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宰执天下 作者:cuslaa 内容简介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超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第一章 劫后梦醒世事更   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就直奔检票口,贺方终于一身大汗的在最后一刻赶上了回上海的飞机。直到在东航的美女空姐不满的目光下跨入机舱,他才整个人放松下来。   贺方不是能让航班停下来等人的主,若是误了机,虽说费些口水公司应该就会给报销多出来的账,但是要他跟会计室的老处女扯上一个下午,即便是老于世故的贺方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兴致。   “好了,终于是赶上了!”贺方在座位放松着手脚,懒洋洋的不肯再动弹。   为了赶上预定的航班,贺方昨夜没能睡好觉,现在一点精神也没有,连系安全带时也是慢吞吞的,被过来检查的美女空姐狠狠地瞪了两眼。   飞机已进入预定高度,开始在空中向目标城市飞去,机舱广播提醒着乘客们现在可以放开安全带。机舱内人声嘈杂起来,空姐也推着小车走进机舱。不过贺方却拉下眼罩,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已经进入梦乡。   突如其来的猛然一震,机身剧烈地摇晃起来。贺方从睡梦中惊醒,正想找人问明白怎么回事,机舱广播应时响起。不过也不需要广播,只看舷窗外透进来的火光,就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方脸色惨白,紧紧抓住了扶手。据说飞机失事的几率小于百万分之一,他买彩票从来都没中超过二十块的奖,难道今次竟要碰个头彩?!   火势蔓延得很快。转眼间,舷窗外流淌在银色机翼上的火焰已经吞噬了最后一个发动机,覆盖了整支机翼。巨量的燃油从发动机的破口处喷出,在机体过处的轨迹上爆燃起来,延伸在机身之后,如同传说中神鸟朱雀的火焰尾羽般灿烂。巨型喷气客机的双翼就这样拖着数条长长的焰尾,从空中坠向地面,仿佛一颗火流星划破深黯的苍穹,在夜空中分外醒目。   提供给舱中电力的紧急线路在最后一个发动机被吞噬的前一刻已经失去的作用,机舱顶部的数列应急照明灯在几下闪动后突然全数熄灭,连同座椅一侧的小灯一起都黑了下去。机舱终于陷入了黑暗中,除了机舱外的火光再无一点光明。原本就已经被恐慌所笼罩的乘客们,现在顿时引发了他们一阵凄惨哭嚎。   贺方紧贴着舷窗而坐,被安全带牢牢束缚在窄小座位中。机翼上被烈风鼓动着的橙色火焰猛烈地燃烧着。闪烁的火光穿过舷窗透入机舱中,映得贺方的面上忽明忽暗,耳畔充斥着尖叫和哭泣。   不知为何,贺方此时出离了恐惧,反而是心如止水般的平静。他看着周围的一切,却感觉像是坐在影院中欣赏一部新近出炉的灾难大片,对即将面临的结局并没有多少真实感。   舷窗外的熊熊火焰照亮午夜时分的万米高空。“如果站在地面上仰望,应该让人惊叹的景色吧。”贺方心中胡思乱想。   一团灿烂的焰火在空中爆开,贺方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就此凝固。   ……   意识犹沉浮于黑暗中,但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的不适感逐渐将贺方从昏迷中唤醒。那种感觉不是受伤后的疼痛,而是从骨髓里透出的虚脱,如同失血过多的反应,浑如当年胃出血后躺在病床上那般浑身发冷无力。   浑身虚软的感觉很让人难受,贺方还是觉得很高兴。只要有感觉,且不论是什么感觉,至少代表他还活着。能从空难中活下来,再怎么说都是可喜可贺的一桩事。只是很快贺方却又恐慌起来,因为他发现他的脑袋里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韩冈?那是谁?!”   贺方心中猛然一惊,意识彻底清醒了过来。头脑中莫名多出一段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从幼年到成人,以韩冈为名的十几年的人生岁月留下的痕迹琐碎而完整。但这份记忆并不属于二十一世纪,而是千年之前,因时光久远而众说纷纭的宋代。   “不会吧……被千年老鬼上身了?”   贺方感觉像是被梦魇住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事故中伤到了头部。他吃力地想睁眼看看周围的情况,但薄薄的眼皮却如有千钧之重,怎么也睁不开去。用尽了浑身气力,也不过让眼皮动了么一两下。   “醒了,醒了!爹爹!娘娘!三哥哥醒了!”   一个少女惊喜的呼声随着贺方眼皮的微微颤动而响起。少女的声音娇柔脆嫩,还有着甜甜的糯音,但传入贺方耳内却变成了黄钟大吕,震得头脑一阵发晕。而后一片杂声响起,身边又多了一男一女略显苍老的声音。他们为贺方一点微小的动作而兴奋不已,话音中满怀着惊喜,可贺方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贺方自大学毕业后,走南闯北十来年,全国各地的方言就算不会说,也能混个耳熟。但身旁三人说的竟然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方言,音调怪异,有几分陕西话的影子,但也有一点广东话的腔调。   “是古音吗?”贺方联想起脑中多出来的千年前的记忆,“难道不是我被鬼上身,而是我做了鬼上了别人身,而且还是宋代古人的身!”   一念及此,贺方心中更为混乱,一阵阵地抽紧。虽然喜欢拿着手机翻一翻网络上穿越系的小说,但贺方却不会去相信真有一越千年的事情。只是如今的现状,却容不得他不信。   存在即是合理。   贺方一直秉持着这样的观点。他现在能清晰地听见身边三人喜极而泣的声音。这不可能是幻觉或是做梦!脑中的记忆这样告诉他,传入耳中的话音也是这般告诉他。   梦境也好,幻觉也好,都不应该超出自己所拥有的知识范围。但传入耳中的莫名稔熟,同时却与任何方言都不相同的语言,以及头脑中还残留的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完全否定掉了这是幻觉噩梦的可能。   “不会真是穿越吧?!”   回想起过去看过的一些打发时间的小说,贺方的内心越发的混乱。难道真的是越过千年的时间,来到过去的世界?若真的发生了这种事,要怎么生活下去?   混迹在社会最底层,贺方是绝不愿意,但像一些书中的主角那样硬生生背下几百首诗词的本事他可一点不会!虽然对历史了解很少,但贺方至少也知道,不会吟诗作对很难在古代顺顺利利地混个出身。   还有现在的家人,他要怎么面对?而分隔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现在又怎么样了?   纷乱的思绪不断消耗着贺方不多的一点精力,很快的,他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   再一次醒来,贺方是被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所惊醒。   “韩兄弟,听说秦州城里又来了一位名医,姓李,在京兆府名头响亮的了不得,多少高官贵人争着延请他上门诊病。去年韩相公的小妾宿疾恶发,李大夫几针下去便断了根。韩相公千恩万谢,到府中都不用通报的。今次李大夫来秦州访友,正巧县里陈押司的小儿子得了风邪,又转成肺痨,也是与你家三哥一般,但他是药到病除,转眼就下地能跑能跳。虽然这李大夫【注1】诊金贵点,但用来救命也没人说不值……”   一个刺耳的公鸭嗓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贺方的心中便是一阵怒意上涌。这种江湖声口,听着就知道是在胡吹。借着高官显宦或是明星偶像的名头来垫脚进行的骗局,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贺方如何会不熟悉?就是没想到一越千年竟然被人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癞子!你上次说的那位诸葛大夫,俺家千求万请用六亩田换来的药方,却屁用都没有!你现在还来骗俺?!小心老娘老大耳刮子打你!”   极彪悍的吼声,却让贺方心中感到一阵暖意,这是“他”母亲的声音。但他马上又担心起来,因为从“母亲”的话中,能听出很明显的动摇。   “俺真是太冤了!”只听得被唤作李癞子的公鸭嗓门叫起了撞天屈,“阿李嫂你想想,这天下间哪有包治病的神医?就像如今的李大夫,也不能拍着胸脯说一服药下去,就能让你家三哥活蹦乱跳地站起来。但终归是一条出路,总不能看着你家三哥就这么病下去吧?田卖掉还能再买,人没了可就买不回来了!”   “……李癞子你不就是贪着那块河湾边的三亩菜田吗?尽着教俺家卖田。老娘在这里说了,就凭你出的那几文钱,卖谁都不卖你!”   “阿李嫂看你说的,俺岂是要贪你家的地?你卖谁俺都不会插话……不过话说回来,你家的那块菜园,村里有哪家买得起?也只有俺才出得起价!要不你也别断卖了,先典给俺,拿到钱给三哥儿治病。若是以后有了钱也可以再赎回来。”   注1:宋代医官多以大夫为号,如和安大夫、成和大夫,称为伎术官。所以民间对医生便多以大夫相称。 第二章 摇红烛影忆平生(上)   韩父韩母貌似被说服了,就算明知李癞子是为了自家的田地,但与宝贝儿子比起来,田地又算得了什么?人没了,留下田还有什么意义?   “不要卖!”贺方有些惶惑,这不是他的意识,而是莫名的从心底里爆发来的念头。郁愤充溢于胸臆,自责,愤怒,诸多情绪在心头交替浮现。躺在床上的这段时日里,正是这个公鸭嗓音不停地劝说家里将田地换成钱钞,去为他求医问药。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块菜田,也不肯放过。   不知何时,李癞子已经走了,而韩父韩母又坐到了自己的床头前。夫妻相对无言,只为了儿子,倾家荡产也甘愿——可怜天下父母心。   “卖了吧,不就一块地嘛……把三哥儿救回来就好!总得试一试。”韩母叹着气,手掌轻抚着贺方的额头,全没有方才对上李癞子的刚硬。   韩母的话让贺方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出自于自己还是韩冈。韩母放在额头上的手很粗糙,像砂纸一般,但掌心却出奇的温暖。   韩父看着已经瘦脱了形的儿子,刚过四十就已经十分苍老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忧伤,家中只剩这么一根独苗,若是再没了,他夫妇俩还有什么活头?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低沉:“那好,就先把田典卖给李癞子,价钱贱就贱点……总得先把三哥儿救回来。”   “啊……啊……”贺方突然间挣扎起来,拼尽全力想挤出“不要卖”这三个字来。但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久病的他很快便用尽了体力,在韩家父母惊喜交加的声音中昏了过去。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贺方第三次醒了过来。这一次,他终于有了睁开眼皮的气力。张开双眼,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摇曳着的昏黄灯光,还有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是油灯!”明显的,只有不稳定的火焰才会摇晃。同样的,也只有点着油灯才会有一屋子的烟气。   “果真是穿越了吗?”   贺方转动着双眼,巡视着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房间很小,大约只有五六个平方,比韩冈记忆中属于自己的厢房还要小上许多。但房内的灯火是如此的微弱,以至于如此狭小的房间也无法完全照亮,就连头顶上的天花板也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哦,对了!可能根本就没有天花板。”贺方想着,因为在他身侧,还是黄土夯筑成的粗糙墙壁,表面上还有着因岁月而沉淀下来的黑色,但墙体土纹依然清晰可辨。想必这样的古代房屋,头顶上的应该是如同前世老家旧宅那样的房梁和椽子,而不是平平一片的天花板。   “当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睡的卧室,贺方苦笑着,终于确认了这个他并不想承认的事实。死于二十一世纪的空难,而在复活在千年前一名宋朝少年的身体中。如果是故事,说不定会很有趣,但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只能让人叹气了。   不过贺方还是暗自庆幸,死于空难,转生古代,其中祸福难分。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虽是老生常谈,却一点也不错。被匪夷所思的现实冲击过后,认清了自己现在的处境,贺方心神逐渐沉静下来。如果要在宋朝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须先了解这个时代。   他静下心来在脑海里细细搜寻,惊喜地发现身体原主人留下的记忆尚算完整。父母、亲友、师长、乡邻都能记得分明。就是这些记忆仿佛隔在一层薄纱之后,让他无法产生足够的认同感,就像是在观看一出冗长的电影,没法当成是自己的记忆。不过这样已经足够,贺方庆幸地想着,靠着这些记忆,只要谨言慎行,少说多看,并不用担心冒名顶替时会出什么大问题,就算有些差别也还可以推到病症上去。   如今是熙宁二年【西元1069】——对历史从来都是勉强及格的贺方来说是个很陌生的纪年。但靠着身体原主人留存在记忆中的宋朝太祖、太宗、真宗,和刚死没几年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以及王安石、司马光、苏轼、柳永这些熟悉的名字,再加上契丹、西夏、大理这些更为熟悉的国号,还是让贺方确认了自己所在的时代。   在大庆殿的龙椅上坐了四十二年的仁宗皇帝于六年前驾崩,享国虽久,却并未留下子嗣——生了一堆公主,却一个皇子也没有。作为仁宗远房堂侄的英宗皇帝遂以过继皇子的身份入继大统。但体弱多病的英宗皇帝也并没能在皇位上坐太久,仅仅四年多一点的时间,便紧追着他名义上的父皇的脚步,撒手尘寰,将偌大的一个帝国交给了还不到二十的长子赵顼。   天子登基,便要改元。大宋的年号由此从治平改为熙宁,而今年正是第二个年头。而这位新皇帝,想来应该就是与王安石变法紧密相连的宋神宗……回想到这里,贺方心中猛然一凛。   对了!神宗是庙号,没死的皇帝还享受不到,若是贸贸然如此称呼当今天子,怕是不会有好结果。贺方暗叹一声,这又是脑内的记忆留给他的常识。   且不管该如何称呼如今的皇帝,赵顼对宋朝过去几十年来的积弊心中不满,意欲学习商鞅变法,从而富国强兵的打算,贺方是能够百分百肯定的。   就算没有他本身对历史一点浅薄地了解,只看这拥兵百万的堂堂天朝上国,每年竟不得不向辽国、夏国献上岁币,用钱来买一个安稳。号称中国,却为四夷所欺,泱泱大国受此奇耻大辱,一想起来,但凡有些羞耻心的宋人都会悲愤不已,连带着贺方也被残留的记忆影响着感到满腔怨愤。小民如此,更不用提大宋之主——毕竟——如今的皇帝赵顼才二十出头,正是勇于有为、无视陈规的年龄。   而贺方现在之所以会躺在床榻之上而动弹不得,追根究底,却也是因为大宋军力不振,屡受西夏相欺的缘故。   贺方所占据的这具身躯的旧主,姓韩名冈,有个表字唤作玉昆。名和字都是韩冈幼年时的蒙师所起,用的是《千字文》中“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一句典故。   想到这里,贺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情肯定是坐实了。不然脑袋里不会多出一堆他从没读过的古文和诗词,更不会知道什么典故。这都是那位韩冈自开蒙后,十几年来陆续背下来的。   韩家说不上富裕,但在与陕西路绝大多数乡村同样贫困的下龙湾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户人家。有百十亩地,一头耕牛。只是还算不上地主,平日都是自己劳作,只有在农忙时才会雇些短工来,而家中主业则是种菜。从河湾旁的几亩称得上是膏腴的上等菜田中,种些春韭秋菘【注1】之类的蔬菜,卖到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换来的钱钞维持着家中二十多年的小康生活。   韩冈是家中的三儿子,连着他的两个兄长,都很幸运的养到了成年。这在幼儿夭折率超过一半,连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绝嗣的宋代,算是个小小的奇迹。   韩冈的长兄继承家业,二兄投了军中,而他本人则是自幼聪颖,家里便省吃俭用供他进学。八岁开蒙,十二岁便通读五经等诸多典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韩冈满了十六岁,便辞别父母,与此时的士子们一样,开始离家出外游学。   北宋承平百年,文风大炽。早一点的孙复、胡瑗,近时的欧阳修、周敦颐,还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马光、邵雍、程颢、程颐,有名的、无名的,学者大儒层出不穷。   而就在关西,也有一名开宗立派的博学鸿儒,姓张名载。张载在关中地区广收门徒,弟子众多,其创立的学派号为关学,韩冈便是投奔在他的门下,勤学苦读了整整两年。   韩家所在的路州并不太平——位于大宋西北边陲的陕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纪,陕西的风土人情贺方见识过很多,却从来没有穿越战火的经历。但在北宋,陕西却因为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灾不断。   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继承父位,统领西北党项各部之后,便举起了叛旗。李元昊为人残暴不仁,又好渔色,连儿媳也不放过,最后也是死在了亲生儿子之手。但他的确是个人杰,抛弃了宋国的赐姓,为自己找了个鲜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领原本就已经是半独立的银夏党项,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兴灵二州,自行登基称帝,建立了西夏政权。短短数年间,三次大规模会战,宋军皆以惨败而告终,十数万大军覆没,只能承认了西夏国的存在。   注1:韭是韭菜,菘则是白菜。这两样是古代最常见的蔬菜。 第二章 摇红烛影忆平生(下)   自此以后,宋夏之间的边境上,就没有一年听不到金鼓号角之声。关西的百姓,不是被征发起来充当民夫,就是直接从军披挂上阵。韩冈的父亲和大哥都曾充过民夫,运粮去前线,又或是去边境筑城。而韩冈的二哥,则在年满十六岁后,投了军中。他从军后屡上战阵,数年间多次受伤,因功混上了一个名为左十将的没品级的小军官当当。   一家养了三个儿子,一个务农,一个从军,一个读书,各自都有出息,韩家在村中也算是让人羡慕的家庭。可到了今年,一切却变了样。   今年四月初,西夏军又一次南侵,十余万军全力攻打秦州。韩冈二哥再度披挂上阵,而韩冈在家务农的大哥也被临时征召。可两人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韩冈在外跟随张载学习了两年,端午刚过,便被一封十万火急的家书唤回。   尚记得当时韩冈从外地求学的地方日夜兼程赶回家中奔丧,在半路上就因淋雨受风发病。强撑着病体到了家中,便一病不起。那时还是五月中天气正热的时节。如今贺方身上已经盖上两床厚被,还感觉着有些浑身发寒,不仅因为身体虚弱,也因为天气的确转凉了。推算时日,恐怕已经是入秋的八九月。   因为一场肺病而倒在床上三四个月,贺方用切身体会感受到千年之后的社会究竟有哪些优势。在贺方如今所处的时代,人命轻如鸿毛,无论是战争还是疾病,就能让一个健壮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丢掉性命,绝不是能让人一笑而过的。   而一场病灾也让韩家从一个小康之家变成了破落户。家里的两进宅院应是卖掉了——否则贺方现在所在的房间,就不会跟韩冈留下的记忆对不上号——上百亩的田地也卖掉了,仅剩下的三亩菜园还被人日夜惦记着,贺方听到了田地买主李癞子和父母的对话,却不知最后的结果如何,韩家仅剩的三亩多地是不是也被卖了出去。   想及此事,贺方心中便是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家中被人趁火打劫,不论是贺方还是韩冈,都因此郁愤于胸。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日后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这是贺方的一位前辈在酒后对他说过的话,那是他们刚刚出席过另一位同事追悼会后的感慨。躺在殡仪馆透明棺材里的同事,还有他一张无论怎么化妆也修补不过来的、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脸,让贺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天之后,贺方便放弃了那份来钱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经经的事去做。之后的为人处世上,他总是要多收着几分,凡事从来不会做绝。   前辈的那番话,贺方印象很深,用在现下也正合适,“天道好还,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别怪我给你来个报应了。”贺方是个恩怨分明且记仇的脾性,他自心中立誓,这报应当由自己来出手。   不过千年之前并非全然让人失望,就在床榻的另一侧,一名身材纤巧的少女正半趴在床边打着盹。从贺方的这个角度瞧过去,看不到少女的相貌,只能看见她被灯火染上一层柔光的如云秀发,听见柔柔细细的弄得贺方耳朵有些发痒的呼吸声。从少女的单薄身形来看,最多十一二岁的样子,而实际上,她也正是刚满十二岁。贺方第一次醒来,一声“三哥哥”就是出自于少女的口中。   尽管她称韩冈为“三哥哥”,但少女并不是韩家的女儿。根据韩冈的记忆,少女名叫云娘,是韩家的养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国主嵬名谅祚亲领大军南下攻打秦州,延边亲宋的熟蕃被灭了许多,又被赶跑了许多。当时秦州道上兵荒马乱,年纪尚幼的云娘便被人贩子趁乱拐出来,卖给了韩家,也自随了韩姓。   所谓养娘,贺方从字面上去理解是养女的意思,不过这是宋代对婢女的另一种说法。至于韩云娘唤韩冈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养的婢女,只要服侍的主家没有官身,把老爷太太唤作爹娘,把少爷叫哥哥,是很常见的事。而贺方至少看过金瓶梅,也并不是很惊讶这些。   韩冈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这些日子,主要都是由韩云娘照顾着。才十二岁的少女将病人服侍得妥妥帖帖,连后世大型医院都很难完全避免的褥疮也没生一处。韩冈习以为常,但夺舍转生的贺方却知道这有多难得。心怀感激,贺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韩云娘铺散在被褥上的秀发。很轻微的动作,却惹得少女从睡梦中惊醒。   “三哥哥?……”   少女犹在半睡半醒间,眼睛迷迷糊糊,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带着些稚气的口齿不清。只是她一抬头,贺方便陡然觉得眼前一亮。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他两年多前离家游学时,韩云娘只是一个还没长开的黄毛丫头。但如今在贺方眼里,十二岁的少女却着实让他惊艳。   可能是在床边趴了太久的缘故,象征少女身份的双丫髻已散了半边,半幅秀发飞瀑般坠了下来,晕黄的灯火映在发丝上,一如最上品的绸缎般闪亮。俏靥被秀发半掩,给稚气未脱的瓜子小脸平添了几分妩媚。   红润的小嘴微张,小巧的鼻梁挺直,双眉弯弯如月,眼廓则略略有些下凹。可能是带了一点点西域血统——回鹘商队在秦州常来常往,蕃人又不如汉人那般讲究贞洁,所以在秦州有西域血统的蕃人却也并不算少——五官深刻明晰的相貌并不符合此时的审美观念,但韩云娘若是走在千年后的大街上,不知会惹来多少憧憬的目光。   从睡梦中惊醒,韩云娘困顿地揉着眼睛。等她放下手,正正与贺方满是惊艳赞叹的视线对上。   “三哥哥!……”小丫头捂着小嘴瞪大眼睛的吃惊样子惹人怜爱。前日她看见她的三哥哥在昏睡了许久之后终于有清醒的迹象,这几天她得空便趴在床边,与韩母交替看护着,盼着韩冈再次醒来。   这半个月来,每位从秦州城里重金请来问诊的大夫,在诊断的最后都摇头叹气说她的三哥哥没救了——好几个大夫都说过从没有人能重病卧床四个月,最后昏迷不醒半月有余,还能再救回来的——但韩云娘小小的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每日都尽心尽力的为韩冈换衣擦洗,得空便向天上的四方神灵祝祷。   小丫头的心思很单纯,她既是韩家的养娘,当然要尽心尽力。何况在韩家,待她最好的便也是韩冈。天可怜见,多少天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想到这,韩云娘鼻子一阵发酸,晶莹的泪珠一滴滴地滑下脸颊。   扶在床边,韩云娘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几个月来的疲累和不安都随着泪水涌了出来,她紧紧攥着被角,“三哥哥,你可醒过来了……”   泪滴闪着灯火,仿佛一颗颗水晶珠子从小丫头的双颊落下,贺方有些心疼伸出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小丫头被贺方的动作惊了一下,却没避让,任由贺方有些笨拙地帮她拭去泪水。这时她也不哭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汗巾,擦擦眼泪,小丫头便要站起,“对了,我去唤爹爹娘娘起来。”   “让爹娘睡着罢,他们也累了。”贺方探手过去攥住韩云娘的手,把她拉近了。感受着掌心处的腻滑如脂,纤细的手腕似乎轻轻用力就会折断。看着她清减了许多的小脸,贺方柔声说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看看,瘦了这么多……”   小手被紧紧攥住,彼此呼吸相闻,韩云娘只觉得脸热得发烫,如果换做是白天,没有摇曳的火光映照,她脸上的羞涩红晕一下就会被发现。她不知道三哥哥为何不像过去那般谨严守礼,让自己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扭捏了一阵,韩云娘突然掩着小嘴轻呼了一声,“呀,忘了把灯熄了,费了这么多油!”说着就又撑着贺方的身体想站身起来。   “不用急。让灯点着就是了,烧完了自己会灭。”小丫头的花样,老于世故的贺方哪能看不出。他促狭地将手握紧,不让她顺势抽走。   韩云娘轻轻地又扯了几下,见贺方不肯松手,也就不动弹了,静静地坐在床边,秀丽纤巧宛如夜昙绽放。只是被贺方目光灼灼地盯着,小丫头头越垂越低。没被握住的右手在下面轻捻着腰间丝带,盯着什么纹路都没有的被面,像是想看出一朵花出来。   厢房中的两人一坐一卧,视线虽不相交,双手却是紧紧相连。灯花时不时地噼啪一声作响,却更增添了一份静谧。灯下看美人,使人不觉沉醉。握着少女纤细的小手,看着她娇羞动人的模样,贺方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虽然已经无房无田,但有个小萝莉做伴,他突然间觉得如果能来到宋代,倒也不错…… 第三章 陋室岂减书剑意(上)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日头一点点地升起,驱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已经到了秋后翻耕麦田的时节,自麦收后修养了一阵的下龙湾村的村民们便又扛起锄头,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络绎不绝,而朗朗的读书声此时正从村口边不远处的一间破旧草庐中传了出来。路过的人们纷纷停步惊讶地循声望去,虽然屋舍已经不同,可熟悉的读书声,仍让他们觉得仿佛一下回到了几年前,韩家三子日夜用功苦读的时候。   “韩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应是大好了!这几天晌午后都看见他家的养娘扶着出来走动。”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脱了形。啧,原来多壮实的一个后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个模子出来的,牛一般啊……现在风吹吹就会倒。”   “怎么三秀才比过去还要用功了点?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现在肯定是想将功课补回来。”   “真该让俺家的两个小子来看看,这才是能中进士的样子。韩家三哥在外面两年,不是白饶……”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气了,昨天还跟俺笑着打招呼来着。”   “没错,没错!的确是和气了不少。”   韩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时的读书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记忆中的韩冈都是埋头于诗书,是个很淡漠的性子,对村人礼数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过贺方这两天本着敦亲睦邻的心思,要改变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恶劣印象,不想竟让他们受宠若惊。   “也幸亏大好了。韩菜园这半年为了儿子,家产都败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没得钱来买药……”   “一顷多地如今一点不剩,两进的宅子也卖了。韩菜园夫妻两个还得没日没夜地去山里挖山菜,也不顾大虫、花熊。这年岁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让李癞子那厮捡了大便宜,他想韩家的三亩菜园多少年了,现在终于让他完了愿……”   “哪里完愿了?他哭还差不多。那三亩菜园是典卖,不是断卖【注1】,能赎回来的。菜园子才典过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癞子现在怕是镇日都要担心韩菜园将田赎回去。”   还带着一点橘红色的旭日光辉,从支起的窗棂缝隙投射进来,映在夯土筑起的墙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话也随着阳光一起透了进来。站在村口议论韩家的都是些乡里乡亲,多有几分替韩家庆幸。可他们的议论传入入耳,贺方的读书声却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哽咽。   这个时代的秦岭可比后世荒凉得多,老虎满山乱窜,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还有老虎夜里冲进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贺方没想到父母为了给他筹集医药费,竟然连性命都不顾了。还有河湾边的三亩菜田,那是从祖父辈留下来的,只看韩冈的父亲都是人称韩菜园,便可知那块菜田实是韩家的命根子。   韩冈就算已经魂飞魄散,仍能影响着贺方占据的身体,去反对卖出这块田地。可惜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等他意识清醒,菜田已经被咬着牙典了出去。幸好还能赎回,不然韩家真的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产者——以此时的说法,叫做客户【注2】。   “韩家这两年也不知遭了什么灾,恶了哪路神灵。今次兵灾,一下没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养大的三个儿子,两个拔了短筹,就剩个措大【注3】老幺!”   “是不是前两年祭李将军,韩菜园那次碰跌了香炉,遭了祟?不然怎么连丢了两个儿子,韩三秀才也是一病小半年,差点又丢了命。韩菜园和阿李嫂前日去了庙里许愿,就一下就好起来了!”   “去,小心夜里李将军老大箭来射你个对穿!李将军可是个会作祟的?!”   “……俺也只是说说罢了!”   “韩三秀才得病是受了风寒又赶了紧路,关李将军何事?现下病能好,这才是李将军福佑。”   耳中不断被聒噪着,心中也躁得厉害,贺方没心思继续再读下去。咬人耳朵背后议论人的事,无论时代和地点,都是少不了的。但自己成了他人嘴里咀嚼的谈资,贺方总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贺方住了声,轻轻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论语》,放到了书桌上。论语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写而成。纸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光洁,一丝不苟,近于欧体,工整得如同铅字印刷出来一般。这是从欧体字脱胎而来的馆阁体,贺方早年曾经被他的祖父逼着习字,学得也是欧阳询,看着韩冈一笔一画尽着心力抄写出来的方正小楷,只觉得十分的亲切。   不过馆阁体是满清时代的说法,在贺方如今身处的这个时代则是称作三馆楷书——所谓三馆,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的统称,也称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诸多馆阁中最为尊崇,此时的宰相都是兼着三馆大学士的馆职【注4】——只是不论是何等称谓,要想进学参加举试,写在试卷上的字体最好是这一种,否则让负责誊抄试卷、以防考生考官串通作弊的书吏错认了几个字,那可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书卷中的文字虽是工整,但所用的纸页却甚为粗糙,书页边缘裁剪得也不平齐。很明显韩冈制书的手艺并不过关。而一摞摞堆积书桌和书架上的书卷,不仅仅是贺方方才所读那本《论语》才制作得如此粗糙,其中大约有一多半都是书写整齐、制作粗糙的韩记出品。   贺方并不怀疑这些手抄本的出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离家远行,寄寓在城外的破败庙观中。白天入城求学,夜中则就着残烛月光,奋笔抄写从同窗学友处借来的珍贵书籍,无分寒暑,不知节庆。这一幕幕的辛苦笔耕的记忆仍清晰至今存留在韩冈的脑海内,而为贺方所继承。   韩冈的毅力和耐性,贺方有点惊讶,但算不上佩服。大概跟自己高中时的努力程度差不多。都是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没有一日辍笔。   “十年寒窗已过,可惜没能等到金榜题名的时候……但就算苦读十年,能中进士的机会,也不过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比还没扩招的大学还难考千百倍,这笔投资还真的不合算。”   承平了百多年,拥有两千余万户口,贺方估计差不多应该有一亿子民的大国,如今是每三年才录取三百余名进士,平均一年只有一百。   而且进士科取士向来是东南多,西北少。福建、两浙的军州,一科出十几个进士都不稀奇,甚至一个世家大族,一科出了五六个进士的事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而陕西一路二十多军州,哪一科进士加起来能超过五个,都算是大丰收。连续十几科都没一个进士出头,在西北的军州更是常见。至少在韩冈留给贺方的记忆中,好像从没有听说这二三十年来秦州有哪位士子得中进士【注5】。   五六百万人口的陕西路,每科进士都是个位数,平均到一年中,不到百万分之一的比例让人想想就感到绝望。   读书、进学、参科举、中进士,是贺方的这具躯壳原主人十年来的唯一追求。但希望如此渺茫,投入回报如此之低,让贺方对科举完全没有任何兴趣。他现在心中都在转着该怎么利用自己拥有的知识——就像造烈酒、肥皂、玻璃之类——在这个世界攫取地位和财富的念头。   注1:宋代的田宅买卖分为两种形式,一种称为典卖,即田宅卖出后,卖主有赎回的权力,而买家无权拒绝,相当于使用权同时转移的抵押贷款。一种是断卖,也称绝卖,卖家无权赎回。理所当然的,典卖的价格和断卖的价格有不小的差距。   注2:宋代的主客户与唐时不同。不再是按照本地土著和外来移民来区分,而是根据有无常产,也就是田地和房宅来划分。家有田宅者是主户,没有的便是客户。   注3:措大,古代对读书人的贬称,也有称穷措大,村措大。   注4:北宋前期——也即是宋神宗元丰改制之前——但凡宰相都会兼任三馆大学士。一般来说,宰相班次满员为三人,首相为昭文馆大学士,次相为监修国史,而末相为集贤院大学士。通称为昭文相、史馆相和集贤相。   注5:北宋一朝一百六十余年,平均每年的进士数量大约不足一百,总体计算一万五六千有余。其中开封、两浙、福建和江东诸路的州府就占到了八成以上,如福建建州八百多,福州五百五,常州近五百。而北方几路则是寥寥无几,常常是个位数。如文中所说的秦州,据地方志记载,北宋时期中进士的只有两人,而秦凤路近十个军州,加起来也仅有十一人——以上数据皆出自贾志扬的《宋代科举》。 第三章 陋室岂减书剑意(下)   只是初来乍到,贺方很清楚表面文章是肯定要做一做。至少不能让韩冈的家人,看破他与韩冈的不同。每天读书,习字,过去韩冈如何做的功课,如今贺方也照样去做一遍。每天早上起来刷牙洗脸后便是读书,也幸好这具身体十八年来的记忆基本上都保留了下来,贺方依样画葫芦并不算为难。   日复一日读着经书,贺方不免有些气闷。九经三传韩冈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只要看了第一句,全篇都能背下来,甚至连比经书还多数倍的注疏都能背个八九不离十。这些记忆,贺方很顺利地继承了下来,一般只要提个头,自家就可以很顺利地背诵下去。不过贺方还是着意日日诵读,即便再深刻的记忆,如果不去时时温习,还是照样会消磨褪去。   放下书后,贺方时常在想,若他能带着韩冈的记忆回到千年之后,凭着自己人话鬼话说得都顺溜的口才,在百家讲坛混个露脸应该不成问题。   “只可惜啊……”贺方轻轻叹着,韩冈的才学若是留在此时却也不过是寻常。韩冈留下来的不仅仅是记忆和书卷,还有他过去做过的文章和写过的诗词。文章倒也罢了,以贺方的水平无从评判,最多觉得有些地方缺乏逻辑,结论和论据对不上号。但做得诗词,贺方随手翻了翻,都觉得看不下去。   大宋本土已经承平百年,文风浓郁,才子辈出,流传千古的词句俯仰皆是。说塞上风光,有“长烟落日孤城闭”,说送别,有“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说闺情,有“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在贺方想来,韩冈的诗词水平纵然不能跟这些名家相提并论,也该有个一二成的水准,想不到却都些让贺方也觉得惨不忍睹的作品,韩冈竟然还用这些应该一把火烧掉的东西与他的同学们互相唱和!——韩冈在文集中记录下来同学作品,也是一般无二的水准。   “这叫什么诗?!难怪关西出不了进士!”   若陕西士子的诗词歌赋都是这等水平,被江南的举子们杀个落花流水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将铺在桌上的韩冈和一群无聊文人唱和的七八卷诗集往书架上一丢,砸得书架一阵摇晃。   醒来不过十数日,韩冈的记忆贺方已经渐渐熟悉,但韩冈的身份贺方还是觉得陌生,总是以第三方的目光来看待前身,包括他的诗文。看到韩冈的大作,贺方也不去指望能作为借助。如果让贺方代替韩冈来考,莫说考进士,恐怕连通过州里的发解试都有难度。   贺方从韩冈的记忆中得知,通过解试后的士子,称为贡生,也可称为举人。但与后世的举人不同,这不是一种终身通用的资历,而是一次性的资格。这次通过解试,去京中考进士不中,那三年后如若想再考进士,还得先参加解试并通过,否则照样没有贡生资格。   而且今科解试在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已经过去,州中的贡生都已经选出,准备明年去东京城考进士。自家要想考,也得等三年后。   三年后才能买的奖券,中奖的几率又小得可怜。贺方完全没兴趣去测试自己的运气。除非朝廷能将进士科的考题,改为他更容易熟悉且对文艺天赋要求不高的经义策问,否则他便无望一个进士!   “难度太高了!”贺方摇着头,幸好做官发财的途径不止这一条。比如考明经——这是比进士科难度稍低的一门科举考试;比如投到一些高官门下,立些功劳等待推荐;又或是直接花钱买官——此时称为“进纳”。   “买官?”贺方环视房中,哈的一声苦笑。至少在眼下,比中进士还有难度。   韩家已是穷困潦倒,安身的草庐还是租来的。而过去虽是在村中还能排在前面,但看看自己房中的这些从旧家中带出来的家具,寒酸之气也自透了出来。一张床榻、一面书案、一架书橱,两个木墩,仅此而已。   这几样家具的形制都很简陋,就是几根杨木横平竖直的拼接起来。没有打磨过,显得很粗糙。上面没有用一颗钉子,只用上了榫铆。尤其是书架,榫头凿得有些宽松,碰一下便摇摇晃晃、吱呀作响。书架上的几个格子叠放着百八十卷书,泰半是韩冈一笔笔亲手抄写下,再辛辛苦苦从求学的地方背回来的,有九经三传以及一些经传的注疏,甚至还有十余卷史记断章。   而另外的二十多卷,却是货真价实的宋版书,但皆是福建版,而不是国子监或是杭州的出品,更不是私家刻印的版本——论天下书籍印数之多,流传之广,福建版居第一,而私家版本最少。但论起质量来说,福建印坊卖的书籍却是最差的。而韩冈,也只能买得起福建出品的书籍。   桌上的文房四宝也是透着贫寒。两条都磨得只剩半截的残墨,一块没有经过仔细打磨的石砚台,半叠略显粗糙的黄纸,一具挂了四五只毛笔的笔架旁边又放着一个半尺高的竹节笔筒,里面装了七八支半新不旧的毛笔。这便是韩冈所拥有的所有的文具。   “真是名副其实的穷措大。”   半个月下来,贺方渐渐将身体旧主的记忆融会贯通了小半,已经能活用此时的词汇,也能明白唯一有点来历的竹节笔筒上的几行行楷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玉半枝,其理劲直。宜记其心,宜体其节。以赠玉昆。”   贺方将竹节笔筒拿在手中,轻轻地读出声来。很漂亮的书法,字如行云流水,又有一分端庄大气,不是俗手可比。就在笔筒上的铭字左下方,还用更小一号的字体写上了——“大梁张载”——四个字。这是赠送者的名号,也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老师。   张载这个名字贺方依稀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来。他对宋代历史了解得很少,学校的历史课睡觉的时候居多,能让他依稀耳熟的宋人名号,在这个时代多少也应该是个名人。而在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中,他的这位老师也是被世人恭称为横渠先生而不名,在关中士林名望甚高。   一想起韩冈的老师,贺方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场景。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上下的身材,平凡普通的相貌,可举止气度却是非同一般,处处透着刚正严毅。正在一间还算宽敞的土屋中为十几二十名学生讲经说文:“有不知,则有知;无不知,则无知。故曰:圣人未尝有知,由问乃有知也。夫子问道于老聃,问乐于师旷……”   老师在上面解释儒家经典,一群书呆在下面奋笔疾书。如果不论教室的结构,和师生的装束,这样的场景贺方其实很熟悉。   “不,不能叫书呆……”   贺方摇摇头。韩冈跟随张载,除了学习儒家经典以外,还有着兵法、水利、天文、地理、射箭、音乐的课程,张载绝不是只会教学生死读书的老师,而学习儒家经典也不是全是解说空洞的大道理,其中需要用到的天文地理上的常识也很多,箭术更是先圣都要学生多练的课程。   正如韩冈房内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张三尺长的反曲弓,是黄桦弓身,有丝麻绞弦,制作得不算精致,但更有一分粗犷之美。贺方将弓取下,拉了拉弓弦,却纹丝不动。感觉很硬,大病初愈后没有多少气力的双臂根本拉不开。   按照记忆中的数据,这是一张一石三斗的强弓,也就是要一百三十斤气力才能拉动,是出门游学时自家二哥的赠礼,比起普通五六斗的猎弓强出了许多。韩冈靠着这一张弓,在上百名同学同时参加的射赛中,屡次杀进前五。其箭术决然不弱,这一点也可以从他指腹处还没有消退的老茧可以看出。   翻来覆去看着自己一双骨节凸出的大手,贺方想着等身体稍好一点,就要加强练习箭术。原本身体所拥有的能力,经过半年多的空白期,又经历了换主的风波,已经渐渐模糊。贺方是个悭吝的性子,不会任其白白流失,不但是读书,还有射箭,都要重新习练起来。艺多不压身,多一项本事,日后就能多一种选择,来自前世父亲的教诲,贺方记得很牢。   射是君子六艺,古时儒生无不是文武皆备,一手拿书,一手执箭。韩冈的老师张载讲究的也是以六艺为本。在韩冈的记忆中,他曾随侍师长,见识过许多名家,甚至还有传说中的理学始祖程颢、程颐,而他们恰好是张载的表侄。   二程与张载都是儒学宗师,聚在一起便开始讨论着什么“天地本无心,而人为其心”的问题……   “天地无心!?”   贺方突然怔住了,差点失声叫起,他怎么到现在才想起张载是谁!?横渠张载留下的名句可是挂在中学教室的墙上,自己看了整整三年,而在穿越前,又因被人引用,而在电视和报纸上看见了多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才是儒士该有的气度!   虽然在韩冈的记忆里,此时横渠书院尚未建立,四句铭传千古的豪言也未出现,但回想起留在韩冈的记忆中那一段深刻印记,也只有学兼文武、目纵古今、心系天下的张载才有如此气魄!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贺方一字一字的吟哦出声来,一股豪情壮志在心底涌起。穿越后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与历史有了最直接的接触,恍惚间自己的意识已与韩冈难分彼此,“原来这就是我的老师……” 第四章 异世缘从天地成   “三哥哥。”熟悉的甜糯声音从厢房外响起,打断了贺方的回忆。平和的笑意随即出现在他脸上,“是云娘罢!你自进来好了!”   韩云娘应声倚着门倒退着进房,手上捧着个食盘,上面摆了一口小砂锅,还没开盖,羊肉小米粥的香气便已经冒了出来。   “不是刚吃过吗,怎么又端来了?”贺方问道。   “都已经过午了。”小丫头轻笑着,粉色的双唇中微微露出的一排皓齿如同编贝一般整齐雪白,很难想象光靠柳树枝就能把牙刷得这么白。她轻手轻脚地将食盘放在书桌上,顺手便收拾起被散放在桌案和书架上的书册。   “过得这么快?”贺方觉得自己只不过读了读书,又陷在回忆中一阵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中午。   “三哥哥你读书入了迷,当然不觉得。”韩云娘手脚麻利的得很,三两下的工夫,凌乱的桌面便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就在书桌上打开锅盖,又把木勺放进锅中,小丫头转过头来扶着韩冈坐下来吃饭。   贺方坐在桌前,低头看着眼前热腾腾冒着香气的小米肉粥,前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而被锻炼出来的一颗坚如铁石的心脏,竟然有些抽紧。   此时农家的习惯都是一日两餐,早一顿,晚一顿,闲时吃稀,忙时吃干,每日都是勉强填饱肚子。但贺方刚刚占据的这具身体久病虚弱,现在便是一天三顿的将养着。每天三四个鸡蛋,一斤煨得烂熟的羊肉,还有浓浓的小米菜粥,父母不惜家财,养得贺方一日比一日康健。不过他现在是知道了,每天吃得这一日三餐,究竟是怎么换回来的。难怪家中一点田地都不剩,每天父母仍要一起出去,而后很晚才一身疲惫的回来。   “怎么了,三哥哥?快点吃啊,冷了就不好了。”韩云娘看着贺方坐着不动,小声催促着。   贺方摇摇头,放下心事,现在他的这副身板操什么心都没有用。他对站在一旁准备服侍自己吃饭的小丫头笑道:“过来一起吃罢。我一顿也吃不了这许多。”   韩云娘白皙的小脸噌地一下红了起来,受到惊吓一般地向后退了小半步。她不知何为司马昭之心,但她的三哥哥的心思却是清楚明白。自从病愈之后,三哥哥就一改过去的严肃,常常轻薄于她。跟三哥哥更加亲近,小丫头的心里自然是千肯万肯。但耳鬓厮磨的亲昵,已经渐知人事的韩云娘总是羞涩不已。   她秀丽双眸盯着脚上的绣花鞋,不敢看着韩冈,声音细如蚊子哼:“还是三哥哥你多吃点,才能早日好起来。”   贺方看着那一抹艳丽绯红,少女瞬间绽放出来的娇羞让他目眩神迷,原本沉重的心情不由轻松了许多。抽空就调戏一下温柔体贴的小萝莉,对他的精神健康很有好处。   贺方欠起腰,把韩云娘一把扯了过来,“我在吃你在看,这样也没滋味,两人一起吃才香甜。”他手上用力,却想把小丫头拉着坐在怀里。   父母在外吃苦劳累,自己却在家中搂着小女孩儿吃饭。这倒不是贺方没心没肺,而是他很清楚,回报父母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恢复健康,不论身体还是心情。如果硬是要跟父母一起吃苦,拖延了康复的时间,只会让他们的辛苦操劳失去了意义,那反而是不孝。贺方并不是矫情的人,既然觉得做得对,就不会再考虑其他。   被贺方强拉着手,韩云娘小脸越发的殷红如血,用力挣扎着,怎么也不肯坐下。看着不能得逞,贺方半带调笑的凑在小丫头晶莹如玉的小耳朵边低声说着,“爹娘都出去了,家里就我们两个。”   滚热的呼吸透入耳中,小丫头连耳根都热得通红,挣扎也不由软了下来。但还是不好意思坐在贺方怀里,只侧着身子坐在了贺方的身边,被他一手搂住了纤腰。   灯下观美,自有一番风情,而到了白天,小丫头的娇俏可爱更是遮掩不住。尤其是一双眸子,黝黑深亮,羞涩时,眼皮低垂,长长的睫毛掩住双眼,如同深潭般幽深,开心时又会闪亮起来,配上无邪的笑容,编贝般的皓齿,几乎能把人的魂魄都陷进去。她身上穿着的粗布襦裙半新不旧,虽无损她的容色,只是让贺方看得有些心疼。   按照此时的习惯,婢女称为养娘。而在韩家,小丫头不仅仅是做养娘,其实还有一重童养媳的身份在。也不一定是贺方身体的旧主,一开始韩家父母的打算,就是韩家三兄弟如果日后有哪个娶不上媳妇,就让小丫头配给他——其实,这也是关西乡村里惯常的做法,单是下龙湾村中就有十几家里养着童养媳——等韩家老大娶亲,韩家老二从军之后,就指给了韩冈,只是现在则全便宜了贺方。   韩云娘本人自是知道韩家父母的打算,现在却也是把三哥哥当作自家的良人看待。贺方病愈后对她的亲昵,她半是羞涩,却也有几分欢喜。   贺方搂着小丫头温软纤细的身子,你一勺我一勺,两人花了半个时辰方分着把一锅羊肉小米粥吃完。   吃过饭温存了一阵,小丫头跳起来收拾碗筷,贺方则整了整衣冠,徐步踏出门去。他的身子渐渐恢复,已经不需人扶,也可自行出门散步。每天出外走走,虽是感觉着有些累,不过贺方还是坚持着一天比一天多走上一段路。唯有加强锻炼,才能早日恢复健康。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要对抗疾病主要还是得靠自己。这几天他都是到河边走上一阵再回家,以培养体力。   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贺方借助散步重新熟悉着周围的环境,顺便寻找可以发家致富的道路,让父母不至于那么辛苦。   从小就表现出读书天分的韩家三哥,在小村中很受敬重。在路上遇到,村民们都是先上来嘘寒问暖一阵,让贺方感受到了一丝暖意,而贺方亲切有礼的回应,也让村民们感到惊喜,都道韩家三哥越来越有读书人的气度了。   一路上,他不停与相熟的邻里打声招呼,虽然从邻人惊讶的神情中,贺方进一步体会到过去的韩冈的确不是亲切待人的性子。不过韩家老三到底是在外游学了两年,回来就病倒,还没来得及与村人打上交道。贺方与前身的不同完全可以推到两年的时间上去,并不至于会让人疑惑。   走了一阵,已经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饱含着水意的空气也扑面而来。下龙湾是个不大的村庄,位于两山夹谷之中,村北远山其色苍莽,村南山色苍翠,哗哗的河水水流声则从村子北面传来。那条河名叫藉水,河对岸便是秦州州城。藉水向东流淌,过了百里之后便汇入渭水——也即是渭河。如果没有党项人的威胁,这里其实是一个很宜居的村落,但既然其位于边塞,便也免不了要日夜担惊受怕。   “毕竟是北宋啊……”贺方暗叹着。若是后世,陕西那是中国腹地,根本不需要担心外患的地方。在那个时代,自家只要安安分分的做事便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战乱是个陌生得只能在新闻和书本看到的名词。但在此时,却是他实实在在要面对的问题。   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土地,以及陌生的时代……贺方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不意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踉跄,差点便要栽倒。但一双小手将将好从后伸来,将他给扶住。   “三哥哥,小心一点。看着脚底下……”   “嗯……”贺方应了一声,回头看看,韩云娘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一双会说话的眸子正担心地看着他。   对了!至少还有家人。贺方侧头看着小心翼翼搀扶着自己的小丫头。在这个时代,还有应该陌生,心中却怀着一份情谊的家人。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贺方心中说不清到底是无奈,还是认命。一越千年。天意如此,纵使不甘,又有何能为?   “既来之,则安之!”站在潺潺的藉水边,扶着少女的肩膀,远眺着对岸的城池,贺方再次重复着。深秋的熏风沿着河面拂来,不知从何处带了一丝甜甜的桂花香气。宽大的青布襕衫随风飘动,消瘦的身子却稳稳地站着,没有一丝动摇。   尽管贺方很想重生在一个富贵家庭,但能再活一次已是天大的机缘,凭空多出来的一条性命更值得珍惜。何况还有关心自己的家人,贪求太多恐怕要天打雷劈了。贺方很看得开,可以说是豁达,既然莫名来到这个时代,也无从得知该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纪,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只是让自己和这里的家人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而第一步,便是抛弃旧日的自己,接受新的身份:   “……我是韩冈……我是韩玉昆……” 第五章 心念亲恩思全孝(上)   在河岸边徘徊了一阵,下定决心的韩冈要回到家中继续读书,韩云娘也要跟着回去收拾家务,她便扶着韩冈向村中走去。   两人刚刚走到村口,这时从下游的渡口处过来一人,看到他,韩冈的脚步不由得停住,小丫头则不知为何忽然胆怯地躲到了他的身后。   那人脸皮上尽是疙瘩,双眼外鼓,大嘴前凸,褐色隐花的绸布直裰盖不住高高挺起的肚腩。乍一看去,活脱脱一只秋后将要冬眠的胖蛤蟆。人能长出这副模样也是难得。韩冈通过前身的记忆认得他,正是不断撺掇着韩家卖田的李癞子。   李癞子是村里排第一的大户,脸上疙疙瘩瘩如同翻转过来的石榴皮,像个癞蛤蟆一般,所以有了这个雅号,多少年叫下来,连本名都没几人知道了。其人在村里名声并不好,却跟县衙里的班头——外号黄大瘤的黄德用结了亲家,又通过黄德用结识了在成纪县衙中、祖孙相继传承了三代的押司陈举!   这陈举可是关西江湖上有名的奢遮人物,有着仗义疏财的美名——尽管他疏的财全是从成纪县百姓身上盘剥得来。   陈举继承父祖之业,把持成纪县衙政事三十年,曾经让两任知县、七八个主簿、县尉灰头土脸的从成纪县因罪罢任,其中一个背时的知县,还被夺了官身,“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也就是说,这位倒霉知县身上的官皮给剥了,从官诰院和审官院被除了名,这比夺官去职还让官员们畏惧,毕竟夺官还有起复的机会。另一个更倒运的主簿,则参加了琼州【今海南海口】终生游,再也没能渡海而回。   自此之后,后任的知县、主簿等成纪县官员再没一个敢招惹陈举的。而陈举也识作,只要头上的官人老老实实,他便不会太过欺凌上官,如此两下相安。   李癞子攀上了陈举这尊大神,从四年前开始便当上了下龙湾村里的里正。他依仗了陈举和亲家,将许多差役赋税都转嫁到别人的头上,祸害了村中不少人家。不过若不是因为韩家老三重病急需钱,以韩家的家底,本也不会被李癞子欺。   也许是受到身体原主的影响,也许还有这几天来了解到内情的原因,韩冈对李癞子全无半点好感。为了一块土地,恨不得杀人放火,不论前生后世的哪一个时代,总是有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落到自己头上,韩冈对此本不会在意。可李癞子通过近乎于诈欺的手段,将韩家的田宅一点点地搜刮到自己手中。韩冈已经在心底立誓,日后肯定是要一报还一报的。   在仇人面前,韩冈却更加斯文有礼,他冲李癞子拱了拱手,行礼问好:“李里正,多日不见,一向可好?”   “韩……韩家三哥啊!好,好,都好。”李癞子有些狼狈地应答道。他的声音如公鸭一般沙哑难听,投过来的眼神不知为何却甚是怨毒。   李癞子的表情,韩冈看在眼底。他有些纳闷,李癞子已经如愿以偿将家里的田宅都刮了去,自家恨他理所当然,但他恨自己,却是从何说起?……难道真的是因为担心他家将田地赎回?   韩冈冲着李癞子又正正经经地一拱手,摆出一副真心诚意的模样:“小侄一病半年,其间家中多蒙里正照拂。等他日有闲,必摆酒致谢。还望届时里正不要推辞。”   “好说,好说!”李癞子眉头一皱,韩家的老三原本就是个能文能武的英才,只是有些傲气,不太爱搭理人。没想到在外游学两载,现在却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在他眼中,韩家老三有着久病后的消瘦,一袭青色素布、圆领大袖的襕衫下空空荡荡,弱不胜衣。但其宽大的骨架子仍在,六尺高的个头仍给李癞子很大的压抑感。肤色是久未见光的苍白,脸颊几乎都被病痛消磨尽了,凸出的颧骨在脸颊上投下极深的阴影,唯独一双凹陷下去的眼睛被浓黑如墨、修长如刀的双眉衬着,愈发显得幽深难测,让李癞子浑身都不自在。   李癞子不耐烦的样子韩冈看得分明,能让仇家不痛快的事他一向很乐意去做,而且还有件事他也想要弄清楚。   “里正,河湾上的那块菜田……”韩冈开门见山的刚提了个头,就看到李癞子眼中的凶光顿时狠了三分,他心里有了数,分明是戳到了症结上。   “这个过几日再说!”下龙湾的里正爆发般地吼了一句,扭过头,转身就往村中走去。他心中暗恨,这措大病好得这么快作甚?再病个半月,让韩家把典地的钱花光,他哪还会需要担心什么。   盯着李癞子远去的背影,韩冈冷哼一声,李癞子眼中的凶光他也看见了,但自己已经病好,不论李癞子能玩出什么花样,他都有能力去应对。   ……   到了傍晚,韩冈的父母韩千六和韩阿李【注1】也挑着空箩筐一身疲惫地回来了。韩千六手上提着个坛子,闻着有酒味,但里面装的却是酒糟;韩阿李的箩筐里则放着半截羊腿,用荷叶包着,进门后就递给了迎上来的小丫头下厨料理。听着从儿子房内穿出来的琅琅书声,夫妻两人相视一笑,都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韩云娘晚饭准备得很快,很麻利地处理好羊腿,肉切下来熬粥,骨头剔出来熬汤。把碗筷一摆,进去叫了韩冈出来,一家人便围坐到桌边。   韩千六和韩阿李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可能是常年劳作的缘故,两人看着都有些苍老,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一些。韩千六跟韩冈身高差不多,都是有着六尺上下,在关西也算是高个,相貌轮廓也很是相似,浓眉大眼,方脸刚劲,称得上相貌堂堂。   相对于韩千六的高大,韩冈的母亲就矮了些,相貌并不出众,不过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也是韩家的主心骨。因为韩冈的外公曾经做到都头,他的舅舅如今在百多里外的凤翔府也做着都头,斩过几十个贼人的大斧常年在家中墙上挂着,武家出身的韩阿李的脾气,远比总是笑呵呵的韩千六要硬上许多。她将手中的擀面杖一举,下龙湾村没人敢大喘气。   韩千六东头坐着,韩阿李坐对面,韩冈位子在下首,而小丫头就只能站在一边服侍,等到大家都吃完后再去厨房填饱肚子。韩家虽是寒门,但一样守世间的规矩,若是有外人来做客,连韩阿李都得躲到厨房去吃饭。   三人围坐在大桌旁,显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本来连着韩冈的大嫂,这是一个是七口之家。在韩冈没有出外游学,而他二哥也还在家里的时候。韩家三子连同父母总共五人挤在一张桌边,大嫂和韩云娘则在旁服侍着,一顿饭吃得倒也热热闹闹。   但自韩冈的大哥、二哥同时战殁之后,仅仅过了三个月,他的大嫂就被娘家叫了回去,还一起带走了二十亩的嫁妆田【注2】。依礼制,夫死后当有三年孝期,可在西北边陲也没那么多臭规矩。韩冈只从云娘那里听说,原任大嫂过了年就要再嫁人了。   如果没有融入原主的记忆,韩冈也许会对此很惊讶,但既然已经把记忆融会贯通,他便只觉得理所当然。理学如今还是提不上台面的学派,世间更没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丈夫死后,还在生育年龄的寡妇再嫁极为常见,就算本人不愿,娘家也会逼着走。   若是哪位寡妇能带着大笔家财出嫁,那追求者甚至能踏破门槛。真宗朝曾有张贤齐和向敏中两位宰相,为了争娶一个有十万贯嫁资的寡妇,将官司打到了天子面前,闹得朝堂鸡飞狗跳。世风如此,矢志守节那是没影的事。   韩冈拿起筷子,低头吃着自己的病号餐,一如往日的羊肉粥和小菜。每天早中晚三餐,花样都是不变,韩冈也没有怨言。他知道父母的辛苦,更知道这些来得有多么不容易。   韩千六、韩阿李吃得比儿子简单得多。与这个时代的普通农民们一样,韩家平日里的菜谱很是朴素单调,满满一碗看不到几滴油腥的素汤饼——其实就是面条,只不过宋时凡是跟面食有关的食物都要缀个“饼”字——再加上几个炊饼。   注1:中国古代的习俗,正经人家的妇人闺名向不公开,外人相称多是用娘家姓。前面加个阿,或是后面跟个氏,出嫁后再冠上夫姓。一般来说民家用前一种称呼,而官户人家则是用后一种。如文中韩冈之母,娘家姓李,夫家姓韩,便唤作韩阿李,等韩冈有了官职,可以封赠父母的时候,就成了韩李氏。再如八仙传说中的何仙姑,正是北宋时人。当时有一道奏章曾提到她,其中便称她为“永州民女阿何”。   注2:在宋代,妇女的财产权受到法律保护,出嫁的嫁妆在离开夫家的时候也能随身带走。 第五章 心念亲恩思全孝(下)   这炊饼便是武大郎卖的那种,原来唤作蒸饼,几十年前为了避仁宗赵祯的讳,改为炊饼。其实呢,也就是后世的馒头。至于此时的馒头,其中夹有肉馅,乃是后世的肉包子;菜包则唤作素馒头。   作为下饭的配菜,是几碟各色腌菜——韩家自家种出来的新鲜蔬菜自己都舍不得吃,皆是卖到城里的大户中去换钱。   做汤饼和炊饼的面粉都是一斗麦子磨出九升半的粗面,连壳子都磨在里面,而不是那种把麦子磨得只剩一半的白细面。这样的一餐能填饱肚子,却也没什么滋味可言,何况还是一日两餐,每日总有半天时间肚子咕咕在叫。   此时的普通人家,也都是跟韩家一般无二。原本韩家还算殷实,至少每隔十天半月,入城卖了菜之后,都能买些酒肉犒劳下自己。但如今家里骤穷,肉就算买来也是给韩冈补身子的,韩千六想打个一角酒来过过干瘾,也是舍不得费那份钱。   而是在惯熟的酒坊那里讨了些不要钱的酒糟回来,用开水灌进只老酒壶中,咂吧咂吧味道,解解酒馋。不过自己吃得虽都是粗食,可看着韩冈很有精神的大口大口地吃饭,夫妻两个却都是眉开眼笑。   韩千六、韩阿李也许有些不清楚,但拥有在外游学两年记忆的韩冈却是知道,他的两个哥哥战死,肯定是有抚恤的,钱和绢都该有个五六贯、七八匹。可这抚恤在衙门里就像流水过沙漠,转了几道手,也就无影无踪了。如果这些抚恤都能足数发下,韩家的家用肯定能再宽裕一些,赎回一亩半亩的菜田也是没有任何问题。   韩阿李吃得很快,韩千六却是举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着兑过水的酒糟。韩冈的眼睛没有因为常年苦读而变得近视,能看清刺在韩千六左手手背上的两行小字。小字因皱纹多了给模糊掉了许多,韩冈勉强能分辨出“弓……手……四”这几个零零碎碎的几个字。   韩冈对此有所了解。这是韩千六所属的秦州乡兵组织的番号,弓箭手第四指挥。由于身属军额最下等、在陕西是三丁抽一的沿边弓箭手,所以只刺了手背。如若是禁军厢军那肯定是要刺面的——韩冈那位战死的二哥便是在脸上刺了字——而乡兵中的保毅、强人弓手等上位军额,也是要在面颊上刺字。   一日两餐,勉强饱肚,时时还得从军上阵,死后连个抚恤都到不了手,这便是宋代陕西的普通人家。   韩千六啜着酒糟水,不知想到了什么,放下碗唉声叹气起来:“唉,人若是贪起来,连脸皮都不要了。三哥儿病都好了,正打算把田赎回来呢。李癞子倒好,竟然还想着要把典卖改成断卖!”   “呸!想疯了他的心!”韩阿李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虎着脸,“要钱救命时他还价,还尽介绍些庸医,害得家里钱用得像流水一样。现在俺们又不缺钱。让他做梦去!等三哥儿病大好了就上门去,把典给李癞子的地都给赎回来。有一亩的钱就赎一亩,有两亩钱就赎两亩!”   “俺今天不也是跟李癞子这么说了吗?河湾菜田俺是肯定要赎回来的。”   “屁!今天李癞子还是老娘骂走的,你就会在旁边干看着!他就是看着你是个锯嘴葫芦,才敢欺上门来!换做是老娘,早一扁担打息了他的心!他亲家黄大瘤也是一路货色,前次在渡口见到云娘,口水差点都流出来了。老娘当时擀面杖不在手,不然就在他脑门上再敲个更大的瘤子出来!”   韩冈这时才知道,在碰见自己之前,李癞子已经跟父母打过照面,谈过菜田的事了。难怪他见到自己提起就立刻翻脸。想来因是午后父母在南面山中采到了足够的山货,准备北去州城的时候,在渡口跟李癞子碰上的。   韩冈停了筷子,低下头:“都是孩儿不好……害爹娘要受李癞子的欺。”   “胡说什么!”韩阿李回头又是一声断喝,“治病救命,再多钱都该花的!”   “说得是啊,救命用再多钱也得花。断了香火,下去了也没脸见韩家的祖宗。”韩千六举碗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了一下挂在胡须上的残酒,“三哥你也别多想。当年你爷爷从京东密州老家到关西贩货,折了本钱,那是分文没有,连随身的衣物当得也只剩一件,家都回不了,只能在秦州定了居。可你爷爷从给人租佃,到他走的时候,就已经给你爹俺置办下了那块三亩二角一十五步【注1】的菜田。俺花了二十年,又置办下了一百一十亩地。现在就算都没了,不过是回到你爷爷刚来关西的时候。再过二十年,你爹照样能把田攒回来,也照样能喝酒吃肉。这世上的人啊,不怕穷,只怕懒。只要勤快,做什么都能成事。三哥儿你是读书人,圣贤书装了满肚皮,爹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也只有送你勤快二字,读书要勤,做事要勤,日后做了官也是一样要勤。”   “爹爹说得是。”韩冈低头受教,韩千六虽大字识不得一箩筐,可见识却不差。他抬头又笑道:“圣人亦曾言‘敏于事而慎于言’,即是多做少说。爹爹的话已经有圣人的一半道理了。”   “不愧是圣人!”韩千六被儿子拍得开心得很,一仰脖子,一碗浑浊的酒糟水便灌了下去。咂了咂嘴,拿起酒壶摇了摇,又叹道:“跟官坊里的酒也没个两样嘛。官坊里的酒啊,一年淡似一年。卖得是酒价格,出的是水味道。一斗粮下去,出的几升酒那是三倍五倍的兑水。”   “那你过去还喝得那么欢?!”韩阿李又是一声断喝,韩千六自感没趣,自顾自地去咂那壶酒糟水。自家的婆娘泼辣厉害,韩菜园那是能让则让。   韩冈笑道:“要能自家酿就好了,给自己喝怎么也不会兑水的。”   韩千六摇摇头,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这秦州哪个敢私酿?!从秦州再往外三千里就不知刺配到哪里去了!”   韩冈一愣,一段未被触动的记忆一下跳了出来——对了,大宋的酒水可是官府专卖的。   自从大宋开国以来,为补国用不足,便沿袭了五代时的旧规,各路酒坊泰半是官营,要么直接是官酿,要么是承包出去,而且还是公开招标——这一招此时唤作“买扑”。不仅仅是酒,盐和铁也皆是官营。而茶、矾、香药,官府都要过一手。   若有人想从官府手中抢食,如若是官户,看情况也许会轻轻放过;但若是民户,最轻的也是刺配,重的直接就是掉脑袋了。尤其是秦州,有多少人栽在了这上面。秦州是边境,大小寨堡百十,临着蕃部的寨子都有开官造酒坊,专门做蕃人的生意,那些寨子还一一派了监酒税的小官,只为了让官府独吞酒利。   “看来开个蒸馏酒坊来赚钱是不成了!可是要掉脑袋的。”韩冈暗自摇了摇头,私开酒坊,铁定的斩首或流放,就算能承包到一个官酒坊,只要进行一点改进,生意好起来后,不是被官府收回就是给眼红的家伙给夺了去,这样的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走不通。   韩千六不知韩冈心中所想,他始终盼着儿子能有个出息。他一边喝酒,一边叹着:“三哥儿你能做官就好了。有了官身,自家酿酒也没人管。今天去给城里惠徳楼送菜,正见着安抚相公家里奔走的老兵从楼后酒坊拿了酒药回去,说是府中要自酿……”   “喝你的酒糟去,扯那么多作甚?!”韩阿李又冲了韩千六两句,回过头来对韩冈道,“当日三哥儿你病重的时候,俺和你爹到李将军庙里许了愿,捐了二十斤香油。自那天之后,你便一日好过一日。这是李将军的福佑。俺和你爹商量过,再过二十天是个吉日子。到时候,村里各家的麦都种了下去,左右也没什么事了。正好到李将军庙里办个几席,一是酬神,二是给你洗洗晦气……”   韩冈笑着点头。韩千六、韩阿李都是好父母,自家舍不得吃的给儿子吃,自家舍不得用的给儿子用。能遇到这样体贴的双亲,在韩冈的心中,莫名的将他们与留在另一个时空的父母的形象重叠起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韩冈为自己感到庆幸,重生后还能有为双亲尽孝的机会,弥补心中遗憾之万一。不过种菜却不是什么好营生,他并不愿像韩千六那样每天一股粪水味的从田头回来。   韩冈现在想得并不多,要让父母脱离劳作之苦,要让自己活的轻松自在,这些都必须自己去拼搏。不过钱财不足为凭,只有权力才是保证。不论从什么角度,韩冈都有理由为自己寻个官身。   注1:亩、角、步,中国旧式土地面积计算单位。一亩合四角,一角合六十步。 第六章 气贯文武与世争(上)   旭日初升,红霞灿烂如锦。秋风萧瑟,黄叶漫山如席。   下龙湾的秋日清晨,由浓浓的红黄两色交织,天光山色,如同画里。村外藉水川流不息,水声中添了几许寒意。   在藉水边的一块空地上,只听得嗡得一声弦响。一支长箭离弦而出,正中二十步外稻草扎成的靶心。在一尺大小的圆形箭靶上,还高高低低插了六支长箭,都是围着靶心,没有偏离太多。   一轮射罢,箭箭中的,韩冈专心致志的脸上,也便带出了一点微笑。垂下持弓的双手,连喘了几口大气。站在一旁的韩云娘连忙跑过来,拿着条葱绿色汗巾,踮起脚抬着手,擦去韩冈额头上的汗渍。   襦裙袖口宽松,小丫头手一抬,便褪到了肘后,半截莹润如玉的皓腕就在韩冈眼前晃着,淡淡的暖香从袖中飘出。她身子只及韩冈的胸口,整整矮了一个头还多,抬手擦着韩冈头上的汗,整个身子都不得不贴上来。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裳,感受着贴入怀中的酥软温香,韩冈心底忍不住有些燥热,更有着一份促狭之心,双臂一合,韩云娘呀的一声可爱的惊叫,被他搂在怀里。   “三哥哥不要……”   韩云娘娇羞不胜,双臂无力推拒着。纤柔绵软的娇躯在怀中扭动,韩冈心火一时大盛,正想进一步动作,一阵人声却远远传来。小丫头似迎还拒的挣扎突地变得剧烈起来,身在屋外,韩冈不敢用强,手一松,韩云娘忙跳到一边,嘟起嘴,扭头看向另一面,不肯再过来。   小丫头气呼呼的,脸色殷红如旭日映照,耳朵热得发烫。韩冈轻笑了两声,又抬起掌中长弓,不敢再去撩她。   韩冈现在所用的长弓,并不是旧时自用、由嫡亲二哥所赠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是他老子韩千六旧年收藏的七斗猎弓。而且由于收藏日久,保养不当,这猎弓的力道大约只剩四五斗的样子。以他如今的气力,也能轻易拉开。   这段时间以来,每天清晨,韩冈便开始拉弓射箭。不仅仅是因为要仿效前身的行事,以防自己的身份败露,更是为了要早日恢复健康的身体,而在加强锻炼。   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没有现代医疗,一点病症就能要人命。韩冈劫后重生,对自家性命看得更重了几分。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条命,他一门心思要加强锻炼,虽不可能百病不侵,但至少也要多活几年。   走上前摘下插在靶上的长箭,韩冈又站回射击的位置上。弓弦有节奏地振颤着,一支支长箭准确地飞向靶中。这些天的练习并没有白费,命中率比一开始时大大增加。烙在身体上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不论是射箭的姿势,还是拉弦用力的指法,韩冈都比起初强了许多。   日上三竿,韩冈已是汗透重衣。起床梳洗后就开始的锻炼,也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用力射出最后一箭,在靶心又留下一个深凹,他和小丫头一起收拾好弓矢,沿着河堤向家中走去。   在藉水岸边举目远眺,秦州城在北面重重山峦的映衬下,是微不足道的渺小,但实际上,秦州城墙的厚重巍峨,是为西北边陲之冠。自来到这个时代之后,韩冈还没有去过咫尺之外的城池,但他对秦州的了解比天天去城中的父母可多得多。   秦州隶属于秦凤路。其路因秦州和凤州而得名。韩冈前世的地理学得还算不错,又走南闯北多年,全国各地的重要城市可算是门儿清,但对宋代的地理名词却还是摸不着头脑。秦州、凤州都是很陌生的名词——他只依稀记得陕西有个凤翔县,却与位于秦州东南的凤翔府同名——不过秦州又名天水郡,而且治下还有一个天水县,这个地名看多了三国的韩冈却是如雷贯耳。   以韩冈的地理常识来看周围地形,秦州州城一带,包括小小的下龙湾村都是处于藉水河谷中。至于南北两边的山峦,北面唤作长山的应是属于六盘山,南面便是千百年来从未改换名号的秦岭。而贺方熟悉的天水县则还在秦岭之南,位于嘉陵江的源头上。可以说千年间的地理完全变了,因为二十一世纪的天水应是在秦岭北麓的,也许正是在如今秦州城的位置上——韩冈虽是猜测,但事实也正是如此。   天水在后世属于甘肃,但如今的秦州却是属于秦凤路。而秦州也不仅仅隶属于秦凤,同时也是治所位于京兆府【即长安】的陕西路的辖区。看似让人头晕,但实际上坐在秦州城中的是秦凤路经略安抚使,而在京兆府内的,则是陕西路转运使。虽然都是名为路,其实一个是经略安抚使路,一个是转运使路,按着后世的说法,这是军区和省的差别。   东西走向的横山和天都山是宋夏两国的分界线。而陕西延边地带,又被从横山和天都山向两侧延伸出来的南北走向的余脉所分割。被分割出来的各块地区之间由于山势阻隔,难以互相支援,并统一指挥。为了更好地对抗西夏的党项铁骑,宋廷便以南北走向的分水岭作为边界,将陕西从东到西分成了鄜延、泾原、环庆、秦凤四个经略安抚使路,以独立处理军事。但代表地方政事辖区的陕西转运使路尽管一直有动议要将其一分为二,以利监察地方政务、并安排粮饷转运,却至今未有变动。   回到家中,韩千六今日有事先进了城去,韩阿李则烧好了一锅热水候着。韩冈锻炼了回来,浑身是汗。为防风邪侵体【即感冒】,他每天都要在锻炼后用热水擦洗一番。病愈后近一个月的修养,韩冈的身体虽未恢复旧观,可脱掉外袍后,也不再是骨瘦如柴的模样。   身在家里,小丫头也不再羞怯——主要还是习惯了的缘故——不需韩冈自己动手,她便主动上前拿着热毛巾帮忙擦洗。揩干后,最后还帮着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把韩冈服侍得妥妥帖帖。只是正因为身在家中,顾忌着父母,这时候反过来倒是韩冈不敢有所动作。   运动之后,用热水擦洗一番,韩冈一身舒畅。靠坐在书桌边的交椅上,看着韩云娘在房中忙来忙去,心中不禁涌起一番温情。韩冈可以说是爱上了如今这种腐败的生活。千年之后,就算是国中的达官显贵,怕是也很难得到一个可爱的少女如此全心全意的照顾。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韩冈每日里读书射箭,重生后,原本一些模糊淡忘掉的学问重新被回忆巩固,而下一步该如何进行,他也有了初步的计划。   韩冈铺开书册,打算按着计划开始今天的功课。韩阿李这时端着碗羊肉汤和块炊饼走了进来,韩千六大清早就出去了,韩阿李独身一人也不能去山中采山货,就留在了家中等韩千六回来再去。   将韩冈今天的早饭放在桌上,看着铺满在桌面上的书卷,韩阿李有些觉得奇怪,自家的三儿子往日最喜欢吟诗作词,才十五六岁就积了上百首下来。怎么现在病好了这么些日子,就只顾着读书?   “三哥儿,怎么这些日子只见你读书练箭,却不作诗了?”   韩冈愣了一下,马上又笑了起来:“当年学问不精,所以也不觉得自己诗词写得差。但孩儿自投到横渠先生门下后,才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比起诸多同窗学友,论诗才,孩儿是远远不如。”   “哦……”韩阿李的声音中透着些许失望。三哥儿一向是她最疼爱的儿子,从来都是可以向邻里亲友夸耀的骄傲,直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没想到去了外面游学了两年,回来却说自己远不如人。   韩冈见状,忙向母亲解释道:“不过论起经义大道,孩儿还是不错的,先生也多次夸奖孩儿。经义是最正经的学问,诗词歌赋都比不过的。”   听儿子这么一说,韩阿李顿时喜上眉梢:“张先生是天上的星宿,他说的不会有错!三哥儿你要听张先生的,好好读书,日后考上进士,也可光宗耀祖。”   韩冈称是受教,目送韩阿李笑着出房。这也是父母之心,听着孩子自称自赞的话,只会为之高兴,都不会怀疑半分。不过韩阿李所说的,也是他身体的原主十几年来的心愿。前任一门心思都放在读书做官上,连带着自己可能受了影响,不过,更有可能是如今的韩冈,对权势对富贵的那种发自内心地渴望。继承了这个时代流行的学术常识,又拥有千年后的知识,韩冈比起前任更有自信,也更有野心。   可韩冈纵然有两个时代的学识,想考个进士一样还是水中捞月。进士科考的主要是诗词歌赋,兼及一点策问经义。韩冈很有自知之明,他前身的诗才本已是惨不忍睹,自家继承后更是尤差三分,想去考个进士完全不现实,恐怕连通过州里的发解试都有难度。 第六章 气贯文武与世争(下)   而且据韩冈所知,通过解试后的士子,称为贡生,也可称为举人。但与后世的举人不同,这不是一种终身通用的资历,而是一次性的资格。这次通过解试,去京中考进士不中,那三年后如若想再考进士,还得先参加解试并通过,否则照样没有贡生资格,去不了京中。   除非朝廷能改诗赋取士为经义策问取士,否则韩冈便无望一个进士。尽管如此,韩冈也从没有动过抄袭后世诗词的打算。没有底蕴就别骗人,你可以欺骗一时,却不可能欺骗一世。诗词歌赋是统称,不是抄两句歪诗就够的。   就算靠两首诗词换了点名声,到时有人请去赴宴,去还是不去?此时的宴席都要作诗助兴,一个剽窃者能在酒席上就做出应景的诗句?   这个时代文人的社交活动主要就是参加诗会。韩冈的记忆中就有七八次的经历。诗会上作诗,要分韵限韵,指物为诗。诗还要合情合景,不能海阔天空地乱来。韩冈不认为自己能达到被限定了韵脚,看着风景、器物,就能诌出一首好诗的水平。还有几人联句,押着韵脚,你一句我一句,将一首长诗敷演出来。这样的联句诗,不但韩冈的记忆中有,在红楼梦等古代小说中,也多有提及。   只有一两首上品,其余诗作皆是平平,在诗会上的表现甚至让人难以入目,差距如此反而会惹人疑窦。若本来就是八十多分的水平,一下考个满分,还能说是进步了。但本来只有二三十分的水准,得个一百分,哪个会相信?!   韩冈的前生留下的记忆中有诸多名家文集——虽然细节寥寥,但目录还是有的——其中诗词只占了小部分,除此之外,有表、有章、有传、有记、有论,还有赋、状、书等文体,不是局限于诗词两事。真要冒充个文学大家,各种文体都得涉猎。总不能只会诌两句诗词,赋不会写,表不会写,传记也不会写罢?   你可以找个借口说不再作诗,但日后找你写行状,写墓志铭,写事记的总不会少,外人可以不理,亲朋好友难道还能推吗?这时又该怎么蒙骗过去?事实上,没有点真材实料谁能蒙混上几十年?!   人心险恶,而文人尤甚。江淹仅是文字稍稍退步,就被嘲笑成江郎才尽。如果诗才忽高忽低,只有几首好诗出场,有可能不被人说成剽窃吗?   而且会做诗不代表会做官,历代重臣,有文名的极少极少。李白、杜甫都是一辈子潦倒,何必跑上去添个自己的名字。而且要当官,也不只进士一条路。陕西的进士一向不多,但当官的并不少,并不是非要考进士不可。   除了进士科外,朝廷还设有明经科等科目的举试,以选拔人才。韩冈的经义水平不错,明经科的难度又不高,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三十岁考上明经已经算老了,五十岁考上进士却还算年轻。前身留下的底子还在,韩冈自问只要辛苦几年,拿一个明经下来肯定要比进士容易得多。   即便不想参加考试,韩冈还有受人举荐而得官一途,这也是他信心的来源。西北战事频频,对人才的渴求远高于其他的地区。韩冈如今习练箭术,也是为了博个功名。只要比武夫有文才,比文人有武力,再凭借自己的头脑口才,混个出身真的不算难。   二十多年前,李元昊举起叛宋大旗,党项骑兵在西北纵横无忌。当时的北宋,已经三十余年不闻金鼓,朝中无人可用。范仲淹、韩琦等名臣,陆续从朝中来到西北,将陕西局势安定下来。这期间,多少关西英才都借势得荐,入朝为官。又有多少军中小卒趁势而起,一跃登天。   韩冈的老师张载,本也可能是其中的一分子。张载当时曾上书范仲淹,打算收复青唐吐蕃,作为攻打党项人的偏师。后来因范仲淹的劝告,张载才弃武从文去考了进士,并开始授徒讲学。可他自始至终都没忘了教授弟子兵法战策的学问,在如今大宋的各个儒家学派中,张载的关中学派【简称关学】是最为重视兵法的一脉。   张载三年前在京兆府的郡学中讲学,两年前为签书渭州军事判官,辅佐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蔡挺处置军事,闲暇时也为诸徒授业,去岁又应邀在武功县绿野亭聚徒讲学。也许在中原横渠先生名气尚不算大,但在关西他却是德高望重,关西士子对其闻风景从。   韩冈忽然自嘲而笑,说来说去,还是要靠自己的老师。曾拜张载为师,的确是自家的运气。不论哪个时代,出身名师,又有同窗守望相助,博取名望自当比其他的人要容易许多。张载这位老师是他此时最大的依仗,理所当然的韩冈必须去更深入地了解张载的理论。也就是基于这个理由,最近这段时间韩冈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整理温习当初在张载身边听讲时留下的笔记上。   “虚空即气。”“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   这张载对天地自然的看法,世界以气为核心,天地万物皆由气而生。把“气”替换成物质,“太虚”替换成宇宙,可以看出张载的理论根源是唯物的,“气块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   此是“运动绝对性”的另一种表达方法。   “聚亦吾体,散亦吾体,知死而不亡者,可与言性矣。”   好罢,这一句根本就是物质不灭论——死也罢,活也罢,肉体不会随着死去而消失——所以叫做“死而不亡”。   除了这些之外,韩冈还从笔记上一些张载所说的残章断句中看到了量变转向质变的理论,虽然张载将之称为“渐化”和“著变”。还有与对立统一有关的辩证法的雏形——“一物两体……此天之所参。”   虽然张载的言论可谓是佶屈聱牙,不似后世说得那般简单明晰,可韩冈并不会因此而轻忽视之。因为张载的气学理论,跟韩冈所秉持的哲学理论有许多共通之处。只要换个说法,甚至可以把原子论、元素论、辩证法等后世的自然科学理论改头换面的融合进去。而且这些属于自然哲学范畴的理论,是经过千百年无数人的验证,其严谨性远高于气学理论,又能通过实验加以验证——也即是符合儒家格物致知的教导。   将后世的自然科学理论打包成气学,是个很有趣的想法,韩冈觉得其中很有成功的可能。一旦成功,不但张载留名青史的不将仅仅是简单的四句豪言,他的气学理论同样将会流传后世。而韩冈梦寐已久的权力和地位也将会随之而来。   韩冈这几天闲暇之余便是设定计划表,给自己划定了时限,打算花上半年时间,将这一包容在气学中的新理论编写出来。对于创造一个新理论来说,这个时间不算长,可以说是很短,但对韩冈已经足够。因为他的打算并不是创造一门学术取代气学,而是用自己已经明了的理论去弥补气学的不足。同时还要留着进步的空间,以供日后逐渐改进。   超前时代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那就是疯子。韩冈没有挑战整个社会的狂妄,他不是堂吉诃德。他的目标是能保护自己和家人的权位,仅此而已,并不贪心。唯有这一点,他不会为任何事所动摇。   一个能自圆其说的系统,要按步骤慢慢来,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时,这也是给自己逐步提升名望的机会。同时逐渐提升的名望,便能给自己带来自己想要的权位。权位的提升又能反过来推动学说的推广。学术和权位,两者是互相促进。没有权势的辅助,一门学说想要散布开去,都是要几十年上百年的工夫。   韩冈对历史不甚了解,但也知道理学在历史上的地位。作为理学始祖的程颢、程颐,却正是自己老师的表侄——去年自家还见过程颐一面,那是个用严肃死板包装起来的让人生厌的中年人,挑剔苛刻的目光,让每一个张载的学生都战战兢兢,唯恐哪处失礼丢了老师的颜面——可就算到了南宋的朱熹那里,理学也没能一家独大,甚至还因政治原因被禁止过。   只恨自己当年在火车上闲来无事翻看朱熹的传记,并没有深入的去了解其中的细节,见到关于理学的章节便跳过去,反而对朱熹收尼姑、扒儿媳的八卦关注甚多。这就叫有钱难买早知道,韩冈现在可谓是悔不当初。   静下心来,韩冈埋首伏案,细心钻研。等到他稍有成果,书信往来也好,直接去见面也好,新的理论只要能引起张载的兴趣。自己在关中士林的名望,也便奠定了第一步。 第七章 飞将庙中风波起(上)   就在韩冈埋首于案牍,勤练于刀弓的时候,金秋九月忽忽而过。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到了将军庙酬神的日子。   十月戊子,已是深秋。天上一片云也无,瓦蓝色的天空高远澄净,正是秋高气爽,草满羊肥的时候。可从北方刮来的寒流已经渐渐犀利起来,冬天的脚步也越发的近了。   韩千六同着十几个被邀来喝酒的乡邻们,一起往村西不远处的李将军庙走去。李将军庙祭祀的是西汉飞将军李广。庙后就李广的坟墓,坟前墓碑上“汉将军李广之墓”几个大字还是当年时任秦州知州的韩琦韩相公亲笔撰写。   由于李广在史记中备受称赞,在关西一带名声也很高,尤其是他家乡的这座飞将庙,向来香火不断。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女,还有各地慕李广之名而来的骚人墨客,更有官府遣人照料,四时八节都有祭祀。李将军庙就在下龙湾村村外一里处,逢年过节,村民们也都会来此祭拜,若有个病灾,更是会到庙中,上炷香,许个愿,借李将军的神力禳解一番。   当日韩冈重病不起,已是无计可施的韩千六和韩阿李来到庙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许了几个空头愿。此举虽是无稽,但却很有效验,韩冈的病自此之后很快便好了。这也是韩千六为什么要来还愿的缘故——人能欺,鬼神却欺不得。   韩冈比他的父亲先来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韩阿李和小丫头,她们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的时候,便带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赶去了庙中,准备酬神后的宴席。   走在通向飞将庙的道路,韩冈步履矫健。多日的修养和锻炼让他精神焕发,身子虽仍消瘦,可当日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已一点点地红润丰满起来,走起路来也渐渐有了足下生风的感觉。   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韩冈每天读书笔耕不辍,这样的辛苦换来了他对儒家学术以及张载的气学理论更进一步的了解。如果持续下去,韩冈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论研究的工作就能有个小成。   除了读书研究,韩冈每日晨起后,还有固定的射箭练习。他现在已经可以拿起挂在自己厢房墙壁上的一石三斗的硬弓,而不是继续使用软绵绵的旧猎弓。那张硬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权当锻炼身体,渐渐地已能拉开到一多半的程度,以这个速度,到明年正月,应该就能完全恢复健康。   到了将军庙,韩冈先是去厨中看了看韩阿李和韩云娘准备得怎么样了,却马上被赶了出来——君子远庖厨,这句话就连女人都知道。闲来无事,他便在庙中游逛起来。他前生曾经来过天水,也曾进过李广庙中。从自己经历的时间上算,不过是两年前,但从外在的时间上看,却是千年的时光。   千年前后,李将军庙变了许多。楼台殿宇,树木草石,都不一样了。李广的墓身、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过最大的区别,还是殿堂四壁上游人的题字。此时不是后世,有闲暇有雅兴四处游览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墙壁上的签名不是“到此一游”的俗笔,而是一章章或是赞颂飞将之功、或是悲叹李广难封的诗篇。   可韩冈随意看了看,只觉得这些大诗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诸于众,还是很有些胆量的——无论诗还是字,就算以韩冈本人现在的水准,在里面也都是能排个中上。   “唉……”韩冈瞧着满墙的墨迹,摇了摇头。其实还不如直接写个“某某到此一游”呢。倒是题在西壁上的那两首赞李广的“将军夜引弓”“不叫胡马渡阴山”,与庙额和墓碑一样,同样出自韩琦,这些字却能算是一流的书法。   自古以来,能流传千古的,多半是名篇杰作,而那些没有流传下来的劣作,实际上肯定是百倍于此。大李、老杜的诗篇留传到北宋的也不过各自千余首,但诗仙、诗圣一生所作,又岂止千数,万首也不止啊——想想后世那位脸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着皇帝的身份可是留下了十万首诗词!——以李杜的绝顶诗才,也不过十分之一的杰作,何况远逊于两位的闲杂人等。任何时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里淘金,总是砂石多,真金少。   庙中正殿上点了几盏长明灯,满满的好几缸香油。为了保佑韩冈能病愈,韩家夫妇也捐了二十斤。不过谁也说不清其中有多少点了灯。韩冈只看殿内昏暗的灯光连殿上的李广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庙的老兵【注1】却是满面油光,肥头大耳,心知其中少说也有一半是给这只油耗子给干没了。   老兵在将军庙中值守多年,也是韩家的熟人,看到韩冈,忙上来打招呼。其实他早早就看到了韩冈在殿中闲逛,可原本韩冈长得牛高马大,提起弓来,倒像是军汉。现在瘦下来,再穿了让人举止舒缓的宽袍大袖,反而更多了点文人的逸气。韩冈形象大变让他一时没能认出,直到走得近了,方才瞧清这是韩家的老三。   “是韩家的三秀才罢?两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啧啧,个头都赶上你爹了,长得也越发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来多少家的小娘子看顾。日后肯定能结下门好亲。”   “就是还有些瘦,病还没大好啊,要多养养。前日听说你生了病,俺是担心得不得了。韩大哥和阿李嫂来供香油,俺还多添了两斤油。”   “听说这些日子,三秀才你日日读书,比以往还要用功得多。再过两年,肯定能考个进士回来,也让我们这个村子沾沾文曲星的光。”   老兵噼里啪啦说了一通,韩冈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还被硬扯着袖子,脱不开身。幸好庙外一片人声传来,他方得空告了个罪,逃了出庙。   韩千六带着请来的客人到了,韩冈站在门口,将他们一一迎了进来。众人寒暄了一阵,也便到了开席的时候。   将军庙的正殿不是韩家能用,便只向庙中借了偏殿。几张桌子在殿中摆开,一群人围坐着。几个大盆菜,荤菜猪羊鱼,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坛酒,这样的宴席其实跟后世也没什么差别。当然,世上还有一人或是两人一个独桌的宴会,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门素户能置办得起。   酒菜很快便摆满了桌子,韩千六举起酒碗,正想谢谢诸位邻里这些日子的人情。但就在此时,一人走进偏殿殿门,却是里正李癞子。   李癞子不请自到,偏殿内的气氛顿时便冷了下来。在座的都知道,李癞子与韩家并不亲近,最近因为田地的事好像还结了怨,他贸贸然跑来,总不会有好事。   韩冈心中也感觉着有些不对劲。自己重病卧床的时候,李癞子天天撺掇着家中卖田卖地,连最后仅剩一块菜田也不放过。但自从自己病好后,前日挨了韩阿李的一顿骂,这李癞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阵。现在突然蹦出来,却不像是想要重新与自家修好的样子。听说里正老爷这些日子尽往城里跑,不知与他的亲家暗地里在谋划着什么。   韩冈倒不是担心他能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关西田价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亩不过两三贯,差一点的就仅值几百文甚至百来文,韩家在河湾上的三亩两角的菜园由于肥力充足地势优良的缘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顶儿尖的,韩家典卖给李癞子收了十贯半,实际价值大约是在二十贯的样子。   不过要劳动到陈举,这点钱甚至还不够让他张一张嘴,以他的势力,少说也要五六十贯才能买动他说上一句话。为了二十贯,花上五十贯,没人会这么蠢。如果李癞子只能请动他的亲家,身为士子的韩冈可不会把区区一个县衙班头放在眼里。他安安稳稳地坐着,看着李癞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虽是恶客临门,但主人也要以礼相待。韩千六站起身,迎上前去:“原来是里正来了,俺忘性大,倒是忘了请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亏得还没开席,先坐下说话。”说着便让人再搬一张凳子过来。   “不用麻烦了,俺说句话就走!”李癞子摆摆手笑道,“俺今天不请自到,一来呢,是来贺韩兄弟你家的三哥身体康健。二来呢,则是有件要事须跟韩兄弟你说一声。俺刚刚接到县里的行文,最近县中衙前不足,要各乡各村安排着人手。俺看了名单呐……”李癞子摇着头啧啧两声,“正好有韩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们的工作并不局限于打仗。尤其是厢军,更是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唯独上阵少见,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务,比如砍柴的,有樵采指挥,比如拉纤的,有广济军,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军……等等等等。而看守官方祭祀的庙宇,为官员家中打杂,也都是用的士兵。 第七章 飞将庙中风波起(下)   仿佛有极北冰原上的寒流从殿中刮过,殿中的一切动作都被瞬间冻结。   “什么?……衙前?!”   所谓衙前,就是在衙门中奔走的吏员。只是这样的吏员有两种,一是长名衙前,他们长期把持吏职,能借着官威上下其手,是人人抢着干的好活计。但衙前差役便是另一回事,这是专门针对一等户的苦役,也是收割肥羊的用意,但凡摊上的富户,运气差的家破人亡,运气好的也要损失大半家财。   衙门里庶务繁芜,有些事都是大耗钱财,故而都想着法子转嫁到衙前身上,押运让衙前去做,看管库房也让衙前去做,只要中间有个亏空或是损耗,就要照数目描赔。这还是小的,衙前甚至还成了衙门里贪官污吏诈钱的对象,若是知情识趣,老老实实献上银钱,便能得个美差。若是少给了几文,好罢,韩冈曾听说有摊到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银的差事,最后在东京城内待了整三年的倒霉鬼——而他所押解的银钱还不到一两【注1】!   只是衙前役一任便是一年,都是从年初当到年尾,除非衙门里突然事情多了,才临时发文摊派。现今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事,最多是西夏人照往年规矩来打个秋风。没头没脑的,韩家如何会摊上这等破家的苦役?!殿中众人皆知其中必有情弊,保不准就是李癞子做的手脚。   韩千六想得明白,一拍桌案,怒道,“李癞子,你是想灭俺韩家的门不是?!用这等绝户手段!你不就是贪着俺家在的河湾边那块菜园子吗?不想让俺赎回去,占全了俺家的那块地,你家在河湾的地就能连一片了!”   “韩千六,俺这可真是冤枉了!”李癞子苦笑着摇头,说得七情上面,仿佛真是被人误会一般,“这几年,衙前役你韩家可一次都没轮到,也该到你家里。本来县中早两个月就要来提人,还是俺看在前面你家小子正病着,实在脱不开身,托了在县衙中做班头的亲家帮你分说了一番,拖累两个月。”   “你也少装模作样!”韩千六冷笑:“衙前役都是一等户充的。三哥儿一病,俺家早没了余财,田地只剩一亩半,当个四等户都是勉强,更别提三哥儿今年才十八岁,要到二十才成丁【注2】。俺家现在就俺韩千六一个丁壮,实打实的单丁户【注3】。衙前也罢,夫役也罢,哪个都摊不上俺家!”   “韩菜园,难道你不知道只逢得闰年才重造五等丁产簿,还有两个月才重造。现下在县里,你家还是有两丁的一等户!”   韩千六冷哼一声:“只要俺到衙门里报个备,不信还能硬押着俺这个单丁户充衙前?”   李癞子倒没想到韩千六这个闷葫芦竟然一切门清,愣了一阵,冷笑起来:“那也要俺这个里正为你具结作保才成!”   “你……你……”韩千六倒没想到李癞子竟然如此无耻。气愤填膺,指着李癞子的手抖个不停,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一辈子的好好先生。难得跟人红次脸,现在却被李癞子气得差点就要脑溢血。   “李癞子,都是乡里乡亲,何苦把人往绝处逼?”第一个跳起来的是韩千六的酒友刘久,他家中院子内有着一棵极高峻的古槐,乡里人称刘槐树,跟韩千六有着几十年的交情。   “唷,是刘槐树啊,你倒是会出来抱不平!”李癞子阴阳怪气地说道,“想代韩菜园说话,行呵,谁去不是去?!县中只是要人,也没说定是谁。今次县里的衙前,就由你刘槐树家出人好了。”   刘久愣了半天,以他家的身家,服一年衙前役家破人亡都是板上钉钉的,哪里敢应承。叹了口气,转头对上韩千六,“韩老哥,对不住了。”愧疚地低头坐了下去。   “还有谁想代韩家去服衙前的?”李癞子得意洋洋,视线扫过,偏殿中人人低头,竟没一个敢跟他对上眼的。   李癞子这下更为得意,“韩老哥啊,你也听俺一句劝,还是趁早把你家菜田断卖给俺,还有你家的养娘,也是个招人爱的。拿了钱到县里上下打点一下,辛苦两个月也就没事了。”   只是当他转到韩家人的那边时,却见到韩冈冷冷地一眼瞥了过来,眼神森寒如冰,激得李癞子全身四万八千根寒毛一下都竖了起。   韩冈双眉又浓又密,却并不粗重,浓黑得像是制墨圣手李廷珪亲造的珪墨描出,却没有卧蚕眉的粗厚,也不似过于挺直一端收尖的剑眉,而是匀称窄长,直如一对打造得既薄且利的关西快刀。有了这对如刀双眉,韩冈原本略嫌朴实的脸就立刻生动起来,只将两眼剔起,双眉飞挑,就像两把快刀捅将上去。   李癞子少年曾在山中被大虫盯过,凭着一点运气逃得性命。韩冈这一眼给他的感觉,却如虎视一般。被韩冈一瞪,李癞子的气焰便登时莫名其妙地低下去了七八分。这时候,厨房里的韩阿李、韩云娘正好得了消息,一起赶了出来。   “李癞子,你好胆!”一声震得殿顶天花承尘上灰土直落的暴喝,很难相信是出自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之口。韩阿李喝声未落,手臂一挥,一条虚影呼啸而出,带着滔天的杀意直奔李癞子而去。   韩冈的外祖曾经在一场战斗中,用三支投枪穿透了七名党项步跋子的身体,就此稳稳地坐上了都头的位子,在泾原路军中也是小有名气。韩阿李投出的东西也仿佛投枪,快如流星,只是以些微的差距擦过李癞子的耳垂,猛然撞在朝内开的庙门上。轰然一声暴起,震得众人耳中嗡嗡直响。虚影砰的落于地面,却是韩阿李从家中带来的擀面杖。   韩阿李气势汹汹的杀奔出来,李癞子被一根擀面杖吓得最后一点气焰也消失无踪,连忙干咳了一声:“韩菜园,阿李嫂,别道俺没说。两天后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入城做衙前罢,要是不应役,你的板子少不了,你家三哥的前程怕是也要泡汤!”   李癞子抛下句话,转身就跑着走了,韩阿李直追出门外,大骂着追着李癞子跑远,才恨恨而回。偏殿一片寂静,参加宴席的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韩千六垂着脑袋唉声叹气,韩阿李冷着脸,紧紧攥着捡回来的擀面杖。韩云娘泫然欲泣,楚楚可怜,李癞子让韩家卖了自己的话,正好给她听见,心中顿如落进了冰海里,浑身都在发抖。她不由自主地靠近韩冈,几乎要贴到他身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中的寒意。   韩家四人中,一人愁,一人怒,一人忧,只有韩冈若无其事,坐得四平八稳。握了握小丫头变得冰冷的小手,安慰了一下,轻声说道:“别担心,又不是多大的事!你三哥哥解决得了。”   安抚了小丫头,韩冈拿着酒杯站起来,灿烂的笑容中充满自信,“怎么了,宴席才开始啊……别让李癞子这蠢物败了大伙儿的兴致!”   “……三哥儿……”刘槐树茫然地看着韩冈,刚才没能帮上韩家的忙,让他很是愧疚,“可那李癞子的亲家……”   “黄大瘤又如何?”韩冈哈哈大笑,笑声中有着掩不住的杀机,“李癞子仗势欺人,鱼肉乡里,视国法于无物。日后自有王法处置他,到时诸位叔伯在旁做个见证也就够了。”   韩冈说得狂妄,但满是豪情壮志的气魄让众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他们仰头看着韩冈,就像第一次认识韩家的三哥儿。对了,他毕竟是个秀才,走到县里,县尹都要和和气气跟他说话的。黄大瘤虽是陈举的亲信,但也不能跟一个读书人比吧!   韩冈将酒杯举起,洒脱自如的姿态使得席上各人不敢怠慢。来客纷纷举杯,虽然不比开始时热烈,但一场酬神还愿的宴席终究还是顺顺利利地进行了下去。   韩阿李和云娘从厨房中跑进跑出,端上来一盆盆热菜,韩千六不住向宾客劝酒,至少在表面上已经看不出韩家将要面对的危局。   韩冈低着头,在他面前,筛过的酒水清澈透亮,在杯中轻轻摇晃,散着寒气的眼眸倒影扭曲不定,隐隐透着阴戾,一如韩冈的心。他轻声低吟: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仰头举杯一饮而尽,抬起头来的韩冈,他脸上绽出的笑容如同春风吹拂,眼底的凶戾敛藏无踪,“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注1:此是史实。宋神宗和王安石之所以要改革役法,也是因为这差役太过残民。   注2:北宋丁壮的年纪划分以二十岁为底线,六十岁为上限。   注3:按照北宋前期役法,单丁户,无丁户,女户,都是不需要服徭役的。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专横(上)   李癞子离开李将军庙后,径自回到家中。李癞子家的宅子是有着四进六院的大宅,他回来后没有往后院走,而是去了接待亲朋好友的内厅。   内厅中,一名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正坐着品茶。不是别人,正是李癞子的亲家,八娘的舅翁【注1】,在成纪县衙中做班头的黄德用黄大瘤。自来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黄大瘤人如其名,脖子上正有个鸡蛋大的肉瘤子,上面青筋外露,头一动就是一阵摇晃,看着让人作呕。   “亲家回来了?”见着李癞子进来,黄德用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盏,仍大剌剌地坐着,一副反客为主的模样,他问道:“李将军庙里的那顿酒喝得如何?”   两人虽是亲家,但李癞子只是个土财主,而黄大瘤在县中却是陈押司的亲信。黄德用的无礼,李癞子也只能视而不见,拱了拱手,笑道:“还得多谢亲家的计策,韩菜园连脸都青了。”   坐下来,等下人奉上茶汤,李癞子叹了口气,道:“不过如今一来,俺可是把韩菜园给得罪狠了。”   黄德用哼了一声,对李癞子的担忧不屑一顾:“其实本不需如此,但韩菜园既然不识好歹,也顾不得什么了。反正韩菜园又不是陕西乡里,不过是个外来户,没个亲族支持,怕他作甚?!”   “韩家的三哥在宴席上都是冷着眼在看,连句话都没开口。他在外游学两年,也许认识了几个奢遮人物。就怕他会坏事啊……”李癞子眉头皱着。韩阿李的擀面杖躲远点便没事了,但韩冈方才在宴席上的眼神和表情,让他心中着实有些发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无法安下心来。   “十几岁的毛孩子,能认识什么人物?再奢遮能奢遮得过陈押司?”黄德用毫不为意地冷笑着,“亲家你操个什么心,你想想这么多年了,秦州可曾出过一个进士?”   李癞子摇了摇头,这还真没听说过。他嘿嘿笑道:“……破落的措大倒是见得多了。”   “中不了进士,进不了学,那一辈子就是个村措大。运气好的,从现在考到四五十岁,让官家看着可怜,弄个特奏名。在哪里当个文学、助教什么的。那等寒酸措大,不需劳烦陈押司,俺一根手指便碾死了。”黄大瘤口气狂到了天上,仿佛自家不是区区一个县衙班头,而是手握数万强兵的大将。   李癞子也算是有些见识,知道什么是特奏名。也就是那些入京履考不中的举人,年龄至少要在四十岁以上,地方上特别奏其名入朝中,由天子特下恩旨,聚集起来进行一次远比进士试要简单的考试,再给合格的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做做。   特奏名进士以陕西为多,也是怕他们投了西夏。当年在殿试上被黜落的张元还有屡考不中的吴昊,领着李元昊把陕西闹了个天翻地覆。就是现如今,西夏的朝堂上也还有不少从陕西跑过去的汉人臣僚。那些个怨气深重的读书人最是危险不过,自得给块骨头安抚安抚。   “抬头看天,秦州这里看不到文曲星。韩三最多也只能熬出个特奏名来。想中进士,除非他家祖坟上冒青烟!”黄德用摇头晃瘤给韩冈判了命,确定他是一辈子的穷措大。   李癞子笑道:“听亲家你一说,俺的心也就定了。那就还按着前日商议的,把韩菜园弄到县里去,给个亏空多的差事,逼得他把田给断卖了。”   黄德用拍着胸脯:“亲家你放心。一切且交给俺黄德用。只要那韩菜园到了县中,包管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癞子心愿得偿,笑容也变得得意起来,“韩菜园种田是把好手,有他指点,村里的庄稼长得硬是比隔邻的几个村子好个那么一两成。要不他的那块菜园子把俺家的河湾田分成两半,卖了之后还打着赎回的主意,俺何必做个恶人。”   “一亩麦田一季只要一车粪。但种上一亩菜园,少说也要三车粪肥。韩家料理那块地快三十年了,施下去的肥料能把三亩地给埋起一人多高。怕是比江南的上等田还要肥许多……”黄德用意味深长地说着。   “亲家你放心。”这次是李癞子对黄大瘤说放心,“北山的那片地就算是我家八娘的脂粉田【注2】,过两日就把田契给你那儿送去。”   “嗯……”黄德用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还是并不满意的样子。北山的田可比不上河湾田,出息和田价都差得远了。   “……还有韩家的那个养娘。等韩菜园逼到急处肯定也会卖掉,到时便送到亲家府上服侍。”   黄德用终于笑了,脖子下的瘤子抖得厉害,“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亲家但凡有事托俺,俺黄德用什么时候没尽心尽力去办过?北山那块田是给新妇【注3】的,俺岂会贪你的?韩家的养娘俺也只是看着她伶俐罢了……”   李癞子听着黄大瘤假撇清,心中都觉得恶心,忙举起酒杯笑道,“亲家说得是!说得是!来……喝酒!喝酒!”   两人举杯痛饮,提前庆贺自己心愿将成。觥筹交错,喝到三更方休。一个癞子,一个瘤子,倒也是好搭配。   ……   李癞子和黄大瘤正算计着韩家。而将军庙中的宴席已经结束,韩家四人聚在正屋里,也在商讨着应对的策略。   “李癞子先说是县中刚刚行文,上面有俺的名字,后又说看在三哥儿的病上,帮俺拖了两个月,等到跟刘槐树说的时候,又变成了县中没有定下要谁去应差役,哪个代俺去都可以。几句话的工夫,连变了三种说道,根本就是睁眼扯瞎话!”   韩家的正厢中,韩千六气哼哼地说着。李癞子方才在李将军庙中,说谎也不待眨眼,明明白白的要夺他韩家的地,连脸皮都不要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李癞子在将军庙里胡扯的时候,你怎么不一凳子砸死他!照老娘说,抄起刀子,去他家拼个你死我活!”韩阿李的脾气比爆竹还火暴三分,点着就着的那种。粗重得跟支铁简也差不离的擀面杖还紧紧攥在手中,一边说话一边挥舞,只恨方才李癞子跑得太快,没来得及给他一记狠的。   “胡说个什么!那要吃官司的!”韩千六摇着头,韩阿李妇道人家说个气话没什么,他可不能跟着昏头,“三哥儿的前程要紧。”   韩冈沉默着。在将军庙里,他笑语盈盈,充满自信,从庙中回来,也是一派安稳,气息宁定。将心中的熊熊怒火藏得无人看出,只有收在袖中的拳头握得死紧,如刀双眉微不可察地颤着,似是要出鞘斩人。韩冈如今杀了李癞子全家的心都有了,李癞子打他家菜园的主意不提,如今又把手伸到云娘身上,用得还是如此恶毒的手段,直欲逼着韩家家破人亡,这事他如何能忍?!   不过,这也是韩家没有权势的缘故,如果他是相州韩家的子嗣,谁人敢小觑他一眼?如果他现在已经名动关中,又岂是李癞子之辈所能欺辱?   “不会永远如此的!”韩冈恶狠狠地想着。如今的情况下,不论用什么办法,总要为自己弄到一张官皮来护身。只恨李癞子逼得太急,却也不是整理理论的时候了。   但即便没有了慢慢做学问的时间,韩冈也照样无所畏惧。这个时代毕竟是文人当家,秦州城里官员百十,有多少文官在!自己有学问、有才能,外形又不算差,还有个名气够大的老师,岂是李癞子能动得了?韩冈本想着走稳一点,但有事临头,那就稍快两步也无妨。总得让人知道,惹到他韩冈,究竟会有个什么结果!   韩冈突然开口,对韩阿李道:“娘娘,只捅上李癞子几刀那样太不解气,还要把自家搭进去。照孩儿看,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要衙前的文书,这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城里,李癞子也不过是借了黄大瘤和陈举的虎皮罢了。不如先以应役的名义去城中走一遭,总有办法可想,留在村里只能是坐困愁城!”   若是这话让韩千六说,韩阿李肯定要发火,但由最心疼的小儿子说来,她却能听得进去。犹豫了半天,方不情愿地道:“难道真要让李癞子得意不成?……也罢,你爹在城里也认识几个人!”   韩冈笑着摇头:“爹爹年纪大了,还是让孩儿去城里走一遭罢!”   “那怎么行!?”韩阿李和韩千六脸色大变,就这么一个儿子了,再出点意外日后谁给他们送终?韩千六忙道:“三哥儿你病还没好利索,又才十八岁,怎么去得了?!”   韩冈仍然坚持己见,现在这种情况下,留在村里毫无机会。只有走出去才能杀出一条路来,不论是整治李癞子以及他身后的黄大瘤和陈举之辈,还是为自己博一个功名,都必须走出去。许多村人不敢离开乡土,任凭县里的胥吏和本村的里正欺辱。   这等贼子就是靠着隔绝上官和百姓,从而内外渔利。但韩冈不同,士人周游天下,是从祖师爷那里传下来的传统,他又来自后世,更是把离乡背井视作等闲。出村进城,为自己讨个说法,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根本不算什么。   注1:中国古代,大约是元明之前,媳妇称呼夫家父母不是公公婆婆,而舅、姑。所谓“待晓堂前拜舅姑”,便说的是洞房花烛后出外拜见公婆。   注2:宋代嫁妆田的另一种说法,以助出嫁女儿脂粉花用的名义,让女儿带一块田地出嫁。   注3:宋代的新妇大略是媳妇的意思,与新婚与否无关。嫁人十几年只要没熬成婆婆,照样是新妇。 第八章 破釜沉舟自专横(下)   “爹爹,娘娘,还是让孩儿去罢。爹爹你去了县里又能如何?认识的人中又有几个官绅?总不会有人为了菜蔬,就跟陈举、黄大瘤放对罢?……没得求人的门路,河湾上的那块地迟早还要卖出去的!”   “三哥儿你去就能成?”   “爹爹,娘娘,真当孩儿在外两年游学是闲逛不成?!”韩冈站起身,抬手指着东方:“孩儿师从横渠先生,同窗学友多有官宦子弟,甚至还有一些有官位的弃了职来聆听子厚先生教诲。李癞子纵然是县里黄大瘤的姻亲,两人在陈押司面前又说得上话,可陈举本人也不过是个吏户,黄陈之辈又并无官身,孩儿哪会怕他们!”   “可那陈押司在县中说一不二,甚至连知县都得让他三分。恶了他,整个秦州都没一处地方可待。”韩千六愁眉依然不解,陈举的名声实在太大,那是连县尹也不敢轻易得罪的主儿。在他看来,儿子是初生牛犊,日后前途自然不小,可真对上陈举,也只有被吃得份。   “那又如何?!陈举在成纪县衙二十余载,再往上父子传承三代近百年,县衙中的公人都是对他唯命是从,说是在县衙内一手遮天是不错,更别提他在军中还有奥援。但成纪县衙拐弯过去便是州衙,莫说小小一个押司,就算是成纪知县在秦州城中又能排上第几把交椅?真闹得家中破产,以孩儿士子身份,径自去州衙门前敲鼓,经略相公还能打孩儿板子不成?!”   韩冈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接着对父母道:“李癞子即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大哥二哥战死沙场,孩儿又重病刚愈,现在李癞子明着欺我,这正是喊冤的时候……李癞子想让我家家破人亡,若不能让他自食其果,我也枉为人子了!”   韩千六、韩阿李低头去考虑韩冈的说辞。韩冈感觉有人在背后扯着他的衣裳。回头一看,却见是韩云娘用着两支白如葱管的纤指,捻起韩冈的一片衣角,轻轻地扯着。小丫头的瓜子小脸仰起,宝石般的黑眸眨巴眨巴地看着韩冈,看起来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狗,有些怯生生的,让韩冈心中怜意大起。其实不必她提醒,韩冈自己都会提出来,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他可舍不得有半点损伤。   “爹爹,娘娘,孩儿还有件事要说!”韩氏夫妇闻声抬头,韩刚起身跪下来对他们正色道:“云娘这些日子来辛辛苦苦照料孩儿,苦活累活也都做了,也亏得她小小年纪能耐住这般辛苦。知恩当图报。孩儿也不能负了她。”   韩云娘年纪还小了一点,真正要收房大约还要再过两三年。不过韩冈也怕他去了秦州城后,会出什么意外。对于此时的人们,除了发妻外,其余的侍婢妾侍都不过是个值钱的物件,说卖也就卖了。韩冈可不想去城里走了一遭后,自家的田保住了,但回到家中却发现小丫头已经给卖掉了。   “三哥儿,娘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韩阿李一眼看透了韩冈和韩云娘两人心中的隐忧,精明厉害得不像一个农妇,“云娘在家里待了也有四五年了,平常都是小心勤快。这么多年,云娘早就是韩家的女儿了。卖儿卖女那是畜生都不做的事,三哥儿你也别多担心。云娘,为娘的会给你好好地留着,断不会舍了,韩家就算卖地卖房都不会卖女儿的!”   韩阿李的一番话掷地有声,让韩冈喜出望外,而韩云娘更是感动得哭了个雨带梨花,“娘……”   韩阿李将小丫头轻轻抱在怀里,抬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傻孩子,哭什么!娘不说难道你自个儿就不清楚吗?……”   ……   第二天。   韩冈双眉照旧锋利秀挺,神情依然从容不迫。仍旧是一袭青布襕衫,将一个装满书的小包裹背在身后,在摆渡处辞别依依不舍的父母和小丫头,独自登船渡河。   韩千六本想送着韩冈一直到城中,但还是给韩冈劝阻了。而把调韩千六应差役的县中行文送到韩家,又一边剔着牙哼着小曲,远远地跟着韩家人一直到渡口边的李癞子,看到是韩冈跳上船,而不是韩千六去支应差役,却是大吃一惊,脸色数变。渡口附近看见韩冈上船的村民们,没去将军庙的诧异莫名,去了将军庙的则是不出意料的神情:   “怎么是韩家的三秀才去了城里?难道是他去服衙前?!”   “怎么可能,他可是读书人啊。”   “莫不是去告状?……那不是正落到黄大瘤手上吗?”   “成纪县衙在秦州城的衙门里能排第几?韩三秀才可是有大才的人,州衙也是想去就去。黄大瘤能堵着州衙的门?”   “我看韩家三哥不简单,这两年在外游学,回来后说话做人都不一样了。李癞子把他得罪狠了,肯定有苦头吃。”   “可不仅仅是苦头啊……”   藉水泱泱,韩冈坐在船头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心底甚至还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暗中滋长。可回头一想,就算入城后,离家也不过四里多地,这算是哪门子的荆轲?但临别前,小丫头哭得红肿的双眼,让韩冈心中波澜横生,而父母的殷殷嘱咐,也是让他心情微沉。   毕竟韩冈拥有的只有自信,而陈举和黄大瘤有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势力。三名至亲忧心五内,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韩冈坐在船板上,伸手入河,眯着眼感受着初冬的寒水冰彻入骨,却并不把黄大瘤和李癞子放在心头。真正能碍着他的,是黄大瘤身后的陈举。   作为黄河支流的支流,藉水并不宽阔,而在少雨的秋后,低落的河水也十分平静。坐在渡船上,也不过小半刻,便结束了行程。下了船,回头望望。还能看见站在对岸渡头上的家人正隔河而望。举起右手用力挥了一挥,韩冈转回身,毫不犹豫地向着五里外的秦州城走去。   作为大宋西北边陲的战略要地,一路重心,从地理位置上也是占据着沟通东西南北的河谷要道。秦州城中南来北往的各族商人为数众多。跟李将军庙一样,秦州城也是二十多年前韩琦韩相公知秦州时主持扩建。当其时,东西城外的草市【注4】兴盛,倚城而居的民家几近万户。   秦州的富庶名传西北,而城外的市场民家又全然不设防,每每遭到西夏人的攻击,有鉴于此,韩琦便招揽民夫扩建城墙,耗时数月,将城市东西两侧的民家店铺一起包入城中,城民感其恩德,故号为韩公城。   也因此,秦州城是东西宽南北窄,是长方形的结构。而从南北两面来看,城墙是两段新墙夹着一堵旧墙。   随着那段半新半旧、高达三丈半的城墙在视野中越来越大,韩冈行走的官道两边也越发的热闹起来。难以计数的商贩拥堵在官道周围,将四丈多宽的官道占去了半边还多。   道路两边的行商有挑担子的,也有背背篓的,更多的则是赶着大群的牲畜,驼马用来载货,羊群则直接是拿来卖。这些行商如果要入城,都要照规矩缴纳两厘也就是百分之二的过税,到了城内贩货时,还要缴纳百分之三的驻税。商人赚钱也不容易,自是能省一分就是一分,几乎都是聚在城外做着生意,形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的草市。   韩冈一路走来,四周叫卖声不绝于耳,道路两边的茶肆酒铺也是鳞次栉比。在草市内做着生意的不仅仅是汉人,还有许多蕃族商人由于身份所碍进不了城,便在草市边缘摆起了地摊。   如果在草市内逛一逛,说不定能掏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只是韩冈无心驻足游逛。走到秦州南门外,忠于职守的城门守兵正一个个搜检打算入城人们。每一个被检查到的人,都要他们自己拍拍身子,示意自己并没有夹带货物,耽搁上半日才能进城。   绵长的队伍慢慢前进,直轮到韩冈。站在门洞下,城门守兵只上下看了韩冈几眼,连包裹都不动,只一挥手,就放着韩冈进了城去。   “怎么连查都不查一下,就放他过去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兵奇怪地问着。   “那是个读书人啊!搜检全身,不是有辱斯文?”城门卫为自己辩解道。   韩冈虽然没有表露身份,眉眼又稍显锐利,但当他负手而立,一缕清风卷动他的衣角,几乎是随身而来的文翰之气,却是遮掩不住,岂是西贼奸细能有的气度。   穿过阴暗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大小道路纵横如阡陌,店铺宅院以千百计。行人络绎不绝,虽远比不上后世的城市,但与韩冈记忆中的京兆府比起来,却也不遑多让。唯一有别于京兆的,便是街巷之中,有铁骑巡道,城墙之上,有弓手护持。只要看到他们,就能明白秦州还是一座防卫森严的要塞,再如何繁盛的商业活动也是冲不去蕴藉城中的肃杀之气。   商业繁荣,军威肃重,这便是西北雄城——秦州!   注1:民间自发形成的市场叫草市。北宋商业发达,各地草市墟市为数众多。有许多草市最后还被升格为镇,当地衙门在其中收取的商税往往还在城池之上。 第九章 闹市纷纷人不宁(上)   正在吃饭的时候,一条令黄德用惊讶不已的消息,让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韩千六来,反是他儿子到了?!”   站在黄德用面前通风报信的人个头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脸颊上看不到肉,倒显得两只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饿久了的猴子多过像人,乃是黄班头手下的衙役,姓刘行三。刘三他腿脚利索,又是个包打听,是黄德用手下第一个惯得使唤的。韩冈入城不到半日,刘三便已经把韩冈的行动打听得清清楚楚:   “的确是韩三秀才,而不是韩千六。韩三入城后就径直到了县衙,在户曹刘书办那里缴了文书,已经把名登了。现在是往东门口的普修寺去了,许是想借间厢房住下来。小的看着他进了普修寺的门,便赶着回来报信!”   “代父应役?这措大倒是有孝心!”黄德用赞了一句。世风日下,如今有孝心的小子倒也不多见了,自家的两个小子还不如他。   “韩三一入城就直奔县衙,俺以为会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会服软,老老实实地去户曹缴了文书。俺们兄弟几个倒是白在鸣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软就好。”黄德用笑了起来。韩家若不服,虽是早有定计,却总归有些麻烦。现在这么一服软,也省了他许多事。   韩冈即已入彀,韩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换主了——衙前两个月,没个三五十贯别想有好日子过——河湾的菜田归亲家李癞子,但人可是就要送进黄德用的房里了。   一想起韩家的小养娘,黄德用的心头、胯下便是两团热火在烧着,那相貌,那身段,他做梦都在想。前次去下龙湾村探亲家,看到擦身而过的韩云娘,黄德用差点就走不动路。这等带着胡人风情的小美人,实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头舔了舔被烧得发干的嘴唇,黄德用兴奋地站起来,“走。去见见韩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韩冈此时已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连随身携带的书卷,也在床头处稳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余时间,他还是照样想多读读书。要想在此时混出个名堂,肚子里没货,根本难以实现。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个小庙,只有三个和尚,两重院落,供着佛祖的大殿还没有两丈高,香火当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农来种粮种菜。如普修寺这等小庙,便只能靠着香火钱来买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荤,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应有三成是韩家负责。韩千六信佛,不敢多赚寺庙里的钱,每次卖菜给普修寺,总会把价钱算得便宜一点。多少年下来,普修寺的几个和尚也算是跟韩家有些交情,跟韩冈也很熟。当韩冈今天说是要借个空厢房落脚,住持和尚道安没二话就借给了他。   韩冈不是没考虑过去州衙击鼓鸣冤。但前世留给他的经验,让他明白贸然上访从来不会有好结果,被拦着还是小事,若是给人乘机找个借口弄进大狱里吃牢饭那就惨了。韩冈从不信什么青天大老爷,尽管按他的盘算的确是要借助秦州官员的力量去对付成纪县的胥吏,但他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官员的人品上。   “韩檀越,县里的黄班头来了,要你快点出去拜见!”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声唤,韩冈在内听到声音,心底杀意顿起,快刀一般的双眉一挑,直欲飞起斩人。   韩冈早已想通了李癞子大费周章的原因。李癞子不想让韩家赎回河湾菜田,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个办法是对存放在县衙里的田契做手脚,让韩家赎无可赎。但这里有个问题,因为韩家与李癞子定的典卖契约,为了省去契约税并没有去县衙登记,仅是只有指模和签名的“白契”,而不是加盖了红泥官印的“红契”。此种避税方式虽是世所常见,但最后使得存放在县衙架阁库中的田契上,还是韩千六的名字。这种情况下要改动契约,不是十几贯就能解决的问题。   另一个办法,就是设法让韩家把手上的一点钱都用掉,无法再赎回田地。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支应差役还要费钱的差事?只要请黄大瘤说动户曹的吏员,发一张征调衙前的公文,几天工夫就足以让韩家沦入赤贫境地。而黄大瘤……韩冈突然冷笑,前几日韩阿李不是说过了吗,黄大瘤可是对小丫头垂涎三尺。借用韩家的钱和人来让韩家万劫不复,李癞子……不!应该是他背后的黄大瘤当真是用得好计!区区一个李癞子,还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计策。   韩冈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黄德用,他自行送上门,韩冈求之不得。他准备的几套剧本中正有这么一段。只是黄大瘤来得太急,这里还没安顿好,就已经杀了过来,当真是步步紧逼。   “也好,先把事情闹起来再说!”   韩冈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厢房门。从院落外转过去,就见着三个随从如众星捧月围着黄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黄大瘤的一张圆脸扬得高,瘤子挺得更高,仿佛一枚倒转的葫芦,得意洋洋地正等着韩家的三秀才低头叩首。   “韩三还不过来拜见黄班头!”作为跟班,刘三帮主子催促着。他一见到韩冈,便心中生厌。高大的身材让刘三嫉妒不已,而读书人自有的风仪,也是混迹下流的刘三远远难以企及。一身宽袍大袖的韩冈从殿后转出,步履从容、举止自若的姿态,猴子怎么也学不来。   “韩冈见过黄班头。”韩冈走过去,只对着黄德用随意地拱了拱手,连腰也不弯一下,“韩某还要到街上置办点什物,顺便再去县衙里问问安排给韩某的究竟是什么差事。黄班头若有事差遣韩某,还请边走边说!”   说完,也没等黄德用有何反应,便自顾自地往庙门外走。韩冈此举根本就没把人放在眼里,可谓是无礼之极。成纪县的黄班头脸上霎时阴云密布,瘤子涨得血红,这几年除了头顶上面的那些个官人、衙内,还有谁敢如此落他面子?   “韩冈!你站着!”一见主子发怒,刘三忙追着韩冈一声大喝。   韩冈充耳不闻,只快步走到普修寺门外,方停下来转身回头。黄德用虎着脸带着三人跟了出来。韩冈脸上似笑非笑。黄大瘤四人怒容满面。几人对峙在普修寺门前,顿时引起了街上众人的注意。   韩冈久病,身子骨弱了许多,可读书人的气度还在,青色的襕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着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气。他笑得冲和恬淡,连原本给人感觉显得太过锐利,仿佛要被刺伤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许多。而跟韩冈比起,黄大瘤四人形象各异,却没一个好的,倒显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韩冈,你好胆!”刘三直指韩冈的鼻子叫骂,只是五尺出头瘦如麻秆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韩冈面前,明显气势不够,就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瘦皮猴子。   韩冈无视掉吱吱乱叫的瘦猴子,对上黄德用,冷然问道:“不知黄班头有何指教?!”   黄德用上下打量了韩冈一阵,阴险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他慢吞吞地道:“……韩秀才,你倒是有胆色。”   “韩某自幼受圣人学,多读诗书,胸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气,纵有些魑魅魍魉扰人清净,某又岂会惧之?”   “你就尽管耍嘴皮子好了。”黄德用凑上前,在韩冈耳边阴恻恻的低声说道:“看你这张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养娘!”   韩冈闻言,双眼眯起,眼神一下转利,“原来真的是你。”   猜测终于得到证实,找到了想打自家女子主意的祸首,韩冈突的温文尔雅地笑起来。他退了半步弯腰拱手,语重心长地规劝道:“韩某观黄班头项上赘疣多生,体内气血必亏,若不戒绝女色,怕是难过耳顺之龄。韩某一番肺腑之言,还望班头深思之!”   韩冈的刻薄话说得文绉绉的,黄大瘤愣了一阵,方才反应过来。而围观的众人中早有不少听明白的,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黄大瘤脸色铁青,瘤子血红,他几乎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瞪着韩冈咬牙切齿,“你好胆!”   韩冈如愿激怒了黄大瘤,脸色便是一变,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不如班头胆子大!你为了图谋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书逼着我这单丁户出衙前差役。不过为国不敢惜身,此事韩某我认了!现在你又得寸进尺,将主意打到韩某家人身上!有胆量的,把我韩家赶尽杀绝,看韩某敢不敢杀到州衙里去,呈血书敲冤鼓!韩某在横渠门下数载,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以为没有为韩某抱冤雪恨的!” 第九章 闹市纷纷人不宁(下)   韩冈义正辞严,声音也大得足以让整条街都听见。当着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黄德用的那颗大瘤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红。发狠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让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词的村措大打个臭死。身为县衙班头,当街殴打士子,这等横行霸道之举,其实是犯忌讳的。光天化日之下,这等干犯律条的事黄德用却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那时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好!好!好!算你韩三有胆色!……就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黄德用也不知道横渠为何物,只是被韩冈激得怒极反笑,也不再多说,一把推开围观的众人,转身便走。   “黄班头好走,韩某不送了!”韩冈对着黄德用的背影,遥遥的把话送了过去。   刘三见主子走了,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走时还不忘丢下一句狠话:“韩三,你记着!”   韩冈哈哈大笑:“韩某记性虽好,但小喽啰我可记不住!”   韩冈俏皮话伴着刘三狼狈而走,引得四周观众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在秦州城中,黄大瘤的人缘显然不好,看到他和他的跟班受窘,开心的占了绝大多数,却没一个出来为他们说话的。   听见身后的笑声,黄德用面色越发地狰狞。他本打算先困住韩家来应付差役,让韩千六不得不卖儿卖地,最终将人和田产自个儿献上来,而不是下死手去硬抢。毕竟用这等绝户计去谋夺他人田产家眷,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韩冈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若是真的闹到衙门大堂上去,强压下去虽然不难,但少不得要麻烦到陈举陈押司。   不管怎么说,黄德用是不想惊动到陈举这尊大神的。今天听说韩冈老老实实地来服役,本以为几句话把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给吓住,不闹出大动静就把人和田弄到手。但现下给韩冈在街头上一阵耍闹,陈举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黄班头脖子上的大瘤红得发紫,显是气急败坏。他面目狞恶,发狠道:“区区一个村措大也敢在俺面前抬着头说话,也不看看俺黄德用是什么人物!到了这秦州城里,是条龙得给我盘着,是只虎也得给我卧着!”   目送着黄德用一班人走远,韩冈向着周围叫好声不绝的闲人们拱拱手,转过身进了普修寺中。   跨入寺内,韩冈脸上笑容难掩,尽管方才在街上只有百多人见识到,但至少他的名字应该能在两三天内传遍整个秦州城。   只是普修寺的住持和尚却一脸忧心,“韩檀越,你怎么硬顶那黄大瘤。”道安和尚快七十了,乃是胆小怕事的性子,“他是陈押司的亲信。陈押司在秦州城可是一手遮天的,任谁也开罪不起!”   “惊扰师傅了。”韩冈冲道安作了个揖,道:“只是这等小人须让他不得。否则他得寸进尺,却是更为难制!”   老和尚摇头叹气,韩家老三别的都好,就是性子太烈了。小时候狂傲一点那是没见过世面的夜郎自大,听说这两年在外游学,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年轻人的脾气太刚烈不是好事,忍他、让他、不要理他,这才是长远之计。如今闹起来,事情怕是会难以收拾啊。”   韩冈低头唯唯逊谢,心下冷笑:“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他当着街上近百人的面跟黄大瘤撕破脸皮,此事怕是到了今夜就能传遍城中。而他韩冈身为横渠弟子的消息,也同样会传入有心人的耳中。黄大瘤见识少,不清楚韩冈口中的横渠先生究竟为何方神圣,但秦州城中总会有人知道的。   韩冈师从张载两年,见过的官宦子弟为数众多,很清楚他的老师在关西拥有什么样的人望。与张载弟子比起,黄大瘤又算得上什么东西!?韩冈方才其实根本不需要刻意激怒黄大瘤,只要设法把他自己的身份传出去,多半就会有一两个官员看在张载的面上,帮他脱离现在的困境。   可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这个“多半”上!韩冈最不喜欢的就是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万一没人帮忙怎么办?万一帮忙的人出手迟了一步,韩家已经被逼得卖地卖女又怎么办?所以韩冈只能选择把事情闹大。声势闹得越猛,他横渠弟子的身份传播得也就越快、越广。黄大瘤毕竟只是小人物,事情真的闹大了,怕是他自己都要退缩。说不定他背后的陈举也会投鼠忌器,反过来整治黄大瘤和李癞子。   想到这里,韩冈不禁暗叹,也就是在举目无依的秦州,若是在长安,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哪个士子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学受小人之辱?就算关系生疏,但同窗就是同窗!且少年人容易激动,只要几句话就能挑拨起来打抱不平,对付起黄大瘤、李癞子之辈,实在太容易不过。   又转回厢房中,韩冈有些疲累地躺了下来。前面已经把事情做了,就等着看看效果究竟如何。   ……   “想不到这书呆子倒是硬气。照我说,不如把他安排到德贤坊的军器库里去好了。”   “刘显!监德贤坊军器库是什么样的差事,给了韩三那措大?你是帮俺还是气俺?!”   成纪县衙的一间偏院中,本是两人相对而坐。只是黄德用现在大怒跳起,几乎要指着对面的户曹书办刘显破口大骂。刘显也不理他,只端起茶盏慢慢喝茶,韩冈早间去户曹缴还征发文书时,是一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模样,黄大瘤竟然对这等穷措大气急败坏,让刘显觉得很好笑。   见刘显气定神闲,黄德用慢慢冷静下来。他眼前的这位四十出头的清癯书生可是陈押司的谋主,不动声色便能致人于死地,不然自家也不会找他来商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显放下茶盏,凑了过去,压低的声音透着诡秘:“你可知道,经略司的王机宜提议要重新检查秦凤路各军州军备的事?”   “王机宜?李相公不可能会答应吧?”黄德用并不知道越俎代庖四个字怎么写,但他能看得出王机宜如此提议,可是有着侵犯经略使权力范围的嫌疑。   “不,李相公已经点头同意了。”   黄德用闻言一奇,问道:“不是听说李相公跟王机宜合不来吗,怎么又同意了王机宜的提议?”   刘显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相公来了秦州已有半年,这也是应有之理。何况李相公是秦州知州,有机会对另外的四州一军指手画脚,他怎会不愿意?再说了,就算有怨声,也是王机宜的提议,须怨不到李相公的头上。”   秦州知州按惯例是兼任着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一职,在军事上有权对秦凤路辖下包括凤州在内的几个军州进行指挥,所以秦州知州的本官品级往往比普通知州要高上几级,也时常被人尊称为经略相公——相公一词在宋代最为贵重,官场上的正式场合,只有宰相才能如此称呼,但在地方上,路一级的最高长官有时也能享受到——不过平日里,秦凤路下面的另外那四州一军,对秦州知州李师中的话,却是爱答不理。能有机会找几个不听话的同僚的麻烦,李师中岂会不愿?   刘显继续道:“既然是李相公下令,秦州自是要排第一个。再过几天,等李相公从东面回来,州里各县各寨便都要开始检查,你以为成纪县会排在第几个?”   黄德用遽然站起,神色甚至有些张皇。他先探头出去看看门外,而后才返身回来,压低声音问道:“还是用七年前的那一招?”   刘显笑得风轻云淡,低头啜了口茶汤,方慢悠悠地点头道:“这样最是干净利落。押司也是这般想的。”   黄德用有些担心:“县中不会有事,但州里会不会查下去?李相公可是个精细人。”   刘显笑着摇头,道:“经略相公去了陇城县,陈通判也刚刚罢任,其阙无人补。现在州衙里是节判【节度判官】掌兵事,节推【节度推官】掌刑名,知录【知录事参军】掌大小庶务,其权三分,你说他们哪个能管到成纪县中来?等到李相公回来,该死的死了,该烧的烧了,人证物证又早已备齐,他能做的,也只剩定案了!”   说完,刘显端起茶盏又啜了一口,一举一动都摆足了士大夫的派头。轻易地完成了陈举交给他的任务,顺带又能从黄大瘤这里捞上一笔,刘显心情很放松。只是他得意之余,却忘了再细问一下黄德用在普救寺前,韩冈到底说了些什么。如果让他知道韩冈的老师是横渠先生张载,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好!”黄德用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大腿,狞笑着:“今晚俺就让刘三带上两个人去德贤坊,帮押司把事办了。顺便给韩三点教训。看他明日是杀到州衙里,还是到州衙里被杀!” 第一十章 霹雳弦动夙夜惊(上)   “看管军器库!?”   韩冈没想到他的第一个任务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早上才跟黄大瘤斗过,到了午后便被派了差役,若说其中没有关联,也只有三岁小儿才会相信。   秦州是边境重地,城中分属不同衙门的军器库有十余处之多。其中以秦凤路经略司和秦州州府拥有的库房存储兵械最多,诸多城防用具也尽属两库。至于成纪县辖下的两个小军器库,一座位于县衙中,主要用来存放隶属于县中的弓手、衙役所使用的刀剑弓弩,而韩冈要去的则是放置备用武器的仓库,位置不在县衙中,反倒在城内偏僻角落处的德贤坊。   领着韩冈往德贤坊军器库走的差人大约有三十多岁,方才被户曹的刘书办唤作李留哥。见李留哥身上穿的并不是皂色的公服,韩冈猜测着应该跟他一样也是服衙前差役的乡户,而不是长名衙前——即衙役。   差事来得莫名其妙,用脚趾想也知道军器库中肯定暗藏着陷阱。韩冈正组织着话语,想从李留哥嘴里掏出点什么。没想到李留哥反倒先开口说话:“监军器库可是县中衙前能得到的最快活的几个差事。不知韩三秀才你花了多少钱钞?”   “钱钞!?”韩冈微微一愣,随即摇摇头,“韩某刚刚生了场重病,家中骤贫,哪有钱弄个好差事!”   李留哥皱了皱眉,道:“不想说就算了。”   “韩某向来不喜说谎。”韩冈道。李留哥的语气不像是作伪,但衙门中一向消息最为灵通,要说他没听说黄大瘤当街与自己起冲突的消息,韩冈是决计不信的。   “等到了军器库,你去问问现在守库的周凤费了多少钱钞才买到这个差事。”李留哥看起来半点不信韩冈的辩解,边走边道:“为了能留在户曹下面奔走,俺整整用了六十四贯!”   “这么多?!”韩冈当真吃了一惊。   衙前差役都是由乡里的一等户充当,而一等户的标准虽然因为全国各地贫富不一,而各不相同,但最少最少也要百贯以上。韩冈重病前,韩家尚拥有一顷多地,一头牛和一间院落,当时给算了一百五十余贯,比一般一等户多上一点。但李留哥如今只从县衙中买一个跑腿的差事,竟然就用了六十四贯!相当于秦州一等户平均家产的二分之一!再听他的口气,买一个监军器库的差事,费得钱要更多!   一年衙前破全家,当真不是虚言。   李留哥回头瞥了韩冈一眼,“等秀才你摊到押送粮饷和犒军的银绢茶酒的差事,就知道这钱花得有多值了。”   李留哥领着韩冈转过一道街角,出现在眼前的巷子正通向两人要去的军器库。军器库的库墙有近一丈高,也是用黄土夯筑而成。夯土的建筑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实际上却极是坚固耐用。秦汉的长城到了两千多年后仍能屹立荒野中,大宋北方的建筑基本上也都是用黄土夯筑。韩冈走过去时,用指甲试了一下,只划出了一道白印,指尖还磨得生疼。   守着军器库大门的是两名士兵,他们带帽檐的范阳毡帽上的红缨掉得只剩一半,穿着的花锦袍也是皱皱巴巴,只腰间挎着的黑鞘弯刀还算入眼。韩冈和李留哥过来时,两人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就像两只疲沓的老狗,在深秋的阳光下打着哈欠。看着韩、李两人走近,两名库兵站了起来。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有须一无须,对比强烈的两人并肩而立,只显得错落搭配得煞是有致。   “王九哥,王五哥。”李留哥冲着两人行了一礼,韩冈也随之拱了拱手。   两个士兵同姓王,却不是一族的,年长排行第九,年幼的排行第五,所以名字唤起来,反倒是年纪小、个头矮、肤色白、没胡须的王五的排行在前面。   “是李大啊……”年长的黑胡子王九跟李留哥搭着话,“你一来从没好事!带着的这人是谁?”   就在王九和李留哥说话的同时,王五站在韩冈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位身穿青布襕衫,貌似病弱的秀才传言多多,让他很是好奇。问道:“你就是韩三……”可只问了半句,却突然断了音。   韩冈眼角余光一瞥,却见是王五腰上给王九的手指暗地里戳了一记。   被领着进了军器库,两个库兵甚至都没再多看韩冈半眼,方才李留哥还问了韩冈花了多少钱买个差事,但两个兵却问都不问。很明显黄大瘤打过了招呼,知会过两名守卫。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韩冈暗自叹着,“老话果然永远都是有道理的。”   黄大瘤刚刚在街市上受辱,转眼便报复回来。县衙里动手太危险,普修寺中和尚嘴杂也不好下手,但这座军器库多半连守库的兵士都跟黄大瘤亲近。韩冈进了库来,只要把门一锁,那便是关门打狗,他的小命已经有一半攥在黄大瘤手中,只要军器库中出了些乱子,很容易的便能栽在韩冈的头上……再说了,陆虞侯为陷害林冲敢烧草料场,黄大瘤纵然没有高俅那等奢遮的后台,怕是也敢在军器库里烧点不算重要的东西。   李留哥领着韩冈进了军器库院子,身后的大门随之关闭,王五留在外面,王九跟着一起进来。   “真是个好地方。关门打狗的……好地方!”韩冈环视周围,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不过他很快又放松了手指,他很清楚,黄大瘤费了这么些工夫,绝不是遣人埋伏在军械库中教训他一顿那么简单。韩冈尚记得,黄大瘤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可着实不善,那是起了杀心的神情。   李留哥领在身前,王九走在身边。身处绝地,韩冈心中反而愈加沉静。每临大事要静气,他偏有这等能耐。在过去,不论考试和面试,他总是能有超水平的发挥。再回想起让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空难,他在飞机失事前,也是冷静到淡漠的地步。   成纪县的备用军器库,大约只有两三亩地那么大,其中修了五间东西并排的长条状库房。每间库房的两侧屋檐下,都排了六个近五尺高、盛满水的大水缸。这种水缸装满水后大得能淹死人,说不定跟司马光小时候砸坏的那件是同一号。看水缸中的挤满浮萍的臭水,显而易见,这个军器库的安全系数并不算低。不像县衙,二十多年来已经被火烧过了三次。   就在东头库房的一角,有一间靠着库房墙壁修起的小屋。李留哥领着韩冈走到小屋外,冲着屋内喊了一声:“周凤!你出来!”   一个中等个头的朴实青年从屋中走了出来,他大约只有二十三四,看见李留哥和韩冈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神情便有些瑟缩。再看到两人身后的王九,更是浑身一颤,“是李家哥哥啊,怎么?有什么事要吩咐小弟?”   李留哥指了指身边的韩冈,道:“你的差事从今天起就由韩三秀才顶了,你快点收拾收拾,俺还要回去复命。”   周凤愣住了,眼睛一下瞪得老大,“这……这……这怎么可能!俺不换,俺可是花了八十贯!八十贯呐!能在京兆府买间好宅院啊!”   周凤卖力地用双手在韩冈三人眼前比画着,很努力地想表示出八十贯究竟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王九不耐烦,上前踹了周凤一脚:“叫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周凤被一脚踹倒,二十多岁的汉子也不爬起来,就这么瘫在地上大声哭喊:“俺家的家当都花了一半去啊,俺家家当已经花了一多半去啊……”   “嚎什么丧!?”王九怒道。他再一步上前,抬脚用更大的气力再给了周凤一下。周凤的哭喊声被王九一脚踹进了肚子里,随即被连拖带拽拖出了门外去。   韩冈看着周凤脸皮蹭着地被拖走,心里免不得有些发寒,当真是不把人当人看。   李留哥视若无睹,转过头对韩冈道:“韩秀才,你真真好运气。刘书办看你是个读书人,才抬举你。莫要辜负了刘书办的一片心意。”   韩冈略略定神,拱手谢道:“刘书办的恩德韩某自不会忘,定当用心酬谢!”再回头看了看库房,“不知监库该如何交接?库房里的军器也该在交接时点算一下罢?”   李留哥满不在意地一挥手:“这些等明天再说!”   “万一库中有个什么短少,又该如何?”韩冈单刀直入地追问。   “就算这只是县中的军器库,也没人敢从中偷盗。盗取军器,轻的也要三千里流,重的便是黄泉路上走。谁有这胆子?!”李留哥也许是怕韩冈再追问下去,转身便要走,“今夜先在这里歇一夜。等明日办交接时再清点。”   “是!是!韩某知道了!”韩冈冲着李留哥的背影连连点头。心中的仇敌名单上又添上了刘书办和李留哥的名字。少说也要八十贯的位置,竟然随随便便就让给了没有送钱的穷措大,而这位穷措大还刚刚往死里得罪了一个有实力的同僚……可能会是好心?!也只能骗骗呆子罢了。 第一十章 霹雳弦动夙夜惊(下)   “也太蠢了吧,这不明摆着这两天就要对付我吗?”衙前差役中的好缺都是拿来卖的,一个八十贯的差事,不是刘书办、黄大瘤能独吞得下,向来是见者有份,都是要内部分摊。韩冈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人性千年不变,官僚们的德性也照样能上溯千年。现在黄大瘤为了三亩菜田和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就要动大家的奶酪,他还不够资格,更没那个权力。   收了周凤的钱,又把他赶走,受其财而毁其诺,信用的损失就更大了。就算是不合法的买卖,也要讲究个信用,作为势力首脑的陈举也肯定容不得黄大瘤这样糟蹋他的名声。大概过几天,就得这监军器库的位置还给周凤,黄大瘤最多也只能两三天时间,甚至很可能是今夜便动手。   信息的不足从而导致了判断的偏差,不过通过对人性的理解照样能推算出正确的结果。韩冈哼着小曲,在被他撬开的库房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既然已知敌人的计划,要做出应对当然容易了许多。   “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我正巴不得事情闹大!”   ……   半轮冷月渐渐升起于东方,给库房的庭院地面上镀了一层银光。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可月明星稀时,却照样可以杀人放火。就在三十步外,军器库的大门处,王五、王九两名库兵正住在门口的门房内。两贼近在咫尺,性命攸关,今晚韩冈也不敢睡觉。   用细绳在小屋周围圈了一圈,上面拴了几十个挂满铜绿的青铜弩机,权当是报警的信号线。除此之外,他还搬出了八具重弩,一捆六寸长的用窄木片制成箭尾的三棱点钢破甲短矢。韩冈在布设警报陷阱时,嘴角都是在翘着,不愧是军械库,里面什么杂物都有。当然,这些杂物想要派上用场,并不方便。   为了给八具重弩上弦,韩冈连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他从库中翻出来的弩弓力道大约有三四石,算不得强弩,可纯用臂力照样没人能拉开,韩冈是坐在地上,用脚蹬着弩臂,手臂、双脚、腰背一起用力,才把弓弦卡在了牙发弩机上。蹶张弩,腰开弩,给弩弓起的名号明明白白的就是在说,想把弩张开,请把脚和腰都用上。   韩冈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刚刚病愈,身体还虚着。费了几把子气力,着实累得他不轻。韩冈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请工匠造个上弦器,复杂的滑轮组结构虽然不现实,但使用一点杠杆原理,却也难不住学过初中物理的韩冈。   夺的一声响。弩矢锐利的锋刃深深地嵌入木桌的桌腿中。隔着六七步劲射而出的六寸弩矢,竟然将茶盏粗细的桌腿射个对穿。   韩冈放下已经射空的弩弓,看着从上到下钉在桌腿上的三支弩矢。看起来只要不计入费力的上弦工作,比起弓箭,弩弓要可靠得多。就算以他现在的射击技术,也能轻易地将劲矢送入人体内。   “今天,明天,后天。”   将重新上好弦的八具重弩放在容易取用的门边窗下,韩冈吹熄了油灯。在背对着月光的黑暗小屋中,他屈起手指计算着。黄大瘤要想动手,机会也就在这三天。躺在床上,韩冈倒盼着黄大瘤早点前来,省得耽误他三天的学习。   大门开启的吱呀声,随风从门缝中钻入小屋,登时打断了韩冈推算。他一骨碌爬起,从身边提起了已经上好弦、放上箭的重弩。透过宽敞的门缝,只见三条人影正从军器库大门处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从身材看,并不是两名库兵,最前面瘦得跟猴子似的身影,分明就是刘三,而跟他一起来的,多半便是黄大瘤的另外两个跟班。   “想不到送死也这般心急?也罢,就早点送你们上路好了!”韩冈紧握着重弩,用微不可闻地自言自语化解着心中的紧张。才走几步路时间,手心已被汗水湿透,黏糊糊的好不难受。   “韩三秀才!开门,俺来找你喝……”隔了十几步,刘三得意地叫着韩冈的门。可话方说到一半,便转为一声尖叫,伴随着弩机叮叮当当的清脆撞击,便是砰的一下结结实实的摔倒声。   韩冈在屋中扑哧一笑,一点紧张也因刘三的出丑不翼而飞。   刘三正得意时,给韩冈方才拉的警戒线绊了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手上还被带着铜锈的弩机划开了一道血口子。被身后两人扶着爬起身,刘三拾起被他绊断的绳索,尖叫道:“这是什么!?”   “夜深人静,扰人清梦。刘三,有你这般做贼的吗?”   吱呀一声,守库小屋的房门朝内打开,被刘三恨得咬牙切齿的韩冈,正背着手站在门内。还是一身秀才文士才穿的圆领宽袖的青布襕衫,与军器库绝不相称。浅浅的笑意从韩冈嘴角流露出来,在月色下,却像是对刘三深刻透骨的讽刺。   刘三恨恨地盯着韩冈的笑脸,面上的怒意亦渐渐转为嘲笑,“死到临头还敢笑!上!给他吃顿饱的,撑不死他!”   刘三一声令下,跟着他一起来的两名衙役随即冲向韩冈。两个跟班今天白天跟着黄德用一起被嘲笑,都对这个村措大怀了一肚子的火,对于教训韩冈的任务两人是争先恐后。   “小心点,别打死他,只打断他的手脚就行。俺要看着他活活的……”   刘三的话再次被韩冈堵了一半回去,只听得缯的一声弦响,还带着一点嗡嗡的尾音,冲在最前面的那名衙役便突然间仰天栽倒,而另一个衙役则傻傻地停住脚不敢动弹。   刘三震惊地看着倒在地上后就一动不动的同伴,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再看向韩冈从背后伸到身前的双手中,分明举着一具刚刚发射过的重弩。   “韩三你……你……”刘三指着韩冈,张口结舌。   “我怎么了?”   韩冈温和地笑着,越是到了紧张的时候,他的神色便越是温润恬淡,本因黄大瘤的奸谋而不由自主拧起的如刀双眉终于舒展开来。在一矢中的的兴奋中,心脏剧烈地跳动,身子也热得发烫。几天来,不断在心底累积的怨气和恨意,随着这一箭一下沸腾到了最高潮。   前面上弦后他只试射过三次,练了练手,虽是有了些自信,心中还有点发虚。可他方才是一箭射中贼人眼窝,让半尺多一点的劲矢透进脑颅里。现在看看,凭借弩机的精度,在十步以内的距离,再怎么也不会射失。   刘三“你”了半天,最后猛然回过神来,拔出腰间短刀,又大喊着提醒几步前的另一名衙役:“他手上没箭了!”   “是吗?”韩冈大笑着一甩手,将空弩砸向再次冲过来的衙役,略略退后半步,腰瞬间弯下又直起。双手一抬,出现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上好弦的重弩。   “那你看这是什么?!”点了钢的三棱箭头对准脸色变得惨白的衙役,韩冈更不多话,手指一扳,又是一箭射出,正中心口之上。用三石多力的弩弓怒射出的箭矢,毒蛇一般地没入人体,转眼就从背后钻出来,箭矢在人体内颤动,把沿途的心肺搅成了杂烩。   “第二个。”韩冈很得意地冲着刘三扬了扬发射过的弩弓,数着他的斩获。传言说初次杀人多半要作呕想吐,但韩冈却半点不适也无,只觉得念头通达,心怀大畅。想来那些传言也是胡诌出来的。   “你……”刘三彻底地呆住,仿佛陷入梦魇之中。这本应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任务啊,怎么变成了现在这般田地?   “你……你……”刘三现在声音尖得像个女人,“你竟敢杀官造反!你等着被株连九族!”   “官?你也配称官?”韩冈又换上了一把上好弦的弩弓,反射着冷月光芒的精铁箭头对着刘三的嘴:“你试试声音再高一点,看看韩某的手指会不会抖上一抖!”   刚刚升上屋檐的半月正从韩冈背后照来,刘三只看见眼前人的面目尽陷入黑暗中,唯有指着自己鼻尖的重弩上,一支六寸长的木羽短矢正闪烁着月光。韩冈六尺高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黑影,将瘦小的刘三完全笼罩。在刘三的眼中,宛如魔神降临。弩矢正对着鼻尖,刘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想要说话,牙齿却不听使唤地格格作响。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痨病秀才,竟然辣手如此!   韩冈居高临下,瞪着刘三:“是黄大瘤还是陈举?”   “是陈……”   刘三才开口,韩冈手指一动,微笑着扣下了牙发。弩身猛然一震,弓弦嗡的一声鸣,重弩极近距离射击的威力,比之手枪也不遑多让。箭矢从刘三的鼻根贯入,在下颌处冒出一个角,硬生生地将他临死前的惨叫钉在了喉间。刘三在地上翻腾了几下,不再动弹。他死不瞑目,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上一刻韩冈还在追问着幕后主使,谁想到他下一刻便翻脸动手。   “第三个!”   抬脚踢了踢刘三的尸身,确认了他的死亡。韩冈放下空了弦的弩弓,微微有些喘息。操纵他人性命的感觉,让他很是兴奋。低头看着三具尸体,仍然是半点不适也没有。   半刻之间,三人血溅庭院。就算是秦州,人命案子也绝不是小事,这下事情当真是闹大了。韩冈默默地看着散布在院中的三具尸身片刻,又抬头盯着三十步外的门房,最终化为冷然一笑,“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第一十一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上)   丢下三具尸体,韩冈回到屋中,换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从桌上拿起一个小布包,快步小屋中出来。他看了看大门处,仍没有什么动静,看起来王五、王九两人还未被惊动的样子。   韩冈方才射杀的三人,都是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告毙命。这可以说是韩冈的运气,但也是两名守兵的运气,不然他们同样是刘三等人的下场。杀三人是杀,杀五人也是杀,性命攸关,韩冈绝不会手下留情。   韩冈从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尸身旁,先打开小布包,从里面掏了两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绒来。他看着手掌上的三个小器物,笑得越发的阴冷。韩冈蹲了下来,将手探进刘三的怀里。突然脸色一变,手上一顿,再抽出来时,掌心中却多了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是用白薯藤特制,点燃后吹灭,但火星依然在其中阴燃,要用时只需迎风一晃就能再次燃起。这等特制的引火物能把火种保持一天之久。为什么刘三要随身带着引火的东西,火折子的价格可不便宜!韩冈心中有些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搜查了另外两名衙役的怀里。果然,又给他摸出了两个火折子。   此时月色如水,清辉洒满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刘三三人腰间都系了个大葫芦。韩冈探手摸了一摸,手上滑腻腻的,像是还未干的血。但他再凑鼻一嗅,却是菜油的味道。   怀中藏火,腰间藏油,刘三三人想做何事不问可知。   “该不会是英雄所见略同罢!”   韩冈只觉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间最为荒谬的一桩事,只想狂笑出来。都是想栽赃,却没想到想栽给对方的,竟然是同样的罪名。有什么罪名能比得上火烧军器库?!他和黄大瘤想的都是一般无二!   “不,不可能是黄德用黄大瘤。”韩冈突然摇头。   黄大瘤绝没有这等魄力,也没有这个需要。他有理由杀自己,但绝没能力用上这等过火的手段。如果是烧一点不重要的东西来陷害,用个火折子就够了;三葫芦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来引火,整间军器库都要烧通了顶。也不可能是陈举想杀自己,以陈举的势力,哪里需要用一间军库为一个穷酸措大陪葬?一句话就能让韩冈死得不明不白。   那刘三死前说的“陈”又是什么意思?除了陈举还能是谁?   韩冈的脑筋飞速转动,很快一点灵光闪现——如果真正的目标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陈举无疑,这点完全可以确定,他人绝没这等胆量和能力。但对付他韩冈应该只是附带,陈举的目标肯定是这座军器库。要烧库房,理由韩冈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例子,故事中、现实中,还有在他的记忆中,绝不算少。何况,近三十年来,成纪县衙不是烧过三次吗?   纵火焚烧官衙府库,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奇事。莫说胥吏放火灭罪证,据韩冈所知,几十年前就连知州放火都是有过的!   知州放火烧去账册毁灭罪证,韩冈都知道的事,在关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阳楼的建造者,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范文正的《岳阳楼记》传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阳楼的滕子京,在关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泾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钱无数。当事情被揭发,朝中派出监察御史要检查他的公使钱账册的时候,他也不废话,一把火把账册烧了精光。   “你不是要账册吗?诺,那堆灰就是。”   尚幸国朝一向优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能继续担任知州,只不过地方换成了岳州罢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所以能出现在历史中,也正是因为他的一把火的缘故。   除了滕宗亮这位知州放火外,还有一桩闹得更大的。真宗朝时,八大王赵元俨——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八贤王——的侍婢韩氏因为偷了几两金器,为防败露,一把火烧了荣王府不说,火势蔓延,连带着把左藏库、朝元门、崇文院、密阁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罢了,但崇文院和密阁中,可是珍藏着从唐朝、五代开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书籍,以及历代诏书、奏疏等重要历史资料,可以说是皇家图书馆兼档案馆。还有左藏库,那是直属于天子的内库,里面是太祖、太宗两代的积蓄,足有数千万贯之多。可就因为几两金子,便一股脑成了灰烬。   至于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胜枚举。为了掩饰罪行,把证据一把火烧掉的事,在此时常见得算不上话题。宋代的建筑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结构,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最多事先要找个替死鬼顶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说通了。作为预定中的替死鬼,韩冈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娘的,真是赶巧了。”   想通了一切,韩冈心如电转,转眼便有了定计。返身回屋,从墙上取下一支号角——这是库房出事时才可吹响的警号——仍旧提着重弩出了门去。只是他刚出门,便止步立定不动。   在韩冈眼前,一盏灯笼从大门处飘了过来,灯笼后面的,正是守门的库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给放火的刘三几人望风。按照户曹刘书办的说法,纵然军器库遭焚,陈举照样能保住他们。只要把罪名推给倒霉的韩秀才,最多在狱中待上半月,而酬劳足以让他们过上两三年的快活日子。两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愿,可陈举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今夜王五、王九只得依命行事,但刘三进去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动静。两人心中慌得厉害,都觉得有些不对,才打着灯笼过来查看。   可这一看,只吓得两人魂飞魄散。灯笼和明月一起照着地上的三具尸身。刘三等人脸上残留着的惊恐,莫名的传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显是凶手的韩冈,正站在小屋门口从容地看着他们。   韩冈高大的身材如劲松一般挺直,依然是白天时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尸身旁边,如何还能是同样的神情?!   “韩三,你做了什么?!”王九纵是大叫着,也驱不散缠绕在心头的寒意。而王五执着灯笼的手,更是不断在抖着。   韩冈冷笑不答,只把号角凑在了唇边。在两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气力,将警号用力吹响。不同于内地的城市,每日城内暮鼓敲响后,秦州城的街巷上便开始宵禁。寂静的城市夜晚,一声凄厉的警号击碎了人们的睡梦,许多人纷纷从床上爬起,巡城的甲骑也收缰停步,衙门里值夜的官吏则从房中冲出,多少人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以判断警号声的来处。   号角声一连响了三声,方才缓缓收止,只留着袅袅余音回荡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地发抖,浑身的热量都给那几声号角吹散,几乎语不成声:“韩三,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看不出来吗?此三人夜入军库,谋图纵火,给我……杀了!”短短的一句话,韩冈却拖得很慢,最后两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为他的话助阵。两名库兵只觉得浓浓杀气从韩冈处扑面而来,阴寒刺骨,如坠冰窟。   “胡说,他们……他们……”王五“他们”了半天,终于想起刘三进来前的说笑:“他们是来请你喝酒的!”   韩冈一声冷笑,连驳斥都不屑:“无故夜入人家者,杀之勿论。何况无故夜入军库?!此三人入库有军令否?!有号牌否?!又身携火种和油水,不知是意欲何为?!”他笑容越发的阴冷,“只可惜了两位王兄弟,倒要为他们一起陪葬!”   “这……这与我们何干?!”王九结结巴巴地说着。   “刘三他们从大门进来,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谋之嫌。结伙入军库,不是偷盗,便是放火。而他们人人身携火种火油,除了放火还能作甚?”   韩冈轻轻踏前,落地无声,却如重鼓一击,吓得两人连退数步。韩冈也不看他们,自顾自地绕着刘三三人的尸身踱起步,竟还是读书人特有的方规矩步,自如的仿佛在苦吟诗句。但从他口中出来的,不是吟风赞月的诗词,而是一句句如剑如刀的质问:   “你们想想,若是库中失火,你等库兵真能逃得过罪责?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们呢?   陈举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凭他一个小小的县中押司,能保下你们俩?!   也许他事先跟你二人说过,最多挨上几下军棍,在狱中关上两月就没事了。但他的话真的能信吗?恐怕你们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杀人灭口,陈举是做不出?!还是想不到?!” 第一十一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下)   韩冈的句句质问如一道道滔天巨浪,不断地冲击两名库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灯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见王五和王九的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了!”两人的表情,韩冈都看在眼里。趁着两人被吓得面如土色,也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想明白,他的话兜兜一转,又道:“不过呢,若刘三他们是翻墙而入,你二人也不过担个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现在又已授首,火也没点起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翻墙而入?”两名库兵被韩冈的话所吸引,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扇光明的大门被打开。   不远处的大街上一阵嘈嚷,韩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经来了!”转过头来,对两人催促道,“喂,快点想想,这三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啊……?”两人心中仍旧有些畏惧陈举的势力,想开口说,却还顾忌着。   “到底怎么进来的!?”韩冈却不等他们,声色俱厉,步步紧逼,而外面的嘈嚷声也越来越近,就像催魂的丧钟,一声声让两名门兵胆战心惊。   王九还犹豫着,难以决断,王五年纪轻,顾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墙进来的……”   只有一个人说话,韩冈并不满意,眼睛盯着王九,提高声调,重复再问:“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着两人一起喊,“……是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翻墙!”   韩冈一步紧一步地重复逼问,就像后世的传销或是邪教,通过不断重复的问话和回答,进行条件反射式地洗脑。时间虽短,可是在紧急情况下,反而更容易让人陷进去,而难以挣脱。韩冈对这等手段熟极而流,借助形势,几句话的工夫,就让王五、王九彻底站到他这一边来。   军器库外的横巷中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韩冈最后再一指三具尸身:“这几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王五和王九异口同声:“俺们两个只是看着门,绝没放一人进来。想来刘三他们定是翻墙而入,谋图不轨!该死!该死!实在是该死!”   “说得没错!此事跟两位毫无瓜葛,纵有罪名也赖不到两位头上。”韩冈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可是他转而又是一叹,“只可惜没有功劳啊……”   韩冈这么一说,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知当下该如何去做。呛啷一声,抬手拔出腰刀。一脚踩在刘三的尸身上,刀光连闪,刷刷刷地便在刘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王五看着先是一愣,但转眼也明白过来。便学着王九的样,一刀搠进了躺在另一边的衙役肚腹,又横里一拖,划出了个大口子。   两人的这几刀,有个名目,唤作投名状。刀子都沾了血,跟韩冈便算是一伙了,下面再想反口可就迟了。   一切刚刚抵定,几乎就在同时,大门处轰然作响,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撞门声。听到警号赶来援救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德贤坊军械库的门外。   王五、王九忙提着带血的腰刀小跑着过去,移开堵门石,打算开门放外面的人进来。韩冈追在后面,急着叫道:“且等一等!”   两名库兵现在以韩冈马首是瞻,立即停下了手。韩冈几步走到大门后,冲着外面大声喊道:“是谁人撞门?!”   一个粗豪沙哑的声音在外回应道:“是巡城!快开门!”   “可有凭证?!”   “……要个鸟凭证!快给洒家开门!”门外一怔之后,紧跟着一声虎吼,顺带着大门又不知是什么被什么东西一下重击,震得门头上的石灰扑簌簌的直往下落。   王五和王九有些迟疑回头看着韩冈。韩冈摇了摇头,不到开的时候,他隔着门继续喊话道:“军库重地,非许勿入。无有凭证,如何能开?!”   “给爷爷撞开!”门外的吼声更怒,当真是在命令手下开始撞门。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韩冈仍不为所动,“不能开!”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声音适时自门外传来:“本官可不可以做个凭证?”   王九听声连忙凑到门缝处,向外一张望,紧张地回过头来对韩冈道,“是州中的吴节判!”   “州里的节判?”听着来人并不隶属成纪县,韩冈这下方才点头,“开门罢!”   吱呀一声,德贤坊军器库的大门刚刚移开门闩,打开一条缝,便被人从外猛然一下用脚踹开。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滚地葫芦,一队士兵随即一拥而入,各持刀枪,将三人团团围住。   “是谁夜吹警号?”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过门槛,问着韩冈三人,听声音,正是刚刚说过话的吴节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个名号——州名、郡名以及节度军额。比如秦州,州名为秦,郡名为天水,节度军额则是雄武军。州名是属于地方行政区划用名,最为常用。郡名则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节度军额,则是承继自晚唐五代,节度使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已无实际意义,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节度使司的幕僚官们,依然是节度州中执掌政务重要的官员。   吴衍便是隶属于秦州的雄武军节度判官,与成纪县两不相干,不过占了个近字,故而当先赶了过来。作为节度判官,有执掌州中兵事的资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邻、属于泾原路的原州,而偏师则在攻击甘谷城,虽然只是按照惯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风。但今年年初的时候,秦州刚刚被十万西夏军全力攻打,几个寨堡被攻破,厮杀得极为惨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罢职——韩冈的两位兄长也是死于此役——故而今次也无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李师中已遣一军前往扼守秦凤、泾原之间要道的笼竿城【今隆德县】,以便能够直接支援泾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转运枢纽的陇城县【今天水市麦积区】,去检查当地的城防和粮道安全。   李师中不在城内,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刚刚调任,所以吴衍便代掌其职,主管兵事。吴衍做事兢兢业业,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权力三分,实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每日晚间他跟节度推官和录事参军三人,再加上司户、司理两参军一起,轮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吴衍值夜,当听到警号响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带着一队巡城甲骑急急赶来。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乱想着,只担心军器库出了大事。可当他进了军器库大门,却见也没有什么反常,心中却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响警号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韩冈不知吴衍所想,正要上前禀报。这时,已经冲到院子深处进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后面大叫道,“节判!这里有人死了!”   吴衍循声望去,借助火炬之光,他终于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着三具尸身。急急改口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这次甚至不用韩冈出头,王九丢下手中的带血的长刀,上前将串通好的谎言极有条理禀报给吴衍,“启禀节判,今夜有三名贼子,谋图不轨,翻墙偷入军库。幸亏韩三秀才警觉,他们才没得逞!……”   韩冈低下头,将表情隐在灯火不及的阴暗处,暗自窃笑。千年的时光,进步的不仅仅是自然科学,同时还有社会科学……就不知恶性洗脑算是自然科学呢,还是社会科学?   王九提到了韩冈的名字,吴衍从他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经过后,当即开口问道:“韩三秀才何在!?”问是如此在问,但他的视线已经落到了韩冈的身上。身材虽是高大得像个武人,但身着士子才穿的襕衫,眉宇间又有着浓浓书卷气,读书人的相貌和气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没什么人会错认。   韩冈上前,作揖行礼:“启禀节判。韩冈在此!”   韩冈走到近前,借着火光,吴衍更仔细地上下看了两眼。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骨架很大,却有些病弱态的瘦削,眉眼稍嫌锐利,可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确是秀才做派,让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现任何职?”   “启禀节判,学生韩冈,今忝为成纪监库。”   “你是个读书人?”吴衍明知故问。   韩冈恭声回道:“学生的确读过几年书。”   吴衍皱眉:“既是读书人,怎么接了如此贱职,岂不是有辱斯文?!”   韩冈叹道:“县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严已近半百,为人子者怎能让老父操此苦事。”   吴衍点了点头,看着韩冈的目光也柔和了一点,百善孝为先,孝子通常都是与忠臣并立。韩冈出头应役,让老父得闲,的确是孝顺:“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警号者可是你?”   “正是学生。”   “你再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说给本官听……” 第一十二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上)   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竭力压低的惨叫,下一刻,清脆的碎裂声从陈举的书房中传了出来。   黄德用拿手捂着头,从指缝处露出的额头皮肤上乌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见他额头上刚刚长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小。在他的脚底下,是一地的石头碎片。石头碎片只看那色作青紫的温润,还有其中一块碎片上那枚圆滑的凤眼,就可知这石头碎片的前身,定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端砚。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着着实让人可惜。   被人用端砚砸了脑袋,一向气焰甚高的黄班头却连叫痛也不敢。只按着痛处,老老实实地站着。不过他脑门上挨着的那一记实在够重,虽然没见血,但眼前闪烁着金星,脑袋嗡嗡直响,却像是千百只闪着光的苍蝇围着自己打转。   拿价值千金的端砚丢向着黄德用脑门的那一位,看着黄德用痛得站不稳的样子,走近了很关切地嘘寒问暖了一句:“黄班头,很疼吗?”   被那人在耳边一说,黄德用浑身一颤,忙放下手,低着头肃然而立,两个瘤子一上一下交相辉映。只是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肯定是痛得厉害。能让黄大瘤老老实实的人物,秦州城中并不少,但能让他发自内心恐惧的,却也只有陈举一人。   年近五十的陈举外表并不起眼,中等的个头,长得黑黑瘦瘦。可胜在相貌忠朴敦厚,长得慈眉顺眼,脸上总是带着一点谦卑的笑意。对于年轻人来说,他是个可亲的长者,对于长官来说,他是个可信的手下。这样的一个实诚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办事得力,哪个长官会不信重?   也就是这个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让几任知县含恨而走,多少官员无可奈何。陈举的势力,不仅仅局限在成纪县,在军中,陈举有人,在蕃部,陈举有人,在京城,陈举照样有人。曾经有一个进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战陈举的地位。但最后的结果,是主簿被贬去琼崖孤岛,而主簿的妻女则一起给陈举收入房中。陈举三十年把持着成纪县的内外事务,而越发的根深叶茂。   陈举又瞥了黄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厌一闪而逝。黄德用此人胜在听话好用,所以就算有点贪色,他也从没放在心上。哪里会想到为了一个才十二岁的小丫头,竟然闹出了那么大的乱子。   想到这里,陈举心中更恨:“十六岁就敢孤身出外游学,远行千里,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而且还是横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学里有多少家衙内!他的老师又有多少好友!”   还有自作聪明的刘显,陈举也是恨铁不成钢。韩冈一个毫无凭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与黄大瘤直接翻脸,分明是个胆大包天的光棍脾气。这样的人竟然还把他放在德贤坊军器库的位置上,只想着能一举两得,就没考虑过什么叫鸡飞蛋打?他陈举只收了八十贯,就把监军器库的位置给了那个胆小怕事的周凤,到底是为了什么?!   踩着砚台的碎片,陈举在厅中重重地踱着步。这砚台是他最喜欢的一方端砚,而且还是老坑出来的石头。是他从一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费了不少心力才弄来的,若拿到外面去卖,少说也要上千贯。但现在却在他脚底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   陈举用鞋底碾着砚台碎片,恨不得这些石子是韩冈的脸,能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这是陈举的书房,除了黄德用外,其实还有七八个人高高低低站着一旁。他们都是陈举的亲信,当军器库事发后,便被陈举紧急召唤过来。他们看着一砚台砸在黄大瘤的脑门上,皆是噤若寒蝉,生怕陈举将怒气转移到他们头上。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有人将进一步的消息送回来。   更鼓咚咚咚地敲响,听着鼓点,刚刚交了三更。警号传遍秦州城时是二更天,到此时才过去了一个时辰,天上的半轮上弦月甚至还没有升到天顶。   秦州城毕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潜火铺铺兵,还有在高耸的城墙上来回巡视的守城军卒。一整套严密的监察体系,让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举步难行。陈举能在德贤坊军器库事发后,不到一刻钟便收到消息,再过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就把手下从全城的各个角落给找出来,他的势力之大也可见一斑。   终于,当更鼓敲在三更一点的时候,一名亲信下人进来禀报:“押司,刘二爷回来了!”   书房中的众人精神一振。陈举忙道:“还不快请二爷进来!”   刘显听到传报,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陈举的书房。他今夜是将功赎罪,卖足了气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条五步倒当成了菜花蛇抓了起来,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长眼睛。   “现在人在何处?”看着刘显进来,陈举急急问着。   “现下都在州衙里。韩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刘显说着摇了摇头,“都没有下狱!”   此时的规矩就是这样,管你有罪无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狱中走一遭。而韩冈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条,当时就要下狱的。而节判吴衍没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经将罪名认定给刘三和他背后的人物了。在场的众人都是老于吏事,怎么会想不明白?神色也是更为不安。   “不用担心,小事而已。”陈举温言安抚手下,他不信区区一个穷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韩冈的狠辣果决,让陈举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也只有年轻人才能这么毫不顾忌后患。   刘显给陈举出着主意:“韩冈其实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最重要的还是军器库。只要军器库里的窟窿不给查出来,刘三的事怎么都能推掉。”   “也不过万来贯的亏空,填上就是了,钱从俺这里拿。”陈举说的轻描淡写,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万贯家财,就算在东京城里也不多见,“除了钱以外,兵器上亏空今早之前查清数目,差多少就跟赵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都作院【注1】去的,就算查到了,让工匠们随便造些抵数的也不费多少工夫。”   陈举其实他心中也后悔,如果早知有这一档子事,他提前几个月改改账册,就能将亏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啬一两万贯钱钞,直接把窟窿补上也没现在的事了。   “但现在德贤坊被州里的人盯着,钱物就算拿来了,怕是也送不进去!”一名亲信提醒道。   刘显嗤笑一声:“放在县衙里不就行了。只要数目合上,再在账目上加个转库,谁还能说不是?”   陈举点了点头,这么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来。轻轻松松地解决了最大的问题,剩下要面对的便是韩冈带给他们的困难局面。而陈举此时也有了腹案,“关键还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们是给韩冈吓住了,也怨不得他们。”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凭韩冈一张嘴,连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陈举身上。陈举转身对着站在书房角落里的一名高壮青年,道,“小七,你找个机会跟他们俩见一面,就说是俺陈举亲口说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刘显突然出言打断了陈举的话,叹道:“押司有所不知。刘三他们身上皆有刀伤,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陈举的话说不下去了,韩冈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里像十八岁,根本是条八十岁的老狐狸。半天后,他方才恨恨吐出几个字,“好个韩冈!”   书房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而黄大瘤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他们都知道,既然作为当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经拉不回来,那解决刘三一事的办法就只剩一个。刘显欲言又止,陈举则是犹豫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对黄德用道:“黄兄弟……你先回去吧。”   黄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陈举让他先回去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惊叫道:“……押司!”   刘显走到黄德用身边,扶着他的肩头,柔声道:“黄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够你累的。”   黄大瘤的脸色白得如石灰粉过一般,瘤子泛着铁青色。一天前的此时,他还躺在净慧庵妙心尼的床上,搂着美貌的光头尼姑,惦记着韩家的小养娘,可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已是面临绝境。白天在普修寺门前时,黄大瘤怎么也没想到,一日之间,风水轮转,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穷酸措大把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绝望地看看陈举,又看看刘显,黄大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陈举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日的情分上,留俺一条活路罢!”   “德用你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么会不留你活路?!”陈举面无表情地说着,退后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门口处的另外两名亲信:“还不将黄兄弟好生扶将出去!”   两人会意点头,这是让他们监视住黄德用,以防他在绝望中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一手捂住黄大瘤的嘴,一边从两边将他架起,硬夹着不断挣扎的黄班头,出了书房。   “二弟,待会儿你去追上黄德用,跟他说,俺保他的妻儿安安稳稳一辈子,让他放心去罢!”陈举难得地收敛了脸上伪饰的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   刘显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陈举转过身,透过半开的窗户,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没人看见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后才听见他从牙缝中迸出的两个字:“韩冈!”   注1:地方州县中,负责制造兵器弓弩的机构,一般只有边疆的州郡才有设置。 第一十二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中)   吴衍和韩冈此时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占地大,屋舍多罢了。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周围的围墙高达一丈还多,形制如同城墙,有女墙,有雉堞,宽达五六尺。这是为了在城破后,能继续展开巷战而设计出的式样。   大堂,二堂等处于中轴线上的建筑,属于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于吴衍这位节度判官,则是拥有西侧的一间院落作为自己的公厅。但吴衍并没有带着韩冈去节判厅,而是带着他去找隔邻的节度推官。   如今北面战事正烈,经略相公李师中尚未回返。作为署理兵事的节度判官,压在吴衍身上的事情并不少。但作为第一责任人,他有义务在移交本案时,将事情详细向主管刑名的节度推官说明。不过此时推官厅中却没人值守,吴衍叹了口气,又把韩冈带回了自己的公厅。   “坐罢!”吴衍先唤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来。再指着下首的一张交椅,示意韩冈坐下说话。他对韩冈的印象很好,说话便甚为温和。   韩冈没有坐,反倒对吴衍跪倒行礼道:“学生有事要向节判请罪。”   吴衍纳闷,这算是什么话。他欠身问道:“你有何罪?”   “私开军库,取用器械之罪。”   吴衍失笑:“这算得什么事……”他话声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为什么韩秀才你能确定刘三三人今夜会来?”   韩冈道:“因为学生今日说要清点库房以便交接时,带着学生来此的李留哥神情有异。朝廷下令清点州中财计,府君纵火焚烧账簿的事,学生也曾听过。若真有此事,给他们得手后,学生将百口莫辩,百死莫赎。所以多留了一个心,做了点准备。本以为只是有备无患,没想到他们竟然那般心急。”   韩冈说得并无漏洞,吴衍轻轻颔首表示同意,韩冈说的他都明白,这本也不是什么奇事。   韩冈就是被挑选出来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里,守门的王五、王九判个流放,如果为了保险,在狱中灭口报个瘐死也行。至于军器库直属上司——兵曹和县尉担个领导责任,落职待审,如今的知县则是直接罢任。而押司陈举,则可以安安心心地跟户曹书办刘显坐在一起喝茶,黄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小美人,李癞子几十年的夙愿得偿,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呐,韩冈这个反角为什么不按编好的剧本去演?一场好戏彻底给砸掉了!   韩冈心知陈举绝对是这么在想。而他在吴衍面前说出这番话,真正要对付的已经不是黄大瘤,而正是黄大瘤身后的陈举。当他射死了刘三,逼得王五王九献上了投名状,黄大瘤就已经是个死老虎了。但黄大瘤身后,还有传说中在成纪县一手遮天的陈举。   秦州州治便是成纪县。州衙和县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陈举号称一手遮天,但正如韩冈前日对他父母所说,在秦州城中的一众文武官员面前,小小的押司根本算不上号人物。他的遮天,不过是像云翳一般,将百姓和官员分割开来,若真有人能冲破云层的遮挡,回头看看,其实也不过是层稀薄的水汽罢了。   陈举不似黄大瘤、李癞子,在城中的名声并不恶。坏事都让手下亲信做了,自己便能得个好名声。可是在组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的同时,却少不得会侵害到其他势力的利益。陈举在成纪县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只是畏他势力庞大,投鼠忌器而已。如果能从他在秦州布下的关系网上撕破一个口子,动摇到他的地位,在阴暗处涌动的潜流,足以把陈举的势力给劈成碎片。   韩冈已经做了个开头,没有理由不继续下去。也心知此时不得不搏上一搏。为了日后的安全起见,必须将陈举一棍子打死。   “是陈举吗?”吴衍的问题,如天外一剑,让韩冈猛然心惊。吴衍并非蠢人,在秦州任职也有两年。对陈举的了解,比韩冈还要清楚。之所以将韩冈三人带回州衙,而不是移交成纪县,也正是为了防着陈举。   吴衍不是不想对付陈举,但若是因此惹来一身骚,却又不值当了。陈举不是小人物,他的垂死挣扎,足以咬进一名从八品京官的骨头里。   虽然欣赏韩冈,但吴衍不会去冒险!   做官一任三年,但吏职可是能做一辈子。陈举从他祖父辈起就是在成纪县衙里做事,那时真宗才刚刚即位没多久。如今几十年过去,陈举本人都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吏员,升到县级吏职中等级最高的押司,而且还有几个散官职,有个名目唤作银酒监武——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监察御史、武骑尉【注1】。   虽然这几个名号都是给吏员的虚衔,审官院查无其人,官告院亦不录其名,仅是唐末五代时官制败坏后滥封官爵的产物,但能得到这等散官的,一个州近千胥吏中也没有几人。   同时此时还有个说法,叫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陈举这样祖孙几代在一间衙门里做事,所在多有,但官员任职不过是走马观花,往往一任未满便调往他任——有的时候,知州知县的位置上,一年能换个五六个官员——交椅还未坐热,就要赶着换岗,这样如何是下面这些人精的对手?   官员被胥吏瞒骗,弄到丢官去职的例子太多了,好一点,也是灰头土脸,就连包拯包孝肃,也照样被开封府的胥吏诓骗过。能压着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为名臣,他们整治胥吏的事迹,都能在正史传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下胥吏皆可杀,这句话里含着多少官员的斑斑血泪!   看在横渠先生的面上,助韩冈一臂之力可以,但吴衍绝对不会赤膊上阵,拿自己去冒险!   ……   昨日儿子独自入城,回家后韩千六在床上翻来覆去地一夜也没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来,浑家和养娘跟自己一样都是熬红了眼,一宿未睡。对于孤身留在城中,几乎是身处敌境的韩冈,家里没一个能放得下心去。韩阿李赶急赶忙地热了两块炊饼,韩千六拿在手上啃着就往渡头奔去。   大清早,阴风劲吹,天色阴阴,渡船上的空气也是阴郁的。韩千六坐在船头,双眼死死盯着坐在渡船另一头的李癞子。韩千六是个老实人,作奸犯科的事从来也不敢想过,甚至很少跟人斗过气,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将李癞子一脚踹进藉水里去。   李癞子在船尾坐得轻松自在,有个小厮跟在身边,他根本不怕老实做人的韩千六能做出什么。如果韩阿李在旁边那就不同了,现在不带上三五个家丁,李癞子绝不敢跟韩阿李打照面。   “韩老哥,是去城里看你家的三哥儿罢?”   李癞子没话找话,根本是怀着恶意地挑起话头。韩千六扭头看着河水,不去理会。可他这样反应正是李癞子所喜欢看到的,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亲家既然已经拍了胸脯保证了,那块河湾菜田,几天后就改姓为李,不再是抱养的,而是亲生的了。今天李癞子去城里,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碰到韩千六,不失一个打发时间的乐事。   藉水太窄,韩千六和李癞子都是还没坐热屁股底下的船底板,就只感觉着船身轻轻一震,渡船已经到了对岸。下了船,韩千六脚步匆匆,想把李癞子给甩掉。可李癞子带着小厮就是紧紧跟在后面,韩千六越是失态,他看着越是开心。为了河湾边的三亩菜园,他跟韩家争了二十年。如今终于即将如愿,李癞子的心情好得一路上哼着小曲,故意恶心着韩千六。   一路疾行,韩千六和李癞子一前一后走到城门下,就见着那里乱哄哄的,多少人被堵在城门口,要排着队才能入城,几个士兵反手拖着条杆棒,在城门外呼呼喝喝,整顿着队列秩序。入城的队列前进速度很慢,能看到每一个出入城门的行人和车辆,都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癞子扯住一个出来整顿秩序的士兵,塞了两文钱,冲着城门努努嘴,问道:“城里出了什么事?”   “好像昨天夜里有个姓韩的衙前杀了人,据说是烧军器库被发现了,可能是西贼的奸细。现在进城出城,都得搜一遍身。”   昨夜事发,到现在才几个时辰,除了相关人等,真实内情还没多少人知道。从衙门里传出来的信息都是支离破碎,都得靠着猜测和臆断来补全。   韩千六就在旁边,话声入耳就如五雷轰顶,就像陷入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中一般,“不会的,三哥儿不会做这等事!”   李癞子也有些难以置信,但韩冈的硬脾气他是有所了解的。幸灾乐祸的笑容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只恨不得狂笑一番来宣泄自己心中的快意。“韩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么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在两人身边响起。扭头一看,李癞子惊得像只兔子一样蹦得老远。他刚刚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身边。   注1:晚唐五代,官职泛滥。如银青光禄大夫,算是高品贵官,但小小的吏员也被封了此等官职。而宋朝建立后,除了将五代的苛捐杂税一并继承下来外,连胥吏带职的传统也有所继承。只不过胥吏的宪职,不通过审官院审核,不经过官告院录名,看起来再夸张,也只是好听罢了。像银酒监武这样的虚衔,宋廷一次就能封出一百多。而辽国也有着这虚头散官,用来安抚纳粟官(花钱买官)和匠作。只不过避辽太宗耶律德光讳,将银青光禄大夫改为银青崇禄大夫。 第一十二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下)   韩冈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报个信,然后再赶回来。没想到一出城门,就看到了自家老子【注1】和李癞子。   韩千六又惊又喜,一把抓着儿子的双臂,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好一阵,像是古董收藏家将珍藏的瓷器不小心磕着碰着后,上下检查有无损坏的那样紧张:“三哥儿,你没事吧?”   韩冈笑着反问:“孩儿像有事的样子?”   “你没杀人?!”   “这事啊……”韩冈轻轻笑了起来,横着瞥了李癞子一眼,在韩千六眼中,儿子现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癞子的没两样,“孩儿的确杀了人……”   韩冈的话在这里顿了一下,韩千六的脸苍白了起来,李癞子则仿佛被金块砸到了脑袋,又高兴却又疑惑。而韩冈立马为他解惑:“刘三、张克定、肖十来。这几位,里正应该都认识罢?”   现在轮到李癞子脸色苍白了,双脚软绵绵地毫无力气,亲家的小跟班他怎么会不认识:“他……他们……”   “昨夜孩儿接了看守军器库的职司,没成想半夜里这三个贼子竟然偷偷闯进来意欲纵火,便给孩儿杀了。”韩冈快意地看着李癞子的脸色由白变青,因与陈举结下死仇的一点担忧,在看到李癞子这番表情后也轻松了不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癞子和黄大瘤,照样能掀翻陈举!   “刘三三人都是里正姻亲的跟班,他们去军器库放火,贵姻亲怕是也逃不过罪责。我出来前正好模模糊糊的听一句,黄德用……”韩冈的声音很轻,细微的话声却如同晴天霹雳在李癞子耳边炸响,“已经畏罪自尽!”   ……   时间过得飞快,而州中对军器库案的审理也是速度飞快。   十天前的那一声警号,已经从秦州百姓的家常闲谈中消失。刘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响也渐渐沉寂。罪魁黄大瘤畏罪自杀,一切罪责都担到了他的身上,家产尽数没入官中,而他的妻女也被充入教坊司,而两个儿子则莫名失踪。州衙只发出了两张海捕文书,为两个儿子定下了五贯的赏格,便宣告一切结案。   陈举曾经拍着胸脯,要保着黄德用的妻儿——他做到了。他保着黄德用的儿子改名换姓远走高飞,而黄大瘤的几个妻女,刚进教坊司还没过夜便被高价赎走。为了从州中得到一纸脱籍文书——官妓的从良必须要得到官府同意——陈举费的钱钞不在少数。   通过安抚黄德用的身后事,陈举略略安定了身边的人心。接下来要对付的,便是害得他损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敌。韩冈不死,人心不安。   一个稳定的官僚社会,其各个部门的权利划分,已经有了常年积累下来的定规。以节度判官的威风,却也压不住下一级的地方官。   这些天来,韩冈日日在普修寺苦读不辍,间中拉弓射箭来调节心情。唯有去吴衍府中与他的闲谈,方算得上休息。韩冈如此用功,让吴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帮韩冈做得身份证明,想求一个单丁户的认定,成纪县丝毫不理。而成纪知县发来的一纸文书,韩冈却不得不走进县衙中。   绕过空空当当的大堂,走在通往县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韩冈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自缢而死的黄大瘤他曾去看过,脸皮紫得发黑,舌头吐得老长,颈上的那颗瘤子却干瘪瘪、皱巴巴的如同一个放久了的苹果。不同于十天来,几乎天天过河来探视的韩千六,韩冈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因为这只是陈举为了自保而断下来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后吐着信子,他夜里依然是睡不安稳。   一名长得慈眉顺眼的老胥吏领着韩冈向里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韩冈记性很好,记得那正是被他顶了位置的周凤。这几天来,韩冈一想起周凤,便不得不感叹他真是好运气,若不是自家惹来黄大瘤,他少不得落个烈火焚身化焦尸的下场。   领路的胥吏见韩冈回头望着周凤,笑道:“这小子也是运气,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单丁户。今天县尹开恩,便放了他回家。”   韩冈神色微动,“真巧……”   “这等巧也没人喜欢,今年就剩两个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摇头叹道,感慨万千。   韩冈冷笑,“若不是你们这些胥吏贪酷,周凤之父又何必自了性命,只为了将儿子保回来?”   两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没直接进去,而是转头对韩冈道,“韩秀才,人死万事空,黄德用已死,一切过节都该揭过了,那李癞子还请放他一马,让他退了你家卖给他的田也就罢了。”   韩冈愣住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这几天听每日入城的韩千六讲,虽然株连是株不到姻亲上,李癞子却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问了一番,过了三天出来后,秋天的蛤蟆变成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产也损失近半。这一番折腾后,他被韩冈的手段吓得魂飞魄散,天天上门赔罪,还要送回当初强买的田地。若李癞子有陈举撑腰,又何须如此?   只是疑惑归疑惑,该说的话还得说:“黄德用既然死了,韩某哪还有仇人?李癞子那是更是小事,卖给他的田地日后我家自会用钱赎回,不会占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宽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声。今天县尹传唤,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进去后将家里事禀报县尹,报称单丁户,也可今天跟周凤一样径自回家去。想想李癞子,他现在也没胆子不帮你具结作保。”   韩冈躬身道谢:“多谢陈押司!”   陈举神色一凛,再仔细打量韩冈。只见他还是普通的士人装束,外表上温文尔雅,其风仪,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许多锐气。但陈举还记得,当黄大瘤的尸身从家里抬出去的时候,这一位秀才就站在门外的围观人众中,如同鹤立鸡群。当时他凌厉的眼神不是看着黄大瘤,而是盯着自己。双眉如刀,眼神如剑,阵阵寒意从体内升起,自家的皮肤都被激起了一阵战栗,心中只念着不愧是名师弟子。若不是已经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横渠先生的学生。   “好说,好说!”陈举干笑着打着哈哈,陪同韩冈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围在二堂内,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端坐着。正是如今的成纪县知县。韩冈进来后,他忙着签书文件,发落子民。只等到半个时辰后,他得空下来喘口气,一抬头,便看到了仪容出众的韩冈。   韩冈穿着青布襕衫,头戴方巾,一身读书人的装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双眼清亮,一看便气度不凡。   对上读书人,成纪知县不愿失礼,温言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来衙中又有何事?”   韩冈恭声行礼:“学生韩冈。得招来衙中候命。”   “韩冈?”成纪知县脸刹那间冷了下去,不复方才的温和。   德贤坊军器库的事让他吃了不少挂落,今年的考绩少不得要判个中下,磨勘时间又要延长一年。他从陈举那里听了不少小话,几乎把韩冈恨到了骨头里。什么事不能县里处分,偏偏闹到州里去!张载的弟子又如何?张横渠不知收过多少弟子,只听过两次讲经也能算是学生!这样的灌园小儿,又有什么好后台!?   “你就是韩冈?!”成纪知县又追问了一句。   “学生正是韩冈。”韩冈恭恭敬敬地行礼回话。   知县的脸板着,冷声道:“韩冈,你既然应了差役,却只做了一天的监库。我成纪县事务繁芜,也留不得闲人。如今正有一批犒军的银绢和酒水要送去甘谷城,就由你来带队。”   “要不要继续担任衙前?”若是担任押运,运输途中的损失都得自己来承担。但他韩家可没半点多余的钱钞。   对于韩家来说,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选择。而一起跟进来的陈举,则是温和地笑着,冲韩冈投过来鼓励的眼神。韩冈心底却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现在就该帮我说话了。”   这肯定是陷阱!   单看现在这种情况,周围衙役都是虎视眈眈,而且也不知陈举是怎么在成纪知县面前编排的自己,那位年轻的进士知县看过来的眼神也是颇为不善。也许自家只要说个不字,大概就会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杀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还是没生病前的状况,都是挨不了几下,就要一命呜呼。   陈举倒是好演技,但群众演员们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韩冈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尽是杀机,不是“也许、大概”,而是“肯定”!杀人灭口,顺便收拾人心,陈举的确好算计。   “但若是我答应呢,你还能当下动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就是暂且应下又何妨。当着我的面把周凤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让我这个单丁户说个‘不’字罢?如何会让你如愿!”   心念转动,韩冈便一口应承下来,“既是明府之命,又为得国事,韩冈自当遵从!”   不得不应下押送犒军的差事,韩冈脸上如同挂着寒霜,只当他看到陈举的脸色也是一般的难看时,才让他的心情好上了一点。   出了二堂,他抬头仰望灰色的天空,自己命运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操纵着。如果能有个官身,陈举之辈如何能动他分毫。发自内心的感叹喃喃出口:“还是做官好啊!”   注1:关西人俗称父为老子。所以有小范老子【范仲淹】,大范老子【范雍】的说法,这是尊两人为父的意思。而为了让儿子免去服差役,老子上吊的事,也非杜撰。 第一十三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上)   “从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厢房中,韩千六在灯下摇头叹气,“黄大瘤死了,李癞子服软,本以为再没事了,怎么还被摊到这桩差事。唉……”   “谁让孩儿得罪了县尹。”韩冈也是苦笑,“自来做官都是瞒上不瞒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官发财的路。但军器库一案被州里截了去,死的、办的都是成纪县中的人。县尹因此吃了不少排头,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当然看孩儿不顺眼。”   “这……这……”韩千六给惊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气,头脸上却腾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黄德用区区一个班头就害得韩家差点翻不了身。现在黄德用死了,但陈举还在,却又得罪了知县,他舌头吓得直打结:“这……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担心。”韩冈安慰着,“孩儿现今与吴节判交好,若有什么事情,他总会帮忙担待着。县尹如今也不过是出口闲气,不会做得太过。左右就是一趟押运,避是避不过的,先走着看罢。”   韩冈这话是说给韩千六听的,实际上他面临的情况要危险得多。成纪知县不会要他的性命,但陈举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没能如愿,后续手段当是一招招的接着杀过来。而从这几天来跟吴衍的接触来看,韩冈知道,雄武军节度判官绝不会正面与陈举过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烦,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为韩冈移文成纪县,是他看着韩冈顺眼,能帮就顺便帮一手,但如果帮不了,那也就摊摊手,连句抱歉都不用说的。   不过韩冈本来就不是把希望寄托给别人的性子。他对吴衍的要求也不多,请他随便找个理由,遣几个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义与韩冈他同行,算是随行护卫,应该不成问题。再多的,韩冈自信光凭自己就能解决。   陈举的势力在内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陈举能动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几个选择,要防备起来也容易了许多,就是怕陈举害他不成,转去找父母和小丫头出气。   “别说这个了。”韩冈不想再在知县和陈举的话题上说太多,省得他走后父母和小丫头担心,他问韩千六道:“去年杨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应役的,从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险,应该有个数罢?”   韩冈嘴里的杨太尉,大名唤作杨文广,是当年威震云中的杨业杨无敌的亲孙,力克契丹的杨延昭杨六郎的儿子。韩冈不论前生今世,都是对这几个名字耳熟能详。   杨文广为将有勇有谋,不输父祖之风。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杀在对抗西夏的第一线上。他曾参加过平定侬智高的战役,当主帅狄青北返后,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镇守广西边境。在现如今的大宋诸多武臣中,杨文广算是硕果仅存的名将。   去年修筑甘谷城的时候,杨文广是秦凤路兵马副总管——总管则惯例是由身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任——现在他正担任泾州知州,抵抗着西夏人的进攻。   当时为了能在西夏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处在战略要地的甘谷城——当时还叫做筚篥城——筑好,秦州的六个县几乎是全民动员。秦凤经略司一口气从秦州调集了七八万民夫参加,韩冈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韩千六也被紧急征召起来运送粮草。   “去年为了给甘谷城运粮,你爹俺从秦州到甘谷,再从甘谷到秦州,来回跑了整六趟。说起来,那条路真是再熟也不过了。”韩千六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那条路啊,可不好走!”   韩冈点了点头,虽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两城之间隔了一重高耸分水岭,一个在藉水河谷,一个在渭水河谷。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从秦州城运辎重去甘谷,必须先向东,沿着藉水走到陇城县【今天水市麦积区】,那里是藉水与渭水的合流处。   藉水与渭水虽然都是东西向,不过北面的渭水更近于西北——东南走向,与由正西向正东流淌的藉水有个不大的夹角。韩冈押运的这批军资便是要在陇城县由藉水河谷拐个大弯,转到渭水河谷,再从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经过三阳寨、夕阳镇、伏羌城、安远寨,最后才能抵达目的地甘谷城。   “根本就是要绕个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韩冈对秦州到甘谷的这条路,了解得就这么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条直线,河道在山间曲折多变,看起来近,走起来却远得很。”   “所以说不好走啊!山路又长又窄,又是弯弯绕绕,不过隔着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韩千六用手指在茶盏中占了点水,直接在桌面上画起路线图来,“从州城到陇城,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韩冈打断韩千六的话,问道:“不过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陇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的这就算是一程了?”   韩千六笑道:“三哥儿你不知道,从陇城往三阳寨【今天水渭南镇】的第二程这小六十里地太难走了,都是在山夹缝里,没得地歇脚。所以到陇城后须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气到临夜时才能赶到三阳寨。”   韩冈点头受教,心知这一路陈举若有什么安排,应该先出现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没有出现,那便会出现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从三阳寨到夕阳镇【今天水新阳乡】喽?”   “哪得那么好事?!才二十里地出头怎么歇?还是四更天上路,巳时前能在夕阳上镇歇个半刻,再急脚赶过裴峡去,大约酉时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谷县城】歇息。”   韩冈再点头,又把裴峡两个字记在了心底。   韩千六看着韩冈老实听教,兴致一下变得极高,更是说得口沫横飞:“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汇入渭水的地方,这第四程便是沿着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远寨【今安远乡】,再三十里方才到甘谷城。杨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这座城,把整个甘谷都括了进来,少说也有数千顷的上等良田。甘谷本是筚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刚修的时候也还叫筚篥城。不过十几年前他们给党项人逼走了,换了心波三族来占着。现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们的,还有一半他们也想贪掉。听说如今正闹着呢,三哥儿你通过甘谷的时候,说不定还会碰到些麻烦。”   对于北上甘谷的路线,韩冈大体上已经了解了差不多,现在又从有过亲身经历的韩千六印证了一番,几个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他都会做好防备,如果吴衍派来的人得力,保着自己安全抵达甘谷不成问题,即便不得力,他当日就在军器库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足以应对一些危急状况。等到安然抵达甘谷城,他有的是办法出头。   对于情报的搜集,韩冈也许还不如秦州城中惯谈着家长里短的妇人,但对相关情报的整理、分析、推断,这些在后世就算在商业活动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时的情报活动中,依然是块因少有人涉猎而缺乏系统的空白。   这些天来,韩冈对有关陈举的情报着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显夸张扭曲的信息,陈举所拥有的明面上的实力,韩冈大体上都已经有所了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那隐藏在水下的阴影也逃不过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陈家的田产遍布秦凤路的五州一军,其能动用的人力,至少在秦凤是个惊人的数字。而秦州城中的几家市口优良的出售吐蕃特产的商铺,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号,证明陈举必要时还能动用蕃人的力量。与京中的联系,在各处城寨中的人脉,通过对陈举摆在明处的实力的解析,他所能动用的手段韩冈可以做到心中有数,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父母和韩云娘的安危。   “爹爹!”灯火在韩冈脸上投下的阴影中满载着忧心,连一贯锐利的双眉也变得纠结起来,“孩儿这一去,陈举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儿倒不惧他的龌龊手段,就是担心你和娘会有什么不测。舅舅如今在凤翔军中,陈举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不如你和娘带着云娘去投舅舅一阵子,等孩儿把这里的事处理好,你们再回来。”   “三哥儿你孤身一人对付陈举,可有多少把握?”   韩冈展颜笑道:“爹,你也看到黄大瘤的下场了。陈举势力虽大,在孩儿眼里也并非无懈可击。只要没有后顾之忧,孩儿有的是手段应对。”   “好!”韩千六没多考虑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李癞子和黄大瘤的结局,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会给儿子添乱,“俺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去你舅舅那里避一避。” 第一十三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中)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而书房中仍燃着幽幽烛火。陈举犹未入眠,正与刘显隔案对坐。桌上摆着的两盏尤冒着滚滚热气的紫苏和气饮,清淡悠然的香药味随着蒸汽弥散在书房中。宋人喜饮茶,更喜欢名为饮子的药汤。陈举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后,喝上一盏浓浓的紫苏饮,视天候的变化增减汤中的辅料,用以滋补养身,近五十的年纪,还能有着一头黑发,也都是日常调养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陈举郑重其事地问着刘显,慈眉善目的一张脸透着阴狠。上一次他这般谨慎计划,是六年前要对付一个进士出身的主簿,再上一次,则是十一年前的成纪知县,如今他要害的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措大,但陈举的表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比对上两个进士还要紧张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让薛廿八和董超跟着韩三去。他们两个都是武艺高强,又对押司你忠心耿耿。一路两百里,总能找到机会料理了他。”说罢,刘显谦卑地看着陈举,“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陈举举着碗喝了一口滚热的紫苏饮,挑起眼问道:“没了?”   刘显愣了一下,小声问道:“……难道押司觉得薛廿八和董超两人对付不了韩三?”   “对付韩三?”陈举带着疑问的口气慢慢说着。脸色猛然突变,甩手用力一砸,哐当一声,紫苏饮在空中泼洒开,天青色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刘显从椅上被吓得跳了起来。   “你还敢小瞧韩冈?!”陈举眉头缠绕一股子戾气,指着刘显的鼻子厉声骂道:“看看你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当了没有?!他比鬼都精!两人顶个屁用,他能让王五、王九帮他杀刘三,难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超?!”   刘显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今天白天让陈举跟韩冈示好,就是他这个狗腿军师出的主意。只要韩冈敢为自己申诉,少不了被打上十几记杀威棒。以刚病愈的那个痨病鬼的身子骨,三五棒也就死了。能把韩冈打死在县衙中,日后谁还敢捋陈押司的虎须?没想到韩冈却一口应承了下来,什么伎俩都没用了,总不能这样还打,韩措大也是有后台的。   陈举骂了半天才停,厌憎看着百无一用的户曹书办,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里派人去知会一声,让他们动手。韩冈这一队才三十多人,末星部应该能对付得了。”   刘显有些迟疑:“拦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动官中的财货!”   “那他们今年冬天就给我冻着。一滴酒、一匹布、一两棉花都别想从我这里买到!”陈举赚钱可不仅仅靠着鱼肉乡里,他家的商号暗地里掌控了好几家蕃部的交易权,这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万贯的主因。他冷哼了一声:“前年他们能做下,今年难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刘显低声应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来赚外快的,虽然很少有部族敢动官货,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数,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货和私货有时不一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们前年就误劫了军资,惹起了好大一通乱子来,是因为没有留下活口才逃过了追查。只是没能逃过陈举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陈举屈指叩了叩桌子,凶厉之色在眼中闪过,光是一个末星部他并不觉得有多保险,兔子还有蹬鹰的时候,狮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稳:“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库的齐独眼说一声。万一末星部缩了卵,我们还有后手。”   一般来说,押运粮秣军资中最让衙前们头疼的,不是艰险曲折的道路,而是抵达目的地后,接收点验押运物资的监库官吏。如果说从秦州到甘谷在崇山峻岭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关之险、蜀道之难,那甘谷城的监理库帐的管勾官齐独眼就如黄泉前的鬼门关一般。   多少衙前押运了粮秣军资抵达甘谷之后,都要在齐独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剥上一层皮去,如果老老实实交钱免灾,那也就罢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几顿杀威棒。陈举跟齐独眼交情匪浅,狼狈为奸的事情没有少做过,请他出手对付韩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齐独眼太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唤不动他。”刘显替陈举心疼着钱钞,齐独眼之贪,名震秦凤,若不是他买来的后台牢靠,早就被弹劾下去,要请他出手,不是百来贯就能打发的。“可今次又不是一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一关韩冈根本过不去,只是为防不测才要劳动到他。”   “这笔钱省不得,宁可到最后成了画蛇添足,也不能让韩冈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势,陈举不会吝惜家产,虽然他能把韩冈弄去押运军资,但他的身家、他的弱点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韩冈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无瓜葛的死了,才能让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们,收回他们的贪婪目光。   韩冈必须死!   ……   两天后,熙宁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铅云密布,空中寒风凛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眼见着就要落下,无论从天气还是黄历来说,都是不宜出行的时候。但韩冈却没有按照历书自由行动的权力。   从县衙拿到通关文书,再查收了押运的银绢酒水和载货的车辆,韩冈跟赶来送行的韩千六依依道别。而韩冈的母亲韩阿李,已经带着小丫头在城外等着,等韩千六送走了儿子后,就一起去投靠韩冈在凤翔府做都头的舅舅,过了年后再回来。   韩冈的外公过去也是个都头,好水川一战,宋将任福及其麾下全军覆没后,他曾被紧急调往笼竿城驻守。与被同时征发到笼竿城的韩冈祖父结识,最后将女儿许配给韩千六做媳妇。有韩冈的舅舅这位两代在军中的老军头保护,至少安全上不用担心。   目送韩千六离城,韩冈开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项差事。   随行的有三十七名赶着骡车的民夫,他们都是乡里的三等和四等户,服的是夫役,与韩冈服的衙前役类型不同,但同样的辛苦和危险。除此之外,还有两名跟韩冈一起来押运军资的长行——军中的普通士兵都唤作长行——一个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称薛廿八,一个大名唤作董超,都是常年在县衙中跑腿的角色。不过以韩冈看来,这两名军汉都是从骨子里透着阴狠凶戾的人物,绝不是好相与的。   “夜里睡觉要小心了,要不干脆先下手为强。”韩冈心里盘算着,到底哪一种策略更安稳一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杀,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一点杀意,如刀一般在两人的脸上划着,反倒将薛廿八和董超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忍无可忍,狠狠地瞪了回来。   “还是杀了吧!”经过了那一夜,韩冈早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只要觉得有必要,杀杀人放放火也没什么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里害人的手段,摸了摸藏在怀中的一个小包,不得不说,军器库真是个好地方,什么东西都有。   缴送甘谷的军资已经如数捆扎上骡车,银绢和酒水都不是占地方的东西,这些个骡车运载的数量,足以让驻扎在甘谷城里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地过到腊月中。三十七名民夫俯首帖耳地站在车子旁边。韩冈一头头牲畜、一辆辆车子亲自检查过,确认骡子是否健康,车子上的东西是否都扎得足够结实。吴衍答应派来的人到现在还没到,韩冈费尽脑汁地想要再拖一些时间。   “韩秀才,该上路了。”董超不耐烦地催促着韩冈,薛廿八在旁拿着水火棍乓乓地捣着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样子。他们知道韩冈是在磨时间,等下去说不定事情会有什么变局。   可韩冈是一行的头领,要上路,须得等待他的命令,韩冈不肯动,他们还能架着他走?——在城中,还做不得这等事。当然,若是路上军资有所折损,罪名也是韩冈担着,得照数描赔。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里,因此而破家荡产的数不胜数。   “上你娘的路!”韩冈心中暗骂,没好气地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们急什么?”   等一切检验完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韩冈抬头看了看天色,天上的阴云越发的厚重起来,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进了。   “韩秀才,这下该走了罢。”   韩冈慢慢地拖时间,董超、薛廿八和一众民夫早就不耐烦地坐下来等着。见韩冈终于将最后一辆车检查好,两人站起身又一次催促着。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着急。”韩冈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好个屁!韩措大你是鸟书看多了,眼珠子发昏……”董超跳起就张口开骂。   韩冈瞥眼过去,眼神锋锐如刀:“我说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军令在我,莫道韩某不敢杀你,以正军令!” 第一十三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下)   “杀你娘!别以为你杀了刘三,爷爷就怕你……”董超捋起袖子,就想给韩冈点颜色看看。韩冈是够狠,杀了黄大瘤和刘三的手段,他们这些市井中的无赖想都想不出来,但他董超也不是孬种。市井中常年打混的,讲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软,气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刚上前,胳膊肘便给扯住了。回头一看,薛廿八正拼命朝他使眼色。董超脸色数变,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还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对韩冈笑了一笑,也跟着退回去坐下。   韩冈见董超和薛廿八缩了头去,心中凛然,能忍一时之气,可见他们肯定有什么算计在后面要施展。不过他顺带激怒两人的目的也达到了,等吴衍派来的人到了,出了城后,他自有手段对付他们。只是韩冈心中还是有些焦急,如果吴衍派来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对董超、薛廿八二人。虽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两张底牌可打,让他总是有些难以安心。   韩冈低下头,正想将车子、骡子反过来再检查一遍,磨一磨时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重重地从身后压了过来,声势急如奔雷。急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骑兵正直奔辎重队而来。   “好了。”韩冈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他们所处的巷子并非要道,不是发送军资的日子便少有人走,这名骑兵明显的是冲着车队来的。他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仰头看天,天色依然晦暗:“差不多该上路了。天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董超朝韩冈这边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韩家养得狗,你说走就走,说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动弹。薛廿八则看出了来人气势汹汹的,势头有些不对。他跳起身,绕过韩冈,对来人喝问道:“是什么人?!”   “是你爷爷!”那名骑手远远地一声大吼回来,不但耳朵尖,看起来脾气也不甚好。   吼声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韩冈只觉得其人的身份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来人转眼间便越来越近,倒是董超先认出了他的身份,也惊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么会是你?你来这里作甚?!”   被董超唤做王舜臣的骑手也不多话,等几步冲到近前,他一勒马缰,手腕顺势一摆,马鞭刷的一声抽了下来。一条血痕顿时出现在董超的脸上:“爷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跳下马,王舜臣对韩冈直截了当道:“你们是去甘谷城的罢。洒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谷,跟你们正好顺路。算是你们运气,有洒家保着你们一起走。”   “多谢殿直!”韩冈忙着点头,他不知王舜臣官位为何,但往高里说却是不会有错。韩冈一边说着,直盯着王舜臣看,只觉得面熟,却还是没能认出来。   董超用手捂着脸,指缝间都往外冒出血来。却一声也不叫痛。他算是个市井好汉,一个泼皮光棍,被陈举抬举了升入了县衙。圈养了许久,但泼皮破落户的脾气还没有改变。方才被韩冈逼退,已是怨愤,现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发恨。冲着王舜臣一阵大叫:“王舜臣!你骑马,俺们走路,你跟俺们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爷爷爱横走就横走,爱竖走就竖走,端看爷爷的兴致。难道爷爷走路还要向陈举那厮报备不成?!”   这腔调也是似曾相识。又看了王舜臣几眼,韩冈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着吴衍一起来援救、隔门怒吼的巡城队官嘛!   吴节判说话算话。前天韩冈请他帮自己安排了个随行的护卫,他果然将人派来,还是有胆色的强手。   “原来就是他啊……”   在宋代,唤作尧臣、舜臣的特别多,一抓一把。就像后世共和国开国时,起名叫解放、向阳的一样。这是思慕上古贤君所起的名讳。   王舜臣的名号普通,但相貌却极有特色。他脸很大,几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长,虽不比刘备,垂下来离膝盖也不远。宽厚如石板的身躯上,长着一张有些丑陋的脸。再加上留了一嘴乱丛丛的络腮胡子,眼睛圆圆,一瞪起来,几乎与传说中的张飞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铁简。   就在王舜臣的马鞍后侧左右,各挎了一只弓袋,里面装的角弓尺寸并不算大,可制作之精良,是韩冈生平所仅见。而在马鞍前侧,则是挂了两支四棱铁简,上面泛着油光,显是保养得很好。弓和简,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装备,在宋军中,也是属于制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腿还是罗圈腿,两脚贴紧时,他的双腿仍然并不直。但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王舜臣双臂长而有力,从身体条件来看,他的弓术决然不差。   “王舜臣!别以为身后有了节度判官就能保着你。出了差错,你担待不起!”   有董超为鉴,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话,只能从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两个鸟男女在这闹个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着这批酒水吗,还拖个鸟?!莫道洒家不敢杀你两个鸟货,军法立来可不是作摆设的!”   他骂着,马鞭再一挥,在空中噼啪作响,落到两名押运的长行身上,抽得他们满地乱滚。王舜臣在秦州凶名早著,也不怕两人敢还手。一顿鞭子,让董超,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烂,脸上手上多处血痕。不过王舜臣没下重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还不能把两人给废掉。   王舜臣将马鞭收起,猛然回过头来。拧着眉盯着韩冈,一双环眼精芒如电,浑身上下杀气腾腾,恶狠狠地道:“你就是杀了刘三那几个鸟货的韩三秀才?!”   “在下正是!”韩冈微笑着点头行礼,吴衍派来的这位可真是妙人,说下手就下手,又满嘴跑鸟。但这脾气,韩冈倒是喜欢。   没能吓住韩冈,王舜臣并不意外,手上都攥着三条人命了,哪还会被人瞪瞪眼便给吓到?韩冈在军器库中的杀伐果断,他是有点佩服的,“你这秀才倒是好胆略,陈举将了三人翻墙害你,却没成想被射死了一对半。三条人命,他陈举巴掌再大也遮瞒不过去。别看现在县里结案,等经略相公回来,照样能把案翻过来整死他。”   韩冈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黄德用和刘三等人明明是夏贼在城中的奸细,又与陈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们这些措大,就是阴在肚子里,明明白白的事还死咬着不肯松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陈举仗着自家势力大,身后又有人,从不把我们这些军汉放在眼里,都是呼来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里给洒家碰上,直剥了皮,囫囵丢进藉水里去喂王八。”   骂了几句,见韩冈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对韩冈道:“韩秀才,俺只是个没品级的军将,离殿直什么的,还有五六级。别这么叫俺!洒家听不惯!”   韩冈低头逊谢。这王舜臣脾气粗豪,但却知道分寸,看起来心思也算细密,吴衍倒是好带契,给他找来一个够管用的保镖。这样一来,韩冈安然抵达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点。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时间。韩冈一声令下,大队当即启程,连薛廿八和董超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脚踢起来收拾了伤口,恨恨地跟上队伍。   在城门处验了关防,一行人径直出了东门,迤逦向东。三十多辆骡车一架接着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长队,而王舜臣骑着马,就跟在车队的外围。   跟着骡车快步前行,韩冈突然心有所感,猛回头,只见城头上,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风中。   韩冈的瞳孔一下缩紧:“陈举!”   “真是陈押司!”一行人议论纷纷。   “他来做什么?”   “没看到这次是谁领队吗?韩三秀才啊,杀了刘三,逼死了黄大瘤的那个。陈押司能不来?”   听着队伍中的低声议论,韩冈淡然一笑,陈举来了又能如何?!   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凑近了看看陈举现在脸上的表情。怕是陈举自己也没想过,在韩冈身边,会突然多了一个保镖,而且还是脾气够坏,但又不乏聪明的王舜臣!   朔风渐渐猛烈起来,韩冈外袍里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双层皮子对缝而起,带毛的一面给缝在了里面。背心是对襟开,带盘扣,形制有别于此时的服饰。是用了韩冈的建议,韩阿李裁剪,韩云娘又用了两天时间一针一针地赶制出来的。今天早上,由韩千六赶着送到韩冈他手中。穿起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连心里也暖洋洋的。   盘踞在韩冈心中数日的阴云,已因王舜臣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心情变得很轻松,直如阳光灿烂。天顶虽是阴云密布,但前路却一片光明。 第一十四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上)   从秦州往陇城县的官道长三十里,宽四丈,顺着藉水修筑,厚厚的黄土夯筑得坚硬如石,是秦州向东连接凤翔府,直通关中的主要通道。如此宽阔的道路,足以容下八匹马或是四辆车齐头并行,也能容纳每年从关中腹地向秦州运来的三十万石粮秣通行。但现在,韩冈和他的辎重车队却都是站在官道旁的泥地上,等待这条官道重新开放。   一对对旗牌官,各自举着旗号、官牌赞导喝道,后面则跟着数百名戴盔披甲的骑兵迤逦而行。骑兵分前后两部,护持着中间的一支三百多人、服色掺杂的队伍。   这一整条队列从头到尾有近一里长,人数大约七八百。只看其中带甲骑兵的数目,少说也有一个指挥的兵力。秦州虽是前线,但骑兵始终不多——或者说,整个大宋的骑兵数量都是少得可怜——秦州连着蕃兵、汉军一起算上,也不过五千上下。而现下在韩冈面前鱼贯而过的队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李相公回来了!”   “是经略李相公!”   不是一路经略的身份,如何能以数百名骑兵为护卫?的确是李师中回来了。   秦凤路的经略相公为了就近调配输送给笼竿城和甘谷城的军需物资,他在陇城县上——也就是韩冈去甘谷城这条路的第一站——整整待了半个月之久,直到此时,方才回镇治所。   李师中位高权重,其人出行自是闲人远避。虽不像天子出巡要沿途人家摆起香案、山呼叩拜,但远趋避道,却是少不了的。   “要是他能早几天从陇城县回来就好了。”韩冈心中不无遗憾地想着。   李师中的性格为人,州中多有传言,那是拢着权力不肯放手的性子,同时为人刻薄,近于酷吏。德贤坊军器库之案如是落到他手上,铁定给他办成株连数十家上百家的大案,成纪县连句嘴都别想插上。陈举也肯定逃不过这一劫。而陈举垮台,韩冈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藉水对面的家中,让小萝莉为自己暖被窝了。   “回来得实在太晚了!”   “好威风……”看着李师中的队列,王舜臣则是另外一种心情。   “这不是当然的?!秦凤经略相公啊,天下文官武官数以万计,但在他之上的也没多少。如果入朝,再升一步便是一任宰执了。”   虽然如此回复,但站在路边,韩冈看着浩浩荡荡地护卫着李师中的骑兵队伍,心中照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羡慕,半是渴望。羡慕他的权势,渴望的也是李师中现在拥有的权势。   能做秦凤路经略使,在大宋文官序列内,说起来应该能排进最前面的三五十人之列了。大宋的地方行政区划,从下到上是镇(乡)、县(羁縻州)、州(府军监)、路(京)这四级,其中路是最大的区划单位。   路有转运使路和经略安抚使路的区别,转运使路整个大宋才分了十五路,而后才加到十八路,经略安抚使路多一点,也没超过二十五。而不论是转运使路还是经略安抚使路,其序列都是北方排在南方之前。而如今西北多战事,关西四路以及河东一路尤为重要,李师中的地位,在天下二十多个经略安抚使中,其实是排在前五的。   看着身着紫袍的李师中气势轩昂的骑在一匹高俊的枣红色河西良马上,在众军的护持下从眼前穿行而过。韩冈神思突然间有些恍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汉人的文吏虚弱得连马背也爬不上去了呢?   在前世,韩冈总是以为文官乘轿,武官骑马是古代的惯例。但在这个时代,连文官也多是骑马,少有坐轿乘肩舆的。以人为畜,名声上殊不好听。就算是宰相,除非是年老腿脚不便,得到天子特旨赐以肩舆,否则也一样是骑着马入宫。   ——这还是修文偃武的宋代!而且还是北方的优良养马地皆尽丧失,战马数量不足的宋代!而明清,不缺地,不缺马,文官们却都是以人为畜,不坐轿子就走不了路。   这该叫做一代不如一代吧!   班超手上只有三十六人,却也是敢在敌国杀人放火。王玄策据说单人匹马就带领附庸国的军队击败了一个印度古国。   虽然宋朝的尚武之风远不如汉唐,但书生至少还是能骑马,也能拉弓——韩冈自己的箭术就不错,他在张载门下游学时,也有过几次在初春与同学一起射柳【注1】的经验,而真宗朝的状元陈尧咨更是以箭术闻名天下,还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来——但到了明清,多少读书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师中的队列已经走远,只看着一条尘龙滚滚西去。被逼到路边的民夫们纷纷把骡车赶上官道,王舜臣来到韩冈身边,“韩秀才,该走了!”   韩冈回神过来,对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头,望着滚滚的尘尾。这就是一名经略使的权势。论才智,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人,论刻苦,不论是他还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读的人物,论眼光、论学识,韩冈更是自信。只要有机会,不论是去参加科举,还是得人荐举,他如何不能在北宋混出头来?   虽是无缘无故地来到这个时代,但韩冈怎甘心浑浑噩噩地过上一辈子?不论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比李师中还要高的地方。   总有一天……   ……   韩冈带队重新上路,不过两个时辰,一行人便赶到了陇城县中。照着惯例,他们被安排着在县城外的一座旧军营中歇了下来。王舜臣虽然跟韩冈带的辎重队不是一家,董超又与营门守卫咬了半天耳朵,想堵着不让王舜臣入内。但王舜臣拿着吴衍开出来的关文令扎——但更有用的还是他的那根马鞭——也大摇大摆的一起入了营。   此时还未交申时,但冬天天色黑的早,日头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着血红。   安排着吃了饭,四十多人便占了两间营房,一边二十人挤在两张大通铺上。韩冈用着看管民夫的名义,把薛廿八和董超两个分开来各安顿在一间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则分睡在两座营房外间的军官专用厢房内。   “记住了,这是军营,不是惠民桥后的私窠子【注2】,没得让你们进进出出!入夜后无令不得出房,要是给洒家捉到,老大军棍伺候,别以为洒家不敢打断你们这些猴崽子的腿!”   王舜臣板着脸站在营房中,他威风凛凛地教训着一众民夫,三十多人老老实实地站成两排低头听教。按理说辎重队的领队是韩冈,而王舜臣不过是顺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训,也该韩冈出头。可韩冈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而董超和薛廿八被逼着跟民夫们站在一起,只冷着脸,什么都没说。   韩冈瞧着两人的神色,有一半好似因为王舜臣背在身后的双手正用力捏着他的那柄马鞭,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后面把场子找回来,而在忍着一时之气。   王舜臣的条令并不是他私编出来。夜间私出军帐、营房,按照军法都是要打军棍。莫说到帐外透透气,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没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裤裆里。   韩冈对此军规倒是了解不深,但能帮着困住薛董二人,自不会有二话——如果薛廿八和董超敢犯军条,他绝对会乘机废掉两人的腿——何况这条令也不是用来约束他。先去检查了一下车辆,还有牲畜的食水,让值守的民夫好生地看管。而后韩冈又去了军营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做着里面过往军队的买卖。为了多谢王舜臣相助,韩冈在外面买了酒肉回来,吃饭聊天顺便拉拉关系——也多亏韩千六在临出发时,塞了一贯多一点的大小钱给他,不然也没钱做这些。   王舜臣的房间就在营房中隔出来的厢房中,这也是为了让军官和士兵不至于离得太远,也能监视到士兵们的进出。韩冈拎着酒肉过来,他也是高兴。不多说二话,两人在桌边坐下,便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韩冈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谢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谢王军将了。”   韩冈真的很感激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说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会出什么幺蛾子来。吴节判做事也是妥当,让他直接出头他是绝对不干,可请他调一个可信的军官,他找来的王舜臣却不仅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射柳,中国古代传统的春季游戏活动。不论汉人和胡人,到了春天柳树发芽,都有在校场上插柳枝,比赛射术的传统。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居第三。   注2:私窠子,就是私娼妓院,与教坊司官妓相对。 第一十四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洒家,换个别人也不会这般卖力。”王舜臣从嘴里扒出根鸡骨头,看了两眼,又丢回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日他鸟的。洒家看陈举不顺已经很久了,韩秀才你让他吃了个大亏,洒家看着煞是痛快。军器库一案,有没有人告诉秀才你,陈举为了赶在经略相公回来之前结案花了多少钱吗?”   韩冈点了点头,“八千多贯!”顿了一顿,又强调道:“铜钱!”   北宋铜钱不足,铜价又贵,而且多产于东南。万里迢迢运送到陕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许多时候,两地都是通用铁钱。铁钱的价值远远小于铜钱,官价有时是一比二,更黑一点的则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间,多是三四枚铁钱才能换一枚等大的铜钱。   “八千贯铜钱!”王舜臣摇头叹着,“陈举那厮,单是收买州中官员就用了八千多贯铜钱,补充军器库亏空又费了万多贯,还有安顿黄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笔。韩秀才你在德贤坊射出的三箭,让陈举不是出血,而是大块大块地割肉啊……”   韩冈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陈举将他视为死敌的缘故,而他也因此绝不会奢望能与陈举达成谅解和妥协。不过陈举一次过拿出了两三万贯钱钞,将自己的家底摊在了阳光下,连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这么多官员,韩冈不信没人会对此动心。只不过他们近期内很难有动作,韩冈也等不及陈举在秦州被人连根铲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陈举之事,韩冈转而问道:“不知军将是哪里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洒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粮的,不比你们读书人光彩。”   韩冈奇道:“既然军将出身延州,不在当地投军,怎么到秦凤来的?”   王舜臣沉默下去,神色在跳动的火光中变幻不定,最后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将酒气化作憾然一叹:“若不是犯了事,洒家现在应该在绥德城啊……”   绥德……   韩冈还记得陕北有句俗话叫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的炭”。可在此时,瓦窑堡此时尚未修筑,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涧城被宋人控制。而绥德,一直都是党项人的控制区,直到三年前西军名将种谔用计逼降了当地的守将嵬名山,方才占据了绥德。   位于无定河边,横山深处的绥德城,是控制无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横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种鄂夺占绥德就如将一枚钉子钉进了横山,让宋军的控制区向着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洒家何必避到秦州来?若有五郎照拂,过两年也该升做殿侍,等再立些功劳,升做三班何在话下【注1】?……洒家的老子曾在种老太尉帐下行走,守过青涧寨,筑过细腰城,倒是洒家生得晚,没能得见老太尉的威仪。”王舜臣说起他父亲曾经跟随过的种老太尉,在面上闪过的憧憬和仰慕的神色,在他身上实是难得一见。   “军将说的种老太尉可是种公世衡?”   “这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种太尉?!如今打下绥德的五郎也当不起太尉二字。”   韩冈至此方是恍然:“原来是鄜延种家的人,难怪气魄如此。”   王舜臣说的老种太尉,就是十几年前去世的关西名将种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将门种家的前任家主。种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隐士种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谓的隐居其实也便不过是做做样子,终南捷径这句成语不仅是韩冈,此时的人们也都耳熟能详,在终南山做隐士只可能是为了做官——不过当其时,世称隐君的种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宠信,名位颇高。   等种放去世之后,由于其无子,便由种世衡这个侄儿受了恩荫,入了军中。种世衡在关西为将数十载,战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荐陕西将官时,将种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欧阳修也曾上书说,“臣伏见兵兴以来,所得边将,惟狄青、种世衡二人”,都是把种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视作同一等级的将领。   只是种世衡的官运远不如最后当上了枢密使的狄青。他名声虽响,可名位却不甚高。虽是关西人称种老太尉,但终其身也不过一个正七品的东染院使,离横班这等高阶将领还有七八级,离真正的太尉之衔更是十万八千里。称横班是太尉,那是世间的习俗,就像将民间将经略使称为经略相公。杨文广能称太尉,因为他曾为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而种世衡无论从品级还是差遣上都是远远不够资格。   韩冈前身是士人,对名位高低而带来的不同称呼有着天然的敏锐,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以太尉之名来称呼种世衡,一声世衡公已经是很恭敬了。但现在是跟崇拜种世衡到五体投地的王舜臣说话,称呼一声“太尉”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老种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御状又犯了事,洒家的老爹就跟着五郎,不过前两年病死了。洒家是自小跟着五郎的儿子十七哥儿,只是今年年初酒后恶了个鸟官的衙内,逼得洒家在延州站不住脚,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风头。吴节判曾在延州监酒税,跟五郎交好,洒家便投到了他门下。”   韩冈并不清楚种家内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说种五郎现在正驻守在绥德城,那定然是种世衡诸子中,最为有名的种谔。王舜臣与种家因缘不浅,若能拉好关系,日后也多一条出路。至少韩冈可以确定,直到北宋末年,种家在关西依然是武臣名门之一——因为有留名千古的种师道。   韩冈为王舜臣将酒斟满:“令尊既久随老种太尉,功绩当不在少数,难道没能给军将留下个荫补?”   王舜臣又一口将酒灌下,愤愤道:“鸟荫补,轮也轮不到指使的儿子头上,洒家的爹又是死在床上的,哪有那个命!”   一个指挥使,如果是禁军中的上四军——天武、捧日、龙卫、神卫——指挥使,好歹一个从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驻泊禁军的指挥使,恐怕连品级都不会有。但要想荫子为官,上四军指挥使都不够资格,请先升到从六品!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战死在沙场上,作为抚恤,朝廷也会录用一两个儿子。王舜臣的老子两样都没有,当然荫补不了。   韩冈笑着劝道:“算了,以军将之才,入官也是迟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声,“你们措大就是会说好听的。一点实诚都没有。”   韩冈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种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庆历五年【西元1045】,王舜臣说他那时还没出生。难道他现在才二十出头?韩冈有些吃惊地看着王舜臣的侧脸,那一张毛茸茸的大胡子脸,横看竖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头摇着酒水,突然叹道:“还是找个好根脚有用。秀才你跟着横渠先生,怎么着都能考个进士,不比俺们厮杀汉,拼死拼活也不定能混到一个官身。”   “说是弟子,韩某投到先生门下也不过区区两年,难得先生教诲。”韩冈也叹着:“真要说起根脚,韩某不过是灌园出身。若非如此,怎么会被陈举、黄大瘤之辈所欺?”   王舜臣抓了抓头,“管他时日短长,学了一天也是学。不是有说法叫朝什么死的……”   韩冈笑道:“可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对!对!就是这句。十九哥说过几次洒家都没能记住。”王舜臣今天不知叹了多少次,“当年老尚书的文章连真宗皇帝看着都喜欢,到了老太尉时,便弱了许多,现在传到第四代,也就七郎家的十九哥算是有文有武。洒家跟着的十七哥在文事上还差一点。”   老尚书说的是隐君种放,他死后追封的官位是工部尚书。他算是第一代,种世衡第二代,如今关西军中有名的三种——种诂、种谔、种诊,也就是王舜臣方才说的大郎、五郎还有个没提及的种二郎,是第三代;而现在王舜臣说的十七哥和十九哥则是第四代。但种师道是第几代?也许是第五代吧,韩冈猜测着,若是能打听到这位日后的名将的下落,有机会自当多亲近亲近。   “不知军将说的十九哥大名为何?若是上承隐君之才,日后一个进士当是探囊取物。”韩冈问道。   “咦,秀才你不认识吗?十九哥正是投在横渠先生门下,与秀才你应是同学的!”王舜臣因酒水而变得有些恍惚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韩秀才你既然也是横渠先生的弟子,应该不会不认识罢?!”   韩冈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滞,这王舜臣真是不简单,心思细密得与外表完全相反。一番话弯弯绕绕,竟然是在探他的底子……幸好他还是继承了前主的记忆,而那一个韩冈的的确确正是横渠先生张载的弟子。   “也是在先生门下吗?种……种……”韩冈轻轻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从幽深的记忆中跳出水面,他眼睛一亮,“种建中!军将说的十九哥可是种建中种彝叔?!”   注1:军将、殿侍和三班都是指得宋代武臣的阶级,相当于现代的军衔。这些军衔都是属于没有品级的低阶武官。从高到低为:三班借职,三班差使,殿侍,大将,正名军将,守阙军将。王舜臣现在的阶级为正名军将。 第一十四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下)   “原来真的是十九哥的同学!……”这下轮到王舜臣吃惊了,他本以为韩冈自称是横渠弟子不过是吹嘘,要不然早就开始拉关系了。却没想到韩冈竟然一口报出种十九的名和字,真的是十九哥种建中的同窗学友。   韩冈笑了,王舜臣先前的怀疑和现在的惊讶,他都看在了眼里,“说是同学,其实也不怎么亲近,先生的弟子众多,我和彝叔话也没说过两句。韩某是个书呆子,白天受教,夜里回去抄书,论起亲近的同窗,还真是不多。”   “那也是同学啊……”王舜臣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秀才你放心,既然你是十九哥的同学,那就不是外人。别的洒家不敢说,只是外面的那两个鸟货,洒家保管他们这一路上别想闹出什么花样来。”   韩冈低头称谢,王舜臣如此保证,那这几天就可以安心了。   有了种建中这层关系,两人自感亲近许多。举杯跟王舜臣对饮了三杯,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对了,军将。有件事想要问一下,如今种家里,有没有大名唤作师道的?”   王舜臣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确定没有?”   “当然,除了这两年新出生的,种家的其他人洒家都清楚,肯定没有一个叫种师道的。倒是七郎家的二十三,也就是十九哥的同胞兄弟,名叫师中。名字有点像,但年纪才十三……【注1】”   ……   在陇城县歇了一夜,第二天刚交三更二鼓,韩冈等人便起身。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次启程,转向西北而行。黎明前的黑暗中,几支火炬照着前路。在身侧滚滚而流的,也不再是藉水,而是更加汹涌浑浊的渭水。这一天是沿着渭河走的一程,山道狭促,极是难行。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就是天上看着要下雪,但最后却没有下下来,反而放晴了。   这一天,韩冈提着心思,随时准备解决薛廿八和董超两人,在他看来,从秦州到甘谷的四天路程中,第一天是通衢大道,而第四天行走在守卫严密的甘谷中,都不会有危险。可能会出问题的只有第二程和第三程。但一路上什么事也没发生,顺顺当当地抵达了目的地三阳寨。两天来,薛、董二人很老实跟着队伍在走,韩冈故意和王舜臣几次联手整治他们,可两人都是忍了下去。   看着两人的反应,韩冈越发的确定,危险的确是越来越近。有王舜臣在侧护翼,自己又是有着几条人命在手,董超和薛廿八却还是很有自信的样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还有外援存在。   等到了启程后的第三天,又是三更多便启程,从三阳寨出发,用了几个时辰穿过峡谷山道,在中午时抵达夕阳上镇【今天水新阳乡】。一行人在镇子边找了个日头好的地方,停下来歇息。   夕阳上镇位于群山围绕的一块盆地中,是渭河这一段河道中难得的平坝,有不少商旅经过此处时顺便歇脚,形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镇。而在其西北五里,还有个夕阳下镇,那里驻扎了一个指挥的禁军,权作防护。   王舜臣大马金刀地坐在骡车上,揉着脚腕。他虽然是骑兵,但战马难得,也舍不得多骑耗费马力,他的这一路来,反倒是走路的时候居多。他揉着脚,一边道:“到了夕阳镇,今天的这一程就已经过半。歇息个两刻,快一点过了裴峡,到了伏羌城就可以好好歇歇脚了。”   韩冈却是站着的,他遥遥望着西面的裴峡峡口,眉头紧皱:“要说险要,我们这一路几个峡谷是以裴峡最险,如果有什么贼人想劫道,也只会在裴峡里。”   “韩秀才,你在说什么呢?”王舜臣大笑道,“劫道?谁敢!”   韩冈侧头看了一下躲在二十多步外的薛廿八和董超两人,“韩某杀了刘三三人,又逼得黄大瘤自尽,为了尽快结案,陈举花了几万贯。他是恨我入骨,不可能让我韩冈安安稳稳地将这批军资运到甘谷城……”   王舜臣并不在意:“怕什么。若薛廿八和董超两人想做鬼,洒家帮秀才你找个借口弄死就是了!正好裴峡河窄水急,报个失足也就是了。反倒到了甘谷城后,秀才你该小心点。”   韩冈当然知道甘谷城里不会没有陈举的人,但到了甘谷城内,陈举不可能不会担心韩冈也许会有的后手。几次交锋,陈举还没能在韩冈身上占到什么便宜,若他以为能动用一下甘谷城里的自己人,就能解决韩三秀才,未免就太自大了。再怎么说,韩冈都是得世人敬重的读书人,而不会顾忌这一点的,只有愚昧无知的蕃人。   二中选一,挑选出一个方案解决韩三秀才这个心腹之患,陈举也许还要考虑一二。但一个是双管齐下,一个则是只靠甘谷城里的盟友,那就不必多想了。多一个手段,多一份保险,一直都在暗中盯着薛廿八和董超的韩冈,他现在有九成把握能肯定裴峡中有埋伏。   “陈举手下可不只薛廿八和董超,听说他还能驱使蕃人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冈自从与陈举结下死仇,很是费了一番心力去打探陈举的情报,“陈家的店铺跟秦州西面山上的几个蕃落生意做得可不小,私盐、私茶从来不少的。”   秦州西面的山地,其实就是藉水和渭水之间的分水岭。若没有这重分水岭,那秦州与夕阳镇的直线距离,就只有三十多里,根本不需要绕上两天的路。所以与陈举常年买卖的蕃落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裴峡正南方的山上。   王舜臣嘿嘿笑了两声:“秀才你想太多了。传说而已,谁也没见过!”他再一指周围,“何况军资又不是好劫,就算那些蕃贼有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   从秦州到甘谷,除了一些盘山道外,都是三丈五尺的军用驰道,不到两百里地,沿途大的城寨就有五个,小的堡子、烽火台随便在哪里抬抬眼就能看见几座,各处寨堡驻扎的军队加起来足有三四万人。这是一条以一连串寨堡组成的防线,拥有多达百里的纵深,其防御力并不比长城稍差,而攻击性则更高。这条寨堡防线,绵延两千里,宋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没能修筑完成,但已经足以让西夏的铁鹞子望关中腹地而兴叹。   “总得小心为是……我们出城时,陈举正在城楼上看着。有军将你庇护,这一路韩某不需要再担心薛廿八和董超。陈举若想杀我,等我入了甘谷城可就迟了。韩某不信他能看着军将你跟我一起上路,还能把宝押在薛董二人身上……很有可能陈举会通知他惯熟的蕃落,在路上劫个道。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点问题也没有,但说起蕃人,军将你也知道,这条路上平日里有多少蕃人在走?!别的不说,经略相公前段日子坐镇陇城县,为的什么?还不因为有四千石的粮秣,在往笼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给劫了!”   “真来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兴奋得不骂上两句就感觉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情,“日他娘的,陈举那鸟货要是能给洒家送些功劳,洒家可不会客气!”   ……   在渭水沿岸,所谓的峡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来的黄土沟,一条大沟两侧有无数条如肋骨一般排列的小沟,而小沟两侧又有许多毛细沟。好好的一片黄土高原,被冲刷得千丘万壑,许多地方寸草不生。不过此时的裴峡两侧,树木却不在少数,丛丛密密,从东侧峡口一直延伸到西侧峡口。   裴峡并不算长,只有不到二十里,但顺着河岸边的山道赶着车子,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走在队列中央,韩冈提着一张六七斗力道的猎弓——临行前,韩千六交给他的不仅仅是钱钞,还将那张旧弓保养了一次换了弦后送来——他不时抬头看着谷地两侧的沟壑和密林,那里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走快一点。这里可是有蕃贼出没!”韩冈催促着手下的民夫。王舜臣自信得过了头,但韩冈却是小心谨慎,若真来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坛酒,到了甘谷也是桩麻烦的事。   没人敢说韩冈不是,但民夫们都是暗暗摇头,只觉得韩秀才太过杯弓蛇影。可世事从来都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总是会往更坏的情况发展。   “有贼人!”不知是谁人在前面叫了一声。下一刻,前方道路一侧的林木中,便突然间杀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长刀的蕃人来。这些蕃人行动极快,几步冲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杀奔过来。   民夫们战战兢兢,看着韩冈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这秀才是盐酱口,一说蕃贼,蕃贼就来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韩冈的脸色郑重无比,陈举的影响力超过他的想象。四五十人听起来不多,但这个数量的贼人出现在前线要道上,甚至能惊动到李师中。如果贼人身份泄露,他们的部落恐怕都被视为谋反而被官军荡清,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曹玮曹太尉守边的时候,用这个罪名灭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陈举许给了他们什么愿,竟然如此不顾后果?!   韩冈一瞥身侧看不出什么惊慌神色的薛廿八和董超二人,一支白羽箭随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内!”   “鸟蕃贼!”王舜臣则大喝一声,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劳的来了也!”   注1:种建中就是种师道。他之所以会改名,是因为他要避徽宗年号建中靖国的讳。在徽宗登基之前,并不存在种师道这个名字。 第一十五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上)   “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缠绕在鼻端,不过空气中弥漫的则更多的是满桌佳肴的香气。只是坐在厢房中的两人哑谜般的对话并不应景,每个字中都透着浓烈的杀机。   秦州城中素斋做得最好的天宁寺的香火,虽比不上妙胜院【今南廓寺】这样在鸿胪寺左右街僧录司【注1】挂上名的大丛林,但胜在清雅,有闹中取静的味道,又拥有一座名气甚大的菊园,每逢入秋,秦州城的达官贵人们多喜来此处赏菊喝酒。   不仅如今已经入冬,素斋在西北的冬天并不受欢迎,来到天宁院的官人们几乎绝迹,只有喜欢口腹之欲的陈举常常来光顾,施舍的香油钱亦不在少数。   陈举用勺子舀了块酿豆腐吞入口中,半眯着眼享受起在嘴里扩散开来的滑腻细软的美味。天宁寺的豆腐细嫩的异乎寻常,还没有平常豆腐犯苦的卤水味,这是天宁寺的独门秘方,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是让陈举百吃不厌的一道菜肴。   刘显坐在陈举对面,他的碗筷都还没有动过:“按着行程,如果没有拖延的话,韩冈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夕阳镇,往裴峡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刘显轻松地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锐,韩冈手下不过三十多民夫,又有薛廿八和董超做内应。就算王舜臣是个能打的,被几倍的精兵一围,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实力,八九百兵也勉强能动员得出来。但这么多人一起出动动静太大,为了防止走漏风声,百人便是极限。从近千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百名精锐,怎么可能会输给不到半数的民夫?!   “也得防着万一啊……”与蕃人打得交道越多,陈举就越是明白他们不能深信,怎么都要防着一手。   “有齐独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韩冈也绝逃不过一死。算时间,今天小七也该到了甘谷,有他知会着齐独眼,押司何须忧心。”   陈举慢慢地点了点头,对于自己安排的记记杀招,他相信韩冈不可能都躲过去,只要中了一个,他必死无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韩冈的父母逃到了凤翔府去,说不定他也会逃。”   陈举说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刘显见了忙提起酒壶给陈举满上,笑道:“四郎也是在凤翔呢……如果韩冈潜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狱,四郎正好可以插上一把手。”   “他把官做好就够了。斩草除根我自会安排人去做!”   陈举是个吏员,祖孙三代在成纪县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权势,陈举当然想传给儿子。他总共生了八个儿子,但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个——在此时,无论民间还是皇家,幼儿夭折率都是超过一半,很少有韩家那样三个儿子有养到成年。   陈举的幺子今年刚满八岁,而老二、老四则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陈缉如今也在成纪县衙之中做事,前些时候领了差事往京兆府办事去了。至于四子陈络,陈举很早就决定不让他留在成纪县中与长子打擂台,而是花钱为他捐了一个官身,如今是在凤翔府下面的县里做着监酒税的小官。   陈举为儿子买来的官身称为进纳官。虽然进纳官在官场上多受人鄙视,很难升得上去,可有了一个官身,能减了税赋,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陈举已经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经捐过一个官,帮着家里减去赋税。   “只要韩冈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绝,谅也没人再敢来捋押司你的虎须。”   陈举一仰脖,将水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眯起的眼中杀气腾腾,攥紧右手的力道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自从军器库一案之后,他在成纪县中的威信大落。他过去使人办事,从来不会有二话;但如今,有许多都是被拖着的。   这是谁害的?   是韩冈!   为了填窟窿、弥补后患,他几万贯花了出去,家中现钱一下全没了,商号差点周转不过来,接连卖了几片好地和宅院才弥补了亏空。   这是谁害的?   是韩冈!   财不露白,但多少官吏看着眼红,每天晚上他都是辗转反侧到三更天后,才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往往还在噩梦中一身冷汗地醒来。   这是谁害得?   还是韩冈!   韩冈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韩冈死了!”陈举恶狠狠地说着。   是的,只要韩冈死了……   ……   “要本官帮你家押司杀了成纪县来的衙前?……这韩冈是哪里来的人物?究竟是怎么得罪了陈举?”   甘谷城的公厅中,一名身着青袍的中年官员带着一丝玩味的语气出言问着。齐独眼——这是中年官员的绰号,齐隽才是他的本名。齐隽两只眼睛都睁着,左右双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还能找到一点慈悲,而右眼里就只剩下冷漠和无情【注2】。   甘谷城监理库房大小事务的管勾官——扒皮抽筋齐独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从没有一个能安安生生地回家复命,都是倾家荡产,才能喂饱这头磨牙吮血的独眼恶狼。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据说秦凤兵马都监兼甘谷知城的张守约也一样,但齐隽只跟衙前过不去,从不在军资上动手脚,本身又属于文官,张守约也没理由找他麻烦。   在齐隽面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青年低头回着话:“回官人,押司今次让小的来甘谷拜会官人,就只让小的带了这么一句话。”   齐隽眯起眼睛,声音冷了下去,“黎清,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态度?”   “押司说了,官人与他是兄弟一般的至亲,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着。只是押司没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乱说。”黎清的态度恭恭敬敬,却拒绝得毫无余地。   齐隽冷哼一声,知道在黎清嘴里问不出什么来。能让陈举派出来,肯定深得信重,黎清这等干仆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从父母开始就是在陈家做事,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泄露主子的隐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头上的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打开了一条缝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扯动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当即褪去了不少,声音也和气了起来:“如今甘谷情势不妙,亏你也能进得城来。”   “为了押司奔走,一点小事算不得什么。”黎清低头轻声说着。   “小事?!”齐隽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很干,很快就收止。看起来有些忧心的样子,“已经不小了……”   “管勾……”一名胥吏突然出现在门外。   “怎么了?”齐隽问道。   “启禀管勾,上个月陇城县来的那名衙前死了,从伤病营抬了回来,还请管勾先查验了,好拿去烧掉。”   “才死啊,还真是能拖……”齐隽摇着头,似是不满的样子。他说着就走到门外,黎清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摊着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一张芦席就铺在下面,显是就是用着芦席裹着进来的。也许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尸体并没有腐烂,但莫名而来的浓浓尸臭却传遍整个院子。透过裹在尸身上的破碎凌乱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或青红、或紫黑,触目惊心,甚为可怖。   尸体的面部如鼻子、耳朵还有面颊上,缺了不少皮肉,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头,黎清猜着可能是给老鼠啃了去,而且看这些缺口处都有血渍凝成的紫黑色,甚至应是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这就是上个月从陇城来甘谷的衙前。”齐隽用着一块熏香后的手巾捂着口鼻,一手还指着向黎清介绍着尸体的身份,“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腌臜泼皮,押运路上弄了多少亏空下来。让他弥缝上,他却死咬着不肯答应。本官也懒怠与他废话,先敲断了腿,直接丢到伤病营中去。”   他抬脚踢了踢尸体,把尸身两条腿上的伤口露了出来。那里已经被老鼠啃了个干净,白森森的骨头只挂了点血丝在上面,“若是在夏天,伤口生了蛆几天就能咽气,不过如今入了冬,竟让他拖了半个月去,害本官等了那么长时间。”   齐隽的口气平淡得如同弄死了一只鸡、一条狗,浑没把人命放在眼里,黎清听着心生寒气。他也是在陈举手下老做事的,凶悍狠戾的人物见过不少,但齐隽这般身体力行着众生平等的性子,他毕生也只在陈举身上见过。   齐隽挥挥手,示意下面的人将尸体抬出去,回过身对黎清道:“如今甘谷城出去也难,你且在这里等两天,只要韩冈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鸭子,别想跑出锅去!”   黎清木讷的脸上多了点笑意,跪倒磕头,大礼致谢:“多谢齐官人!”   注1:鸿胪寺属于三省六部九寺中的九寺之一,是古代国家中枢部门。归于其下的左右街僧录司则是统管天下寺院僧尼的机构。   注2:据《南村辍耕录》所载,宋时“杭州张存,幼患一目,时称张瞎子,忽遇巧匠,为之安一磁眼障蔽于上,人皆不能辨其伪。”由此可见,在宋时已经出现了瓷质义眼。 第一十五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中)   韩冈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秦州和甘谷都有人意图杀他而后快,即便知道也无力去顾及,因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剑想要他的性命去。   “数……数目好多!”一名年轻的民夫被吓得结结巴巴。而他能说出话来,已经算是好的,其他的民夫都是瞠目结舌,面如土色,直如雷惊的蛤蟆,连句话也说不出。他们都跟韩冈一样,随身带着弓箭,但此时贼寇来袭,却都忘了将长弓举起。   “‘树木’多了又如何?树多了就砍!树少了就栽!”王舜臣悠悠然开着玩笑。长弓提于手中,下马独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王舜臣双脚一前一后站定,以弓挂臂,大喝道:“只是爷爷不会栽树砍树,只会插花!”   韩冈终于知道了,王舜臣的自信从何而来,也知道了王舜臣为什么没有要他人一起上前。韩冈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一张弓,竟然能射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间冲出来的蕃贼接近五十人,冲在最前面七人看起来最为精悍。王舜臣的目标正是他们。   开弓搭箭,箭矢离弦。   第一支箭,射入第一个贼人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贼人的脸上开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穿喉而过,第四支箭,则将第四人的心口洞穿,而此时第一个贼人才刚刚栽倒在地。其后三人见状,反身就逃。王舜臣又是连珠三箭,直贯其背,将他们一一射倒。   套在拇指上的铜扳指前后闪动,小指粗细的丝麻弓弦幻成一抹虚影。长箭破空的尖啸连绵不绝。弦声鸣动,演奏出阵阵杀伐之音。万人敌那是虚言夸大,但一人敌百,王舜臣却做得如吃饭喝水般轻松自在。   王舜臣所用的长弓并非强弓,力道也许只有一石二三,尽管禁军中的上四军招收士兵的最低标准是开九斗弓、两石七斗的弩,但武将用弓不到一石五斗力,射不穿敌军的铠甲,出门都没脸对人说。可王舜臣掌中的那张一石出头的战弓,也许射不穿党项人身上的精铁瘊子甲,但精准异常的落点,让长箭的箭头完全不需要与坚实的甲叶对抗。   哀鸣声遍地响起,箭落处非死即伤。一支支白羽箭在蕃贼身上轻轻摇晃,正如被插上了一朵朵随风起伏的白色鸢尾花。   好一个插花!   王舜臣一人一弓就将蕃贼射得不能前进一步,可他毕竟只有一人,贼人的反击随之而来。只听得后方一名蕃贼大喝了几声,十几名蕃贼同时立住阵脚,向王舜臣射出利箭。十余支长箭齐齐攒射而来,逼着王舜臣横着退到了路边一棵树后,肩膀上还中了一箭。   躲在树后,听着身前的树木被射得噗噗作响,看着在肩膀上晃动的箭矢,王舜臣痛得龇牙咧嘴,暗悔没有穿着盔甲出来。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贼人的弓箭,多射死几个,定能让贼人彻底丧失战意,可现在却是他被蕃贼压制得探不出头来。   “日他鸟的!”王舜臣恨得直磨牙,“这么多战功啊……”   ……   王舜臣战局不利,民夫们开始慌乱起来。见势不妙,韩冈挥手指前,对着薛廿八和董超道:“独木难支,你二人速去相助军将!否则我等今日皆是难逃一死!”   不出意料的,韩冈在薛廿八和董超脸上看到了浓浓的嘲笑。董超摸着脸上被王舜臣鞭出的伤痕,狞笑道:“韩秀才,贼人势大,趁王军将堵着贼人,我们还是先逃罢!”   他的声音透着得意,而韩冈的回答更是干脆。双眉一轩,双手一抬,便嗖的一箭射出。射自五步外的出其不意的一箭,董超根本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腹部刹那间便被长箭贯穿。   “乱我军心者死!”韩冈一声大喝,伴着董超的惨叫同时响起。   民夫们目瞪口呆,薛廿八也是目瞪口呆,“你……”   韩冈再无二话,又拉开了手中长弓。内部火并总是先下手为强,他只占了个“奇”字,本身并不是薛廿八和董超中任何一人的对手。第二箭闪电般射出,穿透了薛廿八并不粗壮的颈项,带血的箭头出现在他的脖颈后,薛廿八顿时捂着喉间翻倒在地。   他这时方才知道,为什么刘三三个人去杀这位痨病秀才,却一个也没能活:   “这措大下手好快!”这是薛廿八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乱我军心者死!!”   韩冈再次厉声大喝,有薛廿八的性命为韩冈的命令做证,民夫们不敢再有妄动。可董超却在这时候忍着腹内的剧痛爬起,面容扭曲着拔出腰刀,死命向韩冈一刀劈来。   韩冈慌忙侧身,有些狼狈地让过呼啸而来的刀锋,但他的右手顺利地抽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第三次拉开战弓。弓弦震荡,长箭电闪,直奔董超而去。可这一箭没能让韩冈如愿以偿,董超适时地挥动弯刀,将箭矢用力格开。   临死前的反扑最为恐怖,董超怒吼一声,如风一般猛冲了过来,韩冈再没时间从身后抽箭,丢下战弓,反冲上去,一手架住董超持刀的右腕,另一只手攥住插在他肚皮上的箭杆,不顾董超的左手已经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尽力气狠命的一搅。   与董超面对着面,只隔着半尺不到,彼此呼吸可闻。韩冈清楚看见陈举的这名手下瞳孔放大,眼神渐渐涣散,而紧扣在脖子上的手掌也渐次松开。浑身的气力都随着体内传来的剧痛消失,董超最终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一场火并如兔起鹘落,转眼间便是分出了结果。韩冈从地上捡起董超的腰刀,又戳了两人要害几刀,确认了他们的死信,才一脚踩住尸体,血淋淋的刀尖下指,寒声道:“谁再敢不听号令,他们就是榜样!”   三十七名民夫无人敢直视韩冈,低下头去,老实听命。   韩冈松了一口气。这是个机会,他很清楚两人的身份,以及他们跟着一起向甘谷城运辎重的用意。以陈举的老到,不会只有一套计划,半路劫杀是一个方案,恐怕到了甘谷城还有人来对付他韩冈。   但已经死了黄大瘤和刘三,现在薛廿八和董超又被自己所杀。如果再加上鼓动蕃人部族劫道的行动又告失败,陈举他的那个小集团,还能保持多少向心力,那实在是个问题。就算甘谷城还有点麻烦——费了一番气力去搜集情报的韩冈也清楚究竟是谁会来找麻烦——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有的是手段去应对。   内部一安,韩冈便把注意力放回到前方。王舜臣还在与蕃贼对峙,韩冈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根本没有发现。蕃贼畏惧王舜臣的神箭,不敢冲得过快。但还是有十几个人在射箭压制王舜臣,剩下的七八人在箭雨的掩护下开始向王舜臣靠近。   局势不妙!   “把车横过来!快点横过来!”韩冈急促下令道。“快把来路堵上!再把靠山的这边堵上!”   民夫们都有些茫然不解,也不愿自断退路,但韩冈刚刚杀了两人,威势正盛,谁也不敢出头反对。听着韩冈的话,慌慌张张地将一辆辆骡车并排着堵死了后方的道路,同时又把靠山的一面堵上,不敢有丝毫拖沓。   韩冈不停地催促着,指挥民夫将他们所在的这段道路围成一座车阵。   蕃人虽然不比汉人聪慧,但奸猾狡诈并不或缺。劫杀军需辎重,这样的罪名,秦州的任何一个蕃落都承担不起。再怎么想,韩冈他们一行人都是必须被灭口的,只要逃出一个,便有可能给整个部族带来灭顶之灾。   但如果能顺利将韩冈他们全数歼灭,在得到足以让部族过个肥年的物资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布置布置,陷害一下敌对的部族——秦州的蕃部绝不团结,尤其是比邻而居的部族,往往由于水源、田地、牧场的归属而争斗不已——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料,那身后必然还有贼人埋伏在退路上,等待他们逃跑时动手,因为这样才能保证全歼而不让一个活口逃出。   就像赶着验证韩冈的猜测,刚刚有了雏形的车阵尚在调整中,韩冈等人的身后来路处,还有身侧的山坡上,同时响起了喊杀声。   埋伏在韩冈后方的蕃人,本是想着趁辎重队与拦路的分队厮杀正酣时,再攻出来前后夹击。联络他们的汉人说过,辎重队中早早就安排了两名内应。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财灭口,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着内应发出信号。   可远远地看着辎重队中只乱了眨眼的工夫,就恢复了平静,而且还有开始准备组成车阵的迹象,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们便不得不提前杀奔出来。   “不用惊慌!”韩冈胸有成竹的对民夫们喊道,“贼人只是虚张声势,人数绝对不会多!否则他们就应该与前面的贼人一起冲出来,而不是躲在后面等我们的破绽!我们就在车阵里,他们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   韩冈仅仅是在信口胡诌,对于蕃人的计划,他并没有多少认识。不过他带的民夫都是关西汉子,许多都是被征发起来上过战场的,手背和脸上刺了字占了三分之一还多,射术没一个会输人。只要他们能冷静下来,击败只有自己一两倍数目的蕃贼,简直是轻而易举。而他们现在需要的也不是事实,而是领导者毫不动摇的信心,以及准确有效的命令。   这一切,韩冈都能给他们:“拿起你们的弓,把箭给我搭上!听着我的口令!……射!” 第一十五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下)   再一次沐浴在箭雨中,无法再承受更大的伤亡,劫道的蕃贼不得不撤离战场。这些蕃贼虽是勇武,但架不住关西男儿更为犀利的强弓劲弩。   “贼人前后出战,总计超过八十,而丢下来的尸首二十七具,有十一人是王军将的战果。至于俘虏,则有四名。”   战后,韩冈很快的计点出战果,点出几个看起来有些胆量的民夫,让他们去割下贼人的首级,以便过后请功。经此一战,韩冈在民夫眼中,已是让人又敬又畏的秀才公。   虽然韩冈曾说埋伏在身后的蕃贼人数不多,但最后冲出来的却不在前方来敌之下,根本是句安抚人心的谎言。但靠着他的强硬和支撑,民夫们仅用七人受伤,其中一人伤重的代价,便获得了如此大的战果。   可没人注意到,韩冈的背后衣襟早已湿透,第一次面临战阵,又要作为全军主心骨来指挥,他久病初愈、沉疴刚痊的身体差点就要虚脱。   “幸好有个王舜臣。”韩冈为自己庆幸,若不是王舜臣独自在前方奋战,若不是王舜臣箭术出神入化。有内忧,有外患,这一仗他多半小命不保。   但韩冈的作用并不比王舜臣稍差,尽管在战斗过程中他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具体战术的指派,但有他站在身后,民夫们表现出来的战力,却远胜过这群蓄势已久的蕃贼。   这全是靠着韩冈的冷静,带给所有人的士气。士气,韩冈现在才体会到,在古代战争中,士气究竟有多么关键和重要。   王舜臣坐在骡车上,处理着自己肩头的箭疮,脸上的神色则有些不甘心。虽然他一人对抗数十倍的敌人,表现最为亮眼。但最终扭转战局的,还是靠了民夫们的努力,以及韩冈的指挥。   当时王舜臣甚至已经被攻上来的蕃贼逼得站不住脚,但一阵适时而来的箭雨,将贼人尽数射散。不过三五轮齐射,分作前后两波来袭的蕃贼,丢下了近半的自家人,向树木深处退去。   看着同样坐在骡车上休息的韩冈,王舜臣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敬重。不仅仅是因为被韩冈可圈可点的战时指挥所救,同时也被韩冈的狠辣和果决所折服。   “这两个鸟货也真背运,碰上了韩秀才你。”虽然心中多了敬重,但王舜臣还是改不了满口跑鸟的习惯,口气也不甚好,“被一箭射死,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没有。”   “不听号令,乱我军心。只能拿他们俩杀鸡儆猴!”   “不知吓得哪家的猴子?”王舜臣失笑。他看似粗豪,心思却也不笨。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也不作答,起身走到河边,将怀中的一个小包丢进渭水。薛廿八和董超死了,从军器库中带出的东西也便用不上,留在身上,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反害了自己。   从河边转回,他却道:“今次来的贼人却也不好惹,死了三成才退,加上受伤后还能动的,伤亡都过半了!”   “都是在关西厮杀了几百年,能耐差点的,早就被灭族了。又是劫道,留不得活口,不得不拼命,有什么好奇怪的?”王舜臣一边说着,一边用匕首挑着嵌入肩膀皮肉中的箭头,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日他鸟的,这一箭够狠!”   韩冈连忙上去检查王舜臣的伤口。长箭被拔出来后,血水直往外冒,还好这一箭并没伤到筋骨,仅是貌似严重的皮外伤。用浓盐水清洗伤口并止血,缝合起来再包扎好应该就没事了。只是韩冈只有理论知识,却毫无操作经验,而且这里是荒郊野地,没有煮沸消毒,如何进行外科手术?   但韩冈再看看王舜臣的伤口,因为剔出箭头的动作过大,使得伤口外翻得厉害,还在向外渗着血。现在王舜臣看着还有精神,但等会儿就不见得了。如今这等情形,只能先急就章的草草处理一下,幸亏现在是冬天,应该不会容易感染。   “有谁会做针线活的?”韩冈大声问道。他连纽扣都不会缝,想在活人身上绣花,会绣出人命来的。但这么些民夫中,挑出个会做针线活的人来,肯定不难。   此时的布匹质量普遍不高,尤其是民间下层常用来做衣服的紬绢和麻布,从来都不是以结实耐用而著称。要不然,军中也不可能一年给士兵们发下四匹、六匹、八匹的紬绢裁衣服。棉布倒是结实,但北宋的棉花才刚刚推广种植,纺出来的棉布称为吉贝布,价格跟蜀锦差不多,没个几千几万贯的身家谁穿得起?   平常百姓只能穿着容易损坏的紬绢和麻布衣服。常坏的衣服当然要常补,有分教:白天走四方,夜中补裤裆。常年在外,身边没个女人的男人,不会针线活的还真不多。   正如韩冈所料,一个四十上下的矮个民夫出来自荐道:“小的十几岁时曾在裁缝铺做过学徒,虽然没能出师,但针线活还是能来上几手。”   韩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针脚缝得细细密密,“衣服是自家做的?还是浑家做的?”   “自家。俺还没娶浑家。”   在一个茶壶能合理合法的占据几十个茶杯的年代,下层百姓中的光棍为数实在不少。韩冈也不惊奇:“好,就让朱中你来缝。”   不仅仅是朱中,其他民夫的姓名韩冈都能一口报出来。多认识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份资源。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民夫,可谁也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韩冈对朱中附耳低语了几句,王舜臣便看见他领着朱中,捏了一根折弯了的缝衣针走过来。“你这是作甚?”   “把你的伤口缝起来!”韩冈解释道。   “缝个鸟!”王舜臣惊叫,胆魄过人的王军将难得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没听说皮肉能用针线缝的。”   “三国时,名医华佗可是把人的肚子剖开,割下瘤子又缝起来的。只缝个小伤口不算什么!”韩冈看着王舜臣的惊惶甚至觉得有些有趣,“堂堂一个军将,刀砍都不怕,害怕一根细针?传扬出去,可不是多光彩。”   “……那你先拿别人练练手,再来给洒家治。”   韩冈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的确这样才妥当。在一名被射中了大腿的伤员身边,第一次上阵的朱中,小心翼翼地用针线将伤口缝合。几个人死死按着伤员,让他不得动弹,嘴里也塞进了手巾,让他不会咬到舌头。伤口中箭头早被取出,又化了些盐水来清洗,只再用针线缝起来,包扎好,一切手续便告结束。   朱中应是第一次上阵,但看起来他飞针走线的手段甚为娴熟,几下子又帮着一名伤员缝合了伤口。韩冈看着生奇,再一细问,才知朱中的缝合技术是在被砍了脑袋的死囚的脖子上练出来的,半吊子的裁缝工作不好找,将死囚的脑袋缝回脖子上,也算是一笔养家糊口的外快。   “该洒家了,快点动手。”王舜臣催促道,看了一阵,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而且在众人面前,他也不肯露怯。   示意朱中换上一根新针,韩冈嘱咐王舜臣道:“应该会有点痛,但再痛也不能乱动。若是有麻沸散就好了,一包药喝下去,只要药性未退,天塌了也醒不过来。”   “世上哪有这等药!?”王舜臣绝不相信。   水浒传里就有!韩冈笑了笑,道:“如今是没有,你且忍一忍罢。”   “尽管缝便是了,爷爷若叫一声痛,往后就不是爷爷,是婆婆!”   朱中已将从一块干净的布匹上拆下来的一根麻线穿入针鼻,正等着韩冈的命令。韩冈对着他点了点头,朱中也不犹豫,当即下手。只是钢针刚落,王舜臣便是猛地全身一颤。   “痛不痛?!”   “痛?!”王舜臣龇牙咧嘴得痛出一身冷汗,但依然不松口,“是痛快啊!日死他鸟的,好痛快!!”   不仅仅是朱中一人之力,在另外一边,韩冈也指挥着几个伶俐一点的民夫,一起动手处理伤情。   把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口处理好,韩冈已是满头大汗。他并非医生,连一点医术都不通,但止血,清洗伤口和包扎这几项,他还是会做一点点。   王舜臣的左臂伤口已经给缝合好,并没有缝死,按照韩冈的意见,留了个口子好排脓。由于没伤到主血管,流出的血也不算多。   伤口刚处理好,王舜臣便生龙活虎起来。他右手拎着铁简,走到了四名俘虏面前:“说,你们是那个部族的,又是谁人通得消息。说明白了爷爷就不杀你。”秦州的蕃人都是跟汉人混居了几百年,也不愁他们听不懂汉话。   被问话的俘虏,脾气看起来甚硬,扭过头去,丝毫不加理会。   王舜臣可能是学了韩冈的行事,也不多话,挥起铁简便照头抡去,噗的一声闷响,打了个满地桃花开。他若无其事地甩了甩粘在铁简上红白相间的汁水,又指着第二人。   那人只见锃亮的铁简带着腥风一下指在眼前,脑浆和鲜血一滴滴在鼻子上,直吓得浑身直颤,嘴唇哆嗦着,想说却说不出话来。   王舜臣脾气腾起,眼一瞪,抬手又是一铁简敲瘪了那人天灵盖,两颗眼珠子噗噗迸了出来,连着血淋淋的筋肉,挂在脸上晃晃悠悠。王舜臣双眼再一瞥,在第三个人身上上下一扫,从黄脸被吓成白脸的汉子,不敢有任何耽搁,忙要开口。只是韩冈不知何时走过来,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韩秀才?!”王舜臣又惊又怒。   韩冈摇了摇头:“没必要问了。”   “不把他们背后的陈举挖出来,还等什么时候?!”   “不,他们是听了西贼的蛊惑,入境劫掠,骚扰甘谷后方的贼人!”   王舜臣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大赞道:“好秀才!”明白了韩冈的用意,他便抬手又是两铁简,正正敲在最后两名俘虏的太阳穴上。   目送又是两人踏上黄泉路,韩冈冷笑道:“直接往陈举身上安罪名根本安不了,谁会信我的话?一旦今天的这些个蕃贼被确认是被西夏收买的奸细,那他们身后的部族也肯定会被揪出来。到那时,陈举与他们之间秘密交易,自然会暴露。”他冲王舜臣挤挤眼,“而且把这些人当成西夏奸细,好歹功劳也能大一点。”   王舜臣有些担心道:“那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韩冈轻声而笑:“我只恐事情闹不大!” 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上)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申时【三点到五点】中,天色便已经黯淡了下去。   “怎么还不换班!?”   赵隆守在伏羌城东门城楼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城门下面,嘈杂声不绝于耳。位于群山间一个小盆地中央的伏羌城,守着官道水路,一天倒有千百人进出往返。而城门上头,赵隆却困得只想睡觉。   又一队骡车渐渐从远处的官道上走来,赵隆懒洋洋地趴在城墙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如今时近岁末,一队队载着军资往西北各寨堡的骡车、驴车、独轮车还有挑夫的队伍络绎不绝。现在过来的,已是今天的第四队了。   赵隆没精打采地看着来人,这一队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人懒了点,怎么有几个闲人坐在车子上。赵隆奇怪地看了抵达城门下的车队,突然瞪大了眼睛。扶着雉堞,他探出头去,惊异地向下唤道:“王舜臣?!这不是延州的王四吗?”   在坐在骡车上,靠着一堆软绵绵的绸缎,半眯着眼休息的王舜臣闻言抬头。也是一下坐直身子,奇道:“赵大,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俺!?”   王舜臣隔着两丈高的城墙,对赵隆喊道:“赵大你不是应了敢勇吗?怎么到伏羌城来守城门了!?”   赵隆的脸色有些难看,反诘道:“俺一个敢勇守城门也没什么,倒是堂堂正名军将,怎么做了押运的长行?!”   王舜臣连嘴仗也不肯输,“押运好啊!至少能顺路混点军功,总比天天坐在城门口,磨得屁股生茧要强!”   赵隆被堵得没话说,撇了撇嘴,把头缩了回去。   韩冈正等着监门官查验过路关防,听见王舜臣跟城楼上的守兵斗嘴,微微一笑。听着两人的对话,彼此间也是有点交情的。能与伏羌城的人搭上关系,在城里将军功和敌情报上时,至少能得到一些指点,不会两眼一抹黑,找错了人。   监门官看起来也是累了,只看了看关防,并没下去查验车辆,对躺在车上、看起来受了伤的几个民夫,也只是看了两眼,并没有细问,直接挥手将车队放行。   赵隆这时已从城墙上下来,正在城门内等着。他的身量跟韩冈差不多高,相貌则与王舜臣差不多丑,年岁大约二十上下,浑身上下的肌肉将外袍高高撑起,壮实得像头牛。论起武艺,赵隆能被招入敢勇,至少不会太差,但他的运气,却是相当的糟糕。   韩冈知道什么是敢勇。对于官位、军功,地方上的豪杰没有一个不喜欢的。但一旦从军便要在脸上手上刺字,这对好汉们来说,算是个极大的侮辱。所以宋廷特意设立了不需刺字的敢勇制度,让那些顾惜身体发肤的好汉们,能有机会参军求功。以敢勇的堪战,一般只要稍稍立些功劳,便能入官带兵。敢勇都是善战的精锐,往往为将帅所倚重,如赵隆这般落到城门守兵地步的,却也难得出一个。   骡车一辆辆的驶入城中,赵隆跟监门官打了个招呼,便施施然走了过来。   趁着这片刻,韩冈从王舜臣这里打听到了一点关于赵隆的情报。赵隆是成纪县人,自幼横行乡里,与来秦州避祸的刺头王舜臣不打不相识,时常酒肉往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混出了不浅的交情。他是在今年八月,党项兵犯秦州后应募敢勇的。但不知犯了什么事,才两个月的工夫,竟被发配来守城门。不过看赵隆找个由头就能走,监门官也不敢拦的样子,他在城门队里混得倒也不差。   “伏羌城内不能乱走,俺来给你们带路!”   走到车队边,赵隆也不理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站在车边的韩冈。只自来熟地说了一句,自己就跳上车,给辎重队指了指方向,便学着王舜臣的样,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转过头,一眼瞟见了王舜臣肩膀上包扎过的伤处,笑问道:“是不是在惠民桥私窠子里嫖了没付账,给婊子咬的?”   “没错!”王舜臣一口承认,大言夸口,“爷爷大发神威,夜战十五,日战十八,干得几十个蕃族的婊子唉唉直叫。那些个婊子被干得痛快不过,才咬得爷爷一口。”   赵隆突然半抬起身子,望向后面装着蕃贼首级的车子。尽管首级都被盖住了,但此时风一起,血腥味还是透了出来。掩不去脸上的讶色,他惊问道:“装了半车子,怕是快三十了罢?”   被赵隆骚到痒处,王舜臣得意地扬起下巴,自傲道:“来了小一百,留下三十一!”   “……长能耐了啊!”王舜臣能痛痛快快地杀敌立功,自己只能苦守着城门,赵隆的神色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王舜臣哈哈大笑了几声,坐起来正想再吹嘘一下,但刚张开口就看到走在前面的韩冈,话便被堵在了肚子里。干咳了两下,自家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这都是韩秀才的功劳!洒家只是……俺只是占了一点光。”   韩冈笑着回头:“军将太自谦了,一张弓便射死十一个,如此勇武,放哪里都是件值得夸耀的!哪是韩某的功劳。”   “韩秀才?!”赵隆吃惊地扭头看着韩冈,一个走在前面的民夫,突然间就变成了秀才。   “韩秀才才是今次带队的,俺是……顺路,顺路!”王舜臣有些尴尬地为韩冈解释。   方才的一战后,韩冈让受伤的民夫和王舜臣坐在了骡车上,自己则下车走路,几天没更衣、洗澡,一身上下都被尘土笼罩,哪有半分读书人的模样。   “见过赵敢勇!”韩冈冲赵隆拱了拱手,赵隆也急忙跳下车来,向韩冈回礼。   大宋开国日久,右文左武已深入人心,对于有些能耐的读书人,武夫们都是有几分敬畏的。如果没有王舜臣提醒,赵隆也许还不会注意,但现在仔细一看,韩冈的确与其他民夫差别甚远。不但神情举止不类凡庸,就是身材、相貌皆是过人一等。尤其那对如长刀刀刃一般的双眉微微挑起,幽暗难测的双瞳看过来的时候,甚至让赵隆心中莫名生寒。   在赵隆的带领下,韩冈一行横穿伏羌城中,向今夜歇息的地方走去。   如果拿秦州城相比,伏羌城并不算大,但在军事城寨中,算是个大号城池。按照国中筑城立寨的惯例。城寨周长达到九百步的,称为城;九百到五百步的,称为寨;而五百步以下,就仅仅是堡;至于不到两百步的,勉强算个烽火台。   城、寨、堡各有定规形制,里面的建筑、仓储、衙门以及兵力布置,都不尽相同。作为军城,普通的是九百步城,千步城,最大也只有一千两百步,换算成里,也就三里出头,四里不到的样子。   位于甘谷水和渭水的汇合处,以两河交夹护翼的伏羌城,正是最大的千两百步军城,驻有四千官兵和他们的家人。城中也有坊市,酒店,除了军营多些,仓库多些,甲马多些,与普通的县城并无什么区别。   已是黄昏,按理说都是该回营、回家吃饭的时候,可城中现在却都是人来人往,总有点兵荒马乱的感觉。韩冈看着有些不对劲,王舜臣也觉得奇怪,问赵隆道:“城里有些乱啊,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隆神色郑重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只让韩冈、王舜臣两人听见:   “今天午时才传来的消息,甘谷对面的西贼突然多了一万,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凭甘谷城足以抵挡。但偏偏前天守甘谷的张老都监却正好带了两千人出去巡边,据说是迎头撞上了,到现在还无半点音信回来。甘谷里都在传张都监已经全军覆没了。甘谷城内如今只剩不到两千老弱,若是西贼攻来,根本抵挡不住,恐怕连谷内的心波三族都有些不安稳了。你们看着吧,如果张老都监再没个消息,到夜里烽火就要点起来了。”   “那秦州岂不是要大乱?”韩冈知道点燃烽火的意义,非是十万火急的紧急军情,不会有狼烟升起。反过来说,一旦烽火被点燃,狼烟腾起于天际,秦凤路的兵备都要全数动员起来,甚至还要发急脚递,速报京城。   “少了张老都监镇守,甘谷城多半会破,能不乱吗?”   秦凤路驻泊都监、甘谷知城张守约是关西一位赫赫有名的宿将,曾是杨文广的副手,参与修筑了硖石堡、甘谷城两座要塞。这两座城寨都是在党项人的眼皮底下修起,期间还遭到了几次攻击,却是安安稳稳地修筑成功。也因此,带兵防卫的张守约得了主帅杨文广之下的第一功。   他可以说是甘谷城中的定海神针,有他在,西夏的马步禁军——铁鹞子、步跋子来个三五万,都是不在话下,连援军都不用。但若是他不在,那就是眼前的这般情况,从北面的甘谷城,到中段的安远寨,再到韩冈现在身处的伏羌城,绵延六十多里长的甘谷全都乱了套。 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中)   “刘城主呢?”韩冈问的是伏羌知城——世间俗称知城、知寨为城主、寨主——伏羌城内乱成这样,再怎么说他也该出来弹压一下。   “今天一早,刘城主就带了两个指挥去了安远寨,好歹把谷内的蕃人给镇住。”   “那副城主呢?”   赵隆不屑地鼻中一哼:“溜须拍马上来的,他的话谁会理?”   韩冈摇头暗叹,难怪城门口检查的那么松懈,城中连个主心骨都没了,谁还会认真值守?人才果真是难得,能作为定海神针的将领,秦州也不多。少个张守约,固守秦州西北边防的甘谷城、连同周围一片防线全都人心惶惶。少了刘安,伏羌城也是乱了套。不过人才越少,自己出头便越是容易,鹤立鸡群,如何不显眼?不醒目?   韩冈一边想着,这时车队前方的街道中突然乱了起来,十几匹满载着货物的驮马突然从横街冲出,将前面的行人赶得鸡飞狗走,把车队前行的道路也顺便堵上了。   看着一片混乱的前路,赵隆骂道:“直娘贼,真的乱了,连去达隆堡回易的商队都逃回来了。”   回易就是走私,虽然在西北边境,除了几个官办榷场外,宋廷严禁宋人与党项人有贸易往来。但实际上,来往宋夏之间的商旅数不胜数,尤其以贩私盐最为多见。西夏拥有西北最为优良的盐产地,青白盐池出产的细盐,没有卤水的苦味,口感犹在解州盐池的解盐之上,价格又因为没有官府从中盘剥而十分低廉,所以极受西北百姓的欢迎。   能在敌对两国之间游走交易,虽然这些商人们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但各自的背景都不可小觑。在边境走私的商队,没有点势力早给人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不过,如眼前这只马队这般嚣张的,却也不多见。   走私商队中的一位三十上下、瘦得如一根蔫黄瓜的中年人,正颐气使指地指挥下面的仆役驱赶挡在马队前的行人。他穿着普通的绸缎衣服,又走在驮马边上,应该一样也是个仆役,不过是等级高点罢了。只是宰相门前七品官,看瘦子狂妄的模样,也许已经能抵得上八九品了。   “赵敢勇,你知道他们是哪一家的?”韩冈问道。   赵隆冷笑一声:“都钤辖家的人,每月来往个三五趟,怎么会不认识!?”   “都钤辖?向宝?”韩冈再问。   “还能有谁?”赵隆没好气地答道:“秦凤就这么一个都钤辖!”   “难怪!”韩冈、王舜臣异口同声。   兵马都钤辖向宝,按序列是秦凤路军中的第三号人物。一个经略安抚路,地位最高的是经略安抚使,因为他同时还兼任一路兵马都总管,也就是军政和军令一把抓,基本上都是由文臣担任。而他之下,便是实际领兵的副都总管,而副都总管之下,便是兵马钤辖——若是钤辖资历老,前面便可缀个“都”字,正如向宝。再往下,还有路都监——知甘谷城的张守约,便是秦凤路兵马都监。   除了经略安抚使外,下面三个都是武臣,互相之间级别有高低,但却无隶属关系,各自领兵驻扎于不同地点。可以分庭抗礼,大小相制,同听命于文臣经略。真要评判他们哪个说话更管用,还是要看他们的威望和功绩。   前任秦凤路副都总管杨文广刚刚调任,继任的副都总管是个没什么本事和战功,不过是在京营禁军中靠熬资历熬到点,韩冈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秦州中知道他名字的也没几个——现在论起秦州军中真正说话管用的,还属都钤辖向宝。   前面乱了一阵,向家的回易马队改往韩冈他们这边过来。王舜臣忙提醒韩冈道:“惹不起的,权让一让吧!”   韩冈点了点头,也不想节外生枝,便下令让民夫们将骡车赶到一边去,让他们一让。   向家马队走过韩冈一众身边,那个瘦子突然停下脚步。问着靠在车上的王舜臣,“你们是哪一家的?”   赵隆在旁代答道:“是奉命由成纪往甘谷运军需的。”   瘦子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这么多人押送一点酒水,也不嫌麻烦,都能让人躺在车上躲懒了。”   王舜臣脸色数变,有一瞬间韩冈还担心他会出手给瘦子一下,但到最后,他硬是咽下了这口气,从车上下来,老实站好。除了一位重伤员,其他受了伤的民夫也依次下来,排队站好。一位正名军将,一个民夫,除非想自杀,如何敢去得罪已能被尊称太尉的向宝?就算是种谔来了也保不住他们。   瘦子见王舜臣等人从车上下来,倨傲地横了一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来回几遍,最终一指韩冈,“就你了!”转过头,又对跟在身后的几个伴当道:“你们从这里拖三辆骡车走,赶紧去西门把剩下的货都装起来,九老爷正在那里等着。”   瘦子仗着有向宝做后台,也不信会被拒绝,颐气使指,完全视韩冈、王舜臣为无物。等几个伴当应了,才又转回来,对王舜臣道:“如果甘谷城有人问起,就说是向太尉家借了人车去,到了秦州就放还。若还有问,去向府找俺向荣贵。俺给他个交代!”   冷眼看着向荣贵自说自话,现在又看到几个向家的仆役要把车上装的绸缎往地上丢,韩冈终于忍不住了:   “等等!”   “怎么?!”向荣贵一眼瞪了过来。他到现在为止,仍把王舜臣视作众人的头领,跟方才赵隆一样,将韩冈当成了赶车的民夫。   “你要,总要给韩某一个交代罢!”韩冈声音比眼神更冷,他一个向府的仆役凭什么能给人一个交代?到了甘谷城,不见了人,不见了货,有一百个理由让韩冈他生不如死,向荣贵会为他说半句话?扯什么蛋呐!   “这可是要送到甘谷城的军资!”韩冈强调道。   “向爷也没动你军资,只要你的车子而已!”向荣贵脸上怒意渐显,他只是觉得韩冈看着比那些民夫顺眼,才挑了他出来,“你这狗才,别不识抬举!若不是临时短了人手,向爷也不会当街拉人!”   王舜臣一把扯住似要发作的韩冈,今日一场厮杀,战后又得救治,他对韩冈已是敬重有加,如何愿看到韩秀才自蹈死路?却强扭着自己的暴躁脾气,向向荣贵卑颜笑道:“这厮脾气不好,官人换一个罢!”   “换什么换?!向爷说是他,那就是他!”向荣贵指着韩冈,瞪起他的那对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狠狠道:“莫废话,跟着向爷走。别不识好歹,这也是救你的命。看着你个子高大,抗肩舆正合适!”   “给我滚!”韩冈一声大喝,中气十足,震得整条街都响起回声。不知何时,他已气得脸色泛青,双唇都在发抖,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不过一个在钤辖府中奔走争竞的走狗,也敢奴事士子?!就算你家主子向宝过来,他也不敢!”   街市上,韩冈这一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论是王舜臣还是赵隆,又或是向荣贵,都被韩冈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给镇住了。   死死盯着向荣贵,韩冈甚至觉得光凭语言无法表达出他的怒火,翻手摘下强弓,弯弓搭箭,一箭便向他射过去。   “秀才不可!”王舜臣在旁看得大惊失色,连忙抢上去要拦着。只是韩冈手脚太快,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长箭射飞了戴在向荣贵头上的毡帽。   王舜臣惊魂初定,暗自庆幸韩冈的箭术并不算好,隔着两三步都没能把人射中。要是真给他闹出人命,肯定要抵命。只是他一见韩冈手再次伸向了身后的箭囊,心脏又猛地大跳了几下,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一步冲前,和赵隆两人一起将韩冈死死抱住,在韩冈耳边大叫道:   “韩秀才,你疯了?!射死了他你也要没命啊!”   “士可杀!不可辱!”韩冈拼命挣扎,咬牙切齿,看起来只想再给向荣贵一箭,“他这厮辱我太甚,竟欲以士子为畜!某为横渠弟子,受此之辱,日后又何面目去见师长同窗!”   赵隆给吓得不住地念佛,直念叨着:“阿弥陀佛,真的疯了!阿弥陀佛,真的疯了!”   王舜臣则苍白着脸,一边抱定韩冈不敢丝毫放松,一边对吓呆了的向荣贵吼道,“还不快走!”   “你给俺等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向荣贵丢下一句话,把马队丢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向荣贵一走,韩冈立刻停止了挣扎,神色也突然间平和下来。挣脱开王舜臣和赵隆的双手,很淡定的整理起衣服。   王舜臣与赵隆面面相觑,周围看客指指点点,韩冈则是神色自若。   “秀才!”赵隆算是怕了韩冈这个疯子,说话也是小心翼翼,“你们还是快走罢!连夜去甘谷……”   “往甘谷夜路怎么走?”韩冈摇头,“今天是月末,夜里连月亮都没有,怎么走夜路?”   “可向荣贵马上要带人来了!”王舜臣也在旁帮忙劝着。   “他不是要韩某等着吗?我就在这里等!” 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下)   王舜臣急得冒汗,赵隆看着韩冈的眼神中则明明白白写着疯子二字。但韩冈一点也没疯,他也不怕得罪向宝。因为这里不是秦凤路兵马都钤辖官厅,不是秦州州衙,不是向府,而是伏羌城!是处在军机要道、来往官员军马无数的伏羌城!   他那一箭,是故意没有射中——不然区区三五步距离,箭术退步再多也不至于失手——但既然射了出去,肯定会就在短时间内传遍整个秦州!在他们周围,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根本算不清楚,只能看见周围的观众聚得越来越多。当韩冈一说出要在这里等,周围便轰然叫好!   看客们的喝彩声韩冈充耳不闻,王舜臣和赵隆的劝诫也是不加理会,只背负着手,仰头看天。心中却是在默默地盘算着利害得失。   韩冈也是被逼无奈,若是让向荣贵把车拉走,自己也被拉去抗肩舆,陈举会怎么做,根本就不用想。想让向荣贵为他说话,那更是个笑话!拦截军需,罪名可大可小,若是没爆出来,什么事都没有——看向荣贵肆无忌惮的样子,以前并没有少做——可一旦闹出来,连向宝都不肯往身上揽,向荣贵一个钤辖家的家奴能担待得起?如此局面,他韩冈若是不拼命,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把事情换个方向去想,既然拦截军需是个罪名,那向宝就不敢将之公开——就算他拉得是地方上的人和车,而不是运送到前方的军需辎重,被揪出来后,也照样少不了要吃点苦头——闹得越大,他韩冈就越安全。只要站得正,行得稳,向宝对韩冈也无可奈何。   因为韩冈是士子,而向宝是武臣!   在大宋,文武殊途。韩冈方才说得做得,王舜臣便说不得做不得。一个是士人,一个是武夫,官僚对他们容忍度是截然不同的。   韩琦韩相公对犯事的从官能一笑而过,却可以随便拿着一点小错,去杀一个久历边事、战功累累的将领。只为了给将领的上司狄青一个下马威。狄青为他的手下焦用去叫屈,并称焦用是立过功的好男儿的时候,韩琦却说:“东华门外戴花游街【注1】才是好男儿!”如焦用这等武夫,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的鸡罢了。鸡被杀了,狄青这只猴子,也的确被吓得不敢再说话。   向宝纵然身份显贵,还有一个带御器械【注2】的加衔,却也别想对一名有跟脚的士子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暗地里也许没问题,但摊开在阳光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事情既然已经闹大了,若是向宝还敢为今天之事跟他韩冈过不去,不知会招来多少弹劾!想表现出气节的文官,天底下太多太多,连李师中听说后,都要为此事上书,否则监察御史那里少不得会反过来给李师中参上一本。   文官会官官相护,但遇到武臣……是乘机卖好还是踩上两脚,端得看心情!看时机!   何况这件事上,向宝他完全不占理。向宝派过来主事如果够聪明,那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在下向安,见过韩秀才!”正如韩冈所料,没等多久,一名看起来有些身份的小老头子来到韩冈面前,向荣贵就跟在他的身后。只是向荣贵一去一回,一张瘦脸已变胖了不少,双颊肿得如同发起的炊饼,红得发亮。   向安回手指着脸被打肿的向荣贵,“方才家奴无知,竟然开罪了秀才。在下已经教训过了他,若秀才仍觉得不够解气,在下便当着秀才的面,再给他一顿家法便是!”   韩冈还了一礼,容色依然冷淡,“官人有心了,韩某方才之气,为的是国法,并非为己。韩某奉命押送军资,如何能改为私家奔走。都钤辖私事又岂能凌于国事之上。若以为韩某只会纠结于私怨,就未免太小瞧我了!”   “秀才果然宽宏大量。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罪,有罪!”向安躬身一礼,看上去真心诚意。   韩冈眉梢一跳,暗骂道:“老狐狸!”杀了黄大瘤,阴了陈押司,诳了吴节判,吓了向荣贵,今次,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滑不溜手的对手。   “话虽如此,但秀才毕竟是读书人,如何能服这贱役。不如跟小老儿回秦州,成纪知县当不会驳小老儿的面子。”向安诚诚恳恳的劝道。   只要韩冈低了头,跟着回了秦州,这件事上,便没了向宝的错。再有人拿此说事,有错的只会是前后反复的韩冈。可他不愁韩冈不点头,衙前是什么样差事,天下谁人不知,甘谷城里的那位专会在衙前身上剥皮抽筋的管库,更是名声显赫。能脱离差役之苦,就算丢脸又会有谁不干?   韩冈退后一步,一揖到地。如果刚才韩冈留给众人的印象是刚直严正,现在的表现却与方才截然相反,一转眼就变得卑躬屈膝。   “终究还是露了原型!”向安眯起眼,虽是如己所愿,却仍忍不住心生不屑。周围的不少人也与他一般想法,韩冈的前后表现实在差得太远:“这也是读书人啊!”   直起腰后,韩冈却对向安道:“君之美意,韩某心领。只是人无信而不立,韩某既已受命,自当全始全终,哪有中道而废的道理?”   韩冈的回答,完全出乎向安的意料。刚才那一弓腰,难道只是为了谢绝他的好意?!   周围的观众也是一片哗然:“能脱离苦海却还死赖着不走,这秀才疯了不成?”   “不识好歹!”向荣贵捂着肿得越发得高起的腮帮子,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   韩冈理也不理,最有效的鄙视就是漠视,何况向荣贵回去后,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他打断想开口再劝的向安,道:“国法不可妄违。释某衙前之役,县尹可,府君可,而君不可。韩某承蒙不弃,欲救某于苦海,实是铭感五内。可既承君之盛情,便不能陷君于不义。这悖国法、逆军规之事,韩某怎能让向君来做?!此违圣人之教,韩某又岂可为之?”   咬文嚼字的一番话后,韩冈又一揖到地,把礼节做足,不待向安回应,转身便走。顺势对着王舜臣、赵隆等人摆了摆手:“没事了。我们去营里!”   王舜臣正在震惊中,赵隆的嘴巴到现在也没能合上,听到韩冈说话,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他往前走。走了几步两人才反应过来,“俺怎么成跟班了?”   一众民夫也都懵懵懂懂地赶起骡车跟在后面,把脸色阴晴不定的向安抛在脑后。不经意间,韩冈的领导地位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王舜臣本是自负其能的人物,会接下吴衍的任务,也是只是欣赏韩冈在军器库中的手段和胆量,顺便让陈举难过一下。只是他现在看着走在前面的韩冈,却多了几分敬服之色。裴峡谷中的战斗姑且不谈,单是方才对上向荣贵和向安时的表现,已足以让王舜臣折服。   赵隆也是又惊又叹盯着韩冈的背影。他绝非怯弱之人,若是孤身面对百十个西贼,他照样敢斗上一斗。但如果他遇上的是自家的军官,就算只是一名巡检,他便不敢稍有违逆,更别提一路都钤辖——无他,怕累及家人。   可一个毫无凭藉的穷措大,却义正辞严地拒绝诱惑和威胁,将一路都钤辖的亲信家人驳得哑口无言。读过几年书,还有个名为“子渐”的表字的赵隆,心中突然冒出了孟子说的几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为大丈夫也。”   韩冈昂首阔步独自走在前面,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就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神色庄严肃穆,但心中已笑开了花。他还记得前世曾听过的一句话——推销员推销商品在本质上其实是在推销自己。韩冈如今身份已变,但他依然知道,该如何推销自己!老天爷送上门来的机会,他如何不去把握住!?   得罪了押司,得罪了知县,得罪了都钤辖,韩冈如今是债多不愁身,因为他的情况不可能再坏,也因为他有底气。对于一名没有官身、缺乏背景的贫寒士子来说,声望就是一切。有了名望,他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权势不能侵,富贵不能欺。   韩冈追求的就是名望!他前日挑战陈举,名声已经遍及州城内外,他现在挑战向宝,名声难道还传不到秦凤路中吗?等他不惧权势、尽忠国事的名声打响之后,又有谁能动他?陈举?还是向宝?   军器库一案,裴峡谷一战,还有方才的一箭,等这三桩事传扬开去,在秦州道上,他韩冈不大不小也该是个人物了!   注1:指中进士。在北宋,每科科举结束后,进士们便会骑着马带花游街。从东华门一直走到城西的金明池,参加琼林宴。   注2: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子身侧可以携带武器的护卫。在宋初,属于实职,在天子身边轮班宿卫,定额为六人。但到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赐给近臣、功臣的荣誉加衔。再打个比方,如果此时真有御猫展昭,那他官职的真正名号就不是什么四品带刀护卫,而是带御器械。 第一十七章 夜顾茅庐访遗贤(上)   演员们已纷纷退场,但在刚刚结束了一出闹剧的戏台附近,却有两人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韩冈远去的背影。两人身边,围着一队骑兵,各自下马候着,看他们的身形气度,都是精兵无疑。能有如此精锐护卫,两人自非等闲之辈。   “有风骨!”两人中的年轻人忍不住赞道。   “好聪明!”大约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也不禁赞了一句。   对同一人、同一事的评价截然不同,年轻人诧异地问道:“大人这话如何说的?那韩秀才气节风骨那是没话说,但聪明可谈不上!一个服衙前役的乡秀才,得罪了一路的都钤辖,哪会有好结果?没听过向宝心胸有多广……”   “你还太年轻!”中年人摇摇头,“不过那韩秀才看上去跟二哥儿你也差不多大小,可人家的心机可比你深多了……”   “……怎么可能……”年轻人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父亲说的意思,却不肯相信,“韩秀才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知道向安会过来赔礼,而不是带着一队家丁来。”   “所以说他心机深啊!”中年人叹着,这样的年轻人当真是不多见,自己年轻时也是差得老远,“才智狠辣都不缺,还敢拼命,真是难得!”   年轻人左右晃着脑袋,韩冈的年纪与自己差不多,他怎么也不信韩冈的才智出色到能把向安的反应都算计进来。   知子莫若父,中年人呵呵笑了笑,道:“韩秀才到底人物如何,二哥儿你去跟他一谈便知。”   “大人要孩儿去跟他谈谈?”年轻人眼睛一亮。   中年人微微点头,道:“今晚你就去跟他聊聊罢,看看他的学问如何。如果真的是张子厚的学生,能帮一手就帮一手,任读书人服贱役,总之有辱斯文。若是看着他吃亏不理,日后到了蔡经略面前,也不好意思去见张子厚。”   “那孩儿直接过去好了。大人你先去歇息吧。”年轻人神色跳脱,巴不得甩开自己的老子。   “那二哥儿你就去罢。我毕竟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有精神。”   中年人叹了口气,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韩冈与向荣贵闹得正欢的时候,他刚好进城,却被堵着了,正好看着一场好戏。中年人长得黑黑瘦瘦,不仅是因为这几个月来奔波劳碌,他本来也不是身强体壮之辈,今天一天他都在马上,到此时也支撑不住要去睡了。   一众士兵跟在中年人身后去了城中央的知城衙门,那里有专供来往官员们休息的寅宾馆,只有两名士兵留了下来,看他们的动作,像是要护卫年轻人的样子。年轻人轻轻摇头,示意两人不要跟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当真如其父所说,去拜访韩冈。   ……   韩冈、王舜臣一行在赵隆的带领下在城北的一座营寨中歇了下来。往日还算空旷的营寨中,此时却挤满了商人和他们载货用的车马。这片营地,论道理就是成纪县往北方各城寨运送粮饷和犒军物资的车队规定的驻扎场地。可这些个商人鸠占鹊巢,竟把营房都占了去。赵隆领着辎重队在营内绕了一圈,硬是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赵隆看着不耐烦,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撵人。韩冈一把拦住他,笑道:“用不着动手。让我和军将来试试。”   “给爷爷让两间房出来!否则有你们好看!”这是拿着马鞭唱黑脸的王舜臣在表演。   “不知兄台能否让贵属挤上一挤。我等只住今夜,明天一早便上路。”韩冈则唱着红脸。   韩冈和王舜臣一软一硬,逼着占据了最大的两间营房的一名商人赶快滚蛋。两人心中都在盘算,若这位商人还敢推三阻四,就直接把尚存在车斗里的人头丢到屋里去,看他让还是不让!   “想叫俺让房,也不看看俺是为哪家官人奔走!?”商人正要发作,却被一人拉过去咬了一阵耳朵。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肥肥圆圆的一张脸上,已经堆满了职业性的笑容,看向韩冈的眼神也自不同。   “让!让!俺立刻就把营房让出来!”他点头哈腰,连声价地说道。   才就一眨眼的工夫,两间包括军官偏厢的营房就给腾了出来。民夫们一拥而入。有胆略,有能耐,会体恤人,又够威风,对韩冈,他们愈发地崇拜。   “秀才公,王大哥,你们先歇着。俺去弄点酒菜,马上就回来。”帮着众人在房中安顿下来,赵隆忙不迭地说道。他殷勤无比,差不多跟民夫们一样,都对敢落都钤辖面子的韩冈心生崇拜。   “多谢敢勇。”韩冈拱手谢过。越是在细微的地方,他越是小心在意,半点礼节也不疏忽。   赵隆出去没一会儿,半刻钟都不要,就带着一个提着食盒和酒坛的小二回来了。韩冈正在安顿受伤的民夫们休息,又安排了其他民夫去吃晚饭。见赵隆回来,韩冈抢先会了钞,自己没动,却把这些酒菜送到了民夫那里,还让小二再送一些好酒好肉过来——反正董超、薛廿八身上带的钱不少,已全给韩冈他笑纳了。   “这……”赵隆发起呆,民夫们也有些犹疑。   韩冈笑道:“今日在裴峡谷中,人人奋命,没有一人临阵退避的,若非如此,这里的各位,包括我韩冈都没一个能活!在军中,一场战后,总要弄些好酒好菜犒军,我们也不能例外……等今天的事报上去,肯定还有赏赐下来,诸位放心,韩某绝不会贪墨一文。”   “多谢秀才公!多谢秀才公!”民夫们感激涕零,连声道谢。   韩冈则回过来对赵隆道:“赵敢勇,我们还要先去城衙,把裴峡一事报上去。裴峡中的蕃部开始听命于西贼的指使,这不是一件小事,必须赶紧通报上去。”   ……   一个时辰后,三人围坐在厢房中的桌边。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王舜臣怒色难掩,赵隆皱眉不屑,而韩冈看似平静,心底也是在破口大骂。   “你那个鸟副城,为了招待个鸟官,连军情大事都不理……难怪他说话没人听!”王舜臣砰砰地拍着桌子,满肚子火却无处撒气。   “副城跟俺有什么鸟关系?!”赵隆愤愤不平,“那个鸟货伏羌城上下看不过眼已经很久了。若上了阵,有机会哪个不想射他一个背上开花?!”   韩冈摇着头,不想说话,将没什么味道的淡酒一口喝下。他和王舜臣、赵隆三人去城衙通报军情,本以为留守伏羌的副城,听说连接秦州的要道——裴峡——出了贼人,会立刻接见。不曾想里面传出话来,副城有上官要招待,没时间理这等小事。“才百八十个贼人也叫事?甘谷那边八千还要翻番!”直接就把三人给赶出来了。   赵隆又叹道:“也不知方才过来拜访秀才的小官人是哪里的,我们白跑一趟,却把秀才的事给耽误了,真是可惜。”   韩冈不介意地笑道:“若是有心,自当再来。若是无意,那也就罢了。”   “说得痛快!”王舜臣拍案叫了一声,便端起碗,“当痛饮一碗。”   韩冈连忙按住王舜臣,不让他喝酒:“军将你受了伤,不能喝酒!”   王舜臣不快,抱怨道:“光吃菜,不喝酒,那还有个鸟滋味!”   韩冈想了想,还是放了手。此间的酒水都是只见水少见酒,又不是蒸馏过的高度酒,喝一点真没什么关系。   大碗的粟米酒,大块的烧羊肉,味道算不上多好,但吃起来确实痛快。酒过三巡,虽然醉意不多,但气氛也热闹了起来。   赵隆指着王舜臣,说起了两人相识的经历:“这泼皮本是鄜延路的,不知犯了什么事,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慌慌张张地到了秦州。到了秦州也不安生,一根马鞭闹得城中鸡犬不宁。俺找上门去评理。可这泼皮明明比俺还小,却死硬着不肯低头。最后在城外狠打一架,却是不打不相识,一来一往倒有了些交情。”   赵隆和王舜臣方才与韩冈说的大同小异,不过有一点让韩冈惊讶,王舜臣竟然比赵隆还小一点!他吃惊地问着赵隆:“不知敢勇如今年齿?”   “十九!”   韩冈呆了一呆,反过来对王舜臣问道:“军将你还不到十九?”   王舜臣干咳了两声,摸着脸上的络腮胡子,“洒家……那个……俺其实是壬辰年【西元1052,仁宗皇佑四年】生的,属龙。”   “你比我还小一岁?!”韩冈当日推算王舜臣的年纪不到二十四,本就有些难以置信,但现在当真是惊呆了。   王舜臣恼羞成怒:“俺是长得有点老……”   “有点?”韩冈强忍着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但他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都说古人早熟,但早熟到王舜臣这分上,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但俺的确才十七!”王舜臣悲愤得大叫。   “好罢,好罢!”赵隆安慰地拍拍王舜臣的肩膀,嘿嘿坏笑:“就为十七岁的王军将喝一杯。” 第一十七章 夜顾茅庐访遗贤(下)   “请问韩秀才可在?在下德安王厚,夜来拜会,还望不吝一面!”   一声突如其来的唤门声,打断了厢房中正喝得热火朝天的气氛。王舜臣使劲晃了晃有点发沉的脑袋,只觉得从门外传入耳中的声音有些奇怪:“是不是方才来找秀才的小官人?怎么是南方的口音?德安是在南面的哪个路?”   “德安?是江西罢?”韩冈前世跑过长江南北,也去过庐山,九江、德安都熟悉。二十一世纪的德安属于江西省,却不知道北宋的德安是不是也归于江南西路。   “江西人?!”赵隆本被一下惊醒,听说是江西人后,却放松下来:“那就不是了。”   “什么不是?”王舜臣问道。   赵隆笑道:“伏羌城少见南人,本还以为是这些天在伏羌城附近跑进跑出的王机宜家的人。不过王机宜出身江州,那是江东的地儿。”   “江州?!”韩冈醉意全无。九江古称就是江州,看过水浒的他如何会不知道?!“德安就在江州!”   赵隆喝进肚子里的酒都化作汗水冒出来了:“真的是王机宜?!”   “王机宜?”韩冈急问道,他还没有没听说过什么王机宜,跟节判吴衍的交谈中,也没从他嘴里听到过“王机宜”三个字。   “就是上书天子要并吞青唐,拓边河湟的那位王机宜!”刚到秦州不过半年多的王舜臣,比土生土长的韩冈对秦州内外更为熟悉:“他得了官家的赏识,被派到秦州来,名为帅司【经略安抚司简称】的管勾机宜文字,管得却是所有与蕃部有关的事情。那摊子事本该是经略相公和钤辖府一起管,现今给王机宜夺了去,两家都不高兴。”   韩冈将脑中的两份记忆互做对比,很快确定了青唐的位置。那大概是后世的青海湖东部地区。而河湟,则是河州和湟水,位于甘肃青海交界的临夏、和政一带。在唐朝时,处于与吐蕃王国交锋的第一线。唐玄宗后,逐步被吐蕃占据。而在吐蕃王国分裂后,仍被吐蕃残部所控制。在此时,则是泛指了青海东北、甘肃东南的一大片被吐蕃控制的地区,也称之为熙河——即以熙州、河州为主的区域。   那位王机宜既然有心为大宋开拓边疆,自然是求贤若渴,若能得到他的赏识,受荐举而得官,也是不在话下。如此良机,韩冈不会白白放过。   “王机宜叫什么名字?”韩冈又急急追问。   “王韶!”   “王韶?”韩冈觉得有些耳熟,却记不起究竟是因为两个记忆中的哪一个而觉得耳熟。   “请问韩秀才可在?!”从门外传进来的声音高了几分,显是王厚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来了!”韩冈起身,理了理皱成一团的衣服,上前开门,一名二十上下,英俊瘦削的年轻人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韩秀才?”王厚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同样的一副高大身材,他便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位满身酒气的破落户,与傍晚通衢上义正辞严的韩秀才联系在一起。就连让王厚印象深刻的挺眉秀眼,也因酒意而变得涣散无神。   “正是韩冈!”韩冈却半眯起眼,因酒意而涣散的眼神重又锐利起来,他先拱手行礼道:“官人既是有事找韩某,不如先进屋说话!”   王厚向屋中张望了两眼,犹豫着不肯进屋。他连跑两趟,又在门外等了许久,本是用汉昭烈三顾茅庐的旧事来安慰自己。现在只见偏厢中乌烟瘴气,桌面上杯盘狼藉,两名军汉面红耳赤,哪里愿意进屋去说话,连带着对韩冈也是失望已极。   “兄台可能喝酒?”看出王厚的犹豫,韩冈突如其来地问道。   王厚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怕是要请自己喝酒。如此腌臜污秽的地方,王厚哪肯干,只想找个由头推脱掉。   韩冈笑道:“秦州的水虽不如江南水甘甜,但酿出的酒却别有一番滋味。风土不同,人情不同,水酒的滋味也自不同,不亲历一番,也说不出孰高孰低。王官人你说是也不是?”   韩冈的一番话听在王厚耳中,似是别有深意。他犹豫再三,还是勉强跨入门里。   王舜臣和赵隆这时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见王厚进来,便要告辞离开。   韩冈拦住他们,让他们坐下继续喝酒:“哪有来一个客人,却赶走两个客人的道理。王军将和赵敢勇还是坐下来说话,想来王官人也不会介意。”   韩冈率性而为,也不问王厚愿意不愿意。王舜臣和赵隆现在都以韩冈马首是瞻,也知道韩冈不会害他们,也不多话,径直坐了下来。   王厚在屋中站着,进退两难,最后一咬牙也拉过一张交椅坐下。心想:既然进来了,坐一坐也无妨。顶多话不投机,提前告辞便是。至少现在,韩冈特立独行的款待,让王厚觉得韩秀才还是有点能耐,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脾气。   王厚坐下了,韩冈也跟着坐下,心中得意而笑。根据他过去的经验,把人骗来是最难的,而把人留下却很简单。   韩冈是故意慢待王厚,与其毕恭毕敬,还不如简傲一点,至少让王厚不敢轻慢,也多一点敬畏。依照世间的认识,越是有才之辈,越是盛气凌人,王厚他应该能习惯。反正看王官人见到自己后的神色,对自家的评价应是落到了谷底,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只要表现得出色点,升上去一点便是净赚。   也不问王厚来此的目的,韩冈直接找过一只干净的酒碗,为王厚满上,又说道:“庐山险秀,又近着江州,王兄德安人氏,真是好福气。‘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李青莲妙笔生花,每次一读此诗,便让人对庐山神往不已。”   韩冈顿了一顿,王厚正想要开口插话。不成想韩冈又抢先一步,继续道:“德安与庐山近在咫尺,又与千里彭蠡【今鄱阳湖】比邻而居,万里长江也在附近奔流不息。湖映山色,江水滔滔,如此胜地,世所罕有。若有机缘,还真是想去上一次。”   “江南是比关西要富庶。”王舜臣随口带了一句,他酒意上涌,也不顾王厚的身份了,“江州水土养人,据说那里的小娘子也比关西的水灵。”   “江南水乡出美女嘛!”韩冈随着身边醉汉的口气笑说了一句,话锋又是一变,“不过……江州是人间胜地,却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被韩冈带起了心思,王厚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想说话,不想王舜臣已被韩冈的最后一句说得豪气顿起:“秀才说得正是!要想立功,还要看我关西!”   韩冈却摇头,“治军必先足食,足食必先养民。关西水土已远不如汉唐时的富庶,一场大战便能让各路的粮储耗光。没粮没饷,光靠关外输送,空耗民力,朝中也难支持。”   “秀才说得是。”王舜臣立马接口道,“俺还在延州的时候,吃过关东运来的麦子,也吃过蜀中的稻米,不过还是关中的谷子【注1】好吃。”   一番对话几乎变成了韩冈和王舜臣的一搭一唱,王厚几次要开口,都没找到机会。   韩冈又道:“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王、赵二人问道。   “屯……田……!”   “还有市易!”王厚终于能插上话了,他急急地说着话,仿佛要从嘴里迸出来,“在渭源开办榷场【注2】,不但能抽取税入,还能顺便收些租佃,不用劳烦国中转运。更能让青唐诸多蕃部亲附大宋,实是一举多得。”   听到这话,韩冈心中一喜:“终于套出底了。”   一直故意不让人开口说话的机会,让他压着闷着,等到瞅准时机再稍稍放松,便会如王厚这般不由自主地将心底所想都暴露出来。韩冈他化用了一些自己所知的常识,又融入了一点不算出奇的见解,只通过话语的组织,把准了王厚的脉,就轻而易举地套出了王韶的计划。   渭源就是渭水的源头,犹在伏羌城上游近三百里,已经深入被青唐吐蕃窃据的土地。看起来,在渭源开办供蕃汉交易的榷场,便是王韶收服青唐、开拓河湟的第一步计划。   既然已经了解了一点对方的底细,再因势利导,或反驳,或赞同,把对话的主导权掌握在手中,骗过眼前的毛头小子,太容易不过!   “没错!王兄说得正是!有钱有粮,方可出兵打仗。”韩冈先附和了王厚一句,却又言辞恳切地说道:“不过两件事都是要大费周折。须得缓缓而行,不可希图一蹴而就。”   “是啊!”赵隆忙点着头,“来往边境有多少家回易商队,还有他们身后的官人们,都是不想开榷场,会妨碍到他们赚钱。”   注1:南方的谷子是稻,而北方的谷子通常指的是小米,也就是粟。   注2:榷场,就是市场、集市。通常特指边境地带,与外人交易的场所。 第一十八章 秉烛待旦已忘眠(上)   赵隆无心的插话正说到点子上,韩冈得他提醒,精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内!若身后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业?开榷场,行市易,不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兴市易,断人财路,必惹众怒。当弹章交加而上,又有谁能安心开拓河湟?”   韩冈正正说到王厚的心结上,他双眉微皱,有些无奈。看了看韩冈,他欠起身虚心问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难,秦州沿边地广人稀,只要见缝插针,在屯垦处筑堡而守,两三年内便有小成。通过屯田兵来震慑周边蕃部,打击悖逆之辈,再公平处断蕃汉纠纷,赐亲我汉家之蕃酋以官职,以收人心。使其为我用,而不为西夏所用。日后攻打西贼,他们也便是助力!”   韩冈说的安定边疆的方法,从古到今,一脉相承,也算不得什么独创的见解。但王厚已被韩冈前面的话所打动,不住地点头,只觉得眼前的韩秀才实是有大学问,大见识。   韩冈不再说屯田市易之事,能说的都说了,再深入说下去自己就要露底,话头一转,轻轻叹道:“不过关西早非胜地,出产已远不及汉唐,否则也不需辛辛苦苦地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黄河的流水冲掉了,而黄河也因此变成了黄色。这可不是好事!不仅关中良田尽丧,连天下都遭其患。”   韩冈说得郑重,王厚身子前倾,用心聆听。   “如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从关中而来。若是在潼关之前,黄河水流湍急,泥沙随水而流,但出了潼关之后,河水顿缓,其中所带泥沙便会沉积下来。”韩冈向王厚举起酒碗,没有过筛的浊酒中,许多酒糟随着酒碗的晃动而载浮载沉,“绿蚁新醅酒”说得正是这种没有滤过的酒浆,“听说汴河便因黄河水而泥沙淤积,必须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赶不上河底抬高的速度。”   王厚点头称是,他去过东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连接黄河的河口附近,堤内的纲船甚至比堤外房顶还高,都是因为黄河泥沙倒灌的缘故,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驱动大批民夫和厢军。汴河两岸的百姓,为此苦不堪言。   韩冈把酒碗放下,碗内的浊酒渐渐定下,而酒糟便沉到了碗底:“你看,只要水流轻缓起来,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沉淀下去了。欲治黄河水,先治黄河沙。欲治黄河沙,则得先从沙土来源着手。否则任凭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应急手段,决堤改道也是或迟或早的事情。”   “韩兄说的正是。”听得韩冈说得通透,王厚不自觉地喝了口寡淡无味的浊酒,叹道,“庆历八年【西元1048年】六月,黄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阳县】决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们为了是填塞决口,还是顺势将河水导往北流,闹了几年也没见分晓,后来勉强行事,也没成功。到了嘉祐五年【西元1060年】,大名府魏县第六埽决堤,分出一条支流,由笃马河向东入海。黄河经由东流与原来的北流同时入海,号为二股河。黄河一分为二,是堵是疏,还是任其流淌,从仁宗朝吵到了现在。富、韩、文几位相公,没少在廷上争辩过。还有梁山泊!八百里水面又由何而来?还不是后晋开元元年【西元944年】黄河在滑州决口,水淹曹、单、濮、郓诸州,洪水积蓄在巨野,巨野泽才变成了梁山泊。”   “听说几个月前,黄河好像又改道了?”赵隆插话问道。   “没错。就在八月,北流填塞失败,许家港河决。水泛大名、恩、德、沧、永静五军州。淹死军民数以万计。”王厚长长叹了一声,“为了这条河,不知费了多少钱,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终究无法根治。”   韩冈低头抿了一口酒。只看王厚这一段议论,绝对是在河防上下了苦功。韩冈自知在黄河水利等细节上,他是肯定不如深有研究的王厚。不能再往细处谈,韩冈把话题拉回到自己擅长的水土流失上:“这就是泥沙过多的危害所在,南方雨水十倍于北方,而长江水势自是远过黄河,为何长江少有决堤?还不是长江沙少,黄河沙多的缘故。砍了太多树木,山上没有草木固土,雨水一来便会泥沙俱下。看看泾水之清,再比一比渭水之浊,是何故方有泾渭分明之语?”   “泾原树多,可以固土,而渭河自伏羌往上,全是光山。”王舜臣抢答道,韩冈说得深入浅出,他也能听得懂,想得透。   “说得好!”王厚抬手敬了王舜臣一碗酒。王舜臣哈哈一笑,很洒脱地接下了饮了。   “王军将虽然年轻,却在关西走得多了,各地地理了解得不少!武艺也是过人一等,连珠箭术更是一绝。”韩冈拍着王舜臣的肩膀,向王厚介绍了一下,几句话便让王舜臣感激涕零。   屋中三人越听越是入神,此时少有人能把黄河水患从根源处说得如此明白。韩冈说得一时兴起,一把扫开桌面的杂物,用手指蘸着酒水,就在光桌上点画起来。先一笔画出了一个尾部上拖的“几”字形。韩冈指着道:“这就是黄河!”   穿越千年,真正有用的是什么?是对江山地理的认识!——至少对韩冈现在来说,的确如此。   一本千年后只值十几块钱的地图册,放到千年之前,莫说千金,万金亦可换。那可是动员了千百万人次的测绘工程和各种先进仪器所绘制出来的地图,不是等闲可比。   韩冈历史并不好,对日后的历史细节发展懵然无知,但他对于地理学上的认识却十分的出色。加上他的口才,就算千年的时间,导致对地名的了解有所偏差,可要蒙过王厚这毛头小子,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单是这一笔“几”字,就已经让王厚更加佩服韩冈。不看过大量的地学书籍,并仔细推演过江山地理,这世上有几个知道大江黄河流向的?世所流传的《水经注》上,可从没天下舆图这一页。王厚能了解到黄河、长江的大致走向,还是沾了父亲王韶的光,从渭州知州兼泾原路经略使的蔡挺那里,见识过复制自崇政殿中张挂的天下舆图。   “黄河是这个样子?”王舜臣和赵隆也都好奇地看着桌面,他们虽然都看过黄河,也天天喝着黄河支流的水。但让他们将黄河说出个一二三来,绝对是两眼一抹黑,支吾半天也不定能迸出个字来。   “对!正是如此!”王厚帮韩冈证明,他在“几”字的右下方点了一点,“这里就是东京。”   “这里就是东京啊……”王舜臣和赵隆专心地点着头,却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听懂。   有了千年之隔,具体的地理名词有许多都发生了变化。韩冈说不定在地名上还不如王厚,但大的区域韩冈凭着前身的记忆,互相印证过后,却也熟悉了下来。他指着“几”字右边一竖的右侧空处,“这是河东【今山西】。因为位于黄河东侧,所以有河东之名!”   手指再从河东往上推,停在“几”字头上一横处,王厚立刻道:“是契丹的西京道。”   韩冈又蘸了点酒水,横着一拖,把“几”字下面的开口几乎封起,“这是渭水。而我们现在就在……”   话声轻轻一顿,王厚便聪明的在代表渭河的一横下点了一下,沉声道:“伏羌城。”   “而西贼就在这里。”韩冈指着被渭河和黄河括起的一片土地,“这一片地,被黄河三面环绕,形如布套。故而我称之为河套!”   “河套!?”王厚重复着。他在嘴里喃喃念了几声,仿佛在咀嚼着词义。最后他才重重地点头,“起得好,起得好,的确像个口袋,正是套子的样子。”   韩冈直起腰,双臂夸张地张开,放声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党项人占着此处,兴灵【注1】一带水网交织,直如一塞上江南,不论耕种还是放牧,都是远胜他地。而兴灵之外,又有瀚海阻隔,使外敌难侵,此天险尤甚长江,广如渊海。要想直捣西人老巢,先要考虑如何穿过七百里瀚海,还要考虑如何保证粮道畅通,否则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王厚接口道,“从河东、鄜延、环庆几路往攻西贼,必定要受阻于瀚海。若从秦凤、泾原向北仰攻,又有天都山和兜岭阻隔。就算诸路同时出击,只要凭借天险,西贼将兵力分散亦能防守得住。但若是在更西一侧,比如兰州,放上一支奇兵,却能让西贼首尾难顾。”   “兰州?那是西贼占着的罢?”赵隆问道。   注1:兴庆府,灵州,即现在的银川、吴忠。 第一十八章 秉烛待旦已忘眠(下)   “占着又如何,夺回来就是!”韩冈叉腰挥手,说得豪气干云,王厚、王舜臣在一边鼓掌叫好。   “兰州要隘,向西可通西域,向南压制青唐,向东则屏蔽秦州,向北便能直捣党项软肋!此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据有此处,西贼不放上三五万人来戍守,梁太后怕是连觉也睡不好!但西贼总共才多少兵?”韩冈说到这里,却又不将话题接下去说,转而一脸神往之色,道:“兰州就在黄河之滨,那一段河道跌宕起伏,峡谷幽深连绵不断,据说其景壮丽处不在壶口、龙门之下,几与三峡媲美。”   王厚连连点头,任凭韩冈把话题飞来荡去。他的心思尽陷在韩冈的话里,全都忘了来此的目的。不停口地赞着韩冈:“秀才果然是博学多闻。”   韩冈笑道:“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知一晓二,举一反三,这也是要靠读书得来。韩某不是死读书的,某少小离家求学,从秦州走到京兆府,为了追随横渠先生,又走回渭州。别的地方不能自夸,至少关西韩某还是了若指掌。”   王厚正色改容,恭敬道:“不愧是横渠门下。”   韩冈郑重点头:“若无子厚先生悉心教导,便无今日韩冈。”   韩冈此言,真心诚意,发自肺腑。他继承自旧主的满肚子的经书和文章,以及熟极而流的兵书、地理,都是来自张载的教导。   横渠门下,学得不仅仅是儒家经典,还包括天文地理,兵法水利——若以为宋儒都只知“之乎者也”,那就大错特错——尤其是兵法和地理,更是张载讲学的重点。   张载年轻时,曾经上书范仲淹,愿与乡中豪杰一起去收复青唐旧地,后为范仲淹所劝,方才弃武从文。十几年后,张载考上了进士,同时开始授徒讲学。可即便如此,张载对军事上的认识仍然得到了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知渭州事【注1】蔡挺的看重——   韩冈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究竟在哪里听说过王韶的名字!   张载曾任渭州军事判官,最为蔡挺器重。他在渭州,一边教导学生,一边帮助蔡挺整顿军队编制,清查空额。就在去年,还听说张载正帮着蔡挺修改规范范仲淹创立的将兵法。而韩冈回来前,又听闻如今蔡相公推行将兵法的效果很好,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尤其是想要富国强兵的年轻官家以及一力辅佐他中兴大宋的王相公,都很看好这一整编地方军队,提高战力和指挥效率的新规条。   而当时在蔡挺身边,还有一名门客深得看重。他也是进士出身,而且与张载同为嘉祐二年丁酉科【西元1057年】——也就是俗称的同年——不过与张载不同,他因参加比进士科举还要高一级的制举考试落榜,便放弃了官职,转而跟随蔡挺来到陕西,并游历关西各州,还与张载讨论过当年他收复青唐的计划。张载曾对学生们说其有班马之志,欲效班定远【班超】、马伏波【马援】,远行万里,扬汉家天威。他的姓名——正是王韶!   与王厚言谈甚欢,韩冈自觉到了探底的时间,便问道:“不知经略司的王机宜……”   韩冈话还没有说完,王厚就道:“正是家严!”   脸上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韩冈道,“据闻令尊意欲吞并青唐,开边河湟,说起来,此正是吾辈之愿,也是家师毕生夙愿。令尊若真能成事,不但功业不让班、马专美于前,可为国朝平定北汉之后第一功;只秦州数十万百姓,亦要深感令尊之恩德。”   “西贼虎视眈眈,吐蕃悖逆雄强,不得豪杰智士相助,却难以成事……韩兄天纵奇才,眼界见识远胜凡庸,不知能否助家严一臂之力,以解乡里之苦。日后博个封妻荫子,亦可不再受小人之欺。”王厚目光灼灼地盯着韩冈,只等他回应。   韩冈笑而不答,也不想答。他当然愿意,可王厚只是衙内,并不是王韶本人,他的邀请不得王韶认同就毫无意义。韩冈希望得到的是王韶的礼聘,而不是他儿子的邀请。   王厚愣了一下,正想再劝,但看着韩冈脸上浅浅的笑容,突地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话应该由他父亲来说才是。他改口道:“若明日韩兄有闲,可否往城衙一行,王厚必翘首以待。”   “城衙?”韩冈摇头笑道,“今天已经去过一次了,明天再去,不知会不会给赶出来。”   “难道是要求见家父?!”   “不,是韩某有紧急军情要上报,不过就是没人搭理。”韩冈说完轻叹,似是痛心不已的模样。   “什么军情?”王厚问道。   “韩某奉命押送军资自秦州往甘谷。今日午后,在裴峡中,遭逢近百蕃贼拦截。虽被我等杀散,但通往秦州的要道上出现了蕃贼拦路。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韩冈指了指王舜臣在衣袍下微微隆起的左侧肩膀,“王军将的肩上就是中了一箭,但即便中了一箭,王军将可是照样一张弓就射死了十一人,门外车上的三十一颗首级,有三分之一是王军将的战果。”   “射杀十一人?”王厚惊异看了王舜臣一眼,没想到他勇悍如此。又急急追问:“斩首总计三十一,那缴获呢?!”   “三十四张弓,刀枪四十一件,盔甲一领。”韩冈如数家珍,要想取信于人,细节问题是半点也不能差的。   有缴获、有斩首,韩冈之言自是千真万确无疑。“百名贼人战死了三成才败退,果然是场恶战。”王厚点着头,有着王韶这个父亲,王厚对战事还是有所了解,清楚一场战斗的伤亡率是多少,他又问道:“不知韩兄这边伤亡如何?”   “连上在下和王军将,总计四十一人。八人受伤,无人战死。”   “啊……”王厚惊叹,“竟无损一人!”   韩冈摇摇头:“还是损了两个!”他对王厚解释道:“这两人意欲临阵脱逃,又出言动摇军心,给韩某亲手杀了,当算不得战死。”   王厚这下比方才还要震惊,能亲手杀人的书生可不多见,韩冈还说得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但联想起韩冈在街市上箭射向荣贵的事,却也不会有假。   王厚正少年,韩冈的作为正对了他的脾性,看向韩冈的眼神充满崇拜,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站起身,王厚双手举碗,敬向韩冈:“韩兄果然是关西男儿!当浮一大白!”   韩冈豪爽地与他对饮而尽,放下碗,对视一笑。浊酒亦能醉人,一股豪气自王厚心中油然而生,只觉得今夜结识的这位韩秀才,真是当世英豪。   韩冈这时拍着王舜臣的肩头:“说起来,这一仗最大的功劳还是王军将!韩某只是安内,王军将可是攘外。当时我等被贼人两面夹击,正是王军将独当一面,箭无虚发,将迎面而来的贼军射得魂飞魄散!如非王军将,韩某今夜也无法安坐在此!”   王厚再仔仔细细的把王舜臣上下一打量,连声赞道:“果然是一员枭将。”抬手又敬了王舜臣一碗。   王舜臣得意得胡子根根翘起,忙端起酒碗回应,嘴里则装模作样地谦虚道:“过奖!过奖!哪里!哪里!”   敬过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满一碗酒,转过来对赵隆道:“赵敢勇的斩获亦当不少,也当满饮一碗!”   赵隆这下子臊得脸皮通红,低声嗫嚅道:“不……俺只是一个守城的。”   韩冈帮赵隆化解尴尬,道:“赵敢勇论武艺,也不让王军将。只是运气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罚守城。明珠蒙尘,实在可惜。”   赵隆感动至极,眼眶都红了,几乎要哭了出来,直把才认识了不到半天的韩冈,当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则暗暗点头,逼着赵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给记了下来。   众人重新坐下,韩冈又道:“裴峡是要道,就在伏羌城边。现在出了贼寇,却无人放在心上。韩某想求见副城,却被告知须接待上官……”   王厚一听,却是牵连到了自家老子头上,忙赔笑着解释道:“若是刘城主在,也不会有这事。只是李副城求进心切,摆了宴席去请家严。被家严拒了,正生着闷气,当然不想理事。”   “军国大事啊……”韩冈摇头叹着,“若关西将佐尽如此辈,何时才能扫平西贼。”   “不说这些烦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举杯邀饮,三人轰然应诺,一起开怀对饮。   借着酒兴,韩冈与王厚继续谈天说地,纵论古今,而王舜臣和赵隆在旁边搭着话,也不觉烦闷。   四人一番醉饮,不知屋外斗转星移,直到雄鸡三唱,天色发白。   注1:泾原路经略安抚司治所位于渭州,而不是处于前线的泾州、原州。所以兼任泾原路经略使的是渭州知州。这一点,与治所秦州的秦凤路不同。 第一十九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上)   初冬的清晨,微风中都带着冻透血脉的冰寒。屋外的地面上,早早便镀上了一层薄霜。西面的天空尤是点缀着群星的深蓝,但东方的已经褪去了瑰丽动人的绛紫,而渐渐晕起了漫天的红光。   鸟鸣声声。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鸟类,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粮秣的伏羌城中飞来跳去,叽叽喳喳仿佛在和应城中军营点卯的号角。   待到鸡鸣,两间营房中的民夫们早已起身。他们已不再需要韩冈督促,都自觉地收拾起行装。经由昨日一战,韩冈在民夫心目中威信已著,没人敢在秀才公面前稍显怠慢。因为处理过伤患,有了一点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民夫们的头领,当先收拾好行李,走到军官厢房门口。   朱中看着薄薄一扇对开木门,心中有些怯弱。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好像酒宴还未结束的样子。被自己打扰到,不知会不会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责难,手举着犹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误了启程时间,最后还会累及韩冈,方才一咬牙,轻轻敲响了房门。   厢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开始买的两坛很快就给喝光。后来赵隆又出去找了三坛回来,四人边喝边聊了一夜。此时王厚已经醉得昏头涨脑;王舜臣和赵隆也是半醉半醒;只有韩冈会躲酒,心事又重,看着频频举碗,其实并没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发的幽深起来。   不知屋外已是旭日东升,四人仍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听见敲门声,他们一起向门口看去。王舜臣跳起来拉开门,门一开,却见是朱中。   “什么事啊?!”王舜臣不耐烦地问道,血丝密布的双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着杀意。   王舜臣在民夫们心目中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朱中被他横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颤,腿软软地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后面的韩冈,还是壮起胆,小心翼翼地提醒着,“秀才公,上路的时候快到了。如果迟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赶到甘谷城了。”   “说得也是。”韩冈没犹豫半点,站起身向王厚道别。一夜深谈,两人的交情已经好得可以称兄道弟、互称表字了:“处道兄,我们一见如故,本再想与你痛饮数日。只可惜小弟还有军令在身,不能耽搁,只能就此别过。等过几日小弟从甘谷回来,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俩再好好喝上一顿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顿时不翼而飞。说得好好的,怎么韩冈这么急着走。他急问道:“玉昆,你不去见家严了?!”   韩冈摇摇头,整了整衣裳,抬脚跨出门去:“小弟所受押运之命,定有时限,哪能耽搁片刻。甘谷离伏羌又不算远,往返不过两日,一切等我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见韩冈仍坚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后,拼命想着理由:“玉昆,你一夜未睡,怎么能现在就上路?”   韩冈大笑:“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少睡个一两宿也无甚大碍。大不了在车上躺一会儿。”   “玉昆你不是有军情要上报吗?先去了城衙再说!”王厚继续为留下韩冈找着理由。   “不是已经说给处道你听了吗?小弟这里还有一名重伤的民夫,再多加两个比他稍微轻一点的,让他们留下来做个人证,缴获的军械和首级则是物证。请处道兄代小弟出面,哪还有什么问题?难道处道你会贪墨了小弟的功劳不成?”   “当然不会!”王厚猛摇头。   “这不就得了!有处道你帮忙,相信机宜和副城都不会再忽视裴峡安危。既如此,小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韩冈淡淡定定地说着。   太轻易到手的东西,没人会去珍惜。如果是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贝壳,几片残简,都会有人精心装饰起来慎重收藏。这个道理,对人才来说也是一样。没有三顾茅庐的辛苦,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刘备帐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给招揽过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韩冈并不急着去见王韶,却希望王韶能来见他。   朱中这时拎来装满井水的木桶和手巾,为韩冈准备好了洗漱用具。韩冈道了声谢。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脸,又就着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内外一激,韩冈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脸上,只见其人气度温雅,神采内蕴,不见半点疲色。   王厚眉头紧紧皱着,凑到韩冈身边,压低声音道:“甘谷城如今岌岌可危,玉昆你贸然而去,恐有不测啊。”   “人人趋吉避凶,那国事还有人做了吗?”韩冈反问道,一抬头,天边竟然已有几缕狼烟腾起,正应了昨日赵隆之言。他将手巾丢给民夫收拾,神色却丝毫不为所动。   王厚见劝不住韩冈,求助地看着王舜臣和赵隆。两人都摇摇头,他们皆以韩冈马首是瞻,且相信韩冈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会有多余的意见。他们这一摇头,只急得王厚直跺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贤才,哪能就这么放跑掉。   “玉昆你先慢点收拾着,愚兄找家严去。”说完,便风一般地跑着走了。   看着王厚消失在营门外的背影,韩冈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   城衙寅宾馆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转着圈子缓步徐行。次子一夜未归,他也并不担心,派给儿子的两名护卫都有传回消息,说是儿子跟韩秀才饮酒尽欢,秉烛夜谈。   王韶心知,那位韩秀才既然能借势而为,压得都钤辖向家的人赔礼道歉,要将自家自负聪明、但对人心险恶仍了解不深的儿子留住,并不会很难。费点口舌,将儿子骗得来要钱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预料,他还没在院中转上两圈,王厚就突然跑了进来,直嚷嚷着要荐韩冈为经略司幕僚官。   王韶顺着围墙下踱着步子,头也不回地问着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儿子:“荐韩秀才为经略司勾当公事?”   “正是!”王厚兴奋地点头说着,“玉昆实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对西贼和青唐吐蕃的看法,与大人极其相似。玉昆是张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经为河湟之事与横渠先生议论过,难怪他能将河湟之事说得通通透透。”   “是吗?”王韶面现冷笑,脚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张载启发的地方的确不少,但开拓河湟的策略并非张载或自己独创,关西有识之士谁人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受张载教诲甚多的学生,就是向宝、张守约等武将,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对大宋的意义何在。   王厚看不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脸上的神色,尤滔滔不绝地向王韶举荐着韩冈:“玉昆为人有气节,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峡中以三十余名民夫大破贼寇,斩首三十一,缴获军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荐之为官?!以他的功劳,也足够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头,抬手打断儿子的话,皱着眉:“你说裴峡中有贼寇?!”   王厚点头:“正是!玉昆……”   王韶再一次打断儿子的话头,很着急的追问道:“是西贼还是蕃贼?人数呢?”   “听命于西贼的蕃贼!人数百人以上!”   “斩首和器械都有?”   “孩儿亲眼验过了!玉昆这边也有伤员。”王厚其实都没有看过,但他对韩冈毫无半点怀疑之心,韩冈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此事当立刻通报给李经略,伏羌城和夕阳镇都得出兵!”王韶说着便要回屋写信,让人紧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小可,能出动百名蕃兵,后面至少有一个部族,如果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险。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绝不容有失!   王厚在后面忙忙叫道:“爹爹,那玉昆的事?”   王韶回过头来,问道:“还记得为父昨日说的话吗?韩冈心机极深,二哥儿你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王厚立刻正色回应:“大人误会了,玉昆是正人君子。孩儿想请他来寅宾馆与大人一叙,他却辞以公事。此举岂是小人可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儿提,自己就投过来了。”   “是吗?”   听王厚说了这么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韩冈为门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从来不缺吟诗作对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胆略的人物,却总是少得可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一贯心高气傲的儿子给慑服了。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能不贪一时之利,而是表现出自己的气节,等待更多的收获。大约才二十出头的韩秀才,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说不定真得有用。   “我会荐举他的,但不是现在。必须压他一压,等他在我门下有了足够的表现再荐举不迟。”王韶笑了一笑,对上太聪明的人就不能顺着他们的意,不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说这些也太多了,等他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韩玉昆现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地说道,“少年人吃点苦是应该的,不会有坏处,二哥儿你就是太顺了。”   “甘谷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还能眼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担心,韩三秀才比你知进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门,冲着王韶怒吼起来。   护卫们见王机宜父子相争,都避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王韶皱眉看着一向孝顺听话的二儿子,王厚则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着。能让儿子如此维护,王韶对韩冈的评价高了些许,但感观却又差了许多。挑拨着儿子跟老子争吵,这样的朋友,没有哪个父亲想在儿子身边看到。   王韶沉吟着,儿子对韩冈的偏袒,让他不禁怀疑起裴峡谷之战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一直以来,王韶在几个儿子中最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将他一人带出来,放在身边学着做事,但现在王韶已经无法再像过去那般信任儿子。若是将裴峡谷之事不加确认就急报李师中,最后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罢了,要是影响到东京城中对他的看法,那样的损失,怎么也难以挽回。   “到底还是要确认一下。”王韶最终点头道:“好吧,就去见他一见!”   王厚并不清楚王韶这一转念间,对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复往日的信任,只知道父亲终于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转怒为喜,忙着唤护卫过来准备出行,却没发现身后王韶已变得淡漠的神情。 第一十九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下)   根本没有停下来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韩冈很快地收拾完毕。拉车的骡子早已喂饱了草料,按照与王厚的约定,韩冈留下三名伤员,以及一辆装着缴获武器和首级的骡车。他并不担心有人会趁他不在侵夺这些战利品,有王韶的儿子关照,没人敢吞没他的功劳。再说,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没几人会知道他在营地内留下了这些战利品。   几声响鞭过后,辎重车队随即离开了营地。韩冈的启程没有惊动到其他人,一行车队离营后,就沿着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后一程,总计六十里路。沿着甘谷水【散渡河】向北,三十里到安远寨,再三十里就抵达了甘谷城。   虽然甘谷如今局势不稳,但到安远寨的前半程不会有问题。可以先赶到安远寨,再确定行止。若甘谷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没破,就设法送进去。无论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韩冈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谷城,等于是给向宝一把刀,让他来捅自己。向宝也不需亲自动手,只要努努嘴,包管有一票小人冲上来,让他韩冈生不如死,或干脆就丢掉性命。   王厚到底是把他父亲王韶找来了。当车队抵达伏羌城北门处的时候,父子两人加上几个护卫就在那里守着了。   “是王机宜!”赵隆压低声音兴奋地对韩冈说道,他守着城门,王韶的模样再熟悉不过。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来。想不到王厚真的将他老子拖了过来,看来韩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举了。   “嗯,我看到了。”韩冈的声音平稳如常,见着王厚跟在其人身后,他在赵隆说话前就已经确认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韩冈就知道秦凤路机宜绝不像他儿子那般好蒙骗。黑瘦的面颊上,有风刀霜剑留下的痕迹。平直的双眉下,是一对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多少侵略性和压迫感,却凝定如坚石。以韩冈前世的经验,拥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极难被言语所动摇,不必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口水和时间。   “学生韩冈拜见机宜。”   来到王韶身前,韩冈恭声行礼,神色如一,就像见到了一个普通的上官,弯下腰不过是尽到礼节。韩冈很清楚,遇上王韶这样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该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并不高大,当韩冈直起腰的时候,王韶还得抬头看他。但就算不计入经略司机宜的身份,王韶散发出来的存在感也绝不在韩冈之下。   王韶负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摆出的这个姿态,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韩冈目光闪动,心知今日是不可能听到王韶招揽他的一言半句,让他所精心准备的义辞高官、坚往甘谷的剧本,大义凛然、以国事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场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让王韶帮自己解决一些头疼的问题——充分将资源利用也是韩冈一贯的坚持。   韩冈斯文挺拔的外形很能给人以好感,可王韶从来都不是以貌取人的性格。他无意多做浪费时间的寒暄,直接令韩冈说出他最关心的事情:“昨日裴峡中一战的前后,你原原本本地说来给我听。”   韩冈的表情几乎是王韶的翻版,面上平静无波,眼中的锋芒深深敛起。他将昨日一战用平实朴素的语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样喜欢加入夸张的修饰。也没有增添进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测,更没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实于实际。若是说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就是韩冈将自己的功劳推给了王舜臣和民夫们许多。不过,有些地方他故意漏过了一些关键,但韩冈深信王韶能看得出来。   不出韩冈意料,王韶显然对军事了解很深。一眼就发现了韩冈故意漏话而出现的破绽:“裴峡谷中多有草木,支谷众多。来袭的贼子只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隐藏起来。不知韩秀才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何以刚进裴峡就加以防备?”   王韶正正问到关键点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谷地一直都在大宋军队的控制中,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蕃贼出没。但为什么韩冈在通过裴峡谷时,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军中突然受到敌军突击,就算是能征惯战的老将也难以将手下的兵将及时整合起来反击,可随时保持警惕对行军速度影响也很大,一个三十多人的辎重队伍,在快速行进的同时,怎么可能有余闲盯着裴峡谷地中的各处能够隐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凤已经一年了,很清楚从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辎重队的行进路程安排。昨日韩冈的车队能在未时前后进入裴峡,肯定是以全速前进,这样的情况下,百名蕃贼突然从山上杀出,不是事先有所准备,又或者韩冈的车队中有个有如字面意义的以一当百的勇将,全军覆没是必然的结局。   王韶的眼神在问话的同时一下锐利起来,盯着韩冈脸上的表情变化。   韩冈的演出没有半点破绽。他苦笑,有股子发自内心的无奈:“因为学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这一路并不好走。”   黄德用一案是被定性为西贼奸细妄图焚毁军器库。黄大瘤是陈举的亲信,此事秦州尽人皆知,可陈举用了几万贯钱钞就将黄大瘤跟自己的牵连斩断。不过有心人若想罗织罪名,要将陈举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却并非难事。   韩冈很简洁的将陈举与自己的恩怨向王韶说了一通,然后将叙述的重点放在了陈举的势力和财力,“陈举父祖三代在成纪县衙之中,县中吏员皆为其爪牙,纵是朝廷任命的一县之主也难动其分毫。被陈举陷害而得罪的知县、主簿不在少数。他今次能轻轻松松就拿出数万贯来为自己脱罪,可见其人通过与蕃部回易,积攒了多少不义之财!”   一番话还没说完,王韶看似神色依旧,但他眼廓和嘴角的轻微变化已经映入韩冈的眼中。如何对症下药地编织语言、控制语调,让自己的话更为可信,是韩冈最为擅长的能力。而看人下菜牒,直接触动听众的内心,也是韩冈早已惯熟的手段。   王韶是经略司机宜,按说管不到秦州的内部事务,但裴峡谷一战后,通往前线的要道出了问题,王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插手。权力无人嫌多,如果王韶能将陈举拍倒,主持瓜分那数十万贯家产,他在秦州官员中的影响力和威慑力必然会大大增强。王韶如何不心动?   将心中的得意藏在郑重严肃的表情下,韩冈总结道:“……黄德用不过一走狗,如何有胆去焚烧军器库。二十年间,成纪县三遭祝融,又岂是黄德用一人能做下。在成纪一手遮天的是陈举,有能力纵火的也只有陈举,跟蕃部交往紧密的更是唯有陈举一人。无意间坏了陈举的大事,学生才虽庸浅,也不至于看不到他对学生的杀心。以陈举的数十万贯身家,要想驱动一蕃部,又有何难?今次如不是学生有点运气,又提前从吴节判那里请了王军将随行,跟随学生的三十多人肯定一个也逃不出来。”   韩冈说完,便静静地等待王韶的发落。他知道王韶绝不会听信一家之言,回到秦州城后,必然还要调查一番。但陈举的命运已经确定了,是不是西贼奸细那是小事,他的几十万贯身家才是大事。如今韩冈递了把好刀给王韶,不信他对肥羊一般的陈举不动心。   王韶陷入沉思。他在秦州已有一载,陈举之名当然听说过。韩冈小小的一个衙前与陈举交恶后,还能快快活活地活到现在,当真是不简单,而韩冈与节判吴衍的关系也让王韶有了几分看重。如果他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就足以让陈举万劫不复。但韩冈的心机从他的那番话中已经看得很清楚,有了足够的利益,王韶并不介意给韩冈借刀杀人,但让他吃点苦头的心思,却也越发的重了起来。   并没有思考太多时间,王韶先对王厚说道:“二哥儿,你去韩秀才昨日的宿营里,把车里的首级和兵器都送到城衙去,验证确实后,为韩秀才请功。”   “孩儿遵命。”王厚茫然不知这是老子支开自己的手段,直以为王韶要最后验证一下韩冈一番言论的真实性。很兴奋地点头应下,冲韩冈使个眼色,领着两名护卫急急向城中去了。   王厚走远,王韶的目光从车队上一扫而过,道:“甘谷城急待支援,这批辎重不容有失。”   韩冈叉起手,正正经经地回覆道:“此学生职分所在,自会尽心完成。”   “你能这么想,没有白读圣贤书,”王韶赞了一句,抬头看了看旭日渐渐高起的天空,低下头来,有些漫不经意地催促韩冈:“天色不早了,再迟入夜前恐怕就赶不到甘谷城了。”   韩冈毫不犹豫地再一拱手应诺:“既如此,不劳机宜相送,学生告辞!”   自始至终,王韶都没有表现出半点要招揽韩冈的意思,反而催着上路,替韩冈高兴了半天的王舜臣和赵隆甚至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韩冈的心情始终如一,回答得十分爽快。   没有投入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既然王韶现在无意招揽他,那就继续做该做的事好了。能表现自己的机会有的是,能体现自己能力的地方也不难找,总有出头的时候。何必靠王韶?无论如何,韩冈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能让王韶对陈举起了心思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怨愤,没有期待,韩冈按照正常的礼节向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管勾机宜文字行礼如仪,再与还发着愣的赵隆殷殷道别,便带着队伍洒然北去,并不回头。   太过洒脱的辞行,反让王韶看得皱眉不已。目送韩冈的车队沐浴着晨光缓缓远去,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韩秀才:“是我看错了吗?” 第二十章 敌如潮来意尤坚(上)   张守约回头顾望,身后旌旗招展,将士密集如蚁,人与旗帜似乎已将整片谷地给填满。但若是认真数来,人马数目其实也只有两千——这便是他秦凤路兵马都监手上仅有的一点兵力。   年近六旬的张守约须发已然斑白,浓重的双眉长长地压着眼皮。老将半眯起眼,眼角的鱼尾纹一如条条深邃的沟壑,黝黑的脸上尽是皱纹,仿佛是干涸很久的田地。平静如常的脸色看不出一点异样,只是紧抿的双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紧张。   昏黄的双眼,盯着东面的敌人,足足有上万的党项西贼,有纵马持槊的铁鹞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绵延,大白高国【注1】的马步禁军从谷地的一头连到另一头,将张守约回甘谷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张守约暗恨自己今次巡边时太过贪功,中了如此简单的计策。甘谷城建立在大甘谷口处,南面就是六十里长的甘谷谷地,也因为有温泉汇入,而被称为汤谷。而甘谷城北,出了谷口,是甘谷水上游谷地,因为处于马岭之南,名为南谷,是如今宋夏两国势力的分界线。   张守约带队巡边,本意是找机会驱逐侵入南谷中的千余名西贼,但没想到那些贼人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敌人早埋伏起来,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当他带着两千兵马追追停停,弯弯绕绕,花了两日的时间跟着西贼来到南谷的一条支谷时,万名贼军便从埋伏的地方杀出来,拦住了两千宋军的归路。   现在张守约和他的军队所在的位置,离甘谷城大约有三十余里。这个距离看似并不算远,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开战,却是咫尺天涯一般。当年三川口一战,大帅刘平带着麾下人马离延州最近的时候就只剩五里,眼巴巴地望着延州城墙的影子,鏖战竟日却硬是没能突入城中去,最后万多人在延州城外全军覆没。   相距三十里地;退路上还有五倍的敌军;自己又是追着贼军连续跑了两天,打了一仗;最后被贼军埋伏,士气大损。摆在张守约眼前的形势,也许跟当年刘平所面对的局势一样危急,秦凤路的张老都监也因此捻着胡须,沉默不语。   “都……都监,怎么办?!”   “慌什么?不就是一万多西贼吗?看你们吓得这德性?!”   张守约不耐烦地冲着心惊胆战的部将骂道。部将们的怯弱,反而让老而弥坚的张守约摆脱了陷入贼人陷阱后的不安,意志重新坚定起来。如果除去贼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气大落不谈,其实困扰张守约的也只不过是五倍于己的敌军罢了。   没错!就是“只不过”!   张守约是关西宿将,二十多年前,宋军在几次会战中连续惨败于西贼。虽然他都无缘参战,可事后的驰援和补救都参加过。对刘平在三川口、任福于好水川以及葛怀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惨败的内情了解甚深。   由于地理条件的关系,关西沿边被分割成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理所当然的,边防西军也被分割成四个部分。从大宋布置在关西的总兵力上看,的确是远远超过西夏,但如果从单独一路来说,却是在西贼之下。   而且一路军队由于要分兵防守各处要隘,从不可能聚齐。可西贼却能随心所欲的调集举国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败,都是兵力居于劣势的宋军,在陷入狡猾多诈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后,被以逸待劳的西贼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击败。   如三川口之战,就是刘平的一万多因党项人的计策而来回奔波了数日的疲兵,对上李元昊亲领的十万养精蓄锐的党项大军。虽然上了敌人的当,只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敌人狡猾。但以两军决战的兵力之悬殊,尚且在三川口厮杀了近两日方才结束,其中刘平还能立寨防守。党项战力如此,也怨不得许多西军将领对当年的失败耿耿于怀。   如果在公平的情况下,以同样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论是野战还是城池攻防,宋军失败的战斗其实并不多。以少敌多,将西贼赶跑的情况,也绝不少见。而现在,不过是两千对一万罢了。而且作为诱饵的一千西贼,已经给张守约他稳当当地吃到了肚子里,没能遂了党项人前后夹击的美梦。   “还有得打!”张老都监很肯定地想着。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对面鸡川寨的援军应该就到了,那时便是宋军前后夹击西贼了。   只是援军现在并没有到,西贼已经开始准备攻击,而初升的旭日正从党项人的背后照来。位于西侧的宋军,便必须同时应付敌人和阳光的挑战。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丢了两样。张守约想来想去,他也只能与西贼比拼一下人和了。   心中诸多的盘算,一个接一个腾起,继而便一个接一个被否去,到最后,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名字:“王君万!”   “末将在!”   就在张守约身侧十几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军官应声从马上跳下,灵活的动作并没有受到一身重铠的影响。他在张守约马前单膝跪倒:“请都监吩咐!”   张守约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着前方浩荡如渊海的敌阵,“你带本部兵马,去冲上一冲。”语气平淡得就像让王君万去街上打壶酒,买个菜。   “冲?”王君万疑惑地抬头。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刺,张守约的眼神恢复了年轻时代的精悍,他厉声问道:“你敢……还是不敢?!”   王君万长着一对略显秀气的凤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肤让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里风吹日晒的军汉。但正是这位俊秀得过了头、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身上铠甲和袍服还透着斑斑血渍,这是他之前带队歼灭西贼诱饵而染上的印迹。   王君万听到张守约的反问,霍然站立。凤眼剔起,面皮泛红,扶着腰间刀柄,怒声吼着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阵风地回身上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许长枪,在头顶用力一晃。枪刃破风的啸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将士的目光,他吼声如雷:“儿郎们!跟俺杀过去!”   王君万作为一名骑军指挥使,指挥着四百骑兵,官阶仅是为无品级的殿侍,距离从九品的三班借职,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可看他带兵冲阵的模样,却是百战名将才有的气势。   四百骑兵旋风般冲出支谷,惊雷般的蹄声在谷中回荡。在王君万的率领下,一头撞入聚集在南谷中的西夏阵列。王君万手持长枪,亮银枪尖闪动,直似梨花飞舞。人马过处,带起一条血浪。四百名骑兵紧随王君万之后冲杀过去,如同轻舟破浪,逼得当面的敌军不住向后退开。   白色的西贼将旗就在眼前,王君万吼声更烈,长枪吞吐,接连挑翻数名党项勇士,率队冲散了数支西夏铁骑的阻挡,直冲大旗之下,誓要斩下领军敌将的首级。   眼见着王君万即将直捣西夏的中军本阵,党项阵中号角急促地响了几声,一阵呐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军横刺里杀出,硬是用血肉之躯堵在了宋军骑兵之前。   张守约呼吸一促,猛地攥紧马缰:“不好!”   堵在宋军骑军之前的队伍,唤作撞令郎,是西夏将国中的汉人组织起来,编练而成的军团,每到遭逢强敌的时候,就会强要他们冲上去。赢了,后队跟着掩杀,败了,死得不过是汉人。正是这支汉奸军团,在关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绝不下于党项西贼。   被撞令郎死死缠住,王君万的四百骑军冲势渐缓。一队铁鹞子觑得时机,拦腰向他们撞来。王君万指挥得当,一扯缰绳,带着全队斜刺里避了过去。但他们的攻势,却也随之土崩瓦解。一支支党项军队伍呼喊着冲杀上前,如同群狼围攻饿虎,将王君万他们团团围起。猛虎虽然凶恶,但每次交击,都会被狼群撕下一块皮肉来。   杀入敌阵的宋军骑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减少,每一刻都有人受伤坠马。王君万回头看顾,顿时目眦欲裂。随着一声惊动整个战场的暴喝,王君万的长枪于风中再次带起呼啸,滚滚枪影接连掠过十几名西夏勇士的喉间和胸膛,枪尖上闪耀着血光。一瞬间,挡在前路的滔滔敌军,竟被势若疯虎的王君万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万又是一声大喝,双腿一夹坐骑,抢在党项人再次合围之前,率领麾下残存众军冲了出去。一行骑兵在西夏阵中左冲右突,费尽全力才寻到了个空隙,终于退回了自家阵地。在敌阵一出一入,虽然杀敌数百,但王君万麾下的铁骑也只剩下在马上摇摇晃晃、人人带伤的三百余。   注1:西夏的自称,党项人尚白,许多时候都自称大白高国,大白上国。 第二十章 敌如潮来意尤坚(下)   战势如同跷跷板,一方气势下落,另一方气势便会相应上升。王君万正在回撤途中,鼓号声便从西夏阵营中响起。两支千人左右的铁鹞子从中军分了出来,一左一右,包抄向宋军的侧翼。   张守约瞪着呐喊着冲杀而来的西贼,再看看短时间内,已经无力再次冲阵的骑兵,冷哼一声,直接翻身下马。丢下头盔,听其当啷落地。解开披风,任其随风而去。甘谷城的老将卸下了披膊,甩掉了甲胄,将内袍扎在腰间,露出上半身伤痕交错的如铁肌肤。张守约健壮不输少年的身体半裸在寒风中,却无半点瑟缩。他几步上前,一手排开将旗下猛击战鼓的鼓手,手持一对鼓槌,抡圆双臂,狠狠地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主帅亲手敲响的战鼓震动了全军,士气顿时大振。合着节奏,刀盾手以刀击盾,枪矛手用枪尾捣着地面。   万胜!   万胜!   这是两千将士不屈的高呼!这是汉家儿郎对胜利的渴望!   张守约双臂一荡,鼓槌节奏转急,进军鼓点响起。他麾下一千五百多步兵,便应着鼓点,结阵上前。一排排刀枪直指前方,抵住铁鹞子的冲击,后阵的弩弓随着鼓点一波一波的撒出箭雨,让西贼难以寸进。   大宋步兵虽然单人战力远不如契丹、党项这些蛮夷。可一旦摆下箭阵,便是万军辟易,纵然是契丹铁骑也要绕道闪避。不击堂堂之阵,就算是党项人也清楚这一点,两支侧击的骑兵停止前进,缓缓退到宋军的射程范围之外,来回游窜,不敢贸然前冲。   箭落如雨,不住地散落在两军阵中。西夏军无法突破宋军的防线,但宋军也无法击破西夏军的阻截,战事一时胶着起来。   ……   自出伏羌城之后,辎重车队顺着官道一路北行。两侧的山势渐渐高起,其实已算是六盘山的余脉。   山谷间的甘谷水上游出自于温泉。温泉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汤,有温泉的山被称为汤山,因而甘谷又名为汤谷。河道两侧,良田处处。甘谷谷地的万顷良田都被这条河水滋润着。六十里长的谷地出产丰茂,举目望去,满眼尽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后焚烧秸秆的深黑痕迹,不负甘谷之名。   只是甘谷水毕竟是黄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后雨水稀少,水流清澈无比。但到了夏日雨季,据说一场暴雨过后,浑浊汹涌的滔滔洪水能将整个谷地都淹起,水退之后,到处是半人多高的巨石,连谷底都能被削下一层去。甘谷水边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许多路段,堤岸和河面的差距甚至高达近十丈,由此可见洪水冲刷的威力。   越过一处缓坡,官道低了下去,只高出河面两丈多。看着河水潺潺,清浅如同山涧溪流,韩冈心中一动,唤停了车队的行进,和王舜臣从官道下到河滩边。他蹲下身去,伸手试了一试。当即倒抽一口凉气,“好冰!”   初冬的河水尚未上冻,但温度已经跟冰块没有两样。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囟门,韩冈顿时觉得连半边身子都冻住了。就着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脸,却怕弄坏肚子没敢喝下去。   韩冈身边,王舜臣满不在乎地跪在地上,用手掬着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乱蓬蓬的胡须都淅淅沥沥向下滴着水。抬起袖子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擦,动作豪放不羁。喝完水,他长舒一口气,突然仰天骂道:“日他娘的,一肚子的鸟气到现在才消。”   韩冈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他知道王舜臣因何事不痛快,能为自己生气,这朋友交的就没问题。“何必呢……举荐一事要你情我愿才行,既然我不入王机宜的眼界,那也就罢了。”   王舜臣啧了一下嘴,心中还是不痛快,在他看来王家父子实在有些不靠谱:“王衙内说得好好的,王机宜也到了城门口。扯了两句就放着三哥你出城,连好话都不说。这不是耍人吗?没见过这等鸟事!”   “王处道是王处道,王机宜是王机宜,不能混为一谈。一起喝了一夜的酒,处道的为人,王兄弟你也该有点数。他当是真心诚意想举荐于我,只是不得王机宜的认同罢了,不然王机宜何须把处道先遣走?”   “王机宜也忒没眼光了……”王舜臣神色悻悻然,踩着松塌的土石几下跳上河岸。他们这些军汉,对于出生入死的情谊最为看重。一起上过阵那就是过命的交情。在裴峡谷,他与韩冈联手退敌。韩冈的为人、气度还有手段,他敬佩有加。而且还有十九哥种建中这一层关系在,王舜臣很是盼着韩冈能得官,日后即便不提携自己,有个相熟的官人,也是件光彩的事。   韩冈跟在后面,借着王舜臣的力也上了堤岸,“王机宜有没有眼光那是他的事,我只要他能帮着解决掉陈举便心满意足了,否则我何苦把缴获的首级和兵器丢给王处道?”他说得很坦白,朋友相处,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与朋友无话不谈的样子,“只要没了陈举,我在秦州便能安安稳稳地读书。凭我韩冈之才,日后得官也不需要他来举荐。”   “说的也是!凭三哥你的才气,日后是要考进士的,哪里要靠他来举荐……”   王舜臣点头说着,韩冈的本事他是见着的,可比他过去见过的一些文官强得多。但韩冈这时不知为何突然来回张望,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韩三哥,怎么了?”   “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好像太安静了点!”   韩冈心中有些收紧,方才在路上走着还不觉得,但现在一停下来,就发现现在传入耳中的,除了哗哗作响的河水,就只剩有一声没一声的寒号鸟鸣。   “嗯。”王舜臣也看出谷中不对劲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军中打混,对危险的直觉也是异乎寻常,“谷中的蕃部怎么都不见了!”   甘谷本是蕃部筚篥族的地盘,但因为躲避战火,筚篥族十几年前举族南迁,移去秦岭之中居住。留下的谷地被更加彪悍的心波三族给占据。心波三族名义上是三家,其实就是靠着联姻聚合起来的一个部族。他们一直都是在宋夏两国间游走,即有亲附宋军与西贼厮杀的时候,也有跟着党项人出谷南侵,在汉儿们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时候。   尽管心波三族因为反复不定在关西结怨甚多,但他们一旦势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装起孙子来,让大宋难以下定剿杀的决心。不过心波三族这种墙头草的生活,到去年甘谷城落成后,便宣告结束。连接西夏的通道被封死,他们只能做起大宋的顺民。   秦州的蕃部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他们虽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习惯,但一样开垦田地进行耕作。聚居在甘谷谷地中的心波三族,据说拥有四千帐幕,按照汉家的计算方法,就是有四千户人家,是秦州数百蕃部中排得上号的大族,轻而易举就能组织起一支大军。   总计四千帐落的蕃人,被甘谷城和伏羌城南北包夹,不得不老老实实在谷中垦荒种植。但韩冈他们一路走来,却都看不到吐蕃人的帐幕,他们究竟去了哪里?韩冈和王舜臣对视一眼,去哪里不重要,伏羌城里去避难的更多,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巅之上,从远到近一道道笔直而上的浓烟散入云霄,甘谷城危急的消息终究还是遮瞒不住,沿着在甘谷谷地中的烽火信道直传而来。   “如果甘谷城破……不知那些鸟贼会选哪一边?”王舜臣抬眼盯着散布在两侧山巅的道道狼烟。他并不认为心波三族敢去围攻甘谷城,这些吐蕃部族若是有这种胆子,早就被灭了。他们就只敢趁西贼来袭时浑水摸鱼占点便宜,绝没胆子正面与西军对抗。现在可能是躲进甘谷两侧的支谷深处,等待甘谷那边分出个结果。   “这还用说吗?”韩冈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蕃部夷人,如果不能将其教化,化夷为汉,他们对大宋在西北边陲的统治就是一颗颗毒瘤。每逢党项入侵,跟着其助纣为虐的蕃部从来都不少。如果是强硬一点的边将驻守,还能拿几家作伐,杀鸡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大范老子【范雍】一般的软弱文官,就会任着蕃人在关西嚣张跋扈。   韩冈突然跳上身边的骡车,高高地站在车斗上,向着手下的民夫高声喊话:“最后一程了,大伙儿再加把劲,午时若赶到安远寨,入夜前就能躺在甘谷城的床铺上!”   三十多张嘴齐齐答应,咕噜噜的车轮节奏重新响起,比之前快了许多。辛苦了四天,中途还打了一仗,民夫们都在盼着结束的时候。   韩冈又从车上跳下,走回王舜臣的身边,笑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只能看张老都监的了。” 第二十一章 克敌破虏展神臂   远隔数十里之外,张守约还在用力敲着战鼓。战斗打响到现在,年近六旬的老将呼吸已变得很急促,汗水在褐色的肌肤上流成小河。刺骨的寒风中,赤裸的肩膊上热腾腾的白气冉冉而起。可双臂灌注在鼓槌上的力量依然能撼动山岳,敲击出来的鼓声仍旧惊天动地。   “给我杀!”   鼓声下,张守约兴发如狂。四十载从军,无数次上阵,张守约不知多少次的在鼓声中稳步上前。一名名西贼倒在他的枪下,一面面战旗落在他的脚边,震荡的军鼓就是张守约的另一颗心脏,在战场上,鼓声一响,便能让他的血脉沸腾如烟。   谷地中,两军激战正酣。一阵阵的箭雨犹未停歇,时时刻刻都有战士们中箭后的闷叫。一队队铁鹞子不断轮换着从两翼冲杀上前,向宋军阵地抛射出一阵箭雨之后,又转身退回出发点。而带甲步兵的步跋子则在正面整列上前,与宋军的弩弓对射着,以保护骑兵在回转的途中不受攻击。   弩箭从弦上劲射而出,一连串的惨叫随即在目标处响起。党项人的战术,在宋军箭阵之前,却并无太大意义,步跋子和铁鹞子的队列中,被箭矢凿出了一个个缺口。宋人恃之为金城汤池的箭阵,只要阵列成型,便能让任何敌军饮恨。论起射术,关西男儿不在党项之下,论起兵械,宋军的硬弩全无敌手。   不过交战至今,弩箭的发射速度已经渐渐慢了下来。纵然张守约率领的两千兵皆是秦凤路上有数的精锐,也吃不住连续不断地射击所消耗的大量体力。   宋军所用硬弩,力道往往有三石之多,而战弓也是在一石上下。给弓弩上弦,消耗的体力极大,普通的士兵往往张满弓射出十几二十箭后,便手足酸软,无力再起,这也是为什么一壶箭矢只有二十支上下的原因。如果战弓只拉开一半幅度,的确能多射几箭,但这样射出的长箭都是绵软无力,除非拥有极其精准的射术,能直接贯穿敌人的要害,否则就只能在敌军的盔甲上听个响。至于硬弩,却只有拉满一个选择,每次用上三百斤的力道上弦,即便是用的腰腿全身之力,也没有几人的体力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张守约很清楚,参战的每一位宋军将校都很清楚,这样的相持持续下去,输得肯定是兵力匮乏的一方。两千对一万,意味着党项人可以轮换上阵,而宋军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张守约苦恼地考虑着,在他面前的选择很多,可却没有一个稳妥可靠、能让他将手下的儿郎们顺顺利利带回甘谷城选择。   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如何破局?!   ……   胜利仿佛唾手可得,禹臧荣利强忍住心中的激荡。   身为镇守西夏西南边陲,依附党项的头号吐蕃大族——禹臧家下一任族长的有力竞争者,禹臧荣利一直暗中对自少年时起便光芒四射的兄长禹臧花麻,有着很强的竞争心理。同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禹臧花麻却始终牢牢地压在禹臧荣利之上,更得族中长老和族人们的喜爱。也因此禹臧荣利对军功的渴求,对压倒兄长的期望根深蒂固,愿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今次是禹臧荣利第一次统领大军,本想着从甘谷城中骗出几个指挥为自己添些军功,却出乎意料的钓出了张守约这尾大鱼。   两百多步外地红色大旗上,黑字金边的“張”字,炫花了禹臧荣利的双眼。老将张守约在秦凤路上威名显赫,即是秦凤路都监,又是甘谷城的中流砥柱,若能将其一战击杀,提着他的首级趋往甘谷,那座雄城亦当不攻自破。泼天地军功近在咫尺,让禹臧荣利兴奋莫名。   一切都近在咫尺。   张守约近在咫尺,胜利也近在咫尺,而禹臧家的家主之位,也同样的近在咫尺。   只是宋军的抵抗还在继续,上前冲击宋军箭阵的马步两军,都在不停地承受着巨大的伤亡。   “让撞令郎再上去冲一下。”禹臧荣利清楚,没有一个将领会反对这个命令,汉人不是讲究着以夷制夷吗,撞令郎就是以汉制汉的产物,“只要能冲破了宋人的箭阵,入了甘谷之后,任其快活三日。”   撞令郎听命冲了上去,这些汉人中败类,没有气节,没有尊严,在党项人手下连性命都不能自主,但让他们劫掠同胞,却是个个都争先恐后。   望着前方重新激烈起来的战线,禹臧荣利轻提缰绳,驭马前行。   “少将军!”亲卫不知道禹臧荣利的想法,直以为他打算亲自去冲击敌阵。   “击鼓!”禹臧荣利的命令随即下达,他在战鼓声中放声大喝:“拔旗!中军前进五十步!全军给我听好了!斩下张守约的首级,入甘谷之后,十日不封刀!”   ……   张守约还在苦思一个出路,但党项人并没有等他想出个眉目。对面鼓声已经响起,击鼓进兵同样也是党项人的习惯。原本位于一百五十多步之外的西夏将旗,这时开始缓缓推进,在西贼的欢呼声中,前行了五十步后,又定了下来。   老将军死死地盯着百多步外的那幅白色将旗,旗帜之下的身着全副甲胄的将领,必是西贼主将无疑。将旗的前移,意味着中军本阵的移动,代表下一次攻击即将展开,同时也证明接下来的攻击将更加猛烈。   一万党项精兵随着鼓声开始怒吼,他们的吼声在河谷中回荡,攻势一如张守约所料,突然猛烈起来。前面的撞令郎已经让守在战线上的将士手忙脚乱,而现在,一队队铁鹞子又开始不顾伤亡,不断上前冲击着宋军弩手们的阵地。体力消耗大半的弩手已经跟不上铁鹞子突击的节奏,兵力上的劣势逐渐的暴露出来。防线正在崩解,如同抵御着洪水的长堤,在千军万马掀起的狂涛中一段段的崩塌瓦解。   “都监!”王君万大步上前请命,“让末将去取那贼将的首级!”   张守约低头看看王君万,年轻英俊的骑兵指挥使的眼神坚毅中透着悲壮。张守约又抬头看看一百一十步外的敌军将旗,他慢慢摇头,在鼓声中突地哈哈狂笑,大笑声中透着解脱般的轻松自在:“用不着你啦!……”   张守约甩手将鼓槌丢给就站在一边的鼓手,让他保持节奏,继续击鼓。自己在得力部下的满头雾水中横里走了几步,左手向后一伸,甘谷城的张老将军沉声道:“拿神臂弓来!”   一张形制有些奇异的硬弩,随即被亲兵用双手递到张守约掌中。   “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虽形为弩,却名为弓——神臂弓!   比起过去的弩弓,神臂弓的前端多了个圆形铁环做成的脚蹬。有着这脚蹬,就用不着踩着弩臂上弦,自不用再担心踩坏弩弓,所以弩弓的力道可以造得更大、更强,普遍达到了四石到五石。这是去年,由蕃人李定献入朝廷。天子赵顼试射过后,亲自取名做神臂弓,并下令军器监加急督造,以期能尽速下发部队。现在张守约手中的这柄神臂弓,正是新近下发到关西诸路的第一批。   一百一十步,这个距离对于长箭来说,除非是顺风,而且是台风,才可能飞到那个距离。对旧式的弩弓来说,也是处在失去了杀伤力的极限射程上。可如果用的是神臂弓,一百一十步却是已经进入了有效的杀伤半径——神臂弓的最大射程,可是达到了三百步!【注1】   神臂弓被递到手中时,已经提前被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张守约举起了硬弩,跟着张守约一起,一个都的神臂弓手齐齐上前,也同时将目标对准了敌将。超过一百具的神臂弓,这是张守约现在最大的依仗。   对准敌将瞄了又瞄,张守约一声令下,自己也随之扣下了牙发扳机。   百十弦响和为一声,百余短矢同时射出,一片飞蝗直扑敌军将旗之下。   胜利就在眼前,但禹臧荣利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红。与他同站在大旗下的亲兵,和禹臧荣利一起,被百十支利矢,扎成了一只只刺猬。已经仰天躺倒,脸上插着七八根短矢的禹臧家新生代的右手,仍不甘心地高高举着,可转眼就落了下来,连同他的野心,一起砸到了地上。   神臂弓在秦凤战场上的第一战,便是以斩将破敌拉开了序幕。   隔着一百一十步,根本看不分明对面的情况。但转眼间敌军大旗下已是一片慌乱,那名身穿一身硬甲的敌将不见了踪影,张守约眼定定盯着看了半刻,终于确信自己或是其他神臂弓手的确射中了目标。   “当真是神兵利器!”张老将军抚摸着还有些毛刺没有磨去的弩身,对这张神臂弓爱到了极点。   敌阵中传来的号角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万余西贼,便随之向北潮水般地退去。张守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终于是赢了。但当他看到骑兵指挥的伤亡数目,心情就又变得很糟。   四百骑兵战死有八十多,剩下的几乎是人人带伤,其中重伤的超过一百。张守约很清楚军营中医官的治疗水平,今次受了重伤的一百多名精锐骑兵中,能有一半活下来就不错了。   张守约咬着下唇,最后叹道:“都是些好汉子啊!”   注1:宋代的一步长为五尺,相当于现在的一米五。在《武经总要》的记载中,神臂弓的射程能达到三百步,也就是四百五十米,这点值得商榷,很可能是特例。不过在《宋史·张若水传》中,有七十步连续洞穿铁甲的记载。从这个数据来推算,在一百一十步的距离上,神臂弓应该还能保持一定的杀伤力。 第二十二章 声入云霄息烽烟(上)   “这就是安远寨?”越过一条架在甘谷水支流上的短桥,韩冈望着出现在前方的寨堡,有些不相信眼睛。   王舜臣知道,每一个第一次看到安远寨的人,差不多都会有韩冈现在的反应,他笑道,“五百步寨,九百步城,安远寨可是实打实的五百步。”   “南北只一步,东西二四九,加起来的确五百步,这样的规划也叫寨?!”   当然,韩冈是夸张了一点。寨子再如何也不会建成一条线的样子。不过安远寨的确是南北窄,东西宽。整座寨子从南到北大约五六十步,而东西长度则是南北宽的三倍,近似于一个扁扁的长方形。寨墙从西侧山头延伸下来,一直拖到甘谷水的河滩旁,将官道正好拦住。   “这样的寨子可不好防守……”安远寨东面是甘谷水,南面是支流,两水就在安远寨东南角五十步外汇合,可做城壕之用,但党项人如要攻来,却是只会从北面。   “三哥你可说错了。”王舜臣难得的能有教训韩冈的机会,他笑着解释道:“安远寨不能从外面看,进到里面就知道了。外面看着是一体,其实分作上下两寨。山上的一段是上寨,谷底的一段则是下寨。下寨是易破,但想攻下上寨可就难了——地势且不说,里面有好几口二十丈深的水井,足足费了半年才挖成,从不干涸,一点都不怕敌军断水。”   “原来如此!”韩冈点头受教。想想也是,打了多少年仗,修了几百上千的寨堡,宋人要还是会浪费人力物力去修一个无法防守的寨子,那就是笑话了。安远寨修成如今的形制,自然有它的道理在,不是自己随意一眼就能评判的。   说着,一行人已到了寨子前,验过关防,又经过了远比伏羌城细致十倍的检查,韩冈和车队终于被放进了寨中。   正如王舜臣所说,安远寨是个被一分为二的寨子。两寨之间的隔断并不低于外围寨墙的高度和厚度。西侧的上寨随坡而上,东侧的下寨则地势平坦。下寨中,是营地和衙门,而上寨则安置了军库、粮囤,刁斗森严数倍于下寨。   此时的安远寨人声沸腾,周长五百步的寨子,不知挤进了多少军民。连接南北门的主道上人头涌涌,韩冈的车队被挤得寸步难行。   “不知现在寨中有多少人?”韩冈再回头看看,大书了“劉”字的红色将旗正高高飘在寨墙上,“伏羌城的一千兵,不至于把安远寨挤成这般模样。”   “还有达隆堡的人。秦州参与回易的商队,有三分之一是去达隆堡做买卖。”   达隆堡在安远寨的西面,顺着安远寨南的甘谷支流向西七十里就是达隆堡——得名自居住于其地附近蕃部隆中部,即抵达隆中的意思——而沿着寨东的甘谷主流向北三十里则是甘谷城。   “向家的商队也是从达隆堡回来的罢?”韩冈尚记得赵隆说过的话,“昨日向家便在伏羌城了,这些人今天才到安远寨。”   王舜臣冷冷笑道:“谁能跟都钤辖家比耳目消息?”   他又问韩冈:“三哥,下面是继续往甘谷城去,还是留在安远寨这里?”   韩冈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为何伏羌刘知城不带兵继续北进甘谷?”   “安远寨属于伏羌城防区,刘知城守在这里没有问题。但甘谷城是张老都监在管,不得军令,哪个敢任意越界?”   王舜臣出身武家,自出了娘胎就在军营里打混,对军中的情弊却是一切门清,他嘿嘿冷笑,道:“其实这也是借口,已是军情紧急,刘知城带兵驰援甘谷,李相公都不会说话,反而要奖赏。现在顿兵安远寨,只是求个安稳,不多做,就不会犯错。刘知城留在安远,甘谷城失陷便与他无关,可只要他北出安远寨,往甘谷城走上一步,就代表他已经出兵援救甘谷城。一旦没能救下,便要一体受罚。”   他叹了一口气:“俺们武人升官难呐,拼了命才升得几级。但贬官却是容易,犯点事便是三五级地往下掉。一次追贬十几级,从崇仪使降到效用士的也不是没有过。不奉上命,哪个愿自投险地?”   “哪边都一样啊……”韩冈也感慨着,做得多,错得就多,不如老老实实等着上命。千年前,千年后,哪个时代的官僚都是一般德性。人性不变,人情亦不变……也幸好如此,否则他也难在此地混出头来。   “那我们怎么办?”王舜臣问道,“是继续去甘谷,还是暂且留在安远?”   韩冈沉吟起来。   不即时去甘谷,先留在安远寨等消息,借口都是现成的,而且最多一两天就能有个结果,这样也安全一点。何况他现在在街上,正看到了几支在伏羌城曾见过的、预备要去甘谷的辎重队伍,都没有往北去的打算。罚不责众,大家都一样,谁都没话说。就算陈举要找麻烦,吴衍也好、王厚也好,都有足够的理由帮他开解。   想到陈举,韩冈嘴角扯动,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如今他得罪了向宝,却与王韶的衙内交好,又有裴峡谷中一战的功绩,名声必然能直达经略使李师中的案头上。不论李师中对他的感观如何,却不会容忍胥吏欺辱一位已有重名的士子。数日前,陈举对他来说还是一手遮天的奢遮人物,如今,却已不在话下。   再回到去与不去的问题上。如果按照预定行程准时抵达甘谷,的确要冒风险,可得到的回报一样丰厚。甘谷城危,众将皆退缩,无一人敢援。但此时,一名衙前带着三十余人押着军资抵达甘谷城,这是再光彩不过的演出。同时还能得到秦凤路第三号武将张守约的看重,正好可以把向家可能有的攻击给堵回去。   思绪停在这里,韩冈自嘲地笑了。都到了安远寨,只差三十里,如何不拼到底?与其把解救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吴衍、王厚身上,不如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向宝、陈举之辈,不敢动自己分毫!   他猛抬头,望北方。渐渐西斜的阳光下,狼烟依旧滚滚。他再回头,数十道信任的目光正等待他的决断。   哈哈一笑,韩冈转身率先前行,“走!去甘谷!”   ……   夜色如墨。   行走在朔日的夜空下,周围没有半点灯火。除了民夫们手中的火炬照亮了一点周围的地面,让队伍不至于走到官道外,就再无一点亮过星光的光源。   深一脚,浅一脚的在不算很平整的官道上前进,一路行来,一众民夫都被韩冈所慑服,对他的决定没有太多的怨言,也不敢有所怨言。   在出安远寨时被监门官挡了一阵,辎重队的行进速度比预计的要慢了快两个时辰。原本酉时【下午五点到七点】前就该抵达甘谷城,但现在已经近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却还没有看到甘谷城的影子。   入夜后,山谷间的寒风更加凛冽,不住往衣襟里灌去。躺在车上,身子转眼就会变得僵冷如冰,连伤员们都不得不下车走路,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王舜臣吸了吸鼻子,向着走在身边的爱马靠了靠。寒风吹得久了,身子都变得麻木,心底暗骂着监守安远寨北门的监门官,却没气力骂出声来。不过他右手依然有力地握着战弓,谷内的心波三族都有不稳的迹象,入甘谷后,只要出了城寨,他便握紧了长弓。就算因为受伤不得不改用左手控弦,王舜臣依然有自信将箭囊中的长箭,尽数射入拦道贼人的要害。   韩冈走在王舜臣的身后,山谷两侧的山峰,挡住了大半幅夜空,只能看到长长的一条夜色。宋代的夜晚不比千年之后,在他出生地时代,即便无星无月的子夜,天空中依然泛着地面灯火映出的亮光。但此时,除了黯淡的火炬和寥落的星子,天地间再无一丝微光,那是最为纯粹的浓黑。   随着队列前行,身前的浓黯不断被火炬驱散,而身后却又被四周涌来的黑暗所掩盖。脚步和车轴的吱呀声,单调地回荡在谷地中,如影随形。就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只有偶尔随风传来的两声夜枭尖利的啸叫,让他们了解到还有其他生灵存在于身边。   从安远到甘谷,不过三十里的道路,到底还要走多久?!   木然地低头看着被火光照亮的前路,韩冈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前路一片黑沉,走了不知多久,却仍没有抵达甘谷,他的心情也逐渐低沉下去。黑暗中,原本被压下去的情绪如同从河底的淤泥中翻出,搅得他的心绪一片浑浊。   韩冈总忍不住胡思乱想,自己在安远寨作出的决断是否正确,甘谷城是否还留在大宋的手中,甚至还会想起到凤翔府舅舅家避难的父母和韩云娘,每一次,尽管理智一直在告诉他不会有问题,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要往最坏的情况去想。 第二十二章 声入云霄息烽烟(下)   摇头挥去满心杂念,韩冈将自己从失落和混乱中拔了出来。长时间默不作声的行军,让队伍里的空气变得充满了压抑,连自己这样意志坚定的性格都受了影响,其他人的情况恐怕更是不妙。   如果在行军中说说话,唱唱歌,这种沉郁的气氛应该很容易就能打破。但行进在危机四伏的谷地中,两侧的山谷中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韩冈和王舜臣的神经都绷到了极点。带队首领的紧张理所当然的感染到了全队身上,让所有人都提心吊胆。   脚下的官道转过了一个角度,原本挡在视线前的山壁退了开去。一条星河在前方的地平线上浮现,突兀的映入众人眼帘。星河黯淡,摇晃着似有似无,唯有一点最为炫目。韩冈不禁眯起眼睛,定睛再看,才发现那不是星辰,而是一座城寨上亮起的火光。   深深地吸气,将接近冰点的空气吸入肺中。从体内泛出的冰寒让韩冈精神振奋,悲观刹那间让位于现实。   那是甘谷城!   数百支火炬将城墙的上缘从黑暗中勾勒出来,星星点点的光明无法照亮夜空,却照入了韩冈一众的心中。就算甘谷城告急的烽火是燃于城头上的星光中最为灿烂的一颗,他们也没放在心上,那至少还代表着甘谷城依然在宋人的手中。   “是甘谷城!”队列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欢呼声。“终于到了!终于到了!”   虽然至少还有近十里的距离,但目标就在视线范围内的感觉,让人人兴奋不已。不待韩冈催促,个个挥鞭驾骡,将车子赶得更快了三分。   “不对!”王舜臣忽然靠了过来,声音里透着紧张:“三哥,情形不对啊。”   “怎么了?”在韩冈的记忆里,一向大胆的王舜臣很少有声音发颤的时候,一股不祥的预感出现在心中,“出了什么……见鬼!”   韩冈话到一半突然就停住了,改而爆出一声咒骂。就在官道左侧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地能看到一团团黑影如同幽魂一般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无数碎乱的脚步声,在几个呼吸间就连成了一片。   山坡上影影绰绰,细细碎碎的声音不断从上面传来。不知聚集了多少蕃人,多少弓刀枪剑。坡上的黄土被千百只脚反复踩过,崩塌的土石哗啦哗啦的落了官道满地。   “是心波三族的蕃狗!”王舜臣厉声喝叫,充满了怒意。   对,只会是心波三族的蕃人!如果能跟着党项人一起杀入富庶的秦州,他们也能过上个肥年。心波三族不是小部族,不需要担心会被拿去当鸡杀给猴儿看。他们汇合起来的总兵力超过四千,足以让秦凤经略司投鼠忌器。他们的行事,也便一贯地肆无忌惮,只有在甘谷筑城后,方才消停下来。对心波三族来说,甘谷城就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如果能打破,必定是乐见其成。   甘谷城头的烽火依旧熊熊燃烧,但在韩冈一行的心目中,那已不再是即将抵达目的地的信号。烽火所传达的真意,他们已经用切身体会明白了过来。   “三哥,快点把火炬都熄掉!”王舜臣急急叫道。既然能直接看到甘谷城,前面的路就不会太曲折。就算没有亮光,小心点也是能走的。下方忽然一团黑暗,山坡上的贼人应该不敢下来。   韩冈没有听从王舜臣的劝告,反而反道而行,他喝令全队:“大张火炬!每人都给我拿上两支,车子上也给我插上去!越多越好!”   “三哥,人太少,吓不住的!”王舜臣的声音更为焦急,总共才三十多人啊。青蛙再怎么鼓气,也鼓不到牛那样的大小。   “谁耐烦吓他们?”韩冈厉声喝道:“我是要让甘谷城看见!”   心波三族没有反叛,否则他们现在就应该攻打甘谷城去了!他们仍然是在观望!韩冈很确信这一点。只要甘谷城还没丢,这些蕃贼就得顾忌着日后。他让所有人多多点起火炬,就是要让甘谷城的守军知道有人从伏羌城那边过来了。   甘谷城会不会援军出来接应?能不能在援军接应前解决这只胆大包天的车队?心波三族的主事者想得越多,就越不敢下来搏上一搏。而他们越是犹豫,车队离就越近;等到他们下定决心,说不定自己的一行车队已经走到甘谷城门下了。   官道上,原本才三十多支稀稀落落的火炬,转眼间就变成了上百具。拉成长条的队列,看起来很有一番声势。正如韩冈所料,山坡上的蕃贼果然没有下来,他们在观望着,盘算着。而辎重车队却在他们的犹豫中不断向前。   一步步地走着,韩冈荒谬地想起了过去看过的电影。在许多无聊的电影中,都能看到主角从交叉的刀枪组成的通道中走过的情节。他现在就是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无聊电影中的主角,顶着头上的雪亮刀光往前走去。不过在那些电影中,主角都是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刀枪阵,只不知自家今次能不能如此顺利。   “秀才公……”朱中凑了过来,为斩首的死囚缝脑袋的裁缝学徒也承受不了眼下虎狼环绕的压力,声音发着颤。他也不知要问些什么,说些什么。就只想听到韩冈说句话,好给自己和同伴带来一点勇气。   “走!看着前面!继续往前走!他们不敢下来!”   韩冈的意志毫不动摇,声音坚定如钢。此时只能进不能退,狼群在外窥伺,只要稍稍露怯,它们就会扑将上来,将自己撕成碎片。   瞄着远处甘谷城的灯火,刻意不去理会身边的贼人,韩冈领着他的队伍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移动。甘谷城的烽火火焰冲霄,告急的黄色火光却成了辎重车队在猛兽环伺的黑夜中最为温暖的救赎。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下一刻,那团最为浓烈的火焰在几下短促的闪动之后,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在人们的视网膜上还留下了一点印迹,甘谷城报急的烽火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烽火熄灭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沦陷。究竟是哪一个?韩冈给不出答案,但山坡上的蕃贼自己已得出了结论。   一瞬间,山坡上的暗影中一齐鼓噪了起来。无数身影一阵摇晃,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向下方移动。   哗啦啦的落石让车队中一片慌乱,数只拉车的骡子仰脖嘶鸣。   “不要慌!”韩冈一声怒吼,没有时间再考虑甘谷城中的命运,“所有人都围过来!张开弓,听我的号令!”   韩冈令行禁止,聚在一处后,民夫们都半开着弓,竖起耳朵静待他的号令。但下一刻,传入他们耳中的不是开战的命令,而一阵雄壮豪放,远远地仿佛是从天际飘来的歌声: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如同在和应,数里外的城寨中,一阵欢呼声同时响起。千百人的欢声,惊动了天地。而欢呼声中,让人熟悉的旋律交织缠绕。   “是得胜歌!”   “是张都监回来了!”   这是关西男儿得胜归来的歌声。多少年来,匈奴、西羌、突厥、吐蕃,一代代的关西男儿为了抵御层出不穷的鞑虏蛮夷的侵袭,高唱着军歌走上战场。而后又提着敌人的首级,踏着月色,高唱凯歌得胜归来。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得胜歌声出自于千百人之口,越过数里的距离,飘扬自天际,其中的兴奋,韩冈一众听得分明。   “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数千人的合唱声震天地,直入云霄。   “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   不知何时,王舜臣也加入了合唱的行列。他高声唱着,吼着。抬起手,张开弓,一支响箭直蹿山壁之上。黑暗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转眼便被歌声淹没。   面对小小的一支辎重队的挑衅,心怀悖逆的蕃人也许并不甘心,但在得胜归来的大军眼前,他们终究还是没有那个胆子,终于选择了退却。僵持了一阵后,淅淅索索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越来越小,重重黑影复又隐入黑暗之中,很快便一点不剩。   一切恢复了一刻钟前的状态,只多了反复唱响的嘹亮歌声环绕着空中,充斥在谷地:   丈夫气力全,一个拟当千。   猛气冲心出,视死亦如眠。   率率不离手,恒日在阵前。   譬如鹘打雁,左右悉皆穿!【注1】   歌声中,韩冈放声大笑,多时的紧张、满腔的心绪化作一声长啸倾泻而出,他大吼:“走!去甘谷!”   用词一如早前,心情已然不同。   注1:按照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西军得胜后都会高唱凯歌而还,所以写了这一段。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军歌,沈括此时也还没到关西来任官,只能用敦煌曲子词来凑数,建议大家可以去找来听一听。 第二十三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上)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宁并不知道韩冈在踏入库管衙门前,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来。他只知道从秦州到甘谷的为期四天旅程的最后一关,终于就在眼前。   周宁曾听说押运粮秣军资中最为头疼的,不是艰险曲折的道路,而是抵达目的地后接收资材的官吏。如果说这一路杀机四伏的行程,是死后黄泉路的话,那甘谷城的管库衙门就是黄泉底下的阎王殿,而监理库帐的管勾官——齐独眼便是坐在殿中的阎罗王。   扒皮抽筋齐独眼的凶名,秦州道上服差役的衙前无人不知,周宁相信韩三秀才肯定也听说过,那位王军将也是一样。要不然王军将也不会入城后就扯着韩三秀才走到一边说了好一阵,从两人那里模模糊糊传来的话,周宁听着,好像也是莫名其貌的——“到得早,不如到得巧。”——这一句。   在三十多名民夫中,只有周宁才在少年时开过蒙、读过书。他一向自视高人一等,头脑自认比其他民夫要高出一筹,可周宁还是想不通韩冈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韩三秀才带着自己走入齐独眼的公厅时,没有半点犹豫,看起来比走亲戚还自然。但周宁跟在韩冈身后,想起齐独眼扒皮抽筋的名号,却是心惊胆战,“若是王军将在就好了。”   可惜王舜臣并不在。他在入城后跟韩冈说了几句,便与车队分道扬镳,往城中心去了。虽然是借口,但王舜臣身上的确有吴衍签发的公文要送去城衙。故而韩冈是独自则领着车队,抵达了城南的库区。   艰难地穿过了因捷报而变得拥挤不堪的街道,车队抵达库区之中。民夫们在衙门外看着车子,韩冈只点了周宁跟在身后,一起进了衙门里。周宁肚子里的一点墨水,被韩冈所看重,村塾的塾师并不是只教着学生们去读千字文和论语,算学也是开蒙时必学的科目。周宁能写会算,韩冈找他做个伴当,也有日后提拔任用的心意在。   位于库区边的库管衙门就是普通的一进院落,一座单独的公厅。于深夜中入城,照常理应该等到第二天才会被招进去。不过因为捷报的缘故,公厅中灯火通明,不知多少胥吏跑进跑出,忙个不停。一场恶战下来,赏赐肯定少不了,虽然大头要等到朝廷发下,但提前预支一部分,让参战的将士们快活一下,更是多少年来的惯例。只是这赏赐的多少,还得看着库中充裕与否。   甘谷城的军库管勾官齐独眼的大名,但凡来过甘谷或是即将抵达甘谷的民夫和衙前,无不是如雷贯耳。可韩冈和周宁见到齐隽的第一面,却正碰上了他与人打擂台的一场好戏。   一名三十上下的军官就跟齐隽面对面地对峙着,在灯火下,他左颊上杯盏大小的伤疤十分的显眼,而身上还有着血与火的味道。疤脸军官看起来很是心燥,一副火烧火燎的模样:“齐管勾,都监要的酒水不是五坛,是五十坛!总共两千弟兄,你就给个五坛,想让大伙儿喝掺酒的凉水不成?!”   齐隽叫着撞天屈,看他委屈的样子,完全没有半点扒皮抽筋的狠戾:“徐殿直,不是本官不给啊,库房你也看了,空荡荡得能跑死耗子,哪还有多的酒水。这些天,因着西贼攻甘谷,预定中的辎重车队一家都没到。巧妇难为无米炊,本官也没辙啊!四十五坛酒,谁能变得出来?!”   “这话你跟两千弟兄们说去!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疤脸军官瞪目怒骂,齐隽则苦笑摊手,他敢对衙前扒皮抽筋,却还不够资格在赤佬们身上吃肉喝血。碰着刚刚大胜归来的队伍,若不是真的没辙,他怎敢触这个霉头。   站在门外,韩冈和周宁一切看得尽在眼中。   韩冈低下头去,掩去唇边眼角绽出的笑意,他手上可是有着足以让得胜归来的两千将士满意的东西。他低声自言自语,“到得早,不如到得巧。”   周宁听到了,惊得瞪大了眼睛,难道韩三秀才早就料到了会有现在的这一幕?这未免也太……太……周宁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韩冈洞烛内外的先见之明。他惊叹地看着韩冈的背影,“难怪有人说他日后肯定少不了一个进士……”   韩冈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两步,不待通报便跨进了房中:“两位官人,在下有事容禀。”   “滚!这有你说话的份!?”疤脸军官旋风般的回头怒骂,心情正烦,竟然还有人敢燎他的眉毛。这一声惊雷般的暴喝让门外的周宁吓得连退了三五步,差点一屁股坐跌在地上,而离得更近的韩冈,却眼皮都没动上一下。   韩冈微笑着继续说了下去:“在下奉命押送犒军之酒水银绢,刚刚到得甘谷。总计酒水六十坛,银五百五十两,绢八百匹。还请齐管勾查验。”   “酒水?!”疤脸军官脸色变了,顿时转怒为喜,一把扯住韩冈,急叫道:“在哪里?在那里?快带俺去看看!”   韩冈歉然一笑:“还请殿直稍候,等齐管勾点验后自当交给殿直!”   “你是哪个县的?文书在何处?要点验的军资又在哪里?”韩冈的出现解了齐隽之困,可他不改平日声口,拖长声调便要在韩冈身上扒层皮下来。   韩冈还没回话,疤脸军官心中火烧火燎,一拳捶在了齐隽的桌案上,震散了一地的文书,破口大骂:“鸟你的‘县’!鸟你的‘文书’!鸟你的‘点验’!谁不知道你这贼鸟尽吃着衙前的肉,少扒点皮会死啊?!都监正等着发赏,你再拖着试试?!”   齐隽被溅了一脸口水,脸色阴沉得可怕。他是从九品的文官,拍着他桌子的徐疤脸却只是个正九品的右班殿直,是武臣!但在徐疤脸面前,他却硬不起来。很简单,齐隽他是进纳官,用钱买来的官身,虽然从官职上属于文资,但不会有一个士大夫出身的文官会将他视为同僚。莫说是一个正九品的武官,就是还没入品,只要占着一点理,便完全可以不给他半点面子,即便他齐隽在经略司有后台,也不会因着一点明显不占理的小事为他出头。   一阵微风卷入房中,灯火闪烁,映得房中忽明忽暗。房中三人的心情也如灯火一般,有明有暗。   韩冈谦恭着站在一边,只有眼神中透着喜色。他挑起了头就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再煽风点火。大势如此,齐隽纵然有着将衙前扒皮抽筋一般的凶悍,却也不得不低头。   阴着脸,暗自发狠了一阵,齐隽在徐疤脸不耐烦地催促中,一把抢过韩冈手上的文书,看也不看就在最后面签名画押。又随手写了一张回执,盖上印,递给了徐疤脸:“短了少了,也别来找本官。”   他眼睛一转,又冷冷地盯了韩冈一眼。独眼中传出来的信息,韩冈确实收到了——走着瞧!——这是齐隽现在心里最想说的话。   韩冈对着齐隽抱拳行礼,姿态像是在道谢,挺秀的眉眼中却凝集着满不在乎的笑意。齐独眼怎么想他可不在乎,既然齐独眼已经怄一肚皮的怨气,那让他肚皮的怨气再多一点也无妨。   韩冈如今最不怕的就是得罪人,甘谷立城不过一载,齐独眼扒皮抽筋的大名已经遍传秦州。据韩冈在出发前打听到的传言,齐独眼跟陈举好得能穿一条裤子。既然跟陈举已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跟齐隽翻脸,也不会让自己的境况更为艰难。   他是押运的衙前,既然齐独眼已经签了回执,那就再管不到他韩冈的身上。何况陈举已经没几天好蹦跶了,韩冈不认为王韶会放过他。即是如此,作为同一条线上的蚂蚱,齐隽如何能独善其身?唯一可虑的是张守约会保着他,但看张守约派人过来催赏赐的态度,齐独眼很明显是经略司掺进来的沙子。得罪了他,张守约怕是乐见其成。   徐疤脸接过回执,转手递给韩冈,笑道:“张都监没了消息,这两日南面便没一队人马敢来甘谷。伏羌城的刘安到了安远就不肯再挪一步,反倒是你们这队转运银绢酒水的先来了。下次见到他,洒家要好好问问他,看他臊不臊。”   韩冈接过回执,小心地折起收好。他辛苦了这么些时日,也就是为了这薄薄的一张纸。   徐疤脸又拿起桌上的过关文书,看了一眼标注的时间,当即又惊叹道:“四天!四天就从秦州到了甘谷城,竟然一点都没耽搁!”   “秦州!”齐隽正盘算着怎么把眼前这名走了大运的衙前煎皮拆骨,这时听着一惊,身子一下绷直了。泛着凶光的独眼死盯住韩冈的脸,这难道是陈举要对付的人?!   韩冈谦虚地笑了一笑,道:“将士们正等着这批军资,韩某自奉命北来,只恐走得慢,就压根没想过要拖延时间。至于打下甘谷……凭一万西贼也配?!”   “说得好!”徐疤脸大笑着拍了拍手,越看韩冈越是顺眼,口气也温和了许多,“对了,还没问过衙前的名讳?”   “韩冈!!!”   回答的不是韩冈本人,陈举派来甘谷联络齐隽的黎清,正站在门外。他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在房中笑意盈盈的韩三秀才。 第二十三章 谁言金疮必枉死(下)   “韩冈?”徐疤脸扭头看了看黎清,又转了回来,“你叫韩冈?”   “在下正是。”   徐疤脸再次面向屋外,黎清震惊的表情像是凝固的瓷像,没有任何改变。徐疤脸看着奇怪,指着他问韩冈:“是你的熟人?”   “不,从来没见过!”韩冈说得是实话,但他轻易地就能推断得出这名青年的身份。青年看到自己的反应,还有听到自己名字后,齐独眼仿佛看到扒光了毛的鸭子在天上乱飞的表情,韩冈若还不能将事情推测个八九不离十,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头脑了。   一阵泡过热水澡后的轻松感传遍全身,韩冈心头如释重负。自出秦州以来,遮在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大半。陈举能动用的手段到这里应该就用尽了。回执在手,齐独眼已经失去了对付自己的最为有效的武器。纵然他在甘谷城还有一点小势力,可要想如愿整死自己,再难找到名正言顺的借口。只要还在甘谷,自家的人身安全,就不需要再担心。   ……   辛苦了数日,一切终于有了了局。韩冈站在街中,心中却有些茫然。他带着手下的民夫将军资运送到齐疤脸指定的位置后,民夫们已经被安排去了夫役营。韩冈也是同样在夫役营中有个床位。现在手上拿到了回执,去夫役营睡上一觉,等到明天就可以启程回家……   可这是最差的选择!   回到家后又能做什么,陈举也许会被王韶干掉,但更有可能安然无恙:对付根基深厚的陈举,就算是经略司机宜也要安排筹划,征得经略使李师中的同意,这肯定需要时间。那时怎么办,去接受第三桩差事,还是托庇于王韶?韩冈都不愿意!   无论从野心、骄傲,还是对自己安全的考量,短时间内他必须留在甘谷,同时还要为自己开辟一条晋身之路!   甘谷城中的大街上,惯常的宵禁已经消失,欢呼胜利的军民依然在街上纵酒狂歌。一队往南面去的报捷使节,被他们堵在了城门处,强拉着喝下一碗祝捷酒。担惊受怕了多日,终于可以解放一下,就算是张守约也不愿在这时候再强调军纪。   韩冈淡漠地站在街中心,看起来分外显眼。一名醉汉一手拎只酒壶,一手拿个酒杯,晃到了韩冈的面前:“兄弟!怎么傻站着?老都监带着两千兵就杀退了一万多西贼,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来,喝一杯。”   “两千退一万……一将功成万骨枯,是这个理吧?”韩冈声音低沉,暗夜中,幽暗的双眸更为深邃。   “啊?”醉汉被韩冈的眼神吓到,不由自主地离了他一步。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冲汉子拱了拱手,挤开拥挤的人群,大步往夫役营走去。   “疯……疯子!”醉汉望着韩冈的背影摇摇头,又歪歪倒倒拉着别人喝酒去了。   甘谷城的夫役营在甘谷城西北角,韩冈费了一阵工夫才走到。入了营,找到自家的队伍。王舜臣去了城衙还没回来,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夫役营中分配给韩冈的营房中。   韩冈一进屋,朱中急忙迎了上来,神色惶急,“秀才公,方才城衙来人了,说是要重修甘谷城防,张老都监下令把来甘谷的民夫都截下来,我们就是第一批。秀才公,你看这怎生是好?!”   朱中一开口,三十多个民夫都围了过来,盼着韩冈给他们拿个主意。大冬天的,又要夯土干活,少不得丢掉半条命,运气差点,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了。   “俺们拼死拼活赶到甘谷,不是为了做苦力啊。”人群中不知是谁低低地抱怨着。   “就是,就是。”   “莫慌,我自有主意,保管你们不会吃苦。”韩冈威望极高,他一说话,众人便安静下来。他心中则是在大笑:“这真是天助我也”。   安抚下人众,他径自找到了几名伤员,“你们收拾一下,等王军将回来,跟我去伤病营。”   “去伤病营?”   “甘谷城的伤病营有军医驻留,你们的伤还要找大夫看一看。听说太医局派来秦州的医官总共才四个。秦州城里有两人,外面的城寨只有鸡川寨和甘谷城这两座最前线的城寨才各有一个医官。你们的伤口都要重新处理一下,有京里来的大夫诊治,比急就章的包扎肯定要强上不少。”   “三哥!没哪个随军大夫会给民夫治病!”王舜臣与韩冈前后脚进屋来,正好听到韩冈的话,“伤病营就连着化人场、乱葬岗,进去染了疾疫,几天就会没命。”   此时军中已经有了医院的雏形,都把病人安置在一个地方,以便医治。不过为了治病的方便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担心伤病员的哀嚎,会影响到军心。因为由太医局派出来的医官,通常只为官吏们服务,并不会惠及民夫和士卒。   所有的士兵、民夫得病后,都是苦挨着,最多也只能得到几个亲近好友的照顾。由于那些亲近好友也得按日出工、巡检,病人和伤员得到的照料也是时有时无,多半还是等死。   见王舜臣糊里糊涂地一进门就拆自己的台,韩冈立马瞪了他一眼,这事难道他不知道?就是没有医生才好啊!   王舜臣被这么一瞪,脖子便是一缩,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韩冈走过他身边,扯着他往外走:“先去伤病营看看再说,万一有着医官,也好让他诊治一下。如果如王兄弟你所说,没有大夫给人诊治,那就更要去看看!”   带着几名伤员到了城南伤病营。不同于外界的喧闹喜庆,破败的营地阴森寂静。营房内看不到一个医官,只有上百名伤卒面容呆滞地躺卧在几间营房的通铺上。充斥于耳中的尽是伤病员的哀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   遍地是脓血和污物,还有老鼠和蟑螂的尸体,可以看出,甚至自冬天开始前,伤病营就完全没有打扫过。正如王舜臣所说,这座伤病营,直通的是化人场和乱葬岗。只站在其中,韩冈就觉得自己寿命便已缩短了许多。   四个有伤的民夫惶惶不安,向韩冈恳求道,“秀才公,不能把俺们留在这里。俺们又没大碍,能赶车,能走路,带俺们回去罢!这里都是救不回来的死人……”   “谁说的?”韩冈声音莫名提高,打断了四人的话,“只要用心照顾,除了伤太重的,又有谁救不回来?!”   韩冈的声音惊动了苟延残喘的伤兵们,他们一个个抬起头来,望着莫名其妙来到营中的几个陌生人,眼中都是疑问: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韩冈挺直了腰杆,迎上数百道疑惑的视线,音量又大了数分,“谁说在这里是等死!”   ……   “韩三哥,你真的要留在这鬼地方?”   王舜臣已经在伤病营中待了一夜,他看着韩冈找来了民夫,指挥着他们和伤员们的同伴一起清理营房,换洗被单,又一个一个地给伤员们清理伤口。但他还是弄不清韩冈为什么要这么多事。   “这是王兄弟你第三遍问这句话了!”韩冈头也不回,专心致志地给一名肩头中箭的伤员更换绷带,一夜过来,伤员们的眼神已经变了,疑惑虽不减,却多了许多感激,“我的回答还是一样。既然让韩某看到了,我又如何能走得心安理得?”   无视周围伤员怒目瞪来的视线,王舜臣仍苦口劝着韩冈:“这真不是三哥你的差事啊!”   “仁者爱人,此是儒门之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佛家之语。无论儒家、佛家、道家,都有讲一个仁字。眼看着这些伤员重病待死,如何不救?与差事又有何干?”韩冈回头,一夜未睡的他脸上露出了一抹略显疲惫的笑容:“必先助人而人助之。你出力帮他人,他人日后也会帮你!”   韩冈不避污秽,亲手用盐水给伤员清洗干净伤口,撒上一些放在营房中、不知有效无效的金疮药,再用干净的细麻布小心地包扎上,“凡事但求一个仁心,至于别的什么,倒没必要去计较了。”   韩冈留给王舜臣的印象是果决狠厉的性子,才智过人的头脑,喝酒时豪爽大气,被人羞辱时脾气则会变得很暴躁。但一直以来,王舜臣都没想过,韩冈竟然还有一颗仁爱起来就有些婆婆妈妈的娘们儿心——用文人的话说,就是妇人之仁。   王舜臣不知这样形容韩冈到底对不对,但在他想来,等先回去交了差事,再来救人也不迟啊!能救些伤病的军汉是好事,王舜臣也被韩冈救治过,当然不会觉得救人是坏事,可何苦把自己搭进去。   他不是没猜测过,韩冈如此是不是有着另外一层用意在,可王舜臣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透。他烦躁地抓着头,在营房中随着韩冈转来转去,尽管在职事上与韩冈全无瓜葛,但王舜臣觉得韩冈不走,他也不该走,却不得不在这里心烦意乱地等着韩冈回心转意,打道回府。   又给一名伤兵换过绷带,韩冈直起身子,反手捶了捶腰。一夜过去,他弯着腰给伤员换绷带不知多少次,又在营中走来走去,腰腿几乎都没感觉了。回头一看,王舜臣竟然还跟在身后。   “王兄弟,你还是先回秦州复命去,留在这里耽误事啊……”   王舜臣很坚定地摇摇头,“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走。俺岂是那般没义气的人?”   韩冈见状,扯着王舜臣走到门外,“王兄弟,不是为兄不想走,实是走不得。王机宜要对付陈举还要一些时日,现在回去,那是正撞在枪尖上……”   “三哥欺我!你何曾惧过陈举半分?!”王舜臣不是没想过韩冈不肯回秦州,是为了要躲着陈举。但这一路过来,看韩冈的表现,反过来还差不多。   “跟陈举斗,我的确不惧。但陈举毕竟势大,跟他斗我是在刀尖走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挨上一刀,夜里也难睡安稳。”   王舜臣看着韩冈满眼的血丝:“在甘谷城就能睡安稳了?”   “我现在就睡,你说有没有人能在这里谋害我?”韩冈一句反问得王舜臣哑口无言,又道:“你回去后,先去拜会王处道。有他引荐,王机宜必然会信用于你……”   “就像前日王衙内引荐三哥你?王机宜的那般信用,俺可没力气搭理!”   “别犯浑!你跟我不同,我的功名在甘谷,你的前路却在秦州!若我所料不差,你和赵子渐,王机宜肯定都会重用!”韩冈的声音严厉起来,有种不容拒绝的威严。   王舜臣是武夫,王韶身边正缺得力人手,而且通过王舜臣还能结交到吴衍,王韶肯定不会放过的。至于自己,王韶不是不想用——韩冈也看得出来——只不过王机宜要先给个巴掌,才会塞颗枣过来。韩冈对巴掌没兴趣,那颗枣子自得另外找地方拿。   王舜臣虽然不笨,但人情世故上绝比不了活了两辈子的韩冈,他抓着头:“俺怎么想不明白。”   “日后便知,现在说了就不灵了。听我的,你回去了自然知晓。”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万千(上)   王舜臣疑疑惑惑地走了。   送了他出去,韩冈回来就着水盆中的清水洗了洗手,将为伤兵换绷带时沾在手掌上的脓血洗去。一名民夫过来,将脏水端出去倒掉,又换了一盆净水过来。不仅是使用的清水不断更换,连原本肮脏污秽的地面也都给打扫了个干净。   “这一条绷带,要用滚水煮过才能再用。”韩冈捡起丢在地上、沾满脓血的麻布带,交给另一名民夫,又大声提醒营房内地所有人,“每一件的被褥衣物,还有换下来的绷带,都要用滚水煮过,放在阳光下晒干,才能再次使用,这是为防疫病留存在衣物上。还有营房中,也要每日清理一番,否则必生疾疫。”   才一夜工夫,韩冈还没在伤病营中建立一言九鼎的威信,大部分伤兵们对突然跑来照顾他们的韩冈,还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能得到苦盼不来的救治,他们的确发自内心地感激。同时,韩冈所说的话,也得到了所有民夫们的响应。人人喊着“秀才公”,无不点头应是。   以朱中、周宁为首的来自成纪县的民夫们,现在都在伤病营中忙碌着。他们跟韩冈不同,韩冈服得是差役,有差事在身。而民夫们服得夫役,到哪里都是卖力气的。张守约有权留住民夫,却无权留住韩冈。   为了整修这段时间被损坏的甘谷城防,张守约回来后便立刻颁下禁令,禁止所有进入城中的民夫们再离开甘谷城一步,并将整修城防的决定上报给经略司,等李师中批准后,就立刻动工。   民夫走不得,韩冈不想走,两方一拍即合。民夫们早得韩冈指点,皆知这是难得的机会,整修城防是个苦活,饿肚挨鞭是家常便饭,而在伤病营中服侍人,虽是腌臜了一点,但总比吃皮肉之苦强。趁着动工令还没正式下达,韩冈把民夫们拉到伤病营,希图造成既成事实。不管怎么说,成纪县来的这些民夫服侍的都是受了伤的袍泽兄弟,张守约再无人情,也不会将他们调走,拉去工地卖气力。   韩冈忙得脚不沾地,心中却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痛快,“王韶你不是不想举荐我吗?那我就找张守约!反正都是做官,文官、武官也没什么好在意。即便张守约不荐举我为官,爷爷在军中结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善缘,看谁还能找我麻烦?”   能利用他人的时候就要利用到底,但依赖他人却绝对不行。自己决定方向,前途要靠自己。这便是韩冈一直以来身体力行的原则!   ……   “韩冈一夜都在伤病营?”   听着亲信的回报,齐隽心中直犯嘀咕。照理说韩冈拿到回执后就该尽快回去覆命,张守约刚刚颁下的命令,只针对民夫,而不是衙前,韩冈要想走,只要把回执在城门一亮,便能出城了。怎么跑去伤病营去磨蹭着?   给韩冈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让齐隽心中不忿。他既然收了陈举的厚礼,就没打算再还出去。受人钱财,自要与人消灾。韩冈虽然已经拿到了回执,但只要他还没离城,自己就还有出手的余地。   齐隽非是只会在衙前身上盘剥的蠢人,他拥有寻找后台的眼光,还有对库中物资不动分毫的自制力,但要让他从韩冈身上分清楚运气和坚持,齐独眼却还没有那么出色的判断力。   所有能坚持走到甘谷城的队伍,本都可以捡到这个便宜,可最后就只有韩冈把握住了。机会随处都有,却没有不冒风险、不付出努力就能落到手上的。   “雷简在哪里?”齐隽不打算放过韩冈,自己本是找不到出手机会,可韩冈在伤病营的愚蠢举动让齐独眼看到了机会,“伤病营是他的事。”   齐隽的亲信犹疑不决:“雷大夫几个月都没往伤病营去了,有人帮他处置,他应该高兴都来不及……”   齐隽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纵然是看不上眼的臭骨头,可是自家碗里的就是自家碗里的,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野狗叼了去,哪条狗不会追上去、抢回来?天下事悉同此理,雷简何能例外?齐隽不信雷简能忍得下去。还有韩冈在伤病营中的所作所为,也是明摆着在指责京里来的这位雷大夫玩忽职守。   是可忍孰不可忍?雷简如何能忍?   通过雷简这个大夫栽韩冈一个暗害受伤将士的罪名,只要下了狱,不愁弄不死他!   ……   当秦凤路军中有名的专治跌打损伤的游方郎中仇一闻,从安远寨被加急请到甘谷城,为几名军官治疗的时候,韩冈和他的民夫们在伤病营中忙碌着。快一天了,伤病营里堆积多年的垃圾都已运出去焚烧,该清理的秽物都打扫得一干二净。可就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竟然没有一名有品级的武臣来探视伤兵,倒是普通的士卒和小军官们有人情得多,纷纷过来探望自己受伤的袍泽兄弟,看着韩冈他们忙碌,还会主动过来帮忙。   “朱中,你去甲十五床,照规矩把他的伤口给缝上!”   “喏!”朱中不习惯拒绝,韩冈说什么他就做什么。   不到一天的时间,韩冈已经将伤病营中的几条通铺,以及上面的铺位都编上了号,按着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排好,就算民夫们不识字,也都能数得分明。   朱中急急地跑到甲十五床,躺在上面的士兵是大腿上被刀砍伤,虽然受伤之后就做过急就章的包扎,但效果并不好。朱中几下拆开绷带,鲜血一下从伤口处涌了出来。经过十几二十人的磨炼,又受过韩冈的指点,朱中至少学会了一点最基本的急救法。学着韩冈教给他的做法,用止血带扎紧,拿盐水清洗伤口,趁伤员被盐渍得麻木的时候,趁机用麻线缝合起来。   “多谢朱郎中,多谢朱郎中!”看护伤兵的一人连声谢着,不停地弯腰鞠躬。   活到四十多年,朱中还是第一次得到他人真心实意地感激,还被尊称为郎中,成就感油然而生,更加卖力的为受了伤的士兵们缝合伤口。   虽然只是医官中最低一级的翰林袛侯,尚没有品级,雷简在甘谷城的地位依然比较超然。他既不属于文官,也不属于武官,而是个不掌实权的伎术官,平日为城主等城内大小官吏和他们的家眷治病,打算混点军功和资历,再等两年时间就可以回到东京,游走于宫廷宦门。三十出头的医官,背下了满肚子的医术典籍,但其中没有一条是让他和跌打郎中比拼谁的医术更有效。   对于一名在战事中受了伤的副指挥使,雷简和仇一闻有着不同的治疗方案。军官不同于下面的士卒,自家在城内有宅,都是回到家里养伤,谁也不会去伤病营等死。王君万正好也到自己的副手宅里来探视,却看着雷简和仇一闻在那里争吵。   “用金针放出瘀血,再敷上老夫特制的散玉膏。三五天就能还你个能走能跳的大活人。”   “不要看皮上的一片青,被铁简砸到背上,伤势已经深入内腑。放血有什么用?”   “又没有咳血,呼吸也不过促了一点,脉象稳得很,伤得哪门子内腑?”   “江湖村医也知道什么叫治病?!”   “嘴上没毛的黄口孺子也别出来让人笑了。”   一个是在秦州成名已久的老大夫,一个是来自东京开封的医官。他们的话,普通人也分不出谁对谁错。王君万的副手脸色蜡黄的,躺在床上看着只有一口气,副指使的妻儿则只知在一旁哭,王君万不耐烦了,一拳捶在墙上,怒道:“人都快死了,还争个什么?!”   “胡说什么!?”仇一闻在秦凤路上资格极老,许多老军头都承他的情。倚老卖老,也不怕王君万这后生,“别看着现在这般模样,不过是重一点的皮外伤,折了的两根骨头都已经对好了,拖半个月都没事!”   “你才是胡扯!”雷简再次跳出来反驳,“伤及内腑,不急加调理,最多四五天!”   王君万给烦得不行,暴怒道:“那就两样都治!仇老你放血,雷大夫你用药。一个内服,一个外用,也不会干扰。人治好那就一切无话,人治不好……你们给洒家等着!”   王君万丢下狠话走了,仇一闻和雷简便是一通忙活,一个开药方,一个施针敷药,虽然争了半天,都指责对方是庸医,但他们的治疗却颇有效验。扎了针,喝了药,骑兵指挥的副指挥使脸色便好了许多,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看,老夫说得没错吧?放了血就好了。”   “那是喝了本官药的缘故!”   仇一闻和雷简在副指使妻儿千恩万谢中出了屋,犹自争论不休。一人突然在他们身后出声,“两位要争个高下也容易,城南就是伤病营,你们将伤兵各治一半,看谁救下的人多,高下不就分出来了?”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万千(中)   两名郎中闻声回头,一见来人,仇老郎中眉头就皱了起来,“齐独眼?……你哪来的那么好心?”   雷简也瞥着眼,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管勾是要雷某去给你送到伤病营的衙前治病?”   仇一闻资历老,人面广,承过他人情的军汉秦凤遍地都是、成百上千,齐隽即便有个官身,他也不会放在眼里。雷简自京中来,也不惧一个进纳官,对经常给伤病营增添死亡数字的齐独眼同样没什么好感。   齐隽笑了笑,貌似没把两人的蔑视放在心上,“这不是合了仇老的心意?你哪次来甘谷,不是伤病营走一遭的?”   “……那也罢,俺就去一趟看看。”对于齐隽的提议,仇一闻想了一想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又对雷简道:“小子,要不要比试比试?”   仇一闻也是好心,他不论到哪个城寨,看到伤兵都会收治下来,不过他是在秦凤路的五州一军到处跑,运气好碰上他的,还是不多。而能跟仇一闻分个胜负,雷简也不会怯场,唤了随侍的药童,背起药囊就走。   伤病营离着也近,也就几步路的工夫,三人就已经站在了营地的门口。   仇一闻惊讶地停住脚,“才四个月不见,怎么变成了这般干净?”   而在同时停步的雷简的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只不过将四个月换成了三个月。   不同于来甘谷镀金的雷简,仇一闻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军医。他走过的桥多过雷简走过的路,吃过的盐多过雷简吃过的米,而治过的人,也比雷简多出数倍。没别的,多活了一倍时间而已。在仇一闻四十多年的行医生涯中,他治疗过的伤兵数以万计,见识过的伤病营也不知多少处,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干净清爽的地方。   偌大的伤病营中,遍地的污秽垃圾不见了,露出了被石灰界过的黄土地面;充斥在营房内腐臭味也淡了许多,应该不绝于耳的哀声听不到了,还有欢声笑语传来。   “这是伤病营吗?!”两个医生都是怔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眼睛耳朵,“走错了罢!”   “没走错!”齐隽在两人背后冷笑着,“雷大夫,你在甘谷已有不少时日;仇老,自甘谷立城后你也来过多次。可是看起来,还比不上人家一天的手脚啊……”   ……   “这是怎么回事?!”   随手从身边拉过一个要出门的军汉,雷简怒声质问着。他是甘谷城的医官,虽然他几个月也不会踏足一次伤病营,但营中事务还是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可现在却没人跟他说起,这让雷简火冒三丈。究竟是谁篡夺了他的权力?!   军汉急着要出去,用力挣了一挣,随手指了指房内,“是韩秀才来着。”   “韩秀才?!”   雷简丢下军汉,一步跨入营房。视线只一扫,便一眼盯住了韩冈。营房中有着上百号人,但韩冈的文翰之气让他如鹤立鸡群,决然不会认错。   雷简几步冲到韩冈面前,不顾礼节,厉声问道:“你就是韩秀才?!”   “在下正是韩冈!”韩冈退了半步,拱了拱手,“不知兄台何人?”   只看雷简身后背着药囊的小童,他的身份便呼之欲出,韩冈却是故意相问。   雷简没回答韩冈的问题,反而更进一步逼问:“你来伤病营是奉了谁的命?!”   “救人何须上命?”韩冈干脆利落地回道:“韩某行事只求心安,与他人何干?”   雷简心中莫名火起,狠声道:“军中自有规条,不是你想作什么就做什么?”   韩冈还未作答,一旁的伤兵和他们的亲友不干了,他们都认识雷简,对这位明明闲得很,却从来不为他们治病的医官没有半点好感。   “雷官人,你不救俺们,也别拦着不让别人救啊!”   “昨夜秀才公为俺们忙了一宿未睡,也不见官人你来看一眼。自俺们躺到这里,就没见过你一面。现在来了,不是来治病,却是跟秀才公过不去。”   “救人你不干,人救你不让,你是不是要逼死俺们才甘心?!”   被十几名赤佬围着周围,雷简脸色发白。军汉中脾气好的不多,被他们围起,不是吃点皮肉之苦就能了事。   “闹什么?!”韩冈突然发火,为雷简解围,“雷官人不是来给你们诊治了吗……”   韩冈一怒,围上来的军汉纷纷退了下去。雷简惊魂不定,气焰顿时息了许多。   齐隽在后面看着情形不对,他没料到才一夜带半日的工夫,韩冈就已经在伤病营中竖立这么高的威望。不得不亲自上阵:“韩冈,虽然你妄称秀才,可医术不是读过几本书就能学来的。庸医杀人,你乱出手医治,想要害死多少甘谷城的军卒?”   仇一闻一直站在后面看热闹,雷简吃些亏,他倒是看着开心。齐隽虽然是在找韩冈麻烦,但他说的也没错,人命岂可儿戏,如果韩冈肚中有货自会反驳,若是只会将营房打扫得干净点,仇一闻乐得让这个高个子的年轻后生受点教训。   老家伙站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干干净净的营房,他看得很是喜欢。想着是不是等韩冈吃点苦头后,跟张守约说一声把他捞出来,不经意间却瞥到了一名伤兵身上。   老郎中顿时瞪大了眼,他一步冲上去,抓着那名伤兵的胳膊,惊问道:“这是谁做的?!”   伤病营中认识仇一闻的不少,他一露面,伤兵们几乎要欢呼起来。而他现在一惊一乍,众人便一起向那名伤兵看过去。伤兵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全身上下有四处伤,其中最重的是胸前一刀,差点将他开膛破肚,除此之外,还有右大腿被一支长箭洞穿。现在两处伤口都被处理过,包扎得妥妥帖帖。至于他右胳膊骨折,就根本算不上什么,韩冈让人将他的断骨对上,再用夹板固定。一切按照后世的规程,只是找不到石膏,也没法将所有手续全部做完。   仇一闻将上了夹板的胳膊看了又看。在秦凤路,用夹板固定骨折伤处,这算是他的独门技法,除了他的几个徒弟外,少有人知道这一手。不过当仇一闻再看看充作夹板的木头,就摇起了头,“只学到皮毛,没学到实在!”   韩冈自是对正骨之术一窍不通,朱中只会做点针线活,但周宁不但开过蒙读过书,还学过一点跌打技术。他帮着把骨折的伤员骨头正位,再按照韩冈的意思,用木夹板两面固定绑好。   雷简也把视线投到了伤兵的胳膊上,当下也叫了起来:“怎么用木头?骨折伤该用杉木皮裹上!”视线又投向韩冈,摆明了是要找不痛快。   但为韩冈解围的是仇一闻,他从鼻子里嗤笑出声来,“杉木皮顶个屁用!骨折就得用柳木夹缚住。柳木易生发,插在地上就能活,木性正适合催发愈骨。”   吃脑补脑,吃心补心。古代医学都是有许多想当然的成分在。仇一闻的想法正是依照这个道理,因为柳树能扦插成活,只需将一段柳枝插入泥地中,不用多久,就能长出一棵小树来。看到柳树的这种特性,便认定其有再生催愈的功效【注1】。   韩冈将之用心记下,而雷简则不屑一顾。在他看来仇一闻用的只是江湖小术,靠着运气才治好的人,论起医道,当以医书为本:“骨折而未破皮,当敷以药物,用杉木皮夹缚。”   韩冈皱起眉,一副吃惊的样子:“骨折怎么能用杉木皮来固定?!”   “不用杉木皮用什么?”雷简反问道,“用杉木皮夹缚可是《理伤续断方》【注2】上白纸黑字写着的。”   “尽信书不如无书!”韩冈声音激昂:“杉木皮绵软无力,如何能用?谁的骨头软得跟树皮一样?柳木愈骨才是正理,想骨伤好得快,必须用坚实如骨的柳木板夹着!”他又叹了口气,“只是这次第,哪里去找柳树去,只能随便找些木板来先夹着。”   其实骨折固定用什么板子都可以,但韩冈深悉借力打力,顺水推舟的道理。那名江湖老郎中比起雷医官看起来要靠谱得多,也不似雷简那般仇视自己,当然要顺着老郎中的话说下去。天知道,韩冈还是第一次听说柳木愈骨这回事。   不过光附和别人还不够,还得表现出自己的才能来。而该怎么说韩冈很清楚,老郎中经验丰富,但理论上则差一点,只要往中医学里的五行相和上凑,就足以把他镇住。这也多亏了韩冈前生曾经做过的一份与医药有关的工作:“只是光用柳木夹板还是不够的。上了柳木夹板后,还得再用土敷起、扎紧,以作固定之用。人秉五行之气而生,治疗骨伤,必须要木性、土性相和,才能见功效。”   韩冈向周围一圈聚精会神地听众问道:“谁见过柳枝插在水里就能生根长叶?须得插进土里才是罢?”   众人大点其头,纷纷称是。草木不得土石如何得生?雷简无法反驳,仇一闻捻着花白的胡须沉思不语,韩冈说得浅显,人人能懂。但道理自在其中,让人无从驳起。   注1:柳木愈骨被系统的描述是出现在清代,据传言,当时的某个医生用绞碎的柳木碎片做成骨头的形状,给人安到身体里。当然,这应是无稽之谈。但用柳木做小夹板倒是事实。   注2:《理伤续断方》又作《仙授理伤续断秘方》,为唐时蔺道人所著,是古代重要的骨科专著。 第二十四章 自有良策救万千(下)   “土性松软,用来固定伤处,怕是不会太牢。”仇一闻突然说道,在他看来,韩冈的理论并非没有破绽。军营中,跌打损伤都是最为常见的伤患。很多仅是普通的骨折,只因为正骨后护理不当,导致骨骼生长错位,变成了终身的残疾。就算是岐黄老手的仇一闻,也改变不了如此现状。   韩冈瞥了仇老军医一眼,道:“我说得土,不是地上的泥土,而是石膏。”   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只是大的分类,下面还有细分。金银铜铁锡五金,属金类。杨柳榆槐松,是木类。如石膏这等无法冶炼等矿物,都是算在土类中。石膏此时与后世不同,很少作为建筑材料使用,平常人们用的只有石灰。石膏的用处,反倒是在药材上多一点。石膏性寒,有解热毒、清热病的功效。   所以雷简诘问道:“石膏大寒之物,用于骨伤,有何根据?”   “石膏是外用,并非内服。而且欲用石膏治骨伤,必须先将其煅烧后化为粉末,去其寒性。再用水调和成泥状,糊于已经用柳木绑扎好的伤处,最后用麻布扎紧。煅烧过的石膏遇水便凝,坚实如石,根本不怕骨头再次错位。柳木板、石膏粉还有清水,分属木土水,也就是说,要想将骨伤养好,须得同时有水、土、木滋养。”   韩冈辩才无碍,雷简和仇一闻已是无话可说,反倒是越想越有道理。医官讲究的是药性,药理。而跌打郎中则是治好就行,对两边所用的措辞并不一样,韩冈都是对症下药。而仇、雷两人,也确实被他唬得一愣一愣,虽说不上崇拜,但投向韩冈的视线却都有了几分敬意。   齐隽也傻了眼,一真一假的两只眼睛同样的呆滞,他怎么也想不到韩冈竟然还会医术——好吧,其实这他有所预计,但比雷简、仇一闻还强,那就完完全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下子该拿韩冈怎么办?看韩冈在伤病营中的威风,想暗地里下手都是没用,说不定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韩秀才果然医术高明,佩服,佩服!”听着韩冈说得鞭辟入里,仇一闻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可韩冈却摇头道:“韩某没有学过医术,望闻问切,在下一窍不通,下针开方,在下也是一点不懂。韩某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拾人牙慧,转述而已,不敢居功。”   “转述的是谁人之言?”雷简和仇一闻同时追问道。韩冈所转述的道理发前人所未发,医术当是了得。   “一个游方道士……那是今年五月的事了,韩某正在渭州游学于子厚【张载字子厚】先生门下。”韩冈微微扬起头,目光迷离,似是在回忆,但实际上却是在飞快地编织谎言,“刚过端午的时候,子厚先生受朝中吕学士【即时任翰林学士的吕公著】推荐,要入朝任官,韩某本欲随行,不曾想却接到家中的书信。”   听到这里,众人对韩冈肃然起敬,而齐隽几乎要破口大骂,韩冈竟是受到了翰林学士吕公著推荐的张载的弟子,赫赫有名的横渠先生的亲传!难怪陈举送来的厚礼那般的沉重,人家的身份贵重啊!该死的陈举,竟然要让他陷韩冈于死地,若是真做出来,横渠先生岂肯干休?韩冈的同学们岂肯干休?   “你不仁,也莫怪我不义。”齐隽前面还认为是韩冈行了大运,捡了便宜,现在想来,行了运的也许是他自己。   齐隽对陈举恨不得寝皮食肉,想着该如何报复。这边,韩冈仍在叙述着自己的神奇遭遇,“你们也知道,四月正是西贼入寇秦州的时候——”他笑了一笑,笑容显得有些惨淡。   “那信里……”周宁问着,韩冈的家事内情,民夫中都有所传言,能猜到信中大概说得是什么。   “信中说得便是韩某两位兄长皆没于王事,要我赶回家去奔丧。”韩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冒雨往家赶,没想到因此受了风寒,到了半路便病倒在路边的山神庙里。”   “秀才真是好命,逆旅得病,稍有不慎,就是一条人命。”仇一闻对道路边的小庙都很熟悉,知道里面常常会有些半路得病,死在庙中的旅客。   “是啊,的确命好。韩某当时独自躺在山神庙中,身下连个草窠子也没有。山神庙还漏雨,人就泡在水里。躺了半日,已是人事不知,命悬一线。”韩冈说起故事来,七情上面,只看他的表情,却如真的一般,“没想到正巧一个道士进来。”   “那道人一丸药就让韩某发了汗,转眼病就退了一多半去。”韩冈深情地缅怀起并不存在的人物,“他照料了韩某两日,期间谈了不少有关医术话题,也包括骨折的事。当他走得时候,还让韩某再躺一天,否则还会再病起。他的嘱咐,韩某虽信却无法遵守,毕竟奔丧事急。只觉得有了点气力,就又强撑着往家中赶去。不想病势复发,进门就倒了,差点儿就没命了。直直在床上躺到了一个多月前才能下地……”   “这个道士究竟是什么人?姓甚名谁?”雷简急问道。   韩冈气定神闲的为自己圆谎,“那道士当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名讳倒没说,只知道姓孙!”   王君万为寻找雷简和仇一闻,踏入了伤病营,正正听到韩冈的最后一句。站在人群背后,王殿侍插言问道:“谁姓孙?”   没有人回答他,雷简、仇一闻还有齐隽都直愣愣地看着韩冈,说不出半句话来。   ……   半日后,韩冈已经站在了甘谷城衙的后厅里。他只用了“孙道人”三个字,就让韩冈这个名字直接传到了秦凤路兵马都监兼甘谷城主的耳中。   须发花白的张守约正坐在厅堂内,王君万和一众官吏罗列其左右。   “你就是遇仙的韩冈?”甘谷城主开门见山地问道。   “遇仙?”在秦凤路都监面前,韩冈双唇微张,神色茫然,“这是从何说起?”   张守约眼睛一转,如屋外凛冽北风一般冰冷的视线就落到了王君万的身上。王君万惊问韩冈:“韩冈,你不是说过遇到了前朝的名医圣手孙真人【孙思邈】吗?怎么又改口了!?”   “韩某几曾说过?!”韩冈也是又惊又怒的模样,“我只是说过,当初救了在下一条性命的道士姓孙,如此而已。这与药王孙真人又有何干?孙真人生在唐初,距今几百年,如今岂会在世?韩某圣教弟子,不语怪力乱神!”   当早前韩冈将编的谎话中,救了自己一命的道士说成是姓孙的时候,他就已经对随之而来的传言有了心理准备,这也是他希望发生的情况之一——药王孙思邈孙真人在关中名声赫赫,几百年来,有关他的传说数不胜数,至今未绝——而结果也如韩冈所预料,甘谷城主张守约因为韩冈在伤病营的表现,更因为遇仙的传言,而将他招到了面前。   “你!”王君万踏前一步,怒意难遏。   “好了,吵什么!”张守约一呵斥退王君万,又转对韩冈道:“听说韩秀才你并不懂医术,这样也能救人?”   “在下在伤病营中用的是治术,而非医术。不闻群牧监要知养马放牧,也不闻司农寺须会种地耕田。何须懂医术?又非致命伤,能活到现在,如何不能活到未来。只需精心照料,又有几人会枉死?如今伤病营中,多少人已在康复中,正是明证。”   王君万不火了,性急地问着:“不知韩秀才你有多少把握,把俺的儿郎们都救回来?俺这里还有十几个亲近兄弟在家养着。”   “韩某不敢保证个个都能痊愈,但能确定,绝对要比过去少枉死许多。照顾病患,不是施针下药,重要的是用心!”韩冈有绝对的自信。他的信心同样来自于伤兵救护,不是别人,正是后世的传奇护士南丁格尔。   十九世纪的战场上,伤兵的死亡率并没有因为科学进步而下降,始终都保持在三成到五成的水平上,不是因为医药,而是因为用心与否。当英法俄土在克里米亚开战,南丁格尔带着护士队来到战地医院,没有高超的医术,没有神奇的药物,只凭着精心的护理,提灯女神就让伤兵在战地医院的死亡率降到了个位数。这是仁心带来的奇迹,也是韩冈打算复制到甘谷城伤病营的前景。   这不是王君万期待的答案,但能有这个回答,他已经很满意了。回过身,他代替韩冈向张守约请求道,“都监,不如就让韩秀才领了伤病营吧!雷大夫和仇郎中都听他的。”   “韩冈,若老夫将伤病营……不,将甘谷城内所有的伤病都交给你,你能不能照料得过来?”   “不闻万人敌是真的要上阵砍上一万人,韩某要照料人,也不必每一个都亲自动手!”   韩冈的回答有些狂妄,厅中的一应官吏都听着不快,但张守约并不以为忤,有才气的年轻人若无一点傲气,那就反而奇怪了。而且韩冈还是不顾危险、连夜赶入甘谷城的唯一一支队伍,这份人情张守约也是记着的。   “那就这样罢!”张守约最后拍板,“将城东南的那座营地空出来,把所有的伤病都转过去。齐隽,韩秀才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嗯……钱和兵器例外!”   “诺。”齐隽毫不犹豫地应声答诺,现在韩冈才是他需要结纳的人物。至于陈举……他是谁?   “韩冈,甘谷城中的伤病都交给你了,望你勤勤谨谨,毋负众军之望。”   “都监放心,学生明白!”韩冈谦卑地躬下腰,低下去的脸上却是大愿得逞的笑容。 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上)   秦州城。   成纪县户曹书办刘显脚步匆匆走进陈举的书房。平日里刘显总是竭力学着士大夫们的闲雅从容,总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行走时方规矩步,少有如今这般仓促,甚至可以说是惶急。   书房中,秦州道上赫赫有名的陈押司,正貌似悠闲坐在桌边喝着茶汤。一名秀丽脱俗的侍婢手持茶杵,研磨着产自福建的入贡团茶——虽然只可能是最为普通的一品团,而不是只供御用、有金箔包装的一斤二十饼的龙团和凤团。但能弄到一块,也是难能可贵。   拈着茶杵的纤手嫩如葱管,白皙如玉。手腕轻转,便将雪白的团茶研磨成末。注入滚水后,水脉翻腾,似有无数花鸟虫兽浮现于水中,继而又悄然隐去,如此绝妙手段,如是与人斗茶,甘拜下风者不知凡几。   陈举侍婢严素心的茶艺,在秦州城中也是颇有点名气。青茶盏,白茶汤,被一对柔若无骨的玉手端到陈举眼前,茶香扑鼻,看她素手烹茶的韵律,似与旧日并无两样。   可再看原本保养得甚好的陈举,虽然端坐在茶桌边,举杯而饮。但浓浓的忧色缠绕在眉间,显得心神不宁,全不知味。才几天工夫,他须发间都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斑白。一见刘显进来,陈举便对侍婢一摆手,“素心,你先收拾了出去。”   严素心轻声应了,低头收拾起茶具。而陈举连茶盏都忘了放下,上前急问道:“怎么样了?韩三回来了没有?!”   刘显颓然摇头:“没有回来。”   严素心悄步出门,只听得陈举在身后房中怒叫:“没回来?他怎么还不回来!延期不归,他想作死不成?!”   “爹、娘,终于等到了吗?”严素心低声喃喃,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她脚步不停,泪水却难以抑制的从眼眶中溢出,“老贼,你也有今日!”   书房内,刘显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盖着朱红色大印的公文递给陈举。他叹气声很无奈:“韩三被张守约留下了。这是五天前甘谷城发到州衙的公文,说是要留韩冈在甘谷听候指挥,但到今天才转发来县衙中。这件事就算有过,也被张守约担下来了。韩冈攀上了张守约,现在是有恃无恐。”   韩冈是在成纪县有差事的衙前,按法度,张守约无权将其留用。但谁敢为了一个衙前而跟一路都监过不去?   就连李师中都不会做的事,成纪知县怎么可能有这个胆子?   即便陈举能瞒着知县私发一份公文去甘谷要人,如果张守约不加理会,丢到一边,甚至拿去擦屁股,还能把官司打到李师中面前去?   韩冈算是逃出生天了——靠着张守约的帮助。陈举一阵怒起,但转眼他便平静下来,无奈苦笑。   韩冈其实早就脱离了他的掌握……   裴峡谷蕃人惨败的消息早在战后的第三天就已经传到陈举的耳中,单是因为这事,曾经与陈家来往了几十年的末星部就跟他翻了脸,直接杀了陈举派到部中联络的亲信。在末星部看来,他们是上了陈举的恶当。能在被伏击的情况下击败两倍的族中精锐,护送着辎重车队的又怎么可能会是普通的民夫?   但陈举也一样暴怒,是近百人去埋伏人数不过四十的车队啊!整整两倍的兵力——   怎么还会败?!   怎么还能败?!!   怎么还敢败?!!!   难怪末星部一年不如一年,被隆中部压着打。   还有董超、薛廿八两人,是死是活,是投了韩冈,还是继续听命于他陈举。这些陈举都不知道。再加上黎清那混账东西,到了甘谷后连句话也没传回来,让他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倒是韩秀才在伏羌城射了向宝家奴一箭,才几天整个秦州就传得沸沸扬扬,但都钤辖家连个屁都没放。而向家商队回到秦州的第二天,从向府后门就抬出去个席子包裹,直接抬到了化人场,说是急病而死,恐有疫症,要尽快烧掉。   都近腊月了,有个哪门子的疫症?   堂堂都钤辖拿韩三都没辙,他区区一个押司还能将韩三如何?   曾经仗着威势,陈举将成纪县视作自家的后院,直以为凭借三代人近百年的积累,自己的地位如同铁打的一般。但现在看来,却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不见韩冈费什么手段,就给戳得到处是洞。   刘显原本就是脸色苍白,现下更是如纸一般,“押司,现在该怎么办?”   陈举紧紧捏着茶盏,啪的一声轻响,薄胎青瓷在他的掌心碎裂。滚烫的茶水泼了出来,他却恍若不觉。这几日陈举都睡不安稳,多少次在噩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每次醒来,梦里的一切都已模糊不清,犹能记得的,是在鼻尖心头缭绕不去的浓浓血腥,还有每次都会出现在梦境中的那对太过锋利的眉眼。   “放出消息去,我给一百贯的赏格。有关韩冈的事,有一条,我付一条的钱,有十条,我付十条的钱!先把韩冈的底摸清楚。”   陈举咬着牙,韩冈不死,他如何能安心!   刘显点头应了。   “还有,他的父母不是逃到凤翔府去了吗。找人把他们弄回来……不!”陈举改口,神情更为狠厉:“让他们得个急症,看韩冈会不会赶去凤翔尽孝!”   “是在半路上……?”   陈举瞥了刘显一眼,眼神森寒,户曹书办慌忙应是。   “你再去找王舜臣。什么都不必说,直接给他一百两金子,如果他不收,再加一百两。”   韩冈没回来,王舜臣却回来了,可见两人的交情还未拉得太近。两百两金子足以兑上五千足贯铜钱,陈举不信一个赤佬能有多清高。因为韩冈,他已经将家里明面上的财产用去了三分之一,而暗地里的家财也大半暴露在外,现在再用上五千贯,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了。   “什么都不说?”   “王舜臣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   刘显点头记下。又故作轻松地勉力笑道:“有押司你这几招,我便不信,小小的村措大还能翻了天去。如果他死了,都钤辖肯定高兴。”   陈举没理刘显在说什么,他右手捏着额头,血淋淋的左手一下下的在桌面上敲着。嗒嗒的响声持续了许久,突然停下了,陈举脸色泛着铁青:“经略司王机宜是前日回来的吧?”   刘显茫然点头,不知陈举为何如此发问。   “王机宜前段时间可是在伏羌城?!”陈举的声音问得更急。   “王机宜主管蕃部事务,所以这几个月,都是在边境的各处城寨来回走动。达隆、者达、安远、通渭,还有甘谷、伏羌,他……”刘显的声音又顿住了,一个让他全身冷透的念头从心底浮起:“押司,难道……”   “……你说他有没有碰到韩冈?”陈举幽幽发问。   “不会!不可能!绝不可能!”刘显拼命摇着头,但他的否认连自己都难以说服。计算时日,裴峡谷一战以及韩冈抵达伏羌城的那一日,正是王韶从北面赶回来的前两天。从甘谷到秦州,快马一日可至,而王韶是跟甘谷城的报捷信使一起回来,他和他的护卫的十几匹坐骑,据说有两匹倒毙于马槽中。   甘谷当时已然平安,还有何要事须王韶不惜马力,也要全速赶回?除了裴峡谷之事,陈举和刘显想不出其他理由。而韩冈正是当事人,王韶不可能不向其问明来龙去脉。   陈举又恨起末星部来,如果能在裴峡中将韩冈一众一举铲除,就算有后患,也能栽到别的部落身上。但现在有这么多活口在,谁能保证陈举他和末星部不会暴露出来?   “只是一个机宜文字,又有什么可怕!”刘显叫起来,只是他声音越响,越是显得心虚。   “时间呐!”陈举的双手都在抖着,面色惨白,“从王韶回来,我们到底耽误了多少天?!”   经略司机宜虽然权重,但品秩不高,毕竟不是经略安抚使。如果陈举能倾其所有身家,发动他的一切关系,还是能拼上一拼。可耽误的时间却追不回来,王韶从北面返回,自己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现在王韶还会再给他们时间吗?   “老爷!老爷!不……不好了!”陈家的老管家这时跌跌撞撞地奔进内院,冲到书房,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不好?!”陈举瞪眼怒道:“待会儿去领二十棍家法!”   “老……老爷!老爷恕罪,”管家心中一慌,喘得更加厉害,“门外……门外……”   他“门外”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但陈举和刘显已经不需要听他再说了。只闻得前院轰然一声巨响,陈家宅院的大门被人猛然撞开。两扇厚重达数百斤的门板向后倒去,扑起满地的灰尘,将几个家丁压在了下面。   一个粗豪雄壮的声音随即在前院响起:“洒家奉经略相公之命,捉拿西贼奸细陈举、刘显,及二人亲族、党羽。凡有妄动者,一例格杀勿论!各自细细搜检,莫走了陈、刘二贼!”   管家面色如土,舌头忽然间也不打结了:“门外是王舜臣带着兵给围上了!”   半刻钟后,陈家的宅院中,各处仍有着搜捕的喧嚣,但王舜臣已经站在书房中,俯视着脚下。在他身前,两名被指名要缉捕的罪魁陈举和刘显捆得如粽子一般,被强按在地上,等待王舜臣发落。   陈举和刘显一贯是衣冠楚楚的士绅模样,但如今,两人衣服被扯破,头发披散着,脸上更是有着擒拿时留下的青紫伤痕。   刘显面色狰狞,过往刻意表现出来的雍容气度全不见踪影,他在地上用力挣扎着抬起头:“王舜臣,你别得意!等我们出来,有你哭的时候!”   “出来?是再投胎吗?”王舜臣自眼底瞥着他,冷笑着:“爷爷就等你十八年!”   一脚踢开刘显,他又在陈举身边蹲下,低头狞笑道:“你不是要杀三哥吗?怎么样?现在是谁杀谁?”   陈举脸色苍白,三代人建立的基业被一个身份卑微的穷措大一脚踢垮,而陈举的自信,也随之东流,唯一记得的是要给陈家留个香火,“王将军……”他向王舜臣脚边挪了挪,仰起的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只要王将军你肯放人带个口信去凤翔给小人的儿子,给我陈家留条生路,小人愿把家里旧日藏的窑金都献给将军,足足一万贯!”   “呸!”王舜臣一口浓痰吐在他脸上,“这时候倒肯服软了?!过去害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饶人一条生路!想想你家三代害了多少人?积了多少阴德?!实话告诉你,去追捕你家两个儿子的人早走了,追不回来了!走,带他们回去!!”   王舜臣押着陈刘二人回到外院中,陈举的一众家眷哭哭啼啼地被赶了过来,都用绳子绑成了一串,谁也逃脱不了。另一边,陈家的数十名仆役和婢女被圈在一边,也都是哭丧着脸,小声抽泣着。   唯有一名身着白衣的秀色侍女,怀里搂着个小女孩,宁宁定定地站在角落里。王舜臣多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的一双眼睛只死死地盯着陈举,头发上,一朵白花在寒风中晃着。 第二十五章 欲收士心捕寇仇(下)   “大人!”王厚快步地走进王韶的公厅中,“陈举、刘显已然束手就擒。除了陈举的两个儿子,两贼的党羽、亲族也被一网打尽!王舜臣现在正押着他们往州狱中去了。”   “知道了!”王韶淡淡地应了一声。他坐在桌前,头也不抬。注意力依然放在手上的一份公文上。   王厚一脸兴奋,并没注意到父亲的不对劲,“没想到捉拿陈举这么容易。大人只提个头,多少人抢着去做,连李经略也没意见。”   “……因为陈举原本是只刺猬,现在却是头肥羊!”   王厚笑嘻嘻地点头说着,“大人说的是!几十万贯的身家,就算放在东京城中,也是一等一的富户了。只是陈举原先势强,又没几人知道他的家财多少,就算有人垂涎其产业,还要防着被他反咬一口,得不偿失。可现在就没这么多麻烦了,陈举要杀玉昆,却是把自己的脑袋放到了斩首台上。”   在大宋,财可通鬼神。如果陈举的几十万贯家资运用得宜,又没有耽误时机,那今年被远窜偏僻小郡的官吏名单中,说不定要加上王韶一个。可现在,陈举的丰厚身家,却成了人人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韩玉昆被陈举害得不得不去服衙前役,连父母也得远遁凤翔去避风头。若他知道陈举垮台,不知会多感激大人!”   “谁知道呢!”王韶叹了一句,将手中的公文丢在了桌上。   王厚终于发现王韶神色不对了。他探过头去,只看了一眼公文上的文字,当即便惊叫了起来:“张守约要荐举韩玉昆?!”   “以三班借职管勾路中各处伤病事宜。”王韶神色淡然地补充道。闭起眼,靠上交椅的靠背,秦凤经略司机宜深深感叹着:“想不到韩三秀才不但文韬武略皆有所长,连治病救人的本事也都有所涉猎……范文正【范仲淹】倒是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张子厚是范文正的私淑弟子,多少也懂点岐黄之术,记得他还给蔡经略开过方子。不成想他教出来的韩冈竟也是学了个十足十,才几天工夫,就从张希参【张守约字】那里挣了个三班借职下来……”   抵达甘谷城连十天都没有,韩冈就能让张守约荐其为从九品的三班借职。这完全出乎王韶的意料。   三班借职,是武臣品官中最低一等的官阶,而管勾路中各处伤病营事宜则是韩冈要负责的职事。前一个是本官,代表着韩冈的官身阶级,同时决定了俸禄【工资】级别,故而亦称为寄禄官。后一个是差遣,决定了韩冈要做的工作。   这种官职和差遣分离的做法,也为后世所继承。比如有一人担任着市卫生局长,正处级干部,那么按宋代的说法,卫生局长是差遣,正处就是本官。当然,宋代的官制更为复杂。   宋代的差遣与品级无关,知县、知州都是差遣,却不是固定品级。担任同一等级差遣的官员,他们的品级高的能有三四品,低的可能只有七八品。比如王韶,秦凤路经略司机宜文字只是他的差遣,是他的职事,没有品级,只有他的本官——太子中允——才确定了品级:正八品的朝官,这是能参加朝会的最低的品级【注1】。   尽管张守约为韩冈荐举的官身,仅是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终究已是有品官身。整个大宋朝,有品级的文官武官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四万人。如王舜臣,才一个正名军将,离三班借职,尚有五级。王君万,指挥四百精锐骑兵的指挥使,也不过一个殿侍,离三班借职还有三级。   王舜臣在裴峡谷亲手斩获十一个贼人,如果背后没人的话,勉强能升个两级;而王君万于南谷一战中领军冲阵,计算功劳后,也最多跟得了官后的韩冈平起平坐。说实话,韩冈由布衣得荐举而任官,算是一步登天。   虽然对韩冈可说是崇拜,但王厚却不希望韩冈因张守约推荐而得官,这份人情当留给自家做,以用来结好韩冈。他怏怏不乐道:“张守约只是一个路分都监,他的荐举,不一定能成。”   张守约作为路分都监,当然有荐举权,但路中经略司也有反对的权力。不仅如此,张守约的荐举还要上报到三班院,由专门负责低品武臣审查的三班院来评判韩冈是否够资格入朝为官。   “向宝多半会反对!”王厚很确定地说道。   “不要小瞧向宝!”王韶冷笑:“只是他现在的确是进退维谷。若是赞成,还能落个宽宏大量的名声,如果他反对……盯着他都钤辖位置的,不知有多少!张希参怕是也有份!”   “难道张守约是故意做给向宝看的?”   “多半就是。”   王厚还是聪明的,眨了眨眼睛,顿时明白他老子的意思。向宝是路钤辖,而张守约是路分都监,两人分别是秦凤路武将中的第二和第三号人物。向宝如果去职,留下的位子,要么是朝中另派,要么便是由张守约直升。张守约刚刚在甘谷城立下了功劳,中枢的相公们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张守约现在怕是满心思都是将向宝从秦凤赶走,好取而代之。   “张守约真会抓时机!”   “这机会是韩冈送给他的。”   “大人!”不知是多少次向王韶推荐韩冈不果,王厚不弃不馁,又开始谈论韩冈,“韩玉昆才智手段皆远过常人,如果不及早将之招揽,日后必然追悔莫及!”   “此事为父当然知道。”王韶不知是看到甘谷城的公文抄件后第几次叹气。   从韩冈能让自己一向心高气傲的次子如此敬佩,其才不问可知。不过,王韶对韩冈真正的了解,还是回到秦州城后。当日韩冈北去甘谷,而王韶先发了马递加急传信秦州,第二天又跟甘谷城的捷报信使一起返回。   裴峡谷中的一战,究竟是突发事件,还是不妙的征兆,这一点谁也不能确认,李师中和王韶都不会冒半点风险。而等王韶加急赶回秦州城,与李师中一起安排下人手调查裴峡谷后,再去收集关于韩冈的信息,如此一来,军器库一案便浮出水面。   以王韶的眼力和老道,当然不会被表面的文章所蒙蔽。穿过书写在文牍上的迷雾,韩冈自从离家入城后的一番作为,王韶已是了若指掌。身处绝境之中,竟然能在一夜之间,连杀三人,以至于翻盘获胜,逼死仇家。除此之外,两个原本是陈举一方的库兵,也不知韩冈是如何向他们称述利害,加以说服,让他们死心塌地地抛弃陈举,在案发之后,毫不动摇地站在韩冈这一边。   “杀伐果断,临阵勇决,又有苏张之辩。这韩三,论性子论勇武论才智,当不输旧年治蜀的张乖崖!”这是当日,王韶了解到了军器库一案的内情后,对王厚所说的一番话。   张乖崖,是太宗、真宗朝的名臣,乖崖是自号,本名是张咏。张乖崖以剑术闻名于世,据传言他少年游学时曾误入黑店。当店家要谋害他的时候,他拔剑斩尽店主一家老小,又放火烧屋,弄出了个无头的灭门公案来。   而他为崇阳令,崇阳县看管钱库的库吏偷了库中一枚钱币,张乖崖意欲杖责,而为库吏所诟骂。张乖崖不说二话,直接批了判词“一日一钱,千日一千,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便亲手一剑将其斩杀,那绝对是豪侠的性子,即便放在侠客遍地的两汉,也不输人多少。而韩冈杀人不眨眼的脾气,与张乖崖比起来,也相差仿佛。   “如果此子能考个进士出身,说不定日后又是一位名臣。”这是王韶现在说的,只看韩冈病愈后,短短两个月间的一番作为,他的确有这份能耐。   韩冈如此人才,王韶当然想收归门下。但儿子王厚不争气,被韩冈诳得五体投地。如果这种情况下把韩冈招来,那就不是门客就能安抚得下,少说也要个官身才够。驴子还没开始拉磨,就给他吃饱草料,如此蠢事,王韶不愿去做。   只在伏羌北门匆匆一会,韩冈过于锋锐的眉眼,已经给王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由心生,韩冈装出再多的谦恭平和,也掩饰不住心中的狂傲。所以王韶打算先磨一磨韩秀才的脾气和傲气,让他不敢奢求太高,再清理掉害过他的仇家,让他别无后顾之忧。这一打一拉,想来韩冈也该俯首帖耳。如果日后他办事得力,便荐举他为官,如果是言过其实的废物的话,也可以赶走了事。   王韶的盘算很精巧,剧本写得也很好,但他忘了韩冈虽算不上大牌,却也没有照着剧本演出的义务。王韶更没料到,韩冈还有着自己编写剧本的能力。   谁能想得到呢?韩冈到甘谷城不过数日,就能作出张守约可以名正言顺荐举他的功绩?!   “置锥于囊,如何不脱颖而出?”王韶叹着自家的天真,对王厚道,“二哥儿,明日你随我去甘谷!”   注1:王韶正八品的品级看似很低,但北宋官制中,高品官员其实数量很少,低品官员也能任高官,许多时候,正六品就能担任宰相。再举个例子,比如县令俗称的七品芝麻官,但在北宋,知县一职基本上都是从八品的京官,到了正七品,知州都能担任了。关于北宋官制,俺会在后文中慢慢解说。 第二十六章 仕宦岂为稻粱谋(上)   “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辛苦了半日,韩冈终于可以休息下来。温煦的阳光驱走了冬日的寒意,没有了呼啸而来的北风,坐在室外也不会太过难耐。韩冈便靠坐在一条木质的长椅上,高声诵读着《论语》中的篇章。他半闭着眼,手抚在书页上,其实并没有去看书本,但烂熟于胸的文字,从口中放声而出,并没有一丝滞怠。   韩冈诵读经书,来来去去忙碌着的人们走过他身边时,皆放轻了脚步,不敢打扰到他。甚至其中还有许多,都要冲韩冈躬身行个礼,方才走开。   “什么时候都不忘读书,真不愧是秀才公。”   “听说秀才公每天忙着营里的事不说,夜里都要读书读到近三更。”   “秀才公可是有大学问,连京里来的大夫,还有有名的仇老大夫,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想想,孙真人都出来为秀才公治病,不是天上的星宿能请得动吗?”   “别老是秀才公,秀才公。很快就该叫官人了。老都监不是已经把荐章递了上去吗?等过几天,那就是真正的官人了。”   “听说是请秀……韩官人管着秦凤路所有城寨的伤病营。以后好了,得了伤病也不至于再枉死。”   许多人小声议论着韩冈的勤学苦读,还有韩冈即将担任的官职。有羡慕的,却没有嫉妒的,在甘谷城中,但凡见识过伤病新营的人们,都有同样的共识。   他人的议论没有影响到韩冈的诵读。好学,勤学,手不释卷,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韩冈的前身留给他一肚皮的经史,但记忆是会随着时间渐渐消退,必须时常温习。才学是根本,与士大夫们一起闲谈,总不能对经史典籍一窍不通,一个与论语、诗经有关的笑话说出来,别人哈哈大笑,自己却懵然不知,那自家就成笑话了。   韩冈身下的长椅刚刚打造好,还带着新木器特有的味道。椅身正对着南方,可以晒到冬日难得的阳光。这样的长椅,现在在伤病营中有十一条——半月光景,被改作伤病营的甘谷城东南的空营地,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自从前日张守约将这间空军营让给韩冈打理。韩冈并没有客气,将成纪县来的民夫全数转为护工,指派着城内的工匠和民夫,将伤病新营从内到外改头换面。   营地大门外,还挂着一个甘谷疗养院的牌子。疗养院这个名字是韩冈所起,而题字则是韩冈请张守约亲笔题写,字虽不周正,但此举却体现了韩冈对张守约这位都监兼知城的尊敬。   军营的宿舍,一例都是从一头通到另一头的通铺,只有军官才能例外睡个单人间。虽然时间不多,无法为伤病员打造单独的床榻,但韩冈还是在重新粉刷界地之后,设法用木板竖在通铺上,隔出了单间。十四间大小营房,除去护工的住所外,总计可以容纳两百三十张床位。伤病员们按照疾病伤患的轻重和类别,被安排在不同的营房中。每一间营房都有数量不等的专职护工,其中重伤重症,甚至会有护工一对一来照料。   营房之外,还有一间濯洗房。濯洗房没有墙壁,只是个棚子,里面的几口大锅不停地冒着热气,这是用来蒸煮伤病员换下来的床单和衣物,进行消毒。那些床单和衣物,先通过流水清洗掉上面的污物,再经过高温蒸煮,晒干后再发回使用。   所有在营中负责打扫洗濯的,都是伤病员们亲友,还有伤病员本人。韩冈通过教育和辅导——也可以说成是宣传和洗脑——让他们明白互助互利的好处。不用花一文钱,就连能走动的伤兵,都主动出来打扫,保持环境的整洁。   朝南的一面空地,就是韩冈让城内的工匠打造的一溜有靠背的长条椅,等日头好的时候,伤病员们可以坐着晒晒太阳。这之外,他还在营内留下了花坛的位置,准备到春天的时候,再移植些草木过来。同时在计划中,韩冈还打算将营地内的道路改成石子路,而不是一下雨就烂汤的黄土路,反正是伤病营,也不用担心石子路会崴伤战马的四蹄。还有要开挖下水道,用暗沟来排出污物,而不是现在的明沟。   还要做的事情很多,现在仅仅是开了个头。但这座伤病营,或者叫疗养院,已经博来了无数惊叹的目光,也为韩冈博来了一个从九品的武官官职。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   读到这里,韩冈合上了书册。不经意间,他已把二十卷论语背了四分之一。   “经书就是短啊!”   韩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经典本章传承自上古,字数通常很少,只占需要背诵领悟的很小一部分。但历代以来的注释却千百倍于此。经不通有传,传不通有注、注不通有疏,疏不通还有补注、补疏。要想将古往今来浩如烟海的文章都背下来,再多一条命都不够。连他身体的原主,都只背下来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   当然,利用已经背下的文字和自己别出机杼地阐发,在学术水平普遍不高的西北边境,韩冈说不定还能混个贡生,去开封走一走。但如今的进士科举,又与这些经典关系不大,考得是诗词歌赋。没有半点诗才的韩冈,不可能有指望中个大奖。   读书读得累了,韩冈正要回营房巡视一圈,以作休息。一名护工脚步匆匆地小跑着过来,“韩官人,门外有个王大官要入营!”   “王大官?”韩冈愣了一下,心中计较,多半是王韶来了,他认识到王姓官员也就王韶一人。连忙道,“我这就过去。”   韩冈向营地大门走去,暗自冷笑。不管怎么想,王韶都不可能无事跑来甘谷,若是会有什么事,想必就是应该落在自家的身上。真得多谢张守约,他这一举荐,王韶就坐不住了,这买涨不买跌的股民心态,千年前倒也一样有!   不过这对韩冈他也是好事。两家相争,自己待价而沽,总能卖出个好价钱。原本还担心向宝暗中做些手脚,耽误了自家的前程,现在多了经略司管勾机宜文字——相当于后世军区参谋长的高官来举荐,韩冈也不必担心再会有什么波折了。   ……   “这是伤病营?!”   站在营门门口,王韶有点愣。眼前的这座改名叫疗养院的伤病营,完全颠覆了他过往的认识。没有了普通伤病营中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也没了普通伤病营遍地的污秽。伤病们在营中四处走着坐着,互相谈笑。他们的伤口上都绑着干净的绷带,眼神中也不是如过去那般空洞无物,而是多了名为希望的神采。而一些臂上扎着蓝色布条的役夫,则略显匆忙地打扫庭院,搬运衣物。但看他们的神情,却也没有役夫脸上惯常见的麻木,而是日常生活中才有的平和笑容。   自从担任秦凤路机宜之后,王韶走过军营很多,见识不可谓不广。根据不同的时间,或是不同的将领,军营可以是喧闹的,可以是寂静的,也可以是悲伤的,还可以是愤怒的。但一座干净清爽,甚至带着一点家庭温馨的军营,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   这还是一座聚集了所有伤病的军营吗?这个奇迹韩冈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韩冈……韩玉昆……”王韶默念着奇迹之手的名字,“玉出昆冈。这块璞玉还真是不简单。”   王厚却没有自己的父亲想得那么深,看着脱胎换骨一般的伤病营,只是啧啧地赞了两下,便急急入内,连声的要找韩冈说话。   “不要急!”王韶唤住毛毛躁躁的儿子,眼望前方,“人已经来了!”   远远望着营地大门处王韶、王厚父子俩,以及围在左右的一队护卫,韩冈仍是不徐不疾地走着。一派宠辱不惊的气象,将名门弟子的风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大概是来回奔忙的缘故,比前次见时,王韶貌似又黑瘦了一分。走到近前,韩冈行礼如仪:“学生韩冈见过机宜。”起身后,又和王厚行了平礼,打了个招呼。一套礼仪做得滴水不漏。   儒家尚礼,此时儿童开蒙入学,第一件事不是认字,而是学礼。吉礼、凶礼、宾礼、家礼,待人接物,言谈举止,其中的礼仪都是要仔细学习。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人物,所适用的礼节也都不尽相同,错上一点,便是惹人议论。“有礼仪之大谓之夏”,这一句不是乱说的。而张载是儒学大家,对于礼法的认识和见解,自然无不精通。韩冈作为他的门生,当然浸淫甚深。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气度,也是来自于此。   领着王韶父子入营,韩冈一边介绍着周围,一边漫不经意地问道:“机宜和处道兄此来,不知为得何事?” 第二十六章 仕宦岂为稻粱谋(中)   王韶四面顾盼,恍若未闻。却是王厚性急,直截了当道:“玉昆,你也别装佯了。愚兄和大人来此,为得甚事难道你还不清楚?”   韩冈笑而不答,反是王厚称呼王韶所用的“大人”二字,让他听着感慨。   “大人”这个词。韩冈穿越后只在王厚这里听过,因为此时尊称官吏,从来不会用到。大人一词可以用来称呼贤者,西汉的司马相如就曾经著有《大人先生传》。但最为常用的地方,还是用来尊称自己的父、祖。至于对官吏的称谓,高傲的汉人士大夫绝不会使用“大人”,他们不愿也不会自贬为长官的儿孙。   就算到了后世的明代,甚至满清早期,对官员也不会有“大人”之称——韩冈前世读过《西游记》和《儒林外史》,两部一个出自明代,一个出自前清的作品,都是证明了这一点——直到满清中期之后,汉人气节沦丧殆尽,大人一词才开始在官场上通用起来。   见韩冈若无其事地在前领路,并不回应自己。王厚心中焦躁起来,怎么一个个都是绕来绕去的脾气,他的老子是这样,连最为佩服的朋友也是这样。   王韶感觉着自己的儿子快要爆发了,抢先一步话出口:“韩贤侄,你这座伤病营看着就与他地不同。伤兵居于此处,当是不用多久就能痊愈。”   “机宜谬赞了,此事无他,不过是用心尔。”韩冈谦虚地说着,并不居功自傲。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功劳是丢不掉的,他越是谦逊,越是会为世人所尊重,“许多伤病,如果是在家里养着,有人悉心照料,根本不会恶化乃至丧命。院中如今的情况,并不是学生有什么功劳,而是这些护工们用心照料的结果。”   “贤侄太过自谦。”王韶笑说了一句,他看着几名护工就着流水,辛苦地清洗病号换下来的衣服,神色皆是认真专注的模样。又点了点头,道:“不过贤侄说得也对,不论做何事都要用心。若路中各城各寨的伤病营皆如此处,日后征战,也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机宜说得正是。”韩冈道:“学生如今正在整理一份有关军中伤病疗养的章程,在甘谷城已经做的,还有准备做的,都会包括进去。届时各地伤病营若能依着章程办,营中的病殁人数当可大大降低。”   王韶有些惊异地看了韩冈一眼:“这算是在立言了?”   儒门弟子行事,讲究三立——立功、立德、立言。韩冈在甘谷城做得这一切,立德、立功都有了,只差个立言。但只要他把所谓章程给整理出来,立言这一条也算圆满完成。   所以他点头:“如此才不枉学生一番辛苦。”又笑了笑,“张都监荐学生管勾路中伤病事务,不论成与不成,现在将章程定下,日后各处伤病营也可以参考一二,不致再沦入旧有的境况。”   “玉昆!”王厚猛地叫起,王韶和韩冈两人围着正题绕来绕去,让他实在烦透了,“你当真以为张守约荐举于你,是因为看着你伤病营打理得好的缘故?他是为了向宝啊!”   韩冈看着王厚,先是愣了一下,后又摇头轻叹,似是感慨万千,“我知道……我知道的。”   王厚要说什么,韩冈都知道,王韶的用心,张守约的用意,他怎么会不清楚?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他并没有生在相州韩家,不然凭着一个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韩太师,莫说十八岁,就是八岁,也能身披官袍,领着俸禄。他也不是生在灵寿韩家,否则借助自仁宗朝的执政韩亿以下,八子皆为显官的荣耀,横行乡里也不在话下。他只不过是菜园韩家的幺子,想在秦州混出个名堂,先得找个好后台。   韩冈很清楚这一点,但后台他绝不会溜须拍马地去找,得让人自己送上门来。要想受人荐举,最重要的是名望,以及才能。韩冈把握住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大部分机会,表现得足够出色,所以才引来了王韶和张守约的目光。   荐举本质上是一种利益的交换,必须要给荐举人带来足够多的利益——这个利益可以是名声,可以是权位,也可以是财富——否则谁会浪费自己的笔墨和信用,还要为他人担上责任。任何荐章的最后,都有类似于“甘当同罪”的一段话,这是荐举人在向朝廷表示对被荐举人的信心,也意味着荐举人将和被荐举人休戚与共。   王韶想用他韩冈,目的不外是开拓河湟的助力。不同职位的官员,能荐举的人数都是有数量限制的,即便是统御万邦的天子,即便是执掌中枢的宰执,都不可能想用谁,就用谁。以王韶担任的经略司管勾机宜文字这个差遣,他能荐举的人数,最多也就两三人。分给韩冈一个名额,王韶所想要交换回来的,绝对不会少。   至于张守约突然荐举他为官,明面上是因为他在伤病营的表现。可韩冈还不至于那般幼稚,张守约前日还特意问过伏羌城的事,韩冈人精一个,就算王厚不说,张老都监跟都钤辖向宝之间的微妙关系,他照样能看出来。   王厚爆发之后,三人陷入一阵沉默,在院中静静地走着。沿途的护工和伤病,见到韩冈陪着人走,都是立刻避开道路,站在路边鞠躬行礼。他们不是为了王韶和王厚,而是为了韩冈。王韶不禁惊叹,韩冈在甘谷的这段时间,当真是把人心都收服了。   病房前,雷简和仇一闻已经得到了消息,领着一众护工和能行动的伤病在门口候着。仇一闻穿了身易于做事的短衣,老脸上都是嫌麻烦的表情,而雷简则不愧是从东京来的,衣裳干净整齐,一脸的殷勤小心,腰背也躬得恰到好处。   韩冈上前一步,欲为王韶介绍这两名疗养院中的主治医师。王韶笑着打断道:“不用介绍了,都是熟人。”   雷简是秦凤路四位军医之一,而仇一闻虽为民间郎中,但在秦凤军中比雷简名气大上百倍。王韶在秦凤路已经待了一年,当然不会不认识。   王韶被恭恭敬敬地请入病房内。新近打理好的病房干干净净,地面上无一丝杂物。被木板分割开的床位看起来整整齐齐,床单都是常洗常换。躺在病房中的重伤员也得到了精心的治疗,虽然无法起身,但也不是颓然待死的模样。放眼一望,偌大的营房整洁清爽,让人一看就觉得舒服顺眼。   王韶看了直点头,对两位大夫赞许有加。回过头来,又对韩冈赞道:“贤侄做了件善事。如甘谷疗养院般的伤病营,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如今仅是刚开个头,有许多还要改进的地方。”韩冈谦虚了一句,指了指地面,“就如这黄土地,完全遇不得水。但要在营房内铺设砖石也太耗费。所以等道明年开春,有了闲暇,还要改用石灰合了沙子来界平地面。”   王厚惊奇道:“玉昆真是博识。连江南豪民修墓墙的手段都知道。”   韩冈也是吃了一惊,他说的可是土制水泥,难道这个时代就已经出现了?他问王厚:“江南修墓不用墓砖?”   王厚解释道:“旧时江南王公墓中多用砖石砌墙,但往往被奸民所盗取。如今都学乖了,改用石灰合了筛土砌墙,干后便坚硬如石,不比砖石稍差。【注1】”   筛土就是沙子,从河边挖出的河沙都是含着石子石块,都要过筛才能使用,所以称为筛土。用石灰拌和筛土,便是最简单的水泥。韩冈真没想到,土制水泥在这个时代便出现了,亏他还想等把水泥造出来后,拿来炫耀显摆,如果能顺便赚点身家那就更好。   参观过两间病房出来,王韶让雷简和仇一闻继续做他们的事,不必再作陪。仇一闻掉头回病房,雷简腆着脸还想凑个趣,却被王厚不耐烦地斥了回去。   三人随意地在挂满衣物和床单的晒衣场边走着,王韶突然问道:“贤侄还记得裴峡中袭击你所率车队那些蕃人吗?”   “当然记得。他们听了西贼内奸陈举的撺掇,妄图截断粮道,学生也是深受其害。多亏了机宜当机立断,揪出幕后罪魁陈举、刘显。这个消息学生已经听说了,想必不数日,当日出兵裴峡谷的蕃部当水落石出。”韩冈顺着王韶的口气说话,他既然想市恩,自己捧个场又如何。   “当日在裴峡中偷袭你的是洛门山【今洛门镇】的末星部!自陈举的祖父辈开始,就跟陈家有几十年的往来。经略司已经从伏羌城和夕阳镇调出四个指挥的人马,又征发了附近的九个蕃部两千兵力,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这几天,末星部便要族灭。”王韶说得轻巧,漫不经意间,一个拥有近千帐幕的大部族便要灰飞烟灭。   注1:北宋江休复的《江邻几杂志》中有载:“江南王公墓莫不为村人所盗,取其砖以卖之。是砖为累也。近日,江南有识之家不用砖葬,唯以石灰和筛土筑实,其坚如石。”这应是中国比较早的水泥记载了。 第二十六章 仕宦岂为稻粱谋(下)   “末星部如此心腹大患,当是灭得越早越好。”韩冈义正辞严。   王韶摇摇头:“末星部只是小患,不过有八九百帐【注1】,官军一到,举手可灭。真正的大患,远的是西贼党项,近的是诸部吐蕃,都是难以剿灭的隐患。不知贤侄对此有何高见?”   韩冈心知这该算是考试了,如果通过了,一切好说,如果通不过,王韶大概就会掉头走路。幸好他这些天做了点功课,王韶去年上书天子的《平戎策》的内容并不是秘密,而在担任过渭州军事判官的张载门下,他过去也曾记下了许多资料和数据,不会在王韶面前露怯:“具体的措施,机宜的《平戎策》中都已说尽,不外乎以夷制夷,收吐蕃,攻党项。”   王韶轻轻点头,没有说什么。韩冈很清楚王韶要听的并不是这些,大手一挥,开始谈古论今:“吐蕃与大唐同时兴起,其为祸中原,三破长安,烈度远在西夏之上。幸好其覆灭也几乎与唐同时,如今已不足为惧。不过吐蕃国虽亡,部族仍在。如今关西四路,大小部族数以千计,而以秦凤为最。秦凤路沿边十三寨,大部百廿三,小部五百九,户口倍于汉人,其中吐蕃诸部占了九成以上。”   “是啊,秦凤路的吐蕃人太多了。再往西则更多。”王厚在后面插了句嘴,算是帮韩冈做个哏,好引出下文。   韩冈扭头对王厚会意地笑了笑,回过头来继续道:“不过吐蕃有一桩好处,就是畏服贵种。从松赞干布传下来的血脉,最为吐蕃人所敬服。否则李立遵也不必远赴西域去把唃厮罗请回来,再立为赞普【吐蕃国王】,以占一个大义的名分。”   李立遵是几十年前河湟吐蕃的大首领之一,但他没有吐蕃王家血统,无法就任赞普,所以去了西域高昌将传承松赞干布血脉的唃厮罗弄回来做个傀儡,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了才十二岁的唃厮罗,做足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模样。他这一招也算管用,河湟吐蕃中的另一位大首领温逋奇都不得不在名义上低头听从他的号令。   “可叹李立遵妄自尊大,竟然想废唃厮罗而自立为赞普,不想唃厮罗先行一步,转投了温逋奇。”   韩冈说到这里,王韶冷笑一声:“魏武不是那么好做的。”   “机宜说的是,自与唃厮罗反目,李立遵势力大衰,不复旧日之观。唃厮罗投温逋奇后,抛弃了李立遵的女儿,但他以李立遵为殷鉴,不娶温逋奇家女子,而改娶吐蕃大族乔家族之女为后,其势力扩张又为温逋奇所不容,到最后一场火并,温逋奇被杀,唃厮罗成了真正统治河湟的赞普,甚至还大败过李元昊那反贼,让他退回六盘山后。”   王韶似有感触,道:“幸好他家中不靖,不然又是一个李元昊。”   “的确。唃厮罗家中不睦,他弃李立遵之女,便与其所生长子瞎征和次子磨毡角反目。最后却是幼子董毡继承其位,其余两子皆自立。瞎征和磨毡角甚至曾阴助党项,逼得唃厮罗离开青唐王城而远避历精城。如今唃厮罗已死,董毡手段远不如乃父,河湟一带又趋分裂。西贼对河湟虎视眈眈,如果朝廷不加重视,让西贼乘虚而入,关中危矣!”   对于韩冈的一番话,王韶很满意,从中完全可以看出韩冈对河湟局势深有了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连要针对的目标是谁都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能用?   “那依贤侄的意思,对青唐吐蕃又该如何处置?”   第二道考题出来了,韩冈照旧胸有成竹:“汉设伏羌校尉,以羌人攻羌人,唐设安西都护,以西域定西域。以学生愚见,当以汉家兵屯为根本,亲附者用之,不顺者攻之,威服董毡,团聚众部,十万大军举手可集。此一事,可谓之断西贼右臂。待王师北上兴灵,河湟吐蕃便可自西而攻。如此西贼可灭,兴灵可复!国耻得雪,青史上亦可留下名号……”   王韶轻轻击掌,神色却是淡淡。韩冈的话几乎是他上书天子的《平戎策》的翻版,与他心意相合。但其中的空话很多,任何一个对西事有一定了解的士人都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王韶他需要的是能处理实际事务的人才,如此大局性的言论,应该是由自己说给天子和宰相们听。   “不过在河湟屯田可不容易!”王韶像是在挑刺,“那里可不是种地的好地方。”   “河湟两千里,为汉陇西、南安、金城三郡之地。汉宣帝时,赵充国留屯金城尽平诸羌。东汉建武年间,马援也说河湟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如此沃土,只要有人,如何屯不起田?反倒是收服诸部要麻烦一点。”   “如何麻烦?”   “有党项在,吐蕃诸部就多了一个选择。如果逼得太紧,让他们投了党项,反而会弄巧成拙。必须攻心为上,利诱为辅。而征讨最好只用在其中一家身上,用以慑服众蕃。”   “如何攻心利诱?”   “如今吐蕃诸部多虔信浮屠,唃厮罗之名便是吐蕃语中佛子之义,可为明证。当请朝中遣派胆识、才学、医术皆是过人的高僧大德入河湟弘法,他多收一名弟子,我大宋便多一个忠心的蕃部。忠心的蕃部多了,河湟自然再无法脱离中国控制。至于利诱,无外乎册封、赏赐,还有市易。”   “那攻打的又该以谁家为宜?”   “河州为河湟北部重心所在,处于水陆要隘之上。其地之主木征是瞎征之子,唃厮罗的长孙。其人素来狂悖不逊,不服其叔董毡号令,又交通西贼,有取董毡而代之的野心。剿灭木征,夺下河州,可以示好董毡,亦可威服之。河州地处青唐北部,王师领有此地,董毡便无法与西贼联络,也只能投靠于我……”   韩冈侃侃而谈,一切都已烂熟于胸。王韶的问题都在他的准备之中,更确切地说,他回答王韶的考题时,都是刻意将话题带往自己准备充分的领域,从而影响王韶的出题偏向。这种与人辩论上的进阶技巧,韩冈前世是刻意练过,连声音、手势、眼神都在计算之内,可不是王韶一时间所能看破。   一问一答到了最后,王韶也不得不点头称赞:“张子厚真是会教徒弟。”   走得累了,王韶在路边一张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韩冈和王厚没资格坐,只能在两边侍立。王韶抬手轻抚还没有打磨过的椅身,对韩冈笑道:“这长条交椅倒不错,坐和躺都可以,亏你想得出来。”   韩冈微笑的一欠身,前面他已经通过考核,如今就该说正题了。看得出这只是王韶的开场白,他便没有搭话。   王韶果然也不等韩冈回话,又道:“只观疗养院中布置,便能看出贤侄你腹中自有锦绣,不枉了子厚的一番教导。张守约荐你为官,不是没有道理。只是弃文从武,怎么说都是辱没斯文的一桩事。贤侄在子厚门下游学多年,不知是甘心还是不甘心?”   “儒门弟子以仁为本,伤病垂死待救,学生不忍弃之。至于文武殊途之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韩冈回得滴水不漏。   “小狐狸!”王韶暗骂了一句,不得不自揭底牌:“贤侄倒是一番仁心。不过管勾伤病营一事是归于经略司名下管辖,却不一定要武官才能提举。即便是文资也是一般可做。”   “机宜的意思是?……”   “从九品的判司簿尉。秦凤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务。经略司中事务繁芜,勾当公事一职也是千头万绪,再加上还要兼理路中伤兵事,旁人怕是难做得周全,不过以贤侄之材,当是举手之劳。”王韶很干脆地开出价码,静静等着韩冈回复。   韩冈沉吟不语,心中比较着王韶和张守约的出价。   对于向宝和张守约之间的牌局来说,韩冈他可算是鬼牌了。现在张守约既然把他这张牌丢了出来,只要向宝反对,张守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使人向枢密院甚至天子上书,把向宝家奴在甘谷城危的时候,拦截辎重车队的事给抖出来。   以韩冈于伏羌城射出的那一箭在秦凤道上流传的广度,凭向宝的权势根本遮瞒不住。一旦此事被朝堂得知,向宝少不得灰头土脸,多半还会被降职。就算向宝不反对,让他赞成,肚子里保不准要积蓄多少怨气,日后向韩冈报复,到时张守约再找人爆料也是一样。   给人当刀使,韩冈并没那般大方。如果王韶没有给他荐书,为了一个官身,韩冈绝对会去拼命,被当刀子也认了。但现在,王韶推荐韩冈任的同样是最低一级的从九品,不过本官却是属于文官系统的判司簿尉——顾名思义,也就是主簿、县尉和监司官的统称——并不是武官。对于王韶的这份推荐,身为武臣的向宝插不了口,相对的,韩冈也便不会再深入一步得罪向宝,何况还有文臣和武臣的地位差距在……   该如何取舍,韩冈自不会弄错。   注1:蕃人多居帐幕之中,一家便是一间帐篷。所以计点蕃落户口,都是按帐篷计算。 第二十七章 宿怨难解杀机隐(上)   秦州。   都钤辖向府。   都钤辖府的主人,如今正是四十上下年富力强的年纪。每日清晨,他便出来习武练箭,打熬筋骨。冰雪无碍,风雨无阻,乃是标准的武将之为。   校武场中,向宝赤裸着健壮的上身,一块块线条刚硬的肌肉宛如最出色的石匠雕刻出来。他将一条大枪舞得矫如龙蛇,枪风呼啸声声。去了枪尖的枪头如毒蛇信子般吞吐不定,记记不离要害,把陪练的两名小校逼得步步后退。压得陪练无还手之力,向宝毫无兴奋之意,双眼瞪起,长枪边舞边吼:“你们就这点武艺?秦州可真是无人了!”   年长点的军校不为所动,沉稳如一,只将一杆枪左右遮拦。而另一名年轻一点的小校,不忿被小觑,枪势随即转急,枪尖在向宝眼前虚晃一招,反手枪尾直敲向宝胫骨。   “这样才够味!”向宝痛快地一声大喝,双臂猛然一振,手中大枪顿时化作千万虚影,滚滚枪影如同石子落水,自身周一圈圈荡开。狂风平地飙起,呼啸化为咆哮,只听得哐的一声脆响,一条长枪眨眼间就飞出了战圈。年轻小校双手空空地被捣翻倒在地,而年长的军校只稍稍退了两步,握紧长枪将门户守得谨严。   千重枪影合而为一,又恢复成一条大枪的模样。向宝挺枪待刺,眼角余光却瞥到向安不知何时站到了校武场边。他随即收枪撤步,跳到了圈外。就这么练了一阵枪术,向宝已是汗流浃背,身子热腾腾地直冒白气。一见场中的较量停了,校武场边的两名娇俏可人的侍女,忙拿着手巾上来要帮向宝擦汗。   向宝不理向安和侍女,先走到年轻小校身边,抬脚猛踹了一下,怒骂道:“一点激都受不了,日后怎么带兵?!”   小校忍着痛,翻身起来,磕头谢罪。向宝也不理他,转过身来,脸色就好看了不少,对年长军校笑道:“刘仲武,你倒是稳重,当是能带好兵。”   刘仲武虽说年长一点,也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但目光沉定如潭水,喜怒不显于面,的确是一脸的稳重。他抱枪躬身,“多谢钤辖夸赞。”   “你做得好我就夸,做得赖我就骂,没什么好谢的!等我赏你再谢不迟!”向宝说话也有着武将的豪爽。他左右看看,抬手指着侍女中的一人,“刘仲武,你觉得惜奴她怎么样?”   都钤辖身边的侍女哪有长得丑的,唤作惜奴的侍女也就二八年华,身材袅娜,娇俏如花。刘仲武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钤辖身边人自是好的。”   “既然觉得好,那就赏给你了!”向宝干脆地说着。   刘仲武身子轻震,抬头惊讶地看着向宝。见向宝正盯着他,忙低头道:“小人不敢!”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向宝哈哈大笑,“你若喜欢,就带回家去铺床叠被,你若不喜,那就拉倒了事!”   刘仲武沉吟了一下,见向宝不似作伪,放下心来。他也洒脱,不再推辞,跪倒谢恩:“多谢钤辖厚赏。”站起身来,看着俏丽的惜奴,他心中感激甚深,一旁的年轻小校更是满眼的羡慕。   随便将美女赠人,向宝也不在意,他带兵一向是以严罚厚赏著称。摆了下手,“行了,你们都下去罢!”等校武场中再无第三人,向宝回身过来,方问道:“八哥,有什么事?”   在族中排行十一的向宝面前,向安说话简洁直率:“十一,王韶带着那个灌园小儿回来了。”   “韩冈?!”向宝脸色顿时冷了下去。如今在秦州城中说到灌园小儿,不会有别人,只有刚刚落了向钤辖脸面的韩冈。   “就是他!王韶和他是昨夜进得城。”向安为向宝分析道,“既然王韶将韩冈带回秦凤,看起来不再是张守约来举荐韩冈,而是改为他举荐……这措大,由得两家相争,当真是炙手可热。”   “管他是谁举荐韩冈,又干我屁事!”没了外人在侧,向宝也不必将心底的火气掩藏,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韩冈两字。   “话不能那么说。如果是张守约举荐韩冈只能是武资,而王韶来举荐,则应是文资。韩冈做了文官,就省得有小人为了攀附十一你,而跟韩冈过不去。到最后,也不至于被人说些泄恨报复之类话来……”   向宝嘿嘿冷笑:“那又如何?真当这点小事能把我打压一辈子?我向宝可是京营出身,天子面前留名!今天降一官,明天又能升回去。大不了换个地方,我照样当我的都钤辖。”   如今由于与西夏战事不断,西军系统水涨船高,渐渐有压倒河北禁军的势头。自澶渊之盟后,河北数十年不闻战火。就连河北禁军中的佼佼者,如杨文广之辈,如今都是在西北立功,继而才升任显官要职。不过论起真正受到朝廷重用的,还是以京营出身的将领为主。   即便当年京营出身的葛怀敏,本人顸庸无能,临战时指挥失措,突围时又犹豫不定,以至在定川寨惨败给李元昊,葬送了数万大军,可京营系统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要知道,三川口之败的主帅刘平,好水川之败的主帅任福,同样来自于京营禁军!   向宝虽然是关西镇戎军人,却是在京营禁军中混出头来。他自幼从军,以勇力过人而闻名。虽然没有经历大的战事,世间流传的只有他在五原射虎、潼关驱贼的传闻,但照样顺顺当当一路升到了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外放后不数年,便已是秦凤都钤辖、皇城使、带御器械。   向宝的差遣——秦凤都钤辖,是执掌一路军事的第三号人物。本官官阶皇城使,也差不多到了外任武臣的顶峰。如果再升一步,就是横班——大宋百万军中,总数只有三十人的高阶将领。再上,就是基本上不实际领军的节度使、承宣使、团练使等贵官。而横班往往不满员,如今地方上实际领军的将领里,官阶比向宝还要高的,其实不过十几二十人。   所以向宝有自信,这么一点小事不可能让他一蹶不振。何况向安在伏羌城已经当众教训了家奴,向灌园小儿赔礼。回秦州后,向荣贵又受了家法处置,自家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任谁也说不出二话。到了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持家不谨的罪名。向宝他真正丢的,其实只不过是脸面而已。   对!只是脸面……   向宝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霾。堂堂一路都钤辖的脸面,却让一个灌夫的儿子给刷下来了。向宝怎么可能不介意,唾面自干的本事他可没有。   “王韶离不了秦凤路,他还要开拓河湟……”向宝狠狠地说着。   提举蕃部事宜本是他的权限范围,如今却被王韶夺了去,所有的功劳都跟他说再见。前两年他可是不辞下节地去跟蕃人打交道,也颇收服了几个蕃部。王韶平戎策上说的那些话,自己更是曾一条条的上书天子。只恨自家文采不够,找的门客又不会写奏章,反而让王韶占了先去,连过去的功劳都没人认了。向宝恨得不止是韩冈,还有王韶,“韩冈为王韶所荐,自是也离不开秦凤路。不信他们日后不犯一点错,总有落到我手里的时候……走着瞧好了!”   ……   熙宁二年闰十一月初一。   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管勾机宜文字王韶上书举荐韩冈为官,充任秦凤路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另外还有两份附带的荐书,分别来自于雄武军节度判官吴衍,以及与王韶重新沟通过的秦凤都监张守约。虽然韩冈没能如张守约所愿,但结下的善缘也没必要断掉,韩冈的才能正摆在那里。荐韩冈为文官,张守约没权力,但荐韩冈管勾秦凤伤病事他还是有资格的。   对于递上来三份荐书,经略使李师中判了个“可”字,都钤辖向宝连歪嘴的机会都没有,便交由马递驿传运送,发往京中的通进银台司,最后呈到了大宋帝国的政务中枢——中书门下,也即是俗称的政事堂中。如果一切顺利,政事堂很快就会批下来,转发给流内铨【注1】。等到韩冈亲去东京将自己的三代家状呈上,并通过流内铨的审核,他就能正式成为大宋的一名从九品文官了。   而在同一天,在曾经在裴峡谷中袭击辎重车队的末星部被举族剿灭之后,陈举、刘显里通西夏一案终于开审。人证物证俱全,陈家在秦州世代豪族,积累无数,经此一案,怕是都要烟消云散,不知会富了多少官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韩冈不动声色,便让延续百年的乡土豪门陷入族灭之灾,让一千帐蕃部血流成河,自己却踩着人头得荐为官。一时之间,人人侧目。   也就在这一日,韩冈大清早便出了城去,沿着河畔官道,径直向东。只有与他亲厚的王厚和王舜臣带了几个从人跟着随行。   秦州最近的半个月,连下了三场雪,地面积雪其厚近尺。身在城外,又没有个铲雪的民夫,广阔无垠的雪原上,已经看不到道路的痕迹,只有通过河堤以及几座零星修在路边的酒肆、凉亭,才能确认出倚河而筑的官道位置。   注1:有品级的官员属于流内官,无品级的属于流外。流内铨是审核低品幕职官资格的机构,隶属于中书门下,为铨曹四选之一。 第二十七章 宿怨难解杀机隐(下)   已经离城十里,城东热闹的草市,早已成了极远处的一缕暗影。韩冈静静地站在官道边的凉亭中,眼望着东面。他仍是一身略显单薄的青布襕衫,高峻挺拔的身子似是感觉不到周围的清寒。呼吸凝成的水汽,在眼前结成白雾,寒冷的冬日清晨,大地寂静无声。王厚、王舜臣两人也似乎被这静谧的气氛所感染,只敢搓手哈气,许久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东面远方满目的雪白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黑色小点越来越近,在众人的视线中已经分离成两骑一车。前面的骑手身材如公牛一般雄壮,一身厚实地冬衣遮不住身上块垒横生的肌肉,他身下的老马几乎被压垮了腰,一步拖着一步的在走,隔几步就是一声哀鸣,似是在叫着好累好累。在骑手身后,则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青布蓬两轮马车,赶车的应该是个熟悉道路的老把式,稳稳地将马车赶在官道正中。而在车子后面,又紧紧跟着一骑,亦步亦趋。   一见他们,韩冈便脸现喜色,连忙从亭中下去,站在路边候着,王厚和王舜臣如释重负,也跟着来到路边。   看到韩冈出现,前面的骑手突然加速,身后溅起的积雪如碎玉横飞,转眼奔到近前。在韩冈身侧,他一扯缰绳,飞身下马。老马重负得脱,正想奋蹄嘶叫一番,却被一只大手猛地强压住,动弹不得,四蹄直刨得雪地里多出了四个坑来。那名骑手豪放的定住坐骑,回身在韩冈面前单膝跪倒,“韩官人,赵隆幸不辱命。老爷,夫人,还有小云娘子,都已经给俺请了回来,还有官人舅家的二舍【注1】,也跟着一起来了。”   听说舅舅家的二表哥李信也来了,韩冈小吃一惊,抬眼看了看紧跟在车后的一骑,应该就是李信。不过自己就要做官了,亲戚来投也在情理之中。他急忙将赵隆扶起,温言谢道:“有劳赵兄弟了。”   “不敢称劳!不敢称劳!”赵隆连声逊谢。他视韩冈为贵人,发自内心地感激。自从结识了韩冈后,他便交上了好运。从城门守卫这个见鬼的差事上脱身不说,还被调入经略司听候使唤。跟在经略相公和机宜等大官身边虽是规矩太重,有些憋屈,但想到日后外放领兵的痛快,一些闷气的地方也不算什么了。故而当韩冈请他告假去凤翔府帮忙接父母回来,知恩图报的赵隆没有丝毫犹豫地便答应下来。   马车已到了近前,车把式将车停稳。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扶着韩阿李从车厢中出来。韩千六跟在后面下车,韩冈的表哥李信也跟着下马。   相别再会不过一月,却恍若隔世。看着神色装束一如往昔,却已经成为官人的儿子。韩千六、韩阿李老泪纵横,韩云娘小手捂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也是泪水溢满了眼眶。   韩冈推金山、倒玉柱,在雪地中扑通跪倒:“爹爹,娘娘,孩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   密室中,一灯如豆。   桌上幽暗的灯火,随着室中众人呼吸说话而闪烁不定。投在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地扭曲着,如同一头头凶戾的鬼怪,正欲择人而噬。   陈举的长子陈缉围桌而坐,继承了陈举慈眉顺目的一张脸如今狰狞扭曲,脸上的神情也与鬼怪无甚差别,“韩贼的父母回来了?……黄大!黄二!你们几个废物就干看着,一路追在后面?!”虽然声音里全是怒意,但音量还是被陈缉尽力压得很低。   黄德用的两个儿子脸色有些难看,陈举都要死了,陈家也完了,陈缉仍把他们两兄弟呼来喝去,当下人看待。要知道,他们的杀父仇人虽是韩冈没错,但直接逼死黄德用的,却还是不念旧情的陈举。只不过,如今都是一条绳拴的蚂蚱,同是被绘影海捕的通缉要犯,须得互相看顾,不好直接翻脸。   他为自己辩解着,“韩三派去接他父母的伴当可是城南纸马赵家的大哥!一身的好武艺!还没从军前,城南厢的地痞泼皮都给他打遍了,谁敢招惹他?”   “我难道不知赵隆那厮是谁?要你多口?他武艺再高,也不过就一个人!”   黄二帮着哥哥说话:“不止赵隆,还有一个,是韩家的亲戚。那厮警醒得很,不是个好招惹的。俺们跟了一路,都没找到机会,几次差点被他给看破。赵隆过去又跟俺们打过不少交道,一上前就会给他看出破绽。这两个人押着车子,夜里住的又是驿馆,急切间下不得手。”   黄大跟着道:“强行动手,俺们也怕打草惊蛇。失了风,让韩贼提防起来,以后怎么下手?”   “……”陈缉沉默下去。   在座的都是陈举余党,在秦州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想到转眼就成了逃犯。好不容易才逃过了缉捕,在秦州城外的找到了这个还算安全的落脚地。若说他们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自然只有仍然活蹦乱跳的韩冈!   陈缉憋得胸闷,最后发着狠,“……等过两日过山风来了,一气灭了韩贼他满门!”   大宋天下自开国以来都不太平,王小波、李顺之辈,层出不穷。尽管大的反叛,自贝州王则之乱后,便再无一见。朝廷每逢灾荒便从灾民中收精壮为兵的政策,从根子上断绝了人数上千上万、席卷多州多路的叛乱。但自与西夏开战之后,疯狂增加的军费,以及大幅增长的官员数量,逼使官府收取更多的税赋。沉重的税赋负担让农民们无法承受,因而弃家逃亡的百姓、落草为寇的流民,二十多年里却变得越来越多。   七八人,十几人,小股的强贼按欧阳修奏章里的说法是“一伙强如一伙”,甚至有的在光天化日下横行道左,劫掠民家,让地方州县焦头烂额。而那等挥起锄头种地,拿起刀来抢劫的业余强盗,更是数不胜数。天下各处路州,再无一日清净过。秦州尽管是军事重镇,但也没有例外。   狡兔三窟,陈举虽然明面上的家资尽没,但暗地里的积累还有一些。现在关西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找些亡命之徒也十分的容易。时近年终,强盗也要等钱过年,若能弄笔外快过个有酒有肉有新衣的肥年,没有人会说不愿意的。   过山风是一种毒蛇的名号,也是秦州附近的一伙有名的强人头领,手下有十几个小喽啰。陈缉拿着这些钱收买了他们。劫法场、救陈举,肯定没那个本事,但拿下韩冈的脑袋当个球踢,为自己出口鸟气,陈缉觉得还是没问题。   “四郎很快就会从凤翔押解过来一同受审,要不要先救了四郎出来再说?”黄家老大提出自己的意见,黄家老二也连连点头。   他们自黄德用畏罪自尽之后,便被陈举安排着去凤翔府投了四儿子陈络。凤翔府与秦州不是一路,秦凤路名字中的“凤”字,来自于凤州,而不是凤翔府。黄家两子的海捕文书,虽然在凤翔府城门前贴着,但没两天就给新的公文盖了去。一人五贯的微薄悬赏,也引不动他人的贪念。而且老母妻儿很快又被陈举送了过来,两人在陈络庇护下,住得很是舒心惬意。   可舒心惬意的日子还不到一个月,便换做陈举倒台了。一封发自秦州的公文,让陈络直接在衙门里被绑下来,托庇陈络的黄家兄弟虽能幸运地逃脱,但家眷又给捉了去。只是这一个月时间,黄家兄弟跟陈络的交情深厚了许多,相对于陈缉,他们还是觉得跟着陈家老三更放心。   “先杀了韩冈,再反过去救四哥。”陈缉不想让韩冈警觉起来,“一月之间便毁了俺陈家几十年的基业,韩贼奸猾过人,再精明不过。若是先救了四哥,必惹得他警觉,到时再难下手!”   相对而言,诛杀韩冈也要比劫囚容易,不会造成多少伤亡,若是反过来就不一定了,伤亡惨重的队伍再想拉去杀人,可就难了。   说起韩冈,陈缉就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仅是胥吏家的儿子,但陈缉自幼锦衣玉食,家宅虽然不敢造得过大,以防惹起官人们的嫉心,但内部的陈设却是秦州城中排得上的奢华。哪像现在他藏身的密室,安全虽是安全,但污浊的空气却让人窒息,陈缉何曾住过这等腌臜的房舍。   这一切都是因为韩冈!   陈举里通西夏一案,今天才正式开审,但结果早已预定,陈缉甚至都没心思去打听。他的老子陈举必死无疑,斩首都是轻的,多半还是被活剐,若是聪明点,现在就会自杀。   陈家的数十万贯家产,少不得被瓜分,连仆佣婢女,也会被发卖一空。而陈缉他的浑家和两个心爱的小妾,再过两日就要送进教坊司接客。陈缉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头上戴的幞头已化作了深绿色,苍翠欲滴。   陈缉紧咬着牙,牙龈上滋滋迸出血来:“韩冈那狗贼,不灭他满门,我誓不为人!”   注1:舍是舍人的简称。二舍,就是二公子,二少爷的意思,是对官宦子弟的尊称。 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一)   冬日难得的艳阳天,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就是天空有些浑浊,被北风激起的黄土灰尘遮得天际朦朦胧胧,如同蒙了一层澄心堂的透色竹纸,泛着暧昧的灰蓝。积雪也被浮灰掩盖,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变成了一片昏黄,四野里找不到一丝绿意。   已是冬闲时候,乡村里的生活平静而单调。下龙湾村的村民们到了年终,逢着天气好的日子,要么聚众赌博,要么就是在晒谷场上摆下龙门阵,闲扯一番。   韩家的三秀才,是如今村民们最好的谈资。村里的里正李癞子,原本在村民心目中,已经是个惹不得的角色;他的亲家黄大瘤有着如狼似虎般的凶狠,比李癞子还要让村民们恐惧;至于两人的后台,号称一手遮天的押司陈举,跺下脚秦州城就要抖一抖,连历任成纪县尹都要避让三分的奢遮人物,在没多少见识到下龙湾一众乡人眼里,那是天老大、皇帝老二、陈举排老三。   但这些个狠辣角色,在刚刚病好韩家的三哥面前,却是土鸡瓦狗一般。李癞子不过为了三亩地跟韩家起了争执,惹怒了韩三秀才。他一出手便让黄大瘤死无葬身之地,再出手使得陈举家破人亡,甚至给两人都安上了个里通西贼的罪名。   村民们虽是淳朴,却都有着农民式的精明,根本不信陈举、黄大瘤会跟西贼有何联络,都知道这是韩家的三秀才做的手脚,少不得竖起大拇指说声秀才厉害,而等到韩冈要当官的消息传来,又改成了韩三官人本事。每天都有一堆人在晒谷场上,把乱七八糟、不知从哪里来的内幕消息说得口沫横飞,好不热闹。   不过这几日,陈举一案开审,据说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涌去了城中,采办年货的同时,顺便看个乐子。下龙湾村的村民们也没例外,倒让村中清净了不少。   陈举的口才了得,又做了三十年胥吏,对法令规条了如指掌,不是靠着诗词歌赋得到官职的儒生可比。在前次的审案中,他几句话就让主审此案的节度推官丢了大脸,让大堂外的看客们大呼过瘾。   但他最大的罪行就是数十万贯的家财,陈举不死,秦州城中涌上来的恶狼,谁也不能安心地分赃。谋叛的罪名,他口才再好也洗脱不去。谋叛在十恶不赦的重罪中排在第三位,仅次于谋反和谋大逆。按刑律是定案即斩,不必等待刑部和大理寺的复审,用此时的说法,唤作“真犯死罪,决不待时。”   平常的死囚,都是要等到秋后处决,运气好的,其间遇上皇帝大赦天下,便能逃出生天。而韩冈栽给陈举的是“决不待时”的死罪,定罪之后,便当即拖出去处决——也即是死刑立即执行——连通过京城后台翻盘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留下。   既然陈举再无可能翻身,韩冈便没兴趣学着村民,跑去看个热闹,若是给人留下行事轻佻,不够稳重的印象,那就得不偿失了。闲暇时不是读书,便是习武。这一日,他拉着表兄李信,找来了王厚、王舜臣和赵隆,一起校验起武艺来。   噌噌弦响,长箭在空中连成一线,仿佛珠链一般,直落三十步外的箭垛,转眼之间,箭垛上便长出了一丛野草花。由稻草扎成的箭垛有水桶桶口一般大小,但王舜臣一口气射出的十二箭,却是密密麻麻的扎在了箭垛中央只有碗口大小的一块地方。   “如何?!”   王舜臣得意地回头,他连续射出十二箭,连大气也没喘一下。以肉眼都跟不上的速度,用着一百二三十斤的力道,还保持着准头,王舜臣的这连珠十二箭,神乎其神,世所罕见。第一次见到这般箭术的王厚看得目瞪口呆,而早有见识的韩冈,也是一阵惊叹。   “李广、养由基也不外如是,当是能与刘子京一教高下了!”王厚摇头叹着,放弃了上场表演的念头。他也是练过箭术,可在王舜臣的衬托下,却连个笑话都算不上。转而问韩冈:“玉昆……你要不要试试?”   “小弟就不献丑了……”韩冈也摇着头。自己病好后,经过仔细调养,拉开一石三斗的战弓轻轻松松;论准头,三十步外的箭垛,也能十中七八。以他如今的气力和射术,放在禁军中的上四军里,都能算是十里挑一的人才,但王舜臣的箭术,当是万中无一。   连珠急射,比起单箭慢射,保持准头的难度不啻十倍。如王舜臣这般,一口气射出十二箭,还能保持着始终如一的精准和力道,韩冈估计即便在拱卫天子的御龙弓箭直中,怕也寻不到能与他一较高下的神箭手。他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向王舜臣学个几招。君子六艺——礼乐诗算御射,自己做不得诗赋,也只能靠其他几项弥补一下。   王厚、韩冈自认不如,王舜臣更加得意,扬着下巴用眼底瞧着李信。赵隆有多少本事他很清楚,就是韩冈的这位表哥有几斤几两,他倒想着探探底。   李信不动声色,走到一边的武器架子前,取下七支投掷用的短矛。转过身,一支一支整齐的插在脚下。只是他对着的方向,并不是箭垛,而是校场另一头的树林。   王厚偏过头,问着韩冈:“玉昆,令外兄要做什么?”   “先家公【外祖父】掷矛之术旧年在凤翔府也是小有名气,阵上斩获不在少数,就不知传下来几成?”   韩冈仔细看着李信的动作,他也没有见识过李信的真正实力。这些天来,他的这位二表哥都保持着军人世家的习惯,早晨起来便打熬筋骨,习练武艺。性格倒不似韩阿李那般火暴,一贯的沉默寡言,韩冈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两次,记忆早就模糊了。但能在王舜臣的精彩演出之后,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当是有些成算。再看自家使得一手好擀面杖的老娘,可知外公家家学渊源着实深厚,让韩冈对自己的表哥充满信心。   李信从脚下拔起一根短矛,轻轻掂了一掂。没精打采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左脚猛然跨出,右臂用力一挥,一道流光直射向树林。   李信的个头在关西算是中等偏下,比身高仅有五尺两寸的王舜臣只高出一指,身材又没有王舜臣那般雄壮,与韩冈比起来都有些瘦弱。不过相貌普普通通、丢进人海里便再也找不着的李信,两条胳膊的气力却是惊人,短矛一掷,竟然发出劲弩离弦的尖啸声。   第一支短矛如流光追影,脱手而出。他右手又向下一探,另一支短矛便出现在掌中。再一声怒吼,第二支短矛紧追前支短矛之后,射向树林。李信一喝一掷,只眨了几眼的时间,插在他脚前的七根短矛便消失无踪。短矛破风呼啸倏起即落,紧随着夺夺几声连响,七支短矛竟然扎在三十多步外的一株白杨上,从上到下排成了一条直线。   “好功夫!”王厚一声大叫,王舜臣也惊得两眼瞪大,不由自主地卸下了自负的表情。   韩冈走上前,抓着插在树上的矛身晃了晃,却动也不动一下,牢牢地钉得死紧。王厚惊奇地咦了一声,也凑上前仔细查看。坚实的白杨树干上,矛尖竟然深深地陷了四五寸下去,难怪晃之不动。王厚又惊又叹地回头看了看神色自若的李信,他灌注在矛身中的这等力道,即便是西夏最为精良的精铁瘊子甲,怕也是一矛掷过去,便能扎出前后两个对穿的洞来。   论箭术李信应该不如王舜臣——话说回来,秦凤路上箭术能比得上王舜臣的,恐怕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完,说不定能与有神箭之称的西路都巡检刘昌祚、也就是方才王厚所说的刘子京一较高下——但李信露得一手,却也不比王舜臣差上一星半点。   王舜臣和李信一番试练,都是顶儿尖的一身好武艺,军中也是难得一见,就只剩下赵隆尚未出手。赵隆也不等催促,大笑着上前。拎起两个二三十斤的石锁,双手一振,石锁便呼呼地上下飞舞起来。   沉重的石锁在赵隆身侧翻飞如蝶,交缠如梭。风声呼吼,扑面而来,势道猛恶,王厚都不禁退了半步。但他看着身边的韩冈纹丝不动,又很不好意思地站了回去。   韩冈是被赵隆震住了。他看赵隆的身形动作,并不是随手耍弄的招式,而是一套汹涌澎湃如长河巨浪的剑舞。两具石锁加起来怕有五十斤重,但在赵隆手中直如同拈着两根绣花针。石锁卷起的道道旋风如雄狮咆哮,可赵隆硬是打出来一股长河浪涌绵绵不绝的感觉,双手上没有千百斤的气力,哪能有这般让人惊心动魄的演出。   结束了一套滔滔长河的剑舞,赵隆将石锁轻轻放在地上,呼吸微微急促,面皮略略泛红。他抱拳笑道:“俺的箭术不行,就只有一把子牛力气,倒是献丑了。见笑!见笑!”   “哪儿的话!?”韩冈笑道:“赵兄弟以石锁为剑,一套剑舞,让我等大开眼界。若这也算是献丑,天下又有几人的武艺能见人?”   看过王舜臣、赵隆和李信的试手,王厚也是喜不自胜。三人的武艺都是一等一的出众,为他生平所仅见。   王舜臣和赵隆已被王韶调到经略司中奔走,王舜臣因功升做三班差使,赵隆也委了殿侍,虽然两人还未有品级,但距流内品官也没多远了,只要稍立功勋,很快就能把他们抬举上去。现在又添了一个李信,而且还是韩冈表兄,更是亲近。日后父亲王韶兵发河湟,有这三名虎将在侧,再加上韩冈的智计谋略,当是又添了几分成算! 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二)   一番演武之后,韩冈领着一众友人回家休息。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村口草庐,而是一座前后两进的宅院,这是韩家的老宅。韩冈受了举荐,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名举主知他家中境况贫寒,便各自赠银以助行色。韩冈并不客气,很洒脱地收了,只道了声谢,丝毫没有感激涕零的样子。他的这种不为财帛所动的态度,反而让王韶三人更加看重。拿着收到的银钱,韩冈将家宅赎回,时隔半年之后,韩家重又搬回了熟悉的地方。   进了家门,几人进去拜见过韩冈的父母——韩冈、王厚交情非同一般,有通家之好,王舜臣、赵隆也是一样,韩阿李也不需回避他们——围坐在韩冈的厢房内,韩云娘上过茶后,端了盘果子零嘴,也退了出去。   “玉昆,你这家中还是少人服侍啊……”王厚打量着有些年头的旧屋,造的还算坚固,就是显得太寒酸,“令尊令堂身前不能没人,一个小养娘怎么照顾得来?你都是官人了,还是再收几个仆役婢女跟前使唤才是。难道这些日子没人来投效?”   “有!”韩冈点点头,他现在跟范进中举没两样,多少人听说他要做官了,赶上来送钱送物,还有的就是自己卖身为奴,想投到韩家里听候使唤。“不过小弟都给拒了。”投身官家为奴的,多是乡里的破落户,这样的人来投效,求得就是仗着身后大树的树荫作威作福。韩冈怕还没做官,就被一群恶仆毁了自己的名声。   韩冈此举坐实了他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声,但王厚觉得他做得过火了点,“玉昆,崖岸自高并非德行,和光同尘才是正理。送上门的田地都不要,本都是你自家的东西……”   “都典卖出去了,怎么还会是我家的东西?”   王厚说的是李癞子的事。下龙湾村的里正运气的确很糟。前面靠着陈举提携,好不容易用了过半家产从黄德用案中脱了罪,现在又被卷入了陈举一案。尽管与陈举关系疏远,但只要有点牵连,便少不得被州衙里派出来的衙役敲打,李癞子家仅剩的一点家财又流水般的用了出去。   河湾菜田本是韩家之物,消息灵通的衙役没一个人敢打主意。李癞子上门想把菜田还回来,求得韩冈高抬贵手,开口说句好话。只是韩冈没肯要:“何况因那几亩田地死了多少人?土里都透着血,如此不祥之物,拿回来也会贻害家人,小弟也不想要了。”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藉水河湾边的区区三亩菜田。黄大瘤死不瞑目,而陈举很快就要千刀万剐。如果再加上末星部的近千帐的蕃民,因着三亩菜田,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落地。仿佛一个浸透了血腥的黑色笑话。   “……说的也是,那块地的确不吉利。这世上有钱哪里买不到好地?等李癞子完蛋,就看哪个蠢货会盘下来!”   “赶尽杀绝的事小弟做不出来,还请处道你帮忙在州衙里说一声,放李癞子一马吧……”   王厚惊起:“玉昆!李癞子虽非罪魁,却是祸首。一切事都是因他而起,你竟然还要饶过他?!东郭先生可做不得!”   “小弟已与家严家慈商议过了,都是乡中邻里,并非陈举之流,没必要把他往绝路上赶。”韩冈神色间温文淳厚,标准的秉持仁恕之道的正人君子模样。   这些日子,李癞子天天求上门来,好话陪了不少,头也磕了许多。   韩千六对那块田地感情很深,又是老好人一个,便想收下地,让儿子帮李癞子说句话。但韩阿李心中怨气不解,根本不肯答应,地宁可不要,人绝不能饶,她骂着韩千六:“看你那点眼界!李癞子害得俺家差点家破人亡。如果没三哥儿在外面拼命,全家都死绝了,李癞子会到坟头上哭一声吗?!过去典给他的地,就放在他家那里,俺也不要他送回来。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俺们拿着大钱去赎,不占他一文钱便宜!”   而韩冈比他老子还好说话,却是不要地,人也要放过去。他劝着父母:“李癞子也害不了人了。一条死狗,何必穷追猛打,传出去对孩儿的名声也不好。”   宽恕是强者的权力,如果韩冈在被人步步紧逼、性命攸关的时候,说什么仁恕,那是完全是个笑话,陈举、刘显、李癞子之辈,多半会哈哈大笑一阵,把他当成白痴。但现在韩冈居高临下,放过李癞子一马,便是气量如海的宽容。   对于一个儒生来说,名声是最重要的,睚眦必报这个词从来不是对个人品德的好修饰。世所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过人的度量和不拘于旧怨的洒脱,对提高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评价很有好处。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比起向宝这只在阴暗处敛耳伏躯的大虫来,李癞子根本连屁都不是,没有任何害人的能力。既然留着他一条命,对自己毫无伤害、无伤大雅,还能向世人证明自己的宽容和大度,又何乐而不为?相反的,如果李癞子还拥有能伤人毒牙利爪,韩冈绝对会把他连皮带骨一起拆散掉的。   韩冈藉此说服了父母,但他不想用这个理由来说服王厚。个人形象的树立有着很深的技巧,在甘谷城中,韩冈已经表现出了过人的德行,现在他更需要塑造的是自己的才智和谋略。   “陈举有一个儿子脱逃在外,黄大瘤也有两个儿子,他们现在都不知所踪。虽然我不担心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但家中父母小弟怎么能安心得下?总不能请王兄弟或是赵兄弟两个日夜来守着吧?外兄也是要大用的,不可能守在家中不动。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不看着陈家余孽被一网打尽,我怎么也不能安心。”   “这跟李癞子有什么关系?”赵隆茫然地问着,而王舜臣露出了深思的神情。   王厚替韩冈解释:“李癞子是黄德用的姻亲,又因为黄、陈两案倾家荡产,如果不饶他,他说不定会狗急跳墙……玉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王舜臣觉得难以置信:“陈缉那几个贼逃囚的胆子应该没这么大吧?打三哥的主意,这是杀官造反啊……”   “早就是死罪了,就算杀官造反,还能在砍下首级之后,再弄活过来砍上第二次?他们没什么好怕的,一定会来!”韩冈很肯定。   还要多谢李信,他的这位二表哥从凤翔府护送着韩家父母会秦州,在路上便发现了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后跟踪。不过他只埋在心底,没有说出来。一直到了与韩冈见面后,才说给了韩冈一人听。而黄大瘤两个儿子的相貌特征,韩冈又怎么会不了解?黄家兄弟既然跟踪着从凤翔府回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   “若不是为了对付陈家余孽,我何必买回旧宅?田园生活虽好,但为官之后,必然要将家搬到城中。为何多此一举?还不是为了要引出陈举余党。城中人多,说不准哪里就会捅出一把匕首,防都没处防。但下龙湾村里就不一样了,乡里乡亲没有不熟悉的,生面孔根本进不了村,要想打探我家的消息,只能靠着村里的人……除了李癞子,陈缉又能依靠谁?”   韩冈的声音沉稳中充满自信,十分的有说服力。王厚信了八成,王舜臣和赵隆则根本不会去怀疑韩冈的判断。至于李信,始终都是一种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韩三官人……韩三官人……”从后门处,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唤门声。   李信过去开了门,带进来的是李癞子才十三岁的小儿子李小六。一进厢房,就跪下来给在座的几人磕了头,起来后道:“俺爹有急事要俺带话给官人:陈举的二儿子陈缉,如今已经收买了一伙强人——头领唤作过山风的便是——说是总共有一百多贼人,要向官人报杀父毁家之仇,时间就是今夜。现在逆贼黄二带着一名喽啰守在小人家里,俺爹脱身不得,所以让小人来急报官人。”   李癞子的幺子年岁虽小,却口齿伶俐,在场的几人都听清楚了。王舜臣、赵隆投向韩冈的眼神中有着三分惊讶七分崇拜,王厚也是惊诧莫名,韩冈的预言才出口就得到印证,哪能不让他们震惊。   “一百多?”李信第一次开口,只有短短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把锉刀。   韩冈摇头,秦州道上哪可能有这等人数的强盗团伙,光靠打劫为生可养不活这么多人:“四五十人都不可能。魏武帝下赤壁,还号称八十万呢。一百多……哼,秦州的哪伙强贼有这个数目?!最多二十人,再多,早就给剿了。”   “玉昆……贼人数目先摆一边!”自相识以来,王厚不知多少次从韩冈身上收获到惊讶,从为人,到眼光,再到能力,但以今天的妙算为最,他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你唤愚兄和王、赵两位过来演武,难道是事先就已经算到了陈缉今夜会来?!”   韩冈笑而不答,事实就是最好的答案。 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三)   夜色正明,一轮半月挂于树梢之上。群星璀璨,北辰在北方群岭山巅上闪耀,而最为明亮的天狼星,则高悬于天顶处。自古天狼主征伐,每逢秋冬,当天狼星出现于天穹正中,便是北方边疆号角战鼓齐齐响起的时候。在天狼的注视下,千百年来,汉家儿郎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有过多少征战杀伐。在今夜寒风中,天狼高悬,平静的小村内外都充满了杀机。   冬夜冰寒,呼出的白气转眼便凝在了唇须上。潜伏在下龙湾村村外的树林中已超过了两个时辰,锐利如刀的夜风穿过林间,带起鬼哭狼嚎一般的啸叫。陈缉虽然用皮裘丝绵将自己包裹得像个粽子,耳朵和鼻子还是冻得生疼。手脚发木变僵,都已经感觉不到上下二十根指头的存在。   黄家老大在陈缉的身后瑟瑟发抖,冻出的清水鼻涕都黏在上唇的胡须上,白花花的一片。他没有陈缉那么好的装备,穿着的羊皮袄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显得太过单薄。他抱着膀子,用力跺着脚,踩着地上的树枝噼里啪啦响着。   陈缉冻得没气力去训斥黄家老大,但一声冷哼在他身侧响起,带着不快和怒意。黄大闻声悚然而立,不敢再动弹一下,树林中重又恢复了寂静。   陈缉的身侧,是一个中等个头的干瘦汉子,四十多岁的年纪,有着一张愁眉苦脸、满是皱纹的老脸,半驮着背,显得有些老迈。但他在穿过树林的猎猎寒风中,竟纹丝不动,仿佛感觉不到半点寒意。方才他一声冷哼,便让黄大老老实实地静声肃立,这是过山风在秦凤道上横行无忌几十年的积威。   在外侧,陈缉招来的帮手,还有过山风的麾下喽啰,高高低低近三十人,都在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过头领。已经两更天了。”陈缉焦急地催促着中年汉子,却不敢用更强硬的口吻。   没人知道过山风的真实姓名,就连他手下的了喽啰据说也不清楚。陈缉也只知道他身前这名黑瘦干枯、长得很不起眼的汉子,身后跟着上百条冤魂。落草二十多年来,官府几次三番要清剿,都无功而返。除此之外,便一无所知。   过山风望着半里外的村庄,看不到半点灯火,夜色下,仅是一团模糊的黑影,的确没有防备的样子。“张兄弟,你仇人的家宅不会弄错吧?可别带错了路。”   “绝不会错!”陈缉给了肯定的答复,去联络李癞子的两人已经回来了一个,并把好消息带了回来。就是李癞子太胆小,死活不肯出门,不得不让他女婿黄二盯着他。   “那好,张兄弟,我们走吧!”过山风收起了小心谨慎,带着手下杀向夜色中的下龙湾。   陈缉点了点头,跟着过山风一齐起步。他不敢让自己的身份泄漏,遂化名姓张,连目标韩冈的底细也是糊弄了一番过去。凡事都讲究个“势”字。树倒猢狲散,陈家完蛋了,没了陈家的势力做后盾,他也不过是个绘影海捕的逃囚。真的暴露了身份,过山风难道还没有黑吃黑的胆子?过山风这个绰号,得的不是没有来由。   ……   “李癞子家的两个贼人,刚刚走了一个,就剩一个了,李二哥正在盯着他。”二更天的时候,王舜臣赶回来报信。他和李信方才受命护送着李癞子的幺子回家,韩冈不会轻易相信一个曾经的仇人,王舜臣和李信送人回家是幌子,真正的任务是确认消息的真伪。   “王兄弟,你再去李癞子家,知会二哥把那个贼人杀了。李癞子既然投了我,我便要保着他的命,别让人伤了他。”王舜臣匆匆地又走了,下龙湾村并不大,李癞子的新家离着韩家又不远,来来去去都很方便。   韩冈和王厚站在门外,虽然风很冷,但即将到来的战斗让两个年轻人热血沸腾。韩冈压低声音,在战斗开始前,他不想惊动父母:“看来贼人很快就要到了!这些贼子必须一网打尽,否则日后卷土重来,又是麻烦的事。”   王厚没有任何上阵的经验,他看着指挥若定的韩冈,有着一丝羡慕,“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算不上,不过是引进来关门打狗。”   秦州的村子都是有边墙的,下龙湾也不例外。虽然不算牢固,也不高峻,仅有六尺出头,身手好一点的轻轻松松就能翻过去。可村中有许多房舍是以边墙为家中茅房或院落的墙壁。这就决定了贼人想要逃出村,就只有几条大路可选,不然就必须先冲入人家,才能逃出去。   “一旦他们这么做,就会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   王舜臣、赵隆和李信三人,万人敌也许还称不上,但都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过实际战斗和演武不同,敌人水平也不差,夜中厮杀,说不准就会出些意外。韩冈哪能舍得,当然得为他们多拉些帮手,“这里是关西,关西男儿岂会甘受贼寇摆布?只要有人挺身而出,便能号召起全村老少群起而攻!”即便不能指望村民动手,也可以利用他们分散贼人的注意力。   ……   陈缉和过山风一伙没有任何阻碍地潜入了村中,都是做惯了盗贼,穿过被打开的村寨围墙大门,连看门狗都没有惊动。顺着打听明白的道路,摸向韩家的宅院。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正当陈缉以为胜利在即,马上就能手刃仇雠的时候,一声大吼,划破了冬夜的宁静,也打碎了他的幻想。   “有贼入村!各家谨守门户!”   随着韩冈一声吼,村中的几十条看门狗各自狂吠起来,一盏盏灯亮了,人声动荡,从村中的各家各户传出。   陈缉脸色剧变,难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经历丰富的过山风仍保持着镇定,在他二十多年劫掠生涯中,失了风的经历从来不少:“快!冲过去,砍了人就走!”   一人这时从路口岔道上转了出来,矮小却宽厚的身影堵在前方。月光没能照出他的面容,神情都隐藏在黑暗中,只能看见一支搭在长弓上的箭头,闪烁着月色清辉。   “此路不通。”略显低沉的声音,有着沉甸甸的压迫感。   过山风哈哈大笑,恶声道:“就凭你一张弓,也敢堵着爷爷的路?!”   跟着过山风的都是落草几年乃至十几年的悍匪,劫掠地方都已记不清多少回多少次,杀起人来如杀鸡屠狗一般毫不在意。陇城县的几任知县都在他们身上吃过苦头,还重伤过一个县尉,死伤了不少衙役土兵,何况区区一人?!   只有十多步的距离,箭术再好,又能射到几个?村里道路众多,在狭窄的村道上,弓箭根本施展不开。所以过山风今夜率人入村,都是人手两把长短兵,根本没带着累赘碍事的长弓箭囊。   “杀了他!”过山风一声令下,一群喽啰应声上前。都是习惯厮杀的老手,前冲时身形放低,左手护住面门,持刀的右手挡在心口,就算手臂上中个一两箭,也死了不了人。   嗡的一声响,弓弦动了,但这弦声却长得过分,余音不绝于耳。陈缉听在耳中,觉着有些恍惚,这是一箭?很快他便知道了——不是一箭,是七箭!   急速颤动的弓弦仿佛变成的虚幻,连绵不绝的嗡嗡弦鸣中,一支支长箭激射而出。十几步的距离不过冲到一半,最前面的七个喽啰便全数栽倒,各自捂着小腹在地上惨叫翻滚。射不到头,射不到胸,能射的要害就只剩下小腹了。王舜臣减少了连珠箭的数目,却让准头翻倍地提高,七箭无一落空,让跟在后面的贼寇不敢再上前。   “你是何人?”过山风又惊又怒。这等高手秦凤路中也没几人,怎么会平地里冒出来?   “王舜臣!”一声尖叫从过山风身后传来。王舜臣的连珠箭术早有盛名,陈缉不认识王舜臣的人,却听说过他的箭。韩冈身边的神箭手还会有谁?只有王舜臣!   “是陈缉吧?……”王舜臣悠悠然问着,双手一动,又是一支长箭出现在弓臂上。一轮速射,王舜臣的手臂也有些酸麻,暂时还射不出第二轮,但方才他造成的杀伤,让眼前的敌人不敢轻举妄动。   “中!!!”   狂野的吼叫卷起一阵烈风,两具石锁从王舜臣两侧呼啸而过,飞向拥在一起的贼人。两名悍匪躲避不及,被正正撞在了胸口。惊心动魄的骨骼碎裂声中,两团血雾喷薄而出,两个人一起嗖地倒飞出去。肋骨成了碎片,胸口完全瘪了下去,还在空中的时候,心肺都被震碎的他们就已经成了尸体。连着撞倒了身后的几名同伴,砰砰两声落在地上,不再动弹。   赵隆高壮如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出现在王舜臣的身边。甩出两具石锁后,拿在他手上的是两支亮晶晶的六棱熟铜简。酒盏粗细,比普通的铁简重上一倍还多,被紧紧地攥在手中。赵隆轻轻转了转手腕,便是一阵凶恶的破风声。   眼前只有两人,而手下还有近二十个,该怎么办?   陈缉一瞬间作出了决定——逃!   他转身便逃! 第二十八章 夜影憧憧寒光幽(四)   赵隆和王舜臣都是在秦州城出了名的猛人。但不是亲眼看见,陈缉怎么也想不到,两人的武技竟然可怕成这样的地步。才一接阵,辛辛苦苦找来的帮手瞬间就给他们杀了三分之一去,那可是横行秦州十几年的过山风的手下啊!有这样的两人守在韩冈身边,何谈报仇雪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陈缉当机立断,而他的手下在黄家老大的带领下,紧追身后,一阵狼奔豕突。陈缉跑了两步,突然横里闪进一条巷道中。幸亏躲避得快,他刚刚闪身,一道流光就擦着他的耳尖飞过。尖啸声刺痛了陈缉的耳膜,而身后一声接一声的凄厉惨叫,让他根本不敢回顾。   竟然还有一人!   陈缉肝胆俱寒,听着身后接连不断的惨叫声,不知名的那人厮杀起来,竟然不比王舜臣和赵隆稍差。韩冈一个刚当上官的措大,哪儿来的那么多高手听他驱使?!身边跟着这些个与护翼天子的班直侍卫,都不相上下的好汉,韩冈所在下龙湾就跟龙潭虎穴一般,早知如此,他陈缉怎么会自投死路!   陈缉心中大恨,情报上的失误,让他只能像条狗一样的夹尾而逃!   陈缉逃了,陈缉的手下也逃了,可过山风还犹豫在上前拼命和逃跑的两难选择间。   铮铮弦鸣,又是两箭从后面的黑暗处射了出来。过山风吐气开声,腰刀用力一荡,格开了箭矢。身子却猛地一震,一支突如其来的长箭已经穿进了他的腰间。过山风一声怒吼,腰刀甩手砸向王舜臣和赵隆,自己捂着创口,转向另外一条路,向村口逃去。   “是谁的箭?”王厚垂手执弓,扭头问着韩冈。过山风中箭,而箭矢是他们两人同时射出,王厚没看清那一箭是谁的功劳。   韩冈叹了口气:“是王兄弟的。”他和王厚射出的两箭都被过山风格飞了,命中的一箭,是王舜臣射出来的。比起王舜臣,他和王厚的箭术还是差得太远。   “王舜臣?!”王厚心中暗惊,他根本就没看到王舜臣动过手臂!   头领跑了,残存的贼寇跟着一起逃窜。韩冈又是一声大喝:“快追!莫要让几个小贼逃了!”   各家院门被打开,几个胆大的村人拿着家用的猎弓和长矛探出头来。贼人在哪?区区几个小贼,关西汉子可不会放在心上。   ……   猎物低着头拼命的奔逃,猎手紧紧追在身后,这是陈缉最喜欢的狩猎运动。每到秋冬,他都会带着养在庄上的几条罗江犬,去山里狩猎,兔子,麂子还有山鸡,运气好时,还能撞上了冬眠的熊窝,扒下熊皮做件大衣。而更让他兴奋的游戏,是用得罪陈家的活人扮演的猎物,提着两条腿的猎物首级,让陈缉有着百战功成的成就感。   但今夜是陈缉第一次扮演着猎物的角色,惊慌失措得仿佛一只被十几条猎狗一起追逐的兔子。他终于体会到被追逐着的猎物心中那股绝望,完全没有希望和前路的深沉黑暗。   追逐声越来越响,陈缉奔逃中回头一望,身后火炬熊熊,几十道闪耀的火头映得雪地一片红光。自己孤伶伶跑在一片雪白的土地上,带出来的十几个手下,还有过山风一伙,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黄家老大紧紧跟在身后。   怎么会这样?!   李癞子也是今天午后才得到消息,韩冈怎么会事先找来王舜臣和赵隆?难道他能掐会算不成?陈缉一边跑,一边胡思乱想。   对了!他只要能逃到村子东北的树林中就安全了,夜里不会有人敢追入林中!等到了白天,他早就能远走高飞。日后再聚集人手,来报今日之仇……   一声暴喝声震四野,若有若无的尖啸滑入耳内。陈缉还沉浸在日后复仇的幻想,没反应过来,一声死前的嘶喊声便在身后响起。他胆战心惊地侧头回望,一直紧跟着自己的黄大已扑倒在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息。背上一根短矛如战旗般骄傲地竖着,凛凛地向四周散发着杀气。   比凛冽的夜风还要冷上千百倍的冰寒从脚心直通头顶,把陈缉的五脏六腑一齐冻结。差一点的弓都射不到的距离上,用手抛出的标枪竟然能一击毙敌,这是何等的神技!   逃!逃!逃!   陈缉不敢再回头,用力迈开已无知觉的双腿,拼命地向前方逃去。他已经无法再去考虑逃路的方向,恐惧完全控制了他的心脏。心底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乾坤一掷,便将近五十步外地逃敌扎死在地上,跟着从村中杀出来的乡民一阵惊呼赞叹,但李信依然面无表情。他看着陈缉独自奔逃的背影,没有再追上前。   一阵狂风掠起,扎在李信头上的英雄巾在风中狂飞乱舞。赵隆骑着他那匹老马从李信身边一冲而过。马颈之下,一团黑影摇晃着,一股浓烈的腥气散入风中。李信动了动鼻子,这是他熟悉的味道——是被熟铜简敲碎了天灵盖后流出的脑浆,再混着血水的味道。   “是过山风?”   李信猜测着。能让赵隆紧紧拴在身边的,只有陈缉和过山风两人的首级,黄家兄弟都不够资格。何况黄家老大躺在前面,而黄家老二又是在李癞子家被他解决的。黄二本是李家的女婿,却给老丈人卖给了韩冈,李信方才一枪扎死他的时候,黄二眼中都是茫然不解。   雪夜奔马,其实再危险不过。隐藏在雪地下的坑洞,就是一个个陷阱。漫无止境的雪原上,不知隐藏了多少杀机。一不小心,便会折断马蹄,顺便摔断骑手的脖子。但赵隆全不在意,他胯下的那匹老马仿佛有着透视雪地之下的魔力,在奔驰中时不时地跳起又落下,避开一个个隐蔽陷阱。   马背颠簸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可骑在马上的赵隆,就只用双腿夹着马腹,便稳稳地钉在马鞍上。他双手紧握铜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毫不犹豫地追逐着陈缉的身影。   越追越近……   越追越近……   陈缉还在不停地跑着,身上的每一分气力都送到双腿,沉重的皮裘外套被他一件件丢弃,没了这些御寒的衣物,他就算能逃进树林,寒风会代替追兵,让他一样逃不过死亡的追袭。只是陈缉已经考虑不了任何事情,头脑中的只剩一个逃。   但赵隆已追到了身边,他无意把功劳丢给上天。雄壮的身子踩着马镫站起,摇摇晃晃,仿佛一头熊与老马在表演马戏。摇摇晃晃的身子没有影响赵隆的动作,他瞄准陈缉的肩膀,用力挥下了铜简……   韩冈站在家门口,他的父母惊醒后又被他劝入家中,由韩云娘陪着,依然有些坐卧不宁。王舜臣守在韩冈身侧,几十个被惊起的村民聚在左右,立了功劳的李癞子在韩冈面前点头哈腰,谦卑地笑着。而家门前的道路上,整整齐齐摆着十几具尸体,王厚蹲着那里点验着数目。   大局已定。   不费吹灰之力。   比预计的更为顺利。   李信回来了,带回了黄大尸体。赵隆也回来了,他的鞍前横架着半死不活的陈缉。   “恭喜玉昆!”王厚站起来向韩冈拱手称贺,“贼首皆已擒斩。陈缉、黄家兄弟都在此处,陈举的余党全都完了。再加上过山风这个添头,都是玉昆你运筹帷幄之功啊!”   “岂是我一人之功。”韩冈笑着谦虚,“没有众家兄弟奋命,我也不过是个纸上谈兵的措大罢了。”   “玉昆莫自谦。若无你提前找了我们几个过来,又哪有今夜的痛快!?”   韩冈淡淡一笑,又谦虚了几句,但王厚说的并没有错,正确的情报决定了战局的成败,这的确是他的功劳。   虽然韩冈猜不到陈缉行动的准确时间,但陈家老四这几天就要从凤翔府押来,他不信陈缉会放着亲兄弟不救。又想杀自己,又想救兄弟,那么时间安排就要大费思量。考虑到两件事的难易程度,比起可能造成大量人员损失的劫囚,还是把更容易的诛杀仇人放在前面更合适。   还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因素,秦州是西北边境,而凤翔府在秦州的东面。先杀韩冈,再去劫囚,可以顺势向东,逃亡内地。但先去劫囚,再杀韩冈,即便成功,当所有通往内地的道路都被封锁,到时往哪里逃?西北的蕃部?那是找死。向南去蜀中?冬天翻越积雪的秦岭更是找死。难道还能留在秦州?   韩冈相信陈举的儿子不是蠢人,当能算到这一步。所以陈缉如果要动手,也只会在这两天。一方早有准备,一方却是自说自话,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有着现在这样的结局,又有什么好惊奇?   从近两个月前的飞将庙中一场闹剧开始,一连串的风波终于有了了局,最后的一点余波在这里已经平息,韩冈仰望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白色的气息带着积压在心底的一切不安和忧虑,在夜空散去……   五日后,陈举谋叛之案定罪。主犯陈举凌迟于市,其二子陈缉、陈络并斩,妻女悉没于官,从犯刘显以下或斩或绞或流,无一人得脱。一日之间,菜市口上,处决竟达十一人之多。刑求之多,株连之广,秦州五十年来,以此案为最。   当日,李师中亲自监刑,王韶列坐,秦州城中的大小官员几乎都到齐了。刑台周围人山人海,如同社日一般热闹。   随着李师中一声令下,儿孙尽数被擒,失去了所有希望的陈举,如条死狗一般被拖到了架子上,顿时掀起了一阵声浪。   可导演了这一切的韩冈,却安坐在普救寺的厢房中,喧腾透窗而来,却也压不住琅琅书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第二十九章 君意开疆雪旧耻(上)   东京开封。   已近年终,开封府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城中厚厚的积雪,昭示着明年的丰收,给了苦于今年南方旱灾的君臣们一点安慰。只是东京城内街巷上的积雪并不能久留,很快就被开封府组织的人力清扫一空,不会阻碍行人。尤其是从皇城南面正门宣德门一直向南延伸到州桥的御街,宽达两百步,根本就是一座广场,却早已看不到半点残雪。   北宋开封的皇宫,论面积并不算大,至少远逊于隋唐时西京长安的大明宫。朱温在开封立都时,汴州早已为胜地,人烟辐辏,户口已愈十万,根本没有大兴土木的空间,只得把原来的节度使衙门改了改,住了进去。而五代各朝,都是纷纷而兴,纷纷而败,没有时间和财富在皇宫上下工夫。等到宋代周兴,太祖赵匡胤勉强将皇城整修了一番,而太宗赵光义登基后,想着扩建皇宫,却因附近的民家反对而作罢。   不过宫室再简省狭促,也不会在门面上省工料。宣德门为皇城正门,高近十丈,有五门横列,“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朶楼,朱栏彩槛”,与其说是座城门,不如说是栋修造精美的楼宇,故而也称为宣德楼。宣德门两侧又有两座副门,名为左掖门,右掖门,形制比宣德门稍小一些。   宣德门后,是一片面积可容万人的广场,广场之后的巨型殿宇便是开封皇城的主殿——大庆殿。大庆殿位于皇城中轴线上,是皇城中最为雄伟壮丽的建筑。但大庆殿只有正旦、冬至的大朝会,或与之同级的朝廷大典才会启用。如今日的朔望朝参,则只启用大庆殿西侧的文德殿。   四更刚至,天色仍是黑沉,冬夜的寒风依旧刺骨,可皇城前的御街上已经热闹起来。这一天是熙宁二年闰十一月十五,乃是朔望大朝参之日,仅比正旦、冬至的大朝会低上一等。在京的所有正八品以上、有朝参之权的文武官员,都纷纷踏足御街上,前往皇城参加朝会。御街上的官员,有身着金紫,随从多达百人的宰相、亲王,也有单身独骑的青袍、绿袍小臣。即便不算随从,只论官身,熙熙攘攘也足有四五百人之多。   因为朝会起得如此之早,走在御街上的官员随从们大半都是肚里空空。并非他们出来前厨中不开火,而是因为就在御街两侧,各有一条千步长廊,号为御廊。御廊之中,就有许多摊位做着早点生意,水饭、爊肉、干脯、肚肺、赤白腰子,南北餐饮琳琅满目,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根本不需要将家中的厨娘或是浑家唤起。以御街的宽度,并不会因为长廊中多了些摊贩而拥堵。   当官员们在御廊中吃饱喝足,陆续抵达皇城脚下后,都纷纷下马。宣德门五道城门,正门惯常紧闭,当天子出巡或是朝堂大典时才会开放。官员们皆是下马从宣德正门边的副门入宫。宰执官们同样走宣德旁门,不过却能独骑昂然自入。宰执身负军国之重,得享殊礼,可以直入皇城,在第二道门处方才下马。   又是一队浩浩荡荡的骑队抵达宣德门前,八十多人的队伍比起百多人的宰相随班要单薄一点,却已远远超过其他文武官员,这是执政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八十多人以两名腰系金带的朱衣吏为引导,张起宰执才有的青凉伞,簇拥着一名身着紫色方心曲领公服,腰佩金鱼袋的中年文官,直抵皇城前。   一见其人骑马而至,犹在皇城外的官员们,纷纷避道行礼。比起见到方才入宫的宰相陈升之,还要恭敬上数倍。却是如今最得天子宠信,有扭转国家颓势、一洗百年积弊之心的参知政事王安石到了。   王安石骑在一匹普普通通的骟马之上,所穿公服上的紫色已经被洗淡了许多。他肩宽体阔,身材高壮如牛,只是面色黧黑,仿佛多少年没有好好洗过。曾有人说他和同样身材高大的文彦博,是牛形人能负重致远,乃堪为宰执之相,但如今担任枢密使的文彦博和王安石却是水火不容,如同死敌。   在宣德门处,王安石没有多做停留,驭马直入皇城之中。他和文武百官从宣德门进入皇城,正面的是大庆殿的广场。转向左经过一道分割宫城中部和西部的横门,抵达文德门前。王安石至此方才下马,徐步走进文德门中。   文德门后,是一条百步长的御道,直通文德殿。御道两侧,先是钟楼、鼓楼一东一西隔路对峙。钟鼓楼之后,隔着御道又是两条长廊式的宫舍,名为东西上阁门。文武百官穿过文德门后,并不是直入殿中,而是要按照文武分东西两班,在东西上阁门处列队,等待上朝。   王安石到得已经算是迟了,需要参加朝会的文武官员已经到了大半,两间阁门中站满了人,却是鸦雀无声,呼吸可闻。谁也不敢乱说乱动,宰相亦是如此。御史和阁门使们就在边上盯着,若有大声喧哗,或是站错班次,不是当即被呵斥,就是朝会结束后,被弹劾砸到头上。   王安石默不作声地从后向前走,东班的官员各自躬身退避,为他让出路来。王安石脚步不停,只在翰林学士班稍稍一顿,不知为何,六名翰林学士只到了五人,过去的老朋友、如今的死对头司马光却不见踪影,不知又是因反对何事而称病不朝。   想到司马光,王安石心中暗暗一叹。随着新法逐步颁行,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条约一项项出台,司马光、吕公著、滕甫,这些老朋友们也是一个个跟自己分道扬镳,甚至鼓动朝论清议横加反对。原本支持变法的,现在也因清议而沉默下去。   难道他们不知道国计如何艰难?!   太祖太宗的积累,在真宗皇帝迎天书,封泰山,大建上清感应宫的过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仁宗即位后,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却又由于党项叛乱立国,而砸进了陕西边陲的那个永远都填不满的无底洞里。国库至此已是勉强支应,但仁宗皇帝大行后四年,英宗又跟着驾崩,两次国丧的耗费终于将国库的最后一块遮羞布都扯了下来。   对此司马光给出的办法是什么?减少依例赐给参与国丧的臣子的封赏。   好高明的策略!   一千五百万贯的亏空,终于能省下几十万来了!   义正辞严地说着君子不言利,也不见他们辞了俸禄,捐了身家。如果所有的文臣都来个君子不言利,每年千万贯的亏空说不定真的能填起来。   但这可能吗?!   司马光敢这么提议吗?!   冗兵、冗官、冗费,这三冗是大宋财计步履维艰的主因。其中朝廷养起的百万大军,吞吃掉了财政支出的八成。其战斗力,也许还不如开国时,太祖皇帝麾下南征北讨的十万禁军。   为了减去庞大的军费开支,仁宗朝的宰相庞藉曾经主持过裁军八万的艰巨任务。他下了军令状,若有被裁士卒因此而叛乱,甘受死罪。但视庞藉如父的司马光,却从来没有胆量说一句裁军省费的话来,只是要天子节省再节省。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安石早看透了这些清流。   越过一众翰林学士,他继续向前,一直走到队列的最前端。站进东班中自己的位置,王安石手持笏板,闭目不言,等待朝会的开始。如今在他的前面,只剩下最后的两名宰相,再上一步,便是位极人臣。   王安石没有等待多久,参加朝会的官员绝大多数都已到齐,上朝时间也到了。东上阁门使和西上阁门使计点过人数,作为监察朝臣礼仪的台官,御史中丞吕公著便领着两位殿中侍御史当先入殿。   他们与宰执班擦身而过,目不斜视,唯独吕公著瞥了王安石一眼,闪过一丝厌憎。他的御史中丞之位甚至可以说是因王安石而来,但吕公著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王安石并非善意,其目的不过是想将他时任枢密使的兄长吕公弼赶出京城。   吕公弼身为枢密使,执掌朝中军政,最喜欢说的话就是镇之以静,以和为贵,对王安石拓边西北的政策大加反对。与另一位枢密使文彦博一搭一唱,甚至差点将好不容易才夺到手的绥德城还给西夏人去。后为边帅反对,其事不果,便把夺取绥德的种谔贬到随州安置来安抚西夏。王安石难以容忍两块巨大的绊脚石继续挡在前路上,否则接下去他对军制、马制进行改革的将兵法、保马法必然会受到掣肘。   文彦博资历太老,一时难以动摇,而吕公弼虽为前朝权相吕夷简长子,但底蕴比已位列执政几十年的文彦博差得老远,何况他还有个做翰林学士的弟弟吕公著。所以就在不久前,吕公著他便被举荐为御史中丞,开始领导朝中的台谏系统。   本朝为防臣子弄权,把持朝政,宰执官和台谏中,通常不会有兄弟父子或是近亲存在。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在位日久的一人必然要上书辞位,外放为官,从无例外。若是有人想赖着不走,御史们就有事做了,有时候甚至连姻亲同时出现在两府、台谏之中,都会受到御史们的弹章攻击。这是个不成文的惯例,很少有人敢违反,吕公著既为御史中丞,自身岂能不正,所以他大哥吕公弼在枢密院的日子也不会有多长了。 第二十九章 君意开疆雪旧耻(中)   吕公著阴着脸走进文德殿中,文德殿又称外朝,比起主殿大庆殿形制略小,可面积也足以容纳千人以上。殿门之后,略偏东南点的地方摆着一张交椅,那是御史中丞的位子。依本朝礼制,参加朝参的文武众臣中,唯有其一人可坐,取得是独坐之义。汉代朝臣有三独坐——尚书令、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如今千年流传下来,也只剩御史中丞一人。   吕公著站在交椅前,两名殿中侍御史则分立在殿中的两处角落里。三人站定,净鞭鸣响,就在殿堂边缘,乐工们开始吹笙敲钟,奏着赞美圣君贤臣的韶乐,阁门吏则和着乐声高声唱着班次。两名宰相曾公亮、陈升之手持笏板,领着众臣依唱名、按班次陆续进入殿中,在台陛下站定。   净鞭再次响过,殿后有了动静。先是两名起居舍人走出来,他们是记录天子言行的侍从官,一东一西站到了殿内两角。继而是一班手持扇、剑等礼器的黄门宦官。等黄门站好位置,圣乐曲调突然猛然高起,迎接天子出场。   二十出头的赵顼从殿后徐步走出,身穿赭黄袍,头戴平脚幞头,为天子常朝之服。青年皇帝脸色显得苍白了些,相貌以宋人的审美观念,算得上是俊秀,唇角留了髭须,多了些稳重,就是身形太过单薄,不是福寿之相。   天子就坐,群臣跪拜。   一切都是前一次的重复,下一次也不会有任何区别。赵顼坐在御座上,无聊地等着月月都要重复的朝会仪式早点结束。   国计是他关心的,战事也是他关心的,唯独这套繁琐的仪式是他所不关心的。   均输法到底会不会影响到百姓的生计?青苗贷推行准备的情况如何?农田利害条约刚刚实施,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差错?   西北绥德城的战局稳定下来了没有?聚集泾原路的西贼退还是没退?攻打秦凤路甘谷城的西贼有没有卷土重来?   还有王韶,说是要开边河湟,可他这一年什么动作都没有,现在到了年底了,突然上了份荐书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一心想做中兴之君的赵顼日日忧心着政事。家国多蹇,大宋自立国以来,便远不如汉唐强势。北方契丹虎视中原,屡屡南侵,太宗皇帝两次北伐皆告惨败,最后还死于高梁河边留下的箭疮。   到了仁宗时,契丹被每年五十万银绢的岁币喂饱,看似天下太平,但西贼元昊又举起了叛旗。三次大战皆惨败,最后让西贼在灵武立国。仁宗朝的名臣们给出的办法是什么?用二十万银绢买回西贼一个口头上的臣服!   君辱臣死,可他堂堂华夏天子却要跟北方的蛮夷称兄道弟,把民脂民膏送给永不满足的西贼,他的臣子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是用区区财货,以使生民免于涂炭之苦,乃是圣君所为。   赵顼冷笑起来。不愧都是进士出身,总有是话说!如果他们手上跟嘴上一样有才,早早将二贼剿灭,生民又怎会涂炭?!   仁宗能忍,英宗能忍,但他赵顼忍不得。韩琦老了,富弼老了,文彦博也老了,仁宗朝留下的名臣都已经毫无锐气,只知道要他二十年不谈兵事,却让他独自忍受噬心的耻辱。   还好有个王安石。   现在朝中弹劾王安石的朝臣很多,甚至有许多早前还是称赞并举荐过王安石的,比如富弼,比如吕公著。能有一人能像王安石那样给出一个富国强兵的方略的吗?   没有!司马光没有!文彦博也没有!   赵顼低头望着文德殿中,如神道石像那般站得齐齐整整的文武两班。要实现他的理想,满朝文武,却只有一个王安石。   朝会仪式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几个被调入京中的朝官出来谢恩,几个须告老的官员出来陛辞。没有任何意外和惊喜,朝会就这么结束。百官自高至低卷班而出,到了文德门外,各自返回公厅,只有两府宰执,主管财计的三司使,以及内制翰林学士和外制中书舍人中,带了知制诰头衔的两制官留了下来,向皇城后部的崇政殿走去。   朔望大朝会,仅是礼仪性质的朝会,四五百人聚于外朝文德殿中,又能讨论起什么政事?真正处理国家政务的地方,是平日里只有宰执和一些重要朝臣参加,举行常起居的内朝垂拱殿,以及朝会结束后,天子“阅事之所”的崇政殿。   今日是朔望大朝参的日子,故而没有常起居,结束了朝会,赵顼直接到崇政殿处理政务。有两府与会,将需要天子批准的朝事一一上报。而其中,最为赵顼关心的便是西北的战局。以绥德为核心的横山攻势,以秦凤为后盾的河湟辟土,关系到日后伐夏的得失成败,绝不容有失。   位于鄜延路的绥德城战事已经平息,党项人曾经想利用几座废弃的旧寨换回绥德的计谋也宣告失败,横山地区的战局如今正向大宋一方倾斜,只要绥德城能稳守,日后便可步步为营,并吞整个横山地区。横山一失,西夏东南屏障顿毁,连重要的募兵地也将失去,自此瀚海天险便会为西夏和大宋所共有,就像失去了淮河流域、长江天险便不足为凭的南方偏安政权一样岌岌可危。   在西夏秉政的梁太后及其担任宰相的兄长梁乙埋,对此看得也很清楚。便学着大宋的做法,在绥德城北开始修筑寨堡,而且一修便是八座!妄图用一个寨堡群,来抵消宋军在绥德地区逐渐把握在手的战略优势。   赵顼对此很是忧心,不但加紧向鄜延路运兵运粮,甚至将如今国中仅有的几名能征惯战的宿将中的一人——郭逵,调到了鄜延路,任延州【今延安】知州兼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全面主持绥德城事务。郭逵曾任同签书枢密院事,近几十年来,除了狄青曾任了一次枢密使外,这已是武将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也算是有过担任执政的资历。将郭逵调职鄜延,赵顼对绥德城的重视由此可见。   赵顼关注着陕西局势,他不问枢密使文彦博和吕公弼;不问宰相曾公亮和陈升之,而是直接向王安石询问:“王卿,鄜延路和绥德城处可有新的奏报?”   王安石出班回道:“郭逵宿将,其人在一日,鄜延安一日,陛下并不必太过忧心。”   赵顼岂能不忧心,鄜延路走马承受传回来的密报让他忧思难解。走马承受是天子外派的耳目,大多数都是由宦官出任,也有的是从天子身边的班直挑选,他们密报的可信度,在赵顼看来要高于地方官们的奏折:“但郭逵与种谔不和。种谔如今刚刚自随州起复,郭逵便对人说其是狂生,徒以家世用之,必误大事。将帅不和,如何用兵?”   “郭逵年已老,行事求稳。种谔正当年,锋锐正盛。两人行事参差,自难相和,郭逵不喜种谔,乃人之常情。陛下不需忧虑。”   鄜延路将帅之争,王安石毫不犹豫地站在种谔一边。郭逵并不差,但打开绥德局面的人是种谔,其人有勇有谋,其父种世衡又在鄜延路威信远布。王安石他深信,假以时日,为大宋开疆辟土、讨灭西贼的,不是郭逵这班锐气褪尽的老将,而是如种谔一样的新锐。   “陛下,郭逵向以知人著称。当初葛怀敏虚名远传,无人不赞,唯郭逵言其‘喜功徼幸,徒勇无谋’,后果有定川寨之败。其论人成败,自有其理,不当视之以武夫挟怨。”王安石既然支持了种谔,枢密使文彦博自然要支持郭逵。尽管郭逵反对他退还绥德的提议,还戳穿了西夏意图用塞门等几个废弃的旧寨交换绥德的阴谋,让文枢密大丢脸面,但为了打击支持种谔的王安石,也顾不了那么多。   文彦博说得似乎有理,赵顼又转头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反驳道:“郭逵当年在延州时,因忠义社与内附羌人争斗致死之事,与种世衡有过龃龉。岂可谓之无旧怨?”   “竟有此事……”赵顼还是第一次听说,沉吟了一下,向王安石征求意见:“王卿,以你之见,是否当把种谔调去他路?”   王安石摇头:“郭逵老成持重,虽有旧怨,亦当止于言辞,不致因私害公。郭逵前次洞悉西贼奸谋,谏阻以绥德换回塞门、安远二废寨,枢密院至今尚未定下封赏。以臣愚见,不若陛下亲下手诏褒奖,再遣一内臣以封赏之名前往延州,暗中加以训诫,自当无事。”   王安石一番话连打带敲,将枢密院的两次失误拽了出来,堵得文彦博无话可说,反对不是,同意更不是。而赵顼尚年轻,登基不过三年,也看不破两名重臣之间的暗流汹涌,只觉得王安石的处理办法顾及了老将郭逵的颜面,又能让其警醒,的确可行,颔首道:“便依王卿之言。” 第二十九章 君意开疆雪旧耻(下)   赵顼、王安石君臣两人的对话就这么一直持续着,从西北边事,一直说到江南纲运。只有文彦博会瞅准时机主动出头来攻击王安石,曾公亮、陈升之等人则如同土石木偶般站在一边。如果不是赵顼偶尔会向他们询问一些问题,几位宰执官怕是要沦落成纯粹的装饰物。   王安石自任参知政事以来,虽然还没升任宰相,但由于赵顼的信任,中书权柄已尽在他手。政事堂中的宰相执政本有五人,宰相富弼、曾公亮,参知政事王安石、赵抃、唐介。不过曾公亮老迈不理政事,富弼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而告病不出,赵抃能力不及,总是在叫苦,唐介则与王安石几次君前辩争不过,气聚于胸,发疽而死,唯有年富力强的王安石生气勃勃,独力处理着所有的政务。故此世间便有了“生老病死苦”的笑话——王安石生、曾公亮老、富弼病、唐介死、赵抃苦。现今政事堂中又换了几人,但王安石执掌中书大权的情况依然不变。   崇政殿中的奏对一直持续到近午,需要君臣商议的政事处理得差不多。沉默得跟块石头没两样的首相曾公亮终于开口:“已近午时,臣等不敢耽搁陛下进膳,臣等告退!”   首相发话,殿中重臣便齐齐告退。赵顼也不留他们,只犹豫了一下,对王安石道:“王卿,你且暂留一步。”   王安石依言停步,其他宰执照样出殿离开。自王安石从江宁入朝之后,单独奏对的情况太多了,多到无人感到惊讶的地步。   王安石站在殿中,等着赵顼说话。赵顼从御桌上的一摞奏章中,抽出做了记号的三本来,着站在身边小黄门将之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展开一看,却是昨日他签书过后,随着其他重要奏章转给赵顼过目的三封荐书——秦凤路管勾机宜文字王韶、雄武军【秦州】节度判官吴衍,同举荐秦州成纪县布衣韩冈入官,为秦凤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而秦凤路都监张守约也同样举荐韩冈,不过只有后一项。   王安石只看了几眼便抬起头,他知道赵顼想说些什么。   “王卿,你说说王韶这些年来到底做了些什么?!”赵顼的声音中透着隐隐怒意。   关西的主战方向进展顺利,但预期中的侧翼,却没有什么动静。王韶去了秦凤一年,如今给出的成绩却是一份荐书!赵顼是顾忌着一直对王韶青眼有加、大力支持的王安石的脸面,所以方才才没有当众斥责,但现在还是要说出来:   “王韶三人所荐的韩冈才不过十八岁,连个出身都没有。难道要朕给一个从九品选人下特旨不成?秦州就没有其他人才了吗!?”   年龄不到,不得任实职,这是朝中通行多年的任官制度。除非是有功名在身——如进士、明经等科——不然为官者未及二十五岁,虽可以有官身,但却不得拥有差遣。也就是挂个官名,领些俸禄,却不能出来做事。   大宋开国百年,对臣子越发的厚待,高品的文臣武臣都可以荫补子孙,宰相和执政的子弟,往往才十来岁甚至八九岁就能得官。如果给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实职去做事,国家政事便要出大乱子。所以过去有定例,进士、明经及武臣以弱冠【二十岁】为限,荫补以二十五岁为限,低于此不得任实职。除非有多人同时举荐,否则就必须等到年限,才会有差遣。   可如今荫补得官的越来越多,身为官宦子弟,找几个父辈的亲友同时举荐也很容易,所以旧有的任官制度已是名存实亡。有鉴于此,王安石出手对任官法做了调整。依然还是以二十岁和二十五岁为界,过此才能得到实职差遣。如果要想例外,却不再是多人举荐就能成功,而是唯有请天子亲下特旨。   这条法令是刚刚修订,尚未颁布天下,王韶、张守约等人不知其中缘由,将才十八岁的韩冈荐了上去。依旧例,有三人同荐,年未弱冠的韩冈完全可以担任实职。但按照如今的规条,韩冈如果得不到赵顼特旨,纵能有个官身,却不可能得到差遣。   对于国中的大部分官员来说,干拿钱、不做事的生活,其实也不差。士大夫们都喜欢诉讼简、物产丰的州县,如果要天天审案、还弄不到一点油水,那做官还有什么意思,却是人人都避之不及。但韩冈不能出来做事,那王韶、张守约举荐他又有什么意义?   王安石对此看得很明白,所以才把王韶等人的荐章递了上来,请求天子的特旨。若非如此,这三份荐章根本不用递到赵顼眼前,依朝中制度,低品官员的任用本不需要天子过目,政事堂直接就可以处理,韩冈才一个从九品,哪要劳动到赵顼烦心!?   天子躁怒,对许多臣子来说,就是雷霆压顶,可王安石神色如常。他是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王韶在西北河湟的前景被他看好,同时赵顼也一样给予很大的希望。虽然因为宋夏两国正因绥德城的归属,在横山东段的无定河流域随时可能爆发大战,需要的粮饷资材都是个天文数字。朝中已无法给秦凤、给王韶太多的物质支援,但至少在人事上,王安石准备尽量满足王韶的要求。   “韩冈虽年少,然其才卓异。如果他是世家子弟,或可谓其中有情弊。但臣见王韶荐章,只云其为灌园之后,不闻有何家世。且此次举荐韩冈,不仅有王韶,还有雄武军节度判官吴衍,以及秦凤都监张守约,一名灌园之后,能同时得到他们三人的荐举,不可能是靠溜须拍马而来。”   “王韶在荐章中也曾有说,韩冈押运辎重,于峡道遇贼,亲斩不用命者二人,驱使民夫抗敌,大败数倍蕃贼,斩首三十余,其勇武可知。在甘谷城,不待命而救治伤病数百,其仁德可知。在秦州,又破西贼内应之奸谋,其智计可知。韩冈虽是年少,但行为已有大臣气度,陛下不可以年幼轻之。”   王安石如今正得圣眷,赵顼将之视为师长。不管有多怒,往往都会被王安石说服。他略作沉吟,最后点头同意道:“那就依王卿之言。不过是个从九品,许了王韶也无妨。”   “陛下圣明。”   王安石脸上闪过一丝喜色。王韶与李师中向来面和心不和,同时又因为提举秦凤蕃部事务侵占了都钤辖向宝的职权范围,而与其龃龉甚深。有李师中和向宝压着,敢与王韶结交的秦凤官员,只有聊聊数人。一年以来,王韶在秦凤的工作完全没有进展,也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过如今王韶他能让节判吴衍以及都监张守约同时举荐一人,可见他在秦州的局面终于打开。   王安石不知韩冈的底细,还以为吴衍和张守约的举荐是因为王韶而来,从已有的信息来推导,得出这样的结论很正常,不过韩冈本身也肯定有点能力,否则王韶绝不至于推荐他。   如今天下官多阙少,往往是三四个官争一个位子。选人入京待选,都必须在流内铨候阙【等候职位差遣的空缺】,而新晋选人,更是必须去流内铨缴三代家状。同时还有时间限制,必须在四季的第一个月,也就是元月、四月、七月和十月这四个月的十五日以前在流内铨登记,才能排得上号。不然,就得等下一个季度了。   王韶在秦凤路已满一载,从来都没有举荐他人,由此便知他行事有多谨慎。可现在对韩冈,他不但荐了官身,还把差遣都给定下了,可见王韶对十八岁的韩冈信心有多足,或者说,他对韩冈的才能有多渴求。   通过王韶的奏章中,王安石倒是对韩冈有了点兴趣。一个出身贫寒的士子,通过不懈的努力,发挥自己的才能,最后得到高官的认可。类似的故事在世间流传得很多,远的不说,自幼丧父的范仲淹,画荻习字的欧阳修,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他们获得名声,靠的是诗词歌赋和文章,不是像韩冈,靠的是勇武、才智以及胆略……还有仁心。   对王安石来说,诗词歌赋不足为凭——尽管他已是当世最顶尖的文学大家之一——大宋需要的是秀才,而不是学究。有才能、有冲劲的年轻人那是越多越好。即便韩冈只有十八岁,只要多了几年经历,在地方、京城做过几任,未必不能成为栋梁之才。   这段时间以来,曾经举荐过王安石的那些老臣、友人逐步走向了他的对立面,现在他最喜欢任用的就是有冲劲的年轻人。王安石所着意提拔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以及王韶等人,在官场中其实年纪都不算大,任官都不过十年出头。泛着腐臭味的祖宗之法,许多人在宦海沉浮多年后都已经习以为常,如果没有年轻人来冲击一番,这个大宋朝只会渐渐的腐烂下去,直到灭亡。王安石的那份吹响变法号角的《百年无事扎子》,说得便是此事。   大宋百年无事,那下一个百年呢……又会如何?! 第三十章 臣戍边关觅封侯(一)   韩冈并不知道因为自己区区一个从九品的官身,已经惊动到天子和宰相头上。他现在一边读书,一边安安心心地等荐章被批准的消息从开封过来。届时他就要启程去京中流内铨缴三代家状——所谓家状,也就是包括祖宗三代的姓名、年甲以及有无过往罪行的个人简历,其上还要有乡邻作保,证明身份确凿——如此一来,就能领到一份告身,这就是他身为官员的凭证。   自家的房内,韩冈伏在案前运笔疾飞,一行行蝇头小楷出现在雪白的纸面上,转眼便是一页。这是他在抄写过去那一位曾经抄写过的《榖梁传》。虽然现在可以买得起自己想要的书籍,但韩冈深信一句话,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再怎么读书背诵,也比不过亲手写上一遍记得更牢,书架上的所有经书典籍,他都打算重新抄写一遍。   榖梁传是春秋三传之一,与左传、公羊传都是孔子所著《春秋》一书的注释。春秋是鲁国的史书,为孔子所删改修订,后来成为儒家经典——孔子这番作为,称为“笔削春秋”。为其注释的传,据说有九种,但流传下来的,便只有左氏、公羊、谷梁三传。   不论春秋还是三传,都是经部中的重要典籍,韩冈的前身早在张载门下就已通读过。如今韩冈拿后世的眼光来比较,觉得这三传里,左传更像是历史书,用丰富的历史资料将《春秋》中的简短记录进行扩展注释;而公羊、谷梁更接近于政治书,并不关心书内记载的历史,而是通过阐述《春秋》中的微言大义,来体会孔子笔削春秋所要表达出来的用心和儒学理念。   左传姑且不论,公羊和谷梁两传提起先圣的微言大义,总少不了一条华夷之辨。而韩冈的老师张载,向学生解说《春秋》时,提得最多的也是隐藏在书中字里行间的华夷之辨。春秋时,周室衰弱,四夷兴起,南方的楚国本是蛮夷,却自称为王。   后齐桓公在管仲的匡助下,尊崇周室,九合诸侯,压制四夷,即所谓的尊王攘夷。此一事,最为孔子所看重,所以他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没有管仲,我就要被迫学着夷人的模样,披散头发,穿起左衽的衣服,意指泱泱华夏被夷人所毁。   在孔子千年之后,胡人安禄山毁了大唐盛世,五代又有胡人轮流坐庄,眼下西北二虏猖獗,中原不振,所以宋儒一说起春秋,就要提到华夷之分,尊王攘夷,至于其他方面,却是泛泛而谈了。   “民族主义看来并不局限于时代。”韩冈边抄边想,受到的伤害越重,激起的反弹也越大,尤其是汉族这个自尊心和自豪感都极强的民族,更是如此。   虽然此时对民族之分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但单是提倡华夷之辨已经足以在汉人与夷人之间划出一条深深的鸿沟,唐代那般海纳百川的情况绝不可能出现在宋代。韩冈本就是从民族主义思潮强烈的时代来到北宋,对宋儒对隋唐外族策略的反省,当然有着很深的感触。   思绪如潮,韩冈一不留神,将一个字抄错了。白纸上,别字分外显眼,就算有后世的橡皮也擦不干净,但雌黄可以。韩冈的手边就有一块雌黄,拿起来在别字上一涂,墨迹就被雌黄留下的颜色所掩盖。雄黄是端午时泡酒用的,而雌黄却是古代的橡皮和修正液。信口雌黄这个成语,便来自雌黄的用途。   放下雌黄,重新拿起笔,房门这时被轻轻地敲响。韩冈又把笔放下,道:“进来!”   韩云娘应声推门。一身新制的襦裙,剪裁得更为贴身,一条黄丝绣花的腹围勒在腰间,俗称的“腰间黄”衬得腰肢纤纤。一件花菱褙子罩在襦裙之外,遮住了胸前微微隆起的动人曲线。比起三个月前,韩冈刚病愈的时候,又长高了些许的小丫头更多添了几分颜色。她步履娴雅地走进房中,先道了个万福:“三公子……”   韩云娘的新称呼,韩冈听着扎耳朵,打断道:“早跟云娘你说了,不要这么喊我。不就是当个官嘛?过去怎么叫的,现在还是怎么叫。”   韩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说道:“那样会被人说我……奴奴没有规矩。”   韩冈眉头皱了起来,真不知是那个浑蛋教了她这些无聊的东西。韩云娘本来就是个温良贤淑的性子,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贤妻良母的范儿,只是谈吐举止比不上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   但跟在韩阿李身边长大,没有学着满口老娘,已经是老天保佑了。韩冈对此并不是很在意,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来自千年后等级制度已经宽松许多的时代,对言辞上的一点不合礼节并不是很在乎。   “在家里,又不是有外人,讲究这么多作甚?性情贵在自然,刻意学着别人家的范儿,丢了本来模样,反为不美。”韩冈一伸手,很熟练的把她纤巧的身子揽在怀里。让人迷醉的温香软玉紧紧贴着身体,晶莹如玉的小耳朵就在自己嘴边,韩冈一时兴起,忍不住张口咬了一下。   小丫头浑身一颤,仿佛过了电一般,如羊脂玉般娇嫩细滑的脸蛋蹭的变得通红,扭过身子瞪着韩冈,嗓音细细的嗔怪道:“三哥哥!”   略有凹陷的眼窝中,一对泛着棕色的剪水双瞳清澈纯净,还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看似嗔怒的圆瞪着的眼睛,却隐约有三分羞意,七分柔情。小丫头这样的反应,韩冈百看不厌。他双手收紧,贴在韩云娘耳边柔声道:“你现在这样子,三哥哥才是最喜欢的。”   偎依在熟悉的怀里,嗅着熟悉的气息。小丫头的一颗惶惶不安的心,开始轻缓的跳动起来。自从韩冈被举荐入官的消息传入耳中,她高兴之余,也有些失落。身份的差距越来越大,心中总是担惊受怕,生怕三哥哥什么时候讨厌了自己。她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又没有个兄弟姐妹可以扶持,今生能依靠的良人只有韩冈。   感觉到怀里的少女心情平复下来,韩冈轻轻地放开了手,再不放自己恐怕就忍不住了。只是他知道,小丫头的心结不会那么容易解开。更好的安慰方法不是没有,但韩云娘太小,至少要再过两年。韩冈暗叹一声,这也是做官带来的副作用。   副作用虽有,但做官是件好事。免徭役,减税赋,这些都是跟着官身而来。而做官的好处却不仅仅这一些。正如《儒林外史》中所写,范进一旦中举,便成了岳父胡屠夫口中的“天上星宿”,自此田宅有了,钱财有了,奴婢也有了。   在北宋也是一样,每逢进士放榜,多少富贵人家守在皇榜下,准备找新晋进士为女婿,即是所谓的榜下捉婿。可这女婿也不是好捉的,如今赠给进士女婿的嫁妆底价已经涨到千贯,而且还有继续上涨的势头——这是前几天王厚找他聊天时,当作笑话随口提起的。   韩冈虽然不是进士,但他的行情却也是一样的好。被推荐为官的消息已经传扬开来,一个才十八岁的名门弟子,又得多人推荐,前途实是无可限量。上门赠钱赠物的不说,提亲更是为数众多,所以王厚才拿着榜下捉婿来打趣。   韩云娘碍于身份,做不得韩冈正妻。小丫头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从没有奢求过什么。韩冈自问也没有这个必要去挑战世俗,但心中对韩云娘不免多了几分愧疚和怜惜。不过换个角度想,小丫头有自己和父母给他撑腰,日后就算明媒正娶个性格不好的大家闺秀进来,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其实因为一个官身而战战兢兢的不止韩云娘一个人,韩千六也是有些不适应身份的变化,对挤上门来的生客,很是头疼。反倒是韩阿李,对待人接物的规矩心中都有个谱,不论来客身份高低,她都能暗地里帮着韩千六做得妥妥帖帖。   而韩冈本人,在成了秦州城中一颗冉冉升起的官场新星之后,则是表现出一副更加诚惶诚恐的样子。送上门的礼物,该推的推,该辞的辞,一件贵重点财物都没有收取,只收了些笔墨纸砚,以尽人情,至于提亲的,也让父母给推辞掉。   在他看来,有了官身,能做的事就多了,根本不需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见钱眼开。多少人在盯着自己,一点差错都会影响到自己的评价。何况如今来奉承韩冈的,多是些想投机的寒门,一干豪门大族都还在观望中。   州中的传言都说韩冈杀性太重,几次出手,折在他手上的人命,都有几百条,算上末星部,一千往上跑。而他日前捉了陈缉,斩了过山风,送了近三十个首级去衙门,彻底绝了陈举家的后,更是印证了这番谣言。根基深厚的大家族很少喜欢招这样的女婿。   对于此事,韩冈倒是一点不在意,大丈夫何愁无妻。何况三十岁没娶浑家的措大多了去了,他身体的年纪才十八岁,精神年龄倒是年长一些,却更不会把婚姻之事看得太重。身体实在憋不住,也不是没地方可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辅佐王韶完成收复河湟地区,从九品的幕职官,韩冈可没兴趣做太久。 第三十章 臣戍边关觅封侯(二)   傍晚时分,韩冈辞别了父母和韩云娘,骑着一匹借来的老马,赶在秦州锁城前抵达城下。秦州南门守门的官兵对这名每隔几天就要回家一趟的韩三官人已经很熟悉,不敢怠慢,忙将韩冈放进城来。进了城后,韩冈直奔普修寺而去,这是最近他在城中落脚的地方。   韩冈刚到寺门门口,住持老和尚就带着个小和尚迎了上来,在马前点头哈腰,“三官人!王衙内来了!已经在厢房里等了你很久。”   “多谢师傅!”韩冈下马后拱了拱手,将马缰交给小和尚,自己快步进了寺中。   韩冈如今寄寓在普修寺内,住持和尚对他比以往更加殷勤,将最好的一间客房让给韩冈。尽管秦州离家只有五里不到,隔着一条窄窄的藉水,但韩冈还是选择住在秦州城内,而只是每隔几日才回一次下龙湾的家中。   秦州城门一向关得早开得晚,每日出城入城很不方便,而且王厚、王舜臣和赵隆,还有同样给荐到了王韶的门下,在经略司中听候差遣的李信,也经常来找他。而在王韶和吴衍面前,他也得摆出个随叫随到的姿态。所以借住在普修寺中,比较方便一点。陈举的余党已被一网打尽,就算有些漏网的小鱼小虾,也成不了气候,更不可能有胆子再来行刺,韩冈已不必担心家人的安全。   等到正式为官,挣到了俸禄后,韩冈还准备在城中找间房子,把家安在城里。总不能自家做官了,还要老子和娘种菜卖菜。   可寄寓城中有一桩坏处,就是读书的时间少了不少,每每拿起书本,总会有人来打扰。多少天下来,韩冈拒礼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上门送礼少了不少,但王舜臣、赵隆、李信三人隔三岔五就带着酒菜过来问候,而王厚更是来得勤快。   “玉昆!喜事啊!大喜事!”甫一见面,王厚就拱着手,笑呵呵地走上来,连声对韩冈道着喜。   韩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没好气地道:“上次处道你说的大喜事,是东城布匹李为他的大麻子脸女儿来提亲,再上次是个带儿子的寡妇。今次又是哪家?”   两人熟悉起来后,王厚的本性算是露了出来,就是个诙谐爱开玩笑的性子。前面他说的两次喜事,都是来向韩冈提亲中的极品,却被王厚拉出来当笑话说。可能是在王韶身边太憋闷了,王厚每天晚上都变着法儿的从家里跑出来,找他喝酒聊天,害得韩冈夜里能用来读书的时间都变得寥寥无几。   但王厚是官宦子弟,俗称的衙内,对朝中内外的大小事务,比韩冈了解百倍。多喝了点酒,他的话匣子一打开,说出来的泰半是韩冈闻所未闻的朝野秘闻,还有对朝中新近发生的事务评判——韩冈猜测多半是王韶说给儿子听的——这些对韩冈的用处,可比儒家经典大得多。   只是这次王厚显得很正经,“是真的喜事。刚刚京中来了朝报,令师张横渠朝见天子后,已被擢为太子中允,任崇文院校书。恐怕不久就要大用。”   韩冈一震之下停步回头,惊喜道:“那还真是件喜事!”   张载与王韶是同科进士。相对于王韶因一篇《平戎策》得到重用的情况,张载的升官速度便是按部就班,当然这也与他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教育学生上有关。没想到张载今次进京后,竟然一下升了正八品的朝官,已与王韶的本官相同,又得了馆职,这是大用的标志。   在北宋的官制中,正八品与从八品看似品级只差一级,实则却是有天壤之别。北宋的文官从高到低分为朝官、京官和选人三个部分。其中京官和选人的品级都是从八品到从九品。从称号上看,京官在京中挂名,选人又称幕职官,是地方上的官员,两者名义上相当于后世的国家公务员和地方公务员,等级上并没有高低之别,但实际上却差别极大。   选人占到文官人数的绝大多数,一万多近两万的文官中有近九成一辈子都是选人,时称永沦选海。只有得到五名路一级的高官的举荐——号为五削圆满——,并觐见过天子后,才能升为京官。   一般情况下,内地知县仅有京官可做,后世的七品芝麻官,放在北宋就是个笑话。一县之主,百里之侯,基本上都是从八品,到了正七品,早能担任知州了——都钤辖向宝,是秦凤路武臣中的第二号人物,他的本官皇城使,也是正七品。   宋时官品贵重,第一次为相时的宰执官一般也仅仅四品五品,六品七品也是有的,可不是如满清时那般朱红顶子满眼看、一品大员满天飞。   当京官升到正八品后,就成为了朝官,也叫做升朝官,顾名思义就是能参加朝会、面见天子。想想宫殿才多大,能容多少人?升朝官文武两班加起来,总数也只有千多人。除去大半在外任官的,每次朔望大朝会,得以参加的文武官也不过四五百,张载在中进士十二年后,便已能名列其中,这个速度足以让他的大部分同年们羡慕不已。   而张载的崇文院校书一职,甚至连王韶都要艳羡三分。崇文院又称三馆秘阁,是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的统称,单看此时的宰相都要兼任三馆大学士一职【见第三章注4】,就知道崇文院有多重要。崇文院号为储才之地,进了馆中,便等于是入了升官的快车道,一旦朝堂上职位有阙,首先就会从崇文院等馆职成员里挑选。   作为弟子,老师得到重用当然是件喜事。可对没有关系的王厚来说,却只是个出来喝酒的借口。   “愚兄怎么会骗你!”王厚笑呵呵越过韩冈,先一步进屋。   韩冈也跟着进房,厢房中的桌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一个火盆已经燃起,将屋内烤得暖烘烘的。王厚已经坐了下来,正拿起酒坛向个用来热酒的大铜酒壶倒着。   韩冈暗自叹气,有王厚这个酒肉朋友天天来捣乱,根本无法安下心来读书。如今虽不需进士功名就已经能做官,但开卷有益,只有多读书,增长学识,日后在那些千古名臣面前才不会露怯。   王厚可不知道韩冈心中抱怨,他将倒空的酒坛丢到桌子下面,把铜酒壶吊在火盆上热着,坐回来对韩冈笑道:“幸逢喜事,不知玉昆有否佳句以记之?”   “处道兄,你也是知道小弟不善诗赋,就别打趣了。”韩冈叹着气,这不是难为他吗,“但凡吟诗作赋的本事强一点,小弟就去考进士了。”   王厚安慰韩冈道:“但玉昆你通晓经史,擅长政事,这才是正经学问。”   “经传再高,也只能考个明经,进士可就没指望。”   “玉昆你有所不知,”王厚用手指摸了摸火盆上的大酒壶,试着冷热,随口道:“王相公本有意以经义策问替换掉进士科的诗词歌赋,以玉昆之才,当有用武之地。只可惜让苏子瞻给搅和了。”   “什么!”韩冈猛然惊起,“竟有此事?!”   王厚奇道:“玉昆你不知道?哦,对了!这是半年多前的事,你那时正好在病着……就在当时,王相公上书建言,要兴学校、改科举,弃诗赋而用经义。官家可都让二府、两制还有三馆众臣一起议论了,命人人都要上札子。东京城内沸沸扬扬,国子监中人心惶惶,天下都传遍了,你说有没有?!不过最后让苏子瞻的一本奏章否了,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是吗?……”韩冈声音低沉下去,暗自揣测着王安石的用意,此举又会给政局和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改科举、兴学校这两条很好理解,就是为了选拔和培养人才——变法的人才。而苏轼会反对,也不难理解,他毕竟是以诗赋出名,也是靠诗赋考上的进士,交好的友人、弟子都是以诗赋见长。屁股决定脑袋,哪个时代都不会变。   韩冈愿意拿脑袋打赌,司马光虽然与王安石互为政敌,但他绝没有在科举改革上与王安石作对过一句。为何?还不是因为他是陕西人——不擅长诗赋文章的陕西进士。只是若想对此事进行更深一步判读,还要把王安石和苏轼的奏章拿到手上才够。   王厚见韩冈突然不说话了,问道:“怎么?还在想诗赋改经义策问的事?”   韩冈抬眼对王厚说道:“我在想王相公为何要改科举。”   “为何?”   “因为人才难得。变法之要,首在得人。而科举抡才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路,如果处道兄你是王相公,你是想看着的是擅长吟诗作赋、却反对变法的进士,还是熟读经史、长于对策的同志?”   “同志?”王厚咀嚼着韩冈用的这个生僻的词汇,笑道:“这个词用得好。《国语》有云:‘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如果愚兄是王相公,当然想用与自己同心同德的人才。王相公在奏疏中本也说了,‘朝廷欲有所为,议论纷然,莫肯承听,此盖朝廷不能一道德之故也’。他兴学校、改科举,当然是为了选拔人才,教育同志,要‘一道德’。只可惜啊……却被否了。”   “谁说给人否了,就不能重提的?今科是不可能了,但三年后的下一科,很有可能就改用经义策问取士!说不定到时小弟也……”韩冈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摇摇头:“都已经有官身了,也考不了进士,管日后王相公能不能改,都是跟我无关了。” 第三十章 臣戍边关觅封侯(三)   “谁说有了官身就不能考进士的?”王厚放下酒碗,奇怪地对韩冈反问道,“宰执家的子孙七八岁就受了荫补,但照样有出来考个进士的。尊师横渠先生的举主吕中丞,是吕文靖【吕夷简,仁宗朝宰相,谥号文靖】之子,早有荫补在身,但还不是考了个进士出来。有官身者参加科举远较普通士子方便,只要通过锁厅试就能得个贡生名额,可比参加州里的解试容易许多。”   韩冈一听,忙加追询,这是他前身留下的记忆中所没有的信息。王厚很惊讶为什么韩冈对此茫然不知,却还是一边喝酒,一边向他细细解释。   所谓锁厅,顾名思义就是锁起公厅,也就是官员将自己的官厅锁起,放下手中的职务,去参加科举的意思。   天下意欲参加科举的士子有百万之众,东京城可容纳不了那么多。所以必须在地方加以选拔。这种选拔称为解试,都是在科举之年的前一年在各个州军举行。秦州的解试,便是在今年八月,韩冈躺在病床上时结束的。通过解试的士子称为贡生,而第一名就是解元。有了贡生的资格,便可以去京里参加科举。   而京城的进士科举又分为两个步骤,第一步是省试,又名礼部试,将从天下四百军州的数千近万名贡生中,挑选出三百名左右的合格者——也有时是两百或四百——如果能成为三百名合格成员之一,基本上进士的资格就确定了。因为如今第二步的殿试,不会再黜落考生,只是决定名次高下的考试。   “这还要多谢张元!”王厚笑道:“西夏的这名张太师,就是从殿试上被黜落,最后愤而投奔西贼的。‘韩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耸’【注1】,两名宰相之才,竟然被一个黜落的贡生打得颜面无光,几万将士因此葬身好水川畔。自此之后,殿试再也不黜落一人,就算犯了杂讳,也不过降至最低一等的同学究出身,照样给官。还有特奏名进士,也是为了安抚屡考不中的贡生而特加拔擢。”   所以要当上进士只有两道难关,第一道是解试,第二道是礼部试。而韩冈有了官身后如果还要考进士,一样要通过解试。只是因为他的官身,就不能与普通士子一起在州中考试,而是在路中参加特别为官员举办的锁厅试——这里的路,是转运使路,而不是经略安抚使路,也就是韩冈要去陕西路的路治京兆府【长安】去参加,而不是就在秦凤路的秦州——   “名义上将锁厅试放在路中,是为了不与地方上的寒士争位,但实际上州中贡生选取比例,在江南诸路是百里挑一、两百挑一,在陕西也是二十、三十选一,可锁厅试却是三五人里就能出一个贡生,最多也不过七中选一。”   王厚说得口干,给自己满上酒,一口喝下去。用丝巾擦擦嘴,继续道:“不仅是官员参加的锁厅试,还有官宦子弟参加的别头试,也是举着不与寒士争位的名义,可实际录取比也是放在十比一以下。想想家严,当年参加江州解试,可是近三千人争十七个名额!”   “三千人争十七个?”这差不多是后世公务员考试比较热门的职位的录取比例了。这么低的比例,竞争的确够惨烈的。而且贡生跟做官无关,不是明清的举人,就算今次考上,如果不能得中进士。下次照样打回原形,得重新再与三千人争去。   “就是三千争十七。”王厚以为韩冈被惊到了,遂更加得意说起,“这还算是少的。你到福建路看看,尤其是建州、福州,那里是五六千人争夺十几个名额!哪一科不是杀得血流漂杵、尸积如山!”   王厚说得夸张,引得韩冈轻笑起来:“可礼部试是一视同仁,不论身份家世,不论地望出身,解试困难也好,容易也好。到了礼部试中,都是一样的考题。”   “没错。”王厚很自豪的抬起头:“江西、福建的贡生都是从独木桥上杀出来的,而陕西贡生走的则是通衢大路。可到了礼部试上,十名江西贡生就能出一个进士,而陕西贡生一百人也出不了一个。”   韩冈感慨道:“所以啊……到最后,特奏名进士大半都是陕西人。”特奏名进士,就是年过四十、屡考不中的贡生,由地方统计名单呈到朝廷,参加一次很简单的考试,赐给他们一个官职,去州学、县学中做个文学、助教,省得他们投奔西夏、辽国去。陕西考贡生容易,中进士难,所以特奏名中,多是陕西人。   王厚知道韩冈为何感慨,他安慰拍拍韩冈肩膀,举起酒碗:“反正特奏名也与玉昆你无关了,来喝酒,喝酒!”   ……   一顿酒不知喝了多久,韩冈酒量甚豪,还保持着清醒。但王厚没什么酒量,已经晕头转向。但他仍是颤颤巍巍的举着酒碗,对韩冈道:“玉昆,真是可喜可贺!尊师张横渠,今月初九已经擢了崇文院校书,日后必然要大用啊!来,我们再喝一碗!”   “处道,这已是你说的第三遍。该贺的也贺了,该喜的也喜了。你就别喝了!”   “多喝一点没关系。喜事嘛……等横渠先生在朝中水涨船高,来向你提亲的人可会越来越多……哈哈,玉昆论相貌也不输那金毛鼠多少,就是少个状元及第,要不然,宰相家的娇客也能做。”   “锦毛鼠……”韩冈大吃一惊,“白玉堂?”七侠五义中的名角难道真的出现在正史中过?!   “白玉堂是谁?”王厚抬起醉眼,茫茫然问着。   “啊……曾经听说过中原江湖中有个强贼,匪号锦毛鼠。”韩冈随口解释了两句,心中疑惑,难道北宋有另外一个锦毛鼠?   王厚醉得糊涂,也没去分辨真假,哈哈笑了笑:“想不到玉昆你交游如此之广!”   “只是些口耳相传的谣言罢了。也记不清究竟是在寄居的寺庙还是在茶肆中听到的,连什么时候听说的也记不得了。”韩冈将之一推了事,结交匪类的罪名他可承受不起。   “愚兄说的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年】己丑科三元及第的那一位,他前几年不是来关西知京兆府的吗?”   韩冈啪的一声拍了下脑门,给王厚这么一提,他终于想起来了,“是冯当世啊……”   冯京,字当世。皇佑元年己丑科状元,乡试、省试、殿试皆第一,是历史上不多的几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冯京才学过人,相貌出众,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商人家庭出身的缘故,对钱财十分看重,在京兆府任上大肆聚敛,被长安士人暗嘲为“金毛鼠”——“金毛”指得他仪容出色,而“鼠”便是说的他聚敛之行。   “没错,没错,就是他!”王厚醉态可掬地笑着,说起话来舌头都大了,“当时冯当世中了状元后,几家贵戚一起在争他这个女婿,摆出来的嫁妆几万贯,最后还是给富相公捷足先登,而富相公又是太平相公【晏殊】的女婿……若是玉昆你能找个好亲事,说不定日后也是个宰……宰……”嘣地一声,王厚一头栽倒在桌上。   韩冈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房里的醉鬼,话说到一半,就醉昏了过去。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放下酒碗。也许是习惯,韩冈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去推断张载此番在京中为官,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   张载是受吕公著的举荐而入京的,半年前韩冈回家奔丧时,张载已经打理行装准备东行。当时吕公著还是翰林学士,但如今吕公著已经是御史中丞,掌握着朝中的监察大权。   而张载的弟弟张戬,韩冈也见过,一样进士出身,在朝中做了吕公著的下属,任监察御史里行一职——担任监察御史的官员如果资历不够,就要在官名后面缀上里行二字,意为试用——有着举主和兄弟在朝中护持,韩冈的老师应该能在京中多待两年。   但韩冈方才又从王厚这里得知,吕公著能升任御史中丞,完全是王安石王相公想把枢密使吕公弼赶出东京。韩冈对此完全能理解,兄弟两人一个是军方的首脑,一个是监察系统的老大,这在哪个朝代都是很犯忌讳的一件事,吕公弼识趣地就会自己辞职,如果不识趣,御史台中保不准会造吕公著的反,兄弟两人一起被弹劾。   如今的朝中局势错综复杂,谁也看不清,韩冈也一样。张载的后台与王安石不合,但张载本人帮着蔡挺改进的将兵法,却是深得王相公的赞许,也不知他本人对变法的看法又如何。但韩冈很清楚自己的立场,王韶在朝中的最大依仗就是王安石,自己如今的依仗则是王韶,对于变法,只有赞同,不能反对。   王厚不知什么时候又醒了过来,拿起酒坛子晃了晃,听着里面没有水声。便拍着桌子,口齿不清地怒道:“怎么没酒了?!”   “都给你喝完了……”韩冈无奈地叹了口气,王厚来他这边喝酒,有时是自带酒菜,有时候便是蹭吃蹭喝,韩冈大手大脚,手上的一点钱钞都给耗光了。今天回去,没好意思向家里拿钱,现在是囊中空空,“今天是没钱添酒了,等明天再说。”   “钱?……”王厚吃力地抬起头,“没问题,等到青苗贷正式实行,我们这里就该有钱了。”   注1:张元投奔西夏后,辅佐李元昊在好水川全歼了三万宋军,而当时主持关西军政的便是夏竦和韩琦。好水川之战后,张元在题诗一首——“韩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耸”,一泄多年怨气。 第三十章 臣戍边关觅封侯(四)   “……又是机宜说的?”韩冈问道。   “没……错!”王厚真的是喝多了,有些话根本不该说都说了出来。他饧着醉眼,醉醺醺地道:“大人说了,王相公的青苗贷就是……就是为了填补国库亏空,筹措军费,跟什么救民疾苦根本没关系。否则何必这么着急。均输法才闹得沸沸扬扬,主持均输的六路发运使薛向受得弹章叠起来等身高,却没隔两个月又把青苗贷给推出来?玉昆,你知道什么是青苗贷罢?”   韩冈当然知道什么是青苗贷,因为这一条政策本是出自陕西路,是前陕西转运使李参在任时首创。一年中,农民最困难的日子,便是春天青苗刚起、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农民都是在此时向富户借下高利贷,最后被驴打滚的利息弄得破产。   李参有鉴于这一点,便在春天向农民借出常平仓里的粮食或是钱财,等到秋收再连本带利地收回来,当然这个利息远小于平常民间的借贷。而王安石在地方上的时候,也实行过类似的借贷,据说百姓多承其惠,公私两便。但如今王安石推行青苗贷,目的却是聚敛,救民的本质已是附带。   韩冈笑了起来,政治这东西目的根本不重要,结果才是关键,道:“听说青苗贷利钱才两分,‘夏料’是正月三十日前借,夏收时还,‘秋料’是五月三十日前借,秋收时还,两项借贷都是两分利。换算成年利,也才四分。即便目的不是为了民生,但实行起来却也当得起公私两利……”   如果当初能用两分利借到钱,自家也不用卖田了。可惜啊,当时摆在韩冈父母眼前的只有李癞子的高利贷。李癞子用着高利贷盘剥了村中三分之一的田产,多少家老子没还清就死了,儿子跟着还。韩千六宁可卖田也不敢借,就怕连累到儿孙身上。而如李癞子之辈,哪乡哪村没有几家?他们都是乡里的大户人家,如果青苗法推行,等于是断他们的财路,抢他们的生意。   “不过……”韩冈话锋一转,声音变冷:“恐不会受豪绅世家所喜。”   一方得利,必有一方失利。既然官府把借贷的年利率压到了百分之四十,贫苦百姓虽然高兴了,朝中也可得到一笔收入,但原来通过高利贷聚敛钱财的大户豪族必然心有怨艾。这个时代,投资的途径不多,除了田地外,官户、宗室、豪商、富民,许多都是靠高利贷来赚钱,年利五分是良心价,六分七分才起步,一年息钱跟本金一样多——也即是“倍称之利”——才是最普遍的情况。   韩冈中学时就学过了阶级论,虽然课程无聊得让人想睡觉,但到了社会上加以印证,却是至理。扯落温情脉脉、忧国忧民的虚伪面纱,让人一眼就能看清许多言论和行为背后的吃人本质。个人能背叛阶级利益,但阶级本身却不会背叛自己的利益。   王安石要充实国库,从虎口里夺食,等于是将官宦世家、豪门富民这个统治阶层彻底得罪,他们不一个个跳出来反对那就是天下奇闻了。当然,基于“君子不言利”的世风,没人会赤裸裸为自己的利益叫嚣,但他们总能找到看似正大光明的理由。   “大人也是这么说。”王厚猛力甩了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只要让官家看到国库充盈,至少几年内不会有事。如今王相公要在全国推行青苗贷,首先试行的便是河北、河东和陕西三路。秦州沿边,蕃人众多,又是与西贼作战,所以没动静,但关东诸州府可是都已经将本钱准备好,就等明年开春了。”   “但至少要等到明年夏收秋收以后,府库中才能充实一点。”韩冈沉声说道。如果只能依靠青苗贷的收入,王韶的行动至少又要耽搁大半年。拖得时间越长,对王韶就越不利,一直看不到成果,王安石也不可能无条件的一直等下去。   “玉昆,你不知道。自从李师中上任后,就拿着钱粮不足为借口。大人想修渭源堡【今渭源县】,在渭源堡开榷场,他都推说财用不足。如果大人硬要修城,他也不是不同意,就从供给北面诸寨堡的钱粮里扣一部分下来支转。玉昆你说,这些钱大人能动吗?!”   “不能动。”韩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动了那些赤佬的钱,王韶还能在秦凤路待吗?李师中掌握着秦州财计,就算王韶得天子和宰相看重,但李师中毕竟是顶头上司,他要压制王韶,能用的手段太多了,“所以得等青苗贷的息钱到账,那时候李经略也无法找借口了……不,那时候直接根本不用经过李经略的手,直接让政事堂下令,通过陕西转运使将钱转给机宜。反正王相公已是债多不压身,被李师中怨恨也不会在乎。”   “没错,大人就是这么想……王相公推均输法,推青苗贷,都是聚敛之术。大人也看不过去,但为了平生之愿,也只能……”   王厚的声音突的一顿,没有酒喝,他的醉意消退了许多,终于反应过来前面话说多了。有些紧张地对韩冈道:“玉昆,这些话你可不能对外说。”   韩冈轻笑,笑意中透着讽刺。没办法,此时人都是讲究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名声,忌讳赤裸裸地追求利益,但私底下评说两句也无甚大碍:   “王相公为财计推新法,朝中已是沸反盈天,反对声只会越来越大,王相公身负天下重名三十年方才入朝,就不知他的名声还能撑上几年。不过只要能在三五年之内将河湟吐蕃收服,王相公纵使倒台,也与机宜无关了。”   王厚点了点头,“封侯之赏,是家严平生之愿。朝中局面如何,家严不愿去理会,只望能安安心心收复河湟。”   “这可是最难的。大将在外,天子不疑者有几?三人成虎,以曾子之贤,其母也不免惑之。天子对机宜的信重,可比得上曾子母子至亲?”   曾参是孔子的弟子,平素最有贤名。但一次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杀了人。亲朋好友听说后,忙去找曾参之母,让她早点逃跑以防株连。别人说了一次两次,曾参的母亲不相信,但到了第三次,曾参的母亲就跳窗跑掉了。   王厚给韩冈绕糊涂了,酒醉以后,头脑也是变得迟钝,“玉昆,前面你说王相公纵使倒台,也与家严无关。怎么现在又说家严会被三人成虎?”   “还没明白吗?”韩冈悠悠然地说道,“我说的其实是时间啊!机宜必须在王相公失去耐心之前,做出一番成绩,还必须抢在王相公失去天子信任之前,收复河湟!若是耽搁了时间,日后再不会有如今的机会了。”   王厚恍然,连点着头,“玉昆你说的是。”只是马上又唉声叹气起来,“只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呐!除非能赶走李师中。”   对于李师中的问题,其实王厚曾经有意无意地提起过。韩冈也考虑过不少办法,但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一个好主意,“去一李师中,又来一张师中,除非机宜能接任秦州知州,有苦劳而无功劳,在任的经略相公哪个会大力支持机宜。”   “接任秦州知州?哪里有那个资格。”王厚苦笑,“家严中进士才十二年。只任过一任主簿和一任司理参军,之后便因参加制举落选而弃职客游陕西。资历实在太浅了,莫说秦州这等要郡,就算普通的下州知州,也做不了。这点资历,当个知县过一点,做个通判则是勉强,高到顶,也仅是一军知军。不然天子为何不让家严直接担任秦州知州,偏偏只给一个经略司机宜?”   “知军?”韩冈脑中仿佛有道灵光闪过。   在宋代,州一级的行政区划,还有府、军、监等名号,比如长安就是京兆府,秦州北面还有个德顺军,蜀中则因富产盐井而设立了一个富顺监。一般来说,曾为古都,或是曾为天子潜藩的州,会升格为府,通常比州要高上半级——可算是后世的副省级城市。   而军则是属于战略重点区域,户口数量不足,辖下县治只有一两个,不够资格为州,只能称作军——在韩冈理解中,相当于省管县。至于监,那是相当于地市级的大型国有矿业集团。   “如果在秦州西面设立一军,不知机宜有否机会担任知军?”   “渭源?丁点大的寨子,户口才几百!”   “不是渭源,是古渭!”从伏羌城往渭河上游去,一百八十里抵达古渭【今陇西县】——因其为唐时渭州而得名——再过去六十里,才是渭源。   “古渭建寨已经有二十多年,聚于城寨周围的蕃汉户口不下千家,足以支撑起一个军的基本户口!”韩冈越说越兴奋,经略司只掌握兵权,控制不了财权,一旦王韶成为新的古渭军知军,渭源必然会划归古渭管辖,那李师中根本没有办法再在资金上卡王韶的脖子。   同时在西北边境,县改军,寨改军,都是极常见的事。渭州北面的镇戎军【今固原】,便是在至道三年【西元997年】由高平寨改为军,户数至今也不过才一千多。秦州东北的德顺军,更是在庆历三年【西元1043年】由笼竿城升军。古渭建军,只要政事堂通过,天子首肯,便再无阻碍。   “古渭……建军……”王厚喃喃念着,眼睛越来越亮。啪的一声他重重地一拍桌案,跳将起来,拉起韩冈的胳膊,“走,去见大人去!” 第三十一章 马鸣萧萧辞旧岁(上)   王韶在秦州的府邸并不大,就是两进的小院,比之韩家的宅子也差不多大小。前面住着护卫仆役,后院是主屋。不过也没有必要弄得太大,王韶在秦州任职,只带了次子王厚过来。其他的几个儿子女儿,都留在江州德江的老家。他四年前原配杨氏病逝,续弦徐氏也留在德江,秦州家中只有父子两人,三名侍婢,还有两个配属的老兵充作仆役。   王厚带着满身的酒气冲回家中,正在书房中伏案疾书的王韶便皱起眉头,只是看到韩冈跟在身后,才没有发作起来,教训儿子。   对于韩冈,王韶早没了过去的芥蒂,而是青眼有加。要不然王厚天天去找韩冈喝酒,换做旧时,他早动了家法,打得儿子不敢再乱跑出家门。若不是唯一的女儿才十岁,又早早地许了人家,韩冈就是最好的女婿人选。现在王韶与乡里的亲友书信往来,都要问问亲族中有没有适龄的女儿,好把韩冈与自家用婚姻联系起来。   轻轻叹了口气,王韶在青瓷笔洗中涮了涮毛笔,用厚纸吸干水,挂在笔架上。方才问道:“究竟何事?”   没看到父亲的脸色,王厚兴冲冲地将韩冈的计划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韩冈站在后面,瞧着王韶脸上的神色的变化,却没有发现多少兴奋之情。   “难道机宜早已考虑过?”若在平时,韩冈绝不会这般直接相问,而是会旁敲侧击一番。只是他喝得微醺的时候,被王厚拉到王韶面前,脑袋里还有一点未消的酒意,说话不似平日那般斟字酌句。   “皇佑四年,陕西转运副使范祥于唐时渭州旧址修建古渭寨,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王韶没有回答韩冈的问题,却突然讲起古来,“在这期间,有人提议在古渭开榷场与蕃人互市;也有人提议开办马市,用盐、茶交换战马;更有人想着移兵屯田,将古渭扩寨为城;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想要废弃古渭——范祥便是在古渭寨还没有修好之前,便被连番弹章攻击得连贬两级。渭水之滨,城寨二十余,没有一座如古渭寨这般惹人议论。玉昆,你可知这是为何?”   “……地理,历史,人情。”简单的六个字,不是在回答,而是韩冈在整理自己的思路,以便下面能有条理的细细说明。   但王韶一听之下,却是击节称道,“说得对,正是这六个字!看来玉昆你是明白了。渭州自古便是通往西域的要地。汉唐通使西域,多是经由此路。自安史之乱后,渭州便沦于蕃人之手,迄今已有近三百年。将古渭升军,往远里说,意味着朝廷将要重新开拓西域,自近处讲,这是拓土临洮、开边河湟的第一步!……二哥儿,你明白没有?”他却问着儿子。   王厚叹了一口气,他老子都说得这么直白了,哪还能不明白?古渭设军的象征意义太强烈了,原本设寨便惹来多方议论,如果升格为军,朝堂上恐怕便要吵翻天。   “王介甫毕竟不是宰相,而仅是参知政事。”王韶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宋国力不比汉唐稍逊,可一旦动起刀兵,却千难万难。纵有班超、马援之才,也架不住朝中有人拼命捣乱。一旦古渭升格为州一级的区划单位,将会代替秦州成为大宋西陲边疆,而将秦州屏蔽在后。从兵备上,理所当然的便要分割输送给秦州的粮饷物资,枢密院中的两位大佬不趁机扯后腿就有鬼了。   “要古渭升军,他事姑且不论,单是日常消耗的粮秣,至少必须能自行解决三成以上。玉昆……你可知伏羌城以西,沿着渭河的几个寨子,哪一寨人烟最稠?”   韩冈想了想:“应该是永宁吧……”   永宁寨也在渭河边上,是位于伏羌城和古渭寨中间的一座城寨。离伏羌城四十里,距古渭寨一百四十里,寨中最有名的便是永宁马市,秦州的战马有一半是从这座马市中得来。若论人烟辐辏,古渭寨根本比不上永宁。   “你可知道几年前,范祥重回陕西,又有在古渭设立马市的计划。马市兴盛起来,古渭寨便可逐渐招收户口,最后便可以设县置军。范祥之策当时得到冯京的支持,冯京还上书请增筑古渭城墙。平心而论,一个循序渐进的良策,又得到陕西安抚的支持,应该很容易就能通过。可终究还是没有成功——是给韩稚圭【韩琦】给否了。冯京是富彦国【富弼】的女婿,富韩之间几十年的恩怨,不用我说,想必你也该清楚……一旦关联到西事,事情便不会再那么简单!”   韩冈看得出来王韶的顾虑,将古渭升军,摆明了就要跟李师中翻脸,并逼着朝中给出个说法。这种放手一搏、一翻两瞪眼的赌徒做法让王韶犹豫不决。自己没考虑到王韶的心理,的确有些失败。但他还是觉得该坚持自己的意见:   “机宜到秦州已有一载,期间机宜遍访秦州诸城寨,了解军中情弊,以备日后出兵参考。厚积而薄发,任何时候都少不得。但天子看不到这一点,只知道机宜在秦州已满一年而毫无动静,王相公也许还能体谅机宜是被李经略掣肘,但天子的想法没人能臆测。事到如今,王相公想来肯定是想看到机宜有所动作的。”   “玉昆,难道你还是想升古渭为军?”   韩冈避而不答王厚的问题,“以冈之愚见,任何开拓河湟的策略,必须是惠而不费。若想开拓河湟,必要的人力财力都少不了。可军费有限,横山那边多点,秦州这边就少点。河湟毕竟是偏师,即便收复全土,断的也只是西贼右臂……”   王韶听到这里,微微一笑。断西夏右臂的话还是他在《平戎策》中所说。他点头示意韩冈继续说下去:   “……而横山地势险要,西贼据有横山,便可俯视关中。横山中的蕃部,在西贼军中至少占了三成以上。一旦夺取了横山,党项兵力减少三成,少掉的兵力又会加到我军一方,一增一减,便超过了西贼兵力的一半。兵源是一桩,粮草又是一桩,而且更重要。七百里瀚海是天险,欲攻灵武【即灵州】粮秣转运是最难的一件事。其实这对党项人也是一样,西贼主力从兴灵【兴庆府和灵州】出击,穿越瀚海运粮根本不可能,全都得依靠横山蕃部的支持,要不然就是攻破我方军寨,夺取存粮。一旦丢了横山,西贼就失去了长期进攻的能力,只能与我隔瀚海对峙。”   王韶听得连连点头,韩冈这些日子下得苦功没有白费,将王韶手边的舆图与自己心中的后世地图互作印证。对陕西地理的了解,绝对是当世顶尖的水平。   “既然横山如此重要,天子和王相公就不会把更多的资源放在河湟之上。但机宜又要在河湟立功,便不得不动用秦州的资源。在下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机宜不能拥有独立的财权,李师中要卡脖子那就太容易了。”   “但也不必急着升古渭为军!先屯田立寨,等户口兵力都充裕了,设军设州也是水到渠成。”   韩冈摇头,虽然按部就班的屯田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厚时的见解,但当时只是随口说说,实际上根本不现实:“前日韩某曾与处道说起,为防惹动秦州那些回易商队背后的官员、世家,市易之事要放在屯田之后,以屯田为主,但现在韩某在州中多了解了一点,才发现那是书生之见。”   “嗯?为何?”王厚脑门上转着问号,脸上都是疑惑,但王韶却是露出浅浅的笑意,一副赞许的模样。   “市易只需开头的一笔本金,便可自行支转。但屯田就需要秦凤路源源不断地支持,无论人财物,至少都要两三年的时间。这一点很难做到。不论是谁坐在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的位置上,都不会支持机宜。”   王厚惊道:“为什么?!”   王韶帮着韩冈回答:“功劳占不到大头,但付账却少不了,哪个愿意?”   王韶有首倡之功,又被钦点来秦州主持实务,如果成功,这么大的一块饼,几乎给他一人吞掉。李师中、向宝岂是蠢人,就是因为要自己出大力气,最后却分不到一杯羹,才不愿支持。要知道,王韶之所以起了拓边河湟的心思,其实还是在蔡挺幕中看了向宝早年的一封奏章的缘故。   王厚恍然大悟,而王韶看着韩冈,心生感慨:“玉昆你真不像是十八岁。”换做是他,就是二十八岁时也没这么多心思。   “此是人之常情。韩冈也只是照常理说上一句,也许真有甘居幕后,不愿居功的贤人。”   “怎么可能有这种人!”王厚摇头,给他人做嫁衣裳,换做是他,他也不干,“所以玉昆你的意思还是用市易?”   “市易也是一般无二,照样还是要从秦州拿到本金……在下的意思是,只要李师中还在秦州,任何事都别想办成。”韩冈提醒着王韶,该翻脸就得翻脸,不能对李师中抱着幻想,“先通过请立古渭军,虽然李师中必然反对,朝中也很难同意,但届时便可退一步申请在渭源或古渭市易和屯田。”   “玉昆你前面也说了吧,李经略肯定会反对的。”   “那就再退一步,从市易或屯田中选一条,再向朝中报请。”   “如果李师中还是反对呢?!”   王厚觉得韩冈可能酒喝多了,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但王韶却放声大笑,笑罢,脸色一转变得冷狠:“那时,天子就该知道是谁是在干扰河湟开边了……” 第三十一章 马鸣萧萧辞旧岁(下)   “好冷!”   王厚用力搓着手,脸冻得通红,耳朵上都生满了冻疮。滴水成冰的天气,三天里骑在马上跑出几百里,迎面的风呼呼地直往衣襟里钻,把他冷得够呛。   “是够冷的。”韩冈随口答着。他里面穿的是对襟的双层皮袄,露在外面皮肤都抹了油,倒不如王厚那般受冻。王厚也是自找,韩冈让他弄些羊油抹在耳朵上,他嫌恶心没肯用,这下在外面一跑,便冻出毛病来了。   王韶没理会两个小辈,他站在盘山道上,向下俯视着渭河河谷。一众亲兵在王舜臣的指挥下,散开在周围,小心地护卫着王韶。   一个多月的时间,王舜臣和赵隆已经得到了王韶彻底的信任,而两人的实力也通过王厚传到了王韶耳里。包括刚刚得到任命的李信,如今王韶身边最得他看重的四名亲将中,有三人都是韩冈荐上来的。   王韶现在已经在为日后的进兵河湟点选将领。秦凤路,甚至是关西四路有名的将佐,他都已心中有数。但这些从外调来麾下的将领,肯定不及亲手提拔出来的军官易于指挥。王舜臣、赵隆、李信三人对王韶来说,其实助力不在韩冈之下。   盘山道的下方便是古渭寨。其所在的位置,是夹在群山之中的一片宽阔的谷地,也是渭水上游难得的一片沃土。从汉至唐,千多年都在此处建城设州,从无迁移,自然便是因为此处优越的地理条件。   冻结的渭河白色一片,但衬在河道两边的雪地中,冰结的白色却分外显眼。河上的冰面高低不平,宛如丘陵起伏。这是湍急的流水在冻结时交相推挤,才有了现在的模样。由于冰面挤压破碎,冰层上裂隙处处,行走在冰上,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冰层下的河中。   而古渭,正是建在渭河边。   古渭,顾名思义,就是古时的渭州。不同于如今位于秦州以东的渭州【今甘肃平凉】,隋唐时的渭州就在韩冈现在立足的地方。汉晋之时,此地名为襄武,直至隋唐,亦是渭州州治襄武县之所在。只可惜安史之乱后,吐蕃势力扩张,将此地占据,不复为汉家所有。从那以后,渭州的位置自西向东迁移了五百里,这正是汉人王朝势力大幅消减的最有力的证明。   从高处俯视,地形上的细节被模糊了去,但却能统观全局。至少在河谷中分辨不出来的唐时渭州城的遗址,在盘山道上,却能看得很清楚。古渭州城的城墙已经尽毁,不过城基即便掩盖在雪地中,依然十分显眼。六七里长的大城,比起不远处的古渭寨要雄伟上许多。只可惜几百年前的繁华州城,各色人种纷至沓来的街市,如今仅剩一片残迹。   从盘山道上下来,一支兵马迎面而来,在最前面引路的杨英是王韶从德安带来的一名乡里,也是他的贴身亲信,在经略司补了一个不任实职的弓箭手指挥使。而跟在后面,领着一队骑兵的是驻扎在古渭寨中的秦凤西路都巡检,他同时还兼任着古渭寨主一职。   “刘昌祚见过机宜。”   在王韶身边拜见的西路都巡检,高大的身材是标准的北地男儿。相貌说不上英俊,线条冷峻,却极有男性魅力。他身穿着一身远比韩冈王厚等人要单薄得多的外套,在寒风中全无瑟缩之意,健壮的身材显露无遗。   刘昌祚应该超过四十岁了,比王韶还要年长一点,不过从他外表上却看不出来。他的父亲刘贺二十年前战死于定川寨一役,因此受了荫封,被录为正九品的右班殿直,主管威远寨。刘昌祚二十年在边陲,累立功勋,到如今才刚刚升做内殿崇班,与王韶同品阶。不过因为文武之别,在王韶面前还要低上一头去。   见着架在刘昌祚身后坐骑上的一张长弓,王舜臣有些跃跃欲试。那是一张闻名秦凤,全长超过四尺的巨弓。据称力道有三石之多,搭在弓上的长箭也是特制,径圆半寸许,又比普通的两尺箭矢长了近半。当刘昌祚将他的巨弓拉满,弓弦与弓臂的距离,也只有如此长箭,才能搭得上去。   按说四尺长的巨弓不可能在马上张开,但刘昌祚以箭术闻名秦凤,却硬是能做到。据说他骑射时甚至能箭出百步之外,能一箭洞穿战马。蕃人捡到他射出的箭矢,都是拿回家去供奉起来,以为神箭。   刘昌祚与王韶互相行过礼,又与王厚相见。到了韩冈这边,听了他自己的通名,刘昌祚身子便轻轻一震,眉头也不自觉地挑了起来。韩冈的名讳在秦凤路上已经够响亮了,让向宝有苦说不出的人物,动动手指就灭了一个蕃部、毁了一个豪族的策士,刘昌祚早有耳闻。他对韩冈拱了拱手:“韩抚勾。”神色间并不是很亲热,向宝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敢跟韩冈太过亲近。   经略安抚使司勾当公事,是韩冈预定的差遣。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人的荐章已经得到批准,韩冈的任命也在半个月前下来了,等过年后他去京中流内铨应个卯,便是真正的官人了。抚勾就是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的简称,就像王韶的管勾机宜文字,可简称为机宜和帅机一样。只是韩冈总觉得这个简称,就跟上海吊车厂、自贡刹车厂的简称一样可笑。   韩冈深深地还了一礼,道:“学生尚未拿到流内铨下发的官诰,当不得都巡称呼。还请都巡唤韩冈本名便是。”   刘昌祚点了点头,转身对王韶道:“机宜,末将已在营中做好了准备。天寒地冻,请机宜早些入营歇息。”   “都巡有心了。”王韶谢了一句,与刘昌祚并肩走了。韩冈等人跟在后面,一行向古渭寨中而去。   快过年的时候,王韶当然不会无事前来,但用心不在古渭,而在秦州。古渭升军的风声他已经暗地里放出去了,很快就会传入李师中耳中。他当然得到古渭寨走一遭,以便取信于李师中。   官场相争,争功诿过是少不了的。在如今的情况下,王韶有李师中居中掣肘,河湟开边始终未有开张。功是没得争的,但过却必须要诿。大言诳君,让天子苦候不得,这个罪名,王韶不肯担在身上,也不能担在身上。韩冈给王韶出的计策,便是让皇帝赵顼明白,究竟是谁在给河湟开边的战略捣乱。   上弹章攻击李师中没有任何意义,经略使说话的分量总比机宜文字要重上许多。所以让李师中自己蹦出来给赵顼看,才是最佳的策略。从古渭建军,退到屯田市易,再退到屯田或者市易,只要李师中一步不让的姿态做到了天子眼前,谁还能再责怪王韶一年以来毫无动静?如果李师中在其中退上任何一步,却又遂了王韶的心思。   说实在的,能想出这样让对手进退两难的计策,王韶觉得韩冈比他还要像一个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油子。   不过为了让李师中上钩,必须让他深信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是真心地想在古渭设军。现在都快要到送灶王的日子了,再过六七天便要过年。这时候还往古渭跑,李师中再精明,疑心再重,也肯定不会怀疑王韶的真实用意。   “也到了该摊牌的时候。”走在刘昌祚的身边,王韶下定了决心。   ……   狂风吹得门窗哗哗作响,雪花被狂风卷着,从门缝中钻进屋内,屋中火盆里的火苗被风压得只在木炭表面跳动,半点暖意也散发不出来。   原本王韶预定着在古渭住上两天,就赶回秦州。可以赶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可一场暴风雪突如其来,打断了他回程的计划,不得不暂留在古渭寨里。   王厚拥在火盆旁,双手几乎要伸进火盆中央,南方人怕冷,王厚尤甚。他在关西的几年,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的两只眼珠随着在屋中来回踱步的韩冈左右晃动,最令他气结的是韩冈踱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卷不知何时带来的诗经在默读。   “看起来要在这里过年了。玉昆,你也别晃了,看着眼晕!”   韩冈笑道:“闲来无事,只有读书消磨时间了。”他看看蜷在火盆边的王厚,又道:“处道你还是起来走一走的好,坐着反而会更冷。”   王厚站起来,学着韩冈的样在屋中来回走动,走了几步,又没话找话的抱怨起来:“这刘昌祚真真是讨人嫌,玉昆你好心要去帮他救治伤病,他倒好,哼哼哈哈的就是不肯答应。不然,倒有些事做。”   “他也是怕向宝,等到告身下来再说吧!到时我便名正言顺地能做点事了。”王韶在里屋休息,刘昌祚又提防着自己,韩冈没事可做,也只能读书。   过年时要敬天,要祭祖。但被暴风雪堵在军营中,这些礼节也便没人去搭理。没有爆竹,没有烟花,在狂风骤雪声中,熙宁二年即将宣告结束,熙宁三年很快姗姗而来。   听着外面军营中的喧闹,韩冈放下手中的书卷,推开了屋门。一阵寒风卷入屋内,让王厚冻得一声惨叫。王厚在别人面前,一贯谨严守礼,性格郑重严肃。只不过与韩冈惯熟了,才会露出了真性情。   韩冈微微一笑,走到了屋外院中。不知何时,已是云收雪散,繁星重新闪耀于天际。韩冈站在院中,仰头向天,深邃的天穹有着无尽的神秘。仰望天际,慨然兴怀。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新的一年,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不知数百里外,父母和云娘是不是也在仰看同一片天空,也不知道,留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是否也能看到同样的星空。   王韶出来的时候,正看着韩冈独立在院中,一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笼罩在身周,神情有些落寞,不知因何而伤感。韩冈献计献策,手腕老辣,步步算计人心。虽然是帮着自己,王韶却暗中有了几分顾忌。只是现在看着韩冈望天伤怀的样儿,王韶的心情不由得一松,心想他也许是想家了缘故,“毕竟还是少年人……” 第三十二章 营中纷纷难止休(上)   军营中的新年枯燥乏味。没有哪家商人会到古渭附近卖爆竹,就是竹竿都少见【注1】,半点也没有过节的气氛。也就驿馆外面的军营里,吆五喝六的赌博声最为响亮。   到了元旦那一日的午后,刘昌祚领着一群偏裨校佐过来拜贺,请着王韶和韩冈一行吃了一顿酒席,也便散了。   古渭寨平日里提供的酒菜着实提不上筷子,用的盐质量又不好,吃到嘴里泛着苦味。这里常用的井盐远不比上秦州通用的池盐——解州盐池和青白盐池所出产的食盐,放在大宋全境都是上等口感。   咸中发苦的菜肴,习惯清淡口味的韩冈根本吃不下去,王韶父子浅尝即止,赵隆和亲卫们也都是叫苦不迭。王舜臣不住地抱怨:“就仗着这鸟地方产盐,一斤一斤往菜里添,想把俺们做腌肉不成?”唯独李信一人,默不作声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刘昌祚待客虽然都是一板一眼按着礼节来的,可这一番款待却是不冷不热。王韶看起来全然不介意的样子,但对王韶性格已经有所了解的韩冈知道,他的举主恐怕心中早已狠狠地记了一笔。   韩冈心中也不痛快,他知刘昌祚忌惮向宝,心中便转着念头,想着用什么办法让刘昌祚恶了向宝,不得不投过来。   不过韩冈还是颇受古渭寨下层官兵的尊敬,见到他,点头哈腰的为数不少。服侍韩冈起居的士兵,也是嘘寒问暖,甚为殷勤。   韩冈在甘谷城的一番作为,几乎传遍了秦凤路的各处寨堡。数万秦州将士都知道,很快就要有个孙思邈孙真人的徒弟来管勾秦凤路伤病事宜——尽管孙思邈弟子身份的误会,韩冈绝不会在明面上承认,反而竭力澄清;但谣言传播的速度和广度,却不出他意料,正中他下怀。   吃着兵粮,守着边疆,谁也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一辈子都安安稳稳地不受一点伤。刘昌祚顾忌着向宝这位顶头上司,但普通的士兵可不管那么多。高高在上的都钤辖连眼角都不会往自家身上瞟一下,何苦为他得罪日后可能成为救自己一命的恩公?   韩冈房中取暖的火盆,就算是到了后半夜也从来没熄过。而他晨起活动过筋骨后,便立刻有人送来大桶的热水请他沐浴更衣。骑乘的坐骑,被刷洗得油光水亮,喂得也是最上等的豆粨。吃得盐苦了,韩冈提了一句后,也好了不少,据说是改用了净水漂去了粗盐中苦味,经过第二次熬煮成的精盐。   这等待遇,连王韶都靠他沾光。王厚也看得眼热,私下里避过他老子,笑着对韩冈道:“玉昆你日后在秦凤估计都可以横着走了,真没人敢得罪你。”   韩冈笑而不语,这话他不好回。   以待人殷勤论,刘昌祚待王韶、韩冈一行的态度要倒着数,而古渭寨低层将校们的表现,则让韩冈想把刘昌祚揪过来,让他好好学一学。至于古渭附近的蕃部对刘昌祚的态度,则是略逊于后者,而远超前者。   最为亲附大宋的纳芝临占部早早地在年前就送来了几十只羊充当节礼,还特意给刘昌祚选了匹好马——一匹高大雄峻的枣红色河西马。到了正月初二,部族中的首酋们又在族长的带领下过来拜贺,在古渭州中,无一家能比他们更恭顺。   纳芝临占部本是古渭州最大的吐蕃部族,一度拥有附近的九条谷地,数万人丁。但如今势力大减,仅保住了其中的三条——这还是靠着他们二十年前第一个归附大宋所结下的善缘方才得以保住。   而取代他们成为古渭最强蕃部的,就是刚刚走进官厅的一群蕃人所代表的部族。   王厚、韩冈闲来无事,守在官厅外,看着一众蕃人鱼贯而入——主要还是韩冈拉着王厚,他希望能藉此对认识古渭的蕃部了解更多一点。在官厅外不过一个时辰,他对西北蕃部,已经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掌握了第一手资料。这比坐在秦州官厅中,翻着故纸堆有用得多。   王韶人在厅中。他提举秦凤蕃部大小事务,既然他人在寨内,而蕃部又来了人,刘昌祚即便不愿意,也不得不让王韶坐进他的官厅。   “是青唐部的人……”   王厚附在韩冈耳边说着。这几年王厚跟着王韶在陕西缘边地区跑了许多地方,对各地的大蕃部都有基本的认识,不同蕃部拥有的旗号和装束都有细微的差别,韩冈看不出来,但王韶和王厚一眼就能分辨。   古渭的青唐部与吐蕃赞普唃厮罗和董毡所据有的青唐王城两不相干,只是恰巧重名而已。说起重名,韩冈前世曾经来过古渭,不过那时名号已是甘肃陇西,还逛过县城附近的首阳山,就是传说中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饿死的地方。   但不仅陇西县,河北、河南、山西的很多地方都有个首阳山,皆自称是伯夷叔齐最后隐居之所。只是如今韩冈“旧地重游”,却没听说古渭这里有什么首阳山,想必也是后人臆测生造出来的。   青唐部在古渭附近是人丁最多,据地最广,也是最为富庶的一个部族,甚至连带着古渭寨合在一起被世人称作青渭。其所据有的盐井,据说每天能给青唐部带来八匹马的利润。这可是个惊人的数字。   北宋马贵,一匹最普通的驽马也要十贯往上,而战马都是三十贯起头,往百贯上跑。即便以价格最廉的驽马计算,八匹马就是一百贯,而一年便能净入三万五千余贯!   王厚当日提起青唐盐井,曾经叹着气,若这三万五千贯年入归属古渭寨,不用下面的臣子提,官家自己都会要求古渭建军。   “青唐部不是没有归顺吗?他们怎么也来了?难道俞龙珂打算向朝廷要个官做?”韩冈有些想不通。他这些日子,也多方搜集蕃部的资料,虽不如王厚的见多识广,但还是知道青唐部的族酋究竟是何人。   青唐部并未归顺大宋,没有接受朝廷官职,更没有献土。按照大宋对蕃人的分类,他们属于生户,而投效了大宋的纳芝临占部则是熟户。一个生蕃部落跑来拜年,是惯例?还是特例?   “能关起门来称大王,俞龙珂当然不会愿意成为大宋臣子。但这不代表青唐部不愿与朝廷交好。平日结个善缘,也省得日后麻烦,许多蕃部也都是这么做的。何况青唐部除了盐和马,也不产其他东西,都要靠着来古渭的商队……”   “青唐部不是号称帐下超过十二万口?”王舜臣一贯地把蕃人当贼看,从来都是往坏里想他们,“俞龙珂那鸟货说不定想做个李元昊,前面磕着头,背后捅刀子,囫囵个儿的占了古渭州!”   “十二万口?”王厚不屑地冷笑一声:“的确是有!把羊算上去还少一点,加上狗那就多一点。再添个马,说不定能上十三万!”   韩冈也摇头失笑,这样的传言都是不能信的,秦州是西北重镇,汉人也才不过十余万丁口【注2】,一个蕃部怎么可能有与秦州相当的人力:“帐下十二万口当然是个笑话。古渭就这么点大,能容得下多少帐?大小部族加起来,说不定的确能有十二万。单一个青唐部,能有个三万丁口,编组两三个装备齐全的千人队就不错了。董毡或木征的直领部族,估计也不过是十万上下!”   “但董毡和木征一声号令,三五万吐蕃精锐也是轻而易举。即便俞龙珂,也能在古渭凑个一万上下吧?”   “兵力多少无关紧要,”韩冈说道,若要拓边河湟,却连青唐部都打不过,那就别去想河州木征,以及青海畔的董毡了,“青唐部当道而立,要出兵河湟,绕不过他去。要么灭了他,要么就要收服他。决不能容许他首鼠两端!”   “可木征、董毡和西贼都派人去过俞龙珂的帐中。”韩冈对地理的认识,已经被王厚所敬服。而青唐部的战略意义,不必韩冈说,王厚也明白。就算他对地理不甚了了,但从木征、董毡以及夏人对俞龙珂的拉拢中,任谁都能看得出青唐部的重要性,“墙头草是两边倒,俞龙珂可是四方跑。董毡、木征、西贼还有朝廷,他都是逢着庙就烧香,一个菩萨也不得罪……”   王厚正不屑地说着青唐部四面拜佛的丑事,官厅门前人影一晃,身高体阔的赵隆从厅中走出来。赵隆的身材和相貌所具有的威慑力,要远高于王舜臣和李信,故而被王韶带在身边,与刘昌祚一起接见蕃部来客。而王舜臣和李信就只能站在帐外,守着韩冈和王厚。   注1:最早的爆竹,就是将干竹节放进火里去烧,听着竹节爆裂的声音,爆竹因此而得名。到了北宋后,火药爆竹才逐渐流行开来。   注2:古代统计人口,只记男丁数量,也即是二十到六十的成年男子数目。男丁十二万,换算成总人口,大约有三十万。 第三十二章 营中纷纷难止休(下)   跟在赵隆身后,是先前进去的青唐部蕃人。他们都是结着粗大的发辫,盘在头顶,油腻腻的,多日没有洗过的样子。身上穿的也是一层层交叠起来的刺花袍服,内里是羊皮,外面则是上好的丝缎,形制与后世的藏族服饰的区别不是很大。领头的吐蕃人,肤色黝黑,风吹日晒的容貌判断不出年龄,三十到五十都有可能。   陪着蕃部首领出来的是刘昌祚,韩冈心知,能让刘昌祚亲自送出来,又能让王韶命赵隆引出厅门,这蕃人身份肯定不低。   “是俞龙珂的兄弟瞎药。”刘昌祚送着一行蕃人出门便回转厅中,两名亲卫带着他们继续往城衙的大门去。赵隆也要转进去复命,却被韩冈拉住,问了来人的身份,竟是青唐部族酋的亲兄弟。   “鸟名字……”王舜臣冲着瞎药一行离开的方向吐了口吐沫,他的父亲虽不是战死疆场,却是死于旧日与西贼对垒时所中的箭疮,每天夜中听着父亲躺在床榻上的呻吟,就是王舜臣幼年时代最深刻的回忆,论起对蕃人的看法,不论党项还是吐蕃,他比韩冈、王厚都要偏激,“蕃人就是蕃人,就不会起个正经名字!姓俞的弟弟,竟然姓瞎……该不是他家老娘给他们找了两个爹吧。”   韩冈失笑,蕃人的名字的确够怪的,但朝廷给归附蕃人的赐姓赐名同样不靠谱。赵思忠,赵保忠,赵尽忠,幸好没了赵全忠——因为不吉利。   “哪里不正经了……”王厚吃吃笑道,“‘鱼’‘虾’本就是一家吧?”   也许是王厚声音高了一点,瞎药突然停步,回头瞥了一眼过来,眼中带着冷意。   瞎药的眼神狼一般的桀骜不驯,还有着几分阴毒,王厚看得很不舒服,冷冷地哼了一声,韩冈则微笑着平视了回去。他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还是另一个世界的事。韩冈前生曾经待过很短一段时间的某家公司,当时他所联络的某位客户的一个下属,也是有着如狼一样桀骜不驯的一对眸子。   韩冈的性子其实说起来也是一样桀骜,但他知道如何掩藏,而不似那个还没学会掩盖心思的蠢货。那人据说不久之后便莫名其妙地被一辆无牌大卡碾成了两段……野心大点没什么,可别写在脸上,哪家老大也容不下这样的小弟。   瞎药已经走远,韩冈却还在回想着他的眼神,俞龙珂恐怕也不喜欢看到瞎药这个兄弟,难怪大过年的把他踢出来送礼,“看起来瞎药不似会甘居人下的样子……”   “不甘居人下?”王厚怔了一下,突然阴笑起来,“他上面就只有俞龙珂了吧?不如我们就推他一把,让他跟俞龙珂争上一争。”   “对付一个小小的蕃部,还要用计?大军压境,容不得他有二心。如果不肯降伏,随手杀就杀了,用计……太抬举他了!”韩冈摇头。   如果目标仅是青唐部,挑动内乱那没问题。但现在的目标是整个河湟地区的蕃部,要收服人心,就决不能用些阴谋诡计对付青唐部。要对付俞龙珂,只有两个策略,一个是赐予高官厚禄来千金市骨,一个则是连根拔起、彻底铲除,用雷霆手段来震慑四周蕃人。   从感情上说,韩冈其实对蕃人持有强硬态度的向宝比较认同。不过他拥有的理性告诉他,在汉人远少于蕃人的河湟地区,只能以招抚为主,否则就是把吐蕃诸部推往西夏一方——秦州汉人才是十多万丁口,而单是古渭州的蕃人就能与秦州相当,而古渭以西,蕃人数量更是古渭的数倍乃至十倍——但单独对上一个部族,却有杀鸡儆猴和曲意安抚两个选择。   在王韶与韩冈商议过的计划中,镇服古渭应是河湟拓边的预演。诸多的蕃族,混乱的内部,再有便是外部势力的插手,古渭面临的局势,与河湟地区一模一样。使得古渭寨相当于一个具体而微的河湟地区。   通过在古渭的试行,一系列纸面上的措施、策略可以得到现实的验证,有问题的地方能及时修改,而得到确认的手段便可在拓边河湟时加以推广。更重要的是,能够藉此锻炼出在拓边河湟的行动中,派得上用场的人才。   自太宗之后,大宋再无开疆拓土之举,反而连连失地。拓边河湟,在本朝并无前例可循。可以信用的部下,几乎都如韩冈一样,并无实绩可言;秦州的军队,守土有方,而进取不足。而王韶自己,其实也是纸上谈兵,从来没有真正处理过实际军务。如果能通过在古渭的预演,锤炼出一支精干的队伍,王韶当然求之不得。   征服河湟的计划,大体是上就是通过消灭木征,夺取河州,来慑服以董毡为首的吐蕃蕃部。收服古渭诸部也是大同小异,古渭寨已经立定根基,相当于夺取了河州,再拿两个不顺从的蕃部下刀,便可趁势威服青唐,利用他们去压制古渭的其他蕃部……   “就是纳芝临占部人丁太少,不然就能通过支援他们来压制古渭诸多蕃部了。”韩冈不无遗憾地说着,他并不喜欢青唐部,如果纳芝临占部与青唐部实力接近,他肯定会提议拉拢前者,而消灭后者。   王厚点着头,他与韩冈有着同样的看法:“毕竟是汉家苗裔,好歹也比青唐部的蕃人要亲近一点。”   河湟蕃部其实并不全都是血脉纯正的吐蕃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唐时陷蕃汉人的子孙。唐朝对吐蕃的战事,自高宗朝起,便多有一战覆没十余万的惨败。薛仁贵惨败大非川,李敬玄、刘审礼败于西海【青海湖】,一次十一万,一次十八万,都是如同字面意义上的全军覆没,兵败被俘的将士数以万计。   而自从安史之乱后,大唐势力中衰,吐蕃乘势扩张。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与中原的联络被切断,河西走廊上的诸多州县皆尽沦陷于吐蕃之手,吐蕃大军甚至能在长安城三进三出,被因此而掳走的,还有世代居住在河西州县里的,数十万计的汉人也多半成为吐蕃的奴隶。   普通的汉家百姓,被吐蕃人“穴肩骨,贯以皮索”,成了逐水草、牧羊马的奴隶;而稍通文墨的士人,则在手臂处被刺上“天子家臣”的字样,被吐蕃赞普录为家奴。   三百余年的时间里,华夏贵胄渐次沦为胡虏。如今吐蕃部族中有许多原本是汉家苗裔。尤其是河湟青唐,也就是王韶的目标地区,很大一部分都是原本的汉人世家转化而成的吐蕃部落。   纳芝临占部,又称张家族,族酋皆为张姓。秦州有安家族,大马家,小马家;古渭有张家族,丁家族,再远点的,还有邢家、周家、章家等部落。其起源都是一个个吐蕃化的汉人世家。   这些有着汉人血统的部落,其首领酋长“例会汉言,多识文字”,而且由于势力不强,屡屡遭受正牌吐蕃蕃部欺压的缘故,往往亲附于宋室。在王韶的拓边计划中,他们都是能成为有用助力的部族。   衙门外突然一片喧闹,像是在吵架的样子,打断了韩冈的思路。李信过去一阵打听,回来后道:“是硕托部和隆博部的在外面闹起来了……”   “硕托部和隆博部?”王厚对蕃部的了解,让韩冈叹为观止,这些日子所看过的资料里都没提到名字的小部族,王厚竟然一口就能报得出:“那两家是世仇,部领已经近着渭源了。因为争夺草场和水源,断断续续打了有几十年,这两年刚刚消停了一点……”   “杀人了!杀人了!”外面突然乱声大噪,打断了王厚的介绍,上百个嗓门一起在高喊。   “什么?杀人了?”王舜臣一下兴奋起来,“那一定要去看看……”   王舜臣刚刚跑过去,一队卫兵也慌慌张张地赶了出去。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冲进官厅内,很快刘昌祚便板着脸大步走了出来。他步履如飞,几步走到门外。转眼之间,围墙的另一边,便是一片寂静。   王韶也慢慢地踱出来了,阴沉了好几天的脸色却有了多云转晴的迹象。两个小蕃部在古渭寨中闹出了人命,刘昌祚肯定要落个管束不当的罪名。而与蕃部有关的事务都是王韶的分内事,这一次正是他插手古渭的良机。   看着韩冈迎上来,王韶不禁欣慰的笑起。若不是这位年轻人的谋划,让他到古渭来过年,也把握不到这个幸运的机会——区区一条蕃人性命,多半就会被刘昌祚所掩盖。   等到硕托部和隆博部因此而重起纷争,连最基本的蕃人情报都无法掌握的蕃部提举,便会成为关西官场上的笑柄,也会承受天子和王安石的不满。李师中、向宝之辈当然更会趁机攻击于他,以便夺回对蕃部事务的管辖之权——如果让他们成功,渭源便会筑城,熙河照样开拓,只是这一切的功劳就不再姓王,而是李师中和向宝的了。   真得多谢韩冈,王韶心里想着,不枉他向朝中递上荐章。声音带着笑意:“两部争斗,殴伤人命,不是件小事。且去看看刘子京是怎么处置的……” 第三十三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上)   已是熙宁三年正月初八。   厢房中,一灯如豆。韩云娘趴在桌前,小巧的下巴压在手臂上,呆呆地发着怔。   “三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她侧着头,灯火映红了小脸,一根一根的扳起手指算着。三哥哥是腊月二十二被拉去的古渭。当时娘娘还抱怨说“皇帝不差饿兵,打仗不赶年节。就是西贼也要过年,都快年底了,还要拖着人往外跑。”   而三哥哥那时就说,肯定能赶在除夕前回来。可如今除夕过了,年节过了,都已经是正月初八了,早早就该回来的三哥哥却始终不见踪影。   “大骗子!”   韩云娘百无聊赖地在桌面上划着手指。老旧的方桌上,每一道痕、每一条沟,都数了一遍再一遍。今天该做的针线活都摊在一边,好久都没动过。明天说不定又要挨娘娘骂了,但小丫头总提不起精神来做事。   烧干了灯油的火头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房中顿时陷入黑暗之中,一股浓浓的油烟味散了开来。   小丫头仍没精打采地靠在桌前,既不想起来给灯添上油,也不想就此去睡觉,就这么软绵绵地趴在桌面上,手指一圈圈地划着。   远远地传来一声狗叫,划破长夜中的寂静。很快,全村的看门狗都狂吠了起来。连刚刚抱来,养在院外的一条刚断奶的小黑狗也跟着一起尖叫着。   小丫头这下终于坐直了身子。是狼进村了?还是来了大虫?   下龙湾近着秦岭,围着村的篱笆又不算结实。野兽夜中入村都是常事,每个月都有个两三次。不过很少能造成什么损失,往往都会被村中各家各户养的看门狗给吠走。   韩云娘推开厢房的门,而韩千六和韩阿李也披着衣服从正屋中走了出来。三人互相看看,韩千六便上前去查看大门是否拴好。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逐渐压倒了狗群的吠声,在门前戛然而止。   “是三哥哥!”小丫头惊喜地叫了起来。   韩冈和李信在家门口翻身下马,一条模模糊糊的黑色暗影便窜到了脚边,两眼绿油油地泛着光,一阵乱吠。韩冈猛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定神一看,却是条通体黑毛的小狗,难怪在夜中看不清楚。   正月初三,韩冈随着王韶自古渭寨踏雪而归。用了五天时间,方回抵秦州。他们午后便抵达州城,送了王韶回府。韩冈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早点赶回来,向家里报个平安。过年不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和小丫头,他心里也觉得有所亏欠。   从秦州城往下龙湾来,若是春夏秋三季,入夜时河上的渡船早已停摆,往往过了申时以后便回不来了。幸好现下是寒冬,朔风凛冽,藉水上的冰层早冻透了底,骑着马踏冰而过,也用不着渡船。   在路上奔波劳累了多日,韩冈的骨头都要散架,不过他还年轻,又早从病中恢复了元气,身体上并没有大碍。只是他倒是没想到,好不容易回了家,先出来出来迎接自己的,竟然是这么一条小黑狗。才半个月工夫,不意连墙上的狗洞都挖好了。   细碎的木底靴踏地声从院中响到门口,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月色下,久违的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出现在韩冈眼前。只是一与他对上眼,韩云娘脸上的欣喜之色立刻就褪去了,嘟起小嘴,刷地扭过头去。   韩冈看得一笑,小丫头也会闹别扭了。   “三哥儿!”   韩阿李和韩千六也跟了出来,围着韩冈和李信,三人又惊又喜。此时不是后世,隔着几十里,便是消息难通。韩冈一去古渭,深入蕃部之中,拖过了预定的回程时间,家里谁不担心?   “爹,娘,孩儿回来了……”韩冈对着父母就要照规矩跪下行礼。   “跪什么跪!读书都读呆了!”看着儿子、侄子的唇边、头发还有衣物上都凝着一层薄霜,韩阿李心疼得要命,拉起韩冈连声催促着:“快进屋!赶快进屋去!”   老娘发话,韩冈和李信依命牵着马走进自家院中。小黑狗追在两人的脚边,一路叫了进来。韩冈弯下腰,捏着后颈上的皮,把直冲着自己乱叫的小黑狗揪了起来。小黑狗大概只有一两个月大,被韩冈两根手指拎着,呜呜的不敢再高声,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   韩冈的家里两年前本养了一条看门狗,早前赶回家中为两位兄长奔丧的时候还看到过。但等韩冈病好后便没再瞧见。不过这也不是不能理解,韩冈病得时候家里穷得人都养不活,更别提狗了。现在家里境况好了,也该养上一两条来看家护院。   韩冈问着:“这玩意儿哪儿来的?”   韩千六道:“你刘叔家的来福刚生的,前几天来拜年的时候送过来。还没起名字,三哥儿你给想个口彩好的。”   “狗名字要什么口彩?”韩冈信口道:“现在叫小黑,以后叫大黑。”   “这叫什么名字?”   “小黑狗,又不是小白狼?不叫小黑叫什么?旺财、来福之类的太俗了,我也不喜欢。”韩冈笑道,把刚刚有了名字的小黑狗放在地上,它刺溜一下便钻到了院子中的磨盘后,又探出头来冲着韩冈龇牙咧嘴地叫唤。   “别说那么多了,快点进屋暖和暖和。”   韩冈和李信身上都是裹紧披风,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可脸色仍在夜风中冻得发青,韩阿李一个劲地催着两人赶快进屋去,而韩冈则是先从石磨上挖起一捧雪,用力搓着冻得有些发僵的脸颊和双手。   冬天最忌讳的就是冻伤。若是耳朵像王厚那样得了冻疮后发脓流水,第二年基本上就会再复发,一年一年都不会间断,而贸贸然从冷地里走进暖和的地方,肯定会生疮。李信也学着韩冈的样儿,两人用雪直搓得脸上手上的皮肤滚热发烫,才跨过门槛走进温暖的屋内。   掀开帘子一进门,一股暖意顿时传遍了全身,韩冈舒服地叹了口气。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温度计,他只估计着这几日的气温应该是在零下十度上下,虽说比起腊月初一阵寒流后的天寒地冻要好上许多,可这个温度下在野地里跑上三天,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不知是不是没有工业革命的缘故,还是自然气候演变的因素,北宋的气温比千年之后要冷得多,据说广州冬天都会下雪;有些年份的冬天,太湖上都能行人。在秦州城中,逢着冬天,路边倒毙的尸体并不鲜见,往往一场寒流之后,城北的化人场就能连续两三天生意兴隆。韩冈也是靠着预防措施得力,才没有生了冻疮。   吩咐了韩云娘去厨房烧热汤为韩冈、李信驱寒,韩阿李把火盆拨旺,招呼着两人快点坐下来烤火。   韩千六也在火盆边坐下:“三哥儿,不是说除夕前就能回来吗?怎么拖到今天,俺去城里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倒没什么大事!就是被雪阻着回不来。隔了两百多里几重山,古渭的雪比秦州大多了。在古渭,腊月底的那场雪下了都有一尺多厚,等回来时过了伏羌城,马才能放开蹄子跑。”   韩冈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当真大一点的事也没有。但实际上,古渭的事情已经不能算小了。虽然当日隆博和硕托两部在古渭寨中的纷争,被刘昌祚强行镇压下去。不过连刘昌祚都没想到,在古渭寨被杀的竟然是隆博部族长的三子。隆博部的族长死了一个心爱的儿子,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而硕托部身后则站着河州木征,势力更强,木征的弟弟董裕还娶了硕托部的女儿,如果真的打起来,自不会作壁上观。   两部有着几十载的积年旧怨,大打出手那是不消说的。王韶已经命刘昌祚详加查探,戴罪立功。事发的当天,又发了急脚递,不顾艰险地送信回秦州,名正言顺地请李师中整顿兵马。一旦两部纷争,便可趁机出兵,着手打击木征在古渭和渭源一带的影响力。   王韶此次借机主动出招,使得李师中再一次陷入两难境地。一旦两部厮杀起来,动手还是不动手,便成了困扰秦凤经略使的新问题。   而且身在古渭却让两个蕃部在古渭寨中厮杀起来的这件事,对王韶来说虽也是个过错,但如果李师中真要追究起来,身为寨主的刘昌祚却要首当其冲,王韶身上摊不到多少罪名。到那时候,届时秦凤军中排位前十的西路都巡检,免不了也要给逼到王韶这边来了。追究还是不追究,对李师中来说,又是个问题。   王韶是幸运的,在另一段历史里,他会因为没有及时发现隆博、硕托二部间的战事,而被李师中和向宝领头群起而攻,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帮助王韶避免了落入如此窘境的功臣,并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劳。他此时已经和表哥李信一起坐在融融暖意的屋中,喝着热面汤,有些无奈地听着爹娘的抱怨。 第三十三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中)   韩阿李和云娘一边收拾着韩冈和李信带回来的包裹,一边不停地抱怨着:“王官人也真是,年节都不让人过好。”   韩冈打着哈哈:“事前谁想到会下那么大的雪……不然除夕前肯定能回来。”   从两人带回的包袱里,翻出来一堆零零碎碎的杂物。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书卷外,剩下的都是蕃部送的节礼。王韶到得巧,既然蕃部的礼物有刘昌祚一份,当然也得有王韶的一份,连同韩冈、王厚都沾了光。   礼物贵重倒是不贵重——贵重的王韶和韩冈不会要,蕃部也送不起——并非金银财货,都是西北常见的土产,几张上等兽皮,几块打磨得极粗糙的玉石,还有刀、匕之类的短兵,十几个部族送来的礼物都差不多的类型。   韩冈把收到的礼物送出去大半,都是给了王韶身边的亲兵,最后留下的是四张完整的硝制过的羊皮,其中有两张说是自纳木错边野羊群中捕来的上品,由逻些城【今拉萨】的商队带来河湟。   可这两张羊皮都不是山羊皮,韩冈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应是藏羚羊。如果真的如他所想,那他可谓是为灭绝藏羚羊的事业又出了一份力。若是哪天有人送给他一张花熊皮,韩冈可是一点都不会意外——如今的秦岭,正有大熊猫满山乱跑。   另外几件礼物就不如藏羚羊皮那般珍惜,一串像石头多过像玉的杂色玉佛珠串,一对分量比工艺更有价值的银镯,三把装饰朴素的尺半短刀,如此而已。   韩冈把玉佛珠串递给韩阿李,最好的一柄短刀给了他老爹,银镯则留给韩云娘。又道:“剩下里面有一半是给表哥的,云娘你记得给表哥缝一套跟我身上一样的衬里内褂,剩下的给爹娘缝个靴筒。”   韩云娘低着头应了,自韩冈回来后,她一直都默不作声,低着头做事。韩冈看着她的样子,微微一笑,小女孩子的心思还真不难猜。   李信这时又出去了,他喝了热汤,烤暖和了身子,便到院中照料他和韩冈骑回来的两匹马。韩家的院落一角,搭了一间牲口棚,原来养着驴牛各一头,后来都卖了给韩冈换药钱。现在里面空着,安顿两匹坐骑正合适。   韩阿李拿起几张皮子,一张张对着灯光比画来比画去,似是在计算着该怎么做才能最省料子。突然又放了下来:“对了,三哥儿。你舅舅过年前托人送了礼来,谢你荐了信哥儿进了经略司衙门……”   “都是自家人,还谢什么?而且也是表哥武艺高强,孩儿只不过是在机宜面前提了一句罢了。”   “信哥儿的事,你要多多上心。你上次不是说王家的小哥比你还小一岁,可再升一级就是官人了。信哥儿哪点比他差了?!性子比他稳重得多,长得还没他那般老态,身手跟你外公年轻时也差不离了,如何做不得个官人?”   “是,是,孩儿明白,孩儿明白。”韩冈头点得小鸡啄米一般,不停地应承着,反正他知道这些事跟老娘是有理说不清的。   听出儿子是在随口应付,韩阿李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今次你二姨也一并托人送了信过来,她家还有你的两个表弟。你二姨夫也是个吃兵粮的,教出的两个儿子都不差。听说你现在做了官,信哥儿也有了出身,便想着一起过来。都是自家人,能照顾就照顾一二。你如今是官人了,身边也得跟着些知根知底的。”   “娘说的是。等孩儿从京城回来,肯定会给二姨家的两个表弟找个上进的门路。”   韩冈本身并不太喜欢一人登天、鸡犬飞升。但在家族观念浓郁的古代,不睦亲族都是罪名,亲亲相隐是法律提倡的行为——如果亲人犯法,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可以理直气壮地为他们隐瞒,也不会因此而得罪——提携一下亲友,只要他们足够称职,无人能说不是。   当然,前提是称职。如果没有什么本事,那也别怪他不讲人情。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本质也是以举贤为重。李信武技了得,性格寡言可信,所以得了王韶青眼。如果李信庸庸碌碌,又怎么入秦凤机宜的眼界。   听韩阿李说,他二姨家的两个表弟也是打算在军中混个出身的武夫,韩冈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他一直都很希望有个商业头脑出色的亲戚。宋代并不歧视商人,不像唐朝,商人连参加科举的资格都没有——三元及第的金毛鼠冯京,便是商家出身。而且官宦人家做生意的情况也多得是,自来都是官商一家亲。   世风如此,韩冈当然也想有个可信的亲族帮忙打理产业,也省得他手头总是缺钱花。王韶正管着与蕃部有关的营田和市易工作,其中不需要歪门邪道便能够发家的机会多不胜数。但韩冈搜遍身边,还是找不到一个有用且可信的帮手。   “若是亲戚再多点就好了。”韩冈很自然的就有了这方面的想法。   韩家是从韩冈祖父辈时才从京东密州【今青岛】老家迁来秦州。韩千六是独苗,韩冈如今也成了独苗,两代单传,使得韩家在关西别无亲族。韩冈若想得到亲族支援,眼下也只有靠韩阿李那边的亲戚。要不然,韩冈就得给自己找门好亲事。   这不是为了少奋斗三十年的做法,而是此时的通例。通过血缘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士大夫,他们之间的关系如同一张张网,形成了庞大的官僚士绅阶层,覆盖了大宋的四百军州。   王韶的两任妻子,皆是德安大族的女儿,王厚未过门的聘妻也一样是江州士族之女。韩冈的老师张载,他的两个表侄便是鼎鼎有名的二程。晏殊的女婿是富弼,富弼的女婿是冯京。晏殊、富弼翁婿两任宰相,而冯京已经做到了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离宰相之位也是一步之遥。   韩冈若是能攀门好亲,对他的前途发展,助力匪浅。只是韩冈对此兴趣缺缺,自家已经有了官身,并不着急娶妻。平常人多有想靠着裙带关系升上去的念头,而韩冈并不觉得有此必要。这个时代讲究着父母之命,媒妁之约,韩冈并不会奢望去谈什么自由恋爱,只盼能找个贤淑的浑家。   韩阿李已经将几块皮子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皮子的质量没有话说,能让人拿出来送礼,也不可能有缺憾,这些都是自己儿子辛辛苦苦挣来的。儿子为她在兄弟姊妹中挣了光,韩阿李其实恨不得将所有亲戚都通知一遍,告诉他们自己的儿子做官了。而提携自家兄妹,韩阿李心里也做得很畅快。   放下手中的皮子,她又一次叮嘱着儿子:“三哥儿,你答应了就千万别忘掉,等过几日娘就托人给你二姨带信去。”   “娘尽管放心,孩儿绝不会忘记。”   “还有你四姨,等他收到你为官的消息,肯定也会来的。她家好像也有个儿子,也别忘了。”   “是……是……”   韩冈连声应诺。韩阿李并没有其他兄弟,韩冈的舅舅只有一个,但还有两名姨妈。两人都在凤翔府,一个嫁了个小军官,另一个据说是攀了一门好亲,嫁给了一个姓冯的豪绅做续弦。但出嫁后便与兄弟姐妹没了往来,最后只听说后来生了个儿子。   韩冈对他的四姨根本没有什么印象,而且因为秦州和凤翔间隔数百里的关系,就是舅舅和二姨旧时也是托人带信寄物往来,十几年来也就见过两三次。   门帘一动,李信把马安顿好后,又走了进来。韩冈问着他道:“表哥,四姨嫁的冯家的表弟,你可曾见过?”   李信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就十年前外公过世的时候见过一面,后来就没见了,只跟二姨家的两个走得多。”   “是吗?”韩冈想了一下,决定不去想冯家表弟的事,反正他也不一定会来,来了也不一定有用。他站起来,“算了,不说这么多。夜也深了,爹爹,娘娘,你们早点睡。表哥,你也累了几天,早点休息吧。”   李信点了点头,起身回房。韩阿李和韩千六也站了起来,道了一句:“三哥儿你也早点睡。”也回房去了。   房中就只剩两人。小丫头低头拨弄着火盆里的木炭。韩冈看着她,突地咳嗽了一声,道:“我先洗个澡再睡。”   韩冈喜净,在路上奔波了三天,回来后肯定要洗个澡才去睡。韩云娘当然知道韩冈的这个习惯,按说现在就该烧水去了。但她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韩冈笑了,看起来是没有及时回来惹得祸,虽然有充足的理由,但女孩子要闹起别扭可不管什么理由不理由,不论千年前后,皆是一般。   韩冈做事直截了当,一把将小丫头强拉过来,紧紧抱住,贴着她耳边道:“想我没有?”   可小丫头在怀里用力挣扎,不是过去那种欲拒还迎地推拒,而是真的生气了。 第三十三章 女儿心思可知否(下)   “啊!”在小丫头的挣扎中,韩冈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嘴里咝咝抽着凉气。   韩云娘立刻不赌气了,回首看着韩冈紧皱起的眉头,还有脑门上冒起的汗水,她一脸紧张地问着:“三哥哥,怎么了?”   韩冈没回答,他右手按着腰部,脸上的表情有着说不出的痛楚。   “三哥哥,你没事吧?”韩冈的反应,让韩云娘的声音里都带了哭音。   “前两天从马上摔下来,扭了筋……”韩冈说起谎从来都不带眨眼,一颗芳心都系在自己身上的小女孩更是好哄骗,他眯起眼,很享受的任由韩云娘柔嫩的小手在自己的腰上揉着。只是渐渐的,从小丫头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将韩冈藏在心底的火焰渐渐引起,呼吸不由得粗重了起来。   “好一点了吗?”韩云娘抬起头,关切地看着韩冈的神色,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有多大的吸引力。   韩冈如今是个身强体壮的青年,正常的生理需要也是有的。可是小丫头的年纪摆在这里。韩冈并非道学先生,但虚岁才十三的小女孩子,怎么也难下得了手。而且也要担心着没有安全措施,万一让小丫头有了身子,身子还没发育完全的她,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一尸两命是板上钉钉的。   韩冈能舍得吗?想都不用想。   身边连个出火的地方都没有,韩冈现在想着是不是真的要去惠民桥后的私窠子里走走?但万一得了病怎么办?虽然不会有据说是由猩猩传给人类的绝症,但其他病症应该不会缺。而韩冈,一向很爱惜自己的健康。   当然喽,千年之后世间流传的花样繁多,即便不走正途也有许多旁门手段,韩冈于此,理论和实践都不缺。只是他看着韩云娘犹带着稚气的小脸,还有认真地为自己按摩伤处的专注,便下不去手。韩冈欲哭无泪,太亲近了其实也不好,他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还有变成“禽兽不如”的一天。   韩冈暗叹了一口气,自我安慰着,美味要慢慢吃下肚,猪八戒吃人参果那般可不行。他用力捶了下自己的脑袋,引得怀中的少女不解地抬起头来。算了,算了,还是多洗两遍冷水澡吧!   他抬起头,望着被火光映红的房梁,明天就是立春,比起正月初一的元旦,这才是真正的一年之始,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节日。后天便要上路东行,往东京城报到去了,明天正好有空,去参观一下这个时代的节日祭典也是件乐事。   ……   烛花爆了又爆,晕黄的火苗仿佛在跳着拓枝舞,在半截红烛上闪动得厉害。   严素心用力闭紧酸涩的双眼,眼珠子胀痛得厉害。在晃动的烛光下,要盯着手上正在绣着的鞋面,实在很耗眼力。不用等到明天早上,她现在眼皮下缘上的青黑色,都已经是用粉也遮不住了。   放下手上绷着缎面的花箍,将针线别在了绸子的一角。宝蓝色的缎面上,一朵缠丝夹黄的牡丹花已经绣到了底下的两片叶子,洛阳重瓣牡丹中最为有名的金带围,好似就生长在这块手掌大小的绸缎之上。   再有一天工夫,这双寿鞋就该绣完了,可家里取暖用的炭薪今天却已经烧完。严素心苦恼着,手指揉着眉心,她现在身无余财,只能靠着刺绣的手艺养活自己和招儿,但吃饱肚子已经不容易,哪里还能找出钱来再去买炭。   “六姐姐?”身后床榻上,一个粉雕玉镯的小女孩儿从被褥中撑起身,坐在床上很困地揉着眼睛。   听到声音,严素心忙转过身,又把她塞回到被子中去,“招儿,你继续睡吧……别起来。”   “六姐姐不睡吗?”抓着被角,招儿的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六姐姐一会儿就睡。招儿乖,听六姐姐的话,快点睡。”   小女孩儿很老实地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才七岁的招儿跟严素心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她的娘亲同样是陈家的婢女,一直都很照顾严素心。前两年招儿的娘亲病死后,严素心便把她留在身边照看。   招儿应该是陈家的女儿,却不知是陈家的哪一位留得种,并没有被承认身份。今次陈家覆灭也就幸运的逃脱了落入教坊司的境地。同样幸运的还有严素心,她只是陈举的侍婢,而不是在宗谱上录了名的妾室。也便没有与陈举的几房妻妾一样,被送进教坊司中接客。   当陈举阖族覆灭之后,参与盛宴的一众官吏只留了一小部分陈举和其党羽的家产归入官中,剩下总计价值五六十多万贯的资财,便坐下来各自分赃。   其中田宅地产最受欢迎,尤其是陈举家的产业,更是人人争夺。陈家在秦州扎根近百年,拥有的田地多是良田,宅邸店铺也是位置优越。百年的积累,家世单薄一点的官宦家庭都比不上陈家这样深深扎根于地方上的土豪。   太平宰相晏殊在世时家中显贵无比,一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从骨子里透着富贵气派。但到了他儿子晏几道这一辈,尽管还有富弼这位宰相姐夫在,晏家就已经有了几分衰败的气象。富弼如今已年过六十,再得几年,等他过世,晏家定然会破落下去——晏几道那等富贵公子,小词写得是好,却没有保守家业的本事。   太宗朝的宰相向敏中,他在世时权势煊赫无比,但在他儿子的那一辈就已经败落了,孙子被更是可怜,若不是幸运的出了个当上了太子妃、如今又成了皇后的曾孙女,家势哪有重振的机会?   隋唐时的崔家、裴家那样代代高官显宦的山东世家,在晚唐五代的藩镇内乱中,早已灰飞烟灭。宋代的官宦家族,富贵容易,败落也容易。田宅地产流转不定,俗语道“千年田换八百主”,说的便是此时的世情。真正能长久富贵的,反倒是稳守家乡的地方土豪,才能长保家族百年平安富贵。   陈家便是这样的百年家族,故而在陈举家中奔走的仆役婢女,兴高采烈地分享着陈家家产的秦州众官便没人愿意收下他们。他们都会是陈家的家产,而且是很值钱的一部分,但就是没人肯去要。   因为这些陈家的仆役婢女大部分都是家生子,服侍陈家几代人,谁也说不准里面有没有想为陈举报仇雪恨的。要找忠心可靠的仆佣,世上有的是,任用乡里不比把仇人放在身边安心?最后全都遣散了了事。   严素心也趁机带着招儿逃出生天。自陈家出来后,她就在城南租了间屋子。事前小心藏起的一点积蓄,再加上她出色的针线活,让她们度过了年关。   就在这段时间里,陈举在菜市口挨上了千刀万剐,当年祸害了她全家的仇人就这么被片成了一堆碎肉。而陈举的帮凶们,也不是被斩首,就是被流放。   严素心其实很开心,不共戴天的仇人受了世上最惨毒的刑罚而死,她不可能不开心。但当李师中掷下一根令牌,刽子手举起了手中的短刀,开始碎割着陈举,从菜市口传来的看客们的欢呼声不断传入耳中时,严素心一时间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她犹记得十年前,同样是在冬日。娘亲一边哭着,一边用力掐住自己的脖子。泪水不住滴在脸上,滚烫滚烫。出身世家的娘亲,自幼娇生惯养,比锅铲重的东西都没拿过。但那一天,娘亲的手力气很大,大到她怎么也挣脱不开,大到她很快昏死了过去。当她再醒来时,娘亲已经变成了挂在房梁上的一具尸体。而在此前一天,她爹爹的死讯正从南方传了回来。   严素心本以为要用上十几年时间,才能收集到足够的证据,为父母报仇,让陈家与自家一样家破人亡。但没想到才十年的工夫,好不容易取得了陈举的信任,就有人帮自己完成了夙愿。失去了宁愿以生命为代价也要实现的目标,她的心中仿佛突然间多了一个洞,空空落落,走起路来都如同幽魂。但又轻松了许多,连呼吸也轻快了,仿佛沉甸甸的一块巨石被撬掉了一般。   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在心中纠缠不清,几乎让严素心疯掉。她感激着王韶、韩冈这些把陈家一举毁灭的恩人,但同时,她又恨着自己不能亲手为父母报仇雪恨。   如果是由自己把陈举送入地狱,那该有多好?   烛花闪烁,火焰轻轻摇晃。严素心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烛火重新稳定地燃烧起来。就着烛光,她又拿起缎面,接着飞针走线起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烛泪已经流满了烛台,严素心也终于将最后一片叶子绣好。放下花箍,神思从针线中脱身出来,感到了一丝放松。可这时,原本因为聚精会神而忽略掉的声音传入耳中。   身后的招儿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把严素心吓了一跳。她连忙用手背试了一下招儿额头,微微的有些发热。果然是生病的缘故。严素心轻轻抚着招儿的额头,心情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病闹得胆战心惊。   “这病,明天能好吗?” 第三十四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上)   天色有些阴沉,韩冈抬头看了看,看起来要下雪下雨的样子。他不知道鞭牛祭祀在天气上有没有忌讳,看起来多半是没有的样子。只是在野地里举行的祭典,没遮没挡的,下起雨雪来可是会让人很不爽。而他明天就要往东京城去,更是不希望逢着雨雪。   大清早的时候,韩冈便来到秦州城的南门外一块被清出来的空旷场地上。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人群的中央,李师中带着秦州城内的一众文武官庄严肃立。他们的每只手中都拿根五色丝缠成的彩杖,围着一头披红挂彩的土牛。土牛边上还有泥塑的农夫和农具。   这头用泥土塑就,与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雕得甚为精致。一个俯首拉犁的动作,连肩胛处鼓起的肌肉都刻画了出来。牛尾轻摆,貌似驱赶蚊蝇,竟然活灵活现。如此雕工,让韩冈很好奇这是谁家手笔。   在今天的仪式上,这头泥牛便是主角。   鼓乐声中,李师中带头围着春牛转了一圈,又抽了三鞭。一个个官员依序上前,与李师中一样的举动,转一圈,抽三鞭。旁边还有两名小吏用着秦腔高声吼着劝农歌,是令韩冈叹为观止的标准的原生态唱法。   这一套仪式,称为鞭春,又称打春,用意是祈求丰年。不但是秦州,天下南北十八路,四百军州,数千郡县,乃至皇宫大内,到了立春的这一天,官吏也好、天子也好,都要走出来,对着土牛屁股抽上三鞭子。天子还有藉田之礼,就是下田推犁,推上九下,以示劝农之义。   韩冈还没得到官身,不够资格参加鞭牛。但他的身份,让他占据了一个好位子,站在最前面围观。韩冈的高个子让身后的观众们愤怒不已,就听见他们一个劲地在后面蹦跶。   还有许多行脚商,在人群中窜来窜去,高声叫卖着一个个泥塑的五色小春牛。小春牛巴掌大小,惟妙惟肖。最高级的小春牛甚至有个精雕细琢的小木笼子装着,笼子上还插着一列泥塑百戏人像。这样的一具春牛,往往价值四五贯之多。   不理会身后的动静,韩冈的注意力都放在手执鞭牛彩杖的官人们身上。能看到秦州城中文武两班的几十名大小官员同时出动,一年中也没有几次机会。   与官袍划分文武的明清两朝不同,此时参加仪式的文武官员身上所穿的服饰并没什么差别,只能通过身材体魄来分辨。韩冈一个个辨认他们的身份,其中有一多半他只听说过名字,从未见过面。直到现在才是第一次把名字与人对应起来。   “那么多官人,怎么一个关西人都没有?”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冒出来一句。   立刻就有好几人一起反驳:“向钤辖就是关西人!”   得他们提醒,韩冈再仔细观察了一遍。向宝的确是关西人,但向宝之外,在场的几十名文武官中,却真的没有一个陕西出身。若是文官倒也罢了,本就是四方为官,能守乡郡的都是特例。但守边的武臣就不同了,总得有些本路出身、熟悉人情地理的成员。   韩冈双眼从在场的武官身上一个个扫视过去,忽然发觉他们论年纪都在四十到六十岁左右——二三十岁的青年将佐官品都不高,本就是不够资格参加祭典。发现了这一点后,韩冈便释怀了。一点不奇怪,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出现在关西的其他几路。在四十岁到六十岁之间,在陕西禁军中有个很明显的断层。   关西领军的中层将校中,包括诸多城主、寨主和堡主,但凡四十到六十岁之间的,大部分都不是在关西土生土长,或者说不是根正苗红的西军出身。   比如向宝是镇戎军人,但起家是在东京,并不被视为西军中的一员。郭逵、杨文广、张守约在关西多年,但他们也都不是陕西人。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起兵叛乱后,宋军在三川口、好水川以及定川寨三次会战的接连惨败,以及在其后多年间与西夏交锋中的连续失血。   这三次会战惨败,论兵力损失,加起来其实也没超过十万,但关西军中的精兵强将几乎被一扫而空,尤其是许多早早就被看好前途的年轻将校,都在三次会战中损失殆尽,使得西军元气大伤。以至于近二十年时间,多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狄青、种世衡这两位西军中的佼佼者,在面对党项人的时候,也是守御的时候居多。到如今,狄青、种世衡接连故去,宿将中郭逵、杨文广硕果仅存,还得靠张守约这等老家伙去边城驻守来撑场面。   至于刘昌祚,虽然祖籍河北真定,但自父辈起,便移居陕西为将,却是标准的西军一员。刘昌祚虽然四十出头,但还应该算在新生代这个层次,因为他是承父荫而得官,其父刘贺便战死于定川寨一役。   不过从庆历议和后,成长起来的西军将校如今都处在当打之年,刘昌祚、王君万,再到最近据说很得向宝赏识的刘仲武,莫不是如此。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优秀将校,在关西数不胜数。王韶如要挑选参与拓边河湟的将领,可以选择的余地,便远比当年来关西救急的范仲淹、韩琦要强上了许多。   回头再看着站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昨日还纵马奔驰的经略机宜,现在也是手拿彩杖,排着队亦步亦趋地挪着上前。一个个平日里衣冠楚楚的官员,举着彩杖手舞足蹈,韩冈觉得有些无聊,即便当作娱乐节目,感觉上也不过如此。   但参加仪式的人众,包括李师中,包括王韶,都是一本正经。农为国本,仪式上出点差错,万一当年收成不佳,可是要受到全州县的百姓怨恨。捅到朝堂上,也是一桩罪名。   李师中已经站回了主持仪式的主位,端端正正地拢手而立,表情庄严肃穆,仿佛一具雕像,只要是在朝堂上待过两年,多半就会练出这身本事。隶属于秦凤经略司和秦州州衙的属官们,正依着次序上前鞭牛,还有好一阵才会结束。   李师中脸上维持着庄严肃穆的神情,视线却盯上了周围人群中的一人。吸引住秦凤经略使目光的,是站在人群最前面,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   “是韩冈吧?”   虽然王韶、吴衍和张守约的荐章,李师中都细细读过,其中对韩冈的才能、德行推崇备至,但李师中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冈本人。   的确出色!   李师中不得不承认,韩冈的仪容气质是秦州难得一见的出众,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东京城里,也能排在前列。站在数以千计的围观百姓中,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李师中忽地自嘲而笑,再怎么说韩冈都是文武双全,智计心性皆为一流的士子,若是泯然众人,反而是个笑话了。   韩冈虽然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却一副懒怠困顿的样子,完全没有沾染到半点在周围人群中弥散的狂热或虔诚,这也是为什么李师中只一眼,就把他从千百人中认出来的原因所在。   ——“毕竟是张横渠的弟子。”李师中不禁感叹。   张载虽然官位不高,资历也远逊于李师中,却是天下闻名的鸿儒,对礼制自然早已融会贯通。如今的祭春仪式与古制大不相同,还有许多媚俗的改动,难怪承袭张载之教的韩冈,会当作笑话在看,全然不放在心上。   “难得的俊才啊……”李师中的感叹终于发出了声,引得站在他身边的几人看了过来。李师中眼神一凛,让他们立刻低头避过。   视线重又投到韩冈的身上。韩冈所修纂的伤病营制度规程,去年腊月初被呈了上来,放到了李师中的案头上。   李师中猜测韩冈也许是抱着“宁厌之于繁,勿失之于简”的想法。他修纂的制度规程总计有六大项、七十余条细则,共两万多字,厚厚的一摞五六十页,如一卷书一般。那份制度规程中,从外部建筑到内部陈设,从日常饮食到伤患救护,从作息规则到安全保障,与伤病营相关的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有涉猎。   李师中只是随手翻了一翻,单是字数就吓了他一跳。北宋与千年之后的时代不同,千字上下的文章才是普遍情况。过了万字,就号称万言书,不是普通读书人能信手写出来的。而韩冈只花了一个多月,便是两万字之多。而韩冈在扉页中还明确说明这只是试行条例,具体的条款要在试行的过程中逐步加以修订。   尽管这份规程看起来繁琐了一些,但每条每款都自有道理,无一条可删改。能把这些方面都考虑到,李师中只觉得韩冈根本不可能才十八岁,四十八岁的老行吏还差不多——将规程中涉及的各个方面的学问都融会贯通,而且还留有加以修改的余地,根本就不可能是一个还未有过任何实务经验的少年。 第三十四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中)   但韩冈却年轻得过分,让人不禁怀疑起这份规程的出处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师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过之后,便当即摇头道:“此一篇,必是韩冈剽夺无疑!他决然写不出来。”   正如写诗作赋,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经历,初出茅庐的韩冈如何能如积年老吏那般面面俱到?   如果只是靠着臆想作出的诗句,便完全无法与融入真情实感的作品相比。没有亲自走过蜀道,李白也写不出《蜀道难》,不是好酒狂纵的游侠性子,《将进酒》也不会出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是亲历大漠,如何写得出来?   李师中的那位在王素帐下同样做过幕宾的清客,当时也对他说,“范文正【范仲淹】帅府陕西之时,曾有《渔家傲》多首。皆是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道尽了边镇劳苦。但欧阳六一嘲其为‘穷寨主’之词,也做了首《渔家傲》,送与要入关中的王尚书,自谓是‘真元帅之事’。当日学生也在场,曾听着尚书家的几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只记了‘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干二净。而范文正的‘衡阳雁去无留意’,却遍传天下,至今犹唱。”   李师中来秦州有半年多了,对“白发将军征夫泪”已深有体会。而欧阳修并未在关西任官过,他的“玉阶遥贺南山寿”不过是凑趣敷衍之词,既乏实感,又缺真情,当然无法流传。   欧阳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这首《渔家傲》也是远远比不过范仲淹的“塞下秋来风景异”,反倒是“叶小未成荫”,“笑问鸳鸯二字怎生书”这两首,由于是真情实景,却是引人之至。当然,正因为欧阳修将十四五岁的少女风情写得入骨三分,世间才有了他帷幕不修,私通侄媳的传闻。   李师中明白他的清客为何要提到欧阳修和范仲淹的《渔家傲》,就是想说完全没有实务经验的韩冈,不可能写出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制度规程来。但李师中只用一句话就问得清客哑口无言:“不知韩冈抄袭是谁人?”   如果是一个少年写出了有悖于他生平经历的上佳词句,多半就可以确认他是剽窃,但有关军中医疗制度,历朝历代都没有先例,也没有章程可循,韩冈又是从何剽来?   除非他真的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师中翻看过的史书中,孙思邈好像也从来没有这方面的著述和言论。   如果此份规程的确是韩冈自出机杼,再加上他一言灭尽土豪满门的手腕,韩冈的才智已足以让李师中感到心惊胆战。他仅有的缺点,也就是差一个进士出身,又早早地出仕,性子太过急切了一些。   李师中现在很后悔,早知道韩冈才干如此,他根本就不会同意让他来经略司任职,危险的苗子只该早点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没那么容易。   远远望着风姿秀挺的韩冈,李师中心中火烧火燎的一阵烦躁。自从王韶把韩冈招致门下后,小动作也当真是越来越多,让他不胜其扰。而且同时举荐韩冈的还有吴衍和张守约,这让本来已经孤立无援的王韶,等于一下又多了两个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从王韶身边弄走!如果有机会,栽他一个赃罪那就更好……”   韩冈忽然间一阵毛骨悚然,方才他转身间无意中对上的眼神阴冷潮湿,让他只觉得有一条冰冷腻滑的毒蛇,在背后蜿蜒盘旋。他貌似不经意地四面张望,但那道眼神却再也没有出现,唯一能确定的,方才盯着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员们。   韩冈向那里望去。李师中四平八稳地站定,只是眼皮半耷拉着,大概是在等着鞭牛仪式结束。紧跟在李师中身后的秦凤路兵马副总管却正好往他这里看来。   韩冈略略低头,避过那道审视的目光。   秦凤兵马副总管窦舜卿是个新面孔,就赶在腊月中,他受命来秦州上任,据说是为了顶替了颟顸无用的前任。可窦舜卿须眉花白,腰杆也微驼,看起来比张守约还要老上许多,也完全没有张守约身上百战功成的气势。乍看上去像个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窦舜卿的外表,韩冈也没听说新来的窦副总管有什么出众的战绩。好像就在京东【大体是山东】打过海盗,还有就是在荆湖北路【今湖北】剿过叛乱的蛮瑶。   韩冈祖籍京东,自他祖父那一辈才因故迁来关西,听到窦舜卿为老家剿灭贼寇的事迹,倒有几分亲切感。但如今的海盗,其实就跟前日死在韩冈手上的过山风差不多,一伙也就十几人、几十人的样子。若是剿灭海盗都能算是战功,那他韩冈手上的战绩,便已经不比窦副总管在京东差了。   窦舜卿是承继父荫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横班,是朝中总计不超过三十人的高层将领之一。而窦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亲还要官运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观察使的身份,来领秦凤路马步军副总管一职!   驻扎在开封府界的十万京营禁军,分属两司三衙统领。两司是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而侍卫亲军司又分为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这两司与殿前司便合称三衙。其中殿前都虞侯便是殿前司排名第三的统兵官,仅次于殿前都指、副都指挥使,统领着京城内外拱卫天子的班直侍卫,以及捧日、天武等上位禁军。   不过放到窦舜卿这里,殿前都虞侯就不是实领的差遣,而是与向宝“带御器械”的加衔一样,是一个荣誉性的头衔。比起天子身边的宿卫,殿前司统兵官当然要远远高出一大截。向宝能让前任副总管形同虚设,但在窦舜卿面前却根本抬不起头来。   在关西,名位能与窦舜卿相抗衡的武臣,也就只有宣徽南院使、静难军节度留后、判延州兼鄜延经略使——郭逵一人。   而观察使一职,同样是武臣中屈指可数的官位,世称为贵官,仅次于节度使和节度留后,排在武臣等级的第三级,其下是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   通常这等贵官,不仅是给武将,更多是封给宗室或是外戚,偶尔也有文臣得以加衔。濮王的第十三子赵曙,也就是英宗皇帝,被仁宗过继来为皇子前,便是个团练使,人称十三团练,比窦舜卿的观察使还低两级。   以窦舜卿如今的官位品级,已经达到在国史中留下一份传记的资格。一般来说,官阶升到窦舜卿、郭逵这般地步,名位便已做到了顶,天下武臣中也不过三五人的地步。就该喝着热茶,晒着太阳,等待致仕了。   前任的那位让人印象模糊的秦凤兵马副总管,已算得上老迈无用,而窦舜卿的年纪比他还大上一点。郭逵是在陕西、河北都留下累累功勋的宿将,所以当开拓横山的战略需要一个稳妥的后方时,他便被赵顼钦点去镇守延州。   可窦舜卿的才具世间并无传说,只是他的籍贯是相州,与两朝顾命的元老大臣韩琦是乡里乡亲,他能得升高位,多得韩琦助力。而韩琦如今是反变法一派的主心骨,纵然离开了京城回到相州,他的阴影依然盘踞在变法一派的头顶上。   王韶就很担心窦舜卿来秦州后,会与韩琦一呼一应,使得拓边之计沦为空谈。韩冈现在远远地盯着窦舜卿,他已经忘记了追查眼神的主人,而推算着新来的副都总管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变局。   “玉昆!”   “嗯?”耳边一声唤,把韩冈从思绪中惊醒,王厚带着王舜臣不知何时挤到了他的身边。被抢去位置的几人嘴里嘟嘟囔囔还在抱怨着,但帮王厚推开人群的王舜臣只一瞪眼,他们便如落水狗一样抖了几下,乖乖地让了开去。   “昨天回来,大人为了上报硕托、隆博两部的事,便连夜去翻经略司架阁库【注1】里的故纸堆,想找出过去处理蕃部相争的堂扎,好对着写奏章。最后想找的没找到,却找到了一个更有用的……玉昆你猜,大人找到了什么?”王厚很是兴奋,鞭牛已经快轮到了王韶,他也不去看,对着韩冈扯出一大段来。   “没头没脑的,我怎么可能猜得到……”韩冈声音突然一顿,将视线投到排在官员队列中的王韶脸上。虽然他装得若无其事,但已经很熟悉王韶的韩冈,还是能看出明显地透着喜色。   “是与古渭有关?还是抓到经略相公的把柄?”韩冈猜测着。王韶不是沉不住气的人,能让他兴奋如此,定然是有助于拓边计划的重要情报。而王韶翻的又是政事堂下发的公文——这称为堂扎——还与蕃部事务无关,那需要猜测的范围就很小了。   注1:架阁库就是中国古代的档案馆。一般来说,无论中枢还是地方的衙门,都会设有架阁库,用以存放过往公文和账簿、名籍等物。 第三十四章 彩杖飞鞭度春牛(下)   时至今日,王厚已经不会再吃惊于韩冈头脑的敏锐,很干脆地点头:“两个都是。是半年多前政事堂发回来的堂扎,里面附了李经略的奏疏。李经略在奏疏中说秦州渭水两岸有无主闲田万顷,可供屯垦……”   半年多前,那不是李师中刚到秦州上任的时候?!从他的奏疏中看,很明显是要向朝廷申请屯田渭源、古渭,这根本是在为王韶的计划背书。韩冈惊道:“经略相公原本是支持机宜的?”   “李经略刚来的时候,本就是支持大人的,连向钤辖都没二话——哪人不喜欢功劳?只不过等大人兼了管勾蕃部之职,又有了专折之权后,便一夜风头转向。”   “难怪!”韩冈叹了一句。管勾蕃部原是向宝兼任;而专折之权,意味着王韶在必要时,可以绕过经略司而直接向天子递上奏章。一个被夺了权,一个无缘分功,当然不会再支持王韶,明里暗里地反对,也是理所当然。   “也难怪当初机宜要在渭源筑城时,李经略不明加反对,而是叹着没钱没粮,说是要挪用军资粮饷来资助机宜的计划!”   “是啊,当时还以为他不想惹怒王相公。现在一看,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厚的心情很好,王韶无意中揭破了李师中的底细,成了推动计划的最佳助力。   只要王韶用同样的言辞将渭源、古渭的屯田之利奏报上去,难道李师中还能覆口否认不成?如果他反口,王韶便更有理由向天子申诉李师中对开拓河湟的干扰。而“奏报反复”这个罪名,也足以让李师中滚蛋。   “对了,为什么这事没早发现?”韩冈心中起疑,若是早点发现此事,王韶早前根本不会陷入进退不得的窘境。   王厚尴尬地笑了起来,这当然是王韶自己问题,“当时大人正带着愚兄在各城寨探风,一个月也会不到秦州一两次,没有想起要去翻看堂扎和朝报。”   韩冈眉峰微皱。孙子都说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来自千年后的韩冈,更明白信息有多么重要。情报就在身边,但不去研读,就跟没有一样。朝报、堂扎都是蕴含着大量情报,怎么能因为忙碌,而忘记翻看?!这的确是王韶的疏忽。   “对了,玉昆……你是不是要抢春牛?”王厚岔开话题,左顾右盼一番,忽然问道。   韩冈点了点头,这才是为什么他一大清早就往城外跑的原因。以他的性格,才不会无故凑这种无聊的热闹,“家严是叮嘱过小弟,要带上一块春泥回去。”   “那就难怪了!”王厚点着头,又道:“愚兄便不凑这个热闹了。玉昆你待会儿要小心一点,别被踩着了。不然明天可上不了马!”   “别被踩着了?”韩冈喃喃地重复了一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狂热的人山人海,猛地一阵寒战,忙扯着又要挤出人群的王厚和王舜臣,笑道:“有王兄弟在,还轮得到小弟出手?”   强留下了王舜臣,韩冈和王厚往人群外挤去。踩踏致死的新闻,韩冈前世没有少听说过,万一出了意外,当真是死不瞑目。而王舜臣的重心低,底盘稳,身手够好,长相又是凶恶非常,即便在蜂拥的人群中,也不用担心他会有任何危险。   当最后一名官员抽过鞭子,转身而回,锣鼓声便喧天而起。李师中领着官员,向后退出了近百步。他们这一退,场中的气氛顿时紧绷起来,千百人蓄势待发。   锣鼓敲响了一个变奏,人群中央,一颗绣球带着条红绸往向空中腾起,就像点燃了烟花的引线,哗的一片狂躁声响,震动全场。如山崩海啸,如巨浪狂潮,千里长堤被洪水击垮,人流山呼海应,奔涌而上。   韩冈看得暗自心惊,若他还在疯狂的人群中,说不准就会被推倒踩死,难怪王厚要他小心一点。看着他们疯狂的程度,甚至不逊于后世那些追捧韩星的歌迷们。如行军蚁掠过雨林,又如蝗虫途经田野,更似洪水扫过大地,眨眼的工夫,与真牛一般大小的春牛便不见踪影。   韩冈满腹抱怨,他的前身当真是钻在书堆里拔不出来的书蠹虫,有关抢春牛的记忆,竟然一点都没有。要不是王厚提醒了一句,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自己,别说抢春牛,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   无数只手从破碎的春牛身上一把把地往怀里揣着泥土。没能抢到的后来者,直接便将主意打道了已经揣着春泥往回走的幸运儿身上,因此而厮打起来的不在少数。   一块土,承载着百姓们对丰收的渴望,也难怪他们如此疯狂。韩冈叹了口气,他老子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弄一块土回去,据说对养蚕很有好处,还能治病。不过,他今次要让父母失望了。王舜臣身高太矮,他的身影早在人群一拥而上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看他这样子,保住自己也许不难,想要弄回春泥怕是没可能了。   不过韩冈今次却猜错了。   “三哥,你真是好带契!日他娘的,没想到疯成这样!”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王舜臣,浑身狼狈不堪,在韩冈面前大声地抱怨着。他上下的衣衫都已经破破烂烂,蓬头乱发,连帽子都不见了踪影。   韩冈赔着笑,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了。但只见王舜臣往袖中一掏,竟然摸出来海碗大小的一块春泥来。   王厚大笑出声:“好你个王舜臣,竟然藏得这么大的一块出来。亏你本事!”   韩冈也惊了一下,赞着:“王兄弟当真本事!”   “这算什么?”王舜臣拍着胸脯,放声大笑,“俺在千军万马里都能杀个七进七出,何况抢个春牛?把冲锋陷阵的事交给俺,保管放一百个心!”   王舜臣的官位虽卑,尚未入流品,但已经可以带上一个指挥的兵力。王韶已经透露要让他先去甘谷城领兵,积攒下一点军功,等河湟开边的战争正式开始,便能及时派上用场。王舜臣现在也尽做着统领大军,践踏敌阵的美梦。   春牛抢尽,祭春仪式也到了终点,锣止鼓歇,人群遂纷纷散去,只留下了一地鸡毛,一片狼藉。而在春祭仪式结束后,府衙里还有惯例的宴席。   一队在仪式举行时充作仪卫的骑兵,护送着地位最高的李师中和窦舜卿回城,剩下的官员也是三五成群,交情好的走在一起,往南门走去。只有王韶几乎是孤零零地站着,唯独吴衍陪在旁边,看他们的样子,明显的已经被秦州官场给排斥了出去。   当然,其中有多少是畏惧李师中的威势,有多少是真心反感王韶,其实并不难判断。在官场上,表面上言谈甚欢、情谊非常,背地里捅刀子才是常态。没有利益之争,很少会有人把事情做得这般绝——而与王韶利益相冲的,唯有王韶在经略司中的几个顶头上司,除了李师中、向宝,便是刚来的窦舜卿了,连张守约都乐见王韶功成。   王厚看着自己老子如今的人缘,也不禁苦笑。王韶要升古渭为军,就是在跟李师中摊牌,州中官吏选边站也是理所当然。从眼下的局面看,王韶与李师中的第一阵算是惨败。   “多亏了玉昆你的计策啊……”   “计策?”韩冈一向很在乎自己的形象问题。他并不愿意给人留下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印象,这对他日后的发展全无好处。韩冈很明白王韶对自己有些看法,他并不想加深留给王韶的心机深沉的印象,“别说得跟阴谋诡计一般。真要说谋略的话,也是阳谋,不是阴谋!”   “阳谋?”王厚没听过这个生僻的词汇。与阴谋相对的谋略,就叫做阳谋吗?   “不是在暗地里谋算他人的诡计,而是以煌煌之师临堂堂之阵,光明正大的策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也没问题的策略,便是阳谋。即便明着告诉李师中,我们要上书朝中,他又有什么办法?正如下棋,落子在明处,但照样能分出胜负。陷其于两难之地,逼对手不得不应子,这便是阳谋的使用之法。”   “阳谋?”王厚再次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韩冈的解释使他有了一丝明悟。比起阴谋诡计,韩冈所提议的计策,的确光明正大。但也是一样咄咄逼人,让李师中无法应手。再回想起韩冈于军器库对付黄大瘤,于押运之路上对付陈举,于伏羌城对付向宝家奴,还有……利用伤病营对付自己的老子,每一件事都看不到任何阴谋的痕迹,而是坦坦荡荡的行事,这样的做派无人能挑出破绽来,却也照样一桩桩的遂了韩冈的心思。   不愧是韩玉昆!王厚只觉得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看到了一名士子心中的风光霁月。韩冈的心智才情,还有人品,都让王厚敬佩万分。   有助力如此,王厚也不再担心他父亲在事业上的能否成功。当初下的一点本钱,如今已经收获到了累累硕果。   王厚扯着韩冈的袖子,“玉昆,你明天就要去东京了,愚兄已在惠丰楼为你订下了一桌饯行酒。今天我们兄弟一定要好好地喝个痛快!”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一)   惠丰楼中,韩冈本以为除了王厚之外,就只有王舜臣、赵隆等几个相熟的友人。惯例的十里相送,要到明天他启程才是时候,到时王韶、吴衍说不定都会到场,而今天,应是王厚找个借口来喝酒。   他没有想错,王舜臣跟着来了,李信也到了,还有杨英——王韶自德安带来的乡里,也是最贴身的亲信——同样到了,连赵隆也辞过王韶,匆匆地赶来赴宴,几个相熟的同伴的确都来为韩冈饯行。   但他又料错了,由王厚主持的饯行酒他并没喝到。刚刚走上惠丰楼的三楼,一个坐着位置最好的一桌的客人,便派了个仆役来跟韩冈打招呼。   抬眼看去,王厚和韩冈两人都吃了一惊。虽然是韩冈很陌生的相貌,从来没有打过交道。但韩冈知道他是谁,王厚也知道他是谁。   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一个阉人。   出自宫中,按规矩不得结交地方官吏,担任着走马承受之职的阉人,不知为何没有参加鞭牛后的春宴,却身在惠丰楼上,还派人过来跟韩冈打招呼。   “可是韩玉昆?”刘希奭远远地招呼着。   韩冈略一犹豫,便主动上前,向刘希奭行礼道:“韩冈见过刘走马。”   刘希奭起身还了半礼,笑道:“久闻韩玉昆大名,却总是错过。今日得见,方知名下故无虚士。”   大概以为韩冈第一次亲眼见到阉人,王厚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韩冈的神色。他知道但凡士人都不会对阉宦有任何好感,生怕韩冈在见面时有什么失礼的举动。但韩冈老实本分地行礼,让王厚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了点淡淡地失望。   与王厚猜想的不同,韩冈并不歧视阉人,不过少了二两肉而已。只要不是自己下面少,他并不在乎别人有没有那二两肉。韩冈也不会把历史和小说混在一起,很清楚北宋的宦官们不会葵花宝典,也不会有避邪剑法。只是想法虽然很不现实,他还是期待着能见着一位能说出“要圣旨,来人那,咱们给他写一张”这句台词的奢遮公公来。   可出现在韩冈面前的阉宦刘希奭,没有想象中的阴阳怪气,站在人群中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子,只是没胡子罢了。他的声音略显高亢,但下体健全的男人中,也不是没有声音尖细似女子的。如果不是明着介绍出来,韩冈也做不到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他与常人不同。   走马承受,全称是“诸路经略安抚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这么长的名头,写起来不方便,说起来更饶舌,一般都简称走马承受,或直接称为走马,就跟韩冈的经略安抚司管勾公事的简称抚勾一样。   刘希奭拉着韩冈的手往自己的桌边走,显得亲热无比,“玉昆果真是大贤,甘谷疗养院刘某近日刚刚去过,里面诸多伤病对玉昆你可是交口称赞,感恩戴德。”   “走马过奖了。韩冈只是适逢其会罢了。”韩冈有些纳闷着刘希奭的示好,被阉人拉着手,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只是他掩饰得极好,看不出半点异样。   刘希奭豪爽地笑道:“适逢其会便能帮一城的将士解除后顾之忧,到了玉昆真的领下提举伤病事的差遣,路中各寨还有多少将士会畏敌如虎?日后西贼再犯秦州,总少不了玉昆的一份功劳。来来来,明天玉昆你就要上京,趁着今日尚在秦州,刘某权且以水酒一杯一助行色。”   秦凤走马拉着韩冈在自己桌上坐下,又招呼着王厚过来。王舜臣等三人地位不够,在旁边的一桌坐了,由刘希奭的伴当招待。   刘希奭在秦凤地位特殊,人人敬他三分,就连李师中等闲也不想得罪他,而惠丰楼又是官产,刘走马要请客,谁敢慢待?   不移时,美酒佳肴便摆满了两张桌子,再过片刻,惠丰楼里两名头牌歌妓也走了上来——惠丰楼是秦州最大官营酒店,里面的歌妓也是教坊司中精挑细选——玉手将琵琶轻拢慢捻,便在桌边婉转而歌。虽然是最常听到的柳永词,但并非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那般扫人兴的歌调,而是“变韶景、都门十二,元宵三五,银蟾光满”,唱着东京的元宵胜景,正好韩冈在年节时入京,即应时,又应事,取一个好意头。   “他想做甚?”王厚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如今的秦州官场上,王韶并不受待见。而韩冈作为王韶手下第一得力的谋主,也当然是一个待遇。现在刘希奭宴请韩冈,摆明了是要帮着王韶一手。他为何在这么做?   王厚的疑虑刘希奭看在眼中,但韩冈脸上清浅自如的笑容,却毫无半点异样。但以韩冈的才智,会看不出走马承受的宴请在秦凤官场中的意义?怕是已经看透了才是。刘希奭自此才在心底里真心诚意地叹了句:“果然是名不虚传。”   刘希奭的任务就是在秦凤作天子的“耳目之寄”,实司按察之职。他负责监察秦凤文武众官,有风闻奏事之权【注1】。   不过,并非是不论大事小事都要上报,也是有选择的。像陈家的覆灭,裴峡谷中的战斗,韩冈察举西贼奸细的功劳,都会报奏朝中。而伏羌城中韩冈与向宝家奴的冲突,便不会上报——一是因为向安事后处理的好,二是刘希奭并不觉得为了这等小事有必要得罪向宝。   从走马承受接受的差遣来看,他们只是兼任了监视任务的一个情报搜集官,不会也不该偏向地方上任何一位官僚,更不能有派别倾向。就算到各处寨堡视察,也不允许接受寨主堡主们的宴请。   但是人就有立场,而且走马承受与天子之间的联系并不是单向的,天子的心意有时候也会透过走马承受来传达。王韶是赵顼亲自拔擢出来,放到秦凤。支持他的行动,也是会受到天子的赞许。   同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刘希奭也有。所以他会找韩冈搭话——如果直接找王韶,那是结交地方官吏。但韩冈是即将上任的新人,先打个照面,顺便一起坐坐,了解一下性格为人以及才学能力,即便官司打到天子面前,都不能说他有错。   韩冈不可能看得透刘希奭的所有盘算,但刘希奭设宴为他饯行代表的意义,以及可能引发的官场变局,总是能推断得出。这是雪中送炭啊……   这阉人当真是帮了大忙,韩冈举杯敬向刘希奭。而韩冈这一举杯,便让王厚放下心来,“看来对大人并不是坏事”。心情一松,原本充耳不闻的歌声,也在耳中清晰起来。   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都是不到二十的佳丽,自幼在教坊司中得人教导,琵琶铮铮,歌喉悠扬,端的是色艺俱全。从桌的王舜臣等人已为声色所迷,看得如痴如醉,王厚家教严谨,只偷眼看了两眼,便不敢再看。只有韩冈,他与刘希奭推杯换盏,谈笑正欢,半点也没有把两位歌妓的表演放在心上,眼神投过去也只当是山石流水,连眼皮都不带动弹一下。   蹬蹬蹬,又是一阵楼梯响。   “我说惠丰楼的两个台柱子去了哪里?原来是在这里给人唱曲儿。”随着一句有些做作的声音,从楼下呼啦啦的上来了七八个人。打头的是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面皮粉白,双唇鲜红,仔细看去,他脸上当真是涂脂抹粉,好生打扮了一番。   韩冈的眼皮子终于跳了一下,刘希奭这个没下面的阉人,看起来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子,但眼前的这位,却是不折不扣的人妖。男人涂脂抹粉不知是哪里的风俗,至少韩冈在秦凤可没见过。   刘希奭站起身来。韩冈停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能让秦凤走马起身相迎,来人必然是有官身的。但看来人的模样,不是正经官员,而应该是荫补。   “是窦家的哪一位?”   李师中的家庭情况,韩冈已经清楚,没有这等货色。而秦州城里,够资格荫补子孙的官员,除了李师中,就只有窦舜卿。韩冈正想着,刘希奭已经给了他答案:“原来是窦七衙内。”   “窦解。”王厚在韩冈耳边轻声道。秦州官场内的消息,他一向打听得一清二楚,“窦舜卿的亲孙,出自长房,家中排行第七。但窦舜卿的前六个孙子都夭折了,所以算起来,他还是长房嫡孙,荫补了个正九品的右侍禁。”   王厚说到荫补,不经意地哼了一声,声音很轻,但落在了韩冈的耳中,却不禁了然一笑。   王厚当然不喜欢荫补这两个字,因为他不是王韶的长子。王韶可以推荐韩冈,却不能推荐自己的儿子,而王厚又不是读书的材料,正常情况下肯定是要等荫补入官。不过论荫补顺位,王厚比他的大哥王廓来得要低。自来荫补子孙,都是长子长孙居前。虽然王廓在家乡悠闲度日,而王厚却是在西北边陲风吹雨淋,但规矩就是规矩,礼法纲常不容违逆,而王厚,就只有等待另外的机会。   注1:看过水浒的朋友都知道,花和尚鲁智深在出家之前,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所谓廉访使,其实就是走马承受,只不过是在徽宗时改了名字而已。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二)   一旦正式对河湟吐蕃开战,王韶军权独立,必然会有一个缘边安抚使的头衔下来。到时在王韶幕中,王厚理所当然的会得到一个名为“书写机宜文字”的职位——不是“管勾”,是“书写”——这是安抚使的权利,可以任命家人、仆役为书写机宜文字,也就是私人秘书。   只要王韶本人做得好,便可以正式授官,这是王厚仅有的机会。要不然,必须等到王韶功德圆满,收复河湟后,立下的功劳足以让几个儿子一起沾光,才能获得官职荫封。   窦解一个油头粉面的衙内,来秦州后又沉湎于酒色,不费气力却得到了正九品的官身,对荫补之事耿耿于怀的王厚当然看他不顺眼。   刘希奭与窦解互相见过礼,又引来与韩冈、王厚相见。   窦解则随意地向韩冈和王厚拱了拱手,便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一拍桌子,对两名歌妓道:“怎么不唱了?我窦七可是特地来捧场的。”   “是砸场,还是捧场?”   韩冈看了看刘希奭,秦凤走马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作为主人都还没有说话,窦解却喧宾夺主。当真以为凭着他祖父的权势,就能在秦凤路上横着走了?   韩冈自从转生以来,在这个时代接触了很多人和事。地位高到李师中、向宝、王韶,地位低到黄大瘤、李癞子,心机都不少。年纪轻的,如王厚、王舜臣,也都有些城府,或者说都是一些聪明人。如窦解这般浅薄的纨绔子弟,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该不会是装出来的样子吧?”韩冈总是习惯性的将人往聪明里去想。   王厚向韩冈使了个眼色,眼神中有着几分喜色。这是好事啊,窦七可是把刘希奭强往王韶这里推。   刘希奭脸上的不快只是一闪而过,笑意又堆了出来,招呼着韩冈和王厚重新坐下。琵琶弦动,牙板轻敲,两位歌妓又唱了起来,还是柳屯田的曲子词。   曲乐声中,几人随意地说着话,可窦解只理会刘希奭,却对韩冈、王厚全不答理。而韩冈、王厚也不自找没趣,也只跟刘希奭说话。   窦解上桌,方才吃的旧菜便撤了下去,惠丰楼又换了一桌菜上来。刘希奭和王厚对前面吃得一盘鲜嫩的酿豆腐赞不绝口,细嫩弹滑,洁白如玉,又没有咸苦味,口感远远超过他们过去吃过的任何一次豆腐。现在又端了上来。掌柜亲自来介绍,说是城内天宁寺的特产,过去只用在寺内素斋上,只是最近香火少了,才开始提供给惠丰楼等秦州城内地几家大酒楼。   “这是用石膏点的,而不是卤水。”韩冈随口把底细揭穿。虽然此时还是天宁寺意欲掩藏的秘密,但后世豆腐种类花样繁多,本质上却还是盐卤豆腐和石膏豆腐两种,这点小常识他也还是有的。   “石膏?”王厚、刘希奭一起问出声来。   韩冈解释道:“寻常都是用卤水点豆腐,故而有股子咸苦味,如果用的是石膏,便是如现在的这一道般鲜嫩。”   王厚摇头赞叹着:“早知玉昆博学,不意连庖肆之事亦能通晓,到底还有什么是玉昆你不知道的?”   “不愧是韩玉昆。”刘希奭随手又敬了韩冈一杯酒。   “若是说起种菜施粪,抚勾应该也是一样熟悉。”可能是韩冈得了两人的赞,让窦解心里不痛快。他的话里带着刺,却透着浅薄。连刘希奭都听着不舒服,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更别提王厚,差点要拍案而起。邻桌也是一阵响声,却是李信和杨英两人一个拉着一个,硬是把双眼怒火熊熊的王舜臣和赵隆压在交椅上。   韩冈没有理会窦解,笑着说:“也不是韩某博通,而是恰巧知道天宁寺每月都要买上一批石膏……”   “看来韩官人的确不是博通,而是包打听啊……”窦解歪着嘴笑着,说话越发的刻薄。   王厚和刘希奭都不禁皱起眉头,窦舜卿的这个孙子怎么这般说话?连做人都不会,真不知窦家的家教是怎么教的?窦舜卿一贯地喜文厌武,曾经有传言说他想将自己的武官身份改成文官,只看他连孙子都训不好,转了文官也是丢脸。   凡事总想图个嘴上便宜,喜欢打压别人来抬高自己,这样的浅薄小人韩冈倒见得多了。如今韩冈地位不同了,在走马承受面前与窦七衙内争起闲气,反而会毁了自己辛苦打造的形象。   但给人欺上门来也不合他的脾气,韩冈偏头看了看王厚,又对刘希奭笑道:“处道兄应该是清楚的,如今医治骨伤,总少不了一味石膏。在下很快就要提举路中伤病事宜,在情在理都得要打听一下秦州各种药材的行情……”   韩冈没说下去,但王厚和刘希奭却已经听明白了。韩冈因为要打听药材的行情,从而得知了天宁寺在争购石膏,又从中推断出天宁寺做豆腐的诀窍。这一层层的推理,便体现出了韩冈的头脑明锐,闻一知十。   “这些年来,天宁寺每隔三月就要进个四五十斤石膏,若说是有人热毒缠身,非用石膏这等大寒之物不可,也不至于一用十几年,当成饭在吃。”   韩冈的解释倒是合情合理,刘希奭暗暗点头,又暗自给了他一个心细如发的评价。   自从被推荐入官以来,韩冈以尚未授官为由,对路中各处伤病营不闻不问,连他亲自起名的甘谷疗养院也没再涉足半步。刘希奭本以为韩冈是那种得了官后便无心政事的一类人,但从他暗中打听药材行情的一事来看,韩冈对他自己要负责的事务还是很上心的,也难怪王韶那般看重他。   “见微知著,王、张、吴三位果然有眼光。玉昆当真是大才。”刘希奭举杯又向韩冈敬了一杯酒。   “哪里,走马过奖了。”韩冈回敬刘希奭,王厚也端起杯子凑个热闹,不经意间,窦解已经被晾在了一边。   对窦解这样的人来说,无视便是最大的侮辱。偏激的性子,根本容不得人小觑半点。一个灌园小儿,一个阉人,还有一个幸进之徒的儿子,竟然都当他不存在,在那里自说自话。窦解的心中顿时浸透了屈辱,熊熊怒火燃起。   而韩冈还在跟刘希奭谈笑着,毫无拘束,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王厚对此并不惊讶,只要与韩冈打过交道,只要与他没有仇怨,都是很容易便跟他亲近起来,他本人不也是这样的?   刘希奭与韩冈有说有笑,觥筹交错,不是官场上的应酬,也不是一开始别有用心的刻意结交,刘希奭是真的觉得与韩冈喝酒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甚至不知不觉中,话题转移到河湟拓边上之后,刘希奭也浑忘了要避忌一点。   与君子交,不觉自醉。   韩冈前世毕竟有过长达十六年的正规的学习经历,虽然所学到的知识,与如今世间流传的学问有所冲突,无法有效运用。但学习方法却能贯彻古今,将之运用到儒家学术的攻读上来,同样无往而不利。科学知识姑且不论,十六年正规化的教育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考能力,就已经让刻苦钻研的他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就算没有留在身体里的记忆,只要有充分的时间用来学习和交流,他照样能在面对这个时代的饱学之士时,丝毫不露半点怯意——这是韩冈的自信。   而且从精神年龄上说,韩冈比他的外在要年长得多,早早有了稳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性格、为人都已经成形,又是冷静现实的性子,几乎不会为身外之事所干扰。同时他还有有足够的社会经验,与人交往起来得心应手。   北宋与千年后的时代,社会、风俗、人情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人性依旧,使得韩冈混迹在北宋的社会中依然如鱼得水。   这就是韩冈的优势所在。也是依仗着自己的经验,韩冈正小心地准备着从窦解这里探一下窦舜卿的老底。   “……再过一年半载,等王机宜在古渭和渭源将根基打好,到那时,立功的时候便到了。”韩冈抬眼像是在对刘希奭说话,但眼角却是在关注着窦解的神色。   不出意料,窦解冷笑一声:“富相公、文相公这些元老重臣,没一个喜欢妄起干戈。”   “别忘了韩相公。”韩冈第一次接过窦解的话头,出言反驳,“相三帝、扶二主,富、文可比得上?!他可是支持拓边河湟的!”   “谁说的?!”窦解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事,“韩相公怎么可能支持王韶!?他可是骂了也不知多少次了。”   “蠢材!”韩冈眼中藏着嘲笑。   窦解的脾气性格,韩冈一眼便看个透底。自高自大,心胸比针尖还小,又乏城府,浅薄无知。这样的人总以为是众人的中心,最受不得轻视。把握到窦解的性格,设个陷阱让他自己跳进去,也不需费多少力气。窦解这么轻易便上了当,让韩冈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窦解脸色也变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   刘希奭面沉如水,双眼透出的寒意能把人冻结。他当然明白,赵顼把窦舜卿派来秦凤,不是为了给王韶拆台。可从窦解的话中,窦舜卿的偏向已经展露无遗,而且谁是幕后,也已经清楚明了。秦凤走马头痛欲裂,这件事他是上报好,还是不上报的好。   窦解脸色阵青阵白,让王厚看了很解气。而韩冈却站起身,对刘希奭行礼道:“今日一会,多承走马盛情。只是天色不早,明日韩冈便要启程,还是先告辞了。”   刘希奭愣了一下,又苦笑着点头:“也罢……就到这里吧。”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三)   好好一场饯行宴给个厌物搅和得不欢而散,刘希奭送他们出来时,也只能苦笑着说等日后有机会再聚。只是这可能性不大了——韩冈自京中回来后,就是正式的秦州官员,走马承受碍于身份,便不可能再邀他一起小聚。自然,韩冈和王厚并不会在意刘希奭的宴请,只要秦凤走马在心底里给窦舜卿记上一笔账那也就够了。   别过刘希奭,韩冈、王厚、王舜臣等几人自惠丰楼一起往普修寺走去。还在年节中,又刚刚结束了春牛祭典,城中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穿着新衣的孩童在路边笑闹着,而走亲访友的人们更是络绎不绝。   王厚左顾右盼,呵呵笑道:“都在扎彩灯了,再过几日便是上元。届时城中照例的放灯三日,只可惜玉昆你今年是看不到了。”   韩冈轻巧地避过一个差点撞上自己的小孩子,也笑道:“算下行程,上元的那一天,小弟恰好能赶到京兆府。长安的上元灯会,只会在秦州之上,不会在秦州之下,我可不会羡慕你们。”   “要是玉昆你能在上元夜赶到东京才叫好!”王厚放声说着,“天下上元放灯皆三日,唯有京城五日。从元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夜夜光焰冲霄,星光皆隐。御街之上溢彩流光,星汉银河如坠城中。那样的景色,天下四百军州,数千城池,也只有人口百万的东京城中才得一见!”   王厚沉醉于记忆之中,韩冈听着也是心向往之。百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城,虽然跟人口膨胀的后世没法儿比,但在韩冈心中,却自有一番魅力。   “那不是刘仲武吗?”转过一条街,赵隆突然叫了起来。   王厚、韩冈一起望去。只见赵隆手指之处,一个二十五六的青年军官被七八名军汉簇拥着,正往街旁的一家酒楼中走去。   “他就是刘仲武啊……”   刘仲武因为受到向宝的青眼,在秦州已经有了点小名气。被一路都钤辖关注提拔的新进,总是会受到多方的关注。   王厚一直目送着刘仲武走进酒楼中,这才转头对韩冈道:“刘仲武今次也要到东京去,与玉昆你一样都是明天启程。”   “向宝荐了他任官?!”   “不是!”王厚摇头,“刘仲武不是直接为官,他的功绩还不够。如果军功够多的话,就可以像甘谷城的王君万那样连转三官,一跃入了流品,做了一名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刘仲武不够资格,他是去京中三班院参加试射殿廷。”   试射殿廷,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子面前考试射术。只要考绩优异,也可录名为品官。不用王厚解释,韩冈也清楚这条武官晋升流品的捷径,无他,王舜臣和赵隆过去没少在他耳边念叨。   韩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然不是直接荐官,但向宝为刘仲武争来的机会已经够难得了。王兄弟没捞到的机会,这刘仲武却是平白无功的便到了手。”   “如此恩遇,刘仲武只要不是生性凉薄之辈,对向宝肯定是感激涕零……何况还向宝还送了一个美人给刘仲武,在家为他缝衣做饭!”王厚冲王舜臣几人扬了扬下巴,“哪个不羡慕他的运气?”   王韶如今提拔的四个亲卫,都有将他们外放去领兵的计划。其中以王舜臣的职衔最高,再升一级就能转入流内官,只是年纪差了一点,要等上两年才能实际外任。杨英是王韶乡里,以殿侍的职衔担任弓箭手指挥使,其实是白领这一份俸禄,并不实际带兵,寻常便护持在王韶左右。   而赵隆和李信,两人在秦凤都是数得着的好武艺,轻而易举便能压制着手下的骄兵悍将。赵隆的相貌身材极有威慑力,王韶平常喜欢把他带着身边,但放出去带兵一样没问题;李信则为人寡言,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便可以高枕无忧,是那种可以安心地把后方和粮道交给他的典型军官。   不过计划是计划,四人如今都还在王韶手下听命,要等到外放领兵,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而刘仲武却眼看着就要达成目标了,只要他在殿前演武时有点好表现,一个流内官身便唾手可得。   “真真是好狗命!”王舜臣对刘仲武的运气又羡又妒。说起来,如果没有刘仲武,王舜臣应该有很大的机会获得去京城的名额——只要李师中和向宝届时不反对的话。   “王兄弟的军功其实已经够了,只是争不过向宝支持的刘仲武。几十个首级在身上,还换不来一次御前演射的机会,真是吃了大亏!”韩冈摇头又叹着气,他深为王舜臣感到遗憾。   说起军功,其实王舜臣很吃亏,韩冈更吃亏。在裴峡谷,斩首三十余级,在下龙湾村,又斩获过山风以下二十多个首级,两人都是亲历其事。寻常县尉捕盗得五人,已经可以加官一级,而军功斩首有个三五十级,足以让一名小卒得入流品,鱼跃龙门。如果上头有人,靠着五六十级的斩首,甚至完全可以吹出一个败敌数千的大胜来。   但韩冈刚刚因为前一次的斩首功以及在甘谷城的功绩,而受到荐举,后一战的军功并没有被录入下来。刚过了年,韩冈才十九,能入流品已是难得,进用太速反而不利日后——李师中便是这般说的。同样,虽然看起来有二十八、三十八,但实际上才十八岁的王舜臣,也是因为年龄的关系,而与从九品的流内官无缘。   所以最后的那点在下龙湾村里的功劳,便分给了赵隆和李信二人。王厚虽然适逢其会,但他也没有从赵隆和李信那里争功的意思。   “也不必羡慕刘仲武,以四位兄弟之勇武,又能耽误几年时间?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就是几位官人了。”王厚出言安慰着有些丧气的王舜臣四人。   韩冈也道:“处道说得没错,以几位兄弟之才,只要有机会,何愁不能一跃龙门?……”他再一笑,“而在王机宜身边,机会又怎么会少?”   “说的也是!”王舜臣的兴致又高了起来,他走过路边的摊子,丁零当啷地丢下一把钱,捧了十几个橘子回来,分给韩冈他们一人两个。   王厚和韩冈要维持形象,把两个橘子收在袖中,而赵隆、李信他们,都是剥了皮,直接丢进嘴里。几人一边吃,一边走。   王舜臣吃着一嘴的汁水,顺着胡须向下流,含糊不清地说着,“三哥也是本事,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去查得药材市价。”   调查个鬼,韩冈当然没有去调查,但他前面把事情说得圆得很,没人会怀疑。不去问过石膏的行情,谁能看透天宁寺的豆腐是用的什么材料?   王厚也是摇头,指着街边的一家药铺:“这样的铺子秦州有二三十家,要是一家家药铺去问,我可吃不消。”   韩冈笑了笑,想避过这个话题。只顺着王厚的手指方向,却正见那间药铺中的伙计把一个抱着小孩的女子轰了出来。那伙计还插着腰,在台阶上骂着:“没钱还想抓药?!又不是开善堂的!没了钱赚,要俺们喝西北风去?”   那女子虽然头发都被推搡散了,遮去了容貌,但抱着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却是楚楚可怜,让人义愤填膺。见这么一对母子受欺,好事的王舜臣当即上前几步,揪住药铺伙计作势要打。   “别下重手!”韩冈淡然地说了一句,上前将那女子扶起,“小娘子可安好?”   被韩冈抓着手臂,严素心身子一颤,心中顿时又羞又恼。哪有这般无礼的?!方才想赊贴药而被轰出药铺,已经是不幸,想不到竟然还碰上了个调戏女子的泼皮。   世风严谨,男女大防虽然没有明清那么恐怖,但随意接触良家女子的身子也并不合适。王厚在旁边咳了一声,权作提醒。而韩冈扶起严素心后,便放开手,退了一步。动作自如,神色也是自然得紧。   严素心小心地抬起头,只见韩冈的双眼清澈深邃,神色也不带一丝淫邪,并不是趁机占便宜的浮华少年。而且这张面容,虽从没有正面相见,却早已深深地刻在心底。   “多谢官人!”严素心抱着招儿向韩冈行礼道谢,声音中有着一丝微不可察地颤抖。   官人?韩冈眼眉微动,又仔细看了严素心一眼,看起来她好像认识自己的样子。自家穿的是文士的襕衫,平常百姓看到自己,多半会道一声秀才,而官人,如果不是酒楼或脚店里的小二和掌柜,就只有知道自己身份的人才会这样称呼。   王舜臣这时退了回来,他并没动手,而是放手让药铺伙计躲进店中。赵隆奇怪地问着:“怎么不打?”   “三哥都说不能下重手,那还怎么打?!俺下手何时轻过?”王舜臣反问,他探头去看着严素心怀里的招儿,看轮廓应是个一个相貌很清秀的小女娃子,但她的头面上长着稀稀拉拉的水疱,而被扯开了半边衣襟,露在外面的上臂更是密密麻麻的一片浆疱。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四)   “痘疮!”王舜臣一声惊叫,赵隆和李信当即倒退了几步,远远地避开。北宋的痘疮,其实就是天花。这个时代,从皇室到民间,婴幼儿死亡率都是高达五成,其主要罪魁便是名为痘疮的天花。赵隆和李信都没得过天花,自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痘疮?……是水痘啦!”王厚上前查验了一下,他小时就得过天花,运气好撑了过去,耳鬓、额角等不显眼的地方,还有当时留下的疤痕。眼前的小孩子身上的浆疱,并不是天花的样子。他抬头问着专家的意见,“玉昆,你怎么看?”   “不是痘疮。”韩冈这个身体没得过天花,更不知道水痘和天花的区别,但药铺里的专业人士轰人出来时并没有避讳,想来也不是会要人命的烈性传染病。   严素心低下头看着招儿已经满是水疱的小脸,“是水痘,郎中都开了药方,就是没钱抓药。”   韩冈掏了一下怀中,钱袋里只剩下百十文,他问着王厚,“处道,还有钱没有……”   王厚向外掏着钱,“玉昆你倒是一片仁心。”   韩冈正色道:“当初若救我的孙道长少了一份仁心,小弟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说的也是,也算是件阴德吧。”王厚把一串铜钱递给韩冈,韩冈装进自己的钱袋,转手一起交给严素心,又问着:“还够不够?”   看着韩冈温文尔雅的微笑,严素心抿着嘴,不想让自己哭出来。她哽咽着低下身去道谢,但抬起头时,韩冈已经带着人走远了。   王厚走在韩冈身边,沉默了一阵突然说道:“玉昆,方才你做得岔了,不该扶她的。你虽是好心,可街上人多眼杂,传出去对玉昆你的名声不好。”   韩冈哈哈笑着,浑不在意:“方才本有,心中却无。如今虽无,心中却有。处道,你着相了!”   王厚愣了,想了一想,便摇头自嘲而笑:“愚兄的确是着相了……不过玉昆你在普修寺里倒真是住得久了,说话也越来越有禅味。”   韩冈停步抬头,看着普修寺的匾额,“除了香火塑像,这庙里,哪还有半分禅意?”   ……   寺中的住持和尚道安,这时正陪着几人说话。看着韩冈等人进来,便急忙站起。   他们都是不够资格出席韩冈的饯行宴,而特地在普修寺中等候韩冈。王五、王九,还有周宁,在周宁身边,又站着一个让韩冈看着眼熟的黑瘦青年。   当初的德贤坊军器库中的两名库兵——王五和王九,在陈举一党被清理之后,已经改在成纪县衙中做事——这是韩冈的安排。   陈举在成纪县只手遮天,县中的衙役胥吏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他一倒台,几十个在县衙中奔走的吏员,没有一个不受到牵连。及时找到新后台的,留任原职,而有些牵扯过深又找不到后台,便落职回家。空缺出来的职位,给多方瓜分干净,韩冈也趁机塞了几人进去。王五、王九便是其中的两人,其中年长的王九还是个班头。   韩冈藉此向外界证明:“跟过我的,我都不会忘记。”   德贤坊军器库一案,王九和王五在历次审问中咬定牙关,帮着韩冈把罪名坐实在黄德用身上。不管怎么说,刘三尸身的要害处,都有他们留下的刀伤,秦州和成纪县的仵作可分不清死前伤和死后伤的差别。王五、王九一想到投名状都交了,哪里还能有改口的胆子。   不过这样一来,韩冈便欠下他们的一笔人情。理所当然的,韩冈帮着他们洗清了一切罪名,还在成纪县中安排了两个有油水的位置——虽然是衙前,却是在衙门中长期服役的长名衙前,比起韩冈当时服的衙前役是天壤之别。   “你们是玉昆保下来。在衙门中好生做事,等玉昆回来,如果愿意的话,就让你们跟着他去办事。”王厚教训着两位王衙前,看着他们唯唯诺诺。   另一边,韩冈又与陪他从秦州一直走到甘谷城的民夫中的一员——周宁搭起话来。   看到周宁,韩冈便想起他在甘谷城创立的甘谷疗养院,以及在疗养院中做事的一众成纪县民夫。甘谷城的防御体系早已整修完毕,韩冈当日带去甘谷城的民夫,已经跟被留在甘谷修城的那一批人一起被放了回来。   只是领头的朱中却是被征召入军中,成了一位军医,负责外科——这是韩冈临走时的意见。有了这重身份,想来朱中应该很快就能娶上媳妇了。   至于周宁,则是因为韩冈看在他能写会算的条件上,把他安排到了户曹书办的位置上,这是刘显原本的职位,如今刘显已经成了刀下之鬼,周宁名正言顺地夺下了户曹书办的位置,油水自然丰厚。才几日工夫,周宁身上的穿戴已然不同。   周宁先向韩冈道过喜,祝他一路平安,这才把身边的黑瘦青年拖了出来。向韩冈道:“小人的这位族兄,一样姓周,单名一个‘凤’字。”   韩冈看着眼熟,听得耳熟,再一细问周宁。才知道他的这位姓周名凤的族兄弟,正是当日被韩冈顶了德贤坊军器库差事的那一位,而后韩冈又在被派了去甘谷押运军资的那一天,在县衙里见了他,听陈举说他的老子上了吊,让周凤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单丁户,自此便免了衙前苦役。   “只是小人的这位族兄,因为从军器库中调离得太巧,被怀疑是陈举一党。前些日又牵连到官司中,剩下的一点家财也都全没了。现在想寻口饭吃,还请官人成全。”周宁在韩冈面前说着好话。   而木讷的周凤则上前一步,跪倒在韩冈面前:“小人周凤多谢韩官人救命之恩!”   说罢便砰砰砰地连磕了三个响头。这三个响头他下了狠劲,头抬起来是,脑门上已是一片鲜红。   韩冈神色微动,的确,周凤可算是被他救了性命。若不是韩冈横空出世,让刘显将管库的职司从周凤的手上夺了去,他少不得要在火海中化为焦尸,还得落个罪名,老子和家产一样保不住。陈举的盘算,如今也不是秘密,周凤又是当事人,知道这件事的内情并不出奇。   韩冈抬手示意周凤站起,“你与我都受过衙前之苦,也算是同病相怜,举手之劳,帮一下也无妨。王九……”   王九会意地上前一步,低头抱拳:“请官人吩咐。”   “你看看县衙里什么地方还有阙,给周凤一个位置。”   “官人放心,小人明白!”王九低头应是。   周凤则连连磕头:“多谢韩官人!多谢韩官人!”   “起来吧!”韩冈端坐着,双眼犀利如电,他经历得多了,便越来越有人上人的气势,“别的我就不提醒了。只望你能以己心体他心,当初受过的苦,不要再害到别人身上……否则我决不饶你!”   “官人放心,小人决计不敢。”周凤点头哈腰地应承下来。   ……   次日清晨。   天空东侧有了点微光,而西半边的天空却还是一片墨蓝。凌晨的寒意如刀似剑,宽阔的道路上,只有寥寥数人。   韩冈从下龙湾村出来,父母和韩云娘的眼泪和嘱咐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王厚、王舜臣等十几人,就已经守在了南门处等候。   韩冈远远地向王厚他们拱手道:“韩冈累各位久候了。”   王厚也远远地在门洞下行礼,带着众人迎了过来。但走到了近前,所有人视线却齐刷刷地望向韩冈的身后。他们指着紧跟着韩冈的一名十二三岁的小童,惊问道:“这是谁?”   韩冈道:“今次上京,身边没个得力的伴当实在不方便,所以带了这个小子。你们应该都见过的,是李家的小六。当初来报信的那一位。”   没人能想得到,韩冈带在身边的伴当,竟然是李癞子的小儿子。王厚对他有点印象,正是前日在下龙湾村中守株待兔时,赶来通风报信的那个小子。韩冈能将陈家余孽一网打尽,李癞子的倒戈一击不无功劳。为了酬谢这份功绩,韩冈便收了李家的小六在身边坐了个伴当,连嫁给黄家做媳妇的李八娘,也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娘家。   王厚上下打量了李小六一阵,皱眉摇头,“玉昆。如今道路不平,贼人众多,还是再多带个老成干练的伴当上路才是。”   “三哥,还是找个可靠点的帮手。要是实在不行,俺跟你去。”王舜臣也劝着韩冈,“如今路上可不太平。”   “处道你们都放心,”韩冈豪爽地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一弓一刀,“有弓刀在此,韩某还怕那些剪径小贼不成?”   韩冈说得豪气干云,而实际上他也不认为路上会碰上什么贼子。陈家余孽已经荡清,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书生仗剑游学天下,他三年前就已经孤身做过,如今就算身边带个累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他走得都是直通京城的官道,按后世的分类算是国道,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哪家贼人会这般不开眼。   住的是驿站,走得是通衢,要是这样还能碰上贼人,韩冈可以去买彩票了——虽然这时代没有彩票。   拗不过韩冈,王厚他们也只能作罢。跟着韩冈一起,几人一起往东门走去。南门是接人,东门才是送人。王厚边走边说:“大人和吴节判今天都要来,酒菜也提前派人在十里铺那里备下,就等着玉昆你上场了。”   “又要劳动机宜和节判两位了。不知到时还有什么吩咐。”   “吴节判那里愚兄不知道,大人却是要有一封私信想托玉昆你带给王相公。”   韩冈听着一震,说是带信,实际上这是面会王安石的机会,一个从九品的选人想见到宰执官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是王韶特意为他安排的?他看了看王厚,脸上果然有些笑意。“当是要多谢机宜苦心!”   “说起来,吴节判怕是也要有些信件托玉昆你带去京城。”   “这是当然的。”韩冈点点头,北宋又没有邮局,驿传系统又不送私人信件,要想送信给远方的亲友,只有转托给相熟的友人。 第三十五章 把盏相辞东行去(五)   韩冈一行抵达东门时,王韶和吴衍还没到,却见到了另外一拨送行的队伍,正是刘仲武。这位得了向宝青眼的年轻军官,被一群人簇拥着,依依而别。向宝没有出来送行,但他还是派了一个亲信。两拨人马都挤在城门内外,靠得很近,但互相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打,完全视而不见。   “要不要跟他一路走?互相也好说个话。”王厚开着玩笑,声音大了点,刘仲武好像听到了,头动了一下,又立刻转了回去。   韩冈洒然笑着:“我是无所谓,但他怕是不干。不闻向钤辖气量有多大,跟我走在一起,回来后,刘仲武有的是小鞋穿。你看,果然先走了!”   刘仲武走得貌似急了点,仿佛在逃跑,送他出行的大队朋友中有十几个跟着他一起上路,他们都是跟刘仲武关系特别好的亲友,按习俗都是送个五六里,七八里,九十里才会回转。而韩冈这边,王厚也在十里铺那儿准备好了酒席。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古时交通不便,一别之后,再见便难知时日。但这对韩冈并不适用,现在在场的都是年轻人,春秋正盛,而且韩冈只是去京城打个转,很快就要回来。也没有十里相送的惆怅,而是预祝韩冈一路顺风的欢快。   一片喝道声从城中远远地传到了城门口,韩冈一众循声望去,只见旗牌之后,王韶与吴衍并辔同行,正往城门这里过来,而行在他们身边的,竟然是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想不到他也来了!”   ……   秦凤经略使的书桌,已经被一幅八尺长、四尺宽的熟宣所占满。用明矾蜡过的上等宣造,衬在幽沉黯哑的漆工桌面上。纸面中的楼台亭阁、花石人物,为工笔素描,各个鲜明无比,惟妙惟肖。   李师中一身青布道服,发髻上只插了根木簪,单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乡儒。他站在桌前,手执兔毫笔,盯着画面聚精会神。书房中的火炭烧得并不旺,但李师中的额头上却细细密密的尽是汗水。一旁磨墨添水的书童,屏声静气,墨块研磨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一幅《菊酒忘归图》,李师中从动笔开始,到如今已经超过了三个月。一遍稿,二遍描,刚开始的一个月虽然事忙,却很快地画完了大半。但自从……自从……好吧,李师中承认,自从韩冈这个名字传入耳中,乱七八糟的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在自己还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本已经被他打压了近一年的王韶,竟然在收了韩冈为门生之后,转守为攻,不但连络起张守约和吴衍,甚至还在年节前直奔古渭,自己哪有心情再画下去……   不需通报,姚飞径直走进李师中的书房,先横了磨墨的书童一眼,示意他离开,而后低声向秦凤经略禀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   亲信门客的声音入耳,李师中低头仍看着画卷,头也没有抬上一下。片刻之后,方将画笔饱蘸了浓墨,在画卷上添了几笔,寥寥数笔,又是一名憨态可掬的醉客跃然纸上。放下手中兔毫,他才回头笑道:“韩冈今天上路,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不说这个了,翔卿,你来看看,这画还有哪里须改的?”   姚飞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李师中认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但他早已看出来,对那位才二十出头的士子,秦凤经略暗地里实则颇为忌惮。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韩冈进京的这一天,心情突然变得好起来。看来自己是要坏了李经略的好心情了:“禀侍制【注1】,刘希奭也去送行了。”   李师中脸色顿时一沉,本来轻松写意的脸上一下阴云密布,可停了一下,他转而又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走马承受又如何?不就是通着天嘛!想想种谔,他夺绥德是得了天子的密旨,依旨而行。文宽夫【文彦博】还不是逼着官家,把种谔贬到了随州待了两年,连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踢到了乾州做都监,最近才迁到西京去。”   真要斗起来,李师中半点不惧刘希奭。刘希奭背后的皇帝虽是天下至尊,但也并不是不可违逆,只要分出个是非对错,皇帝也不能随意而行,“朝中有君子在,有诤臣在,即便天子也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区区一个走马承受!”   “相公!还请慎言!”作为李师中的亲信幕宾,姚飞其实很头疼他所辅佐的秦凤经略安抚使的一张嘴。许多话心里明白就行了,说出来作甚?!不过若不是李师中心情激荡,也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话来。   李师中长于政事,兼通兵事,历任地方都能留下不错的成绩。姚飞几十年来辅佐过多名高官,大小官员见过成百上千,这么多人中,李师中的手腕算是一等一的,绝对是能力出众的官员。   只是李师中十五岁便敢上书议论朝政,入仕后,从没歇过他的一张嘴。在天子驾前,在宰辅面前,自吹自擂的情况多不胜数。李师中在朝野中留下的印象就是个好放大言的能臣。   姚飞每每为李师中叹息,就因为他爱乱说话,经常与当朝宰臣相龃龉,往往因为言辞而被黜落。若非如此,资历足够,功绩足够,年纪也到了的李师中,怎么会始终与宰执无缘?他升到侍从已经快二十年了,经略使也做过了几任,就差最后一步始终跨不过去!   “就怕韩冈去见了王大参,有他为王韶奔走连络,不知会在秦州搅起多大风雨。”   “王安石?”李师中不快地冷哼一声,“他能做什么?外臣中,韩稚圭【韩琦】反变法,富彦国【富弼】反变法,文宽夫【文彦博】一样反变法。宫里面,太皇太后、太后,哪个支持变法?王安石如今祸乱朝纲,闹得天下沸腾,坐不住他的位子的。我老早就说过,王安石一对眸子黑少白多,甚似王敦,迟早乱天下。”   “相公说的是!”姚飞清楚李师中很早以前便与王安石打过交道,只是两人甚不相和。确切地说,是李师中看王安石不顺眼。以至于早在两人刚刚入仕的时候,李师中便说过王安石迟早会乱天下。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二十年前,包拯担任参知政事的消息流传开来,世间多有人言,“朝廷自此多事矣”——包拯自身甚正,所以也要求他的同僚们与他一样端正,所谓严于律己,严于待人,做御史时,一份份弹章谏章,让朝堂同列苦不堪言,连仁宗皇帝都被喷过一脸口水——这样的人升任大参,当然让人担心他会闹得朝中鸡飞狗跳。不过李师中则说,“包公何能为,今鄞县王安石者,眼多白,甚似王敦,他日乱天下,必斯人也。”   其实类似的话,在朝野中不胜枚举。不说别的,富弼、文彦博哪个没被这样骂过,而相三帝、立二主的韩琦,被人弹劾说他有悖逆之心的奏章叠起来能跟他一样高。都是图个嘴皮子痛快,一千条也不一定有一条能对上,只是李师中恰巧说中了而已。   “可韩冈毕竟是官家亲下特旨授予差遣的,他的名字,官家总会留个印象。”   李师中依然不在意的样子:“官家记着又如何,昭陵【仁宗】不知道我的名字?厚陵【英宗,注2】不记得李师中这三个字?如今的官家会不清楚秦州知州、秦凤经略是谁?!皇帝心里记着人多呢!虞舜放四凶,你说虞舜记不记得四凶【注3】的名号?!”   李师中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有些尖利,姚飞看得出他失态了。   本来无出身的文官,在二十五岁之前非特旨不得任实职的新条令,是在李师中后悔没有反对王韶三人的荐书时,突然递到面前的。当日李师中心情便好了不少,他面前的这张画有四分之一是在那一天晚上赶出来的。可到了第二天,政事堂和审官院批准韩冈为官的回复便送到了李师中的案头,里面还夹了赵顼的特旨。那一天,秦州州衙里奔走的胥吏便为韩冈吃了大苦,竟有十二个人挨了杖责。   “行了,我都知道了。”李师中最后平平淡淡地说了一句,代表他打算结束这次并不愉快的对话。   姚飞很识趣,告辞了就准备离开。李师中突然叫了一声:“翔卿,等一下!”   姚飞回过身来:“不知经略有何吩咐?”   李师中犹豫了一下,问道:“架阁中的……”   李师中欲言又止,姚飞却心领神会,立刻回道:“机宜前次的奏章王韶已经看过了。”   秦凤经略脸色稍霁,点点头,带上了一丝微冷的笑意,“看过就好!”   他低下头,心神重新沉浸在画卷之中。姚飞走出门去,望空摇头叹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的计策用着也是无奈。   注1:宋代的文官,尤其是八品的升朝官以上,身上的头衔不仅仅有本官、差遣,许多还会被授予馆职,标志文学高选,并非实职。如李师中,此时他的差遣是秦州知州兼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本官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馆职则是天章阁侍制。一般来说,因为宋代重文的关系,除了有上下级从属关系,其他情况下多以馆职来称呼。在如包拯,他在宋代通称为包侍制,就是因为他曾为天章阁侍制。至于包龙图,则是明代以后的事了——而且这是错误的称呼,因为包拯仅是龙图阁直学士,而非大学士,不够资格以龙图为后缀,只能被称为直龙或直阁。   注2:昭陵是仁宗陵寝永昭陵的简称,厚陵是英宗陵寝永厚陵的简称,此时士人的习惯,常常用陵寝的名称来称呼先帝。   注3:出自《尚书·尧典》,舜继承尧让出的帝位后,将原本是尧臣的共工、欢兜、三苗、鲧四人或流放,或诛杀。此四人便被称为四凶。鲧,是禹的父亲。 第三十六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上)   渭河岸边,陇山脚下,正是秦州通往凤翔府宝鸡县的两百余里官道所在。沿着渭水河谷向关中腹地而去的官道,曲折绵长,冰结的渭水如一条玉带,穿行于陇山群峰之间。夜色将临,夕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只能从白雪皑皑的山巅上,看到一点反射过来的落日余晖。   踏着渐临的暮色,在这段官道的中段,一处年久失修的驿站前,韩冈吁的一声,勒停了马匹。李小六紧随在韩冈身后,几乎滚着下马,狼狈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小孩子气力短,骑在马上奔波了几个时辰便吃不消了。   当日韩冈押队从秦州往甘谷去,才走了三十里到了陇城县便停下来休息,这是因为再往西北去的第二程六十里的山路并不好走。而从秦州往京城去,一千七八百里路,骑马总计不过十九程。按此计算,第二天入夜时就得抵达宝鸡县,所以第一天,便是整整一百三十里路。   渭水是北面陇州和南面凤州的界河,自出秦州地界,在陇州和凤州交界的山谷中穿行二百里后,流入凤翔府境内。位于渭水北岸的官道从地理位置上看,应该属于陇州,但由于陇山阻隔的关系,陇州无法直接进行管辖,实际上是被秦州和凤翔府两家各管一半,各自派出巡检在路上维持治安。   驿站的位置依山傍河,接天连地,山河有龙蛇之相。此地风水甚好,埋下棺木,便能旺家。因而这座合口驿站,破落得像座老坟边的旧祠堂,韩冈却也是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是在京城中,安顿辽国和西夏使臣的都亭驿和都亭西驿,那便是雕栏画栋,重楼叠翠,比秦州的州衙还要气派三分。不过既然是山沟子里的驿站,设施便简单了很多。这座名为七里坪的驿站,房顶上的积雪中能看到茅草挺立,而后院的一侧厢房,甚至塌了半边都放在那里没有打理。   “或许真的是祠堂改得。”韩冈想着。   甫进驿站,一名在驿站中打下手的驿卒老兵就迎了上来,张口便道:“敢问官人,可是要住店?”   “什么时候驿站改客栈了?!”   韩冈听着老兵的招呼,微微吃了一惊。只看老兵上来迎客的动作话语熟极而流,便知道驿站充作客栈的时日不算短了,而且院落中停满了卸了牲口的车子,看起来在驿站中落脚的队伍也不少的样子。   韩冈没住过驿站,不清楚这里将驿站兼做酒店,是不是个特例,但秦州城中最为有名的惠丰楼便是官办的酒楼,从这一点来看,驿站兼营客栈业务,说不定是这个时代的普遍情况——就如后世的单位招待所,也照样对外开放。   收起惊讶,韩冈从怀中掏出驿券,冲着老兵扬了一下:“驿丞何在?本官受命入京,要在此处住上一夜。”   见韩冈拿出盖着朱红大印的驿券,老兵的神色顿时恭敬起来。忙入内唤了驿丞出来。七里坪驿站的驿丞大约四十多岁,圆滚滚的肚子有着宰相的分量,看来驿站中的油水不是一般的充足。   韩冈将驿券递了过去。六寸长、两寸宽的纸条上面,有着他的身份年龄、相貌特征,以及入京的时限,最重要的是一颗鲜红的秦凤经略司官印。驿丞仔细验过,点头哈腰请了韩冈进了驿馆。李小六聪明伶俐,不待吩咐,牵起两匹马,跟着老兵到院后的马厩中安顿。   韩冈进了驿站厅中,看起来与普通的脚店也差不多的样子,也卖酒,也卖肉。此时正是饭点,三三两两客人散座在厅中。韩冈环目一扫,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吵闹点无所谓,但环境污糟得比伤病营还超过几分,那就让他难以忍受了。   他摇了摇头,这间驿站建立起来后,到底打没打扫过一次?!   在门口停步,韩冈回头对驿丞道:“先找间上房,饭菜给我端到房中。”   驿丞在韩冈面前陪着小心,“回官人,官人到得不巧,年后进京的官人们也多,馆里的两间上房都给占了。”   “一间上房都腾不出来?!”韩冈脸色微沉,只看眼前的一地久未清扫的污秽,普通的房间不用指望会比大厅好上多少。   “回官人的话,委实没有了……”驿丞被韩冈瞪了一眼,背后一阵发凉,想不到这位年轻的韩官人不过十九岁,就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他主持驿站数十年,见识过的官员数以千计,心知如韩冈这般年轻气盛的官人,即便官位不高,最好也不要去违逆。他苦苦想了半天,有些犹豫地试探地问着:“官人你看这样成不成?今天正有一个要去京中的刘官人,也是秦州来的。官人若不嫌弃,与那位刘官人并一间屋如何?”   “刘……?”韩冈沉吟起来,这怕是熟人,“你带本官去看看。”   驿丞指着厅中角落,一个健壮背影正凭桌而坐:“刘官人就在那里!”   韩冈眉毛抬了抬,果然是刘仲武没错。   去京城的官道,一程一程的都有定数,驿站的安排便是由此而来。刘仲武不可能说一口气跑个两百里,再在荒郊野地找户民家休息。他既然和韩冈都是同一天从秦州出发,那么在落脚的时候碰上,也是理所当然。   韩冈本想着逼驿丞给腾出间上房来,但看到向宝大力提携的刘仲武,忽然觉得让向宝不痛快也不错。他走到刘仲武面前,拱手微笑:“在下韩冈,见过刘兄。”   桌上酒肉俱全,刘仲武正挥着筷子大快朵颐。韩冈冷不丁地走到面前,他眼睛瞪得溜圆,一下惊得跳起,刚吞下去的肉正好卡在喉咙里。   “韩……咳咳咳!”刘仲武用力捶着胸口,驿丞忙过来帮他捶着背。韩冈将桌上的酒壶递过去,刘仲武一把抢过来,揭开壶盖,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地如同灌蟋蟀一样灌了下去。好半天他才回过气来,直喘着,“韩官人,怎么是你?”   韩冈脸上笑容不改,再次拱手行礼:“韩冈方才冒失了,惊扰到刘兄,还望恕罪。”   刘仲武赶忙跳起回礼,弯腰至地。韩冈如今在秦州风头正劲,即便他不自报家门,刘仲武一眼便能认出他来,要不然也不会差点被噎死。以韩冈和他举主王韶,与自家恩主向宝之间的恩怨,刘仲武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   只是韩冈是已经有了官身的文臣,而他还要到京中去参加测试,地位有天壤之别,前面韩冈过来时,他已经失礼。韩冈礼貌周全是品德高致,刘仲武又哪里敢大剌剌地坐着妄自尊大,即便因向宝的缘故在,也大不过礼法去:“小人不才,让官人见笑……不知官人有何指教?”   韩冈看了下驿丞,驿丞识趣地上前:“韩官人来得迟了,馆里的清净上房都已有人占了。小人心想二位官人都是秦州来的,不知今夜可否挤上一挤?权变一二?”   刘仲武看了看韩冈,韩冈微笑不语。再看看驿丞,犹在那里打躬作揖。   一时间,刘仲武进退两难。   向宝赠他以美人,又荐举他入京,而且为他饯行时,都钤辖还厚赠金银以壮行色。如此深恩,粉身碎骨去报答还来不及,他又怎么能恩将仇报?   但韩冈就在他面前直说要分半间屋子住,礼数一点不缺,刘仲武又没有办法跟他翻脸。韩冈本人的才干不提,他身后还有王韶、张守约,又是横渠先生的弟子,向宝都要忍气吞声的主,自己得罪他作甚?躲着走才是正理。   刘仲武不打算与韩冈争屋,退让道:“韩官人既然要住下来,那就住小人的厢房好了。小人就在厅里找几张桌子并一下,胡乱躺上一晚也无妨。”   “这如何使得?!”韩冈连连摇着头,既然刘仲武给他面子,当然要还回去,“凡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客随主便。刘兄比韩某先至,前一步定了房间,算是主人。韩某后至为客,这世上哪有客人把主人赶出去的道理!?”   “韩官人在此,小人坐都没资格坐,何来先入为主的说法。韩官人尽管住,小人哪里都能凑合。”   “韩某一来便占了刘兄的厢房,传扬出去,别人不知是刘兄谦恭,倒会让人说我韩冈得志猖狂。”   不论是争房,还是让房,在驿馆里做了二十年的七里坪驿丞都见多了,“两位官人不必谦让,刘官人定下来的屋子分得内外间,等小人将床铺铺上去,各自一间,都能睡得安稳。”   “那自然最好,就这么办!”韩冈拍板决断,没给刘仲武反对的机会。转过来又对刘仲武道:“多谢刘兄分屋与韩某落脚。刘兄大名震秦凤,韩某钦慕已久。相逢便是有缘,今日偶遇,当醉饮一场方休。”   刘仲武欲推辞,却被韩冈强拉着。韩冈拉人上船的手段早就历练出来,他岂是对手。几句话便噎得刘仲武点头答应。他既然不敢翻了面皮,掀了桌子,也只能硬起头皮,苦着脸,与韩冈一起好生地喝了一顿酒。   四十文一斤的玉春霖在西北已是上品,刘仲武一年也喝不到三五次。可他今次喝得全不知滋味,只觉得今生没喝过这般难下肚的水酒,就跟喝着鸩药一般。   被韩冈扯着一杯杯地灌下去,刘仲武一个晚上都没坐安稳,仿佛屁股上有针在扎——跟韩冈把酒言欢,传到向钤辖耳中,哪会有好下场!?但韩冈一直拉着他,直喝到驿馆里的半坛存酒底儿干,方才罢休。 第三十六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中)   吱呀的推门声轻轻响起,“三官人,该起来了。”李小六的声音紧接着传入耳中。   韩冈从睡梦中醒来,朝东的窗户纸上泛着的旭日红光顿时映入眼中。成群结队的鸦雀,在楼下马厩中吱吱喳喳地叫着。   “什么时候了?”他有些困顿地问着。   “过五更了。”   “都这时候了!”   一惊之下,韩冈彻底清醒,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一夜睡过,满脑子的酒意已经不翼而飞,只觉得神清气爽。随意地活动了一下筋骨,对空挥了两拳,呼呼有声。才几个月的修养,之前近半年卧病在床的生涯所留下来的遗患,便一点也感觉不到了。   毕竟还是年轻啊!韩冈庆幸地想着,幸亏投了好胎,十九岁的身体恢复力毕竟不一样。   简陋却还算清净的厢房内,铺在地上的地铺已经被收起,由于是二楼的缘故,李小六即便贴着地板睡了一夜,也不用担心地气侵体。而外间的刘仲武连同他的行李也是不见踪影。   “刘仲武呢?”韩冈指了指外间,问着李小六。   “刘官人刚过了四更天便启程出发了。”   “……跑得真快!有老虎追着他吗?”   韩冈只觉得好笑,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刘仲武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有趣。跑得这么快,好像身后被老虎追着一样。冬天日出得晚,他刚到四更就跑了,不知要在黑地里走多久,运气差点的说不定脖子都能摔折掉。   “三官人在刘官人眼里就跟大虫一样。”李小六也赔着笑。刘仲武昨夜被韩冈灌了一肚子的酒,今天一早又狼狈而逃,他看着也觉得有趣。   韩冈倒是没想到自己给刘仲武带来这么大的压力。看起来向宝的风评在刘仲武心中也是有数的。向宝自入军中以来,便一帆风顺,升到一路都钤辖也不过费了二十年出头的时间,晋升之速足以让张守约这样在边疆踯躅多年的老将欲哭无泪。   一生没受过什么挫折,故而向宝心气极高,权欲旺盛,全容不得下面的人有半点异心。而分了他权柄的王韶,还有落了他面子的韩冈,在他眼中便是死敌。刘仲武肯定就是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才会跑得跟兔子一样迅快。   只不过现在刘仲武跟自己都是一条路上走着,又都是骑着马,一程程的速度又不可能差不了太多,就算想躲着他韩冈,也是躲不掉的。   虽然韩冈现在的地位远不比上一路都钤辖,但寻事恶心一下向宝也没什么困难。刘仲武是秦州本地人,在军中颇有令名,王舜臣和赵隆都听说过他,若能将他从向宝那里挖来,也是一桩美事。   其实韩冈自己并没有发觉,自他离开秦州后,心情比过去的几个月要放松了许多,否则也不会腾起什么恶作剧的心思。自他重生之后,一直被沉重的现实给压迫着,每每死里求活,虽然以强硬的手段将所有阻碍一剑斩开,但心思始终沉重。直到今次离开秦州那个环境,心头才豁然开朗,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   “请官人早点洗漱上路,今天还有百多里路要赶呢……”李小六方才进来,早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桌上,连洗脸的手巾和漱口的青盐、牙刷也都为韩冈准备妥当。   韩冈应了一声,在李小六的服侍下更衣洗漱。平常人家刷牙用的是咬去皮的柳树枝,而富贵人家则买来牙刷使用,马鬃穿在木柄上,一根也不过六十文,沾了青盐刷牙,感觉比柳树枝要好。听说京中还有用茯苓等药材制作的牙粉,刷牙效果更强。   韩冈过来洗漱,李小六为他卷起袖子,递衣服,递手巾,小小年纪便干练非常,服侍得妥帖周全。韩冈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李小六手脚麻利地打理行装,注视着十四岁少年后背的眼神微冷。   李家的家境旧时远比韩家要好,即便李癞子儿孙众多,李小六这个庶出儿子并不起眼,也不受他喜爱,但好歹也是个小舍人,但转过来服侍起韩冈,却能一板一眼,一点儿也不出差错。但这世上可没有天生下贱的仆役!   在外人看来,韩冈饶了李癞子这个罪魁祸首,是世间少有的宽宏大量,李癞子也是千恩万谢,一副要重新做人的样子。但韩冈深透世情,眼力如刀,怎么看得出来李癞子藏在心底的恨意,是如海一般渊深。人都是这样,往往看不到自己身上的错误,而总是归罪于他人。李小六能低声下气地小心翼翼做人,若不是心有所图,如何会这般卖力?   宰相门前七品官,在高官显宦家中奔走的仆役,实际上的确能荐为官身。宰相、执政都有推荐家仆为官的权利。而即便不做官,官员家的仆役也能有许多狐假虎威的地方。韩冈前途无量,李癞子纵然恨韩冈毁了他家几十年的积累,但只要他想着重振家业,便只能把宝押在韩冈身上。   不过韩冈并不会计较这么多,李癞子恨自己毁了他的家业,若是对自己感恩戴德反而不合常理,就由他去吧,反正他也做不出什么。而李小六是个聪明伶俐又肯吃苦的小子,看得出来并不是跟其父一条心,倒是可以栽培一下。   洗漱打理了一番,韩干带着李小六下了楼去。李小六早早地就已经在厨房吃过了,端到韩冈面前的早餐,是西北有名的羊肉泡馍——虽然如今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称为羊羹,但实质上千年前后却都是一样的东西,也就加进去的调味料的种类要少上了点。   摆在韩冈面前的大海碗可以做脸盆用,装得满满的羊羹全吃下去足以把人撑死。这样多的分量是因为如今普通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吃完这顿,要抵上一天的饿。而韩冈习惯于一日三餐,即便人在旅途,也要在中午时分,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因如此,一海碗的羊羹韩冈勉强吃了大半便放下了筷子。   驿丞这时小心殷勤地走了上来。他手上捧来的簿册与后世旅馆登记没有区别。韩冈凭着秦凤经略司开出来的驿券,在七里坪驿站吃喝了一夜,这些吃的用的,都需要他签名画押来确认,以作为驿站年终审计时的凭证。   其实从制度上来看,宋代的官僚体系已经十分完备,文官治国代表着卷帙浩繁的公文地狱,任何牵连到官方的事务,都要留下字据凭证。   韩冈提笔在簿子上签名画押,随手向前翻了两页,除了刘仲武,没有见到什么熟人的名讳。毕竟还没有过完年,等过两日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后,走上这条路的秦州官员便会络绎不绝起来。   韩冈吃完便继续上路,昨日骑来的马已经给换了两匹新的,都是在驿馆中修养了三五日脚力的良马,能支撑着韩冈主仆二人继续奔行。   穿梭于山峦之间,一日之后,胯下的坐骑已经汗流浃背,土黄色的皮毛被汗水浸透成了深黄。抬眼前路,陈仓山已遥遥在望。千多年前,刘邦自汉中出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重新开始争夺天下的地方,便是位于陈仓山下。而韩冈第二程的目的地——宝鸡【今宝鸡市】,也是位于此处。   此地已是凤翔。   韩冈进京须路过凤翔,他的舅舅李简便在凤翔府军中担任都头。只是凤翔府的府治天兴县【今凤翔】,位于渭水支流的雍水上游,离渭水有百里之遥,而他舅舅位于凤翔府北界的驻地隔得更远。韩冈虽是途径凤翔,也便没有必要特地绕过去打招呼。   早上走得迟了,当韩冈抵达宝鸡的时候,天色已晚。夕阳早早便没入西方群山之后。抬头上望,金星正在天边闪烁。狠狠又给了坐骑一鞭,再迟上片刻,城门一关,主仆二人就要在城外找地方住了。   骏马奔驰,远远地望着宝鸡西门处,一条入城的队伍正排在门前,韩冈心中松了一口气,好歹是赶上了。走得近了,又看见在队伍中一个高大汉子正牵着匹枣红色的骏马,排着队等着入城。   韩冈在马上哈哈大笑,那不是刘仲武,又会是谁?!   “子文兄,当真是巧啊!”韩冈远远地叫着,他直接道着刘仲武的表字,对刘仲武的称呼,越发地显得亲热。   韩冈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心理,看着回过头来的刘仲武挂下了一张脸。韩冈不理他的脸色有多难看,上前拉着他,也不去排队,凭着手上的公文直接进了宝鸡县城。   在城中的驿馆里住下,韩冈又扯着刘仲武到外厅喝酒。他有驿券在身,照规矩在沿途驿站都有一天三百文的饮食标准,昨日和今日他拖着刘仲武喝酒,计算着数目,也都正卡在标准上。   殷勤地给刘仲武倒上一杯凤翔府的名酒橐泉,清冽的酒浆在杯中摇晃,韩冈问着:“子文兄即是要同去京城,今早为何先走了,不与韩某一路?”   “小人见官人睡得正好,不敢打扰。”   韩冈脸色突地冷下来,微微眯起的双眼盯住刘仲武,盯得他视线左晃右晃,不敢与自己对上,方才轻声说道:“旧日的一点小事,韩某早已忘却。而向钤辖为人宽厚,也不会计较什么。难道子文兄还要放在心上不成?”   韩冈说话直截了当,反让刘仲武不知该如何回话。   几次接触下来,刘仲武的性格韩冈心中也有了点底。沉着稳重的性子,让他受到了向宝的青睐,带兵出征也不用担心他轻敌冒进。但这样的性格,遇到不按理出牌的对手,便会束手束脚起来。   刘仲武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喝酒。韩冈忽地又哈哈笑了两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说笑罢了。韩某知刘兄是心急着上京做官,才走得匆忙。不提此事,来,喝酒,喝酒!” 第三十六章 不意吴越竟同舟(下)   又是喝足了一晚,第二天刘仲武早早地起来,临行前没有丝毫犹豫,跨出门跳上马就走,依然并不打算等着和韩冈一起上路。   在刘仲武的心目中,跟着韩冈一起走,就像脖子上缠着过山风,身子前后群狼随行,屁股下面再骑着头大虫,衣服里还尽是跳蚤那般度日如年。   可这一天夜幕将临时,在郿县【今眉县】的驿馆中,刘仲武怕遇上韩冈,就躲在房中啃着炊饼。但他所要躲避的韩冈,却大模大样地踹门进来,身后李小六领着两名驿站中的军汉,送上了一席酒菜。   韩冈捧着个酒坛,堵在门口放声大笑:“子文兄,今天又是不辞而别,当是要罚酒啊!这坛可是邠州的静照堂,秦凤难得一见的佳酿。有好酒好菜,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刘仲武哭丧着脸,又被韩冈逼着痛饮起。刘仲武感觉自己像是掉入蛛网的飞蠓,怎么挣扎也逃不过韩冈的手掌心。要是他逼着自己明天同行,该怎么办才好?已经躲了两天,还能再躲第三天吗?   酒过三巡,刘仲武喝得忐忑不安,而韩冈又说起话来:“明日韩某要先去横渠镇访友,早早便要启程,便不能与子文兄同行了。”   虽然张载已经入朝任职,张宅中最多也只有几个老家人看守门户。但韩冈上门问候,代表着身为横渠门下的一片心意,传到张载耳中,他能不高兴?给外人听了,也会说韩冈尊师重道。说起来也算是提前借个善缘了。   韩冈笑了笑,歉然又道:“还望子文兄不要见怪。”   刘仲武眼睛都亮了起来,哪里可能会见怪,连连摇头摆手。能甩脱韩冈,他根本是求之不得。自从在七里坪驿站相遇之后,他两天来一直都想把韩冈甩掉,可始终不能如愿。   他所用的这匹赤骝,虽然远比寻常驿马要神骏,全速奔驰起来是普通驿马的两倍还多,但韩冈用的驿马能一日一换,可以不惜马力一直骑在上面。可他刘仲武却通常是骑着跑上半个时辰,便要下来走上半个时辰——如果是连续骑乘,这匹河西良驹要不了两天工夫就会倒毙在路边。   尽管横渠镇本就位于前路上,要去明天的目的地——咸阳——还是得经过横渠,最终都是要跟韩冈碰上面,但只要想到明天终于可以不用四更天就启程,刘仲武已经别无所求。   “官人请自便。”刘仲武眉眼中有着遮掩不住的放松和笑意。   而韩冈的脸上,也是一样的笑容。   韩冈明说要去探访老师,不与刘仲武同行。几天来,刘仲武第一次觉得他可以睡个安心觉,不必再披星戴月地提前上路。第二天一大早,韩冈便起身自往横渠镇去了,而一个时辰之后,刘仲武才打着哈欠,洋洋起身。   迎着冬日的阳光伸个懒腰,刘仲武要来水为爱马清洗了一番,最后气定神闲地跨马上路。没有韩冈在身边,刘仲武终于还是恢复到那位让向宝也得另眼相看的年轻人,行事有条不紊,举止稳重可靠。   ……   横渠古镇,位于渭水岸边,又离蜀中出关西的斜谷道的出口不远,论地理位置,是关西有名的通衢要地,而商旅往来,更是络绎不绝。若是春夏时节,河水丰盈,无数船只泛舟于渭水之上,从横渠镇边通过。因为就在离横渠不远的斜谷镇,有着大宋最大的内河船场——凤翔斜谷船场,每年利用秦岭的木材,额定打造六百艘纲船,这是大宋所有船场中数量最多的一个。   韩冈一早启程,辰时便抵达横渠镇上。镇内屋舍重重,韩冈左右看看,足有数百家之多,在西北当个县城都够资格。他是第一次来横渠镇,也搞不清张家宅邸位置,便向从身边经过的一名樵夫询问。   “是先生的弟子?”樵夫背上捆着的柴禾有比他的头还要高出三尺,粗手大脚,显是常年劳作,但说起话来却是带着一点书卷气,“先生已经入京了,官人来迟一步。先生家如今只有一对老夫妻在守着。”   “此事韩某已知。不过不论先生在与不在,既然经过横渠镇,总不能过门而不入!”   “说的也是。”韩冈尊师重道,让樵夫点头称道。他看见韩冈主仆的马上捆着大包小包,心知肯定是带着礼物来的。抬手指着韩冈过来的方向:“镇南口迷狐岭下大振谷的那一间独院便是先生的家,岭上就是张老郎中和老封君的坟茔。”   “多谢兄台指点。”   张载祖籍开封,当年其父张迪带着一家人入蜀为官,不幸殁于任上。张载之母带着他和他的弟弟张戬,扶灵回乡。但蜀地距东京路途遥远,他们从斜谷道出蜀入关中后,便用尽了张载之父多年为官的积蓄,却再没一文钱往京城老家去了,只能在横渠镇草草安葬,并定居下来。   张载少年时喜武厌文,当李元昊起兵反叛,他便上书当时的陕西安抚使范仲淹,自请招募关西豪客,去西北收复青唐蕃部。而范仲淹则说“儒者自有名教可乐,何事于兵”,劝其弃武从文。自此,世间少了一个武将,而多了一名儒学宗师。范仲淹劝学的故事,在世间流传很广,直至千年之后,亦有流传,韩冈小时候也听过这个故事。   就在向阳的那面山坡,樵夫所称的迷狐岭上,便是张载之父的坟茔,做官穷到连回乡安葬的钱都没有,也算是个清官了,也难怪能教出张载这样的儿子。   在张宅之前,韩冈整了整衣冠,带着捧起礼物的李小六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敲响了院门。很快,老旧的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老妇颤巍巍地从门内走出来,打量了一下韩冈,问道:“敢问官人何人?”   韩冈走上前,和声道:“在下韩冈,是先生的弟子,今次入京途径横渠,特来探访。”   ……   又是一日的奔驰,望着百步外地驿馆,刘仲武犹豫了一下。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他不是不累,但一想到进了驿馆后,说不定还要跟韩冈打上照面,心中却更觉得疲惫。   在街中踌躇了一阵,刘仲武头一抬,盯上身侧的一座高约一丈的彩棚。彩棚之后的楼阁正门上,挂着升平楼字样的匾额。这是一座酒店。   店门前用竹竿和丝帛扎成的迎客彩棚是酒店的标志,秦州两座大酒店——惠丰楼、永平楼——前都设有彩棚。这个风俗还是这几年从京中兴起来的,刘仲武也曾听说东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门口都有彩棚装饰,座座都有三四层楼那么高。而咸阳城里的这座升平楼,门前彩棚只有一丈,只能算是凑数的作品。   刘仲武看升平楼用围墙括起了一座大院子,怕有数亩大小。这么大的一片地,不应是仅仅吃饭喝酒的地方,应该还能住宿。不过在这里住上一夜,他怀里本就不算沉重的钱袋可是要泻肚子了。   费钱就费钱罢,总比跟韩冈撞上要好,刘仲武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往京城的这些日来,自来熟的韩冈让他头疼不已。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自始至终都没有失礼的地方,又不好真的翻脸,他只能每天都苦捱着。现在想想,还是自己总是住在驿馆里的缘故。   他算是豁了出去,也不想省什么钱了,虽然到了京城中,要打点的地方很多,本想着要省一省的,但跟韩冈走得近了更加不是事。刘仲武心底作了决定,等明天就转从长安道走,拖上一程的时间,与韩冈错上一天,就不必怕再与他照面了。   站在店门处,刘仲武向内一张望。店中客人倒不多,而且并没有个韩冈模样的坐在里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刘仲武又苦笑起来,现在他几乎都成了受了惊的老鼠,千方百计都要躲着韩冈那只猫走。   抬步跨进店中,一名店小二忙迎了上来,殷勤地问着:“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刘仲武沉声说着,“先弄些好酒好肉的上来,再给洒家弄间干净上房。哦,对了!门口的那匹赤骝是洒家的马,好料尽管上,草料钱自算给你。服侍得好,明天少不得赏赐!”   “客官哪里的话,就算不赏赐,难道小店还敢慢待不成?客官且放一百二十个心,若是饿瘦点皮毛,尽管用鞭子抽小的出气。”店小二的嘴皮子利落,话也说得漂亮,领着满意得点着头的刘仲武进了店中,高声地喊了一句:“住店的一位~~!上房一间~~!”   小二用着唱曲儿的调子,拖长声冲着里面交代了一句,又找了一个跑腿的小子出门牵了刘仲武的马,去店后的马槽安置,这才引着刘仲武上到比较清静的二楼中。   二楼上客人也不多,大小加起来十五六张桌子,只有三分之一坐了人。小二安排了刘仲武坐下,顺手拿着块抹布,将本已经很干净的桌子又擦了两遍,“不知客官想吃些什么。小店的招牌是排蒸荔枝腰子和两熟紫苏鱼,还有上好的锦堂春,再香醇不过,一杯便能醉人。”   “出门在外,也没个什么挑的。就把你们店里的招牌上两道来,再弄盘管饱的好肉,一并烫上两壶锦堂春。”刘仲武也放了开来,既然已经敞开了钱袋,也没必要再节省个什么,好酒好菜便都点上。   “好嘞!”小二应起声来仍带着曲调,向下传菜也仿佛在唱歌,“排蒸荔枝腰子、两熟紫苏鱼各一份,白切羊肉一盘,玉堂春两壶嘞……”回头又道,“客官请少待,小的先下去给客官端点果子上来!”   小二蹬蹬蹬地下楼去了,在楼上服侍的一个小童拎着个大铜壶,过来给刘仲武倒了一杯滚热的茶汤。   茶汤中滚起的热气熏在脸上,双手拢着杯子,温暖的感觉从掌心传遍全身。有热茶没韩冈的地方,让刘仲武坐下来后便不想再站起。他呻吟般地感慨着:“安逸啊……”   这时本是背着楼梯口,独坐在窗边一桌的客人缓缓转过头来,举起酒杯,在刘仲武突地变得又青又红的脸色中放声大笑:“子文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第三十七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上)   这样都会被撞上,刘仲武算是认了命,不再挣扎。第二天,便老老实实地随着韩冈在长安道上并辔而行。   从咸阳往潼关去,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顺着渭河下行,一条则是先往南绕去京兆府。这后一条路,便比前一条要多上一天的时间。不过韩冈一开始就决定走长安去,想近距离地接触一下这座千古名城。而写在驿券上的路线,也是这么安排的。   出了咸阳城,他们的行程便离开了渭水,而是转往东南。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都是往京兆府去的。作为数千年的古都,如今陕西路的重心,原名长安的京兆府人烟辐辏。从陕西西部的群山峻岭中出来,富庶的关中平原便出现在韩冈的眼前。   八百里秦川大地,举目无垠,不论向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条平坦的天际线。官道两侧的雪原之下,良田以千万计。周、秦、汉、唐皆藉此而得天下,实实在在的帝王之基。   走在通往京兆府的大道上,时不时地越过几家行商的驮马或是车队。商人重利轻离别,尽管还没有度过上元节,但性急点的商人们,早早地就留下妻儿看守家门,自己带着货物上路。   “嚯!”行进中,李小六突然指着前面,惊叹了一声,“那骡子还真能驼东西。”   韩冈远远望过去,就在前行的方向上,一座小山出现在他们眼前。被小山般的包裹压在下面是一头骡子,若不是能看到四条腿和尾巴,旁人还会以为是包裹自己在走路。   韩冈一行很快越过骡子,从旁边疾驰而过。他只瞥了一眼,却惊见包裹的前面竟还坐着一人。既要驮着包裹,还要背着骑手,韩冈不禁可怜起这头晃晃悠悠、随时都可能倒毙在路上的老骡子,“唉,前世不修,阴德不够,没能投个好胎啊!”   越过骡子,并没有走多远,前路便堵了起来。韩冈对此习以为常,那是地方上的税卡,也是越过州界的标志。他一路过来,经过了不少处。不过再怎样的税卡,也查不到他这个官人头上。道路两边的积雪使得他们不便绕行,而前面的队伍又不长,韩冈和刘仲武便耐下心来等着。   几个税吏,再加上三十来个土兵,在税卡前挨个搜检。他们的任务与后世海关的工作差不多,都是向过关的货物征税,并没收其中的违禁品。尤其是从西夏的青白盐池那里来的私盐,绝对是最主要的稽查对象,除此之外,酒、茶、矾、兵器也都是一样严禁私运,列于稽查目录中。   税吏的稽查,无论是行人还是普通的商旅,皆是一视同仁,一个个包裹无论大小都要打开,搜检得十分细致。一个运气不好的胖商人,不合在包裹里放了十几饼团茶,便被拎了出来,东西被没收不说,还要罚上一笔钱。   胖商人在税吏面前分辩着,一口的蜀音让人听不出他在说什么,但看他不服气的样子,这十几块团茶应是他带着自用或是送人的。数量这么少,本也不可能是要卖的货。可税吏藉此向他开具的罚单,却让这个胖子在大冬天里,头上热腾腾地直冒着汗。   可税吏们不管。见胖子不服,领头的一个留着一撮山羊胡子的税吏,随手一指胖子蜀商,几个土兵便立刻冲了过去。三下五除二,便把胖商人和他的伴当捆成了两个麻团,就撂在路边的雪地里。而原本胖子蜀商带着的驮着绸缎的三头骡子,也被牵到一边。   只看税吏和土兵们难掩脸上的欣喜之色,这三头骡子连同背上的财货,究竟是没收入官,还是被私分,说不定还要计较一番。至于还给商人?韩冈从没听说过胥吏军汉们的道德水准有这般高度。   韩冈心中不解,他前面经过的几处税卡,全没有这般森严,也就是私盐和军器查得严厉一些,其他的违禁品都是一串大钱塞过去,便能挥手放行了。京兆府的税吏是吃错了药,还是没钱过年?这时间也不对啊!   韩冈想不通,也许其他商旅也想不通。可是有胖子蜀商做先例,后面的商旅们便没一个敢再炸刺,老老实实地接受检查。一个接着一个,最后轮到了韩冈和刘仲武这边。   两个税吏走了过来,瘦高的一个对上刘仲武,个头矮的一个找上了韩冈。   刘仲武高居马上,仰头看天,鼻孔瞧人。右手拍了拍他胯下这匹赤骝的脑袋,冷哼着:“看看洒家骑得什么马?”   “什么马?”瘦高税吏也从鼻子哼着回了一句,但他定睛看过赤骝后,立刻不敢再废话多舌。大宋缺马,尤其是战马。肩高四尺二就算合格,而刘仲武的爱马少说也有四尺五以上,十足十的河西良驹。这不是普通军汉够资格骑乘的,没点身份,谁能骑上去?   矮个税吏则来到韩冈马前,韩冈也骑在马上没动。他的眼睛没去瞧税吏,而是看着陷在雪地里胖子蜀商。原本因为紧紧勒着身体的绳子而涨得红紫的一张胖脸,现在已经泛白发青,大半条命都去了。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子,动也不动弹,也没几口气了。   韩冈缓缓地抬起手,指着胖商人,慢吞吞地说道:“让他吃过苦头就够了,莫闹出人命!大过年的,你们想让你家钱大府过不痛快不成?”   韩冈的声音平平淡淡,口气却大,比骑着高头大马的刘仲武说话更有威严。两名税吏也是阅历颇深,都知道面前的两人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跑回去找了山羊胡子过来。   山羊胡子一来,看着韩冈、刘仲武两人的做派,便知是有些身份,或者有个好后台,但两个人就带了一个伴当,怎么看也不是有官身的样子。而他领的命,是陕西路排在前五的人物下达的,底气十足:“对不住二位,此是公事,小人不敢疏忽。左右只是查一下包裹,二位都是有身份的,想必不至于让小人为难。”   刘仲武不说话,转过来看着韩冈。有韩三官人在,轮不到他这个军汉出手。   什么时候这些税吏胆子变得这么大了?   怒意在韩冈的眉头聚起,锋锐如刀的眉眼在怒火中犀利如电,而他的声音则越发的轻和起来:“诸位尽忠职守,本官深感敬佩,明日去见了钱府君,倒要向他赞上两句。”韩冈说着,又从怀里将驿券和公文抽出来,向着税吏们亮了一下。   看到两颗鲜红的大印,山羊胡子倒抽一口凉气。走眼了!竟然真的是官!他干咽了口吐沫,正要说话,韩冈却笑道:“本官受命入京,只带着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不着紧的什物,你们要查尽管查好了。公事公办嘛……好说,好说。”   山羊胡子心中发寒,韩冈这话说的,摆明是记恨上了,他一个小小的税吏,哪经得起一个少年官人的惦记,忙赔礼道:“官人勿怪!官人勿怪!这也是奉了转运陈相公之命,不关小人的事啊……若在往日,小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扰到各位官人啊!”   转运陈相公?转运使不姓陈,而转运副使则名叫陈绎,山羊胡子说得应该就是他,但这又关陈绎什么事?韩冈疑惑着。   转运司主管一路钱粮,其实是分司民政,甚至有时候还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如陕西,负责军事的经略司有缘边的秦凤、鄜延、泾原、环庆四路,加上以京兆长安为中心的永兴军路,总计五路,但转运司,却只有一路,就是陕西路。   按照朝中规定,路份监司官,如别称漕司的转运使,宪司提点刑狱使,仓司提举常平使,每年都必须花上一半时间来巡视辖下州县,而当监司主官不在衙门中,那各司的实际事务,便是由始终留在治所的副使来处理。论权位,转运使和转运副使差得并不太多。   只是转运副使地位虽高,但陈绎跟税卡之间还隔着州县呢,他怎么能绕过州官县官,直接插手税卡?韩冈一时之间想不通。   山羊胡子不停地对着韩冈鞠躬道歉,为自己辩解,也不敢再坚持搜检。反正韩冈是骑着驿马,臀后有着烙印,而挂在马鞍后的包裹又是不大,也不可能私下夹带。谁知道这位年轻官人身后有什么后台,过于尽忠职守反会害了自己,抬抬手,便示意要放行。   “不查了,那怎么行?”韩冈摇着头,正色说道:“大宋律条均在,尔等岂能轻违,纵使本官也不能大过国法去。小六,你把包裹都打开来,给几位‘官人’看一看!”   韩冈不依不饶,山羊胡子面色如土,几乎吓得要瘫倒。韩冈方才亮出来的公文、驿券,他只看清了大印,但韩冈是明明白白的官人做派,连这个记恨小人冒犯的脾气,也是跟他见过的官人们一般无二。   俗话说宁欺九十九,不欺刚会走,像韩冈这样才二十上下便做了官的年轻人,不是才学高,早早地考上进士,便是投了个好胎,承了荫补。不论是哪种,都是动上一下,后面就有一大堆亲戚朋友跳出来,最是招惹不起。山羊胡子在衙门中多年,哪能不知?即便是转运陈相公也不愿无故得罪这样的人。他忙带着一众手下,在韩冈面前跪着请罪。   一群税吏在韩冈马前磕头求饶,请罪声不绝于耳。刘仲武和李小六都看傻了眼,知县来了都没这么大的谱,好歹得来个知州通判还差不多。   韩冈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并不是他不肯饶人,只是因为陈举和黄大瘤的事,他对胥吏没有什么好感。现在几个税吏犯到自己,心中便忍不住升起一股子戾气。过了好半天,他心中怒气稍可,方才问道:“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得出今次应是陕西转运司下了死命令,要不然哪个胥吏会为要缴给朝廷的商税,而跟官员过不去?能弄到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没一个不是人精,轻易不会得罪人。 第三十七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中)   见韩冈肯开金口,税吏们知道事情终于过去,齐齐松下一口气来。   “还不是绥德城闹得。”山羊胡子跳将起来,牵着韩冈的马缰向前走,一边指使手下将那个胖子蜀商放掉,一边仰着头小心回话,“一年上百万的钱粮砸下去,也听不到个响。京城那边说要给钱给粮,却都是打着折扣,还要我们关中填亏空。偏偏陕西钱粮不足,转运相公没办法,只有多多收取商税了。今天是京兆府,过几天陕西路都要查得严了。转运相公明明白白说的,无论哪路神仙,不把税钱缴足,都不得放过去。天可怜见,俺们这些抽税的平常也没个好处,上缴的税钱短了少了还要挨板子,现在大过年的又被派出来吃风,家里的浑家小子都在等着回去过上元节。可有什么办法?转运相公说话,谁敢不听?小人也是没辙啊!在风地里受足了冻,看着满天满地都是白的,脑袋僵了,眼睛也昏了,不意得罪了官人。幸好官人宰相度量,不与小人计较……”   山羊胡子倒是会说话,一句句的连珠炮比王舜臣的箭飞得还密,他这一大通抱怨,倒是翻来覆去地把苦水都倒尽了,就算韩冈心中还有怨气,也不好向他身上撒。不过韩冈也知道,这是山羊胡子欺他年轻,不知做税吏的油水何在。要是税吏真的这么苦,何不回乡种田?   韩冈也不戳穿他,却想着陕西转运司下的这个命令。如今陕西转运副使陈绎,听说他精通刑名之术,曾平反了不少冤狱,除此之外,韩冈便对他一无所知。但既然精通刑名,理所当然的便是了通世情,直透人心。如果这样的人出手,后面自然暗藏深意。   陈绎把抽税声势闹得这么大,但在大过年的时候,又能抽到多少商税?而且怕是没几天一片怨声会传到京城里去。这是叫穷啊!韩冈心道,陈绎这么做,很有可能是在逼着朝廷快点拨钱下来。只是他再往深里一层去想,更有可能是在借力打力,利用关中的民情舆论,去阻挠横山战略的实行。   而区区的绥德城那一块,砸进去的钱粮竟然有百万之多,也让韩冈吃惊。看起来种谔在那里的动静并不小。也难怪李师中能气定神闲地拒绝王韶在渭源筑城的提议。陕西的预算有限,转运司不会另外支钱。王韶再有本事,也难在陕西转运司的库房里把筑城的钱粮给挖出来。   韩冈皱了下眉,看起来自己到京城去,又多了个任务。   当然!韩冈低头看了看在他马前殷勤的牵着缰绳的山羊胡子。陕西转运司会把手伸到过往的官员身上,理由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叫穷、生事,阻挠开拓横山。另一方面,如今的文武官员也的的确确地都钻到了钱眼里去了。   韩冈都听说过有些官员会在上京时夹带着土产商货,以求贩运之利。而在他上京前,也的确有几家商行想请他一起出发。因为王厚貌似无意地提点了一句,让韩冈对此心中警觉,拒绝了那几家商行的无事殷勤。   东京是为国都,有百万人口,上万官僚。人多了,钱也多了,商业随之繁盛,四方财货无不汇聚至京城。将各地土产转运至京城贩卖,是一桩包赚不亏的买卖。而笑贫不笑娼的世风,使得官员也不以经商为耻。往往都分派家人、亲族去经营商事,并利用自己的官身,来躲避各州税卡。   按照朝廷颁布的律条,地方上的商税分为驻税和过税两种。顾名思义,驻税就是商品在本地销售缴纳的税金,即是营业税,而过税经过税卡时缴纳的税金,即是关税。驻税为三厘,即百分之三,而过税则是二厘。   这个税收额度看似很轻,但过税不是交过一次便高枕无忧,而是经过一个军州,便要交上一次——这是一般情况——有的军州,往往会多加税卡。一般来说,运程超过千里,计入税金,再把运费加上,运输成本就要超过货物原价——这还是指的是水路。陆路走上三四百里,售价就要翻倍才不会亏本。   所有世间有种说法,叫做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超过百里,卖柴禾便赚不到钱,超过千里,卖米也就赚不到钱。运费和税金,是遏制商业发展的最大的主因。   为了规避这两项开支,最简单的就是利用官府的运输渠道。许多官员进京时会带上地方土产,而且还借用官船来运货,便是为了把运费和税金全都省掉。   韩冈甚为鄙视那等庸官,自家赤膊上阵,只会弄坏自己的名声。要赚钱,手段多的是啊。只要有可信的人手,一年几千贯根本不成问题。   山羊胡子帮着韩冈牵了一段马,税卡也过去了,孝心也表现过了。韩冈不为已甚,正打算示意山羊胡子回去了事,自己和刘仲武一起继续上路。但刚刚离开的税卡处,突然又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大叫着:“吾乃邠州贡生,尔等拦住去路,是欲何为?!”   一口儒生的酸话让韩冈好奇地回头,只见天边飞来一座小山,正正压在税卡之前,却是方才看到的那头可怜的骡子到了。   山羊胡子看着韩冈回头,以为他想帮着那位邠州贡生。也难怪他会这么想,自古文人相轻,但读书人却总是见不得同样的读书人受到小人欺辱。“官人,小人就去把他放过来。”   “不搜检了?”韩冈并不知他方才回头一眼,让山羊胡子以为他想帮着邠州贡生一把,有些惊讶税吏们怎么好说话起来。   山羊胡子以为韩冈在说反话,忙赔笑着:“官人既然要帮着邠州来的秀才,小人哪敢再搜检?”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帮他的?   山羊胡子又看了看税卡那里,回过头,苦恼地跟韩冈叹起气来:“官人,这事有些难办呐。若是平常,俺们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了。好歹是个贡生,说不定今次就考个进士出来。但眼下不行啊,转运相公都发了狠,他这么一座山也似的包裹,能过了一关、二关,过不了三关、四关。出不了百里,铁定的会被拦下来……”突然,他话声一顿,像是灵光一闪,“有了!官人请等等。”   丢下一句话,蹬蹬蹬地跑了回去。山羊胡子自说自话,让韩冈有些郁闷。他不说话,只看那山羊胡子怎么做。可结果,让韩冈吃了一惊。   山羊胡子真的会做人,他把邠州贡生拉到一边说了两句,不知说了什么,贡生顿时就不闹腾了。很快两人便一起向韩冈这边走来。而贡生的骡子,是连着包裹都被留下,可原本属于胖子蜀商的三头骡子中的一头,却改被贡生拉在手里。   这是三一均摊啊!韩冈摇头笑叹着,三头骡子,还了胖蜀商一头,税吏们笑纳一头,贡生则换了一头。行了,除了蜀商吃亏以外,所有人都满意了!而胖子蜀商险死还生,也不敢有所怨言。   能吏啊!当真是能吏!   贡生随着山羊胡子走了过来,韩冈依礼下马相迎。   那贡生差不多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长得有些干瘦,胡子不知是根本没长,还是为了装年轻而刮了去,脸上干干净净,可这样一来,千丘万壑般的皱纹却也暴露了出来。看上去,比刘希奭还像个阉人。   他身上套了件罩风的袍子,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清洗,黑得发亮,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在韩冈身前躬身行礼,谦卑地说着:“后学晚生路明,草字明德,邠州人氏,见过官人。”   看着比自己年长至少一倍的中年,在自己面前自称后学晚生,虽然是世间的惯例,韩冈的心理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韩冈心中有些奇怪,“省试是在二月中,如今正月已经过去了一半。路兄现在才入京,不怕赶不上举试?”   地方上的解试在去年八月就结束了,一般的情况下,得中贡生的士子都会选择在九月、十月的时候入京赶考。他们都要在东京住上三四个月,直到次年二月中的礼部试和三月初的殿试为止。这一方面是要习惯京城的水土,省得在考试时弄坏身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结交四方士子,增广见闻,并切磋学问。   而路明直到现在才入京,将考试时间卡得将将好,若不是看到他举止透着酸气,韩冈定会将路明视为伪造证据的骗子。   路明扬起脖子,自傲地说着:“晚生腹中才学尽有,今次入京就是要做进士的。岂会如那般庸人,进个京城便心惊胆战?”   这货还真是敢说,真有才学也不至于蹉跎到四五十岁。韩冈有心想探探他的底,便问道:“以路兄才学,邠州的解试当是轻而易举。”   路明哈哈笑道,“晚生去考,岂有不过的道理,过往哪次不是易如反掌?”   路明如此一答,韩冈心中就有数了。为了确认,他又试探地问了一句:“京中风土异于秦川,若是抵京后不休养一阵,怕是会水土不服。路兄就不担心有何意外?”   “晚生京城去得多了,岂会水土不服!?”   路明这两句话终于透了底,“原来是个免解贡生。”   所谓免解贡生,是指经过了多次解试合格,进京后却屡考不中的士子,让他们可以不必再参加地方上的解试,而直接进京参加科举。其实这与特奏名进士是一个条件,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些不肯放弃考取正牌进士的士子,省得他们一怒投往敌国——主要还是西夏。   因为陕西各州的解试远比东南各路要容易许多,连续考中的贡生多不胜数,特奏名也好,免解贡生也好,主要都是陕西人。这两样制度本也是朝廷拿出块骨头来安抚陕西士子人心的。 第三十七章 长安道左逢奇士(下)   “路兄连续数科皆得发解入贡,才学那定是好的。但入京一次,家财可是耗用不小。”   “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区区阿堵物何足挂齿?”   “若这些税吏也能如路兄这般便好了!”   被韩冈一提,路明一下愤怒起来,“晚生本想着能运点土产进京,好贴补一下盘缠。谁想到突然之间税卡就变得那么严。‘王何必曰利’,这分明就是与民争利啊!”   路明的愤怒,韩冈为之失笑。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从骨头里透出着穷酸破落。大宋不同明清,考上举子,也不能被称为老爷,除非能得中进士,不然便是一辈子的措大。   路明的坚持,韩冈则难以理解。他一次次重复地去京城考试,还要靠着贩运来支持。这样盲目的行动,最终什么回报都不会有。韩冈对如此无谋的行为实在难以理解。   屡考不中,实在不行可以去考特奏名,那难度比起进士试要低得多。只要考上了,便能补授文学、助教一类的学职,领着朝廷俸禄足以养家糊口。总比要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要强得多。   别过山羊胡子,韩冈一行终于再次启程,只是三人变成四人,多了个路明出来。   韩冈和刘仲武都是驭马而行,连李小六也有匹马骑着,而路明骑的仅仅是头骡子。虽然原本的那头老骡子已经在税卡上被换了一匹健壮的大青骡,但骡子背着大捆的货物,又加上了路明的重量,走起路来仍是呼哧呼哧的一步三晃。   韩冈看了半天,心中不忍——对象当然不是路明——便说道:“路兄若是不嫌韩冈冒昧,不如就跟在下同行,等到了驿站,也可换乘了马匹,如此行程上也能快上一点。”   路明一听,当即滚下骡子,哭拜在地上:“官人大恩大德,路明粉身难报。父母生我,官人救我,官人就是路明的再生父母!”   韩冈听得寒毛根根倒竖,如此奇人当真难得一见。他赶紧跳下马,将路明扶起来,“使不得,使不得,韩某哪里当得起!”   路明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抬着袖子擦着脸上不知何时挤出来的泪痕。   路明绘声绘色的表演,韩冈心中暗赞。他其实本对这位免解贡生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看到一名儒生路遇坎坷,顺手帮上一把,也是情理之事。既然是惠而不费之举,帮一下又无妨。但现在看来,路明当真是个妙人。而且在韩冈想来,他既然是免解举人。自然有过多次前往东京应举的经验。人头熟,道路熟,有他做伴,也可算是个向导。   一行重新上路,往着京兆府赶去。   一路上,路明拉着韩冈谈诗说词,费尽心力地想表现一番。只是这水平基本上是在陕西路贡生们的平均水准之下,韩冈听着有些不耐,但犹装出饶有兴致的样子。   而当韩冈把话题转往军事水利方向的时候,路明又大吹胡吹了一通瞎话,连一边的刘仲武都听得摇头。很快,路明自知肚里无货,便又把话题转回到诗词歌赋。过了一阵,不知怎么的又扯到了历年进士科举时的应试考题上去了。   “晚生第一次入京,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一科,有参大政的王介甫【王安石】,有做翰林的王禹玉【王珪】。都是跟晚生极好的。晚生尚记得王介甫的那句‘孺子其朋’,好好的一篇文章,就给这四个字毁了。从考场出来时,相熟的几人互相一说,都是叹息王介甫用错了词,连王介甫自己都摇头。最后也没错,一个状元就这么飞掉了。”   胡扯!韩冈半点不信路明会是身临其事。   王安石的“孺子其朋”,是写在殿试时的考卷上。因为这是周公旦教训周成王的话——小子啊,朋党害政,尤宜禁绝(少子慎其朋党)【注1】——而看考卷的人是仁宗皇帝,他都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了,哪可能喜欢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拿着周公的话把自己当晚辈般教训?虽然不会黜落,但还是从第一降到了第四。   这是殿试的考题,而路明若是能进殿试,就不可能落榜。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能进殿试,进士是当定了,只是要再考一次决定名次高低罢了。路明哪有这个机会,他应该只是跟自己一样,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晚生最遗憾的还是嘉祐二年那一科。当时是欧阳永叔主考,出的题目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孔子国【即孔安国】的注疏,晚生也是背过的,但在考场上一时间没有想起来。‘刑疑附轻,赏疑从重,忠厚之至’,偏偏在下把‘疑’字给漏了。”   “这哪里叫亏?考官出的题眼都没发现,明明白白的陷阱还踩进去,”韩冈在肚子里面腹诽着。“疑”这个字是欧阳修故意漏的,出题人就是通过这种手段来测试考生对经典的熟悉程度。但孔安国给《尚书》作的注解记不得,但原文总该背下来吧?“罪疑唯轻,功疑唯重”不一样都有个“疑”字!   “罪疑唯轻,功疑唯重”是出自《尚书·大禹谟》里的一句,后面还有一句“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体现了中国古代司法的仁厚宽和,跟后世通行的疑罪从无道理其实是共通的,就算是他也是滚瓜烂熟。孔安国的注疏不过是化用《尚书》中的文字,最关键的“疑”字并没有改动,怎么能漏掉?   “真是可惜啊!”路明仰天长叹,有着需要捶胸顿足般的痛苦,“要不然一时之误,晚生便能够跟苏子瞻、曾子固【曾巩】一科出来了。那一科,欧阳永叔任主考,厌于当时太学体的钩章棘句,改崇古风,文章只以浑醇为上。浮薄之风一扫而空,拔擢了多少人才。苏子瞻,苏子由,曾子固,吕吉甫都是一时英杰。”   嘉祐二年的那一科进士,的确称得上是群星荟萃,韩冈也知道。苏氏兄弟不说,单是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他一家四兄弟,连同两个妹夫同时中了进士,这是大宋立国百多年里的独一份。除此之外,他的老师张载,他的举主王韶,二程之一的程颢,都是嘉祐二年的进士。另外,据说如今辅佐王安石订立变法条例、被反变法派骂成大奸大恶的吕惠卿,也是在嘉祐二年考中进士。   “嘉祐二年何其多才!”路明说得兴起,他肚子的墨水还不如韩冈,但考试考多了,肚子里难免存着一堆见闻,“当年晚生入京应试,同科举子中,以苏子瞻、苏子由兄弟二人文名最盛,其下曾氏四子及其姻亲二王,不让两人专美御前。福建章子厚、章子平叔侄也是名声远布。还有新近深得王相公所喜的吕吉甫,最后是章子平首冠蓬山。不过众子之中,唯张子厚【张载】、程伯淳【程颢】得道学三昧,亦有传人在侧。张子厚还设了虎皮椅开讲《易》,文相公都过来捧场。但子厚的两个表侄也来与辩经。一夜之后,子厚就撤坐辍讲,自愧不如二程。”   路明说得口沫横飞,而韩冈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先生通晓大道,烂熟经典,只是口舌之辩并非所长。‘吾道自足,不假他求’,天地至道上,先生何曾认输过?”   程颢、程颐的确捣过张载的场子,虽然美其名曰辩经。张载第一次去考进士时,已是三十有八,早已名满关中,弟子环伺,他弟弟张戬都已经考上进士好几年了。当时殿试刚刚结束,张载榜上有名,而琼林苑的闻喜宴还没开始,趁这个空闲,文彦博帮张载设虎皮椅与兴国寺中,宣讲易经要旨。而程颢、程颐与他一夜相谈之后,张载便撤去虎皮椅,向人说,易学之道,吾不如二程,可向他们请教,二程由此在京中名声大振。   可张载并不是认输,他当时便说了“吾道自足,不假他求”,不论是佛老之道,还是二程传承自周敦颐的道学,张载都不认为是真正的道。他有自己的世界观,自己的“道”,不会因为在易学上辩论失败而动摇分毫——能当众承认自己的不足,便足以体现出张载的自信。   路明脸上的笑容不变,接口道:“没错,以天地大道论,横渠远比程正夫说得更明白。程颐连进士都没考上,怎么能跟横渠先生相比。”   韩冈为之咋舌。这位免解贡生的舌头真是会转弯,知道自己是张载的弟子,便不再用张子厚来称呼,而是尊称为横渠和横渠先生,变得够快的。   只是他讨好的言辞实在太过恶心,韩冈都被噎住了,干咳了几声,自行转过话题,“路兄多次前往东京,在当地相熟的朋友应是不少才是。”   “说起来,晚生当年也的确在京城结交不少好友。”路明答非所问,“王介甫相公面前,晚生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与如今在秦州做官的王子纯【王韶】也是要好得很。他几次写信请晚生去秦州做事,说要荐晚生为官,信中还说‘明德不出,奈苍生何’。可晚生总是想着考个正经出身,便去信多次推辞。”   韩冈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抿着嘴,不知该恼还是该笑,这一位当真是极品啊,拉着虎皮做大旗,这是标准的江湖声口,君不见后世的一些骗子公司,总是在办公室里,挂起一些与名人的合影纪念。   不过古代信息不通,一般人的耳目都很闭塞,像路明这样信口胡诌,照样能骗到一群人。而韩冈自己,也是有着深切体会和经验的。只是路明用王韶的名头来给自己垫脚,还是让韩冈好气又复好笑。   可路明并不懂看人脸色,兀自说的兴高采烈。他历经多次科举,关于进士科的话题在肚子里能搜到千八百来,熟悉的各科人物更是多不胜数,说上三天三夜也不带重复。   见到韩冈被路明缠住,刘仲武也松了一口气。再看着韩冈脸上时不时闪过的不耐烦的神情,心中大乐,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你韩三也有今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让俺吃尽了苦头,风水轮回转,也该轮到你韩三了。”   注1:关于孺子其朋,现代人还有另外几种解释。不过这里只取孔安国的注疏。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一)   天色阴沉了下来,正月十五的天空,泛着沉甸甸的铅灰色,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大地,却在天地的交界处模糊起来。风也起了,不算凛冽,却足够寒冷,看起来要下雪的样子。路就在脚下延伸,韩冈一行离着千年古都也越来越近。   路明不愧是常来常往于东京和关西之间,对道路熟悉得很。他骑在骡子上,指着南面偏东一点的方向,“再过十七八里,就能看到京兆府城了。”   韩冈点了点头,十七八里的路程,只要一个时辰便能走完,应该能赶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城下。只是他低头看着骑在骡子上的路明,心中有些抱怨,若不是他的骡子脚力太差,耽搁了行程,他现在就应该住进长安城中的驿馆里去了。   听着路明的话,韩冈一行速度便稍稍加快了一点,让路明的骡子追得有些吃力,一边走,一边不爽地叫唤着。   只是行不过一里,他们的速度又降了下来,骡子不叫唤了,但路明叫唤了起来,“怎么啦!怎么啦!出了甚事,怎么堵起来了?”   就在他们前面,不知为何聚着一群人。七八辆车马都停了下来,连同百来人,将通往长安的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官道两侧的田野中,积雪深厚超过三四尺,并不像官道上的积雪已经被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所碾平。原本因为路基的缘故,应该比周围要高上一尺的官道,现在却仿佛陷在雪地中间。只要积雪未化,前路这么一堵,想下了官道绕路前行都不可能,就跟方才的税卡一样。   “怎么回事?!”韩冈也纳闷着,他和刘仲武驱马上前,赶开了挡在前路的人群,把他们逼到官道边。不管身后有多少抱怨,挤到了最前面。   “狼!”路明像女人一样尖叫了起来。   “不是大虫就好!”韩冈冷冷地说了一句。此时还没有诞生环境保护这个词汇,虎狼熊罴满山乱跑,陕西靠近秦岭的各处州县,城里没钻进过老虎的屈指可数。韩冈家的下龙湾村,基本上隔个两三年就会来只大虫做客,路上看见老虎都不奇怪,何况是狼……   就是数目多了一点。   官道的前方,堵住行旅的地方,令人难以置信的聚集着二三十头饿狼。在狼群的中心,是一匹被啃掉了许多皮肉的死马。马尸的大小有限,只有最壮的几头狼能挤到马前,埋头于马尸之中,一条条的血肉被撕下来,嘎吱嘎吱的嚼碎骨头的声音听着让人牙酸。剩下的饿狼都在外围不停地打着转,眼睛莹莹透着绿光,不时地,有几头想挤进内圈分一杯羹,却立刻被一爪子拍回来。   而那匹死马脖子上,还系着缰绳,脱缰的车厢则在死马边上,被狼群围在中央。狼群之外,还有五六辆与狼群中的那辆同样形制的两轮马车,车上的人都下来了,十五六人的样子,有男有女,都在惶急地看着狼群中的马车,想上前,却又不敢,一直都在犹豫着。   “车里有人!”刘仲武一声惊道。   “嗯!”韩冈点了点头,他也看见了,也听见了。吃不到肉的一群饿狼就围着死马和车厢打转,总有几头不耐烦地想跳上车子。车厢门口的布帘抖个不停,而尖叫声穿过布帘的阻隔,也隐隐约约地传到了围观者们的耳中。   冬天觅食不宜,少有大股狼群出没。平日里见到的多半是孤狼,最多也不过三五头一起出动,见到人往往远远地就跑掉了,根本不敢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久留。韩冈不论是在秦州,还是在今次出行在外,都在野地里碰上过几次狼。比家养的狗要瘦弱许多,只是一眼看去,便知道它们的凶悍。   但从来没有一次,韩冈同时看到过这么多狼。吃饭的嘴聚得越多,找到的食物便越不够分,不论是狼,还是人,其实都是一样。如眼下一次聚集起这么一大群饿狼,必然会有原因。   “这群畜生,都是给血引来的。”刘仲武突然冒出一句,解释了韩冈的疑问。   韩冈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雪地上有一长串血迹,血迹两侧还有一对已经模糊不清的车辙痕迹。这几十头狼肯定不是一伙,而是被血腥气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那支车队在狼群出现时没有及早抛下受伤的马匹,现在才会被围住。   韩冈望着被狼群围困的车厢摇了摇头,眼下形势并不妙。车厢里的人没有及早弃车,是个最大的错误。狼的本心是怕人的,一开始的几匹孤狼绝不敢跟人斗。车中人下了车,完全可以直接向前走。有着马尸吸引狼的注意力,人根本就不会有事。但时间一点点地拖下去,饿狼到得越来越多,这时候,已经变成想走也走不了的情况了。   而且随着血腥气飘散得越来越远,一头头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瘦狼也不断地从官道边的野地里窜上来。仅仅是韩冈在这里等的片刻时间,狼群的数量又增加了三四头。再拖下去,区区一匹死马肯定不够越来越多的饿狼食用。到时已经受到刺激的狼群,肯定会开始攻击其他的马匹和人类,那一支车队说不定全都得葬身狼腹。   “韩官人,怎么办?”刘仲武问着韩冈的主意。虽然他是在向韩冈征求意见。但见他突然变得深沉起来的神色,韩冈心知就算自己反对,刘仲武也定会自行行动。   路明插话提议道:“还是赶紧回头去方才经过的镇子上找救兵,只要来了一队人,包管把这些畜生都驱走。”   为了掩饰自身的怯懦而提出的建议,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刘仲武不给路明半点面子:“真的等我们把救兵找来,人都死干净了。韩官人,你说怎么办?”他再次征询着韩冈的意见。   “不就几十头狼吗?它们又有吃的在旁边,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是群没有食物的饿狼,韩冈不会去凑热闹,就算运气好没有自己陷下去,被咬伤一口都不得了。但既然有一匹死马供狼群食用,便不必去怕这群狼还有攻击自己的闲心。韩冈把绑在鞍后的包裹丢给李小六,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装备。   刘仲武弹了一下弓弦,嗡嗡的弦鸣表明他的两石长弓的状态良好,“希望车里的是个美人,也不枉洒家一番辛苦。”他轻松地笑着说道。   刘仲武并不是个死板的闷葫芦,其实也会说个笑话,人缘也很不错。要不然他当日启程往京城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多兄弟来给他饯行。   韩冈则一边整顿装束,弓箭和佩刀都是一次再次地确认是否整齐,一边还不忘给刘仲武泼了盆冷水:“决计不会是美人,多半是把老骨头!”   “官人你能看到?!”刘仲武觉得自己的视力应该在韩冈之上。他可是以眼力敏锐著称的,能将百步外的人脸相貌看得一清二楚,冬天里,能一眼看见雪地里的白毛狐狸。而日日对着油灯读书的措大,怎么可能还有双能看透车窗布帘的好眼神。   “想都能想到!……那辆车里坐的是整个车队的主人,而且还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韩冈抽出腰刀,查验了一番是否完好,便又收回鞘中。   “官人你怎么知道的?”刘仲武小心翼翼地问着,难道韩冈能掐会算不成。若他真有这本事,日后还是要躲着他远点走。   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韩冈最后拍了拍身子,发现没有任何疏失,一切都已经准备完毕,他这才指着官道两头远远围观着的人众,向刘仲武解释道:“没看到路两头围了多少人吗?若非只有车里的人才有权拿主意,车队里的人早就该出来悬赏驱狼了。但他们主人不发话,下面的仆人谁敢越俎代庖?”   韩冈又回头向西面看了看天色,天空中的铅灰越发的黯淡了起来。他对刘仲武道:“快入夜了,再不动手可就难说了。”   刘仲武哈哈大笑,“就等着官人里这句话!”   一声呵斥,两人同时提弓驱马上前。隔着二十多步,把坐骑拉横过来,在马上张弓搭箭。韩冈和刘仲武的动作吸引了所有围观者的目光,而车队中的成员,也发出了低低的欢呼声。路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韩冈亲口说过他是文官,怎么胆子这般大的?   噌噌两声弦响,两支长箭同时激射飞出。众人正要欢呼,却见刘仲武的一箭扎进了雪地里,箭尾全没了进去,旁边正埋首于马尸肚子里的一头饿狼,连头都没有抬上一下。而韩冈的一箭则更出色,夺的一声,射到了马车的车辕上。   “日他嘬鸟!”刘仲武摇头骂了一句,他箭术并不差,但手指都冻得发僵,使不上劲,也把握不好力道,而且在马上还难张弓,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韩冈身上。两人又射了两箭,便只看见箭矢乱飞,却一头狼也没射到。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二)   周围的看客这时吹起了唿哨,一起嘲笑起来。本来看着两名骑马的汉子要出来救人,他们都兴致高昂地期待着好戏,但刘仲武和韩冈的表现实在不上台面。   “喂,走近去点啊!射个毛呐!”几个好事的小子,在那里喊着。   被人喝着倒彩,刘仲武神色不为所动。他的性子是一贯的沉稳,要不然也得不到向宝的看重。只不过这样继续射下去,却也是浪费箭矢,他和韩冈身上带的箭都不多,转眼便会射光。他停手收弓,抽出一对铁简,回头向韩冈征询意见。   韩冈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收起弓。将腰刀一拔,向前一指,刘仲武便冲了出去。马高狼矮,用铁简其实砸不到狼,但拿在手上气势便是不同。蹄声响如重鼓,一连串地敲了过去。一人一马在狼群中横冲直撞,拦路的几头恶狼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下便被高俊的赤骝给撞飞。几只倒霉的狼呜呜的在空中哀鸣,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后,也不敢再回头,直接躲到一边舔起伤口来。   韩冈紧跟在刘仲武的后面,被赤骝带起的积雪,溅了他满身满脸。只是他看着赤骝的勇猛,不禁暗叹,经过严格调教后的战马毕竟不同,不像他骑的驿马,在狼群前犹犹豫豫,若不是他狠抽了几鞭子,又有赤骝在前冲锋,怎么也不敢往狼群里冲。   刘仲武一下冲散了狼群的围困,出现在车边,一声大喝:“还不快点出来!”   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子随即从车里钻出来,穿的衣服像个官人模样。刘仲武暗叫一声晦气,抬手用力把老头拉上马。老头刚被扯上马,原本被他的身子挡在后面的车厢里,便露出了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   白发红颜,便是一树梨花压海棠最好写照,不知苏轼嘲笑张先的这首诗,现在写了没有。韩冈紧跟在刘仲武的后面,自叹运气甚好,摊到了个美人。   “得罪了!”冲到马车边,韩冈伸出胳膊,抓住美人的纤纤玉手,用力一扯,温香软玉便抱满怀中。左手搂着美娇娘,双腿一夹马腹,便要跟着刘仲武冲出狼群的包围。   刘仲武把老头横压在马鞍前,仿佛一个放倒的米袋,几只被挑起凶性的恶狼,围着刘仲武打转。个个张牙舞爪,都试图冲上来咬上几口。只是刘仲武的马好,不费吹灰之力便重新起步加速,眨眨眼的工夫,便向前冲到了另一边的路口。   怀中的美人紧紧地抱着韩冈,丰盈的身体弹软如绵,若在平常,韩冈肯定巴不得能被抱得久一点,但身处群狼之中,却恨不得早点解脱才好。他吃亏在驿马胆怯无用,用力抖着缰绳,但驿马原地转了两圈,硬是不肯动弹。一头狼见到机会,张开大嘴,跳起来便咬。带着口水的泛黄利齿直冲着韩冈的脚过来。   韩冈挥起腰刀向下一砸,刀身没用上力,但刀尖还是在狼鼻子上拖了一道血口子。伤口虽是不大,但鼻子也算是犬科动物的要害。那头狼落在地上,转着圈子惨叫,血水顺着毛流到了地上。周围的饿狼嗅到血腥气,变得更加骚动,除了仍埋头于马尸中的几头,其他二十条饿狼都眼冒绿光的一下子都围了过来。   见鬼!韩冈苦笑,这下走不了了。也顾不得怜香惜玉,把怀里美人重新推回车厢里去。自家则一挥腰刀,作势逼开群狼,带着弓和箭,也从马上跳到了车厢前面。在车厢门口站定,翻手用刀背在害他陷在狼群中的驿马屁股上狠狠砍了一刀,驿马一声惨嘶,连跳了几下,反倒冲了出去。   “这畜生!”韩冈骂了一句。   不过下马后,他的情况却变好了。驿马跳出狼群,反倒把一多半的饿狼给引走,马和狼直冲着一群看客过去。卷堂大散,狼奔豕突,哭爹喊娘,看客们的狼狈看得韩冈心花怒放。他用力将腰刀往车厢的木板上一插,拉弓搭箭,并不射出去,却大喝一声:“刘仲武,射后面的!李小六,把马带好!”   刘仲武已经把救出来的老头丢在地上,老头的仆役方才没派上半点用场,这时却赶过来献殷勤。老家伙保养的甚好,头发虽然全白,却是红光满面,透着富贵气的肥肉把皱纹冲淡了不少。   刘仲武也下了地。方才怕狼反冲过来,他和韩冈都不敢下马。但此时韩冈已经吸引了群狼的注意力,韩冈的坐骑又把其中的一半带到了车马的对面,刘仲武便可以安心地站在地上,一支一支瞄准了将箭射出。   “中!”   弓弦响过,从刘仲武的弓上飞出的长箭,将一只瘦狼射了个对穿,箭矢上的余势不减,把穿在箭上的猎物在雪地上嗞嗞得带出老远。方才热过身,刘仲武的箭技终于回到该有的水平,两石出头的重弓虽比不上号称神箭的秦凤西路都巡检刘昌祚所用,但也是军中顶儿尖的水平。   “中!”   又是一箭射出,嗷的一声叫,另一头狼也被惯足力道的利箭带得飞起。   “中!”   “中!”   “中!”   “中!”   刘仲武一喝一箭,喝声声震四野。弓弦声一声紧追一声,一头头饿狼被他的重箭射穿、带起。方才丢掉的脸面,被他现在出众的表现所挽回了。转眼之间,围在韩冈附近的饿狼便又少了一半。   而韩冈手执弓箭,不动如山。他并不是不会射,他前段时间从王舜臣那里学过几手箭术,连珠射也能一口气射出四箭,尽管准头还不够,但近距离的射击如狼这般大小的目标,也不至于失手到哪里去。   但韩冈无意表现自己的勇武,他将弓箭半张,一对锋利如刀的眼神与面前的几头狼对瞪着,这是他所知道的,遇上野兽时行之有效的应对方法。而他面前的几头饿狼,喉中狺狺作声,龇牙咧嘴的尽是威吓,一时却也不敢上前。   两方对峙着,刘仲武便很顺利地从后面清理起狼群。看着饿狼数目越来越少,韩冈的精神有一多半移到刘仲武身上,是怕他“不小心”一箭射到自己身上。   温暖的触感这次从背后传来,丰盈又充满弹性。不知是不是因为胆怯,车中的那位美人从后贴上韩冈的身体。前面是群狼环伺,后面则是佳人相拥,韩冈一时间,却有落入冰火九重天的感觉。   “中!”   刘仲武奋力再射出一箭,穿透了一头饿狼的腰杆。嗷嗷的惨叫声中,狼群终于被驱散,纷纷逃离官道,奔向周围的雪原。韩冈一见,连忙一把拉着车中的美人,带着她离开车厢。狼群只是暂时离开,只要死马还没有被啃完,它们肯定还会再回来。   刘仲武拎着弓迎过来,“韩官人,没事吧?”   韩冈放开拉着美女的手,对刘仲武笑道:“子文兄的射术果然出色,看来到了殿前,必然稳占鳌头。”   “承蒙官人吉言。”刘仲武方才好好地表现了一番,兴头正高,虽然看起来还是沉静稳重的模样,但飞扬的双眉,微翘的唇角,完全掩不住他心里的兴奋,“不过还是不如官人好胆量,站在狼群之前,脸色也不变一下。难怪不到二十,就能当上官人。”   韩冈和刘仲武两个人互相吹捧着,哈哈哈地说着废话。被韩冈救出的女子尚站在旁边,话声入耳,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一双美目。本以为是路过的寻常武夫,但没想到竟然是一位官员和一个要去殿前演武的准官员。   “老夫章俞,多谢两位英雄的救命之恩……”被救出来的老头看到危险过去,被几名家丁搀扶着过来道谢。那女子连忙离开韩冈,乖巧地走到章俞身边。扶着他的身子,又附在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章俞脸色便是一变。   “原来是两位官人,”章俞的神色郑重了几分,“老朽出行不顺,险陷狼口。多亏两位恩公拔刀相助,方脱此厄。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权请二位恩公且受老朽一礼,再论其余。”   章俞匆匆地经过了一番打理,已经不同于方才的狼狈,看起来很有一番气度,不似普通的乡绅。虽是垂垂老矣,又有些虚胖,但自端正的眉目中,依然可以看得出他年轻时必然是个风流郎君。而他的言辞,也是文人的声口。只是章俞的口音,让韩冈觉得很陌生,应该并非西北一带出身。   “是福建人。”路明不知何时挤到了韩冈的身后,低声地说道。而在他身后,李小六正牵着几匹马,韩冈的驿马也被他捉回来拽着。那匹马胆小如鼠,可被十几匹狼追着跑了一圈,却连块皮都没破。   “福建人怎么跑到了陕西,听这章俞的说话,好像也不是来此任职的官员。”疑惑一闪即逝,韩冈很快放弃了猜测,反正跟他无关。他上前扶起章俞:“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既然老员外无恙,韩某还要赶路,就不作陪了,还请勿怪。”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三)   章俞一愣,看着韩冈扯着刘仲武要上马离开的样子不似作伪,连忙叫道:“两位恩公且慢一步,还请留下姓名。小儿亦在京中为官,两位恩公若至京师,老朽也可让小儿一酬救命之德!”   “施恩望报岂是君子所为,老员外有心了,却是不必!韩某告辞!”韩冈拱了拱手,十分洒脱地一跃上马。哈哈笑着,带着犹有些发懵的刘仲武三人,转眼便去得远了。   章俞望着韩冈渐渐小去的背影,悠然神往,为韩冈的洒脱和豪爽深深地感叹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此子大有古人之风啊。”回头一看百无一用的仆人们,气便不打一处来,大骂道:“还愣着作甚?追上去啊!人家是要入京的,正好一路去!快!快啊!”   “为什么?”刘仲武很奇怪韩冈的举动,骑在马上,靠过来问着韩冈,“我们救了他的命啊,难道当不起他的谢?”   寒风刮着脸,直往衣服里灌,天色越发的阴沉起来,星星点点的雪屑如飞絮在空中飘荡,真的要下雪了。   将速度放低,韩冈侧着头,对着刘仲武喊道:“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进城去,何必再耽搁?谢礼什么都是假的,早点上京,挣到官身才是真的。”   刘仲武皱着眉头,心中有些不快。章俞看起来便是个有身份的,听他最后还说有个儿子在京师做官,虽不至大小,好歹也是个官。能结好章俞,也不枉自己一番辛苦。但韩冈强拉着自己骑马离开,现在也不好回去了。可惜啊,可惜了一个好机会。刘仲武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莫不是怕自己结交了有用的助力,真的得到官身不成?”   路明觍着脸靠过来:“刘兄,其实韩官人做得不差。这章俞并不是什么好路数。离着远点也是好的。”   路明说完便闭起了嘴,卖起了关子,等着刘仲武追问。可刘仲武从来都看不起路明,又亲眼看着他一个劲地巴结韩冈,哪会信他的话,根本问都不问。而另一边的韩冈,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天色已经不早,他可不想因为听着八卦,而在京兆府城外过夜。城中有驿馆,有饭菜,还有上元夜的灯会。只要路明还在,八卦随时都能听到,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过韩冈看透了刘仲武心中的不痛快,他这么做,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引起刘仲武的不满。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子文兄,到了明天你就会谢我的。”   在刘仲武的一头雾水中,韩冈抖了一下缰绳,当先冲出。如果他没料错,刘仲武明天肯定会感激自己。即便自己猜错了,方才没头没脑的一句,还有其他的解释可以敷衍过去。为了拉拢这位向宝也看好的人才,韩冈把突发事件都利用了起来,虽然成功几率不低,但脑中不断转着算计人的主意,着实有些累人。   ……   入夜时分,小雪细如棉,从天空中洋洋而落,京兆府的城墙,也终于在地平线上升起。   京兆府不愧是关中的中心,尽管远远比不上隋唐时代的“百千家似图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的长安,可已经远远超过秦州城的繁荣。距着城池还有四五里的样子,官道两边,便是一间间的店铺。离着道路稍远点的地方,民居鳞次栉比。   隋唐时的长安,是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巨城,规划、人口、商业,与城市有关的各个方面,无不是独占鳌头。只是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巨变,长安历经战火硝烟,吐蕃人在其中三进三出,终于在朱温的一场大火中,化为瓦砾。而北宋的京兆府,便是建筑在这样的一座城池上。   时值上元,城墙上的灯火,如灿烂的银河,比之韩冈当日在甘谷城下看到的那一条尤要绚烂上千百倍。一朵朵烟花不时地自城头升上天空,在夜空中绽放。无数灯火汇聚,将低沉的云层映成了红色,自韩冈来到这个时代,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色。   毕竟是上元之夜。   人如潮涌,为了观灯,往往都是一大家子同时出游,小孩子手上提着各色的小灯笼,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父母兄姊则跟在身后。韩冈一行入城之后,便在人潮中艰难跋涉。周围人头涌涌,幸亏有了路明这匹识途老马,才没有在人海中迷失方向。   上元节是一年中的大日子,甚至可以说是北宋的狂欢之夜。元旦正日,人们都是在家中与家人团员。立春则是与农事息息相关的祭典。而上元节,便是以居住于城池内外的市民——此时称之为坊廓户——为主力的节庆。东京城要放灯五日,而寻常军州,也要放灯三天。   一座座由彩灯组成的灯山、灯棚矗立在街市中,金碧相射,锦绣交辉。这些都是城中各家行会、富户豪商所制,互相之间还要较量个高下。   雪停了,可风未停。积在屋顶和树枝上的雪粉,随风而起。稀疏而又轻柔的雪意,并不会打扰到人们的兴致。灯光在雪雾中散射,空气中都闪着柔柔的黄光,宛如梦幻一般。   走在流光溢彩的街巷中,韩冈突然想起一事,都是急着进城,他倒忘了一件事。长安不是秦州,平日里并没有宵禁,而在上元之夜,更是夜间也不闭城门,他本不用赶得这么辛苦。不过这样也好,不用等到明天,今天晚上,现在板着脸的刘仲武心情就能变好。   刘仲武这时候却好像忘记了心中的不快,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花灯街市,原本板着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秦州地处边境,平时便不如京兆府繁华,节庆时更是远不如京兆府热闹,他也不禁看得入迷。   不同于刘仲武,还有已经看花了眼的李小六和路明。韩冈眼望四周,却有一股茕茕孑立的淡漠涌上心头。   喧闹的街市,欢腾的人群,孩子们天真的笑容,无不在述说着此地的和平幸福。虽然有苦役,虽然有交不完的税,但毕竟是听不到战火硝烟的和平之地。   大宋立国百年,尽管时有动荡,边境更是没少过战乱,但国家内部还是保持着大体的和平。对生活在熙宁年间的内地百姓们来说,也许很平凡,可在晚唐、五代的数百年间,却是难得一见的幸福时光。   只不过,在五六十年后……也许是四五十年后,眼前的太平年景,就会因为两个蠢皇帝和几个奸臣,而在来自北方的铁蹄下,被踩得粉碎。   第一次……穿越以来的第一次,韩冈思考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记得前些日子闲暇时读得《李太白文集》,诗句读过便罢,但其中的一段序文却让韩冈铭记甚深: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逆旅……韩冈觉得这个词实在很好,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在时光中逆流而上的旅客。只是他不再是过客,而是已经定居下来。   他能为这个时代做些什么?   是更为富足,更为安定的生活?还是——对了,他的老师有一句话——为万世开太平呢!?   应该能做到罢!否则到这里走一趟,又是何苦?   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但这场雪并不算大,风则变得更弱,雪片就如柳絮杨花,飘飘荡荡地从铅色的天空中落下。   韩冈抬眼远望,举目茫茫,视野只及十数丈之远。可今早在驿站里看得黄历,却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宜出行。   宜出行吗?韩冈哈哈大笑,真是好黄历。   笑声里,他用力一抖缰绳。马身一动,在漫天的雪花中,向着驿站行去。   ……   京兆府的驿馆,远远胜过韩冈这几天来经过的诸多驿站。不但编制上有一名官员直接主管,在建筑更是楼台园囿皆备,单是门厅就仿佛一座酒楼,或者说就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只不过接待的是来往陕西的官员罢了。   正是节庆之时,厅中的桌子已经被占了大半。韩冈这样的还没拿到告身的从九品,在厅中诸多官人中,一点也不起眼。验过驿券,韩冈在偏院弄到了三间厢房,放下行李,留下李小六看守,同着刘仲武、路明又回到大厅中。   照着低品官员的待遇标准,在驿馆中充当小二的驿卒为韩冈三人端来了一桌子的酒菜。韩冈尝了一下,酒菜皆是上品,不愧是京兆府。就是他们坐得位置不算好,三楼他还不够资格,而二楼的靠窗,能看到灯火的座位,一个个都早早地被人占了,只能找了个近着楼梯口的角落坐下。   韩冈的邻桌贴着窗子,坐了三人。身侧靠着窗的两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一个才二十出头,都是武人模样,身材健壮。单是坐着,便像是两山对峙。剩下的一个打横相陪,显示地位最低。他面朝外,背对着韩冈他们,只看他的背影,也是一个体格雄壮的汉子,却穿了儒生的装束。   韩冈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与着刘仲武和路明一起拿起筷子、填着肚子。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四)   刘仲武心情不好,虽然乍眼看上去只是脸色比平时冷一点,但他从坐到桌边便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顾闷头吃喝。而韩冈正在想着事情,一时也忘了缓和几句。   韩刘两人都不说话,桌上的气氛便僵住了。路明左看看右看看,呵呵干笑了两声,还是提起了方才的话题:“还记得方才的那位章老员外?”   刘仲武闷着头不搭话,韩冈则放下筷子,抬眼问道:“他怎么了?”   路明靠前了一点,压低声音,“方才当着面没记起来,但后来走时听到他说有个儿子在京中任官,那就不会错了。”   看路明故作神秘的表情,韩冈念头只一转,心中便是雪亮:“难道他的儿子官位很高不成?”   路明微微一笑:“官人可是猜错了,官位高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他的族兄!”   “谁?”刘仲武终于停住了筷子,抬起头来,开口问着。   路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对韩冈道:“韩官人肯定知道。”   韩冈眨了眨眼睛,心底透亮,这是路明在帮忙缓和气氛。   “果然还是有点用处。”韩冈想着。而他所知道的出身福建的章姓高官只有一人,“莫不是章文简章郇公?”   郇国公章得象,是仁宗朝的宰相,谥号文简,死了都二十年了,但除他之外,韩冈也记不起还有那个福建的章姓高官。   路明点头:“正是章文简!”   “他死了有二十年了吧?”韩冈问着,“他的高官厚禄怎么可能留到现在。”人走茶凉。章得象死了二十年,就算是亲儿子,怕也是在家祭时才记得供碗黄米饭。   路明皱着眉头心算了一阵,最后点头道:“章文简过世是在庆历八年,到今年是二十三年了。”   刘仲武听了,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吃菜。   韩冈瞥了他一眼,笑意藏在心中,问道:“既然章俞是章文简的族弟,那他就是嘉祐二年丁酉科状元章子平的族叔祖喽?”   “自然!”路明话一出口,刘仲武的筷子便变慢了。状元郎啊,天下第一的状元郎,日后要做翰林、宰相的状元郎,竟然是已经死掉的章得象的子侄。   这世界真小。韩冈暗地里想着,而口中则继续问道:“同族虽然算是戚里,但一表三千里,而这同族也不一定多亲近。章老员外貌似并没有官位在身,不然也不会提到他的儿子。不知他的儿子又是谁人?”   “章!惇!”路明一字一顿,“章惇章子厚,名气大得很呐。嘉祐二年,他与章子平一起应考。到头来,侄儿中了状元,自己则只中了进士。他觉得丢脸,便弃了敇书,重新在下一科又考了个进士出来。”   路明的声音中,有着愤怒、嫉妒还有淡淡的羡慕,韩冈听得很清楚。对一个久考不中的免解举人来说,如章惇这般想考进士就能考上进士的才子,自然是羡慕嫉妒的对象……   “不,不是嫉妒!”韩冈玩味看着路明的神色变幻,“是憎恨!就是憎恨!……数十年不第积累下来的怨气不浅啊……”   “你们可知这章惇是什么样的人?”路明说着,他的神色又变了。脸上的恨意收起,转而露出了一种很奇怪的表情。韩冈觉得难以形容,只觉得有些像是王舜臣去了惠民桥后的第二天,与赵隆、杨英一起讨论功架、深浅时,才会露出来的那种神情。   “什么样的人?”刘仲武顺着话头问着。   “出了名的有才无德的人!”路明言辞无忌,说得口沫横飞,“章惇其人无德无行。当年他到京师求学,借助在章郇公家里。没几天,便偷了章郇公的小妾。被人发现后,他从郇公宅邸里翻墙出来,又误踩伤了一老妪,闹出了一笔大官司。这位章子厚,才学尽有,就是德行与其父一般无二。”   韩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间心里有些不舒服。   路明说到这里嘴干了,也不继续说下去,拿起酒杯,自己给自己倒酒。   刘仲武其实对路明说的八卦很有兴趣,可是脸皮挂不下来,不好追问。转头看看韩冈,却是在拿着筷子一根根地拈着碟子里的豆芽。犹豫了半天,他终于奈不下性子,自己追问着:“章老员外到底做了什么?”   “他偷了他岳母!”路明笑得淫荡无比,“章惇其实就是章俞和他岳母生的孽种,据说生下来本是要溺死的,只不过运气好逃了一命。后来送给章夫人去养,也不知这算是儿子呢,还是兄弟!”   韩冈的筷子也停了,这等事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阴私八卦果然都是最容易传播。   “无德无耻,这几个字便是为章子厚他父子贴身打造,量体裁衣。”路明正在兴头上,原本压得很低的声音一下大了许多。   “明德兄,请慎言!”韩冈见路明越说越过火,立刻喝了一声,心头的不快也越来越重,同时也担心着,他正等着的人这时候会突然走进来。   只是韩冈的话出口迟了一步。邻桌的那位背着身坐的汉子突然间狠狠地一拍桌子,叮铃桄榔的碗碟响声中,他跳将起来,转过身,大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一伸,将满脸兴奋的路明一把揪起。   这是个大约二十上下的年轻人,高大雄壮的身材,却透着文翰之气,同时拥有的文秀和英武两种特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极好。只是年轻人的斯文秀气已被熊熊怒火取代,只见头一低,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路明,眼对着眼,鼻子贴着鼻子,恶狠狠质问道:“你敢说横渠先生无德无耻?!”   “原来如此!”   韩冈顿时恍然。难怪路明一提到章子厚,自己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原来是跟他老师的姓、字同音!不过张载表字子厚,是出自于“厚德载物”一词,而章惇表字子厚,便是单纯的惇厚【惇是敦的异体字】而已,正如章状元衡,他字子平,也是取了平衡的意思。   此时人的名字,都是有着联系。刘仲武的子文,是文武兼备之意;路明的明德,出自于论语中的“明明德”;而韩冈他本人,名字则是取自“玉出昆冈”一句。   路明冷不丁被揪了起来,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一对闪烁着杀机、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便出现在眼前两寸。一双大手,如铁钳般将路明的衣领扯紧,把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   “这是怎么了?横渠先生?谁说他了!”路明缺氧的头脑转动不灵,话也说不出来。极近的距离上,盯上来的一对眼睛,恐怖处堪比虎狼。吓得他浑身无力,身子软软地向下坠去。   刘仲武这时站起身,不过听着这汉子是为横渠先生出头,便没出手帮路明一把,而是将视线转到韩冈身上。   韩冈也站了起来:“这位兄台,我这位同伴虽然口无遮拦,但说得绝不是横渠先生,是另外一人,姓同音而异形,立早之章,而非弓长之章。否则在下也不会容许他……他说下去……”韩冈的声音突然慢了下来。外罩儒士襕衫,却有着一副武将的骨架,相貌英挺中带着斯文的英俊青年,让他觉得很眼熟。他盯着年轻人仔细看了半天,有些迟疑地问道:“可是种彝叔?”   听着韩冈解释,说得并不是张横渠,情知是误会,种建中便已经讪讪地放下手来。却又听见他说出自己的表字,立刻闻声转头。他瞅着韩冈,也觉得眼熟,在张载门下经常见的,就是名字一时间叫不出来。他的嘴张张合合,半天后才一脸惊喜地叫道:“真是难得!当真久违了!”   种建中话里的尴尬,韩冈哪能听不出来,当即为之失笑:“彝叔你真的记得我的名字吗?”   种建中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他要是能记得就不会那么尴尬了,直言道:“不瞒兄台……委实不记得了。”   韩冈微笑着自我介绍:“姓韩名冈,草字玉昆的便是。”   种建中眼睛一亮,以手加额,得韩冈提醒,他终于想了起来:“啊,是去年年初射柳时,得了第三的。”   “不如彝叔独占鳌头。”韩冈微笑而答。   韩冈洒脱直率的谈吐让种建中大生好感。如关西快刀般挺秀的双眉,配上一对渊深难测的眸子,浅淡的笑容中浸透着的自信,则让种建中心下纳罕,如此人物在身边两年,自家怎会没留在心上?正想着,身边突然多了一人,却是方才同坐在桌边的自家叔伯兄弟种朴。   “十七哥?怎么了?”种建中奇怪地问道。   “在下种朴,见过韩兄。”有着同一个祖父,种朴的相貌与种建中很几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斯文,而黝黑的皮肤也让他多了点狂野,他在韩冈面前行礼:“王大前些日子来信,里面说了不少关于韩兄的事情,没口子地称赞。种朴本是不信,但现在一见,却果然并无一句虚言。”   种建中问着:“王大可是一直跟在十七哥你身边的那个王舜臣?”   种朴点了点头,看着韩冈。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五)   韩冈抱拳回礼:“王兄弟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又一同历经艰险,乃是刎颈之交。他的信中既然言及在下,也免不了夸赞过头了一点。”   “哪有的事!玉昆太自谦了。”种建中很亲热拍着韩冈到肩膀,重复着,“玉昆你实在太自谦了!”   种建中看看与韩冈一桌的同伴,路明仍惊魂未定,种建中过去拱拱手,“兄台,方才对不住了。”又冲刘仲武一抱拳,打了个招呼。回头来对韩冈道:“玉昆,先生已入京师,我们同门兄弟各自星散,如今是难得一见。难得相见啊……不如拼作一桌坐着谈吧。”   “那是最好!”韩冈很干脆地点头。唤来驿卒,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重新上了酒菜,六个人便坐在了一起。   种建中向韩冈介绍着与他一起的中年人:“这是小弟四伯,正任着庆州东路监押,如今缘边无事,便告了假出来。”   种建中的四伯与种建中和种朴都有着几分相似,就是气势更加沉稳,韩冈行了一礼:“韩冈见过种监押。”   种四则拱手相回,吐出两个字:“种詠。”其人惜字如金,看起来种詠比起李信还要沉默寡言。   种建中心中有些奇怪,韩冈行的礼节比他四伯种詠要更重一点,这是也许因为韩冈与自己是同学,但说话却不是晚辈见长辈的口吻,而且韩冈还在驿馆里占一张桌子。难道他已经得了官身?!种建中压下心中惊异,试探地问着:“不知玉昆今次来京兆府,所为何事?”   韩冈直言道:“从秦州来的,准备进京去。”   “赶考?”种朴话刚出口便摇摇头,“这时候赶考早迟了。”   韩冈瞥了路明一眼。“是去流内铨应个卯。”他淡然说着,“新近受了秦凤路的王机宜荐举,在经略司中奔走。”   如自己猜测中的一样,韩冈竟然已经得到了官职,种建中惊讶之余,也为韩冈感到高兴。他斟了满酒,向韩冈敬道:“玉昆,恭喜你得荐入官,实在是羡煞我等!”   韩冈举起杯:“不敢当,小弟只是先走一步。以彝叔之才,得官是易如反掌。日后必能后来居上,名位当远在小弟之上。”   两人对饮了一杯,一同坐下。韩冈问道:“彝叔你呢,来京兆府又是何事?”   “刚从南山老宅回来。今年是先祖父二十五年忌辰,家父和几个叔伯都从外地回来了,昨天才刚刚散掉。”   “那前些日子,缘边几路的名将岂不是少了一半?”韩冈半开玩笑地恭维了一句。   “玉昆说笑了。”种建中和种朴哈哈大笑,连有些严肃的种詠,也免不了脸上带起了一丝笑意。   种世衡儿子生得多,自身立得功劳也多,他的八个儿子都受了荫补,分散在陕西各地为官。   如今在关西,种家将威名赫赫。最响亮的,便是夺占绥德,如今正在前线参与横山战略的种谔种五郎。而鄜延种家如今的家主,老大种诂少年时不肯为官,把荫封都推给了兄弟,宁可学着叔祖隐君种放的样儿,隐居在终南山中,时称小隐君,后来因为一桩种家的恨事,不得不出山,如今是原州知州。而老二种诊,此时则是环州知州。   绥德是边塞,原州是边塞,环州也是边塞。种谔在鄜延、种诂在泾原、种诊在环庆,种家兄弟中名气最大的三人都是在对抗西夏的最前线上奋战,故而时称三种。   种詠的功绩名气皆差了一等,但也是庆州东路监押,还是濒临前沿。至于其他三个种家兄弟,也一样是领兵在外。鄜延种家,在关西将门中,算是稳坐在头把交椅上,远远压倒曲、姚、田等其他将门世家。   “不过绥德那里最近走得开吗?”韩冈问着,“不是听说最近西贼在那里又有什么大动作了?”   种建中眯起眼睛,笑道:“玉昆你这是代秦凤路的王机宜问的?”   “河湟那边的事连彝叔你都知道了?”   “同在陕西,横山要打,河湟那里也要打,怎么会不知道?”种建中笑着解释道,“小弟最近在五伯帐下学着做事,也算是历练一下。”笑声一收,脸色也微沉了下来,“就是最近清闲了许多。”   “是因为郭宣徽?”郭逵与种谔的恩怨,在关西从来不是秘密,或者说官场上的纠葛,永远也不可能是秘密。前面种建中只提王韶,却不提李师中,摆明了对秦凤官场同样也了解甚深。   “还是叫他郭太尉吧。”种朴不爽的心情比种建中还要明显。种十九只是种谔的侄儿,而种十七可是种谔的亲儿子。   韩冈听着生疑,按民间习惯,高级将领都能尊称一下太尉。但在官场上,便不会如此。   “难道郭仲通又升官了?”问出口的是路明,他并不像韩冈那般说起话来都要思前想后,想问便直接问起来。   种朴看了路明一眼,又看看刘仲武,方才光顾着跟韩冈说话,却忘了问候一下他的同伴。他起身道了声不是:“方才失礼了。还没问过二位的高姓大名。”   刘仲武和路明连忙起身。鄜延种家威震关西,两人都不敢怠慢。通了名,互相敬了几杯酒,一番纷扰后又重新坐了下来。路明又提起方才的话题:“郭仲通是不是又升了官?”   郭仲通就是郭逵的表字,他做过陕西宣抚,做过枢密院同签书,做过宣徽南院使,还有个检校太保的衔头,在大宋百万军中,算是头一号的人物。再升官,还能升到哪里?   “升做检校太尉!所以现在是郭太尉了!”种朴悻悻然地说着,检校官十九阶,都是给高官的荣誉加衔,而检校太尉是第二阶,上面只剩检校太师一职,比起检校太保要高两阶,标准的加官晋爵,“天子甚至颁下手诏,‘渊谋秘略,悉中事机。有臣如此,朕无西顾之忧矣。’”   天子下手诏嘉奖,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誉。韩冈问道:“是因为看透了西贼打算用塞门、安远二废寨交换绥德的阴谋?”   “还有隐了诏书,没有让绥德城被火给烧了。”种建中很直爽,不会因为不喜郭逵,而不提郭逵在绥德之事上的功劳。   种谔奉密旨兴兵夺取绥德,惹怒了执掌兵事的枢密院。种谔本人被贬斥随州,而传递密旨的高遵裕也被左迁。枢密使文彦博甚至在朝野中大造舆论,以绥德地理位置不利防守为由,蛊惑赵顼下诏焚毁绥德。这一切,都是因为天子密旨侵犯了枢密院的职权,文彦博无法攻击天子,便只能打压种谔。烧了绥德城,种谔便是劳而无功,天子赵顼则是小小地丢了把脸,吃过教训后,想必不会他不会再绕过枢密院,而给前方将领颁下密旨。   但郭逵此时正好调任鄜延,诏书到了他这边,便传递不下去了。郭逵将诏书藏起,反而上书力谏绝不可放弃绥德城。比起枢密院中如文彦博这样最擅勾心斗角的文臣,宿将郭逵对绥德的评价当然更为有力,赵顼追回诏书,绥德城便也因此留在宋人之手。   韩冈叹着:“加官晋爵,又得天子手诏,郭太尉当真是炙手可热。”   “如此下去,五弟在鄜延恐怕再无立足之地。”种詠则忧心忡忡地说着。   而停了一阵,种建中心情却变好了不少,笑着说道:“玉昆,别幸灾乐祸。郭仲通可不止升个太尉,本官也改地方了。”   改地方了?韩冈听着便愣了一下。   郭逵是正任的静难军节度留后,标准的正四品,本官再上一级,就只剩从二品的节度使一阶【注1】。但节度使一般是退职的宰相,或是亲近的宗室、外戚才能获得的位置。武将一般得等到死后追赠或是致仕加赏才会又机会染指。要不然,就要立下让世人无话可说的战功,譬如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的狄青那般,而郭逵还不够资格。   就像州县有望紧上中下之分,节度军额也有高下之别。比如北宋几十个节度军额中,最高位的是归德军,过去的宋州,如今的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当然,这个军额绝不会给人,因为这是太祖赵匡胤曾经的位置,而大宋国号也是来自于此,应天府之名同样来自于此。   而郭逵的静难军是邠州,就是路明的老家,并不是重要的节度军额。为了酬奖郭逵的功劳,将他的静难军节度留后移到位置更高的节度军额也是应该的。   注1:依照北宋的武官官制,武臣第一阶是节度使,第二阶是节度留后,前者是从二品,后者是正四品,但两者之间,并没有正三品、从三品这两个品阶的官职,而节度使往上,也没有正一品,从一品两阶官职。节度留后往下,便跳过从四品,为正五品的观察使。再下,是皆为从五品的防御使、团练使和刺史。以上正任诸使号为贵官,同一朝中,领军武将能得到贵官的,只有屈指可数的数人。 第三十八章 逆旅徐行雪未休(六)   只是看着种建中的表情,韩冈心中有了点不好的感觉:“该不会是雄武军吧?”   种建中哈哈赞道:“玉昆果然才智过人。”   这个“果然”可不好。韩冈脸色虽没什么变化,脑仁子却疼了起来。想不到郭逵竟然要擢迁雄武军节度留后。   秦州的军额便是雄武军,像韩冈的举主吴衍,就是雄武军节度判官。虽然本官与实职差遣无关——王韶的本官是太子中允,但赵顼连个儿子还没有呢。吴衍的本官是大理寺丞,而他也不在大理寺上班——郭逵应该不会来秦州。   照理说是如此,可有个万一呢?万一郭逵转任雄武军节度留后是朝中给出的一个信号,那就让人头疼了。   郭逵有雄心,有才能,有威望,有地位,更有经验。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喜欢大权独揽。在鄜延,种谔被他挤对。若是他到了秦州,王韶还有站的地方吗?要知道王韶与李师中、向宝两人合不来,便是因为权力之争。郭逵在关西在军中的威望远在李师中和向宝之上。他来秦州任职,开拓河湟的战略应该还会继续下去,但在那之前,王韶肯定会先被踢到一边。   韩冈和种建中对视一眼,一齐苦笑,谁都别说谁了,一个郭逵就让两家头疼得都要裂开来,运都倒在一个人身上。   “对了,”说到绥德城,韩冈便想起今天在路上遇见的山羊胡子,以及从这位老税吏口中所听到的消息,“不知几位听没听说过,转运司陈副使下令陕西全境税卡加强税检,即便拥有官身,也不得私带商货过关。”   种詠和种建中听后顿时陷入深思,陈绎的做法反常得让他们难以置信,而种朴却没有考虑太多,直接摇头道:“不可能吧,那要得罪多少人?陈副使什么时候有这个胆子了?”   “说是因为提供给绥德城的钱粮不足,必须要加强征收。”韩冈将陈绎的理由平平实实地说出口,等着种家三人的反应。   砰的一声响,种朴当先拍案而起,双目圆瞪,怒发冲冠。他厉声叫道:“他竟敢这么说?!”   “竟有此事?!”种詠也一样吃惊,再次重复追问着,“可是确有其事?!”   “小侄区区一个从九品,编排转运副使作甚!?”韩冈反问道。他是秦州官员,鄜延路的问题根本与他无关,陈绎的小动作也扰不到秦凤去,他相信这一点种詠能想得明白。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路明阴阴地在旁插了一句,尽力表现自己的存在。   种建中狠狠地一锤桌子,“这是驱虎吞狼之计!”   陈绎的用意,不但种建中想得通透,连种詠和种朴都看得明白。不外乎煽动人心来干扰绥德。即便他的命令最终被阻止,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不为绥德城提供足够的钱粮。   种建中又愤愤不平地继续说道:“难怪陈绎下令不得在环州、庆州这些缘边军州发放青苗贷,还说要留常平仓物,准备缓急支用,原来是为了演得更像一点。”   “王相公岂能容得了他?!”路明立刻问道。   韩冈为他解惑:“陈绎正是为了堵王相公的嘴才这么做的。”   陈绎越是用常平仓为借口不肯散财散物,越是用钱粮不足为理由停止发放青苗贷,便越是显得他加强征税的正确性,也更理直气壮地去卡绥德城的脖子。   而且他用绥德虚耗钱粮为借口,停止发放青苗贷,又要留用本该用于青苗贷放贷业务的常平仓储备,等于是用王安石的左手打他的右手——颁布青苗法的是王安石,倡导绥德战略的也是王安石——也许可以让王安石找不到任何处办他的借口。   陈绎算是把世情人心算到了极点,不愧是长于刑名的官员。若是在提点刑狱衙门,他的表现肯定要比转运司要强。韩冈很佩服陈绎,而王安石就不一定了,任何计策都有个适用的范围,若是以力破之,直接办了陈绎,那是什么谋算都没有用。   空气凝重,几人默默地坐着,气氛沉凝得仿佛是在为人守灵。种家叔侄三人都是紧皱眉头,韩冈和路明都挤出同样的表情陪着他们,也就刘仲武,看起来显得很轻松。   “算了……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种建中照空甩了甩手,似是要将束缚着自己,使得自己难以施展的绊索全数扫开。要想对付陈绎,除非朝堂上有人出手,凭着他们几个,什么办法也没有。“对了!玉昆,你猜小弟今天还碰到了谁?”   “没头没脑,我怎么可能知道。”韩冈看着就他和种建中在说话,其他几人都在便听便喝,便拿起酒壶站起来,给每人都倒了一杯。   “是游景叔!”   “你遇到游景叔了?”韩冈放下酒壶,坐了下来。种建中的话,让他有些遗憾自己走得慢了些。   游师雄游景叔算是韩冈和种建中的师兄了,在张载的诸多弟子中,游师雄的才能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以经义大道论,横渠门下,以蓝田吕氏兄弟——吕大临、吕大钧、吕大忠——三人为最,而以兵事论,则是以游师雄为首。   种建中年纪尚幼,但将门子弟在兵学上的才能也不容小觑。至于韩冈,留给众同学的印象,却是箭术还不错,但刻苦过了头的书呆子一个。谁想到他如今已经被荐为官身,现在正要入京递上家状?   不过游师雄并不只是长于兵事,文学一样出色,早早地便考上了进士,是治平二年的龙飞榜出身【注1】,让张载的一众弟子甚为羡慕。而在张载的弟子中,蓝田吕氏兄弟里的吕大忠、吕大钧皆是进士及第。吕大忠中进士比张载还早,吕大钧则与张载同科,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敬张载如师长。   游师雄如今,名望在外,张载的弟子们当然都是佩服不已。尤其是种建中和韩冈这样偏向兵事的弟子,更是如此。   “上次听说游景叔时,他应是在仪州任司户参军,现在到了京兆,是调还是升?”   “什么升、调?”种建中摇了摇头,“他是武功人【今陕西武功县】。今次是到转运司述职,顺便返乡省亲的。”   “人走了没有?”韩冈急着追问。   对于如游师雄这般才能地位皆高的师兄,韩冈自然很有兴趣结交一番。后世讲究四大铁,此时也讲究着同乡、同年、同门,与同为横渠弟子的同门兄弟拉好关系,自己的根基也便会更加稳固。   “今天清早便回仪州了,就在道边匆匆说了几句。”种建中有些遗憾,游师雄进士中得早,跟他和韩冈这样的小师弟只有几面之缘,没能深交,今次巧遇,却又是一叙而别,“说起来,游景叔已历三考,磨勘也过了,大概明年便要转任。若是调出关西,再见可就难了。”   种詠一起叹了口气,他年纪即长,亦久历世情,对此感触更深。此时便是如此,见面难,再见更难。道左一别,再听闻时,也许已是阴阳重隔。   韩冈却是笑着,洒然道:“何必做小儿女态!酒在杯中,人在眼前。与其长叹,不如醉饮!”   “说得好!”种朴拍手笑道。   韩冈几句,豪爽无比,正合种朴脾气。他站起来举杯邀约,众人便轰然和应,一番痛饮,宾主尽欢。   种建中与韩冈同学两年,关系只是平平。但今夜偶遇,一番相谈,只觉得与韩冈意气相投,人物风采为生平仅见。酒后席散,种建中和种朴便硬拉着韩冈去秉烛夜谈。   直至次日清晨,谈天说地了一夜的韩冈,方被种建中兄弟俩给送了出来。韩冈的才学见识皆是一流,纵然无法像当日对王厚那般借势纵论,使人五体投地,但已经足以让种家二子深感敬服。   回到自己院中,三间厢房的房门都是大开着,无论刘仲武还是路明皆不在房中。李小六这时已经起来,韩冈走进房门,吩咐一声,他便端来了梳洗用具。   拿着滚热的手巾擦着脸,韩冈顺手指了指隔邻,问道:“刘官人和路学究呢?”   李小六回道:“刘官人一大早去马厩照看他的马去了,好像蹄子磨得厉害。路学究则牵着他的骡子出去了,不知是要做什么。”   韩冈随口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路明的骡子本是昨日那位倒运的胖蜀商的,还附带着一驼价值不菲的货物,路明从邠州带来的土产别看多,却卖不上价,邠州的名产只有一个——就是田家泥人,一对能值十贯有余。除此之外,并没值钱的东西。要不然,路明的那头老骡子的背上,货物也不会堆成一座山。   而从蜀商那里弄来的货物,只看包裹外形,就能确定是蜀地特产的绸缎。蜀锦贵重,即便是最便宜的绢罗,也至少值得三四十贯。只是如今关西税卡森严,韩冈又答应带他一起上京,骡子不可能跟得上驿马的速度,干脆全卖出去换成盘缠。对于路明的想法,韩冈很清楚。   刘仲武的马蹄子,韩冈则没兴趣。他心中只在奇怪一件事,他预计中应该到的人,怎么还没消息?   韩冈正想着,这时房门被敲响,李小六过去打开门,一名驿卒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一张名帖,道:“外面有个老员外要求见两位韩、刘两位官人。”   韩冈接过名帖,便微微一笑,喃喃念了一句:“终于来了。”抬头对李小六道,“快去把刘官人请来。”   李小六应了声便要出去,转身前顺势瞥了一下名帖封面,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排小字,其中字体较大的四字,便是——   浦城章俞。   注1:龙飞榜:新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取士,便称为龙飞榜。宋英宗赵曙登基后第一次开科,就是在治平二年。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一)   在京兆府度过了不眠的上元之夜,次日章俞的来访,虽然并没有时间加以深谈,但已足以让章俞将韩冈和刘仲武两人的名字铭记在心。别而后遇,韩冈的这一番做作,给人留下印象其实更为深刻,章俞的态度也便更为殷勤。   章俞邀请韩冈他们一起同去京师,只是由于行程的速度实在差得太远,两边还是无法同行。章俞又要赠钱赠物,但反应过来的刘仲武不待韩冈提点,也是自觉自愿地推拒所有的赠礼,这让章俞更加敬重。到最后,章俞几乎是强逼着韩冈和刘仲武答应,到了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中坐上一坐,方才殷殷而别。   “多谢韩官人。”回想起韩冈昨天说过的话,刘仲武才深切地体会到韩冈的先见之明。他的道谢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假。   韩冈呵呵地笑了笑,很亲近地拍拍刘仲武的肩膀,“无妨,勿须在意。”   别过章俞,又被种家叔侄送出城门,韩冈一行继续启程。接下来一路,便是无惊无险,经过三百里潼关道,很顺利地抵达西京河南府,也就是洛阳。大宋西京,历史不逊长安,比起长安又更为繁华,甚至还有宫殿楼宇,不过韩冈他们也无暇游历。在驿馆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便又由洛阳出发。四名骑手在中原大地的广阔平原上疾驰,数日之后,韩冈一行,终于来到了开封不远处的八角镇【今开封八店村】上。   离着京城只剩三十里地,但此时天色已晚,日头已经压在地平线上。即便现在以最快速度从八角镇往开封城去,也来不及赶在城门关闭前抵达城下。无如奈何,韩冈他们也只能在八角镇住上一夜,等明日再进城。   八角镇内并没有驿馆,韩冈一行便随便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脚店住下——世间的习俗,通过官府准许可以自行酿酒的酒楼,称为正店,而普通的小客栈,则称为脚店。京城中有七十二正店,而八角镇,就只有脚店了。   入店要了房舍,刘仲武便一头钻进马厩里照料他的爱马——一匹好马价值千金,刘仲武走了狗屎运才弄到的这匹河西良驹生了病,他简直比死了老子娘还要伤心。韩冈将行装安顿下来,过来找他,就见着刘仲武哭丧着脸,拿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药膏,要往赤骝的蹄子上抹。   刘仲武的赤骝在路上跑得太久,一千七八百里路,四只蹄子的蹄壳都磨掉了许多。前两天就已经有些跑不动了,在后面拖着,害得韩冈他们每天都是将将好才赶到驿馆中。   北宋还没有发明马蹄铁——至少韩冈还没有见过,赤骝的四条腿下面也没有安装——长距离的行动对战马四蹄蹄壳损耗很大,而在南方湿热的地方之所以难以养马,也是因为湿气容易伤了马蹄。   而韩冈知道什么是马蹄铁,也清楚大致的用法和形制,以大宋工匠的平均水准,按照要求打造几个急就章的蹄铁,钉上去也许不容易,但烙上马掌去却不难。如果韩冈前两天就告诉过刘仲武,在一路过来的铁匠铺中,连夜打上几对,说不定今天就不会来不及赶到京师,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向刘仲武透露半个字。   就像马鞍和硬质马镫对骑兵的意义一样,马蹄铁也是能大大增强骑兵的战斗力。在还没有出现马镫、马鞍的汉代,手持重弩的汉军,可以以一当五的击败匈奴骑兵。而在群雄纷争的汉末,汉人照样能把北方的乌桓骑兵追着打。可到了出现了金属马镫的南北朝以后,北方游牧民族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力对比渐渐颠倒过来。   当然,韩冈不会因为这个原因便放弃推广马蹄铁的使用。这样很愚蠢。已是公元十一世纪,西方应该已经出现了马蹄铁。如此有用的装具,迟早都会在东方流传起来。要想战胜敌人,不是将新武器深深掩埋,而是继续创造出更有威力的武器。   韩冈的想法只是不想让马蹄铁提前泄露出去,等他正式得受官职,开始辅佐王韶用兵于河湟。那时再放出来,由此挣到的军功,可比刘仲武的一点惊叹有力的得多。   韩冈在马厩外面看了看刘仲武悲痛欲绝的样子,心中也微觉歉然,觉得这时候还是不进去找他的为好。转回店中,路明走了过来:“韩官人,现在天色尚明,不如去逛一下镇中的西太一宫。虽然那里没有什么古物,但宫中的几株老梅还是值得一观。”   再过十天省试便要开始了,而路明却貌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俗话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路明连佛脚都不肯抱一下,连复习都不做,真当自己是章惇那种想考进士就能考进士的奢遮人物了?韩冈暗自摇着头,对路明考中进士的机会又看低了几分。   既然路明本人都不在意即将开始的考试,韩冈也没有替他担心的道理。左右无事,他便留了李小六在房中看守行李,会同路明一起,往他所说的西太一宫而去。   镇外不远处的西苏村头便是西太一宫,于此相对的还有一座中太一宫,位于开封城中东南隅。为熙宁初年修建,最近刚刚落成,祭告时还死了一个三司副使,说是吃胙肉吃出了毛病,七窍流血而死——韩冈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年未至京师的路明能知道这么多。   两座太一宫,其实就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太一又名太乙、泰一,史记有云:“天神贵者太一”,是为天帝别名。屈原所著的楚辞《九歌》中也有《东皇太一》一篇,在中国的神仙谱系中排位很高。只是供奉太一的香火并不旺盛,还不如一般灶神,城隍,更不如如今世所流行的二郎神、紫姑神等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神灵。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大略便是如此。   尽管香火不盛,可太一宫毕竟是在祠部司中列名的道观,比韩冈老家的李广庙要大得多。但是在宫内洒扫庭院的火工道人就有十几个,由一个领着朝廷俸禄的庙祝管理。而韩冈从王厚和路明这里都听说过,朝廷中还有一类名为提举宫观的官职,专门用来安置贬斥或是求退的官员,类似于官场中的养老院,后世政协一类的地方。   这座宫观既然是隶属于官,当然也讲究着门面,殿宇重重,也有大小十几栋之多。主殿高达四五丈,单是露在外面的几根立柱就比两人合抱还粗。   “西太一宫这主殿虽然不大,装饰又乏华彩,可却是当年预都料亲自监造,坚实无比。当日主殿架梁,俞都料亲自把大梁放正,他从殿上下来,直说除非火焚地震,否则此殿千年不坏!几十年来,此殿数遇雷击,却当真一点事也没有。”   路明介绍起来,言辞引人入胜,像个标准的地陪导游。不过他口中说的俞都料,韩冈则是一头雾水,便向他询问。   路明解释道:“就是都料匠俞皓,国朝以来木工第一人,号为当世鲁班。如今有三卷《木经》通行于世,天下木工皆以其为法度。”他指着东面的开封城,“开封城里的开宝寺塔便是俞都料所亲造,塔初成时,倾于西北而望之不正。朝中欲问罪,俞都料则道:‘京师平地无山,而多西北风,吹之不百年,当正。’”   “俞皓?”韩冈念着路明提到的姓名,莫名的有些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若传言是真的,还真是不得了的名匠。他听得有趣,便问着:“那开宝寺塔现在呢?正了没有?”   “正好一百年的时候,给一把火烧掉了,那是庆历年间的事了。不过在这之前的确正了”路明手指上下比画着,“直直向上,一点也不偏。俞都料言之如神,所以啊如今京师里面却多了一层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再过七八十年,京中的寺塔会不会都向东南面倒!”   韩冈听得哈哈一笑,路明这包袱抖得当真有趣。   路明陪着韩冈笑了一阵,继续道:“俞都料只有一女,据说已得其亲传,技艺不输乃父。有传言说《木经》三卷,其实是出自她手。后来招了赘,现在其后人应该还在京中。”   韩冈脚步顿了一下,他终于记起在哪里听说过俞皓这个名字。这不是他上学时出现在课本中里的那位俞皓吗?节选自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梵天寺木塔》一篇古文,当时自己还是背了下来的。想不到俞皓不但在吴越国修过塔,在开封府也一样修过塔。能名传千古,能力当然不差。   谈笑间,两人走进主殿中。东皇太一的神像高居殿中,装饰得金碧辉煌。只是一张富态的圆脸下留着三缕胡须,这相貌却与韩冈见过的其他神像,如同一个模子映出来。   站在香案前,两人各自上前敬了一炷香,便跪下来行礼。瘦瘦高高的庙祝站在一旁,等着两人的随礼。   “东皇大帝在上,信男路明拜于驾前……”路明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而韩冈虽也跪了一跪,却是在四处张望。的确如路明方才所说,殿内没有什么装饰,至于建筑结构,韩冈毫无了解,也看不出俞都料的手段究竟是如何精妙。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二)   递过一串香火钱,转头看着在香案前虔诚叩拜,连磕了十几个响头的路明,韩冈等他站起身后,便问道:“太一天帝难道兼着文曲星君的职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见庙拜上一拜,求个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许是不想跟韩冈讨论这个话题,带着韩冈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说起香火旺盛,入京贡生都去上香礼拜的,却是城南的二圣庙。”   “二圣庙?”韩冈只听过二郎神,被仁宗封做灵应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气,而二圣他可是从没听说过,“不知供得是哪二圣?”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韩冈听着一愣,“是圣人门下七十二贤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两位贤人。”   “他们不在文庙里供着,怎么分出来立庙?春秋时还没科举吧?连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里,两位贤人怎么保佑贡生中进士?”韩冈想不明白,疑问一连串地问出来。   “谁说不是!”路明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自己在东皇太一前叩的十几个响头,摇着脑袋说得痛心疾首,“身为圣教弟子,却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圣人之教全都忘了个干净。土石无知,岂能干系抡才大典?”   这位应该是没少拜过二圣庙,也没少捐香火钱,但每次都不灵验,一肚子气便发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几日下来,韩冈已经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没意思了。   他也笑着道:“若说起拜神求个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韩某乡居左近便是汉将军李广之庙。只要是进山行猎的猎户,有事无事都会拜一下飞将军。飞将神射,石头都能射进去。可出行远游,却决不能拜他。”   “为何?”   韩冈笑了,出行不拜李广的理由的确很有趣:“防着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头上转着问号,满是疑惑的样子。   “想想李广,他一辈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识路,又怎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   “啊……啊!”路明啊了几声,突的一脸恍然,哈哈大笑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妙!妙!真妙!实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干笑的样子,韩冈看在眼里。暗地里摇头,看来路贡生今科又是没指望了。别的倒也罢了,怎么连《史记》都没记下来?!考试时,要写文章绝少不了引用经史。路明自己一个劲说可惜的嘉祐二年那一科,欧阳修出的题目不也是从中国最早的史书——《国语》——中节录下来的?   “京城之外,还有个梓潼庙!”大概觉得尴尬,路明转又说起贡生拜神求进士的话题,“庙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边。据说也是极灵验,蜀地出来的贡生没有一个不拜的,听说苏子瞻、苏子由也拜过。想不到以苏子瞻之豁达,也不能免俗。”   韩冈忽然发现,虽然路明无甚才学,而且又喜欢胡吹大言,但肚子确实有货。四方传闻,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门清。看来他这三十年来,在东京常来常往,又是混迹在士子之中,读书的时间多半用在包打听上了。   出了主殿,转过廊道,路明带着韩冈去看那几株据说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种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地便给人占了下,七八个年岁不一的士子,正坐于雪上梅下,烤着火盆,喝着热酒。正在热火朝天地吟诗作对,行着酒令。韩冈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这里也有不把即将开始的省试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风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会喝酒,除了吟诗作对、兼做扯淡,也不会有其他正事。韩冈并没兴趣上前凑个热闹,便顺着廊道继续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对庭院旁、廊道中,来来往往的游人习以为常,韩冈和路明的经过并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举杯喝了一杯酒后,操着南方口音,突然问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王大参这首新诗不知各位听过没有?”   他的声音很大,熟悉的诗句传了过来,韩冈一下便竖起了耳朵。   “王大参的新诗?当然听过。”接话的同样年轻,就是黑瘦了一点,也是南方口音,不过是福建一带的腔调,与前一人明显不是同乡。   韩冈与他一起将后两句吟了出来,“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韩冈的声音很低,并没有惊动到院中的士子们,只听着他们在说:“新年新气象,王大参这首诗明明白白是在说变法。均输法、青苗法、农田利害条约,王大参弄了这些还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动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脚下,对名位的称呼是件很严谨的事情。王安石还是参知政事,不是宰相,参知政事的简称大参,自然说的就是王安石。   流传千古的诗句,就在身边近处完成,韩冈走进历史的感觉忽然间又深了一层。原来王安石的元日是在这个情况下做的。   新桃换旧符……新法易旧法……难怪。看起来王安石是在用此诗来表决心呢。   “大动作?王大参该不会是又要提变诗赋为经义策问吧?”   “怎么可能,都这时候了,还来省试改经义。城中数千贡生,到时候登闻击鼓,叩阙上书,谁做不出来?”   韩冈脚步不停,十来丈长的廊道转眼走尽,从侧门进了偏殿。隔着偏殿侧门,韩冈驻足停步,只听着院中那个大嗓门的士子又在说着:“王大参做得好诗,却偏偏跟诗赋过不去。若不是苏子瞻,今科进士都要改明经了!”   “自隋唐至圣朝,都几百年了,哪一次进士科不是用的诗赋?王相公自己都是靠着诗赋出来的,却过河拆桥,改什么经义策问!”   “苏子瞻说得好,‘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皆是‘以空言取天下之士’,用诗赋和经义策问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出身陕西的司马君实提议倒也罢了,谁能想到会是江西人!”   几人操着南腔北调,一阵七嘴八舌。今科进士科举试,王安石欲变诗赋为经义策论,不过让苏轼给谏阻了,这是去年的事。韩冈从王厚那里听过,多少知道一点内情。不过他并不认为王安石会就此偃旗息鼓,去年的建议应该只是试探,王安石上表的时间,地方上的解试都要开始了,即便通过,当制敇传抵整个国家,通过解试的贡生早就选拔出来了——解试的考题只会是诗赋。既然拔贡用的是诗赋,那省试还能用别的吗?   王安石的提议必然是试探,想看看究竟有多少人会反对此事——也就一个苏子瞻。司马光都是同意的,王安石要想将提案通过,又有什么难度?试探而已!   就像后世的高考改革,从来不会跟在读的高中学生为难,都是提前个三年,变在即将入学的高中新生头上。否则哪家的家长和学生不会闹?王安石真要改变科举制度,只会在下一科推行。   “还抱怨个什么?今次照样还是诗赋。都已经定了王内翰知贡举,当日领了命便入贡院锁院了。还能再变不成?!”   内翰,就是两制官中的内制——翰林学士。制,乃是为天子草诏的意思。两制,分别是内制翰林学士,外制中书舍人,都是有资格为天子起草诏令的官员。翰林学士是天子近臣,所以是内制,而中书舍人,隶属中书省,所以是外制。故而翰林学士通称内翰。   据韩冈所知,如今的翰林学士中,姓王的只有一位,便是与王安石同年登科的王珪王禹玉。   “既然是王禹玉知贡举,不用说,当是以富丽堂皇为上。考场中当是要注意一点了。”   “至宝丹嘛……”另一人笑道。   王珪的诗文金匮满眼,所以世人称为至宝丹,这一点,韩冈也是听过说的。揣摩考官的心思,从中分析考题的范围,看来只要是考试,都是一个模样,时代的差异也没造成多大的区别。   只听那位福建举人又说道:“今年上元夜,王禹玉被招入宫应制诗文,可是收了嫔妃们多少笔润,满袖子的都装满了宫钗出来。”   言者羡慕,听者神往。如此恩荣,哪个士子不想是自己得到。   另一人则提醒道:“不要只看知贡举。同知贡举的吕中丞,苏掌诰还有孙直院可没一个喜欢金玉满堂的诗赋。”   韩冈今次又不参加科举,对考官的性格也不感兴趣。知贡举的王珪,他从王厚那里听说过,同知贡举的吕中丞,就是他老师的举主吕公著。但苏掌诰、孙直院,都是姓氏加个官位简称,却让韩冈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对朝堂了解得还是太少了。   但他也并不着急,已经有了官身,在官场上待久了,自然逐渐地会知道。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三)   转过身,向偏殿内里走去,庭院中的声音渐渐听不到了。路明也跟了上来,他其实还想再听着,但韩冈走了,他也自知不便单独留下。虽然本身从不承认,但他心中实则对进士已然绝望,要不然也不会领着韩冈东逛西游,就只在太一像磕个头求个心安。   韩冈走在偏殿中,迎面过来一人。其人修长挺拔,相貌亦是出奇的英俊,风流倜傥,举世无俦。韩冈近来见过的人中,王厚算得上是英俊了,王君万比王厚还强上数分,但与此人一比,可都比下去了。那人与韩冈擦肩而过,见韩冈看着他,便微笑着轻轻点头,又很自然地走了过去。   “真是难得的风流人物!”韩冈赞了一句。   “韩官人亦自不输他。”路明拍着马屁。   韩冈摇摇头,笑道:“自家事自己清楚。”   英俊青年从韩冈进偏殿的小门出去,走上廊道,坐在院中赏梅观雪饮酒赋诗的几个士子一下鼓噪起来。   大嗓门当先响起:“蔡元长,你来迟了!”   “在下看到赵正夫你留下的口信,可半点没耽搁。”   “我说的没错吧,元长他最喜游宴,听到消息就会来的。”福建口音也跟着说道。   “强抒仲,就你话多。”   “怎么不见元度?”   “七舍弟在房中读书,不肯出来。”   “是上次回去吐怕了吧?”   “说真的,你们两兄弟的脾性差得太多。元度是怕见人,怕赴宴,喝了酒水茶水回去就要吐,而你蔡元长听着要开宴,就巴巴的赶来。也不看再过几日便要入贡院了。”   “上官彦衡,这话是也坐在这里的你说的?!”   韩冈并不知道,与他擦身而过的是千古留名的蔡京,日后的蔡太师。他此时在西太一宫中的偏殿转着圈,视线在墙壁上流连。不出意料,偏殿中有着跟李广庙一样的题诗白壁,用石灰粉刷得雪白,都是让来此游玩的骚人墨客留下墨宝所用。不过西太一宫与李广庙有别的地方,是这几片墙上不仅墨迹斑斓,诗词数以千计,将整面墙的下半部都遮了去,还有好几处被一块块青纱给笼罩上,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   路明看见韩冈盯着一幅幅青纱,笑着解释道:“能被青纱罩上的诗词,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便是由高官显宦写下。以青纱笼之,以表尊崇之意。”他环视着殿中的四面墙,突又感叹起时光的流逝,“比起前次来时,好像被罩起的又多了许多。”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走上前去,揭开离他最近的一块青纱。随即便“咦”了一声,立定不动。   青纱之后,既非五言七言的绝句律诗,亦非可容传唱的长短句,而是两首少见的六言。字如斜风细雨,虽然不合近体,但自有一番神韵藏于其中。   “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月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首想见江南。”   扬州三十六陂的名气可大得很,韩冈都听说过。再看看偏殿外的鱼池,池畔枯柳、池中残荷,若在夏日来此一游,必有江南风景再现眼前。难怪此诗的作者由此心生感慨。他追忆起江南风景如信手拈来,想必在江南的时间肯定不短。   白乐天有多首《忆江南》,韩冈也是耳熟能详。他只觉得眼前的这首“白首想见江南”,词句朴实,别无华饰,但诗情诗感,却并不逊于白居易的“风景旧曾谙”。作者对江南风情的追忆沉凝在字里行间。让他一读之下,不胜心向往之。   “难怪能用青纱罩上,这等水准,无论唐宋都是顶尖的。”   韩冈啧啧赞了半天,又吟起旁边的另一首,同样的六言绝句,同样的字体,当时出自同样的一人,“三十年前此地,父兄持我东西,今日重来白首,欲寻陈迹都迷。”   吟念之声在殿中回响,一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悲凉顿时涌上心头,韩冈即便再不知诗,但最基本的好坏还能作出评判。诗言情,两首六言,各二十四字。前一首感慨远游离乡,后一首悲叹旧日难再。漂泊在外多年的垂老文官的形象,便在心中鲜活起来。   韩冈摇头感慨,不愧是开封,可比李广庙里满眼的连“到此一游”都不如的诗词强得太多了。等到他会秦州,找几个小工,弄点石灰过去,好好把李广庙的内壁刷上一遍,那等污眼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得好。   “啊!”路明突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心神被叫声从两首绝妙好词中惊出,韩冈转头很不高兴地问着。   却看见路明的手指着诗词最后的题款如筛糠般抖着,神色都如被雷劈过一般。   “临川王……”韩冈顺着过去一看,也差点失声叫起,但马上醒觉,声音又立刻低了下去,“……临川王安石!”   竟然是王安石的诗作!一国执政的大作,就这么写在墙壁上,被一张碧纱帐护着!   韩冈再回头仔细看着两首诗的字迹,方才没注意,但现在一看,的确是王安石的手笔。王安石性子急,所以字体都是如斜风细雨一般,而画押签名,最后的“石”字也是随手一划,乍看上去像是个“歹”字。韩冈在王韶那里看过了几封王安石的私信,王厚还对王安石签名画押的字体说过几个笑话,他对此印象很深。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一说起王安石,耳中便充斥着变法变法变法,让他全然忘了,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啊!   韩冈又回过来将两首诗读了一遍,两遍,三遍,赞叹声便不绝于口。   不愧是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员。唐宋八大家中,韩愈的地位最为特殊,在文学上,他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而在儒学上,他是宋学诸多流派的发轫。唐时佛道昌盛,儒学没落,而韩愈横空出世,重振儒门,广大圣教。韩冈在张载门下,同学之间但凡提到韩愈,多以韩子称之。   而王安石不比韩愈稍差,论文采,但看着两首诗就够了,何况还有“春风又绿江南岸”和“唯有暗香来”,论地位,比起终官吏部侍郎的韩愈,王安石此时的地位可要高得多。至于同入八大家之列的三苏、曾巩,此时远远不如王安石,只是盛有文名,这样的人,大宋开国一百多年,从来没少过。也就如今在外任官的欧阳修能跟王安石比一比。   就在墙边,横着的几张桌案上都放着笔墨。这是为了在宫祠中游逛的骚人墨客兴致起来时,能提笔就写而准备的。王安石的诗作旁,一面墙上周围尽是与他相和的六言,其中多是次韵,也就是与王安石的两首诗用着同一个韵脚。韩冈一扫而过,却没一个能入眼的。写诗是真情流露,但和诗就是凑趣了,和诗写得比原诗好的,真的很少见。   韩冈看着看着,突然有了点恶作剧的心理,他记忆中正有一首可以用一用。自己从来都不擅长诗赋,即便想剽窃,肚里也寻不到多少货,而且若是剽窃的诗词太好,反而会暴露——穷人乍富,任谁都会怀疑钱的来历——但也有的诗作,虽无华彩,朴实平易,但因为是有感而发,反而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那样的诗词,即便自己写出来也不会惹人议论。   韩冈走到桌边,往石砚台中倒了点水,拈起墨块慢慢地磨了起来。路明站在旁边看着。他年轻时也是自负才学,兴致起时便提笔写诗,还自以为出色,费了大量时间辛辛苦苦地修改编纂起来。只是到了如今,早没了那等心情。   磨好了,韩冈拿起笔,在砚台中饱蘸了浓墨,站在白壁前。初次题壁,韩冈的心中却没有半点怯意,写的并不是自己的东西,丢脸也不怕,而且以他要写的诗句,也不至于会丢脸。抬起笔,运了运气,他便在雪白的墙上挥毫泼墨起来。   “枯藤老树昏鸦?”   首句入眼,路明便是一奇,怎么不是次韵和诗?   韩冈提笔换行,第二句随手写就,“小桥流水人家。”   路明轻轻点了点头,两句连起来一读,便有了点味道。   韩冈手笔不停,“古道西风瘦马……”   三句一出,尽管只是九个词连缀,可深秋残冬的苍凉之感已油然而起,万物凋零的西北秋冬被刻画的入木三分。路明静静地等着韩冈的最后一句。王安石的“白首想见江南”,前三句说景,最后一句才是全诗诗眼所在,韩冈虽然不是用的其诗之韵,但诗句的结构却是一模一样,最后一句当是提振全诗的关键。   韩冈一气呵成,六个字又出现在墙上,“断肠人在天涯!”   墙壁上从右到左,竖排着写了四句。全诗写毕,韩冈退后一步,提着笔,纵览全诗。王安石的诗,韵自难相和。但韩冈模仿着同样的结构,将马致远的《天净沙》删了一句,如果不看平仄、韵脚,可以算是配合得上。 第三十九章 太一宫深斜阳落(四)   “韩官人果然大才!”路明读了两遍,便凑上来赞着,“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韩冈苦笑摇头,他眼不瞎,又老于人情世故,看得出路明的称赞言不由衷。的确,被篡改后的诗句,连韩冈自己读起来都感觉别扭,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读得一点都不顺畅。   而与周围的和诗比起来,韩冈写下的这一首,如果不去考虑平仄,勉强算得上是可以入眼,但绝不算出奇。比起原诗号称一曲压故元百年的高度,可以说是生生被糟蹋了。   韩冈看了半天,叹了口气,终于看出了问题所在。他为了和着王安石两首六言诗的格律,将原作删了一句,却把一篇千古名词给毁掉了。马致远的原诗一唱三叹,动人心魄,韵味悠长。但韩冈删去了一句后,却让这首小令的节奏感乱了套。   王安石的“三十六陂春水”一句吟来,语调婉转,韵味十足,而且说的是一个景色,带起最后一句“白首想见江南”正为合适。而“古道西风瘦马”,一句咏三物,跳跃感太强,后面又紧跟着“断肠人在天涯”,少了一点缓冲,读起来当然不顺畅。要想改正,中间便必须再铺垫上一句。   韩冈摇头自嘲:“终究不是写诗的材料。”   煅词炼句果然是大学问,难怪贾岛在推敲之间踌躇许久,也难怪欧阳修最近给韩琦写的《昼锦堂记》订最后一遍修改,只是在前两句中各添了一个“而”字——将“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改成了“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一字之别,宰相的雍容气度便在两句中透了出来。   沾了沾墨水,再度提起笔,韩冈在第三句后面又一气添了四字,退到路明身边,直笑道:“如此方好……”   “夕阳西下?”路明喃喃念着。   韩冈转头笑道:“本是想写在长安道上得遇明德兄之事,但在下诗才不足,不妄添四字便读不顺口。只是就不是六言了,世间也没这格律。”   路明却只听到前一句,对韩冈后面几句已经听不见了,他读着,看着,身子颤得厉害,难道这首诗里写的是他?!   “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在天涯……”路明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泪流满面,如陷疯魔。四十年读书,三十载试举,到头来一切辛苦却都是一场空。他每每在人前自吹自擂,但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自个儿如何不明白。   “不考了……”路明低低一声叹,忽地又爆发般地吼出来,“不考了!”   “不考了?”韩冈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考什么?!再去丢人现眼不成?”路明一副大解脱的笑容,“以官人之才,尚且不敢去考进士,路明才气不及官人万一,却还抱着奢望,考过一次两次还不够,一直考了三十年。梦也该醒了,梦也该醒了啊!”   他对韩冈一揖到地,“多谢官人当头棒喝,助路明得脱噩梦。”   古有观棋明理,有临水悟道,想不到今日得见读诗觉醒。路明为科举沉迷了几十年,竟然被一首诗点醒。韩冈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浪子回头,善哉善哉”吗?   路明直起腰,也不多说,返身便往外走,原本有点猥琐的身影,现在看来却变得高大了许多。   韩冈回头看了看墙上的原版《天净沙》,照规矩是要题款的,但他拿起笔,想了一想之后,却又摇了摇头将笔放了下来。   还是算了!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挣扎,争斗,最后挣到一个官身,一切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自家毫无诗才,靠着剽窃得来的名声却也没什么意义,还要为此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戳穿——这又是何必?   此诗是好,于己却是多余。   韩冈转过身,也大步走出了殿中,并不回顾。   片刻之后,一群人从旁门涌进偏殿。   大嗓门发出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蔡元长,你都到了西太一宫了,王大参的两首六言竟然没看?!”   “不是急着进来吗?”蔡京为自己辩解,“何况早记熟了。”   “如此佳作,如何不亲眼看一看正品?!”大嗓门带着人,在殿中一绕,便站在了韩冈方才站着的位置,“喏,就在这里!……咦,谁把纱帐拿下来了?”   “大概是方才在殿里的两人。”蔡京说着,方才擦肩而过的高大少年,给他的印象挺深。尤其是一对有些锋锐的眉眼,犀利得仿佛能看透人心,不似二十上下的年轻人应该拥有。   “好像留了和诗啊。”赵子正举着墨迹未干的毛笔,敲了敲还留着残墨的砚台。“浪费笔墨!”他暗自摇头。王安石两首六言的和诗不少,但无一条能入人眼。说起来自家也是想和上两首,可用了一个晚上,一句合眼当都没憋出。王珪的富贵诗好学,顺耳的金玉之词往上堆就是了,图个亮眼顺耳。但王介甫的诗作,却是平淡中见真趣,没几十年的积累,怎么也学不来的。   “在这里!”大嗓门指着韩冈留下的手迹,几行字墨迹淋漓,显然是刚写出不久,他看过去,只看了两眼便大惊叫起,“……这是谁人所写?!!”   强抒仲也一把扯住蔡京的袖子,“元长,你看到是谁人写的?!”   蔡京也被这首新诗惊住,正默默念着,便被扯住袖口,他很不耐烦地甩开,“强抒仲,别闹!”   上官彦衡则高声读了出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读完,他啧啧嘴,像是在赞叹,却又摇起头,“不是诗,是曲子词,只是这个格律的小令从来没听过啊……”   “这‘夕阳西下’是后添的。”蔡京指着韩冈后添的一句,从墙上诗文的排列结构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   “画龙点睛不外如是。”强抒仲感叹着,“四字一加。韵味悠长,就像是腌渍过的橄榄,越嚼越有味道。”   “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大嗓门对着“夕阳西下”这四个字赞不绝口,“这四字是天外飞来,无可挑剔!”   “这究竟是谁人之作!?”一众士子大声叫道。此诗没有题名书款,但水平摆在这里,在场的一众士子,都是今科的贡生。蔡京蔡元长,大嗓门的赵挺之赵正夫,还有上官均上官彦衡,以及强浚明强抒仲和强渊明强隐季两兄弟,皆是一时俊才,自负才高之辈。在如今东京城中的数千举人中,多少有些名气。对他人来说,进士一第难如登天,而在他们几个看来,却如探囊取物一般。但他们现在看了这墙上新添的不合格律的新曲小令,却无不惊叹,自愧不如。   “是不是就是方才元长看到的两人?他们应该刚出去吧?”强渊明自己说着便冲出殿,左右看看,除了一个拿着扫帚的火工道人,并没有第二人,才转回过来问着蔡京道:“蔡元长!你不是看到了人吗?究竟是什么模样?”   “也不一定是他们!”蔡京摇头。他总觉得擦肩而过的两人都不是能写出这首小令的形象,一个太年轻,一个太猥琐,皆是不像。他去找来了在殿外庭院扫地的火工道人,还有宫里的庙祝,问道:“方才这偏殿有几人出来过?”   火工道人和庙祝对视了一眼,便拱手回道:“回秀才的话,就只有两个。”   蔡京愣了一下,难道猜错了,他确认着:“是不是一个二十上下的高个子,还有一个五十左右、面白无须的老儒士?”   “对!对!就是他们!”火工道人忙点头叫道,“今天午后,除了几位秀才外,就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两个人?究竟哪个写的?”赵挺之皱眉想着。他心中有些不痛快,如此绝品,放在王安石的两首六言旁边都不遑多让,怎么能不书款呢?若是自家写出来的,肯定会夹在名帖里到处递人啊,凭着这一首,宰相府都是能进的。   “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强浚明问出了口。   “还用问吗?!”蔡京声音大得惊人,“‘断肠人在天涯!’刚成冠礼的后生晚辈写得出来吗?!”   众人一起摇头,这当然不可能!这首小令词义浅显,而蕴意颇深,不是久历江湖,身心疲惫的垂垂老者,怎么可能写得出如此文字?!   “他们可说是哪里人?”上官均问着火工道人。   火工道人摇头表示不知,而庙祝道:“方才听声音像是关西那边的。”   蔡京眯起眼推测着,他很喜欢这样动脑筋的活动:“五十上下,又是陕西口音……不是特奏名,便是免解贡生。这样的人不难找,每科加起来也就百来个。等考完一问便知。”   赵挺之、上官均、强氏兄弟和其他几人听后都是沉吟思忖了一下,很快便一齐点头,“元长说得正有道理!到了开考后,定然能知晓。”   蔡京回头又看了一眼墙上的诗句,笑道:“不过此等佳句,不需等到开考,怕是三五日内便能遍传东京。到时候,王大参说不定也要找他呢。” 第四十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上)   夜色沉沉。   王安石此时早已无心于诗词,虽然元日所写的诗句已经传遍了东京内外,但当日踌躇满志的心情,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他静坐在书房中,没有点灯,无星无月的夜晚,大宋参知政事的书房里,是一团不见一丝光亮的深黯。所有来拜访他的属官都给他拒之门外,吕惠卿、曾布、章惇、谢景温这些在变法上得力的助手都一样被拒之门外。   王安石只想静静地好好想一想,以求能想出一个对策。   就在今天,来自大名府的一封奏章,乱了天子赵顼的心,也让刚刚展开的变法大业的根基彻底动摇。   判大名府,河北安抚使,魏国公。   韩琦。   相三帝扶二主的韩琦韩稚圭上书天子,奏言地方推行青苗贷不守条令,有故意调高利息的,也有把青苗贷贷给城中的坊廓户的,种种不端,累及百姓,而且青苗贷本说是赈济百姓而为,现在却收取利息,是与当初抑兼并、赈贫困的初衷相悖,且官府逐利有失朝廷脸面,请求废弃青苗法。至于朝堂入不敷出,就请天子“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   英宗朝留下来的宰执官中,富弼反对变法、文彦博反对变法,张方平反对变法,欧阳修反对变法,到如今地位最高,声望最隆的韩琦终于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琦的反对,让赵顼犹豫了。他起用王安石变法,是为了平定西北二虏,是为了一扫百年积弊,不是为了与朝臣为敌,更不是为了祸害百姓。   王安石很无奈。   青苗贷的本质难道他没跟赵顼说清楚?早早地便说明白了!   就是为了充实国库,以便整顿军备。摧抑兼并的口号只是对外说的。但解生民困厄,“不使兼并者乘其急以邀倍利”,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效果。比起民间高利贷百分之百的年利,官府的青苗贷一期才两成,一年不过四分的利息,算是很低很低了。   若说地方官员在推行青苗贷时不守法令,该惩治的惩治,该斥责的斥责,又有哪里难做?若是青苗法本身有什么考虑不周全的地方,在施行中加以修正,难道还做不到?至于给坊廓户贷钱,只要有保人,只要能还得起,借给他又何妨?青苗只是个名字,不是说只能借给农人,城市里的坊廓户照样是大宋子民,让他们不受高利贷之苦,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韩琦就是反对!   韩琦什么想法?王安石不知道,但韩家在相州的事,王安石却是知道的。   韩家在相州世代豪族,权势熏天。相州的土地一多半都姓韩,相州百姓又有多少家不欠韩家的高利贷?韩家家业大,要用钱的地方多,每年的收入,田地的租佃是一块,而高利贷的利钱也是一块。但青苗贷一施行,每年十几二十万贯的高利贷利钱都会被官府取了去。韩家难道要喝西北风不成?   韩琦说青苗贷是为了扶贫济困,抑制兼并,不该收取利息,这样才能让百姓受惠。而与韩琦一样,执这样说法的反对者有很多。他们其实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看起来是为百姓说话,但实际上对朝廷毫无收益的法令怎么可能持续下去,真的按照他们说的来,怕是又有人会跳出来说是虚耗财税,恳请罢去。多少与国有益的法令就是这么被阻止的。   但这事王安石不能明白地指出来,韩琦的地位不同。英宗皇帝是他扶植上去的,就凭英宗不肯出席仁宗大奠之大不孝,若没有韩琦居中调解,如今的曹太皇说不定已经把英宗给废掉了。而今上登基时,韩琦又是以宰相身份,依遗诏辅赵顼坐上御榻。   相三帝扶二主,韩琦的功劳,不比前朝的郭子仪稍小,实实在在的定策元勋。韩稚圭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朝野内外无人可比。王安石也自知不能相提并论,单是资历、人望和权威就差得太多。尽管就是因为这些功绩、人望、权威,使得韩琦不得不避忌出外,但只要他远远地说一句,东京城照样得抖上几抖。   如今在天子周围,还有谁不反对新法的?好不容易安排了吕惠卿为崇文院校书,在天子近前以备咨询。但据说吕惠卿的父亲最近身体并不好,可能过段时间他的第一号助手,便要丁忧归乡。   均输法得罪了京城里的豪商们,因为他们通常与宗室联姻最多,所以一并得罪了宗室。青苗法得罪了以高利贷为生的地方上的世家大族。农田利害条约还好一点,不过是鼓励地方修造水利,多多开辟荒田,可说不定在实行过程中,地方官员会摊派劳役和费用,还是会惹到一批地方世族。   太急了!王安石视线漫无目标在黑暗中游走,心中叹着,实在是太急了!一次过便捅了几个马蜂窝,如何不会朝野骚动。   可若不是年轻的皇帝心急,他又何必接二连三推出各项变法条令?一年颁布一条,有个缓冲的余地,方才是正理。   变法之要,首在得人。他王介甫仕宦三十年,沉浮官场,纵然不愿同流合污,却如何不知循序渐进的道理?让提拔起来的人才在历练中分出高下,辨明贤愚,这才是正道。但天子等不得,国库等不得,均输法、青苗法,农田利害条约,一桩桩法案颁行得如此仓促,不都是因为赵顼想快点看到成果,所以要尽速充实国库吗?   可现在好了,因为韩琦的一封奏章,赵顼便变了颜色。   王安石悠悠长叹,若天子不能坚持,他入朝两年来一番心血又是何苦?   如此下去,一切都要打回原形,就像仁宗庆历年间的那次新政,起得轰轰烈烈,去的悄无声息。范文正当时的人望并不在自己之下,意欲革新的意志尤其坚定,他一笔一勾地划去不合格的官员,连“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的话都说出来,欧阳永叔又抛出了《朋党论》,以对抗吕文靖【吕夷简】一派的指责,为了推行新政,他们得罪多少人?但最后,仁宗皇帝退缩了,还是一切成灰,出京的出京,贬职的贬职,烟消云散,仿佛一场噩梦。   说起来,如今变法的危局,其实就是庆历新政的翻版。如果不能度过这道难关,二十年前范仲淹的失败和落寞,便是日后他王安石和他的一众助手的下场。   王安石绝不甘心!   他等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哪能就这么化为泡影?   但局势危急如此,以韩琦为主的反变法派已经磨刀霍霍,要想斗败他们,只有破釜沉舟一途!   抬手从书架上抽来一片纸,王安石提起了笔,开始草拟起自己的请郡出外的辞章。   他要辞去参知政事之位,到地方上去——如果赵顼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这是以退为进,也算是给天子的最后通牒。   没有犹豫不决的余地,王安石必须让皇帝从他和韩琦之间做出一个选择。就让天子自己衡量一下好了,究竟是继续推行变法,以求富国强兵,还是按照韩琦这些老臣的想法,狗苟蝇营地拖下去。   这就是王安石的性格,言不苟志,行不苟合。一如他早年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所言——“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   世人说他是集天下人望三十年。这不过是因为他屡次拒绝入京担任天子近前的侍从官,而留在地方上的缘故。不爱名位,性格清介,儒生们都在夸赞这样做的王安石。   不爱名位?   错了,他王安石爱名位!只有拥有了名位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不爱名位的种种表现,只是过去的三十年一直没有得到一个一展才华的机会。只有天子支持,他才会坚持。   辛辛苦苦写了万言书,天子也不给个回复。所以当王安石看到仁宗皇帝无法坚持变革朝政,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自担任过度支判官后,他便拒绝再担任修起居注一职。   修起居注的任命,是记录天子的言行,天天都能面圣,是晋身的快车道。平常官员照规矩推辞个两三次便会接任,司马光也只辞了五次。可他王安石硬是辞了九次,甚至为了躲避传诏的内臣而避身到厕所里,这不是待价而沽,不是欲擒故纵,因为他实实在在地不想做。虽然最后还是接了下来,却是因为可以转任知制诰的缘故。跟在天子身边记录言行,王安石实无兴趣,但能够成为为天子草诏的知制诰,可以封还词头,拒绝草拟错误的诏令,直接参与朝政,这样的职位王安石不会拒绝。   但无论是接下来的知制诰,还是后来再次转任的纠察在京刑狱,他都没有作出什么建树。仁宗末年官场上的死气沉沉,让王安石觉得窒息。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高官厚禄又有什么意义?趁了母丧离开京师。寻常官员回乡守制,都盼着能夺情起复,没几个甘愿守满三年。而他硬是在金陵住了四年还多,其间授徒讲学,就是不出来复任。   可在内心里,王安石始终还是想着一展抱负,希望能在更大的舞台施展才华。   所以当新天子登基后,表现出富国强兵的心愿后,他便不再拒绝任用。赵顼用他为知江宁府,继而找他入京为翰林学士,他王安石便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并没有按照官场上的惯常规矩,推拒几次,表示自己的清高和不爱权势。   不能实现心中所愿,百辞而不应,若能有一展才华的空间,他王安石便能一招即至。   对于此,有人失望,有人冷笑,但王安石的本心如一。   始终不变! 第四十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中)   清晨,韩冈一行四人结了账,启程离开了八角镇。韩冈并不知道他在西太一宫壁上写下的诗句,已经掀起了一阵波澜,即便他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开封府就在眼前,冠绝天下的盛世繁华,彪炳千古的名臣贤相,留名青史的风流才子,此时,都在那一座煌煌巨城之中。   距东京城应该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但除了路明外,其他三人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城内还是城外,熙熙攘攘的街市,鳞次栉比的屋舍,怎么看都是大城通衢才会有的风景。刘仲武和李小六不时地回头,他们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不经意间,已经穿过了东京城的城墙。   但开封的外城城墙还在前方远处,区区一道三丈厚的城墙,根本不能分割东京城的繁华胜景。   远远的,他们看到了琼林苑,被一圈围墙圈着,看不见里面的景色,只有墙内的树木探了出来。   对于天下欲得一榜进士而甘心的士子们来说,琼林苑算是一个圣地。唐时有曲江宴,专门款待高中进士第的士子们。如今有琼林宴,就设在琼林苑中。每逢大比之年的三月,进士放榜,新科进士们便簪花穿红,跨马游街,从宣德门一路走到城西的琼林苑中。那一天,数以万计的东京百姓都会聚在路边,围观赞叹。对十年寒窗,方才一举成名的士子们来说,这是至高的荣耀。   韩冈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路明。他身在琼林苑旁,却是言笑不拘,看起来真的全然放下了三十年来的心结。一朝顿悟,性子一转变得如此洒脱,倒让韩冈为之激赏。   在琼林苑北面,与其隔路而望的一片湖,便是同样有名的金明池。不同于戒备森严的琼林苑,九里三十步周长的正方形湖泊并未被墙围起。虽然现在还有军士巡守,但到了春天,位于开封城西,别称西湖的金明池,便会很坦然地向普通人敞开着怀抱。   “每年从三月初一到四月八龙华会,金明池都会开放给万姓游观。”路明习惯性地向韩冈介绍着路边的景点。“至是天子驾临,诸军金明池中争标,池东搭起彩棚,棚中士民数以万计,据说那样的胜景,不在正月十五上元灯会之下。”   “据说?”刘仲武奇怪地问了一句。   韩冈咳嗽一声,路明不以为意的解释道,“到了三月中,在下早就回乡去了。”   刘仲武略显尴尬,而路明貌似并不挂怀。韩冈则远远望着金明池,好像刚才那声咳嗽不是他发出来的。   韩冈前世曾经去过开封几次,复建中的金明池和琼林苑都逛过,但水泥本质的建筑完全没有此时屋舍的神韵,在无数仿古建筑组成的旅游景点中,根本算不上特别。   韩冈眼前的这座金明池,虽然无法走得太近,但仍能看见犹有冰层覆盖的湖面。湖心岛上的一座小殿,临水观风,独立于冰面之上。   只供天子使用的池中龙舟,就停在岸边上一处像是船务的空场上。听路明说名为大奥。透过池边林木的遮挡,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在船上进进出出,估计是为了一个月后的天子驾临,而进行必要的整修。   从金明池的另一侧,一条玉带蜿蜒而出,汇入城濠,从西水关直入城中。由此看来,金明池其实也兼做调节护城河的水位之用。方方正正的金明池是后周显德年间修造,进行演练水战的地点。到了如今,虽然演练水战的初衷早已不再,但每年入春后的金明池争标,依然是一项盛大的节日祭典。   离着城门越来越近,周围行人也越来越多——只是还有十天省试便要开始,路上却是少见士子在外游逛,基本上都是留在居所,进行最后的复习冲刺。如昨日西太一宫中喝酒赏梅的那一群,其实是极少数的特例——在人群中穿梭,仿佛是在沼泽里跋涉,时时刻刻都要小心着不要撞倒行人。城门前的五里路,他们走了近一个时辰。当韩冈他们终于抵达城门下的时候,早已是汗流浃背。   韩冈站在护城河边,四面顾望。宽阔的城濠有三十步之宽,因为是冬天的关系,河上的冰面比河岸都要低上许多,河边是一排柳树,光秃秃的。但只看着树干上犹存的千条万枝,可以想见,春来万物生发,翠柳如锦的风情。   护城河对岸青黑色的墙体如波浪般的曲折,一眼望不到头。全长五十里长的东京城墙,保护起当世排名第一的巨城。高达五丈的墙体,也远远超过韩冈从秦州一路过来所看到的其他城池。   这就是京师。   李小六张着嘴,吃惊于京师的雄伟。而刘仲武扬起的眉眼,心中的惊叹也是掩饰不住。路明带着点小得意地去看韩冈,但韩三官人比刘仲武还要沉稳,半点讶色也无。   这下反倒是轮到路明吃惊了,他第一次看到东京城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而他历次入京,不是没有跟第一次进京赶考的士子同行过,而他们,都是与他一般德性。   长安、洛阳名气虽大,但规模上远远比不上东京开封。韩冈还是从秦州出来的,秦州城虽比邠州要强,但总不能跟京城相提并论。韩三年纪轻轻,难道养气功夫都到了七情无碍的地步了?   路明为什么吃惊,其中的原因韩冈看得出来。乡下土包子进城,刘姥姥进大观园,都是一般惹人笑的。路明并非坏心,只是想看看自己的惊讶,但韩冈如何会让他如愿?   虽然眼前的东京城的确雄伟,但比之后世的南京城墙还是要逊色一点,更不能跟明代重新修筑的万里长城相比,所以在建筑上,靠开封城墙的规模就想震慑住韩冈,几乎不可能。如果是小桥流水的野趣,或是园林亭台的秀美,反而会让他赞不绝口。没办法,这不是东京城的问题,而是时代的差距。   不过眼前的东京城墙,并不是后世的那种拆了后又重建的水泥城墙,处处透着古意。虽然缺乏西北边寨的苍凉和硬朗,但有着中原的厚重,以及京师的雍容。韩冈虽不至于惊叹,欣赏的目光却也是少不了的。   就在城壕内侧,城墙根下,有一圈五尺高的矮墙——这等拦在城墙前的围墙被称为羊马墙。羊马墙与城墙之间的狭窄空间中,拥挤着一群群的羊、马还有猪等牲畜,这是羊马墙得名的由来。这些牲畜的主人都是远远地从京城附近一两百里的州县把牲畜赶来,就在城下贩卖交割。   平日里,羊马墙只是放置要贩卖的牲畜,充作市场。如果到了战时,羊马墙的作用则更为巨大。有了羊马墙辅助,城墙不再单薄,而是与城壕、羊马墙合为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城中的士兵都可以下到羊马墙后,与城头上的守兵组成上下两重立体化的打击。   “只是啊,”韩冈的笑容有些发冷,“东京城墙修得再好也是无用,城中的人守不住谁都没辙。”守城者的意志力比城防更重要。张巡守睢阳便是明证,而几十年后,这座城池内外就要上演一幕幕活剧,则是更好的反面教材。   踏上城门前,横跨濠河的宽阔石桥,东京城的城西正门新郑门就在眼前。城门顶上则有着顺天之门四个大字——新郑仅是俗称,顺天才是本名。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三重城楼压在门头,没有军事建筑应有的肃杀,反而多了许多富贵气。就算城头上角旗密布,守卫罗列,也照样缺乏西北城寨给人的雄浑之感。   韩冈看了城楼几眼,便收回目光,自嘲地叹着。毕竟不是学建筑的出身,如果是梁思成那样的建筑家,看到北宋京城的城门不是画在清明上河图上,而是真切地出现在眼前,大概会兴奋得死于心肌梗塞。   随着人流抵达城门口,京师城门的检查却比想象中的要宽松许多,韩冈一行下了马牵着过了城门,并没有人过来查询。韩冈看了一下,只有身上带着大包小包,或是押着车辆的商旅,才会被拦下来缴税。其他人,城卫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这在秦州根本难以想象,除非是韩冈这样都认熟了脸的官人,不然哪个能逃过搜检?本以为洛阳、郑州等城池是因为在内地,所以不事防务,但大宋首都、一国重心,还是这般宽松,真的出乎韩冈的意料。   不过想想也是,据说每天被赶进东京城中的猪羊等牲畜加起来就有万只之多,鸡鸭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而各地商旅官员或是本地住户,每天也总是有数万人出入,若是一个个查检过来,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都不够。   穿过两重城门,以及城门间的瓮城,首先出现在韩冈面前的不是让他们心潮澎湃的东京城,也不是直通朱雀门的御道天街,而是一队滴滴答滴滴答的吹着喜乐,敲着小鼓的鼓吹班迎面走来。鼓吹班前还有举着棋牌的几对朱衣吏。而鼓吹班后,又有一队兵马压阵,再后面则跟着一溜扛着箱笼的人力。   看着这阵势,韩冈连同周围的人群全都避到大路两边,给这一队人马让出一条路来。   “是哪家皇亲要嫁女儿?”韩冈还没问个究竟,旁边就有人先问了。   “没看到朱袍子身上的金腰带吗?少说一个郡公。”   “那出嫁的当是县主了?!” 第四十章 中原神京覆九州(下)   出嫁的队伍走过眼前,韩冈看着心底纳闷。   但凡富贵人家嫁女送嫁妆,一溜三十六个大箱子在街上游走一圈,炫耀一下,也是此时习俗。但他看着箱子都是晃晃悠悠,扛着箱子的汉子也都是一脸轻松,很明显全是空的。郡公嫁女,好歹一个县主,这嫁妆怎么这么寒酸?   这北宋的婚嫁习惯,跟后世的中国不同,也可说跟后世的印度相似,基本上都是女方贴钱,男方的聘礼远远不如嫁妆丰厚。稍稍有点家产的人家,都不敢亏待女儿,怕嫁过去吃亏,嫁妆给得如流水。   还在秦州的时候,想韩冈来提亲的人家,都是把嫁妆单子一一列出,连着名帖一起请着媒人递过来。再如当日韩冈听王厚说的,曾经在陕西挣下个金毛鼠名头的冯京冯当世,他考上状元后,有家外戚想招他为婿,便是把他请到家中,把十几万贯的嫁妆箱子一个一个的摆在他面前。   反过来说,如果哪家嫁女儿不给足嫁妆,婆家便绝不会有好脸色看,打骂是轻的,直接休掉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若是哪家生了女儿多了,父母就等着哭吧!看到生下来的是女儿,直接溺死在水盆里,这样的事都不值得惊奇,尤其在江南,民风奢侈,婚丧嫁娶花费尤高,因不想十几年后为女儿的嫁妆倾家荡产,多少父母生下女婴后就丢进水里。   所以韩冈看着这一溜嫁妆队伍才觉得奇怪,难道县主就能摆这么大的谱?把个空箱子摆在外面走?他随口问着身边一个脸比马都长的汉子:“敢问兄台,难道箱子里面就是嫁妆?怎么我看三十多个箱子,好像没一个重的!?”   路明在后面用力扯了下韩冈的袖口,韩冈的眼神是好,但这话问的就丢人了。   果然,马脸汉子看韩冈,完全是看到乡下土包子的表情,一脸的鄙夷:“好叫秀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是赔钱货,但这宗室家的女儿,却是能倒收钱的!”   不懂就问,即便被人鄙视了,韩冈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他的自尊心可没这么脆弱。微微笑了笑,点了下头,算是在道谢,马脸汉子反倒看着一愣。   路明挤到韩冈身边,向他解释道:“宣祖生了三兄弟,太祖、太宗还有坏了事的魏王。依照太祖当初颁的旨意,他们的后人都是皇亲。太宗朝、真宗朝还好,但到了仁宗朝后,宗室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穷,那些不成器的就打起了嫁女儿的注意。娶了宗亲,少不了一个环卫官【注1】,为了一个官身,愿意掏钱的人家不少。”   他又转头问马脸汉子:“兄台,现在一个县主的聘礼是什么价码了?还是一万贯吗?”   马脸汉子一声笑:“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一万贯是皇佑时候的价码!早没那么值钱了,现今是五千贯还有得找。宗女更便宜,一千贯就能领回家去。”   出嫁的队伍走到城门口,并不出城,径自转往北去,一片锣鼓响,新郎官骑着匹马,护着架大红饰彩的花轿,走过了众人面前。韩冈看着新郎官,左看右看,怎么觉得这位胡子都有些花白的新郎,少说也该超过四十岁了。可王舜臣的例子摆在前面,让韩冈不敢乱猜,也许是少年白也说不定。   “原来是肖生药!”马脸汉子认出了新郎官的模样,立刻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那鸟货,都四十八了,还敢娶个十七八的,也不看他下面玩意儿什么时候管用过!”   转过来,换上一脸猥琐笑意,他又对韩冈几人道:“肖白郎那厮自幼天阉,为了方便自治,便开了一家生药铺子,却也没用。平日里为了掩饰,却把小甜水巷常来常往,袖子里都不忘揣上几根角先生。他自以为掩饰得好,还到处吹嘘自己一夜不停腰,却不想他的底细早被甜水巷的婊子传遍了。嘿嘿……今天夜里洞房花烛,肖生药为了一展雄风,多半会把他店里没切过的鹿角拿来用!”   嘲笑归嘲笑,但韩冈看马脸汉子的神色倒是羡慕的居多。他出言问着:“肖白郎应该是做生药买卖的商人吧?宗室难道连亲家是商户都不在意?”   “在意什么?有钱不就行了?”马脸汉子冷笑着:“进士不肯跟宗室结亲,怕耽误了前程,荫补的官儿也不肯跟宗室结亲,同样是怕耽误前程——他们亲爹的。也就是些商人愿意结个亲家,好歹混个官身。进纳官要掏钱,跟宗室结亲也要掏钱,左右都是掏钱,当然选个带添头的。”   这添头是娶来的浑家呢,还是指的官身?韩冈嗤笑了一声,多半是前者。   “就像大桶张家那样吧?”路明说道。   “大桶张家早败落了……”马脸汉子看土包子的眼神同样砸到了路明的头上,嘴角歪歪的像是在嘲笑,“不过他家娶得县主是多。仁宗的时候一大家子前前后后总共娶了三十多个县主,小张县马,死了两任县主浑家,第三次娶妻还是个县主。虽说现在败落了,但在马行街南还有个大桶张宅园子,七十二家正店里排在前二十的。”   “这都能败落?”路明摇头感叹了几声,又问:“如今是哪家娶得县主多?”   “帽子田家!据说娶了十几个县主!正旦祭祖,田家祖宗的神主下面,跪了一地县马。”   “怎么都是县马?”刘仲武在后面听着,也听出了兴趣,挤上前来问着。   马脸汉子回头打量了刘仲武一下,看着像是韩冈一伙,便向他解释道:“公主、郡主人少,跟宫里走得近,太皇太后、太后都看着,商人肯定没份,皆是跟勋贵家联姻,用钱能买到的都是县主、宗女。”   “卖大桶的,卖帽子的,都能跟天家成亲家了。”刘仲武摇着头,皇帝在他们这样的边远小臣眼里,就是天上神明一般的人物。想到皇帝的亲戚都是跟商人结亲,心里总之有些很不舒服。   “大桶,帽子,都是张家、田家早年起家时候的事了。后来发了家,这两家哪家还会把旧生意做主业?”   “那他们现在做什么?开酒楼?”韩冈还记得方才马脸汉子说过大桶张宅酒楼,能名入京师七十二家正店之列,而且排在前二十,放在后世。五星级是跑不了的,日进斗金自不消说。   马脸汉子比起小拇指,“那是小头!旧业也能赚一点!还有在开封府十六县里买地收租佃,也是一份。可更多的还是放贷收息!”   韩冈心神一凛:“放贷?!”   马脸汉子很奇怪地瞥了韩冈一眼,再土包子也不该连这事都不知道吧,天下哪个军州应是都一样啊,“现在哪家做买卖的不放贷?别人家的田地产业,不贷给他钱怎么弄到手?”马脸汉子左右看看,侧过头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着:“宗室家不敢出来做买卖,怕丢了天家的脸。但亲家就没问题了。王公家的余钱如今都是交给他们亲家去放账。还有外戚,也是一样。曹、高两家,哪家不是如此?!”   听到这话,韩冈心中越发地不看好王安石的结果。看看王安石要从什么人手上抢钱啊?!宗室、外戚,还有天子赵顼的亲娘和奶奶!光一个青苗贷就把这么一群人一股脑地都得罪了,变法不失败那才叫奇怪!   皇帝当然想富国强兵,因为大宋是他的基业。但他身边的亲戚臣子可都不想看着原本属于自家的钱钞流进国库去,毁家纾难的觉悟,韩冈不认为他们会有。大宋是官家的,铜钱才是自己的,这样的想法才是常例。   对了!韩冈突然又想起,除了青苗法外,均输法其实也是与东京城里的豪商有点关联,虽然具体的利益纠缠他没机会去深入地了解,但一个“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便是要平抑物价,抢走商家赚钱的机会。而商家身后的宗亲呢,对此又会有什么想法?   豪商与宗室之间的联姻,这绝对不什么好事,对变法派尤其如此!变革是最忌讳的就是京城动荡,首都是国之重心,一旦都城动乱,全国都不会安稳。统治阶级内乱,如果天子镇压不住,牺牲首倡者是必然,晁错不就是朝服腰斩于市吗?内外风雨交加,这青苗贷王安石还能坚持下去?!韩冈不知赵顼和王安石推行青苗贷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这么多,但他清楚,要应付起来一点也不容易。   虽然从后世带来的记忆中,韩冈知道变法事业不会那么快失败,但只要王安石不能大杀四方,把所有反对者都从肉体上消灭,等到变法失败,现在被压服下去的反对派,反扑起来就会越猛烈。商鞅做得够狠了,把太子的师傅都杀了祭旗,最后的结局呢,车裂!   韩冈完全不看好王安石的结局,就算没有从前生带来的那点模糊记忆,只凭现在了解到的信息就能做出判断。车裂虽不至于,但落职却是免不了的,到那时,说不定就是树倒猢狲散。据韩冈所知,王韶的心中早早地就转着等到从河湟凯旋,便跟变法派一刀两断的盘算。   出嫁的队伍已经全部走过去了,御街上重新被行人占满。韩冈与马脸汉子拱手道别,正要往驿站去,人群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听没听说!听没听说!王大参请郡了!”   注1:不是环卫所的环卫,而是环绕保卫天子的环卫官。旧时是给天子身边护卫的,后来逐渐变为给宗室子弟和戚里的虚头官职。 第四十一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一)   韩冈在城南驿的大门前翻身下马,一名门吏当先迎了进来。   不同于接待辽国使臣的都亭驿和西夏使臣的都亭西驿,韩冈入住的城南驿是供进京的官员们居住的驿馆。为屋百楹,院落二十余座,比起长安、洛阳的驿馆,又要强出十倍。不过门吏的傲气也比长安、洛阳驿站的同行强上十倍,眼中藏着京中子民才有的自负,行礼虽是一丝不苟,但没有韩冈见多了的谦卑神色。   这也是情理中事,韩冈见怪不怪,让李小六带着驿马与门吏说话,自己则走进驿馆厅中。进了馆中,韩冈向着驿卒亮了一下驿券,驿丞很快就被找来——还是与长安、洛阳的情况一样,管勾驿馆的官员不会出面迎客,都是下面的小吏在跑腿。   “官人是来候阙的?”驿丞举止间有着官员的派头,在韩冈面前不卑不亢,也可能是看着韩冈不是高官的模样,所以少了些恭敬。他啧啧地叹着:“现在可是迟了。”   无论是到审官院还是流内铨,又或是主管武臣的三班院,呈名候阙都是在每个季度第一个月的上半月便结束了。如果有哪个想为自己弄个差遣的无职官员,如韩冈这般拖过了正月十五才到京城,就只能等到夏季开始的四月份了。   但韩冈不同。   “不,韩某的职司已经定下了。”韩冈摇了摇头。此时官多阙少,一个差遣或者叫职司,都是几个官在争,有官身没差遣的官员都需要候阙,可他的职司早就有了。   驿丞微微吃了一惊,又低头仔细看了韩冈的驿券,“十九?!”他惊得又抬起头。仔细看过才发现,他眼前的这些小官人的确面嫩,就是眼神甚深,眉峰太利,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他的年龄。   能在京城驿馆里做驿丞,眼力眼界都不会差,而朝廷最近的变动、新的条令法规,连便桥边站着等人雇的车夫都能够说出个一二三来,他更不会不了解。十九岁得官不难,但十九岁得差遣,却是难如登天——真的要登天!不把名字放到天子面前,哪可能会有差遣!?   态度一转变得恭敬,驿丞把韩冈一行安排在了驿馆一角的清净上房中,再亲自遣了人手来听候使唤,这才退了出去。   终于抵达目的地,韩冈躺在床上,近二十天来积攒的疲累全涌了上来。只闭了下眼,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却已是日影西移,过了午时,肚子也在咕咕地叫着。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韩冈一直保持着一日三餐的习惯。这一点特别的地方,让王韶都感到惊讶,因为整个大宋,有着这样习惯的地方很少,其中也并不包括秦州。许多军州,甚至连一些富户豪门都是一日两餐。不过在东京,却不同于大宋的其他地区,即便是小民,惯常的也是一日三顿。而开门做生意的酒店、食肆,更是不在乎饭点,随到随吃,驿馆里也是一般。   在驿馆里随意地用过饭,韩冈考虑着今天接下来的行止。东京城中值得游览观光的地方很多,但他还是觉得先做了正事再说。此时天色尚明,但自己去流内铨,刘仲武去三班院,都已经算是迟了,只能明天请早。现在韩冈面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见王安石,还有个则是去找张载。   韩冈方才在街边顺耳听了一句,虽然消息模模糊糊,但他还是半蒙半猜地推算了大半真相出来。王安石请郡,并且是以称病的名义辞去参知政事一职,请求调往地方任职。王安石的这番行动,便是在大宋朝堂的政治斗争上,标准的认输姿态。   但王安石究竟认输了没有?韩冈的判断是否定的。王安石正式开始变法,是从去年二月出任参知政事,设置三司条例司开始,七月颁布均输法,九月立青苗法,十一月,颁布农田水利利害条约。到现在,才一年的时间。   这么短的时间,变法才刚刚开了头便失败了,怎么可能在历史上留下那么大的名声?连革命导师都听过他的名字和事迹?好歹也要有四五年的光景,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才对!——可惜的是,韩冈对历史不甚了了,要不然浑水摸鱼,兴风作浪的机会就来了。他时有后悔,早知今日,当初历史课就不睡觉了。   如果方才的推论正确,那王安石的用意也就不难猜测。诸如此类官场上以退为进的战术其实并不出奇,职场上有,情场上更是所在多有。反正本质就是一句话,有我没他,逼着人作决定。二选一的场面,韩冈旧年经历过许多次,富有经验,但赵顼应该不会有。   ——从目前的情况看,也就是赵顼现在要做选择,究竟是变法,还是不变法。   韩冈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逼得王安石如此作态,但变法走到了关键的转折点这件事,他却完全可以肯定。因为这是一手逼不得已才会放出来的大招,若是有其他选择,聪明人都不会轻易地使出这招胜负手。这一招一拍两瞪眼,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招数一出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想必王安石现在是在府中等着结果,这种情况下去求见,多半是见不到。河湟的那点事,远远比不上变法事业的存续。韩冈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去张载那里打探一下消息,听说张载弟弟张戬是御史,官位虽卑,却可以直接议论朝政,从他那里应该能得到第一手的情报。   出了房门,韩冈去跟刘仲武和路明打声招呼。刘仲武又蹲在马厩里,说不定今天晚上也不会出来了。而路明还在考虑着日后该怎么做。他为了科举花了一辈子的心力,自己放下了,但他的亲友、家人那里都还要他一一处理。不考试了,总得为自己日后想个能养家的出路。   韩冈劝他:“路兄,既然到了京师,不如今科再考一次,博个运气。如果不成,等到下一科,那时再考个特奏名进士出来。到时候,在西北的军州任个文学、助教之类的学官,拿点俸禄,也好养家糊口。不然不是可惜了你这个免解贡生的身份?”   路明摇摇头:“在下赌了三十年了,都是这个想法。总想着这一科如果不中,下一科就去试试特奏名。但真到了下一科,便又忍不住要考进士了……当断则断,不能再赌下去了。”   韩冈拍了拍他的肩膀,陪着他叹了口气。既然路明如此决定,自家也不便多嘴,便带着李小六出门去了。李小六手上还捧着礼物,学生探望老师,照理是要表些心意的。   张载和他的弟弟张戬在城东租了间宅子同住,韩冈从留守横渠镇老宅的老夫妻那里得到了具体地址。他在驿馆中将道路问得明白,不知为什么,被他询问的那名驿卒,看他的眼神甚为奇怪。等他骑着租来的马,到了地头,才知道为何驿卒的眼神那般怪异。韩冈完全没想到,张家兄弟在京师租得的宅子,竟然就靠着小甜水巷。   从城南驿到小甜水巷,中间正好经过大相国寺的北门。韩冈打马路过,没能进去见识一下何为“棋布黄金,图拟碧络,云廓八景,雨散四花”,只看到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寺庙,即便是后门处里面都是黑压压一片人潮如海。不过听一同陪着走的租马人说,今天并不是大相国寺每月五次万姓交易的正日子,只有些上香拜佛的香客,人数要少得多。   韩冈犹在回头望着大相国寺,便已经到了地头。他们在小甜水巷边下马,韩冈掏钱会了钞,租马人便带着三匹马回城南驿的门口去了。他的身份相当于后世的出租车司机,带着几匹马等着人来租用。如他这样的租马人,在东京各处的街口、桥边,都能看到。   小甜水巷口,韩冈抽了抽鼻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脂粉和头油的甜香味道,甚是腻人。此时刚过午后不久,小甜水巷看起来很清静,往巷中看,行人并不多的样子。但韩冈知道,等到上灯时分,情况就不同了。   东京城东南的甜水巷其实是四条巷子的合称——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第三甜水巷和小甜水巷。其他三条甜水巷还算好,是开封东南的商业街,酒楼众多、店铺林立。而小甜水巷则是妓院一条街,中间夹杂着些食肆,相当于秦州惠民桥后的地方。驿卒多半是误认韩冈刚到京师便要尝尝京师佳人的味道,又不好意思明说,才故意找个临近的地方来问。   王厚过去没少在韩冈等人面前提起小甜水巷婊子的风情,顺带把惠民桥后贬得狗屎不如,惹得王舜臣如同十几只老鼠在抓心撩肝,只念叨着要去京城逛逛,而赵隆也是听得悠然神往。不过韩冈清楚王家的家教如何,王厚真的敢去逛青楼,两条腿都会被王韶打断。他所说的,自然是道听途说而来。   一阵香风飘过,一名装束艳丽的妓女从韩冈一侧擦身而过,匆匆走进巷内,还不忘顺带回头抛了个媚眼。韩冈对浓妆艳抹的女子向无好感,看了一眼便转头,但李小六已经渐通人事,又没经过阵仗,顿时眼都直了。   韩冈曾经听说过有位伟人为了锻炼自己的集中力,而故意在通衢大道上读书,现在张载张戬定居在甜水巷隔邻,离着不及百步就是妓馆,不知是不是在锻炼自己的毅力。   笑着摇摇头,这样想实在太不恭敬。他举步,慢慢走进张载家宅所在的后街小巷。 第四十一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二)   “王介甫这回是要走了?”   程颢不论何时何地,无论身前有人无人,向来都是坐得端端正正。后世的被儒生们顶礼膜拜的明道先生,此时也不过三十多岁,可饱学鸿儒的气质,寻常人五六十岁也是拥有不了的。虽然是与自家人闲谈,但程颢肩张背挺的俨然姿态,即便站在朝会上,再挑剔的御史也找不出毛病来。   相较下来,张戬便放松了许多,靠着交椅后背,他冷笑着,“不过以退为进罢了。因为韩稚圭,王介甫是上了告病请郡的札子,但天子现在是怎么想就不知道了。不知是要留还是要放。”张戬说到这里,不满地哼了一声,“不管怎么说,韩琦的话总比我们这些御史管用。”   张载、张戬与程颢是关系很近的表叔侄,而程颢与张戬又同在御史台中,更显得亲近。最后连在京中的宅子,都是租在一起。两家后院还有一道小门通着。三人经常坐在一起议论朝政,探讨经义,他们的妻儿也一样互相来往走动。今日台中无事,张戬和程颢就坐在一起,闲聊起来。话题不知不觉中,便转到了王安石的身上。   程颢轻轻叹着:“若王介甫能稍听人言,也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听也没用,均输、青苗、农田水利,哪一项不扰民?改是没处改,可王安石能听着劝把三法尽废?!尤其是青苗法,官府出面放贷!朝廷体面要不要了?!又是拿常平仓做本钱,若有天灾人祸,缓急间拿什么去救人?”一提起青苗贷,张戬便是一肚子火,越说越怒。他一贯瞧不起放贷的,连世间常见的僧寺放贷都被他批过,何况官府亲自上阵。   “天琪表叔,你这话就错了。”程颢不同意张戬的偏激,“若从救民济困论,青苗贷不为不美。如当年李参之于陕西,王介甫之于鄞县,都曾救民甚多。只是如今王介甫一改初衷,以求利为上,原本利民的青苗贷早已面目全非。为了多得利息,地方均配抑勒青苗贷,不需要贷钱的富户也要他借钱,朝廷的体面为其丢尽,故而当废。只不过若是能少取利钱,继续行之亦为不可。”   张戬惊讶道:“伯淳,你前日谏章不是说青苗贷不当取利息吗?”   程颢笑道:“这不过是进二退一之法。虽然是说不当取利息,但此事官家绝不可能答应,只求能少收一点就可以了。世间事本是如此,求之为十,通常也只能得之三四。”   张戬觉得程颢妥协得太多了,不过他知道他表侄的性格便是如此,也不与他争论青苗贷的话题。另挑话头:“吕献可【吕诲】前岁曾言,王介甫‘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误天下苍生者,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无安静之理。’当日,司马君实还说‘未有显迹,盍待他日’,如今观之,吕献可一条条说得还有错吗?只恨吕献可没能早将安石逐出朝堂,让朝野不安如许。”   程颢闭口不论,并不附和。去岁吕诲任御史中丞,以十条大罪攻击王安石,不止说王安石“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而且还说他“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骄蹇慢上,阴贼害物”。可王安石刚刚任参政连半年还不到,变法才开始,如何能犯了这么多的罪行?   而且其中还有一条,说得是一小臣章辟光上书,劝赵顼把已经成年的弟弟岐王赵颢遣出宫去,因而惹怒了高太后,要将其治罪。王安石支持章辟光,反对治罪,但吕诲却借机攻击王安石是离间两宫,朋奸附下。这样的说法有些太过了,程颢看不过眼。章辟光劝天子将成年的弟弟遣出宫去,哪有什么错?成年皇子都不宜居于禁中,何况亲王?   这都是御史惯常做的,攻击宰执以博清名,即便输了,也不过是到京外任几年官就回来了,一点后患都没有,反而每每因此而升官,哪个不愿?程颢却是不喜欢:“吕献可只是碰上了而已,他弹劾宰执多少次,也不过碰上了三两次。御史正言,当是论事不论人。朝廷设谏官,拾遗补阙那是没问题,但以言攻人,却非应有之理。”   张戬反驳道:“既如此,何必让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   “风闻奏事不是妄言妄语。”   他们两人已经为了如何做御史争论了许多次,每次都没争出个结果。程颢看似温和,其实甚为固执。他任御史里行一年多来,从来都是就事论事,从没有对同僚进行人身攻击。   赵顼曾经问他何以为御史,程颢则回答道:“使臣拾遗补阙,裨赞朝廷则可,使臣掇拾群下短长,以沽直名则不能。”   赵顼很喜欢这样性格的臣子,多次留下他来深谈,甚至有几次拖到了中午之后,让服侍赵顼的内臣抱怨说他“不知官家未曾用膳?”   因为程颢是这样的性格,尽管他对王安石提出的新法令有些不以为然,但新法中对的承认,错的指出,并不会一口否定。也因如此,一力反对新法的张戬,就对程颢的态度有所不满。   可张戬拿程颢没法,辩论不是对手,就算偶尔占上风,可看到程颢那副永远都是平和浅淡的笑容时,就没有了胜利的感觉。程颢的笑容,就像一个性格平和的老先生,看到顽皮的小孩子时,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夹杂着些许无奈些许戏谑的温和笑意,一点也不像跟自己年岁相当的样子。   张家的一个老仆,这时进来递上一张名帖,“禀御史,外面有位小官人,说是校书的弟子,今次因事入京,便来拜上校书。”   “大哥的弟子?”张戬伸手接过名帖。   程颢看了一眼封面:“弟子韩冈?是子厚表叔门下的哪一位?”   “韩冈?”张戬念着名字,“好像是有这个人。年岁不大,个头蛮高。表字唤作玉昆,玉出昆冈。家世挺普通,但比谁都用功。”   韩冈这个名字他真的耳熟,模模糊糊的有些记忆。张载的弟子他几乎都见过。前次回乡,虽然吕家兄弟走了两个,游师雄也考上了进士,但其他弟子皆打过照面。韩冈当时虽然不显眼,但见了多次,总是能留下些印象。   “请他进来吧。”张戬对老仆说道。   “不知是赶考,还是入京求学的?”程颢随口问着。   “赶考的去年就该来了,若说是入京求学……”张戬想了一下,又摇摇头,“国子监收人也不会赶在礼部试前。”   很快,老仆引着两个人转过庭前照壁。张戬和程颢站起身,就在厅内相迎。   “天琪先生,伯淳先生。”韩冈在张戬、程颢面前拜倒,“末学晚生韩冈,拜见两位先生。”   程颢、张戬两人,韩冈都不是第一次见,甚至都有听过两人讲学的记忆。只是当时他的前身身处张载的众弟子之中,并不起眼,也不指望他们能认出自己。   程颢气质纯粹,谈吐温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是对他最好的写照。永远都是平和淡泊,无论如何争论,也不见其动怒急躁。与他交谈,顿觉如沐春风。一代理学宗师,诗书醇化气质,也是理应如此,却比他总是一张棺材脸的弟弟要强。而张戬的眼神便利了许多。他二十多岁便中进士,少年得意。又因张载的缘故,而在关西很受敬重。如今做了御史,故而性格上有些锋锐。   这边程颢和张戬两人看着韩冈,也觉得这位年轻人举止自如,形容出色,礼仪上也无所缺,没有一点小家子气,的确是张载弟子的风范。   略叙寒温,三人延礼落座,见韩冈欲言又止,心里透亮的张戬便笑道:“玉昆你到得不巧,大兄日前被派去明州查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还真是不巧!”韩冈脸上的失望并不是装出来的,他又欠了欠身:“不过能见到两位先生,已是不虚此行。”   张戬问道:“记得玉昆应是秦州人氏吧?今次入京不知为得何事?”   “学生刚刚得荐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是来流内铨递家状的。”   “入官了?!”张戬惊讶之色在眼中闪过,看着韩冈过分年轻的面容,“玉昆你才二十吧?”   “学生刚过十九。”   “十九就为官……勾当公事,这是连差遣都有了!”张戬的惊讶再也掩饰不住,监察御史的常识告诉他,韩冈得到的这项任命并不合法度。“真的还是假的?”他不由得怀疑起来。   程颢一直沉吟着,这时突然问道:“前日听说秦凤机宜王韶、雄武节判吴衍还有都监张守约一起荐了一人,因为年齿不足,而由官家亲下特旨……”   韩冈点头:“正是学生。”   听到程颢提醒,张戬也想了起来。若比耳目消息,御史台在朝堂诸司中可是排前面的。即便是军情信报,监察御史都有资格查询和过问。官家下特旨给一个从九品选人差遣,在御史台中,也算是个小小的新闻了,“原来就是玉昆你啊……” 第四十一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三)   张戬记得韩冈家世并不好,甚至不是书香门第,更不能与种建中那等将门弟子相比,但就是因为如此,才显得不到二十便引动天子颁下特旨的韩冈是如何不简单。   “玉昆你能同时得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人青眼,才学当是不差,怎么不安心下来多读两年,也好考个进士出来?”   “秦州虽大,却也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韩冈感慨着,“外有西贼肆虐,内有蕃部不顺,年年烽烟不断,怎能安心读得下书去?”   韩冈的话惹得张戬颔首称是。当年李元昊举起叛旗,张载同样有着投笔从戎的心思,若不是有范仲淹、韩琦一众名臣来镇守关西,动荡的局势也容不得张载、张戬安安心心地读书下去。“既然玉昆你是王韶所荐,那应是为了开拓河湟喽?”   “正是当年子厚先生首倡之议!”   “开拓河湟,钱粮、人马都要千里迢迢地转运过去,秦州百姓便要受罪了。”有个知兵的兄长,张戬当然对开拓河湟的战略有所了解,其利弊亦是心知。   “……总得试上一试!一旦真能收服河湟蕃部,秦州便为腹地,生民也便不用再受战乱之苦,这是一劳永逸。”韩冈年轻的脸上透着坚毅,“其事虽难,若是还没有做过便放弃,心中总是不甘心!”   这话若是由他人说出,张戬必然拍案怒斥,而程颢也要摇头,语重心长地开始劝诫。但韩冈是张载的弟子,并非外人,年轻人的冲劲却是让张戬和程颢看着喜欢。即便他说出的话有些幼稚,但想来也是因为太过年轻,思虑不足的缘故,不是本心上有错。   只不过河湟之事,得王安石之力甚多,张戬和程颢这时又想起称病请郡的王安石。心道“王介甫若去职,韩玉昆的职司,也许要生变数了。”   ……   中书门下。   也即是政事堂内,一名又高又胖的堂吏脚步匆匆,沉重的脚步声传遍廊中。   曾布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正在读着的老杜诗卷。他身为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总理并督察中书门下吏、户、礼、刑、工五房吏人公事。职位要津,庶务繁芜,但凡发往政事堂的公文都要管着。平日里都是忙得团团转,也只有今天,他自任职以来才第一次这般轻松过。   胖堂吏走到门外,对里面喊道:“都检正,三司方才又来人了,急着要昨日发来待批的公文。”   “让他再等一等!”曾布摇摇头,拿起茶杯啜了一口,“此事需待王大参回来再批。”   “小人明白!”胖堂吏今天已经好几次往返于前院和检正厅,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等王大参回来再批。但这一请示的环节他不敢省,自以为是,砍头的可是自己。   胖堂吏转身要走,曾布自后面叫住他,把他唤进公厅来:“曾相公、陈相公,昨天可曾说什么?”   胖堂吏是曾布的亲信,既然曾布有问,便不敢怠慢:“昨天王大参从宫中出来就没回政事堂,后来宫里传出消息后,曾相公和陈相公便想立刻下堂札停止推行青苗法,但赵大参却说,是王大参弄出来的事,得让他自己回来废除。”   “赵阅道帮了大忙啊!”曾布笑着,心里却对赵抃没半点感激,却在想赵抃一点担当都没有,又不敢做事,难怪总是在叫苦。   曾布昨天一听到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赶去王安石府。他跟吕惠卿、章惇等一众变法派的中坚官员都在门房候着,待了整一天,也没见到告病的王安石,不过把心意传到就已经够了。只是曾布没想到,他这么一走,昨天在政事堂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尽管有两只猴子的官职比老虎要高——“还真是有趣!”   胖堂吏则在不无忧虑地看着堆满了曾布桌案的厚厚几撂公文,忧心忡忡。“都检正,积压了这么多公文,不会有问题吗?”   “你担心个什么?”曾布站起身,徐步走出门,回头望着北面的宫城,崇政殿就在他视线落下的方向,“不用急!参政很快就会回来!”   崇政殿。   赵顼现在很烦躁。他低头盯着铺在御案上的王安石的请郡折子。“臣请辞”几个字一入眼,就像被烫了一下,视线随即便离开了那份辞章。年轻的皇帝并没有料到,只因韩琦的奏章,他犹疑了一下多说了几句,王安石的反应便会这般激烈。   好歹是出生在皇家,宗族中有形无形的勾心斗角也见得多了。赵顼登基时日虽短,但王安石为何会如此做,他还是明白的。而王安石的目的,赵顼也一样清楚。   可韩琦是三朝老臣啊!相三帝扶二主,没有韩稚圭,英宗坐不稳皇位。他赵顼能坐在这个位子上,有韩琦的功劳在,他的恩德不可不念。韩琦说的话即便不相信,也得做出个相信的样子,这才是顾全老臣体面的做法。   但王安石那边又该怎么办?听他自去,不再变法?那钱哪里来?军队如何整备?失土如何收复?二虏如何降伏?!   罢去新法可以!罢免王安石也可以!但你得给我个富国强兵的方略来!   韩琦给了,让他“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但将每年朝廷收入的五六千万贯全部吞吃掉,还要带饶个几百万贯封桩钱的三冗——冗兵、冗官、冗费——有哪一条说的是皇帝?这些钱几乎都是被数万官员,百万军队,还有几千宗室花去的!   仁宗、英宗,还有他赵顼,哪一个是奢用无度的昏君?没有啊!仁宗皇帝大行前,身上盖的被子是旧的,用的茶盏是素瓷的。先皇登基四年,病得时候居多,宫舍、出游,会花大钱的支出一项也没有。连大殓,也是因为距离仁宗驾崩才四年,国用不支,费用一省再省,害得自己连孝心都尽不了。而他赵顼呢,自登基以来何时奢侈过一星半点?!这样的情况下,自家再节俭,能节俭多少出来?即便自己一点不用,也不过省下几十万贯。这对三司账簿中越来越大的窟窿来说,是杯水车薪。   王安石不能走!从昨日想到今日,赵顼越发的肯定,王安石不能走!要想富国强兵,实现自己的梦想,就不能放王安石走!   如果不能两全,必须要做一个选择的话,赵顼很清楚该选谁!   崇政殿中,宰执、两制,决定大宋国策的十几位重臣都在等着赵顼从沉默中醒来。站在宰执们的下面,司马光平心静气地等着。不同于曾公亮、陈执中的心浮气躁,不同于文彦博、吕公弼的急不可耐。几位翰林学士中排在第一位的司马君实,始终都是保持着冷静的态度,仿佛变法的存续、王安石的去留,如流水过石,在心底没有引起一点动摇。   不知过了多久,赵顼抬起头来,神色间没了犹豫:“变法刚刚开始,王卿实走不得!司马卿,你为朕草拟一份慰留诏书。”   赵顼的话,让宰执们一阵骚然,而司马光应声答是,接下了旨意,退后去写诏书。他是翰林学士加知制诰衔,正是有资格草拟诏书。   “陛下!”文彦博却是当先上前:“天下纷纷,皆为新法。新法悖时难行,天下士大夫无人不言。王安石既已然自知,何不从其愿,放其离京?!”   “文卿何出此言?!”赵顼又惊又怒,他知道文彦博与王安石互为政敌,但天下纷纷之说,未免也太过了一点。别以为他年轻不晓事,青苗贷的实行过程中的确有问题,但使人监督并修改一下,当是能解决。只要修正了,青苗贷对百姓只会有好处。他当即批驳,“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处不便?”   文彦博生于真宗景德三年【西元1006年】,到了如今的熙宁三年,已年过花甲,几近古稀。六十五岁的他老迈龙钟,身子佝偻着,皮肉都松弛了。但宽大的骨架子一旦挺直,数十载为相而产生的压迫感,便宛如一团阴云沉甸甸地压向年轻的皇帝。他冷笑,从唇缝中挤出的苍老声音,就像从崇政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   “陛下!天子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竟然敢这么说?!   赵顼闻言一惊,双眼瞪住文彦博。而文彦博则垂下眼帘,但身子站得更直。殿中的重臣们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文彦博的话,又好像默认了说进他们心里的这一句。   对,文彦博说了大实话。无论是变法,还是反变法,两派之间的笔墨往来,尽管都是冠冕堂皇地说着是为天下百姓着想,但实际上考虑到百姓只是附带。青苗贷能稍稍惠民,却伤了士大夫的利益。文彦博这是在提醒赵顼,不要忘了天子之位的根基在哪里。   朝堂上每每争论治国之策,都是把百姓拉出来为自己的话做背书,哪一个不是摆出为民请命的态度。三年来,赵顼还是第一次从臣子的嘴里清楚地听到治理家国的本质。即便过去王安石与他谈起青苗法的本意,也要遮遮掩掩,不肯把话说透。   是不是该谢谢文彦博?这些年来,这位文相公还是第一个肯跟他说这些大实话的臣子啊! 第四十一章 辞章一封乱都堂(四)   赵顼浮在脸上的带着冷意的笑容,仿佛方才文彦博的翻版。大宋天子一瞬间成熟了不少,眼神中还残留的一点天真褪去了。视线从群臣身上划过,每一个人顿时发觉,从皇帝那里传来的压力不知不觉地已经大了许多。君臣都沉默着,巍巍崇政殿,像是又要潜入沉默的深海中。   “陛下!臣已将慰留诏书拟好,还请陛下御览。”   司马光出声,打破了僵持的安静。他双手捧着刚刚草拟好的诏书,微欠着身走上前。走过文彦博身边时,司马光脚步稍重了一点——他是在提醒。   文彦博自庆历七年【西元1047年】便入居政事堂,朝堂故事哪有不熟悉的道理?可他偏偏催着天子把王介甫赶出朝廷,却一点也不顾及王介甫的脸面,连惯例故事都不管了。这样真能如愿?不,这反而会惹起皇帝的反感!   自仁宗朝以来,侍制以上官员请郡,除了因为在建储之事上开罪了英宗皇帝的蔡襄,哪个不是下诏慰留几次,方才批准?!王安石弄出的新法虽是祸乱国政,但本心非是为己。此事天子心知。即便要将其罢去,心中也免不了有愧疚之心,他的辞章岂会一请而允?!   司马光为文彦博的失态叹气,他这叫关心则乱!文彦博向来是以稳重,多谋著称朝堂。总角之时,便知道用水将树洞里的球浮出来。跟自己一样,小小年纪便广有名声。但现在看看他,不该说的说了,不该做的做了。等天子回过味来,心里又会怎么想?不,看天子的模样,他已经明白了过来。有些事不该说透,不能说透,却偏偏给说透,这叫弄巧成拙!   “司马卿,快把诏书拿过来。”   司马光将拟好的诏书双手呈上,让一个随侍的小黄门将诏书拿去,展开在赵顼眼前。   “……今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   赵顼默念着,不自觉地微微点头。因为一点委屈,便丢下政事不理,还称病要出京,对于王安石的做法,赵顼心中其实还有些抱怨的。“现在士大夫议论沸腾,百姓骚动,你却要辞去职务,自取安宁。卿家为己所图,固然无憾,但朕的期望,又该委托给谁?”司马光这一段,当真是写进了自己的心里。   拿过朱笔,签字画押,盖上印。赵顼将诏书递给身边的近臣,“传与王安石。他再病着,朕就要派太医去了。”   ……   作为参知政事,王安石现在的府邸照例是御赐之物。有花园,有楼阁,是东京城中数得着的大宅院。但在宅院中生活起居的人却很少。   王安石没有娶过妾,身边也没有什么通房丫头,仅有一位陪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妻吴氏。在众臣中,除了司马光,再无他人如王安石一般。平常在身边听候使唤的,只有一位老仆。在家中奔走的,不过十几个男女。   王安石与吴氏总共生过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但一儿一女幼年夭折,儿子女儿都只剩下两人。   长子王雱自幼聪颖,十余岁便能做策论洋洋数万言,三年前考中进士,又回乡娶了金溪萧家的女儿,如今人尚在南方为官。   次子王旁远不如他大哥聪慧,性子又有些古怪——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父兄太过出色,这做小儿子压力便会很大——考进士是没可能了,王安石想着日后还是为他求一个荫补,安排着娶门好亲,平平安安地过个日子。   大女儿已经嫁了人,是当年在群牧司任官时的同僚吴充的儿子吴安持。如今吴充已经做到了三司使,一国计相,儿女亲家同居高位。不过吴充对变法之事向来不置可否,看意思也是否定的居多,旧日的好友,如今的亲家,也是渐渐分道扬镳的模样。   长子长女都不在身边,大弟王安国去了西京任国子监教授,王安礼,王安上两个弟弟,一在河东,一在江南,兄弟几人分居天南海北。陪在王安石夫妇一起住在这间宅邸的亲人,就只剩两个儿女。   时已近晚,王安石在书房中等着消息,他并不知赵顼最后会做出什么决定,但今天之内,慰留诏书应该会来。不论是天子同意他的请辞,还是不同意,照着旧例,都不会一请而允,都会来回几次。就像天子登基,对皇位必须要三辞三让一样。如果变法就此而止,辞章往返两三次后就会放人了,如果天子还想继续变法,真心留己,五辞、六辞之后,都不会答应。   一本孟子拿在手中,字里行间满是王安石旧日做的注解。孟子的理论向来为他所秉承,又别有阐发。作为当代屈指可数的学术大家,王安石前些年在金陵教书育人时,都是以孟子为中心。只是他今天没有心情看书,本身又是个急躁性子,把书翻得哗哗作响,几个时辰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书房门开了,不是王安石等的消息,而是夫人吴氏走了进来,脸色阴阴的:“二姐刚刚回来了。”   “哦!”王安石随口应了一声,二女儿今天去探望她嫁出去的姐姐,这件事他也是知道的。   “……说大姐儿最近在吴家过得很不好。”   王安石放下书,面沉了下来:“出了什么事?”   一听问,吴氏顿时爆发出来:“还不是你闹得!都是你弄得新法,舅姑都给她脸色看,连姑爷也吵了几次!”   “……是吗?”   王安石声音干干的。他和吴充过去同为群牧判官,情谊甚笃,故而结为儿女亲家。可没想到因为新法之事,他与吴充越走越远,旧时的情谊不再,反而连累了自家女儿。   “大姐那里让二姐儿经常去看看,若是有闲,带小九回家来住两天也行。”   女儿都嫁出去了,她婆家的家务事王安石也不知该如何处理,也只能让女儿回来住两天散散心,正海也可以把外孙带来。他都已经五十了,平日也在忧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脱去号为拗相公的外衣,其实王安石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饭还没好吗?”王安石不想再听这些烦心事,催着开饭。   吴氏恨恨地盯着王安石。她知道必须在吃饭前把话说清楚,等到开始吃饭,他就又会去想事情,面前放的菜不论多难吃,王安石都会一口口地吃下去。甚至不需用菜,就算是鱼食,她的这位夫君也会毫无感觉的一颗一颗地吞进肚子里去,吃完了都不会发现——这是他跟着仁宗皇帝一起钓鱼时做出的事。听说仁宗皇帝认为是装出来的,心怀伪诈,可自家的夫君自己最清楚,他那性子,哪里会演戏?!实实在在的糊涂!   吴氏柔声说着:“老爷,就是回家住两天,终究仍是要回去的。还是把姑爷换个差事吧,离了京城就行。”   “吾已称病,说不定等几日也是要离京。怎么换?”   王安石的推脱之言,终于惹怒了吴氏,一拍桌子:“王獾郎!大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心疼!”   纵然这里并没有外人,但被夫人叫着自己的小名,王安石还是觉得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大哥儿那里有没有来信?”   吴氏脸一背,就不去理他。   王安石看得苦恼,他并不惧内,雅善诗赋的吴氏也一直都是自己的贤内助。但这两年,不知为何自家夫人的脾气慢慢变得古怪了起来,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发火。但好歹是糟糠夫妻,让一让也没什么觉得丢脸。   书房门忽然被敲响,王安石的老仆在门外响起:“介甫相公,中使来了!是御药院的李都知。”   王安石如释重负,立刻躺回书房内的床榻上,吴氏恨恨地哼了几声,最后还是坐到了床边。装病就有个装病的样子。虽然他的称病谁都知道是假,但一点表面文章都不作,却是在找御史弹劾。   李舜举进来时,王安石已经躺在床上,吴夫人在旁服侍着。只是王介甫一点病容都没有,很健康的样子。李舜举习以为常,拉开圣旨便开始读起来——在称病的臣子家宣旨,不会要让躺着病榻上的臣子起来跪下,这是顾全着大臣体面,也是天子体恤臣子的表现。   在病榻前,李舜举抑扬顿挫地读完诏书。一如预料,并没有回应。李舜举做了多年的宣诏使臣,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今次为了将王安石请出山,不走个四五趟,跑细了双腿,也不会有个结果。不过想想过去,至少今次不用再为了宣召而追进厕所了。   只是他放下诏书,却发现王安石的脸色,不知何时已是铁青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照规矩提醒着:“大参,还请接旨。”   “这是司马君实写的?!”王安石厉声问着。如果将诏书拿到眼前,只看笔迹,他便能知道是不是出自自己旧友的手笔,但这旨意他如何能接!?   李舜举方才一读诏书就知道不对了,在他看来王安石发怒也是情理之事,他点头答道:“的确是司马内翰的手笔。”   “司马十二好文采啊!”王安石气得双手之颤,直直坐了起来,也不装病了。“士夫沸腾,黎民骚动”,这分明是在逼他辞职!“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这十六个字,更是诛心之至!天子看了对自己的看法又会如何?   “……都知请回吧。”王安石强忍着怒气。   李舜举见状,也不敢触王安石的霉头,立刻告辞离开。但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官家可是真心诚意地等大参回来。”   李舜举走后,王安石翻身下床,铺纸磨墨,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司马光的话,他要一句句地驳回去! 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一)   东京城内外,大小酒店、食肆、铺子,有数以千计之多。但能被东京城百万士民口耳相传的,只有七十二家正店。其中有的是官营,有的是民营,有的原是行会会馆,也有的本是豪门旧宅,来历五花八门,但名气却都是一般儿地传遍天下。   位于东京内城新门里的会仙楼正店,虽然比不上樊楼的富贵奢华,也比不上清风楼的店面广大,更比不上御街边的张家园子和状元楼的地势绝佳。但会仙楼有个优点,便是闹中取静,尤其是后院的诸多雅间,都以幽静隐秘而著称。   坐在会仙楼的楼上靠北临窗的座位,不但可以纵览汴河胜景,还可以望见北面不远处,隔着一座虹桥,就在汴河对岸的开封府衙。只是很少会有贵客来选择在楼上用餐,二楼三楼的桌位,日常多半是被开封府的低层官吏所占据。在后院的花园中,被假山、树木、小桥、池塘,还有几条蜿蜒曲折的长廊所分割出来的座座雅间,才是会仙楼中最为受到欢迎的地方。   流内铨令丞刘易,近几年来,还是第一次走进会仙楼的后院。虽然他也是个官人,而且还是京官。但在物价腾贵的东京城中,他一个从八品大理寺丞的些微俸禄,想养活全家十几张嘴,还要应付不时来打秋风的乡人,早已是捉襟见肘。   与平常百姓幻想的官人们的富贵生活不同,刘易这样的青袍小京官,他最为常见的待客方式,就仅仅是在路边的小酒肆中胡乱吃上一顿。即便这样,他的钱囊一个月也经受不起几次消磨——留京城,大不易。   被一位知客在前引着,刘易穿廊过户。他看着前面知客所穿的衣服,竟然不比微服而出的自己差上多少。尽管刘易穿得不是质地优良的公服,但身上现在的这一件用也是不错的料子。可区区一个仆役,竟然能跟他这位官人相比!   在廊道上左绕右绕,最后刘易在知道客的带领下,终于走进了一间门额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忘归莲华四个草字的小厅中。厅门内,迎面便是一张四扇屏的荷花屏风。四张荷花姿态各异,有含苞欲放,也有花开正艳,还有残荷独枝,中间偏右的一幅上,一支亭亭独立的半开花瓣上似有似无的还带着点点水意,当是出自名家手笔。   绕过屏风,就看见长着一张方面大耳,面白留须,模样甚有威严的中年男子在窗边坐着。将人引到,知客便退了出去。进退间不发一言。没有不呼自来、筵前歌唱的打酒坐妓女;也没有腰系青花布手巾,为客人换汤斟酒,俗称焌糟的妇人;更没有一拨儿插科打诨、博取赏钱的厮波闲汉,一切都保持着尽可能的安静,便是这间会仙楼后院的最大特点。   刘易走上前,躬身向中年人行礼:“下官拜见侍制。”   中年人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坐!”   刘易看过去,桌上早已摆满了冷碟和果子。注碗、盘盏、果菜碟、水菜碗,大小十几件,还有两人座前的酒盏、酒壶、筷子,无一不是闪闪发亮的银器,加起来不啻百十两之多。   东京城中,只有七十二家正店才有这般豪阔的财力,寻常的脚店和小酒肆,即便想做的奢华一点,用的器皿也得到正店来借。   两人落座,很快一盘盘热菜也端了上来,每一道依然是用着银碟盛着,特制的银碟下,还有着阴燃火炭的托底,以保证菜肴不会很快冷去。   端菜来去还是悄无声息,知客最后在屏风处站了一站,见两位客人没有其他吩咐,便躬身退出门去。小心地将门掩好,厅中就只剩下刘易和中年侍制两人。   只有午夜时分,山中寺观才有的寂静降临在厅内,厅外的杂音一点也没透进来。小厅以莲为名,窗棂、桌案、梁椽,乃至杯盘碗碟,处处都打着莲花的记号。就连在窗下燃着的熟铜火盆,也是一朵完整的千叶莲花。袅袅香烟同样自荷花花苞形制的青铜香炉中丝丝缕缕地升起,在厅中扩散开。一股淡淡绵香在鼻尖传递,香味清而醇,不似寻常薰香的浓烈,正是应了这间荷厅的特色。   刘易无意多看,厅中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坐得很不自在,他陪着小心,问道:“不知侍制唤下官来此,为得何事?”   中年人第二次开口,说的话多了一点:“……近日可有一名秦州新选人来流内铨递家状注官?”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有天子亲下特旨的。你可知道?”   刘易当然知道。天子亲下特旨,为年岁不到的选人派定差遣,这还是新条贯颁布后的第一次。身为流内铨令丞,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是不是韩冈?”   “没错,正是他!”   “不知侍制想要他如何?”刘易还明白,韩冈已经被定了差遣,如果要帮他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了,既然侍制提及他,只可能是使坏。   “两天后,安排他参加铨试。”中年人的要求很简单。   刘易吃惊地猛摇头,这怎可能做到:“铨试是为了定差遣,但他本已有了天子特旨,差遣早定下了。秦凤路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根本不需要再参加铨试啊……”   中年人身子略略前倾,只一动,在刘易眼里就如山岳倾颓,迎头压来,只觉得沉沉的有些难以喘息。就听中年人问道:“韩冈……他有没有出身?”   刘易老实地摇头回答:“没有!他只是个靠举荐得官的布衣而已。”   “无出身者注官候阙,难道不是必须要参加铨试吗?”中年人轻轻笑了几声,有着一点偷了空后的得意,“朝廷即有条贯在,依律而行便可。汝等尽忠职守,天子还能说不是不成?”   “……下官明白!”刘易略一思忖,便点头称是,对面的人说得的确没错。他笑道:“请侍制放心,下官自然会好生料理韩……对了!”刘易的眉头又一下皱起,“新官铨叙,陈判铨肯定会在场。下官从何下手?”   中年人脸上的微笑书写着自信,轻轻点着酒杯的手指,让一圈圈波纹在银边装饰的液面上回荡,好像就是在说着一切尽在掌握中,“你们的判流内铨事,那一天不会留在衙门里。在京百司,每天都要轮上两人上殿廷对,奏报司中大小事务。两天后,正好轮到陈襄和度支司的左仲通上殿。”   “原来如此!”刘易点着头,他这时才醒悟过来,眼前的这位侍制本就是管着殿廷轮对的次序的,“既然陈判铨不在,要安排起来就方便多了。侍制请放心,有下官,再加上程禹,包管让韩冈过不了铨试这一关。”   中年人轻轻点头,很细微的动作,就让刘易喜出望外。   刘易抬手为中年人斟酒,随口笑着问道:“只是下官在想,韩冈不过区区一个从九品选人,为何要与他为难。仅仅是铨试,又不是进士举,即便今次不过,官身照样还在,也不过是要等个一年半载再轮来考差遣。大费周章的,不知……是为了……”   刘易的声音越来越小,眼前之人突的变得冰寒的眼神让他感到畏缩。宛如被撬开了八片顶阳骨,一桶夹着冰块的河水当头浇下,浑身从骨子里都瑟瑟发寒。他立刻低头认错,“下官多嘴了!”   可透过这冷如高山玄穹的一眼,刘易已经看透了面前的宝文阁侍制的真实用心。剑锋所指,并不在韩冈,而是在王安石!   对,没错!正是王安石。韩冈虽是由王韶、吴衍和张守约三人共同推荐,但亲自请了天子的特旨,赐了差遣的,却是王安石。只要能在铨试上证明韩冈才学能力并不合格,就等于是在说天子无识人之明。而天子多半便会把这笔账算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若在过去,天子并不会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但如今以王安石所面临的境地,刘易相信,他的倒台只要再压上几根稻草。韩冈也许只是一步闲棋,但闲棋多了,即便以参知政事的权柄,也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分量。   中年人这时站起身,丢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抬步出了门去。   刘易手忙脚乱地陪着站起,却识趣地并不将之送出门。就站在屏风边,看着中年人并不宽厚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人已经远远地走了,藏在心底的八个字才缓缓出口: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管他呢!”又发了一阵呆,刘易毫不在意冷笑一声,韩冈又不是他亲戚,王安石也不是他举主。何况让他这么做的,又是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到的宝文阁侍制。听话受教,自然会有好处,如果不听话……刘易可不想去偏远小郡做官。   只是他一个小小的京官,竟然能把手插进高层的争斗中。即便只是轻轻地搭了一下,推了一把,保不住什么时候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但这种撬动朝局的感觉,却让他心醉神迷!   拿起酒壶,刘易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了一杯会仙春靡,又直接用手抓一条玉板鲊丢进嘴里。自他进了忘归莲华厅后,并没见到那一位动过筷子哪怕一下。现在他走了,一桌的上品宴席,便全便宜了自己。   尝着佳肴,品着名酒,刘易快活地哼着小曲。有酒今朝醉,无酒亦自眠。想那么多作甚,好好地犒赏一下自己才是真! 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二)   朝堂上的局势依然还处在僵持中。   由于司马光草拟的一份诏书,气得王安石上章自辩,逼得赵顼亲下手诏认错——“诏中二语,失之详阅,今览之甚愧”——但赵顼的手诏无用,王安石依然称病不朝,一份份奏章都是求着要出外。而赵顼,也不厌其烦地下诏慰留。很快三天过去了,王安石和赵顼之间辞章和诏书往来了多次,也的确跑细了传诏的御药院都知李舜举的双腿。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激王安石出山,还是因为王安石的执拗性子让天子有了逆反心理。赵顼最近还下诏要提拔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一张清凉伞【注1】不知多少人眼巴巴地抢着要,可司马光却拒绝了这个晋升执政的机会。   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往王安石递的门贴自然不会有回音。而他往流内铨呈了家状,也被告知要等上几日——对此,韩冈并不惊讶,官僚机构若是行动迅速反而奇怪了。   身在富丽甲天下的煌煌巨城之中,韩冈不是没有想过抽空逛一下东京。只不过到了东京城后,他正事还没办成一件,无论是王安石还是流内铨,让他没有那个闲心思。何况天寒地冻,万物衰败,也不是逛街的好时候。   现在韩冈每天就只是在路过时大相国寺后门往里面张望一下,顺便在路上看看御街两边有名的千步御廊,或是望一下相当于后世的游乐场、有着各式杂技、曲艺的桑家瓦子。还有最引起他兴趣的,便是天下之重心,东京之中心——大宋皇宫。而韩冈每天都要去报到的流内铨就在宫城内。   这几天,韩冈都是上午去流内铨,午后到王安石府,在两个地方报个到,顺便听个消息,有时还会想想秦州的事。   临出来时,王韶已经准备上书朝中,用一万顷未垦荒地,来为自己的在古渭建军,并屯田渭河两岸的计划背书。   那一份奏章,最多只会比自己出行迟两天。传递专折的急脚递的速度,一日一夜至少四百里,却要比韩冈来东京要快上三倍以上。如果中间不耽搁,按时间算,朝堂的回复早在自己抵达东京前,就应该回到了秦州。说不定王韶的第二份奏章,此时也已经送进了通进银台司中。   应该不会有问题,毕竟李师中自己都这么说过。韩冈放心地不再去想此事,需要关心的还是自己的事情。   除了流内铨和王安石府,以及考虑秦州之事外,一天剩下的时间,韩冈都是去张戬和程颢的府邸拜访。当然不是闲谈,而是求学。由于探明了张戬和程颢的政治倾向,韩冈便很小心地不去打听如今朝堂政局方面的消息,只是对经义上的疑难问题详加询问。   而程颢和张戬,尤其是程颢,对韩冈的好学很是喜欢,不厌其烦地向他解说释疑——监察御史的工作并不繁忙,尤其是现在新法近乎停顿的时候。张戬和程颢都多了许多时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程颢在这方面,做得十足十。他热心地教导,让韩冈心中都不免有些愧疚。   韩冈对儒家经义的求学,从本心上可以算得上功利。他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早已成型,根深蒂固,极难动摇。他对儒家经典的学习,只是想将后世的学术理论融合进来。连韩冈自己都没发觉,由于自负于千年时光的差距,即便在求学中,他也免不了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看待此时的儒家学者。   但韩冈通过与程颢的来往,发现他学术宗师的地位并不是靠后世吹捧得来。程颢对一些新观点的理解很快,也没有死板守旧的顽固。韩冈的一些新奇观点,尤其是从算学的角度去解释格物致知的道理,程颢也觉得这样的想法很有意思,并细加追询。   当然,韩冈和程颢对于气在理先还是理在气先的问题,还是有着不同意见——这是门派之别。无论如何,韩冈都很难从唯物主义者转化为唯心主义。对于此,程颢都不禁摇头叹着韩冈在天地本源上的看法比张载还要偏激。   又是一天过去,韩冈从程颢家吃了晚饭回来。今天听了一天的春秋谷梁,被塞了一脑子的“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为亲者讳,败不讳敌”,到现在还在晕着。刚进门,驿丞迎来上来,递上来一封信,“韩官人,傍晚的时候流内铨遣人送来这封信,并说通知官人你后日铨选,让你切记,不要忘了。”   “铨试?”韩冈谢过了驿丞,疑惑着打开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盖了流内铨印章的公文,通知他两天后去参加铨选考试。   “见鬼了,差遣不是定了吗,怎么还要考?”韩冈一肚子的纳闷,有官身无差遣的选人要参加铨选,但他的职司已经挂在了秦凤经略司中,还是天子亲下特旨,怎么又来了?而且上午他就在流内铨衙门中,怎么没人跟他提上一句?现在还派人送了信到驿馆,这是进士才有的排场啊。   韩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既然流内铨有了这样的命令,他一个还未得官的从九品选人,却没有拒绝和申辩的余地。王安石现在不见外客,更找不到他出头,如今即便不愿,也得去流内铨走一遭。   路明放弃了科举,现在不知在盘算些什么,这些天每天都是早早地便跑出去,入夜后方才回来。而刘仲武去了三班院也还没回来。韩冈坐在驿馆外厅中,又叫了一份饭菜,方才在程颢家做客,他没好意思多吃,只能回到驿馆再补一顿——这几天也都是如此,反倒是李小六,一直跟着韩冈在外跑的他,都是在张戬和程颢家的厨房吃饭,反倒能吃得肚儿溜圆。   不过在驿馆里也有在驿馆里的好处,韩冈吃完加餐后,也不立刻回房去。就坐在外厅一角,低头喝着饭后养胃的香薷饮,一边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谈话。   城南驿中都是官人,闲聊起来话题当然离不开最近引起朝堂动荡的一桩桩大事。   “王介甫的辞章已经上到第几道了?他是不是铁了心要走?”   “走个鬼啊!也不想想官家会不会放人!”   “那可不一定,还没听说过十几封辞章上去,官家还不准的?”   “世上什么最重要?是钱啊!官家没钱,王介甫却能赚钱,这叫一拍即合。韩相公,司马君实,那是要官家节衣缩食,拍的起来?!合的起来?!”   韩冈这几天在外厅中听到的议论,都不认为王安石会真的辞职,更不会认为赵顼能同意。不同于上面的那些因为争权夺利而蒙了眼的朱紫高官,城南驿中的这等消息灵通的低品官员,因为站在圈外,反而看得更清楚。   朝堂离不开王安石,就算韩琦都动摇不了!   “但官家让司马君实草诏,去慰留王介甫,却是做岔了!”   “没错!没错!王介甫本是以退为进,可却被司马君实当头一棒,敇文写得那叫一个妙啊!”   “‘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乃欲委还事任,退取便安。卿之私谋,固为无憾,朕之所望,将以委谁?’你看看这话说的!”   “所以司马十二是翰林学士。你我只得混吃等死。”   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韩冈也觉得赵顼让司马光去挽留政敌,实在有些没头脑。只是司马光是翰林学士带知制诰,朝中的重臣任免,都是通过翰林学士起草的。赵顼大概是看了司马光正好在眼前,而过去王、马二人又是好友,所以找他来写。但以现在司马光和王安石的关系,赵顼命他起草慰留诏书,他会怎么做根本不必多想。   司马十二的文才虽不如王安石,但毕竟是写出资治通鉴的人物。字寓褒贬的本事那是不必提的,文字上做点手脚,足以让王安石的假辞职变成真辞职。   在韩冈看来,这司马光也的确够阴。这人做的,表面上是带着嗔怪的语气在挽留,但实际上就是在挑起赵顼的怒火。   ……当然,也有可能是韩冈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不定。司马光真的是想用这种的言辞,来挽留王安石!   不过王安石回应,却表明了他是跟韩冈一个看法。而赵顼的道歉认错,也是证实了天子对司马光起草的这份诏书的理解。   厅中众人还在议论,而韩冈喝完了香薷饮,已经打算回房去了。这时,刘仲武走了进来。跟韩冈天天去流内铨一样,他也是天天往三班院跑,每天回来,如不是城外斜阳霞满西天的傍晚,便是华灯闪烁群星璀璨的深夜。   只不过前两日刘仲武回来时,脚步沉重,脸色也是一般无二的沉重,自然是没有好消息。但今天却是步履轻快,笑容也爬上了脸。   韩冈问道:“子文兄,你试射殿廷的时间定下来了?”   刘仲武笑呵呵地说道:“托官人福,就定在后天。有十几个人一起,俺也看了他们,除了一个河东来的汉子,没一个成气候的。”   “在下也是后天铨试。到时却是要与子文兄一块儿上考场了。”韩冈的笑容看不出方才的半点忧虑,却半开玩笑地恭喜刘仲武道:“在下先预祝子文兄能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承蒙吉言,也望官人能簪花而回。”刘仲武并不知道韩冈本不需要铨选,听说韩冈跟他一样收到消息,也为他感到高兴,同样开着玩笑地祝福,把韩冈当作要考进士的贡生。   韩冈笑着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第二天,刘仲武留在驿馆内蓄养精神,而韩冈则先去流内铨确认消息,又到王安石府走了一趟,最后还是去了小甜水巷旁的程张两家,行程与前几日没有区别。只是当天夜里为了能养足精神,早早地便睡下了。   一觉醒来,便是决定韩冈一生命运的日子到了。   注1:按照宋朝惯例,官员中只有宰执才能被赐张清凉伞。 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三)   流内铨的衙门,就位于宫城内,这是因为流内铨本就是中书门下的下属机构,自然不能离着政事堂太远。自从日前过来递过家状后,韩冈天天来流内铨报道,熟门熟路。从右掖门查验了身份后进入宫城。正面的文德门过去,就是每月举行朔望大朝会的文德殿。而韩冈要去的地方,则是要再往西,处于大宋的政治军事中枢——别称政事堂的中书门下和枢密院的合称也正巧就是中枢。   流内铨衙门前有凉亭一座,号为阙亭,但这个阙不是宫阙,而是官阙。亭子也并不让人歇脚,是为张榜所用。就在亭中,并排着挂了一圈水牌,有十几块之多。上面贴满了近日在流内铨登记过、尚未注人的官阙单子,以示公正之意。   这等自撇清的做法,究其因,还是因为如今官场上是僧多粥少,主管低品武臣的三班院中总有三五百个闲官,而统管选人的流内铨之下,同样有着三五百人。天下官阙不过一万多,而文武官员加起来超过两万。一个好官阙,总是引来多少闲官争抢。有多少人自入官以来,一直没能等到个好差遣,更是心中不耐。   可韩冈完全不需要等,从张守约、王韶,到天子赵顼和王安石。都为他的差遣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即便参加铨选,也只是照规矩要走个过场——这是昨日,接待他的一位小吏所言,还说是因为主考的刘令丞不便在考前见面,所以让他转告。不过韩冈一向谨慎,并没有因为一句陌生人的话而放松心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昨日他便特意从程颢和张戬那里问了不少消息,也清楚了铨选的大致内容。   武官姑且不论,文官铨选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选人改官,从地方幕职改为京官。另一种是新进选人注官,是新进官员进入官场的考试。   如果是选人改官,照例要判案四道。成绩合格者,方能改为京官。这是为了测试被考者的政务处理能力。因为由选人转为京官后,便可以出任知县、通判甚至知军知州这样的亲民官。亲民官集行政、民政、司法甚至军事于一体,是国家政权的支柱,必须要检验一下他们署理公事之才是否能胜任这一关系重大的职务。   相对而言,初出官选人的铨选难度就低了很多,如果是有出身,如进士科或是制举,就没有铨选,直接授职。剩下需要参加铨选的,大部分都是荫补官。集中在这个档次的荫补官,虽然他们的官品不高,但身后都有着一个或几个高品的父兄亲族,为难他们,等于是找不自在,所以考试的难度很低。   韩冈从程颢和张戬打听来的消息就这么多,但具体的考试科目他们却没提,只说让他按照参加明经科考试来复习就行了——韩冈不通诗赋,这一事几天来已经被他们看透了。   在守在流内铨门房中的一众闲官们又羡又妒的眼光中,韩冈被一名小吏领进了衙门。不过他没有被带进主厅,而转了几转,到了一间偏厅中。   厅内只有两名身穿青袍的文官。韩冈猜测,其中一个应是昨天传话给自己的刘令丞,另一人跟他平齐坐着,应是同一级别的官员,难道他是流内铨的主官?   走进厅中同时,韩冈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昨夜听张戬说过,初出官选人的铨叙都是要由一名两制官来监考,也就是翰林学士或是中书舍人。而以两制官的阶级,都是司马光、王珪那个等级的人物,有哪个没有一身朱袍穿,腰间没有金鱼袋?更何况怎么才他一个人来,应该是一批人一起考试才对!   “刘令丞,程令丞,秦州待铨选人韩冈带到。”吏人禀报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证实了两人的身份,韩冈更加疑惑了。流内铨的主官是判流内铨事,而张戬昨日也说了,判流内铨的秘阁校理陈襄是正人,让他无需担心其他。但没有想到,那位陈校理并不在,而是两位令丞在候着他。   韩冈上前行了礼,低首垂眼地退后一步,等着两位流内铨令丞的发话。只是在他低下头的那一刻,两名流内铨令丞互相之间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都多了一点忧色。   “韩冈?”刘易声音低沉。   “正是在下!”   “哪里人氏?”   “本贯密州胶西【今山东胶县】。出身秦州成纪。”   确认身份的对话,说了几句便结束了,单纯地走过场而已。放下手上的家状,刘易换上一副笑脸,“韩兄来京也有多日了,怕是等不及了吧?”   “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外面的一众官人天天骂,也不照样没事吗?”刘易哈哈地说笑了两句,不知为何笑声中有些发干,又道:“既然韩兄有天子特旨,这铨选也就走个过场而已。毕竟朝廷本有条贯在,无出身者必须考上一次,我等也不好违背。不过韩兄既然能得三人齐荐,又得王大参青眼,还让官家下了特旨,这才学自然是极好的。铨选连那些不成材的荫补衙内都能过关,韩兄自不必说了。”   “令丞过奖了,韩冈愧不敢当。”   “哪的话,是韩兄太自谦了!”刘易哈哈又笑起。   韩冈陪着一起轻轻笑了几声,但在他看来,此次铨选的迷雾却是越来越多了。这刘令丞是官场上的老油子,要看破他的心思,不是件简单的事。韩冈看着刘易,总觉得在他笑容中有着一点隐藏得很好的忧虑和困扰,这让韩冈怎么想也想不通。很快就很干脆地便放弃了。猜一个人怎么想,还不如看着他怎么做。从行动推断出目的和立场,可比察言观色准确得多。   “程兄,你怎么说?”刘易笑完,问着身边的人。   “是不是该开始了?”   “嗯,是该开始了!”   按唐朝的规矩,新官释褐,要经过四道审查,即所谓的“身言书判”——相貌、谈吐、书法,以及判事的能力。而到了此时,虽然四项基本原则还是要讲,但检查起来就没有唐时那般严谨。   相貌没说的,在唐朝也许还讲究个五官端正,不能长得歪瓜劣枣。但到了此时,却已经不再追求长相,而是指的身体健康,无残疾。如果是进士,甚至这一条也可以含糊过去,瞎只眼睛,脖子有个瘤子,都能当官。   谈吐之类更不用说,完全是主观判断,如今不会有铨试官拿这一条来卡人脖子。太得罪人不提,说不定还会被投诉。   书法则是做官的基本条件,字都写不好做什么文官?改去做武官得了。武职好过关,只要亲笔写的家状上错字不要超过三个,计算钱谷五题对三题,武官中的书算科便算合格,可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后勤武官。如果还能骑骑马,射射箭,水平不差的话,两项合一还能评个优等。   而判,就是指断案写判词,依律对州县呈上来待处断有疑议的案牍公文作出合理判词,考验官员是否能称职的处理公务,也即是是否能“通晓事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发摘隐伏”。到了宋代这里,同样要考。不过不仅仅局限于判案,另外还要加写诗赋一首或是试墨义十道——这两项可以自由选择。   刘易和程禹受了上命,要给韩冈添点堵。让官家知道,王安石请他下特旨抬举的秦州布衣,究竟有多无能!使得天子在群臣面前丢了多大的脸?   但两人都明白,跟韩冈过不去并不是代表可以在结论上大肆作假。比如韩冈是一个五官端正身体康健的小白脸,就不能说他颜陋貌寝,兼之缺胳膊少腿,并不适任为官。明明口齿伶俐,堪比苏张,便不能说他本是昌徒,又为非类,虽无雄才,却有艾气。明明写了一笔好字,就不能说他目不识丁。   这样太容易揭穿,韩冈的名字毕竟通了天,若是有什么情弊,韩冈自诉上去,两方对质,倒霉的只会是作伪的一方。但把他的缺点扩大,长处不提,改动一下评语判词,也照样能让韩冈吃足苦头,这样也才能显出孔门弟子一字褒贬的手段。   只是初与韩冈见面,刘易和程禹就知道事情不好办了。   韩冈相貌外表没话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只往面前一站,俊杰才士的气质展露无遗。   程禹和刘易又问了韩冈几个问题,无论是经术上的,还是史书上的,他都是胸有成竹的一条条、一款款,极有条理地回答出来,谈吐温文尔雅,平和淡定,看不出半点紧张,配合上他本身的气质,更不可能睁着眼睛瞎说他粗鄙不文。   至于书法,看着家状上的字就知道是刻苦练过,铁划银钩,端正得就像刻出来的一般。程禹肚子里计较,这韩冈,莫不是崇文院那边抄书的出身?一笔的三馆楷书,未免太标准了一点。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言谈举止各个方面都有着大家风范,完全不似家状上所写的三代农家出身。刘易看着他,都想帮自家女儿招来当夫婿了。 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四)   “怎么办?”程禹头疼了,低声问着刘易。韩冈的前三项完全挑不出毛病,他们一年要审查考核新进官员数以百计,但能如韩冈这般出色的,也不过一个巴掌就能数得出来。差不多能与那些不用铨叙的进士媲美了。   “你糊涂了?!秦州三家齐推,天子亲下特旨,你还敢把他当成普通的从九品选人看?!过三关是肯定的,过不了才奇怪。”刘易眉毛扬了一扬,阴阴笑道,“但别忘了,还有‘判’啊!”   程禹总觉得事情正往他们不想看到的方向滑去,韩冈表现出来的才气实在不低:“……万一他还能通过呢?”   刘易冷笑着,他才不信才十九岁的韩冈能有天纵之才,普通才子即便只是背背经书,学学诗赋,等到有一点水准,也早过了二十岁了:“真有那本事,他早去考进士和明经了。弄个正经出身,不比他人推荐要强?有出身升官有多快,天下有谁不知?”他摇摇头,把藏在心底里的一点忧虑压下去,对程禹的担心过度不以为然地冷笑了一声,“别傻了,把题出难一点,专挑冷门的词条,谅他也做不出来。”   程禹沉吟着点点头,刘易说得是没错。他提声问道:“韩冈,你身言书三项皆过了,接下来便要试判。可还有别的话要说?”   韩冈摇摇头,微笑着轻快地说了声,“没有!”   他现在心中很轻松,至今为止的三关测试,对严阵以待的韩冈来说确实很轻松。没想到所谓的铨试真的这么简单。不过随便地谈了几句,就说他身言书三项都过了。不但比不上前世打过交道的那些挑剔苛刻的客户,也比不上应聘面试上的考官,也就跟他上的那所二流大学毕业辩论的程度差不多,现在想想,那些教授还真是好说话。   而刘、程二位也是一般的好说话,想到自己方才还误会了他们,韩冈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即便方才总觉得两人神色不对,也应该是自己太多心了的缘故。自家就是这个毛病,凡事总会想得太多。   “那好!”程禹觉得韩冈脸上善意的微笑有些扎眼,说话的速度便促了一些:“判试分为墨义诗赋和断案两项。照规矩先考墨义、诗赋。这两部,韩冈你可自选。你选哪一部?”   所谓的墨义,就是在九经挑出一些片段作为题目,然后要求考生写出这些句子的大义。而答案,基本上是出自各经流传在世间的权威注疏。韩冈的诗赋是不成的,而出自九经的经义,他的水平还算不错。故而他毫不犹豫:“墨义!”   “选定了?”刘易再问一句,“选定便不能再改了。”   “选定了!”   韩冈的回答斩钉截铁,心中突然却又忐忑不安起来。已经是铨试的最后一项,过了这一关,就正式成为一名从九品选人了。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参加考试,还是关系到是否能拿到差遣的考试,若是失败,可就要等下一次。流内铨的“次”,是轮次的意思。以如今在流内铨外守阙的选人数目,轮上一次,少说要一年。韩冈虽然有自信,但心底也免不了要打着小鼓。   借个准备试题的名义,程禹和刘易留下韩冈,从偏厅里走了出来。   “下面怎么办?”程禹问着刘易。   刘易将早已准备好的考卷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展:“你看这几题怎么样?”   程禹接过来仔细看过。说来惭愧,几题一看,他都有些发懵了。除了《易》《礼记》《尚书》的文字特别,不会错认,其他应是出自《春秋》三传的几题,进士出身的他竟然连具体出处都把不准。而且这些题目,他现在一点都做不出来。他瞧了一眼刘易,自家是考诗赋论出来的进士,而刘易则是明经九经科出身,他出的题目,自己做不出来也不奇怪,就不知能不能难得住韩冈。   刘易得意洋洋地自夸着:“《左传》一道,《礼记》一道,《书》两道,《谷梁》和《易》各三题。这十道墨义,我可是挑着最生僻的句子摘录,谅韩冈也做不出来。”   “一题兼经的都没有?”程禹低声阴笑:“做得好,做得好!”   明经诸科,并不是像科举那样,是同一个科目,统一的考题,而是分为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传、三礼、学究诸科,连考试内容,考试科目都不一样。但在这些科目中,《论语》是必须要学要考的,所以称为兼经。以韩冈的年纪,《论语》必然已经精通,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万一过了怎么办!”程禹笑声一顿,又抓着头苦恼起来,“新进选人注官的铨试实在太容易了。十题九不中才算不中格,万一给韩冈撞个大运……”   “若只对个两三题,也是一样啊。照样可以给官家看看,看王韶他们荐的是什么样的‘才子’?!让天子下特旨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大才?而且……”刘易压低声音,眯起的眼睛显得更为阴险:“别忘了,还有最后一道判事没考。”   “妙!”程禹醒悟过来,顿时拊掌大笑。   偏厅中,韩冈,没有半点不耐烦的神色。前面面试的宽松,韩冈本不再为最后一项而头疼,但刘易和程禹久去不回,却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该不会又有什么变数吧?   这时两人走了进来,刘易示意韩冈做到偏厅一角的一张桌案后,递过来一份试题,“韩冈,这十条经文,须写出正文大义,不可有悖逆之言,更不要犯了杂讳。如十题九不中,便得再次守选,即便你有天子特旨,也不能违例。”   “十题九不中才会被打回去?!”韩冈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一百分的卷子只要考到二十分就算合格?!   不对!铨试的规则既然这么宽松,难度定然不低,戒骄戒躁啊,韩冈!   他在心中提醒着自己,站起来恭恭敬敬地接过考题,道了声“韩冈明白!”就坐下来紧张地翻看考题。   “这……这……”韩冈只看了一眼,便轮到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他指着考卷,张口结舌地转头瞧着刘易。   刘易跟程禹交换了一个眼色,得意洋洋。他凑上前,故意嘘寒问暖一般关心地问着:“怎么,题目有什么问题,是不是太难了?!”   韩冈忙摇头,怎么可能难?!他回头再看一眼试卷,没错,他没有看错!   第一题是“大夫执则致,致则名;此其不名,何也?”   第二题是“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吝,终吉。”   第三题是“尔惟践修厥猷,旧有令闻,恪慎克孝,肃恭神人。”   一直到第十题——“为尊者讳,敌不讳败,为亲者讳,败不讳敌。”   整整十题墨义中,没有一题不是出自九经。韩冈的前身,对此下了多少年的工夫。而他本人,自来到这个世界后,手不释卷,一部部又重新抄写过。到如今,倒背如流是吹嘘,但用滚瓜烂熟来形容,却一点也不过分。而且甚至有几题所摘录的经文,还是他这几天刚刚跟程颢讨论过的,想不到连运气也在他这里。   韩冈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五六遍,终于确定不是出题人的陷阱。他心中暗自感叹,完全没想到,所谓的铨试就是这么个考法!十道试题全数出自于九经不说,连要求的答案也标明不得超过注疏的范围。   “这是公务员考试啊,你给我初中毕业考试试卷做什么?!”   韩冈暗自揣度,自家能如此顺利,多半是因为他仅仅是一名从九品选人。若是高品的京朝官,保不住会有哪个看河湟开边战略不顺眼的官员横插一杠,表现一下不畏君上的气节的同时,还可以坏了王韶的好事。但自己的品级实在太低,为难他根本没有任何好处。武松打老虎挣回一个都头,打老鼠能挣回什么?打苍蝇又能挣回什么?   韩琦当年一封弹章,把两名宰相两名执政都一脚踢出了政事堂,这才叫本事!而把门一关,将一个从九品的选人踢回老家,这算什么?!本事?刚直?屁都不是!   所以现实就是这么回事,没点利益,谁会无缘无故与人为难?而且这人身后还有天子背书?   韩冈越想越觉得事实当是如此,他感激的抬头看着刘易和程禹,发现他们正微笑着看着自己。韩冈还以微笑,当真是好人啊!   当即提起笔,韩冈先抄考题,再写答案,三下五除二,转眼间,十条试题的答案跃然纸上。行行蝇头小楷,排得整整齐齐。检查过是否有犯杂讳的地方,发现没有问题,他便添上姓名,站起身,将墨迹淋漓的卷子交给两位笑容已经变得勉强的两名流内铨令丞。   “怎么办?”偏厅旁的另一间房中,程禹脸色难看地问着。   刘易默不作声,阴着脸,拿着笔批改韩冈的卷子。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到最后一直连圈了十个圈。放下笔,他呆呆地说着:“十题皆对,无一条错……他干嘛不去考明经?!”   “所以我问你怎么办啊?!”程禹的声音第一次大过刘易,完全气急败坏。   刘易狠狠抬起头,反问着:“这题你来做,你做得出?”   “……怎么办?”程禹的声音这回小了许多,他是靠诗赋论出身的进士,又不是明经。何况他自入官后,哪还有年轻时熬夜苦读的劲头,当年的才气能剩下三四成就不错了。他又横了刘易一眼,这位老明经怕也是如此,过去的学问全丢下了,才把自己认为难的题目拿出来给韩冈做。   “还有断案!”刘易咬牙发狠,“把登州阿云的那桩案子找给他!” 第四十二章 诡谋暗计何曾伤(五)   程禹一愣:“为什么?!”   “嗨……”刘易一叹,为程禹的迟钝,“谋杀自首,可减二等论处的条贯,《律疏》【即《唐律疏议》或称《永徽律疏》】上可没有!”   “啊!”程禹顿时恍然。   韩冈有才学!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一块西北来的昆冈璞玉,也许诗赋不成,但经义已烂熟于胸,王韶、吴衍和张守约推荐得没错。王安石的青眼也没错,皇帝的特旨更没错!   既然韩冈才学如此,就不能再抱着侥幸。不论是千头万绪的家产分割,还是证言多矛盾的田产纷争,都不一定能难得住他。宋承唐律,此时通用的《刑统》根本是成于《律疏》的抄袭,两人现在都不能保证韩冈没有看过《刑统》和《律疏》。如果拿出来的案子能用唐律上的条文解决,说不定会正中其下怀。   但阿云案不同,有伤者,有凶手,凶手还认了罪,看似很简单,但却有着一个陷阱在里面。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用力地点了点头,还没入官的韩冈,必然会踏进陷阱。   韩冈翘首以待,等刘易和程禹再次回来,他立刻露出如阳光般的和煦笑容。前面的几道关那么容易就过去了,最后一题的难度必然不会高。刘、程这两位韩冈还不知道名讳的流内铨令丞,算是他在官场上遇到的最为善意的几个人之一。对他们,韩冈心中好感大生。   韩冈脸上灿烂的微笑刺伤了刘易和程禹脆弱的心灵,在两位令丞的眼里,这位年轻的秦州选人笑容中充满了恶意的讽刺。刘易心中更恨,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卷宗递到韩冈面前。   韩冈拿过卷宗一翻,笑意更盛,感激之情也更多了几分。正与他猜测的一样,最后的判案更为简单,不是繁琐的家产析分,也不是产业争夺,更不是什么无头公案,而是一桩杀人未遂案,罪犯在公堂上自承其罪,要求对此写出判词,写明罪名、判决结果,并所引用的法律条贯。   什么样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事先知道标准答案的考试肯定能得满分。   韩冈简直要笑出声来了,这就像是高考考试时,发现所有的考题自己正好都做过,而且连每一题的标准答案也了如指掌。真不知是自己的运气,还是流内铨的铨试就是这么轻易。   这桩案子韩冈看过。登州阿云案,即便是以他对律法的陌生,同时一直以来对通行的《刑统》只是泛泛读过,并未精研,却也照样了如指掌。因为这桩案子,直接引发了变法派与反变法派的一次大规模交锋,从而震动了官场。   就在熙宁元年到二年,一桩闹翻了整个朝堂的杀人未遂案,确立了“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律法。如果是普通的士大夫,他们不会关心刑律。但无论前身今身,皆接触过此案的韩冈,又哪会不知?   这一案的案情其实也很简单:登州女子阿云居母丧期间,因叔父贪图聘礼将其许配于农夫韦高,而韦高本人相貌丑陋、年岁又大,阿云不喜,这位彪悍的山东婆娘遂趁夜持刀将韦高连砍十几刀。不过妇人力弱,只是将其砍伤。而当阿云作为嫌疑人被传到官府时,不待审讯,她便自吐其实。   谋杀未遂很好判,依律当绞,而阿云不待审讯和用刑便自承其罪,在此时算是自首,依天子早前的敇书当减两等。登州知州许遵判得便是流放。   只是这判决上到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时却被推翻,因为他们认为韦高是阿云丈夫,妇人谋杀夫婿,是犯人伦,属十恶不赦之罪,依律当斩立决。因韦高未死,可减一等,当绞。   而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复审意见传到登州后,许遵则抗辩说,阿云是许嫁而未嫁,而且丧期定亲违反孝道,在宋律中是要杖责并断离的,因此她并非韦高之妻,当以“凡人”论,也就是没有关系的普通人论处,许遵坚持原判。   大理寺这时又说,阿云在孝期结亲,是违律为婚,更当加罪一等,同时在《刑统》中,有“于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这一条,不承认阿云算自首。   为了这件事,许遵和大理寺打起了笔墨官司,继而又惊动了整个朝堂。赵顼让刑部复审,而结果是支持大理寺和审刑院的判决——绞刑。而许遵仍然不服,坚持己见。   赵顼新登基不久,无法做出决断,遂同意让两制以上的高官一起参与讨论。王安石支持许遵,而司马光则支持大理寺、审刑院和刑部的决定。他们各自身后都有一批支持者,互相之间由辩论变成了争吵,简单的刑律断案,一直吵了一年多,到了新法开始推行,又渐渐变成了变法派和反变法派之间的政治斗争。   而当刑事转为政治后,其结果便不是靠法律来判决了,王安石正得圣意,所以最后阿云被天子特赦,不是斩,不是绞,也不是流,更没有杖责,名义上是编管流放,实际上接下来的大赦就让她直接放归乡里。同时,“谋杀已伤,按问欲举,自首,从谋杀减二等论”这一条出自赵顼敇书的律法,就压倒了《刑统》中的条文,成了通行世间的法律。   对于阿云案,韩冈的看法是与许遵差不多。阿云是在母丧期被其叔父聘于他人,所谓的未婚夫妇关系是非法的,不当承认这个关系。而阿云仅是斩伤韦高,其人未死,她本人认罪态度又好,减刑也是应当。   这桩案子在朝堂上闹了整整一年还多,发给地方的朝报也刊载了判决的结果。普通人看不到朝报,就连县一级的官员都看不到——朝报一般只下发到州中——但韩冈的老师张载却是渭州军事判官,他能看到,也让学生们讨论过这个案件,韩冈当然也参加了讨论。同学们的看法不尽相同,去问张载,张载则用笔写了个“仁”字,没有直接回答。   等到重生的韩冈回想起这段记忆,闲暇时又跟王韶和王厚讨论过,两人所持的观点都与韩冈相同,法令即在,依律行事即可——另外,王舜臣当时正好在场,他的观点则正好相反,也直接粗暴了点——“这等毒妇,打死了事!”   宋代的法律,属于成文法,判案者虽说有一定的灵活权变的余地,但主要还是依律条判案。既然法令清楚,当然好判。而且阿云案前后韩冈也是了如指掌。当他再次面对登州阿云的这桩杀人未遂案时,该怎判,甚至判词该怎么写,都不是难事——标准答案就在心中。如果考官敢判错,闹到天子面前,都是韩冈占理。   看着韩冈振笔疾书,一行行端正的三馆楷书出现在纸页上。看着韩冈的判词,刘易和程禹的笑容渐渐收起,而脸色则一点点地苍白了下去。   “怎么可能!!?”   两人在心中一齐大吼,新近出来的条令,韩冈一介布衣怎么可能知道?他才十九岁啊,怎么可能向积年老吏一样对法令一概门清?!韩冈的三份荐书中说他杀人、说他救人、说他惊人,就是没一条提过他能判人!   “该怎么办?”刘易和程禹面面相觑。韩冈过关斩将,走得顺利无比。这下……该怎么向上面交代。   “怎么回事?”   一道洪亮的声音突然间从门外传来。话声入耳,两人的脸色不再惨白,简直是泛绿。他们一点点地转回头,坚硬的颈骨就像久未使用的门轴一般干涩,“陈判铨?!”   一人随声踏进厅门。来人干瘦矮小,比韩冈整整矮了一个头去,而方才那道如洪钟一般的声音,却是出自于他口。瘦小的身体上,面圣所穿的朝服尚未换去。长脚幞头,黑犀腰带还有一身代表六七品的绿色官袍,宽宽松松的套了一身。在腰带一侧,还挂着一个银丝绣的小腰囊——银鱼袋。   韩冈躬身行礼,这名瘦削男子便是判流内铨事——陈襄。   陈襄进来后,谁也没理会。先走到桌边,低头看了看刘易出给韩冈的试题,又瞥了一眼脸色阵青阵白的两名令丞,摇头冷笑了一声,“难怪!”   刘易和程禹身子便是一颤,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两人都很清楚,他们的顶头上司,判流内铨事、秘阁校理陈襄,绝不是好糊弄的人物。在官场上沉浮日久,一些小手段根本骗不过他。要不然,也不会刻意等着他去崇政殿的时候,才把韩冈叫来。   刘程二人心中哀叹自家的运气太差,怎么陈襄去了廷对后,还会回来?   自来少见肯做事的官人,京中百司的判事们,极少听说他们在廷对之后,还会回本署理事的,多是放羊回家了事。做官本来就是这样,太辛苦就不是官,那叫吏!刘易和程禹平常有事,也是尽量推给下面的吏员的。   陈襄又拿起韩冈方才所作的墨义考卷,只一眼,便点了点头:“字不错!……就是少了点神韵。多买点金石拓本翻一翻,学着写,别做了抄书匠。”   韩冈点头受教。   陈襄一目十行,放下答卷,又赞了一句:“算是有才学的。”   陈襄见多了因为字写不出来而把笔管咬烂的荫补官,真的有才学有心气的人物,早就去考进士或是明经了。得人推荐、由布衣为官的人,其实数量很少,而真有才学的,数目更少。他在流内铨一年多,加上韩冈,也不过一掌之数——这还是包括了荫补官在内。   看完韩冈的前一张试卷,陈襄径自坐到了刘易的座位上,问道:“现在考到哪一步了?”   “……只剩断案了。”刘易迟疑了一阵,低声回答。   “判词写好了没有?”陈襄又问着韩冈。   韩冈上前,将卷宗和答卷一起呈上:“请判铨过目。”   陈襄先翻了一下卷宗,便抬眼扫了两名下属。又看了韩冈的答卷,当即一声嗤笑:“作茧自缚!”   四个字的评语,让刘易、程禹又涨红了脸。   而看到了这一幕,韩冈若还是不明白,那就太愧对自己的智商了。他明白了,也为方才自己的自作聪明而感到好笑,甚至还有一点后怕,幸好刘易和程禹小看了自己。   陈襄很爽快地拿起笔,在试卷上批了几个字。抬头对韩冈道:“恭喜了。”   韩冈心领神会,连忙行礼,“多谢判铨!”转过来,又向刘、程二人行礼,“多谢两位令丞。”   直起腰,瞬间放松的心情,一时间让韩冈忘记了礼仪,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愿以偿,却不见欣喜,心头唯有轻松自在:   “终于合格了!” 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上)   韩冈从流内铨徐步出来,李小六立刻迎上。虽然韩冈脸色看不出与进去时有何异样,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他很难外露出激烈的情绪波动,但李小六心知,没有区别便是好事。   “恭喜官人!”李小六嘻嘻笑着上前为韩冈贺喜。   “还要再等几天。”韩冈心平气和地说着,“只是刚刚通过铨选,要拿到告身才算。”   李小六并不清楚铨选和告身,但他会凑趣:“进士发榜到琼林宴之间,也隔了半个月呢。可谁能说没参加过琼林宴就不是进士了?”   “就你嘴会说!”韩冈摇头轻笑。   听见主仆二人的对话,周围投来的目光便带上了一点敌意,像刀枪一般戳了过来。韩冈不以为然,被一群守阙的闲官狠狠地瞪着,反倒有一点脚下踩人的痛快。   带着李小六离开嫉妒汇聚成的漩涡,韩冈一边走,一边计算着自己还要在京城待上几天。   自己通过了铨选,接下来流内铨定下韩冈的本官和差遣后,便要呈文政事堂,等政事堂审核完毕,又得移文官诰院。官诰院是制作和颁发告身的机构,并兼作审查,这一步手续没有五六天下不来。如此一算,韩冈想要拿到自己的告身,也就是证明自己官员身份的证件——虽然不会是个硬封皮的小本子,但实际的意义却是一样——至少还要等个十天半个月。   “足够急脚递在京城和秦州中跑个来回再带个几百里了。”韩冈暗暗为官僚机构的效率叹气,想想自己已经出来了二十天,一日四百里的急脚递也能往秦州跑两个来回了。而自己最快也得到三月初才能启程返家,来往公文更不知跑了多少回了。韩冈眉头轻轻皱起,也不知他和王韶制定的计划到时能不能成。   回到驿馆,却见刘仲武已经早早地回来了。他尽管沉稳,但如韩冈一般的养气功夫却是没有,嘴角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恭喜子文兄了。”韩冈笑着说道。   刘仲武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韩冈的表情中有没有藏着铨选的结果。他陪着小心地问着:“……那官人你呢?”   韩冈笑着点点头。而李小六帮他出头回答。提得高高的声音有着引以为荣的得意:“我家官人哪有不过的道理?!”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刘仲武哈哈地笑了,“以官人大才当然轻而易举。”   韩冈坐下来,问着刘仲武,“不知今日天子有没有来看子文兄射箭?”   “俺也以为官家会来看看!谁想到枢密院都承旨来主考。”刘仲武虽是在抱怨,但话里话外都透着喜意,“不过俺也没想那么多,只顾着射。俺用两石弓步射了十七箭,托福却都中了。又换了马,马射十箭还是都中了。再换了弩,俺先拉五石的,又拉了六石的,轻轻松松。都承旨见俺有把子牛力气,就使人拿了七石半的硬弩来。那力道,跟架在城墙上的八牛弩也差不离了。俺是用出了吃奶的气力,方才拉开。”   能拉开七石半的硬弩,这把子气力,让韩冈为之咋舌。虽然军中一直有传闻说有人拉弩能过八石,但谁也没真的亲眼见过。而刘仲武的七石半,已是骇人听闻。韩冈往刘仲武的下三路看,这厮的腰腿气力当是不小,向宝送他的美女当是被折腾惨了。   “……最后都承旨看着俺卖力的分上,给俺判了异等,其他十几人都不好意思在俺后面练了。”   刘仲武一番话说的得意非凡,一贯的稳重不知去向。不过这也难怪,他得到的试射异等,比优等还要高上一级,非武艺卓异不可得,几年也不定能出一个。而授官,往往也会比正常的三班借职要提高一级,直接任三班奉职。如果不论文武之别,真要计较起来,三班奉职比韩冈的判司簿尉都要高。当然,文武之别实际上是存在的,即便是从八品的东头供奉官,西头供奉官这等小使臣中最高的两级,也不能说真比从九品的选人强出去。   刘仲武今次在殿上演练的都是弓弩。试射殿廷,顾名思义本就是考得射箭。大宋军中最重远程兵器,向来是三十六种兵器,弓弩居首,十八般武艺,射术第一。韩冈现在只为王舜臣感到可惜,他神技一般的连珠箭术如果在殿前施展开来,就算刘仲武也得退避三舍。看到三十步外的箭垛上一眨眼的工夫就长出一朵花来,任谁都要惊掉下巴。可惜啊……   “韩官人,今天要不要好好喝上一顿!”刘仲武过去是躲着韩冈,怕被他拉着喝酒,后来虽说认命不躲了,但也没有主动过,今天可是第一次拉着韩冈喝酒。   “能与子文兄共叙一醉,当然是最好。只是啊……”韩冈很遗憾地说着,“我等会儿还要去张、程两位先生家报个喜信。这样吧,明天在樊楼里摆一桌好了,来了东京一趟,也得见识一下樊楼春色。不然回去后一说,连樊楼都没去,谁会相信我们真的到东京了。”   韩冈会说话,刘仲武被拒绝了,也没不高兴,反而笑了起来。点着头,“说的也是,不去樊楼,那就是白来一趟东京了。”   韩冈午后再次去了王安石府。刚到门前,就看到一名宦官捧着一个长条盒子,领着几个从人走进王宅,不过很快他又带着盒子和从人被王安石的小儿子送了出来。瞧他的模样,这次宣诏终究还是失败了。   看着传诏的中使骑马离开,韩冈猜测着王安石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出府理事。想来应该不用太久的时间,他看看王府前的街巷,停在这里的车马比起前几天又多了一些。随着圣旨和辞章的交替往来,朝堂政局越来越明朗,王安石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所以原本散去的官员,现在又重新聚在王家的府门前。宽有两丈的道路,已经被来访官员的车马堵成了一条羊肠小道。   韩冈进了门房,里面早坐满官员,他们的心意也是跟韩冈一样,都是在等着王安石的出面。这么些人也是天天来此,几天下来,各自都混了个面熟。韩冈会结交人,在众人中人缘甚好。他进来后,座中官员便纷纷跟他打招呼。等他坐下,便一起东拉西扯海阔天空地闲扯起来。基本上,在门房里的官员都跟韩冈一样,皆是坐上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就起身,这是变法派的官员们在表明自己的态度。如果不来,等秋后算账,那就是得怨自己的腿脚不勤了。   王安石还在称病中。理所当然的,韩冈也照样还是没能等到接见。在门房处坐了一个多时辰,表示了一下恭谨的态度,韩冈便告了罪起身离开。出来时,日已西斜,但大门口的车马不见减少,反而多了一些。   离开王安石府,韩冈直奔小甜水巷的方向。从城西北的王安石府,横贯了大半个东京城,用了半个多时辰,方抵达张程两家的门外。   看到韩冈,张戬和程颢连问都没问铨选的事,等韩冈说起,也不过是点点头,直视为理所当然,根本都不替韩冈担心。也难怪,毕竟新官铨选难度实在太低,即便韩冈被两位主考的令丞使坏,还是一无所觉地顺利通过,由此可见,平日里的铨选有多么简单。   “通过铨选不代表能做好官,日后行事要记得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不负天子,不负黎民。”程颢语重心长地说着。   韩冈恭恭敬敬地行礼:“多谢先生们的教诲。韩冈必日日铭记在心。”   一番训诫之后,张戬让了韩冈坐下。沉声问道:“玉昆。有件想请教你一下。”   韩冈连忙站起:“请教绝不敢当。有什么事,先生尽管问。”   “坐,坐。”程颢笑着示意韩冈重新坐下。   等韩冈落座。   “也不是什么大事……”张戬便用着漫不经意的语调说着,“只想问问玉昆你,有关在古渭和渭源屯田的事情。”   韩冈点了点头,道:“先生问对人了,此事学生正好知道。”   “说来听听……”   韩冈心中透亮,看来他和王韶的计划已经在朝中传开了,却不知御史台对此看法如何。只是不论程颢、张戬他们这些御史们现在持的是什么态度,自己在情在理都得让他们变成河湟拓边的支持者……至少不能是反对者。而现在便是得看自己的表现了。   韩冈心如电转,嘴里的回话却没有半点磕巴:“屯田渭水上游,是王机宜的收复河湟的第一步计划。欲收河湟,便必须收服当地众蕃。而蕃人多是畏威而不怀德,为了震慑他们,就必须在古渭和渭源派驻一支官军,必要时,还得消灭一两支被西贼收买的蕃部,以便杀一儆百。但不论是驻兵还是开战,物资粮饷消耗总不会少,如果全数依靠外运,不论是朝堂还是陕西转运司,都支持不下去。所以王机宜便想着在当地自行解决部分粮饷,故而便有了在渭河中上游两岸屯田的计划。”   张戬道:“最近王韶已经用专折将他的这份计划呈上来了。”   韩冈点点头:“学生出来时,已经听说王机宜正在写这份奏章,大体内容也有所了解。渭源至伏羌城,两百余里河谷,宜耕荒地近万顷,而能开辟成良田的地方至少千顷之多。如果将千顷良田开垦出一半来来,出息就已经足够支撑一支两千人的军队,而屯垦这么一点田地,只需要他们一年的时间。”   “是吗……”张戬漫声应了一句,沉默地看着韩冈一阵,突然间眼神化为刀剑,单刀直入地厉声问道:“那窦舜卿为何说秦州至渭源,宜垦荒田只体量得一顷四十七亩?!” 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中)   韩冈眨了几下眼睛,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又想抬手去掏耳朵,只是给他忍住了。   “听错了吧?……肯定听错了!这怎么可能……”他自嘲地笑了一笑,这才问道:“窦观察说得多少?”   张戬神色冷然,吐词清晰,不带一点含糊,每一个音都缓缓地咬得很准:   “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终于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但接下来,他又确信窦舜卿的脑子出了问题。   他从来没听过如此荒唐的一件事,两百里的河谷……不,窦舜卿说的是从秦州到古渭,那就不是两百里,而是三百五十里。长达三百五十里的渭水和藉水河谷,秦凤路副都总管竟然说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千年之后,以十余倍于此时的人口,天水一带的荒地都不可能只有一顷四十七亩,翻上一百倍,一千倍还差不多。而在秦州人丁总计只有十二万,而蕃人人丁也不会超过三十万的熙宁三年,方圆几千平方公里的渭水中上游,竟然敢说只有一顷四十七亩宜耕荒地。这要是什么样的胆子和头脑才会说出的昏话?!   韩冈先是大怒,继而又是摇头失声而笑,笑过一阵,才起身向张戬程颢谢罪:“是韩冈失态了,还请两位先生恕罪。”   “无妨。”程颢一摆手,在他看来韩冈情绪的波动才能体现他话语的真伪:“玉昆你还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两位先生,若要韩冈说,那没有别的,就是窦舜卿欺君罔上,为倾轧而不顾国事,其心可诛。一顷四十七亩地面有多大,不必韩冈再说。区区一个大相国寺,就占了十五六顷的地皮,金明池周长九里三十步,水面百余顷。难道秦州到古渭,连十个金明池的平地都找不到?!秦州到古渭之间的渭水和藉水总长超过三百五十里,这一点,去枢密院一查军铺里程便可知晓。三百五十里有多长?从东京往西京洛阳是三百五十里,往南京应天【今商丘】是三百里,往北京大名又是三百五十里。东南西北四京所括田地不啻千万顷。即便秦州西北都是山地,但山谷之中,河水两岸,难道不是宜耕平地?!会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韩冈一番话理直气壮,说得合情合理,语气更是斩钉截铁。张戬程颢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韩冈也不停下来喘口气,此时他气势正盛,正是乘胜追击的时候,“所谓由微见著,见一叶落而知天下已秋。萁子见纣王用玉著而知殷之将亡。窦舜卿欺君罔上以至如此猖狂,他今日能妄言三百里河谷只有荒地一顷四十七亩,他日未尝不能伪造军籍,贪污军饷,甚至讳败为胜,欺瞒朝堂。两位先生皆是御史,难道不该奏明天子,穷治窦舜卿欺君之罪,斩其首以正纲纪?!”   最后一句,韩冈狠狠暴出。以一介从九品的身份,对高高在上的窦舜卿喊打喊杀,程颢无奈地摇摇头,而张戬却没有呵斥他的无礼,沉吟了半晌,他又道:“……按窦舜卿所言,一顷四十七亩只是荒地数目。若是有主的,即便是蕃人,也不能计算在内。而王韶的万顷也是说的无主荒地。”   韩冈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远的不说,单是开封府,寸土寸金,但没有开垦的田地,难道就找不出一两顷来。韩冈西来,在黄河滩边,河堤之后,可是看到了不少长满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两千县,哪一州哪一县的宜垦荒地没有个千百顷?再说秦州荒田,窦舜卿的解释更是可笑。体量荒地,并不是蕃人说哪里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头上。总得是世代居住、开垦、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从来不少,总不能随便一个部族出来说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给他们吧?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过六十里长,就有田四五千顷,里面虽有上万蕃人定居,他们也闹了多次,但最后也不过给了他们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广大,十倍于内地军州,但人烟稀少,不及江南一县。地大人少,可能没有荒地?”   韩冈一阵话就像疾风暴雨,把窦舜卿的奏章戳得到处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气,他有些疲惫地说着:“虽然说了这么多,韩冈却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会有如此明目张胆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韩冈有胆怀疑两位先生,实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为韩冈说上一说。”   张戬和程颢交换个眼神,各自点了点头,程颢开口,便详细地向韩冈说明这一桩荒谬绝伦的公案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王韶的奏章是半个月前,也就是韩冈刚刚离开长安,走上潼关古道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头。赵顼见奏折上说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万顷屯田之地,困扰他多时的河湟拓边的粮饷问题,便可以得到部分解决。   欣喜之下,赵官家便立刻下诏让秦凤路确认,以便能及早施行。但十天后,也就是今天,秦凤路发来的回复却说,王韶所言万顷宜耕荒地并不存在,经过经略司窦舜卿窦副总管的一番考察测量,发现所谓的荒地,只有一顷四十七亩!   如此一来,王韶便犯了欺君之罪,得到了攻击王安石的新武器的一众臣僚欣喜如狂。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同时下令彻查王韶之罪,御史中丞吕公著也明确说要去写弹章,而御史台的其他御史也不可能放过王韶。张戬和程颢则想到韩冈正好是王韶所荐,又从秦州来,便想从他嘴里再问个清楚。   韩冈皱着眉,双手十指交叠拢在身前:“这事就更是奇怪了。天子下旨确认王机宜奏折所言是否属实,十天后就收到了回复。以急脚递的速度,从秦州到京城要四天或五天,从京城到秦州也是一样。来回一次要八天到十天。即便按八天算,留给窦观察体量荒田的时间就只有两天。   两天时间,窦观察便量完了秦州到古渭的三百五十里河道,而且还精确到一顷四十七亩。这是荒地啊,不是田地,没有田籍可查,只能一寸寸地亲自去量,而且秦州又没有为蕃人建过五等丁产簿,他怎么确定地皮是谁家的?   更可怪的,是此时天气尚未回暖,连汴京道上的积雪都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何况西北高寒之地。今年冬天,秦州一带没少下雪。尤其是渭水自伏羌城以上,几场暴雪之后,积雪最厚处达三尺许。人难行,马也难行,原本两天的路,少说也要五六天才能走完。学生出来前便亲眼见到李经略为此散了常平仓的钱谷,相信秦州雪灾之事已经上报给政事堂。依然是一查便知。   这样的天气,各家蕃部哪家不是杜门不出?究竟是谁家向窦观察报备,确定自家的领地位置?若窦观察真的是用了两天就走完三百五十里雪路,丈量完所有的荒地,同时联络上与路的百十家蕃部,这手段,区区秦凤路副总管可安不下他,枢密使都有资格做吧?”   韩冈又是一番夹枪带棒、语带讥讽的长篇大论,程颢和张戬听着苦笑摇头,他们不怀疑韩冈之言的真实性,因为韩冈说得完全在理,并且给出了可以查明的证据。   如果不是像韩冈这样直接当事人来说明,他们这些御史坐在几千里外的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地方上真实的情况?都是当地官员怎么奏报,他们就只能信着,最多心里存疑而已。即便地方两家纷争,也无从作出评判。要么去翻旧档,要么就是选择自己认为可信的一方,而不可能追查事实。无他,距离太远,事实难明。   其实天子也是一般受欺。别看赵顼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但实际上他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群臣想给他看的、想给他听的。就算他从宫中派出去一队队的宦官充当走马承受,但实际上,已经融入官僚队伍的内侍们,根本动摇不了早已成型的现实。   不论下面的臣子分为一派,还是两派,甚至多派,他们上奏的文字少不得都是偏向自己一方的。而要从扭曲的文字中寻找真相,即便是宦海沉浮多年的名臣也是勉强,何况自幼就住在东京城中的年轻皇帝?这并不是他所能做到。   程颢、张戬做了多少年大臣了,当然知道这一点。古来昏君,有几个是真心毁掉自己国家的?即便是商纣、隋炀,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衰败下去,还能开心的玩乐。还不都是言路闭塞,奸臣充斥周围的缘故!   “不知此事李经略是如何说?”韩冈这时方问起自己最关心的问题,若是没有发现李师中早前所写的奏章,王韶也不会一张口就是一万顷。而一旦李师中因前事不敢发言,窦舜卿的攻击却也并不足为虑,“窦观察查出来的一顷四十七亩,跟去年李经略说过的一万顷完全相悖,李经略难道支持窦观察的说法?”   “李师中自称他当时是初至秦州,为王韶所诓骗。”   韩冈忽而冷笑:“……李经略才智高绝,欺人时常有之,被人欺却从来没有听说。” 第四十三章 百里河谷田一顷(下)   窦舜卿的事已经让韩冈的火气发泄得差不多了,不会为李师中推卸责任这点小事生气。他明白李师中理所当然的要推卸责任,还要为前事找借口。他只是想不到李师中会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即便他的说法为朝堂采信,也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只是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就看朝堂上有没有人保他。   ……但李师中毕竟都是侍制级的高官了。   韩冈对北宋官制渐渐了解,清楚越是高品的清贵官员,越是受到优待。升到侍制,乘用的马鞍上已经可以缝上时称“金线狨”的金丝猴皮,号为“狨座”。这等天子近臣,即便降罪,过不了几日就会恢复原官,这是仁宗朝留下来的规矩。仁宗皇帝庙号为“仁”,就是因为他对臣子还有服侍在身边的宫人太好了的缘故,至于百姓嘛,在他统治天下的四十二年里,人丁增长不到一倍,赋税则涨了三倍,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   李师中即便被治了罪,也不用担心后路,窦舜卿其实也是一般,而王韶不同,他地位太低,只要一步错,便万劫不复,必须要为此辨出个真相来。韩冈与王韶是利益共同体,既然身在东京,没有不为他说话的道理。王安石必须立刻去见,而眼前的两名监察御史,也同样要派上用场:   “两位先生,韩冈不过一个判司簿尉,指证一路副都总管并不够资格。但窦舜卿实是罪在不赦,还请两位先生报于天子,由朝中及早挑选正直大臣,充作特使,去秦州当地查验明白。若王机宜妄言,自当入罪。若窦舜卿欺君,也当一体治罪。”   张戬和程颢心中本有些犹豫,现在中枢两府的宰执们都盯上了王韶,尤其是枢密院中的两位,皆想通过王韶去撼动他背后尚在称病中的王安石。这时逆势而动,非是智者所为,何况无论是从政见上,还是从故旧情分上,他们都没有理由为王安石说话。但如果只是让朝中派出使臣,却没有问题。这本是情理中事!两人都不希望天子和朝堂被地方欺瞒:   “当是要再派人的!”程颢点点头。   ……   朝臣尽数退去的崇政殿中,赵顼狠狠地丢下一份奏章,紧接着又砸下来另一份。年轻的皇帝为臣子的欺骗而感到愤怒。   “王韶!窦舜卿!”他拍案怒吼。   在群臣面前赵顼要保持着天子的风仪,一直在强忍着怒意。一直等到快到傍晚,商议朝政的外臣尽数退去,繁琐的政务全数处理完毕,赵顼才不用再克制自己——从这一点看来,赵顼算是很尽职的皇帝。   两份截然不同的奏章摆在面前,赵顼不知道哪一份是真是假,但他很清楚,两个人中间必然有一个骗了他。   臣子既然敢说谎,就等于在说他好欺骗。这让赵顼难以忍受。不论是王韶,还是窦舜卿,他将两人放到各自的位置上时,都是考虑再考虑,生怕因为一点疏忽,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正事还没做,两人便斗了起来。李师中自身不正,前后奏报天差地别,却也做不了公正的评判。   从心底里说,赵顼想相信王韶,但他不能冒险,不敢冒险。一个错误的诏令,说不定就会造成一场惨痛得失败,使得边地战局十几年都补救不过来。   可宰执们的声音一面倒的支持窦舜卿,又使赵顼感到惊疑。他有理由怀疑枢密使文彦博、吕公弼,以及御史中丞吕公著三人的用心。万一王韶说得是实话呢?不相信他,可就要失去了一个开疆拓土的机会了。   权衡到最后,赵顼不自觉地又想起王安石。那位称病请辞的参知政事,在过去,总能给他以指点。刘备和诸葛亮是贤君名臣典范,而赵顼也一直都把王安石当成自己的诸葛丞相。   当初,王安石刚刚入朝,曾与赵顼谈起历朝历代的天子,王安石问赵顼最慕谁人?赵顼说是唐太宗。王安石则说,唐太宗何足论,当以尧舜为目标。   虽然王安石现在赌气回家,称病不朝。但赵顼的朝堂上,文武百官,济济一堂。又哪一个比得上王安石?   赵顼想做中兴之君,想踏平西北二虏,想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这样的愿望,这样的想法,没有哪个老臣支持他。只有王安石说可以,说没问题,说一定可以做到。   只要变革法度,只要能坚持下去。   天下和老臣,哪个更重要?   这一瞬间,赵顼完全抛弃了韩琦。不值得为了他,而让大宋的革新大业停下脚步,畏缩不前。朝堂需要的是王安石,不是韩琦。   赵顼唤来李舜举,递给他一份亲手写的诏书:“你再去王安石府上一趟,让王卿家快点回来。他不是气韩琦的奏章吗?朕会把奏章发回中书门下,任他一条条的批驳,刊在堂报上也没问题!让他快点回来!”   ……   “臣遵旨!”   声音入耳,李舜举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来王安石府邸了,而对着躺在病榻上的王安石宣诏更是不知累计了多少次。李舜举当发现自己用十根手指都数不完来王府次数的时候,也不准备脱掉靴子加上脚趾去计算了。   “都已经逼着官家道歉,真不知道王大参还要赌气道什么时候?”李舜举叹着气,就想收拾东西走人。   等等!李舜举动作突然停顿,方才王安石说了什么?   遵旨?!   他抬眼看着前面王安石的病榻,却见王安石的次子王旁走过来,说道:“近日多劳都知,家父今日病势稍可,已经能起身了。”   李舜举在宫中待了许久,精于察言观色,更是会听话。听出王旁是在赶人,王安石要起床更衣了。虽然这让李舜举的自尊心有点小小的受伤,但只要王安石肯奉召,省得他一跑再跑,难道还有别的奢求吗?   李舜举留下诏书,识趣地告辞:“请转告大参,官家正在崇政殿翘首以待,勿令官家久候。”   “都知放心,家父既然痊愈,当然会尽早入宫谢恩。”   王厚送了李舜举出门,等他回来时,王安石也起来了,刚刚换了一身朝服,头戴长脚幞头,身着紫袍,腰缠御仙花带,带上系着金鱼袋。他称病多日,气色反而好了不少,一副体壮如牛的模样。   天子终于肯服软,又让李舜举传口诏,允许他将韩琦的奏章带去中书,逐条批驳,并用堂报通传天下。天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一切目的都已达成,也没必要再继续躺在病榻上装病了。   “大人,你现在要入宫?”王旁追在一边问道,现在已经是申时了,天色已经沉了下来。再过一个多时辰,宫城、皇城就要落锁,现在入宫,时间太赶了,“何必赶在今日?”   “为父是去请罪。当然越早越好!”王安石的脾气虽然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甚至敢于不给皇帝面子,乃是号为拗相公的任务。但他久历宦海,政治头脑还是有的。有来有往才是礼,天子让步了,自己也得有所回报,不能一傲到底。   “把吕吉甫、曾子宣和章子厚一起请来。等为父回来,有事找他们商议。”王安石向外走着,又嘱咐了一句,王旁点头应是。   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是变法派的主将,王安石的得力助手。他们掌管三司条例司和中书检正公事,这两个机构和职位,都是为了让官品和资历不高的变法派成员能掌控朝廷的财权和政务,而特意量身定制。设立时间还不到两年。依靠两个新机构,变法派在实质上控制了主管天下财计的三司,并能暗中左右着政事堂。   只是王安石称病这么多日子,为防议论,并没有见过吕惠卿、曾布还有章惇这些得力助手,等于断绝了与朝堂的联系——这是此时不成文的潜规则,你可以称病,虽然谁都知道是装的,但没有人会挑明了说出来。不过毫无顾忌地肆意会客,那就是不打自招,欺君的罪名便定了。即便赵顼不治罪,心里肯定芥蒂更深。   另一方面,王安石由于不能去政事堂理事,对地方上的局势也失去了控制,甚至不清楚发展到什么地步。青苗法、均输法和农田利害条约的最新推行情况,他也必须重新掌握。   还有边境上的战局,无论是横山还是秦州,两地的最新变化,王安石也都懵然不知,也就刚刚收到的一封私信,让他心中才稍稍有了一点谱。   政治、经济、军事,仅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对大宋政局的影响是全方位的。而他称病不朝所带来的后果,也是全方位的,对此王安石也很清楚。但他相信,只要博得了天子的支持,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赵顼最终的选择,使变法派没有了后顾之忧。连最老资格、立有异勋的元老大臣韩琦都被天子放弃了,还有谁能阻止变法的进行?   “对了,还有这个。”王安石翻手拿出一张名帖,“你遣人去城南驿,让他明天过来。”   王旁低头看着名帖,上面的名字十分的陌生:“韩冈?”   王安石点点头。夹在名帖中的王韶私信,他已经看过了。近万字的信笺中,除了述说秦州局势,以及新的计划之外,都是对韩冈的夸赞。这让本已经因为举荐之事,而关注起韩冈的王安石更加好奇,越发地想亲眼见上韩冈一面。看看被王韶如此夸赞的年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孩儿知道了。”   “等等……”王安石叫住了正要出去的儿子,“还是让他今晚过来。”   王安石是个急性子,不喜欢拖事。另一方面是吕惠卿对秦州发来中书门下,由韩冈编写的伤病营管理暂行条例赞不绝口,直叹是难得的治才,当时他便说要见一见韩冈。今晚王安石有许多近日耽搁下来的事情要与几位助手商讨,其中当然也少不了关于河湟之事,正好叫韩冈过来了解一下,用不着拖到明天了。   王旁愣了一下,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还是点头应了,自去唤人去城南驿请韩冈。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一)   自王府出来,李舜举回宫缴旨。来回跑了十几趟的苦活,终于有了个还算圆满的结果,他总算可以松下一口气。   从左掖门入宫,又穿过了两重门,回到崇政殿前。李舜举这时脚步一停,吃惊地看着御史中丞吕公著从殿中退了出来。   御史中丞的地位不是一个小小内侍可比,李舜举连忙避到一旁,躬身行礼。吕公著则眼睛也不瞥一下,视若无睹地径直走过去。   直起腰,李舜举回头看看走下台阶的御史中丞,心底一点疑惑升起。能让御史台的长官在入夜前赶入宫中,难道说出了什么大事不成?还是说要弹劾谁?   想到这里李舜举便摇摇头,暗骂自己糊涂了。以如今的朝局,吕中丞要弹劾人,除了王安石还会有谁?!   ……只是从官家的态度上可以看出,即使要牺牲对两代天子皆有殊勋的元老重臣,他也要把王安石给留下来。连韩琦都没能做到的事,吕公著恐怕更不成。如今王安石的地位,并不是御史中丞能动摇得了的。   “大概是豁出去了。”李舜举猜测着。   吕公弼、吕公著兄弟俩,一个是枢密使、一个是御史中丞,同居高位已经有半年了,朝中年前便有传言,最多一个月,两人中的一人就要出外,甚至可能是两人一起外放。既然出外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不趁最后时机弹劾王安石,还要等到何时?!   可惜现在都是无用功!李舜举暗暗摇头,虽然他不看好变法派的日后,但眼下,王安石的确是稳如泰山。   得了通传,李舜举进了崇政殿,跪下叩头行礼,将王安石终于领旨的结果回禀。可他说完,却发现赵顼并无因此而露出欣慰之情。皇帝的脸色很阴沉,一如当日刚刚看到韩琦奏章时的模样。   李舜举在赵顼身边服侍了不短的时间,所谓御药院,名义上说是管理宫中药方、药品,其实则是天子最为贴身的侍臣。赵顼露出了这样的神色,李舜举心知,多半又是哪里出了什么事。   “李舜举。”   “臣在。”   叫了声名字后,赵顼陷入沉默。李舜举低头跪着,静静地等待。好半天,赵顼才又开口,“近日京师内,可有什么传闻?”   李舜举偷眼看了看赵顼的脸色,比方才还要阴云密布,一如夏日午后即将爆发的雷霆雨暴。他心里一颤。若在平日,说些圣君明皇的马屁,再找两个市井趣闻说一说,引赵顼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今天,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过关。   赵顼想听到的传闻,李舜举明白。即便他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搅和进如今两派相争的朝局中:“多是关于王参政请郡之事。”   “……除此之外呢?”   “……”李舜举不知赵顼想问什么,想听什么,也就不清楚该说些什么,脑袋有些发懵。他是勾当御药院,在天子身边听候使唤,跑跑腿而已,并不管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京城内的流言蜚语,该问勾当皇城司的王保宁才是。   “关于青苗法、均输法,京中有没有什么怨言?”赵顼见李舜举张口结舌,不快地追问了一句。   “这……微臣近日虽是多出宫城,但皆是去王安石邸宣诏,并不敢在外多耽搁。”李舜举斟词酌句,力图使自己撇清一切干系,“关于青苗、均输二事,也只是稍稍听到一点议论,若说怨言却是称不上。”   李舜举知道分寸,有一说一。又不是有资格风闻奏事的御史,怎么敢乱说话?在内侍省中,他本就是以谨言慎行而被提拔起来的。但他自幼入宫,朝堂之事了解甚深。以过往的经验,李舜举并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   王安石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外臣姑且不论,宫里面,曹太皇、高太后可都对他没好感,宫外面,宗室们也是骂声不绝。   世间都说王安石是开源而不节流,因为他说过天子在自己身上多花点钱没什么。但李舜举知道,王安石实际上对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下手从来不软。改革荫补制度的任子法和改革军制的将兵法都在筹备中,而针对占去朝廷财计差不多一成的宗室开销,现在也因为新的宗室任官法,而缩减了许多。   在仁宗朝,权相吕夷简为了与范仲淹相争,刻意拉拢宗室子弟,不论亲疏都封做环卫官,领着一份俸禄,使得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财计,更加入不敷出。宗室们的大饼,不论后续的哪一任宰相都不敢轻动。但王安石上台后,第一刀就斩在宗室子弟身上。他修订了宗室任官法,使得五服之外,便不再归入皇亲,不列宗谱玉牒,纯粹的外人了,当然就不用再给他们发俸禄和赏赐。   这对朝廷和主管财计的三司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美事,但对于那些挨到王安石那柄名为缩减三冗的砍刀的人们,却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进宫向太皇太后和太后哭诉的宗室,从来没少过。   只是赵顼这次第突然又问了起来,却不可能是哪家王公又跑来哭诉。天子心意已定,连韩琦韩相公的奏章也没有效果,谁来哭都没用。   那就是吕公著说了些什么了——但李舜举想不出,吕公著还能拿出哪桩事,比起韩琦的奏章还要引起天子的愤怒……和惊惧?   赵顼无意识地把玩着御桌上的墨玉镇纸,眼神也是漫无目标地在桌上晃着,李舜举的回话也不知听没听到。又是半天的沉默过去,他才慢慢吞吞地问着,犹豫不决的轻声细语中所吐出的词句,却是石破天惊:“有没有传言说……韩琦欲行尹霍之事?!”   李舜举差点惊得都要跳起来,一颗心脏先是骤然一停,继而就像重鼓咚咚咚地在胸腔中用力捶响,清晰地传进耳朵里。冷汗也是刹那间冒了出来,全身都被汗水湿透。平日还算灵活的舌头僵住了,声音带着颤:“尹……尹霍?!”   尹霍就是伊尹和霍光。伊尹是商初贤相,因即位为王的商汤嫡孙太甲昏庸暴虐,便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待其悔改后,才又迎回;霍光是汉武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亦曾废立天子。两人都是权臣中的权臣,虽然在历史上,他们的名声都很好。可是,有哪个皇帝会希望自己的朝堂中有伊尹、霍光这样的臣子?   “这是要让韩琦灭门吗?!……吕公著方才该不会说的就是这事吧?”李舜举心惊胆战,吕公著之父吕夷简早年与韩琦算是政敌,但也没闹到要让人家破人亡的地步,不过是吵吵嘴,拿着弹章互相丢着,怎么会在这时候……   “不!”李舜举突然间灵光一闪。一点传闻动不了韩琦,三朝元老的韩琦从来没少被骂过事君不恭,心怀悖逆。富弼也被人说过欲行尹霍之事。两人不都是平平安安地做着他们的元老重臣?应该还是为了王安石和新法吧?   李舜举心中揣测着,一时忘了回话。他的沉默让赵顼不耐烦起来,声音陡然拔高:“李舜举!!”   勾当御药院、入内内侍省都知被吼得浑身又是一颤,心道回去肯定要在御药房中找些惊风散、平气药什么的吃上几斤,小命都快吓没了。他忙高声回道,“此事必是无稽之谈,微臣委实没有听说。韩相公事君以忠,为三朝元老,陛下切不可以对传闻信以为真!”   “你也没听说啊……”赵顼像是放松了一点,只是神色依然阴郁。   就在刚才,他下诏慰留王安石,并命政事堂和三司条例司逐条批驳韩琦的奏章后,御史中丞吕公著便赶入宫中,上奏道:韩琦三朝元老,朝中军中皆是威信甚著。如今其不满新法,奏章又被批驳,难免有尹霍之事。京中近日亦有传闻,恳请天子下旨穷究。   表面上看起来这是吕公著在尽自己风闻奏事的权力。可想深一层呢?以韩琦的身份,这种传闻跟本撼动不了他,而且也听得多了。但却是在引导赵顼去思考传闻出现的原因,是不是因为百姓心中有怨,才有了这样的期盼——目的依然直指王安石。   吕公著是在危言耸听,这一点,赵顼知道。但他却还是因此而忧心忡忡,不是因为担心变法是否祸国殃民,而是担心起自己的皇位来。   太皇太后、太后都不支持变法,两个弟弟又都住在宫中,前朝宰辅也是众口齐声的反对,万一他们真有个心思,他还能坐在崇政殿里吗?   在御榻上坐得久了,虽然日夜辛劳,但这掌控天下的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没人肯再放下。赵顼也不可能例外。   因为这件事,他连王韶的万顷荒田变成了窦舜卿口中的一顷四十七亩都没心思去计较了。若是自己被废了,天下千万顷良田都不再是他的了,西北边境上的万顷荒田又算得了什么?   一名小黄门这时进殿通报:“官家,王安石在外求见,言说入宫谢恩!”   “快请他进……”赵顼犹豫了一下,改口道:“就说朕已安歇了。让他明日照常上朝便是。”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二)   再一次被留了饭,张戬和程颢的热情让韩冈心中感到很温暖。今次能通过铨试,也是靠着他们的提点和教导,并没有因为韩冈是王韶所荐,而冷漠上半分。   几天下来,韩冈几乎像世交子侄辈一般被张、程二人关心着。张戬和程颢甚至把韩冈介绍给自己的家眷——这在古代,是极亲近的表现。两人的儿女都只有十岁上下,但诗书传家的出色教育,让几个小孩子的学问已不比普通乡儒稍差,礼节上更是过人。   在饭桌上,张戬和程颢不再提及有关一顷四十七亩的话题,说过了便说过了,答应了也答应了,纠结于此事不是他们的性格,而是转到了韩冈今次铨试的考题,以及刘易、程禹这两名在考试过程中使坏的令丞身上。   听了韩冈对今次考题的复述,张戬和程颢同时皱起眉头。“这题不算难吧?”张戬奇怪地问道。   “若真的要与玉昆为难,不会出这么简单的题目。”程颢也跟张戬一个想法。   “可学生听陈判铨话中之意,却是在暗指刘、程两位令丞的确是盘算着与学生为难。”韩冈不认为自己会看错听错,这是他的优势所在。   张戬又回想了一下韩冈方才说的题目,又与程颢对视了一眼,一齐摇头道:“太简单。”   韩冈也觉得纳闷,可他转而一想,面前两人皆是饱学之士,程颢更是有着宗师水平,对于经义考题的难度把握不住也不奇怪,这跟正常的初中数学题让数学系的博士生来评价难度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么想来,韩冈突然发觉自己的经义水准好像也变得不错的样子,自己不是也没发觉被人刁难了吗?还以为刘易、程禹故意把题目往简单里出。   张戬和程颢还在讨论着,也不知怎么的,他们从铨试的考试难度太低的这个问题上,开始怀疑起明经科的考题难度来。不过张戬是进士出身,程颢也是进士出身,纵然他们的经学水平远高于诗赋,但他们考得还是进士科,对明经科的考题并不了解。   张戬道:“过几日找一下近来几科的明经考题,看看出得究竟是什么题目。”   “是应该找一下。”程颢表示同意:“若是考题太过简单,朝廷的抡才大典也就失了选拔贤才的作用。”   “最好找九经科的,若是五经,三传,这些科目就太容易了。”   “若是九经科都不成,下面的各科就更不用提。”   明经科不同于进士科,依照考试所用经书范围,细分为五经、三传等好几个科目。三传是指春秋三传——《左氏》、《公羊》、《谷梁》,考题不会超出三本书的范围。五经则是指《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本儒家经典,考试范围自然就在其中。除此之外的开元礼、三礼、三史也皆是如此。而在这些科目中,以九经的考试范围最广,包括以上所有的各科要考的经典,自然难度也就最高。   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越说越兴奋的两位师长,韩冈开始为下一科的明经科贡生们担心了。有两位鸿儒御史盯着,而且都是有资格成为主考官来主持明经科举试,明经贡生将要面对的考试怕是前所未有的难度。要是听到日后的明经比进士还难考,落榜的考生跑去叩阙喊冤的消息,韩冈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对了!玉昆,”张戬比程颢早一步从对明经科考题的讨论中回过神来,毕竟这里不是讨论事情的书房。想起还有客人在,他补救似的问着韩冈,“最后一道断案,你方才说过判的是阿云案吧?”   韩冈点点头:“正是。”   “登州的?”张戬又追问了一句。   “的确是出自登州。”   听韩冈如此说,张戬和程颢的脸色有了些变化,一齐问道:“玉昆你是怎么判的?是流刑?还是绞刑?”   韩冈不知张、程二人对阿云案的看法,但想来应该不会跟王安石一条路——也许为人温和的程颢有些难说,但以张戬的性子,和他对纲常的维护,他肯定是支持大理寺的判断,判阿云绞刑。   韩冈与王韶王厚讨论阿云案时,是从司法程序上,来阐述自己的观点——阿云与韦高是丧期为聘,未婚夫妇的关系是非法的,不当以此为前提来决狱。   但在儒门弟子程颢和张载前面,他不好这么说,因为此番言论已经近于法家了,而是最好要表现出自己的儒学水平。同时自己早早地看过有关阿云案的朝报,这件事形同作弊,韩冈也不想承认。心思一转,便不理法律条文,只往儒家大义上领:   “圣人之言,皆是以仁为本。阿云未伤人命,罪不至死,故而学生判的是流刑。”   “以仁为本?”   韩冈为之解说:“仁为本心,礼为纲常法纪,而中庸为行事之道。仁、礼、中,这三个字,是学生近来读书的一点体会。”   “仁、礼、中?”张戬轻声念着,韩冈的观点并不出奇,可单独把仁礼中三个字提出来的说法,却也不多。   “圣人之说本心是仁,一部《论语》,涉及仁之一字几达百处。而礼之一事,夫子说得更多。仁和礼是名教之根本,也是圣人在兹念兹的两个字。”   “那‘中’呢?”   “‘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中乃行事之法,临事不偏、执两用中,此为中庸之道。”   虽然韩冈说得很简洁,甚至有些偏驳,但中庸的思想向来被程颢所看重,韩冈能看到这一点,并着重提出来,程颢听着有些欣慰,不禁点头微笑,不枉他这些时日的一番教诲。   韩冈的底子程颢看得很清楚,张载的这位弟子才智过人,善于为人处世,治事上亦有长才,但学问上却有所不及,对经义只是囫囵吞枣,并没有深入的钻研。无有大道守本心,程颢便担心这韩冈的才智会用到歪处去,故而他才不避嫌疑地悉心教导,希望让韩冈日后不会走偏了路。   韩冈的论断不算严谨,而且太过简单,圣人之道,岂是三个字就能概括的?但韩冈在求学中,能有所思、有所感、有所发,在程颢看来,已是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韩冈的心性虽难以继承张载或自己的衣钵道统,但若他能秉持“仁礼中”这三条行动处事,却已不失为一君子。   韩冈见程颢点头而笑,心中亦是一喜。这代表他对儒学理论简单直接的归纳得到了儒学宗师的认同。   所谓“我注六经”,将经典往繁琐里解释,一个“若曰稽古”,就能扯出十几万字的注释,这是汉儒唐儒的习惯。而抛弃这些琐碎的注疏,而直接取用儒家经典的原文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以“我”为主,而不是以“经”为主,即“六经注我”,这是宋儒的做法。   在此时,重新注释以《论语》为首的儒家诸经并不稀奇。泰山先生孙复便倡导舍传而求经,著《春秋尊王发微》,弃《左氏》等春秋三传于不顾;安定先生胡瑗,著《论语说》,徂徕先生石介有《易解》,公是先生刘敞有《七经小传》《春秋权衡》,亦是别出机杼,不惑传注。气学张载、理学二程,他们也莫不如此,皆是对儒家诸经有着不同于汉唐注疏、属于自己的见解。   韩冈也是一样,虽然他如今对九经的各部主要注疏,都能深悉大意,说个八九不离十。可他对这些扣着经典文字,一字一句加以注释,比经书繁琐了千百倍的注疏,却没有多高的评价。   韩冈一直认为,要想传播思想,理论是越简单越好。所以他就把儒学根本归纳成简单的三个字——仁、礼、中,而直截了当放弃了对经文的注释。只观大略,不暇细务,以这八个字为自己辩解,韩冈自认站在儒学大家面前也不会露怯。   “以冈之愚见,儒者之行不外乎守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仁为礼本,以阿云案论,若韦高被杀,阿云自当斩,若韦高重伤不起,也是当处以绞刑,但韦高不过是轻伤,为些许微伤害一命,却有违仁恕之道。弟子观阿云之罪,杖遣过轻,杀之过重。杀人偿命,伤人服刑,所以学生便判了流三千里编管。”   仁为礼本,如果按照韩冈的想法,后世所谓吃人的礼教,便是只有礼而无仁,走入了邪道,并不是真正的儒家。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样的违反仁道的说法,便是对儒学最无耻的扭曲。   儒家的根本是什么?是仁。礼仅仅是纲常,是外在的规条。后世吃人的礼教,只顾维系礼法,完全背离了儒家仁的本心,这样根本不能算是儒了,而是彻头彻尾的邪教。就算给孔子多少封号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程颢认同韩冈秉持仁心的判决,不妄杀一人,比什么都重要。而张戬则有所不满,“律贵诛心,韦高虽未见杀,但阿云确有杀心。韦高虽是轻伤,阿云杀人未遂的罪名却不能宽贷。”   “先生说的是!”韩冈低头受教,并不与张戬争论。张戬愣了一下,随即便摇头失笑。若仅是杀人未遂,苦主轻伤,凶手也只会是流配而已。阿云会被大理寺判绞刑,则是因为她和韦高的关系。前面韩冈对此根本不提,想来也是不承认阿云和韦高丧期纳聘的未婚夫妻关系。   不过张戬也不想争了,还在吃饭呢,为一桩已经有定论的案件争论根本毫无意义。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三)   因为这一番议论,这顿饭吃了不短的时间。饭后,韩冈自张戬家告辞出来。正巧听着更鼓咚咚咚响了几下,敲了初更二刻的点。按后世的算法,应是过了九点的样子。若是在秦州,不论是城里城外,此时早就是一片黑了,看着星月光,听着野猫叫,除了更夫和巡城,再无一点人气。但在不夜的东京城,现在才是刚刚开始热闹的时候。   甜水巷一带是开封城东的闹市区,别的不说,单是小甜水巷的近百妓馆,每天夜中都能招来数千名寻芳之客。更别提附近林立的酒楼、店铺。   街市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人如潮涌,声如鼎沸。悠悠乐声自小甜水巷中飘出,丝竹如缕,不绝于耳。转头向巷内看了一看,就见着一盏盏灯笼高挂,门头下,人影憧憧。就在这一瞥之间,就不断有人擦身而过,急急地走进巷中。   不少嫖客们都是租了马赶过来的,而初更时分,总是来的人多,去的人少,这让韩冈租马变得方便了许多。   骑在马上,有一搭没一搭与租马人说着闲话,一边看着周围热闹非凡的街市。吃饭的,逛街的,做小买卖的,满眼皆是人群。   即便这些天来天天晚上都能看到,但每一次看到东京丰富多彩的夜生活,韩冈心中总忍不住一阵感慨。即便是千年之后,夜色能比得上东京城的,也不过是一些一线的大城市,或是普通城市市中心最为繁华的几条街道。   抬起头。天顶上,已经看厌了的天狼星还在闪烁着,只是被周围的灯火压得若隐若现。而其他的星辰,自然比天狼星还不如,完全消失无踪。   天文地理都是连在一起说的,依照此时的理论,天上星辰的分野都对应着地上的九州。想学习天文,必须了解地理。可韩冈地理学的水平极为出色,但天文学却是连星星的名字都说不清。   这主要还是韩冈受到后世的影响太深了,看到天狼星就想到大犬座,看到边上的猎户座,却想不起来那颗红色的亮星究竟是参宿二还是参宿四。仅仅是隐约记得,猎户座中央三颗星组成的腰带,被称为福禄寿三星而已。   若是能把中国的星图传到西方,用三垣二十八宿取代古希腊四十八星座就好了。韩冈抬头望着被灯火遮掩住的无尽苍穹,这样想着。   低下头来,韩冈又回到现实中。自己的官身已经确定,但王韶那边又出了问题,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千里外的秦凤经略和兵马副总管。   不过这事倒不难!   窦舜卿、李师中是疯了,韩冈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   对于秦凤经略司对河湟战略下的绊子,韩冈虽早有所料,但也没想到理由会如此荒谬。窦舜卿的做法实在太不聪明。三百里河道上只丈量出一顷四十七亩的荒地,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王韶口中的万顷荒田其实只有一顷,李师中的无耻和窦舜卿的愚蠢所编就的谎言,危言耸听,骇人听闻,欺君欺到这分上,王韶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但这样的谎言根本骗不过明眼人,其实很容易戳穿,韩冈乐得看他们发疯。   可韩冈也明白,谎言重复千遍也许成不了真理,但重复个三五遍就能给人洗脑了,关键是看谁在说。他这可是经验之谈,无论前世今生,皆是有过。若是赵顼身边的人异口同声都这么说,就别想大宋天子能洞烛千里,明察秋毫。一旦赵顼真的信了,王韶绝没有好下场,自己也要跟着倒霉。   不过只要赵顼耳边的大合唱中有了一点杂音,那就完全不同了。王韶是赵顼亲自提拔起来的,他的《平戎策》也是先递到赵顼面前,赵顼看好此策,才交给王安石的。赵顼本身,也是期待着王韶能够成功。   从人性来讲,皇帝不可能喜欢听到有人说开拓河湟这项战略的坏话。人总是听到自己想听的,相信自己想相信的。如果在一面倒的攻击王韶的声音中,有一个不同的声音出现,那么赵顼就会犹豫,便不会立刻作出决断,肯定会再派亲信去秦州确认。   这样一来王韶便有了缓冲的时间,对于窦舜卿和李师中的谎言,他就可以从容地上章自辩。身为天子耳目,秦凤走马承受刘希奭必然被征询意见,不出意外应该也会为王韶说句话。一旦两方打起嘴仗,就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吵出个结果。一旦拖到王安石出来视事,此番风波必然迎刃而解。   所以就要看程颢和张戬了,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超越派系之争,为王韶争取一下时间。韩冈轻轻敲着马鞍,指尖弹在皮革上,发出嗒嗒的声响。租马人识趣地住了嘴,知道租他马的小官人正在想事情。轻抖马缰,走到前面去领路。   韩冈对程颢和张戬的人品还算放心。以他这些天来对两人性格的了解,相信他们不会昧着良心去附和窦舜卿的说法。即便他们不会支持王韶,但秉着公心、执中而论却没有问题,而王韶也只需要朝廷派人去秦州公正的测量田地,让事实可以说话。   说起来,反变法派虽然对均输、青苗都是众口一词的反对。但实际上王安石的反对者们却是分作两类,一类是利益之争,一类则是理念之争,并不能混而一谈。   利益之争,来自于身家利益被侵害的阶层,主要是拥有大量产业的士大夫、宗室还有京中豪商。青苗贷伤了他们放贷的收入,又影响到他们兼并土地,均输法让京城豪商——主要是各家行会的行首——无法再通过垄断入京商路来谋利,所以他们对青苗法和均输法皆深恶痛绝。   而理念之争,就是那些真心认为与民争利是不对的儒生们。他们认为与民争利有失朝廷体面,青苗贷应该贷,可不该收取利息,至少也得少收利息。这类人人数不多,但各个都有甚有名望。张戬和程颢都是其中一分子,甚至包括张载也是这般想的。   对于此,韩冈并不惊讶。张载是儒学宗师,又精通兵事,天文地理并有涉猎,但不代表他精于财计和治国。当年张载和众弟子们还正儿八经地讨论要如何恢复周时的井田制,以抑制如今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韩冈的前身当时也在场,还听得眉飞色舞。而程颢程颐虽然与张载学派有别,观点相异,但也是一般的把周制顶礼膜拜,同样想着要恢复井田。   韩冈几乎想笑,居然是井田制!   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代了。虽然复古制、从周礼,是每一个真正的儒门子弟毕生的心愿——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时代毕竟不同了,上古时一里之地九百亩,是如“井”字一般分割土地,按照公田有无,平均分给八户或九户人家。而以如今的形势,哪里有那么多地皮再划分给平民充作井田,能做到清查隐田,平均赋税已经很不错了。   两个派别虽然反对变法的理由不同,但针对的目标却是一样,故而同气连枝,一起唱响反变法的大合唱。如张戬、程颢这般的理想主义者,看不透潜藏在暗流下的利益纷争,只知道为了自己的理念而冲杀在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往往名望甚高,又为人甚正,没人会怀疑他们是为自己的利益争斗,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们的话。而利益阶层则是乘势而为,站在后面掀起冲击变法的一波波巨浪。   对韩冈来说,利益之争是没法调和的,他不可能指望文彦博、吕公弼他们会为王安石所赞赏的河湟拓边说好话,因为这件事不可能给他们任何利益,反而会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相反的,张戬、程颢却能用道理加以说服。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韩冈轻笑了起来,这个道理,圣人说得还真没错。   没在路上耽搁,韩冈和李小六主仆二人很快就回到驿馆。   刚进门,驿丞迎了上来,一阵点头哈腰,堆成一朵花的讨好笑容:“韩官人回来啦?可吃过了没有?要不要小人吩咐厨房一声?”   韩冈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一位城南驿中的主事,几天来对自己虽然是恭谨没错,但从无今夜这般卑躬屈膝。前面他从流内铨回来,正式得了官身,也不见他有何异样。而看看周围,坐在厅中的一众官人们投过来的眼神,也是又羡又妒。   “可有人来访?”韩冈只想到这个理由。   驿丞点点头,递过两张名帖,“一个是王大参的,一个则是一位章老员外亲自送来的。”   王大参?!韩冈心中一动,接过名帖一看,头一张的书款果然是王安石。参知政事的名帖拿在手中,也难怪城南驿的驿丞一脸的恭敬,左右赔着小心。   另一张则是章俞,看来他的那支慢吞吞的车队终于到了东京。进京的官员多是住在城南驿,章俞能找过来也是理所当然。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四)   “我的那两个同伴呢?”韩冈问着,虽然他已经可以确定刘仲武和路明的去向。   果不其然,驿丞回道:“刘官人和路学究,方才被章老员外一股脑儿请了去。章老员外还留下话,请官人回来后,往状元楼去,他已备下薄酒数杯,正翘首以待。而王大参也使人留了话,请官人今晚去他府中一叙。”   想不到自己一下变得炙手可热起来。韩冈自嘲地笑笑,低头看着手上的两份名帖。今晚要去哪里并不用想,虽然章俞儿子章惇的名声,韩冈在东京的这些天已经听了不少,可王安石的亲信比起王安石本人来,还是差了太多了。   王安石称病期间,为了表明自己强硬的态度,杜门不出,完全不见外客,据说连吕惠卿、曾布这几个得力助手也不例外。王安石现在请自己过去,肯定是已经接下了诏书,准备复出理事了。   这是好事啊,韩冈暗暗欣喜。有王安石出来支持,至少王韶那里的压力可以减小不少。   韩冈回房很快地换了身衣服,放好了章俞的名帖。同时把王安石的名帖收在袖中,准备到王府上时退回去——参知政事的名帖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下,地位不够,拿到手上就要退回。如韩冈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根本不够资格拿,照礼节肯定是要退还的。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出了驿馆,韩冈当先遣了李小六去状元楼,对盛情相邀的章俞说上一声抱歉。这小子生性伶俐,状元楼又离城南驿不远,韩冈也不怕他走丢。看着李小六走远,韩冈转身在街口找了一名租马人:“去左军第一厢的太平坊。”   租马人看到韩冈,当即赔上笑脸:“官人是去王大参的府上吧?”   “你怎么知道的?”韩冈微感惊讶,内城的太平坊是达官显贵们的聚居地,有好几十户人家,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去找王安石?京城出租车司机的头脑聪明到这等地步?   租马人则笑道:“小的就在城南驿边上做买卖,虽然没运气让官人照顾到生意,还是听到了不少关于官人的消息。”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自感好笑,凡事说破就一点不出奇了。他跳上马,便挥鞭向王安石府赶去。   ……   兴冲冲地入宫谢恩,却被赵顼拒之门外,王安石此时的心情当然好不了。但他并无空闲发怒,赵顼会做如此转变,理由不问可知——御史中丞吕公著午后赶着入宫奏事并不是个秘密。但他到底跟赵顼说了什么话,却让人颇费思量。   吕公著入宫后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天子心情变得这么快?聚在王安石书房中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同一个问题。   吕惠卿想了一阵,便不去再猜测,放弃似的自嘲地哼了一声。他虽然还是有些在意,不过并不是如曾布那样紧锁眉头的忧心。富国强兵的规划才开始,天子离不开王安石,这一点吕惠卿看得很清楚。而且他的举主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不可能再称病逼着皇帝表态。   章惇也是很快就放弃了去想那两个让人头痛的问题。皇城里面从来都是有谣言没秘密,明天就能知道的事,何必赶在今晚苦思冥想?   只有曾布眉头紧皱。王安石刚刚称过病,用离职来要挟天子,这一招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用,到了明天,也只能照常上朝理事。但他被拒之于宫门外的模样,怕是已经传遍了东京,曾布不难想象,明天去中书,政事堂中的几位宰执,会是什么样的眼神。   “别想那么多!说说最近有什么事?”   王安石敲了敲桌案,把三名助手的注意力集中过来。他不是那种能在短时间内转换心情,变得气定神闲的人。但执拗的脾气,却让王安石越受压迫便会越发的强硬。坚定的意志和自信,是每一个政治家和改革者都必需的性格,王安石也是从不缺乏这两点。   王安石相问,章惇先开口:“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在参政称病的这些天里,陈旸叔【陈升之】多次上奏要废去三司条例司。同时还反对设立中书条例司,但言两司无故事、无先例,以撤去为宜。”   曾布一声冷笑:“若不是当初陈旸叔一力支持参政和新法,又怎会让他先登上相位。想不到他当了宰相,反过身来就变了一张脸。”   章惇也笑了一下,笑容中夹着讽刺:“得鱼而忘荃。陈相公可谓是荃相。”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荃就是竹笼,用竹笼捕鱼,捕到鱼后却忘了竹笼的功劳。章惇引用出自《庄子》的这句话,就是在讽刺陈升之过河拆桥,王安石听得也是一笑,心道,这章子厚还是口舌不饶人。   “三司条例司是众矢之的,日后也免不了受到最多的攻击。青苗贷和农田利害条约皆是与农有关,可不可以将两事归入司农寺?”吕惠卿提议道,又笑着加了一句,“陈旸叔总不能说把司农寺也撤去吧?”   “……吉甫这个建议很好。”王安石考虑了一下,便点头赞许,“六部九寺如今都是空有名头,却无实职。所有的事务,全都给中书门下管了。但只要名头在,重新运作起来也没人能说二话。就这么办……”王安石突然笑了笑,“只要我还在这个位子上!”   变法派的四名核心人物就这么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讨论着,王安石闭门不出,耽误下来的政事实在不少。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灯油已经添过了两次。   王安石继续问着章惇关于三司条例司的事情,曾布则是专心致志地凑过去听着。吕惠卿比章惇还要了解三司条例司,也没心思听他说。坐了许久,他也累了,直了下腰,松松已经僵硬的腰骨,不经意间,却见到王安石家的一个老家人在书房外探头探脑。   吕惠卿看着暗叹,王安石御下太宽,哪有这么不懂规矩的。回头看看听得聚精会神地王安石,吕惠卿招招手,把王家的老家人唤过来轻声问道:“有什么事?”   老仆知道吕惠卿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不瞒他,回道:“相公找的韩官人来了,三郎正在偏厅陪着他。”   “韩官人……是韩冈?”说起“韩”姓,吕惠卿第一个想起的是韩琦,接下来是韩绛、韩维、韩缜三兄弟。但会被王安石赶在夜中找来,又只够资格被王旁陪的,最近就只有一个从秦州来的韩冈。   老仆点了点头:“的确是叫这个名字。”   “让他再等一等。”吕惠卿吩咐道。秦州之事虽然重要,但也重要不过皇城内外的争斗。比起韩琦、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这些老奸巨猾的对手,能报出一顷四十七亩这个数字的窦舜卿,实在蠢得可爱了。王韶若是连他也斗不过,还是干脆收拾行装回乡去养老好了。   听到王家老仆转述的话,韩冈便坐下来静心等着。王安石府的偏厅空荡荡的,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诡异风声呼呼作响,火盆和油灯发出来的光跳得厉害,幸好身边有人作陪,才不显得鬼气森森。   韩冈与王旁隔着一张几案,同坐在一张长榻上。王家的下人端了茶水进来,韩冈看了他一眼,却发现还是方才的老仆。难得王家就没其他仆役了?想想方才进来的时候,韩冈也的确发现王安石府的宅院不小,但府中人气不足,许多地方都没有打理,看起来有些破败。   若是王韶那样离家在外为官的八品官倒也罢了,王安石这样的一国参政竟然只养了几个家仆,这简朴实在是难得一见,比之有名的包青天,世称的阎罗包老,也差不多。   韩冈一向尊敬清正廉洁的官员。王安石不尚奢华,不纳妾室,不好钱财,再加上他本身的才学,每一条都让韩冈肃然起敬。但这不代表他乐于与清官打交道。   但凡清官,都是些极度自信的人物,把自己的信念和原则视比天高,而强求他人与他一般遵守,说难听点,就是所谓的偏执狂。律己严,待人也一样严,韩冈了解到的包拯便是这样的人物,后世传说的海瑞也是一般,而王安石又是有名的执拗,所以他心中免不了有些忐忑,与王旁寒暄起来,就有了些顾忌。   不同于他父亲那张著名的黑脸,王旁长得并不黑,反而是皮肤白皙,而且看上去少了点血色,大概身体不太好,有些瘦弱。相对于王韶家的二郎,王安石家的二公子乍看起来并不讨人喜欢,显得很阴沉,没有少年人的神采。而且论名气,王旁也远远比不上他那位早慧的兄长。   王雱的獐旁是鹿,鹿旁是獐的轶事,与司马光砸缸,还有文彦博树洞捞球,同样是韩冈在童年时就听过的历史故事,在此时也是广为流传。而且韩冈还从王厚那里听说过,王雱十三岁时,听到一名老兵提及河湟之事,当即便说“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强而边患博矣。”论见识,王雱也是一等一的,他的弟弟肯定比不了。   说了一阵久仰大名天气真好之类的套话,王旁喝了两口茶,问道:“听韩兄口音来自关西,不知是哪一路州县?”   韩冈一听,心中生疑,“怎么王安石一点公事都不与儿子讨论?”同时顺口答着:“在下来自秦州。蒙相公青眼,得任秦凤经略司勾当公事。今次入京,便是往流内铨递家状的。”   “秦凤?是熙河?!王韶?!”王旁声音冷不丁地尖锐了起来。   韩冈觉得王旁的口气有些不对,再想起王雱少年时便倡导熙河之役,心中便有了点猜测。他故意笑着:“还要多谢尊兄。若无尊兄首倡开拓熙河,此事也难得到相公的支持。”   不出所料,韩冈就看着王旁的脸色一路阴沉下去。韩冈暗地里为之叹息,有个太过出色的兄长,做弟弟的也免不了辛苦。   “家兄旧日也不过随口一说,早就忘了。家严用事,皆自有主张,亲族从不得预。不论是支持开拓河湟,还是提拔韩兄,都是家严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韩冈都要多谢相公的支持和提拔,才能一展胸中抱负。”   “也是韩兄才华卓异,家严才会另眼相看。” 第四十四章 文庙论文亦堂皇(五)   王旁冷淡地说着客套话,韩冈开始后悔方才的试探,多说了两句话就把王旁得罪了,现在他说话都是冷冰冰的,与自己交换着没有诚意的恭维。这样的气氛,化解起来难度不小,让韩冈说起话来感觉很累。吃力的与王旁继续说着没意义的废话,却一眼瞥到了摆在坐榻一角的一个带脚棋盘,就放在手边,显然是经常使用。   韩冈顿时有了主意,刻意把视线逗留在王旁身后的地方。王旁心有所觉,回头一看,却见是自己常用的棋盘。大概同样是因为跟韩冈说话太累,王旁回头看到棋盘后,立刻如释重负,提议与韩冈手谈一局。   “不知韩兄会不会下棋?”   围棋韩冈当然会下,不过就是个半吊子,无论前世今生。而且宋代的围棋规则与千年之后差别很大,韩冈也只是凭着前身的记忆,以及后来跟王厚等人下过的几局,粗略地了解到一点。王旁如己愿提议下棋,韩冈当然不会拒绝,心想干脆趁机输个几盘,缓和一下跟王旁的关系也好。   这么想着,韩冈便拱了拱手:“在下棋艺疏浅,还望王兄手下留情。”   “哪里,在下的棋艺也不高。”王旁谦虚着,让人撤去了榻上的茶几,又亲自把棋盘和两个装棋的木盒子搬过来。   棋盘和棋盒都有些破旧,面子上有不少划痕,看起来颇有点年头了。放好棋盘,打开盖子,里面的棋子是陶瓷烧制而成,底部露胎,只有上半部才有釉面。虽然有些陈旧,甚至一眼看过去,发现有好几颗都崩了口子,但材质优良,摸上去温润光滑,应该出自于定州或磁州的名窑。   坐到棋盘边,王旁神色便是一变,庄重肃穆,全神贯注,精气神简直是换了一个人。王旁能主动提议下棋,水平当然不会差,但看他现在的模样,韩冈便是心中微微一惊,莫不是碰上了个国手吧?   韩冈过去跟王厚下过几盘,但王厚的棋艺差劲得可笑,先是乘着韩冈规则不熟赢了两局,接下来,便一路败下去,毫无还手之力。跟韩冈下不赢,王厚又转过去找王舜臣他们下。   谁知道王舜臣和赵隆虽然连棋盘十九路都数不全,但李信却是高手,跟王厚赌了一子十文的彩头,一局就从王厚那里赢了四百个大钱。李信赢了钱不敢要,王厚倒是赌品甚好,老老实实地把赌账给清了,还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他老子知道。不过自此之后,就不敢跟李信再赌棋。   韩冈也跟自家表兄下过,每次都是在中盘就输得一塌糊涂,从没有拖进官子过。现在看着王旁的模样,比起李信下棋时还要更有高手风范,韩冈此时已经不是想着输个几盘,缓和一下关系了。而是要争取表现好一点,不至于输得太惨,免得丢人现眼。   韩冈远来是客,便执白先行。两人在棋盘的四个星位各自放下两子,这四个子称为座子,在开局前就放下,也是此时围棋的规则之一。   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韩冈右手落下,啪的一声响,一颗白子就摆在了棋盘上。王旁摆子相应,方寸之间的战场上,顿时燃起了战火。   韩冈喜欢下快棋,很少长考,没想到王旁同样爱下快棋。在棋盘上两人落子如飞,只听得啪啪的放下棋子的声音。几步下来,韩冈就发现王旁也不比自己强到哪里,都是半桶水的水平。韩冈的棋风一直以攻为主,全凭蛮力,这也是半桶水的通病,而王旁竟然也是一样,在棋盘上,两人杀得难解难分,一时间甚至找不到一块完整的棋形。也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收官的盘终。   宋时围棋规则并没有“目”这个说法,只算地盘,占了多少实地,就算多少。空也好,子也好,一股脑儿都算进去,只是不计眼位。最后两人一算,韩冈在盘面上差了王旁一个子,但韩冈的棋型分作四块,比王旁琐碎的六块棋要少上两块。照规则王旁得还回两颗子,这叫还棋头。如此一算,韩冈反而赢了一子。   “承让!”韩冈拱手笑道。   王旁与韩冈一般的烂水平,正好旗鼓相当。厮杀得痛快无比,下得兴致高昂,即便输了也不计较。他等不及地叫着:“再来!”   两人换了先后手,这次由王旁先落子。方才韩冈饶了先,却只赢了一子,轮到王旁先手,他便是信心十足。一番酣战,这次倒真是让王旁赢了韩冈三子。   一胜一败,连下两局之后,王旁兴致尤高,他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下过了。找的棋友几乎都是因为王安石的关系,对局时都让着他。这样赢了王旁都觉得没趣。只能闲暇时跟自家妹妹下几手。现在碰到跟自家水平相当、棋风相似、又肯全力厮杀的韩冈,当然不肯轻易放过。   但韩冈却不想下了,他过来又不是来下棋的。听着外面的更鼓,都要往三更走了,王安石那里还没个消息,想来今天是见不到了。韩冈不打算傻乎乎地等下去,那样反而会降低自己在王安石那里的评价。   “难得下得这般痛快,真想再多下几盘。”韩冈笑着站起身,“只是时候已经不早,在下得告辞了。”   王旁惊讶地陪着站起:“韩兄不是来见家严的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现下已近三更。相公今日刚刚病愈复归,明日又要早朝,韩冈再不晓事,也知不能耽搁相公休息。左右在下最近还要留在京中一段时日,好等官诰下来。等过几日相公有闲,使人往城南驿传话,韩冈必会再来求见……哦,对了,”韩冈从袖中抽出王安石的名帖,“相公的名帖韩冈实在担不起。”   韩冈作风强势,而王旁虽然是执政的亲子,但生活在光芒四射的父兄长辈的阴影下,他的性格中其实有些软弱。被韩冈先声夺人,王旁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却糊里糊涂地送了韩冈离开。   而王安石这边才刚刚说完,吕、曾、章三人分别把自己衙门中最近的一些要事向王安石做了汇报,又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对策。等到一切抵定,吕惠卿才道:“参政,韩冈方才到了,由仲正陪着,要不要见他?”   “韩冈?!”王安石还没说话,章惇却先一步问道,“是哪里人氏?”   “是秦州来的。由王韶所荐,河湟的事都得向他问个清楚。”   吕惠卿说着顺带看了章惇一眼,却见他面有讶色。吕惠卿有些奇怪,这章子厚不是会大惊小怪的脾气,过去他跟苏轼一起游山,走到一座独木桥边,苏轼胆小不敢过,而章惇却大摇大摆地走过去,还在山壁上题了名。怎么听个名字就这么吃惊?   “他的表字是不是玉昆?”章惇继续追问。   “当然,玉出昆冈嘛。”   王安石也看出章惇的神色有些不对,“子厚,你认识韩冈?”   “是家严认识。”章惇收起惊讶,回复了从容淡定,正容道:“家严昨日刚刚自关中访友而回,听他说起了韩冈。前日家严在官道上不幸碰上了狼群,车子被上百条狼围在中央,几乎性命不保。若不是韩冈和另一位唤作刘仲武,准备试射殿廷的军汉,一起杀退了群狼,家严怕是要葬身狼腹,这是救命之恩。”   “竟有此事?!”王、吕、曾闻言均吃了一惊。   章惇道:“我听到此事时也是不敢相信。可毕竟是家严亲身经历,不会有假。”   曾布在政事堂奔走,自是知道韩冈这个人,他对章惇道:“看王韶的荐章,里面说韩冈在押送军资时,曾领着三十余民夫,击败数百埋伏于道左的蕃贼,斩首三十一级,缴获军械近百。还说他当时亲手格杀了两名蕃贼内应,勇武是不用说的。当初我也是有些难以置信,但韩冈既然能在群狼中救出尊翁,那就是板上钉钉了,不会有假了。”   王安石道:“韩冈据称文武全才,王韶的信中将之比为张乖崖。”   吕惠卿点点头,“王子纯【王韶】说的不错。韩冈亲笔撰写的一部伤病营管理条例,我正好看过。两万余字的条例,六大项,七十余条,条理分明,事理详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治才在他这个年纪无人能及……他可不仅仅是武勇。”   “韩冈的德行也不差……”章惇感叹道,“他救完人后,上马就走,也不留下姓名。若不是家严紧赶慢赶,一直追到驿站,怕是连他身份都不会知道。后来送得谢礼他也是一分不要。家严回来后就一直在说,此子大有古人之风。”   几人把有关韩冈的信息合在一起,一个文武双全,品德高致的青年俊杰的形象便出现在眼前。王安石一拍桌案,为自己的怠慢后悔,“如此英才如何让其枯坐偏厅,来人,快把韩冈请过来!”   可片刻后,却是王旁走了进来,道韩玉昆已经走了。   “怎么就让他走了?!”王安石有些生气。   王旁讷讷地低声回答:“他说是大人明日还要早朝,不敢再打扰。等大人何时有闲,他会再来拜访。”   章惇笑道:“想不到这韩玉昆还是有点脾气的!”   若是没有方才的那段议论,几人说不定会因此而对韩冈心生反感,但现在一看,却真觉得韩冈的确是才高气壮,所以才能来去无碍。   “无妨,三哥儿你明日亲去城南驿,把韩玉昆好生地请来。为父也有许多话要问他。” 第四十五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一)   寒夜之中,开封内城远比不上外城的热闹。踏步在宽阔的御街之上,只听得马蹄笃笃地敲着地面。御街宽达两百步,在无光的夜里,完全看不清街对面的情形。只有挂在马前的一盏灯笼,驱散了前路的黑暗。而前方朱雀门的灯火,也指明了去路。   韩冈告辞离开王安石府,骑的马还是借自王家。王旁送韩冈出门,知道和安坊不同于闹市区,难以雇到马匹,便遣了自家里充作马夫的一名小校送韩冈回去。   此时王公官府,通常都有厢军走卒充作仆役,王安石家也不能免俗,不过就只留了几个老兵守外院,再加一个照料坐骑的马夫。而平常护卫着王安石上朝的七八十人的随从队伍,却都是住在外面,天天早上赶来,算不得王家仆役。   在王家坐了半晌,就喝了两杯清茶,韩冈肚子都有些饿了。回头看看在王家做马夫的小校,正拉着一张脸。深夜中睡得正香,却被人唤起去送客,换做是自己,免不了要大骂一通,即便不能骂出声,腹诽是肯定的。韩冈心知小校必然在肚子里暗骂自己,只是这个仇结得有些冤枉。   韩冈两人从内城南面的朱雀门侧门出来,守门的士兵并不仔细检查,看到小校亮出的牌子便放了行。韩冈看了直摇头,他方才进来时都已经入夜,甚至连检查都没遇上。   开封的内城真可以说是有名无实,单是韩冈这几天从朱雀门进出,就发现有好几段城墙的墙头都崩落了,放在那里没去修,更别提还有更多的城墙韩冈还没有看到。这与设施完备、墙体坚固的外城和皇城完全不能比。不过内城城墙本来就是无用,不过是旧年还未升为京城时的汴州城墙,以如今朝廷的财政状况,即便挤出钱来,也只会拿去修外城城墙。   出了朱雀门,过了门前宽阔的龙津石桥,当面横着的就是朱雀门街。虽比不上御街的两百步,但朱雀门街也有五十步宽。是外城的几条主街之一,亦是店铺林立,排满了街道两侧。不过朱雀门街不比小甜水巷,做得是白天生意,到了夜间街两侧的店铺基本上都关了,街中黑黢黢一片。   唯有几个在街边支起的摊子,就近着御街和朱雀门街的交叉口,生着热腾腾炉火,挂着几盏防风灯笼,有着些许微光。他们有点像是后世夜市上的小吃摊,晚上摆出来,到了凌晨再收回去。   即便是临近子夜,街市中依然有人行走,韩冈还看到一队巡城十几人围着一家摊子的火炉旁,喝着热汤。有这些人来来去去,小吃摊也不用担心没有生意可做。   还有不少醉汉在路上歪歪倒倒,有的干脆就躺在路边,不过通常他们都被更夫和巡城一脚踢起来,让他们赶快回家,省得被冻死。   一群醉汉就横在路前,唱着不着调的歌,东歪西倒的迎面过来。韩冈提着缰绳,操纵着坐骑躲避着他们。参知政事家用的马匹被训练得不差,虽然韩冈骑的这匹是身材不高的驽马,却很聪明的从人群中间穿过,连衣角都没蹭到。   “那不是韩官人吗?!”这时一声大喊,惊到街上不多的行人。   声音一传入耳中,韩冈就撇了撇嘴,这是刘仲武的声音,就是有些大舌头,多半是酒喝多了。他在马上回头,就见着大街对面,李小六扶着脚步蹒跚的刘仲武,醉醺醺的和路明一起走过来。   看到是他们,韩冈便跳下马,拱了拱手,道谢说:“夜中出行,劳烦小哥不少。下面我跟他们一起回驿馆,小哥还请自便。”说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串钱递了过去,“天寒地冻,小哥拿去买点热酒暖暖身子。”   小校板着的脸缓了下来,推让了几下,便笑眯眯地把钱收了。向着韩冈道谢作揖,然后才上马往来路上去。他们一人两马回头时,又穿过了那群醉汉,现在韩冈看清了,小校双手完全笼在袖中,根本不碰马缰,只凭两匹马自己就从醉汉中顺利地穿了过去。   韩冈看着小校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他骑的马能规避行人,看来不是因为自己提着缰绳,而是被训练出来的。刘仲武的赤骝韩冈见识过,那匹河西良驹都没这般灵巧,不知是不是这位马夫的功劳。   应该是吧?韩冈想着,能被派到参知政事家里照料坐骑,水平不会差的。只是这样的人才却不在前线立功,也不在牧监做事,反而成了高官家门下的走卒,难怪大宋的十几个牧监,每年砸进去百万贯,也不见有几匹好马出来!   对面的三人这时已经走了过来。尤其是刘仲武,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走的踉踉跄跄,瘦小的李小六要撑着人高马大的他,几乎都给压垮了。刚刚得到官身的刘仲武还带着酒意大声喊着:“韩官人,怎么你在这里?”   他们走到近前,一股子和酒味混在一起的香粉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让韩冈往后退了小半步,皱着眉头看着醉醺醺的两人。不是倚红偎翠,身上哪会弄得这么些怪味道。看起来他们在状元楼也是风流快活了一阵。   不过状元楼是官办,里面来自于教坊司的官妓按着律条是不陪夜的,也就是卖艺不卖身。虽然例外的情况不少,但刘仲武和路明可不够资格,好歹也要有些才学和文名,才能让那些心气颇高的歌妓放下身段。想来两人应该是只是闻到了腥味,没吃到鱼才是。韩冈为两人遗憾,若是章俞在小甜水巷请客,不至于这么早就回来。   路明的酒意比刘仲武少上一点,还保持着一定的清醒,他小心翼翼地问着:“听说官人去了王相公府上?”   韩冈点点头,遗憾道:“要不是王参政使人招我去私邸,就能与子文兄和路兄一起去状元楼喝酒了。”   确认了韩冈的确是被王安石请去,路明顿时肃然起敬,又问道:“章老员外还说他的儿子也去了王相公的府上,不知官人见到了没有?”   “这却没见到,只去跟王家的二衙内下了两盘棋。”   韩冈说得平淡,路明却更是一脸惊羡,“寻常人去宰执家,也就能跟门子说两句。官人能得王衙内一起下棋,在王参政那里必然受看重,日后飞黄腾达自是不必说的。”   韩冈闻言冷笑。与王旁下棋,跟他老子又有什么关系?!自家当初跟王厚一夜深谈下来,都是称兄道弟的交情了,但王韶会拿出经略司勾当公事这个位子,还不是看在自己的才智和能力上,跟他的儿子全然无关。王安石一国宰执,又是留名青史的人物,说他会因为跟王旁下棋下得好而另眼相看,韩冈只会大笑,可不会相信。   王安石让他空跑了一趟,韩冈心中本不无微词。只是反过来想,这还是自己地位不够的缘故,若是如章惇一般成了变法派的核心人物,王安石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白跑。如此一想,韩冈心中释然,放宽了心思。他向来看得开,一向认为抱怨别人很容易,但没意义,不如求诸于己。等有实力了,可以去报复,而不是像女人一般抱怨。   不想提自己在王安石府受到的冷淡,韩冈转过身子,当先往城南驿方向走去。韩冈走得不快,悠然自得的像是在花园中散步。深夜月下,漫步在千年之前的都城御街边,眼前一条拱桥如虹,飞跨在五丈河头,看着周围一重重飞檐坡顶的楼阁屋舍,有着一种超越现实的魔幻感觉。但刘仲武和路明却一点也不魔幻,他们带着酒臭气跟了上来,拖沓的脚步声踩碎了韩冈一时的恍惚。   韩冈轻叹一声,侧过身子问着路明和刘仲武:“不知两位在状元楼有什么遭遇?”   “不外乎美酒佳人。”路明故作平淡地说着,学着韩冈方才的语气。   “都好,人也好,酒也好,菜都是好的。到了京城,才知道秦州的几家酒楼,都是狗屎!那时还仰着脖子看,掰着手指算什么时候才能领了俸禄去逛上一逛,现在请俺去都不去!”刘仲武则是醉得厉害,口无遮拦,“就是章老员外带着的伴当太娘气了,不像个汉子,说个话都翘着小指头。”   “是刘官人你不懂,有人就好这一口。”路明不愧是八卦党,眼光甚毒,笑得淫荡:“章老员外这叫水旱同行,男女通吃!”   “走水路有奶吃,走旱道能吃什么?吃屎吗?”刘仲武哈哈大笑着,自以为说了个有趣的笑话。试射殿廷上的得意和状元楼的美酒佳人,把他的沉稳囫囵个儿地冲进了下水道,说话也没个顾忌。   想到下水道,韩冈左右一看,眼前的五丈河对岸正巧有条下水道通过来。黑沉沉的外口像个藏兵洞一般,至少有一丈多高,两丈宽,看起来甚至可以行船。 第四十五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二)   刘仲武也看到了五丈河,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河边,推开李小六,松开裤带,自顾自地解起手来。一阵哗哗的水声后,他整理着衣服,走回来,反手指着下水道的洞口:“喂,路学究,那就是鬼樊楼吧?”   “没错,就是鬼樊楼。”路明伸着脖子看了一下,点头说着,“也叫无忧洞。多少贼子犯了事后在里面躲过。京师里这些沟渠四通八达,加起来有数百里长,钻进去便没人能找到,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被拖进洞里祸害了!当年的包侍制知开封府的时候,对藏在里面的贼子也没辙。”   “还有这事啊?真的假的?”韩冈倒是给上了一课,来京师前,他从没想到,东京城的下水道设施能有这般完备,甚至可以称为罪犯的基地。   “当然千真万确!”路明以为韩冈不信,分辩道:“不说别的,哪个月京师里没有几户人家的女儿被劫走?有几次,那些贼子失了风,被人撞上,便一溜烟的窜进了沟里。还有传言说,他们就是用这些无忧洞来安置劫来的小娘子,等找到买家就卖出去,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些被劫的女子难道不会跑?即便在沟渠里跑不出来,等到被卖出去,那时总能跑吧?跑去告官,怎么回不了家?”   “高宅深院里一关,谁能逃得出来!”路明笑了一声,“尚记得仁宗朝有个生性好杀人的宗室,家里的仆婢犯点小错就给他杀了,埋进家宅的地下。多少人家的女儿送进去,就没再出来过,除了死了的,剩下就被关着。她们被一丈多高的围墙围着,消息传不出来。若不是一场暴雨冲塌了围墙,谁知道里面死了近百人?!”   “那最后怎么样了!?”韩冈半信半疑,追问着最后的结果。   路明瞥了韩冈一眼,拖长了声音:“仁宗嘛……”   “居然没杀他?!”韩冈难以置信。   “这算什么?!仁宗朝的宰相陈执中不也是亲手鞭死了一个小丫鬟,紧接着又逼死了两个,到最后,也不过是外放而已……”路明冷哼一声,“要不是当时朝堂上闹得正欢,这件事还扯不出来,陈相公说不得照样做他的相公。死几个下人,朝堂诸公真在乎过?!”   说话间,四人走上了桥头。京城内外,桥梁无数,形制也是五花八门,但其中数量最多的,还是韩冈他们脚下的这种被通称为虹桥的木质拱桥。虹桥既然以虹为名,桥面便是彩虹般的半圆形,这样符合力学原理的外形。使得桥身坚固异常,四五年前,英宗治平年间的一场大洪水,席卷了京师,冲进了宫城和上四军军营,却没有冲垮哪怕一座虹桥。   虹桥的桥面无一例外都很宽阔,基本上都是四丈上下,韩冈他们走上去时,就只占了一条边。不过在白天时,韩冈却是没发觉这一点。那时桥上两侧都给摊贩们占据,近四丈宽的桥面就只在中间留了一条道,供来往的车马行人穿行。   “喂!韩官人,路学究,”刘仲武拍着栏杆,指着桥下的下水道,大笑着:“你们看看,那无忧洞里一点水都没有,也是旱道啊。”   “走旱道好啊,水不湿脚。”   刘仲武在桥上说着胡话,路明也忘了刚才的愤世嫉俗,与他一搭一唱,全然没了形象。看着他们的样子,韩冈打定主意,以后尽量少喝酒。他摇着头,就听着他们东拉西扯的,一路走回到了驿馆中。自明天起,他既不用去流内铨报到,也不用去王安石府守门,可以安安心心地逛一逛东京城。这么想着,韩冈躺到了床上,便呼呼大睡。   但韩冈并没想到,他逛东京城的愿望并没能实现。次日日上三竿,他一觉醒来。刚刚起床洗漱完毕,正准备吃饭,就有人上门来拜访。驿卒在门外通报了,他出厅一看,却见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头,后面跟着个油头粉面的随从。   “章老员外?”韩冈吃了一惊。昨天他不是请刘仲武和路明喝了一晚上的酒吗?现在大清早就又赶过来,这未免也太殷勤了吧!   再往章俞的身后看去,他的伴当的确像刘仲武所说,是个半男不女的人物,不用说,跟章俞肯定有些暧昧关系。兔子、相公、零号这些都是后世的称呼,韩冈不知道这个时代对断袖分桃的爱好有什么别称,当然,他也不想知道。   章俞对着韩冈拱手行礼:“恩公贵人事忙,小老儿总是错过,今天便特意来得早一点。”   “老员外这话就让韩冈无地自容了。小子即不贵,也不忙。昨日诠试已过,现在只等官诰,却是清闲得紧。”韩冈把章俞往驿馆外厅的楼上请,那里比较清静,回头又对李小六道:“快去把刘官人和路学究请来。”   “昨日小儿回家,也问起恩公……”   韩冈忙打断章俞的话,“恩公二字还请老员外不要再提,韩冈举手之劳,微末之功,实不必如此。老员外唤韩冈本名也就是了。”   章俞连连摇头,唤人本名在此时可是训斥或辱骂时才用的,韩冈的一点自谦之言,他却不能听从:“这样吧,小老儿托大,便唤你一声玉昆。不过玉昆于小老儿有救命之恩,这‘老员外’三个字,小老儿也是担当不起。小老儿行四,玉昆你直称章四便可。”   韩冈哪能这般不知礼,反正如今的习惯都是在姓和排行之后加个“丈”字,比如范仲淹、司马光排行都是十二,便人称范十二丈,司马十二丈,也有省去排行的,像王安石就直称王丈,“小子还是称老员外为章四丈吧。”   一通关于名讳称呼的谦让仿佛是废话,韩冈心中也是不耐,但古时称呼礼节是人际来往中甚为要紧的一桩事。名正言顺四个字,可不仅仅指的是做事。   章俞与韩冈走到二楼,在窗边相让着坐下。   章俞当先笑道:“听说玉昆昨日已过铨选,只等官诰发下。由布衣得荐入官,一年也没几人,比进士还金贵些,该好生庆祝一番。昨日贺过刘官人,今天就为玉昆贺。”   韩冈推辞着:“在下昨日去王大参府上,大参和编修【章惇】他们有要事相商,在下不敢打扰,等了一阵便回来了,今天说不得还要再去一趟。”   “那也没关系!就改在中午去樊楼好了。虽然比不上夜中热闹,但点花魁时,也不用你争我夺了。”   “去樊楼?!”刘仲武和路明被李小六找上楼来,正好给他听到章俞的话。昨天他喝得太多太猛,今天起床后头疼得厉害。但一听到樊楼二字,刘仲武便立刻感觉不到疼痛了,“昨日韩官人也说今天要去樊楼庆贺一番,正好章老员外来了,那就一同去好了!”   “那真是太巧了。”章俞大笑着站起身,拉起韩冈的手:“事不宜迟,那就一起去。”   被章俞拉着手,虽然是此时的习俗,更亲近的把臂同游也是常见,可韩冈心中还是一阵恶寒。只是看着章俞身后那位伴当,韩冈暗自庆幸他跟自己的形象差得很远,应该不用担心章俞会有什么别的心思。   樊楼春色,天下闻名。即便是韩冈、刘仲武这样来此西北边区的土包子,都是觉得如雷贯耳。樊楼本名为矾楼,又叫白矾楼,已有近百年历史,本是矾业行会的会所。就像同为七十二家正店、位于牛行街的看牛楼酒店,本也是牛贩行会的会所,后来才改为酒楼。矾楼之名在百年间以讹传讹,变成了樊楼。如今听着章俞说,樊楼的新近换主,却有着将其改名的意思。   章俞拉着韩冈一众从城南驿出来,不移时便到了内城东华门外的樊楼前。京师第一楼,或许也是天下第一楼的门面,当然要比秦州的强出百倍。迎客彩棚——京师里称作彩楼欢门的门楼,门楼高宽皆三丈,比城门也差不离了。被七色彩绢结成的绢花所缠绕,花头画竿,醉仙锦旆。   欢门内,是一个横阔三十步的天井,天井周围,便名震天下的樊楼。樊楼建筑由五座两层楼阁组成【注1】,每座楼阁之间,还有拱桥相连,桥面弯弯如虹,就跟汴河上的座座虹桥一般形制。而每座楼阁面朝天井的地方,都有一条走廊。   听章俞介绍,每到夜中,拱桥、走廊上皆是彩灯高悬。楼中的数百妓女,都是浓妆艳抹,站在桥廊之上,以待酒客呼唤。   “自然,那些都是普通妓女,若是红牌便不需如此做作,如是花魁行首,便是达官显贵也要求着来。”章俞笑着,与韩冈一众进了当面的正楼中。   注1:按照《东京梦华录》记载,在宋徽宗的宣和年间,樊楼还有一次改建,由两层改为三层,比皇城城墙还要高出些许,站在西楼的三楼上,可以俯视皇城之中,后来西楼便被禁止对外开放。 第四十五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三)   现在是白天,离午时还有两刻,樊楼中相对于夜中,却是安静了许多,没有妓女在桥廊上待客。不过所谓的安静,也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就在一楼的散客厅中,还是有二三十张桌子坐着人。   见着韩冈、章俞他们进门,楼中跑堂的小二——俗称“大伯”的——就迎了上来。   “福泉!”章俞侧头唤了一声,他身后的伴当便会意上前,拦着小二道,“我家老爷今日请得贵客,找个清静的院厅。再看看哪位行首得空,也一并请来。”   小二听了,忙答应着。找了人过来吩咐了几句,自己则引着韩冈他们往北楼走。   上了北楼二楼,被领进一间宽敞的包厢中。韩冈打量着包厢内的装潢,的确素雅清净,而且处处都能看到菖蒲的花纹,无论家具摆设还是门窗墙壁。韩冈心中了然,京城中的酒楼,包厢庭院多以花为名,也有的取自典故,樊楼自不会例外。但每一间包厢的布置,都是这般有着独一无二的配置,可以想见店主在其中花费的心力和钱财,肯定不在少数。   众人一番谦让,就此坐定。很快,专管点菜的茶饭量酒博士,便领着几个小子端着一些果子冷盘上来,又奉上了热茶。福泉去外面点了酒菜,韩冈听着他说了好一通,也不知点了多少。   先喝了热茶暖身,几壶筛过的酒水被拎了进来,放在开水壶里热着。酒香散入厅中,章俞为之介绍:“京城七十二家正店,家家都可自酿酒水。樊楼所酿,一名‘眉寿’、一名‘和旨’,眉寿入口浓烈,后劲十足,是老而弥坚之意。而和旨甘润,正如圣旨天霖。老夫不知玉昆酒性如何,便把两种都端上了。若是都觉得不适口,让人去外买些好酒亦可。”   韩冈不打算像刘仲武那样醉昏了头,道:“在下酒量不济,还是清淡一点。”   “那就取和旨来!”   章俞、路明陪着韩冈喝起清淡的和旨酒,刘仲武还在宿醉中,却说要用更烈性一点的眉寿来解酒。四人吃着小菜,说着闲话,就等着樊楼歌妓上场。   也没听到脚步声,敲门声却突然响起。李小六跳过去拉开门,四人一起看过去,无论是韩冈还是刘仲武,又或是路明,都有些期待。   门开了,一名歌妓出现众人眼前,后面跟着的小丫鬟双手捧着一柄曲颈琵琶。歌妓相貌朴素了一点,身材也不算出色,穿着也是素净为主,脂粉下的年纪怕是有三十岁了。   刘仲武眼中透着失望,而章俞却一副惊喜的模样,甚至冲她欠了欠身,“竟然是玉堂秀来了!”   玉堂秀当是花名,看着章俞的样子,看来她的琵琶技艺应该不错。虽然长相略逊,但自来色艺难两全,这也是常理中事。   玉堂秀进来向众人行了礼后,更不多话,坐到一边的绣墩上,接过琵琶,信手一拨,曲声便充斥于厅中。曲乐轻快,叮叮咚咚,恰如珠落玉盘,却是一首行酒令的小曲。   章俞配着曲子敬了韩冈一杯酒,压低声音说着:“玉小娘子的琵琶,可比之唐时的康昆仑,当年在富相公的甲子寿宴上,也是深得赞许。京中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也不过三数人。”   韩冈笑道:“在下不通音律,分不出好坏,听得顺耳便可。以在下看来,玉小娘子弹得的确不错。”   两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被刘仲武听到了,他不屑道:“酒楼里的只有小姐,哪来的娘子?!”   宋时的习俗,娘子是对良家女子的称呼,而娼妓之流,就只称为小姐。只是坐在人家的地盘上,这么说可不好,是想让人在酒菜里吐口水吗?刘仲武宿醉犹未醒,说话不经大脑,声音还大得惊人。韩冈见着玉堂秀神色虽不变,但弹出的琵琶声中却分明添了两分杀气。   韩冈先瞪了刘仲武一眼,正色道:“论人当观其心。青楼中未必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读了圣贤书的,也不是没有负心背义之徒。”   玉堂秀听得脸色一缓,神情间有了点笑意。   “官人说得正是!”一句悦耳动人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清亮中带着几许缠绵悱恻。   众人循声望去,正见一名少女,低着头,轻提裙裾跨过门槛。上提的裙裾,将一只蝶舞双双的绣花鞋露在外面,小脚纤纤,仿佛一掌可握。   跨了进来,少女双手拍了拍襦裙,呵的一声轻叹,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的工作,放松下来后的感觉。诱人的嗓音,轻盈的体态,带着一点俏皮的动作,还没看到长相,就已让人心动不已。等她将脸轻轻扬起,众人无不惊叹出声,果然是绝色佳丽。   少女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松松地挽着发髻,只用一根白玉簪别住,另外也就是腰间系了一枚玉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闭月羞花的白皙俏脸上亦是脂粉不施,却更显得清丽无双。少女一举手一投足,像头小鹿一般灵动,双眸隐约含情,顾盼间又能把人心都勾走。   “是花魁周小娘子!”章俞声音很轻,但惊讶并不比看到玉堂秀时稍差。   只见少女在桌前盈盈行礼:“小女子周南,拜见四位官人。”   听见周南这个名字,韩冈便笑了。这名字起得好!《周南》是《诗经》中的一部,下面有诗十一篇,最有名的就是《关雎》《桃夭》。他带着调笑之意,上上下下看了周南一通,然后赞道:“果然是窈窕淑女,灼灼其华。”   周南抿嘴轻笑,动人的媚态一瞬间绽放开来。她含嗔带喜地横了韩冈一眼,眼波流媚,又屈膝对韩冈福了一福,声音宛然如歌:“官人才是振振公子,福履绥之。”   两人的对话让章俞、路明会意而笑,刘仲武则听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你们打着什么哑谜?”   韩冈微微一笑,却也不作答。他从《关雎》《桃夭》两首诗里各摘了一句,合在一起恭维周南。而周南也同样从同属《周南》一部的《麟之趾》《樛木》两篇各摘一句,把恭维还给韩冈——   周南的敏锐反应,让韩冈一时间为之激赏。只是他见周南虽是在笑着,但一双似是含情的眸子,往深里看去,却是清如寒水,不生涟漪。   韩冈能明白原因,周南她这个名字起得是好。但凡读书人,没有不读诗经的,来来往往的文酸听到这两个字,都免不了要说笑两句。还有方才自己说得几句,也是欢场上常见的恭维,怕是她这样的对话听得多了,也没了感觉。   章俞突然拍了拍韩冈的肩膊,向两名歌妓炫耀:“老夫的这位韩贤弟,年未弱冠已是名动关西,得了王大参的青眼,请动天子亲下特旨,擢其为官,不是等闲可比。”   韩冈摇头:“韩冈不过一驽钝之才,那当得起四丈如此夸赞?”   周南轻轻道:“官人能得天子特旨,却不比进士们差了。”   “岂止不差?!”章俞提声道:“玉昆文武双全,不输当年张乖崖。老夫前日在关西道上遇上了一群饿狼,足足数百条,若不是玉昆和这位刘官人之力,老夫现在就成了狼粪了。”   周南小嘴微张,吃惊地看着韩冈,眼里透着崇拜:“官人竟有如此武勇?!”   一名绝色美人用崇拜的目光看着自己,韩冈免不了有些心旌动摇。只是一想到这样的神情至少八成是装出来的,心中又是一阵逆反性的厌烦。   “好了!”章俞拍了拍手,“玉小娘子和周小娘子,都是名传京师的花魁行首,今日齐至,却是老夫有耳福了。玉昆新近入官,正待大用,二位可有什么好曲子,为之一赞?”   “不,”韩冈立刻道,“四丈年尊。先以一曲赠四丈。”   “那就选晏相公的‘龟鹤命长松寿远’吧……”周南选定了晏殊的一首小词。韩冈和章俞也没有别的意见,点头允了。   周南粲然一笑,如百花绽放。步履轻盈地退了两步,俏生生地站在了厅中央。玉堂秀则调了调琵琶弦,定好了音。   两女正要唱曲助兴,但一阵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不是娇柔婉转的少女,而是带着沧桑和悲凉的老者。   听着歌声,辨清了歌词,韩冈顿时心中一凛,便抬手示意周南和玉堂秀不要干扰,自己静静地听了下去。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短短的二十八个字,不过五句,就听着那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翻来覆去地唱着,伴奏的乐器也换成了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悲吟。   歌声流淌,樊楼春色顿无,却多了秋冬暮年的萧瑟。   韩冈苦笑摇头。才几天工夫,这首《天净沙》,怎么就传唱开来了?   但在樊楼中唱这种曲子毕竟不应景,很快便有人出来抗议:“哪家遭瘟的贼老不死,唱这鬼曲子败人兴?!要哭丧回家哭去,在樊楼里唱算什么?!!别打扰爷爷喝酒!” 第四十五章 樊楼春色难留意(四)   一阵吼声过后,苍老的歌声停了,胡琴声也没了踪影。那位不知名的老者是有感而发,但被人莫名其妙干扰到,心情一转,这曲子当然是怎么也唱不下去了。   而韩冈这边,也没了听曲唱曲的兴致。大牌的玉堂秀收了琵琶告辞离开,而周南就带着一阵香风,坐到了韩冈的身边。同时章俞又命福泉找进来几个歌妓,陪在身边。刘仲武和路明都仔细看过,心里也怀着期待,但这其中却并无一人能比得上周南。   而韩冈对坐在身边的美人全没放在心上,心里都在想着自己在西太一宫中题的这首小令。他本以为要过些日子才会传唱开来,反正自己那时都回秦州了,与己再无瓜葛,谁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在樊楼中听到了。韩冈并不想靠文名诗才出头,这剽窃之事无意去做,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不会知道是自己做的……除了路明——想到这里,韩冈望过去,却只见路明低头盯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个什么。   韩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心中则不免有些惊疑。周南一颗心玲珑剔透,隐约估摸到了一点。便凑到韩冈耳边,吐气如兰,“官人喜欢这首小令?这是最近才题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就跟王相公的两首六言题在一起。就是没有题名,也不知是谁人之作。不过有人说道,是一位来自关西的老贡生所作。”   啪啪两声轻响,却是路明的筷子掉了。听说留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小令没有书款提名,而且最后反而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他抬起头震惊地看向韩冈,这实在出乎他的想象。   被路明吃惊地盯着,韩冈神色自如。右手敲着桌面,打着拍子,重复着刚才听到的曲子,哼着有些走调的歌声。他自得其乐的地了一阵,便又笑道:“当真是绝品,难怪传得如此之快。王大参的两首六言已经让西太一宫蓬荜生辉,这一首再写上墙去,只论文采风流,大相国寺也得瞠乎其后。”   周南轻蹙眉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韩冈谈笑风生。   虽然这位韩官人不像她过去遇到的那些的读书人,总是纠缠不清,要么自吹自擂,要么就是炫耀着自己浅薄的才学,让一向讨厌这些厌物的周南感觉十分轻松。但韩冈没有过来殷勤的奉承,或是竭力地表现自己,也让周南感到很奇怪,甚至有些不服气。   寻常外地州县来的士子,到了樊楼之中,免不了目迷五色,神魂颠倒。看到了像自家这样花魁行首,更是会前后失据,犯下许多蠢事,往往就成了在姐妹间传播的笑料。但身边的这位韩官人到好,除了刚见面时表现出一点惊艳之情外,一直都有些心不在焉。   周南能感觉得出来,韩冈应该对自己有好感,但那种好感也仅局限于泛泛的欣赏,完全没有动心的模样。绝不像平常见到的男子那般,看到自己时总是充满着贪欲的目光。   不知为何,周南突然生起气来,眼中含嗔,银牙咬着下唇,不服气自己被忽视。声音也便冲了一点:“官人年少有为,春风得意,怎么喜欢这首曲子?”   “说不上喜欢,只是此曲令人叹为观止,觉得好而已。”韩冈突然扭头深深地盯了周南一眼,如愿地看着少女双颊微晕地把视线闪躲开去,可一闪之后,她却又狠狠地瞪了回来。   见着宜嗔宜喜的俏脸上悄然带起的薄怒,韩冈只是笑了笑。便又立刻正色沉声:“韩冈自少文武兼修,亦有班马之志,如今正是男儿立功之时,却不会有悲风伤秋的余裕,也不会有‘断肠人在天涯’的感慨。”   “那官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曲子?”周南仰着头,看着韩冈。长长的双睫一颤一颤的眨着,睁大的一双秀目中还带着小女孩儿的稚气。   “演技真好。”韩冈不禁暗赞。知道周南是在装模作样,他便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思:“关西的得胜歌不知小娘子能否唱来?”   明白韩冈是存心刁难,可周南她半点不惧。关西得胜歌在京中也有传唱,尤其是教坊司,都会让所属的歌妓学上几首,好在接待关西来的将领时,表现上一番。她得意地横过韩冈一眼,悄悄地又哼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找来两块红牙板,清唱起来: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偻罗!手执绿沉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崭新磨。   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如果让殊乏文采的韩冈去形容,他会把周南的嗓音比作黄莺一般,悠扬婉转,正能撩动听众的心弦,仿佛天籁。如果她唱的是婉约小词的话,多少人都会沉醉下去。“寒蝉凄切”让人悲,“东郊向晓”让人喜,喜怒哀乐,全在她歌喉之间。   只是今次换做了传唱自盛唐时的得胜歌,周南声音中的缺点便完全暴露了出来。太过柔美的嗓音缺乏刚劲力量,叮咚脆响的红牙板更远比不上战鼓激昂,两厢相加,便完全毁了一首让人热血沸腾的好词。   刘仲武方才又多喝了两杯眉寿,脑袋又是晕乎起来,他肆无忌惮地嘲笑着:“这是女儿家唱给情郎的吧?若是俺们关西男儿阵前战后唱起来都是这个味道,党项人笑死的会比较快!”   韩冈也是一阵大笑,摆着手让周南不要唱下去了,“这一首不是小娘子唱得来的。‘谁人敢去定风波’,当是以铜琵琶,铁绰板,以关西丈二大汉唱来。如周小娘子这般,年才十七八,手持红牙板,也就只能唱得‘杨柳岸,晓风残月’。”   如果说刘仲武的嘲笑像是一记正拳,那么韩冈的评价便是如利刃透骨而入,丝毫不留口德。周南眼眶都红了,紧抿着嘴,硬是不肯哭出来,已经有些规模的胸口急速起伏着。   见周南气苦欲哭,韩冈发现方才自己做得实在有些没风度,才十七岁的小姑娘,欺负她也得不到什么成就感。“韩冈失言了,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周小娘子恕罪。”   “谁稀罕你道歉。”周南最后一跺脚,转身就冲了出去,犹如一朵彩云冉冉而出。   厅中一片寂静,客人和妓女,都坐在一桌上,互相看看,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章俞这时哈哈大笑,笑声打碎了厅中的尴尬:“自来都是求着花魁来,今日把花魁给气走,玉昆你可是独一份。”   路明也跟着笑道:“不过韩官人也说得没错,关西得胜歌有十几二十首,却没有一首是能唱得出来的。”   韩冈心中的歉疚转瞬即逝,他说的可没有一句假话。想到得胜歌,韩冈现在便又回想起镌刻在心底的那一幕:“我上一次听到得胜歌。还是两个月前,秦凤张都监以两千破万人,大败西贼,凯旋而还的时候。灯火如星河,歌声冲霄汉。关西男儿的豪迈自歌中而出,不是女子可比。”   “官人说得好!”刘仲武拊掌大笑,韩冈正说到他心底里去了。   气氛重新热络起来,章俞又叫了一个上等妓女来陪着韩冈,不过还是远远不及被气走的周南。喝酒,行令,划拳,不一会儿,酒席上的热闹又高了许多。   一顿酒喝了不短的时间,最后因为韩冈晚间尚有要事,方才作罢。   互相道别后,两拨人各自回住处。返家的返家,回驿馆的回驿馆。只是刘仲武喝得太多,韩冈让李小六雇了辆车,直接运回去,而他则是和路明租了两匹马,往回走。走在回驿馆的路上,路明问道:“韩官人,为何不在诗后题名?!那可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韩冈没喝多少酒,而且他方才喝的和旨又是以清淡著称。头脑清楚得很,“我也有话要问路兄,为何你方才不提出来?”   韩冈这么一反问,路明脸上的疑惑之色不见了,却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小桥流水’,这一句说的是秋天——深秋。冬天黄河都结冰,何况小桥下的溪流?”   “所以这首小令说的不是我,韩官人你也不可能是这首小令的作者,二十岁春风得意,怎可能有四五十岁的悲叹?”这几句,路明咽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来。   路明才学并不出众,甚至还不如韩冈。但即便是以他的这点学问,却在冷静下来之后,一眼便看出诗中的破绽,查明韩冈的谎言。   “路兄果然心明眼亮,”韩冈笑赞道,他承认道,“作者的确不是我,人可欺,天难欺,所以我也不能夺为己有。不过既然世间皆穿此诗是一关西老贡生所为,路兄何不干脆认下来?”   韩冈说完,便紧盯着路明的反应,看着这位三十年不中的老贡生脸上的神色如走马灯的变幻。到最后,路明放弃了地叹着气:“官人不是说了吗,人可欺,天难欺。这事路明也做不来。何况在下就这点学问,说是我做的,谁又会信?”   韩冈点了点头,收敛了心中的杀意。他虽然不打算窃取文名,但这首《天净沙》他也不想让人偷去。若路明受了自己这么多人情后,还敢夺己之物,他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不过路明能做出正确的决断,不为一时之利所诱,日后有机会倒是可以帮上他一把。他说道:“前日在西太一宫的一番话,是韩冈信口而出,非有恶意,还望路兄勿怪。”   “虽然官人你是信口之言,但那当头棒喝对小人的意义,却没有任何区别……断肠人在天涯……断肠人在天涯!”路明喃喃地反复念叨,仍是深有感触,他问着韩冈:“不知这首小令,官人究竟是从何处看来?”   韩冈咧起嘴笑了:“路边上。” 第四十六章 龙泉新硎试锋芒(一)   从崇政殿出来,王安石疑惑丛生。   虽然赵顼在崇政殿议事后照例将他留下来单独奏对,并说了不少好话加以安抚,但王安石很明显地感觉着年轻的皇帝有些心神不宁,这在过去,并不多见。真不知吕公著昨日究竟说了些什么,让天子变成了这副模样。   回到政事堂后,曾布就赶了过来。就在王安石留在崇政殿中的时候,他打听到了吕公著昨日奏章的内容,一等王安石回来,就大惊失色地赶过来通报。   困扰天子的原因找到了,而王安石也惊到了。他当真没想到,他的老朋友为了反对变法,竟然连这等两败俱伤的策略都用上了。   要知道,也就在两年前,吕公著曾经为了王安石,在新近即位的天子面前说过不少好话,为他的进京秉政助了一臂之力。但如今,几十年的交情,却成了天边消散中的浮云,只能追忆,无法重来。   “吕晦叔这是何苦?”王安石叹着气。这根本是损人不利己的做法,吕公著既然这么做了这么说了,他本人肯定不能再留在京城,一个月之内必然要出外。至于变法派,也免不了要吃苦头,天子心中的犹豫就是对变法最大的伤害。   但最可怕的问题,还是他在天子的心中埋下了一条毒蛇,不但会让赵顼怀疑起群臣的忠诚,甚至天子还会因此而疏离至亲骨肉。皇权之争,毫无亲情可言,而吕公著一番言辞的最后结果,就是让天子无法再去相信自己的亲人。   “韩稚圭不知会怎么做?会不会上章自辩?”曾布问着。   吕惠卿走了进来,他也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他接口道:“韩琦怎么做都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当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也好给天子台阶下,否则闹起来后,韩琦左右都是罪名。即便吕公著本心不是针对他的也是一样。”   王安石不关心韩琦会怎么做,他在担心赵顼。变更法度需要天子坚定不移的支持,但吕公著的奏章,却是要让天子怀疑起变法会不会动摇他的皇位。   “不打消天子的心头之疑,做什么都没用。”曾布叹着气。   “官家又没有明说出来,现在跟过去也没什么不同,继续将事做下去,用不着想太多,等有了成果,吕公著的谎言不攻自破。”   “吉甫说得甚是。”王安石最后还是放弃了去考虑这个让他头疼的问题,至少赵顼现在还没有表现出要废弃新法的苗头来,他指了指桌上的一份奏折:“看过窦舜卿的奏章没有?”   “是一顷四十七亩的事吧?”吕惠卿点了点头,王韶的一万顷到了窦舜卿嘴里就变成了一顷,这事朝堂上都传遍了,御史们闻风而起,今天就递上去了五六封弹章。但吕惠卿对窦舜卿的说法半点不信,他家是福建大族,田产为数不少,一顷四十七亩究竟才多大,他一清二楚。   “这窦舜卿还真敢说!”   “说谎不碍事,圆不了谎才会是问题。”曾布冷笑着,窦舜卿敢这么信口胡言,是因为他有底气,“窦舜卿父子两代皆在军中得意,父为横班,子任贵官。论人脉,可比王韶深厚百倍。他自从军以来,就靠着一点微末之功,便一步步地跳上了正任观察使的位置。这样的升官速度,不是世家子弟,谁能做得到?”   曾布虽然也是世家出身,几个兄弟和内弟都陆续做了官,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辛辛苦苦考进士出头的。自他祖父辈起,南丰曾家七十年来出了近二十个进士。故而他分外看不起窦舜卿这等靠着父荫,而身居高位的无能之辈。   可曾布也很清楚,窦家两代人几十年编织起来的关系网,足让窦舜卿的荒谬谎言变成天子心目中板上钉钉的事实:   “不论派谁去重新丈量土地,窦舜卿怕是都能跟他们拉上关系。如果他们跟窦舜卿一个声音又该怎么办?所有人众口一词的话,天子还能不信?还有陕西转运司那边,转运副使陈绎至今不肯在鄜延环庆推行青苗贷,而且还以供给绥德的军资粮饷难以支撑的名义,大肆在关中各州设卡抽税。如今刚过正月,道上难行,他这么做的影响还不大。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路上商旅渐多,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怪罪到横山开拓之事上去。”   曾布忧心忡忡,就跟京师里一样,关西局势最近越发的严峻,反变法派仿佛联络好的一般,就赶在年节前后一齐发难,让人措手不及。   现在想想,秦州那边的窦舜卿是韩琦的乡里,自然跟韩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没有韩琦,没有他父亲留下的余荫,凭窦舜卿的那点芝麻粒大的军功,根本做不到现在的官职上——他在京东防备海盗,招募了三百人,斩首也不过四十余,而昨天提到的韩冈,连同王韶在私信中提到的西贼内奸余党,他的斩首数都已超过五十了!韩冈才一个从九品,可窦舜卿又是什么地位?   而陈绎是开封人,别的不说,惯看朝堂风色可是京师本地人特有的本事,外地人不历练个几十年却学不来。即便不论他与京师豪商、宗室之间,可能有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只看如今的朝堂动向,他也必然会主动投靠韩、文、司马一派。   曾布能看到的,王安石自然不会看不到,但他倒能放得下,“王韶那边就先看一看再说,天子已经遣了王克臣、李若愚两人去秦州重新体量。等他们回来再做计较。”   “李若愚?”吕惠卿眉头一皱,心道怎么选了这人,“下官记得他曾经在广西任过走马承受,而当时的广西提点刑狱兼摄帅事的……确是李师中。”   “如果李若愚胆敢偏袒窦舜卿,一同欺君,那就再换一人去。朝堂上那么多人,总能找到与李师中、窦舜卿没关系的。”李若愚和王克臣已经走了,不可能再追回来。王安石知道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在他们把消息传回来之前,先给赵顼做个预防,以便让赵顼同意再派一队更为公正的使臣去秦州。   “绥德那边呢?陈绎怎么办?”曾布又问道。   “陈绎其人好功名,无甚德行。他敢这么做,是看着朝廷风向现在是往韩、文那边吹,等到天子决意一下,他必然会倒过来。”   “那怎么办?放着他不管?”曾布不以为然地反诘道。   吕惠卿摇头:“还是将其调回京中,省得给绥德添乱。陈绎品行虽陋,但按狱还是有一手的。”   ……   又是一桩出乎韩冈意料之外的……意外。   当韩冈与路明一起回到驿馆时,走出来迎接他们的第一个是堆着谦卑笑容的驿丞,第二个便是看起来一脸心浮气躁模样的王旁。   “衙内怎么来了?”韩冈心中起疑,跳下马来。   王旁上前道:“是家严让小弟来请韩兄!”   “相公今日可有余暇?”   王旁拱了拱手,算是道歉:“家严翘首以待。”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相公既然有招,又是衙内亲至,韩冈哪能不识抬举。”   王旁的模样更显恭敬:“……如蒙韩兄不弃,还请直呼小弟表字便可。”   韩冈微微一愣,这实在太不正常。但王旁既然这么说了,却不能不给他面子,韩冈郑重行礼道:“仲元兄。”   王旁一还礼:“玉昆兄。”   路明在后面看傻了眼,而驿丞也惊得张大了嘴,显然他们是因为看见参政家的衙内对一个选人低声下气地去结交,而震惊得难以名状。   “时候已经不早,家严也该从政事堂回来了,玉昆兄还是与小弟早点走吧。”   韩冈想了一下,抬了抬袖子,上面还有些方才在樊楼喝酒时留下的污渍,他笑道:“还请仲元兄少待,且容在下更衣。”   说罢,便丢下王旁走进驿馆中,路明也慌里慌张地跟着走了进来,他紧追在韩冈身后问道:“韩官人,你真的只是跟王衙内下了两盘棋?”   “下了两盘棋就有这等用?”韩冈冷笑,没有回答。   “这怎么可能?!”   王旁当是代表他的父亲来的。昨日明明是王安石找自家去的,但最后却让自己白坐了许久,今天让王旁亲自来,大概是有赔罪的意思在。   这样的做法说是前倨后恭就有些酷毒了,一国参政能对从九品的选人尽到礼节,韩冈的自尊心还是被满足了不少——“未能免俗啊。”韩冈自嘲地笑着。   来了这么一手,韩冈对王安石顿时生起不少好感,如此地位,如此名气,王安石却没有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子来,确实让人尊敬。   当然,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句俗语,韩冈记得更为清楚,并没有因为受宠若惊而昏了头去。   韩冈不知王安石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才这般殷勤。他一边换着衣服,一边心里也在来回盘算着。不管怎么说,见着王安石后就能知道缘由了。   换好衣服,李小六正好也回来了,省了自己让路明转口,韩冈直接吩咐他去张戬家报个信,最近天天都去张戬府上,今天去不了,按理得打个招呼。   将琐事一一交代完毕,韩冈终于从驿馆中出来,对着王旁歉然一笑:“累仲元兄久候了!” 第四十六章 龙泉新硎试锋芒(二)   王安石府,韩冈已经来得多了。在门房中,就坐过不少次,而在昨夜,他又在偏厅中与王旁下了两盘棋,但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王安石,连同他的三位核心助手一起。   王旁与韩冈一起回到府邸,问了门子一下,父亲是否已经回来。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直接领着韩冈往后院的书房走去。王安石事先就已经说过,只要韩冈到了,不要在偏厅中等,直接把他带到书房外厅去。   韩冈站在厅门外,王旁进去通报,王安石,以及与他正在厅中说话的三人便一起看过来。   与传言一样,高壮如牛的王安石的确长得很黑,比面如锅底的昆仑奴好一些,但也是在琼州海滩上晒了二十年太阳的模样。他身上穿的青布常服有些发皱,又褪色发白,看来这身衣服自做好后就没有浆过,只是洗得多了。都说王安石不拘小节,倒真的是一点没错。   而同坐在厅中的另外三名中年人,当是吕惠卿、曾布和章惇。他们都穿着公服,显然是放衙后,直接从衙门里到王安石这里来的。   章惇是韩冈第一认出来的,他与章俞眉眼间有七八分相似,神态间风流自蕴,不会认错。   剩下的两人中,身着朱袍,相貌俊雅的一个,应该是吕惠卿。吕惠卿才学出色,相貌气度也同样过人,曾深得欧阳修等人赏识,不过等他参与了新法,就摇身一变,成了反变法派咬牙切齿的福建子了。而他最近被天子特授五品服,以正八品太子中允的身份,穿上了只有四五品才能穿的朱红色公服朝服。章惇和曾布,还都没有这个福气。   剩下的一个自然是曾布,相貌普通,身材瘦削,除了眼神锐利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可一想到他有一个叫曾巩的兄长,本人又深得王安石信重,当然也不可能是普通角色。   “可是韩玉昆?”王安石的视线投了过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韩冈跨步进门,在王安石面前行礼道:“韩冈拜见大参。”   王安石看着行礼后站起来的韩冈,浅笑点头,不掩心中的欣赏。韩冈的外形本自不差,匪夷所思的遭遇和两段人生的经历所磨砺出来的气质,更不是等闲士子可比。   王安石看韩冈的气质,有着读书人的温文尔雅,宠辱不惊的恬淡,看体格,又是不输武将的雄壮。文武双全四个字,看来并不是王韶帮他吹嘘。   吕惠卿和曾布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这位秦州来的年轻人的确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出色一点。   章惇则走了过来。在韩冈方才进门的时候,王安石、曾布和吕惠卿都是坐着的,只有章惇站了起来。论地位,论年龄,王安石几人坐着是应该的,而章惇会站起来,却是因为韩冈对他父亲的救命之恩。   “大恩不言谢,我观玉昆也非俗子,无谓的客套话就不说了。玉昆对家严的救命之恩,章惇铭记在心,日后必有回报。”章惇说话豪爽,有点像是市井好汉拍着胸脯说自己一言九鼎的感觉。   “见义不为,无勇也。同为羁旅,岂有不守望相助的道理。”韩冈说得谦退,并不引以为功。   章惇很爽利地哈哈笑了两声,返身坐回座位上。   王安石将吕惠卿和曾布向韩冈介绍过,各自行了礼后,韩冈便在王安石的示意下,在下首的空位上坐好。而引韩冈进来的王旁则从厅后小门退了出去。   坐在最外面的韩冈,却被上首的四个人一起盯着,有点像是在参加考试,气氛比昨日结束的铨试还要严肃一点。   王安石首先发话:“吾日前观王韶荐章,言及玉昆出身寒家,世代务农。以玉昆之见,这青苗贷对百姓利害如何?施行起来又有何弊病?”   韩冈没想到,王安石的第一个问题不是问得河湟开边之事,而是自己对新法的看法。   也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河湟开边的重要性甚至还不如鄜延路的横山拓土,又怎么可能与青苗贷相比?   不过韩冈对此也有准备,只是顺序变动而已。别看他每天到处晃着,但拜见王安石时,可能被会问到的问题,他都有预备。凡事有备无患,韩冈过往的经验多少次提醒过他这个道理。   “青苗贷至今未在秦州推行,韩冈不敢妄言弊病利害。”看着王安石眉头微皱,韩冈笑了一笑,又道,“但韩冈知道一事,秦州民间借贷,年利往往在一倍左右,是倍称之利。因借贷了三五贯钱,使得子孙都背上巨债的例子,数不胜数。去岁韩冈重病卧床,家无余财可以延医问药。双亲怕累及子孙,就不敢借贷分文,只把家中田地尽数卖去。如果世间借贷的利钱真能降到四成,不论这钱是官府的,还是私人的,对百姓都是好事。”   “就是这个道理!”章惇立刻接话,却是在作哏一般地帮着韩冈,“可恨韩琦之辈,却道青苗贷祸害百姓。”   吕惠卿也道:“还有御史李常,他前日紧跟在韩琦之后,上书说地方上有官员推行青苗贷时,不贷本金而要百姓直接缴纳利息,但问他究竟是哪里的官吏这么做,他却说不出来。继而又说,天子一造宫室耗钱数百万,一宴之费耗钱数十万,为此才要推行青苗法来与民争利。”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王安石说着,微带怒意,赵顼于他有知遇之恩,而他又的确把兼济天下的希望和期许放在了赵顼身上,分外看不过眼御史往他身上泼脏水,“官家虽是统御亿万生民的天子,但自登基后,只有为太后和太皇太后修过宫室,从来没有为自己享乐而耗费公帑。”   “何止是李常,司马十二不也是与韩稚圭之辈一般声口?都说地方州县中有抑配青苗贷之事,还说以县官督责之威,蚕食下户。”吕惠卿狠狠说着,儒雅的脸上带着极深的愤怒。   曾布亦是愤愤不平难以自抑:“青苗法中本有规条,愿借则借,不愿借的也不强迫。若真有犯禁,有一桩查处一桩,天下各路都派人出去督察了。司马君实却还拿此事攻击青苗法。”   说起新法被攻击之事,在座的几人都有一肚子苦水,就像一个被接起引线的火药桶,蹭着点边就爆了,吕惠卿、曾布都是一般。   听得几名变法派的核心人物,像普通人叹着东家刻薄,工钱不高一样的一通抱怨,韩冈能体会到,最近这段时间,反变法派给他们造成的压力有多大。他笑道:“《刑统》禁人为奸盗,可世间奸盗之事从来不绝。按着司马内翰的想法,这是《刑统》的问题,还是把《刑统》废掉了事。”   厅中先是一静,然后一阵哄堂大笑便爆发出来。章惇性格豪爽,毫不介意地肆意大笑,曾布和吕惠卿比章惇稍稍收敛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就连王安石也是低头抿了口茶水,免得自己失态露出来。   “都道自石参政【注1】故去之后,如今朝中好谑的只有刘贡父和苏子瞻,想不到玉昆刻薄起来也如此锋锐。”章惇放纵的笑过之后,很快就正经起来,对心情收放自如,也是身居高位的必要条件之一,“只是司马十二可是会说话,拿玉昆之言驳他都没用。前日吉甫不就是为此跟他争起来了吗。”   “不知司马内翰是如何说的?”韩冈很好奇司马光的理由,《资治通鉴》可是帝王学的教材,能编纂出如此巨著,司马光的辩论能力绝对不差。   吕惠卿冷笑着:“司马十二是这么说的,‘愚民知取债之利,不知还债之害,非独县官不强,富民亦不强。’”   ——愚民只知借债的好处,不知还债的坏处,县官不强迫他们借贷,但过去富民也没强迫他们借啊。   韩冈听着愣了一下,然后直摇头。看司马光这话说的,因为是愚民嘛,所以只看到眼前借贷的好处,却不顾后果。对于这些乡愚,就让他们跟富民去借钱好了,官府不该掺和。   这个结论是怎么从论据推出来的?完全不成逻辑啊!   韩冈低声叹息,司马光也许才智高绝,人或许也不坏,但屁股歪了那就没办法了。屁股决定立场,司马光的立场当然与变法派站不到一起去。   他说道:“家师曾言,庶民虽愚,关乎自己利益之时,却会变得聪明起来。此是人之常情,司马内翰说的实在没道理。”   “司马十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吕惠卿说得毫不客气。   注1:即石中立。有名的性格诙谐。当员外郎时,与同僚去御苑参观狮子,同僚听说狮子一日要吃五斤羊肉,便抱怨说做官的连狮子都不如,石中立道:我等员外郎,安敢比园内狮。任参知政事时,有人劝他已居两府,莫要再诙谐戏人,他拿出敇书,道,敇命“可本官参知政事,余如故”。是天子命我什么都不要变。 第四十六章 龙泉新硎试锋芒(三)   司马光的才智天下谁人不知?在仁宗立嗣之事上,司马光只写了几份奏章、说了两次话,就让仁宗最终点头。而在司马光之前,包拯、韩琦、欧阳修他们不知苦口婆心地催了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以这等眼光和才智,他又怎会看不出青苗贷的好处来?   青苗法是李参在陕西首创,施行有年,得到的评价也很高,所以王安石才会现在地方试行,现在又准备推行全国。而司马光却硬是说他在陕西看到的青苗法“只见其害,不见其利。”   司马光之心,吕惠卿心知。   吕惠卿都定了调子,在王安石和他的助手们面前,韩冈也不介意拍拍司马光的脸:“若是借一还一,破产者几希。正是世间借贷多为倍称之利,下户方有破产之厄。如今青苗贷只要不强迫人借贷,百姓哪里还会有怨言?而富民要想贷钱生息,便不得不把利息降到与青苗贷同样的利率。百姓因此就有多了选择,不论公家、私家,让他们自选便是。此不是人情两便?常言道货比三家,此事不必教,即便是妇人也是一清二楚。过去只有富民的高利贷,贫民无可奈何,只能受其所欺。若是官府和富民都有借贷,百姓便多了个选择,他们自会去选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青苗贷推行过程中有问题是必然的,天下有什么诏令会完美无缺地施行,但青苗贷的带来的好处却更大,司马内翰反对青苗贷,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太偏驳!”   章惇双手一拍,哈哈笑道:“货比三家这句说的好。韩、文诸公尽道青苗贷与民争利,他们的眼界,却连妇人都比不上。”   曾布道:“殊不知他们是不是装出来的!?”   章惇不屑地笑了一声:“文、吕、马之辈自然是装的,但有一些人,却是真糊涂。”   “司马君实从不糊涂,除了兵事,他比谁都聪明。”王安石是司马光的老友,他对司马光的了解当然比在座的说有人都要深。   “说起兵事,不是听说司马内翰要做枢密副使了吗?”韩冈突然问了一句。   曾布道:“司马君实辞掉了。加上前天的一次,枢密副使一职,他已经辞让了三次。”   章惇嘲笑着:“司马十二不敢做的。他过去在麟州闹得那些事,他自己最清楚。累得庞颖公左迁青州,没有颖公保他,他少不了要降上几级。”   韩冈前几天就听说天子有意让司马光担任枢密副使,归入执政之列。但他同时也听说了,司马光在兵事上完全没有一点可供夸耀的功劳,反而有丢盔弃甲的败绩。   章惇所说的庞颖公指的是仁宗朝名相庞籍——他在后世一样有名,韩冈了解到庞籍的事迹后,很奇怪为什么到了后世他就成了奸佞。庞籍既没有做贵妃的女儿,本人也不是太师,只有个太子太保的名头,死后追封司空和侍中,除了御下甚严,官声并不差——庞籍的儿子和司马光是连襟。嘉祐二年,庞籍为并州知州,主管河东北部边防军务。为了方便起见,庞藉便将司马光带去并州,做了通判。   庞籍兼管河东防务,因为自己年纪大了,无力去巡视地方,便让司马代他巡边。当司马光走到麟州的时候,接受当地知州、通判的提议,向庞籍建议在边境靠西夏一侧修建两座军堡。但最后的结果就是筑堡军全家覆没,将领郭恩战死。   战后论罪,庞籍把司马光建议筑堡的文书隐藏,自己担下了罪名。而后看到庞籍被削去节度使的职位,司马光心中不安,上书坦陈自己的错误,最终却并没收到处罚。因此事,司马光事庞籍如父,同时也接受教训,不愿再论兵事,反对任何扩张军队和战争的决策。赵顼让司马光为枢密副使,也算是讽刺了。   “不过不论司马十二做着什么官,他总是有资格去议论变法的。而新法……尤其是青苗法,在施行中,总是免不了会有些问题,而成了司马十二之辈攻击的目标。”吕惠卿问着韩冈,神色严肃得像是一位考官:“不知玉昆有什么想法?”   韩冈摇摇头,精神却是暗中一振,这个问题他同样早有准备。当即答道:“想法倒是没有,朝廷大事不是在下这等偏鄙小臣能议论的。不过……朝堂上的大事不论怎么定,究竟是用的什么策略,到最后,总得下发到地方,发到州里、县里甚至乡里,发到在下这样的从九品选人手中,让我们,还有更下面的胥吏去做事。”   曾布思忖了一下,问道:“……玉昆是想说司马君实,当然还有韩、文诸人,会鼓动州县里的小官和胥吏,抵制新法?”   “这也算是一个原因。”韩冈随口答过,通过抓住话题,来影响谈话的方向,是他的长项,可不会让曾布牵着鼻子走,“我等小臣和胥吏一向苦得很,俸禄微薄,要做的事却很多,做不好还要受上官训斥,甚至责罚。也就在前几天,在下还在驿馆中,见到了一个从鲁山县来到待铨选人。他在鲁山县【今河南鲁山】下面的三鸦镇做了两年管勾镇内烟火兼捉捕盗贼事,也就是监镇。两年来他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在下看他的衣服,都是打着补丁的。还听他念了一首在三鸦镇时做的诗,‘两年憔悴在三鸦,无钱无米怎养家,一日两餐准是藕,看看口里绽莲花。’。”   韩冈说完,而在座的几人都陷入了沉思。韩冈说这些自然有用意,王安石也好,吕惠卿、曾布、章惇也好,不会以为韩冈只是随口说个笑话。不过韩冈的用意也不难猜,以他们的才智也不过是转眼中事。   吕惠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也是哈哈一阵笑:“玉昆倒是说得好,不知濂溪吃得口中绽莲花的时候,作不作得出他的那首《爱莲说》。”   拿着周敦颐开了个玩笑,吕惠卿接着又道:“说起来,我过去在真州做推官时,曾经自苏州转迁来的监酒税的选人,他也是作诗感叹,‘苏州九百一千羊,俸薄如何敢买尝,每日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章惇也明白了,他也道:“说起哭穷诗,我也听说过一首,是三班院的闲官所作,‘三班奉职实堪悲,卑贱孤寒即可知。七百俸钱何日富,半斤羊肉几时肥?’”   吕惠卿摇摇头,这首诗他也听过,很有些年代了。“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还是真宗朝做的诗。如今的三班奉职的俸禄可不差。”   “岂止不差,不是有说‘三班吃香,群牧……’”曾布突然住口,因为下一句话,可是要嘲讽到王安石头上。   “‘群牧吃粪’是吧?”王安石笑着帮曾布将下一句补上,并不以为意。虽然他是做过群牧判官,但吃粪的事他却从来不掺和。   三班院是相对于流内铨的武官铨选衙门,管的是低品武臣,如刘仲武就是归三班院管。正如流内铨内外不论何时,总是有着几百名没摊到差遣的闲散选人一样。三班院中,也总是有着两三百没差遣的大小使臣。三班院另外,就是圣寿之日,参加饭僧进香的典礼。等典礼完毕后,剩下的香钱都会散给这些穷苦守阙的闲官们,聚在一起吃喝一顿。   而群牧监掌管着天下马场,虽然每年养不出几匹合格的战马——作为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曾布曾经看过群牧司的账册,去年一年,全国各牧监出栏马匹总计一千六百四十匹,其中能作为战马的为二百六十四匹,剩余的则只能放在驿站里跑腿用。但靠着兜售马粪,群牧司却是从来不少赚钱。粪钱积攒下来的小金库,就是给群牧司的官员吃吃喝喝用的。   所以世间便有了笑话——三班吃香,群牧吃粪。虽然一个清高,一个腌臜,但餐风饮露的寒蝉,怎比得上滚着粪球的羌螂舒坦?   说了半天笑话,话题也是绕来绕去,完全扯不上正题,其实在座的每一个人却都是心底透亮,吕惠卿、曾布、章惇哪一个不是心有八窍,九曲回肠的人物;王安石性格虽拗,可更是才智高绝,哪能看不透韩冈弯弯绕绕的一番话下面,到底想说什么。只是他们不肯明着说出来罢了。   ——韩冈是在要求给低层官员加俸禄!   给公务员加工资,这是一包包着糖的毒药。本来朝廷就是因为三冗而是财计年年亏空,最多的时候甚至达到一千五百万贯,这其中,有官员的一份功劳——冗官!而且是很大一份功劳,单是发给文武两班,总计两万余人的官员队伍的俸禄,差不多占去了朝堂财计的两成还多!但朝堂根本不需那么多官!   现在再提高低层官员的俸禄——如果按韩冈话中的意思,必要时,还要给吏员发俸禄——由此造成的巨额支出,青苗贷赚到的,均输法省下的,还有农田水利法新开辟的,这么些财政收入怕是都得填进那个新挖的窟窿里去【注1】。   注1:不要以为这个政策不合常理,到了熙宁五年,王安石便主动增发底层官吏的俸禄,好让他们能安心做事,而不祸害百姓——就是北宋版的高薪养廉——这里只是让韩三将之提前了两年而已。 第四十六章 龙泉新硎试锋芒(四)   给低层官吏添支俸禄要花的钱实在很惊人,可并非没有好处。高薪养廉的效果,也许有,也许没有,除了王安石外,吕惠卿他们并不是很在意。但对朝堂政争,却是益处多多,显而易见。   一旦听说王安石要给天下卑官胥吏加发俸禄,反变法派到时会怎么说?   如果韩琦、司马光等人继续反对,好吧,全天下的低层官吏便一股脑儿的都会被他们得罪干净,变法派肯定会兴高采烈、加油添醋的为韩琦、司马光宣扬。   不反对,那陆续增加的巨额支出,就越发地让天子不敢轻易动摇各项以填补亏空为目的新法的施行,王安石的地位由此可以稳固。   当然,韩琦等人还有推波助澜这个选择。王安石说给每名监镇、县尉这样的选人月俸加上一贯,那韩琦可以喊“加三贯”,文彦博说“你看他们这么辛苦应该加五贯”,司马光说不定会喊个“应该加十贯才对”。这等操蛋的做法的确可以让变法派偷不着鸡蚀把米,但那时,天子又会怎样看待搅乱朝纲的反变法派?   对吕惠卿他们来说,这一招实在是妙不可言,因为只有变法,才有足够的财力支持添支俸禄这个政策。而反对变法,就没钱拿来收买人心,只能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话说回来,这事以王安石等人的才智不是想不到,等到财政状况好转,他们说不定就会想到并提出来。可现在王安石的口袋里空空如也,当然只会想着如何挣钱,省钱,而不是花钱,赵顼起用王安石,也是为了弥补财政亏空。   韩冈心中有些小得意,这是英国人在香港做过的事,让后接手的政府有苦说不出,韩冈只是随手拿过来使用。明明白白的阳谋,就算司马光、文彦博他们能看破,也化解不了。   当然,他既然给王安石支了这一招,就等于确定了自己的政治派别。但对韩冈来说,投靠哪一边根本不是问题!他本就没有选边的资格,举主王韶的依靠是王安石,河湟拓边所需要的朝堂支持也只有从变法派这里得来。   即便他是张载的学生,同时又承张戬、程颢之教,但在反变法派里依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就算是张戬,程颢二人,身为可上谏君王,下弹重臣的御史,在反变法派中的地位,也不过是马前卒而已,根本无法与王安石相提并论。   人总是趋利的,韩冈只会选择符合自己利益的一边,即便不看好王安石和变法的结果,但韩冈个人而言,变法派却是如今最好及唯一的选择。   曾布最后还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因为这一招实在太妙了。近日他被吕公著、司马光还有陈升之的各种小手段弄得一肚子恼火,却无处发泄。现在韩冈给他们支了一招,只是坐在这里想一想,就觉得一口怨气终于出了大半。   他笑着对韩冈道:“到底是韩玉昆,这一招确是有才。”   韩冈不接口,笑而不语,有些话说明白就没意思了,含而不露才是正确的应对。   吕惠卿却在盯着韩冈。他觉得韩冈提出的策略,就跟他的眉眼一般锐利……而且老辣。不像是个年轻人。但韩冈没有明说,一切只是他们自己的推演,也有可能韩冈根本没有想那么深,只是不好意思为……   吕惠卿忽而失笑,这个想法的可能性反而更低,洋洋两万言的《伤病营管理暂行条例》可是摆在过他的案头上,心思缜密,面面俱到,这是他当时就给韩冈的评价。现在说他想不到这么深,那就是在说自己没有识人眼光了。   后生可畏啊!吕惠卿感叹着。韩冈今年才十九,就已经如此出色,日后若能考个进士出来,前途不可限量。   为低层官吏添支俸禄,事关重大,牵连到朝堂的方方面面,不是短时间就能决定。即便决定了,也不可能一步到位,而是会逐步增长。放在现在,就仅仅是个可以考虑的提议而已。   但这个在预计中,必然能行之有效的提议,成功的影响了书房中的气氛,让在座的五人,心情都变得很轻松。   王安石拿起茶盏,啜了一口,冷掉的茶水口感发涩,但他喝得很是舒畅。王安石一向想得多,吃饭都是心不在焉,只会吃面前的一盘菜。喝茶往往也是茶杯摆在面前,一天都不会记得要喝。也只是现在心情放松,才会记得要喝水。放下茶盏,他笑问着韩冈,“玉昆见识过人,难得一见。如今中书检正五房之中,也是缺着玉昆这样的人才。不知玉昆是否有心到京中来?”   韩冈心中一惊,想不到表现太好也有问题。他摇摇头,如果自家有一个进士出身,或许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但他是王韶为了河湟开边才推荐的官员,他的去处只有秦州,“相公的夸赞,韩冈愧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又未有实务经验,中书里的事务不是在下能做得来的。何苦饮水思源,王机宜的恩德,韩冈始终铭记在心,不敢须臾或忘。”   韩冈的回答,王安石心中早已有数,也只是问问而已。韩冈虽然年轻,却是豪侠的性子,王韶对他有恩,他自然不会因为一点好处而背叛。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又道:“天子对河湟之事一直放在心上,王子纯的《平戎策》也是天子先看到的。玉昆你自秦州来,对河湟如今局势自然了如指掌,可有意入朝向天子述说一二?”   韩冈出了这么大力,立场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又谦逊如此,手上一时也没有什么可以奖励他的。王安石便想着让韩冈越次面圣,也好在天子心头留下名字,在崇政殿偏殿的屏风上留下名字。   韩冈心惊肉跳,头摇得更厉害,坚辞道:“无有寸功,如何可以面见天子?下官又不过一个从九品选人,卑官朝觐天子,也不合礼制。此事万万不可!”   开什么玩笑,让他出主意没问题,让他冲杀到前面去,这是让他做炮灰啊!回秦州挣军功才是真的。朝中有王安石支持,李师中、窦舜卿之辈不足为虑,辅佐好王韶,收复河湟边塞,这军功,当是太宗朝收复北汉以来第一功。王韶日后说不定能升到枢密使,而自己也有了青云直上的根基。   “也罢,那就下次好了。”见韩冈辞意甚坚,王安石也便不再坚持,心中则更加看高了韩冈几分。   此事一了,话题便不再局限于朝政,而是很随意地闲聊起来,众人谈笑风生。   看着辞锋往往一针见血,却又不失诙谐的韩冈,吕惠卿突然发现,不经意间,韩冈已经是跟他们几乎平等地在交谈,在说笑,在评论如今朝局。这与一开始打算考验一下韩冈的初衷,完全不一样了。   局面的改变,大概就是从韩冈说的那个笑话开始,而因方才他的计策,而成为定局。但除了自己,好像谁也没有发现这一点。   吕惠卿心中暗暗赞叹,能在潜移默化中引导气氛,确立自己的地位,韩玉昆的心思的确不简单——如果并非刻意,而是自然而然做出来的,那就更不简单——吕惠卿看出来了,但他乐见其成,因为韩冈的才能得到他的认同。   在参与变法事业之前,吕惠卿在士林中得到的评价是“学有操术,才剧器博”,“为当今士大夫之高选”,这些话是欧阳修、沈遘、韩绛、曾公亮所说。但到了变法开始之后,由于吕惠卿是变法派王安石之下的第一号干将,直接掌管制置三司条例司,变成了人们口中的奸佞。   评价急转直下,但这么短的时间,吕惠卿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未来也许不知,至少现在,他还是“才剧器博”的吕吉甫。对于他来说,地位的高低不算什么,豪杰居陋巷,蠹虫据高位,这样的情况太多了。才智、才学,才是他所看重的,这也是真正的士大夫们共同的认识。   书房外厅中的谈笑从紧闭的门缝中传了出来,王旁站在书房外厅的侧门前,心情阴郁,已经忘了自己来此的原因。   昨天尚与自己难较高下的对手,现在已经成了父亲书房中的座上宾,而且和吕惠卿、曾布、章惇这些被父亲赞不绝口的俊杰才士,毫无畏色地谈笑着。   因为身边有着父亲和长兄这样人物,王旁心中一直有着隐隐的自卑,而且父兄来往的友人,无一不是才气纵横,也让王旁自惭形秽。而愿意跟他结交的,却都是因为他父亲的权势而来。   可韩冈不同,他虽然是父亲请来,但昨日却被晾在了偏厅。与他势均力敌地下了两盘棋后,王旁便觉得多了一个能平等相处的朋友。可谁知,韩冈竟然毫不逊色于他过去见过的那些父亲和兄长的朋友,以卑官之身,却能在父亲面前言笑自如……   “二哥!”   王旁闻声猛然一惊,从失落中被惊醒,回头看去却见是自家的妹妹王旖【注1】。   十七岁的王旖,继承了母亲那一边的容貌,修长高挑的身材,又有着江南水乡女子的柔美。只是她的举动却一点不像大家闺秀,让开王旁,凑到门缝前眯着眼就想向里面看去。   王旁连忙拦住她,“二姐儿,别闹!”   “里面的是爹爹这两天常提起的韩玉昆?”王旖眼中闪着好奇的目光,“他真的亲手杀了那么多人?!”   “看不出来……”王旁突然醒觉,“二姐儿你到这里作甚?!”   “还说!”王旖气哼哼地说着,“二哥你不是来叫爹爹他们吃饭的吗?娘娘看你去了就没消息,才让我来找的。”她又望望堵在门前不动的王旁,不高兴冲他哼了一声:“话带到了,我先回后院了,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呢。二哥你也让爹爹他们快点去吃饭,别耽搁了。”   王旖说罢,就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后院去了。王旁看着性子太过活泼的妹妹,不禁叹了口气。回过头来,伸手敲响了厅门。   注1:实在查不到王安石的两个女儿究竟叫什么名字,即便是王安石写给女儿的诗作中,也没有透露。也只能自由杜撰了。王安石的子侄辈,都是单名,都带一个方。如王旁和王雱。虽然女儿一般不会模仿兄弟的名字,但以王安石的不拘俗礼的性格,让女儿的名字也从“方”旁,也是很有可能的。 第四十六章 龙泉新硎试锋芒(五)   一番话说得投机,韩冈被王安石留下吃饭,吕惠卿、曾布和章惇也照惯例留了下来,加上王旁,总共六人。   王安石向以清廉著称,参知政事家的饭菜也没有什么特别,甚至不比张家、程家好到哪里。不过韩冈还是见识到了传说中王安石吃饭时的心不在焉,他的确只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在吃。而且王安石不拘小节,有些菜从筷子上落下,掉在衣服上,他也是拈起来就放进嘴里,在座的几人都见怪不怪,倒是韩冈吃惊不小。   一顿饭吃完,韩冈又重新坐到了王安石的书房外厅中。厅内已经点起了七八支蜡烛,大概是御赐之物,每一支蜡烛都有儿臂粗细,燃起来后,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比起饭前,厅中现在多了一个王旁,暂时不是说正事,王安石也不介意让自己的儿子一起过来聊聊天。说起来他的这位二儿子性格上有些阴沉,王安石还是希望王旁能多参加一些士人间的聚会,增长阅历,结交朋友的同时也可以改改性子。   坐下来,闲聊了几句。王安石问着:“王子纯的确有眼光,运气也不错,能在伏羌城遇到玉昆。只是王子纯他信来的不少,说得却不清不楚,不知是玉昆为何会摊上衙前役?又是为何会被人陷害?”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听见王安石问起自己的经历,早有准备的韩冈便沉声说着,“韩冈的经历,天下千百州县,每天都会发生。能如在下这样遇上贵人的却没几人……”   在王安石书房的外厅中,韩冈将自己从病愈后的遭遇和经历,一桩桩、一件件地娓娓道来。没有什么遗漏,但也无须夸张,平铺直叙的词句,已足以让在座诸人叹为观止。   其实,韩冈的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已经完全可以算是一个传奇。是个极精彩的故事,又是摆在眼前的事实。除了王旁,四名听众都是见多识广,但生长在和平安宁的皇宋腹地的士子们,即便是王安石、吕惠卿这样少年时便走遍四方寻师访友的读书人,也绝没有这般波澜起伏、危机处处,却又每每绝处逢生的人生经历。   王安石也不免为之惊叹。韩冈他被陷害,他被压迫,他被谋算,但最后,却是他站在数千人的尸体上放声大笑。如果只看韩冈背后的三份荐书,以及王韶所写的几封私信,任谁也不会知道他这一路走来有多少艰难险阻,又是怎样被他一步步地跨越过去!   难怪能得王韶如此看重!也难怪他能一下得到三份荐书!   韩冈不出意料地在王安石他们的眼中看到欣赏和赞叹。   塑造个人形象讲究技巧,韩冈在张戬、程颢面前温良恭俭,做出一副勤学好问的好学生模样,虽然他的确好学,但他所表现出来的性格,却与他的本心背道而驰。之所以这样做,因为韩冈明白,要接近程颢、张戬这些道学家,不把自己打扮成同类是不成的。   所以他把一身的锋芒收起,将果决的手段敛藏,最后出现在在张程二人面前,是一个好学、勤谨、肯上进、同时还有些才华,最重要的是为人正直守礼的韩玉昆。   但在王安石面前,那就不一样了。韩冈需要给王安石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张戬程颢面前的那种好孩子的形象是不成的。   他不介意说出在德惠坊军械库中杀人反栽的盘算,也不介意说明他在裴峡谷杀了两名陈举内应的决断,因为王韶每每拿来比拟韩冈的张乖崖,他杀人放火,灭了道左黑店一家老小的轶事,也是到处流传。   “若非是玉昆,换做是他人,即便是我处在玉昆的位置上,怕是会凶多吉少。”曾布叹着说道:“倒是子厚,应该能杀出一条路来。”   章惇摇摇头:“难说,我可没有玉昆的好身手。”   吕惠卿觉得两人都没说到点子上:“武艺倒是其次,智计亦是末节,关键是玉昆能下决断。在伏羌城,对向宝家奴的那一箭,射得的确好。”   “其实这些算不得什么,因为在下清楚,阴谋诡计从来是见不得光的,只要自己行得正站得直,理直气壮,便是鬼神难侵。”   韩冈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立刻,眼神坚定起来,把准备已久的一番话,缓缓说了出口:“话说回来,也是同样的道理,青苗贷一事其实有个更简单的解决方法。不需添支俸禄,只要把事情摊开来说就可以了。韩相公、文相公,他们不是说青苗贷伤民吗?那就把他们家里放贷收息、残害百姓的事都曝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天下人看清他们的用心,好做个评判!”   韩冈轻轻笑着,微微眯起的双眼寒芒四射。入京后压抑许久的如剑如刀的锋锐性子,此时终于扬眉出鞘。   王安石前日称病不朝,请郡出外,那是无可奈何下的防守,像个女人一样对着三心二意的情郎说着有我没她。但韩冈的建议却是彻头彻尾、犀利果断的进攻。   依照朝堂惯例,玩着一些阴谋诡计,韩冈没这个本事,即便是前面加薪的计策,也不过是拾人牙慧。但他可以挥起大锤,照脑门直接来上一下。   简单,直接,而且有效。   龙泉三尺新磨,正要一试剑锋。   厅中一时静了下来,谁会想到韩冈突然间出了这个主意。王安石盯着韩冈的那对犀利锋锐的眉眼,突然发觉他对这名关西来的年轻人,了解得实在太肤浅了。想不到韩冈在谋算深沉的外衣下,藏着的竟然是锋锐如剑的性子。   章惇不掩激赏之色,曾布打了个哈哈,“这田籍户产可是不好查的。”   “何必要查田籍户产?!窦舜卿说一顷四十七亩时,可曾查过田籍户产?可有半分真凭实据?当然,窦舜卿是信口胡言,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我们说得都是实话,文家、韩家,他们两家难道没有放贷收利之事?!只是数目多少的问题,差个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激得他们上章自辩,那就足够了。”   韩冈一直以来其实都对变法派的畏首畏尾有些不以为然,既然已经得罪那么多人,何不干脆得罪到底?!看看商鞅是怎么做的,只是城门立木吗,他可没少杀人,顺便把太子的师傅都治了罪。如今还把对手留在朝中,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富弼、韩琦是走了没错,但他们离开朝堂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在政事堂太久。新帝登基,他们这些元老重臣本就是要先出外的。   在韩冈看来,王安石实在太克制自己了【注1】。   如今都是看着反变法派向王安石身上一盆盆地泼着脏水,而王安石他们只是招架,为自己辩解,却少有对进行人身攻击的。当年庆历新政时,吕夷简是怎么对付范仲淹一党的?从欧阳修闺幕不修,到苏舜钦卖故纸公钱,再到攻击范仲淹结党,几桩事一起发动,便把范党一网打尽!   “再说韩稚圭的弹章。他说青苗贷不该贷给城里的坊廓户。凡事须正名,以青苗贷这个名字,贷给坊廓户是不对。可改个名字不就行了吗?把青苗贷改成利民低息贷款,韩琦之辈还能说什么?名正方能言顺,只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为了救民水火的,而且没了青苗的局限,贷给城里的坊廓户也没了问题。同时明白指出天下的利息太高,朝廷是不得已而为之。”   “接下来韩、文、吕诸公还会有什么手段,在下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只要把他们私底下的一些心思暴露出来,他们不可能再去迷惑天子和世人!”   韩冈说得毫无顾忌,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地位与他所攻击的韩琦、吕公著等人有多大的差距。   按道理说,韩冈一个微不足道的从九品选人,在朝中,不过是升载斗量之辈。煌煌神京,天下中心,这里并不是适合他的舞台,完全不够资格上去参与演出。上面的主角,是王安石、是司马光、是文彦博、是吕公著,也有身居千里之外,也能动摇京城舞台的,有富弼,有韩琦。即便是配角,也是吕惠卿、曾布、章惇、张戬、程颢之辈。如果一个最底层的官员自不量力的跳上去,被踢下来,跌个粉身碎骨,是最有可能的结局。   但是……韩冈就是不愿意在旁边看着热闹。他以一介布衣撬动秦州官场变局,如今已经能在王安石面前说上话,如何不能让朝堂为之动摇。那座光鲜亮丽的舞台,他暂时还不能站上去,但在幕后推波助澜,也不失一桩快事。所以他方才出谋划策,所以他现在兴风作浪。而且既然已经决定站在变法派这一边,韩冈自然不会再想看到王安石犹豫不决,最后走向记忆中的变法失败的命运!   可是王安石他们如今做得最多的就是辩解,因为王安石不愿意用上与自己的反对者同样的手段——他深知如此去做的后患。   一旦他们这么做了,牛李党争可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一旦变法派不再局限于就事论事,开始攻击反变法派的人品、策略、用心,那样……就是党争的开始。不再是因政策才划分出来的派别的争斗,而是党同伐异,不论对错,只论党籍。王安石暂时还不敢这么做。   但在韩冈看来,韩、文、司马等人可没这样的觉悟。他们不断攻击变法派的人品,攻击变法派的政策,攻击变法派的用心,好吧……只要跟新法挂上钩,没有一件事他们不攻击的。   党同伐异,不论是非,这不是党争是什么?   既然反变法派已经跟疯狗一样疯狂乱咬,宁可自己一身膻,也要把新法拉下马,那就该反咬回去。谁的身上都不干净,韩琦、文彦博都不是清白纯洁得跟刚出身的婴儿那样屁股干干净净的人物,韩琦在相州没少夺人田产,文彦博在仁宗朝勾结内宫的事也还没洗干净呢,在老家也是一样一身是冤债。   党争并非好事——这是对天子来说的。因为一旦党争开始,就必须分出个胜负,就像唐时的牛李党争,又或是庆历年间的吕范之争,非得将对手一网打尽不可。即便是天子,也无法置身事外,更不能像过去的一年里那样和着稀泥,玩什么祖传的“异论相搅”,必须旗帜鲜明的选择一边。最后的结果,就是得到天子支持的一党,把所有的敌对党人,赶出京城,赶出朝堂——自然,在现阶段,只会是新党。   这些道理,王安石他们岂会不明白,在座的几位都是对历史比韩冈精通百倍的俊杰才士,何事不能看得通通透透。只是他们在朝中站得太久,牵连太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而已。   王安石他们即便是家中窜进一只老鼠,也会因为顾忌着周围全是易碎的瓷器,而任其啃着米缸里的存粮,但韩冈却不介意拿起官窑的雨过天青去砸蟑螂。   因为他是初来乍到,因为他关系全在秦州,因为他根本不在乎京城掀起多大的风浪——除了在座的五个人外,没人会相信是一个从九品拉开了党争大戏的戏幕,即便是日后传扬开来,韩冈只需一声冷笑,就能为自己洗个白白净净。   “我只怕事情闹不大!”韩冈没说出口,但王安石他们都听明白了。   王安石轻轻摇头,曾布低头沉思,章惇面露微笑,王旁目瞪口呆,而吕惠卿则在心中暗骂着王韶不会带眼看人,“他哪里是张乖崖?……分明是贾文和!”   注1:翻看熙宁二年到熙宁五年这一段时期的史料,就能发现新党实在太好人了。史书上满篇都是旧党的攻击和弹劾,把附和变法的大臣说成是猪狗不如,主持变法的说成是奸佞小人,连王安石这样道德和人品都挑不出错来的人物,也有十条大罪和辩奸论等着他。而新党一派却少有如此激烈的弹劾,连攻击对手人品的情况都很少见,直到熙宁五年后,变法有了成果,才彻底的把旧党势力从东京城清除出去。 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上)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中旬。   天气还是有些轻寒,但汴河两岸的垂柳枝条已经有了融融绿意,而站在汴河边,也能看到河面上的冰层一天天的消失无踪。街巷上的行人因为天气转好的缘故,多了不少。   不过街巷上的气氛稍显紧绷,本来前些日子还有些对自己充满自信的士子,在街上游逛。但再过三天就是科举的礼部试,从七八天前起,街上和酒店里的读书人,倒真是一个也见不到了。   而韩冈这边,自前日在王安石府上慷慨陈词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见过王安石。当日所言的几条计策,王安石究竟用还是不用,也不是他所能左右的。韩冈明白,王安石他们不是自家手上的傀儡,自己怎么说他们就会怎么做,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   但韩冈更清楚,他的一番话已经在王安石等人的心底埋下了种子,等到合适的时候就会生根发芽。不管怎么说,就是看着老鼠一个劲地在面前蹦跶,即使没有任何危害,也已经够恶心人了。何况领衔旧党的诸多元老重臣,还有身为赤帜的司马光,他们不是老鼠,是老虎!   韩冈的一番言论就是恶魔的劝诱,开花结果不一定是现在,但总有茁壮成长的一天。   以韩冈对章俞的救命之恩为名,章惇则来过两次。但两次会面,章惇绝口不提有关变法之事,韩冈也当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点也不提。而刘仲武,于章俞同样有救命之恩,韩冈看章惇的样子,对他很是看重,看起来即便在向宝面前失了宠,刘仲武还能在章惇幕中混出头来。   在等待告身发下的这段时间里,韩冈一众逛过了类似于后世娱乐中心的桑家瓦子,在里面听了说三分,诸多杂剧,还看了一场光着上身只穿兜裆布的女相扑。   桑家瓦子是娱乐场所,而大相国寺则是小商品市场。趁着每月五次大相国寺开放,所谓万姓烧香的日子,韩冈进寺内入乡随俗的烧了几炷香,但主要还是参观游玩的用意居多。   万姓烧香只是个名义,实际上大相国寺开放的目的却是集市。尤其是从大门到主殿,有卖花鸟虫兽的,也有卖家用摆设的,东京城里诸多尼庵道观,也在相国寺中有着固定的铺位。那些尼姑道姑日常无事时做的女红,都在摊子上摆着发卖。   与一到相国寺,就双眼发光的路明和刘仲武不同,韩冈对逛街店的兴趣不大,两次都是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第一次来时就买了点带回秦州的礼物——便往后殿走。   不得不说韩冈过去对大相国寺有很大误会。这座皇家丛林名义上是一座寺,但其实是几十个僧院组成。而且里面的和尚不是一个宗派,有律宗,也有禅宗。   律宗的弟子端正严肃的双手合十,低头念着经文,而两个禅宗的和尚在旁边晒着太阳打打机锋,这样的情况很常见。但不论是哪个宗派,香火钱都是要收的。   两次到大相国寺,韩冈都在寺内转来转去,香火钱给得不少。这不是他虔信浮屠,而是想找几个有点水平的和尚去秦州。无论是党项还是吐蕃,每一个蕃部几乎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惯做的杀人放火,并不会影响他们对浮屠的崇拜。   所以韩冈当日给王韶出的主意中,便有一条就是向河湟蕃部派出。可韩冈现在发现他想得太简单,走马观花一样的闲逛,要是能撞到一个有心一建功业的和尚那就有鬼了。而且东京城如此繁华,那些贼秃又怎么会放弃花天酒地的夜生活?!   此时和尚娶妻的情况不少,“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这是如今对娶妻生子的僧人的戏称。当韩冈看到一个光溜溜的秃脑袋旁边,傍着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他便放弃了搜寻,这个问题让王韶头疼去好了。   这一天,韩冈久等不来的告身终于发到了手上。   官诰院的官厅中,一名黑黑瘦瘦的苍老文官,展开画轴一样的告身,正用着一股子怪异的广南口音,念着上面的文字。   韩冈对此很是遗憾,本以为今天能见到正担任监官诰院一职的苏轼,却没想到只是一个吐字不清,腔调怪异的广南佬出来。   韩冈在下面垂手肃立,努力想听明白他到底是在说些什么,但这个黎或是李判院见鬼的广南腔调,让韩冈听得一头雾水。只听清了自己的名字,并确认了他的告身不是由四六体骈文所写——当然他也不够资格。只有侍从官以上的告身,才会四六骈骊,写得文采飞扬。如韩冈这等青袍小臣,他的官诰能由骈文写就,只会是遇上官诰院的官员和书办想练练笔的时候。   正常的京朝官和选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礼节的问题忽视掉也无所谓。今天显然心情不好的官诰院判院,并不想跟韩冈说什么恭喜之类的套话,他将韩冈的告身装回到锦囊中,递给一边的令史,反身就走了进内厅去。   令史和令丞差一个字,但一个只是小吏,而另一个则是官人。判院能拿大,而尚书省中的积年老吏,敢于欺蒙上官,却不会无缘无故得罪人。   他笑眯眯地走到韩冈面前,弯腰低头,双手将告身锦囊奉上。   韩冈一笑,接过锦囊。回头使了个眼色,站在院中等候多时的李小六,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捧上了一贯铜钱。这是新官得铨后,惯例给人的赏赐。   这钱令史收得心安理得,韩冈交得理所当然。而除此之外,韩冈在拿到告身前,还向官诰院缴纳了三足贯的大钱。这叫绫纸钱,也可以说是工本费,不交的话,官诰就拿不到手。前两天,韩冈让李小六吃力的将三千枚小平钱挎在身上的时候,不禁想着,官僚机构果然都是一个德性。   令史恭喜了韩冈两句,拎着钱串子送了韩冈出门,便走了回去。韩冈拿着价值三贯的锦袋,盯着缎面上的云纹看了半天,突然右手用力,五指一收,里面撑起官诰绫纸的两根纤细木轴,就在他的掌中弯曲变形。   “官人?!”李小六在韩冈身后惊道。   韩冈慢慢地松开手,告身所用木轴的质地应该很不错,一下就恢复了平直。   韩冈掂了两下,轻飘飘的。为了这个像画轴一样的东西,他费了多少辛苦,因他而死的冤魂也不知多少了,因为他,很快朝堂上又要卷起轩然大波,辛苦到最后,也不过换来了这个东西……而且拿到手上前,一个猥琐不堪的小吏露着一口破烂的黄牙,跟他比了三根手指:“三贯。”   虽然只是工本费,但韩冈还是觉得心里怪怪的。   把锦囊收进怀里,韩冈领着李小六离开官诰院衙门。就在官诰院大门外,路明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昨日刘官人得官,今日韩官人得官。果然是烛花连爆,可喜可贺。”   韩冈笑着,方才复杂的心情好似已消失无踪:“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能拿到手,也算不枉我的一番辛苦。”   “官人得官之艰,这世上少有人能比。”路明深有体会地点头附和,完全没有一点羡慕嫉妒之意。   韩冈得官之辛苦,路明已是一清二楚。他这些天来,一点一滴从李小六、刘仲武还有韩冈本人这边,打听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信息,如同拼凑一幅散碎的拼图,路明拼出了韩冈从布衣一直到今天走出官诰院的艰难道路。   路明有时在想,如果是自己处在韩冈的位置上,怕是骨头都能拿来敲鼓了。   时已近午,韩冈三人在路边找了家脚店,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点了几个酒菜,韩冈便把告身从怀里取了出来。   打开锦囊,抽出告身,是个木轴长度只有不到一尺的小卷轴。   据韩冈所知,宰执官的告身都是金花五色绫纸所制,而且是十六七层绫纸裱糊起来,犀角为轴,彩丝系带,由紫丝网罩着,连装告身的袋子也是用最上等的云锦缝起。   而他手上的这个从九品的告身则是最普通的五六张白绫小纸叠合,用的是木轴青带,袋子也是普通的锦缎。   路明和李小六伸着脖子盯着韩冈手上的这个卷轴,不管形制再简陋,但这毕竟是官员的凭证,多少人一辈子都弄不到手。   “官人,快打开看看。”李小六催促着。   韩冈嗯了一声,满不在意,他的差遣早定,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判司簿尉的本官究竟定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只是关系到俸禄多寡而已。   解开卷轴上的系带,韩冈将之展开。几行端正的楷书占去了告身卷轴中心的位置。   “密县县尉?”托前世走南闯北的福,韩冈地理的水平很高,很快便将自己的本官与记忆联系起来,“是新密市吧?”   密县县尉就是他的本官了,不过韩冈不用去密县应差。这个时候,在密县必然另外有个县尉,管着县中兵事和捕盗,那是他的差遣。而韩冈的密县县尉只是发工资的凭证,他的工作在秦州。   说起来差遣和官职分离的这个见鬼的官制是在很好笑,不过这也是从晚唐五代流传下来的后遗症,不是轻易可以改动。   只是韩冈又纳闷起来,能在后世留下名号的地区,怎么是下县?   判、司,是州中官职,簿、尉,是县中职司。因为天下四百军州,两千余县,人口、税收、地理、历史各不相同,所以这些州县就被分个“赤畿望紧上中下”等七个级别出来。由此而来,同样是从九品的判司簿尉,其实里面也分了个三六九等。   新入官的进士,他的本官会是望州的判、司,或是次畿县的簿、尉,而九经则下一等,为紧州判、司,望县簿、尉。再往下,是五经、三礼诸科。而韩冈这样布衣入官,则是倒数第二档,下县主簿县尉而已,只比花钱买官的进纳官高上一点。 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中)   “密县?”路明探过头来,吃惊道,“这不是京东东路的上县吗?官人怎么会被授予上县的县尉?”   “上县?……原来如此。”   韩冈转眼便会意过来,这是王安石给得报酬吗?未免也太小气了一点。不过韩冈挺欢迎这样的改变,“上县县尉的俸禄可比下县要高不少,没人会嫌俸禄多。”   “上县易下县,可不仅仅是俸禄多一点这么简单。”韩冈的身后传来一个莫名耳熟的声音。   韩冈闻声回头一看,便站起来行礼,“原来是刘令丞!”竟然是前些日子在铨试时给韩冈添乱而不果的流内铨令丞刘易。   刘易笑嘻嘻地过来,拱手道:“玉昆贤弟,久违了。”   贤弟?我们的关系有这么好?韩冈算是佩服刘易这样的低层官员的脸皮厚度了。虽然这样的人物并不罕见,但事有反常必为妖,刘易主动过来搭话,肯定有其原因。   刘易在韩冈一桌的空位上坐下,故示亲近地笑道:“向日一见,便知是玉昆贤弟是贤良之才。如今得王相公青眼,鹏程万里也是指日可待。”   “不知令丞此言何意?”韩冈问着。   “玉昆何必故作不知。”刘易见方才韩冈的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哪里肯信他对此一无所知,“王相公亲自至中书下令,将玉昆的本官定为密县。上县簿尉晋初等职官,是两任四考,而无出身的下县簿尉,就至少要三任六考,也就是六年后,才能晋升。而且以王相公对玉昆你的看重,只怕三五任之内,就能转官了。”   原来如此。只是韩冈觉得让刘易有这种一百八十度转变的理由还不足,光凭王安石将自己的本官提了两级,刘易就改换门庭,这实在太可笑了。即便想搭上新党的船,也不该找尚无半点声名的自己。   究竟为了什么,刘易很快为韩冈解惑:“今天吕吉甫致书天子,但言近日朝堂诸公,往往斥青苗贷为害民之法,为一正此法利民之本心,奏请改青苗贷之名为利民低息贷,而青苗法也同时改名做利民低息贷款法。”   韩冈笑了,等了半个月,新党终于忍不住开始有动作了。虽然将青苗贷改换名头,是他出给王安石的几条策略中,最为简单易行的一条,而且是忌讳最小的一条,其他条款并无动静。但既然新党既然已经采用他的计策,那么当这个策略有了成功的回报后,接下来的几条,怕也是会陆续施行。   在刘易眼中,韩冈唇边若有若无的微笑,是一切了如指掌的自信。他心中暗喜,看来自己果然猜得没错。这名从九品的选人,当已经入了王安石的眼界,是参与核心策略的资格,说不得日后就会跟吕惠卿等人一样,数年间便会飞黄腾达。   既然自己办事不力,开罪了过去的后台,都有消息说自己最近可能会被迁到荆湖南路哪一个偏僻军州任司理参军,那换个门庭也是理所当然的。以刘易如今的窘境,即便是根稻草,他也要抱上去,韩冈虽然官卑,却也是刘易缓急间能找到的唯一助力。   ……   与刘易随便扯了几句,韩冈把他打发走了。刘易巴结自己的原因,韩冈到现在都无法确认,但他隐藏在笑容中忧虑,能看出来不似作伪。   只是韩冈没兴趣应付他,自己拿到了告身,他这趟来东京的行程也就到了尾声。连朝堂局势究竟怎么变化,韩冈也不想再理会,何况一个毫无节操的流内铨令丞?   秦州的事大概是解决了。与新党斗得越厉害,旧党众臣就越没有余暇去找王韶的麻烦。韩冈前些天还在驿馆听见秦州的宜垦荒地是一顷还是一万顷的争论。但今天,当韩冈回到城南驿中时,他所听到的讨论,无一例外都是与青苗法易名有关。   “青苗贷改名便民低息贷款?王介甫这是出的什么昏招?”   “改个名字就有用了?”   “犯官改了名字重新考进士的都有,这法令改个名字,说不定骂的人就会少一点了。”   “胡扯,改个名字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本质还不那些东西。”   “你们不知道,这是三命僧化成支的招。前日夜里王大参亲自把化成请到宅中,请他发了文王六壬,算出了青苗贷的名字不吉。所以王大参才赶着改名。”   “林十七,你也别扯了,一个和尚不念经礼佛,却去当瞎儿先生,他说的话,能有几分是真?”   “不知司马君实会怎么说!”   “大概会笑……”   城南驿的外厅中一时成了菜市场,韩冈听了几句,便转身上楼。消息刚刚传开,少有几个靠谱的。但听着他们的话,他给王安石支的这一招的用心还没人看透。不过等过上几日,新党接下来的手段一个个开始实行,王安石的用意,自然很快就能传播开来。   只是自己提议的计策,却在口耳相传中变成了三命僧化成的招数,韩冈只觉得有些好笑。三命僧化成在东京城名气极大,以能断人三生休咎而闻名。他住在大相国寺的偏院中,每日宾客盈门,高官显宦从来不少,连王公宰臣家的家人都在老老实实地排队,请他推算个运数。   韩冈对此则秉持着孔夫子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只在外面看了两眼,就掉头离开。   回到房间后,韩冈让李小六打理了一下行装,这两天就该回秦州了,东西要先整理一下。而韩冈,则整了整衣服,往小甜水巷的方向去了。   这些天,张戬和程颢都挺忙,攻击新法的工作让他们忙得脚不沾地。因为程张二人的忙碌,韩冈已经有两天没有去拜访,如今就要返乡,韩冈当然要再见上他们一面。   僻静的后巷中,韩冈推开偏门,自行走进程家的院子。程颢、张戬都把他当子侄看待,他在两家进出自如,并不需叩门等人通报。   “玉昆哥哥。”韩冈刚走进院中,一个小女孩的清脆嗓音便传进他耳中。   韩冈循声看过去,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从通后院的小门中走了出来。小女孩儿绑着双丫髻,长得雪玉可爱,一双透着天真的大眼睛,皮肤如初雪一般白净。大概是天气尚有些冷的缘故,小脸上还泛着红晕。   “是二十九娘啊……”韩冈冲小女孩笑了笑,一点也不避讳。   小女孩儿是程颢的女儿,族中排行二十九,今年才不过十一岁。是程颢在鄂州任官时所生,故起名作鄂娘【注1】。以任官之地,为子女取名,是很常见的事。司马光便是在其父司马池在光州光山县任知县时所生,其名就由此而来。   小女孩很懂礼貌,儒学宗师家的家教也的确出色,程鄂娘行礼、问好做得一板一眼。并不似老学究打躬作揖的那样礼节繁琐得惹人厌,而是平添了一分可爱,更有着大家闺秀的娴雅,可以想见她几年后的出色。   韩冈回了半礼后,就见着小女孩儿小碎步跑到身边,仰头问着:“玉昆哥哥怎么这两天都没来?”   “先生事忙,不便打扰。”韩冈低头看着程鄂娘带着稚气的一张小脸,如同山中潭水一般清澈的双瞳,就想起了远在秦州的韩云娘,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韩冈暗暗一叹,收起纷乱的心绪,他又问道:“先生呢?今天还忙不忙?”   程鄂娘很认真地点头答道:“爹爹刚刚回来,和表叔公在书房里。”说着,她又歪着头想了想,“表叔公心情很不好呢。”   小耳报神跟韩冈很亲近,程家张家的几个子女也都跟韩冈很亲近。程颢张戬治家严谨,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格,平常吃用都是从简朴中来,玩具什么的更是少有。而韩冈因为经常在程张两家蹭饭,有些不好意思,便在逛大相国寺时,买了几件小什物送给两家的孩子,程鄂娘手腕上的辟邪桃核串,就是韩冈送的。   韩冈是一片好意,张戬程颢也不好说什么。也因此,程张两家的子女们,看到韩冈便是哥哥长,哥哥短。   又哄了小女孩几句话,韩冈便走进程颢的书房。书房内张戬沉着脸,使得气氛有些凝重。   “两位先生,韩冈来了。”韩冈上前行礼。心知两位监察御史应该是听说了王安石今天的动作。他们不同于城南驿中的闲官们,变法派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会往深里去想,所以心情看起来有些糟糕的样子。   “玉昆来了。”程颢抬头招呼了一声,张戬则闷着头不说话。   虽然韩冈心知张戬阴沉的原因,但还是得装作糊涂地问一下。他用询问的眼神望着程颢,程颢了然一笑:“玉昆,可听说过今天朝堂上的一桩大事?”   “听说了,方才驿馆中一群人正说着这件事。利民低息贷款是吧?”韩冈点点头,直言道:“这是好事啊。”   “什么?!”张戬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韩冈,他的这个学生怎么会支持青苗法?他怒道:“与民争利这是好事?朝廷放债这是好事?!”   韩冈不以为然。管子设女闾,以皮肉钱九合诸侯匡复周室,圣人不还是说“微管仲,吾披发而左衽”。不过这些话韩冈不好说出口,那样就真的要吵起来了。   注1:程颢在史料中留下记载的女儿有两人。年长的未留名——只云程氏孝女,而年幼的幼年早夭,在她墓志铭上记载名叫澶娘——是程颢在澶州任官时所生,时间是在熙宁四年。故而从程澶娘的名字反推回,得到了程鄂娘这个名字,也算是杜撰了。 第四十七章 不知惶惶何所诱(下)   韩冈向张戬解释着:“这对百姓是好事。因为官府把低息贷款的名头打出来后,天下富民再想维持倍称之利便不可能了,如果想继续放贷,就只能把利息降到跟官府一样,这对百姓不是好事吗?天下百姓哪能承其恩惠?”   “玉昆你还年轻,不知其中情弊。”张戬摇摇头,果然还是历事不多、受了蛊惑的缘故,“州县胥吏多伪诈,皆尽小人,而州县官也往往受其所欺。一旦实行青苗贷,他们能上下其手的机会太多了。别的不说,提高利息,减放本金,这都是他们做得出来的。”   经历过陈举、黄德用之事,韩冈很清楚地方上的胥吏们有多么无法无天,但讳疾忌医却也是要不得的,“如果依着青苗贷原来的名字,百姓都听不懂究竟是何事,只能任凭地方官吏所欺。前些天不是有个陈留知县,他在衙门外贴了三天的布告,又在乡里贴了三天的布告,回过头来便撕了布告,说无人请贷,在陈留县不用推行青苗法。可这么短的时间,又不向百姓宣传,贴了几张纸,又怎么会不让人犹豫?而如今利民低息贷的名字说得清楚直白,又有谁会闹不清?”   张戬紧锁着眉,连连摇头。在他眼里,韩冈现在就如同一头犟牛,死咬着牙坚持自己的意见。“放贷收息,朝廷体面还要不要了?”   “朝廷的体面由百姓中来,百姓富足,朝廷自然有体面。”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青苗贷推行下去,尽管如今的富民不能再放贷,贫民不会再受他们的盘剥,但主管青苗贷的官吏,却只会一步步地比早前更加酷毒。”   “我当然知道,不论是什么样的政策,都会在施行的过程中变得对权力者越来越有利,旧的利益集团被打倒,新的利益集团便吸着他们的血茁壮成长,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韩冈腹诽着,神色间却装得一本正经:“但总不能看着天下百姓一直受着富民所欺。学生家自先祖父起,便是以务农为生。两代人四十年的辛劳,一亩一分地积攒下了百亩田地,但学生一场重病就把几十年的积累全毁了,若不是学生病愈得及时,如今也不知要背上多少债务!如果当时有息钱低一点的借贷,学生家的田地产业何至于被人剽夺的半点不剩?”   韩冈与张戬第一次争论起来,不过韩冈小心地控制事态的发展,不使争论变成争吵。他也不想日后跟自己的师长变成势不两立,所以得提前打个预防针,省得张戬和程颢听说他投了新党,以为自己受到欺骗。   程颢倒是觉得韩冈说得有理,出身寒家且受过高利贷欺的韩冈,若是不支持青苗贷,反而奇怪了。而且韩冈对官府借贷的看法,也符合程颢的本心。程颢本就是不反对帮助百姓,救人急难,只要不是以牟利为目的,利息降上一点,青苗贷行之亦可。   不得不说信任是有惯性的,韩冈对青苗贷——不,现在改叫利民低息贷款——的赞赏,张戬虽然难以认同,只要韩冈做得不出格,不跑去为新法鼓吹,张戬还是愿意相信他这个学生。   照旧在张戬家吃过饭,方才的一点芥蒂也是一笑了之,饭桌上,张戬听说韩冈已经拿到告身,便问起了他接下来的行止,韩冈道:“能在两位先生门下就学,是学生几世修来的福气,唯愿能常随先生门下。不过如今学生已经拿到了告身,不能再耽搁了,现定得后日启程。”   “既然已经拿到告身,那就是官人了,为天子牧守百姓。且谨记勿残民,勿贪纵,行事以清正为上。”   程颢也跟着道:“吾观玉昆你不是在学问上能有所发展的性子,但为人处世都分寸,日后必为栋梁之才。别的话也没有可送你的,只要你能记着你读书的一点心得,凡事体仁心,尊立法,行中道,也就够了。”   韩冈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答道,“两位先生的教诲,学生必谨记在心。”   ……   第二天,是章惇休沐之日,韩冈和刘仲武拿到告身的事他也听说了,便再次邀请了韩冈一众,在他们离开前做一小聚。   一见韩冈,章惇便拉着他到一边低声笑道:“最近署中事多,也是玉昆你的功劳。你出了个计策,我等便要忙个脚不沾地。”   韩冈摇头笑道:“编修此言,韩冈可当不起。而且现在脚不沾地的,不是编修,而是文吕司马之辈。”   韩冈和章惇哈哈又是一阵笑,让不知来龙去脉的刘仲武和路明摸不着头脑。   互相谦让着坐下,章惇拍了拍手,道:“今天请来的校书【注1】,虽然年岁不大,却以歌舞双绝名震教坊,最难得的是洁身自好,让人激赏不已。”他神秘一笑,“玉昆见到她,定然有份惊喜。”   只是看到来人,韩冈惊喜倒没有,却当真吃了一惊,“周小娘子?”   “周南拜见章编修,拜见韩抚勾,拜见刘官人。”周南笑语盈盈,完全不见几天前的怒意。只是当她避开章惇,视线掠过韩冈时,却是凤目含嗔,狠狠地盯上了一眼。   韩冈以笑容回敬过去,就见到周南气得银牙咬着下唇,用力扭过头去。韩冈轻笑了两声,觉得这样的歌妓真是难得。正如章惇方才所说,洁身自好的周南,应该是尚没被污染的女孩子,若是久历风尘,什么样的心情都能掩盖在营业性的笑容之下。   章惇大概是从其父章俞那里听到了什么,便让周南陪着韩冈,而他和刘仲武身边的则是普通的妓女。周南沉默地陪着韩冈喝了两杯酒,便下场翩翩起舞,而悠扬婉转的歌声,竟一点也没有被动作所打乱。   韩冈轻轻击掌,的确是歌舞妙丽,极尽妍态,当得上歌舞双绝的称呼。   章惇极会做人,知道韩冈不擅诗赋,便在酒宴上半句不提酒令,对句,射覆之类的惯见娱乐。说了几句笑话,又跟刘仲武和路明对饮了几杯,章惇凑近了,压低声音说话。   “玉昆,听闻你是横渠张子厚的弟子,”章惇提起张载时,撇了一下嘴,提起张载这位姓字同音的同年,他心中就有些怪异,“你在经义上,应该有所心得吧?”   “在下才疏学浅,诸经只是泛泛读过,算不上精研。”韩冈谦虚着。   他的经义水平,如果是面对的是普通的半是运气半是才气考中的进士,也许还能一较高下,但章惇是想考进士就能考上进士的正牌的才子,他的才能可不仅仅是诗赋。韩冈在章惇面前,现在还没有自大的本钱。   章惇低头把玩着拿在手上的朱砂色的酒盏,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对韩冈笑道:“这是钧州民窑的货色,红得不透,晕得不匀,比起内用的正品,差了不止一筹。”   “民间也不会有内用之物。”韩冈说道。对章惇有些不屑,通过转换话题,来掌握对话的主动权,自家玩得更溜。   章惇又压低声线,低得只让韩冈一人听到:“经义之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若是真的钻研进去,一生也不能穷尽,但如果只是想学以致用,三年便有所得。”   “三年?!”韩冈心中一动,带着疑问的神色看向章惇。章惇这时又抬起头欣赏着身前的歌舞,似无所觉,前面的话仿佛不是出自他口,却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韩冈会心一笑:“韩冈谨受教。”   “你能明白就好。”章惇便拿起酒壶,给自己酒杯斟满酒喝了起来。   “如何会不明白!?”毕竟章惇都说得这么直白了。   韩冈当然明白,没事章惇何必问着这些事?章惇可不是爱说废话的人。看起来自己以前猜得没错,王安石还是打算变革科举制度,虽然这一科已经不可能,但下一科的考题,必然改成经义……学以致用,说不定还有策问。   “这三年里,是不是要按着章惇的提议,去攻读儒家经典?”韩冈陷入沉思,对周南的绝妙歌舞视而不见。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派。   见着韩冈这副做派,周南气结,动作也乱了一点。尚幸被她及时补救回来,没给外人察觉。一曲舞罢,周南又坐回韩冈身边。剧烈的舞蹈之后,少女喘息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晶莹剔透,俏脸晕红,丰盈的酥胸轻颤,淡淡的香气从她一侧飘进韩冈的鼻尖。   周南气喘得厉害,右手用力压着心口。方才她为了弥补一时的失态,强换动作,便走岔了气,胸膈隐隐作痛,心中就恨得想咬韩冈的一块肉下来。她伸手拿起酒杯,准备喝点酒水压一压。   韩冈突然伸出手,把酒杯从周南手中拿开。被一只滚热的大手攥着,周南脸一红,忙把馥软纤细的小手从韩冈掌中抽开。她又羞又恼地瞪过去,她往常遇到客人都讲究着身份,哪会这般无礼?   而韩冈却是毫无所觉地抬手给她倒了杯茶,柔声道:“气急不可饮酒,还是喝茶好一点。”   周南愣愣地看着韩冈递过来的茶水,怔了许久。   章惇在旁看个通透,笑言:“玉昆当真怜香惜玉。”   韩冈微微一笑,心中却在疑惑,难道他这么做现在很少见吗?   注1:唐胡曾《赠薛涛》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薛涛,蜀中能诗文的名人,时称女校书。后因以“女校书”为歌女的雅称。亦省称“校书”。 第四十八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一)   同样的夜色下,有人拥美邀醉,但也有人伴着孤灯,守在空寂的公厅中。   吕惠卿今天正好轮值,孤身守在他的官厅里,外厅中倒是有两个老兵,本是为了服侍署中值守官员,而派在官厅处听命的。不过他们现在早蜷在火盆边,快活打起呼噜来了。吕惠卿无意将他们唤醒,要睡就让他们睡,等到需要时再叫他们也不迟,反正他现在还学不来文彦博的手段。   那位枢密使当年在成都任官时,逢着冬日大雪,便兴致大起,没日没夜地摆酒赏雪。守卫士卒又冻又累,吃不住了,就拆了亭子烧来取暖。文彦博当时没有发作——真要发作了肯定会惹起兵变,蜀地兵变是有传统的——而是让人继续拆亭子。但到了第二天,秋后算账的时间到了,为首的几个全被他拎出来杖责发配。   吕惠卿也坐在火盆旁,手上拿了份公文在读着。火盆里的贡炭闪着蓝幽幽的火光。由柏木烧制成的贡炭,燃烧时没有多少烟气,外面是买不到的,倒是两府中年年都有供给。虽然已经渐渐入春,但天气还是昼暖夜寒。抬头看看承尘上几处透风的缝隙,吕惠卿不由暗叹,白天时,有太阳晒着,还感觉不出来有多冷,但到了夜间,一阵寒风从缝隙中透进来,穿堂过户,便能把人的手脚都一起冻得冰凉。   政事堂的几十座楼阁,无一例外都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皆是年久失修,而且当年修造的时候,就只注重着外表光鲜,这保暖的问题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每年到冬天都会有人抱怨不迭,说一定要整修一番,可只要天气稍暖,这一茬马上就没人提了。   并不是没有钱去修,虽然请朝廷划拨,会有好事的御史出头骂上几句,但各司账面上的公使钱,还有一些私底下的结余,把官厅修缮个十遍八遍都是够的,不过各院厅的主事不是想着各自分肥,就是转着一起去樊楼等上等酒楼好好快活一下的念头,除非被火烧了房,不然谁会把钱用到官厅上?   反正依照故事,在京诸司里,没哪人能守着一个位置几年都不动弹,小吏或许还有可能,但官员绝对不会有这种情况,多是一两年就换了位置。就算开始修缮公厅,倡议者自己肯定是享受不到,或是享受不久,等他调了职,新上任的地方多半会有几个漏风的洞在嘲笑他为他人做嫁衣裳。既是如此,又有谁会去做这等自家种树他人乘凉的蠢事?!   朝中都是这等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辈,也难怪新法推行如此艰难。吕惠卿把手中的公文丢到身后的桌案上,又是一份诉说青苗贷伤农的奏章,但通篇没有一处提到实据,亏上书的还是个知县。这等人,在韩、吕一派中,怕也是走卒一类。   门外廊道上,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夺夺的木底鞋敲着廊道地板,在公厅的门口停下。吕惠卿心中一动,暗道;“这下可不好了。”   “吉甫……”果然,曾布先叫了声门,径自推门进厅,当他看到外厅中的呼呼大睡的两个老兵,便立刻大发雷霆:“尔等还不起来?!官长熬夜值守,尔等怎敢偷懒!”   外厅中登时鸡飞狗跳,两名老兵被惊起后,见势不妙,当即就跪了下来,没口子地认罪求饶。   吕惠卿听得吵得慌。自家仆从,他一向管束甚严,但听候使唤的老兵,觉得不好就换一个,何必吵得失了身份。他对外厅提声问道:“今天不是子宣你轮值吧?怎么有闲来此?”   曾布丢下两名老兵不理,走了进来,很不高兴地说着:“吉甫,你也不管管?”   “误了事自然会治他们的罪!”吕惠卿平直地回了一句,又一次问道:“子宣,你怎么现在还留在衙里?”   “相公交代下来的事,要赶着办完,待会儿就回去。”曾布几句话解释了原委,可能是感冒了的缘故,他说起话来有些瓮声瓮气。   两名老兵这时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对着吕惠卿,又扑通一声跪下请罪。吕惠卿不耐烦地往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去,“今次就不罚你们了,下次再犯,就是两罪并罚。”   老兵们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曾布找了绣墩坐到火盆旁,烤起手来。嘴里抱怨着:“子厚倒是会享受,到了休沐之日,还真的就不来了。”   “他是为韩玉昆饯行去的。”吕惠卿用火钳往火盆里添了几块木炭,看着火苗重新旺起,他问着曾布,“明天去不去送他?”   曾布摇摇头:“哪有那个闲工夫,已经让人送了份礼去驿馆里……相公大概也不会让仲正去送行,多半也是送份盘缠,尽尽礼数。”   吕惠卿深深叹了一口气,道:“谁让相公觉得韩玉昆锋芒太盛,不宜赏誉过重?须先磨他两年性子,而后方好大用……其实相公本不会有这个想法,如果韩冈不是说了最后那段话的话……”   其实吕惠卿也是觉得暂时压一压韩冈比较好,少年早早得志,对他日后并无好处。而且韩冈做事定计并不顾后果,王相公担心他日后会走偏了路也不是没道理。不过韩冈的策略虽然后果堪忧,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   那天韩冈在王安石府上说了那么多,事后吕惠卿归纳起来了三条内容:改青苗贷之名;以重禄养吏;曝韩、吕之辈私心;这三条,吕惠卿都有打算陆续施行。   第一条其实已经做了,因为这是最容易的,也是最不会有反对意见的。虽然司马光昨天听到消息,今天就上书说,这是意图消去青苗贷局限于农家的本意,以求进一步盘剥坊廓户的阴谋,但朝堂里,还是嘲笑的声音更大一点——尚幸有司马光这等眼光的聪明人并不多——只是文彦博应该也看透了,不过他位高权重,不会第一个跳出来,但明天多半也会上书。   给低层官吏添支俸禄的这第二条,则已经在筹划之中。都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三司那边还没计算出给在京诸司的公吏增加俸禄,到底要耗用多少钱钞。以这个进度来看,要等他们拿出全国四百军州两千余县的数据,怕是要到明年后年了。   至于第三条,就是让王安石觉得该好好磨砺韩冈性子的那一条,也是会将朝局转变为党争的一条。真的说起来,现在只有跟韩冈性子相似的章惇,始终对韩冈赞赏不已。而吕惠卿自己不提,他面前的曾布可是变得很不喜欢那名秦州来的选人。   曾布冷哼了一声,只是他鼻塞得厉害,倒像是在打喷嚏,“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相公要压他几年是一点也没错。韩冈此子,可用于外,却不宜立之于朝。年纪轻轻,心机就这么深,日后还了得?”   吕惠卿对韩冈的评价则有另外一份看法:“若是心机真的够深,最后一段话是不会说的。他就是求进太速,反而落了下乘。那天我看相公的神色,可是喜欢得不得了,本是能做相公家的女婿也说不定的。就是他多说了几句,相公才冷了下来。日后用是肯定会大用,相公还让章子厚帮他传了话,但女婿可就做不成了。”   曾布闻言则将脸一板,正色道:“相公家事非我等所宜言。”   “……说得也是。”吕惠卿点了点头,随口应付了一句。转而问道:“那子宣你来此究竟是为何事?”   “还不是韩玉昆出的主意,忙了半个多月了还没忙清。三司也是刚刚把整理后的卷宗呈了过来。吉甫,你猜去年给在京诸司的公吏发的俸禄总计是多少?”   “应该不会多,大部分胥吏都是没俸禄的,”吕惠卿猜度着,“大概只有十几万贯吧?”   “十几万贯?”曾布仰天哈哈笑了两声,将令人震惊的答案爆了出来:“总计三千七百二十四贯又五十六文【注1】!”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胥吏们的俸禄的确不会多,但吕惠卿听到三千七百这个数字,还是吓了一跳。要知道在中枢的两府诸司中做事的公吏,其数量十倍于官员,但他们拿到手的俸禄竟然不及官员的百分之一!   “怎么这么少?”吕惠卿惊问道。   “在京诸司中吏员近万人,只有其中不到一百老吏领着俸禄,这三千七百余贯,就是给他们的。剩下的绝大多数,名义上没有任何俸禄开销。”   吕惠卿摇着头,“实在太刻薄了,这不是逼人作奸犯科吗?重禄法势在必行!”   虽然厚俸养廉也许只是个美好的愿望,但没有俸禄却绝对养不了廉!人总是要吃饭,要养活妻儿,不给他们发俸禄,他们自然会走歪门邪道去赚钱。荼毒百姓,贪墨官财,胥吏们做的恶事罄竹难书,韩冈前日也是说过,他家差点家破人亡,就是因为奸吏作怪——当然,最后是韩玉昆反过来让那个胥吏家破人亡。   可有韩冈这等心术智计和手段的人才毕竟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百姓都在苦苦忍受胥吏们的欺压,而有奸吏上下其手,高高在上的官人们,也被他们欺瞒哄骗。如果能通过增给俸禄让胥吏们不为奸盗便得以养家糊口,虽然指望他们变成正人君子不可能,情况至少能比现在好上一点。而且这么做,也就有理由对盘剥百姓的险毒胥吏加以重惩。   只是这一条策略的耗费到现在还没有计算出来,不知青苗法和均输法的收入到底能不能支持得了。吕惠卿有种预感,光凭以上两法,再加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成效的农田水利法,即使能够支持得住,但其他方面的开支就肯定要压缩了。真的计较起来,至少还得再开辟一两个财源,才能抵得住这个消耗——   吕惠卿沉默地想着:“也许免役法要提前出台也说不定。”   注1:据《梦溪笔谈》中记载,熙宁三年“京师诸司岁支吏禄钱三千八百三十四贯二百五十四”。虽然没有熙宁二年的记载,但跟熙宁三年的数据不会相差太远。 第四十八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二)   韩冈一觉醒来,阳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纸,直照了进来。天色早已大亮,窗外的鸟雀都在吱吱喳喳地叫着。   昨天的酒宴,韩冈难得的醉了一次。虽然不是如路明般的酩酊大醉,但喝到头昏脑涨的感觉,现在醒来后,他便后悔不迭。反倒是刘仲武,前些日子喝酒喝伤了,韩冈记得他昨夜便一反常态,只是浅尝即止。   也是在昨夜的酒宴上,就在韩冈他倒了一杯茶之后,周南就突然间变得亲昵起来。香软的身躯紧贴了上来,韩冈的手肘处还能感受到一阵阵充满弹力的酥软触感。色不迷人人自迷,韩冈一时间头脑都有些晕乎,闹得多喝了两口酒。   如果是劝酒的人别有用心,即便有着西施貂蝉般的容貌,韩冈也会提高警惕,但周南很明显对自家有好感,不然听到自己第二天就要回秦州去,便登时苍白了脸。韩冈虽是才智过人,但对女儿家的心思还是有些糊涂。自己在这位歌舞双绝的花魁行首面前应该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还刁难嘲笑过她,怎么突然之间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上自己?   韩冈就着房中的热水,梳洗打理着,最后很麻利地换上了一套适宜旅行的外袍,走到外间。桌上,李小六已经把早饭准备好。   “官人醒了没有?”门外突然响起路明的声音。   “今天就要启程,哪能贪睡?”韩冈放下筷子,问走进门来的路明,“不知路兄有何事?”   “路明是来向官人道别的。”   韩冈对路明的心思有所了解,他每天往外跑,都是为了去打探市价行情,摆明了是要做个商人。只是韩冈觉得路明的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路兄是准备留在东京城?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生意可不好做。”   路明苦笑道:“路某文不成武不就,也只有做个逐利之夫了。不赚些钱,也没脸回乡见人。”   “……若路兄在京城做得不顺,可往秦州一行。虽然秦州的确荒僻,但如今王机宜正要设榷场行市易之事,以路兄之才,当有用武之地。”   韩冈留了句话。因为他并不打算立刻推荐路明去,王韶身边的几个亲信侍卫,有三个是跟自己有关,再推荐人去打理市易之事,王韶心里肯定会闹嘀咕。不过等事情做起来的后,再将路明安插进去,那就没问题了。   路明道了谢,出门去找刘仲武道别,而韩冈看了眼已经变冷的羊肉汤,没兴趣再动筷子。   “晦气!”屋外院中突然一阵喳喳的鸟叫,紧接着传来李小六的声音,“俺今天就要上路,你们这些鸟货却来触人霉头。”   韩冈闻声出门,见着李小六赶着一群乌鸦乱跑。他出言阻止:“别赶。任它们去。”   “怎么,玉昆你喜欢乌鸦?”程颢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与张戬一起进了院中。   韩冈连忙上前行礼,惊喜道:“两位先生怎么来了?”   “给玉昆你饯行啊,”程颢笑得很平和,“这月来,吾等相处甚得,玉昆你要走了,当然要来送一送。”   张戬则看了看院中,重复了程颢刚才的问话:“玉昆你喜欢乌鸦?”   韩冈心思转了一下,便道:“学生倒是不讨厌乌鸦。”   张戬奇道:“玉昆为何有此言?”   “常言道鸦报凶,鹊报喜,但学生觉得,乌鸦此行近忠,而喜鹊却是近谀。”   “鸦近忠,鹊近谀……说得好,说得好!”张戬为之拊掌,笑道:“直言敢谏才是忠臣,只有小人才会满口好话。”   但程颢却是不太喜欢韩冈的说法,韩冈的说法看似一反流俗,但实际上却有媚俗以求清名的成分,“说得虽是有几分道理。但悖于人情并非正道,玉昆你忘了中庸之说了吗?”   韩冈低头:“学生不敢或忘!”   与张戬和程颢又闲谈了一阵,刘仲武和路明也一起过来了,虽然路明打算留在东京,但还是会送韩冈和刘仲武出城,而且韩、刘二人一走,他也得另找地方去住了。李小六对行装做着最后的整理,等到一切准备完毕,已经到了未时。这段时间,除了张戬和程颢,再没有一个人来。   王安石、吕惠卿等人并没有来给韩冈送行,只是提前把赠礼送到了韩冈的房内。当然韩冈也不指望他们来送行,一方面是他们最近事务繁忙,不便请假,而另一方面,就算王安石这个参知政事到不了,几个变法派的主将来给一个选人送行,也够骇人听闻了。   不过韩冈也清楚,王安石、吕惠卿他们不来,恐怕也是有一个部分的原因不太喜欢自己进呈的策略太过尖锐,过于诛心。虽然这些策略他们日后免不了要用,但心里总是有些别扭,所以才有了些疏离。但这正好应了韩冈的希望。   王安石身边缺乏人才和助力,这点事不用说的,要不然他只能选一些正八品、从七品的官员做助手。已经身居高位的官员,没有几个愿意跟从王安石一条路走到底,就如如今的宰相陈升之,他当初可是变法初兴时的主要推手,主管三司置制条例司,但等他登上相位之后,便华丽转身,一转变得反对起新法来。   人才的匮乏,让王安石有了改革科举的心思,也让他不会放过一个可用之才。韩冈知道自己的表现太好了,如果没有他后来的那番建议,凭着他在那天的会谈中前半段的言辞,恐怕在秦州待个两三年,就会王安石找借口调入中枢去。这与韩冈最初与变法派划清界限的计划不符。虽然他如今已经决定加入变法派,也想帮王安石安安稳稳地实现变法,但他觉得还是做个外围成员比较安全。   在韩冈看来,新旧党争的结局短期内必然以王安石胜利而告终,但并不代表他们能一直胜利下去。商鞅也是得意了二十年,最后却被车裂。既然如此,就不能与变法派走得太近,至少不能成为新党的核心成员,所以他才会一咬牙,在王安石他们心中留下心机深沉这个印象的原因。   在韩冈想来,既然王安石此前一直维护着朝局不向党争方向滑落,那他对行事毫无顾忌的人物,就不会什么有好感。韩冈就是通过搜集来的情报,了解到这一点,才会这么去做。而效果也出乎他意料得好,甚至让韩冈预备的许多后续手段都失去了表现的机会。   不用再等人,韩冈领头在城南驿的驿丞那里交接登记过后,一行人便上马启程往城西去了。   韩冈离京的这一天,就在今科礼部试的前一天。不知为何,参加科举的虽然仅仅是几千名来自全国各地的士子,但京中街巷上的气氛却莫名其妙地紧绷着。   韩冈高坐在马上,望着喧闹声比平日减低不少的集市,心中暗道,“当真是跟高考一样吗?”   韩冈还记得千年后的高考,那三天,每一个城市都是一样紧张,凡事考生优先,如果有哪个司机不开眼,在考场门口按下喇叭,他的车子都很有可能被愤怒的考生父母给掀翻掉。   不过科举虽然很被看重,但开封城中并没有专门的贡院。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韩冈是深感意外,难道他前世曾经参观过的鸡笼一般考房,此时还没有出现!?而他得到的回答,是此前每一科的礼部试,泰半是借了太常寺、国子监或武成王庙来充作考场。   行至御街之上,一行人又下马换了步行,没人能在横穿御街时还骑着马。韩冈顺着御街向南望去,在最南面,近着开封城南城门南薰门的地方,是熙宁三年庚戌科的考场,也就是国子监。   就在前几天,韩冈还甚有兴致地去了位于城南的国子监看了一看,只是立刻就被守卫的兵卒给瞪了回来。皇宋的最高学府已经被近千兵卒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但凡有人想靠近,便立刻会被驱走。守备之森严,比起御史台的大狱怕也是差不离了。   按照自本朝定鼎以来,逐步确立的科举制度。每一位主持科举的考官,都在确定了差遣之后,直接去考场住下,周围又用兵将围定,只有耗子能出入,人却不行。这样的制度称为锁院。而今科的主考官王珪等人,早在月前便已定下,到现在已经在国子监内住了快有一个月了。   坐上一个月的监牢,韩冈难以想象这样的憋闷。但从中可知,如今的朝廷对抡才大典究竟有多看重。至少不会像太祖时,为了分出状元谁属,两名殿试排在最前面的考生,脱下外袍,在举行殿试的讲武殿上练起相扑来,倒应了讲武殿之名,最后是文武双全的王嗣宗拿到冠军。   讲武殿上相扑争状元是一桩,还有一桩是关于御街北面的。韩冈又向北望去,那里有一座城门,也就是内城南门朱雀门。   朱雀门的门额是“朱雀之门”,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赵匡胤问赵普,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称为“朱雀门”,赵普回答说是“语助尔”,单纯的助词。赵匡胤便嘲笑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第四十八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三)   提及太祖时官场上的种种轶事,虽然有很多文人私下里抱怨,实在是有辱斯文,韩冈却觉得很有趣。赵匡胤这位戎马生涯数十载,靠着黄袍加身得到皇位的太祖皇帝,是从背叛和战乱中的五代挣扎过来的,本就不可能对文酸看得很重,即便要靠他们治理国家,压制武将,也不会如太宗朝之后的这百年,士大夫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当然,士大夫的这个“至高无上”,只是个比喻,正如近日传扬开来的枢密使文彦博对天子说的那两句——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是跟着皇权来的。真正深入此时人心的至高无上,还是指的是能在御街上有一条专用道的那一位。   路面两百步宽的御街宽阔得像广场一般,但街道本身并非完整的一片。就在御街中央,是六十步宽、专供天子出行所用的御道。御道两侧各有一条水道与外围普通行人使用的道路分隔开来,将宽阔的御街分成了三部分,而为了防止行人不慎落水,在水道外侧,还有两条黑色木杈组成的栅栏,从皇城南门一直延伸到外城南门。   御道所处的位置,就像后世的高速路中心的安全岛。不过不是绿化带,而是给天子出城南郊祀用的。御道严禁闲杂人等踏足,但御街是东京城的中轴线,不可能让其将城东城西分割开来。故而每隔百步,以及与横街相交的路口处,遮拦中央御道的黑木杈都会空出一段,水道上也架起石板,以便让行人通过。   韩冈等人穿过御街后,重新翻身上马,继续向城西去。而他们身后,蔡京突然停住脚,惊讶地盯着韩冈他们远去的背影。   “三哥,怎么了?”在蔡京身边,与他并肩同行的一个年轻士子见蔡京停步,回过头来奇怪地问着,“出了什么事?”   蔡京的视线追逐着韩冈等人的背影,喃喃自语:“大概是看错了吧……”   “看错什么?”年轻士子更加疑惑地追问道。他长得与蔡京有几分相似,俊秀不输蔡京多少,看得出来他们有着很近的亲缘。其实他就是蔡京的兄弟蔡卞,表字元度【注1】。两名俊秀出众的年轻士子站在大街上,周围的女眷顿时就把眼神移了过来,或正大光明地盯着,或是暗中瞥眼过来,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两人。   蔡京回过神来,对着蔡卞笑道:“就是我在西太一宫曾经遇上的那两人。刚才骑马过去的几个人中间,有两人跟我当日看到的很像。”   蔡京这么一说,蔡卞登时恍然。一说起西太一宫中的两人,不会是别的,就是已经在京中传唱开的那首小令的作者和他的同伴。即使蔡卞当日没有参加那场聚会,也不会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们?”他眼望着西面,问道。   去国子监认了下门,回来时,就与百寻不着的目标擦身而过,这世上哪会有这般巧的事?蔡京回头望望已经消失在人海中的身影,摇摇头:“说不清楚,可能真是认错了。七哥,还是回去了。今天养足精神,明天可就要上考场。这些事,等考完后再说不迟。”   ……   周南呆呆地望着镜子,新磨的铜镜亮得眩眼,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正映在铜镜中央。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红,两汪秋水能人把心都醉进去,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却是清丽无双。只是今天,月妒花惭的一张脸没了神采,怔怔地发着呆。   “周南,你真是太傻了,他到底有什么好……”周南对着镜子嘤嘤念着。自起床后,只梳洗了一下,就穿亵衣坐在镜前发怔,不停地自说自话,如同魔魇了一般。   周南一手托着下巴,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右手则紧紧地攥着,掌心中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感受到的温暖,让她舍不得放开。   没了外衣的掩饰,一层薄薄的白纱亵衣完全掩盖不住发育得过于出色的双峰,在胸口处被高高地撑了起来。纱衣通透,映出了下面的宝蓝色抹胸,而亵衣衣襟交接处,则露着一抹雪腻微光。   周南穿得如此单薄,尚幸房内火生得极旺,温暖如春,让她不虞被冻着。但服侍周南的小丫鬟在旁边不免要担心着,犹豫了半天,然后才轻声问着,“姐姐?要不要再加件衣服?”   周南什么都没听到。她自幼时起便入了教坊司中,被逼着学习琴棋书画,歌舞诗赋,到了十四岁开始行走于各家酒席宴会上,先是跟着艳名高炽的几个姐姐,后来便独自出来,这期间,她渐渐打响了声名,被称为花魁行首,多少人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心旌动摇,也有假正经的,但他们总是在偷偷地看自己。就只有一个人,虽然他看着自己的歌舞,又跟自己谈笑,但实际上却是视若无睹,嘲讽起来又一点口德都没有。   周南突然又恨恨地咬起牙,因为韩冈在樊楼中的几句话,让她受了多少嘲笑。本想着要好好报复他一番,却没想到再见面时,他只是不经意地倒了一杯茶,就让自己的心都失落了。   “不过就是一杯茶啊……想请你喝杯茶的,京师里不知有多少,受宠若惊的该是他才对。”嫩如春葱的纤指轻轻点着镜子,周南对着镜中的自己细声地说着话。   这两年她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也有过宿儒名士要她陪酒,但他们在自己面前,就像传说中的孔雀,尽力表现自己的才学,但有几人是真正关心地看过自己一眼?有几人会想着喝酒伤身,而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他们总恨不得将自己灌醉灌倒,好一逞他们令人作呕的欲望。   只是……他究竟是因为自己而温柔,还是举手之劳的习惯?   周南突然间想哭,没想到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这么难过。而且他今天就要走了,再到京城时,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也许那时,自己已经不在东京也说不定。   对了,一定是要去送他,不然一别之后,他又怎会记得一个只见过区区两面的歌妓?!   周南一下站了起来,丰盈的胸口一阵让人口干舌燥地轻颤。猛然间的动作,晃掉了她束发的金钗,满头青丝如瀑布般披散了下来,顺滑得一如最上等的绢绸。   只是一转身,周南突然又犹豫起来。才见过了两次就巴巴地赶去送行,会不会让他认为自己轻浮?她的心一下抽紧,突然间痛得厉害,血色自脸上褪去,双唇都白了。   “才两面而已,怎么就会喜欢上那个冤家?!”   “墨文,你去……把这手帕……不,去让人备车。快!”周南心意一变再变,但最后,还是忍受不住噬心的相思,要见上那冤家一面。小丫鬟答应了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但墨文刚下楼,周南忽而又惊叫了起来,光着一双脚在闺房中团团转着,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头发完全散了,衣服也还没换,而服侍她的墨文却已经跑出去了。   光洁如玉的一对小巧天足慌乱地踏着从关西羌人那里贩来的羊毛地毡,只听着歌舞双绝的花魁在慌慌张张地念着:“怎么办?怎么办?”   ……   新郑门的三重城楼在眼中越来越大,周围的车马行人也越发得多了起来。进城的,出城的,在城门前都免不了要堵上片刻,这里总是最为拥挤的地方。   刘仲武没有骑着他的赤骝,虽然他的这匹爱马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但他还是舍不得再骑上去。最重要的,刘仲武现在已经是名官人,本官品级比韩冈还要高一级的三班奉职、秦州边境者达堡的堡主,已经有资格用一下驿马了。   骑着一匹毛色有些发灰的骟马,带回秦州的土产由身后的赤骝驮着,刘仲武在马鞍上坐得笔直。也不左顾右盼,下巴扬起,眼睛直视前方。表情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春风得意四个字从他的姿态中透了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跨马游街的进士。   突然间,他“咦”了一声,抬手指着前面。韩冈顺势望过去,只见一个老者正带着几个仆从守在城门前,却是章俞在那里候着。   刘仲武立刻拍马上前,韩冈向两位师长告过罪后也跟了上去,两人在章俞面前下马,韩冈便问道:“怎么敢劳动章四丈为晚生来送行?”   章俞故作不快:“玉昆你这是说的见外话了。我们交情是极好的,怎么能来不送上一送。”   张戬和程颢这时也骑马赶了上来,先看了看章俞,便向韩冈道:“玉昆,不向我们介绍一下?”   “啊!”韩冈连忙为两位师长介绍起章俞,“这位就是学生曾经向两位先生提起过章四丈。”   “章……章!?”   注1:关于蔡卞中进士的年龄有两种说法,一说他是二十三岁中进士,一说十三岁。不过第二种说法有着明显的错误。   第一,在蔡卞的宋史本传中,根本没提到他十三岁中进士的事。司马光七岁砸缸的事在他的本传中都有记载,蔡卞才十三就中进士难道还比不上砸口缸不成?在北宋,中进士是士人最大的荣耀,而十三岁中进士,不入本传是不可能的。   第二,蔡卞的侄子、蔡京之子蔡條,在他写的《铁围山丛谈》中,提到蔡卞不少次,却并没有说起蔡卞十三岁中进士。   第三,前文中也说过,在北宋官员得差遣是有年龄限制的,荫补等无出身的官员要到二十五岁,而进士等有出身的官员也要到二十岁,但蔡卞是中了进士后便担任了江阴主簿,很明显不可能才十三。 第四十八章 斯人远去道且长(四)   虽然张、程二人与章惇互为政敌,但并不认识没有官身的章俞,直到听了韩冈介绍,他们才惊讶地发现面前的这位甚有风度的富态老者,竟然是传说中私通岳母的败类。   张戬勃然作色,当即就要发作出来。程颢却拉了张戬一下,提醒他不要乱发火,张戬心中怒意难消,但被程颢阻着,却也不得不狠狠地回头盯了韩冈一眼。   章俞私通岳母,章惇私通族叔小妾,父子二人的品行皆是卑下不堪。程颢张戬都是虔信儒学,最重纲常伦纪。对于章俞这等悖人伦的行为,他们深恶痛绝。但两人都抱着君子隐人之恶,扬人之美的想法,并不在韩冈面前提及此事,只是没想到韩冈会跟章俞走得那么近。   韩冈在关西道上救了章惇之父的性命,张戬和程颢也是知道的,也清楚因为这个原因,韩冈多次受到章惇的宴请。虽然明白章俞是感念韩冈和刘仲武的救命之恩才过来送行,但张戬还是很不高兴,而一向性格温文尔雅的程颢,也不免皱眉。   亲眼见着章俞和张戬程颢之间紧绷的气氛,韩冈不由得庆幸,幸好王安石那边没人来送行,章惇还好解释,王安石本人身份贵重也不会来,但若是吕惠卿、曾布,或者是王旁来了,那麻烦真的就大了。   送行的事还算小,若是他给变法派支招的事给捅出来,那就是把张戬、程颢往死里得罪了,不用说,肯定会臭了名声。   不过他出的那几条绝户计,王、吕等人都不会帮他宣扬的,韩冈可以确定,他们甚至不会承认有这几条计策存在,只会说是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了利国利民。这关乎他们的形象和声望,对政治人物来说,没有比这点更重要了。   公布韩琦等人的放贷取息之事姑且不论,若是改动青苗贷之名,为低层官吏加俸目的是为了打击反变法派的这件事,传到了天子的耳朵里,赵顼心里会怎么想?即便是过去韩琦吕公著司马光他们那一派攻击新法,攻击新党成员,依然要在脑门上写下忧国忧民一片公心几个字的。   党争之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说,这就是潜规则。不能像欧阳修那么糊涂,受了吕夷简的激,写出个朋党论,说小人可结党,君子也可以结党。拥有同样的目标,拥护同样的纲领、组织完备的政党只在后世才有,放在此时,但凡党派,无一例外都不过是个争权夺利的利益集团而已,即便现在不是,日后也肯定是。所以范仲淹才悲剧了,没有觉悟的欧阳修也悲剧了,到现在一身脏水都没洗干净。   所以韩冈很安心,能带着笑在两位师长和章俞之间做着缓冲。正如早前程颢训诫韩冈那样,行事说话不可悖于人情,即便章俞过去行为不端,但他来为两名救命恩人饯行却是没有错的,是知恩图报的行为。张戬和程颢都不能为此发作,更不能赶章俞走,毕竟他们只是韩冈的老师,而旁边还有一个刘仲武。   张戬苦苦忍耐,不想在弟子面前失了身份,程颢的性子则洒脱一点,苦笑两声也就放开了,幸好两人算是韩冈的尊长,不必送韩冈到离城十里的郊外,出了城门,就算到点了。   就在城门外,找了家干净清爽的酒店。几人在二楼坐下。让店家上了酒菜,各自劝了几杯酒。皆是浅尝即止,没有多喝。   酒过三巡,章俞执杯问道:“玉昆在京师住了也有一个月了,如今即将离京,不知可又不舍?”   韩冈想了一下,回道:“东京富丽繁华,甲于天下,却不是宜住人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人太多,住的不习惯?”章俞笑着问。   “……也许是吧。”韩冈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虽然他过去千万级别的城市也待过许久,那些百万级都排不上号,但在他如今的这个身份里,他所经历的百万人口的大城,只有东京开封。   “怕不全是!”章俞像是看透了韩冈的含糊其辞,追根究底地问着。   “若是能多听得两位先生的教诲,那住哪边都是无所谓了。不过还是心有挂念!”   “挂念着秦州的事?可是哪家的好女儿?”章俞哈哈笑道,“难怪玉昆你会拒绝王大参的推举。要是你点一点头,就能在中书里做事了。”   韩冈又是一怔,转念一想,忽然明白了章俞的用意。再一瞥被惊到了的张戬、程颢,心中暗喜,章俞这忙帮得真是好。他谦虚地笑道:“跟儿女私情无关,只不过是想着做事全始全终罢了。”   程颢欣慰地点头笑了起来。张戬也脸色稍霁,道:“平常人都盼着能在东京任官,玉昆你却往外走。不受官禄之诱,不枉你平生所学。”   “同为天子治事,本不该分京内京外。韩冈也是按着先生们过往教诲行事。”   韩冈和章俞一搭一唱,让饯行宴上的气氛为之稍缓。   对韩冈的本心而言,东京虽好,却也不是久留之地。他先前已煽风点火,现在便得隔岸观火。在京城这座舞台上搅风搅雨,过了把瘾之后,韩冈乐得离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远上一点,躲在秦州挣自己的军功。   在王安石稳固自己地位的这段时间里,王韶必然能得到最大限度地支持。只要没有人扯后腿,河湟开边的难度其实并不高,毕竟依照王韶《平戎策》中的计划,他的主要任务,不是征战,而是收服。即便动起刀兵,也是以杀一儆百为目标。   韩冈还记得有一次与王韶谈起过历朝历代的开边拓土,炎汉四百年里,韩冈对卫霍敬佩有加,对班马赞不绝口,但当时王韶却说这些都不差,但他最羡慕的却是司马相如。韩冈很奇怪,写些诗赋勾引寡妇的文人有哪里值得羡慕?问为什么,王韶则叹了一口气,答道“无人作乱”。得到提示,韩冈从记忆中找到司马相如的传记,也不得不苦笑点头。   司马相如奉使持节定西南夷,“至蜀地,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蜀人以为宠。”对比上司马相如所受到的拥护,王韶的境遇就可悲得很了。至少韩冈就无法想象,王韶到秦州,李师中领着一众官吏出城相迎,窦舜卿、向宝等人跨弓持弩为王韶打前站,秦州父老皆认为他们这么做是件荣耀之事,会是个什么模样!这实在太疯狂了。   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但之后的哪一朝又能跟充满大无畏的开拓精神的汉代做比较?即便是唐朝,在安史之乱后,也成了一个任人蹂躏的小姑娘了。哪像汉朝,即便到了军阀混战的末年,照样控制着边境的领土,追着乌桓、羌人这些异族打,“国恒以弱灭,而汉独以强亡”本就是说了这个道理。   自古送别皆以诗赋表离情,张戬和程颢却无意如此。韩冈本不擅诗词,他们也不会让韩冈难做。饯行宴后,他们对韩冈殷殷地一番叮嘱,便与他举手挥别。作为官员,今日己送人,明日人送己,都是常事,再无半点小儿女态。   韩冈冲着两位师长一揖到地,便翻身上马。刘仲武等了一阵子,见韩冈终于过来,便等不及立刻再次动身。章俞和路明还要再送一程,按他们说法,要到城外十里再回头。   只是没行多久,突然一个小女孩挡在了路前,冲着韩冈他们喊着:“可是秦州的韩官人?”   韩冈很诧异地看着小女孩:“我就是韩冈!你是……”   “这不是周小娘子身边的小女使吗?”章俞一下叫破了小女孩的身份,又转过来对韩冈低声笑道:“恭喜玉昆了。”   “小婢墨文,我家姐姐想跟韩官人说两句话。”墨文认认真真地说着,韩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就在不远处,大树旁,马车边,一个俏丽脱俗的身影正静静地站着,一双如含情秋水的双瞳也定定地望着自己。   韩冈向章俞他们说了抱歉,便下马朝周南那边走去。走得近了,韩冈便看清了在周南的脸上,有着欣喜、羞涩,还有显而易见的紧张。   “周小娘子是来送韩冈的吗?”   韩冈的单刀直入让周南猝不及防,擅长歌唱如百灵鸟般的她一下变得笨拙了起来:“……是……是来见,不,是来送官人。”   “那就多谢小娘子的一番心意。”   “不……”周南很大胆地抬起头,一双本是柔波隐隐的双瞳变得坚定,与韩冈对视着,“小女子不想送官人,只望能常伴君侧。”   这下轮到韩冈发怔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说起来他对周南也很有好感。一个在物欲横流的污秽场所,还能自保清白的女孩子,的确很让人佩服。虽说有律条规定官妓禁止陪夜,只能局限于陪酒和歌舞,但实际上官妓陪夜的事从来不少,而周南的这份坚持更显得难能可贵。而且她又喜欢上自己,韩冈怎么能不心动?   但韩冈却不知道,周南的这份心意能维持多久,她又能在教坊司这个污水缸保护自己多久?韩冈都不能确定,也无法确信。   周南站在车边,静静地等着韩冈的回答,身子却在微微地颤抖。女儿家的心事都给摊在了阳光底下,就像是在公堂上等着最后的判决。   韩冈的沉默,让周南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哀恸欲绝,一颗颗泪珠从脸上滑下,落在了地上。周南急转过身,掏出汗巾擦干了泪水。返身从车上拿出一个小包裹,这是她本要送给韩冈的饯行礼,勉强笑道:“小女子蒲柳之姿,的确不足以侍奉君子。这是给官人的饯行之物,只代表小女子的一点心意,还望官人勿要拒绝。”   看着周南强忍着苦楚而露出的笑容,韩冈怜惜万分。他轻轻摇了摇头,也没辩解,只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拔刀出鞘,刀身上银光闪烁。这是当日王韶赠给韩冈当饯行礼的银匕首,本是在古渭寨时,蕃人送给王韶的礼物。韩冈将之带在身上,却是因为水浒传看多了,怕蒙汗药、砒霜什么的,用来试毒。   周南疑惑不解看着韩冈。却见韩冈将匕首在左手掌心一划而过,顿时拉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周南猛捂住嘴,将惊叫压在喉中。   韩冈将刃尖上带着一点血丝的匕首递过去,道:“请小娘子再等三年,三年时间,我也该能回东京了,也该有足够的实力让小娘子得脱苦海。到了那时,若小娘子心意仍如今日,韩冈必不负你。”   看着递到眼前的匕首,周南脸上又滑下了泪水,却不是因为伤心,只是当她看见韩冈手上那个浅浅的伤口还在渗着血,立刻忘记哭泣,手忙脚乱地拿着自己的汗巾帮韩冈包扎起来。   周南包扎伤口的手艺比甘谷疗养院里那些粗使打杂的民夫还要差了许多,长长的汗巾歪七扭八的卷着伤口,倒真的把血止住了,不过这也是伤口本来就不大的缘故。   韩冈回头看了看在官道上静候着的同伴,对周南道:“行程不能再耽搁了,今天还有几十里路要赶。南娘你也不必多想,只要好好照顾自己。说不定也不需三年,我们就可再相会。”   韩冈欲走,“官人!”周南怯生生喊了一声,又把那个小包裹递了过来。   韩冈笑了,摊开左手,染了血渍的丝巾展在周南眼前:“有这个就够了。”   只在乎一片心意,不为财帛所动,周南终于安心下来。她把匕首紧紧地贴在胸口,自己芳心所托,确是良人无疑。   韩冈往回走。周南紧追出几步,朝着韩冈喊着:“官人,别忘了你说的话!小女子会等你三年的。”   韩冈哈哈笑着:“我韩冈骗人的时候不少,可从不欺心。”   在周南的目送中,韩冈一跃上马,挥手而别,渐渐向西行去。 第二卷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一)   韩冈回到秦州已经有半个月了。不同于上京时的天寒地冻,也不同于出京时的乍暖还寒。三月末的西北早不是冬季时黄色和白色的混和,春风已吹至玉门关头,举目秦州,皆是郁郁葱葱的绿色。   春天的阳光再舒服不过,气温也是一样舒适。清早起来,韩冈穿着一身单薄的短打,照着往常锻炼身体。即便是在东京城的时候,韩冈依然保持有规律的健身活动。在院子中打上两套拳,出了身薄汗后,汗湿的衣衫透出的健壮身材,完全看不到一点半年前重病垂死的病态。   练下拳法,是早上的热身运动。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后世最普遍的健身项目,才是主菜。说起来,韩冈学不来赵隆的天生神力,能把石锁玩得跟手上转的麻皮核桃。若是自家玩石锁,中间的那根木杆不够结实,不小心断了,或是干脆是自己失了手,伤筋断骨的毛病不是那么好治的,也少不了要留下后遗症。所以韩冈只敢选一些安全性比较高的运动来做。   韩冈的这几个锻炼的动作算得上是有些新意,王厚、李信、王舜臣他们都看过,不过也没人学着练,各人都有各人的锻炼方法,多半是军中流传多年的一些操演技巧。虽然韩冈有时也想过把自己的这一套传入军中,日后要整人的时候,让他去做一千个俯卧撑也蛮有趣的,可他没资格插手军务,不可能有机会把这些锻炼的招式在军营里传递。至于他所能管理的病号,多是需要调养,真的能开始活动筋骨了,第二天就会被拉回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韩云娘甜糯的嗓音帮韩冈轻声数着数。   小丫头就站在庭院中的一株梅树旁。比起冬天韩冈离开的时候,她又长高了一点,但人却清减了许多。就像一株梅花,虽然清丽不减,大大的眼睛更为幽深,但还是显得过于苗条了。韩云娘小小年纪就受尽了相思之苦,见到韩冈后,白天人多还能忍住,到了夜里,是哭着让韩冈哄了半夜才睡着。   而且自韩冈回来后,她就变得更加粘人了,每天送着韩冈出门,虽然什么都不说,但眼神都是可怜兮兮的。韩冈知道这是小丫头心中缺乏安全感的表现,而现在自己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力安慰。   一天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两百个,习惯下来也不算累了。也不需要多少时间,就完成了今天的分量。韩云娘忙服侍着韩冈去换洗。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像冬天的时候,锻炼过后就立刻要去洗浴更衣,不然就会感冒。但一身汗臭的去衙门里,也不会招人待见。   等韩冈换好衣服重新出来,二老已经起来了。韩冈赶忙过去请安问好。虽然前些时候儿子不在身边,但过了几个月的舒心日子,韩千六和韩阿李两人的气色好了不少,也富态了些去,身上的穿着打扮同样有了点富贵气象,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逐渐走向上层的模样。   看着韩冈头发上还带着点水意,韩阿李脸上不高兴,“又在熬炼筋骨了?照娘说的,三哥儿你还是早点成亲,我和你爹也好了笔心事,也省得你天天跟个军汉似的,没个官人样。”   韩冈为着自己叫屈:“娘这话怎么说的,两件事不是一桩吧?”   “你若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干嘛天天坐起来躺下去的,又趴在地上撑着?”韩阿李理直气壮,“还是早点娶了妻,等明年云娘满十四了,你再纳了她。日后多生几个,也可以帮你的两个哥哥留点香火下来。”   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上门提亲的又来了多少,让韩阿李这般催促。不过范仲淹到了三十六岁才娶亲,世间士子成婚的平均年龄也比普通人明显要迟上一些。韩冈倒不是很着急,笑着推脱道:“还是先找些人来服侍爹娘,现在家里这间屋子也不算小,就是空空荡荡的不像样子。”   如今韩家入住的这套两进宅院,是韩冈回来后刚刚买下来的,位于秦州城内以官宦商人为多的厚泽坊中。今天才是乔迁后的第六天,为庆贺乔迁之喜所燃放的鞭炮碎屑,还没有打扫干净,在院墙外角落处还能看到不少。   与周围的房子比起来,韩家新宅的庭院房舍算是比较新了。只有七八年的历史,庭院中的两株梅树才一人多高,青苔也是才薄薄一层。但整体建筑修造得十分精致精致,从进正堂的台阶处都雕刻着的富贵连枝花纹,扣之如玉磬声的青黑色瓦片和折枝莲瓦当,以及涂了不知多少层大漆的房梁屋椽和柱子,可以看得出这宅子是花了大本钱去打造的。   而实际上这间韩家新买的宅院,也的确是名匠手笔。原本就是陈举为自己建的外宅——那位被剐成碎肉的陈押司,除了在家中多蓄姬妾,在外面也养了几个——而在陈举的家产给一众官员私分了之后,这宅院就成了留给韩冈的酬劳。虽然韩冈实际上也付了钱,但价格却是标准的“内部价”。   同样的价格虽说能在城中的几个偏僻角落买下同样大小的宅子,但想在州衙附近买到第二处修建得如此出色的宅院,价钱再翻个三五倍都不可能。   有了房子,韩冈自然要把父母接到了城中住下。下龙湾村的老宅放着不动,也没人敢占他的便宜。现在再要做的,就是找些仆婢来服侍家人。虽然韩冈已经有资格动用杂使的厢军来为自家看守门户,但他觉得还是先找些老实勤快的下人来比较好。   正如韩冈所言,新家里人气实在不足。当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空空的内厅就显得太大了一点。原本寄住在韩家的李信,因为职位的调动而离开了秦州城;韩冈二姨家的两个表弟,则是来了又走了。   就在二月中的时候,李信在经略司的一次比试中,被来秦州述职的张守约看中,跟王韶讨了个人情,调去了甘谷城任步军副指使。有张守约罩着,李信日后的前途是不用愁了,就是现在,他的官职已经超过了韩冈的外公和舅舅一辈子的辛苦。   而韩冈的两个表弟,是在韩冈刚刚入京的时候就到了秦州。虽然韩冈从没指望他们能跟李信媲美,但他想着,既然都是一个外公,总有同样优秀的基因传下来。岂料,在传承中,变异也占了很大的比例。这两人,实在不成样子,太不是东西。   他们到了秦州后,就住在韩冈家里。却整日游手好闲,挑吃捡穿。李信帮他们找了两个巡城的活计,想让他们先历练一下。但他们却不肯干,说要等着韩家三表哥回来安排个好差事。李信当时就冷了脸,偏偏两人还没有自觉,照旧好吃懒做,其中的老大甚至还想籍酒调戏韩云娘,被忍到极限的李信狠揍了一顿,然后又给韩阿李让李信将他押了回去。   这不是韩阿李不顾姐妹的情分,但自家的侄儿做事连个分寸都没有,还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忙?日后肯定会拖累自家儿子。韩阿李读书不多,但见识不少,又有决断,便丝毫不留情面。   而小一点的,在他大哥被赶走后老实了不少。他也曾说过,想要回凤翔,却给韩阿李瞪了一眼,吓得不敢再说话。等到李信再去甘谷城时,韩阿李便让李信一起把他带了去,说是要好好锤打一番,省得日后也做出不知分寸的混事来。   “真想不到二姐的两个畜生都是这般德性,也不知怎么养出来的。跟信哥儿真是一个天,一个地。早知道他们不成器,就让他们呆在凤翔府老家,省得来了尽给人淘气!”   一想起来两个没家教的浑蛋小子,韩阿李就是一肚子的火,就算凤翔那边已经托人赔了不是,她吃着饭时也不忘开口骂。而韩云娘站在韩阿李身后,也是鼓起腮帮子,很生气的模样。她那一日,也真是被吓到了,幸好李信就在旁边,直截了当把借酒装疯的色狼一脚踹开。   “那四姨家的表弟呢?他怎么样了?”韩冈问的是嫁进冯家做续弦的姨娘的儿子,他回来后都忘了这一茬,现在才想起来。他的那位冯表弟生长在富贵人家,也不知是不是养出了一身纨绔脾气。   听着儿子问起冯家,韩阿李也有了些疑惑:“说来这事也怪,已经让人捎了三次信去了,怎么都没个回音?来与不来,总得回复一句,报个平安也是好的。”   “他们真的把信送到了?”韩冈猜测着没消息的原因。如今世上可没有邮局,驿传系统更不是给跑平民用的,要寄信,都是托亲友或是同乡来送。这其中,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正人君子,也有一转脸就把信丢到河里去的。   注1:诗赋重韵,在写诗时,一般都要翻查韵书,以防用错韵脚。而在科举时,也是要分发韵书,以防考生出错。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二)   儿子的话,韩阿李听了就不高兴,送信的人可是她选的:“小王货郎来往凤翔秦州二十多年了,如果再算上他老子老王货郎,父子两人在秦州和凤翔两头跑加起来快五十年,给人带的信,只要人还在肯定能送到。多少年的信用在了,他们不会说谎!何况给你舅舅、二姨的信都送到了,说给你四姨的信也送到了,难道还会有假?都说读书读多了心眼就变多,还真是一点都没错!三哥儿你也是越变越滑头了……还是原来书呆子的那样好!”   韩云娘一下捂住嘴,猛地低下头,肩膀一抖一抖地暗笑着。   韩冈被骂得无可奈何:“娘说得是!”   “你看你,滑头了不是!?什么‘娘说得是’!分明就是再说‘娘说得不是’!”   韩阿李这么一说,韩冈说是也不行,说不是也不行。他求助地看看自家老子,韩千六却是一辈子听惯浑家骂了,安之若素地夹着小菜,照常吃饭。“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好了。”韩冈想定,三两口把早饭吃了,也不顾韩阿李还是不痛快,道了声孩儿走了,便到外院左厢后的马厩牵了自己马出来。   原本这些琐事都是李小六负责,但昨天韩冈放了他的假,让他回家探视父母,现在韩冈只能亲历亲为。   韩冈牵着马,韩云娘从后院小碎步地跑过来,依依不舍地送了韩冈出门。韩冈骑上马,走了老远后,回过头,还能看着小丫头倚门望着。   韩冈家离州衙不远,出了家门前的小巷,向左一拐,一百多步外就是州衙大门,同时也是秦凤经略司衙门。按说这么近的距离走路就可以了,养匹马在家还浪费草料钱。但官员的身份让韩冈必须骑马。若是看着一个同僚身穿官袍在大街上赶路,任凭哪个官员都要摇头,说他有失身份。   转眼就到了衙门前,韩冈收缰下马,守在门前的一群老兵中走了一个出来,将韩冈的马从小门牵到州衙里的马厩里去养着。在厢军和禁军中都有降等的制度,想衙门前的这些老兵,都是没有了战斗能力,无法胜任更高强度的工作,被从军中刷下来,最后领着半俸,在衙门里或是官员家又或是官办的寺庙里,做点杂事。   韩冈正要进门,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唤:“前面那不是韩官人吗?!”   听到那个声音,韩冈先皱了下眉头,然后回头笑道:“是元兄啊……”   来人是韩冈入京三个月里的变化之一,唤作元瓘,现在是王韶身边的幕宾。元瓘是个还俗僧,是王韶的乡人。新近还俗不久,戴着帽子下面,是才两寸多长的头发。小眼睛,招风耳,蒜头鼻子,脸上总是油光光,相貌甚有特色。   元瓘赶到近前,身上衣物熏得浓香就直冲着韩冈的鼻子。韩冈侧过身子,率先往里走,省得自家被荼毒,嘴里还带着话:“元兄今天来得早啊……”   “机宜今天可是有要事要找小人商议,不得不来啊。”元瓘装着不情愿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在炫耀自家在王韶面前受到的重用。   韩冈不怎么喜欢元瓘,倒不是因为这个还俗僧总抱着在王韶面前争宠的心态,对自己莫名其妙地有着竞争心理。只是单纯嫌他总是衣服薰上浓的能毁掉人鼻子的香味,一副自诩风流的模样,这让韩冈总是觉得跟某个他感觉很恶心的家伙的嘴脸很像,但偏偏韩冈却是想不起来究竟像哪一个。   不过王韶倒是赞过元瓘精通书算,有货殖之术。韩冈看王韶的意思,大概是想让元瓘负责市易之事,如果一顷四十七亩的事争出个眉目,不但屯田可行,市易也可以乘机浮上台面——王、窦的万顷和一顷之争,争得不再是田地多寡,而是朝堂的信任到底是哪一边,这实质上已经成了王韶和李师中秦州两个派别的政治争斗。   一旦王韶的说法被承认,那他的其他策略也就同时得到了施行许可,将稳稳地把持住开拓河湟的控制权。至于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都不可能再留在秦州。反过来,王韶若是失败,他也在秦州待不住了。   韩冈一边想着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元瓘扯着闲话。在走过第二道门后,韩冈拱手道别,如释重负地往左转去。而元瓘则看着韩冈的背影冷哼一声,继续往前走。王韶的公厅在州衙第三进的西厅,而韩冈却是在第二进。   元瓘不痛快地哼哼声,韩冈虽然背着身,还是听得很清楚。温文有礼地向迎面走过来的同僚打了个招呼,韩冈心中觉得莫名其妙,这元瓘的敌对意识到底怎么来得。难道他以为在王韶面前表现得好,就能压倒自己,混个更高的官位出来?   笑话!   他跟王韶是什么关系?说是政治同盟是有些勉强,但说是助手,王韶却从不敢把自己呼来喝去——自己并非是从王家门客这个身份上推举出来的,在人格和身份上是平等的,而元瓘是什么……走卒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韩冈摇着头,往自己的公厅走去。   经略安抚司,管得是一路军事,又名帅司。所以衙中的公务都是跟军事有关。军队、堡垒、补给、道路、情报、器械,这些是经略使要考虑的军务,必须面面俱到。   大的战略规划,虽是由天子和两府决定,但也会征求经略司意见,更多的时候还是由经略司提议而天子两府审批。战略规划的实行,掌中军的自然又是兼任兵马都总管的经略使,下面各部则有副总管、钤辖、都监分担,出谋划策的是机宜、参军、参议这些幕僚,至于勾当公事,也就是韩冈的工作,便是最为繁琐的庶务。   虽然批奏并不归勾当公事处理,但要按类分发到各曹各司,然后将各曹各司处理好的公文收集起来,检查过后再转发给原主,算是承上启下的部门。经略使和经略司中的其他高官交代下来的事情,如果分不清是由哪个分司接手,也是勾当公事处理。除此之外,一些其他曹司不管的琐碎杂务,也是勾当公事的任务之一。   韩冈在这间有些阴暗破旧的房间里,做了有十天了,感觉下来他的这个工作,是类似于办公厅主任之类的职务,每天要面对的公文要按堆来计算。   幸好自己不是一个人,这是韩冈第一天走进这间屋子时的想法,同为勾当公事,还有另外四名选人。这在诸路中,也只有关西诸路才能享受到的庞大编制,若是在两浙、江东那边,经略司中,通常只会有一个管勾公事。而现在的想法则是,日他鸟的,都这么些天了,李师中你怎么还不动手?!   其他四人,这些天有两个告了病假,有两个各自被李师中和向宝调去处理另外的要务去了,整个勾当公事的公厅中,就剩韩冈一人来承担原属于五人的工作。   这样的独角戏,自韩冈走进州衙的第三天便已经开始,到现在七天过去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官厅中的公事,基本上都是胥吏处理,而后才有官员查看是否有问题。即便五名勾当公事只剩一人,只要肯放手,韩冈照样可以喝着热茶,弄两本诗集来读。   但韩冈看起来不放心别人的样子,他手下的胥吏把事情做好后,他都要重新检查一遍,找出一点错来,就会丢回去让人重做。七天来一点疏失也没有出现,处理得游刃有余。不过任谁都知道永不出错是不可能的,不少人都在想他如此勤力,迟早要累昏头,而韩冈本人只希望李师中也能这么想。   在门口,韩冈将脸板起,大步跨进房中。房内,十几名从属于勾当公事的胥吏已经在候着。领头的一个叫王启年,在衙中待了十几年了。据说本是个市井无赖,后来不知从哪里诈了一笔钱来,送给当时秦州通判小妾的表弟,进了秦州州衙里做吏员。他在衙门中日子久了,也颇有些手段,收服了几个兄弟,在衙门里干起来奉承上官,盘剥百姓的生意。   见到韩冈进来,王启年便领头上来行礼。只是他的动作都有些慢慢吞吞,连带着跟在他后面的十几人也是一副黏黏糊糊,不情不愿的样子。   看着他们这疲沓模样,韩冈脸色更加深沉下去,冷声道:“王启年,你们没吃饭不成?!”   “小人不敢。”王启年回了一句,动作稍微快了一点。   韩冈冷眼看了他一下,便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这些天,韩冈始终板着脸,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衙门中,每一个胥吏都知道,新上任的勾当公事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城里有名的陈押司跟他过不去,被他反手就杀了个绝户。   一开始时,王启年他们也是战战兢兢。只是看着其他四名勾当公事相继找借口避事,从中嗅出了什么味道,又暗中得了他人的吩咐,渐渐开始挑战韩冈的权威。当然,这是一步步来的,到了现在,也不过是行礼时拖沓一点,做事再慢上一点,弄得太大,他们也怕惹毛了这个看起来性格颇为阴狠的韩三。   只是韩冈尽是板着脸,在公务上又挑剔得要命,让王启年他们心中都很不痛快,私下里都说,就算没有人吩咐,也要让这个菜园子见识一下衙前虎的手段。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三)   公厅中并没有椅子,一尺多高的桌案,本就是平放在地板上。做起事来,要么跪坐,要么盘腿箕坐,找张小几来坐,都会嫌高。韩冈就是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处理着递到他面前的公文。   韩冈抬手从桌面上已经分门别类送到自己面前的文件中,取下最上面的一本,展开一看,却是者达堡发来增修两座望楼,并配属两具八牛弩的申请。   “想不到他都已开始做事了。”韩冈轻声笑道。   刘仲武就是新任的者达堡主,前几日刚刚去上任。而他在上京的这段时间跟韩冈处得不错的事情,好像并没有被向宝知道,也许知道了当作不知道。当见到刘仲武在试射殿廷上大发神威,博来一个三班奉职时,向宝还在秦州月前新开的酒店绿柳居上,给刘仲武好生操办了一场宴席,又是赠钱赠物赠宅子,收买人心的手段做到了让外人看了觉得恶心的程度。   不过向宝这么做的效果却很好,至少他千金市骨的目的达到了。向宝在军中的人望也因此事而提高了不少,韩冈最近在衙门前的老兵那里,经常听到他们向钤辖长,向钤辖短的。   但王舜臣的心情就很不好了,真说起来,他积攒下来的功劳远在刘仲武之上,箭术也在刘仲武之上,刘仲武的机会本该是他的,但现在遇到刘仲武,他还要唤他声刘大官人。当天,王舜臣大骂了几句娘,然后跑到野地里一天,到了晚上射了一堆野味回来。只是一只兔子都给他用箭扎了十七八个洞,其他的猎物身上也都是一个洞一个洞的全是箭孔。用连珠箭射来的野味,皮是没法用,肉也是不能吃了,拔了箭出来,全丢了喂狗。   想起那几只可怜的兔子,韩冈就是想笑,转手把这份公文放到脚边。李师中要求所有与钱粮有关的公文都要通过他的手笔,刘仲武要修望楼少不得要用钱,而且八牛弩是国之重器,这种有三根弓臂组成的床弩据说在澶州城射杀了辽军大将萧达凛,直接导致了澶渊之盟的出现,刘仲武要这玩意儿,估计很难要到,就算向宝出面都没用。   韩冈就像处理刘仲武的申请一样,将桌上公文一件件地翻看,随手在自己准备的一个小本子上写上几个字做个简断的摘录,又一件件将之分类。他看得很快,判断也很准确。至少到现在为止,韩冈做的一直不错,如果在邮局,会是个出色的分发工。   桌案上的公文厚度维持稳定,而韩冈身边的公文堆则不断增高,这期间陆续又有秦凤各地的公文呈递进来,让韩冈完全停不了手。而且不仅仅是文件,来要定例的笔墨纸张的,要进架阁找旧档的,窗户坏了要找工匠修补的,都找了过来。   王启年他们十几人有三个是检查来往文书的文吏,有两个是管理架阁库——也就是管理档案——,剩下的还有的是撰写公文的书办,又有跑腿倒水的,还有做些力气活的。其中大半是长名衙前,常年留在衙门中奔走,剩下的几个则是来服差役的普通衙前。但与其他曹司打交道,他们却都躲了开去,让韩冈处理。   韩冈低头翻阅着公文,耳中听着传话和要求,一边在纸上写着划着,一边下令道:“王启年,你去找佥厅的笔墨杂用账来,慕容鹉,你去把佥厅要的笔墨纸张备齐;参议厅窗户坏了的事本官记下了,今天明天就会有工匠去修的。”   “抚勾,窦相公可是等着要三阳寨十年前的兵籍……”来自窦舜卿的副总管厅的小吏催促着韩冈。   “请窦副总管写个文字过来,本官才好开启架阁。没有文字,光凭你一个小吏空口说白话,怎么能妄自开锁?要快的是你,拿了窦副总管的文字就快去快回,莫让副总管等的心急。”   如果除去恩怨不理,王启年等人还是挺佩服韩冈做事爽快麻利。当然,这样的长官,没有一个胥吏会喜欢,好糊弄的那种类型,才是他们的最爱。   大概花了一个多时辰,桌面上的公文方才消失一空,而陆续来勾当公事厅办事的吏员也被韩冈两句一个地打法了个干净。几个小吏走过来,把韩冈身边的几堆公文,一堆堆地抬出去,按着分类送到不同的衙门中。韩冈上午的工作也总算告一段落,而上午的时间也告一段落——就在韩冈的忙碌间,已经是中午了。   “玉昆,歇下来没有。”王厚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不耽误事。”韩冈回了一句,却又拿起笔,在自己的那本小本子上记着些什么。   王厚笑着走了进来。三个月的时间里,变化比较大的,也有他一个。大概是这段时间王韶让他独立处理了不少事,使得王厚的性格比过去变了不少,人也精干了。   “玉昆,新来的朝报你看到没有?”   韩冈自早上过来,就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时间看朝报?何况以他的资格也不可能那么早看到,什么时候朝报给存到架阁库,他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看,不然,就只能在王韶那里蹭着报纸来。“却是出了何事?”韩冈问着,手中笔却不停。   “猜不到?”王厚半开玩笑地问着,他也不惊讶韩冈一边说话一边写字的本事,本朝还有一边写诗,一边判案的高手在,韩冈仍差上一点。   韩冈摇了摇头,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你真当我是瞎儿先生了?要不要我找几根草来,给你算个吉凶?”   王厚笑了两声,方才说道:“是关于今次殿试的事。”   省试的结果,韩冈回到秦州的那一天就知道了,省元是陆佃,据说是王安石的弟子。不过省元能做状元的却不多,殿试第一的状元不大可能是他。殿试是三月初,到了三月底的今日,载着今科的进士名录的朝报也该到了。   “殿试上能出了什么事?”韩冈问道,“该不会秦州今年终于出个进士吧?”   “怎么可能?特奏名倒是有几个!四个还是五个。”王厚嘲笑了一句,也不卖关子,“照故事,殿试的内容是诗赋论各一篇,本来今科预定的也没有不同。但编排官准备分发《礼部韵》【注1】的时候,天子却突然下令,韵书不必再发,今次殿试考题改成策问。”   “策问?!”韩冈笔终于停了,双眉纠结起来。   他没想到赵顼是这么地沉不住气,也不与朝臣再行商议,便做出了决定。虽然常言道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殿试的结果只关系到名次的高下,是否是进士,早在省试结束后就决定了。但他这么做在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却远大于殿试的范围。而且既然今科殿试用得是策问,下一科的考试科目为何,等于已经向天下公布了。   “玉昆,听到这个消息难道你不高兴?!”   高兴什么?本来是仅属于少数人的消息,现在成了全国皆知的秘密,本来可以比天下士子多一年复习经义的时间,现在只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面。韩冈如何会高兴:   “下一科要改诗赋为经义,也不是没这么猜过。现在不过是证实了而已。”虽然这个“证实”其实是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证实了,但那件事必须得保密才是,“当日说起科举的经义诗赋之争,也是有猜过那一次只是试探,实际上改革的时机应是放在下一科。苏子瞻当日也许还以为自己赢了,谁能想到天子根本就没听他的,一直揣在心里。”   王厚回想了一下,好像是说过,也好像没说过,几个月前的随口闲聊,谁能记得那么清楚。他问:“不知玉昆你准不准备考?”   韩冈又拿起笔,忝了忝墨:“即使是解试,也要在两年后才开始,而机宜的拓边河湟,可是眼前的事。”   “眼前?!……眼前个鸟!”王厚也许是跟王舜臣一起玩得多了,口气也越来越像军汉,“‘阉’人不去,怎么个‘前’?!”   “还是因为王、李两位?”   “还能是谁?”一提起两个可恶的阉人,王厚心中烧得就不是火,而是火药。王克臣、李若愚两位内臣奉命体量秦州宜垦荒地,等他们到了秦州后,在秦州城中走了一圈,就上书说窦舜卿错了,他所说的一顷四十七亩其实是有主的,已经给人认领了回去。秦州的宜垦荒地,其实一亩都没有!王韶和窦舜卿,都犯了欺君之罪。“那两个没卵蛋的阉狗,到了秦州就搅风搅雨……”   韩冈忙扯了王厚一下,“小声一点,要骂也不能在这骂!”   王厚顿时惊觉,韩冈的公厅的确不是发泄怒火的好地方。被韩冈这么一打断,他也没心情说话了:“算了,不提他们。”   站起来,王厚就要走。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苦笑着摇头,“都给那两个阉货气糊涂了,本是想做个东道,找玉昆你去衙门外喝点酒的,扯了一堆闲话都给忘了。”   “处道兄即是要请客,小弟哪有不愿的道理。”韩冈将笔一放,小本子收进怀里,丢了两句话,就跟着王厚走出官厅。   “玉昆,这样下去不行啊。”离开官厅几步,王厚便向后一指,“我知道你另有心思,但五个人的事压在你一人身上,铁打的也吃不消。”   “这几天虽然忙了些,但了解到了不少事,衙中的公文不亲眼看一看,不亲手做一下,就不可能明白。”韩冈看了不以为然地王厚一眼,又笑道,“不过处道你说得也没错,的确不能像这样下去了。拿着一份俸禄,凭什么让我做五个人的事?”   注1:中国自古方言众多,为了让考生不至于弄错韵脚,诗赋考试时,都会分发韵书,作为参考。 第一章 一入宦海难得闲(四)   韩冈当日说的话尚掷地有声,王厚当天午后,就跟着王韶去了古渭寨——王韶名义上是去确认最近已经有大战迹象的硕托、隆博二部的动向,而他的本意则是对李师中、窦舜卿、再加上个向宝三人的得意嘴脸,来个眼不见为净。王克臣和李若愚那两人的证词已经早早到了东京城,与其心惊胆战地等着发落,还不如继续做事省得自己胡思乱想。   等到了十天后,当王厚跟着父亲在古渭寨转了一圈,发现硕托隆博两家当真要打起来后,再赶回到秦州,走进勾当公事厅时,便看到了一群小吏聚在一起,把韩冈的桌案堵了个严实。   王厚走近两步,就听见韩冈在里面一一发落着,房子漏了、地板坏了,韩冈已经让一个木工专门等着为各曹司服务;想调出架阁库存档,须呈上主官亲笔;家里分派的老兵手脚不稳,韩冈答应为他们调换;马厩最近用得草料不好,害得马都瘦了——   “请回复刘参议,衙中马房最近所用刍豆都是上等,两个马夫也同样勤力,其他马匹皆养得膘肥体壮,只有参议的一匹马变瘦,当不是马厩的问题,在下会帮参议找个马医来的。”   韩冈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把人打发走,后面又不断有人进来,而他手上的公文批改检查却没有停过。在韩冈身边的一个食盘里,放了碗益气补中的香薷饮子,就看着他在说话之余,时不时端起来喝两口,看起来仍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等着围住韩冈的人群稍少,王厚才怒意深重地走上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是玉昆你一人在做事?!其他四个人呢,空领俸禄不成?!”   “处道你回来了?”韩冈抬起头,立刻就要起身相迎。   王厚却不理这么多,拉着韩冈又坐下,道:“玉昆你前日不是说不能再一个人做五份工了,怎么现在还是没变?!”   “没办法。”韩冈摊开手,很无奈的模样:“另外四位抚勾,两位告病在家,两位奔走在外。这几天还是只有小弟一人。若是有人回来,只要一天,小弟就往甘谷城去视察疗养院之事了。”   “那两个痨病鬼究竟得了什么病,多少天还没好?!要不要准备身素衣服给他们送行!?”   “处道兄误会了。”韩冈笑着,一边指了指手上公文上的一处,对旁边的一个小吏说了声“这边错了,赶快去改”,转过头来,一边又解释道,“前些天是相抚勾、小刘抚勾生病,大刘抚勾和曹老抚勾奉命出外办事,这几天,则是大刘抚勾、曹老抚勾生了病,相抚勾和小刘抚勾出外……”   “这有什么区别?!”王厚怒道。   “当然没有任何区别。”韩冈说得很干脆。   前七天是甲乙生病,丙丁出外,后七天是丙丁生病,甲乙出外,窦舜卿和李师中这摆明是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这种手法很幼稚,也太保守,不符合韩冈对两人的认识,但韩冈对窦、李手法的评价,不会解决自己现在的处境。   韩冈的差遣虽然是勾当公事,但还有一桩是兼管路中伤病事宜,完全可以以后一桩为借口,把管勾公事的活计给推掉。就像王韶虽然是经略司机宜文字,但他基本上不做机宜文字方面的事务,而是处理他的兼差,提举秦凤西路蕃部事宜,并提举秦州屯田、市易。   在王韶的计划中,韩冈作为他的助手跟着他跑,而韩冈的打算也是先跟王韶在秦凤西部缘边各寨堡走一圈,然后在古渭寨建立疗养院,为下一步打基础。但当王韶和韩冈想做自己的正事时,李师中和窦舜卿却先下手为强,让韩冈一时之间离不得官厅。   韩冈清楚这并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李师中和窦舜卿也不是要对付自己……很明显的,他们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自家身后的王韶。既然要对付王韶,他们的手段就不会那么简单。现在不过是先挑挑刺而已,真的动起手来,就会一锤定音。   “可是要定音,不是已经定了吗?”韩冈还是想不透,一万顷变成一顷四十七亩,而一顷四十七亩变成零,王克臣和李若愚的结论传到京城,如果王安石不保他的话,王韶只有丢官去职一个结局。这一招已经够狠了,再画蛇添足也不会更增添整垮王韶的几率。   “玉昆!”   韩冈在沉思中被王厚一声惊醒,抬头一看,王启年站在自己面前,又呈上来一大摞公文。   韩冈看了看公文的厚度,问道:“就这么多,没少吧?”   衙门中的胥吏,最常用的欺瞒上官的做法就是将一些有关碍的卷宗藏起,使得一些案件失去证据,而胜负颠倒;也有更胆大的,干脆私刻了大印,模仿长官画押,自己做了知州、知县,去给那些他们受到贿赂的案件判状。   不过,韩冈的这个勾当公事厅只是个转发和检查机构,厅内胥吏隐藏公文,对韩冈的影响并不大。他也只是多口问一句。   王启年很恭敬地回答道,“回官人的话,就这么多。”他的姿态,竟比七天前老实恭顺了许多。   这种姿态的转换,里面是否拥有诚意,韩冈全然持否定的态度,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他对王启年一直保持着冷漠,指了指桌案:“你就放在这里。”   王启年依言放下一叠公文,躬身退下。见他退开后,王厚就在韩冈耳边低声说道:“玉昆,你要小心一点,他不是好人。”   “多谢处道提醒。”韩冈点头谢道,虽然这些他早就打听到了,不过王厚的关心,是必须要感谢的。“小弟知道,他过去跟陈举走得很近。”   王启年是市井无赖出身,又素无品行,身上还背着命案,但他在经略司衙门中说话够分量,跟陈举走得近也是情理之中,另外还有一种说法,就是王启年十几年前能进经略司,还是陈举的功劳。   陈举垮台,他在秦州城中各处衙门的眼线耳目却都还在。虽然韩冈可以确信,他们没有帮陈举报仇雪恨的意思。但究竟是哪些人,他却要做到心里有数。这种想法很早就有,韩冈也着力打听,王启年的名号也是他在去京城前就听说过了。   王厚则是听得糊涂,“玉昆,我说他不是好人,是我前些日子看见他跟窦解走在一起,去逛了惠民桥后的私窠子。”   “窦解?是窦家的哪一位?”这下轮到韩冈糊涂起来,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王厚提醒道:“是玉昆你去京城的前一天,在惠丰楼上与刘走马喝酒时,遇上的那一个,窦家老七,窦解。”   “啊!”得到提示,韩冈恍然,“原来就是那个涂脂抹粉的!”   “对!就是他。王启年就是领着他去了惠民桥后。”   “王启年陪着窦解去逛惠民桥后,这事处道兄怎么知道的?该不会也去逛了吧?”   韩冈看似毫不在意地开着玩笑,心中却在惊奇,王启年竟然会跟着窦解那个三世祖?   ……   就在当天夜中,白天被韩冈和王厚所提及的王启年和窦解两人,正躲在惠民桥后的一家上等的娼馆中,窦解抱着个艳娼,上下摩挲着——虽说娼妓并称,但实际上妓是卖艺,而娼才是卖身——而王启年站在他身边低声说着话:   “想不到韩抚勾还真是能撑,都半个多月了,还是稳稳的滴水不漏。在州衙里面,可是有不少人在赞着他的手腕过人。”   窦解的脸色顿时就像挂了层霜,右手便在一团丰盈中用力一捏,惹来一声竭力忍住地痛叫。窦解一脚把那艳娼踢走。当房内只剩他和王启年两个人时,他狠声道:“那是谁也没有认真对付他!家祖本是想先从那灌园小儿下手,再去对付王韶,这事还跟李经略商量过。只不过现在王韶都成了过街老鼠,马上就要丢官去职了。家祖就没心思去动那灌园小儿,才让他得意到现在。”   “小人也听说过,经略相公私底下都想把灌园小儿千刀万剐。”王启年眼睛转了转,诈了窦解一句。   窦解的心里藏不了秘密,听王启年一说,便点头道:“谁说不是,上次李师中和家祖见面,他可是明说韩冈是王韶的爪牙,必先废掉不可。”   “照小人说,李经略只想着扳倒王机宜,至于韩冈不过是条虫子,想捏死就捏死,他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韩三前次太过欺辱衙内,还是一把捏死他比较痛快!”   窦解突然觉得王启年他太热心了一点,“王启年,你跟灌园小儿有什么仇?”   王启年心中一跳,忙赔笑道:“小人不也是为衙内生气嘛。灌园小儿身上的粪臭都没洗干净,哪比得上衙内这等世家子弟。他欺凌衙内,任谁看到,心里都会生气!”   “说的也是!”窦解点着头,“说得好,说得好。”   王启年心中暗暗冷笑,窦家的这个衙内,真是够蠢的。不过也幸好他够蠢,才会这么听自己的话。挑拨了窦解出头,动手的只要不是自己,韩三就算能脱难,日后报复也到不了自己头上。   想起韩冈,他心中就恨。他这些年省吃俭用才结余下两千多贯,都投在陈家的质库里吃利息,想等着过些年老退之后,就可以拿这些钱回乡买个大宅和十几顷田,做个富家翁。谁想到,韩三那灾星一动,什么都没了……   王启年心中正在恨着韩冈毁了他的大宅、田地,耳中却传入了让他大惊失色的一句话。   “既然你为我生气,那你就把韩冈往死里掐。你们做胥吏的,不是很有手段吗,实在不行,把架阁库烧掉也行,那里正好是他管。烧了后,他肯定要吃罪。”窦解不聪明,所以他会把所有的事都推给其他人做,并认为他人为自己做事是天经地义。他为自己的妙计哈哈大笑,一见王启年没有及时点头答应,便又生气起来,“怎么……你不愿意?!”   王启年却是目瞪口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更正公告:记忆果然不靠谱,前面信手写下来“王克臣、李若愚两个阉宦”,回头一想,宋廷怎么会为一件事同时派出两个宦官?重新查了一下,其实王克臣不是宦官,而是开封府判官,而李若愚才是。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一)   想挑拨着别人出头敲自家仇人闷棍,但最后动手的事却摊到了自己头上。读书不多的王启年说不出作茧自缚这个成语,却是在叹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谁想到窦解会是这样的人物?王启年苦恼了一夜,想出的几个计策,没一个能用得上。一夜辗转反侧的到了第二天,又是发生一桩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来——   韩冈生病了。   更明确点说,是韩冈告病,请假在家养病。   可谁都知道韩冈根本没病,他是在抗议。没人能想到,拥有官身才不过几个月的韩冈,连这一招都学会了。   韩冈前面他不生病,那是为了自己名声着想,一上任就生病当然不好,少不得被人说闲话。而半月之后,经历过日夜处理繁重的政务,把衙中一应琐碎杂事无一处不处理得妥妥帖帖。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可以生病,给自己放个假,李师中没脸拿这事来指责韩冈。   李师中、窦舜卿与王韶之间有恩怨,而韩冈则是被连累的。现在是韩冈吃了半个月的辛苦,而且还有暗地里遭陷害的危险。他等于是在为王韶挡着箭。他已经抗了半个多月,没有理由再为王韶扛下去。韩冈对王韶已经做到了他该做的,剩下要出生入死,陷自己与险地的事他可不干。   对韩冈来说,他已向王韶表现了自己的忠诚,他已向李师中、窦舜卿表现了自己的坚持,他已向整个秦州官场表现过了自己的能力,那他还有什么理由再卖傻力气?   五个人的勾当公事厅只有韩冈一人,他一力支撑官厅半个月,已经够久了,所以韩冈很爽快的病了。   依照时节,四月就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夏季了,不过秦州的气候比起中原、江南都要冷一些,气温依然留在春天。晴日的时候,天气仍是清爽宜人,阳光和煦而不炽烈,无论出行,还是在家中,都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韩家小院中的梅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片片叶子翠绿,一颗颗只有指尖大小的梅子藏在树叶丛中。韩阿李说是等这些梅子熟了后,就可以自家做些梅酒来喝。   一大清早,让李小六去衙门里帮自己告了病后,韩冈就靠在梅树旁的一张躺椅上,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的身上。他手里拿着一本书,很悠闲地翻着,一看就知道病得很重——懒病。   躺椅还是韩冈前些日子刚搬进来时,请木工打得,连油漆都没用,纯粹的原木色。虽然这并不是摇椅,但形制在此时已经算是别出心裁。韩冈在三月寒食节后踏青,出城后看到的游人都是坐着小杌子、能折叠的交椅,或是干脆席地而坐。即便在家里的院子中,如王韶家,也只是一张交椅坐着,哪像韩冈让人做的这种斜靠背、带扶手、而且足够结实的躺椅。   靠在躺椅上,韩冈享受着难能可贵的悠闲时光。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埋头于沉重繁琐的公务,现在的清闲是他前些日子做梦都在想的。这才是官员应该有的生活,奔波劳碌的是胥吏,不是官!   其实韩冈第一天就想生病请假了。虽然用繁琐的公务来整人是衙门中常见的手段,许多只擅长诗赋的新晋进士,往往就是这样吃了大亏,栽得灰头土脸。也有许多奸猾胥吏,为了让长官知难而退,使得自己得以把持政务,往往也会用上相同的手段。   但李师中、窦舜卿实在做得有些过火。四个同僚找借口出去,自己留守在厅内,像个傻瓜一样。但刚上任就请假,实在招人物议,故而他忍了七天。等他跟王厚的一番话后,韩冈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再忍个十天,至少把自己的才能多展露一些。到时候再放手,不会有人怀疑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而是明白他韩冈不想陪李师中他们玩了。   管你有什么阴谋诡计,我照样说一句恕不奉陪。韩冈打算歇个两天,直接跟王韶去甘谷城,在那里考察一下,把伤病营的这摊子事做起来,这是他的职司之一,李师中也说不了他不是。   韩冈垂下手,从躺椅边的小几上端起一杯微温的茶汤,喝了一口。一只白脸山雀扑楞楞飞到了梅树枝上,尖声叫了两声。清风拂过,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阳光照下的树影变幻不定。韩冈打了个哈欠,这样的安逸清净,实在让人沉迷。   后厅一个陌生的大嗓门,打破了宁静,传入韩冈耳中,也把枝头上的白脸山雀惊飞了去。韩家新宅只是精致,并不算大,只要门窗一开,声音就能随着风穿过来。韩冈也不用猜,这是韩阿李找来的牙婆,好像是姓柳。   韩冈听韩阿李说过,别的仆役可以暂时不要,首先得找个懂女红的厨娘。韩冈已经是官人了,都是老夫人的韩阿李自然不便在下厨,韩云娘一个小丫头忙里忙外的,实在忙不过来。韩冈不管这些事,听过也就算了,反正家宅里的事情都是韩阿李在管。   大嗓门在后面大声谈笑,这些三姑六婆都是在各家后院走门串户的多,还有的顺便卖些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顺便说说闲话,传些八卦,也是大户人家的女眷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   在韩冈的理解中,她们大略是水浒传里王婆一样的人物。只不过像王婆那样即做媒婆、又做牙婆、还做产婆,私下里又能帮人撮合偷情做马泊六的,也算是极品了。这世上的三姑六婆大部分还是循规蹈矩的居多。   低下头,翻着书,将噪音从脑中过滤出去。韩冈低头读着由唐时大儒孔颖达注疏的《周易》。他还是有心在三年后考一次进士,在七品以下,进士出身的官员要比无出身的官员晋升速度要快一倍。无出身的官员只能一级级往上爬,而进士却可以一次跨两级,而且到了七品之后,对于无出身的官员,还有一道透明天花板存在。这就是为什么,进士在天下文官中只占了十分之一多一点,但在朝官中,却绝大多数都是进士。   后院正房中,秦州有名的柳牙婆走后,韩阿李支开小丫头,就对韩千六道:“云娘太小,还要一两年的时间。三哥偏偏在这方面又不开窍,但家里的香火事不能耽搁了。这厨娘也不要她多会做饭做菜,只要能生养,看着人品还好,就让三哥收了,明年就能抱上孙子了。”   “那还不如让三哥先娶了亲,再收妾不迟。你前些天不还是说要三哥先娶亲吗?”   “你懂什么,三哥他去京里都拜见过当朝的相公的,日后肯定,能随便娶一个吗?”   自从前两天,韩冈无意中说出自己在东京城跟如今有名的王相公说过了话,韩阿李的心气顿时变得高了,秦州城里的那些上门提亲的现在都不放在她的眼里。只想要一个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的媳妇。   韩冈还不知道韩阿李正在算计着自己,他读了几句拗口晦涩的经文,对其中几句的句读有了很深的疑问。正想起身回书房,找另外几卷周易的注疏对照的看一下。守在外院充当门子的李小六,这时却领着王厚进来了。   王厚进院就看见韩冈舒舒服服地躺在院中晒太阳,当即便笑道:“玉昆,你病得好悠闲啊。”   韩冈站起身:“处道兄,这不是探病时该说的话吧?”   “你也没真病。”王厚看着韩冈的躺椅:“你这张交椅还真不赖,看着就舒服,上次就想问了,究竟是在哪里打得。等过几天我也找人打一张,给家严表点孝心。”   “是牛栏街小李木匠。”韩冈也不提这躺椅是自己的主意,“他的手艺挺不错,榫头用得尤其好。”   王厚绕着看了两圈,又坐上去晃了晃,点头道:“果然够结实,比那些摇摇晃晃的交椅好多了。”   躺椅虽然好,可院子里只有这么一张,总不能一人坐着,一人站着,韩冈便引着王厚到书房去说话。   在书房中坐下,韩云娘听到声音便捧了茶过来,王厚接过来喝了一口,便道:“玉昆,你这病请得好,家严说你行事自有分寸,让愚兄不用担心,果然没说错。”   “机宜是过奖了。我这也是实在不能再忍,干脆放手。”   “李师中、窦舜卿本来就是跟玉昆你过不去,你一人做五分工,他们就是想看你笑话,你早该放手的。现在才放手,已经仁至义尽了。”王厚说了几句,便正色道:“玉昆你今天就在家好好歇一天,家严让你官厅里的事就别管了,明天一起去古渭。”   “古渭?昨天机宜和处道你不是才从古渭寨回来?”   “硕托、隆博两族终于打起来了,方才才到的消息,家严管着秦凤西路蕃部,当然脱不了干系,不得不再走一遭。”   “两族争斗事小,要小心李师中、窦舜卿藉此使坏。”   硕托、隆博两族的争斗,早在三个多月前,在古渭寨过年的时候,王韶就已经移文经略司,提醒李师中做好准备,但李师中却什么事都没做。虽然其中王韶本身挑不出一点错来,但保不准会给栽个罪名。   “窦舜卿的那等弥天大谎都能得到支持,还有什么做不出的?”韩冈这并不是在危言耸听。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二)   王厚见韩冈事事为自己父亲着想,心中欣喜:“愚兄也是这么想的。家严已经有所准备。”   韩冈不似王厚那般乐观:“能证明机宜先明之见的,是不是就只有元旦时,发给经略司的两封急报?”   “三月初,两部调集族中大军时,家严当时在永宁寨,听说后又发文给李师中,提醒他加强防备。”   “也就三封啊。”韩冈沉吟了一下,道:“得去架阁库,把机宜这几封有关托硕隆博二部的文字,都拿出来保存好,以防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家严已经做了。”王厚笑道:“吃了那么多亏,哪能再糊涂。没了文字,那就任李师中泼脏水了。”   对于王韶这么小心谨慎,韩冈可以理解。王韶的才智本高,自己能想到的,王韶当然也能想到。何况对于李师中和窦舜卿的阴毒手段,王韶可是切肤之痛,当然会预防着。   韩冈点点头:“既然机宜早有准备,我就放心了……”他也笑道:“机宜的先见之明,传到京中,让人知道他这蕃部提举也不是白做的。”   王厚失笑,韩冈拍马屁的时候可是难得,只是他的脸色又正经起来,“不过玉昆你有所不知,秦州的蕃部提举可是就要再多了一个。”   “再多一个?这话怎么说?”韩冈惊讶道。   如今管理秦州缘边蕃部的官员已经有三人,王韶是提举西路蕃部,向宝是管勾西路,张守约则是管勾东路。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塞了三个人来管,张守约管着东部,那里没什么事,当然,功劳也少。但西路其实就是指的河湟开边的,王韶、向宝,一个提举、一个管勾,就是在为此争着。如果再添一人,不可能是在事少功少的东路,只会是在功劳多多的西路。   这是还觉得秦州不够乱吗?   “天子钦点西京左藏库副使,阁门通事舍人高遵裕,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举。”王厚说道。   高遵裕这个名字韩冈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他最近接触过人多,说的话多,听过的名字也多,使得其中许多只留下一点模糊记忆。他问道:“这高遵裕是什么人?”   王厚反问:“太后姓什么?”   得到提醒,韩冈想起来了,是高太后家的人,“……是太后的叔叔。”   太后亲叔为秦州西路蕃部同提举,往好处想,赵顼把自家的舅公派来秦州,当然不会是为了跟王韶打擂台,相反,算是为王韶准备的一大助力。但坏处貌似也不少,外戚在士大夫中并不是很受待见,王韶即便得到高遵裕的支持,朝堂上反变法派的重臣们的立场也不会改变,反而会更加兴奋。   而且,为了满足高遵裕的功名心——能放弃京城的优厚生活,而到秦州喝西北风,他就不可能是个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人——王韶就必须在一些事情上迁就于他,还要推让功劳给他。而且高遵裕不会单人上任,他有门客、有幕僚,有亲友,这些人,同是会来分大饼的。   这下有好戏看了,韩冈想着。他从不怕与人争功,只怕没有立功的机会,反正高遵裕来秦州,第一个头疼的并不是他韩冈,也不是王韶,而是向宝。   ……   韩冈和王厚说着闲话,而经略司中,李师中和他的属官们也都在商议着如何处理隆博、托硕两部的问题。   正厅上,李师中居中高座,右手边,窦舜卿坐在第一位,只是眯着眼似睡非睡。窦舜卿的对面是向宝,秦凤都钤辖双眼如电,神色中满是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而后,参议、参谋、机宜等幕僚官坐了一片,王韶的位置就在他们中间。   李师中开门见山:“隆博、托硕以细故起大兵,渭源至古渭百数十里,皆有其兵马出没,厮杀无一日而绝。现今两部的使者在西北各部中四处奔走,厚赂求盟。如不及早平息乱势,秦州以西怕都免不了要烽火连绵。不知诸位对此有何高见?此二部又该如何处置?”   “管他们为得什么事,即乱我秦州,那就一个也不放过!”向宝豪气迫人,他对蕃部一向秉持着强硬的态度,对不恭顺的蕃部,总是想着先打一顿再说,“经略,且由末将带兵去,管把他们教训得服服帖帖。”   李师中不置可否,转去问王韶的意见:“子纯,你意下如何?”   王韶心中正骂着,两部即将开战的文报早早地就被呈到了经略使的案头上,若李师中早做准备,说不定今日两部之乱都可以消弭于无形。但李师中一拖几个月,连点预防都不做,现在事情闹大了,王韶觉得更应该先追究李师中的失察误事之罪。   当然,王韶知道自己的想法不现实。他只能提醒:“河州木征那边呢?他的弟弟董裕娶的是托硕部的女儿,他不会不出兵。”   “朝廷行事哪能顾忌那么多,瞻前顾后,岂不徒惹蕃人笑?!”   “子纯,”李师中唤起王韶的表字,亲热得就像叫着自己的老友,“你还是觉得该慎重起见?”   王韶不上当,“出兵与否,经略一言可决。但未虑胜,先虑败,夫庙算多者恒为胜。如今只是庙算而已,还要问问在座各位的意见。”   “子纯说的是。”李师中遂一个个地问起僚属们的意见,而他们见解,无外乎谨慎行事和大胆用兵两种看法。最后也就窦舜卿还没发言,只是看他花白的双眉下,一对眼睛紧闭着,让人觉得他的意见有不如无。   “好了,”李师中最后总结陈词,“皇城是要立刻出兵,王子纯则是觉得要谨慎一些……”   “不,”王韶突然打断李师中的话:“经略误会了。职部倒是同意向钤辖的意见,平乱以速战速决为上,但必须要防备好木征。”   听见王韶支持自己,向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笑道:“木征小儿辈,不足虑。即便他敢来插手两部之事,我也能让他丢盔弃甲而走。”   王韶当即反对:“真的要出兵,对付两部倒不需要钤辖出马,牛刀杀鸡反为不美。不如钤辖领军屯于永宁,以防备木征。古渭寨本有三千军,且西路都巡检刘昌祚素有威名,让他直接带兵去压服两部,也就足够了。”   “刘昌祚只箭射得好,一勇之夫,怕不如木征心机多。”窦舜卿今天第一次开口,在座一齐心道,原来他没睡着啊。   “不然,刘昌祚久历兵事,勇武智计皆为长才。木征不过一蕃人,如何跟我军大将相提并论?”   “老夫看他倒是寻常。”窦舜卿慢悠悠地说着。   秦州以西的蕃部,本归王韶、向宝两人统管,论地位,向宝一路都钤辖,当然在王韶之上。但放到蕃部这件事上,王韶的提举要比向宝的管勾高上一级,换句话说,在秦州西路蕃部事务上,王韶的话语权是要高于向宝的。但窦舜卿位高权重,他的话,分量犹在向宝、王韶之上。   “那此事就交予皇城了。”向宝的本官是皇城使,李师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拿向宝的本官称呼他,而不是钤辖差遣,“最近西贼在环庆蠢蠢欲动,庆州的李复圭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那里可能要出些乱子。秦州的兵要防着,一人一马都不能动。”   李师中以好大言著称,也就是一个大嘴巴,说起临路帅臣,一点也不避讳。在座的都在想,这话传到环庆经略使李复圭耳里,恐怕秦凤、环庆两路就要打起嘴仗来了。   李师中从不在乎这些,说完秦州不能调兵,继续道:“甘谷城要防贼,伏羌城又要支持甘谷,都不能轻动。本经略能给皇城的,就只有永宁、古渭二寨中的兵马。不过皇城还是管勾西路蕃部,有需要时可以征调周围诸部兵马。”   向宝耐着性子听着李师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只听到最后几句,闻之大喜。他一直能盼着出兵。   “不过,”李师中给出兵加上前提,“必须确认木征开始匡助托硕部时才可动手。如果只是两部相争,由得他们自去。本经略会传令缘边各部,让他们不得插手托硕隆博两部之事。如有蕃部敢违我帅命,本经略自会遣人理会。”   不得不说,李师中做事还是有些分寸,不是按照向宝的意见,将两个斗气的蕃部一齐处置,也不让他立刻动手,而是等待木征的行动。   向宝对此略略有些不满,但还是上前接令:“末将遵命。”   “对了。”李师中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韩冈不是精通军中医术吗?他在本路军中也颇有些名气,有他随军,应该能稍稍安定军中人心。正好这也是韩冈的职司,就让他跟着向皇城一起去古渭。”   “韩冈今天病了,恐怕近日无法随军同行。”王韶为韩冈开脱,不然他进了向宝帐下。向宝只要动动嘴,就能将他治了罪。   “那就请他抱病出征。”李师中的决定毫不动摇,“为国岂敢惜身,相信韩玉昆有这份忠心。”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三)   “玉昆,依愚兄之见,你还是到了古渭便停脚,就在古渭寨建你的疗养院,等前面送人回来,为他们诊治。不能跟在向宝身边。”   “这小弟当然知道。只是向宝若真的要跟小弟随军同行,小弟也只能听命。小弟真有推脱掉的本事,明天也可以继续病在家里,不去理会李经略的命令了。”   韩冈被李师中亲自点将,把他发配到军中。韩冈很清楚李师中想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到了向宝军中,向宝会怎么做,但事实是,韩冈现在完全没有拒绝的可能。   “爹爹,你说怎么办?”王厚焦心地问着父亲。   “玉昆,你心中可有成算?”王韶皱眉想了半天,最后有些无奈地问道。   王韶是在经略司军议后就直接来了韩家。上个月韩家乔迁时,他也来过一趟。不过前一次是喜剧,这一次就是悲剧了。   韩冈缓缓地摇头,“半分都没有。谁知道向宝会怎么做?”   王韶叹了口气:“那我跟你一起走一趟吧,有我在,向宝总不至于做得太过火。”   “多谢机宜……”韩冈冲王韶拱手致谢,却又摇头道:“只是向宝的心思不好猜啊!”   王韶听得出韩冈这是在拒绝,再仔细想想,自己跟着向宝走,也的确只会害得韩冈。营中主帅便是天,虽然这有时也要视情况、人物而定。但以向宝的为人强势,一旦他出阵为主帅,当然不会容许他人来动摇他的权威。如果他要整治韩冈,王韶就算为之出头去,也只会让向宝手下得更重。   “玉昆,你干脆还是称病算了,你一病不起,想来李师中也不能把你硬拖上马。”   韩冈苦笑着:“现在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向宝毕竟不是,只要他不敢杀我,这一关下官还是能撑过去的。”   “军棍也没人能吃几下重的。”王韶提醒韩冈,“向宝少不得要挑错。”   “机宜说得是。唉……所以也只能求向宝挑不出错来。”   “自来做事难、挑错易,世上哪有找不出错的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韶摇着头。   韩冈笑了起来:“只要不做事,那就不会犯错。”   “不做事?”王韶带着疑问。   “不做事!”韩冈肯定地点头。   “不做事。”王韶明白韩冈说得不是怠工、罢工的那种不做事,而是军中没有伤员病人,让韩冈无事可做。   只要不做事,向宝如何能从中挑出错来?王韶头轻轻点了几下,这么想倒是有几分理。   韩冈的底气也就在这里。向宝要挑人错,总不能说看你面相不好,所以要打二十军棍,今天天气不好,所以该打三十军棍。韩冈是去为今次作战,做他的管勾秦凤伤病事宜的工作,只要这件事上他挑不出错,自家再小心谨慎一点,向宝还能硬来不成?韩冈本人可不是向宝想打就打,想杀就杀的人物!   韩冈不知道向宝究竟为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豪华大餐,但他对自己安全充满自信。若是真的觉得自己有性命危险,他能咬牙直接摔断自己的胳膊和腿,以躲避跟着老虎一起出游的疯狂。就是因为此去韩冈自信能保全自己,方才会点头。不过,保险肯定要加上,谁知道向宝会不会发个疯。   只听韩冈继续说着:“向宝出阵,目的是为了托硕隆博二部。但以两部的实力,根本用不到他,有古渭的刘昌祚就够了。听闻刘昌祚这几个月被向宝挤对得很惨,而且李、窦二位也都不喜欢他……就是这么做,会让机宜……”   王韶听明白了,他打断韩冈的话:“我是文官,又是提举秦州西路蕃部,而且还有王相公在……玉昆你完全不必担心。”   ……   次日清早,也就是四更天刚过的样子,韩冈便起床梳洗,赶着去了衙门。军中点卯不至,那是要误事的。而向宝虽然在秦州没能弄到兵,只有先到永宁寨,才能接手他今次要率领的军队。但他既然已经接过了李师中的军令,那么只要他不缴令,向宝就可以拿着军法惩治他帐下的官兵,而不必顾及在何地。   韩冈到得算早了,抵达衙门口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就看着州衙的正门上挂着一溜灯笼,照着门前透亮。除了那些在衙门中奔走的胥吏衙前,韩冈作为官员,算是到得最早的一个。   韩冈站在衙门口,也不想傻等。上前叫开了门,直接进了衙中。只是今天他没去二进的勾当公事厅,而是径自去了第三进的东院。兵马副总管的官厅和都钤辖的官厅都在这里。   韩冈在东院等着,看着天空从墨蓝转为艳紫,又从艳紫化为鲜红,等到火烧火燎的霞光褪尽,浅浅的蓝色充斥于天际,东院的主人终于到了。   不过不是向宝,而是带着一队随从的窦舜卿。   窦舜卿每天起得很早,一个是因为年纪大了,睡眠少,另一个则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许多会让人晚睡的节目都没法参加了。早睡,故而能早起。   虽然心中认为窦舜卿是老而不死,但他身份地位摆着,韩冈只能上前行礼问好。   “韩冈,你的病这么快就好了?”窦舜卿可能是闲得发闷,想拿韩冈来寻开心。不过韩冈一大早就守在东院,也的确给人以走投无路,想低声下气求个人情的样子。   韩冈脸皮老厚,见窦舜卿要挑他的毛病,当即咳了几声,“下官病其实还没好,可终究须得以国事为重。若是衙门中的琐屑之事,倒也能放下。但托硕隆博二部相争,若烽火连绵不绝,说不定会引得西贼再次入寇,整个关西都要为之震动的大事,下官哪还能躺在……咳咳咳……”   韩冈厚着脸皮装模作样,咳得像是得了肺痨,窦舜卿自持身份,也没办法拆穿他,又不能真的说,韩冈你带病出征,堪为天下臣僚之典范。只好几步走过去,不去看韩冈的惫懒模样。   韩冈继续站着等向宝,而秦凤都钤辖没让他久等,赶在卯时初刻,向宝也到了,与他同至的,还有他的几个提拔起来的跟班,都是要一起去古渭的。   看到韩冈,向宝同样惊讶:“韩冈,这么早就到了。”   韩冈又咳了两声,不过不是为了装病,而是清嗓子,“受命出征,哪有迟到的道理。”   向宝领着人走进自己的官厅,韩冈也跟着进去。一群人按着官位高低站了。韩冈没想到,以他的品级,竟然还能站在向宝左手最前面的位置上。看起来向宝把他身边得力的人手都荐了不少出去,现在他身边,有官身的就没几个了。   等众人站定,向宝当即高声道:“今次惩治恣意妄为的托硕部,有韩抚勾来就让人安心了。你们都给我听着,韩抚勾站在这里。上阵后你们也不必再缩着脖子,就算受了再重的伤,韩抚勾也能把你们给救回来!”   “钤辖误会了!”韩冈立刻毫不客气地指出向宝的错误,不论向宝的误会是真还是假,现在不明确指出,含糊过去,日后就是向宝出手时的刀子。他以谦虚的口气说着:“药医不死病,若是真个有谁能包治百病,那是仙,不是人。韩冈能做的,也不过让伤者病者少受点苦,卒伍中少死点人。”   向宝呵呵笑道:“韩抚勾你太自谦了,不是说你是孙真人的私淑弟子吗?”   “市井谣言,当止于智者。”韩冈神色不为所动。   “……事情是这样啊,”向宝的脸挂了下来,扬起下巴,用眼底余光瞧着韩冈,“亏外面传得神乎其神,原来也就这等本事。”   紧跟着向宝,他的几个亲信便是凑趣一般地哈哈大笑。   “医道之事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韩冈的确就这点本事。”向宝的鄙视对韩冈没一点用,他一向谦虚。   “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靠着这六个字救我军中儿郎?”向宝的声音冷狠下来。   “是的。”韩冈点了点头,“钤辖久在行伍之间,当知军中伤病,至少有半数无法痊愈。若是时节、地气有差,病殁者便难以计数……”   “俺自从军以来受过七八次伤,却是次次都逢凶化吉,俺怎么没病死?”站在韩冈的正对面,一个三十出头、猛将模样的军官反驳着韩冈的话语。   “殿直军中素有威名,当然能得到最多的照顾,但寻常士卒,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受了重伤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最后人整个烂在病榻上的事,殿值应该见识过吧。”   猛将殿直看起来不是很会说谎,有些张口结舌。   “韩抚勾,”向宝冰冷的眼神如一片巨石沉沉压韩冈:“你倒是伶牙俐齿!”   韩冈毫不客气的针锋相对:“是下官理直气壮。”   向宝勃然作色,他的一众亲信当即齐喝:“好胆。”   韩冈视其走狗狂吠如无物,只看着向宝:“敢问钤辖还有何吩咐?”   向宝的怒气渐渐在脸上凝聚:“韩冈……真当我斩你不得?”   “以军法,军中可斩之行有四十七条,只是不知钤辖要斩韩冈的,是为了其中的哪一条?” 第二章 边声连角不知眠(四)   韩冈不介意跟向宝顶牛,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秦凤都钤辖的反手一刀,现在斗斗气,也没什么大不了,正好可以看看向宝的反应。   对,就是向宝现在这种掺杂着不屑、嘲笑和居高临下的神情,前面的怒意倒像是他伪装出来的。   看起来到了地头就要把脖子洗干净了,韩冈想着。向宝的这副模样基本上是铁了心的要置自己于死地,连计划都做好了。   想不到这家伙真的要发疯……韩冈现在觉得请王韶做个双保险当真是作对了。就是不知道王韶那边能不能成事——检验他在秦州这两年的成果的时候真的到了。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过古渭、永宁诸堡,都备有大批粮秣和军资,不必向宝操心。但出战的饷钱却少不了要筹办,还有胜利后赏赐,都得准备好。   向宝手上有人,他的幕僚水平也不差,办起事来熟能生巧,不过一夜工夫就已经筹办得差不多了。而韩冈既然负责军中医疗救治,也不客气,跟在里面要钱要物要人。李师中和向宝既然让他负责随军医疗,但总不能让自己两手空空的变出药来。   药品物资不齐备,真的要治罪的时候,韩冈可是有得话说。   韩冈存了这个心思,便狮子大开口,不出意料的,他申请的药材、布匹之类的物资,就只发下了不到三分之一。   韩冈当即去找向宝:“敢问钤辖,领兵在外,粮草不及三一,不知可否出战?”   “你想说什么?”向宝冷冰冰地直接问着,懒得跟韩冈拐弯抹角。   韩冈这下也不弯弯绕,直言道:“下官已经是一省再省,但发下的药材、布匹等物仍只有三分之一不到。若是药材不足,让受伤的将士们白白枉死,那究竟算是谁的责任?”   向宝死盯着韩冈,他想不到这个灌园小儿竟然还真的敢在自己面前“理直气壮”,一点都不担心后事,“本帅过去领兵,可没这么多手尾。”   “所以过去才死得多。”韩冈说得更不客气。   “来人!”向宝又狠狠地盯了韩冈一眼,叫过来身边的一个亲卫,“去跟管库的庆思道说,把韩冈要的都给他配齐。”   “配齐?”韩冈心底冷笑着,“包扎用的布匹也许能补齐,但伤药若能配齐,我就跟你姓向好了。”韩冈他在勾当公事厅的十几天辛苦并没有白费,隶属于秦州和秦凤经略司两个系统的库房里的存货数目,他都是能做到心里有数——加起来连他现在要求的六成都没有!韩冈可是专业人士,药材需要多少全任凭他一张口。   “对了,下官还有一事。如今配发下来的许多药材都是在库中存放已久,往往朽烂不堪……”韩冈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团土块样的东西,展示给向宝看,信手一捏便成了粉末,“看看,这样的伤药如何能用?”   向宝看着从韩冈指缝中簌簌而落地粉末,算是明白他的想法了,这是韩冈给他自己在找退路!——“药材备不齐,救不了人,可别怪我。”   向宝忽而冷笑:“不过既然你已到了我麾下,怎么挣扎都是没用的。”   他也懒得敷衍韩冈,一摆手:“库中的东西你自去搬,能用的则带上,用不了就留下。”   ……   到了午后,一切准备就绪,向宝便领着一众幕僚佐吏启程出发。他手下的兵还在永宁和古渭,秦州城里的军队,李师中本是一点也不打算给的。   不过也不知向宝又跟李师中怎么打得饥荒,竟然把秦凤经略视为心头肉的一个指挥的骑兵弄到了手。有着五百骑兵作陪,再加上运送军饷的车队,向宝的此次出行也算是颇有些气势了。   韩冈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前进。向宝的将旗在他前面百步,而他的身边,是三车子的药材和布匹。   “韩抚勾,怎么你家的王机宜没能来送你?”向宝的一个段姓幕僚过来搭话,看他脸上的笑模样,也是想着看韩冈笑话。   “王机宜事务繁忙,也是有要事缠身才没法儿过来送行。”   段姓幕僚知道韩冈是在随口搪塞,王韶昨天午后紧急出城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不过王韶的身份一向特殊,秦州城从来都是来去自如,李师中都管不到他。段姓幕僚也不指望能在韩冈嘴里问到些什么。   只是他一转眼,又看见韩冈低着头在扳着手指:“怎么了,抚勾是在算吉凶?”他带着笑意地问着。   “韩冈只是算着时间。”韩冈回了他一个笑容,“算算还有多久才能到古渭。”   段姓幕僚一指队列前后,“尽是车马,没有一个步行的,也就是四天上下。”   “四天吗?”韩冈点了点头,跟着看了看排在队伍前后的骑兵,如果没有这个指挥的骑兵的话,的确四天能到,但多了这五百名骑兵,情况就不一定了,向宝的这位幕僚,肯定没有经历过战阵。   四条腿比两条腿快,那六条腿呢?   实际上,为了节省马力,也为了保护战马。跟随向宝出征的这个满编指挥的骑兵,每天只有一个时辰的骑乘时间,其余时候都是下马步行。   韩冈暗地里笑称他们是六条腿的骑兵。朝廷没马,不可能像契丹那样,每一个正兵几乎都能配上一人三马。连秦州的骑兵,也都只能是一个人配一匹马。韩冈从刘仲武那里对骑兵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很清楚以这支骑兵的行进速度,没有七八天时间,到不了古渭。而四天后,他们方才抵达永宁寨。   在永宁寨,向宝终于得到了他今次要指挥的军队,而韩冈的麾下,也多了一群人。被一纸调令紧急调到韩冈麾下的是甘谷城的朱中和甘谷疗养院的半数护工,他们收到秦州的调令后,就在伏羌寨等着向宝和韩冈一行。   韩冈前世听过一种说法,说死在战场上的军官,有两成是伤在背后。韩冈也很清楚,上了战场后,出些意外很正常。如果向宝肯让他在古渭寨设立医院,那他的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但如果跟在向宝左右,说不定就会出点意外,比如一支流箭什么的——当然,这是指向宝发疯的情况下会做的事。   如果向宝足够理智,绝不会命人直接拿刀子捅自己,也不会玩什么流箭意外,最有可能的是给自己栽一个罪名,然后把王韶拉下水,这才符合向宝自己的利益。在军中杀一命官,向宝是给自己添麻烦,还得不到什么好处,除了能出一口鸟气。   所以韩冈现在还不到这么紧张,王韶那边的保险姑且不论,反正到最后,他还有摔断胳膊腿这一个断尾求生的招数在,要保住性命倒真的没什么难度。   为了整顿兵马,向宝在永宁留了两天。韩冈也初步把他的随军医院建立了个框架,朱中等人有了几个月的经验,比起韩冈来,手法更为熟练。   这一日,向宝终于把永宁寨的兵马整顿完毕。清晨时分,太阳刚刚升起,在校场中集合了今次出征的四千兵马。   就听着向宝站在点将台上放声豪言,而下面士卒们的欢腾声一浪接着一浪。   “只要尔等奋力杀贼,朝廷就绝不会吝惜赏赐!”   “杀光托硕部的吐蕃胡狗,回来自有金银美酒!”   “眼下我有四千大军,再加上古渭寨还有六千兵马!另外又有数十蕃部十万人马听候使唤,”向宝一口气把古渭寨的兵力翻了个好几番,“小小托硕一部,如何能当得我信手一击!”   向宝多年带兵,知道如何鼓动起士兵们的狂热,连大营门口的守兵都不知不觉地走进校场,跟着向宝一起热血沸腾。   向宝高高举起酒碗,誓师出征的血酒就在碗中摇晃。   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这时突然从大门处闯进来,他所骑的马匹上,用竹竿高悬着一条白绢,绢上密密的尽是文字。台上众官的注意力都一下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这副模样是所谓的露布飞捷,身份是铺兵,传递的是捷报。   就听着他在营门处一声大吼:“大捷!大捷!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急脚递的铺兵吼了一声就跑了,赶着去秦州报喜,书着捷报的白绢如旌旗般猎猎飞扬。这名铺兵的目标并不是永宁寨,只是经过时看了这里人多,他就冲进来顺便喊上一嗓子,这也是露布飞捷的用意所在。   全场一片安静,静得仿佛在守灵。每个人都听清了那位铺兵的喊话,但没一个人能及时反应过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很静,很静,所有人都沉默着,虽然他们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但他们的沉默仿佛是在对方才的狂热做遗体告别。   哐啷一声,向宝举得高高的酒碗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千百片。随着青瓷碎片的飞散,血酒为之四溅,沾湿了他的马靴。   向宝整个人摇摇欲坠,耳中嗡嗡直响,只有方才的那句话在耳边响着:   王机宜在古渭寨运筹帷幄,调集七部兵马近万,昨日大破托硕部,生俘其族长以下酋领近百人!   王机宜!   七部兵马?   大破托硕?   托硕族已经败了?这么说来,他方才的表演,不完全成了笑话?!   向宝突然觉得眼前一片鲜红,莫名的人影在视线中晃来晃去,就像他就年在集市上看到的灯影戏。他们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向宝什么也听不清楚。   看不清、听不清,头又昏得厉害,他突的心中一阵烦躁,用力的推开周围的人。可下一刻,秦凤都钤辖的视野便完全黑了下去。   所谓釜底抽薪,不外如是。韩冈看着一头栽倒的向宝,微微一笑,缓缓地踱上去,“想不到新店开张,第一个上门光顾的,竟然是向钤辖呢……”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余恨(上)   要对付的敌人被解决了,领军出征的主帅因昏倒而无法视事,誓师出征也便成了个笑话,只能不了了之。   秦凤都钤辖这时躺在床榻上,双眼紧闭,嘴却微张,从嘴角不停地流着口水出来。向宝的幕僚一齐聚在房内,而韩冈则是坐在床边。   “韩抚勾,钤辖怎么了?”   韩冈才抬起头,一群人便紧张地围了上来。   韩冈一脸沉重,沉默地摇了摇头,如果穿上全套的手术服,再把个口罩挂在耳边,就活脱脱一个从手术室出来的一个手术失败的主刀大夫。韩冈不好把幸灾乐祸的表情露出来,但他真的想说一句节哀顺变。   以韩冈的气度,他当然能做到一笑泯恩仇。比如他现在,就可以笑着站到向宝床边,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韩冈晃了晃脑袋,收起了胡思乱想。向宝这些天给他的压力着实不小,让他连自残的招数都考虑过了,现在看着向宝成了废人一般地躺在床榻上苟延残喘,韩冈没大声笑出来,不是因为他道德水准高,而是知道他此时站的地方还不适合笑。   “在下不通医术,才疏学浅,无法确诊。各位还是赶紧为钤辖请个医术更好的郎中来。”韩冈摇着头,而这个说法,也是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但韩冈现在给人的感觉,却不是他不能确认,而是确认了不好说。   向宝的几个亲信幕僚互相看了几眼,眼中有着藏不住的忧虑,他们都看出了韩冈的言不由衷,而且向宝的病症,只要稍通医理,便不难看出。   “韩抚勾,还是说实话吧,钤辖到底是什么病?”   韩冈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看张嘴流涎的向宝,摇头叹了口气,道:“风疾。”   韩冈不懂医术,但中风这个病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前世的亲戚中,很有几个中过风。在韩冈看来,向宝的这副模样,多半是脑袋里爆了血管,中了风。   向宝平日锻炼得是好,但他饮食从来都是酒肉不断,又是年过四十,身体没些隐患是不可能的。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也许这些隐患要到二三十年后才会爆发出来,但方才向宝的心情在山巅和渊谷间的剧烈变化,却是将身体里的炸弹提前引爆。   “韩抚勾,你能确定?”有人还抱着一丝希望。   “能看出钤辖病症的,应该不止是我吧?”韩冈毫不犹豫地打碎他们的侥幸之心。“向钤辖这样的情况,得赶紧送回秦州,这里缺医少药,拖久了对钤辖毫无益处。”   “韩冈,你不是号称神医弟子吗?!”   “我向来只通治术,不通医术,这一点,我想各位应该都知道的。至于什么神医弟子,那些都是谣传。”   韩冈说着,却见向宝的幕僚都是恨恨地看着自己。方才他们也许希望自己能妙手回春,故而还有些恭谨。现在看到他没法救回向宝,眼神便都不对了。在场的哪一个想不通王韶为什么会抢向宝的生意,还不是因为这个站在他们面前摇头说“没救了”的韩冈。   该不会给乱刀砍死吧?韩冈心知这样下去情况会对自己很不利,立刻道:“幸好向钤辖还可挽救……”   “怎么说?!”十几张嘴一齐追问。   “幸好向钤辖也不过才四十出头,年富力强,风疾也伤不了根本。调养一阵,只需一年半载,也就能恢复旧观,倒不必太过担心。”   好歹得给人一点希望,不然他们在绝望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看着口水沾湿了方枕的向宝,韩冈觉得这个希望其实很渺茫,连带着他幸灾乐祸的心渐渐的都淡了去。不管怎么说,向宝的政治前途算是完了。风疾是重症,向宝越迟醒来,就代表他的病症越重,以向宝现在昏迷的时间,他即便醒来,怕也再难射箭练枪,说不定连下床行走,都将是一桩吃力的事情。   一个偏瘫风疾的将领,并不会受到朝廷的欢迎,天子也许会同情他,但不可能用他。不管过去向宝有多少雄心壮志,他已经没有机会在表现了。   从向宝的病房出来,韩冈在永宁寨中走着。由于方才发生的事,永宁寨内外已被紧急封锁起来。而寨中的士兵,除了值日在外的,都被约束在军营里,使得平日熙熙攘攘的永宁寨,倒显得空旷而少人气,全然不见赫赫有名的永宁马市的热闹。   永宁马市是陕西最大的马匹交易中心,每年朝廷通过永宁马市,用茶绢等特产购买到的军马几达数千匹之多。韩冈有心好好见识一下永宁马市的风采。只不过春夏时分,马市的一般都不算红火,只有到了秋高马肥的时候,才会有大批的好马骏马出现。   王韶也打算在古渭开办马市,想通过大量购入的战马,来博取天子的认可。不过王韶的打算被三司和枢密院同时反对,说离得蕃部太近,马市的安全难以得到保障。   不过现在,王韶他领着几个收服下来的蕃部,一起把托硕部个剿了。他的话语权应该增加了不少,再提设立古渭马市的提议,应该能得到天子的认同了。   在经略司通过军议后,王韶却自行其是,抢到向宝的头里去。他这么做算是违反了组织程序,违反了官场规则,同时让多少士兵失去了争夺功劳的机会,肯定要被人记恨上。但王韶也通过这件事,表现出了自己对蕃部的控制力和影响力,在天子和王安石面前的加分,那是不必说的。   其实说起来,对王韶的成功,意外的不仅仅是向宝,韩冈本人也是很惊讶。韩冈当日与王韶商议,其实也不过当作备选而已,但王韶最后竟然给他做到的,这结果比韩冈想象的还要好上一点。   能在三五日之内调集七部联军,一举击破托硕部,将其族长生俘。要知道,王韶根本调动不了古渭寨的三千兵,他没那个权利。王韶最多也只能请动在蕃部中威望甚高的刘昌祚,帮他说几句话。   韩冈现在想想,可能是他太低估王韶这两年在蕃部中结下的善缘和人情了。调集七部联军,而且用来筹划的时间又那么短……   韩冈突然停步,王韶找来的蕃部数目好像太多了点,这么短的时间,若说没有外力相助,怎么也不可能完成。   看起来刘昌祚也是彻底站到了王韶那一边去了。   ……   到了中午时分,向宝终于清醒过来。但也仅仅是意识清醒,他的身体依然不能动弹。   醒来后,当他回忆起半日前在校场中发生了何事,他下达的第一条命令,便是,“给我杀了王韶!给我杀了韩冈!”   向宝的门客僚属面面相觑,若是在战场上,还能报个失足落马或是中了流矢,但现在还在永宁寨中,如何还能动手?就算想找个借口治韩冈的罪,也得向宝自己能起来再说。何论他还要杀王韶!   “看来钤辖对韩冈误会很深啊。”韩冈叹着气,走进向宝的卧房,“不过,不管有什么误会,等钤辖病愈之后,都能有解决之道,就是现在不能再动气了,这对身体恢复并不会好。”   看着韩冈进来,向宝益发作怒,口齿不清地吼着:“你们还愣着什么,还不杀了他!”   没人听他的,没有一个人动弹。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人听他说话。一个风瘫的将领并不为军中所需要,也不会为幕僚所礼重。如果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他的命令也许会得到实行,即便是让他们去杀一个朝廷命官,说不定都有人亲自敢做。但如今向宝的情况变了,他的健康状况已经让他难以维持过去的权威。   韩冈也只把向宝的怒火当成耳旁风,他拉着向宝最为信任的一个门客道:“钤辖能自行醒来,这是件好事。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养病,应该还能恢复。只是不能再生气了,若下一次再发病,钤辖当真就没救了。”   门客点着头,回头看看仍不住咒骂的向宝,唉声叹气。韩冈在房中站了一站,便告辞出来。向宝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复原的可能性不算小,只是他肯定再也带不了兵了。   可怜吗……韩冈可是一点也不同情向宝。只看向宝一醒过来,就对自己喊打喊杀,就知道他没有半点反省之心。   “从来都是你跟我过不去,我何曾欠过你!”韩冈心中恨恨地想着。   若不是与王韶商议的釜底抽薪,过两天躺在床上等死的就是他韩冈自己了。向宝纵然不敢耍手段杀一位文官,但找个借口给自己几十军棍,他却是敢做。杖责可轻可重,端看心情如何。如果换了自己,向宝自然是往重里下手。十几军棍打下去,任你壮比犍牛,也是要成废人。   两军争战,本就没有仁义道德可言。韩冈与向宝相悖如参商,相恶如敌国。之间的关系没有化解的可能,既然这样,至他于死地,看着他成为残废,韩冈确是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不知道这件事传到秦州,李师中他们的表情又会如何?   韩冈现在心中有些想看看那时候的秦凤经略的反应,应该比向宝在点将台上的晕倒还要让人痛快。 第三章 收兵止戈留余恨(下)   进退不得。   这四个字,指的是跟随向宝自秦州出征的一众人等的现状……自然也包括韩冈。   进兵当然不可能,王韶都把事办完了,去古渭连残羹剩饭都没得吃。但退兵也不可能,没人下这个命令,谁也不敢自作主张。向宝早前给军中定的口令并不是“鸡肋”,也不好就此提前打理行装。   就因为没了主心骨,如今永宁寨人心浮动——这件事韩冈则是要除外,他倒是乐得自在一点——全军上下,都在等着向宝能说句准话。   但向宝始终保持沉默,仿佛一场中风,让他的思考能力都随风而去。而他的现状已经在当天就急报秦州,但至少还要等到五天后,才能收到李师中的回复。   其实这两天,向宝的情况已经逐渐稳定下来,手脚都能轻轻地动弹,也不会再对韩冈喊打喊杀。但死仇是肯定结下了,尽管这笔账主要会算到王韶的头上,可韩冈就在眼前,向宝的带着杀气的一对眼睛,总是盯着韩冈在转。   韩冈现在没事都少去见向宝,若是真的避免不了,都会选择人多的时候,身后也会跟着两人。以便向宝一时怒起,有人能拦着。不过当韩冈说过可以让中风患者从新站起来,虽然向宝本人对此坚决不信,但他的幕僚们都相信了。   除了每天都至少要拜见一次主帅,韩冈的剩余时间则是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永宁寨中本就有些生病受伤的士兵——这也是任何一座城寨都难以避免的情况——韩冈便趁机把疗养院的牌子在永宁寨中竖了起来。带着朱中为首的一队护工,还有伤病员的亲友家属,打理起秦凤路的第二座疗养院,就跟他当初在甘谷城时做的一样。   另外韩冈也遣人去了古渭寨报信。向宝被气得中风,整个秦州政局都要改变。而且王韶是当事人,他的立场十分微妙,必须要通知他及早做出准备。   所以两天后,王厚带着赵隆匆匆从古渭寨赶来,就不是那么令人惊讶。   一见王厚,韩冈便上前拱手道喜,“恭喜王机宜,恭喜处道兄。”   “恭喜家严,还是当面说得好。恭喜愚兄,愚兄可没什么好喜的。”王厚经历过一次大战,精气神都不同了,说话、性格都在渐渐改变。   “机宜一战得胜,再不会有人说,机宜在秦州是劳而无功,虚耗人力了。”   “这一战可没那么简单。”王厚摇摇头,似是感慨万千,“还是偷袭,又是两倍于贼的兵力,但一战下来,各部死伤都不少。木征支援托硕部的就只有四百兵,但全是精锐。董裕带着他们一个反击,差点就给他翻盘。”   论起兵事,韩冈的经验便显得不够用了。他疑惑地问着:“木征真的有那么强?才四百兵……竟然差点就让托硕部翻盘?”   王厚摇头,“即便在河州,像董裕带来的这四百人肯定也只是为数极少的精锐。如这四百有兵有甲且经过训练的精兵,木征最多也就两千上下,但已经足以让他在河湟雄踞一方了。”   “兵贵精不贵多,木征看来也是颇有见识……没能见识一下木征家的精锐,还真是一件遗憾的事。”   王厚笑道:“等过几个月,就会见到腻烦的地步。”   韩冈点点头:“机宜以蕃部破蕃部。平戎策上的团聚众羌这一条,已经初见成效。只要圣聪未被蒙蔽,机宜于渭源建城,于青渭屯田市易,都是指日可待。”   “团聚众羌主要还是刘昌祚的功劳。”王厚没有贪天功为己功的意思,而且韩冈又是自己人,在他面前也没必要自我吹嘘,“玉昆你早前说得没错,刘昌祚这段日子给向宝欺负狠了,心中怨意确是极深。他虽然不敢调动麾下兵马,但七支蕃部中,有四支是他叫来的。没有刘昌祚的助力,今次说不定要惨败。”   “刘昌祚论能力,在秦凤军中少有人能与之匹敌。但他偏生官运甚差,总是被上官压制。今次终于给他把握到机会了,他怎么可能放过?”   王厚点着头:“昨天刘昌祚听说向宝中风昏倒,当面虽然没话,但他回去后据说可是笑了许久。”   “刘昌祚被向宝压在头上,向宝坏了事,他不笑才有鬼。”韩冈不奇怪刘昌祚的恣意无忌,任谁被顶头上司坏了晋升的机会,都会如刘昌祚这般恨人恨到骨头里。他很理解刘昌祚的想法,像刘昌祚这样的组织中坚,如果被上司压着不给他做事,哪个会甘心,换做是自己,早就刀枪一起上了。   “刘昌祚听着向宝中风之事后幸灾乐祸,但他的心中还是有些生疑。”王厚问着韩冈,“玉昆,向宝中风一事可是确实?”   韩冈清楚这句话才是王厚今天最为关心的一桩事,“小弟亲眼看到的,这一点向宝作不得假,而且他也没必要作假,装中风对他有没有好处。”   “竟然是真的。”王厚又是在感慨着:“家严听说了此事之后,就说一句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家严的本意也不是想看到向宝最后成了这般模样。”   “向宝心怀不广,所以气急之下得了风疾。此非机宜之过,当不需耿耿于怀。”   “只是向宝是带御器械,虽然仅仅个虚名,但他在天子驾前也的确做过一阵,混个脸熟。如今的天子性格宽厚,现在听到向宝中风不起,天子那边多半少不了会有些芥蒂。”   王厚虽然没提他的父亲,但这段话只会出自王韶之口。王韶见过天子,那是在他的《平戎策》得到赵顼认同后,被越次招入宫中。那只是两年前的事,这么段的时间,赵顼的性格不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决定了王韶的评价不会有什么错误。   “难道天子会看不到机宜收复蕃部的功劳?”韩冈对赵顼没什么了解,但一个感情用事的天子,对臣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家严也说不准。不过愚兄想来,王相公应该能帮上一手。”王厚为之分析着,韩冈见他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知从王韶那边听到了多少,“只是秦州军中,家严的名声可就不是王相公能照顾得了的了。”   说起来,王韶在秦凤军中的名声可能因为这次他横插一杠,再度滑落下去,毕竟是带着蕃人抢功劳,没有几个士兵会喜欢这样的官儿。而且向宝的失败虽然的确可笑,如果仅仅是吐血的话,他就是个丑角,但向宝现在中风昏倒,却能引来不少同情。   “不过士卒军汉们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朝堂。”韩冈如此说道。他在秦凤军中也有些名声,但这并不影响李师中和向宝跟他过不去。现在军汉们因为功劳被抢了,所以敌视王韶,但等到王韶领着他们挣了功劳,分发一些赏赐,他们的看法便会颠倒过来。   “玉昆说得是,他们的想法的确无甚关碍。”王厚点着头,“向宝既然卧床不起,这两天等秦州的消息送到,就肯定要退兵了。玉昆,要不要顺便到古渭去。你的疗养院就开在甘谷城和永宁寨中,其他寨堡可是会有怨言的。”   “人才难得,小弟一切亲历亲为,所以做得慢了。不过小弟这边,有个叫朱中做得不错,古渭寨的疗养院可以由他先把架子搭起来。”   韩冈写出《伤病管理暂行条例》,为军医之事定下规矩后,一切就可以照着规条来就行了,并不需要他本人事必躬亲。“小弟现在还得随着向宝回秦州缴令,都得等过上一阵子,再去古渭不迟。”   “说实话,家严虽然与向宝几乎势不两立,但毕竟离得极远。玉昆你天天在向宝面前晃来晃去,也不怕他心情不好?”   “向宝不是傻子,他现在也不疯。他还想着恢复发病前的健康。不可能得罪一个对医术有所了解,传说中是药王孙思邈私淑弟子的人物。”   王厚惊道:“难道玉昆你知道中风该怎么治?”   韩冈摇摇头,笑道:“我对此也不甚了了,但向宝以为小弟知道。”   王厚注意到韩冈用了“不甚了了”这个词。韩冈说话一向谨慎,很少说谎,而且遣词用句都是依着标准而来。他既然用上了不甚了了这四个字,那他对中风还有有点了解,所以能让向宝误会。   “既然玉昆你早有准备,愚兄就能安心了。”   三天后,就是韩冈预计的时间,秦凤经略司的公文追到了永宁寨中,在命令中,李师中下令向宝带出来的队伍,及早回返秦州。一场剿灭蕃部的大战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帷幕,只有王韶和刘昌祚两人得意,而其他参与进来的官员,多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灰溜溜地回去了。   韩冈自在的骑马走在队伍中,本是跟随他的朱中等人已经与王厚一起去了古渭寨,而本来带在身边的药材等物资,也托王厚转交给了王韶。   就在秦州城中,向宝的几个亲族这时聚在一处,向着李师中哭诉:“王韶鼠辈,妒贤嫉能,窃据高位。今次向钤辖受其所欺,以至于遭受卒中之厄,还望李经略为钤辖主持一个公道啊。”   李师中点着头,心中却是在想,王韶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一点,竟然能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气成了中风,这下向宝空出的位置,不出意料,张守约肯定将会顶替上。如此一来,支持王韶的军方将领,便已经是钤辖一级了。   真的是运气!李师中这般想着。 第四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上)   跟随着大队,韩冈回到秦州。   当向宝被王韶气得中风的消息在秦州城中传开,往常都对李王之争高谈阔论的秦州官场一时都为之失语。   王韶的手段实在是够狠,抢在向宝前面把托硕部给消灭,让他在几千人面前把脸丢尽。若不是在点将台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急转直下,向宝也不至于被气得中了风。   而且一开始,向宝领军出征的计划,王韶本人也是同意的。但有谁能想到,军议过后,他便直奔古渭寨,抢在向宝之前把功劳攥在自己手中的同时,还顺势将向宝害得万劫不复。这样的心计手段,让人心中不免有些畏惧。一时之间,王韶在秦州官场上的名声,可就往着奸猾狡诈方向去了。   对于此,韩冈则一点也不为王韶担心。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对于王韶,人们是畏惧,而不是鄙视,是敬而远之,而不是嫌弃。王韶的手段让人有了畏惧之心,但也可以让他们变得安静一点。李师中现在再想设计王韶,要费得手脚可就不是那么简单。   聚七部之力,一举拔掉了木征安排在青渭地区的一颗钉子。王韶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拍着胸脯说他做到了最好。   当然,他这个最好仅仅是指团聚众羌,共破托硕部这一件事。至于他违反了多少官场规则,得罪了多少官员,这都是王韶现在所无力去考虑的。   王韶的这一带着一丝疯狂的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李师中其实隐隐约约地有着认识。作为王韶的老对手,别人没看出王韶今次行事的异样,只以为他是一鸣惊人,但李师中却是看出了王韶,表现了一个与过去两年完全不同的行事风格。   这个风格,并不是属于他,而是属于那个老老实实跟着向宝一起西行的韩冈。韩冈行事,向来是单刀直入,从无一丝退避,军器库、裴峡谷,还是伏羌城,莫不是如此。今次王韶夺向宝之功,也是没有犹豫半分,直接去古渭寨调集蕃部,让向宝的进取成了笑话。   李师中有理由怀疑王韶的做法是得自韩冈的建议,不然他的行事风格不会如此剧烈变化。习惯成自然,要改变行事习惯总是会有外力的因素。   “这灌园小儿着实惹人厌。”李师中想着。在东门迎接向宝的时候,他的眼神便不时地扫过韩冈。   这个身材高大的灌园子,他为王韶出谋划策也许是为了自保,但他的自保不是寻常人的趋利避害。普通人看见路上跳出一头豺狼虎豹都是绕着走,而韩冈却是会不辞辛劳地直接把山里兽窝一股脑儿给掏了,扒了皮下来给自己做罩衣。   行事从无半点顾忌,无视一切成法。韩冈这样的性子,让李师中都觉得十分的棘手。   他俯下身子,瞧着躺在车上的都钤辖。原本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现在却是动弹一下手脚都觉得吃力。脸色蜡黄,双颊也陷了下去,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   李师中的心突的一阵发寒,心道自己跟王韶为敌是不是做错了。王韶本人倒没什么,但韩冈这厮实在是一身晦气,跟他过不去的无不是家破人亡,现在向宝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秦凤经略行事虽然一向不避忌,对鬼神之事也只是泛泛而听。可他看韩冈,想起韩冈的经历,却不得不变得迷信起鬼神之说来,总觉得韩冈是个不折不扣的——灾星!   李师中心中有些混乱,一时忘了该说些什么,城门口,突然间变得静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李师中惊觉。很快便反应过来的他,低声劝慰了向宝几句,便转身回衙。   韩冈冷眼看着李师中转身而去。隔得远远的那身紫袍渐渐被人群所遮挡。秦州地位最高的官员,现在对自己怕也是无可奈何,要不然也不会看了自家几眼后,就把目光闪躲了开去。   他很清楚秦凤经略对自己有杀心,要不然也不会硬是把他派发给向宝,想着让向宝废了自己。不过现在这样的情况,不知李师中短时间内,还有没有机会对自己动手?还有没有胆量对自己动手?   弄到你死我活的情况,韩冈知道李师中是不怕的,但要是事情激化成你死我也死,两败俱伤的情况呢?若是运气更差一点,李师中难道不会担心,最后事情变成向宝这种情况?   兔死狐悲,是因为狐狸会担心下一个就是自己。而李师中会不会担心自家落到向宝一般的境地?秦州城中,与王韶为敌的官员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担心?   任何争斗都是要看成本和收获的。一旦与王韶相争,付出的成本让人难以承受,而得到的收获又太过渺茫,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又怎么会做?   原则问题有人会坚持到底,但大部分人还是趋利避害的居多。看到向宝的模样,谁还会再为朝堂上的那些大佬以及一点可能的功劳而跟王韶过不去?   所以事情也就这样了。   韩冈一声冷笑,事情也就是这样了。   在衙门里缴了令,韩冈今次的任务也就告一段落。就是出外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做,只看了一场好戏,倒像是旅游。当然,这种在路上提心吊胆的旅行,韩冈不想来第二次,但向宝在最得意的时候被打落地狱,这样的痛快场面却是看几次都无妨。   勾当公事厅里四个同僚都到齐了,这还是第一次。即便是韩冈刚刚上任的最初的那几天,官厅中也都是有人休沐,有人请假,而人数始终凑不齐全。韩冈进去打了个招呼,就转了出来。那半个月,他一人忙得团团转,现在暂时还不想坐在官厅中,而他的几个同僚,也没脸让韩冈再留下来做事。   出了衙门,韩冈径直回家。今天这一程是从陇城县过来,走了也有半日,时已过午,韩冈肚中也饿了。   听着肚子咕咕在叫,韩冈想起来当日他娘要找的厨娘,现在应该选定了才是。   只是见到家中新添的那名厨娘,韩冈却一下愣住了。他真是没想到,牙婆找来的厨娘他竟然认识……说认识有点太过想当然,只是在路边有过一面之雅,顺便帮了点小忙,但这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却见她亭亭走到韩冈面前,敛衽为礼,道了声万福:“严素心拜见官人。”   “这位严小娘子,长得一副好相貌,做得一手好菜,女红也是一般的出色,三哥儿看看,她绣得这个鞋样有多精致。”   介绍严素心来的牙婆韩冈没见着,但韩阿李却仿佛变成了媒婆的模样,在韩冈面前尽夸着严素心的好。   韩冈笑了笑,问道:“严小娘子,令嫒可否痊愈?”   自从前两天进了韩家门,严素心一直都在想着韩冈见到自己时会说什么。但她还是没想到韩冈会问到这件事。先呆了一下,知道韩冈的误会,忙回道:“招儿非小女子之女,只是她娘亲过世,举目无亲,所以跟在小女子身边。素心多谢当日官人解囊相助,救了招儿的性命。”   “所以说这事巧得很,当真是缘分。”韩阿李笑得很开怀,她很满意严素心,她本意找得也不是厨娘。而且自家儿子当日还帮过她,在严素心进门时她就已经说过了。早早地就结了善缘,难道还有比这更理想的人选?   韩冈心如明镜一般,自家娘亲转着什么念头,自己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会不知?不过他看严素心的感觉也很好,而且谈吐文雅,举止从容,倒有些像是大户人家出身。   多半是在书香门第里做过事。韩冈猜测着。世间大户让仆人读书的不多,但红袖添香,素手磨墨却是每个士子的梦想,婢女读写诗书却是很常见。   “不知严小娘子早前在哪家做事?”   “是在陈举家。”严素心毫不隐瞒。   韩冈心神猛然一凛:“是那个陈举?!”   严素心低下头:“小女子不敢欺瞒官人。”   “陈举啊……”韩冈对严素心的身份有些顾忌。虽然他看严素心,不像是会为陈举报仇雪恨的模样。但自己让陈举家破人亡,举族尽灭,对陈家出来的人,自然会有些心结。   但韩冈又看着韩阿李,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难道自己有什么误会不成?   严素心这时在韩冈面前跪倒:“家严本是成纪主簿,曾欲举发陈举不法之事,却为陈举所害,连家慈亦是被陈举凌迫而死。”   说起家仇,严素心泪水不住地从眼中流出,划过白皙的脸颊,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只听着她哭诉着:“小女子在陈家苟且偷生,本意是想着为父母报仇雪恨,让陈家举族覆亡。但这些年来,始终没有等到机会。本以为这辈子无法再如愿,不意有官人出手,让小女子的血海深仇终于得雪。官人大恩大德,小女子粉身难报,愿从此做牛做马,服侍官人。”   “三哥儿,素心她说的都是真的。前两日周家小哥和王五过来,也是这么这么说的。”   韩冈点了点头,自陈举倒台后,成纪县衙有了不少空缺,韩冈趁机在其中安插了不少人手,比如周宁周凤、王五王九,有他们在,严素心有没有撒谎,的确是一查便知。   只是韩冈没想到,韩阿李能想到利用他们,自己的这位老娘,还当真不简单。 第四章 素意兰心得君怜(下)   既然严素心的身份家世已被查清,韩冈也就可以放心下来,不必担心半夜醒过来时,面前出现一个拿着尖刀的黑色剪影。   只是他这时倒是佩服起陈举的胆量,能把一个仇家的女儿放在家里,不过严素心当时年纪应该还不大,又是女孩子家,估计陈举才有这个胆量。换做是男丁,大概就会给装进麻袋扔藉水里去了。   “三哥,你现在还没吃吧?”韩阿李终于想起儿子大概还饿着肚子,“素心做得一手好菜,也会做汤,也会烹茶,你都可让她试试。”   韩冈点点头:“随便弄些就可以了,快点就成。”   严素心正等着韩冈的发落,听到韩冈让她去准备饭菜,知道他这是答应了。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素心明白了,官人请少待。”   少女转身去了厨房,韩阿李便急着问儿子:“三哥儿,你看素心如何?”   严素心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是难得一见的出色。韩冈也不是七老八十、古井不波的年纪,当然免不了要动心。不过在听说了严素心的身份后,他便有些犹豫。   严素心是士人家的女儿,虽然他父亲是因赃罪而丢官去职,被编管琼州。但这是陈举的陷害,如今陈举族灭,他过去陷人于死地的案子,不用说都可以翻案。   把一个流囚的女儿收入房中做妾,不算什么大事,但收一个士大夫的女儿,传扬出去,在士林中却要受到不小的压力。   韩冈盘算着利害得失,却没想到才一转眼的工夫,严素心便端了一碗热腾腾羊肉汤,两块胡饼和一盘子炒豆芽上来。   “这么快?”韩冈微微吃了一惊。   “本就是准备好的,官人回来,只要再炒个菜就够了。官人且垫垫饥,一会儿就入夜了,晚上素心再做些费工夫的。”   严素心把碗筷摆好,看着韩冈拿起筷子,手攥得紧紧,双眼睁得老大,紧张地等着韩冈的评价。   韩冈先喝了一口汤,羊肉的鲜味在嘴中漫开,却没有半点腥膻,也不知炖了多久,羊肉嫩得入口即化。豆芽是掐头去根,炒得晶莹剔透,看着就是美味可口。胡饼即是烧饼,芝麻如今称为胡麻,也是烤得一般金黄香酥。   说起来,的确比过去家里的饭菜要强。但过去做菜的是韩阿李和小丫头,韩冈可不会笨到说过去的菜实在比不上严素心的水准。   “蛮不错的。”韩冈点了点头,很平淡地说着。筷子动得却很快,转眼便吃了个精光。   稍稍把饥肠辘辘的肚子填饱了一点,韩冈接过严素心递上来的擦嘴的手巾,开始期待晚上的饭菜。   把碗碟撤下去,严素心又给韩冈端来一盏消食的茶汤。莹白如玉的一双纤手掀开茶盅,深褐色的乌梅汤在白瓷盏中荡漾:“官人请慢用。”   韩冈轻抿了一口茶汤,汤水酸甜适口,的确能开胃消食。喝了两口,他问着严素心:“不知严小娘子在乡中还有没有亲族?”   严素心的脸色冷淡下去:“当年爹娘受苦的时候,可没哪位叔伯为素心的爹娘说过半句话。这样的亲族,有不如无。”说着,她眼中又噙起泪花,“官人可是要赶素心走。爹娘都不在了,素心已是无处可去……”   “胡说什么?!安心住下就好!”韩阿李一声断喝,“既然都定了契,你也不想走,哪个会赶你走?三哥……你说呢?”   韩阿李的声音中带着杀气,仿佛韩冈要说个不字,她就会杀去厨房,抄起擀面杖。   严素心双眼红红的,雨带梨花,楚楚可怜。韩冈看了她,心中也是不忍。自己是为她全家报了仇,她甘愿以身相报,也没人能说不对。他点点头:“严小娘子便住下了就是,我也只是问问。好好的,谁也不会赶你走。”   韩冈在这里跟严素心和韩阿李说话,而小丫头却不见踪影。自己回来都有一阵了,韩云娘也不出来,平常可不是这样。   心中有了挂念,他跟韩阿李告了声罪,起身往后院书房去。身后严素心跟出来,“官人有什么想吃的,跟素心说一声,素心好去筹办。”   韩冈摇头笑笑,“倒没什么想吃的,我一向也不挑。你看着爹娘的口味,随着他们做。”   一进书房门,就看着小丫头搬了张小木墩,靠着窗边坐着。手上拿着块尺许见方的绿色绸子,正一针一线的在上面绣着花纹。   韩冈开门进门,韩云娘头也不抬,专心于手上的女红。等到韩冈走到身边,她才问了一句:“三哥哥吃过了吗?”   只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但韩冈还是从中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酸味。   这还真是有些让人头疼。清官难断家务事,要安抚吃醋的女孩子,本就是桩苦活计。韩云娘性格温婉可人,并不代表她不会吃醋。想必韩阿李已经把她的想法跟小丫头说过了。韩云娘没有反对的权力,但心中肯定是不高兴的。   韩冈惯于单刀直入,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她耳边笑道:“吃哪门子飞醋?”   “吃醋?没有啊。”小丫头靠在韩冈怀里,也不动弹,手上的针线却不停。   看着韩云娘捏在手指上的银针闪烁,韩冈的心中有些发毛。小丫头的身子骨还是孩子般的纤细,个头也只到自己的胸口,但闹起脾气来,却是跟大人一样,让人心惊。   “还说没有……”韩冈硬是把她的身子转过来。   小丫头与韩冈面对着面,手上的针线动不了了。但她头低着,就是不说话。韩冈略略强硬地托着她小巧可爱的下巴,强着她把头抬起来,清丽的小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韩冈紧紧盯着她,就见着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韩冈怜意大盛,轻搂着云娘纤弱的身子,轻柔在耳边说着:“你放心。”   “嗯……”小丫头轻轻应了一声,低头在韩冈怀里感受着从他胸膛传来的温暖。   韩冈仰头叹了口气,齐人之福还真是不好享,都是要靠水磨工夫了。不管怎么说,在他的心里面,云娘还是排在第一位的。不论是严素心,还是周南,都比不上。   到了晚上,韩冈见到了当日得了水痘的小女孩,现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到病时留下的痕迹。长得很清秀,很老实地跟着严素心请安问好。听说她也是父母双亡,也难怪同病相怜的严素心会收养她。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白天去衙门里,晚上回来读书。严素心饭菜做得好,而且烹了一手好茶。分茶斗茶,韩冈在京城时,经常在路边上看到有闲人在比拼着技术。只是他对此一窍不通,也没精力和时间去学。没想到严素心倒是个中里手,也是让韩冈好好地享受了一番。   不知什么时候,严素心和韩云娘分了工,韩云娘人多在韩冈的书房中,严素心的主阵地则是厨房,闲暇时则都是跟在韩阿李身边做女红,而韩冈的夜宵则是两人一日一换的分担。另外,一是由于心中在意小丫头的感受,另一方面,韩冈也不想表现得太过急色,有些事并没有发生。   这段时间里,秦州城内则很平静。李师中虽然对王韶的自作主张上书进行了弹劾,但实际上,他在公开场合并没有再说王韶的什么不是。只有窦舜卿跳得厉害,有事没事就骂王韶。有一次韩冈在衙门里遇到,还被他籍故训了一通,让韩冈很遗憾为什么中风的不是他。   而说起中风,向宝却是令人惊讶地康复了起来。从他在永宁寨发病,到现在才不过十几天的工夫,他已经能站起来被人扶着走路了。这个复原速度实在让人吃惊不已。来给向宝诊治的几名名医,也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中过风后,还能恢复得这般快的。   不过等到他们听说向宝发病时,韩冈就在身边,便一齐摇头说着难怪难怪,那可是孙真人的弟子啊,难怪能保住向钤辖的性命。对于医生们的误会,向宝和他的亲信幕僚们差点大骂出口,韩冈那厮明明什么都没做!他根本就不懂医术。   但这番话一传出来,反而有人说他们忘恩负义。韩冈虽然说自己不懂医术,但他在疗养院救了不知多少伤病,今次随军出征,一来一去半个月,军中也没几个生病的,难道这些事情都是假的不成?   现在向宝中了风,却一转眼的工夫就又站了起来,不是向宝发病时就在他身边的韩冈的功劳,难道还是向宝他家常常烧香拜佛的关系?这世上中风得多,拜佛的更多,拜佛又中风从没少过,也不见他们转眼就能走。   韩冈听到这个传言,却是苦笑连连,向宝那是底子好,跟自己哪有什么关系。但人们总喜欢比较耸动的新闻,向宝因为身体好,撑了过来,当然不如孙思邈的私淑弟子妙手回春把人救起听起来有趣。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韩冈最怕的就是有人把自己抬得太高,日后摔下来可不得了。害得韩冈去衙中的时候,都得跟人不停的解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但信的人还是不多。   就在韩冈跟着向宝一起大骂的时候,王韶终于凯旋而回,几辆囚车载着托硕部的族长首酋们招摇过世,而一众有功的蕃部首领也跟着一起回来。 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一)   赵顼今天的兴致很高,自昨夜收到两份急报后,他的心情便一下转好。因为上个月,又夭折了一个儿子的痛苦,到今天已经烟消云散。   一个是绥德城那边的消息。绥德城是横山中无定河的枢纽要地,自从两年前种谔设计攻占绥德之后,西夏为了夺回此城,连连派大军攻打。前段时间,西夏权相梁乙埋甚至学着宋人的样,在绥德城北,一口气建立了八座连环寨,试图用一个寨堡群来抵消宋军占据绥德城后,逐渐在横山确立的战略优势。   梁乙埋的策略看似很有效,因为自八座连环堡建立之后,绥德城的守军便杜门不出,任凭党项骑兵在城下耀武扬威。但就在七天前,鄜延路主帅郭逵在忍耐许久之后终于出手,遣大将燕达自绥德城中攻出,西夏人猝不及防,一日间八堡尽毁,守军狼狈逃离。此一战,宋军败敌愈万,斩首数百,实为绥德立城以来第一功。   一个则是来自秦州的奏章,另外还附带了几份弹劾,都是说了一件事。就是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王韶,于前日集七家蕃部之力,一举击败近日颇为不顺的托硕部,俘其族长以下首酋百余人。   无论是绥德还是河湟,这两件事,都是赵顼近年来最为关心的事务之一,同时也是朝廷在关西确定的主要战略。两地同时来了捷报,赵顼当然心中难掩喜意。   虽然王韶那边还是被弹劾,说他不守经略司之命,私自联络蕃人。但这个指责很无稽,因为王韶的职司就是提举秦州西路蕃部,他能召集到七家蕃部,反而是他为人忠勤职守,行事卓有成效的明证。   故而今日赵顼在崇政殿中,便命他的宰执们一起商议该给王韶和燕达什么样的赏赐——至于郭逵,他的官职已经升得太高,都已是节度留后,总不能因为一场小胜就封他做节度使。那可是从二品的官位,而现在的两位宰相都还没有从二品,郭逵升得太高,对宰执们来说也是不想见到的,所以仅是加封他的食邑。   燕达的赏赐很快定下了,虽然文彦博还是酸酸地说了几句怪话,批评赵顼妄开边衅:“鄜延自绥德立城以来,日日烽烟不断。郭逵虽遣燕达破西贼围城八堡,但西贼败而不损,不久之后,必然再起大军。”   但文彦博如今势单力孤,原本与他一起拖人后腿的吕公弼最近终于离开朝堂。尽管吕公弼一走,文彦博在枢密院是一人独大,但到了崇政殿上,形只影单的他,就被王安石压得喘不过气来:“西贼连番攻打绥德,又不惜人财物,连设八堡围城,由此可知绥德之重,实甲于横山。西贼即重绥德,我又何能弃之?”   “燕达之赏不必多言,依功赏之制照常赏赉便可。”赵顼很干脆地加以处断。燕达的功劳明明白白,没有什么可说的。   天子下了决断,文彦博摇了摇头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垂下眼帘,退入班中,仿佛入定了一般,他这么快就宣告放弃争执,让赵顼都觉得很不习惯。但少了文彦博的反对,赵顼也觉得轻松了不少。接下来,他又问道:“王韶之功又该如何封赏?”   “此事王韶无功而有罪!”文彦博又站了出来,六十多岁的老臣,依然声如洪钟,冲杀在反对变法的第一线上。   方才在绥德和燕达方面的退缩,本就是为了在王韶和河湟这件事上蓄力。文彦博在朝几十年,早就是老狐狸褪白了毛成了精。若是每件事都硬顶到底,天子听听就会厌了,下面的话便听不进去。有些事可以说几句就放下,这样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就可以重点攻击了。事分主次,时分前后,文彦博很清楚今天哪件事可以作为突破口。   “王韶不尊将令,以诈术取功。向宝一路钤辖,为其所诓,以至阵前中风。此人此事如何可以论功?!”   赵顼倒觉得无所谓,在他看来,王韶拿大张旗鼓的向宝做幌子,自己却潜渡古渭调集蕃部兵马,打了个托硕部措手不及,这是古之名将才有的智术,近人罕有一见,是难得的人才。他笑呵呵地说着:“自来兵不厌诈……”   “向宝可不是兵!”文彦博厉声说着,“王韶为人诡谲,心怀狡诈。军议中,王韶亲举向宝为主帅,事后却连夜入古渭,召集七家蕃部。向宝忠于王事,却受此奇耻大辱,再以此事厚赏王韶,非是朝廷优待重臣之道。”   的确,向宝在赵顼面前也是露过脸的,听说他被王韶气得中风,赵顼也觉得王韶做得过分了一点,要是能在事先透露给向宝两句……赵顼这么想着,突然自己都觉得好笑。这怎么可能?!两边早就跟仇人一样了,王韶怎么可能透露自己的计划,向宝也不会为王韶守秘。   王安石出面为王韶辩解:“托硕部被王韶以七家蕃部合攻,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便俘其族主,汉之班超也不外如是。向宝之事,是其气量太小,也算不得王韶的错。”   “越是得胜轻易,越是得谨慎小心。今次得胜轻易,下次得胜轻易,终有轻易不来的时候。唐明皇便是因为西域屡屡大胜,而忘记了虚外守中之理,将朝中精锐尽数付与胡人,最后至于有安史之乱,马嵬坡之厄!”   文彦博说得声色俱厉,他还记得赵顼刚登基时,就穿着一身甲胄跑到曹太皇和高太后面前,问着自己这身盔甲穿得怎么样。虽然给曹太皇训了一顿,问他天子须着甲的时候,国事又会如何?但这皇帝就是不吃教训,总是想着观兵四方。   难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这句话没人教过?不知道一场仗打下来要死多少人,朝廷又要付出多少粮饷?   “兵甲不休,士卒不练,且空饷之多,骇人听闻。如此弱兵,如何堪用?”文彦博摇着头,他是枢密使,军中情弊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所以冗兵要加以编练,汰其老弱,择其可用者而留之。正如蔡挺近年来在渭州所创将兵法,便是编练士卒、加强战力的良策。”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文彦博亲身经历过战争,可不相信世上会有一道命令就让士兵变成精锐的策略。他对战争的了解,比在列的十几名重臣,和坐在上面的天子都要多。   仁宗时的贝州王则之乱就是文彦博带兵平定的。王则是弥勒教信徒,他以“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的名义在庆历七年起兵,占据贝州,乱了整个河北。朝廷几次用兵不果,最后不得已,时任参知政事的文彦博自请领军。   当年文彦博出征时,仁宗皇帝很高兴地对侍臣说,此战必胜。以文彦博的“文”,加上贝州的“贝”,合起来就是“败”,王则必败啊。但打仗可不是靠一个好意头就能获胜,当日为了围堵王则,文彦博和副帅明镐可是把贝州城用围墙围了一圈出来,挖掘地道,又声东击西,费尽了气力才打进去的。   在文彦博看来,赵顼高坐在宫廷里,却指点着边疆战事,实在是不知军中疾苦,跟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也差不离: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陛下重武好战,一闻兵戈便欣喜不已,如此日久,边臣必有投陛下所好者,边衅再无一日而绝!”文彦博诉说着赵顼重兵事会带来的后果,他不是在危言耸听,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王安石为官多年,心知文彦博说的也并不算错。人都是有私心的,一旦看到王韶、郭逵、燕达、种谔等人因军功而封赏连连,总会有人见猎心喜,想着学他们一样,通过边功来加官晋爵。但喝水会呛死,吃饭会噎死,总不能因此而不吃饭不喝水吧?   王安石再次出头反驳。说起来这也算是王安石的悲哀,司马光不在,朝堂诸公就他和文彦博针锋相对,其他人都是做了锯嘴葫芦。而王安石的几个助手,地位都够不上站到崇政殿上,即便吕惠卿的崇文院校书一职,也只够让他多见天子两面。   就听着王安石接着文彦博的话头,反过去质问着:“御西贼为边衅否?破逆羌为边衅否?郭逵、王韶皆是秉王命而行威福于边地,岂是妄开边衅者?至于他路边臣妄开边衅,朝中自有律例在,当会依律处置。”   “王卿所言甚是。”赵顼一等王安石说完,便立刻点头表示同意。不想再继续这番争执。   但文彦博却不肯消停下来,他转移话题:“王韶前次欺君罔上。秦州并无一亩荒田,他却敢妄言良田万顷。前罪尚未治之于法,岂可赏其微末之功?”   王安石道:“李若愚曾在广西帅司与李师中交好,王克臣又宥于流俗之论,皆不能秉公而言。还请陛下再选派良臣,前去秦州查验。”   赵顼想了想,王韶刚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也不便就因妄奏之事深罪于他,既然王韶坚持秦州有万顷荒田,就还是再派人去查证一番,“荒田垦殖,向来是转运司分内事。就让沈起再去一趟秦州,他是陕西都转运使,去秦州正好名正言顺。” 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二)   四月中的秦州,已经有了炎暑的一点苗头。在家中还好,但到了外面,尤其是午时前后,日头火辣辣的,照得人皮肤发痛。   在正午时分,顶着烈日出城,王韶原本就是黝黑的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韩冈也是热得受不了,要不是顾及着形象问题,都恨不得换上一身短打,而不是穿着宽袍大袖、厚重无比的公服。   通往西门的大街上,韩冈和王厚紧紧跟着王韶,外围是赵隆和杨英带着护卫们守着。他们没有骑马,反而是安步当车。虽然连韩冈都不知道王韶是搭错了哪门子的弦,但既然王韶有这份兴致,他和王厚这样的小辈,也只能奉陪到底。   王韶很悠闲地走着,左右看着大街两边的店铺,时不时地还走进铺子问问价钱,显得兴致很高。   “是不是为了市易在查货价?”韩冈在王厚耳边低声问着,王韶不是爱逛街的性子,何况大热天里逛街,本就是脑袋坏了才有的蠢事。   “谁知道。”王厚也摇摇头,他的老子心里在想什么,他这个做儿子的有时也不清楚。   韩冈看着在一间绸缎铺中,问着一匹碧纱价的王韶,心中越来越是疑惑。若他真的是为了市易做调查,应该把那个元瓘一起叫来才是,他才是王韶内定的主管市易事务的人选。   从绸缎铺出来,王韶又转进来一间兵器铺。在西北,为了抵御党项西贼,官府并不禁止平民百姓携带兵器,只要不是硬弩长枪,如长弓、腰刀这些并不犯忌讳。不像中原内地,平民出外远行,只许带着朴刀。   这样的政策,使得兵器铺也能光明正大在大街上营业。也就是平民购买弓刀,必须在簿子上加以登记,就像药铺卖砒霜等毒药一样,都是要登记的。   王韶走进的这一间兵器铺,在秦州城中算得上比较大了。三开间的门面内,在墙上高高低低挂了不少长弓腰刀。王韶在里面转了一圈,看上了一张弓。招手让掌柜把弓拿下来,冲着韩冈和王厚道:“玉昆,二哥,你们过来看。”   “是不是兴州的弓?”韩冈看了一眼,便问道。   “官人好眼力,的确是兴州造。”兵器铺的掌柜点头笑道:“三位官人,这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足足两石一斗的力道,力气小一点的根本拉不开。”   虽然大宋是以弓弩为上。远程攻击,向来在军中被看得很重。上阵时,卒伍们无论拿着长枪还是刀盾,都少不了带上一张弓或是一架弩,但党项人那边,也是一向重视弓弩。军中用弩,党项人由于技术原因,造不出力道出众的硬弩。但长弓的制造技术就是有名的出色,能造上等弓箭。尤其是兴庆府的官造,比起东京城弓弩院的出品,还要高上一等。   在西北,一张兴州良弓,往往能卖到十贯以上。韩冈常用的那张,由过世的二哥送给他的一石三斗的战弓,便也是出自于兴州。   “玉昆,你既然认出来了,就来试试。”王韶说着,就把长弓递给韩冈。   韩冈接过王韶递过来的长弓,用力拉了一下,缠了马鬃和人发的弓弦勒得他手指生疼。果然是张能杀人的硬弓,不是给墙上装饰用的玩具。   “有没有扳指?”韩冈问着。   “有!有!”店主立刻从店里的角落处,掏出一个牛角做的黑色扳指。   韩冈拿过来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用扳指勾住弓弦,前后弓步站定。右手后扯,左手向外一推,两膀子一起用力,只见他吐气开声:“开!”   就听着弓身嘎嘎地响了两下,这张硬弓在韩冈手中被拉成满月。   “玉昆好神力。”王厚拍手笑赞着。   兵器铺的掌柜也在说着好话:“官人果然神力惊人。”   韩冈松开手,弓弦嗡的一声回复了原状。他放下长弓,摇了摇头:“哪有两石一,能有一石七八就不错了。”   被韩冈戳穿,掌柜仍是一脸笑容,“做生意嘛,这也是正常的。不吹上几句,本钱早折光了。何况真有两石的弓,也不是普通人就能拉开的。如官人这般两膀子有千百斤气力的人物,秦州城……不,秦凤路中也没有几个。”   韩冈把长弓递还回去,又道:“如果掌柜的你弄到两石二三的硬弓,我倒想要一张,若只是这一石七八,那就算了。”   王厚听着咋舌:“也只有玉昆才能用得好两石两斗的硬弓!”   “是想拿来练练手罢了,如果是阵上使用,我的那张一石三就已经够用。但平日习练,力道强一点倒没坏处。”韩冈笑道,“不过,兴州的两石强弓,做出来的少,流出来的更少。不定能弄到。”   不知被韩冈的话触动了哪根心弦,王厚突然叹到:“现在西北说起弓,就是兴州弓,说起鞍,就是灵州鞍。如今的都作院、弓弩院,造出来的什物是越来越差了。”   王韶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最近王相公有意更易军器监,设提举军器监一职,究其因,便是因为京城都作院里的弓弩兵甲越造越差。”   “我军向以弓弩为上,籍以与契丹、党项骑兵相拮抗的,也是以锋锐著称的箭阵、弩阵。可如今,弓弩一年不如一年,一批差过一批,再难上阵。”韩冈附和着,关于军中的弓弩兵器,的确是质量越来越差。   “玉昆你只是听说,我在可是亲眼见着。的确不堪……”王韶话说了一半,突然停住脚。向着斜对面拱手作揖。   大街斜对面,王韶行礼的方向,一个官员刚刚把腰直起来。韩冈认识他,是与王韶同为机宜文字的官员,复姓宇文。韩冈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先一步向王韶行礼。   就跟韩冈把陈举弄得族灭之后,秦州城中的胥吏少有人再敢招惹他一样;自王韶把向宝气得中风后,除了李师中、窦舜卿那几个高官,秦州城内的低品官员,还真的没几个敢在王韶面前拿大,这个宇文机宜先向平级的王韶行礼也是一桩事。   王韶和宇文机宜都没寒暄的意思,隔着老远行过礼后,宇文机宜转身离开。看着他背影,王韶叹着:“都是向宝的功劳啊……”   “不知向钤辖什么时候会被调走?”韩冈问着。   王厚道:“向宝最近不是听说已经能走了吗?说不定过几天就销假回来了。”   “向宝不可能再留在秦州。”王韶边走边说:“他肯定要走的。不管向宝最近恢复得有多好,但中风就是绝症!多少人盯着他的位子,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借口,哪个肯放过?天子或许会看在他为朝廷丢了脸的分上,让他继续留在军中。但秦凤为军国之重,天子不会容许一个五尺残躯,执掌秦凤军事。”   韩冈点点头,王韶说得的确没错,在世人心中,中风就是绝症,再怎么都恢复不了。既然向宝因中风而病倒,没人会相信他能复原。即便他真的复原,官场上那些想顶他的班的,也会当作没看到。   大概张守约也是这么想。韩冈便问道:“不知张老都监能不能接任钤辖一职?”   张守约也是韩冈的举主,韩冈当然希望他能水涨船高,再晋升几步。别看都监和钤辖在一路将领中只差了一步,钤辖下来就是都监,但这一步几乎就是天壤之别。就像州官中,知州和通判的差距。张守约若能跨过去,日后他的面前便是海阔天空。   “张守约这个月就要回京奏复,就看他在天子面前的表现了。”王韶也挺希望张守约能更近一步,“若是张守约能为钤辖,在秦州城中,也能多个人说话。”   韩冈也道:“希望张老都监能在天子面前把万顷荒田之事为机宜分说清楚。”   “荒田……荒田!”王厚突然怒起,“把一万顷说成一顷,又从一顷说成一顷都没有,窦舜卿他们还弄不厌吗?!”   韩冈笑道:“除了荒田之事,他们还有什么能用来攻击机宜?”   “三百里的渭水河谷,窦舜卿、李若愚他们竟敢说一亩地都没有,朝中竟然还正经八百的派人来查验……”   “没办法。自来都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京城和秦州隔着两千里路,天子亲眼看不见,还不是只能由着人随口乱说。”王韶悠悠叹着。这种事,谁也避免不了。天子不是圣人,不可能真的洞烛千里,只能通过文字作出判断。当来自秦州的两方奏报互相矛盾时,赵顼也只能听着他派出去调查的内臣的一面之词。   “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韩冈沉吟着,突然说道,“就让天子亲眼看一看秦凤地理,自然能知道谁在说谎。”   “怎么看?”王厚奇怪地问着。   “看地图?”王韶的反应很快,他摇着头,韩冈的办法并不现实,“不可能的。地图谁都能画,而且即便看着地图,也照样分辨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田。即便呈上御览,在天子那里也比不过内臣的一句话。”   “不是地图。”韩冈笑了一笑,又摇着头强调一遍:“不是地图。” 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三)   昨天韩冈卖了个关子,并没有说出他的计划。只是留下了一句话,让王韶王厚等上一天。王韶能耐得下性子,而王厚却做不到。虽然他学着他父亲的模样,硬是等了一夜。可到了第二天,便再也忍不住,就想过去找韩冈,打算问个明白。   谁知道,韩冈没等王厚去找,便主动上门。在韩冈手上,王厚并没看到什么锦囊妙计,而是见到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那汉子脸上的皱纹如条条深沟,沟壑间还带着尘土,名副其实的灰头土脸。   “玉昆,他是谁?”王厚低声地问着。   韩冈反问道:“不知处道兄听没听过邠州田家?”   “邠州田家?没听说邠州有田姓大族啊。”王厚低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邠州田家的田,是哪里的“田”:“就是那个卖泥人的田家?!”他奇怪地问着,韩冈的计策,跟做泥人的田家有什么关系?   田家的泥人倒的确卖得高价,一对往往价值数贯,而一套七只,那就是十几贯才能拿下,相当于几亩地的价格。王厚曾经想给自家留在老家德安的弟妹捎几个过去,但一问价格后,当即打消了念头。   但泥人价格再高,也不可能跟韩冈说的扯上关联。王厚立刻怀疑起自己的猜测,摇头道:“不可能是泥人田家。”   “不,小弟说的正是邠州的泥人田。”韩冈伸手向王韶和王厚介绍:“这位田员外,就是邠州田家出来的远支子弟。”   “田计拜见王官人,王小官人。”田计上前向王韶和王厚行礼。   王韶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知道韩冈不会在正事上乱开玩笑。韩冈带田计过来,必然是有大用的。欠了欠身,示意田计坐下来说话。   王厚则是又深深地看了田计几眼。还是四十多岁诚惶诚恐的乡农模样,横看竖看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身上的衣服应该是贵价货色。听韩冈称呼他田员外,显然他颇有些身家。   但这于王韶所面临的问题又有何干?   “机宜和处道兄还记得春牛吧?这十年来,每年祭春用的春牛都是田员外所亲制。”韩冈坐下来,继续介绍着田计这个人。他相信王韶、王厚能记得起来立春祭典上的春牛。   王厚回忆起几个月前在城南看到的祭春春牛,被百姓哄抢之后,就剩下几块土而已。但王厚还是不明白韩冈带来田计,提起此事究竟是为何?   “玉昆,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啊。”王厚催促着,他是心急难耐。而王韶虽然没说出口,但他略略前倾的姿态,也暴露出了他心中的急不可耐。   韩冈笑了一笑,揭开谜底:“昨天韩冈已经说过了,要想让天子相信机宜的话,就必须让天子更加了解秦州地理。不过机宜也说了,用舆图是不行的,天子不一定能看得懂,而且地图上也分不清山岭和谷地。所以给天子看得东西,必须直观清楚,易于理解,而且一目了然。”   王厚猛然惊起,指着擅长雕塑的田计,张口结舌问着韩冈:“玉昆的意思是?”   “玉昆是打算用泥塑一个有山川城池的舆图出来?”王韶慢慢地问着。   韩冈点点头,他要做的就是沙盘。虽然韩冈并不知道如今实用化的沙盘究竟出现没有,而且沙盘的原型在史书中都能找到,但他能确定,至少秦凤路上是没有的。   “将秦州山脉河流城池关隘重现于桌案之上,呈于天子御前,想必天子也不会再惑于窦舜卿之辈的污蔑之词。”   韩冈将自己的想法解释过后,又向王韶父子推荐田计,“不过若想做到这一点,非田员外的手笔不可。田员外家学渊源,立春之日,一头泥牛塑得与真物一般无二。如此塑工,是制作沙盘的不二人选。”   想把沙盘做得能吸引住天子,技术上光靠韩冈这样的外行是不成的,须得要找专家来做。当昨日韩冈起了制作沙盘的心思,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把春牛雕得活灵活现的工匠。   虽然只是邠州泥人田的远支,但田计技术不在本家之下,靠着手艺,他也是饶有身家。寻常也被人称一句田员外。但田员外如何比得上田官人?韩冈昨夜直接找上门去,与田计一番分说,并许诺道,“蕃人李定献偏架弩,官家亲自提名为神臂弓,李定也因此而得官。若田员外能将此事办好,其功不在神臂弓之下,少不得一个官人身份。”   田计就这么给韩冈钓上了钩,而王韶听到韩冈在他面前一说,也点头道,“此事之功绝不在神臂弓之下,若田计你用心将此事办好,本官必保你一个官身。”   一个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陈举族灭的韩冈,一个是使计将都钤辖向宝气中风的王韶,两人都是秦州城中口耳相传的奢遮人物。他们都做了保证,田计哪有不信的道理。   当天晚上,得到韩冈的指点,还有王韶私下收藏的秦州舆图,田计便留在王韶家中,使人回家拿了工具和惯用的软泥来,秉烛赶工。第二天清早,就给他拿出了个原型出来。   三尺见方的木板上,用软泥塑成了秦州山川的模样,无论是渭水藉水,还是秦岭六盘,又或是秦州州城,缘边百寨,都在沙盘之上得到了标识——王韶、王厚这两年走遍了秦州内外,有他们做监工,这块沙盘的正确性却是比任何舆图都要更高。   王韶站在沙盘前,俯身下望,一览山川。对韩冈笑道:“祖龙‘以水银为百川大海,相饥灌翰,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如今不必去问祖龙,只看这眼前三尺,便是河山一隅。”   韩冈回道:“马伏波‘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开示众军所从道径往来,分析曲折,昭然可晓’,故而光武曰‘虏在吾目中矣’。”   王韶捻须长笑:“若将此呈到天子驾前,是非利害,便亦在天子目中矣。”他又对站在一边的田计道,“也是多亏了田计你,要不然,不会如此顺利。”   田计辛苦了一夜,已是精疲力竭,但听到王韶夸赞,当即精神一振,拱手谢道:“多些官人夸赞。”接着却又叹了口气,“不过泥塑不易精雕,有些细处难以塑出。最好还是用着蜜蜡混着木屑来做。”   王韶闻言,扭头看了一眼韩冈。韩冈会意点头,“今天我就去把这两样都弄来。”   “最好多找一点来。”王韶提醒了一句。   “韩冈明白。”他点着头。这三尺沙盘,本就只是个初步的模板,看看效果而已。要想打动天子,必须要制作更为精细的沙盘。   韩冈相信,只要把制作精美的沙盘送到赵顼面前,窦舜卿说什么赵顼都不会相信了。任何言语和文字,都不如实物更有说服力。   为什么韩冈在另一个时代做的工作报告,都由文档改成了幻灯片?还不是因为图表比文字更要直观的缘故。打口水仗难以取胜,但换成更直观的沙盘模型,相信会给赵顼耳目一新的感觉,而大大增强王韶这边说话的可信度。   “今次给天子做个沙盘是为了跟窦舜卿争口气,不过沙盘更大的用处却是给将帅们使用。不管从哪个方面,沙盘都比地图管用。”即使只看到了试作品,王韶就已经能确定,给将帅们运筹帷幄带来什么样的帮助。   “机宜说的是。不过为了给天子御览,有些地方还得再强调一下。比如古渭这边的山谷,应该更大一点……”   “玉昆!”王厚听着一惊,“古渭所在的山谷没这么大!”   “二哥,你要知道,这是给天子看的。得让天子知道自渭源至秦州,河道究竟有多长,河岸两边的土地有几何……”   王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王厚听明白了。给皇帝看的东西和给将帅看的东西是不一样的。给天子看,是为了得到他的支持,内容上当然得有所取舍,而给将帅看,则是为了打胜仗,必须准确无误。   其实要把沙盘做得标准,与实际相符,必须要把等高线地图画出来。可韩冈对此只是很粗浅的了解,虽然那是沙盘模型的基础,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日后慢慢琢磨了。只是就像奏章一样,反正给皇帝看的,真假都无所谓,关键要有说服力。   这些话各自心里明白,却是不能说出来。王厚会意地笑笑,就看着田计照着韩冈的意思去修改。   “这沙盘还是小了点,只有再大一点才能让人看得清楚。”韩冈提着要求,沙盘不能小,太小了就不能体现出王韶的万顷荒田的存在。   “但太大了又不好运输,一路颠簸,送到东京城时早就坏了。”王厚则摇头说着。   “那好办,分割成片。送到地头后再一块一块的拼起来。”田计卖力的出着主意,“大不了多做两套,到了东京捡没坏的拼在一起。”   “最好是田员外随着沙盘一起上京。”韩冈对王厚道,“机宜和在下都不便擅离职守,不过处道兄却能走得开。不如让处道兄押送托硕部一众首酋去东京献俘,顺便与田员外一起把这个沙盘送去。”   “玉昆,这可是你的功劳,真的要让给二哥?”   “处道兄和在下何分彼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玉昆!”王厚感动至极。   王韶则长笑道:“玉昆的功劳不能夺,在沙盘模板后,刻上玉昆和田计的名字,这样谁也夺不走。不过,让二哥儿也附个名,沾沾光也好。” 第五章 平蛮克戎指掌上(四)   秦州州衙最后一进的院落一角,是知州的书房。不同性格的知州,书房中的布置也便不尽相同。而最近的这任知州,他的书房里总是少不了各色笔墨画具。就在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幅装裱精美的工笔画,无不是出自书房主人的手笔。只是最近的这段时间,书房的主人放弃了绘画的爱好,而是埋首于公文中。   “想不到是沈起,他来有什么用,和稀泥吗?!”   李师中冷笑一声,把自己正在看着的一封公文甩手丢在桌案上。只是他手上用的力气大了点,文书在桌面上转了半圈,啪的一声滑落到了地上。就听着秦凤经略的声音在书房中响着,对着他的幕僚说道:   “让沈起来重新体量秦州荒地,根本是个笑话。沈兴宗他向来看重清议,没胆量站在王韶那一边。但他本人又是个知进退的人物,不会与辅臣过不去。他那个性子,到最后肯定是和个稀泥,想着两边都不得罪。翔卿你看着吧,沈起最后肯定会说,秦州荒田既不是王韶所说的万顷,也不是窦舜卿、李若愚说的一亩都没有,而是在两三千顷上下。他若是不这么讲,我把脑袋输给你!”李师中平常就是一张大嘴,在私底下,更是口舌无忌。   “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件事吧?!”   姚飞摇着头,他要李师中的脑袋作甚。把李师中丢下的公文捡了起来,他说道:“沈起怎么样都好,天子连亲信侍臣的话都不信,还派了沈都转运再来秦州走一趟,天子的偏向已经不言自谕。”   “王韶团聚七家蕃部,灭了托硕部一事,已经深得圣眷,这我看得出来。但这是王韶的本事?!”李师中想起王韶当日在军议上的模样,完全不似作伪。而王韶最后突然一改初衷,跑去古渭,却是在他探望过称病的韩冈之后的事了,“韩冈才是运筹帷幄之人。”   “是与不是并不重要,韩冈才智再高也不过一个从九品,真正有威胁的时候,要到十几年后了。现在王韶才是相公你要在意的。”姚飞尽着他作为幕僚的责任,向李师中提着自己意见,“向宝中风,近日必然去职。新任钤辖少不得在关西选调,若是让张守约升上来,王韶更加难治。相公还是早做打算,在临路挑一个合适的人选,向上请命。”   李师中没有即时回答,而是犹豫了一阵,最后吞吞吐吐地问道,“翔卿你说……天子究竟有多看重王韶?”   李师中后悔了!   多少年的交情,姚飞一眼就看得出来李师中是后悔了。这也难怪,李师中错估了天子的决心,以为王安石根本无法与韩琦、文彦博等人较量。所以他一直站在王韶的对立面,但眼下的这种情况,却是李师中始料未及。   姚飞摇着头,一针见血地指出李师中的想法不切实际:“现在再去结好王韶已经来不及了。而且王韶此人性格独断,绝不喜欢与人分功。再有两天,高遵裕就要到秦州了,到时王韶说不定会被他赶出秦州城,河湟之事,也就与他无关了。”   “对了,还有高遵裕!”李师中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先是内臣,现在又是外戚,如今的官家怎么尽用着这些人?”   姚飞不接口,想了想便将话题转开:“对了,这两天王韶不知在做些什么,让韩冈给他家里一口气弄了近百斤蜜蜡。”   “蜜蜡?近百斤?王韶这是想做蜡烛来卖吗?”   “这就不知道了。”姚飞摇摇头,也无意去深究,把李师中的注意力引开就够了。   ……   蜡烛比油料要贵,故而世间多用油灯。能用得起蜡烛的人家,家底都是一个比一个殷实。   韩冈平日在家读书,到了晚上便不是用得蜡烛,而是点起油灯。不仅是韩冈,王韶平常也是一样节省。不过他们提供给田计制作沙盘的蜜蜡,却是一用几十斤,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田计重新制作更加精细的沙盘模型,用去四天时间,蜜蜡总计费去了近百斤。无论王韶王厚,还是韩冈,都为了这块沙盘耗尽了心神和精力。   韩冈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沙盘的制作,使得他对等高线地图的认识加深了不少。一开始制作沙盘,只是对着旧制的简陋舆图来模仿,从那种地图上,分不清山势高低及河道流转,都得靠王韶王厚通过记忆一点点地加以修正。   而现在画上粗浅的等高线地图,线条细密的地方山势陡峭,线条稀疏的地方地势平缓,打造沙盘起来,一下方便了许多。同时关于这些认知,连王韶、王厚都已经了如指掌。另外还有地图的比例尺,也是一样被韩冈提出,而后被采用。不过比例尺的问题,也是王韶王厚的估算。为了把沙盘长宽的缩小比例确定,王韶还让韩冈去了架阁库,把前些年绘制的地理舆图给翻出来,重新按照比例关系,将之复制对照。   “想不到制作沙盘还有这种窍门在。虽然等高线图乍看上去眼晕,但习惯了后,就能一眼看出地势变化。山岭河谷一目了然。”王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逼问着韩冈,“玉昆,你老实说,到底是在哪里学来的?”   “学?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处道你让我怎么说?”韩冈摇着头,“只是灵光乍现罢了。”   田计经过了四天来的辛苦,胡须变得乱蓬蓬的,头发也同样散乱,眼珠子中尽是血丝。他声音沙哑,仿佛锉刀一般,“韩官人灵光乍现得妙。日后再做沙盘,有了等高线图和比例尺,可就简单多了。”   “但事前就要把地图画好,比例尺量好,这准备工作要做的地方就很繁琐了。”   韩冈谦虚着,站在新制的沙盘前。这块沙盘不再是三尺方圆,而是接近一丈的大小,由纵五横五总计二十五块沙盘拼组而成。将王韶家的主厅,堵了个严严实实。   真要说起来,这副沙盘并不正规,与实际也有许多差距。就韩冈的记忆力,他甚至还发现某个地方少了几处山头,而另外一处,则多了一条支流河谷。但韩冈对此也不能肯定,他这仅仅只是凭着记忆而已,并非精心绘制的准确地图。   通过这些天的辛劳,韩冈是明白制作沙盘到底有多辛苦了。日后这些事,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去做,自家只要加以审核就足够了。而眼前的这副已经做好的沙盘,因为是给皇帝看的,上面蕴含的信息已经绰绰有余。多一个山头,少一个山头都无所谓。   “也算是大功告成!”王厚也是累得筋疲力尽,但他心中很兴奋,再过几天他就要压着俘虏去东京面圣,这样的荣耀不是因为他的父亲,而是有着他自己的一份功劳。   王韶则是没多话,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中补眠,他也是同样的辛苦。而且王韶的年纪摆在这里,不比韩冈、王厚他们能熬夜。   王厚半俯着身子,看着沙盘,上面的河流树木、荒漠山林,都是用着不同颜色的木屑表示出来,这也是韩冈的意见。   王厚再一次赞叹了田计的手艺杰出,另外又道:“田员外,帮我做几个小泥人,好放在这副沙盘上。”   “做什么?”这是韩冈在问。   “充当各城各寨的守军。”王厚眨了眨眼睛,对着韩冈笑道,“愚兄过去有闲时,总喜欢看着舆图指点江山。不过旧日的舆图看着就乱得很,也没个什么用场。不想这几天,有了沙盘出来,过去梦寐以求也难以做好的事,如今却是轻而易举。”   田计动作很麻利,一切都是熟工,三下五除二,就是一批十几个泥质兵人,摆在王厚的面前。这些泥兵人姿态各异,惟妙惟肖,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简简单单的几刀,却把军中男儿的气概雕了出来。   王厚轻轻拿起一个小兵,放在沙盘中秦州城的位置上,“秦州有兵近六千,分属十四个指挥,其中骑兵两个指挥,剩下的都是步卒。”   他紧接着又拿起另外一个兵人,放在甘谷城的城防处上,“这是甘谷城的兵。甘谷城总计有八个指挥,两千五步卒,四百骑兵。”   第三个兵人放在水洛城,“水洛城中有兵两千,五个指挥。”   第四个兵人放在古渭寨,“这里守着两千步卒,另外最近又多了三个指挥的蕃落骑兵。”   看着王厚在沙盘上,做着有些幼稚的游戏,韩冈突然醒觉。军用沙盘的真正用途,不是拿给天子看,也不是用来攻击政敌,而是在开战前,进行战事得失成败的计算,并且对战术计划拾遗补阙。   看起来自己的真是有些糊涂了,连沙盘最大的用处都忘了利用。有了沙盘,也不用在战前烤乌龟壳来判断吉凶了——虽然是殷商时的事了,但在此时,为将帅者还是要学着算命的技术。在武经总要中,专门有一章在说该如何占卜胜利。   “处道兄。”韩冈上前一步,“这沙盘不是这么用的。” 第六章 征近伐远方寸间(上)   王舜臣自延安回来了。前些日子,他跟着王韶将托硕部一顿好打。打完后就请了假,回了延安府一趟,把老娘从老家接出来。他新近又被提拔了一级,眼看着就要做官人了,当然不能让老娘再在延安府为自己担惊受怕。   一别多日,王舜臣倒是有些想着韩冈、王厚、赵隆他们。将老娘安顿好,便兴冲冲地去找。推门走进王韶的家中,却听着赵隆的声音在喊:“日他鸟,怎么又给突袭了!?”   “谁让你没有及时展开队形!”这是王厚的声音。   “在玩什么?”王舜臣很纳闷,跨步走进王韶家的正厅。   房内的不仅是王厚,赵隆,还有王韶身边的另一个亲信杨英,另外,李信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甘谷城回来了。四个人在王家的正厅里吵得热火朝天。一张一丈大小的方桌,被四人围在中间,桌面坑坑洼洼、花花绿绿的不知是哪家木匠造的。   “整队,反击啊!”李信面色狰狞地大吼一声,声音差点把屋顶震破。他双眼瞪着桌面,面红耳赤的模样,让王舜臣都被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这个稳得像山的锯嘴葫芦会吼出声来了?   “没用的,你们俩的兵被俺的五百铁鹞子从后方偷袭,全军混乱了。”杨英哈哈大笑着,他的一口江西口音让王舜臣听得累得很,也纳闷着,杨英总是跟在王韶身边的,怎么今天泡在了这里?   “不可能!哪里又冒出个五百铁鹞子来?”   看着赵隆捶胸顿足的模样,杨英笑得更是得意,“俺可是把五百铁鹞子藏在另一侧的山谷里,你的队伍过去时没发现。”   “胡说,俺们带的可是三千汉番骑兵,怎么可能没斥候!?”赵隆捶着桌沿,冲着杨英大叫。   “别弄坏沙盘!”王厚一声大吼,把赵隆捶桌子的手拦住。   “沙盘?”王舜臣探头又看了那张奇形怪状的桌子,这玩意儿是叫沙盘?   而那边王厚拦住赵隆后,又责怪道:“谁让你事先没有下令!捶沙盘出什么气?”   李信抓了抓头,苦着脸问道:“那俺们现在下令成不成?”   “俺都杀出来了,你再下什么令?何况你们的三千骑兵被偷袭,又是被前后夹击,已经陷入混乱了!”杨英还是在笑着,赵隆气急败坏的样子,看起来让他看着很乐,“俺这回可是一对二赢了,愿赌服输啊。”   “俺带的兵怎么可能会被一个突袭就弄乱了阵脚,别太小瞧俺!”赵隆手一抬,好像又要捶桌子,但抬到一半,反应过来,连忙停手,一只拳头便傻傻地悬在半空中。   王厚也不理赵隆的抱怨,丢过去三枚骰子,“解除亲卫指挥混乱要十六点以上,十六点都不行。”   李信指了指桌上:“其他几个指挥呢?”   王舜臣就见着王厚低头翻着一本大约七八页的小册子,翻了两页,他的手停了下来,照着上面念道:“如果你的亲卫指挥能结束混乱,下一回合,只要掷出十四点以上,临近的几个指挥就能恢复。”   “不过在混乱中,被攻击损伤加倍,士气降低也加倍。你的士气现在只有四十点,只能承受两个回合的突击。”   王舜臣脑袋发懵,王厚、赵隆他们说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怎么合起来偏生就听不懂了呢?   就看着王厚几人在房间里吵着,这么长时间了,他们甚至都没发现王舜臣回来了。   “王兄弟,你回来了。”韩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王舜臣惊了一下,忙回头,却见着王韶和韩冈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到了他的身后。   只是他见韩冈的脸色有些难看,而王韶的脸色更为难看,简直都如锅底一般。王舜臣很少见王韶气成这副模样。   王韶狠狠地跨进厅中,虎着脸,一阵发作:“还闹什么?!都闹了一天一夜了,难道还不够?!”   厅中的争吵声顿时消失了,从菜市口上的喧嚣转为半夜古刹里的寂静。   王舜臣扯了扯韩冈的袖子,低声问着:“三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韩冈摇了摇头,连他事先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秦州不是东京,娱乐活动不多。除了长安以外,说整个关西就是一片娱乐文化的沙漠那是不为过的。不要说平头百姓,就是王厚这样的衙内,如果没有培养出逛青楼的爱好和体会到吟诗作词的乐趣,那他平常的娱乐活动,也只剩下棋读书了。如此乏味的日常生活,如果碰上了一个新奇而有趣的游戏,他们当然会沉迷进去。   这是理所当然的。   就拿王舜臣顶礼膜拜的种世衡来说,他曾经有一次要整修一座位于山头上的寺庙,一切都做好了,就是最后的一根大梁太过沉重,想拉上山既耗人工,又费银钱,实在有些得不偿失。   对此种世衡便想了个计策。   他先放出风声,说为了庆祝寺庙上梁,要办一个相扑大赛庆祝。而等到比赛当日,成千上万的百姓便涌到寺庙所在山头下。这时候,种世衡又说,大家一起动手,把大梁送上山去,也好早点看上比赛。结果他话音刚落,一群人便一拥而上,将大梁送到了山头。   其实种世衡玩得这一手也不算什么计策,即便是普通人,静下心来也能想得透。但偏偏上千人没一个去往深里考虑,都是想着赶紧把大梁拖上去,好去看相扑。这是日常娱乐太过稀缺的缘故。   前天当韩冈把类似于桌游的简易型的军棋推演教给王厚,又帮他整理了一份操作规则后,王厚便立刻沉迷了进去,还把赵隆、杨英,以及跟着张守约来秦州的李信一起拉下了水。   韩冈对此能够理解,只是王厚实在玩得过了头,昨天点着灯玩了一夜还不够,今天他和王韶都从衙里回来了,却还见着几人在玩。现在他看王韶的模样,砸了沙盘的心都有。   唉,韩冈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秦州城里有没有姓杨的大夫。   把王厚他们一起赶出了门去,连着王舜臣都遭了池鱼之殃。王韶拉着韩冈站在沙盘旁愁眉苦脸地叹着气:“官家年纪不大,跟二哥他们差不多。若是把沙盘呈上去,让天子变成二哥儿那幅模样,那我可就是罪人了。”   本朝自太祖之后的几个皇帝,都是爱对着阵图指手画脚。如太宗,他最喜欢的就是插手前线军务,经常把阵图夹在圣旨中发出去让前线将领照着来。真宗仁宗好些,但也玩过阵图游戏。英宗在位时间太短可以不论,而如今的天子,又是跟太宗一个脾气,喜欢插手前线军务,又是爱观兵耀武的性子,而且刚登基时就穿着盔甲跑去炫耀,若是给他得到军棋沙盘,少不得要沉迷进去。   王韶好歹也能算是个忠臣,当然不想看到皇帝变成跟自家儿子这般玩得废寝忘食,而且他也怕被御史指着鼻子骂,王安石那样的地位可以不在乎御史说什么,而他一个机宜文字,可没有把御史奏章当放屁的资格。   “天子受命于天,圣聪承于天际,岂会沉湎于军棋?何况朝中还有王相公一众宰辅,宫内又有曹太皇,高太后,怎么都不会让官家迷在沙盘里的。”   他虽然是在说着赵顼的好话,但言下之意却是管他去死。要是天子真的能克制自己的欲望,世上就没昏君了。可韩冈却不在乎。   王厚沉迷于军棋推演,当然不是件好事,王韶这个做父亲的都怒发冲冠了。但天子沉迷进军棋推演,对韩冈、对王厚、甚至对田计,也就是在沙盘上留名的几个人,却都是一桩可喜可贺的乐事。管教天子,自有太后、宰辅他们费神,韩冈他们只要享受军棋沙盘带来的好处就行了。   王韶想了半天,便自暴自弃地又叹了口气,道:“这事就不提了,等明天就把沙盘送去东京,省得再误事。”   韩冈点点头,这事本就该越快越好,若是泄露给窦舜卿去,那就麻烦了。   王韶在厅中绕了一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玉昆,你昨天是不是写了一份文字,提议要在粮库中养几条狗来防盗?”   韩冈点点头:“最近不是说要在粮库中再添两个缺吗,下官觉得养狗比养人要省事,人的位子添了,再减下去却难。而狗就不会那么麻烦,不想用了,直接让人领走了事。”   “玉昆你这事就做岔了!”王韶却摇起头,“库中圈养猛犬的确有用,但没必要写成文字呈上来,说一声就够了。今次我帮你压下去,日后记着不要再写。”   “这是为何?”韩冈想不通。不立文字,怎么做事?   “玉昆你有所不知,旧年有一宋姓御史曾建言宫中应多养猛犬以卫宫掖,并说罗江犬为天下犬只之冠,其警醒若神……”   “然后呢?”韩冈问道,他心中突然有种不妙的直觉。   王韶长叹一声,却有着幸灾乐祸的味道:“他的名字自此就变成宋罗江了!也有人叫他宋神狗。御史也没法做,直接贬任外官。”   “这……这也太惨了……”韩冈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幸好王韶帮他把那份提案给压下去了。   “天下间口舌轻薄之人处处皆是,要谨言慎行,玉昆,你不想你的名字变成韩卢罢?”王韶难得说个笑话。   韩冈知道,王韶说的韩卢是战国策中所载的韩国名犬,若得了这个绰号,那真是一辈子都没脸见人。   他正正经经地点头道谢,“韩冈明白,多些机宜指点。” 第六章 征近伐远方寸间(下)   关于罗江、神狗之类劝诫,王韶说说也就罢了,他知道韩冈做事向来稳妥,提点一二足矣。   今天的正事不是训斥儿子,也不是提醒韩冈不要在公文中说到狗。韩冈会跟着王韶一起走,同样不是为了检验他军棋推演有多吸引人,而是为了准备招待一名客人。   韩冈另外一名举主,王韶在秦州仅有的两名盟友之一刚从甘谷城回到秦州,明日就要诣阙面圣,与王厚他们做一路走,王韶理所当然的要设宴款待。   也许,王韶的盟友现在只能算一个半,雄武节判吴衍如今渐渐与王韶疏离,连韩冈要求见他,都会被推三阻四。   韩冈对此也是无可奈何,看不清形势的官员秦州多得很,并不止吴衍一个。对王韶和他的平戎策,谁也不会有跟韩冈一样信心。   故而到了晚上,王韶设宴招待张守约时,吴衍便没有到场,而是韩冈跟在后面相陪。   “韩冈拜见老都监。”韩冈赶着对张守约行礼,起身后笑道:“韩冈看着老都监身子骨越发的康健了,精神都比我们这等小字辈要好得多。”   “就玉昆你嘴会说。”   张守约笑得眼眯缝了起来,被韩冈说得很开心。老家伙今年六十多,在军中超过四十年,但看精神的确比谁都好,至少比窦舜卿要好许多。   李信则跟在张守约的后面,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转回去的。而王厚、赵隆他们也在李信旁边站着。几人都是熬了夜,有些萎靡不振。   王韶看着他们的样子,就有些不高兴:“玉昆是实话实说,都监看起来是比我家的儿子要精神!”   张守约回头,冲着王厚他们笑道:“昨夜玩得痛快吧?”   王厚讷讷难言,而李信的脸色变得尤其厉害。   张守约在西北军中向以识人著称,刘昌祚、燕达都被他称赞过,尤其是燕达,最近刚刚在绥德城立了大功——只是韩冈方才提起此事,王舜臣就骂了起来,说是郭逵刻意调走种五郎,而把功劳给了燕达。   王舜臣偏向性过于明显的抨击之词姑且不论,被张守约赞过的燕达和刘昌祚的确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被他举荐的韩冈则是另一个成功的例子。李信能得他看中,日后前途必然一片光明。   也就是因为得到张守约的看重,李信更是分外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处道他们倒也不是去逛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韩冈出头,帮着自家表兄解释。“昨夜都是在机宜家指点江山呢。”   “怎么个指点法?”张守约当即问道。   王厚得意地上前,把韩冈弄出来的这一套都跟张守约说了一通。   “挺有趣的。”张守约给沙盘和军棋推演的评价就这四个字,没看到实物,他也不会轻易下结论。韩冈本以为以张守约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只会说一句“还不错”,而张守约的评语,好歹比他估计得要多出一个字来——虽然评价等级却是更低了一点。   不过也难怪张守约会不放在心上。   韩冈弄出来的军棋,本就是把规则简化而又简化的东西,甚至比不上后世的桌面游戏复杂——更复杂的规则,韩冈也做不出来,那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太多了,对数学的要求也更高——王厚他们玩得用心,是因为他们见识太少,而张守约老于战阵,性格也因为年龄更加顽固,当然不会对模拟的东西看得很重。   “玉昆弄得这个什么军棋推演,必须先查敌。多派斥候细作,知道对手的兵力布置、粮秣存放,还有地理人情,才能玩得起来。若是其中有一项变了,一切就会变成无用功。”   张守约不仅是顽固那么简单,眼神也很毒辣,一眼便看出了缺陷所在。   任何战前的军棋推演都得建筑在准确的情报上,情报错误,的确会一切都变成无用功。而有了准确的情报,在对付党项吐蕃的战争中,有没有战前推演过一番却也不重要了——有这个闲空,还不如把粮饷准备得更充分一点。   在韩冈想来,战棋推演反倒是在战后总结上的用处要大上一些。否则就必须不嫌麻烦,事前把所有可能的情况都推算一遍。   王韶引着张守约坐下来,他选的设宴地点,是新近开张的一家酒楼,人气还不算旺,王韶却就是要取着这里的清净。   韩冈在下首做陪,而王厚便坐得更下面。请人入宴,又是饯行,歌舞是少不了的。王韶找了秦州最好的几个官妓来给张守约劝酒,虽是不比东京歌舞妙丽,但也是有些味道了。   但在座诸人的心思,都不在酒宴上。   酒过三巡,张守约屏开几个歌妓,直言不讳地问着王韶:“拿向宝做幌子,径自去抄了托硕部的老窝,一举断了向宝的路。如此行事,不像是机宜的手笔。”   在张守约面前,王韶也不加掩饰:“一开始是玉昆的主意,但结果却是机缘巧合。事先谁都不会想到会把向宝气成中风,说起来还真是运气。”   张守约哈哈笑了:“运气也很重要。没有运气,老夫的骨头早就给党项人拿去熬汤了。”他又指着王厚、赵隆说着,“别看你们今次要押送入京的托硕部的那群首酋,现在一副倒运背时的模样,等见过天子,你们没一个能比得上他们。都是运气。”   张守约说话的声口有点倚老卖老,但道理却不错,王韶苦笑着敬了张守约,“都监说得没错……”   而韩冈也是一般的苦笑摇头。   别看王厚、赵隆明天就要雄赳赳气昂昂地押解着托硕部一众入京献俘,也别看王韶团聚七部把托硕部和背后支援托硕部的木征打得屁滚尿流。但到最后,比起官品来,还是被押送的那几位会高上一点。如今情况就是这样,只要表现得恭顺些,外藩进京总能弄个好名头,即便是被打败了,押解入京,也少不了用几个空官安抚一下。   王韶一心想算计的木征,现在正领着河州刺史的本官,还有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加衔,是光明正大、正儿八经的大宋臣子。   另外木征在党项人那边也领着观察使的头衔,虽说是没俸禄的空名,无论宋夏,两边其实都不在乎,但官位就是官位。如果木征肯入朝,他在大庆殿上的位置,只会比王安石、郭逵这些执政或前执政低少许,而王韶就只能站在殿门口。   一夜痛饮,第二天,王韶和韩冈便送着张守约和王厚他们一行远去京城,而托硕部的一众俘虏,则是用囚车装着,一起运送过去。   王厚骑上了马,手提着缰绳对韩冈笑道:“玉昆,今次愚兄回来,我们兄弟两个可就是要同朝为官了。”   王厚对军棋推演和沙盘寄予了厚望,以他的身份,光靠献俘一事,已经能在天子面前混个官身了,如果再加上沙盘一事,说不定能一下就能拿到三班奉职,就像刘仲武那样。   “处道兄此去当能如愿以偿。”   “那也是玉昆你的功劳。”   韩冈跟王厚一样充满信心,毕竟比起如今的地图来,今次要献给天子的沙盘,要精美上许多,看上去不仅仅是准确一点点。   如果说韩冈在千年之后见识过的地图是写实型的古典主义画派的作品,那他在这个时代看到的地图往差里说是涂鸦,稍微美言一点,那就是印象派。看着此时的地图,找对地方比找错地方还要难上许多。   不管怎么说,越精细的作品——不是精确,是精细——就越能得到肯定,而其中的谬误,却往往会被忽视过去。   韩冈相信赵顼会对沙盘和军棋推演感兴趣。游戏嘛,哪个不喜欢?他自己也曾经有点着蜡烛熬夜打牌的时候。何况赵顼本来就是喜欢对军务指手画脚的性子,发到地方上的阵图,连秦州的架阁库中都有。以赵顼的这种性子,韩冈不信他能忍住在沙盘上指点江山的诱惑。   只要赵顼喜欢上了沙盘游戏,那王韶和韩冈想要在沙盘上透露的信息,自然也会被赵顼所接受。无论窦舜卿、李若愚说什么都没用了,究竟是万顷田还是一顷田,沙盘上不是一目了然吗,赵顼又怎么会相信窦李之辈的空口之言?   王厚走了,张守约也走了。王韶和韩冈在他们两人身上都寄予了厚望,毕竟他们今次都能见到天子。   到了当天午后,王韶把韩冈又找了来。   “高遵裕来了。”王韶的声音中有着很深的阴郁,在韩冈面前,他没有过多隐藏内心的不快,“分功倒也罢了,只希望不是来添乱的。”   “天子派窦舜卿来,目的也不是添乱。不过,窦舜卿听命于韩琦,而高遵裕却是只听命于天子。”   韩冈倒不介意高遵裕来分功,他一向看得开。将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他也向来是奉为圭臬。如今王韶求得是立功的机会,而不是功劳的大小。只要高遵裕能给王韶带来这个机会,又何必介意他把功劳分去一半?   “要做件事怎么就这么难呢……”王韶望天长叹:“只望一切能如玉昆所言。” 第七章 惊闻东邻风声厉(上)   四月下旬,天气越发的燥热起来。天空中寻不到半丝云翳,靠着地面的空气都是无风自摇,扭曲着远处的景物。   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常年不断的山风突然停了,转眼间就闷湿起来的空气,使得秦州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韩冈终于明白,河谷这个地理构造,真要热起来,跟盆地也没有什么区别。   也不知是受到了地气的影响,还是天气暑热的缘故,路边的树上已经趴着不少夏蝉,不停地吵着。单调刺耳,如同拉锯的蝉鸣声,在人们原本就热得心烦意乱的心火上,又连着倒了几瓢油。   马也好,狗也好,往日在秦州的街巷上经常能见到的畜生,现在都是藏身在树荫下,躲避太阳的直射。而就在这不按节令来的暑热中,韩冈正穿着一身严严实实,结束整齐的公服,坐在道左的凉亭中——为了迎接高遵裕。   高遵裕是外戚,只要在京城,便经常能见天子。不过他虽然后台大,但身份相对于李师中和窦舜卿却不算高。他从西京左藏库使的位置上调来秦州,本官也不过一个阁门通事舍人。   一位从七品的通事舍人来秦州任职,李师中自持身份不会出来迎接,有着观察使本官的窦舜卿也不会去接他。倒霉的韩冈被抓了差,而王韶为了与高遵裕打好关系,也不辞辛劳地主动接下了任务。   这事说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合乎常理,但秦州官场如今是壁垒分明,其核心处便是河湟开边一事。本就是剑拔弩张的情况,突然间天子却派了一个外戚过来直接插手核心事务,李师中、窦舜卿对此无动于衷,反而显得事情不正常。   但韩冈现在被热得头脑发晕,即便李窦二人没有插手高遵裕的接待任务,让他感到十分惊讶,却没心思去细想为什么李师中对高遵裕这般冷淡,反而心烦地在抱怨着:“高提举可谓是先声夺人……人未至,声先至。通报他行程的急脚递从六天前开始,一天一骑,一日也不断。”   “玉昆,你是不是不喜欢看到高遵裕来秦州?”   “什么时候家国大事轮到外戚插手了!天子喜欢宦官、外戚这样的近臣,是乱政之始。”韩冈随口应着,前面王韶说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心情,问话也是他真实想法的反映,不过韩冈的想法跟王韶一样,都不喜欢看到一个外戚来秦州。   士大夫们对于宦官和外戚,一个是生理的反感,一个心理上的厌恶,基本上都不会有好感,在这方面,不论是哪一派,士大夫们都是有志一同。   就如王韶,如果高遵裕不能在河湟之事上助他一臂之力的话,他是很希望世上没有这个人。而韩冈的想法就更直接,如果高遵裕是来帮忙的也就罢了,分功给他也是无可奈何下的唯一选择,但如果是来添乱的,那就最好有多远死多远。   “话虽是这么说,但历朝历代宦官、外戚干政的情况何曾少过?以仁宗之明睿,也有张尧佐惑乱国政,以章献之果决,犹有雷允恭动摇朝堂。”   “以冈之愚见,也只有察其言,观其行。先入为主固为不好,以观后效却是没错的。”   身为外戚,高遵裕的位置就是单纯的提举西路蕃部,除此之外,秦州的一应事务都不干涉。赵顼交给他的任务明明白白地是来分功,王韶和韩冈当然能看得出来。但经历过李师中、向宝和窦舜卿之后,他们要是还会以为天子派来的人,就是来帮着拓边河湟的,那他们的智商也就跟虫子一个等级了。   王韶和韩冈说着闲话,身上却是汗流浃背,心里都在后悔着没有带把扇子过来。就在他们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一骑当先奔驰而来,带了王韶和韩冈期盼已久的消息,他们所等待的高遵裕终于到了。   远远地望见了一支车队,王韶和韩冈就走到了亭子外,在路边垂手等候。   高遵裕骑在马上,顾盼自豪。他虽说是外戚,其实也是世家子弟。他是开国功臣高琼的亲孙,真要论起家世,不要说韩冈,就是王韶也是差之甚远。自幼接受家中教导,高遵裕不论外形和气质,看上去都不差,跟普通的士大夫没有什么区别。   王韶拍马上前相迎,韩冈紧随在他身后。当高遵裕看到王韶后,便立刻勒缰止步,返身跳下马。而几十人的车马队列,跟着高遵裕停了下来,也不照规矩按顺序停在道路一边,而是就在官道当中停步,将整条官道全都占满。韩冈看着心中不快,高家的奴仆当真是霸道。   高遵裕和王韶显然有过一面之缘。老远就听得到他喊着,“子纯兄,自京城一别已是八年。多年不见,向来可好?”   “在下已经老了,也只有公绰风采不减当年。”王韶大笑着上前见礼,心中芥蒂也不露分毫。   “官家命遵裕提举秦州西路蕃部,初来乍到,事务不熟,还望子纯兄多多提点。”高遵裕说得谦逊,但只看他的家奴们的作为,怕是到了关西,就已是横行无忌。   “哪里!哪里!在下却是对公绰翘首以待。”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交换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客套话,一阵急促蹄声由远及近的传来。   循声望去,一名骑兵急匆匆地从东赶来。只见他风尘仆仆满面倦容的样子,肯定是赶了不短的路。到了近前,看到王韶等人的车马,他也不避让,将马鞭挥了两下,就打算在车队中一冲而过。   “这是高舍人的车子,你敢动一动?”高家的管家立刻跳出来拦着他,并毫不客气地训斥着骑兵,他自入关西之后,作威作福的事没少做,也容不得有人敢轻视他的主子,“来人,把这个不开眼的家伙拖下来!”   “住手!”韩冈连忙叫道,“此人必有军情在身,事关重大,不是故意冲撞车队。”   “出了何事?”王韶举起了他腰间的银鱼袋,证明自己的身份,他本是为了迎接高遵裕,才把公服以及所有的饰物都穿戴上,没想到就这么派上了用场。“本官是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这位是阁门通事舍人。与秦凤有关的军情我们都有资格察看。”   有银鱼袋作证,那名骑手也不敢不信,只看王韶、高遵裕的样子也不像作伪,便直言相告:“小人不敢欺瞒官人。小人今次赶得路急,不是因为他事,而是两天前环庆李经略遣将攻打闹讹堡,但被西贼埋伏于道左,以至于全军覆没。惨败之后,西贼号称十万,随即兵犯环庆!小人就是奉知州之命来请援的。”   “什么?!环庆大败?!”王韶顿时大惊,当即怒道:“李复圭这是看着绥德和古渭眼热,想着为自己争取边功!这下自己败了不说,还要拖累他人。”   李复圭这下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连高遵裕都变了脸色骂着:“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李复圭办得蠢事,整个关西都要给他乱了!”   韩冈尚且保持着冷静,问着王韶:“不知李复圭的为人如何?”   “眼高手低之徒,虚言夸饰之辈……而且没有担待!”看得出来王韶对李复圭的评价很低,但最后一句是最致命的——这是对李复圭的下属而言。   “在李复圭的手底下做事,可就要提心吊胆了。”韩冈摇着头,为李复圭的部下担心起来。突然间又想起一事。   韩冈记起来了,种詠不就是在庆州吗?那位种家四郎,也就是种谔的兄长,种建中的四叔,好像就是做着庆州东路监押。今次环庆军惨败,不知会不会连累到他。   种家最近的确流年不利。   种谔在绥德被压制,郭逵宁可用燕达这位相对于种谔而言,太过新嫩的年轻将领,也不用已经证明过自己能力的种谔。   而环庆是一路,庆州军惨败,知环州的种诊也难逃干系。虽然罪名到不了他身上,但短期内要晋升也是没希望了。   剩下的种家老大,小隐君种诂,他在原州已经有两年还是三年,韩冈只听说他是苦劳多,功劳少,没有什么光彩的事迹。而且种诂曾经为了帮父亲种世衡辩功,得罪了当朝宰执,他争功的名声在外,没有哪个士大夫会喜欢种诂这等武夫。在世间所传的三种中,种诂晋级横班的机会是最低的。   韩冈有心跟种建中多结交,只是前些日子,王舜臣去延安走得太急,韩冈没来得及托他送封信过去联络感情。反倒是今次王厚、赵隆入京,韩冈就让赵隆带了好几封信走。   种家的事可以放一放,韩冈关心不了那么多。而李复圭如何也并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环庆路的失败会对河湟开边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情况应该不会好。正如王韶前日所叹,要做好一件事可真难。   不过韩冈的特长是从黑暗中找寻光明的一面,凡事都有两面性,祸福相倚是韩冈贯彻始终的看法,而他的老师张载也秉持同样的观点,只是将事物的两面性说成是气之阴阳并存。   “李复圭兵败,看似会让天子忧心日后贪功之辈日多,使得边塞不宁。但他这一败,却也让天子和中枢为之警醒,不会再奢求能各线齐进,而会将支持集中在几个已经证明过能力的地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高遵裕与王韶见面后,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他身后的韩冈,听着韩冈一番言辞,他动容问着韩冈:“不知君乃何人?” 第七章 惊闻东邻风声厉(中)   见高遵裕问起,韩冈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下官韩冈,拜见提举。”   高遵裕立刻瞪大眼睛,一副吃惊的模样:“韩冈?!你就是韩玉昆?”   看着高遵裕一脸惊容,韩冈忽而想笑,这厮装得未免太过了一点。韩冈这个名字早就传出去了,王韶身边的得力干将,高遵裕来秦州沾光,如何会不打听?还装出这副吃惊的模样,是在拍马屁吗?……但高遵裕拍自己马屁是个好现象。韩冈现在至少有六七成的把握,确定他不是来拆台的。   “贱名有辱清听。”韩冈自谦着。   “久仰大名啊!”高遵裕亲切地拉起韩冈的手,对着王韶笑道:“今次遵裕奉旨来秦州之前,依例入宫陛辞。当时听了官家说起不少关于河湟拓边之事。官家还说子纯你是他由卑官亲自拔擢而起,必不会辜负圣意。吾观天子之意,实是对子纯你寄予厚望啊。”   听着高遵裕说起天子的知遇之恩,王韶眼眶顿时红了,颤声道:“天子厚恩如海,小臣粉身难报。”   高遵裕转头又对韩冈笑道:“而玉昆的名字,官家也是提到了,说子纯至秦州一载,方才荐了你一人,如此谨慎,玉昆必是有大才的。正巧吕吉甫当时也在场,还说起你前日上京的时候救了章子厚之父一命,又不留名而走,让章子厚之父一直追到驿馆里。天子听说后,对你是赞不绝口,说你不输古之侠士,当真难得。”   韩冈低下头去,虽然学不来王韶眼圈说红就红,但声音中却是带了一点感动的颤声:“天子之誉,韩冈愧不敢当。敢不效死,以报天子之恩。”   “河湟之事有子纯亲领,玉昆赞辅,大功告成指日可待。遵裕德才鄙薄,承圣意而来,也不过是为此事拾遗补阙罢了。”   王韶真心地笑了起来,听了高遵裕的这番话,看起来他今次到秦州,当真是来帮忙的,而不是过来捣乱。这让在秦州独力支撑了两年的王韶,心中感动万分。   有了能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高遵裕,李师中、窦舜卿之辈便不足论。如此,还有什么能阻碍他高歌猛进的呢?!   王韶亲热的拉起高遵裕的手臂:“公绰远来必然疲累,还请早点入城歇息。今夜还有宴席为公绰接风洗尘。等明日开始,便要劳动到公绰辛苦了。”   “为国岂敢当称劳?子纯却说得太见外了。”   王韶亲手扶了高遵裕上马,跟韩冈一起随着高家的车队往秦州城里去了。   只是他们后来一番话中却忘了一桩迫在眉睫的大事,等到半个时辰后,王韶陪着高遵裕一齐走进了秦州城,便听到一阵点兵的号角声激荡在城池内外。   “对了,西贼攻打环庆了。”   虽然奉了天子诏的高遵裕今天抵达秦州,但来自环庆的急报,让秦州城里的空气一下紧绷了起来,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原本应该为高遵裕举行的接风洗尘的宴会没人再提,当天夜里,李师中就匆匆带着两千兵往陇城县去了。   位于藉水、渭水交汇处的陇城县,是秦州真正的枢纽,比起藉水边的秦州城,战略地位更险要十倍。驻兵在陇城县中,可以随时沿渭水西去,支援甘谷城,也可以径直北上,援救环庆路。   每次西贼入侵,秦州城里都会分兵去陇城驻屯,并让主帅坐镇其中,以期能随时出动援救。   不过按道理说,领军出镇陇城的该是身为武臣的兵马副总管或是钤辖。但今次窦舜卿很及时的生了病,躺着病床上,拉着李师中这个兵马都总管的手,涕泪横流地恨着自己今次不能上阵杀敌,然后说着一切都拜托了,把事情一股脑儿地全都丢给了李师中。   至于向宝,他倒是想领军出城,好证明自己还能带兵,但谁也不敢冒这份险。一场中风后,向宝的政治前途在眼下的确是没有了希望,即便他病好,也得去京中一趟,让天子做了确认才会被再次重用。   这一夜,韩冈留在衙门里值守,王韶也留在衙门中,连向宝都让人搀扶了来,坐在他的都钤辖官厅中,只是没多少人理会他。   一队队巡城甲骑的马蹄声在街巷上一夜不停,更夫在城中也转得更急。而城头上,灯火连天接地,守在城上的戍卒比往日多了数倍。各自提着刀枪,一队队的围着城墙绕着圈子。   缘边战事一开,不论是哪一路,全关西都会被惊动。这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年年如此,去年韩冈的两个兄长便死于战事,今年还没过一半,又是十万大军攻环庆。秦州如此紧张也是正常现象。   不过今次却是白紧张了。秦州城中连着战备了七八天,可最后还是风声大,雨点小,攻打环庆的党项人只能算是武装游行,根本没有打上几场硬仗,便退了回去。韩冈反倒是听说李复圭又派兵去追杀退走的西贼,又攻进了西夏境内。   “这是将功赎罪吧?”韩冈坐在王韶的官厅里,跟王韶说着话。   “李复圭的罪是赎不清的,他多半还是会推到他的手下人身上。”王韶还是对李复圭的人品不屑一顾的态度,“西贼主力应该还是在横山那边,环庆这里说是十万,但能有两万就了不得了。别看李复圭追得欢,这两万人他都对付不了,他绝不敢再硬拼。”   “李复圭这一败,我们秦凤还有绥德城那边,可都要受连累了。”   王韶冷哼一声:“你担心绥德城作甚?绥德城就是个钉子,死死钉着穿越横山的无定河。西贼出横山攻鄜延的道路由此被钉死,而横山诸多蕃部,也被牢牢钉在山中,再不能随西贼倾巢而出,天子对此看得肯定清楚得很。我们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我们不是有高提举吗?”韩冈笑道。   只是李复圭的失败,还是惊动了京城,很快京中便传来消息,翰林学士韩绛升任枢密副使,出京宣抚陕西。而环庆那边,李复圭让人带兵杀入西夏境内,不敢去动西贼主力,却把边境的几个村子给屠了,拿着老弱妇孺的首级回来充功劳。他这一手,惹得党项人大怒,又带着兵压回了环庆,把李复圭又吓得向临近各路求救。   环庆战事的几次反复,韩冈都懒得提李复圭那个蠢货,反倒是朝廷任命的陕西宣抚使让他起了兴趣,宣抚使之位犹在安抚使之上,而陕西宣抚顾名思义就是能管着关西五路的,“韩绛?”   “就是韩亿韩忠宪的儿子。”大概是以为韩冈没听说过韩绛这个名字,王韶为韩冈解释了一下他的身份。   韩冈笑着摇头:“灵寿韩家,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韩忠宪八子虽皆为显宦,却没听说哪个带过兵。韩绛名气虽大,但也没听说过他有过领军出战的经历。”   “天子信重,知人善用就够了,也不指望他真的能带兵上阵。”   “陕西宣抚使……”韩冈突然觉得有些事情的确好笑,“韩稚圭当年的位子,现在轮到韩亿的儿子坐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韩冈由于姓氏的原因,对于韩琦、韩亿多有了解——倒不是为了攀亲,只是同为韩姓而稍有兴趣——虽然两家是同姓,但关系却不算好。   韩琦和韩亿,两人死敌虽算不上,却也并不和睦。韩琦年轻时曾经把韩亿一脚踢出了政事堂,即所谓的片纸落去四宰执。韩琦是踩在韩亿的头上成的名,当然韩亿和他的几个儿子对韩琦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对了,玉昆。你可知道韩亿的长子也是叫韩冈?”   “此纲非彼冈,那是纲纪的纲。一为山,一为丝,一个硬,一个软。韩冈虽不才,但胆子可没那位的软。”   王韶哈哈笑着:“说得也是,那位韩纲庆历时知光化军,恣擅威福,御下严苛,可遇上兵变就吓得弃城而逃,这胆子倒真是跟玉昆你不能比。”   这几天王韶很明显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没事还能跟韩冈开开玩笑。真要论起原因,一个是李师中去了陇城县压阵,窦舜卿又告了病,而向宝现今又没人理会,秦州城内压在王韶身上的压力少了许多,另一个,就是高遵裕的功劳,没事就过来催着王韶做事。对河湟拓边的事情,比王韶还要热心得多。   今天他便又转了过来,找着王韶道:“子纯,韩绛也好,李复圭也好,他们打他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总不能环庆、鄜延那边打起来,秦凤这边就不做事吧?你还要在秦州城里待多久?蕃部那里不去多走走,他们少不得会与朝廷离心啊。”   王韶叹着气,“公绰,不是我不想走,实在是走不得。张守约去了京城诣阙,甘谷城群氓无首,如果西贼再次攻来,要调也只能调古渭的刘昌祚。那时候,我都得去古渭压阵!还是再等几天。”   王韶一番推搪,让高遵裕很不高兴地走了。韩冈在旁边看着摇头苦笑。李师中、窦舜卿那般添乱当然不好,但这高遵裕太急切了也让人头疼。   这时一份急报被送了进来,王韶展开一看,脸色为之一变,转而又冷笑起来,他将急报递给韩冈:“李复圭当真把事情全推到他手下身上了。玉昆,你上次提到的种家老四种詠,今次被李复圭栽了罪名,前几天下狱后,已经瘐死在狱中了。” 第七章 惊闻东邻风声厉(下)   韩冈的脸色也变了,连忙接过王韶递过来的急报。低头匆匆看过,死的竟然不仅仅是种詠这个庆州东路监押。   王韶捻着手上的笔杆,眼神深沉:“钤辖李信、都巡检刘甫违节制,斩。都监郭贵,迁延不进,流,种詠是东路监押,也被瘐死在狱中。一路钤辖都给他杀了,李复圭的胆子还真是包了天去。”   “那是他有事想遮掩,才顾忌不了这么多。种詠被瘐死,怕也是他暗中下得黑手。”韩冈拆穿了李复圭的用意,便沉默了下去,双手紧紧握拳,许久之后,才长长地吐了口郁气,“李复圭做得太过分了。”   虽然他与种詠只是在长安道上匆匆一会,话都没说几句,没什么交情,但他跟种建中和种朴是一见如故,也算是自家人了。而且当日种詠也是一副意气风发,正欲为国建功的模样,谁想到转眼之间就是阴阳相隔,韩冈也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争功诿过的事,世间难道还少吗?”王韶脸上的笑容越发的冰冷刺骨,“想想窦舜卿,他前几日病得多及时!?……不过李复圭也的确够狠,把人都杀了灭口,这回谁能知道这一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李信、种詠他们不听节制,违反命令,还是他胡乱下令,令得战线崩溃?”   李信……这个被斩的庆州监押的名字,让韩冈想起来自己的表哥来。这个名字重复得还真是不吉利。   韩冈现在都有些庆幸,李师中只是添乱而已,而李复圭这等货色,却是功劳要独吞,过错却要推干净,而且真出了事,还不给人对质的机会,直接杀人灭口——真是够黑的。   “错误都是下面的,功劳都是自己的,李复圭杀了李信、刘甫,流了郭贵,顺便把种詠丢进狱中暗中害了,他倒是把自己都摘得干干净净,就只要负个管束不严的责任。”韩冈不能不佩服,王韶看人的确有一手,“他当真是没担待,机宜看得真是准……”   “也不是我看得准,谁不知道李复圭这厮从来都是没担当,他过去……”王韶吐了半句后,却把话咽了回去,摇摇头,又不说了,反而对韩冈道:“玉昆,你以后做官也得小心点。”   “多些机宜提醒,若真遇上了这样的长官,我会尽量绕着走的。”   王韶笑了起来:“我是说李复圭算是果断了,见事机不妙便杀人灭口。玉昆你平日行事也是果决无比,就是日后可别变得跟他一个模样。”   “……论起下手快,我只会在李复圭之上。但说起没担当,他的本事我怎么也学不来。”韩冈脸色悻悻,真不知道王韶平日究竟是怎么看自己的,才会说出这番话来。   王韶见韩冈神色不渝,笑着安抚道:“我也是担心玉昆你的性子。只是这么一说,玉昆你也别放在心上。”   “我要真的把罪名栽给人,也不会做得这么难看。总得把人卖了还帮我数钱才是。”韩冈咳嗽两声,把话题转开:“庆州的钤辖,监押,都巡检等一众将佐不是被杀就是被流,庆州那边如今怕是没人敢带兵了。”   “李复圭一口气杀了这么些将领,一两年内,庆州军心都别想稳下来。环庆是缘边四路的中段,秦凤也好,鄜延也好,还有泾原,接下来都要被庆州拖累了。”   韩冈点点头,同意王韶的判断。说实话,无论宋夏,两边都是奸细一个接一个地往对面派,对面有个风吹草动往往都瞒不过去,庆州如今给李复圭搅得天翻地覆,党项人不钻空子才有鬼,“日后西贼很可能会拿庆州做突破口。无定河被绥德城堵上了,甘谷这边又建了城,如今党项人南下,最好走的就是环庆路的马岭水这条路了。”   “那就看新任的韩宣抚会怎么处置了。他身边不会缺参谋,我们能看出来的,他当然也能看出来。我们现在可没空替他人担心。”王韶一转变得忧心起来,高遵裕总是来催促,虽然能体现出他对河湟之事的支持,但也是一个不好的苗头,“高公绰那边也不能一直搪塞下去,不然迟早会出问题。”   韩冈当然能看得出来,高遵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若是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说不定他就会和李师中去合作。   “就不知钱粮什么时候会有着落。”韩冈心里其实跟王韶一样急,但有些事心急也没用,“屯田要人要粮,市易要钱要物。李师中拿着这些卡脖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难做,现在还是难做,高遵裕真的想早点见功,不是来催我们,而是去找李师中要钱……”   “对了,机宜!”提到高遵裕,韩冈就是灵光一闪,他向王韶建议道,“能不能让高提举想想办法。实在不行让他跟官家叫几声穷,也许能从内藏库里挖点钱出来。以高公绰如今的急切,跟他说一声,说不定转眼就能帮着把钱粮都筹备好。”   “你能保证转运司和李师中不雁过拔毛?”王韶反问了一句,却立刻又摇头苦笑道:“算了,就算给飘没个五成,好歹还能落下一半来。二哥今次去京城,也是要钱要物,我本也是只想着能有一半拿到手就不错了。”   王韶派儿子去京城,还有个任务就是要钱。没有钱粮,王韶怎么开拓河湟。就像后世机关里,控制不了财权的领导,说话都没人理会。   “高遵裕的事我来处理,不管他从哪里想办法,我只想看到真金白银。什么时候钱物能到账,什么时候就可以开始做正事了。元瓘现在在外面跑,已经联络了不少商户,一等榷场开启,市易之事立刻就能运作起来。”   听王韶这么一说,韩冈这时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都没看到元瓘那个还俗僧。   王韶又道:“王舜臣那边就有玉昆给他说一声,他跟种家情谊匪浅,种詠出了事,总得跟他提上一提。”   “此事不必机宜说,我也准备请他今晚到家里喝顿酒了。”韩冈叹了一声,“说真的,这事还真难开口。”   结束了一天的差事,韩冈回到家中,便让李小六去请了王舜臣过来喝酒。   王舜臣跟韩冈是一起上过阵,出生入死的交情。但自韩冈从京城回来,事务繁芜,两人就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喝过酒。今天听了韩冈的邀请,王舜臣便很高兴过来做客,还带着一篮子白杏做礼。   王舜臣到了韩家后,先拜见了韩冈的父母,然后在小厅中坐了下来。严素心精心地弄了一桌酒菜,两人一坐定,便一道道地端了上来。   王舜臣夹了块油泼兔,丢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笑着:“三哥你家这个厨娘请得好,人长得俊俏,菜也做得比酒楼都好,该不会当日在药房外见到她的时候,就存了心思吧?”   韩冈看着王舜臣哈哈的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将种詠之事跟他说了。   王舜臣自幼跟着种朴做伴当,种家上上下下没有不认识的,感情也很深厚。当他听到种詠被李复圭害死,就一声怒吼,一拳砸坏了韩冈面前的桌案。   碗碟丁玲哐啷地碎了一地,韩云娘在外面听到声音,忙赶了进来。看到王舜臣面目狰狞,拳头上都是鲜血的模样,吓得捂住了小嘴,差点叫了起来。   韩冈挥挥手,示意小丫头出去。严素心这时端菜上来,见到王舜臣这般模样也吓了一跳,放下菜,回头就端了一盆净水过来帮忙处理伤口。   而王舜臣这边,就见着他狠狠地骂着,“李复圭那狗官,犯在爷爷手里,直接就割了他鸟……头。”   王舜臣的声音到后面,都变得哽咽起来。不断用手抹着脸,不想让别人见到他哭的模样。   韩冈知道王舜臣的心情不好,等严素心把他的伤口处理好了,便把他引到书房坐定,让严素心端了凉茶上来,坐下来慢慢劝解。   可王舜臣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红着眼狠狠地说着:“大郎、二郎、五郎他们不会看着四郎就这么白白死了,这个仇肯定要报!”   韩冈暗暗摇头,现在种家担心自己还来不及,还是先自救再说吧。   自来都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李复圭给参战的一众将佐都栽了不听节制的罪名,当事人全都死了,就一个是流放,这件公案可以说已经定案了。即便是种诂、种谔,都没法给种詠他们翻案。   谁叫李复圭是文官!别看现在王韶骂着李复圭,一旦种家要为种詠申冤,他绝不会站在种家的一边,最多也是两不相帮。   而种詠的罪名既然定下,一旦有人想攻击种家,都会拿种詠出来说事。无论是种诂、种谊还是种谔,如今都得考虑着自保的问题。   在韩冈看来,种家将想洗脱李复圭栽给种家的罪名,就不得不拼命了。不多上阵杀贼,在天子心中,种家将就会始终跟不听节制,致使官军大败的种詠联系在一起。   韩冈知道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也不好劝王舜臣放宽心,最后只能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李复圭的所作所为,日后总有回报他的时候。”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一)   喝过茶,王舜臣又拉着韩冈喝起闷酒。就坐在韩家的偏厅中,王舜臣一杯接一杯地把酒灌下去。严素心新端了酒菜过来,却不见他动上一筷子,就只见他喝着酒,三斤上下的一坛白云露,几乎给他一个人喝光了。   一直喝到院外巷子里传来二更的梆子响,酒坛空空的歪倒,王舜臣才沉沉地睡去,嘴里却还不住骂着李复圭。   对着烂醉如泥的王舜臣,韩冈摇头叹气,他这个样子也不好送回家去,若是在路上撒起酒疯,骂将起来,给外人听到就不好了。将他安置在客房中睡下,韩冈又让李小六去王家送了口信,省得王舜臣的老娘惦记。   回到书房,韩云娘年幼易困,熬不得夜,这时候坐在外间就沉沉地睡着了过去。韩冈推了她一下,想把小丫头叫醒。她却在睡梦中含含糊糊地不知说着什么,把韩冈的手一下打开。   韩冈笑了笑,轻手轻脚地将她抱了起来。小丫头身子一向偏瘦削了一点,韩冈抱起她来没费什么气力,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不过她是属于骨架比较小的那一型,外面看着瘦,其实还是挺有料的。韩冈抱着她,隔着衣服的手感都很不错。   悄悄把韩云娘送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出了房,严素心就迎了上来。她的眼神中带着点羡慕,“官人对云娘真是用心。”   韩冈微微笑了,坦诚道:“因为她对我也用心。”   举起袖子,韩冈嗅了嗅,一股酒气扑鼻而来。虽然今天的酒都给王舜臣一人喝了大半,韩冈并没有多喝,但他还是沾了一身的酒味,闻起来有些薰人。   见着韩冈这个动作,严素心便会意地去帮他烧热水。虽然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但韩冈宁可热着,也不想在这个时代冻出病来。而且泡过热水澡后浑身舒坦的感觉,也不是用着冷水能比的。   躺在浴桶中,温热的水冲刷着全身上下的疲累。韩冈半眯着眼,似睡非睡。忙碌了一天,这时候终于可以放松下来。而严素心就站在浴桶外,她将两条袖子卷高,又用一根带子把袖子扎起。露出两截玉藕般的皓腕,用力帮着韩冈擦背。   韩冈很舒服地享受着。只是他的身体虽然放松了,脑中的神经却还在飞速地转着。每天他泡澡的时候,都喜欢把当天发生和经历的事情,在脑中回想一遍。想想他在其中有没有疏失,再考虑一下接下来可能的发展,以及局势的演变。韩冈能跨过道道坎坷,并非他才智有多高,而是他凡事能多想一步,多考虑几分。若是只凭着一点小聪明,他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今天收到的关于庆州李复圭的这条急报,对王韶和他的事业来说,并非好事。韩冈也不禁要叹着,李复圭这厮当真害人不浅。   据韩冈所知,在朝堂上,枢密使文彦博是一直在反对任何对外战争和扩张的行为。其中最大的理由,就是赵顼对开拓横山、拓边河湟两件事的支持,将会引发边疆守臣对军功的贪欲。若是每一个到了边地任官的守臣都想做出一番事业,届时大宋边陲将永无宁日。   在过去,无论赵顼和王安石都对文彦博的担心不以为然,将帅们的行动,总得通过朝廷的认可,否则就无法调动大军,只能小打小闹,不可能将事情闹大。   但今次李复圭的行为却印证了文彦博的话。虽然用着干扰西贼筑城的名义,派出的军队也是他身为一路安抚使,在无朝命的情况下所能动用的极限——也就是三千人。但失败就是失败,李复圭事后以违令致败为名,斩了一路钤辖、都巡检,瘐死监押的行动,也证明了这是一场惨痛的失败——否则一点损失,不至于要把一路中的几个重要将领都给杀了。   因而这场失败也就正好成了文彦博攻击朝廷关于横山、河湟两项拓边战略的最新武器。   王安石不会任由文彦博攻击横山、河湟,天子也不会。理所当然,他们就必须保护李复圭,保护他不受反变法派的攻击,也就必须无视掉他推诿责任、枉杀将佐的罪行。所以说政治这玩意儿就是个污水坑,不论私德有多完美,一旦关联到政治上,都会脏得一塌糊涂,即便是王安石都不能例外。   而且李复圭会不会领情还要两说,因为李复圭本身好像并不是支持变法,韩冈上京时,正好听说过庆州等缘边诸军州的青苗贷——也就是如今利民低息贷——被拖延施行。这其中正是李复圭和前任陕西转运副使陈绎的谋划。   “真是乱啊。”韩冈突然叹出声来,抬手用力捶了一下水面。严素心吓了一跳,登时被溅起的水花泼了全身。   天气热了,又在更热的浴桶边上,严素心便穿得很单薄,这下被水溅到身上,湿透的衣服一下贴住身子,把她婀娜多姿的身材展露无遗。   韩冈的眼神顿时幽深了起来,盯着眼前峰峦起伏的胜景一时移不开目光。严素心脸色绯红,紧咬着唇,双手环抱着身子,把关键部位给遮住。   韩冈湿漉漉地站起了身,精壮的身材也不遮挡,伸出手就一把将少女拉近了过来。被擒住手腕,严素心惊叫一声。脸上的绯红一直透到了耳朵上,她用力推拒着。只是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韩冈,越是挣扎越是无力。很快就娇喘吁吁地停了手,眼神也迷离起来。韩冈的手抚上她的肩头。   “六姐姐!”一声从门外传来清脆的呼唤,惊动了快要沉迷下去的两人。   严素心被吓了一跳,立刻推开韩冈,回头一看,却是本应睡着的招儿。她忙跑过去,蹲下去问着:“招儿你怎么醒了。”   “六姐姐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不要招儿了?”小女孩软软的带着哭音,扁着嘴就真的哭了出来。   “招儿莫哭,姐姐就在这里。”严素心忙安慰着,把韩冈丢下,就抱着小女孩走了。   韩冈有些郁闷地从浴桶里出来,拿起干布给自己擦着身子。他平日在家里也不是多威严,严素心把他说丢下就丢下,弄得他心头的火不上不下的。   算了!韩冈摇了摇头,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韩冈却忙得抽不出半点时间去享受他的“机会”。先是陪着王韶和高遵裕去了古渭寨。就是王韶前日说过的,甘谷城告急,刘昌祚带他手下的两千人马赶去甘谷助守,而王韶便得去镇守古渭。趁此机会,正好顺便让高遵裕看一看,接下来他们要展开工作的地点。   等到韩冈跟着王韶他们从古渭回来,奉旨复查秦州宜垦荒地数目的陕西都转运使沈起,这时候也到了秦州。   “毕竟不是宣抚使,韩绛一来,他这个都转运已经变成跑腿的了。”王韶在韩冈身边尖刻地说着,从古渭回来就要出城迎人,王韶也是有点脾气的。   韩冈笑道:“宣抚使的权威谁能比得上?不是现任执政,都不可能当上,岂是转运使可比?”   宣抚使名字中带了个“宣”字,体现了其担负着代天传诏的任务,抚绥边境、宣布威灵,统兵征伐,安内攘外皆为其责。陕西宣抚使管辖的不仅仅是兵事,而是实质上的执掌陕西军政的最高长官。比起安抚使、转运使的管辖范围来,确是要宽泛得多。   当然,就是因为宣抚使的职权如此之重,故而就仅仅是临时性的差遣,事毕便罢使还阙,而且必须是如韩绛这样的执政官才有资格。   而在陕西有了宣抚使之后,陕西转运使的名字虽不变,但实质上的地位却一落千丈。沈起现在几乎就成了陕西随军转运使,跟在宣抚使之后,做着后勤方面的工作。   不过沈起到了秦州,却还是个大人物,李师中都要出城相迎。   “不知这沈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韩冈问着。   王韶摇了摇头:“不清楚,没打过交道。只听说过治才不差。”   沈起才能不差是肯定的,能做到陕西都转运使,就证明了他的能力。一般来说,能主持转运司的官员水平都不会差。转运司又称漕司,主持天下各路钱粮财计和运输,关系到国家命脉,基本上都是会选用处理政务手腕出众的官员,而不是名气高声望隆的君子清流。   比如如今主持均输法的六路发运使薛向,他是荫补官,而不是进士出身,两年来没少被反变法派骂过,司马光、吕公著都指名道姓地弹劾过他。但薛向照样稳稳坐在管理汴河运输的要职之上,谁也动不了他。究其因还是因为薛向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理财名臣,在财计、物流方面的能力无人可比,难以替代。   就如薛向,沈起能做到陕西都转运使,他的才能值得肯定,但这不代表他的人品,能力和品德是两码事。   还是等着看吧,韩冈想着,希望能比环庆的事有趣一点。   今天刚刚收到消息,环州和原州同时出兵,共击环州蕃部折平部,大获全胜,斩首近千。韩冈可以想见,李复圭的脸应该绿掉了。   环州知州是种诊,而原州知州是种诂,种家大郎和二郎一起动手,合力共击一个蕃部,虽然韩冈没听说过折平部这个名字,但他还是很同情这家倒运的部落,竟然犯到了种家将的枪口上。种家为了清洗李复圭栽给种詠的污名,这段时间已经要拼了老命。而折平部不知犯了什么事,变成了送上门来的猪羊,给种家将好生料理了一番。   虽然环原二州紧邻着,但毕竟不是同一路,一个是环庆路,一个是泾原路,种诂、种谊绕过两路的安抚使——其中一个就是李复圭——而相互联络,其实还是犯了忌讳。但胜利者不受指责,就算是在武将最忌讳主动行事的北宋也是一样。这一战后,至少不会再有人拿种詠来说事了。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二)   当王韶终于说服了高遵裕直接向天子请款,以加快开边河湟的实施进度,时间已是四月末。麦子早已抽穗,沉甸甸地直欲垂下去,叶面也逐渐泛黄,再过几日,到了端午,基本上就可以收割了。   来秦州体量荒田的都转运使沈起,也到了有数日,只是他现在也没有表现出要沿着渭水上溯,去点验宜垦荒田数量的态度,而是日复一日的赴宴会客,喝酒聊天。   又是一日的忙碌过后,王韶闲下来,随口问着韩冈:“沈转运今天又是赴哪家的宴席去了?”   “好像是窦舜卿和向宝一起请客。也没去细打听,是不是也不清楚。”   这位陕西都转运使来秦州后,倒是长袖善舞。李师中给他接风洗尘,他毫不推辞。窦舜卿设宴请他,他高高兴兴地赴宴。前日高遵裕和王韶一起在新开张的晚晴楼摆酒,他也照样去喝个痛快。   韩冈听说上次李若愚来秦州,可是一家酒宴都没有去,板着脸做足了阎罗包老的模样——自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事,暗地里他和王克臣从李师中、窦舜卿那里拿了多少好处,外人就不可能知道了。   沈起这副做派,让人感到疑惑难解,不论他做出偏向哪一方的判断,对立的一方都可以拿着他频繁赴宴的举动,让他的证词失去说服力。   所以韩冈现在已经没兴趣去猜测沈起到底是站在哪一边。反正王厚一行端午前后应该就要到京城了。只要他们把沙盘献上去,无论沈起帮着哪一边都无所谓了。   就因为韩冈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第二天,当他听说都转运使终于不再赴宴,而是出了城往西北去做正事,也没有多在意。   但几天后,也就是端午节的前两天,当韩冈听到沈起这次出行检查荒田,最后抵达的地点时,却是大吃了一惊。   “沈兴宗到了甘谷城了。”   高遵裕进门后便劈头说道。自从前日向京城发了请款的文书,高遵裕每天都等着朝堂的回音,心里挺不耐烦。但他还是有做事,为了立功他也是极热心。天天到勾当公事的官厅来,让韩冈打开架阁,把库里翻了个底朝天,将里面有关蕃部的文档都翻了出来细看。   不过今天,韩冈是在王韶的官厅里碰到他,也正好听到了关于沈起的最新消息。   “到了甘谷城?”王韶站起来迎接高遵裕,有些疑惑地问着,“他去甘谷城作甚?该去古渭才是!”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韩冈也怀疑着高遵裕这条消息的可靠性。“去古渭寨也是同一条路,在伏羌城看到他,并不一定是往甘谷去。”   自秦州往甘谷城和古渭寨去,前半程都是一样的,一直要到伏羌城,才一条往北,一条往西的分道扬镳。不能看到有人准备绕过陇城县往西去,或是进了伏羌城,就说他去甘谷。   “不会弄错,我直接从李师中那边听来的。”   高遵裕身份特殊,虽然他现在是站在王韶这边,但李师中和窦舜卿的官厅,他还是能照进不误。   “沈兴宗究竟是在想什么?”王韶的脑门上几乎就写着问号,他和韩冈这等喜欢步步算计的性格,最烦的就是不按理出牌的家伙:“他到甘谷检验个什么荒地,那里的四千顷田都是明明白白的,早就丈量过了!”   高遵裕摇着头:“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耽搁我们的正事就行。”   韩冈揉着太阳穴,也是有些头疼:“现在去甘谷可不是好时候。过了端午之后,麦子就该熟了。西贼去年的存粮支撑不起大规模的作战,所以前些日子在甘谷只是虚晃一招。即便是在庆州号称十万的打了一仗,可实际上最多不过出动了万余人,要不然李信、刘甫和种詠带的三千兵早就全军覆没了,他们也不会轮到李复圭来杀。但今次肯定完全不同,不会是风声大雨点小,为了抢收边地新粮,西贼可是真的要拼命——不论哪一年都是如此,今年也不会例外。”   如果把党项人的战略目标和战斗目的做个简单的归纳,那就是七个字——抢粮抢钱抢女人。至于更宏大更长远的规划,他们是没有的。李元昊倒是喊过打到长安,割据关中的口号,但跟宋军打过几仗后,虽然都是赢了,但西夏国力损耗更大,根本支撑不下去继续进攻。最后终其一生连陕北的山区都没能突破,距离长安更是有几百里。   在宋夏两国巨大的国力差距下,西夏不论取得多少战术上的胜利,也无法变成战略上的胜势,但他们还是不停地进攻。不仅仅是为了以攻代守,藉此自保,而是西夏本国贫瘠的出产根本满足不了党项贵族的难填欲壑,为了维持凝聚力,必须不停地抢掠。   现如今统治西夏的是梁氏兄妹——梁太后和他的兄弟梁乙埋,作为党项化的汉人,他们的根基并不深厚。为了维护梁家并不算稳固的统治地位,光靠对内高压并不管用,必须在对外战争中——也就是对宋国不断取得胜利,抢来足够多的战利品分给各大部族以收买人心。   高遵裕和王韶也一起沉默了下去。每年麦熟之后,便是西贼开始活动的时候,秦州上下,哪一个不知道,此事根本不出奇,缘边诸寨都会在这时候做好警备,只是今次,沈起却是在甘谷。   沉默中,王韶突地哈哈笑道:“前几日宴会上还唱着清平乐,若是今天……”   一阵急促的脚步打断了王韶的话。脚步声从前院沉沉的奔过来,绕过机宜文字所在的院落,一直往后院的安抚使官厅去了。王韶往韩冈使了个眼色,韩冈会意地出去,转眼他就急走回来,脸色也有了些变化,“甘谷告急!”   王韶又是猛地站了起来,脸色这回是当真变得苍白,一脸惊容:“真的打起来了?!”   韩冈摇着头:“我没来得及细打听。不过传信回来的是个急脚递的铺兵,看他的神色也不是小事。甘谷那边怕是西贼再进一点就要点烽火了。”   “沈兴宗会不会出事?”高遵裕立刻问着,前面他对沈起可能会遭遇到西贼的事也只是泛泛的想了一下,并没有当真。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党项人当真说来就来,一点也不耽搁。   “还理会他作甚?死活由他去,轮不到我们操心。”王韶猛地站起身,把他收藏在厅中的一份缘边四路的舆图找了出来,指着上面向高遵裕解释,“如果是平常时候,秦州这边肯定是偏师。有环庆的马岭水不走,却过来走甘谷道,西夏人不会自找麻烦。但现在是麦熟之时,西贼的目的却是粮食。马岭水两岸的田地并不比甘谷大,打下的麦子也不可能比甘谷多。西贼两条路都不会放过,就算抢不到新粮,也会把麦田烧掉,让缘边寨堡今年就只能靠着后方把粮食运上去。这对他们入秋后的进攻好处多多。”   “刘昌祚已经在甘谷城了。子纯你不是赞过他多次吗?有他在,应该不用担心甘谷城吧?”高遵裕问着王韶。   “甘谷我才不担心。我担心的是古渭和渭源。对于西贼的习惯,蕃部那边也是了若指掌。前次木征为了硕托部吃了那么大的亏,今次肯定会趁着西贼调走了刘昌祚,古渭、渭源的兵力空虚,而起兵报复。”   他转过头来,对着韩冈道:“玉昆,我去找李经略报备,你现在去准备好,午后就跟我去古渭寨。”   高遵裕听了,当即叫道:“子纯,即是要去古渭寨,我也一起去。”   王韶抬头,看着高遵裕。前日王韶因为心里清楚党项人的攻击只是个做做样子,刘昌祚带去甘谷城的两千兵马随时可以来援,所以他才安心地把高遵裕带去古渭寨。但今次情况不同,无论西贼还是蕃贼,都是要玩真的了。若是高遵裕出了一点事,他这边可就麻烦了。   王韶犹豫再三,但见着高遵裕他是一脸坚持的模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那就请公绰与我同行。”   所谓坐言起行,王韶也是往古渭走得多了,上午把琐事处理完毕,匆匆的与又准备去陇城县坐镇的李师中打了个招呼,午后就带着一众护卫,与高遵裕、韩冈一起出城,往古渭寨疾行而去。   队伍中高遵裕带来的随从个个紧张万分,脸色紧绷得如同家中一下死了一半人口。而道路上的气氛比他们半个月前走过时也要紧张得多。   虽然西贼意欲大肆入侵的消息还没传扬开,但秦州人毕竟是久历战阵,知道西贼什么时候的进攻只是骚扰,而什么时候的进攻却是要拼命。在秦州,这样绷得紧紧的气氛每年都要重复多次,真不知道这种紧张什么时候是个了局,韩冈骑在马上,心中忍不住想着。   在他想来,其实要对付党项人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每次进攻得不偿失,对他们连续放血,一边高墙深垒地严防死守,一边偷空杀入西夏境内进行扫荡,一二十年后,西夏必然崩溃。但在政令一年三变的北宋,想维持这样的策略,却比聚齐大军直接攻入西夏境内还要不现实。   夏天天黑的晚,虽然王韶他们走得迟,但赶得路却不少。当天入夜时分,一行人就赶到了一百多里外的三阳寨。而在三阳寨寨中,他们却见到了一队熟悉的队伍:   “这不是沈转运的车马吗?”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三)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晚霞如一副巨大的红色绸绢,在天地间批洒开。映得露骨山头上的无数白石一片亮红,仿佛炉膛中燃烧着的石炭。   董裕骑着马,顿足在露骨山南侧的山道上,远远眺望着南方。   天气炎炎,即便是太阳落山后,山风仍带了一丝暑气——如果是汉人,也许会觉得很舒服,但董裕身为高原上的吐蕃子民,却是分外耐不了热。   他身上的皮裘脱了一半,露出了半边坚实如铁的胸膛。腰间的五彩系带松松地系着,半幅披肩搭在肩头,用的是最上等的绢绸,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亮。   在董裕的右臂上,系着个三寸大小的圆盘形饰物。上面缀着一颗颗圆润如珠、名为瑟瑟的碧色宝石。这是吐蕃赞普一系才能佩戴的标志,代表着臂饰主人拥有继承自松赞干布的血脉。如果是普通的部族族长,臂饰就只是单纯的金银之物。   而董裕能配上这件臂饰,便是因为他是前任赞普唃厮罗的亲孙,现任赞普董毡的侄儿。同时也是河州蕃部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于他的兄长木征。   他立马于高高的山道上。隔着一重矮丘,在南方极远处的一点淡淡星火,是来自于宋国最西处的寨堡——渭源堡——的光芒。不过渭源堡并没有驻扎多少宋军,历年来,吐蕃勇士若要东去,根本都不用理会渭源堡中的守兵。   董裕本也没把渭源堡放在心上,一直以来他总是很自大地带着他的兵从渭源堡前通过,去找他的岳父说话。这样的自大,直到他今次被王韶带着七家背叛了吐蕃的部落,从身后狠狠地捅了一刀后,才烟消云散。   董裕摸了摸右脸脸颊上刚刚长出来的粉红色的新肉,嘴角抽动了一下,绽出一个狰狞无比的笑容。眼底阴寒森森如电,那是饿虎在夜色下,盯着猎物时闪烁的幽幽寒光。   尽管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但中箭的那一刻,董裕仍牢牢地记在心间。他从没见过那样迅疾的箭术,也就是一个呼吸那么短暂的时间,堵在逃路之上,迎面而来的那名宋人,竟然一口气射了十多箭。当时董裕竭力地避开了其中的一半,又靠着他身穿的硬甲挡住了剩下的一半,但最后还是漏了一箭,扎在了他的脸上,箭头甚至杠到了牙齿,硬砸了他两颗大牙下来。   “王舜臣……”   念着这个名字,董裕又觉得他的伤疤开始发痒了。在那一战之后,他设法打听到了那名宋军将领的名字。就跟留在他脸上的这道永远也不可能消退掉的伤疤一样,董裕心中的恨意在他斩下王舜臣的首级前也绝不可能会消失。   “董裕,还在想托硕部的事?”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董裕连忙回头。   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先映入他的眼中,继而才是穿了一身肮脏的僧袍,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和尚。   董裕赶紧下马,冲着老和尚行礼:“师尊,你来了。”   “嗯。还算赶得及。”老和尚应声说着。   能让河州一带仅次于木征的大首领董裕恭敬有加的,在西北的蕃落中已经没有几人。但眼前的这名蕃僧结吴叱腊却绝对是其中之一。结吴叱腊是河湟一带有名的吐蕃族僧侣,不过他的有名是来自于他手上的兵力,这名老和尚,吃斋念佛的时候少,杀人放火的时候多,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慈悲。而他今次与董裕会面,也不是为了弘扬佛法。   刚寒暄了两句闲话,董毡便急着问道,“师尊,不知你找的那几家来了没有?”   “你放心,他们很快都会到的。”结吴叱腊安抚着董裕焦躁的心情,“等他们来了,便可以好好商议着下面要做的事了。”   “我只是想再会一会在我脸上射了这一箭的宋人。”董裕平静的声调中透着浓浓的恨意。一时忍不住又去摸着伤口。距离那一战,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这块伤疤却仍时不时在发痒:“想不到汉人中又出了不输刘昌祚一般的好汉,等今次事成,我要他的头割下来当酒碗。”   “董裕!”这时山道上传来一声吼,毫不客气地叫着董裕的名字。   董裕和结吴叱腊同时望了下去。一个高大健硕的吐蕃汉子沿着山道骑马奔上来。可能是嫌热,他把帽子脱了,也是秃秃的一颗光头,穿着僧袍,而与结吴叱腊不同的,是他留着一捧大胡子,乱糟糟地在山风中飞舞。   “是康遵啊,你终于来了。”董裕遥遥高声喊回去。   “结吴上师有命,哪敢耽搁。”   被唤作康遵的蕃僧,骑着马直冲董裕和结吴叱腊的近前。马蹄飞舞,溅起了无数尘土碎石,董裕和结吴叱腊脸色不变,就看着高大的河西战马带着沉重的蹄声正面冲来。   当康遵一人一骑离着董裕、结吴只剩五六步的时候,见着惊不动他们,方才用力一扯缰绳。胯下坐骑被勒得人立而起,跳着向前蹦了几步,紧紧擦着董裕的肩膀冲了过去。   “董裕,看来你的胆子还在嘛!”康遵跳下马,哈哈笑着。   “康遵星罗结!要不要比试一下,看看我的刀在不在?”董裕冷冷地说道,带着伤疤的右脸扭曲地抽动了一下,眼中又泛起了杀机。   康遵星罗结,星罗结部的族长。也没见人给他剃度受戒过,但他总是做着僧侣打扮。他完全不理会董裕的愤怒,毫不客气地说着。   “董裕,你今次带了这么多兵过来,难道是想报你前日在青渭结下的仇?”康遵星罗结并不惧怕董裕和他身后的木征,他手上的实力足够他自保,说起话的口气都跟董裕平起平坐,“你要做赞普,我可以帮个手。但要是说去打古渭寨,为托硕部报仇雪恨,抱歉,我不奉陪。我星罗结部人丁一向不旺,经不起这等折腾。”   康遵星罗结的一番话,让董裕红褐色的一张脸,一下变得血红。只是转眼间,他却是笑意堆上脸,“我打古渭寨做什么。嫌家里孩儿死得还不够多吗?”   董裕咧嘴笑着,脸上的那条狰狞的伤疤,也没影响到他的笑容,“我今次要对付的是跟着王韶一起攻打托硕部的那七个部落。宋人就罢了,既然是吐蕃人,还敢在我背后捅刀子,那是绝饶不了他们。我家哥哥今次让我带了六百人过来,都是家里最勇武的孩儿,按汉人的说法,是个顶个的好汉。正是要报那一箭之仇!”   “你从木征那里借了兵来?”康遵星罗结捻着胡子,歪嘴笑着,“你下了不少血本啊。”   木征董裕两人虽然是亲兄弟,但早早地就已经分了家。各自过各自的,连部众都分了。上次在托硕部中损失的其实都是董裕的部众,而木征根本就是在河州看热闹。而董裕今次从木征手上借来了六百族中精锐,就跟康遵星罗结说得一样,可是下了不少血本。   “今次出战,我本身就领着三千兵,又有我家哥哥借的六百精锐,另外还有四五百人,都是托硕部逃出来的人,人人悍不畏死,想着要报仇。”   康遵算了一下,“那就有四千兵了。”   “我的四千兵,还有康遵你的两千儿郎,另外师尊还找了其他几家部族,加起来也有两千兵。”   “八千人?”   “对!”董裕用力点了点头,“总计八千大军,对外可以号称两万人马。等明日我就让人把话传出去,我董裕今次就是要报托硕部之仇。若是纳芝临占、党令征他们七部能早早地来到我马前跪下请罪,我还能饶了他们,若是胆敢拒我大兵,不肯降服,我必灭他们全族!”   听了董裕的话,康遵星罗结嘿嘿冷笑:“我知道你是看着刘昌祚带着他的两千兵去了甘谷城,急切间赶不回来,才敢如此放言。但古渭周围可是青唐部的地盘,你要在这里把事闹大,你看俞龙珂会不会答应?”   董裕摇头:“今次青唐部绝不会插手,俞龙珂也不会乐意看到汉人在青渭耀武扬威。”   康遵星罗结哈哈大笑,笑声一落,脸色又冷了下来:“俞龙珂是条狡猾的狐狸,没人能揣测得清他的想法。如果董裕你只是凭着猜度说他会站在一边看热闹,我是不会出兵助你的。”   董裕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直沉默着的结吴叱腊一眼,决定还是透露一点消息,“瞎药会带兵来!俞龙珂这些年胆子越来越小,像只山鸡一样受不得惊吓。青唐部中,声援他弟弟瞎药的声音越来越大。有瞎药牵制,俞龙珂抽不出身来。”   康遵星罗结闻言又是放声大笑,“这事何不早说,作甚遮着掩着。青唐部既然出不了手,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星罗结部的假和尚换上了一副市侩的笑脸,“我从家里带兵过来,也是冒着风险,若是不能拿些好东西回去,家里都要挨饿。董裕你说说,你打算分我多少?”   结吴叱腊代董裕回答:“墀松德赞在时,长安城任我吐蕃大军进出。唐帝没钱酬谢我们帮他平息叛乱,还把长安城当作了酬劳。今次只要康遵你肯用心,可以任你挑两个部族做报酬。”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四)   王韶和高遵裕一起拜访沈起去了。虽然韩冈确信,沈起应该不会愿意自己被西贼吓得夹尾而逃的狼狈样儿,被他要调查的对象看见——这实在太丢人了。   而且韩冈更确信,王韶和高遵裕也同样能想到这一点。但他们是不得不去,既然沈起已经身在三阳寨中,那王韶和高遵裕就必须去拜访,礼节上的顾虑让人无法避免这种尴尬——反倒是韩冈,由于品级太低,反而落个轻松自在。   这事说起来还得怪沈起自己。当初韩冈做衙前的时候,甘谷城也一样传说着即将陷落的消息。而且真的离陷落只差一步,身为城中支柱的城主张守约带着主力甚至被引入西贼的伏击圈,并不像今次只是来抢粮和烧粮。   可当日在边境诸寨做着断头买卖的商人们,也只不过跑到了六十里外的伏羌城,就停下来等更进一步的结果。而这位陕西都转运使倒好,跑得够快,从甘谷城到伏羌城,逃了六十里还不够,又急急向东,才一天的时间,人都已经到了离甘谷城有百里之遥的三阳寨了。   不愧是做转运使的!   这一天一百里的速度实在让人惊叹不已。要知道沈起不是单人独骑,而是带着一队足够庞大的车马队伍,而且都是没有什么战斗力、只有服侍主人这一项能力的仆役。沈起能带着这样的一群累赘,在一天内走完一百里的路程,足见天子和政事堂的宰执们是慧眼识人。   讽刺和嘲笑在韩冈心中打着转,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在,他便是清闲得很,也不用去考虑在古渭真的碰上蕃贼来袭的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太低了。   王韶虽说是去古渭寨坐镇,以防蕃贼趁势作乱。但一切应对措施都有预备,只要木征、董裕不发疯一般地倾巢而来,就凭古渭寨现在的防御水准,加上刘昌祚留在城中的一千兵马,依然可以轻松应对。   而木征、董裕发疯的可能性,在韩冈看来,即便有,也不会大。木征、董裕兄弟俩有没有胆子承受攻下古渭寨后,随之而来的天子怒火姑且不论,单是青唐部的俞龙珂,就不会任由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恣意妄为。   古渭寨旁边就是青唐部,两处甚至是被合称为青渭。虽说俞龙珂现在抱着首鼠两端的暧昧态度,在宋、夏、董毡、木征四家之间玩着势力平衡的游戏,尽量想着哪边都不得罪。但宋、夏两家倒也罢了,他若是会容许木征、董毡踏足他的势力范围,他日后不要想在河湟诸部中再抬起头来。   既然会有俞龙珂和他的青唐部帮着防守古渭,王韶、韩冈又怎么会真的如表面上那么担心。也就是高遵裕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还不知渭河水深水浅的,才会对西贼一年数次、比女人来红还准的攻击一惊一乍,被王韶给诳到。   韩冈不知道高遵裕和王韶会在沈起那里扯多久,也许还会被沈起留下来吃饭。而自己却没事做,而且今天走得太急,也没能带几卷书出来。   左右无事,韩冈便抬脚往外走。走了两步,他却又转回来,找到孤身待在阴暗的营房中的王舜臣:“王兄弟,闲来无事,要不要出去走走。”   “三哥你去好了,我不想去。”王舜臣摇头拒绝。   因为种詠之事,王舜臣最近的心情很不好。除了前两天听说种诂和种诊联手扫荡边境的党项羌,他才叫了声好之外,其他时候都变成了个土胎木偶一样的雕像。不问他,他就不开口说话,性格跟过去的爽快比起来,完全变了样。   韩冈对此看得很不舒服。王舜臣现在往房间角落里一坐,他所在位置立刻就阴沉得像是培养蘑菇的暗房。连照进营房内的落日余晖,到了他的这一角后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韩冈两步上前,抬腿就是一脚,把王舜臣从床上踹了下去,“闹个什么别扭,婆娘也没你这样长气吧?”   王舜臣猝不及防,砰的一声,从床铺上摔了下来。他爬起来,沉默地揉了揉痛处,却仍是阴沉沉的一张脸。他现在的心情,当头棒喝都没用,何况韩冈并不算沉重地一脚飞踢?   “说说吧……”韩冈在床边坐了下来,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韩冈看得出来,王舜臣对种家的感情很深,所以对种詠冤死一事才会难以释怀,“事情闷在心里并不好,有什么话都说出来。”   王舜臣对着韩冈鼓励的眼神,犹豫一番,最后点了点头,依言坐下说话:“……三哥你知道的,俺爹是紧跟在种老太尉身边的亲信,俺从小就在种家长大。就在几年前,我还跟十七哥,十五哥还有李家的八哥一起在四郎面前习练箭术。四郎是手把手地教过俺射箭,俺现在用的连珠箭也是他教的。每次射中靶心,四郎都会奖我们一个钱,可以去街上买几块糖。俺的箭术一开始在几个兄弟里面算是差的,就是因为想着四郎的奖励,才会变得这么好。谁想到,李复圭那个该被驴子日上千遍的贼鸟,竟然……”   说起过去的事,王舜臣眼眶又红了。他模样看着苍老,说话做事又是一副粗豪的做派,而平日行事心中都有个谱,心计其实也不差。内外皆是早熟,让人往往忘了他的年纪。可他今年的确才十八岁,比韩冈还小一岁。   原来如此,韩冈终于知道为什么王舜臣为什么对种詠冤死耿耿于怀。王舜臣的老子死的早,他这是隐隐地把种詠当作了自己的父亲看待。明白了王舜臣的想法,韩冈也知道该怎么劝了。他一指王舜臣的鼻尖:“你这像是要报仇雪恨的模样吗?!坐在房间里生闷气,就能把李复圭给气死?还是说你知道了李复圭的生辰八字,能躲在房中扎着草人就把他咒死?”   “但李复圭……”王舜臣欲言又止。   韩冈对此心领神会:“李复圭的身份贵重,已经是一路安抚使,连天子都不能把他说杀就杀。但他还有儿子孙子,你真想报仇,日后总有机会的。再说,种四郎的兄弟子侄都没说话,你发个什么狠?有事不先跟他们联络一下?上次见到种十七、种十九,他们还提到你来着,连封信都不给他们去?”   韩冈劝了几句,也不多说话了,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起身走出房。出了门,回头看看,却见王舜臣也跟了出来。韩冈微微一笑,虽然说的都是些废话,但还是有些用的。他当先走在前面,想着逛一逛三阳寨。   不过此时的三阳寨,却没有半点可供游览的地方。几条街道上,都是脸色沉重的人流。站在三阳寨正中央的十字路口上,看着周围的人心惶惶,韩冈突然间有种旧日重临的感觉。   就在不久之前,他在伏羌城、安远寨,看着周围一片混乱,而他当时的心中,也是同样的惶惑不安。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身份卑微的衙前,而是成为了官人。心中的底气已经不同,对未来前路,他的心里也更有把握。   这时前方的人群中突然混乱起来,一个瘦削干枯的汉子在人群中左冲右突,直奔着韩冈过来。   “抓贼啊!抓住前面的贼!”叫喊声跟在干瘦汉子的身后传来。   喊声入耳,王舜臣便伸手一拦,将快要跑过去的干瘦汉子抓住。汉子还想挣扎,王舜臣更不多话,随手就是一拳砸到了他的侧肋上。   王舜臣手重,干瘦汉子挨了一拳,差点闭了气过去。但老做贼的也有对策,他顺势翻倒,在地上打着滚,没口子地惨叫着:“打死人啦!军汉打死人啦!”   “做贼还有理了。”王舜臣捋起袖子,蒲扇般的大手一张,就把在地上打着滚的小偷给揪了起来。   失主这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很年轻的一个后生,中等个头,相貌普通。他跑到韩冈他们前面,先谢了王舜臣,又一把抓住小偷:“把俺的钱还来。”   “谁偷你的钱了!”汉子回了一句,又按着肋骨惨叫起来,“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韩冈在旁边不耐烦了:“王兄弟,废话那么多做什么?送他去见傅寨主。这里是军寨,行的是军法。军情紧急,竟然还有人敢在营中作乱?!直接砍了,悬门示众。”   “送衙门去受军法?”王舜臣都愣了一下,偷东西而已,没那么重吧,打一顿就够了。   “你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吗?”韩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不把人命放在心上的淡漠。被他瞥了一眼,那汉子浑身都抖了起来。   “也就是个小偷而已,何必要他的命。”王舜臣倒帮贼人说起好话。   “他把刀子拔出来时就不是扒手了。”韩冈反手一掌劈在干瘦汉子的右手上,砰的一声,一把匕首落到了地上。   “好胆!”王舜臣眼一瞪,怒喝一声,抬手一拳就在干瘦汉子脸上开了油盐铺,把他打了个眼冒金星,一个钱袋也从他的袖子里落到了地上。   韩冈在地上把钱袋捡起,也懒得查验,直接交给年轻人:“小心收好,别再给偷了。”   年轻人连忙收好,躬身向韩冈道谢,“小人冯从义,多些官人大恩。”   “冯从义?!”韩冈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一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冯从义与其说是年轻,还不如说是年幼,看起来比韩冈还小个一两岁,“可是二马冯、从心所欲、义之所在的冯从义?”   冯从义被问得心惊胆战,小声地回答:“小人正是。”   韩冈眉眼一凛,正要追问。   “玉昆!你怎么在这里?”王韶的声音这时从后面传来。   急回头一看,就见着王韶和高遵裕走了过来。没空在追究冯从义的身份,韩冈赶忙迎上前去。   “这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应该只是同名而已。”他想着。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五)   见王韶和高遵裕这么快就从沈起那里出来,没有被留饭。韩冈心知,看起来他们谈得并不投机,或者说,陕西都转运使被外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后,心情不好,让王、高二人不得久留。   “怎么回事?”王韶见着王舜臣当街扭着一人,旁边还有一群观众围着,便问韩冈。高遵裕也皱眉看着街口的一片乱象。   “只是抓了个持刀行窃的小贼。”韩冈向两人解释道,“王兄弟正要把他送去见官。”   “哦。”王韶对这等小事完全没兴趣,他对高遵裕道,“地方一乱,作奸犯科的贼子就多起来了。”   “让傅勍别轻饶了他。敢在城寨里持刀行劫,必得狠狠治罪,杀一儆百,省得西贼的奸细趁机作乱。”高遵裕的这番话不是对韩冈说的。他带在身后的伴当听了后,跑到王舜臣身边,说了两句,便一齐押着小偷往城衙去了。   小偷被硬拖着走了,他的挣扎只引来了王舜臣的铁拳。韩冈对他并不同情,被抓包后竟然动起刀子。既然有杀人的念头,那被打死也是活该。   倒是失主冯从义,韩冈却是回头又看了看,那个年轻后生正跟着王舜臣一起去了城衙,虽然喜欢跟衙门打交道的人不多,但被王舜臣盯着,又是得人相助,他不敢也不能跑。   “应该不是。”韩冈暗暗摇着头。   冯从义跟他四姨家的表弟同名同姓,但韩冈四姨嫁的是凤翔府的富贵人家,怎么想她的儿子也不可能跑到三阳寨来。而且看这位冯从义的打扮,却是有点穷酸相,衣服都是旧的,而且补过,自然不会是他的表弟。   王韶、高遵裕已经在前面走了,韩冈快走了几步,紧跟上前,就听着两人说着方才见沈起时的事。   “沈兴宗还真是可笑,天子让他体量秦州荒田,他却到甘谷城走一圈就算把事做完了,古渭、渭源都不去,李若愚上次来也没有他这般懒怠。”   “我看沈起的意思好像是要把甘谷的三四千顷田算进来。渭源、古渭的几千顷他不看,但把甘谷之内的四千顷一加进来,子纯你说的秦州万顷荒田也不能算错了。”   虽然王韶说秦州荒田的范围是从渭源一直到秦州州城所在的成纪县,这三百里河谷中有宜垦荒地万顷,其中膏腴之地有千顷。但荒地主要是集中在渭源和古渭两处,渭水自伏羌城以下,由于地理位置比较安全,汉人们多来屯垦,田地被荒废并不多。   而沈起却只到了伏羌城,便往甘谷去。渭水河谷中的荒田他不看,却盯着甘谷之内的田地。沈起的盘算,王韶看得很清楚:“他是想两不得罪,打算拿甘谷内的田地糊弄过去。”   韩冈在后面听的没头没脑,但他拿着王韶、高遵裕的对话想了一下,也稍稍明白了沈起的打算。   李师中、窦舜卿说王韶所奏非实,渭水两岸并没有万顷荒田。按沈起的意思,他大概会说,李、窦二位说得不错,他沿着渭水走了一段,的确没看到一亩荒田。但王韶说军粮可以自行解决一部分,这话也不差,甘谷里就有几千顷地,足以支撑河湟开边的行动。   “真是打得如意算盘,也不看看枢密院肯不肯让他两边迎风站。”王韶对沈起这种明目张胆和稀泥的做法很不满,也想看着他被枢密院的文彦博怎么骂回来。   “这事就不提了,天子之才乃有天授,圣聪岂会为奸人所蒙?不管李师中、窦舜卿有何奸谋,也不管沈起打算如何推诿,官家总能看得一清二楚,查个水落石出。”   高遵裕不想提什么荒田的事。以他对天子心思的了解,即便王韶真的被降罪,也不可能被调离秦州——前面七部攻托硕一役,已经证明了王韶行事的卓有成效——只会被降职而已,而那时,领导河湟拓边的可就是他高遵裕了,王韶就只是个助手。   这样的结果对高遵裕最为有利,他虽然不能为此推波助澜,但也是乐见其成。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只是沈兴宗今天刚从甘谷城逃回来,却是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甘谷城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子纯,你看甘谷城今次不会有事吧?”   “甘谷城怎么可能会有事?”王韶觉得高遵裕的担心很无稽,“刘昌祚在甘谷城内威信未立,可能不敢出城作战。但甘谷城的城防,以西贼的攻城水准,不用个五六万人轮番上阵,根本不可能打得下来。西贼今次也不可能蠢得去攻城,只会用主力牵制住甘谷城里的刘昌祚,再派小队人马杀入谷中放火抢粮。”   高遵裕点了点头,王韶说得的确在理,他回头又问韩冈:“玉昆,你觉得呢?”   韩冈即便心中有异议,也不可能说出来。何况王韶的话是他凭着在秦州多年经验的推断,当然不会有什么错失。故而韩冈点头,“机宜说得正是韩冈想说的。”   回到驻地,王韶和高遵裕命人上了饭,吃完后都各自回房休息。而很快,王舜臣也回来了。   “都解决了?”韩冈问着他。   “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寨中都乱做了一片,傅寨主正在火头上,那个小贼撞上来,他当然不会轻饶。”王舜臣一屁股坐下,桌上的饭菜还是韩冈帮他留的。王舜臣扒了几口,又道:“不过也不会真的杀他,毕竟罪不至死,听傅寨主的意思,是打上几十杖,刺配流放了事。”   “傅勍倒是心仁。”韩冈笑了一笑。换做是其他寨堡的守臣,直接就是拖出去砍了。把头挂在寨门前悬着,省得寨中再乱下去。而傅勍倒好,就是在气头上也不信手杀人。   王舜臣也赞着傅勍的为人:“傅寨主人不错,本还要拉着俺和高企喝酒,只是想着明天一早就要上路,还要赶着回来回话,才推掉的。”   “傅勍的确人不错,就是贪杯了一点,不然以他的资历品阶,何至于只能担任个寨主。你以后也要注意点,不要贪杯误事。”   韩冈由于担任着勾当公事一职,又是随时能进架阁库翻看资料档案,秦凤路上大大小小近百名文武官员,早给他了解得七七八八。   比如三阳寨的寨主傅勍,他的经历韩冈便是一清二楚。傅勍在军中的资历不比刘昌祚稍差,过去也颇立过一点战功,本官也升做了正九品的三班奉职。   但就是因为他贪杯好喝酒的缘故,坏了事,很吃过几次挂落。尚幸傅勍在秦凤军中人缘不错,不少人帮他说好话,所以官职没有被降,就是没人再敢给他好差遣。本是能担任缘边大军寨的资格,现在沦落得却只能镇守一个五百步的小寨。   “三哥放心,俺碰到要做正事的时候,从来不乱喝酒……对了,三哥你认识那个被偷钱袋的冯从义?怎么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追问他?”王舜臣突然想了起来,又问着韩冈。   “只是他姓名与我的一个亲戚相同,所以多问了两句。”韩冈信口答了,又问道,“那个冯从义是哪里人氏,来三阳寨做什么营生?”   “他说他是凤翔人氏,到三阳寨是跟着家里的亲戚来做买卖的。”   “凤翔?!”韩冈一惊,一下站起来,急问着:“人呢,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王舜臣摇了摇头,对韩冈的惊讶有些茫然不知措,“应该还在寨中吧。现在天色晚了,也不可能出寨去……三哥,怎么了,他是什么人?”   “我有个没见过面的表弟,就是叫做冯从义,是我四姨的所生。”韩冈对王舜臣也不隐瞒,“王兄弟你知道的,我外公家就是在凤翔府,李二表哥也是凤翔府过来。那位冯表弟同样在凤翔府。既然今天的这个冯从义是凤翔府人,说不定真的是我的表弟。”   王舜臣一听之下便跳了起来,急着道:“我去找他。”   韩冈看了看外面,天色都已经全黑了。他想了一想,摇了摇头,笑道:“算了,就算今次错过,日后也不是见不到他的。何况他也不一定真是我的表弟,若是误会了反就是个笑话了。今天天色已晚,还是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一夜过去,三阳寨内乱势依旧。傅勍没有杀人立威,下手不狠,当然震慑不了寨中宵小。寨中十字主街上时不时因为碰着撞着而引起一番争吵,这让高遵裕和王韶对赶过来送行的傅勍没有什么好脸色。   韩冈为傅勍感到可惜,“送上门的好机会不去把握,本人又乏决断,也难怪始终升不上去,日后再被降职,也怨不得人了。”   韩冈跟着王韶、高遵裕一起上路,也不去想着他的那位可能擦身而过的表弟。不一日,当他们赶到古渭寨,一个噩耗正等着他们:   “木征、董裕已经尽起大军,意欲为前日托硕部一事报仇雪恨。河州、青渭各部齐齐响应,已经超过了五万人马!” 第八章 太平调声传烽烟(六)   “五万?”   王韶下马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反嘲式的疑问,配着随后而来的冷笑,显而易见的表明了他心中的怀疑和不屑。   脸色突变的高遵裕被王韶的冷笑,笑得心情平复下来。他侧头看看韩冈,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竟然也是一副不为所动、冷静从容的模样。   高遵裕心头突然一阵火大,自己的定力竟然还不如一个黄口孺子,不过转而他又释然,这还是他尚未熟悉当地情况的关系。   “传说是五万,实际上能有多少?”高遵裕其实也不是不通兵事,方才只是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现在冷静下来,却也看出了传言的无稽。   王韶将马交给寨中迎上来的士卒,自己与高遵裕向寨中走,边走边道:“我是不知道今次木征、董裕招来的兵到底有多少,但当初董裕带了四百精锐,加上托硕部的两千多兵,可就是敢号称一万大军的。”   高遵裕算了算宣扬夸大的数字和实际兵力的比例,脸色又是一变,“那木征既然号称五万的话,今次来攻古渭的怕是也有一万多兵。”   这个数目让高遵裕心提了起来,要知道古渭寨如今的兵力,在刘昌祚带了两千去,可就只剩千人。   王韶的声音一如往日的平静:“但当时在青渭流传的谣言,却是传说董裕带了一万河州精锐来助战,连同托硕部的兵力,加起来总共两万人,而古渭寨派出去的探子有一多半回来后就跟我说,董裕托硕联军的数目超过三万。”   “这……”高遵裕终于知道传言有多么不靠谱了,“那到底会有多少。”   “不会超过一万,大概七八千上下。再多了,木征家的粮食也会支撑不住——而且木征还要留兵在家,防着他的叔叔。”王韶对自己的判断很有自信,他回头问韩冈:“玉昆,你说呢?”   “下官决计不信木征会有胆子来攻打古渭。”韩冈不正面回答王韶的问题,老是附和,却也显不出自己的能耐。   “怎么说?”王韶为之停步,就在古渭寨的正门处,等着韩冈的回答。   “木征的性格,其实应该跟俞龙珂差不多,都是小富即安,割据一地便心满意足。要不然他也不会容忍他的叔叔董毡做着赞普——再怎么说,木征都是唃厮罗的长孙,虽然其父瞎征与唃厮罗反目,但他承继吐蕃赞普的资格却还是在的。可木征其人虽然有野心,过去也做了不少小动作,但他却始终不敢跨出最后一步,自立为王。”   高遵裕点头赞着韩冈,“玉昆果然对蕃人知之甚深,这勾当公事一职倒真的没给错人。”   “多些提举夸赞。”韩冈谦声谢过高遵裕的夸奖,他站在寨门前说话,一行人就将古渭寨正门堵上,内外为之阻隔,但韩冈却不管这么多,犹定住脚继续说着:“既然木征是这样的性格,他又怎么会敢明目张胆地过来攻击古渭?!就算他胜了,也得不到什么好处,若是他败了,周边蕃部想把他取而代之的不知有多少,更何况人在南方青唐王城的其叔董毡,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大部分人的性格其实都是如此。但凡有了一点成就,心中所想的就是保全眼下的一切,就算他还有更进一步的野心,但他也不会愿意去为了遥不可及的目标,而去冒不可测的风险。俗语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便是这个道理。   “那今次来攻的究竟是谁?”高遵裕追问着,凡事总得有个领头的吧,韩冈说木征不会来,那今次领着近万人来报复的,又会是谁?   “董裕!”韩冈回答着他的问题。   “只是董裕?!”   “木征和董裕早早就分了家,上次被打得落荒而逃的也是董裕。木征根本就没吃亏,损失又不是他的,木征又何必为了董裕的事而火中取栗?蕃部不似汉人,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不会有多少生死相系、荣辱与共的想法。木征父祖之间的争斗,还有其父与董毡兄弟相争,都是明证。”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高遵裕连连点头。“子纯,你看玉昆说得有没有道理?”这下轮到高遵裕征求王韶的意见。   韩冈的推断,王韶其实也在一直在想着,也觉得有道理,“应该是董裕。木征的确不会来,他没必要冒险。不过董裕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胆子?而以他的身份,又怎么可能召集到其他蕃部来帮他出兵复仇?——他可不是木征。”   高遵裕这时发现他们把城门的道路给堵起来了,忙向里走了几步,把城门口让了出来。他和王韶又重新向寨中走,高遵裕也揣测着董裕为何能找来这么多帮手。董裕不是他的叔叔董毡,手上也没多少部众,能挤出两三千三四千就不错了,而今次来攻古渭的兵力数目,就算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之多,这么多人,光凭董裕的威望,不是短时间就能召集得到的。   “该不会董裕把是隆博部给卖了吧?”隆博部是当日的罪魁祸首之一,与托硕部的战争也是从他们手上开始的,董裕如有机会,当然愿意把隆博部的所有权分给他人做礼物。   “隆博部早就给托硕部吞吃的一干二净。”韩冈摇着头,他不知不觉地就把说话的主动权拿到了手中,“当初机宜领着七部合攻托硕,就是因为他们攻打隆博部时做得太过分,杀人、劫掠,把隆博部洗劫得一干二净,甚至还动到了运去古渭的军粮。”   当日王韶领军攻打托硕,是从渭源掩杀过来。而在此之前,隆博部早就被有着董裕支援的托硕部给打残了,丁口、牲畜和财物都被抢走。而王韶击败托硕部后,所有的战利品则是给纳芝临占部为首的七家部落分掉,在这其中隆博部一点便宜都没占到,没有挽回任何损失,相反的,还被七部强要他们出兵的费用。如今隆博部是穷困潦倒,每况愈下,眼见着就要分崩离析了。   “西北的蕃部都是无利不起早,杀一头骨瘦如柴的羊,骨头有得啃,肉可没处吃。董裕可没本事就靠着穷困潦倒的隆博部把人骗来。”   “那董裕用的是哪里的财物来勾引人?”高遵裕问着。   “纳芝临占部,以及所有跟从机宜扫荡托硕部的各个部族。董裕肯定是把主意打到了他们的身上。”韩冈说完,瞅了瞅王韶。而王韶则是鼓励性地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抱着同样的看法。   “为什么不是古渭寨?”高遵裕刨根问底的追问道。   他环视寨中,寨内的街市空空荡荡,别提车队,就连行人都难见一个。而城头上的守兵也是站得稀稀落落,刘昌祚将寨中兵力带走了三分之二的后果,就是使得古渭寨只能做到最基本的守御,勉强守稳城头。比起董裕手上的兵力,城中守军可能就只有他们的十分之一多一点。   以董裕手上的蕃人的兵力,高遵裕觉得他们已经足以打下古渭寨。而古渭寨中的钱粮、军器,可是很大一笔财富,不是灭了七部的缴获能比得上的。   韩冈向高遵裕详细解释他的理由:“因为两件事难易程度不同。要挽回颜面和前次的损失,董裕从纳芝临占部为首的七家蕃部身上就能做到。而攻打古渭寨,打不打得下来姑且两说。即便打下来了,他可就是捅了马蜂窝,必惹得天子震怒,立刻就要面对全力反击的西军。董裕区区一个蕃人首领,怎么可能有能力当得起了天子的愤怒?!”   高遵裕还在想着韩冈的话。这时候,留守寨中的副城主已经闻声相迎。比起雄阔豪勇而又心思缜密的刘昌祚来,他的这个副手在气象上就差了许多。点头哈腰地把王韶、高遵裕请进了衙门中。服侍着几人在寨中官厅里坐下,他又在嘘寒问暖地前后跑着。   有些不耐烦地让他在一边坐下,高遵裕问起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他同时问着王韶和韩冈,“那我们该怎么做?”   “我们该怎么做?”这个问题问得好,不管对手是怎么样的人物,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盘算和计划,最后的关键还是在自己身上。   可不论王韶、韩冈再怎么信心十足,眼光再如何锐利,都不能改变古渭寨中只剩一千兵的事实。他们想要援救以纳芝临占为首的亲宋七部加起来也只有四千多。而他们需要面对的将是至少七千以上的吐蕃蕃兵。   最关键的,是今次王韶再也不可能重复前次对付托硕部时的奇兵突出,从后方偷袭董裕。吃过一次亏的董裕只会小心再小心,根本不可能再给王韶得意的机会。   可王韶和韩冈还有底气,毕竟在青渭一带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另一个主人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儿。   “俞龙珂会眼睁睁地看着董裕扫荡青渭吗?”   青唐部的实力也许不及木征,但光凭董裕和他引诱来的乌合之众,却也不可能吓到青唐部的大首领。   “得去找俞龙珂说说话了。”王韶轻快的语气说得就像是要去串门。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一)   预定中的献俘仪式给枢密使文彦博给搅了。   据文彦博所说,托硕部其实不过秦州边境的一个小小的蕃部,丁口即少,兵力亦自不盛。王韶领着几个蕃部击败了托硕部,纵然是连族长也俘获了,其实也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功劳。这样也敢押至京城来献俘,实在有失朝廷体面。想当年,曹玮在秦州,他所消灭的大蕃部有几十上百,而如托硕部一般的,更是车载斗量,却也不见他一次又一次的献俘陛前。   文彦博的这番话,让王厚心中愤愤不平。即便他因为参赞军务、押送战俘以及献上沙盘、军棋等事,被天子赐予了三班借职的品官,又跟着张守约一起,被越次招入宫中面圣,王厚的心中,还是犹有余怒。   但文彦博拿着曹玮来跟王韶比较,就是王韶亲至,也只能低头受教,道一声“文枢密说得正是”。   曹玮曹宝臣,是开国名将曹彬之子,也是如今曹太皇的亲叔。他是真宗朝时镇守关西的第一名将,名震西陲。听到他的名字,无论党项吐蕃,小儿也不敢夜啼。别看现如今党项、吐蕃闹得如此欢腾。当年在曹玮面前,李元昊的老子李德明,吐蕃赞普唃厮罗,都是老实做人,哪个敢轻举妄动?——早给他杀胆寒了。后来若是曹玮不死,有他虎威镇着,李元昊决然不敢做反。   可是这等英雄人物,也只会出现在开国之初的时代。放到现在,又有哪位将领能比得上曹玮的一根脚趾头?即便是狄青狄武襄,他升任枢密使,也不过是灭掉了一个在广西叛乱的侬智高,何德何能跟曹玮相提并论?而狄青之后,国朝武功日衰,王韶今次斩首六百,败敌逾万的功劳,已经算得上当今天子即位以来,仅次于围绕着绥德城的两次大战,而能排在前三的大功了。   崇政殿外,王厚突然低头轻咳了两声,掩去心中突然腾起的尴尬。不过这个大军万人是董裕和托硕部自己说的,不是王韶瞎编出来。自家老子在奏章中说今次败敌逾万,也不能算是欺君,而且六百首级可是实实在在的。   王厚的咳嗽声,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惹起周围注意。   王厚的周围戒备森森,护翼天子的班直护卫皆是重甲持戈——其实也不是戈,而是一条条长柄骨朵——身材则是一个比一个高大。王厚五尺六寸的身量不算矮了,但在他们面前却硬是低了一头去,让他自卑不已。即便是韩冈来了,站在他们中间,也都只能算是中等偏下。   王厚听说宫中的班直,有许多都是世代相传,自太祖的时候就开始在宫中应付差使。而他们娶妻也往往都是刻意挑着身材高大的女子,这样一代代传下来,一个个都是六尺有余。几十条大汉并肩站着,就像一根根庭柱笔直地撑着天空,气势煞是迫人。   今天早早地吃过午饭,在张守约的提点下,连口水也没敢喝,王厚进宫在崇政殿外等着觐见。到现在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站得腰酸腿疼,却还没有个消息。不过王厚前面的张守约,花白的头发在长脚幞头下露了出来,已经都是花甲之年,站了那么久却仍是一动不动。而环绕着崇政殿周围的班直侍卫们也是一动不动。   这么多人围着皇城的中心站着,动也不动,连一声咳嗽都没有,王厚都感觉着静得吓人,仅有的声音还是不远处,从崇政殿内传出来的,另外……就是风声。   可能由于周围都是高近十丈的殿阁,风在殿阁间穿梭,呼呼地刮得甚急,使得穿着厚重朝服的王厚,一点也不觉得热。感受着寂静中清凉,王厚突然想起来,自他进了皇城后,却是连一声蝉鸣都没听到。今年天气热得早,京城中的树上早早地就有知了在吵,但偏偏在宫城中一声都没听到。   “还真是奇怪,难道是天子之威,能够远驱蛇虫?”   王厚胡思乱想着,心中的想法可算得上是不敬天子。这时一阵凉风突然迎面吹来,王厚将头抬起一点,用余光看过去,只见崇政殿紧闭许久的殿门终于打开了,七八人陆续从殿中走了出来。出来的人皆是衣着朱紫,显是身份极高。王厚忙把头垂得更低了一点,不敢有丝毫不恭。王厚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宰执中的哪几位,但个个位高权重却是不用说的。不过如果文彦博在里面,王厚却希望他能在哪里踩滑了脚,跌上一跤。   只看着一条条红色和紫色的朝服下摆从眼前穿过,黑面木底的官靴踩着地板夺夺的一串响声渐次远去,崇政殿里终于空了下来。   “终于能进崇政殿了。”   王厚抖擞精神,等着天子的传唤。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天子的传诏并没有立刻出来。又等了大概半个时辰的样子,才有一名小黄门走了出来,将张守约和王厚叫进了崇政殿中。   王厚还是第一次觐见天子,连宫城也是第一次进来。关于崇政殿的一点常识,还是从王韶那里听来。   当举步跨入大宋帝国的中心地带,从亮处走进暗里,周围的光线随之一暗,王厚的心中便是一阵发虚。他跟着张守约亦步亦趋,唯恐哪里的礼节出了错,被站在内殿外的阁门使说成君前失仪。   在王厚入京前,韩冈还跟他开玩笑地说过。当见了天子后,不知他是战战兢兢,汗不得出,还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当时王厚撇着嘴,拍着胸脯说自己当是气定神闲,能闲庭信步。但现在,王厚连自己到底是出汗还是没出汗都弄不清了,鼻子里嗅到的薰香让他的脑袋更是发晕,耳朵里嗡嗡直响,使他根本听不明白天子驾前的宦官究竟在说什么,只知道当跟着张守约行动,学着他的动作,这样才不会出问题。   而就在这一段度日如年的时间,王厚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与韩冈的对话。他这时候才举手认输,在天子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果然不是没经验的人能拥有的。   张守约则是很淡定。他年轻时曾经镇守过广南西路,担任走马承受一职。当其时,狄青狄武襄刚刚平定了侬智高之乱,当地民心未定,乱军时有出没。当时的仁宗皇帝对广西局势甚为忧心,故而张守约便能两年四诣阙,每次入觐,都会被天子留下来说话,问着广西的现状,同时征求他对处理南方边事的意见。   而英宗,还有现在的年轻官家,张守约也都是见过的,心中更没什么负担和压力。进殿后,就按着礼节一板一眼地向天子行礼,经验丰富的老将给身后的年轻人,做出了最好的榜样。   跟着张守约三跪九叩,王厚就算站起后,也是深深地低垂着头,做足了恭谨的态度。对于崇政殿内部布置他不敢多看,不远处天子的御案他不敢多看,而天子本身,王厚当然更是不敢贸然看上一眼。只是他一拜一起之间,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挡在连通后殿的通道前的一扇屏风。   那扇屏风上没有花样,没有纹饰,底色只是普通的下过重矾的白绢。但屏风面上,却密密的写了不少字。白纸黑字,醒目无比,而且都是三字一段,两字一隔——皆是人名。   那一扇就是传说中的屏风,王厚从他父亲那里听说过,能被写在这扇屏风上面的名字,都是曾经给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小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皆尽是天子亲手所书。等待日后有机会,便可以从其上简拔。   无论哪朝哪代,除非是不理事的昏君,或是为臣下反制的有名无实的君主,所有的皇帝都免不了要日理万机。开国以来的历任天子,也不会例外。他们每天要批奏的奏章数以百计,奏章上提到的名字则更是近于千数。而且文官选人转为京官,武官小使臣晋升大使臣,也都必须要觐见天子。每隔几天他们就会编为一队,引见给皇帝。   几百人上千人的名字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在皇帝面前晃着,即便他们有再好的记性都背不下来、跟不上去,除了十几二十个重臣,还有在身边服侍自己的内侍,剩下名字一年也不一定能出现一次,天子哪可能记住?往往就会记错人和事,张冠李戴的情况也时常发生。   所以为了防止遗漏人才,崇政殿中便有了这扇屏风。但凡在奏事和觐见上给皇帝留下了好印象的小臣,无论是外臣还是内侍,天子都会提笔在屏风上记下来。据传言,不仅仅在崇政殿里有一座记名屏风,在天子寝宫福宁殿中,也有一座同样的屏风——这是为了天子无论何时想起,便能随手记下。   王厚虽然对记名屏风很有兴趣,但在觐见天子时,紧张的心情本也不会让他太过在意。只是王厚方才叩拜之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屏风。视力出众的他,却是亲眼看见就在屏风靠右的一侧,有个名字单独起了一行,那两个字让王厚分外眼熟——   ——韩冈。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二)   韩冈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已经写在了崇政殿的屏风上,即便知道,也会自嘲地想着自己终于能与宋江、方腊平起平坐了。   他现在倒是挺想自己有着宋江方腊一般的本钱,当然不是用来造反,而是手上若能有个上万人驻守在古渭寨中,也不会任由董裕嚣张。   王韶和高遵裕正在商量着如何联络俞龙珂:是先让人带封信,然后再去找他说说话;还是直接去。如果是要先写信,还要考虑着如何措辞才能不失朝廷体面,又能打动俞龙珂,这是件费思量的活计,不过他们最迟也要在明天天亮前商议出个眉目来。   至于韩冈,也有他的事情要做,他可不是王韶、高遵裕面前的小跑腿,没事出出主意的清客。他是官,当然有差遣要做事。勾当公事是一件,而管勾路中伤病事也是他的工作。   前次向宝领军去解决托硕部,韩冈就奉命带着他手下管理甘谷疗养院的朱中等人随军而行。而后向宝被王韶抢在头里去,气得中风,进军不了了之,朱中等一众人等便被韩冈派去了古渭,在古渭寨打造新的疗养院。   而经过了近两个月的打理,古渭寨的医院已经有了初步规模,古渭疗养院的门额就挂在寨中南部的一处阳光好的军营大门上。寨主刘昌祚很会带兵,善抚士卒是不用说的,自然对疗养院十分上心。而以朱中为首,被韩冈带出来的一批人,对韩冈是顶礼膜拜,把他的话当作圣旨一般依从。韩冈所编订的管理暂行条例,更是一丝不苟地去执行。   疗养院的内部布置一切学着甘谷城的样式,打理得干干净净,布置得井井有条,一看就是个宜住人的好地方。虽然在里面治病救人的都是如朱中这般只有不到一年的医术生涯的赤脚医生,但有治疗总比没治疗要好;有专人照料,再加上洁净的饮食、干净的住所,更是比旧时在肮脏的床铺上等死要强出百倍,一个多月下来,有不少生病的士兵康复出院,因而韩冈在古渭寨中便是备受尊敬。   “韩官人!”“拜见韩官人!”“小人拜见韩官人!”见到朱中陪同的韩冈,疗养院中的士兵们纷纷退到路边俯身行礼——韩冈上次来过古渭,认识他的人并不少。   韩冈一一点头还礼,对着朱中笑道:“看起来你做得很用心啊,要不然我也沾不了光。”   朱中比起半年多前跟着韩冈押运军需的落魄样子,已经截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一般。有些富态,满面红光,须发都梳得整整齐齐,像是个有身份的乡绅。身上穿的衣服的料子虽不华贵,也是能算上不错的货色——虽然士兵们都不富裕,疗养院都不会向他们收钱,但他们病好之后,总是会送些礼来作为感谢——而且洗得干干净净,却是连浑家都有了,而不再是四十岁的光棍。   朱中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韩冈给他的,士卒们的尊敬,丰厚的俸禄,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都是跟了韩冈之后才得到的。他恭恭敬敬地对韩冈道:“都是官人的功劳,小人只是费些辛苦罢了。”   “你们的确辛苦了……”看着被打理十分干净整洁的古渭疗养院,韩冈感慨油然而生。   他算是个甩手掌柜,带出了甘谷疗养院、编写出了管理制度之后,便没在医院上面花多少心思。他在甘谷打造疗养院,本也是因为功利之心。当了官后,也只是稍加关注,心思和精力还是放在经略司衙门里面。但朱中不同,他和他的几十个同僚都是把疗养院当作改变命运的唯一事业,投入的心血和功夫不是韩冈能比。   陪着韩冈在疗养院中视察了一圈,安慰了一些重病的士卒。在疗养院特有的长条交椅上坐下,朱中小心翼翼地问着韩冈:“官人,今次木征带了五万大军来攻打古渭,这寨子能不能守得住?”   朱中身份低微,不知其中内情。他只听说过传言,并不知道木征仅是个幌子,那五万大军更是空谈。   韩冈当然要辟谣,不然单是传言就能让古渭寨里的守军不战自溃,他大笑道:“传言多是无稽,不能妄信。来的不是木征,兵力也绝没有五万,而他们更不敢攻打古渭寨。皇宋天威,也不是小小的蕃部能招惹的。只不过是蕃部间的自斗罢了。”   韩冈的声音很大,他的话本就是说给疗养院中的士兵们听的。王韶和高遵裕忘了下令辟谣,只是寨中人心惶惶,韩冈既然碰上,也不能看看就算了。   而因为疗养院的事,韩冈在秦凤路军中的名声很好,他说的话自然不缺人信。周围的士卒、护工们听到他的话,神色便为之一松。   “那就不会打仗了?”朱中惊喜地问着。   韩冈不能就此下断言,也不想诓骗周围的士卒和护工——他一向很看重个人信用:“今次被贼人攻打的蕃部,是听命于朝廷的熟蕃。在情在理不能任凭他们受欺。谨守门户,是你们的事。至于解救蕃部,平息纷争,自有人去做,尔等不必操这份心。即便真的有贼人敢犯古渭,到时你们听命行事就行了,古渭寨高墙厚,也不是只会骑马射箭的蕃人能攻下,等个几天,都巡检自会率大军来援。”   韩冈把和战两面都说到,没有欺瞒半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虽然韩冈对这一段的句读与此时流行的说法并不相同,许多士大夫都觉得乡愚不足以论事,但韩冈一直都认为,什么事都向下隐瞒,用些谎言来欺诈部下,绝不会有好结果,只会降低个人在人们心中的信用,狼来了的故事韩冈并不想模仿。子曰: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足兵、足食,都很重要,但民众们的信任却是最重要的。   听到韩冈的解释,周围的人们虽然心中隐忧没有被化解,但他们至少能安下心去等着结果。韩冈知道,古渭寨不算大,而且这时候人人都在打听着消息,他的这番话很快就能传遍寨中。自家既然还有些信用,这番话自然不缺人信。寨里人心安定下来,那今次古渭寨也就不会再有什么乱子。   散去了众人,走遍了疗养院中,朱中陪着韩冈向外走。韩冈边走边说:“过几日朱兄弟你们可能要辛苦一点,被攻打的蕃部也许会退到古渭来求庇护。到时也许会有些蕃人的伤病过来求医,他们都是同听王命的熟蕃,要好生照料,日后还要用得上他们。”   朱中头点得跟小鸡啄米:“官人放心,小人不会慢待。”   出了疗养院,辞别了朱中,天色已经全黑了。夜风热燥燥的,就算迎着风,可呼吸都让人感到烦闷不堪。韩冈额头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胸背更是都汗湿了,但他只希望天能再热一点,吐蕃蕃人可吃不住这样的天气。   回到城衙中,韩冈去找王韶和高遵裕,他们应该商量出个眉目,但当他到了衙门的正厅中,却见一个胡须花白的老蕃人正跪在厅内的地板上哭诉着:   “王机宜、高提举,两位要为小人做主啊!董裕那厮已经绕过了渭源堡,一口气灭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现在他的前锋已经离着青渭只剩百里了,指着名要小人的脑袋。小人为朝廷不惜性命,但小人家里还有几千孩儿,看在小人为朝廷卖命的分上,总得给小人的孩儿一条活路吧。”   这个已经被吓得语无伦次的蕃人,韩冈认识他,是青渭一带最为亲附大宋的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唤作张香儿。今年在古渭寨过年时,韩冈就见过他。也是前次攻打托硕部,第一个响应王韶号召的部族。只是别看他哭得这么伤心,其实在上次齐攻托硕的七部中,纳芝临占部是位置最安全的一家。   纳芝临占部所据有的三条谷地紧挨着古渭寨,在古渭南面不到二十里处,便是族帐所在的吹莽城。其族酋皆是张姓,本就是吐蕃化的汉人,早在真宗时就投了大宋,世代被封作蕃部巡检。本代族长张香儿甚至还在古渭寨里有一套宅邸,时常过来居住——缘边的各处城寨并不是完全由士兵充斥其间,而是类似于城池,有商人,有平民,当然还有些靠着保护的富户、大族。像张香儿这样亲宋的蕃部,在自家附近的主城中,买间宅子都是很常见的事。   所以说这厮其实安全得很,他现在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哭诉,不过是为了把族人都弄进古渭寨中来。   王韶和高遵裕安慰了张香儿两句,把他打发了出去。但张香儿已经表露出来的要求,他们却要大费思量。虽然救援这几家亲宋蕃部是必然的,但万一放进寨来的蕃人中有人心怀不轨,那古渭寨可就完了。   “玉昆,你觉得该怎么做?”王韶问着韩冈的意见。   “老弱妇孺可以进寨,同时不许携带兵器。至于精壮,则只能临寨结账。”韩冈说得很干脆,这些事过去都是有先例的,照着来就是。紧接着他又说道:“不过董裕进兵的速度却是令人意外,想不到竟然已经灭掉了苽黎五族里的两家,兵锋距古渭又只剩百里。联络青唐部之事刻不容缓,还是今夜就走,由下官去打个前站。”   韩冈从来都很珍惜自己第二条生命,若无必要,绝不冒险。可如果不能趁董裕杀到古渭寨之前赶去青唐部,等他抵达寨外,那时再想出城可就要冒着绝大的风险了。去青唐部之事,现在看来是躲不掉的,既然如此,还是早点去比较好。   其实方才王韶和高遵裕商议的结果也是直接先由韩冈带着口信过去,然后有了回音,他们再去见俞龙珂不迟。王韶当即点头道,“如此那就拜托玉昆你了……王舜臣!”   王舜臣站了出来:“小人在!”   “你带一队人随玉昆去,务必要保护好玉昆的安全。”   王舜臣躬身答诺:“机宜放心,小人必不负所托!”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三)   韩冈领队行走在夜空下。星月之光虽然黯淡,不过胜在没有云翳的阻隔,依然很清晰地照着他们的前路。   星汉灿烂,璀璨的银河横跨于天际。星宿二与火星并于与南方的天空,两颗火红色的亮星在天空中交相辉映。星宿二以大火为名,到了七月时,大火向西而行,就是诗经中所谓的“七月流火”,乃是入秋的标志。   而此时,却是“五月鸣蜩”,蝉虫在路边的树上欢叫着,树下草丛深处,还有蟋蟀一起合唱,萤火忽隐忽现,山风徐来,带着草木的清香,正是初夏时节的风物。   为了保证韩冈一行的安全,在遇上贼人时能及时逃掉,王韶特意给每人加配了一匹战马。在狭窄曲折的山道上,十二人,二十余匹战马拉出了长长的队列。为防敌军斥候,马颈下的铃铛被摘下了,只有细碎的马蹄声在山壁上回响。   夜中急急而出,王舜臣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他提缰上前,问着韩冈:“三哥,你今次领下去青唐部的差事,到底有几分成算?”   韩冈头也没回,两眼盯着眼前的路,以防马蹄失足。口里则说道:“没有把握我也不会去的。”   王舜臣可不像韩冈这般充满信心,说起来他才不会管蕃部的死活。一直都跟在王韶韩冈身边,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王舜臣清楚董裕不会来攻打古渭,所以他对韩冈冒着风险去青唐部做说客,只为了拯救蕃部这一事,却是看不过眼:   “按理说,这蕃部的事跟三哥你根本就没关系,你待在疗养院里不就得了。王机宜也真是的,何苦把这么危险的活计都推到你身上,不是有个高提举吗,他也管着蕃部的事,应该他去才是。”   “你也是这么想啊……”韩冈轻声说道。王舜臣的话虽然只看着眼前,可韩冈的心思却被触动了。   让自己独自先去青唐部,说服俞龙珂,这件事王韶不该答应下来的。韩冈方才在王韶、高遵裕面前的自荐,其实只是个挑起话头的技巧。在他想来,王韶不可能点头,而是应该考虑再三后,带着自己一起去青唐。   其实如果在过去,韩冈肯定会把他的想法直接说出来,他相信王韶不会在意这些小节。刻意忽视一些小处的礼节,也是拉拢关系、表示亲近的手段,不过韩冈却采用了迂回的方法——因为他心有顾忌,想测试一下王韶的想法。   就在前几天,因为李复圭冤杀将佐之事,王韶曾经对韩冈说他性格与李复圭相似,要记着日后不要学着李复圭的样子。虽然王韶是半开玩笑的口气,可韩冈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这话实在不像是王韶该说出来的。   事有反常必为妖,韩冈对王韶很了解,他们都是一类人,心思极重,城府甚深,说话基本上都会在心中绕个几个弯子,才会说出来。王韶对他儿子可以毫无顾忌说着些犯忌讳的话,却也从不开玩笑,既然如此,他又怎么会跟自己说这等不着调的话。   所以韩冈自那天之后就有了心结,想确认一下王韶到底是不是对自己有了忌惮之心。如果有了,韩冈就肯定要防备起来,王韶再亲近,都不如自己可靠。   就拿今次去青唐部说服俞龙珂的事来说,最好的人选决不是韩冈,而是身为太后亲叔的高遵裕。他出面做说客,俞龙珂投过来的可能性要比韩冈出面至少要大十倍。王霸之气一放,小弟纳头便拜都不是不可能。身份越贵重,说话的分量就越重,此事理所当然。   不过韩冈甚至王韶,都不能提议让高遵裕去找俞龙珂。请太后叔叔亲犯险地,即使能成功,都会被记恨——君不见寇准力劝真宗亲征,在澶州定下盟约后,真宗皇帝高兴了几天,可王钦若一番话就让他翻了脸,还为词典添了条成语“孤注一掷”——高遵裕就是去做说客,也必须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思。   而次优的选择便是王韶。经过了托硕部之事,王韶在秦州缘边地区,尤其是青渭,已经有了不低的声威。本人又是提举蕃部,他去找俞龙珂,名正言顺。不像韩冈,他的两个差遣都跟蕃部毫无瓜葛。   韩冈相信王韶和高遵裕都能看出这一点,所以他才会自我推荐。正常情况下,王韶肯定会反对。可事实证明了韩冈的猜测,王韶果然对他产生了忌惮之心,让自家先去找俞龙珂,而不是选择机会更大的方法。而且看王韶点头的速度,他跟高遵裕应该早就商量好了。   王韶又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忌惮起来的?韩冈想不出来,不是找不到原因,而是可能的原因太多了。   王韶和王安石之间有书信联系的事,韩冈知道,他现在都怀疑王安石是不是把他的几条不能曝光的意见都跟王韶说了,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要不然就是对付向宝的事,王韶虽然接受了他的计划,但向宝的结局,也许让王韶心中有了兔死狐悲的想法。韩冈并不后悔当时自己的手段,因为他要自保,但在王韶面前,当时的确是应该再装一下的。   韩冈的头有些痛,总是揣测人心,其实是很累的一件事,但不去想那么多,心中的不安全感,却会让韩冈感到更累。   这也许是聪明人都免不了的烦恼。韩冈苦笑着,将疑心藏在心底,与王舜臣带着一队骑兵,踏着月色向北行进。   韩冈最终还是放宽了心。因为王韶心里的想法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就算王韶把他当作洪水猛兽看待,只要小心谨慎,做好自己的事,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那句话,能走到眼下这一步,韩冈靠的是自己,而不是王韶。现在也是王韶需要韩冈的帮助,而不是相反。   抬头看着挂在五月初的夜空中的如钩弯月,韩冈突然想了起来,今天可是端午,应该挂菖蒲、艾叶,薰苍术、白芷,喝几杯雄黄酒,镇一镇恶日的邪气。   端午在后世是节令,但在此时却是疫症开始传播、毒虫开始肆虐的恶日。在五毒并出的日子,却碰上蕃人侵攻,而自己又要去找另外一家蕃部借力。说起来蕃人的打扮在普通的汉人们眼里也跟妖魔鬼怪差不多了,这日子还当真不吉。   在月色星光下,翻过两重山峦,前方黑沉沉的几条山谷,就是青唐部所居住的地方。其实青唐部主帐的位置,离古渭寨很近,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多里的距离。韩冈漏夜出发,过了子夜,就到了青唐部与古渭寨的交界处。   俞龙珂所居城寨继承其部族之名,而被称为青唐。不过此青唐非彼青唐,俞龙珂的青唐城跟如今的吐蕃赞普董毡所居住的青唐王城【今西宁】虽然同名,但规模上却差了很多。韩冈听说过,青唐王城城墙周长八里许,为秦州以西有数的大城,城中商旅来往不绝,以回鹘商队居多。而俞龙珂的青唐城就只有盐井,听说跟古渭寨差不多大小。   当然,董毡的青唐王城是羌中道中段的枢纽要地,这是俞龙珂的青唐城所不能比的。羌中道则是几条中国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之一。虽然羌中道地势远不及河西的甘凉道,也不比经过西夏境内的灵州道,但自五代开始各部战乱毁了河西走廊的交通,继而党项人又在灵州道上抽取重税之后,许多回鹘商人都不得不改从羌中道往来。董毡的富庶,就是靠着回鹘商人的税金。而俞龙珂的钱,却是来自于他的盐井,一年三万贯左右的收入,除了董毡和木征,河湟蕃部中,也没哪家能比得上他。   点起火炬,向青唐部的蕃人昭告自己的到来。沿着山道从山坡上向下,韩冈一行已经走进了属于青唐部的山谷。在黯淡星空下的行进,只能看到长条形的天空,身边只有寥寥可数的同伴,又被稀稀拉拉的火炬所驱散不走的黑暗包围,这一切都有点像是半年多前,行走于甘谷之中的那一夜。   当时甘谷城安危未定,两侧山上杀机四伏。而如今,韩冈也已经听到前方谷地以及周边山坡上的骚动。   青唐部的蕃人已经发现了自己,报警号角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韩冈闻声便勒住缰绳,命全队止步,在山谷间的道路上等待主人的出迎。   虽然除了王舜臣以外,其他随从都是有些慌乱,从他们手上晃动着的火炬就能看出他们心中的恐慌。但韩冈依然冷静自若,他出来时自信满满,现在也是一样。任何信心都必须建筑在现实之上,如果是毫无根据的信心,那是自大,不是自信。   韩冈却是自信,他能完成任务。他能肯定俞龙珂不想看到自己的出现,从俞龙珂的角度来看,最好情况是宋人从古渭寨滚蛋,木征、董毡还有夏人都安安分分,让青唐部独霸古渭州。   不过无论如何,俞龙珂都不会选择跟董裕合作,这对他完全没有利益可言……   可为什么董裕会看不到这一点?还是说他已经有了应对的把握?   疑问突然而起,在前方突然亮起的无数星火照耀下,韩冈一下皱起了眉头。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四)   星火如海。   银河黯淡。   在韩冈等人眼前,数以千百计的火炬所组成的海洋正在沸腾。一条光焰自星火之海中分出,那是集结了数百名精锐骑兵的队伍,就如沿着河道逆流而上的潮水,争先恐后,向着韩冈这小小的队伍直扑而来。   千百人的呐喊同时暴起,与仍未停息的号角声一起穿梭在山谷之间,直往云霄传去。谷地两侧的山壁将声浪一重重地放大,最后汇成的巨大轰鸣,与奔流而来的蹄声汇合,就像突然卷高的潮水,要把韩冈等人彻底埋葬。   相对迎面而来的滚滚洪流的喧嚣,从古渭寨出来的队伍静得可怕。自他们点起火把走进谷地,到现在也不过才一刻钟的时间,想不到青唐部就已经点齐了兵马,就在他们面前,掀起了如惊涛骇浪一般的声势。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在队伍中弥漫开来,紧紧攥住了在场众人的心脏。   ——至少韩冈除外。   “无聊的把戏。”对青唐部的行动,韩冈嗤之以鼻。他拍着马鞍哈哈大笑,嗓门提得更高,“无聊的把戏!为了预备这套猴戏,俞龙珂和他的人怕是这两天都没能睡好觉!”   王舜臣第一个反应过来,郁郁沉雷一般的蹄声中,他跟着韩冈放声大笑,他的声音压倒了千军万马,“三哥说得没错!青唐部的这些蕃贼肯定练了不止一夜!”   “以如此大礼来迎接我等,俞龙珂当真懂得接客之道。”韩冈的音量沉下去,带着讽刺,直透人心。   “俞龙珂那老货,肯定是心虚了!”王舜臣毫不客气戳着青唐部的老底。   一番对答,队伍中的紧张气氛终于一扫而空。   一群青唐骑兵终于冲到了韩冈面前,火粉散落,光流围绕着十二人的队伍旋转,马蹄声碎乱如雨,鼓点一般杂乱地响着。他们转着圈,口中不住呼喝,尽情地对这支小队施加着的更大压力。   韩冈高居马上,腰背挺得笔直,微微仰起脖子,不屑地瞥着这群装模作样的青唐骑兵。王舜臣则紧紧地钉在他身后,左手搭着弓袋中的战弓,右手反背身后,他的箭囊就挂在马鞍后。在两人周围,由十来把火炬组成的小小圆阵纹丝不动,就如同矗立在江心的一座礁石,任由风吹日晒,狂涛怒浪,依然千百年也毫不动摇。   这是数百与十二之间的对峙,人数上的绝对劣势,却不影响韩冈一众的坚定。   韩冈拍马上前,独立在众军之间。深吸一口气,他放声大吼:“本官乃皇宋秦凤路经略安抚总管司勾当公事韩冈是也。今奉命来见贵部的俞族长,有要事相商,尔等还不快快给本官带路!”   韩冈的声音在夜风远远地传出,对面的骑兵顿时一阵骚动。他们也没想到今夜过来的,既不是董裕的部众,也不是被攻打的七家部落,却竟然是大宋的官人。   青唐骑兵中稍稍乱了一阵,一个骑手也拍马出阵,他与韩冈隔着三丈在喊,“莫要诓人,你说你是个官人,可有什么凭证?”   韩冈哈哈大笑,放纵的笑声是在嘲笑眼前的蕃将不懂看人:“吾乃是朝廷命官,岂是闲杂人等可以伪装得来。莫要多说他话,去通知俞族长,本官的身份自有俞族长来评判。”   骑手狠狠盯着韩冈两眼,转身穿出了包围圈。韩冈在千百人的环绕下静静地等着俞龙珂的答复。大约两刻钟后,包围圈又被打开,蕃将转回,却是带了俞龙珂肯定的答复。   青唐部是过着定居生活的吐蕃部落,除了粮食,出产以盐为主。因为据有几口出息丰厚的盐井,青唐城虽不大,但俞龙珂的居所之内,却到处用着精美的丝绸和瓷器作为点缀和装饰,处处透着暴发户的气息。   在青唐城门口,韩冈的十名随从被拦住了,只放了王舜臣过来。而到了俞龙珂居所的主厅外,王舜臣也被拦在了外面。王舜臣作势欲怒,却被韩冈阻住,命他在门外安心等着。   韩冈踏步上前,一左一右站在厅门口的两名守兵夹过来要搜他的身。韩冈的眼神顿时锐利起来,如刀锋一般将两人瞪住,然后向内提声问道:“敢问俞族长,这可是青唐部的待客之道?”   停了一下,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从厅内传出:“不得无礼。快请韩官人进来。”   跨入厅中,韩冈终于见到了俞龙珂。   青唐部的族长如今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相貌古拙,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拉出了深深的阴影,一根粗大的发辫盘在头上,油腻腻地反射着火光。俞龙珂见着韩冈入厅,却还是稳坐不动。而在大厅两边,十几名青唐部的首酋们分作两排,也是个个安坐如山。   “不知韩官人连夜来访我,到底是为了何事?”俞龙珂也不请韩冈坐下,就这么直接问道。   “我是来向俞族长求援兵的。”韩冈开门见山地回答,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说完他弯腰行礼,神情也是诚恳无比,起身后又重复强调了一遍,“我是向俞族长求援兵来的。”   换做是别人来青唐部做说客,不用说,肯定是拿着上国官员的谱,先威吓一番。但韩冈不一样,他首先肯定的是俞龙珂的智商,不会把蕃人都当成容易欺骗的蠢货,第二点他清楚他是来求人的,第三点,韩冈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自曝其短的实话其实也很有用。   俞龙珂愣住了,难以置信得几乎要揉起眼睛,什么时候宋国的官人会向蕃人弯腰了?他狠狠地搓了搓胡须,平复住有些混乱的心情,韩冈这卑躬屈膝的姿态,让他分外感到痛快:“想不到你们也有求人的时候?!”   俞龙珂的话让周围的首酋们一阵哄笑,而韩冈神色不为所动。   “如果只是为己,古渭寨并不需要青唐部的一兵一卒!”韩冈的声音冷了下去,前面低声下气过了,现在就是要让他们清醒一点了,“想必俞族长也清楚,以古渭寨的高墙深垒,即便只有一千人,凭着董裕也是打不下来的……而且他敢打吗?董裕有这个胆量吗?他敢不顾俞族长的脸面兵犯青渭,可他不敢向古渭射出一箭!”   一个年轻的首酋嘴角翘起,冷笑地问着韩冈:“那官人何必来求救兵?”   韩冈只对俞龙珂说话:“韩冈今次漏夜至青唐见族长,只是为了亲附我大宋的七家蕃部来求救。”   “为那七家蕃部?”俞龙珂的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追问道:“是为张香儿他们求救兵?”   “当然。”韩冈点头道,“古渭寨的守军如今自保有余,却无力向外救援。我家王机宜念在七部一向恭顺的分上,不忍他们受董裕所欺,所以遣本官来向俞族长讨个人情,求个援军。”   “官人是来诳人的吧,什么时候宋国会在乎我们吐蕃人的性命了?”另一个老首酋毫不客气地说着。   “既然张香儿等人向朝廷献了户籍田册,便是我大宋子民。既然是为了自家人,就算来求出兵,让在座的诸位首酋嘲笑,本官也是在所不惜。朝廷的脸面不在韩冈腰背上,不能保护自家子民才会丢脸。”   韩冈的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俞龙珂看着他面前这位站得如山岳一般沉稳的年轻人,心中微生感触。他与宋国的官员打过不少交道,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看了韩冈半天,俞龙珂又说道:“如今董裕已经过了渭源,前锋已在百里之外。官人现在才来求援,怕是已经迟了。”   “能救多少就是多少,韩冈也只求心安罢了。至于董裕,等刘昌祚帅师回镇,自会一报还一报。”韩冈说了两句,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抬头直盯着俞龙珂的双眼,“敢问俞族长,你以为能卖人情给我皇宋,给王机宜的机会还能有几次?!”   韩冈两句话说得毫不客气,人群中一阵骚动,俞龙珂脸色沉了下去,冷哼了一声,没有作答。   韩冈则步步紧逼,他直上前一步:“俞族长,日日在悬崖上走,总有跌下去的那一天。以青唐部的实力甚至远远不及木征、董毡之辈,身在虎狼群中,总得选一边站。自二十年前,古渭寨建起来的时候,俞族长就该有这个觉悟了。”   “难道就只能卖给你们宋人不成?”一个首酋冷着脸反问道。   韩冈笑了起来,雪白的牙齿在火光中闪闪发亮:“既然要卖,为何不卖给出价最好的。试问木征、董毡之辈,又或是西夏党项,他们能出什么样的价钱,可比得上我皇宋的一根寒毛?何况今次也不是让俞族长你立刻就跟西夏、董毡、木征他们划清界限,只是结个善缘,对付董裕而已,又有什么好犹豫的?族长该不会真的以为董裕能带着五万大军吧?董裕最多也不过万人的乌合之众,猝不及防下,又何能当青唐部的一击之力?”   韩冈把话说到这一步,该说的都说尽了,只等着俞龙珂的回复。   可青唐部的族长沉默了许久,到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俞龙珂的反应让韩冈生疑,他有什么理由不肯点头?韩冈想着。当把所有的可能性全部排除,剩下的结论无论多么不可思议,都是正确的答案。而现在,韩冈将俞龙珂拒绝的原因一个个都排除,而最后剩下的一条,即是俞龙珂拒绝的原因,也应是董裕胆敢侵犯青渭的答案:   “可是因为令弟?!”   俞龙珂不为所动,只是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但周围长老们的脸色终于却完全变了。   跳跃的火光中,韩冈没看出俞龙珂的情绪波动,但长老们的神色变化却尽落在他的眼底,“可是因为令弟?!”   虽然依旧是疑问,但语调却是完全的肯定。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五)   韩冈突然叫破了青唐部众人隐藏在心中的秘密。厅中忽然静了下来,薪炭时不时在火盆中噼啪作响,沉重的呼吸声在厅内回荡。   青唐部的首酋们被韩冈的视线一个个扫过,仿佛被狼盯上的兔子,很不自在地在座位上扭着身子,低下头避过他过于锋利的目光。   只是当韩冈将眼光重新投到青唐部族长身上时,却是为之一怔。   俞龙珂神色太自然,心平气和的模样,仿佛韩冈方才只是在说,他的弟弟踢翻了别人家的马桶,捣坏树上的鸟巢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   瞎药肯定与董裕有所瓜葛,从首酋们的表现中能看得出,决不会有错。但韩冈叫破此事,就如天外飞来的一剑,首酋们的反应才是正常的,而俞龙珂却没有任何变化。如果他能把心情掩饰得这么好,自然他的城府也不可能是普通的水准。   既然如此,俞龙珂又怎会被瞎药所欺?城府、心机、才智,以及自我控制的意志,都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少有人会只有其中一项出色,而其他几条是瘸腿。俞龙珂何能例外?   韩冈突然警觉起来,他方才有些太小瞧俞龙珂了。青唐部的族长若是连他的弟弟都对付不了,凭什么能在宋、夏、木征、董毡四家之间玩着平衡游戏?   宁可把对手想得聪明一点,总比被人扮猪吃老虎强。   韩冈心中的一番变化只是在一闪之间。俞龙珂缓缓开口,却是推搪之言:“不知官人为何提到我家那个不成材的弟弟?”   韩冈笑了起来,话锋试探着俞龙珂:“本官听说令弟瞎药平素里都有一番振作之心,希望能光大青唐部。今次董裕入侵青渭,不知令弟会不会出兵对付董裕,亦或是等董裕满载而归,再去接收七部空下来的地盘?”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不算委婉,但对付蕃人,不得不直接一点,若是把官场上绕着弯儿说话的习惯带过来,人家还不一定能听得懂。不过韩冈也没有直指董裕敢侵犯青渭,是因为早与瞎药有所联系,那样就是撕破脸的说法,会让俞龙珂下不了台。   俞龙珂脸色却突然一变,让人吃惊地叫起苦来,“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的那个弟弟自幼不听管教,我这个做哥哥都拿他没办法。如今也分了家,各自过各自的。今次正是我的这个弟弟被董裕引诱,让我难以出手相助。不是我不想帮着赵官家啊,实在是我那个弟弟……唉!”俞龙珂摇头叹息,毫不介意地把已经被韩冈看穿的底牌丢了出来。   “脸变得真快,果然不好对付。”   韩冈看着俞龙珂七情上面的表演,抛弃底牌的决断,发觉前面自己的推断都是太自我了,根本没有从俞龙珂方面的利益去考虑。他前面是觉得已经把利害关系都说清楚了,俞龙珂怎么也该表示一下。但自俞龙珂的角度来看,自己大概都是说着些空话而已,没有点实质。   大概因为王韶的事有些昏了头,要冷静,韩冈提醒着自己。   虽然他猜到了瞎药给董裕说动,但这只是误打误撞,而且也不是俞龙珂拒绝出兵的真正理由……不,俞龙珂他肯定心动了,不然不会开始叫苦,他现在不答应,只是他想要的更多——俞龙珂的一个承诺不是买不到,只是韩冈的价钱出得还不够高。   但韩冈并没有出价的权力,王韶也不会给他这个权力。韩冈能动用的,只有对青唐部未来的许诺,希图藉此来打动俞龙珂:“不知俞族长有没有听说过千金市马骨的故事?”   俞龙珂茫然摇头,他官话说得好,但对汉人的历史了解却没多少,当然不会知道,但他知道这必然是韩冈做说客的手段,“是用千两黄金买马骨头?”他满不在意地问道。   “这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韩冈站在厅中,给俞龙珂和青唐部的首酋们讲起了故事,“当时中原四分五裂,共有七个大国互相征战,都想着一统天下。在中原东北,也就是如今辽国所据有的地方,有一个燕国。这燕国不比现在的契丹,是个兵力微薄的小国,但他们的国君却又想着统治天下,所以想着对外招揽人才。”   “可堪用的人才不是那么好找,所以燕国国君向自己的一位老臣征求意见。那位老臣便说,大王不如把高官厚禄都给我,既然我这等庸才都能身居高位,那自认超过我的贤良,当然会来投奔大王。”   “这跟千金买马骨的有什么关系?”俞龙珂突然插话,他听得有些不耐烦了。   俞龙珂的反应在意料之中,韩冈正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他微笑着继续说道,“因为那位老臣跟燕国国君也说了个故事:过去有位国主想要买一匹千里马,他派人拿着千两黄金去买,但买回来的却是一堆马骨头,国主要治使者的罪,使者却说世人看着大王既然愿以千金市千里马骨,那自然愿意用更多的钱来买活生生的千里马,还请大王稍等一段时间,自然会有人来卖。果不其然,没两个月就有人带了三四匹千里马来售卖。燕国国君由此被老臣说服,给他极丰厚的赏赐,并筑起了一座黄金台来安置天下贤才。而天下人才果真都纷纷来投,燕国由此而强盛。”   俞龙珂听完故事,皱着眉问道:“官人是想把我青唐比作马骨?只要青唐部能投靠大宋,就会像着燕国的那位老臣一样,被高官厚禄的赏赐?”   “不!”韩冈摇头否定,“七部才是马骨头,而青唐部以及河湟诸部则是千里马。今次本官来向族长求援,就是想让河湟诸部看一看,只要亲附皇宋,我们绝不会把他们抛弃!”   “官人有所不知,我家的弟弟暗中助着董裕,青唐部内有许多人也向着我那个弟弟。而且现在部中的钱粮又不足,不是我不想出兵,实在是出不了兵啊……”   俞龙珂跟方才一样,依然叫着穷、叹着苦,为青唐部和自己的窘境摇头叹息,仿佛一个穷人在向自己的富亲戚叹着今年的年关过不去了,伸出双手求着援助。   他静等着韩冈的回答,他当真心动了。虽然今次董裕搅乱了青渭的局势,但也给了青唐部浑水摸鱼的机会。而且令他想不到的是,宋人竟然又为七部求上门来,这样的好事其实俞龙珂期盼已久。不过既然宋人要青唐部出兵,怎么也得给点实在的,光是空口说白话如何能引人出动,即便是钓鱼也得在钩子上刮饵吧。   俞龙珂还记得少年时,跟随父亲去青唐王城拜见赞普,在湟水边看到了渔民,为了捕捉自青海逆流游进湟水里的那些一人多长的湟鱼,他们可是把大条大条的羊肉挂上钩子。   “钱、粮、土地、官职,你能给什么,我就要什么。既然你有求于我,那我就不会客气。”俞龙珂坐得安安稳稳,他不愁韩冈不答应。   韩冈悠悠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很是无奈:“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只好告辞了。”他说罢,行过礼,转身就往外走。   虽然韩冈很想说服俞龙珂,援救附宋七部。但他前面的一番言辞可能是给俞龙珂和青唐部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好像他是非救七部不可。   这可是大错特错!   前面韩冈也说过了,如果救不了亲宋七部的话,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等刘昌祚回来就给他们报仇好了。   韩冈不徐不疾地往厅外走去,厅中鸦雀无声,只有他的脚步踩在没有拼接好的地板上吱呀作响。   既然卑躬屈膝地求你,你都不肯答应,那我便掉头就走。想趁机喊高价,笑话,我有必要为了七部的死活毁了自己在国中的名声?——若是在请援之事上许诺太多,事后王韶高遵裕必然反口不提,而他韩冈也肯定要受到责罚,官场上说不定还会留下一个韩三哭虏廷的笑话。   七部安危事关朝廷脸面,这样的话不过是说说而已,说客的口吻罢了。也许七部覆灭会影响到王韶的声望,但终究不会有多大的干系,毕竟王韶背后的靠山是大宋。   而七部蕃人的死活,更是与韩冈毫无瓜葛。就算见了王韶,一句“韩冈有负所托”也就过去了。王韶难道还能治他的罪不成?   韩冈走得干脆无比,毫不拖泥带水,一点迟疑也没有。   俞龙珂本料韩冈是故作姿态,安心坐着,等着他回头。可韩冈出了厅门,出了宅院大门。继而听着外面了来报,古渭来的韩官人已经骑上马,带着随从要出城去了。   十几个首酋齐齐望着俞龙珂,他们都没提防韩冈如此果断,说放下就放下。如果韩冈负气而走,那就当真把人得罪狠了。王韶聚七部灭托硕的事历历在目,得罪了他派来的说客,对青唐部可不会是件好事。   俞龙珂还在犹豫,他还是想赌韩冈是在装模作样,但又一名亲信跑了回来,“秉族长,韩官人已经出了城门了!”   俞龙珂脸色大变,当真是把人给气走了,他连忙道:“韩官人奔波了一夜,哪能就这么走了,快请他回来好生歇息,省得外面说我青唐部不懂待客……”   “不!”俞龙珂猛地跳起,推开报信的亲信,来不及穿鞋就直接跑出门去,他要亲自把韩冈请回来。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六)   长枪飞挑,利箭怒射,一个接一个战士倒在血泊中。反抗越来越弱,数百上千的骑兵在开始在村落中放纵着他们的杀意。往日安宁平静的谷地,如今变成了人间地狱。跟随王韶一起攻打托硕的党令征部世代居住的山谷,如今正被前来复仇的大军隆隆碾过。   帐篷被挑起,将躲在里面的老弱暴露出来,奔驰的骑兵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丢向倒塌下来的帐幕,连着人群一起焚烧。火焰中的惨叫和悲鸣,只引来了杀戮者们更狂纵的行动,被血腥刺激了头脑的骑兵,把每一个逃出火海的幸存者又用长枪挑了回去。   “第三家了。”   董裕高居马上,立于谷口。眼望着谷内一道道腾起的浓烟。脸上是得意地微笑,麾下军队在谷中兽性毫不在意,而是更增添了他复仇的快感。   在他左右,上千名骑兵分作数队,堵在谷口处,不让任何一人逃脱。在另一侧的谷口,同样有着一支队伍在阻截逃敌。   一支骑兵得意洋洋地往谷口行来。   跟在董裕身后的一个亲随凑上前来,提醒着董裕,“确臧多吉回来了。”   “掣逋。”确臧多吉叫着董裕在吐蕃王廷中的官名,他的马背上打横架着一个抢来的女子,脖子上挂着十几条金银珠串,马鞍后还捆着两匹绢绸。到了董裕的马前,他大笑着:“青渭这里的部落,真是一个比一个殷实。俺家里远远比不上他们。”   “多吉,今次你可是丰收啊。”董裕如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他毫不客气地探手抓着头发把那蕃女从马背上揪起,贪婪地打量了一番她的容貌,然后笑道:“这个还不错。”   确臧多吉脸色变了一变,这个俘虏可是他辛辛苦苦抢了来的,正想带回帐中好好享受一番。他想拒绝,却见董裕已经冷下了脸,他立刻换上笑脸,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回头就送到掣逋帐里去。”   调转马头,确臧多吉恨恨地向谷外去了。亲随冲着确臧多吉的背影吐了口口水,“掣逋,看多吉那小子不情愿的样子,好像被割了肉一样。今次若不是掣逋领头,他们哪有这么好的收成?现在好处都给他们拿了,让他们留一份,竟然还敢推三阻四。”   “现在还用得到他们。”董裕冷冷地盯了确臧多吉的背影一眼,“一切等到收兵后再说……吴征,瞎药什么时候会过来?”   被唤作吴征的亲随立刻回道:“小的已经派了得力人手去催他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回来……不过瞎药已经做到他事前答应的了,俞龙珂到现在也没敢出头。”   “俞龙珂已经老了,只是条连看家守院都快做不到的老狗,没胆子出门来咬人。瞎药压住他不是他的本事。再派人去跟瞎药说,让他对纳芝临占快点动手。”   这几日董裕率领的联军这两日沿着渭水河谷一直向东,离着古渭寨越来越近,已经深入了青唐部的地盘。   为了防着俞龙珂突袭,董裕不得不把他所亲领的三千本部分成了三部轮班护卫着自己。连着从木征手上借来的六百精锐一起,每一刻都要留着一千多人在身边。   为了自家的安全起见,董裕也只能任由星罗结和其他几个部族在前面大肆抢掠,分去了近五成的战利品。   不过现在董裕见着俞龙珂一点反应都没有,已经逐渐放下心来。他瞧不起俞龙珂这样的人,在他看来,青唐部的族长看似手上势力过人,能号令整个古渭州,但真的把刀子逼到他的面前,他腿脚就软了。这样的废物,如何敢挡在自己的面前。   看来听着结吴叱腊的话并没有错,木征不敢做的事,他董裕也许能在这里做一做。   拨转马头,董裕向东面望了过去,“打前锋的赞及应该已经到了古渭寨了吧!”   结吴叱腊的声音在董裕身后响起:“古渭寨可动不得!”   “师尊。”董裕连忙下马回头,向结吴叱腊行礼。   结吴叱腊还穿着他那身肮脏的僧袍,他来到董裕身边,着意提醒着:“董裕,古渭寨可千万动不得。”   不过不用结吴叱腊这个老和尚提醒,董裕也知道古渭寨不能轻动。被灭掉亲附的蕃部,宋人只是丢了脸面,还不一定会轻易起兵,但若是古渭寨被攻打,宋人却肯定会忍不住。   对于董裕来说,只要灭掉七家与他有怨的部族,他丢掉的面子挣回来了,过去的损失也抢回来了。一切都得到弥补,也就可以打道回府去了,再引来宋人的怒火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还是得把瞎药叫出来。”董裕想着,“只要瞎药出兵了,日后如果宋人还是要报复回来,就能让离古渭最近的他去应付。”   ……   掀开帐幕的门帘,初升的阳光从对面两峰之间照了过来,正正照在韩冈的脸上。清晨时便已经炽烈起来的阳光刺痛了他困顿的睡眼,不过山谷中清爽的空气,终于让韩冈精神为之一振。   辛苦奔波了一夜后,小睡了两个时辰,韩冈却并没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住在因为点着羊油灯而变得乌烟瘴气的帐篷中,他被一阵阵说不上来却又直透囟门的怪异气味,熏得头昏眼花。   帐篷不知多少年没有清洗过,里面到处都是厚厚的油垢,韩冈一辈子都没住过这样腌臜的地方。即便是韩家最穷的时候,家里也是打扫得很干净。幸好他随身带了自用的毯子,韩冈才可以稍稍安心地裹着睡上一觉。   从帐篷中走出来,周围已经是一片人声。帐篷所在小村的青唐部的子民,已经早早地离开了自家的帐篷。有的下田去做活,有的则在村中打理着马和羊。而在小村北面大约两里多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个由黄土夯筑而成的小小城寨,那便是俞龙珂所居住的青唐城。   是的,昨夜韩冈并没有住进青唐城内去,而是在城外蕃落的帐篷中住了一夜。虽然追出城来的俞龙珂好说歹说,但韩冈却坚持如此。   这是韩冈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也是为了向俞龙珂证明他昨夜的辞行不是装模作样。不过本质上,韩冈还是在表演,如果这样就能让俞龙珂屈服,他不介意再在肮脏的帐篷里睡上两天。   韩冈步出帐,在他借住的帐篷外,已经有一个全副介胄的蕃人将领在等着他,而旁边则是王舜臣在守着。看到韩冈出帐,蕃将连忙上前,他指着南面,那是青唐城的反方向,“韩官人,我家族长现在就在前面等着,还请官人过去一会。”   “俞龙珂这是要出兵了?”韩冈笑了一下。   当然,韩冈知道俞龙珂即便是同意出兵,他所顾忌的还是自己背后的王韶,做出决断也是因为青唐部的利益,自己昨夜的说辞仅仅是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而且韩冈还知道,俞龙珂绝不会与董裕硬拼。他不会为外人去拼死拼活,俞龙珂只会为自己和青唐部的利益行动,最有可能的,就是等七部被打散,他再作为救世主出来拯救危局。   不过这对王韶应该足够了。董裕贼心不死,为了复仇领军攻打青渭,七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王韶因此大怒,便又派了亲信联络了青唐部,点起大军将董裕击败。一整套戏的剧本韩冈现在都能帮王韶写了出来,呈到天子御前,又是王韶的一份功劳。   蕃将转达的邀请,韩冈没有立刻答应,却道:“且等我梳洗一番。”   说完便又转身进帐,而王舜臣便带着两名亲随捧着梳洗的用具跟了进来。   “俞龙珂终于要出兵了?”王舜臣在韩冈梳洗时,在旁边说着,“他不管他的弟弟瞎药了?”   “管他那么多!”韩冈拿手巾擦着脸,“俞龙珂都不在乎,我们何必替他担心?青唐部从来都不是拓边河湟的重点,瞎药有本事上位就支持瞎药,俞龙珂有本事保住位置就支持俞龙珂。不干涉其族中内政,谁上台还不都得老老实实做人。就如现在,俞龙珂再怎么为自家算计,最后还是得动上一动。”   “好了。”漱过口,韩冈整了整衣服,冲王舜臣一笑,“就让我们去跟俞族长汇合,且看看他怎么解决打过来的董裕。”   ……   王韶和高遵裕已经登上了古渭寨的城头。远远望着一里多外,一队耀武扬威来回奔驰的吐蕃骑兵,两人面色深沉如水。才一夜工夫,董裕的先锋已经杀到了古渭寨边。而这时候,离着古渭寨最近的纳芝临占部都还没有撤退过来。至于其他几个部落,情况究竟如何,已经不用再去想了。   “子纯……不用再去青唐部走一趟?”高遵裕问着王韶,情况比他想像得还要糟,高遵裕不得不期盼着援军快点到来。   “不用担心……韩玉昆从来都能给人惊喜,从无一次例外。”王韶与其说是对韩冈的信任,不如说是自己心中的期盼。他现在已经后悔,早知昨天就坚持连夜去找俞龙珂说话了。可现在已不是出城的时候,作为古渭寨内地位最高的官员,他的轻举妄动,会引起寨内守军的动摇,“玉昆肯定能说服俞龙珂,到时就是我们来反击了。” 第九章 长戈如林起纷纷(七)   俞龙珂一旦决定开始行动,聚在他身边的领军将佐,便一个个向着四面八方冲去,回到他们所在的队伍中。   也许是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青唐部并没有吹响出征的号角,也没有擂动进兵的战鼓,但一面面高高举起的旗帜,已经向所有在谷地中的青唐部子民,宣告战争的到来。   俞龙珂显然是早就有所准备。昨夜能在韩冈点燃火炬的一刻钟之内,就点起数千人马,他的准备当然足够充分。如今他一声号令,又是区区一刻钟,数千等候已久的青唐部战士,便已经整装待发。   不过俞龙珂并没有动,他还在等着,所有的青唐部战士都跟他一起等着。   马蹄声初始时微不可闻,但很快就随着一个骑着马的身影一起变大了起来。一名高大雄健的骑手跨着一匹同样雄峻的战马,朝着俞龙珂直奔而来。他的马颈下,挂着两个圆球状的物体,韩冈都不用细看,便知道这两个应该都是不小心撞上了枪尖的倒霉蛋。   高大的骑手在俞龙珂马前跪倒,拎着两颗头颅献了上去,:“启禀族长,小人今天奉命巡视周围,斩获两名贼人哨探的首级,还请族长查验。”   韩冈在旁边看着两枚首级,都是蕃人装束,而且死不瞑目,龇牙咧嘴,从眼角、鼻孔还有牙缝中一条条渗出血来,样子甚是恐怖。   “既然是越格你带回来,也没有查验的必要。”俞龙珂把两枚同样来自蕃人的首级接过来高高举起,向着麾下将士们亮了一亮,“把这两个首级挂到我的大纛上去,今次就拿他们祭旗。”   拿出一条哈达赏给第一个带回敌军首级的游骑,俞龙珂又继续等着。韩冈现在明白,青唐部的族长是想把董裕派来的哨探都一网打尽,才开始向外出兵,就算董裕能从消失的哨探察觉青唐部出来问题,但他却不可能再凭哨探察知俞龙珂的动向,这样便能打个董裕措手不及。   继第一名游骑之后,一名又一名的青唐部骑兵紧跟着回来了。他们带回来的贼军首级为数不少,但这些游骑,也有不少人身上都带着伤。韩冈明白,他们的成功可是费了一番辛苦。也许还有些同伴,可能已经回不来了。   已经不再有游骑回来,而俞龙珂仍然在等,韩冈也保持着足够的耐心。而韩冈不催促,俞龙珂倒是奇怪:“韩官人不心急吗?”   “本官很心急。但用兵往往是越是心急越容易出事。今次一战,最好的结果是一战而定,让董裕无力再起。俞族长老于兵事,也无需本官多言。”   “呵呵,我明白了。”   俞龙珂当然明白,韩冈的话正说到他心里去了。不论怎么说,胜利还是第一位的。至于七家蕃部,能就则救,救不了拉倒,不用太在意。   终于……一缕尘烟自远方腾起,马蹄声随之传来,一队骑兵急速奔回,他们身上的披风和帽盔都是灰蒙蒙的,显然在野外有一阵子了。离着大队还有百十步的地方,他们便勒马停步。领头的队主缓缓上前,并没有献出贼人的首级,而是向俞龙珂禀报他打探的情报。   这名斥候的第一句话,就是石破天惊,“董裕的前锋已经到了古渭寨!”   王舜臣骑乘的坐骑突然长嘶了一声,仿佛在惨叫。在周围的蕃部将佐看过来之前,王舜臣忙把坐骑安抚,又不为人知的悄悄把方才揪在手中的马鬃给擦掉。   俞龙珂瞥了韩冈一眼,但在他脸上什么也没看出来。   “既然董裕的前锋已经到了古渭寨外,官人想回古渭就有些难了。不如这样吧,还请官人随我一起行动,等我家儿郎斩下董裕首级的时候,也好让官人做个见证。”俞龙珂提议着,让韩冈随他同行。   “这是自然。”韩冈点点头,又道,“不过本官还要派两人回去报个信。”   在随行的护卫红找了两个胆大心细的,韩冈让他们回去禀报王韶。两人领命走后,俞龙珂已经点起他要带走的兵马,虽然俞龙珂麾下战士数以千计,但他这时只领了族中精挑细选的八百人。而落选的三千多士兵,则给俞龙珂分作几队派了出去,用来在外面虚张声势,好让董裕把注意力转移过去。   八百骑兵汇集于谷地,分作了八个阵势,虽然做不到顶级精锐那样的队形齐整、阵列俨然,但也是一个个神气完足,气势昂然,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战斗担心。他们都在身上披挂着皮甲,而战马上也披着厚厚的毛毡。另外这些上阵用的战马都是牵在手上,他们现在骑乘的是另外一匹用来赶路的坐骑。   韩冈想不到俞龙珂竟然能拼凑出如此之多一人双马的带甲骑兵,虽然那些甲胄有新有旧,但青唐部的富裕已经可见一斑,每年三万贯的盐入看来也并不是光用来装饰俞龙珂的宅邸。   “有此近千甲骑,必能旗开得胜,全师而还。”韩冈说着通用的吉利话,以讨个好口彩。   而俞龙珂却道:“有韩官人压阵,旗开得胜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全师而还那就难说了,兵凶战危,今次跟随我出征的这些儿郎,能有一半安然返回那就是万幸了。”   韩冈轻轻一震,他怎么听着俞龙珂的一番话中好像有着言外之意。他望过去,却正好对上俞龙珂蕴意颇深的眼神。   韩冈会心一笑,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蕃人的耳中:“我观今次出征将士,都少有夭折之相,能安然返回的还是占了绝大多数。”   “听说韩官人是秦州有名的神医,管着秦凤路上的所有伤病营。好像连古渭寨都多了个疗养院。”   韩冈在古渭寨的名声不小,孙真人嫡传弟子这个谣言流传得也很广。俞龙珂虽然早前没听说过他,但青唐部中听过韩冈名讳的族人却有许多,昨夜稍一打听,也就把韩冈这个人了解了许多。   “神医绝然当不起。但管勾秦凤路伤病事却是真事。韩冈虽不能开方施针,但照料一下病人,使他们能早日康复,却还是有些能耐。”韩冈几乎是拍着胸脯说话,昨日他是为了朝廷去说服青唐部族长,而现在,他是为了自己要向俞龙珂结个善缘。   据韩冈所知,后世传得神乎其神的藏医藏药,此时仅有个雏形,如今的吐蕃蕃部是缺医少药,宋廷赐给归顺蕃部的物品中,除了金银财帛之外,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蕃部急需的药材。   王韶在古渭坐享其成,韩冈却不想白白为人出力,最后却赚不到大头。王韶对付蕃部的手段是恩威并施,其中的恩,也就是善缘,不如由自己来结。因为他是管勾路中伤病事,无论古渭还是渭源,这一带的蕃部也在秦凤路中。   俞龙珂右手抚胸行礼,“若是今次出战的儿郎,能得到韩官人的救治,青唐部上下必然感激不尽。”   “何须感激,既然今次青唐部是为了朝廷讨伐董裕,韩冈为了受伤的将士出一份力也是理所当然!”   韩冈一直都希望自己能拥有更大的发言权,拥有着更多的晋身本钱,以便在天子和宰执们的心目中,成为一个对河湟事务有着深刻了解的官员。   在天子心目中成为某方面的专家,就代表一旦那里需要人,或是需要征求意见,朝廷就会第一个想到他。   富弼出使过两次辽国,而且是在紧急情况下临危受命,他凭着这份功绩以及对辽国的了解升任了宰相。韩琦担任过陕西宣抚使和秦凤经略使,关于西北的边事,朝臣之中他的发言权一向最大。薛向是荫补出身,而且专长是充满铜臭味的士大夫们所不屑的财计之事,可即便进士出身的士大夫经常攻击他,但赵顼当初考虑均输法是否应当实行时,却照样去征求他的意见。   王韶如今主持河湟开边之事,就算他最后失败了,日后一旦朝廷重提此事,多半也会启用他,而朝廷要征询有关河湟蕃部的意见,也会找王韶问话。   后世招聘通常都是有工作经验者优先,也是同样的道理。知识、经验、人脉、资历,无论古今,都是在职场上、官场上衡量人才的最重要的几个指标。   有这些人做例子,韩冈也在考虑着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在河湟蕃部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人情也好,威望也好,就算是能让小儿不敢夜啼的恐怖也行,总得留点东西下来。这就是资历,这就是本钱,这就是他未来有机会就可以继续插足西北拓边之事的证明书。   对于此事,韩冈原本已经有了点腹案,也做了准备,现在一看俞龙珂,便明了自己的想法还是可行的。   得到韩冈的许诺,俞龙珂便下令全军出动。依然没有号角金鼓,只是旗帜在舞动。一行八百余骑兵,走得也不是山谷中的大路,而是意图翻山而行。   八百骑兵穿梭在山间小道之上。山道蜿蜒,十步一弯,在人流中,前望不到头,后望不到尾。   由于地处黄土高原,地势是千丘万壑,往往走不了一里地就要经过是几条沟,隔着二十里,就能音讯数日不通。董裕是沿着渭水河谷进兵,要绕道他身后,却也有不少条路可以选择。   蕃人不缺头脑,也不缺对兵法的认识。俞龙珂很自然的就选择了最有利的战略。当一两天后,他们出现在董裕的身侧,便是大获功成的时候。 第一十章 弹铗鸣鞘破中宸(上)   张香儿现在哭都哭不出来了,软瘫瘫地被人扶着站在城头上,看着一队董裕的骑兵在城外举着面小旗来回奔驰,耀武扬威。   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完全没想到,董裕那厮来得竟然这般迅快。昨天他的前锋还说是在百里外,而现在就已经杀到了城下。   既然眼前已经有了贼人在游荡,那他的吹莽城往古渭寨过来的通道,现在当然已经被眼前的这支董裕军的前锋所封锁。而且张香儿还听昨日逃回来的斥候说,率部作为前锋的将领,竟然是董裕手下最为狠毒的赞及。   那个可是真的能活扒人皮抄经书的疯子!   想到自己尚留在吹莽城的妻妾,还有才七八岁的独孙,想起他们即将要面临的遭遇,张香儿的身子都抖了起来。   古渭寨可以不怕董裕,他们只凭着千余人就能稳稳守住城池。但小小的吹莽城可挡不住董裕的上万大军。   吹莽城虽然号称是城,但就是个小寨子,比起宋人的军堡都远远不如,更别提与那些周长九百步、一千步、千二百步的军城相提并论。纳芝临占部的核心吹莽城,其实就是个破烂地方,要不然他张香儿也不会隔三岔五的就跑到古渭寨来住。   张香儿此时心中只剩下后悔两个字,早知道会有今日他当初就不趟那场浑水了。秦州城里的两个大官人争功,他掺和进去算什么。   听着王韶的话,七个部族一起去把托硕部给灭了,还把董裕打了一顿。最后是一家的产业几家分,自家也没占个多大的便宜。而现在,纳芝临占部却要为着那点微不足道的进账,把整个家底都赔进去。   张香儿哭丧着脸,恨得直跺脚,他家都快被灭门了啊!这青唐部的援军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此时高遵裕的心中也是火烧火燎,嘴唇被心火烧开了几个口子,唇角也尽是水泡。贼人都杀到眼前了,韩冈怎么还不传个信回来?青唐部的主帐离古渭寨又不远,三十里地,两重山而已,现在再怎么也该有个消息回来了。   高遵裕回头看看身后不远处已经面无人色的张香儿,更是心急如焚。若是今次董裕成功复仇,使得七部尽灭,王韶在河湟一带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础必然烟消云散。而朝堂那边,也许刚刚为托硕部的功劳定下了封赏,天子也许才看过俘虏在他面前三跪九叩,乞求宽恕的表演。可现在转眼间,就是一场惨败,这让天子的颜面往哪里放?!让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   高遵裕并不是为王韶担心,他是为着河湟开边的事业着想。天子还年轻,心思容易浮动,一场出乎意料的大败,而且还是赶在天子兴头上给他的当头一棒,足以让皇帝不想再听起任何关于河湟的消息。那他高遵裕来秦州自讨苦吃,不就成了个笑话?   高遵裕紧紧咬着牙,咬牙切齿的狠劲,让腮帮子上的肉都鼓了起来。   “公绰,要不要下去歇一歇?”王韶看着高遵裕。   “子纯,你好像一点也不心急!?”高遵裕声音沉沉的,显然已是气急败坏,正欲找人迁怒。   “我也心急,但这事急也急不来。”王韶依然平静,这两年他受到的打击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是啊,你倒是对韩玉昆放心得很……”高遵裕心头的怒火已经往韩冈身上烧过去。韩冈久去不回,到现在连个音信都没有,让高遵裕恨透了他的拖延。   王韶这时突然间精神一振,眼望着北方,“来了!”他的声音难以掩饰内心的兴奋,“回来了!”   “回来了?!”高遵裕忙顺着王韶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古渭寨北面两里多的地方,正有两名骑兵直奔城寨而来。他们冲得极快,随行的还有六匹空马,两人八马在寨北刻意留出的荒地上极速突进,甚至在身后拉出来一道黄龙般的烟尘。   城中的守军突然爆发一阵欢呼声,他们也看出了来的是自己这边的人。听到欢呼声,张香儿猛然抬头,突然间有了气力,忙抢前一步,踮着脚向北望去。   韩冈派回来的两名骑兵,仗着马多,远远地绕过了守在古渭寨西门处的蕃骑,董裕派来的这十几二十人也堵不上古渭寨的几个大门。   片刻之后两名骑兵已经单膝跪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将韩冈让他们带回来的话,向王、高二人做了通报。   张香儿一听之下,当即跳了起来,须发怒张,目眦欲裂,狂叫着:“俞龙珂那狗贼该千刀万剐!该千刀万剐!”   “什么?!”高遵裕也是脸色大变:“韩冈只说得俞龙珂去捣董裕后路?他不管古渭寨了?!他不管七家蕃部了?!”   王韶听了本也是心头噌噌火起,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他为韩冈解释道:“不能怪韩玉昆。他能说动俞龙珂就不错了,哪里还能驱动俞龙珂那条老狐狸为我们赴汤蹈火。”   王韶的心情比方才还是轻松了不少。对他来说,他不能放任七部被灭,这对他在蕃人中的威信是个极沉重的打击。不过就算七部被灭,若是事后他能把董裕所部全歼,情况也不会很差。至少在天子和枢密院面前,自己也有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就是在古渭一带,能听话受教的部族又少了几个——俞龙珂这厮,怎么也不可能比七部更听话。   王韶忍不住去想,若是昨夜去见俞龙珂的是自己,那情况也许会好上许多,说不定还能把青唐部的那条老狐狸给劝来直接与董裕硬拼。   只可惜一念之差啊……   ……   站在路边一处高丘上,董裕已经可以看见古渭寨的影子。   在古渭寨南面,还有纳芝临占这最后一家部族。听着赞及传回来的消息,他已经把古渭寨门给堵上了,而寨里的守军则没一个敢出来。   快了!   董裕心中想着,今天入夜就可以灭掉纳芝临占部,到了明天,就可以回师了。今次曾经冒犯过他的七家部族一起被灭,在古渭以西,河州以东的这一片土地上,应该不会再有敢于反对自己的部族了。   几个月前丢掉的脸面和人望,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手中。   董裕得意地拈着胡子。他的兄长木征实在太没有进取心,只会守着自家在河州的一亩三分地。声望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守出来的。别看木征是长孙,但今次一战后,他董裕可就能在人望上压倒自家的哥哥了。   董裕之所以能联络上瞎药,也是因为他们都有个安于守成、不思进取的兄长,让他们的野心得以膨胀。说两人同病相怜也罢,有志一同也罢,反正都是一模一样的心思——彼可取而代之。   董裕不想被称为掣逋。悉编掣逋这个官职,在吐蕃控制着整个西域、河西的时代,是统领大军的都护,声威赫赫,即便是唐皇也要畏惧。但在现在,却只不过是董毡用来安抚人的工具而已。   董裕的眼神深了下去,掣逋哪及赞普好听。吐蕃赞普这个位子,自家的叔叔现在坐着,自家的哥哥则是想坐而不敢坐,但他董裕很快就能坐上去了。   他狞笑了起来,今次一举灭了七部,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上,对于自己的命令,还有谁敢不服?!   ……   一条长龙逶迤于黄土高原被水流切割出来的千丘万壑之间。看似不停地前进,但真正算起走得距离,却是连十里都不到——山路实在太难走,而俞龙珂好像又在刻意拖着速度。   “三哥,这走得也太慢了。”王舜臣心中甚急,驱马靠上前去,跟韩冈说着。   韩冈摇头:“不慢。”   “俺是担心机宜那里,还有高提举,他们等着青唐部的援军。现在不管古渭,而是绕去抄董裕的后路,他们会高兴?”王舜臣是替韩冈担心,怕他因此事得罪了王韶和高遵裕。   “俞族长不是留了三千兵吗?”   “那可吓不住董裕。”王舜臣觉得韩冈是在敷衍他,“俞龙珂怎么下的命令俺也是听到的——不得走进古渭寨二十里内,就是出了谷就停下。可古渭寨离着纳芝临占最近的一处寨子也有二十里。这一南一北隔了就有四十里,董裕能安安心心地把纳芝临占部都抢个底朝天。”   “不用担心,这世上总是聪明人比较多。”见王舜臣不肯放过自己,韩冈想了想,还是透露了一点自己的想法,“你以为瞎药在哪里?”   “瞎药?……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韩冈笑着摇头,“虽然猜了几个可能,但都做不得准。瞎药有瞎药的想法,就像俞龙珂有俞龙珂的想法。我提的建议俞龙珂会采纳,是因为跟他的想法一致。若我让他火中取栗,你以为他会理我?”   韩冈的话像是在打哑谜,王舜臣听不明白,但韩冈心里却很明白。   董裕为自己的利益行动,俞龙珂为自己的利益行动,瞎药当然也是会为自己的利益行动,只要他的野心如传说中的那样大,那他必然会有一番动作,去为自己博取利益。   同样道理,王韶有他的利益,而他韩冈也不可能例外。至于最后谁能如愿以偿,那就看个人的本事和运气了。   “还是走慢一点比较好。赶上董裕并不需要太急。”韩冈笑道。 第一十章 弹铗鸣鞘破中宸(中)   天色已然深沉。   夏日的晚霞,绚丽灿烂,留下了多少诗篇让人传唱。但在今天,占据了半幅天空的彤云,却是让古渭寨中的每个人都感到厌恶。   一个时辰前,就在映天红霞的衬托下,自古渭寨西南方的山峦之后,突然腾起了数道浓烟。深黑的烟气随风卷动,直入天际,散入血红色的霞光之中。就算现在已然入夜,无法再看到烽烟,但艳红的火光仍反照着天空,仿佛晚霞已经自西面转移到了南方。   那是吹莽城的方向。   只看着血色光芒笼罩下的山峦,便可想见在群峰的另一侧,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古渭寨中,不知有多少人不时地望着南方山后升起的红光,他们都在担心着今次入侵青渭的蕃贼会不会杀得兴起,趁着寨中人少,转头来攻古渭。   而从吹莽城腾起烟火的那一刻,张香儿已经惨叫一声,吐血昏死过去,被王韶唤了人抬下城头去照料。没有人嘲笑他,若是换做自己全家遭难,肯定都是一般儿会昏倒。   入夜后,董裕军就开始在城外点起篝火。古渭寨外也有村落,村中都是来此屯垦的宋人,仰仗着古渭寨的保护,垦荒开辟。虽然村中百姓此时都已逃入寨内,但加起来以万斤计的柴草秸秆还是堆在村内。   董裕蕃军便拿着这些柴草在城外摆了无数堆篝火,绕着城寨整整一圈。几座城门外都是一团团火焰在闪动。尽管只是虚张声势,但看上去却是铺天盖地,比天上的星星还多。黑夜中,只有篝火在闪,也不知有多少蕃人围在城外,让城中守军因此望而生畏。   高遵裕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董裕在城外做得把戏,天黑后他就下了城去,回到城衙去休息。反正董裕不敢攻打古渭,而古渭寨中的守军又无力出城作战,站在城头上与城下的蕃贼大眼瞪小眼,只会让自己生上一肚子的闷气,新来的蕃部提举可没这等好兴致。   对于如今青渭的局势,高遵裕心中憋屈得要命,但他却找不到出气口。要怪也只能怪攻打甘谷的西贼,若不是他们引走了刘昌祚,古渭寨也不会任由前些日子的丧家犬欺负——其实若是刘昌祚不从古渭带走那两千兵,以董裕的胆子,也决然不敢来犯。   虽然一开始高遵裕骂了韩冈几句,但他也明白,俞龙珂这等老狐狸,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韩冈什么权力都没有,空口白牙,能把他请出来抄董裕后路,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想让俞龙珂跟董裕硬桥硬马地对碰上,俞龙珂可没长个猪脑袋,不大出血怎么可能请得动他?   高遵裕只可惜自己昨夜没去,他能许诺给俞龙珂的条件,可比只能向俞龙珂摊手苦笑的韩冈要强得多。   而王韶还站在城头上。虽然知道城外的蕃贼决然不敢攻打古渭寨。但谁也不能拍着胸口打包票,说不会有个万一。古渭寨内地位最高的两人中,总得留一个在城上看着。   王韶看着城外的多如天上繁星的篝火,心中隐隐作怒。董裕这是明欺着城中守军不敢出战,才嘲讽一般地做出这么大的一番声势。   可恨王韶对古渭寨的守军没有名正言顺的指挥之权。就算强行命令他们出寨攻击,也不知道领着这一千人的几个将佐中,有哪一个可堪一用。   若是赵隆、李信、王舜臣他们还在身边就好了,王韶不禁这般想着。现在就可以命他们带兵出去冲一下。可如今李信跟了张守约,赵隆跟着王厚,都一起去了京城。王舜臣则保护韩冈去找俞龙珂。王韶现在身边的几个亲信就剩个杨英,而杨英仅仅是他自乡里带来的听候使唤的,会做事,会做人,却不像王舜臣、赵隆那般武艺高强。   今天这一天,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纳芝临占部至少还是在董裕的刀下逃出了一批人。他们皆是早早地得到消息,做好了准备。一见看到谷口的通道被封堵,便立刻四散而逃。   虽然最好走的一条道被封锁,但其他道路也照样存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地头蛇远比董裕麾下的军队要熟悉周围地势,很快便逃出生天。   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还躲在山岭间,带领着他们这群幸存者的几个首酋,派了两名得力人手把消息传到了寨中。相信张香儿醒来后,至少还能感到安慰一点。   一群蕃人坐得离城门只有百步不到,围着一丛篝火喝酒欢唱,喝多了还冲着古渭寨撒尿取笑。望着狂妄的他们,王韶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苦苦忍耐。他现在就希望着俞龙珂当真能断了董裕的后路,把他打得全军覆没,好出一口憋在心中的这番鸟气。   ……   韩冈此时已经休息了下来。   今天在山间的小道上了走了大约五六十里路后,俞龙珂和他的八百甲骑就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扎下营盘。山坳近着一条小溪,夏日雨水丰足,队伍也无缺水之虞。   青唐部的骑兵们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上过阵,有过杀人经验的,韩冈估计着应该不在少数。   俞龙珂的大帐在扎营的时候就被竖了起来,韩冈和王舜臣被邀请进帐休息。作为贵宾,韩冈与俞龙珂吃了顿双方都食不知味的晚餐。韩冈看着青唐部族长的模样,应该是有隐忧藏在心中。   刚刚吃完由烤羊肉为主调的晚餐,韩冈正喝着茶水,消解饭食中的油腻。这时一名满面风尘的蕃人大步走进帐来,应是个在外打探军情的斥候。俞龙珂一见他便是霍然站起,向韩冈告了罪,性急地与他说了起来——只是他们说得是吐蕃话。   韩冈不懂吐蕃话,跟俞龙珂他们交流顺利,也是因为蕃部上层没有人不通汉语。因而尽管向俞龙珂禀报军情的斥候正在说的话,不断地随风传来,但韩冈却是半句都听不懂。只不过类似于“瞎药”这个发音的只言片语,一下触动了韩冈的神经。   难道是俞龙珂派出去监视他弟弟行踪的斥候?韩冈心中揣测着。   瞎药与俞龙珂早就分了家,带了一部分青唐部的部众在与青唐城隔着几条山的地方过活。今次董裕敢深入青渭,韩冈估计着是因为董裕和瞎药有勾连的缘故,相信俞龙珂也会想到这一点,派人去监视他的弟弟也是情理中事。   不过今天俞龙珂说出兵就出兵,半点没有被阻碍的样子,瞎药没尽力帮董裕也是显而易见的。   两人说了好一阵,斥候躬身出了帐。俞龙珂回过头来坐下,脸上带着喜色,韩冈便出声问他:“看着俞族长满面春风,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俞龙珂怔了一下,张口结舌地啊了几声,方才回答道:“啊……啊……是、是留在家的孩儿们把董裕给吓住了,让他没敢攻打古渭寨。”   扯淡!韩冈暗骂着。   这么明显的谎言怎么骗得过韩冈。方才来的斥候可不是从古渭寨和青唐城所在的东面方向上来的,而是自西面过来——据韩冈所知,瞎药现如今的领地,可就在那个方向上。   俞龙珂大概是想隐藏自家内部兄弟阋墙的纷争,所以不肯说实话。不过韩冈见他方才笑得挺开心的样子,大概是瞎药那里没有什么动静。   韩冈并不追问,却与重新坐下来的俞龙珂说着闲话,心中却在疑惑着:难道瞎药真的有这般不济?   韩冈总觉得不对劲,半年前在古渭过年时,他遇见代表青唐部来拜年的瞎药。那一对桀骜不驯的眼睛可是给韩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里面作为燃料而燃烧着的完全是野心。而俞龙珂对瞎药的忌惮和监视,也证明了韩冈没有看错。   而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像瞎药这样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去?   韩冈抱着疑惑,与俞龙珂说了阵无聊的废话,继而又辗转反侧地睡去。   一夜过去。   青唐部的骑兵收拾了昨夜宿营的场地,翻身上马,继续上路。已经与古渭隔了有六七十里,现在向东面望去,根本看不见董裕的军队。不过计算过董裕行军的速度,他们现在不是在古渭寨外,就是已经占据了纳芝临占部的吹莽城。   这一天依然是在山间行军中度过。韩冈在随行的过程中考虑着董裕的行程,如果他够聪明,现在就该回师。   而在午后时分,俞龙珂派出去的斥候就证明了韩冈的猜测——董裕今日已经率军回返。   俞龙珂和他的部族没有不熟悉青渭一带地理的,计算过路程和渭水边适宜扎营的位置,他们便在一处山谷中埋伏下来,谷中溪流正是渭水支流,谷口自然正对着渭水。   青唐部走得是山道,而董裕行的是山谷,行进速度自然要快过青唐部的队伍。到了傍晚时分,就看着一支七八百人的队伍,满载着战利品,得意洋洋地从谷外横过。   藏在隐蔽处看着他们,俞龙珂没有动,让手下的将士们继续埋伏,那是董裕的前军,说不定也是董裕防着埋伏而放出来的诱饵。   “等董裕的本队。”他对手下们说着。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韩冈觉得不对劲了,王舜臣也被草丛中的蚊虫咬得抓耳挠腮,俞龙珂的神色也急躁了起来。   一名哨探此时匆匆赶了回来,脸色惶急,急叫着:“出事了!董裕的中军在后面遭袭了!”   俞龙珂一听不妙,追问了两句,便连忙吹响了号角。埋伏的八百甲骑立刻呐喊着杀出谷中。分出一队去追前军,而剩下的五六百骑则跟着俞龙珂沿着渭水向东杀去。   但他们到得已经迟了,就离着他们埋伏的山谷不到五里的地方,就见着一彪人马正在董裕的队伍中横冲直撞。被山谷阻挡,俞龙珂和韩冈他们竟然没有听到这么大的喧嚣。   猝不及防的强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敌人杀得溃不成军,如切菜砍瓜般被砍倒,一声声惨叫回荡在渭水边,而董裕的帅旗在人群中晃了几晃,就在韩冈和俞龙珂的眼前落在了地上。   不知多少人一齐喊起:“杀了董裕了!杀了董裕了!”   “他们是谁?”王舜臣放下手中的弓,疑惑地问着韩冈。只是他却见着韩冈嘴角微微翘起,一抹笑意一闪即逝。   “是瞎药!”韩冈缓缓地答道。 第一十章 弹铗鸣鞘破中宸(下)   自元旦时古渭寨中的一面之缘,半年后韩冈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唐部族长之弟。   瞎药套着一身鱼鳞铠甲,头盔已经摘了下来,左手按着剑柄,稳稳地坐在一匹高大雄壮的河西骏马上。隔着战团,远远地与他的兄长对峙着。   太阳落山已经有半个时辰了,东面的天空已经有星月在闪烁,而西边的最后一点晚霞却正照在瞎药的身上,擦了油后的铁甲锃锃反射着红光,鲜红的披风和身侧的将旗在风中呼啦啦对舞着。   一颗死不瞑目的首级,挂在瞎药将旗的旗杆上,带着红色上翻帽檐的精铁头盔证明着首级的身份。俞龙珂带着八百甲骑在山岭中跋山涉水了两天,到最后,最大的战果却在瞎药的旗子上挂着。   渭水边的厮杀还在继续。已经彻底崩坏的董裕军,与一天前的身份掉了个个儿,成了被屠戮追杀的对象。瞎药带来的士卒大约也是七八百人的样子,都在右臂上缠了白布作为记认。他们举着刀枪,毫不留情地将还在顽抗的敌人一一砍杀。   临死前的惨叫没有一刻不在响起,刀枪入肉的闷声也没有一刻停歇。鲜活的肉体在刀枪中变成不动的尸块,鲜红的液体在战场上肆意流淌,血流漂杵不再是空洞的形容词,空气中弥漫起的血腥味,让胆小者反胃作呕,让勇猛的战士更加疯狂。   溃散了的军队只是被宰杀的羔羊,即便有哪位勇士想扭转眼前的危局,就地组织反击,也会立刻被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支支利箭给洞穿了身躯。   就凭着微薄的兵力,却能把近四千人的董裕中军打得全军溃散,让后军不战而逃,瞎药之前的指挥功不可没,而他交好董裕继而又反手一刀的心机,更是让人击节赞叹。   而俞龙珂这边的八百甲骑,却不等青唐部族长的命令,直接动手跟着自己的同族兄弟一起剿杀起残余的敌人。惨败的士兵中,不断有人绝望地跳入渭水。不是希图借助夏日湍急的河水逃出生天,而是仅仅是想躲避青唐部战士们的杀戮。   战斗即将进入尾声,两支同源的军队合流在一处。指挥着两支军队的领导者,终于面对面地站在了一起。   相比起一直黑着脸,直到瞎药走过来时才换上一副笑容的俞龙珂,瞎药的嘴唇边一直浮着自信的笑意。兄弟两人在马上互相拥抱,用着吐蕃话交换着问候。看着他们脸上亲切的微笑,没人会怀疑他们兄弟之间真挚的情谊。   韩冈远远地躲在战团之外,为防流箭,他下了马,靠在一棵大树边。冷笑地看着不远处,那对面和心不和的兄弟聚在一起在交流着感情。   韩冈的护卫围成了一个大圈,守卫他的安全,防止有人杀红了眼,把他们当成了战功,也防着董裕的残兵想从这里逃出生天。   王舜臣一直都骑在马上,提着弓在外圈巡视。他用着四支直贯入脑的利箭说明此路不通,又以射穿脚背提醒两个蠢货,不要弄错了敌人。觉着应该不会再有不开眼的蠢货来冲撞韩冈,王舜臣也下了马,向圈子中走过来。   听到王舜臣走过来的动静,韩冈从俞龙珂兄弟身上收回视线,回头对着王舜臣笑了笑,问道:“怎么不继续练练手?多好的机会啊。今天多斩下几个首级,赶明儿也好向上报功。有我在看着,俞龙珂和瞎药都不敢抢你的功劳。”   王舜臣看着韩冈一如往日般平和沉静的笑容,突然间觉得陌生起来,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他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一咬牙,沉声问道:“三哥,你是不是事先知道瞎药会抢在前面偷袭董裕?”   韩冈挑了挑眉毛,对于王舜臣问出的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他笑道:“这些天我可是一直都在你旁边的,要是我想跟瞎药联系,也只能派王兄弟你去啊。”   王舜臣没有笑,“三哥你说的话俺都记得,这一路上,瞎药的事三哥你可提了不少次。而且三哥你前日还跟俞龙珂说过,行军之事不用着急,可以稳一点,上路后,又没对行军之事说上半句……如果是这两天多催促一下俞龙珂,今天我们是能赶在瞎药头里的。”   听着王舜臣的话,韩冈开始回想这两天自己到底说过了些什么,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好像真的说了不少不该说的话。他自嘲地笑了笑:“看来我的口风还真是不严。”   王舜臣顿时大惊,脸色陡然变了,“难道三哥你真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韩冈皱着眉摆手道,“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怎么可能联系得上瞎药,你不是都跟着旁边?”   “那……”   “这只是很简单的推测。我把我自己代入到瞎药这个身份上——如果我是瞎药,我会怎么做?”   “呃……所以三哥你才能事先猜得出瞎药会来?”王舜臣还有些半信半疑,不,看他的眼神,应该是有八成不信。   这样可不好,韩冈想着。   “没错!”他却点着头,正色说道,“王兄弟,我也不瞒你。我的行事风格,真要算起来,跟瞎药也差不离。都是精于算计,总会选个对自己和身边的人最有利的一条道路去走。你想想,我过去是不是都是这样行事的?”   韩冈说得很直率。王舜臣对他很了解,装着老实人的模样根本没用。而用谎言瞒过,只会让他离心,实话实说才是正确的选择。以王舜臣跟自己的关系,只要对他推心置腹,就不虞他会跟自己疏离。   王舜臣低头回忆起他过去所了解的韩冈,想着想着,便发现好像真的是跟韩冈说得一样。   “今年年节时,来古渭寨送年礼的瞎药给我的印象极深,尤其他那对桀骜不驯的眼神,怎么看都不是甘居人下之辈。我要推断瞎药的行事,也只会把他往狡猾多智的方向去考量。”韩冈见王舜臣低头思考,又趁热打铁地说道,“瞎药今次做得正如我所料,把董裕、俞龙珂都算计了进来,而且做得很完美,一点破绽都没露出来。现在他斩了董裕,在青唐部和青渭的声望已经凌驾于俞龙珂之上,也许再过一阵子,说不定青唐部的族长便要换人了。”   王舜臣听着韩冈的话,先是点头,但想了一想,便又提出了一个疑问:“但三哥你也没必要帮着瞎药,若是早点拆穿,或是一直催着俞龙珂快点走,瞎药根本不能成事。”   在王舜臣看来,虽然俞龙珂心意坚定,不会什么都听韩冈。但韩冈只要一个劲地催他快点行军,俞龙珂总得给韩冈一个面子,这样算下来,至少能比现在早到一个时辰,而他们与瞎药的差距也就在哨探来回的一个时辰之间。   “一切都建筑在猜测上,我怎么跟俞龙珂说?”韩冈摇头笑道。“而且我为什么要帮俞龙珂?如果他斩了董裕,为七部报了仇,青渭诸多蕃部必然会亲附于他,声望和实力都足以抗衡木征,可以反过来压制古渭寨,便更加不会听从朝廷之命,这只会给河湟之事添置障碍。”   “所以三哥你才阴助瞎药?”   韩冈抬头看看已经亲热地携起手,在战场上并肩走着俞龙珂、瞎药两兄弟。冷笑道:“今日之后,在青渭一带,瞎药必将兴起,而俞龙珂势力转弱。俞龙珂要想保住现在的权威,只有给自己找个好后台。”他又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知道,当我们前日抵达青唐城的时候,七部残破已不可避免。既然如此,也只能为机宜找个新手下了。”   “三哥你真……真是……”王舜臣真是了半天,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韩冈的才智才好。现在他心中,除了佩服,就只剩惊叹。   “不要把我想得太聪明。”韩冈再一次摇起头,“上面的一切都是纯粹的猜测,我不可能按着猜想去做事。所以我今次做的,也只是稍稍拖延下俞龙珂进兵的速度。反正只要赶得及抄董裕的后路,走慢一点也不会有关系。瞎药之事只能算是个惊喜罢了。”   如果有,当然好,如果没有,其实也无所谓。韩冈对瞎药的行动,其实是抱着的是旁观者的心态,并没有太过在意。就算俞龙珂独霸青渭又如何?在大宋面前,也不过是只蝼蚁而已。只要朝廷支持王韶,凭着实力照样能压服那时的俞龙珂。   一直以来韩冈并没兴趣对小小的青唐部用什么离间或是二虎竞食之类的计策。太麻烦不说,也没那个必要。今次不过因为是顺水推舟,却也无所谓,左右是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而已,并不会累着自己。若是吃力点,韩冈可没兴趣。   也正如韩冈方才所说,如今青唐部应该算是分裂了,而通过此战,瞎药在青渭的威名恐怕已经超过了俞龙珂。青唐部的族长如果想保住他现在的位置,也只有投靠大宋,投靠王韶。   “还有!”想起王韶,韩冈不得不提醒王舜臣,“今日我所说的都要保密,传扬出去,我可是会有些麻烦。”   “三哥放心,”王舜臣不问情由,用力点头,“俺绝不会对外说半个字!”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一)   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战场上的搏杀也终于告一段落,董裕一方能逃的都逃了,逃不了的都被杀了。火炬陆续都点了起来,晃动的火光,照得这一片屠场与传说中的地狱又接近了几分。   几十个蕃兵提着刀在尸堆来回走动,时不时地向看上去还算完整的尸体踢上两脚,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死了。只要听到一点呻吟之声,他们便会走过去,分辨清楚身份,一旦确认了不是自家人,便抬手补上一刀。   其余的青唐部战士开始在战场上搜集战利品,董裕连续灭了七个青渭的部落,他们都是因亲附大宋而在交易中获取了丰厚利润的部族,在一家的收成就抵得上河州的四五家。董裕带来的蕃兵连续辛苦了三五日,抢来的财物几乎压垮了他们战马的腰。被突袭时,又舍不得丢下这些赃物。最后被瞎药的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一点也不奇怪。   而董裕分出来的前军和后军,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听到中军被袭,也不出手援救,直接就跑掉了——董裕的本部几乎都在中军中,而前军后军却皆是跟风跑来的其他部族,这一点,已经是在方才战斗时确认了的。   董裕军收成如此丰厚,青唐部现在黑吃黑,也是吃了个肚儿溜圆。浓浓的血腥气中,还能听见一阵阵地欢声笑语。黑夜之中,火光昏暗,一时难以细细搜检。最后瞎药下了命令,青唐部战士便把董裕军的尸体一个个扒得精光,砍下头颅,把残躯丢进渭水。   如此一来,打扫战场的效率就令人吃惊地变得飞快。上千人一起行动,战场上的尸体飞速的减少着。俞龙珂和瞎药又各自派了两支百人队去周围,防着敌人卷土重来,毕竟他们击败的也只是董裕的中军。虽然可以确信前军和后军都不会再回来,但无论谁人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战后的处置告一段落,俞龙珂和瞎药携手走了回来。同样微笑的两张脸上看不到他们之间有半点芥蒂。瞎药的背后,掌旗官还举着他的将旗,不过与其说他这是为了指挥全军,还不如说他是想炫耀自己的战功——董裕的脑袋还挂在上面。   “瞎药见过韩官人。”   抢前一步,在韩冈身前俯身行礼,瞎药收起狂傲,一转变得谦恭起来。而他一口纯正的秦州腔官话,也比起俞龙珂的吐蕃口音要强出不少。   韩冈上前拱手回礼,露出一副职业性的笑容:“昔日在古渭与将军只是擦身而过,已是惊讶于将军的英武。今日一战,将军大展神威,以千人之力败数倍之敌,阵斩董裕,我和俞族长都是看得惊叹不已啊……”   现在的情况下怎么称呼瞎药都有些问题,韩冈看着瞎药身上打磨得闪亮的鱼鳞甲,还有身后一直举着的将旗,觉得还是称呼他一声将军更合适一些。   而韩冈的这一番赞词,表面听上去是赞叹,但内里却透着深深地抱怨。瞎药听着便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而让俞龙珂听着,却是觉得韩冈是站在自己的这一边。   俞龙珂正想说些什么,却听着身后突然乱了起来。瞎药和俞龙珂一起转身,却见着一个老蕃僧带着一个小蕃僧向他们这里走了过来。而在两个和尚的旁边,一群青唐部众围在他们周围,却不像是押送,倒像是护送一般。   “是结吴上师!”看清那个老蕃僧的模样,俞龙珂一下惊道,脸色全都变了。   “结吴叱腊!”瞎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跟着又低低念了一句,听口气,却像在疑惑他怎么没死?   韩冈听说过结吴叱腊这个名字,河湟地区有名的僧人。吐蕃人虔信佛教,僧侣地位也就极高,连董毡、木征也不愿与他们为难。王韶和韩冈想在东京城中找几个高僧到河湟弘扬佛法,也是为了对抗这些蕃僧。   不过这些蕃僧念经的时候少,害人的时候多,结吴叱腊就是有名的爱掺和政事,据说还在木征和董裕之间搅风搅雨,在河州闹过一阵子。现在他又是跟着董裕一起杀入青渭,谁也不清楚他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青唐部上下都是佛教信徒,在河湟有高僧之名的结吴叱腊,无论俞龙珂和瞎药都不想得罪。但结吴叱腊与董裕一起入侵青渭,就此放过,他们也不甘心。   见着结吴叱腊带着弟子大摇大摆地走到自己面前合十行礼,口诵佛号,俞龙珂、瞎药一时之间两兄弟都是头疼起来,两人对视一眼,叽里咕噜又说了两句蕃话。韩冈看他们的神色,应该都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到对方手中。   “不如把他们交给我好了。”韩冈出言帮两人解除烦恼。   瞎药立刻点头:“也好,就让韩官人招待结吴上师。”   俞龙珂犹豫了一下,却也跟着点头:“就拜托韩官人了。”   丢下结吴叱腊,两人立刻走开。这个僧人对他们来说是烫手得很,当然是离着越远越好。至于韩冈要把结吴叱腊煎炸烹煮,那就随韩冈好了,他们是眼不见为净。   俞龙珂和瞎药走远,韩冈便上前几步。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个在河湟搅风搅雨的老贼秃两眼,慢慢开口说道:“本官不是吐蕃人,也不信浮屠。自幼承袭圣人之学,所以结吴上师那些佛旨之类的话,就不必说了。”   “阿弥陀佛,礼佛不敬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韩冈冷笑一声。结吴叱腊这等蕃僧,怕是连金刚经都不一定能背熟,竟然用平常恐吓蕃人的口吻来跟他说话?在大宋,怕是也只能用钱来买度牒了。他也不理结吴叱腊说什么,自顾自地说着:“想必上师你也明白,俞龙珂和瞎药把你交给我,就有任我处置的意思。还请上师把今次之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要不然,我不介意让我手下人再多个斩将之功。”   天气闷热,战事又已经结束,王舜臣此时已经卸了护身的皮甲,又将外袍给脱了,精赤着上半身,露出了精壮的胸膛。听到韩冈的话,他便把两只拳头用力一攥,向着结吴叱腊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又歪着嘴狞笑了两声,作为伴奏。   如此低水平的恐吓当然吓不倒见多识广的结吴叱腊。他又是半躬下身子,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韩官人,贫僧平素里只是吃斋礼佛,哪里知道什么秘事。今次跟董裕来青渭,也是想劝他少做杀孽,防着死后下了地狱。”   “既如此,那就请上师早点轮回去劝董裕吧。”韩冈冷冷看着满口胡言的结吴叱腊一眼,转身下令:“斩了他。”   王舜臣毫不犹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一道弧光寒如钩月,划破夜风,一闪即逝。刀声犹在耳中,结吴叱腊的颈项处,血水就犹如涌泉般喷了出来。   王舜臣听着韩冈的话,直接出手就把人杀了,他的这一刀,把结吴叱腊的脖子砍去了大半,就剩颈骨处的那一小段还连着上下。火光照耀下,蕃僧的脸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愕,翻到在地。   看着结吴叱腊在地上滚了两圈,抽了两下,不再动弹了,王舜臣这才转回来问韩冈:“三哥,这秃驴在河湟好像有点名气,杀了不太好吧?”   “这话你应该在杀人前问吧?”韩冈好气亦好笑。不过王舜臣对自己的命令形成了条件反射,听着就动手,这倒也不是坏事。   “这等僧人虽然是有些用场,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在吐蕃人中名声越大,就越是危险。过阵子王机宜肯定要从京中请个大宋的高僧来渡化蕃人,如果结吴叱腊还在,必然会跟他起竞争,那多麻烦?即是如此,还是早点请结吴上师轮回去,也好给我们的大宋高僧腾出位子来。”   结吴叱腊被韩冈不管不顾地直接斩了,周围的吐蕃人起了一阵骚动,但立刻就被俞龙珂和瞎药给镇压了下去。而结吴叱腊的弟子则吓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韩冈咚咚咚地如敲木鱼一般磕着响头。   审问一个被吓破了胆的和尚,并不费什么力气。韩冈只提了个头,他竹筒倒豆子地把所有的事全都抖了出来。   韩冈终于明白为什么董裕来得如此义无反顾,原来他是被结吴叱腊撺掇了想做赞普。   吐蕃赞普最重要的是血统,继而是实力,然后是声望。只要三样皆备,自然就能当上赞普。董裕是松赞干布传下来的嫡系后代,又是前任赞普唃厮罗孙子,血统上有证明书,剩下的就是实力和声望了。   董裕的目的是想收复渭源到古渭这一片的蕃部,有了这近百里方圆的一二十万蕃人的支持,他的势力必然大大扩张。   可王韶前次给他的当头一棒,让董裕几年的辛苦化为泡影,今次领众前来报仇雪恨,也是为了取回丢掉的声望。   不过董裕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首级被挂在了瞎药的旗杆上,增加声望的也变成了瞎药。他留下的地盘和势力应该会给木征接收,木征的实力更为膨胀。   青唐部内部分裂倒是不坏,但要对付的河州却也变得更强。韩冈叹了口气。当王韶听到这个消息,恐怕又要头疼了。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二)   这是一场王韶日夜期盼的胜利,但首开胜利的人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董裕所领万余人马劫掠七部后,沿渭水回返。于是日黄昏时,在荒石谷西六里处,被青唐部瞎药率军偷袭得手,而后青唐部族长俞龙珂主力齐至,全灭董裕本部,斩首一千一百余级,溺死于渭水者无数,而罪魁董裕、结吴叱腊亦已授首。   “这是大捷啊!”高遵裕仰天长笑,把几天来的郁气一股脑地笑出了心底。虽然他立刻想起这样实在有失形象,竭力恢复平静,但嘴角仍忍不住翘了起来,连声对王韶说道:“韩玉昆做得好,韩玉昆做得好!”   高遵裕这两天在古渭寨亲眼看到了董裕的炎炎凶焰,早就不再幻想今次能把他怎么样,只想着韩冈能撺掇着青唐部至少跟董裕打一仗,弄几个斩首回来,让他和王韶挽回一下颜面。谁能想到,韩冈和青唐部最后竟然给了他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韩冈果然是个人才!”高遵裕现在对韩冈是赞不绝口。   “嗯,玉昆他做得是不错。”王韶点点头,附和得有些言不由衷。   能说动青唐部的俞龙珂,让他抄截董裕后路,最后竟然还让他成功了。除非这个胜利是个假消息,不然当然得说韩冈做得不错。而这份韩冈让亲卫连夜带回古渭的捷报,听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有一千一百级斩首,还拿到了两个罪魁的首级,这事做不出假来——韩冈都让报信的亲卫带回了董裕的头盔以及他麾下两个有名首酋的脑袋。   可是王韶还是发现了这份捷报中的问题。   对于今次董裕敢于率大军深入青渭,而丝毫不顾忌青唐部的颜面,王韶也曾想过其中的问题。要么是俞龙珂默认了他的行动,要么就是董裕在青唐部有个实力并不比俞龙珂逊色多少的支持者——除了瞎药不会有别人。   俞龙珂是不会出卖青唐部在青渭的利益,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已经是青渭排名第一的蕃部的主人,让董裕在青渭肆意妄为,只会有损他的声望,从情理上说,俞龙珂不可能与董裕达成协议,只有始终觊觎兄长之位的瞎药有着铤而走险的理由。   瞎药的野心在青渭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韶不止一次考虑过利用瞎药和俞龙珂的矛盾去收服他们中的一个,只是韩冈却说没必要去用什么计策,直接压服他们就可以了,不拿他们作伐,其他地方的蕃人不易心服。   既然如此,捷报中说瞎药先打,俞龙珂后至的战报就耐人寻味了。凭借对于蕃部事务的了解,王韶很容易就看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也大略地推断出真实的情况——大概这场战功是给瞎药抢在头里得去了,而董裕和俞龙珂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这是今上即位以来的第一功!”高遵裕依然兴奋地说着,“报上去后,天子定然欣喜。”   王韶摇摇头:“青唐部并不是宋臣,这个功劳真的要计较起来,也算不得是我们的。不像七部,已经纳土归顺了,他们的战功,就是我们的战功。”   “让俞龙珂上表归附不就成了。”高遵裕说得很轻松,“厚加封赏,他怎么会不愿意?朝廷从来不会亏待人。”   “封赏太重可不好,只是斩了董裕这只小虾,后面还有木征那条大鱼。现在赏得重了,日后再拿什么给他们。”   高遵裕心有不快:“难道这次大捷不能报上去,为他们请功?”   “报,当然要报。”突然醒悟过来的王韶立刻说道。   这事谁会知道?!   王韶看了看虽然脸色怏怏,却犹沉浸在狂喜之中的高遵裕,连他这个同提举秦州西路蕃部,也不清楚青唐部中的内情,又有几人能看破。   反正秦州上下,除了像自己这样深悉古渭蕃部内情的人物,也不会有几个官员能知道俞龙珂和瞎药几乎势不两立的情况。   外人只会如高遵裕一样,把这场大捷,当作是王韶、高遵裕决断,韩冈领命而行,被说服的青唐部族长尽起族中大军,将来犯之贼悉数斩于马下的胜利。在给朝廷的捷报上,王韶也会这么去写——也许向宝清楚,也许还会说出来。但他一个中过风的武将,现在担心自家事还来不及。攻击把他气成中风的仇家,他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而就算不纳土献籍,青唐部把董裕斩了却是事实。趁着古渭寨兵力微薄的机会来犯,毁了附宋七部的罪魁都没能逃脱,谁也不能说他王韶失败了。而且青唐部出战时,他派出去的韩冈一直跟着青唐部族长身边,这件事,谁也无法否认。   同时王韶也不信,以朝廷对战功的慷慨,俞龙珂和瞎药能对此毫不动心。蕃人不知忠义孝悌,却是看重财帛利益得紧,既然如此,诱之以利,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你好生去休息吧,这几天都辛苦了。”王韶对着半跪在下面的亲卫,示意他回去休息。亲卫谢过恩,磕了一个头,领命出去了。   转过来,王韶笑道:“既然要为之报功,就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写,才能让天子看得出我们在蕃部中打滚的这群人的辛苦,也好给我们多一点支持。”   “说得是!说得是!”高遵裕现在乐得都不会说不,笑得见牙不见眼,才到秦州没几天,就分了这么大的一份功劳,他哪能不欣喜如狂。   又商议了一阵这请功奏章该如何写,高遵裕连连打起哈欠。被董裕折磨了三四天,现在终于听到捷报,心情放松之下,体内的疲累便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向王韶告了罪,他便回房休息去了。   高遵裕出去了,王韶独坐在官厅中。此时捷报已经通传寨内,只听着欢呼声从南传到北,又自东传到西。压抑许久的心情,终于彻底迸发了出来。董裕的军队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了几日,现在听到他被砍了脑袋,自是要宣泄一下。   听着外面欢呼雀跃的声音,王韶突然想着,万一韩冈传回来的捷报,是个假消息,不知寨内的士兵又会如何。只是这个念头闪了一下,就给他笑着摁下去了——董裕死了当是事实,韩冈行事虽精进勇决,却不是信口开河之辈,逢上大事尤其沉稳,他说董裕死了,自然不当有假。   如今王韶是喜忧难分。   附宋七部被灭,等于打断了他在青渭的左膀右臂,日后想在青渭把话说大声一点,又得费心费力了。尤其是纳芝临占部,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又早早地归附,就是如宋人一般。今次遭受灭族之厄,连吹莽城都被焚毁,让王韶也是深感愧疚。   但今次青唐部斩了董裕,又斩首一千一百级,正如高遵裕所说,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边功第一。只要俞龙珂肯对宋廷献籍纳土,甚至只要装装样子,这个功劳就能算在他王韶和高遵裕的头上。在天子面前,他的地位将水涨船高,而河湟之事也自然能得到更多的支持。   “至少,得把屯田和市易的本金给我拨下来,”王韶恨恨地想着。他到秦州都两年了,从一开始就说着要屯田,要市易,要开榷场,要茶马互市,但到现在,连天子和王安石都是空点头,一点实际都没有。让他在秦州打饥荒,也得看李师中肯不肯给!现在好了,有了前次和今次两份大功摆在御前,政事堂也该大方一点。   说起来,关于古渭立军的奏章也应该能从政事堂被翻出来了。当初为了跟李师中争胜,他把古渭立军的建议呈了上去。而后却因为秦州荒田之争,当初他和韩冈一起商定的计划,连他们自己都忘掉了。如今重新提起,反对的声音肯定还在,但自己说话的声音却已经大了许多。   天子当是还想继续看到河湟开边之事上的节节胜利,想来也不会再让人阻挠自己行事,解开李、窦之辈给自己的束缚,让自己可以放手施为,一展胸中抱负。   而一旦古渭建军,他就真正拥有了军政两方面的权力,财权也不再受到秦州的束缚。所有准备已久的计划、措施、手段,都可以施展出来。这让已经缚手缚脚多年的王韶心动不已。   多亏了这两场连续的胜利。   王韶突然又想起,这两场大战的胜利,很大一部分的功劳都要算到韩冈的头上。没有韩冈的建议,他就不会连夜赶去古渭,团聚七部攻打托硕。而没有韩玉昆连夜入青唐部,也不会有如今的胜利。   现在想来,韩冈的确是个人才,这个灌园之子到底让他惊讶了多少次,王韶自己都数不清了。连王安石给他的信中都赞许有加,只是信中王安石又隐隐约约地提醒他要对韩冈稍加注意。   连一国参政都对他有了几分顾忌,可以想见,韩冈在京城中不知又做了什么大事。王韶自认不如王安石远矣,王大参都顾忌的人物,自家难道能稳稳地控制?   而韩冈出的主意,又将向宝气成了中风,这也不知是多少人因他而坏了身家性命和前程。故而自踏平托硕部之后,王韶一直都在忧心着自己到底还能不能驾驭得了破家灭门的韩玉昆。   “先用着再说吧……”王韶心神不宁地想着,却又自嘲笑起,“器量毕竟还是不够啊。”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三)   古渭事毕,王韶和高遵裕启程回秦州去了。他们在古渭寨也不过待了六七天的样子,却是在地狱和天堂里走了一圈,如今终于要返回和平安定的人间了。   跟他们同行的,有俞龙珂,有瞎药,有全族死了近一半,又给抢成了穷光蛋的张香儿,还有七部中的其他几部幸存下来的几个族长,他们都带着从人,青唐部的两位族酋还各自领着百十位功劳甚大的将佐,浩浩荡荡的队伍一齐往秦州进发。   不过,这群人中间却没有韩冈的身影。   站在城门处,望着行在路上都互不相让的俞龙珂和瞎药的部众,韩冈不得不承认,竞争心理有时候很管用。   俞龙珂和瞎药都想要封赏,却不都想受到宋廷的束缚,对献上田籍丁簿之事毫无兴趣。王韶和高遵裕便分别找了两人说话,先对着俞龙珂大赞瞎药精明能干,又在瞎药面前赞赏俞龙珂忠勤为国。看准了两兄弟之间不会互相通气,王韶和高遵裕肆无忌惮地欺着两人,挑拨得两人的关系愈发的紧张。到最后,利诱威逼之下,俞龙珂和瞎药都答应先向朝廷做个恭顺的样子出来。   而俞龙珂本也是不想去秦州,只想派着两个得力亲信过去,疑心重的老狐狸向来都在意着自己的安全,但见到瞎药答应随行,却也跟着点头。而他所不知道的,在前一天夜里,韩冈曾找过瞎药谈了心,隐隐透露着高遵裕有心支持俞龙珂,一席话就让觊觎青唐部族长之位的瞎药,主动要求去秦州。   这等一家吃两头的招数,并不是出自韩冈的建议。虽然他有想着出个主意,但王韶和高遵裕却已经先做了出来,他夜中去找瞎药谈未来谈理想,也是奉得王韶的命令。真的论起心机,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都不是蠢货。看出俞龙珂和瞎药兄弟之间的微妙关系,眼光锐利的王韶和高遵裕都能做到。而趁机在其中浑水摸鱼,他们也是一般的行家里手。   其实俞龙珂和瞎药也不差,就是被个“利”字弄昏了头脑,任由两名官场老手从中牟利。但两人依然保持了底线,尚没有为了压倒自家兄弟,把自己的老底都丢出去,也占了不少便宜。谁让王韶和高遵裕有求于他们呢,这一点,青唐部的蕃人也同样看得出来。   三方四人勾心斗角,到最后的结果,却算得上是皆大欢喜。看着这样的结果,韩冈不由地叹着,这世上果然还是聪明人居多。   目送着返回秦州的队伍渐次走远,韩冈返身回寨中。刘昌祚不在,王韶、高遵裕又走了,现在的古渭寨,他可是官品排在前三的官人——现在寨中的文武官员,其实也只有四人。   韩冈之所以还留在古渭,没有一起回秦州,还是因为蕃部的事情。俞龙珂和瞎药出战,虽然打了个董裕措手不及,以加起来都不到一半的兵力将董裕本部彻底击溃,是个辉煌的胜利。但这一战。终究不可能毫无损伤,两边都有近百人的战死,总计又有两百多的轻重伤。   如果这些伤兵送回家去将养,在缺医少药的蕃部中,却很难得到有效的医治。而正好韩冈事前就答应过俞龙珂会救治此战受伤的伤员,便让古渭疗养院将他们都收留了下来。将四百多张床位的医院,占去了一多半。   王、高两位提举都下了指示,要尽一切可能将他们救治,而韩冈也很高兴,这代表又可以为伤病营伸手要钱要物,同时朱中他们又可以练练手了——前段时间古渭寨谨守寨门,一点风险都不冒,刘昌祚又带了两千兵走了,只剩下三分之一兵力的寨子,病人自然也少了许多,搞得医生护工比来求治的伤病还多一点。   不过青唐部送来的伤兵中,有一多半轻伤员住个几天就能出院了。他们都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若在往日,在河里沟里找点水洗一洗,止住血、包起来,也就算是治过了。之后有的安然痊愈,但也有许多化脓感染很快就死掉了。   尤其是如今的这等炎炎夏日,小小的只有一寸不到的伤口感染流脓,甚至发黑发臭,变成坏疽,最后要了人性命的情况,多不胜数。   就是因为有这种事,俞龙珂才会特意在出战前跟韩冈提了要求。一场大战下来,死掉的不说,重伤员始终是少数,更多的是轻伤员。缺胳膊断腿等死的重伤员死了倒好,省得浪费族中的粮食,但轻伤员因为一点小伤口,就病死了的结果,任谁都难以接受。   而这一切在疗养院中,却极少出现。整洁的卫生条件,干净的饮食,充足的药物,还有周到的护理,这样死亡率如何会降不下来?   对于韩冈给予的无微不至地关照,入院治疗的蕃人们都看在眼里。就算是吐蕃蕃人,也许不如传言中淳朴,也许有些狡猾,但忘恩负义的人始终是少数。其中的绝大多数,对主持救治了他们的韩冈,都是感激颇深。   当韩冈走进疗养院时,庭院中,已经不少轻伤的蕃人在走动。他们一见到韩冈,便纷纷合十行礼,口宣佛号。   孙思邈的名声不知是谁传到了吐蕃人的耳中。孙真人药王的头衔,到了蕃人口里就变成了药王菩萨。而传说中身为药王弟子的韩冈,也变成了药王菩萨座前的行者,好像还带着护法金刚的身份——因为韩冈让人一刀斩了结吴叱腊。   斩了声名远播的名僧,却反倒成全了韩冈的名声。韩冈既然在蕃人们的心目中坐实了药王菩萨座下弟子的身份,他所斩杀的,自然是佛敌。可怜的结吴叱腊,便成了混入佛门,谋图不轨的妖魔。据说此事连俞龙珂和瞎药都信了几分,要不然韩冈后来的一番话,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说动精明能干的瞎药。   韩冈很和气地与向他行礼的蕃人们打着招呼,有些多见了几面认识的,甚至走过去嘘寒问暖一番。这等亲切待人的做法,自然使得他们感激涕零。   在重伤员的病房中巡视了一圈,查看了食水和药物是否完备,韩冈最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小屋简陋得很,除了桌子、床榻和几个木墩,便没有其他的家具。也不是没有人劝他住进城衙,里面的寅宾馆,就是给暂住的官员准备的。不过韩冈给拒绝了,留名示好的机会他怎么能放过?他就住在病房旁边,日夜守候,藉此收买人心。   拿起一卷随身带来的《孟子》,韩冈细细研读。虽然后世并称孔孟,但在此时,孟子的名声还未达到亚圣的高度。在汉唐,孟轲也不过是跟子思、荀况,后世的扬雄等人并称的儒家先贤之一。直到韩愈横空出世,推崇孟子,并创立道统论,说明了儒家道统是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最后由孔子传给孟子。而“轲之死,不得其传矣”——轲是孟子的名字。   不过韩愈并没能一下扭转儒林对孟子的看法,就算到了现在,儒家学者中仍有许多反对者。如司马光就不喜欢孟子,反而推崇扬雄和荀况,曾经说过“唯独荀子、扬雄二人,排攘众流,张大先王正术,使后世学者借以明了王道所在。”   韩冈在程颢那里,没少听他批过司马光的学术观,说司马十二空谈至君尧舜上,鉴史知得失,却不知儒门大道之所在。   但在韩冈想来,司马光毕竟是写出《资治通鉴》这本帝王学教材的人物,当然不会喜欢孟轲民贵君轻的观点,甚至著《疑孟》,说孟子是“为礼貌而仕”,“为饮食而仕”,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跟此前一位有名的学术大家李觏一样,都视孟子是“五霸之罪人”,以仁义乱天下。儒家道统也不是如韩愈所说的自孔子传孟轲。   但王安石尊崇孟子,程颢程颐尊崇孟子,而韩冈的老师张载也一样尊崇孟子。不论从师传角度,还是日后参加科举的角度,韩冈都有理由去研读孟子的文章,去研究从孔子传曾参,曾参传子思,再从子思传给孟轲的这一儒学支脉的理论——孔子述《论语》,曾参著《大学》,子思著《中庸》,而《孟子》自然是孟轲的著作。朱熹总结出来的四书,其实就是这一支脉的流传。   只是不过韩冈没能读多久,一个让他想不到的客人上门来拜访。韩冈只听了通名,连忙放下书,快步出门去迎客——秦凤道上有名的老军医仇一闻竟然来古渭寨找他。   站在门口,仇一闻鹤发童颜,雪白的尺半须髯,飘飘有仙人之态,身后一个小药童,背着他的药囊。   一见仇一闻,韩冈赶忙行礼,仇一闻的年纪和人望摆着,德行又高,容不得他摆着官人的谱。直起腰后,他便责怪道:“仇老,如今天气暑热,你怎么还在道上奔波?!等天气凉下来再走不行吗?”   “唉……”仇一闻叹了口气:“老夫是向韩官人你求援来的。”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四)   “求援?”韩冈本是把仇一闻往门里请,听到这一句,动作便停了,奇道:“这秦凤路上谁还能给仇老你脸色看?”他在秦凤路上行医多少年了,救下的人命成千上万,任谁也得给他一点面子。   “韩官人你也太看得起老头子了。”仇一闻唉声叹气,“官人们要跟老头子过不去,老头子就要躲着走。老天爷要收人时,老头子的脸面也一样没处挂。就像前些日子,老头子在夕阳镇上碰上个卖炭人家的女儿肚子大了起来,说是偷了人吧,可有了喜也不至于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而且才三四个月就大得跟十月怀胎的样子,实在不对劲,便把老头子请了去。老头子过去把了脉,的确不是个喜脉,当是怀里生了痈,但看她肚子胀起来的样子,怎么施针下药,这肚里的痈都是消不下去了,也只能等死。韩官人你说说,这老天爷硬是要收人的,该是怎么个救法?”   “开膛破肚,把瘤子给割出来。”韩冈一点后世的医学常识还是有的,不过肚中的瘤子长得这么快,多半还是恶性,即便在千年之后也不是那么容易能救回来。   不过韩冈也不能在仇一闻面前表现自己多有见识,立刻就说道:“仇老,小子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当真是一窍不通。也就是在……”   “好了,好了,”仇一闻虽是求人,还是不改倚老卖老的脾气,打断了韩冈的推脱,“这事老头子也知道。韩官人你要藏着掩着,谁也没办法,你真的把人给救回来也就认了。”   韩冈摇头无奈地苦笑两声,看来仇老头是认定他身怀医术了。不过这也难怪,普通人对医道并不了解,所以韩冈的话还能蒙混过去。但仇一闻老于医药,当然知道韩冈主持的疗养院究竟有多难得,而他对于五行生克用于医道上的见识,又是如何发人深省,怎么可能是跟萍水相逢的一个普通道士聊了两天,就能学到的?   天气燥热,门边树上的知了大合唱也是让人听着头疼。站在门前说话的确不是礼节。韩冈请着仇老郎中进了待客的厅中,谦让两句各自坐下,又让人送了茶汤上来,他才重又问起,“既然仇老你不是来找小子教训医术上的事情,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也就是月前的事,老夫的一个徒儿在秦州城里做着郎中,不巧医死了一个两岁的小娃子——其实也不能算他医死,本就是病重。老夫的徒儿只是扎了两针,又开了个药方,到了第二天就没救了。现在那家人把老夫那徒儿送进了大狱里,说是要治他个庸医杀人的罪名。”   “这样就告了?”韩冈难以置信。   医生治死病人,尤其是幼儿,在此时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连当今天子的子嗣都是生一个死一个,若是这样就要治御医的罪,太医局里就没活人了。韩冈眼前的这位老军医,他的医师生涯中,怕也是亲手给几十个小儿送过终。   所以韩冈听着有些糊涂,心里也是奇怪,“此事应该不大啊……难道是六七十岁才生的独苗?”   仇一闻摇头:“死得是个小幺儿,前面还有两个三四岁的哥哥。”   啪,韩冈一拍桌子,心头有些火气,“那还告个什么?!这等夹缠不清的人家,仇老你在秦州城里找个熟人说上两句公道话,也就过去了。世上有几家没夭折过小儿,天家都免不了的事。这都要递状子,日后谁敢做医生?”   “谁说不是呢……可老头子的脸面不够用哇。”仇一闻继续叹气,“老夫平日里从来不进官宦家的门,医的多是平头百姓和军汉,真要有事求人的时候,认识的几个军头,根本派不上用场。官人你是管勾路中伤病事,又跟着管蕃部的王机宜,说起来这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这又是从何说起?”韩冈更糊涂了,路中伤病事指的是军中伤病,勉强也可以附带上军中家属,但与平民无碍,而王韶的提举蕃部,与医药之事更是不搭界。   “病家身在军中,我那徒儿跟蕃人又有些瓜葛,这不是正好两边都对得上?”   这根本是强词夺理!韩冈都想掀桌子了,“哪里对得上!?”   而且这仇一闻人老嘴碎,说了半天都是夹缠不清,说不到个点子上。韩冈深吸一口气,平了心头火气,“仇老,你还是把此事来龙去脉给小子从头到尾地分说一下,那样,小子才好知道该如何去做。”   “老夫方才也说了。就是秦州城里一家小儿病了将死,找了几个医师都不敢开药方,摇头就走了。最后找我家徒儿去治病。我那徒儿心肠软,虽然那小儿是没救了,可他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把死马当活马医,开了个偏方。只是他自不量力,到最后还是没能救回来。那苦主就恨起来了,揪着说我那徒弟是庸医杀人。”   庸医杀人的确是要治罪的。照书上方子开药,治死人还有个说道,但如果别出心裁,不依正方,添减药方中的君臣佐使,致人于死的,依着疏律,韩冈记得那是要徒两年半——也就是劳教两年半。   “哪是徒两年半!真要这么轻,老头子也不会来找韩官人你了。”仇一闻急了起来,雪白的胡须直颤着,“现在丧家是告我那徒儿是违方诈疗,诈取钱财!本是要以盗论,现在又死了人,论罪是要被绞的!”   “绞?!”   韩冈真的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了。违方诈疗骗取钱财和不依正方致人于死,都是疏律中的条款。但在唐律疏议中,这两条关于医生的条款,其实很少被使用。药医不死病,真的药石无用,家属一般也就认了,谁还会跟医生过不去。要是这件事传扬开去,以后也没哪个郎中敢去上他们家的门了。   该不会碰上了北宋版的医闹了吧?可如今的时代,普通人比后世仍可算得上是淳朴,由于极高的幼儿夭折率,也不可能有人会对夭折一个不是独苗的小儿就闹得天翻地覆。而就算病家闹上一通,也换不来多少赔偿,只会让其他医生对他们家望而却步。   “仇老,你应该还有话没说出来吧?”韩冈眼神一变,如刀一般刺着仇一闻。他可不信事情会有仇老头说的这么简单。   “唉……”仇一闻又长吁短叹了一阵,磨得韩冈快没有耐性了,他才把整件事的关键说了出来,“我那徒儿,不巧是个党项人。”   “党项人!?”   仇一闻点点头,“就是党项人。”   一个党项人,在汉人的国家里治病救人,这是什么样的精神?韩冈没去想这个问题。但一个党项人把人治死了,病家又在军中,很可能跟西贼厮杀过不知多少次,他们看着死去的儿孙,会有些不好的联想,也是可能的。这只能算是仇一闻的徒弟运气不好,还有就是太多事。   不过话说回来,真要说起民族成分,大宋这边的党项族人其实为数不比西夏少到哪里去,忠心耿耿的也不少。河东有名的麟府折家,就是党项人出身,但他们家从宋初便归附,跟契丹、西夏打了不知多少年,是有名的将门世家。而近一点的镇戎曲家,也是有着党项血统。   据韩冈所知,在秦州城中的几个衙门里,也有不少党项人在做事,而缘边的寨堡,也颇有几个党项籍吐蕃籍的军头。关西一带蕃人部落数不胜数,人丁也不比汉人少到哪里,单是秦州就有大小部族数百,在边境军州中,看不到蕃人才是怪事。异族在秦州坐馆,其实也不能算出奇。   “光是为了个党项身份,就把人送进大狱,这实在有些过分。若是一切都如仇老你所说,我肯定会要为令徒分辩上几句。”韩冈摇摇头,以民族成份取人,却是把那些忠心于大宋的异族往外推,并不是件有长远眼光的作为。   仇一闻听着大喜而起,向着韩冈拱手深揖,“那老夫就为我那徒儿多谢韩官人了。”   韩冈连忙站起身,扶住他的双臂,拦住仇一闻的行礼,“仇老的礼小子可当不起。”   一番谦让之后,韩冈和仇一闻重新坐下来。   喝了两口茶,韩冈突然想起一事,仇一闻还没跟他说清楚过病家的身份呢。前面仇一闻说是病家是军中人,但以仇一闻在秦凤军中的人望,怎么还会有人跟他过不去?逼着仇老头子在大热天里,赶到古渭来找他韩冈?   韩冈越想越不对,这老头子是不是故意把我绕了进来?   他连忙问道:“仇老,不知今次究竟是哪一家这么跋扈?无论县里还是州里,都不会让他这么胡闹吧?”   仇一闻慢慢地抿了口茶水,然后轻描淡写地说着:“是窦副总管……”   仇一闻声音不大,韩冈一时没有听清,问道:“谁?”   仇老狐狸放下茶杯,抬头望着韩冈,说道:“是秦凤路上的窦副总管。”   “窦舜卿的孙子?!”   “重孙。”仇一闻为韩冈更正。   “就当我没听到这回事吧!”韩冈心里想着,“这开什么玩笑!”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五)   韩冈是个乐观的人。一直以来,他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自信凭借自己的才智和能力,无论前路有何阻碍,他都能一剑斩开。即便斩不开,也能设法绕过去。   但他的思考方向,却是一贯的偏向阴暗面。凡事都会先往最坏的方向去考虑,总是不惮于从最卑劣的角度去揣测人心。   而事实,往往证明了他这种做法的正确性。   当听到仇一闻说他徒儿的这桩案子牵连到秦凤路副都总管窦舜卿,这位与王韶一派互相攻击的死敌,韩冈便一下提高了警惕。   是阴谋,还是巧合?   韩冈无意去头痛事实为何,他只会去往阴谋的方向去思考,去准备。   他有理由怀疑这是窦舜卿针对他的阴谋。在王韶身边为之奔走、有时又会出点计策的助手,创立疗养院帮王韶收拢秦凤军心的得力干将,韩冈的这个身份已经为秦州官场所公认。   窦舜卿想要打击王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那个万顷变一顷,一顷变没有的弥天大谎,就是他的得意杰作。可是如今,窦舜卿自己心中也应该清楚,在王韶已经立下军功的情况下,他针对王韶的计划是越来越难以成事。   既然如此,就得换个方向。   如果不能动得了本人,那就从他身边人下手。反变法派怎么对付的王安石,窦舜卿他们也会怎么对付王韶,而且李师中都已经做出了榜样——虽然他的阴谋为王韶和韩冈所破坏,还让反王韶的阵营折了向宝这个大将。但对付韩冈,终究要比对付王韶要容易……   心中思量迅如电闪,韩冈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有的收敛,但眼底的寒芒却愈发的锋锐摄人起来。   “仇老,你这可是欺负小子年轻啊……”韩冈笑吟吟地说着,但说的话却毫不客气。   仇一闻知道自己在说事的时候玩了一点狡狯,但他也不在意韩冈现在的心情,“老头子不是怕韩官人你听到窦副总管的名字就退缩吗,就跟老头子此前找过的那几个没胆的家伙一样……”他盯着韩冈,“韩官人,你前面都答应了,现在该不会说不干吧?”   “这可难说。”韩冈的笑容渐次收敛起来,眼中寒意更盛,“只许仇老你诳我,就不许我反口吗?既然要跟窦副总管打交道,这事我可是还要再想想。”   仇一闻沉默了下去,眉间沉郁渐次凝起。韩冈喝着凉茶,似无所觉。两人都不说话,厅中一时静了下来,窗外的蝉鸣越发地变得聒噪。赤日炎炎,掠过小厅的穿堂风都是热烘烘的。   韩冈的视线漫无目标的地厅外游走,透过竹帘,院中的地面都在反射着阳光,白晃晃地眩眼。   一开始韩冈听说患儿的家属把医生送进大狱,韩冈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因为不符合如今的实际情况。但如果是窦舜卿想借着仇一闻的手把自己拖下水,那就能说得通了。不过死得的是窦舜卿家的重孙子……窦解应该才二十出头吧,就有三个儿子了?!韩冈晃了晃脑袋,没心思去赞叹窦解少年时的惊人战绩。   以上的猜测也有可能是把窦舜卿他们想得太聪明或者是太阴险了一点,说不定今次的事故真的是意外而已。不过,一旦韩冈为仇一闻的党项弟子出头,那么就算早前窦舜卿没有这个意思,但他身边的人,也会提醒他把西夏、党项郎中和韩冈,用一根绳子拴起来。韩冈曾经给陈举一党栽了个西贼奸细的罪名,他可不想弄出个现世报的笑话。   仇一闻是个好人,在秦凤路上做了几十年的医生,不知救治了多少人。但他的声望斗不过窦舜卿的权位,所以他来找韩冈帮忙。但从自身安全上讲,韩冈他不可能去帮他,去帮他找窦舜卿说话,把他的党项弟子从大狱中摘出来。   韩冈若是这么做了,不是递了把刀给窦舜卿,就是自己把脖子伸到绞索里——两者的分别端看今次的事件是否是窦舜卿的阴谋——结果都是找死。   但韩冈也不想就此得罪仇老郎中。他看着仇一闻的脸色,已经冰冷如寒冬子夜。如果自己真的说个不字,他多半就会掉头就走,再也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这对韩冈维持在秦凤军中的声望很不妙。   毕竟韩冈在甘谷疗养院中,得到仇一闻的帮助很多。而且他手下的一众以朱中为首的医师,也是受到仇老郎中不少指点。而韩冈的名声也是仇一闻先帮忙捧起来的。   受人恩德总得回报。韩冈当然不会自己跳进窦舜卿的陷阱中去,但他还是有着变通的办法。   “仇老。”韩冈重新挑起话头,仇一闻头转了过来,脸色还是难看。   “在下从来都不喜欢被人诓骗,若是平常有人如此戏弄于我,我可是掉头就走。不过这也是仇老你第一次求我办事,在情在理,我也不能拒绝。这事我会帮着你想办法的。”   听韩冈说到这里,仇一闻脸上开始晴转多云。   韩冈继续道:“窦副总管位高权重,我区区一个从九品跟他攀不上交情。不过在王机宜和高提举面前,我还是能说得上话。通过他们跟窦副总管讨个人情,只要窦副总管为自己的重孙气得不是太厉害,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仇一闻已是变得喜上眉梢,没口地谢着韩冈。一直看着他反应的韩冈心情为之一松,看起来仇一闻并没有参与到窦舜卿可能的阴谋中去。   “今天仇老你奔波劳苦,暂且歇息一天,等明日,就请仇老你和小子一起回秦州。想来这件案子不会这么快就判下来,就算判了也要等大理寺批下来,在入秋后才会动手,我们还有点时间。”   韩冈把事情丢给王韶和高遵裕,让王韶和高遵裕他们去跟窦舜卿打交道,而将自家从陷阱中摘出去……不过要先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做个预防,省得他们以为自己是祸水东引。   仇一闻听了韩冈的话去休息了,韩冈则是忙碌起来,因为比他原定的计划要提前了几天离开,他不得不将忙着安排着疗养院中的一应事务。接下来,一宿无话。   次日一大清早,韩冈就和仇一闻一起启程返回秦州。作为寨中地位最高的文官,就有这个好处,不用理会比他高品的两位武臣的话,可以自行决定行止。   韩冈骑马,仇老郎中坐车。也不避白天暑热,韩冈和仇一闻从清晨到入夜,都奔波在路上。几天后,到了陇城县,他们便如愿以偿地赶上了王韶一行。   “玉昆,你怎么来了?”韩冈被引进王韶的房间,房间的主人便惊讶地问着他。在计划中,韩冈至少要等到古渭疗养院中的蕃部轻伤员大部分痊愈后才会回返。   “因为有件紧急事务要想机宜你禀报?”   王韶清楚韩冈不是会一惊一乍的性格,他回来得这么急,那当是一件大事了:“什么急事?”王韶追问着。   韩冈便把仇一闻的党项弟子被窦舜卿下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王韶说了一通。   王韶随即陷入沉思,韩冈的行动已经明确地向他做出了暗示,他很容易就看穿了韩冈到底想说些什么。   他的言下之意,让王韶觉得匪夷所思,窦舜卿至于用这个策略吗。“玉昆,你这是不是误会了?”   “不知窦副总管说秦州只有荒田一顷四十七亩,是不是误会?”韩冈立刻反问。   不管是真是假,先把罪名栽给窦舜卿再说,不然怎么请得动王、高二位?若无必要,王韶和高遵裕都不愿跟窦舜卿打交道。但看到窦舜卿都欺上门来了,他们却没有不还手的道理。正好窦副总管本有前科,不由得王韶不信。   王韶沉吟着,过了一阵,他问道:“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窦舜卿这是挖坑陷人。只要我不踩上去就行了。”韩冈接着话锋一转,“但仇老曾有助于我,此事虽小,我却不能不报。所以想请机宜跟高提举说一声,请他出面把仇老的那个弟子救出来。”   韩冈知恩图报的想法,王韶倒是很赞赏。而且窦舜卿能害他王韶,能害韩冈,却不能害了高遵裕。让高遵裕出面,窦舜卿也只能干瞪眼。   王韶随即将高遵裕请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韩冈的分析跟他一说,高遵裕毫不怀疑地相信了。窦舜卿曾经陷害过王韶,高遵裕也道这事他做得出来。   太后的叔叔沉吟着,自家的事老是被人阻着让他很是心烦:“总是让窦舜卿之辈算计来算计去,也不是个事。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惧他半分。但有千日做贼的故事,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照我说,还不如辛苦玉昆一次……”   韩冈的脸色为之一变,心道“该不会……”   果然,就听高遵裕道,“……将计就计,让窦舜卿自食苦果。”   “麻烦了。”韩冈暗自叫苦。王韶和高遵裕可能的反应他都有预测过,将计就计反过来害窦舜卿一下,也是可能性之一。而且还很高,因为王韶和韩冈此前对付向宝的手段,也可以归入将计就计的这一类。   但韩冈可不喜欢这一手。   高遵裕看到了韩冈的脸色,他笑道:“玉昆你是不用担心的。有你此前的功劳,天子不会相信窦舜卿的话。窦舜卿想做的,也不过是把你弄进大狱,好好地教训一番。等回秦州,你就住进我家去,有我保着,看他怎么抓人。”   “仇老已经七十多了,可吃不住牢狱之灾。”   “跟你一样,我也会保他的。”高遵裕答应得很快,但韩冈在他脸上没看到半点诚意。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六)   烈日高照,除了躲在树荫里得意地欢叫着的夏蝉,就只有藉水的水流声哗哗不绝地响着。道边草木的叶子都在烈日下蔫了下去,但沿着四丈宽的官道,迎面走来。   他们虽然人数不多,装束更是五花八门,但气势昂然,俨然一支胜利之师。高高举起的旗帜比起路边蔫掉的叶片要精神许多。而他们所骑乘的战马,大概是受到主人心情的影响,各自踏着轻快的步伐。路边悦耳的流水声是欢快的进行曲,为他们的前行做着的伴奏。   在夏日艳阳下,越过陇城县城与秦州州城之间的三十里地,两名秦州西路蕃部提举所率领的队伍却没有半点疲累的模样。高遵裕脸上的笑容也随着他们离秦州越来越近而更加灿烂,完全不在意从额头上滚滚留下的汗水,这样的笑容一直持续到他看到空空落落的秦州东门。   青唐部在渭水边胜利的消息,应该早在三四天前就抵达秦州,而王韶他们的行程也应在两天前送到秦州州衙之中。但理应迎接凯旋大军的官员们,却一个也没有出场。空空荡荡的城门前的道路上,只有知了在叫着。   高遵裕的脸一直黑了下去,挂得老长,而王韶却是开怀大笑,韩冈也是轻笑了两声,对高遵裕道:“他们气急败坏了。”   想了想,他又添了一句,“心胸如此,此辈不足虑。”   李师中现在还坐镇在陇城县。在王韶他们驻扎在陇城县的昨日,李师中是随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往北去视察水洛城了,正好避过得意洋洋的王韶和高遵裕。   而留守秦州城中的窦舜卿则是又病了,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总是病得很及时,又痊愈得很及时。他的健康状况只跟局势有关,情况不对就缩头做乌龟的本事,也只有他这个世家弟子,才能玩得这般娴熟流畅。   至于向宝,他杜门不出已有多日,倒不是因为不想看到王韶和韩冈他们得意的那张脸。秦凤都钤辖即将调回京中的传闻已经在秦州城中传扬开了,秦凤路的官员们都是现实得很,就等朝中发来的公文证实,对向宝发出命令都是采取拖延无视的态度。这种情况下,向宝也只有选择关起门,在家扎王韶、韩冈的草人。   王韶和韩冈对此早有所料,他们过往的经历已经告诉他们今次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但高遵裕不同,他对这般无礼的待遇毫无心理准备,正在兴头上却被当头浇了盆冰水。心头却并不是发寒,而是一阵难以遏制的邪火。   “等到朝廷封赏下来,就可以让李、窦二位好好看看了。如果那时他们还在秦州城的话。”   韩冈越来越看不起李师中、窦舜卿之辈,心胸狭窄的模样让人发噱,如果换做是自己,笑着上前亲切拥抱都没问题,何况出城说些恭维话?   他又回头看看青唐部的两支队伍,无论俞龙珂还是瞎药,神色都起了点变化,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出问题。他提醒着王韶和高遵裕,“机宜、提举,不能让得胜归来的将士在城外久等。”   王韶立刻会意点头,“不用理会他们这群鸡肠鼠肚之辈,大张旗鼓,让全城都知道,王师得胜而归!”   ……   在城中安顿随行蕃部近三百人的队伍,是个不小的麻烦。秦州军中排在前三的人物都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弄得下面也是有样学样,但最后把高遵裕这张虎皮拉了出来,韩冈还算轻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仔细挑选了得力的吏员,让他们好生招待这群立了功的蕃人。又跟俞龙珂和瞎药打了招呼,请两人约束一下他们这些不懂礼数的手下。韩冈倒不怕俞龙珂和瞎药现在还能闹出什么事,已经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一切都由不得他们。但他们手下的一群蕃人,却都不是省事的主,如果在秦州做下浑事来,李师中的弹劾就又有好题材了。   “本官已经下令让人在营地外好生护卫,防止有人骚扰贵属。族长你完全可以放心自己的安全。”   同样的话,换了个人称,韩冈又对瞎药说了一遍。   不过两人都是聪明人,都知道宋人对他们这些蕃人的顾忌,也清楚韩冈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说这番话:“韩官人放心,不会让官人为难的。”   韩冈自营中出来,冲在外面领了一队骑兵的王舜臣点了点头,“这里的一切都拜托王兄弟了。”   王舜臣对韩冈拱了拱手:“三哥放心,不会让他们闹起来。”   韩冈笑了一下,走近了,反手用手指对身后的营盘一指,“有机会多表演一下你的箭术,给他们每一个人的都好好见识一下。让这些蕃人知道,秦凤路除了刘昌祚,还是有个堪比李广的神箭手的。蕃人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不要怕冲突,只须小心不要弄出人命。出了事,我会帮你的担着。”   王舜臣连连点头,韩冈赞了他两句,让他听得浑身都舒坦。他龇着牙笑着:“三哥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俺肯定会好好跟这群蕃子谈谈心的。”   把蕃部的事处置妥当,向王韶、高遵裕禀报过,韩冈又想起他自己手边的事来。   仇一闻已经被高遵裕惦记上了。现在高遵裕正恨着窦舜卿,任何能让副都总管不痛快的手段,他都不介意用上一用。   高遵裕不是心胸宽广的人,以韩冈这些天来对他的了解,新任的蕃部提举跟李师中、窦舜卿都是一路货色。对功劳很贪,对责任则无心负担,而对他人的不敬,却是狠狠地记在心底,想着等到时机就去报复。   韩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高遵裕去玩他的小手段。就算不能把仇老郎中的徒弟救出来,也不能让仇一闻也跟着陷进去。对于高遵裕玩着阴谋诡计的手段,韩冈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弄到跟自己有交情的人身上,韩冈却不能忍受。   把仇老头子安排到自己的家中,让严素心和韩云娘好生款待。韩冈便想问一下这里的地头蛇,仇老郎中的弟子现在的情况究竟如何,还有这件事,仇一闻到底说得是真是假——不是说仇一闻说谎,而是同一件事,不同人持有的看法都不同。谁也不能保证仇一闻说的事情,不是被他的立场所扭曲。   他找来李小六,吩咐道:“你速去把王九和周宁都叫来,说我有事问他们。”   王九、周凤已经在成纪县衙做了半年多了,县中内外的一应事务都已经熟悉。而他们与州衙吏员之间,多少也应该有些交情了。要询问州狱中事,少不得要通过他们。   州衙所在的县治,知县都管不了城中之事。州城内的大小事务,都是由州衙处理。就如成纪知县,他就只能管辖秦州城外的成纪县辖区,对城墙以内,却没有插足的余地。   仇一闻的弟子是在城中为窦舜卿的重孙诊治,那他现在的位置,只会位于州衙大狱之中。而韩冈虽是在州衙内做事,但经略安抚司与秦州是两套班子,只是统领两套班子的是李师中一个人罢了,而两边下属的官员,都是互不干涉。也只能希望那几个被他安插在成纪县衙中的钉子,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很快,王九和周宁来了。他们见了韩冈,就立刻恭喜他又立新功。而韩冈不说废话,直说道,“今次请你俩来,倒是有桩事要问你们。”   ……   窦舜卿这几天心情正不好,在院中的树荫下坐着,死板着脸,两个婢女不断地摇着扇子,也没能扇去他心头的火气。   日后快近天顶的时候,窦舜卿的长孙从院外进来,向他行礼请安。   “怎么才回来?昨夜到哪儿去了?!”窦舜卿看着孙子青黑色的下眼圈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亲儿子死了,也不见你难过一下!镇日地往青楼里跑,也不好好读点书出来!”   “死了再生就是了,也不是生不了。”窦解对死了个儿子毫不在意。只是他看着窦舜卿的脸色沉了下去,连忙转口道:“给幺儿治病的那个党项郎中肯定是西贼内奸,奉了西贼的命要害我们一家。”   窦舜卿有些疲累地摆了一下手:“这事就随你去做,别把事情闹大。”   “怎么能不闹大?”窦解这时神秘兮兮地凑到自己的祖父耳边,“大狱里的党项郎中是个叫仇一闻的游方郎中的弟子。而仇一闻,如今却是一直都在帮着灌园小儿弄什么疗养院,在军中收买人心。任用西贼奸细的师傅,韩措大这究竟是安得什么心?”   窦舜卿眼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孙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着:“这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孙儿打听来的。”   “胡说!”窦舜卿对自己的孙子哪还不了解,他能打听青楼里的头牌花魁喜欢什么颜色的肚兜,却不会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半点。   “管他是谁说的。能把那个灌园小儿整治一番,岂不是一桩美事。把他弄进大狱里好生料理一顿,说病死也就病死了。种家的人都能瘐死,还怕弄不死个灌园措大?”窦解扭着手狞笑起来,“这也能让人知道爷爷的手段。”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七)   “啪!”的一声脆响。窦解唇角的狰狞笑意还未收起,便被窦舜卿的一巴掌给打歪了嘴。他捂着右脸,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祖父。   窦舜卿狠狠收回手,又剑指指着窦解鼻子,怒声喝骂:“小畜生,你这是给人当刀使还不知道!要是能这么容易就把灌园小儿弄进大狱,向宝能不做?他给王韶、韩冈欺了多少次,可他直接动了韩冈一下?他是武将。我也武将。可那灌园小儿可是文官!”   他一个武将把文官关进大狱?!是嫌御史台里的那些乌鸦太清闲了吗?   国朝左武右文,文官斩武将天经地义,若是反过来,武将囚了文官,那就是通了马蜂窝。那时候,文官们可不会管什么党争政争了,压制武将的跋扈才是大节。   狄青领兵平侬智高,归入他帐下的文臣数违军令,狄武襄都不敢动一下。窦舜卿虽自视甚高,也不觉得自己能跟当时领军在外的狄青比权势。   窦舜卿斜睨着自己的孙子,看着这小畜生,心头就是一阵火发。随随便便就听信人言,也不好好想想,当真要害了全家,“说!到底是谁把这些话教给你的?”   看着祖父须发怒张,窦解给吓得脸色发青,嗫嚅道:“……是个叫王启年的小吏。”   “小吏?!骗鬼去!”窦舜卿霍地站起身来,抬脚就把孙子踹得老远,也只有在这时候,他才表现出了一名武将的灵活身手,“都这时候了,你还敢骗我!”   窦解吓得更是厉害,一翻身,端端正正地在地下跪着,涕泪横流地哭喊道:“真的是王启年,真的是王启年,孙儿不敢欺骗爷爷!”   窦舜卿看着孙子的神情不似作伪,心知应该说得是实话,他不耐烦地叱骂道:“从今天开始,不许你出门半步。若敢违命,看我不打断你的两条腿!”接着又重重地一拍石桌,一声暴喝“滚!”   窦解连滚带爬地瘸着腿出去了,窦舜卿余怒未消,他在石桌上端起一碗凉透了的香薷饮子,正待要喝,却想起来两名给他打扇的婢女从头到尾看到了方才的这场好戏。   窦舜卿回过头,冰冷的眼神扫过。两名婢女还算聪明,连忙跪下,身子微微颤抖着等待着他的发落。   “……方才的事不许说出去,否则拿家法杖死尔等。”窦舜卿威胁了两句之后,一挥手,“你们下去!”   婢女忙叩头谢了窦舜卿的恩典,站起身急急地出去了。   院中只剩窦舜卿一人。午后的阳光热辣辣地射在地面上,热浪滚滚,暑气逼人。没了身后扇来的凉风,短短片刻,窦副总管已是汗流浃背,而他的心情更是烦躁。   他的这个孙儿也不知受了谁的撺掇,竟然在他面前出这等馊主意。说是一个小吏的建议,这窦舜卿可半点不信。一个小吏哪有此等心术,肯定是受了谁人的指派,来诓自家的孙儿。   窦舜卿心不在焉地一口口喝着冰凉的香薷饮子,就算喝干了,也没有发觉。端着茶盏靠在嘴边,他心中却在计较着。站在王启年背后的,究竟向宝还是李师中?   现在秦州城内,跟王韶结下解不开的怨仇的,除了他们两个也不会有别人了。   他们打得也真是好算盘,让自己出头跟王韶再斗上一场,他们却站在后面看热闹,捡便宜。   想让我出头为你们火中取栗?窦舜卿眯起了眼,眼角纹路深深。   那个灌园小儿已经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就算他误用了西贼奸细,也不过斥责两句,罚个半月一月的俸也就过去了。怎么也治不了重罪,最多是在狱中关个两天就了不得了。   而且指称没有治好自家重孙的党项郎中就是西贼奸细,这件事在秦州处理掉并没问题。但若是闹大了,让王韶和高遵裕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传到京中,却会变成一个笑话,怕是会惹怒天子。   不过窦舜卿转过来一想,如果不是让他来动手,这个计划其实也不差。因为本来的目的就不是把韩冈治罪,而是把他治死。   韩冈看着高大健壮,但听说他半年多前才得过一场大病,躺在床上也是半年,元气不是这么好恢复的。把韩冈弄进大狱,只要把他关个几天也就够了。狱中动点手脚,出来就只剩半条命,活不了几天。   换做是李师中,当能名正言顺地将其弄进狱中。   窦舜卿想了想,觉得把这事转给李师中也不错。正好试探一下他。就看着秦凤经略使是不是幕后的主使了,如果不是,他应当对这个计策感兴趣的。   ……   王九和周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韩冈面前,腰背谦卑地微微弯着。经过了这么多事,韩冈在秦州的威名日盛,两人在他面前不敢有丝毫不恭。   尤其是今次听说他领命说服青唐部的蕃人出战,斩首一千一百多级,凭借如此的战功,眼前的这位韩官人,肯定又要加官晋爵。早早地抱上的粗腿眼见着越发的粗壮起来,王九和周宁的心中也是兴奋不已。   他们的想法都在脸上写着,韩冈也都看在眼里。既然两人都已经打定主意在自家门下做牛做马,就没必要跟他们说废话,韩冈直接问道:“尔等可知近日窦副总管家将一个郎中送进了大狱?”   “这事小人知道。”王九和周宁一齐开口。   “知道就好!”韩冈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果然在州衙中有些关系,“你们就把你们知道的一个个说来。”   “窦家这件事做得不地道。”这次周宁抢先一步,“窦七衙内不过死了个幺儿子,就把郎中绑着送进了衙门里。说是要告他妄改方药,诈取钱财,听说还硬是要将那个郎中绞了,祭窦副总管的重孙子。”   “现在秦州城里的人也都说窦家实在太跋扈了一点,哪个郎中能拍胸脯说自己没医死人过?真有这本事,也能做第二个孙真人了。俺浑家这些年一共生过三个,就一个小二活下来了,俺也没说把郎中拉去衙门里报官。”   “其实这就是窦七衙内要出一口气。自窦副总管来到秦州,窦七衙内在街市上横行霸道,已经闹出不少事来,有他爷爷在,秦州城中也没人敢惹他。今次他幺儿重病,先请的几个郎中知道窦七的为人,全都不敢下针开方,摇着头就走了。偏偏就那个郎中不知进退,开了药,也施了针,可是窦家的幺儿还是死了。正好这个背时的郎中还是个党项人,跟秦州城里的其他郎中都没什么来往,说绑了也就绑了,也没人愿为他出头。”   “啊,对了!”周宁突然叫了起来,他想起了一件事,“这位党项郎中据说是仇老的弟子,靠着仇老的面子,所以他的医馆才能在秦州城中开张。”   “我问得不是这些。”听着两人说了一通,韩冈摇了摇头。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传在外面的留言,而是藏在内里的隐情和伎俩,“你们可知最近有谁去狱中见了他?”   王九和周宁对视一眼,一起朝韩冈摇头,“这个却是不知。”   周宁这次又抢先一步,他对韩冈道:“请官人给小人两个时辰,小人很快就给官人打听回来!”   “俺一个时辰就够了。”王九像是在跟周宁竞价,一下就把价钱喊低了一半。   “小人其实也只要一个时辰!”   “好了。”韩冈不耐烦地说着,“你们一起去!快点把事给问回来。还有……要小心一点。”   两人会意,一齐开口道:“官人放心,小人绝不会说是官人要小人来查问的。”   周宁和王九急着走了,各自去发动他们的关系,为韩冈打听消息。   “仇老怎么样了?”韩冈回头问着。韩云娘便从小厅的侧门走进来。方才厅中有外人,小丫头也不便抛头露面。   “仇老爷子已经睡下了。”韩云娘答着话,手上则是端着一杯解暑的酸梅汤,递给韩冈,“这是素心姐姐做的,用井水冰过了。她现在正在厨房里,说是三哥哥你奔波劳累好些日子,要为三哥哥做一些补身子的菜。”   韩冈眉头挑了一下,这都叫起姐姐妹妹了?看起来严素心和韩云娘的关系已经处得很不错的样子。   笑着接过茶盏,立刻从指尖处流过一丝冰凉。素色的瓷面上凝着一片细细的水珠,还没喝下去就解了韩冈一身的烦热。揭开盖子,喝下一口酸酸甜甜的汤水,冰澈的清爽感觉从喉间一直传进腹中。   韩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还是在家的好。只恨总是有人不肯让他清闲下来。   见着韩冈刚刚回家,就忙着把人招来问话,忙得不可开交的模样。韩云娘很乖巧地走到韩冈身边,蹲下来帮他捶着腿,扬起小脸问着:“三哥哥,出了什么事?”   韩冈抬手轻抚着云娘的头,发丝柔柔细细,像是在摸着一只可爱的小猫,他轻轻笑着:“没什么,只是一些跳梁小丑不肯下台,想强留在台上多翻上一阵子罢了。”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八)   王启年战战兢兢地跪着,头也不敢稍抬。可背上依然传来一阵沉甸甸的压力,被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盯着,就像有一块千钧巨石压着,让他连呼吸都艰难了起来。   见着王启年心惊胆战的模样,窦舜卿则是益发的不信给自己家的七哥出主意的会是这样胆小如鼠的小人物,他身后肯定是有指使者!   窦舜卿慢吞吞地喝着茶,让王启年跪了好一阵。他才放下茶盏,慢悠悠地说道:“你倒是好胆!”   王启年将脸贴在地板上,连声说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王启年的胆子有时大,有时小,端得要看情况和面对的是谁。在对百姓敲骨伐髓以及钻官府空子的事情上,他是胆大包天,而在动动手指头就能送他归西,而且根本不需担心罪名的窦舜卿面前,王启年则是胆怯如鸡。   不过到了这时候,他还是不明白,窦舜卿找他究竟为了什么?   今早他去衙门时,被龙干桥边的郭铁嘴叫住,说他今天印堂发黑,必有灾厄。王启年听了,就一脚踹翻了算命摊。但现在他后悔了,早知有这档子事,就该耐下性子问问该怎么禳解才是。   “你给我家七哥出的倒是个好主意。”窦舜卿的声音依旧慢吞吞的,却说得王启年一愣,难道是为他前日为窦解出谋划策,对付韩冈的事?   窦副总管说完上面两句,猛然间一拍桌,怒声喝问:“说……究竟是谁指派你来的?!李师中还是向宝?!”   王启年几乎被吓破了胆。哪有什么人指派!   窦七衙内看韩冈不顺眼,自己不愿动手,却找他这等小人物作伐。王启年也不愿动手,但窦七衙内总是催他,最后他被逼得实在没办法,正好看到被关入狱中的党项郎中,还有去大狱探他的仇一闻,顺便又联想起韩冈和仇一闻之间的关系,才随口出了个主意。   “没有,没人指派小人。全是小人自个儿想出来的。”王启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若是说他出的计策是受人指使,那他接近窦解就是别有用心,心怀鬼胎,而不是单纯地出了个馊主意,保不准窦舜卿或是窦解就会因此杀他泄愤。   “你认为本帅会信?”窦舜卿冷笑一声,又提醒王启年,“别随口说一个人出来,现在还跟王韶过不去的,城里可就那么几个。”   王启年头脑都乱成了一团糨糊,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啊?真是冤枉。没有别的选择,他也不敢冒险,“小人出得馊主意,实在该死。但要说小人受人指派诓骗七衙内,小人也没那个胆子。”   说完,便砰砰砰地磕着响头,为救自己小命,他磕得煞是诚心,没两下,脑门上就见了红。   窦舜卿眼皮也不动一下,不论王启年怎么推脱,他其实已经认定他是受人指派,而且必然是李师中和向宝中的一人。不过既然王启年是李师中或是向宝的手下,就不好做得太过分,要不然,以窦舜卿的脾气,直接把王启年给杖毙在堂下。   “算了,本帅也不逼你了。”窦舜卿送了口,“本帅只问你一句话,是不是李师中?”   王启年猛摇头,这罪名,他怎么也不敢栽到李师中的头上。   窦舜卿坐了回去,仰头看着顶上的房梁,“原来是向宝啊……难怪。”声音越来越低。   而王启年却是越发的心惊肉跳,怎么都给认定了?难道今天当真要归位。   ……   半个时辰后,王启年晃晃悠悠地从窦府里被赶了出来。走出窦府大门,市井喧闹伴随着热浪迎面而来,让他明白自己还活着。不过连王启年他自己,都弄不清为什么窦副总管没有杀他,而且还赏了他一饼银子。怕不有三四两重,拿去金银铺中,好歹能换回十足贯的大钱。   抬手摸了摸脖子,还是完整的。王启年长舒了一口气,虽然今次吃了一番惊吓,而且到现在还是糊里糊涂,但在窦舜卿面前混了个脸熟,又得了赏赐,好歹也算是靠山了。这番惊吓,吃得也不算亏本。   “王大哥!王大哥!”   王启年出了窦府所在的大街,正要回自己家去,却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却是在成纪县衙中做事的王五。算是熟人,却没什么交情,而且听说他还是因为韩冈才被调到县衙中做事的,王启年现在还不想跟他打交道。   不过王五转眼间已经跑到他的面前,王启年也只能堆起笑脸:“怎么是王五兄弟,今天不用当值吗?”   王五却不听王启年在问什么,拉起他的手:“今天有贵人在前面请王大哥,还请王大哥赏脸。”   “什么贵人?”   “王大哥去了就知道了。”王五说着,就硬拉王启年往路边的一家酒店走。   没头没脑的王启年怎敢去,跺着脚往后退,却有撞到一人,回头一看,却是他更熟悉的王九。   王九上来架住王启年,笑着道:“王大兄弟,还是去了再说。”   王启年几乎是被两人押解进了酒店。夏日的午后,小酒店中生意并不好,只有一桌有人。他看过去,两个站着的伴当,也是成纪县衙的衙役,而且还是同族兄弟——周宁和周凤。客位上的是机宜王韶的随从杨英,而坐在主位上的却是他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   “韩抚勾!”王启年惊道。   刚才还在窦舜卿府中说起韩冈,自己又是出了要害他的主意。现在见到本人,心中免不了就有些发虚。但一想到自家身后已经有了窦舜卿这座三山五岳一般的硬靠山,他的胆气就壮了很多。   王启年主动上前行礼:“不知韩抚勾唤小人过来,究竟是有何训示?”   “究竟是为了什么,王启年,你自己心中应该最清楚!至少不是请你喝酒来着。”韩冈说得很直接,听到王启年被叫入窦府,他没心思再云山雾绕地试探。   “看抚勾说得,小人还真是不清楚。”   王启年抬起头,毫不退让地跟韩冈对瞪着。他在窦舜卿面前吓得瑟瑟而斗,那是因为小命给人攥在手上,但从九品可不像窦舜卿那样,杖死吏员也可以若无其事。   韩冈虽然凶名外著,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酒店中,他也没什么好怕的。真的有事,躲到窦府里去就行了,何况这个灌园小儿又没几天好蹦跶了。   韩冈看着王启年胆气甚壮的模样,心中一片雪亮。他冷笑着,右手搭在桌上,中指轻轻地叩着,嗒嗒的单调声响中,他缓缓说道:“西门李成衣家产争夺案;刘十五杀人案;宗孝坊纵火案;熙宁元年元月雪灾所耗赈灾款项的账簿……王启年,这些年你把架阁库中的卷宗卖掉了多少,烧掉了多少,又瞒下了多少,要不要我一件件地数给你?”   王启年听着韩冈一件件地数着他过去做下的好事,听到一件,身子便抖上一下,脸色也是灰白了下去。心中一阵发慌,灌园小儿什么时候把这些事给翻出来了?只是听到最后,他却不抖了,笑了起来:“这些事牵扯甚多,抚勾你还是要慎重啊。”   “所以当本官把这些事揭开来时,你多半会在狱中被个土口袋压上个一夜半夜,上不了公堂。”   王启年摇头,摇得很慢,却很坚定:“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窦舜卿保不了你。”韩冈瞪着王启年,冰冷地说着。见着王启年不为所动,表情遂软了下来,摇头叹道:“算了。本官知道你嘴上有门闩,什么都不会说的。”   王启年闻言,笑意便爬上了脸,冲着韩冈作揖:“那小人可以走了吗?”   “走?”韩冈脸色一冷,喝道:“架住他!”   王启年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四个县衙衙役一起动手,将他牢牢架住。虽然不是专管捕盗的快手,但王五他们也颇学了两招,摁住手脚,让王启年一动也动不得。   “韩冈,你这是做什么?!”王启年脸色煞白,用力挣了又挣,连礼节也不顾了。心中发慌,难道郭铁嘴今早说得灾厄,是印证在现在,而不是窦府中。   “既然你嘴上不肯说,我直接问你的心好了。”韩冈走到王启年身边,盯着他慌张的眼神:“你知道吗,平常的时候,心跳脉搏都是很平缓的。不过一旦说谎,心跳就会快上一点,而脉搏也会变化。嘴能说谎,但心却是说不了慌。”   王启年心慌了,嘴却是硬着:“胡说八道。”   韩冈伸手搭上王启年的右腕,“本官可是不是在胡说,你忘了我是什么身份?”   王启年的脸色变了,连旁边的几个人都是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如此!”杨英在旁边点着头。   韩冈三根手指搭在王启年的手腕上,做着把脉的动作,开始提问:“昨天你见过窦七衙内没有?”   “有又如何?!”王启年厉声瞪眼。   “不要说话!”韩冈一皱眉,“我只问你的心就够了。”他又对王九道,“如果他再乱叫,就堵上他的嘴。”   王九点头应了,韩冈再次发问:“方才你是不是见了窦副总管?”   王启年扭过头,不搭理。   韩冈却不管他,仍是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着,都是些寻常问题,有的他心中有答案,有的他也不知道答案。   王启年一直闭口不言,问题听得多了,身体和神经也渐渐松懈下来。韩冈看在眼里,眼神突地一变,唯一要问的问题厉声问出了口,“利用关在大狱的那位郎中来害我,窦副总管已经打定主意了吧?!”   王启年身子猛然一颤。他这一动,不但是韩冈,连其他人都知道了真相了。   “好狗胆!”杨英拍案大骂。王五周宁他们手上也是一阵用力,勒得王启年龇牙咧嘴。   “看来是真的了。”韩冈嘿嘿冷笑。 第一十一章 五月鸣蜩闻羌曲(九)   “果然是针对于本官的。”   韩冈也没想到窦舜卿把仇一闻的徒弟关进大狱,真的是个针对于他的阴谋。对于早前阴谋论式的猜测,虽然在王韶、高遵裕面前说得煞有介事,但他实际上只是抱着有备无患的态度。在韩冈的判断中,除非自己亲自从大狱中捞人,才会点醒李师中和窦舜卿,把他和西贼奸细联系起来。   也幸好韩冈有着有备无患的想法,他让王九、周宁去外面打听关于此事的消息,才听说了窦解和王启年一起去过大狱的事情。窦解死了儿子,他本人去大狱发泄一下愤怒很正常,但王启年跟着去就不对劲了,他是在勾当公事厅里听差,跟监狱毫无瓜葛。   韩冈当时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又让王九、周宁找人去盯着王启年。而就在一个时辰前,他收到急报,王启年被招进了窦舜卿府。如此一来,王启年在其中的作用几乎就是坐实了。   韩冈行事向来直接,从王韶身边借了杨英做个见证,等王启年走出窦府,就将他强行请来一审——小酒店的掌柜和小二也都是王五的熟人——一切便是真相大白。   “窦副总管的关照,还真是让韩冈受宠若惊啊……”韩冈低下头去,冰冷的眼神扫过王启年惊慌失措的脸。   王启年缩着头,眼中尽是畏惧。他被韩冈的手段吓到了,诊脉辨谎,韩冈露出的这一手,他是闻所未闻,但确实把真相给辨了出来。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为窦家出主意陷害韩冈的这件事被他本人察觉,如果给眼前的这位心狠手辣的韩三官人发现了,自家的小命丢了不算,说不定会把家里人全都连累进去。   王启年的恐惧,在韩冈的意料之中,任谁被人看透了心底,都是会害怕的。但动用了孙思邈弟子这个虚假的身份,却让韩冈有些担心着日后的麻烦。   靠着测量脉搏,来判断言辞真伪,或是事实真相,韩冈只在后世的小说和电视中看过。即便真的存在,那也是传说中的神技,他自己是不可能有这等本事的。   但通过言语、行动来制造压力,突破对手的心理防线,韩冈却是行家里手。何况他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更是为表演加分不少。他的这一番精彩演出,由不得人不信。当王启年闭口不言,以为可以让韩冈无所施为的时候。韩冈却奇兵突出,揪出了真相,连旁观的杨英以及王九等四人都惊得发怔,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韩冈问着,并示意王五他们把王启年放开。   王启年一被放开,便向后连退数步,只想离韩冈远上一点。但他被押着久了,手足酸软,被周宁伸出脚尖在后一绊,却跌了个四脚朝天。   在哄笑声中王启年爬了起来,心中的羞恼一时间让他忘记了害怕,强咬着牙坚持道,“小人……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嘴硬!”杨英在旁边狠狠地拍着桌子,只是他的相貌没有王舜臣和赵隆那样的威慑力,不然王启年又得摔上一跤。   韩冈也是不耐烦了,直言道:“不要以为本官会顾忌什么。以我今次在古渭立下的功劳,抵消非刑而杀的罪名,已经绰绰有余了。王启年,你是不是要赌一赌我敢不敢把你乱棍打死在官厅上?”韩冈身子倾前,“就像黄德用,就像陈举,当然还有向钤辖,还得包括那些蕃人。王启年……你想学着他们一样,赌我的手段吗?”   王启年在韩冈身上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随身而来的杀机。韩冈虽然笑得更为平和恬淡,但眼底的杀机,让他不寒而栗。   王启年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韩冈和窦舜卿两个他都不敢得罪,一只蚂蚁夹在两只大象之间,就算韩冈这头大象比窦舜卿要小上许多,但对王启年来讲,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就毁了他的大人物。   是君子不吃眼前亏,还是为窦舜卿尽忠到底,王启年犹豫着。   韩冈此时却在心底喊着丢人。为了逼出王启年藏在心中的秘密,他方才的一番话,就像是市井泼皮老大在威胁对手,一点士大夫的风度都没了,实在是有伤脸面。   “算了,换个手段好了。”他想着,便松了口:“也罢,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逼问你了。”   韩冈此话一出,王启年便是心惊胆战,周宁、王九摩拳擦掌,又要上去把他夹起来。但韩冈这时又说了,“王启年,你可以走了。”   王启年和杨英他们五人一样都愣住了,韩冈的话让他差点怀疑起耳朵来。但转眼他就反应过来,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他惊吓了许久,差点胆都要被骇破掉,听到韩冈的话,他转身就往外走,也忘了礼数。   王启年走得急,几步就跨到门口,正要跨出门去。就又听到韩冈在后问道:“这个主意是你出的吧?”   韩冈的话从身后传入耳中,正准备庆祝逃出生天的王启年,顿时如五雷轰顶,浑身就是一抖,腿脚一下都软了,连忙扶住了门框方才站稳。   “原来真的是你啊……”韩冈拖长了声调,这当真是意外之喜,他也不过是心血来潮,顺口问了一下罢了,“你这是何苦来由?”   “你这狗贼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当真是不要命了。”杨英也被惊到了,“韩官人也是你能算计的?”   被拆穿了藏在心底里的秘密,王启年这下不敢走了,陈举一党的下场,刹那间就在他脑海中走马灯一样的如风旋转,被凌迟的,被斩首的,被绞死的,被流放的,还有被韩冈亲手杀掉的,哪一个有好结果?还有都钤辖向宝,还有吃了亏却始终报不了的窦七衙内。   王启年狠狠骂着自己,他早前真是糊涂了,身后站着的可是西北江湖中传说的破家灭门韩玉昆!   他一下转过身,扑过来抱住韩冈的腿,哭喊着,“韩官人,韩官人,这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小人也都是被逼的啊……”   ……   韩冈站在秦州大狱之外。这座监狱其实就设在州衙之中,全部是用青石所垒就,里面关着的都是些待审的囚犯。而审判过后,有的受刑,有的被流放,还有的被送进各地牢城,充作工役。都不会留在大狱中。   他已经从王启年那里听说了事实真相,却在想着自己的庙算之才,还是比不上传说中的那些名帅。前面自己只算到了大方向,而细节方面却多有错误,尚幸没有影响到大局。   “幸好还能来得及救下那个老头子。”   韩冈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如果仇一闻是个陌生人,他绝对是不吝牺牲。但仇一闻是帮助过他的,以德报德也是韩冈的坚持。他做事再直接,再狠厉,行事却也是有原则的,并不是恣意妄为。   高遵裕已经想着牺牲仇一闻这个在秦凤路上广有名声,又深得军中礼敬的老军医,将窦舜卿给拉下马。但韩冈不能坐视,此事他已经跟王韶说过了,今次又让杨英带话给王韶。   韩冈的底限在不让自己陷入危局的情况下,保住仇一闻。这是他的第一目标,除此之外,他得到的都是添头。   站在大狱外,韩冈无意进去一次,看一看仇一闻的弟子,只是为防窦、李二人,他就不能走进大狱半步。但韩冈的耳中却却到一阵笛声,声调有些高亢悲凉,“这是羌笛之声吧?”他问道。   “是那个得罪了窦副总管的党项郎中在吹。”身边跟着个狱中孔目为他解释。   “还挺有兴致的。”韩冈笑了一笑,又望了一眼青苔处处的青石高墙,“就让他多吹一阵子好了。”   韩冈转身便走,根本不进大狱中去见人。   不管窦舜卿在桌面下面做些什么手脚,韩冈都无意奉陪,他所想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把桌子给掀掉。   ……   当天夜里,韩冈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将窦舜卿阴谋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通。当听到整个阴谋计划竟然是一个小吏要搪塞窦家的那个废物长孙而临时想出来的,无论王韶还是高遵裕,都是摇着头表示难以置信。   而最后,韩冈对整件事的处理,则让高遵裕感到不快。   “你让人送信给窦舜卿了?”高遵裕寒声问道,他还想用此事将窦舜卿或是李师中从秦州赶走。   就因为知道高遵裕是这种想法,韩冈才自作主张,不去征求他的意见。   “到底写了什么?”王韶问道,他很好奇韩冈会写一点什么。此事王韶已经从杨英那里知道,并不是很生气,韩冈知恩图报的表现,让他心中放松不少。王韶半开玩笑地对高遵裕道:“不知窦副总管今晚是吐血,还是会中风?”   “什么都没写。”韩冈却是没有回应王韶玩笑的义务,“信封里就装了空白的一张纸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王韶奇怪地问着。曹操送了个空食盒给荀彧,将其逼得仰药自尽,但韩冈送个装着空白一张纸的信封给窦舜卿,又是何意?   高遵裕对韩冈乱了他计划的自作主张,本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听出兴趣了,“是不是嘲笑他白费心机。”   韩冈笑着摇头:“提举可是猜错了,根本就没有任何意思,就让窦副总管拿着张白纸费神去猜好了。”其实除了纸张以外,韩冈还塞了点石粉进去,算是对后世的一个纪念。但实际上,韩冈真正要对窦舜卿说的话,却不在信上,“这封信下官是逼着王启年送进去的。看到王启年,窦舜卿当是明白此事已经被看穿了,他短时间之内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动作……”   “而下面就该换我来了。”这一句,韩冈并没有说出来,睚眦必报,向来都是他的优点之一。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一)   城南驿中,一队车马已经整装待发。王厚、赵隆站在车马边,正与来送行的友人畅叙别情。   跟他们一起来的张守约因为早一步被任命为秦凤路钤辖,已经与两天前带队先走了。王厚之所以多留了两天,却是因为前日又被召入宫中,跟天子在新制的沙盘上又演练了一个多时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可见天子对于军棋的痴迷程度,不下于当初的王厚他们。   京中近月,三次被召入宫中面圣。这样的恩典和际遇,除了一些个侍制以上的重臣外,也就是担任边地要郡守臣的臣子才有可能有这个荣幸。而王厚以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官,却得天子垂青,在外人看来绝对是一个异数。在城南驿中,他一下变成了众星捧月的大人物,前来与他结交的官员也是络绎不绝。   “王官人,王官人。”清脆的声音从驿站的门外传来。   听到唤声,王厚欣然回头。   没错,他已经不再是王衙内,而是变成了王官人。虽然现在仍称呼王衙内也还可以,但终究没有官人中听。因为在托硕部之事,以及沙盘和军棋上的功劳,王厚恩受三班奉职,尽管并没有给差遣,可已经在三班院挂名了。   王厚整了整穿在身上的簇新的青色官袍,抬头挺胸,一副少年得志的模样。平定托硕部的功劳实在不小,几百级斩首摆在那里,托硕部的族长首酋又被送到京中,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排在前三的大胜。   同时又因为没有动用官军,少费了国中钱粮,天子对这样以夷制夷的做法赞赏有加,在官职上并不吝啬。   不仅是王厚,跟随王韶参与此战的杨英、王舜臣、赵隆都因为此事而得了官身。王韶本人的本官也一下晋了两阶,是为从七品的左正言。而且散官和勋位都晋升了,一个是正七品上的朝请郎,一个是六转的上骑都尉,不过这两个名号全都是虚的,没职司没俸禄,仅仅是空名,只是让官员的头衔变长,听起来顺耳而已。   也就李信,因为先一步跟了张守约,没能沾上光。不过张守约如今已经是一路钤辖,他身边的人,说不得也会跟着水涨船高。李信现在还没个官人,不代表以后没有,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事。   唤着王厚的人从门外进来,跑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发丝不停地流下来,如初雪般白净的小脸上一片气促的晕红。是个才十来岁、娇俏的小女孩子。她身后跟着个面容朴实的汉子,手上提了三个包裹。   “是周小娘子身边的女使。好像叫墨文。”赵隆对王厚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心中知道也该来了。他对身边的人告了声罪,和赵隆一起走上前:“小大姐,不知是否是周小娘子有书信要让王厚带给玉昆?”   “官人说得是。”墨文喘着气点头应了,又道了声万福,才从跟在后面的汉子手上拿过两个包裹,分别递给王厚和赵隆,“这是我家娘子让奴婢给王官人、赵官人送的饯行礼,且祝两位官人一路顺遂,无有滞碍。”   王厚并不推辞,这是沾了韩冈的光,当然不需推让,“周小娘子有心,王厚却之不恭,便厚颜收下了。请转告周小娘子王厚的谢意。”   墨文点了点头,“奴婢会转告我家娘子。”转身又接过一个包裹,“这是我家娘子请二位官人捎给韩官人的。”   王厚伸手接过,猜里面肯定放了信,点头道:“王厚必不负所托,回去请周小娘子放心就是。”   把要转达的话说了,要送得礼物送到,墨文又说了几句一路平安、一帆风顺的祝福,便告辞回去了。   赵隆掂着手上的包裹,对王厚笑道:“韩官人真是本事,在京中也就一个多月,什么人都认识了,连教坊里的花魁都倒贴了上来。”   王厚点了点头,看看周南巴巴地遣女使送到手上的包裹,笑道:“玉昆向为风流中人,气质出众,受到欢迎也不让人惊讶。”   “俺却是吓了一跳。今次上京为韩官人带信,几个官人都没什么,就是没想到最后一封是个花魁……不过韩官人让俺带了五封信,如今就送到了两封,给横渠先生,还有张官人、程官人的信都没人收。”   “辞官的辞官,出外的出外,你送不到也没办法。”   今次上京,韩冈让赵隆带了五封信。有给章惇的,也有给张载、张戬和程颢的,另外就是给周南。韩冈在京中有私谊的几人,他一个不漏地都写了书信。   给章惇的信,赵隆送到了。也见到了韩冈救过的老章俞,在章家还受了不少赏钱——不,不能叫赏钱,而是以壮行色的川资——因为赵隆此时已经是个官人了。   但张戬和程颢这两个御史却在三月、四月时,与整个御史台一起,跟变法派大战了一场。最后两人都离京出外,而且不仅是他们被贬官,另外还有好几个御史都被贬了官,整个御史台都空了一半。   而张载从明州查案回来,看到自己弟弟和侄儿都被赶出京去,也跟着辞了官,回乡去了。这三封信,赵隆一个也没送到。他倒是顺路在小甜水巷好生享受了一番,把从章家拿到的银钱花了个一干二净。   以上四家,都仅是个官人而已,赵隆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当他去给周南送信时,一打听人家,却吓了一跳,收信人竟然是教坊中有名的花中魁首。   王厚当时在旁听了,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跟着赵隆一起去给周南送信,他同时更担心没经历过多少风花雪月的韩冈,在京中被个青楼女子迷得五迷三道,最后坏了事。   不过当王厚看到周南把韩冈的信贴在心口,笑得一脸幸福的样儿,却发现事情跟他想得截然相反,反倒是这位绝色佳丽对韩冈是情根深种。   周南接到信后,就张罗着要请王厚赵隆会宴。但王厚却不敢留下,连忙拉着赵隆告辞。日后周南说不得会是韩冈的房内人,她这样的身份,王厚多说两句话都是失礼的,哪能留下来吃饭。   王厚这时幸灾乐祸地坏笑着,对赵隆道:“秦州家里两个,这边还有一个,家严在乡中又在为玉昆寻着个正室,日后韩家后院中事,有得他头痛的时候。”   ……   赵顼此时身在武英殿的偏殿中。虽是偏殿,但一样面积广大,跟平常人家的两三进宅院也差不多大小。不过如今武英殿偏殿中,有了十几块沙盘七零八落地放着,倒占去了三分之一的地面。   赵顼在殿中漫步着,看着这些把天下山川浓缩进咫尺方圆的沙盘,心中有着一股掌控万里江山,身为天下之主的满足感。   而跟在天子身后的,却不是平常的李舜举,或是其他小黄门,而是跟着王厚一起进京的田计。他低着头,只看着赵顼的脚跟,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神色间却没有多少紧张——说起这段时间面圣的次数,他比王厚还多得多。   “这就是河东?”赵顼在一幅新做好的沙盘前停下脚步,指了一指问道。   田计听问,抬头看了一眼。那块沙盘上,在崇山峻岭之中,从北到南,围起了几个盆地。道:“回官家的话,正是河东,另外还包括了云中。西侧的是黄河,东侧的是太行,中间的几片平原是太原等处,而北面的一片,便是契丹的西京大同。”   田计这月来奉旨制作全国各地的沙盘模型,在枢密院跟着翻看地图。他本人知道这是个难得机会,遂拼死拼活地去记忆,并不辞辛苦向来自当地的官员请教,才一个月不到的工夫,河东和陕西缘边各路的沙盘制作完毕,而田计也成了对北地山川深有了解的专家——至少可以蒙一蒙外行人了。   赵顼见着田计把大同也包括了进来,满意地点着头。回头看了看因为日夜辛苦、脸颊都凹下去的田计,对王命如此用心,赵顼心里想着是不是该给他加个官身。   李舜举这时却走了进来:“官家,东西二府的相公们已经在崇政殿等着了。”   “他们都到了?”赵顼微感惊讶,他只觉得自己在武英殿偏殿中走了两圈,没想到一个时辰这么快就过去了。   “田计,你先回去歇息两日,在月底前把河北的沙盘做出来就行了,也不用太着急。”赵顼说着,关心田计的健康。对于身边的臣子,从真宗下来的几个皇帝,其实都是很宽和的。   田计感动得跪了下来谢恩,赵顼则带着李舜举,往崇政殿去了。   虽然近一段时间,赵顼多往武英殿而来,摆弄沙盘军棋,但他还是能说抽身就抽身,不是真正的沉迷进去。   从内门进了崇政殿,赵顼的宰执们已经在等了,不仅仅是两府,连吕惠卿、章惇这些小臣也在场。今天要讨论的政事有关新法,他们也得以上殿。   不过枢密使文彦博却不管今天的议题如何,当行礼平身之后,他便给赵顼当头一棒:“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如何能耽于游乐?!”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二)   “陛下不理国政,沉湎于游戏之间,通宵达旦,不知昼夜,长此以往,将如天下何?!将如百姓何?!”   文彦博说得痛心疾首,在他看来赵顼在军棋上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多,武英殿里的那种玩意儿,实在应该放把火烧掉。   赵顼沉默地听着,越听越不是滋味,肚子里咕哝着地满是腹诽:   “朕一文百姓膏脂也没乱花,也没有纵情恣意地游宴享乐,只不过摆弄一下沙盘而已,就算通宵达旦也只不过就一天而已。你文相公没少游宴,看到大雪就坐在亭子里连喝三四夜赏雪酒,喝到守卫的士卒气起来烧亭子。一场兵变侥幸被你压下去,就称为是名臣手段,但你不喝酒不就没这回事了?”   文彦博说完,又骂起韩冈:“韩冈不过是灌园之后,素无才学,又性刚好杀。王韶爱其奸狡,荐他为官。天子不以其卑鄙,为他亲下特旨,擢其于布衣。可韩冈不思殚精竭虑以报君恩,却心怀诡谲,示人以诈术。都钤辖向宝为王韶所欺,以中风疾。王韶事后奏功,便道韩冈为之赞画。今韩冈又献游戏之物以诱天子疏离朝政,如此奸佞之辈,如何可用之为官!?”   文彦博把韩冈说成是混入官员之中的奸佞小人,要逐之而后快,赵顼根本不去理会。韩冈的才能、人品明明白白地摆着,他对此清楚得很。救人之后,不留姓名便洒然而去,如此任侠之辈,岂是小人?   韩冈帮王韶出谋划策,为的是国事,又不是私利。而他献上的沙盘军棋,一开始就说是给将帅所用,并不是给天子的玩具。   赵顼知道,他的这位枢密使只是莫名其妙地讨厌韩冈。   托硕之捷,王韶在奏报中称韩冈有赞画之功,但枢密院却弃之不录,反而要定他欺瞒主帅的罪名,而韩冈也的确没有参与战斗,而是跟在向宝身边,最后他的功劳便不了了之。   赵顼对此心中有些不满,但枢密院已经定下功赏,中书那边也没有反对,他也不好为一个从九品出头——那样太骇人听闻——所以他把韩冈的名字写在屏风上,想等着有机会把封赏补给他。   等到王厚入京,献上了韩冈首创的沙盘和军棋。赵顼一览之下,便为之大喜。他知道两者都是军国之器,韩冈编订的军棋规则虽然简陋到可笑,但修改后,却也是培养将帅武臣的好道具。   赵顼要为此提拔韩冈,甚至想把他调进京来。因为这幅秦州山川的沙盘,同时也让他明了了,在荒田之事上究竟是谁在骗他——支持窦舜卿的,到现在都没能拿出一个可信的证据来。而三百里河道,怎么看都有一万顷田——让天子不受臣子所欺,这是韩冈的功劳。   但文彦博又是横加反对。赵顼在刚拿到沙盘和军棋的那两天,通宵进行军棋推演的事,便被他当作证据来攻击韩冈的发明实是一桩祸害。   赵顼都有些奇怪,为什么王韶的儿子王厚同样是因攻灭托硕和沙盘军棋之功授官,文彦博却只提了几句,却对韩冈穷追猛打,硬是压着他,不给他出头。文彦博可是连张守约升任秦凤路钤辖的事也没这般激烈地反对过。   堂堂枢密使跟一个从九品过不去,赵顼都觉得有些丢人。而跟着文彦博一样,对赵顼玩通宵看不惯的几个御史,也一起上奏。不过他们的谏章中,却是骂赵顼的居多,而对韩冈只是提了寥寥两句——骂一个从九品,他们也觉得丢人。   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顼纳闷得紧。只是有文彦博反对,韩冈的功劳就始终没有被确认下来。到了今天,王厚得了官都要出京回秦州了,但韩冈仍是做着他的从九品。   文彦博还在骂着,目标已经从韩冈又转到了王韶身上,又骂起王韶对同僚使计,故意害了向宝。   赵顼听了几句,心中越发地不痛快。河湟之事可是他亲自批准的,王韶也是他当先提拔的。他看了看王安石,但他的这位参政到现在还是保持着沉默。赵顼不耐烦了,亲自下场,道:“向宝与王韶素不相能,对河湟之事多有阻碍。王韶能以蕃部平蕃部,他身为管勾蕃部,却要统领官军去进剿……”   文彦博眉毛一挑,他等得就是赵顼的这一句,音量陡然拔高:“就是王韶以蕃部平蕃部才闹出今日的事来!”   “王韶身为秦州西路蕃部提举,不能安定蕃部,却好大喜功,致使木征、董裕攻打古渭。亲附朝廷的各家熟蕃前日为王韶所诱,齐攻托硕,而今日便遭木征、董裕报复,各部无不残破。试想日后,看到七部的结局,秦州蕃部又有哪家再会来投效朝廷?!”   文彦博得意地攻击着王韶,前两日收到的紧急军报成了他手上最好的武器。朝臣都在沉默着,殿中除了王安石,吕惠卿和章惇三人,其他人都无心为王韶辩解半句。   章惇看着文彦博唇枪舌剑地骂着王韶,连带着敲打王安石和天子。又看着王安石的眉头越皱越深,心道王相公应该快忍不住了,就跟自己一样。   吕惠卿则是心平气和地听着,文枢密最近的调门很高,抓着一件事,就扯起来大骂,他是不得不如此。要不再闹出一点事来,把人心聚起,枢密院的权力可就要在他手上被割走一大块。   王安石最近做了个釜底抽薪的事。他上奏请求设立审官西院,将原属枢密院的高阶武臣的任免权和管辖权,转给审官西院负责。而原来负责文臣京朝官的审官院,则改名为审官东院。   按照王安石的说法是“枢辅不当亲有司之事”,言下之意,就是既然政事堂并不直接管理京朝官,而是要审官院从中过一道手,凭什么枢密院可以直接任免七八品高阶武臣?——六品以上官员,无论文武都必须由天子过目点头,这是哪一边都插不上手的。   一旦天子同意王安石的提议。自此之后,官员的铨选之职将分为四个机构:主管京朝官的审官东院和主管选人的流内铨,负责高低两级文臣;主管内殿崇班至诸司使的审官西院以及主管大小使臣的三班院,负责高低两阶武臣。   枢密院对武臣的人事管辖之权,现在是文彦博压制在边境军州任官的武臣,不让他们跟着天子一起闹着开边拓土的重要武器。而一旦设立审官西院,他就再无法让那些武夫听他的话,上书反对一动刀兵。同时,枢密院一直控制了上百年的权柄在文彦博手上被划走,对他的声望也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所以文彦博现在要拼命,行事说话毫无顾忌。   王安石这是为了回敬文彦博他们对三司制置条例司的攻击。三司制置条例司这个新生机构,从一开始就主管着变法大局,被反变法派着力攻击,言其无故事无先例,应当将其撤销。   在御史们的攻击下,王安石也不得不同意撤销三司制置条例司,将其人员归入中书。但他们却乘势改以六部九寺中的司农寺来主持变法政令,实质上却更加名正言顺。   但反击是少不了的,枢密院就此成了目标。   朝堂上的事务没有一件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吕惠卿看得很清楚,河湟之事不是光凭殿中两方扯一通就可以处理的,纠葛实在太多了。除非王韶那里出大娄子,不然,文彦博怎么攻击都没有用。所以他很平静,根本就懒得插话。   但赵顼难以平静,而王安石也难以平静,当文彦博的调门越来越高,王安石背一挺,就要站出来。   但这时,一名内侍双手托着一份奏报,跨进外殿的大门,高声道,“陛下,秦州急报!”   各地的奏章、文字一律是发往通进银台司,然后由通进银台司按不同类别分发到政事堂、枢密院或是直接呈于天子。不过一般来说,只有动用了急脚递或是马递的紧急信报,才会直接放到天子案头上。普通的文字,都是由两府自行处理,该转发到转发,该批奏的批奏,等到处理完毕,再把其中重要的分拣出来,奏于天子。   而秦州、绥德等缘边四路的军情,是赵顼钦点,一旦发进银台司就直接送入宫中。如果是西贼主力入寇的消息,就算他已就寝,也必须把他叫醒。   赵顼正被文彦博劈头盖脸的训着,虽然唾沫星子没溅上脸来,也不像仁宗皇帝那样“差点被臭汉熏杀”,但也是够让他憋闷的。一听到秦州急报,他便连声说道:“还不快呈上来!”   天子要看急报,臣子也不能耽搁。赵顼低头看着军情,方才几乎要把崇政殿的琉璃瓦都要震下来的声音也静了。   文彦博躬身退回班中,四平八稳地站定。以他的身份可不怕赵顼能把他怎么样。再怎么说,他所经历过的几个天子,都是怕在青史上留下拒谏的坏名声,而不会对臣子言语上的冒犯而当庭动怒。   就是不知这封秦州来的新奏报究竟说得什么,是不是古渭出了事情。文彦博暗自冷笑了一下,若真的如此,他这个枢密使可是要说话的。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三)   站在西班中的首位,瞥眼上望。文彦博就看见赵顼将这份秦州来的紧急军情看了一遍、两遍、三遍,而他的脸色也是一变再变,最后凝固在脸上的是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很是怪异的神情。   也不知看了几遍后,赵顼将奏报放下来了,往文彦博看过去。文彦博连忙收敛自己的视线,垂眼看着手中的笏板。   赵顼的嘴角绽出了一丝莫测笑意,他将身边的小黄门招过来,低声地说了两句。见小黄门听明白了,便把军情奏报着他传下去。   小黄门手托军报,走下陛阶。文彦博抬起头,他是枢密使,当是能先看到。只是小黄门并没有向他这边转过来,而是走到对面给了首相曾公亮。   曾公亮拿着奏报只看了一眼,表情顿时也变得跟赵顼一样怪异。立刻紧抿起嘴,不知在忍着什么。他抬头看了看文彦博,又瞥了瞥赵顼,低下头又细看了奏报一通。最后神色庄重起来,抿着嘴地将奏报递还给小黄门,跟着赵顼一样,沉默了下去。   小黄门托着奏报,依然没有回头往文彦博那里去,而是走到曾公亮下首的副相陈升之处,将奏报递给了他。   陈升之接过来一目十行,猛地把头低了下去,肩膀微微颤着。过了一阵,他平静下来,也是神色诡异地看了文彦博一眼,将奏报还给小黄门。   文彦博手中笏板一紧,盯着小黄门,下面该轮到他了。赵顼和两位宰相的神色让他觉得很不对劲,现在心急着要看一看这份奏报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可是事情出乎文彦博意料,小黄门依然没有走过来,而是把奏报交给了再下面的王安石。   文彦博呼吸一促,脸顿时就阴了下去。朝中论班次顺位,他这个枢密使,只在两位宰相之下,却在王安石之上。军情奏报不先给自己,而给了曾公亮、陈升之,此事还说得过去,但接下来却传给王安石,而不给他文彦博,这事怎么也不对。   文彦博用眼角瞥了一下赵顼,当是这位年轻的皇帝让小黄门将奏报送下来时说了些什么。   王安石拿到奏报在手,很性急着展开来细看。一看之下,他先是喜色上脸,但很快就被怒意替代。他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赵顼一眼,又转头用力盯了两位宰相一下,抬手把奏报递还小黄门,冷声说道:“把奏报给文枢密!”   文彦博板着脸,心中犹疑不定地接下了奏报。正待要看,那边赵顼因被王安石瞪了,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他见着玩不下去,也不等文彦博自己看奏报,便公开了其中的内容:   “方才秦州急报,古渭已定,王师大捷。今次为复日前托硕之仇,董裕统领五万大军来犯。王韶、高遵裕率部坚守于古渭,并遣勾当公事韩冈夜出城寨。韩冈领命一夜奔驰百里,调集蕃部部众。青唐部族长俞龙珂并其弟瞎药奉其命,统领七千部中精锐抄截董裕后路。五月初七午后时分,于渭水之滨的荒石谷西突袭董裕大军。血战半日,五万贼军皆尽溃散。此役共斩首一千一百余级,没于渭水中者不计其数,贼军主帅董裕、军师结吴叱腊二人并授首,其下大小将佐、族酋授首者百余,被擒者亦有百人。”   崇政殿中只听见赵顼强忍着兴奋的声音在回响。他不怀疑王韶和高遵裕联名发出的这份捷报的真实性,相对于平常听到的击退几万几十万敌军的吹嘘,只有斩首和缴获才是最能体现战果的实绩。   一千一百余级,还附带两个贼军主帅的首级!   这是个多么辉煌的胜利!   连着托硕大捷一起,依靠这两次胜利,赵顼也向天下臣民证明了一直支持着河湟开边策略的他,是多么的英明!   除了提前看到奏报的三人,其余大臣们先是一阵惊讶,五万贼军来攻,竟然给王韶他们赢了,而且还斩首一千一。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只从斩首数目上看,王韶最近的两战,已经彻底压倒绥德城此前的战果。但很快,他们又都想起此前文彦博说得几段话。   几十只眼睛齐刷刷看向文彦博,有幸灾乐祸的眼神,有站岸上看好戏的冷眼,当然也有把同情投向文彦博的视线。   “怎么会?!怎么可能!?”   文彦博紧紧捏着奏报,脸色涨得血红,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他高大壮硕的身子摇摇晃晃,眼珠子直转着不听使唤,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   赵顼急了,气一下文彦博可以,但气死了可就麻烦了,他指着文彦博急叫着:“还不快扶着文卿家!”自己也是哗地一下站了起来。   刚刚递过奏文,就站在文彦博身前的小黄门连忙伸手把他扶住,文武两班的宰臣们也乱了阵脚,一齐涌上前。拍背的拍背,舒胸口的舒胸口,围着文彦博一通忙活。   章惇站在班次最后,看着文彦博身边乱作一团的样子。他心中乐得很,几乎要笑出声来。前些日子,王韶把向宝气得中了风,当着几千人的面昏倒在地。眼下看着文枢密的模样,好像也是要不成了,若是他今次也昏倒在朝堂上。日后若再有人想跟王韶过不去,比如那些御史,怕是都要先把开窍行气的苏合香丸随身带着,才敢披挂上阵了。   可惜文彦博让章惇失望了,殿中唯一的三朝宰辅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毕竟在朝中起起落落几十年,心思城府不是向宝可比。   被御史指着鼻子骂过,被天子当面斥责过,还从宰相的位置上掉下来被赶出京城过,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文彦博这个历经三朝的元老重臣,岂是这么容易就被打垮,气倒?   用力推开天下官品最高的一群急救医生,文彦博重新站定,与站在身前关切地看着他的王安石对上眼,从牙缝中迸出话来:“老夫可不是唐介!”   王安石沉默地走回自己的位置,连带着其他宰执,还有重臣们都站回了原位。章惇退了两步,也站回去了。   章惇归班,就见着他上首的吕惠卿正正的双手持着笏板,纹丝不动,他的姿态就跟崇政殿廷对刚刚开始时那样,一点变化都没有。章惇看了吕惠卿一眼,他清楚地记得,方才的那一阵乱,吕吉甫可是连根脚趾都没动弹。   “养气功夫还真够好的……”章惇冷笑着想着。   等东西两班再次站定,赵顼关切地问着文彦博:“文卿,可有何处不适。”   “臣无事。”文彦博硬邦邦地回答,竭力让自己站稳脚跟。   “哪里无事了!”赵顼看着文彦博还是站不稳的样子,连声说道:“来人,给文卿家一个绣墩坐着!李舜举,你速去御药院把御用的至宝丹、灵宝丹、苏合香丸、如圣饼子、八风散,还有……还有……”   赵顼一口气把他所记得的治疗风邪的成药都报了出来,剩下的一些他记不得了,“还有”了半天,最后不耐烦地说道:“把该拿的都给拿来!”   李舜举小跑着从殿后小门出去了,一名内侍也奉旨为文彦博端来一个绣墩。   “臣无事。”文彦博坚持说着。他挺直了腰背,连赐坐都不要,就硬是这么站着。他知道自己若是坐下来,露出一点病态,尚留在朝中反变法一派,土崩瓦解虽不至于,却必然大受挫折。   一双虽已浑浊却仍锐利的眼睛狠狠地盯住王安石,“老夫可不会就这么认输!”   照理说看到捷报后,群臣都会赞礼拜贺,向天子恭贺战事的胜利。赵顼在看到这份捷报时,脑中就在想着文彦博究竟会是用着什么样的表情来向他恭喜。   他对此很期待,但文彦博眼下这副模样,赵顼真的不敢玩了。气死了三朝宰辅重臣,他的名声可就要打着滚地往下跌了。就算他赵顼是天子,也堵不上天下悠悠众口。   等李舜举带着个两个小内侍大包小包地抱着一堆急救风疾用的成药过来,赵顼便一股脑儿地全数赐给了文彦博,最后他对群臣说道,“今日已是无事,各位卿家还是各归本司去。”   本来今天还是有不少议题要讨论的,否则吕惠卿和章惇也不会站在殿中,他们就是为了要与文彦博打嘴仗而来的。但赵顼现在没了心思,他接着又唤来方才的小黄门,对他尊尊嘱咐:“去找张肩舆过来,好生送文卿家归宅。”   再次拜过天子,宰相们领班而出。文彦博紧紧地跟着他们,腿脚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等到走出崇政殿外的廊道,品级从高到低排出的队形终于散开,大臣们各自向文彦博问过身体安适与否,见他似是无事,也就各自散着走了。但不知不觉间,文彦博已经走得慢了些去,落在了后面。   文彦博一步步地向前走着,他身后是两个抱着大堆御赐药物的内侍,而领了赵顼旨意的小黄门则是紧紧地跟在一边。   台阶出现在眼前。文彦博举步走下去,走了两级,他脑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就要栽倒下台阶。小黄门连忙冲过去扶着他。但文彦博身高体胖,壮牛一般,他的重量却连着把小黄门都带了下去。正当他们就要滚下台阶的时候,一双坚实的手臂伸了过来,稳稳地将文彦博扶住。   文彦博脑中晕眩稍定,抬起头,却见救了他的,竟然是章惇这个王安石的手下干将。   抓着文彦博的肩膀,章惇柔声说着:“文枢密,要小心脚下啊……”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四)   当天子和宰臣们在崇政殿中为文彦博的健康担心的时候,另一个人则已经不再需要被人担心健康问题了。   “窦副总管下手还真够狠的。”秦州州衙的后门处,王舜臣看着眼前被两名差役抬着的一卷芦席,啧啧着嘴,发着事不关己的感叹。   卷起的芦席合抱粗,五尺长。上面给遮得严严实实,下面却露出了两只脚。一只脚尚穿着黑色靴子,另一只脚却是光着,连袜子也不在了。   韩冈探手将席子的一角掀起,一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散了,涣然无神,嘴巴和鼻子都因痛楚而歪斜着,看上去已经与生前的相貌有了很大的区别,这是在剧痛中被杖子打掉了小命的缘故。不过尸体只是口鼻处有血渍,但脸还是干净的,窦舜卿没打脸。   “抬出去吧。”   韩冈放下席子,直起腰退到一边。站在州衙后门口,把抬尸的拦住,也不是桩吉利的事。尸体堵着门,守门的门房都急着搓手。   王舜臣目送着一卷芦席被抬远,回头对韩冈说着:“王启年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这不是运气。”韩冈摇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本官与他宿无旧怨,他为窦舜卿设计害我,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王启年被杖死了,这也是意料中事。窦舜卿怎么可能不杀他灭口?先是出了个馊主意,却又被要谋算的对象看破,被硬逼着上门送信。奸谋被看破没什么,但闹出来就不好了。窦舜卿想把此事一推三五六,当然要把王启年灭口。   今天早间,窦副总管就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比如天气太热,早饭没吃好,树上的知了为何还在叫之类的罪名,把王启年叫到官厅去,扑翻了拿大杖敲了一顿。下手的都是窦舜卿身边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护卫,一个比一个手重,一二十棒下去就收了王启年的小命。   抬着王启年尸体的差役已经转过来街角,韩冈收回视线,又叹了口气。虽然王启年的死早有预料,亦有腹案,但看着已经投靠自己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心中当真是很不痛快。想来王韶眼睁睁地看着纳芝临占等七部被董裕打得族帐尽毁,也是这样的心情。   回过身,韩冈往衙门里走,不过不是回他的官厅,也不是去找王韶。王舜臣看韩冈走的路,却是径直往副总管和钤辖两家官厅所在的三进东院去的。   “三哥,你去哪里?!”王舜臣追在后面惊道。   “窦副总管那里啊。”韩冈轻飘飘地说着,像是吃过晚饭跟家里打个招呼,说要去邻居家串门一般,“王启年怎么说都是我勾当公事厅里的人,他被杖死了,总得跟窦副总管辩上几句,讨个说法。省得有人说我们不顾手下人死活。”   “三哥!你……”王舜臣先是急了一下,但立刻又反应过来,前面的是谁?那可是他的韩三哥啊,一肚子计谋的韩玉昆!别看他一直鲠着脖子大步往前走,但任是哪位高官显贵撞上他,可都是无一例外地跌得灰头土脸。王舜臣凑上前,压低声音问道:“三哥,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   “你说呢?”韩冈笑着反问他,毫不犹豫地跨进了窦舜卿官厅所在地院落。   刚刚亲眼监督着把背主作窃的王启年杖死,看着他被打得血肉横飞,从厉声惨叫到无声无息,窦舜卿的心情终于好上了那么一点。   但他根本没有想到,转眼间,韩冈竟然直接杀上门来。而韩冈跨进院门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也顿时引来一群人在外面探头探脑。   韩冈向着窦舜卿行过礼,指着脚边还残留着的血渍,毫不客气地质问着:“敢问观察,不知鄙厅吏员王启年究竟犯了哪条律法,为何要将其杖责致死?!”   窦舜卿闭目不理韩冈,仿佛开口说句话就会丢了他的身份。他的一个幕僚代窦舜卿回答:“办事不利,欺瞒上官。”   韩冈看了那幕僚一眼,也是窦舜卿身边的有名人物。名叫林文景,经常为窦舜卿做些私下里的买卖,仗着副都总管的威势,跟窦七衙内一样,在秦州城中横着走,平素里最是趾高气扬。   听到他代窦舜卿回话,韩冈便追问着:“不知所谓的办事,究竟是办得什么事?”   林文景哼哼冷笑了两声,扬起下巴,阴阳怪气地说着:“这也是你这个勾当公事够资格问的?!”   “难道我不够资格问?王启年可是勾当公事厅中的人!”韩冈抬手一指林文景,提声喝道:“还有!本官向观察请教事务,要说话也是观察来说,轮不到你这个白身插嘴!你给我闭嘴,站一边去!”   韩冈毫不客气地指着林文景的鼻子训斥,官厅外,又一下传来压得很低的哄笑。林文景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在秦州城中还没受过如此羞辱,自来到秦州的这段时间里,哪个不是对他毕恭毕敬,就算是李师中、向宝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林文景紧紧地咬着牙齿,格格作响,恨不得冲上前,一刀劈了面前这个猖狂的灌园小儿。   窦舜卿这时终于睁开眼,抬手拍了下交椅的扶手,声音沉沉,“韩冈!你敢乱我公堂!”   兵马副总管的威势不是等闲,外面的窃笑声没了,厅内厅外都在等着韩冈的反应。   “不敢!”韩冈拱了一下手,腰背挺得更直,“下官只是来请教观察为何将鄙厅公人杖死之事。王启年自有家人,他被观察下令杖死,究竟是个什么罪名,又是因何事而死,本官总得跟他的家人交代一番。”   韩冈的口气稍稍软了一点,后面解释了几句像是在给窦舜卿台阶下。   “王启年办事不利,所以杖责于他,也是给人一个提醒。至于什么事,事关机密,不是你该问的。”窦舜卿没有说出杖责王启年的理由,但这也算是个回答了。他堂堂兵马副总管向个勾当公事开口解释,给足了面子,在窦舜卿想来,韩冈也该知趣的退了。   韩冈却正等着窦舜卿如此说话,立刻又追问道:“既如此,观察何不将王启年械送正厅,交由都总管处置。机密之事下官不得与闻,但都总管总该是能听的吧?王启年是经略安抚司中公人,观察代都总管定罪,未免是越俎代庖了。”   窦舜卿脸色木然起来,右手紧紧地捏着交椅扶手。李师中是秦州知州,秦凤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这三个差遣,韩冈却只把都总管这个身份提出来说,一句句的不就是在说自己只是副都总管吗?!   他看了看左右,恨不得立刻下令将韩冈一样杖死在厅中。只是他能这么做吗?外面有这么多旁证,以下犯上的罪名也栽不到韩冈头上,何况韩冈还是文官!该死的文官,窦舜卿心中发恨,“这武夫真的不能做!”   “韩冈……”窦舜卿慢慢地念着韩冈的名字。   韩冈拱了下手,作出静候上命的样子来:“下官在!”   “你且下去,此事我自会跟李右司说。”被韩冈拉出李师中这张虎皮,窦舜卿其实也难再说什么。杀也不能杀,打也不能打,只能暂且退让,日后再前账后账一起算。但他却还是在话中争上了一口气。   韩冈一听,就在心中暗笑。虽然差遣不如人,但窦舜卿的本官观察使是正五品,而李师中的本官右司郎中则是正六品,论官品,却是窦舜卿在上。窦舜卿拿着本官称呼李师中,这是争着个名分高下,也不知李师中听了会不会高兴。   “此事下官也会禀报个都总管,请他给个公道!人命关天,不是想杀就杀的。”韩冈依然板着脸,义正辞严地说了最后一句。他行礼后告辞离开,丢下身后被他气得直抖的窦舜卿。   韩冈走出副总管官厅所在的院落,却见王韶和高遵裕就站在了院外,等着他出来。   韩冈向两位顶头上司拱手行礼,却没有半点讶异。州衙就这么大,他在窦舜卿这里大闹一通,两人怎么可能收不到消息。若是方才窦舜卿真的敢发作,王韶和高遵裕肯定会进来救人。   三人一路走回高遵裕的公厅,在房中分宾主坐下,高遵裕便问道:“玉昆,怎么今天发了这么一通邪火?只为了个王启年?”   “前几天王启年被下官逼着投了过来。本意是想让他送个投名状的,但没想到窦舜卿如此手辣。”韩冈摇头叹着,“今天看到王启年被抬出去,心情有些不好,干脆找着借口去闹上一通。”   “气出了没?”高遵裕笑问着,心道这韩玉昆真是年轻气盛,平日里精明厉害,但火气起来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当然没有。窦舜卿不走,下官日夜都睡不好觉,就感觉有条毒蛇在背后。”韩冈神色深沉起来,“窦副总管早早就把下官视为眼中钉,阴谋诡计一桩接着一桩,下官总得想个办法自保才是。”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五)   韩冈明说要跟窦舜卿过不去,给他找些麻烦。高遵裕和王韶想了一想,各自都默许了,但他们却没问韩冈到底要怎么做。   高遵裕是不想掺和,韩冈成功那是最好,窦舜卿也的确让他很是心烦;若是韩冈失败了,自己事先不知,也可以撇清干系。但要是多问了一句,说不定会就被韩冈趁机拖下水。   王韶则是对韩冈深有了解,知道他行事看似大胆无忌,实则稳重得很,若无把握,绝不冒险。而且高遵裕在这边,就算问了,他也不可能会和盘托出。   辞了高、王二人,韩冈回到勾当公事的官厅。他的四个同僚都不在,有两个是因为暑热故而告假在家,剩下两个今早韩冈还见着,现在却不知去哪里了。   而看到韩冈回来,官厅中的胥吏们纷纷上来行礼,态度明显恭敬了许多,不是过去的畏惧,而是真心诚意的敬服。   王启年曾经领着厅中公人跟韩冈过不去,而他在其他几个勾当公事面前则是曲意奉承。但今次王启年被窦舜卿杖死,他所奉承过的官人们连个屁都没放,就只有韩冈一个人冲到兵马副总管那里闹了一通,为王启年出头。跟着谁人比较让人安心,那是不言而喻的。   韩冈刚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一名小吏就赶着上来,为他端上一盏用井水镇过的冷香饮子,赔着笑道:“抚勾在外被太阳晒得热了,这等饮子最能消暑解渴,抚勾喝两口消消暑。”   韩冈点了点头,接过茶盏。突觉身后又是一阵凉风送来,回头一看,另外一人正拿扇子给自己扇着风,也是堆出一副笑脸。   这两位都是王启年的跟班,过去是尽拍着另外一位跟着李师中的勾当公事的马屁,却很少搭理自己。今日韩冈倒是第一次受到这等待遇。   享受着习习凉风,韩冈喝了两口冷香饮。这等用草果、橘皮等药材烹煮出来的解暑汤味道的确不坏。放下茶盏,他问道:“今天厅中可有何公事急等处置?”   管理厅中文牍的文书走过来,半躬着腰,恭谨地说着,“抚勾你且安坐,小的们把事情理个头绪出来,就拿来给抚勾你批阅。”   韩冈还记得自己刚来的时候,就是这位文书,把厚厚几叠公文堆满了他的桌案,让韩冈他连个放手的地方都没有。摆在他面前的全都是繁芜琐碎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不能不处理,韩冈费尽了心力,又从架阁库中查阅先例故事,对照着批奏,到了夜中方才处理完毕。现在倒是一反前态,帮自己进行预处理。   韩冈轻颔首,道了一句:“劳烦了。”   这位文书便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连声说着“不敢,不敢”,转回去忙起了公务。   低头又啜了口涩中微甜的冷香饮子,韩冈微微浅笑。厅中胥吏对他改变态度也是意料中事,这也是他事先的计划。他今次刷了窦舜卿的颜面,也算是卖力了,不弄个一石数鸟、一举多得的收获怎么行?   经过今天一事,韩冈至少在勾当公事厅的胥吏中,有了说一不二的分量,而在整个州衙数百吏员中,他也是结下了个善缘。好歹是为了属下公吏跟副都总管顶牛的人物,秦州的官员中,没一个有他这等胆量,也没一个会有他这样的做法。   正在给韩冈打扇的姓蔡,给他端茶递水的姓武。   韩冈闲得无事,便随口问着他们,“蔡三,武大,尔等可知王启年家中境况如何?”   个头长得很正常,就称呼让韩冈觉得很好笑的武大立刻回道:“回抚勾的话。王八哥家中境况算是不错,也没二老要养,养活婆娘孩子就够了。他老子早死,他娘给他二哥养着。旧年跟两个哥哥分家产时分到了不少东西。家中现有一个结缡五年的浑家。生了一儿一女,大的是女儿,三岁。小的才半年。”   对于王启年家中的情况,韩冈已经事先了解过了,知道武大没说谎。他叹了一口气,道:“家里的顶梁柱走了,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也艰难。你们以前与王启年走得近,能帮衬便帮衬一下。而且他就剩个才半岁的儿子,打主意的不会少,小心不要让人蒙了他的家产去。”   “抚勾放心,小人理会得,小人理会得。”蔡三、武大连连点头。又笑起拍着韩冈的马屁:“抚勾当真是仁厚绝伦,不愧是孙真人……”   说到这里,话声就停了。两人惶惶不安,他们都知道韩冈不喜欢提这码事,从来都是绝口不认的。   “算了,下次注意。”韩冈宽厚地笑了一下,把手上的空茶盏推过去,“冷香饮子还有吗,再给我倒一杯来。”   ……   入夜后,普修寺中后院中,一株枝叶苍劲的老松正散发着一阵阵松脂的清香。韩冈坐在树下的一张石桌边,身边王舜臣打横陪着,下首处却是又黑又矮的王九坐着。   普修寺近着县衙,也近着韩家,主持也跟韩家关系匪浅,而且在夏天,这里十分清凉而又清净,韩冈是特意选了这个地方,来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   石桌上摆着一些酒菜,香味随风飘散开来,但韩冈没动筷子的意思。   “消息都散出去了吗?”他拿着酒杯轻轻摇晃,漫不经心地问着。筛过的佳酿清澈如水,一轮皎洁的明月在酒杯中随着晃动聚来散去。   “官人放心,已经都散出去了。”   在韩冈面前,王九向来恭谨得很,一面石墩,他只斜签着坐了小半边。听到韩冈问话,就立刻站起来躬身回答。   王九和王五是亲眼见着韩冈是怎么从一个被逼着来服衙前役的穷酸措大,变成如今的韩官人的。韩冈翻云覆雨的手段,让两人从心底里感到畏惧。   吃喝起来向来不让人的王舜臣也没有碰菜,韩冈不喜坏人法度,他来寺中吃饭,不论酒菜都是素的。但王舜臣是喜欢大鱼大肉,根本吃不惯眼前一桌的清淡口味。   他现在反倒是对韩冈和王九的话感到兴趣,“三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这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韩冈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算不上是回答。但他无意再多解释,“王启年为窦舜卿出谋划策,陷害与我,他是死不足惜。但他毕竟最后投了我,他的家人我却一定要保住。”   王舜臣闻言惊道:“窦舜卿难道要……”   韩冈摇头道:“不能是窦舜卿,要窦解才行。”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一定要窦解才行。”   韩冈说得没头没脑,王舜臣茫然起来,而王九心领神会:“官人放心。窦副总管位高权重,消息不容易传入他的耳中,但窦七衙内就不同了,他的几个亲近伴当都是能带上话的。”   韩冈满意地点头,又提醒了一句:“该怎么把事情传到窦七的伴当耳中,不需要本官多说吧?”   王九嘿嘿笑道:“官人你放一百个心,俺当然不会当面明说。”   王舜臣越听越迷糊,听起来像是针对窦舜卿孙子的一桩阴谋,但他却想不通韩冈将会怎么做,他现在让王九做得事又是什么意思。   “三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王舜臣又一次问道。   “在说怎么对付窦舜卿……他的孙子。”韩冈开了个小玩笑,接着他就正经起来,“虽然今次一战之后,王机宜的地位稳固,再无人能动摇,而且窦舜卿和李师中肯定要被调任。但窦舜卿总是跟本官过不去,不能就这么放着他大摇大摆地走,总得让他吃点苦头。当然……”韩冈笑了一声,“窦舜卿地位太高,本官顶撞他一下不难,但真的要跟他撕拼起来,还是有些难度。”   “所以三哥你就找窦七衙内的不是?”   “没错。”韩冈很干脆地承认道,“如果给我半年时间,就算是窦舜卿我也能让它变成向宝那个模样。但窦副总管很快就要走了,以他的年纪,日后也回不了秦州。一时之间,也只能拿他的孙子出点气了……”韩冈转过来对王九道,“一切我都安排妥当,现在就担心王九你那里出娄子。”   “官人安心等着看就好,左右小人也只是暗地里在市井中传两句谣言,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韩冈听得满意,随即点了点头。王九是地头蛇,在市井中联系又多,酒桌上装作不经意地说上两句,很快就能把消息传开,到最后,也不会有人能查出究竟是谁起的头。   这么简单的事,王九自然不会推脱。但他并不知道,韩冈方才说的话其实是半真半假。   比如说窦舜卿快要离开秦州这件事,就是为了安王九的心才说出来的。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王九会不会起异心,韩冈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怎么说,王九他们就会怎么做。   韩冈心里明白,王九他们听话受教,是因为这么做能给他们带来利益,同时也是因为畏惧自己的手段。凭借着两点,韩冈一声令下,他们就把王启年给查了个通透。但要让他们跟着自己去与窦舜卿面对面的死斗,韩冈就不能保证王九等人不会转头去向窦舜卿告密。   “好了。”韩冈笑着劝过王九几杯酒,对他道:“你就先回去吧。把此事办妥当,日后我少不得保你个好位置。”   韩冈的保证现在就是金字招牌,他说过的话几乎都已经实现,王九千恩万谢地从后门离开了。   一等王九出门,王舜臣立刻问道:“三哥,你真正要对付的是窦舜卿吧?”   韩冈哈哈一笑,脸色阴冷下来:“还用说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六)   在落日之后,秦州城终于清凉了下来。夏日的夜色中,有明月,星光,还有阵阵凉爽的山风。而不似前段时间,就算是子夜,还是让人烦闷不已的燥热。   这两天,紧跟着古渭大捷,党项人也在甘谷城下被刘昌祚击退,李师中率军回镇,秦州城内的紧张气氛缓和了许多。同时因为入夜后气温更为凉爽,白天门可罗雀的店铺,日落后却是顾客盈门,城中几家行会遂联名向李师中请命,希望能在入夜后也照常开门,他们暗中给又几个能说得上话的关键人物送了些礼。故而前日李师中回城后,就照着旧年的故事,顺势下令将初更就开始的宵禁推迟了一个时辰。   这一日,正好韩云娘跟严素心商量着要扯几匹布给家中做几件秋衣,韩冈也是闲来无事,不想成天埋在书堆或是阴谋诡计之中,就带上李小六跟她们一起出门逛街。严素心拉着招儿,一行五人在吃完晚饭后,慢悠悠地散着步,到了秦州城中最繁华的河西大街上。   大街之上,行人如织。   为了招揽顾客,两边的店铺都是在门头上高高的挂起一串灯笼,映得街面灯火通明。不仅店铺,就来拿街边摊贩,也在摊头上刮着各色有趣的彩灯,唱着成调成套的吆喝,来吸引游人的耳目。   韩冈在路边缓缓走着,他没兴趣逛铺子街摊,可见到几个出色的美人,也不介意多看两眼。但他看来看去,最出色的还是前面拉着严招儿的云娘,还有跟在他身后一步,亦步亦趋的严素心。韩冈长得高大,器宇轩昂。相貌虽只算得上不错,但神采自蕴的气质却是难得一见。   他穿着文士襕衫,以方领矩步,行于街市之上。澹泊闲雅的气度如同鹤立鸡群,引得街上的不少女子都看了过来,有几个贵家的闺秀,用小团扇遮了脸,偷眼看着韩冈。当然也有大胆的,李小六这个伴当就被人拉住了好几次,向他问着韩冈的身份。不过李小六伶俐得很,全都给打发掉了。   可李小六追上来后,却嘟嘟囔囔地向韩冈抱怨着:“官人,你以后还是别出来了。要出来也该穿着官袍,也好把人给镇着。你现在这样子,多少人家要抢你做女婿。你看看,俺的袖子都给扯破了。”   对于李小六的抱怨,韩云娘和严素心觉得很有趣,用手捂着嘴,呼呼地暗笑着。韩冈对此也有些无奈,谁能想到天气热人,这人也变热了。北宋风气比唐时当然是严谨了许多,但比起明清还是很开放的。   在此时寡妇改嫁是常见的事,反倒是守节守上几十年的情况却很少。就算是官宦人家,也是守满三年便自离去,而平常百姓,多是守个一年半载就改嫁。甚至像韩冈的大嫂,自他大哥战死之后,才两个月工夫就带着嫁妆回了娘家,很快就另嫁了人家。   而出门上街的良家女子也很多。就如严素心她这个做厨娘的,不可能在家里等着卖菜的上门兜售,肯定是要出门,有时还要到河西大街的蕃商开的货栈去买些孜然、胡椒之类的调味料,像锅碗瓢盆,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杂物也是一样要出门采办,要操持家务的小家碧玉大率皆是如此。   而大家闺秀们也并不是二门不迈、大门不出。踏青赏花,探亲访友,或是姐妹淘在一起组织诗会的事情,韩冈就听过不少。而且就在秦州城中,便有几家闺秀组织了这么一个诗社,一个月、半个月就聚上一次。听说其中有李师中的女儿,也有几个土著豪门家的闺秀,最近还加入了窦舜卿的女儿和孙女——据称老当益壮的窦副总管的女儿比孙女还要小上一岁。   几次诗会一开,闺秀们的诗作也陆续流传了出来,被好事之徒拿着四处宣传。前些天就有人拿着咏荷花的一卷诗集,到了衙门中来让韩冈和他的几个同僚品评。韩冈一览之下是赞不绝口:“墨黑、纸白,装订的功夫也是一等一。还有这是谁人誊抄,字写得当真不错,难得!难得!”   官厅中的众人闻言无不掩口而笑,而把诗集带来的好事之徒则是悻悻而去。韩冈他在这件事上虽是不留口德,但那些个名门闺秀的作品也的确是难以入目。除了李师中家的女儿写的两首还算通顺,其他的甚至有些连平仄都没对上,完全是拿着华丽的辞藻堆砌,削足适履式地求着对仗工整,风格学着西昆体,却不及杨亿、刘筠等人之万一,真还不如韩冈自己写的水平。   不过相对于天天要出门买菜的严素心,韩云娘就很少出门。走在街市她就变得很活泼,牵着招儿的手,在各家的摊子上好奇地看着。   韩冈掏钱给她们买了不少零嘴,韩云娘跟着招儿一人拿着一串用糖水煮过的林檎果,另一只手还拎着几个荷叶包,里面是水鹅梨、小瑶李子、闵水荔枝膏什么的,说是要带回去给韩阿李。   看在两个小女孩儿在前面脚步轻快地从一个铺子转到另一个摊子,跟在后面慢慢踱步的韩冈的心情也轻松了起来。虽然正准备对窦舜卿动手,但也不妨碍他出来逛一逛街市。   不过今天的正事还是买做秋衣的布匹,在大街上逛了一阵子,韩冈五人随便找了一家绸缎铺走了进去。   “韩官人?!”   刚进门,迎面便被人叫破了身份。抬眼看过去,却见着一个胖子站在店铺中的柜台后。圆滚滚的身子,圆滚滚的脸,鼻头都是圆圆的。腮帮子都被肥油充满,把五官挤得嘟在了一起。但职业性的笑容十分的很和气,还有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谦卑。韩冈看到这份笑容便心道,能得迎宾待客之三昧,这胖子至少也该是个掌柜。   “真的是韩官人!”胖子很轻巧地绕过摆满绸缎布匹的柜台,惊喜地走到韩冈面前打躬作揖。   绸缎铺的掌柜能叫出自己的名字,韩冈挺惊讶的,问道:“你认识本官?”   “哪能不认识呢?”绸缎铺的胖掌柜直起腰来谄笑着,“韩官人的名字在秦州早就传遍了,又有谁人不知?小人也是前日有幸一睹丰颜。”   大概是好说话的性子,胖掌柜在韩冈这个官人面前也不露怯,嘴皮子飞快地动着:“韩官人今日带着家眷来,是不是要买些什么?小人这店铺虽不算大,但里面的货色却都是顶尖上好的料子,蜀地的锦,扬州的绢,定州的丝,和州的麻,天南海北的织物小店都有,秦州城中的其他铺子可都没小店这般齐全。”   韩冈点了点头,却没答话。胖掌柜很乖觉的跟在后面,也闭上了嘴。   严素心和韩云娘这时已经走到店铺里面,由个学徒陪着,在翻着几疋素色隐莲纹的绸缎。关西的丝绢率是黄丝,就算染过后,做出来的衣服颜色都不正。   两女在绸缎中挑三拣四,一匹匹地对比着看过,争论着花色和颜色的好坏。女儿家买东西向来是慢,韩冈也是有经验和体会,耐下性子等着她们。只是闲着无事,顺便也在铺子里左右看着。   虽然胖掌柜自谦地说着店铺不大,但这间绸缎铺的门面其实不算小,而且还是位于城中最繁华的河西大街上,单是这铺面本身就值上不少,何况店中的这些绫罗绸缎,也是价值高昂。   韩冈转了一圈,却停步在单独的一座柜台前。柜台上,也堆着十几匹各色花样的布匹,但跟店中的其他布料却完全两样。   “这可不是绸子吧?”韩冈捏着一角提起来,指尖搓揉了一下,厚实柔软。没有丝绸的细滑,也不似麻布的粗糙,分明是棉布的感觉。   胖掌柜瞧着韩冈看货,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走过来大赞道:“韩官人好眼光,当然不是绸子。这可是琼州黎人所织的吉贝布!”   “吉贝?是木棉吧?”   “对!对!就是木棉布。”见韩冈识货,胖掌柜猛点头,“不过叫吉贝布不是讨个好口彩嘛?想着这吉贝布,从琼州漂洋过海,再运来秦州,可是万里迢迢,一路险阻……”胖掌柜摇头晃脑,背着不知是谁人写得广告词,说得是一套一套。   韩冈听得好笑:“吉贝是琼州黎人口中的木棉,可不是什么好口彩。”   北宋的棉花,还被称为木棉,主要的种植地是两广和海南,还有蜀中和大理,据说西域和甘凉一带也有。此时黄道婆还没有出生,汉家的织物向以丝麻为主,棉花种植稀少,使得黎人织布的技艺反在汉人之上,弄得棉布的名字都学着黎人。   韩冈指着这匹布问着胖掌柜:“这木棉布多少钱?”   胖掌柜作出很大方爽快的样子,“官人若是真心想要,俺就直接给官人送到府上去,至于价钱,看着给就是了。”   “到底多少?”韩冈不为胖掌柜这样的推销手法所动,问着他实在的价格。   胖掌柜低头做个谢罪的模样,然后伸出双手比出了五和三的手势,“惯常报的是七千文足,实价则是五千三百一匹。”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七)   “寻常的丝绢可就只有一千三五百一匹!”李小六在后面听着咋舌。   而韩冈知道,这并不是胖掌柜乱报价。由于原材料产量的稀少,棉布可不便宜,跟蜀锦差不多。但这个价格还是不对。   他抬眼看了看胖掌柜,露出了一个看透了一切的笑容,“你这怕是西川的货吧?”   胖掌柜脸色一变,急道:“官人这话怎么说的,这可是实实在在的黎货。”   “本官前月去京城,真正出自黎人之手的吉贝布都是十贯起跳,最好的折枝凤团广幅布能卖到三十贯一匹。而西川和广南的货色,就要便宜一些。但凡吉贝布,若是只卖七八贯,那都是转运路上不慎浸了水,坏了品相,只能打折卖。”   韩冈对棉花很感兴趣,特意打听过行情,对此是一概门清。他见胖掌柜还要辩,给出了最有力的一击,“以琼州往秦州的路途,一匹吉贝布的运费都不止这个数目。在秦州能把价钱压得这么低,只会是西川的货,要么就是从河西过来。还是说,你这是浸了水要打折的货色?”   胖掌柜被韩冈砸得一时说不出话了,谁能想到一个官员会对布匹的事都了如指掌?   韩冈不为已甚,摇头笑了笑:“算了,我等小官,官俸微薄,不论是真吉贝,还是假吉贝,都是穿不起。还是挑丝麻的好。”   韩冈不再追究,放了一马。胖掌柜又愣一下,便很乖觉地承认了下来:“官人心明眼亮,说得正是。小人这也是生意上的声口,不这么说就难卖出去。但这布是实实在在的好,小人也没有高开价骗人。既然官人能看出这匹木棉布来自西川,想必对此也是深有了解,小人却是对这木棉布一窍不通,实是明珠投暗,待会儿小人把这匹布给官人送到府上去,也算是有德者居之。若是顺便,小人还想请官人在其他官人面前品评两句,日后小人也好多得几个官人照顾生意。”   韩冈摇头失笑,瞟了一眼谄笑着的绸缎铺掌柜,心道这贿赂的手法还真是千年如一。而且这胖掌柜说话尽带着些文酸气,但遣词用句却是有些可笑。他不置可否,却问到:“你既然认识本官,那你可知本官在安抚司中执掌得是何事?”   胖掌柜精神一振,“官人执掌的是军中医药,办的是疗养院,救人无数。这小人怎么会不知?秦州城也不会有人不知道的!”   “那你可知安抚司里的王机宜是做什么的?”韩冈继续问道。   “小人当然知晓!”王韶跟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之间的争斗,可是秦州城里有名的八卦,也一样是口耳相传,尽人皆知。   “王机宜可是难得的英雄好汉,把秦州西面的蕃人管得跟自己儿孙一般听话!”胖掌柜比出个大拇指,赞道:“这几个月两次大捷,杀得蕃贼几万人屁滚尿流。听说前日大战,渭水都给蕃贼的尸首堵上了。凭着王机宜的功劳,日后定能跟韩相公一样当上宰相。”   “蕃部只是其中一件,还有呢?”韩冈像是在考试,一句接一句地追问着。他又回头看韩云娘和严素心,见着她们还在那里比着两匹绸缎的好坏,看样子也不是短时间内能作出结论。韩冈并不介意趁机多说几句。   “还有的就是屯田吧?”胖掌柜这回想了半天才想起答案。王韶与窦舜卿的荒田之争,同样是在秦州城中传言,但传得不是那么广,由于时间久了,对此还有兴趣的人也不多了。   “屯田是一项,还有就是市易。”韩冈为之补充。   胖掌柜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眼前的这一位怎么对他一个做小买卖的说这些话?   “官人,是不是有事要差遣小人?”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韩冈脸色。   韩冈笑了。他抬起手,在空中一划,掠过堆满店中的丝绸,“秦州种桑麻的少,这是水土不宜的缘故,故而丝麻皆要外运。但甘州、凉州却早在唐代能种木棉,秦州的水土与河西相仿,想必也能让木棉生长。而且秦州闲地也不少,分出两三千顷来种木棉却也不难。”韩冈回过头来,对胖掌柜说着,“本官说的话,还请原样转告贵店东家。”   胖掌柜浑浑噩噩地点头答应了下来,没弄清韩冈究竟是什么用意,只知道韩冈想着在秦州种棉花。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他顿时醒悟过来。难道韩官人他是要邀请东家一起参与此事?   他再看一眼韩冈,难道今天这位年纪轻轻就以才智闻名秦州的韩三官人,是为了邀请东家,而特意走进这家铺子的?此事可真的要与东家好好说道说道了。   韩冈却没有那么多想法。今天的事是他看到绸缎铺中的棉布临时起意,不过联络秦州商户却是他筹划已久。而推广种植棉花他也早有考量。明清时棉布取代了如今惯常所见的丝麻,成为民间最常用的织物。既然历史潮流如此,韩冈理所当然的要顺流而行。   在秦州种棉比种桑要简单,桑树要能大量取叶,少说也要三五年。但种棉只要栽培得好,却是当年就能收获。同时比起丝绸麻布,厚实的棉布当然在冬日深寒的秦州更有用处。   用减免赋税的口分田来吸引民户,而用高利润的棉田来拉拢秦州大户。如果能得到贫富两个阶层的支持,王韶开拓河湟的根基也会变得坚实起来——这是韩冈准备要在王韶面前说的话。   ——冠冕堂皇,却非真意。   棉田推广,不是短期内就能建功。这不像粮食,该怎么种才能有收获,种过田的农民们心中都有个数。但棉花在秦州可是个稀罕货。   第一年,只能先开个几十亩的试验田。如果成绩不错,那第二年就会扩大到三四顷。两年时间,勉强可以让人初步摸索出在秦州这片土地上种植棉花的技术来,而收获也让旁观者看到好处。接下来的几年是大举推广的时间,但想要到大量收获利润的时候,却是要等到五六年后了。   五六年的时间,天子等不及,王韶等不及,韩冈更不可能等得及。开辟棉田,其实是拿未来的收益跟豪门富商做利益交换。王韶希望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而韩冈本人也是想着能与他们联手在市易之事上插上一脚。   当然不是为赵官家,而是为自家考虑。   北宋的商业发达,所以铜臭之物便分外受人喜欢。别看士大夫们各个摆出富贵不能淫的态度,自命清高,不屑俗物,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听到叮当作响的声音,耳朵就会立刻竖起来。   这世上没钱可不行。韩冈的品级是官员中最低的一级,俸禄一月也不过五贯不到,加上一点惯例的灰色收入,也就勉强十贯。韩冈前面说自己买不起吉贝布,并不是哭穷的虚言。   艰苦朴素,让家里天天吃素,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清官能做到,韩冈做不来。他要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充裕的金钱是少不了的。韩冈不想贪污受贿,家里也没个田产,剩下的道路就只能做点小买卖了。   只是韩冈要插手市易之事,不能明着来。王韶把这一块都划给了元瓘那个还俗和尚,韩冈不好明着掺和进去。据他所知,元瓘在对此很上心,也做了不少工作,他已经先一步联络起足够的人脉来。韩冈如果在明面上跟他竞争,要费大力气不说,还会开罪王韶。   所以要采取迂回战术。韩冈想着过几日给邠州去一封信,看看路明能不能来秦州。自家支援他开一间商铺,联络秦州的几家商行,往即将开在古渭的榷场做些买卖,只要他不去与元瓘争夺事权,韩冈确信王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云娘和严素心终于选定了两匹绸缎,一匹素色隐纹,一匹则是带着龟背花纹的赭色缎子。韩冈看着,这两匹好像就是两女一进门时当先拿起来看过的。   胖掌柜不肯收钱,直说要送给韩冈,但负责拿钱袋付账的严素心知道韩冈不会贪这个便宜。最后一番退让,胖掌柜给韩冈打了七折。最后胖掌柜对韩冈他们笑道:“官人可以陪两位小娘子去逛逛街市,小人现在就遣人把缎子送到府上去,不劳官人烦心。”   韩冈道了声谢,在点头哈腰的胖掌柜相送下,出了店门。他回头跟胖掌柜说了两句告辞的话,而韩云娘和严素心已经先走在街上。   一阵蹄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声音由远及近,来得飞快。   竟然入夜后在城中奔马,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韩冈惊讶得循声望过去,数息之后,一群骑手便带着隆隆蹄声,猛然从十几步外的十字路口处冲了出来。他们一行有四五骑之多,转过街角,他们用力扯过缰绳,几声马嘶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冲上了人流熙熙攘攘的河西大街。   街面上顿时慌乱起来,街中的行人车马忙不迭地躲避这几个疯狂的骑手。严素心先急着去抱招儿,而韩云娘却怔住了还没反应过来。   韩冈看着心中大急,连忙抢前一步,左手将小丫头扯到怀中,右手又用力拉过抱着招儿的严素心,四人一起向后疾退。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八)   韩冈刚退了两步,一匹河西骏马就一阵风似的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掠过。他不由自主地身子后仰,抬起了头。视线却与一对一晃而过居高临下的眼睛对上,韩冈瞳孔随之猛然一缩。   窦解!   窦七衙内骑着马一掠而过,卷起的狂风吹乱了韩冈的衣袍。只对上了一眼,两人的视线便交错过去。窦解好像在马上有回头,向韩冈这边看过来,可跟着他却给坐骑连甩了两鞭,用着更快的速度跑了。   韩冈冷眼看着他跑远,积郁在心底的怒意越来越盛。   严素心蹲下身子紧紧抱着招儿,花容失色,被吓得不轻。韩云娘脸色更是煞白如纸,躲在韩冈怀中,身子仍止不住地颤抖着。她方才在看到一群烈马当面奔来的时候,被吓得怔住了,虽然知道该逃,脚却动不了,若不是韩冈用力扯了她过来,肯定就会被撞上。她在韩冈怀中仰起头,眼中带着泪花,带着浓重鼻音,“三哥哥,你没事吧?”   “韩官人,你没事吧?!”胖掌柜急着跑了过来,问着同样的话。方才他看到韩冈差点被奔马撞上,心差点跳出嗓子眼,若是韩冈在店前被撞了,不论死活,他都要被提溜进衙门里去熬上一次油。   韩冈脸色冷得如极北寒冰,眼神直如冰刀一般,瞪着窦解的背影。怒火熊熊,把心底的杀意锻炼得更加狠厉。   就让你再猖狂两天!   韩冈看了远处的窦解最后一眼,收回了目光,“我没事!”他沉声说着。   “那是窦七衙内吧?”胖掌柜也望着几骑远去的背影,恨恨有声:“窦副总管也不管着他这个孙子!整日在秦州城中弄得鸡飞狗跳。这两天他又迷上射猎,日日天黑后才从城外回来,在街上快马赶着回府去。”   韩冈哼了一声,不点名的说着窦舜卿:“自古道修身齐家。前一项都做不好,后一项如何能成?”   “这窦七衙内就该挨上几刀子!听说城北有家小娘子被他看上了。那小娘子因不肯相从,就被窦七硬是强上了。可怜那小娘子性子贞烈,受了辱,当夜便投了井。这个叫惨呐……”   胖掌柜声音突然压低了,神神秘秘地说着,“小人听说窦七衙内半年来在秦州作恶不止一桩,王押衙一直跟着他,全都看到了。前日他被窦副总管杖死,就是因为掺和进了这些事中,才被灭得口!不过王启年虽然死了,可据说他事先就知道会出事,留下了窦七衙内的罪证,现在还藏在他家里。”   胖掌柜说完,很得意地抬头看着韩冈,想看看他的一番话能给韩三官人带来什么反应。但韩冈神色淡然,却是毫不在意。   “啊,对了!”胖掌柜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的模样,“韩官人你前日还为着王押衙跟窦副总管吵了一架,肯定都知道了。”   韩冈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底的阴寒在面上晕开,最后在唇角处凝出了若有若无的一丝冷笑:   “王九果然办事得力。”   ……   窦解一路纵马狂奔,毫不将息马力。他从南门进城,取道河西大街赶回城中心偏东的窦府,只用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不过窦七衙内一行没有往窦府大门过去,而是绕道偏巷,在窦府的侧门处勒马停下。   窦解跳下马,将缰绳一丢,让伴当处理坐骑,甩着手就从捱着一条缝的侧门溜进了家中。他在偌大的府邸里小心翼翼地走着,看他前瞻后顾的样儿,全然没有在外面的横行跋扈。   窦解的禁足虽然已经解除,但最近窦舜卿心情很糟糕,若是让自己祖父知道自己镇日往城外去游猎,少不得一顿排头要吃。窦解不想触他的霉头,一回到家中便变得小心谨慎起来。   安全地回到自己的院中,窦解终于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碰见了几个仆役,不过他们都是视而不见,全当没看到窦解这个人——在官宦人家做事,少不得有几分眼色。   换去了外出射猎的短打武服,窦解在房中坐下,喝着侍婢端上来的解暑凉汤,他终于放下心来。就算被叫去前院,也不会暴露自己今天出城去射猎过的情况。   不用再担心祖父,窦解很快就想起了方才匆匆一面的韩冈。   前日窦解亲眼见着自家祖父被灌园小儿气得发昏,从衙门里回到家中后,抬手就砸了十几件名贵的器物,又连杖了七八个不开眼的仆役,恨恨地念叨了一夜要把韩冈碎尸万段。听说自家祖父已经上书朝中,向天子弹劾韩冈。   以正五品的观察使之尊,去弹劾一个从九品的选人,窦解确信韩冈也没几天好蹦跶了。虽然眼下灌园小儿依然活蹦乱跳着,还能带着女眷出来逛街。但窦解已经可以去想象他被夺官去职,失魂落魄的样子。   一想到今天差点撞上了韩冈,窦解的心中便是自叹着好运。若是当时马头偏了一下,将他撞死,日后就看不到好戏了。   跟在韩冈身边的两个小娘子真是好货色,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她们的相貌身形已经让窦解一回想起来,就惊艳不已。   这灌园小儿哪里来的这般运气?!   不过等到韩冈落马,那两名小娘子肯定逃不出自己的手中。窦七衙内想到这里,就嘿嘿地笑出连声来。   “七衙内!”窦解的一个伴当这时在门外通报了一声,疾步走进院中。   这伴当今天并没有陪着窦解出城射猎,窦解一看到他,便向他炫耀起来,“李铁臂,今天你没去城外真是亏大了。我们今日可是满载而归,钱五还射到了一头……”   “七衙内,你现在还说这些?!”李铁臂脸色惶急地走到窦解身边,贴着他耳朵咕哝了一番。   窦解听着听着脸色就变了,惊声就叫了起来。“什么!这事怎么给传出来了?!”   李铁臂嘘了一声,紧张地回头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他人听着,他又贴在窦解的耳边,“七衙内,还是快点把王启年藏在家里的那些东西给拿回来处置掉,不然给跟窦副总管过不去的那些人先下手,可就麻烦了。”   “好你个王启年,竟然还敢给我留下这一手,活该你被打死。”窦解阴着脸发了一阵狠,站起来,“我去找爷爷去……”   “万万不可!”李铁臂连忙阻止,“让副总管知道了此事,七衙内你今年还能出门吗?!”   李铁臂可不能让窦解去找窦舜卿,甚至连跟在窦舜卿身边的人都不能找。只要这事传到窦副总管的耳中,眼前的这位乱了阵脚的废物七衙内最多被训上几句加上禁足半年也就没事了,但自己这帮帮闲,少不得要被愤怒的窦副总管找个由头刺配远恶军州,省得再勾引窦七衙内在外做混事。   窦解被李铁臂唬住了,当真不去找自家的祖父。不过一时之间他能找到的人手也不多,想了一想,窦解道:“你去把钱五他们几个找来,让他们跟我一起去王家,掘地三尺,也要把王启年藏起来的东西给翻出来。”   ……   傅勍觉得自己的运气糟透了。他堂堂一个正九品的武臣,竟然沦落到要在夜里领兵巡视秦州城,而且还不是管理者全城的巡城甲骑,而仅仅是北城一地。   骑在马上,傅勍仰着脖子又灌了几口酒,放下半空的酒坛,他仰天骂着:“爷爷不过是多喝了两口酒,至于把爷爷弄来巡城吗?哪家的正九品官人要巡城?!就是天子脚下,巡夜的也不过是个大将【注1】罢了!”   一口口冷酒灌下肚中,微凉的夜风却吹得傅勍心中更为燥热。也不知哪里来的夜枭在叫,时不时地就是一声尖啸,更是让他心烦意躁。   傅勍从三阳寨寨主的位置上被捋下来也没几天,却已经看透了人情冷暖。过去还奉承着自己的人,现在已经对他不屑一顾。曾跟自己称兄道弟的,也是关紧了大门。使得他只能日日买醉。   就在傅勍醉晕晕的时候,却不曾想竟然碰上了刚刚自衙中出来,准备回家睡觉的秦凤路走马承受刘希奭。   这其实是件好事——巡城甲骑碰上官员夜归,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护送他们回府。   如果傅勍此时还清醒,肯定会去在刘希奭面前卑躬屈膝地说上两句奉承话,运气好些,把这位阉宦捧得开心了,请他在天子面前说些自己忠勤于事的评价也不是难事。   可傅勍偏偏醉了酒,浑身上下都散着浓浓的酒气。带着连累了胯下的一匹乌云马也是一副醉态,走上三五步,马蹄子就要打上两个晃。   刘希奭看着心中不快,一夹马腹,就要加速离开。   傅勍酒意还未清醒,不顾尊卑地追上去与刘希奭并辔而行,“刘走马!怎么走得这么快?!夜深了,还是让下官送你回去!”   一股酒臭直冲鼻子,刘希奭的心情由不快变成了恼火,他眼一瞪正要发作,这时却见前面突然跑来一人。   “傅官人!”是一个潜火铺的铺兵冲了过来,他跪在傅勍马前,心急如焚的禀报道:“前面的净慧庵起火了!还请傅官人带兵去救火!”   注1:这里的大将是无品级的武官官阶中的一级,并非统领大军的大将。 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谁为伸(九)   位于城西北的魏楼,市口不及惠丰楼,清幽不及晚晴楼,酒菜水准则比不上郝家园子,就连建筑,也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两层楼阁,在秦州城中的几家大酒楼中,只能敬陪末座。   但魏楼有一桩好处,就是地基是建在一处四丈多高的台地,使得楼阁凭空高了三四层去。在楼上凭栏而坐,只要有着一对好眼力,便能将城北数里之内的动静一览无余。   韩冈和杨英此时正坐在魏楼二楼的雅座中。桌上摆着七八盘下酒菜,两副碗筷对放着。不过只有韩冈安坐在桌旁吃菜喝酒,而杨英却没怎么动过筷子,除非韩冈举杯相邀,否则他连酒杯也不碰。总是跟在王韶身边的这位亲信,自坐进来后就是一副心神不属的模样,时不时地站起身,透过敞开的窗户向外张望。   见着杨英又一次站起身,韩冈终于放下筷子,笑道:“杨兄弟,不用这般心急。一切谋划抵定,窦解也已毫无所觉地跳入陷阱,事情顺利得很,杨兄弟你何必忧心。”   “啊……是,抚勾说的是。”杨英凭栏望远,心不在焉地答着韩冈的话,心神依旧放在楼外的夜色中。   韩冈无奈地摇摇头,拿起酒壶,给自己的酒杯斟满。   杨英在瞪大眼睛观察着秦州北城动静之余,也偶尔回首房中。不是见着韩冈自斟自饮,就看看到他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在针对窦舜卿的谋划逐渐推进,正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连机宜都忍不住派了自己过来打探消息,但韩冈这个主事者却依然能安坐如山,悠闲自在。长时间地紧盯着楼外夜幕下的城市,两只眼睛都已经开始发胀发痛的杨英,不知自己是该敬佩还是该生气。   但韩冈的心中并不似他外露出来的那般镇静自若,看似自得其乐地喝酒吃菜,实际上却是食不知味,担心着局势的发展偏离他所希望的方向。他与杨英一样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代表计划顺利进行的那一个标志的出现。   任何计划在施行从来都不会一点错也不出,事先规划得越复杂越完美,最后在施行的过程中就会扭曲得越厉害。韩冈已经将他制定的计划简化而又再简化,尽量能做到一切顺势而为,只在聊聊几处关键的地方让人推动一下,让时局发展的方向转到他所想看到的地方。   就如韩冈让王九在城中传播的流言,除了最后说王启年在家里留下了证据这一点外,其他几条都是实际发生过的,没一句虚言。秦州城的百姓都知道窦七衙内这半年来造过的孽实在罄竹难书,但因为他祖父的关系,却没人敢将之曝光出来。而现在关于窦解做过的好事的流言传出,吃过他苦头的受害者或是亲眼见证过他嚣张跋扈的旁观者却都会暗地里为之作证,并将之推波助澜。   所以王九等人所要做的,仅仅是在喝酒和闲聊时随口说上这么一句——“喂!窦副总管家的七衙内的事,你听说没有……”完全不必要担心有人能查出源头。   而计划中剩下的几项也都是这样,用不着手下的人去冒什么风险,仅仅是举手之劳,但韩冈依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肯定一切都会照着他预定的方向发展。   幸好窦解已如他所愿,终于到了王启年家。现在,最初制定的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为了亲眼确认计划的成功,韩冈便来到了魏楼之上。   这个计划,韩冈没有并瞒着王韶,高遵裕那里他也是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一点。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王韶在儿子去了京城的情况下,便派了杨英过来压阵。高遵裕虽无心插手,但等到韩冈的计划成功,他自会出手给摇摇欲坠的窦舜卿全力一击。   “抚勾!”杨英突然猛地回转身来,方才焦急难耐的烦躁已经全然不见,变得眉飞色舞,喜上眉梢。他竭力压低了自己兴奋的声音,“净慧庵火起了!”   “哦,是吗?”韩冈淡然地一问,透出了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信,却将内心的真实感受完全掩藏。享受着杨英崇拜的目光,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远眺两里之外那一朵如夏花般绚烂的火焰,“就不知傅勍什么时候到了……”   ……   “前面转过去就是净慧庵!”   一声兴致勃勃的吼叫,伴随着暴雨骤雨一般的蹄声,响彻夏夜的街巷。一队二十多人的骑兵,掠过犹有行人的街道,在街角卷起一阵狂风。   而队伍中,刘希奭一手紧紧攥着马缰,一手按着被风吹得要飞掉的官帽,在心底破口大骂:“尼姑庵烧了关我屁事?”   对于净慧庵的灾情,刘希奭该做的是回家睡觉,等明天起来后再打探消息。如果救火及时,那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如果城中值守官员救火不及时,牵连民宅过多,伤亡太大,他就要将之上报给天子。可不论怎么会说,救火之事都跟他毫无瓜葛。   可方才傅勍一听到潜火铺铺兵通报净慧庵起火,就急叫起来:“这可是不妙了,烧死和尚没什么,庵里的尼姑怎么能烧了?”就转过头大着舌头对刘希奭道,“刘官人,俺这就要去救火,不能奉陪!改天再请你喝……喝酒!”   傅勍虽是跟自己告辞,但刘希奭却不能立刻点头答应,必须先表示一下自己对灾情的关心,然后再表明要同去救火的态度。下面,傅勍就要打包票说自己肯定能成功救灾,不用劳烦刘走马;刘希奭接下来再退让一番,就算是将事做圆满了,可以转身回家睡觉——这就是官场上的惯常做法。   所以秦凤路的走马承受刚才便照规矩对傅勍道,“净慧庵竟遭祝融之灾,此非小事,本官还是与你同去。”   下面该轮到傅勍拍胸脯,可傅勍这位已经喝得醉醺醺的武官,却浑然忘了官场上的惯例,哈哈地笑着,“刘走马果然是豪杰!”   紧接着,不等刘希奭反应过来,傅勍便刷的一声抽出腰刀,踩着马镫站直了身子。将刀高高举起,高呼着:“儿郎们,跟本官一起杀过去!”   听着莫名其妙的话,刘希奭大惊失色。但身边悠闲的蹄声已然一下转急,一队巡城甲骑就在傅勍的带领下往净慧庵赶去。   刘希奭勒马不及,只能任凭坐骑夹在马群中,跟着一起很兴奋地在跑。他还听见一只不知身在何处的夜枭,大概被马蹄声惊到,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号,在夜空中远远传开。   那声被惊扰后气急败坏的尖号,几乎就是刘希奭的心声。现在好了,被一起卷去净慧庵,自己再也脱身不得。在火场前面不等火灭就离开,一旦传扬出去,保不准就是一个临阵脱逃的罪名。给李师中、窦舜卿两人捅上去,天子岂能饶他?!   刘希奭盯住前面得意得挥舞着腰刀的傅勍,心中发狠,“等到明天,就调你去守城门!”   ……   位于城北的王启年家的宅院中,王家寡妇绑在一株歪脖子树上,嘴中塞了麻布,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马鞭抽得破破烂烂。她从被麻布塞住的嘴中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眶里全是泪水,一直都在死命地摇着头。   窦解坐在一张交椅上,脸上满是不耐。他们已经问了快半个时辰了,但这寡妇却始终不肯承认王启年留下了证明窦解罪行的罪证。拖了时间久了,窦七衙内已经等不下去,他回头对站在身后的一名随从道,“钱五,你去把她的嘴撬开。明天还要出城射猎,不能再耽搁了。”   钱五长得斯斯文文,三十岁不到的年纪,但在秦中市井中,却是有名的阴毒。他现在一手托着王家幺儿的襁褓,伸到井口上:“想不到你家竟然还有口井?还真是方便。”他看着头摇得更急的王启年的遗孀,斯斯文文地笑着:“王家大嫂,不要再摇头了,只要你点一下头,说明白王老哥留下的东西在哪里,在下就把手收回来,放你们母子三人一马。不然在下的手悬久了,说不定会抖上一下。”   钱五等人正在逼问着,一片红光突然间洒满了庭院,外面紧跟着一片乱声大噪,一声声“走水了”的叫喊伴着锣鼓响,不停的传入院中。   窦解听着心中惊疑不定,站起身回头看着红光照来的地方,那的确是一片火海所投射出来的光芒。他连忙点起一人:“快出去打探一下!”   “等等!现在不能出去!”窦解身后的李铁臂惊叫了一声,连忙拦住不让人把门打开。   “七衙内,现在出去被人撞上可就有些尴尬了。”钱五把王家幺儿丢给同伴,也跑过来提醒着窦解贸然出去的后果。   他们两人听到窦七衙内的命令,心脏都差点被吓得抽起来。门外脚步一阵接着一阵,一出门肯定就会被人看到。今夜他们来王家是为了湮灭证据,不是为了抛头露面。如果这时候遭人撞上,看破了身份,那可就是不打自招了。   窦解心中本是急躁,被两人阻止后更是大怒,厉声问道:“那谁告诉我到底是哪里走水了?会不会烧过来?!”   一名从人显是熟悉秦州城内道路,看了两眼红得发亮的火光,道:“那是净慧庵的方向。”   贴着门缝,听着外面动静的另一人也回头过来,点头道:“的确是净慧庵走了水,外面的人都在说。”   “那就没事了。”李铁臂放下心来,对窦解解释道,“净慧庵虽然跟这里在同一个坊中,离得也不算远,不过我们是在上风,又隔了一条路,火过不来。七衙内还是安心等一阵,等外面人少一点,再悄悄地出去不迟。”   “火烧不过来?”窦解问道。   “肯定烧不过来!”李铁臂肯定地点头。   “很好!”窦七衙内安下心来重新坐下,狞笑着,“那我们就继续问!”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一)   烈火熊熊。   刘希奭跟着傅勍急急赶到火灾现场,迎面就是一阵灼热的气浪。就在他们眼前,净慧庵两丈多高的主殿在火海中轰然崩塌,卷起了一片连着火星一起飞出的烟尘,淹没了小小尼庵所在的崇福坊。   烟与火冲散了救火的人群,沿着狭窄的巷道滚滚涌出。二十多匹马一起嘶叫起来,被吓得狂奔乱跳。傅勍和他手下的甲骑不费什么气力将坐骑安抚下来,但刘希奭对马性不熟,控制不了胯下的马匹,不得不俯下身子,紧紧扯住缰绳,可在颠簸的马背上他依然摇摇欲坠。   刘希奭吓白了脸,手上的气力越来越小,缰绳渐渐地就在手中打滑,眼看着就要落马的时候。只见傅勍在旁一手伸过来,将笼头一扯,硬生生地将这匹马给扯定了。刘希奭的坐骑摇头晃脑,四只蹄子蹬着地,可不知傅勍用了什么手法,硬是将其按住动弹不得。   傅勍得意地哈哈笑着,对惊魂甫定的刘希奭喷着酒气:“走马,你骑的这畜生只是看上去膘肥体壮而已,胆子这么小,又没有好好训过,上了阵就会拉稀,明天还是换一匹胆子大的。若是走马不嫌弃,俺帮你挑!”   这边马匹受了惊,而净慧庵旁的救火人群却还要惊慌失措许多。方才净慧庵主殿被烧得坍塌下来,围着火场的不少人猝不及防,被滚烫的热灰伤了眼睛,大声地哭叫着,任由火势越烧越大。   傅勍纵马上前,一声大喝:“乱个什么!?全都站好了听本官发落!”他的口齿依然因为醉酒而吐词不清,但音量足够大,顿时便镇住了全场。   傅勍环目一扫刹那间就安静下来的人群,更加得意非凡,抬手一指众人,便点派起人手来。   虽然仍在醉中,但傅勍指挥起来却是条理分明,丝毫不乱。他把带来的二十多名骑兵分作数队,在火场外维持秩序,防着地痞无赖趁火打劫。潜火铺的铺兵救火经验丰富,被他派去防止火势蔓延,而剩下的百姓,傅勍则是让他们形成几条人龙,传递着灭火用的井水。   一番得力的举措,让火场周围本来混乱不堪的救火场面顿时井井有条起来。刘希奭在旁看着,啧啧称奇,暗叹傅勍这只醉猫能混个官身确非幸致,如果他不是老酗酒,说不定已经跟刘昌祚一样出头了。   傅勍指挥着扑救,刘希奭下马走到人群边,趁着他们传递水桶的间隙,问道:“火起后,在庵中修行的比丘尼可有伤亡,有没有没出来的?”   一个老头子回话道:“回官人,火头起的地方是净慧庵厨房边的柴草蓬子,离着庵堂远,庵里的八个师太该是都跑出来了。”   “何止八人?”另一个年轻人在旁边怪笑着,“俺先到的场,亲眼看到从庵里跑出来十几个!”   即便火势仍然汹汹,但周围众人还是忍不住哄堂大笑。净慧庵的女尼,除了一个做庵主的老尼姑,个个都是带发修行,做着惠民桥后的营生,各自的身价还都不低。   笑声中,夜风乍起,连带着一阵热浪和风卷来,火星四溅,烟灰扑面。而随着风起,几条火舌也乘势冲出了净慧庵,舔上隔邻的房屋,虽然立刻就被傅勍指挥人手给扑灭,但已经再没人能笑得出来。   刘希奭呸呸呸地把灌进嘴里的烟灰吐掉,当即尖起嗓子喊道,“拆屋子!快把离火近的房子拆出一条道来!”   刘希奭想造出一条防火带来,以防火势蔓延,这是个正确的做法。可在场众人都是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先肯动手。现在在火场中救火的,巡城甲骑和潜火铺铺兵加起来才三四十个,而附近百姓赶来参与救火的却多达数百。虽然明知火势蔓延下来,会把周围的房子都给烧个精光,但不先看着房子被火点起,谁肯出手拆屋,得罪这几户邻居——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现在动了手,日后可就不好相见了。   刘希奭见没人搭理他的话,脸色顿时就难看下来。   人群中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先给周围房子浇水!水浇湿了就烧不起来了。”   这个主意立刻得到了所有人都赞同,刘希奭向人群中张望了两眼,却没看到究竟是谁的提议。   “水不够用!”另一边又有人接着喊道:“现在就三口井出水!”   “除了现在用的这三口井,还有哪里有水?!”刘希奭急问着,从三口井提起的一桶桶水,光是压制眼前的火势以是勉强,再想给周围房屋都泼上水,那是名副其实的杯水车薪。“里正呢,里正在哪里!?”他大喊着,“崇福坊还有哪处有水井?”   崇福坊的里正连忙排众而出,他在傅勍刘希奭他们赶来之前,就领头救火,脸上被烟熏的黑一道白一道,胡须也被烧了半拉。他在刘希奭面前躬身回话:“回官人的话,整个崇福坊就六口井。三口是路边公井,现在都用上了。剩下的三口都是私井,一口就在净慧庵中,一口是坊东角刘老赫家的,最后一口则是在刚刚死了的王启年家。”   “就六口?!”刘希奭惊问道。   “回官人的话,的确就六口。秦州大户人家的不是住在城东,就是住在州衙附近,城北这一片都是小门小户的人家。整个崇福坊有两百一十四户,可连一间前后三进的大宅子都没有。”   傅勍刚把前面的事重新分派好,转过来就听见刘希奭跟里正在扯着。他很不耐烦地说道:“别说这么多废话了,有几口井就用几口井。让那三家快把门打开!让人进去提水!”   净慧庵烧得跟炉膛似的,怎么进去提水。刘希奭看得出傅勍脑袋还有些醉意。只不过净慧庵的水井现在是用不上了,但刘家、王家的两口井却是能派上用场的。   傅勍一声令下,从人群中当即点出了三十多号人,跟在几名巡城甲骑之后,分头赶去有水井的刘家和王家。   ……   王启年的未亡人已经被鞭打得奄奄一息,她的一对儿女也被吊在水桶中,降到了井底。听着井中传来的凄厉哭喊,相信只要再逼问一下,王家寡妇就会松口吐实。   不过窦解他们已经没时间等下去了。   听着外面砰砰砰的拍门声,喊着“王家大嫂,借水井一用。”钱五欲哭无泪,他刚刚把王启年的儿女丢进水井中,但现在他却都有跳井的心了。   被人堵在王启年家,这等于是不打自招,就算窦解能靠着他祖父脱罪,但他们这些从人肯定没有好下场。   要逃!要立刻逃!   可王家就是一个小院子,四间房,连个后门都没有,就是有口水井!   钱五的视线转到了院墙上,李铁臂这时已经当机立断,指着院墙连声道:“翻墙!翻墙!”   窦解犹豫了一下。王家与邻居的围墙也就六七尺高的样子,只要身手还算灵活,跳起来手一撑就过去了。窦解带来的五六个伴当,哪一个都能轻轻松松翻过去,但他本人肯定例外,翻墙入户偷鸡摸狗的营生他半点经验都没有。   李铁臂急得跺脚,一把拉起窦解:“七衙内,耽搁不得,俺们会托你翻过去!”   窦解被扯着走到墙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回头指了指王启年的遗孀,“她们呢?”   李铁臂会意点头,命令道:“把她们都杀了!”   “杀不得!”钱五连忙拦住,“王家真要被灭了门,七衙内肯定脱不了干系。”   但李铁臂却坚持道:“还是杀了干净,外人怀疑就怀疑。只要没证据,谁能硬指着说是我们干的?”   “找死啊你!”钱五又急又怒,已是惊得面无人色,“事后想被灭口吗?!”   “只不过是绑着一阵,又没伤了她家的性命。吓唬她一下,谅她也不敢乱说。就是说出去,这点小事不用惊动副都总管,就会有人帮七衙内压下去。”钱五已经急得满口胡言,现在这种情况,秦州已经待不得了。若是杀了人,海捕文书肯定要落到头上,如果不杀,至少不用担心被缉捕。   李铁臂还待要辩。这时砰砰的拍门声更加急促,重得像是在撞门,外面的喊声也大了,不论钱五还是李铁臂都没心情争论了,一齐回头怒声道:“还不快把七衙内推上去!”   几个伴当也慌了,一齐动手,七手八脚把窦解吃力地推上去,却忘了先翻一个人过去,查探一下。   窦解搭着墙顶,被人推着扶着,终于在围墙上撑起身子。他正要翻身过墙,这时院墙对面,却突然冒出一个脑袋来。与窦解面对着面,脸贴着脸,鼻尖几乎撞在一起,两对眼睛就隔了几寸的距离相互对视着。   “啊!~~”窦七衙内被惊得尖叫起来,双手不由一松,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   李铁臂和钱五忙奔过去扶起窦解。   而那个探头出来的人,向院中一张望,当即就把头缩了回去。很快就一连声地喊了起来,“王家有贼!王家有贼!”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二)   “王家有贼?!”傅勍闻言便咧开嘴笑了,猩红的舌头舔着上唇,如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毫不掩饰地把内心的饥渴展露出来,“今天倒真是事多。想不到还真有这等趁火打劫、趁乱行窃的贼人!”   照空甩了一记响鞭,驭马转向,浑忘了跟刘希奭打声招呼,傅勍就带着一队跟在身边押阵的巡城直奔王家而去。   到了王家门前,他收缰止步,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大声吼道,“院里的贼人听着,本官领兵在此,尔等插翅难飞。还不快快开门,自缚出降!”   王家的院门没有丝毫动静,傅勍怒气勃发,抬手便是一指:“来人!去把门给本官撞开!”   三五条壮汉领命上前,哐哐的撞门声随即响起,傅勍再伸手指了指王家的邻院,“来人,把院墙给本官封上,里面的贼人一个也不得放过!”   跟着傅勍的巡城甲骑中,又是奔出了几个手提弓箭的汉子,径直进了王家的邻院中,替换了守在里面的百姓,不让贼人逾墙出逃。   院门一下接着一下的被猛撞,而细长的门闩看起来随时都会在下一次撞击中折断,钱五忙叫了几人顶在门后,却也不知能守着多久。   咣咣的撞门声让窦解心惊肉跳,每一声入耳,他身子就要抖上一下。   “李铁臂!钱五!现在怎么办!?”窦解在院中急得发昏。前面他又换了两面墙想翻出去,都看到一群人守在墙底下,现如今几面都给围定了,当真是插翅难飞。   “不管了!”李铁臂一咬牙,等门外的人冲进来再想走可就来不及了,只能拼上一下了,“快,护着七衙内翻墙出去!拼一拼,墙对面的那些鸟货挡不住我们!”   一个伴当打头阵跳上了院墙,但他还没翻过去,就啊的一声惨叫,重重地摔了下来。看着插在他肩头处,摇摇晃晃如同风中蓑草的长箭,院中众人自窦解以下,脸色全都跟死了爹娘一般,这真是把他们当作贼来看了。   外面的傅勍看着院门始终撞不开,心头火气则是噌噌而起,大骂出声:“一群废物,还不拿斧子过来!”   潜火铺的铺兵手上就有斧子,绳、锯、斧这些都是防止火势蔓延的必备工具。几名巡城被傅勍一句喝骂,忙从潜火铺借来斧子,呵斥连声,用力砍起王家的大门。   雪亮的利斧破风而下,重重地劈在门扇上,轰然一声,木屑横飞,顿时就在门上开了个半尺长的口子,而门后也传来一声尖叫。   “好!别停手,把这门给我劈成柴禾!”   傅勍兴奋地等着大门被砍开,却听到后面一片喊声。回头一看,只见着净慧庵火势突然转急,火焰又腾起了有半天高。他权衡了一番,觉得还是救火要紧。   “都小心一点,进去后贼人若有反抗,一律格杀勿论。”说罢他就拨转马头,赶回去指挥救火。   就算没了傅勍压阵,劈在王家院门上的斧头,依然一下快过一下。一块块木材碎片纷纷从门上被砍了下来,门板上的缺口也是越来越大,渐渐将门闩露了出来。   门前,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将手上的利斧对准了暴露出来的门闩,使足气力向下一挥,就听到一声脆响,细长的门闩被一分为二。大汉收回斧头,猛力一脚,院门晃了一晃却没有开,被里面的什么东西给挡住来。但再一脚之后,已是伤痕累累的半扇木门竟被他踢崩了下来。   木门支离破碎地倒在地上,堵在门后的一个窦七衙内的伴当连滚带爬地退了老远。那大汉随即提着斧头当先而入。跨过门槛,转头一看,剩下半扇木门后,也靠着一个贼人。大汉也不多话,抬手一斧,照脑门来了一下。半边天灵盖被削飞,红的白的顿时哗啦啦地淌了满地。   提着刃口上不断滴着脑浆和血液的板斧,大汉如同饿虎的双眼一扫院中,再没一个人敢动弹一下。紧跟着他,后面一队巡城也手持刀斧带着绳索一拥而上,将院内众人一个个捆绑起来,而后又踢门进屋去搜查。   前面有大汉杀鸡儆猴,又见到巡城们手中明晃晃的利刃,钱五、李铁臂都聪明地没有反抗,他们的希望最终还是放在了窦解的身上。   “我爷爷是窦观察!我爷爷是窦观察!”窦解在被绑起来的时候,还连声喊着。   只是领头的巡城大汉抬手就给了窦解一巴掌,打得他满口是血,半边牙都松了,让他就此没了声息:“你这贼人是窦副总管的孙子,爷爷还是韩相公的儿子呢!”   他再一声吼:“把他们都给绑牢了,押到刘、傅两位官人面前请功。”   立马于熊熊烈火之前,傅勍意气风发。今夜即已救火,又将擒贼,被酒精搅得昏昏沉沉的脑中,只剩下功后受赏这一事。而从刘希奭的角度看过去,傅勍映在火光中的剪影,从里到外,都透着志得意满四个字。   由于傅勍的有效指挥,火势渐渐小了下去。这时候,王家的贼人也被押了过来。傅勍得意洋洋地居高临下,俯视起被押解到他脚边的俘虏。   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被捆成了一枚粽子,半边脸肿得跟馒头似的窦解。傅勍浑身的酒意顿时化作冷汗涔涔地冒了出来,窦家的七衙内他认得。   虽然傅勍才回到秦州没有几天,但窦七衙内的赫赫威名早已是如雷贯耳,也亲眼见证过窦解在城中横行霸道的样子。窦舜卿的权势,哪里是他一个小使臣抗得下来。   傅勍心底叫苦不迭,“今天是犯了哪路太岁,怎么给撞上了这一位?!”   该怎么办?是押回去还是就地释放,他心中纠结着,但对上窦解充满恨意的双眼,傅勍猛然醒悟过来,“不,不能让窦七衙内的身份暴露。”   可这时不知是谁在人丛中冒出了一句,“这不是窦七衙内吗?”   被叫出了身份,窦解顿时爆发出来,面容狰狞的大吼着:“我爷爷就是窦观察!我也有官诰在身,尔等将我这朝廷命官绑起,是想造反不成?!”   “完了!”傅勍悲叹着,“怎么摊了这蠢货。”他将求援的眼神投向刘希奭,却见秦凤路走马承受却也是目瞪口呆地愣在当场。   “啊!这不是王家大嫂吗?!”   “快来人呐,王家大嫂被打得快不行了!”   “啊也!那些贼人把王押衙的儿子女儿都丢到井里去了!”   一连串吊高嗓门的喊声适时地从王启年家的院中传了出来,将窦解的罪行当众叫破。一传十,十传百,在场几百人都听到了,火场中的空气仿佛凝固,连救火的人也停了手。不用眼看,直接就能感知到,燃烧在周围百姓心中的怒焰,甚至比净慧庵的还要炽烈。   刘希奭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警醒过来,环视着怒意沸腾的人群,他干咽了口唾沫,怕是不用等到明天天亮,窦解今夜做的事就能传遍整个秦州。   傅勍这时靠过来,脸上的神色比哭还难看,“走马,你说该怎么办?窦七衙内还有官身啊……”   “还能怎么办?!”刘希奭在肚子里从傅勍开始一直骂到傅家的祖宗十八代,若不是这个醉鬼,他如何会落到眼下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傅勍!你领兵巡检城中,难道不是为了捕盗?今夜你既然捉到了贼人,不送去衙门见官,难道还想放了他们不成?!”刘希奭从牙缝里挤出声来,却是破釜沉舟。眼下的情况与窦舜卿结下死仇已是板上钉钉,既然如此,不如在窦舜卿的身上再踩几脚,踩得他不能翻身,这样才能保全下自己。   在数百围观百姓面前,秦凤走马展示着自己铮铮铁骨,“不管是不是窦观察家的衙内,也不管他是不是有官身,即犯律条,伤人害命,决没有轻饶的道理!傅勍,将这些贼人押去州衙,请李大府给个公道!”   他再指着仍在燃烧着的火场,对着欢呼出声的数百人众,放声喝道:“火势尚未熄灭,尔等如何能放手,还不快去救火!”   方才一番话,刘希奭已经树立起了些许威望,他如此一说,众人便纷纷应是,灭火的工作重又紧张地展开。留下傅勍继续指挥救火,刘希奭便亲自押了窦解一众回衙,跟在后面百姓又有五六十人,都是些老弱妇孺,不用参与救火,却能去跟着看热闹。   窦解双手被一根绳子绑了,绳头则扯在刘希奭的随从手中,走得踉踉跄跄。刘希奭丝毫不顾忌他的身份,让窦七衙内恨不得把这名阉人身上的肉一口口地咬下来。他瞪着刘希奭的背影,嘴里不停地念叨,“等我爷爷来了,就把你千刀万剐。”   听着后面传来的声音,刘希奭心中愈发的坚定。既然已经得罪窦舜卿,那就得罪到底好了。他是中官,是天子近臣,在天子心中留下一个刚正不阿的名声,比拍好窦舜卿的马屁对他更有利。   “走快一点!”刘希奭沉声喝道,“早点让窦副总管看看他孙子做得好事!”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三)   一刻钟后,魏楼上的韩冈和杨英,已经从由净慧庵火场赶来禀报的王九口中,听到了窦解在王家被擒,又被走马承受刘希奭亲自押往州衙的消息。   “这么说,窦解现在应该已经在州衙里面了?”一听完,杨英就紧张地追问。   “不出意外的话,当是快到州衙了。”王九肯定地点点头:“为防万一,刘走马押着窦七衙内走后,老五就在后面跟着去了衙门查探,还招起了几十个男女在后面跟着。周家两兄弟则还在净慧庵那里救火,等火灭了就会脱身回来。”   杨英回过头来,已是喜上眉梢:“韩官人,这算是大功告成了吧?!”   韩冈抿着嘴,想了一阵,最后偏偏头,对杨英笑道:“本以为傅勍不敢把窦七绑回衙门,没想到刘走马会横插一杠。唉……”他叹了一口气,“这才叫人算不如天算,后面的计划全都得变了。”   杨英和王九顿时紧张起来。杨英迟疑地问着:“韩官人,难道窦解被押到衙门里,反而是坏了事?”   “不,结果只会更好!”韩冈笑道,“比预计得好得多!我在定计时,从来都是做着最坏的打算,不成想今天突然冒出个刘走马,这丢铜板还能丢出个浑纯来!”   赌博掷铜钱,掷成全字或全背便唤作浑纯,即是赢家通吃,可几率如此之小,很少有人能成功。韩冈事先也绝不敢去幻想着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在他想来,傅勍肯定不敢把窦解械送有司,只能拿着窦解身边的跟班作数。可如此徇私枉法,秦州城内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高遵裕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面上书天子,顺便再明着送王启年的寡妇去京中告御状。那时无论窦舜卿会不会派人来阻截,韩冈都是赢定了——他只怕事情闹不大!   而现在,横地里冒出来的刘希奭把窦解押去州衙,不必请动高遵裕出头,事情便已经闹大,却正如了韩冈之愿。   “今次之事,你们做得很好,比我想得还要好。”韩冈夸着王九,并不吝啬赞许之词。整个行动中,除了王启年遗孀遭了罪,一对儿女受了点惊吓,再没有其他伤亡。为了让净慧庵中人能及时逃出,王九可是亲自花钱在里面睡了半晚。   “不过你们在中间掺和了这么久,下面就该站到旁边看热闹了,也防着窦舜卿狗急跳墙被误伤掉。”韩冈拿起酒壶,找了个干净的酒杯斟满了,郑重地递给王九:“王九,这一次多亏了你们,事情才如此顺利,且满饮此杯,权且代表本官的谢意。”   韩冈看着受宠若惊的王九接过酒杯,脸上泛起了微笑。一直悬在心头上的巨石,终于被放了下来。他提心吊胆了多日,总算是安全了——窦舜卿无法再在秦州为官,而焦头烂额的窦副总管在秦州剩下的短暂时间里,也不会再有精力来跟他过不去了。   ……   此时,窦舜卿结束了一场宴会,刚刚回到家中。   换了衣服,在房中坐下。喝着端上来的滋补药汤,他问道:“七哥儿人呢,怎么我都回来了,他还不来请安?去找他过来。”   一个仆人领命去窦解院子转了一圈,回来禀报道:“七衙内好像出去了,不在房中。”   听着仆人回来说窦解不在自己的房中,窦舜卿就把手上茶盏在桌案上重重一顿,怒道:“这个小畜生!又不知逛哪家青楼去了!”   前些日子,窦舜卿一直都将窦解禁足,禁止他出外。不过在关了他几天后,窦舜卿还是放了孙子出来。窦家的这个长门嫡孙,至少在窦舜卿面前,一直都是摆出听话受教的模样,故而也最受他宠纵。当窦舜卿的几个儿子受了荫补后在外为官,他唯独把窦解这个冢孙留在身边。只是窦舜卿没想到,他的这个长孙,越来越不成样。   “回来后要好好治治他。”窦舜卿发着狠,“他那些狐朋狗友全都刺配了事。”   “出事了!七衙内出事了!”林文景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打断了窦舜卿的盘算。   窦舜卿悚然一惊,他的这位幕宾不是还大惊小怪的性格。“七哥出了何事?!”他急问道。   “七衙内犯了事,被押到州衙里去了!”   “押?!”窦舜卿花白的眉毛一挑,阴声道:“是谁押了老夫的孙子!?”   “是刘走马!”   “刘希奭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动老夫孙子!”窦舜卿狠狠一拍桌子,大发雷霆,“这阉货倒是有胆,前面跟王韶勾勾搭搭,老夫都不理会了,现在竟然为个灌园小儿出头,跟老夫过不去!说,他栽的七哥是什么罪名?”   林文景也是听到风声就匆匆而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小人听到七衙内出了事,就急着赶过来禀报,没来得及细问。”他突见窦舜卿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忙为其出谋划策作为补救:“不过不管什么事,都是跟在七衙内身边的那群狐朋狗友给撺掇的,与七衙内本心无关。”   窦舜卿满意地点头,林文景的意思就是要把所有的罪名都栽给窦解的那帮子狐朋狗友。他对林文景道,“你给我带话给李师中,老夫那孙儿一向被管得严,作奸犯科的事是不敢做的,只怕是有人打着他的名号作恶。他又有官身,还望不要失了朝廷体面。”   林文景点着头:“小人明白!”   ……   目送着林文景怒气冲冲出了庭院,李师中冷笑着对坐在一侧的姚飞说道:“窦舜卿是老糊涂了,竟然以为让人说上两句就能把这事给瞒下来,也不打听一下这案子闹得有多大!就让窦解在大狱中住上一晚。等明早再好好审一审他。”   姚飞也是冷笑:“杀其夫于前,欲灭其满门于后。前面窦舜卿杖死王启年的案子都要翻了,窦解的官身肯定保不住。连窦舜卿自己都脱不了干系。”   两人都在冷笑着,并没有半点同情窦舜卿的意思。虽然对付王韶时,李窦二人是同仇敌忾,但现在窦舜卿翻了船,李师中却不会为他趟浑水,“刘希奭既然插了手,那这案子就是通了天,窦舜卿手再长也都挽回不了。”   “这一下,窦舜卿也不可能留在秦州了。”姚飞阴阴笑着。   “王韶屡立新功,这些天子都看在眼里,免不了要大加封赏。既然王韶用功无过,那我是不可能再在秦州待了。而不出意外的话,张守约从京中回来,也会顶替向宝的钤辖一职。至于窦舜卿,若不是有今日之事,他肯定会被留任的。”   自从古渭大捷之后,李师中除了没有去迎接王、高二人带回来的凯旋大军,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并没有再与王韶他们为难半分。现任的秦州知州很清楚,他在秦州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很快即将外任,说不定还会被挑出个罪名被降官处置。   王韶在一片反对声中连续两次大捷,斩首数百上千。换做他是赵顼,也不免会想,如果王韶能得到秦州上下的全力支持,立下的功劳定然十倍百倍于前。既然如此,但凡之前明着跟王韶过不去的官吏,都别想再在秦州待了。比如窦舜卿、比如向宝……再比如他李师中。   当然,秦州是边地要郡,直面党项、吐蕃,天子和政事堂为了秦州军政两方面的稳定,绝不可能同时调换这么多官员。他李师中算是罪魁祸首,肯定要走第一个;向宝重病在身,无法执掌军务,又挡了张守约的路,同样会被尽速调走。那么,秦州军方排在前三的最后一人窦舜卿,京中就不会再轻易动他,相反的,他说不定还可以再进上一步——   “窦舜卿、向宝还有经略你,都是反对王韶的拓边之策。如今经略和向宝若是被调职,为了稳定秦州军务,窦舜卿甚至可能会进上一步——顶替经略你的职位,来权知秦州!”   若是在前两日,说起此事时,姚飞的声音中肯定会带着几许不忿,连带着李师中的脸也会板起来。   秦州局势变化的方向,无论是李师中,还是姚飞,他们都是有着同样的判断,最占便宜的不是王韶和高遵裕,而是窦舜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倒也罢了,只能说人家眼光好、手段高。但窦舜卿明明是与王韶为敌的急先锋,其他人都倒了霉,偏偏就是他把最大的桃子摘到手中,这当然会让李师中和姚飞愤愤不平。   但现在不同了,姚飞是笑着说的,“不过现在是不可能了。”   “相信这一事,王韶和高遵裕能看得出来,韩冈……应该也能看得出。”李师中赞叹着,“韩冈他们挖下了这个陷阱,让窦解那傻子自己跳了进去,顺便把窦舜卿一起扯落下去。这灌园小儿,倒是越来越会用计了。”   姚飞点点头,犹疑了一下,却又皱着眉摇起了头:“总觉得不像韩冈的手笔。”   因为吃过韩冈几次大亏的缘故,姚飞承李师中的命令,曾仔细研究过韩冈的过往行事,发现他的性格向来是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遇上艰难险阻,往往都是直截了当地一剑斩过去,虽然劈下去的角度通常出人意表,但无一例外都是正面的对决。而今次挖陷阱诱窦解上钩,虽然大获成功,但姚飞却觉得这个计策太过于阴险,不似韩冈的本性。   李师中洒然笑道:“不管是谁的手笔,都是针对着窦舜卿。他来秦州时,私下里应是奉了韩稚圭的意思与王韶为难,现在又因王启年之事,跟韩冈是水火不容。王韶他们当然要把窦舜卿赶走,省得他任了知州后,会变本加厉。”   无论是李师中,还是姚飞,两人的对话中都是透着浓浓的幸灾乐祸的味道。   窦舜卿完蛋了!窦解也完蛋了!   若是秦州处断不公,莫说当事的刘希奭要利用他身为走马承受能动用马递的权利,直接奏报天子,高遵裕说不得也会将此事捅到天上去。而且以王韶和韩冈的行事手段,他们说不定会把王启年的遗孀直接送到京里去,去敲那登闻鼓,窦舜卿如何遮拦得住?!   李师中长身而起:“不管怎么说,这一案,我会秉公而断!”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四)   已是五月末,真正的盛夏已经降临这片大地。热浪铺天盖地,稍远一点的景物都在晃动的空气中变得扭曲起来。树上的蝉鸣也听不到了,这般热的天气,就算蝉虫都受不了。连黄土夯筑而成的路面也变得白得发亮,反射着热辣辣的阳光。路边干燥的草木,大概只要一点火星,就会燃烧起来。   秦州已经多日没有下雨,藉水河面比他们上京的时候,低了有两尺还多。王厚侧头看着河水,旁边的赵隆凑过来,一起望着再低一点就能看到河底的水面,就听王厚叹道:“若是江南的河水如藉水一般,那今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王官人说的是。幸好关西这一片种得都是冬麦,现在地里只有草,没有粮,也不怕不下雨。”   “王官人?”王厚转回头笑道,“那我是不是要唤赵子渐你作赵官人?”   “不敢,不敢。”赵隆连声自谦,但看他一脸满足的表情,却是明显地在说着“多叫俺几声”。   王厚、赵隆,现在都已得了官身,理所当然的是王官人和赵官人。而且在回程的时候,又听说了古渭大捷的消息,两人现在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王厚、赵隆今天都换上了青色的官服,虽然已经被汗水湿透,但他们都是毫无觉察到样子。早点回到秦州,好好炫耀一番的想法,充斥在他们的脑中,全然忽略了外界的炎热。   “会不会有人来接?张钤辖和王都知都一起回来了,李经略也该出城相迎吧?”离着秦州越来越近,赵隆又憧憬起空城相迎的场景。   王厚当即泼了盆冷水:“不可能的,王都知和张老钤辖都没派人通知秦州。怎么会有人出迎?”   赵隆回头望了望跟在他们身后的车队,一辆马车被护在队伍中央,李信和一众护卫围在马车周围。安坐在车内的,就是两人所说的张老钤辖和王都知——新任的秦凤路钤辖张守约,以及奉旨往秦州宣召的入内副都知王中正。   张守约确实老了,一趟长程的旅行消耗了他不少的精力,没有在夏天烤火的心情。躲在马车里,跟着细眉小眼的王中正对坐,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张守约自京中走得比王厚要早,但他经过京兆府时,被陕西宣抚使韩绛强留了两天,向他询问秦凤军情。这一耽搁,便被王厚和赵隆从后面赶了上来。   而王中正奉旨出京,走得比王厚还要迟上两天,但他一路快马加鞭,也是在过了京兆府一日路程后,与张守约、王厚碰上了面。   追上了张守约和王厚,王中正便不再紧赶慢赶。他的心中也有计较,刚出京,人还在京畿的时候,走快点代表自己忠于王事。但入了关中后,急着往秦州赶,却会给人一种他迫不及待要把人逐出秦州的感觉,这样太得罪人,当然要走慢一点。   各自有着各自的心思,三拨人马便合作一路,一起向秦州进发。   昨日一行人在陇城县歇息,王中正并没有让人先一步通知秦州。还是那句话,这么做太得罪人。如果宣召使臣手上拿的是擢升的诏书,当然会早早地遣人通知过去,但如果是降罪、免官的诏书,却不会事先通知当事人,有怕罪臣畏罪潜逃的用意,也有怕强迫遭贬官员出迎会留下怨恨的想法,这也是多少年来不成文的惯例。   王中正今次来秦中,手上的几份诏书并不是发给一个人的,有人会喜,有人会悲,所以干脆都不知会。而张守约老于世故,对朝中惯例也是极熟悉,当然不会让王中正为难。   就这么平平静静地一路进了秦州城,一行队伍往秦州州衙行去。可是到了城中心的州衙前面,却见着数百名百姓不顾暑热的围在州衙大门口。   王中正听到通报,掀开车帘一看,便大吃一惊,“出了何事?!”他急问道。   张守约下了车,花白的双眉蹙着,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见那群百姓安安分分,不像是来闹事的样子。   李信受命去打探消息,转眼就回来了,“回禀钤辖、都知,是窦副总管的孙子窦解犯了事,李大府正在衙中审问。外面的都是苦主,来听消息的。”   “窦解……”王中正的声音一下小了起来。   李师中和窦舜卿的关系,王中正是知道的。李、窦二人在秦州是联起手来跟王韶为敌,一顷和万顷之争也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两人可以算是盟友。可今次窦解都押上公堂,被李师中亲审了。   如果不是李师中跟窦舜卿翻脸,那么窦解的罪名绝对小不了,罪证也肯定是明明白白,使得以秦州知州的权力都压不下去。   “都知,你看如何是好?”张守约随口问着。   王中正宣旨之事与他无关,职位已定,赏赐已收,用不着旁听、旁观。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回他在秦州城中的私宅休息,顺便等人上门拜访恭贺。等向宝要走了,他再出来做个交接。张守约也准备这么做,只是他与王中正一路同行而来,在告辞前,还要先问上一句比较有礼。   “钤辖请自便。”王中正知情识趣地回了一句,又抬眼看着衙门前拥挤的人群。   他代表天子而来,自是要在州衙大堂上宣诏。就算李师中在大堂中审案,也要给他腾出地方来,何况是在二堂。   王中正命人托着用明黄绸缎盖起的圣旨,随即便举步前行。他手下的从人连忙上前驱赶人群,为他开路,直奔州衙而去。   ……   杨英快步走进王韶的官厅中。厅中王韶和高遵裕对坐着,在他们中间摆了一张棋盘,黑子白子占满了棋盘,已经终局的模样。而韩冈同样也在厅中,就坐在棋盘横头,正在为他们数子。   听到杨英进门的动静,高遵裕低头看着棋盘,口中则问道:“二堂那边的情况如何?”   由于窦解是官身,又牵涉到窦舜卿这位高官,故而此案并没有大堂上公审,而是改在在二堂审讯。   王韶和高遵裕他们都不是秦州的官员,而是秦凤路经略司的属官。李师中审案,是以秦州知州的身份去审,而不是以经略安抚使的身份去审。王、高二位,以及韩冈都没有插话的余地,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派着手下人去二堂打听。   杨英站定打躬,而后说道:“窦七衙内倒是把所有的事都推到他手下的钱五和李铁臂等人身上,但被传上堂的钱五等人都说一切皆是窦七衙内亲手做得,包括奸杀案,都是窦解一人所为。”   高遵裕听着奇怪,跟着窦解的那些地痞无赖怎么有这等胆量指控窦解,窦舜卿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兵马副总管呢。他疑惑地问韩冈:“玉昆,你昨夜是不是去大狱里跟他们说了什么?”   韩冈摇摇头:“没有,下官如何瞒着李经略和窦观察的耳目进大狱里去?!”   但高遵裕还有几分不信的样子,韩冈看得苦笑不已。心道日后阴谋诡计还是少用为妙,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形象要好好保持才行。   王韶在旁帮韩冈说了两句,“这世上还是聪明人居多,谁都能能看得出,眼下的情况帮窦解说话,就是在自己脖子上套绳结。无论钱五还是李铁臂,他们只是一群狐朋狗友,不会为窦解两肋插刀。”他说着又对杨英道,“你再去二堂打探,有什么新的进展,就回来报告。”   “诺。”杨英唱了喏,便转身出去了。   “玉昆……”王韶将棋子一个个收回棋盒,同时问道:“王启年的遗孀现在如何了?”   “机宜放心。王阿柳看似甚重,其实只是皮肉伤,有仇老关照,当不日即可痊愈,王家的一对儿女也没有大碍。”   韩冈说得欣慰,他的这番计划并没有伤害到人命,让他心中感到很轻松。韩冈不介意杀人,他杀得人也多了,但用无辜者的性命却陷害敌人,他却是不愿去做的。   虽然王阿柳未死,她的儿女也安然无恙,但窦解夜入人家的罪名洗不脱的。而他逼问王阿柳,等于是对流言不打自招,将他过去罪行全都带出来了。当窦解被拘押到衙门消息在秦州城中传播开,第二天一早,就拥了几百人来州衙递冤状,现在州衙外面围着数百百姓,都是他的苦主。   “不知窦舜卿会怎么做?”高遵裕跟着王韶一起收拾起棋子,同样随口问着,“他总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子去死,自家还要被牵连进去。”   “今早城门刚开,就有人看见有两个窦舜卿的门客带着三四匹马赶出城去了,大概是想找韩琦帮忙。”王韶说道。   “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渴。”韩冈笑得讥讽,“王启年被杖死的这一桩公案肯定会把窦舜卿拖下水,天子那一关他不好过。”   王韶和高遵裕正要重开棋局,杨英这时又急匆匆地走了回来,向着韩冈三人禀报道:“机宜、提举、抚勾,天使来了,要三位去接旨。”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五)   韩冈跟在王韶、高遵裕疾步走进州衙大堂。   无论是州衙大堂,还是县衙大堂,除非节庆大典,或是中使持圣旨驾临,否则都是将正门紧闭,只开两侧的旁门供人同行。东侧旁门号为生门,寻常人等皆由此进出,而西侧号为死门,只有待决死囚才从此门拖走。   今日来得是宣诏使臣,秦州州衙大堂正门自然中开。炎炎夏日炽热的阳光从敞开的大门处照了进来,一名头戴软脚幞头,身着绯罗袍的宦官就站在大堂正中央,在他旁边是一名小黄门用朱漆托盘托着明黄绸缎盖起的几卷圣旨。   而在大堂门外的围观者中,韩冈惊讶地发现了穿着官服的王厚和赵隆的身影。视线对上,他们两人便微笑着不出声地打了个招呼。   高遵裕明显认识今次来宣诏的天使,他进堂后,就上前拱手行礼:“原来是王都知。”   王中正慌忙回礼,脸上堆起的笑容甚至带着谄媚,“高提举今次为朝廷立了大功,听到古渭大捷的消息,连天子都惊呆了。直说高提举和王机宜办事得力。”   高遵裕笑着与王中正一通寒暄,宣诏使臣在天子舅公面前,也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同于士大夫可以不把高遵裕的外戚身份放在眼里,甚至还可以时不时地拿着这个身份敲打一下高遵裕,在宫中做事的宦官,对太后的叔叔是畏之如虎。   韩冈随着王韶上前跟王中正见了礼,从这个阉宦的嘴里得到了“年少有为”的四字评价。他随口谢过,与王韶、高遵裕一起等着王中正宣诏。   王中正却还在等人,可并不是韩冈预料中的李师中。秦州知州现在正在二堂那边继续审讯,虽然可以肯定他必然得到了消息,但既然王中正没有通知他,李师中也不会放下案件,自己贸然走出来。等王中正宣诏完毕,他才会出来迎接,为王都知洗尘。现在替代李师中出现的,是窦舜卿和向宝两人。   向宝跟王韶、韩冈之间仇深似海,到现在他中风的后遗症依然存在。他步履维艰地走进大堂,正眼也不瞧王韶和韩冈,走过去跟王中正不冷不热地行了礼,便沉默地站到了一旁。原本是意气风发的军中少壮派的领衔人物,现在已经是暮气沉沉。只有在视线掠过王韶和韩冈时,才会在眼底出现一闪而逝的杀机。   韩冈看了看形容憔悴的向宝,中过风的他在官场上已经是死老虎一只,就算对自己恨之入骨,他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收回视线,却又瞥见大堂外的王厚,用手正指着向宝,嘴唇无声地念着,看上去像是在念着张守约三个字。韩冈会意地轻轻点头。果然是张守约顶替了向宝,看来今次向钤辖调离秦州的消息已是板上钉钉了。   在向宝进来后不久,窦舜卿也走进了大厅。老迈的都副总管容色同样有些憔悴,而看向韩冈这边时,眼中的杀意也是不禁流露出来。虽然韩冈并没有留下什么破绽,但并不影响窦舜卿怀疑到王韶和韩冈头上。   窦舜卿带着恨意的眼神,韩冈若无所觉,眉头挤出的纹路也不是因为已是焦头烂额的窦副总管,而是为了李师中。   秦州知州没有被宣诏使臣请出来,而是请了窦舜卿,这让韩冈大惑不解。天子和王安石不可能不调走李师中。王李两家打的笔墨官司在崇政殿的案头能叠起两尺高,几乎是水火不容。李师中在秦州一日,王韶的手脚就要被枷上一日。有两场大捷为王韶的才能作证,赵顼怎么还会留着李师中在秦州做河湟拓边的绊脚石?   今次张守约诣阙回来直接顶替向宝,是韩冈意料中事。在他的预计中,窦舜卿应该会被留任做个过渡,而李师中则是肯定要先被调出秦州——这也是王韶和高遵裕共有的看法。而且在官场上资历比王韶、高遵裕和韩冈加起来都多,两场大捷会给秦州官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想必李师中自己都清楚。   韩冈这些日子费尽心力地设计将窦解弄进大狱受审,就是想着先下手为强,不然窦舜卿顺顺利利地接替李师中当上了秦州知州,即便是个过渡,他韩冈也少不了被扒层皮。   韩冈头痛着,而王中正已经开始宣读诏书,第一份诏书的内容就解释他的疑惑。   宣诏的顺序由官阶高低决定。等他请来的官员都到齐,王中正回头掀开漆盘上的明黄绸缎,取下摆在最上面的一卷诏书,“窦舜卿听诏。”   窦舜卿上前跪倒。   王中正用着尖细的嗓音念着诏书。这份诏书中并没有提到半点窦舜卿将万顷荒地说成一顷的欺君之言,而是赞许了他在秦州的苦劳,并让他回京城诣阙。   “果然还是要调走李师中。”韩冈听着听着,便恍然大悟。   边地要郡守臣在上任前,一般来说都要面圣陛见,述说自己对即将担任的职位的看法,以及上任后要施行何种。窦舜卿被召去京中,便是为了接替李师中而做准备。   但现在可不是一般情况,离秋季只剩两个月了,届时关西缘边各路就会迎来一年中规模最大的西贼攻势。防秋的一桩桩繁琐的事务如今已经要开始进行准备,在韩冈王韶他们的预想中,将是窦舜卿直接替代李师中,以防耽搁了防秋。可没想到,天子还要让窦舜卿去京中走个过场。   “还真是稳重……”王韶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听口气却是在抱怨。   朝廷的这种稳重之举不仅让王韶抱怨,也让韩冈觉得不痛快。如今他的孙子犯了事,窦舜卿少不了干系。他入京诣阙的同时。窦解的罪行也会递到天子案头。他也不可能再接任秦州知州一职,甚至不可能留在秦州。既然向宝走了,窦舜卿也走了,为了秦州内部的稳定,有极大的几率到最后是李师中被留任下来。   这算是弄巧成拙吧?看着侧前方王韶变冷的表情,韩冈能猜出他的想法。   “算了,还是有办法的。”见过了李师中最近的表现,韩冈却还是有些把握。   紧接着窦舜卿,接旨的是向宝。一番抚慰之词之后,向宝被免去了他的都钤辖之职,调入京中。因为阻挠河湟开边之事,他本是要被降罪,但一场中风让他博得了不少同情,升了半级,改去养老了。   窦舜卿入京诣阙,向宝职位被免,秦州官场的一场大震动,就在一盏茶的工夫中,被王中正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王中正一改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变得笑容可掬起来——轮到王韶、高遵裕和韩冈领旨受赏。   王中正并不是一开始就被派来秦州宣诏的。因为托硕大捷,给王韶等人的封赏其实早早地就跟张守约一起出发。但当古渭大捷的捷报传到京城后,与张守约同行的宣诏使臣便被金牌加急召回京中,改由地位更高的入内内侍省副都知王中正带着改动后圣旨来秦州。   虽然王中正带来圣旨中,并没有将尚未经过验功这道手续的古渭大捷之功一起计入,但给王韶等人的新封赏,却比一开始时优厚了不少。   冲着跪在地上的王韶,将前面一段奖誉其屡立功勋的开场白念完,王中正说到了关键。   王韶本官升任从七品左正言,散官恩受正七品上的朝请郎,勋职为六转的上骑都尉。这三项与早前的封赏并无区别。但天子还另赐了他五品服加银鱼袋,让王韶可以提前穿上象征五品以上官位的绯红色官袍,佩上侍制以上重臣才有的银鱼袋,而作为文学备选的贴职,也换做了直集贤院这个职位。   换上绯红官袍,佩上银鱼袋,在王中正面前再一次跪倒谢恩,此时的王韶终于有了个边疆重臣的模样。   高太后的叔叔虽然在古渭大捷中什么都没做,只是凑数而已,但功劳本就是见者有份。不过他这个功劳要等到几个月后,现在给他的诏书,只是说他忠勤有加,谨事王命。靠着外戚的身份而得到开国男这个爵位的高遵裕,他的食邑就因为这八个字而被加封了两百户。   过了王韶、过了高遵裕,接下来便是韩冈,比起给王韶长篇累牍的赞许,韩冈得到的只有寥寥数句。   韩冈跪在地上,听着头顶上传下来的声音,“褒功录善,邦有常法。尔以才行,自昭于时。比见推称,当增位序。当迁一等,其往懋哉。”   一段废话,韩冈只注意到了“当迁一等”四个字。他的本官要升官了,才四个月本官就晋升一级,即所谓的未成考而迁官,这在官场上算是很难得了,更难得的是韩冈还没有进士出身。而且这还没有将古渭大捷的功劳算进来的结果。   选人没有正九品,自从九品的判司簿尉上加升一级,便是从八品的试衔令录。王中正读着制书后面的段落,韩冈的本官由原来的密县县尉,叙迁为试衔知莱州录事参军事。   韩冈领旨谢恩,淡然的表情上看不出多少欣喜。迁官一等的这个奖赏,对他的功劳来说实在太微薄了。而他心中还在算着,到底还要积累多少功劳才能从选人转为京官。品级对寄禄官并无意义,选人七阶,除了最底层的判司簿尉,其他六阶都是从八品。而京官还有从九品,但从八品的选人却远远不及从九品的京官。   不过好歹是升官了,凡事都得一步步来,不用着急。韩冈这么想着。 第一十三章 不由愚公山亦去(六)   将圣旨一一宣读完毕,王中正剩下的工作是去验证古渭大捷的真伪,不过这事并不用着急,也急不来。俞龙珂和瞎药在秦州住过几日后,将臣服大宋的姿态做足,就已经回到他们的老巢静等封赏了。   王中正要数人头很容易,都用盐腌过后堆在库房里,就等着朝廷来点验斩首数真实与否。但要跟俞龙珂和瞎药面对面地做个确认,却是要费上十几天的工夫。   窦舜卿、向宝接了圣旨后,都是面无表情站到一边去。王中正不去触他们的霉头,上前向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一一道喜。两边一冷一热,一忧一喜,正是对比分明。   但大堂中最得意的并不是王韶他们,秦州知州李师中这时笑眯眯地从堂后小门走了进来。   王中正一见一名身穿紫袍的官员走出来,连忙丢下王韶过去行礼。大堂中的所有文官武官,也都一起向着一府之尊躬身示意。   李师中回了半礼,笑道:“都知奉旨西来秦州,师中有失迎迓,多有怠慢,还望都知恕罪则个。”   “大府所言,中正绝不敢当,何有恕罪一说。”王中正随口敷衍了几句,心中疑惑丛生。他进州衙宣诏,却不通知秦州州衙的现任主人,他的这番举动其实就是表明了天子对李师中的态度。如果正常情况下,李师中该是惶惶不安才是,但眼前的这张深深透着得意的笑脸,却哪有半分惶恐。   为了给王中正这位天使接风洗尘,李师中就在大堂处传下宴席,并邀请秦州所有官员一齐参加。正日的宫宴能摆上大庆殿,在衙门大堂上摆宴也是一年都要有上几次。   宴席筹备要有一段时间,主宾王中正去他刚刚被安排下来的住所去沐浴更衣,顺便休息一下。而大堂中的窦、向、王、高等人也四散而去,等着宴会的开始。   王厚和赵隆跟着王韶和韩冈一起回官厅,高遵裕则另有事,并没有跟过去。   一别经月,再见面时,两人都穿上了官袍,这让王舜臣看得眼热不已,一路都直勾勾地盯着赵隆身上的一片青色。   不过他和杨英也得了官身,前几天,擢两人为官的公文已经发到了秦州——他们还不够资格收一道圣旨——但他们的官诰,要上京去三班院报道才能拿到,不比王厚、赵隆直接在京中就收到手那么简单。   王韶在前走着,王厚在后面跟韩冈说着入觐天子时的见闻:“今次愚兄越次入觐,侥幸得睹天颜。不意在崇政殿的屏风上,看到玉昆你的名讳!”   韩冈笑道:“确定是韩冈两个字吗?还是说天下就小弟一人叫这个名字的?”   “玉昆别自谦了,天子可是几次提到你。”天子对韩冈的关注让王厚羡慕不已,即便时隔近月,也是一样的心情。   回到官厅中,王韶也不问自家儿子在京里的经历,也不看他带回来的私信,坐下来便劈头问道:“玉昆,这次算不算作茧自缚?”   韩冈略感无奈地点了点头,“李经略今次可能是要代替窦副总管留在秦州了。”   韩冈回答得直接,让王韶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就留下窦舜卿了。等李师中走后再对付他,也是一样。”   在鱼和熊掌之间挑一个出来,已经是让人大费思量。而要在臭肉和烂虾之间挑一个,更是让人头疼,韩冈两个都不想要。可回想起方才李师中脸上得意的笑意,就能知道他对代替窦舜卿被留任秦州充满了信心。   方才在大堂上,王韶跟李师中一样都在笑着,但他笑得有些发僵,尽管外人看不出来,但韩冈跟他处得久了,却是一眼就看了个透底。李师中得意了,王韶要能开心地笑着那才叫有鬼。   韩冈轻轻咳嗽了一声,双眉紧锁的王韶又看了过来。韩冈说正事先清嗓子的毛病,他们也习惯了。而王厚虽然听得不明不白,但见到父亲神色严肃,知道说得是见大事,也不插嘴,在旁静静地听着。   就听见韩冈说道:“记得在下前次去京城,正是二月初的时候。那时正巧碰上韩相公上书天子,反对青苗法,备言新法扰民乱国……”   韩冈说到这里,便是一顿。他的话自是有的放矢,让王韶脑筋飞速转了起来,嘴里问道:“就是让王相公告病求去的那一次?”   韩冈点了点头:“王相公此举,当然不是真的要求去。其实就是在跟天子说有我没他,逼着官家在变法和不变法中间二选一。”   王韶闻言心中一动,这番话韩冈从京城回来后就跟他说过,但现在这种情况下提起,当然另有深意。王韶的眼睛眯了起来:“玉昆,你是要我学着王相公?”   韩冈微微一笑:“王相公的招数学不来,但将其本意学来也就够了。”   “有我没他吗?”王韶双眼眯缝得更厉害,将目光压缩得更为锐利。   韩冈又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窦舜卿今次赴阙必然是一去不回。天子要维护秦州内部稳定,不可能让一个在秦州声名狼藉的官员坐上知州兼一路安抚使的位置。而向宝的座位也给张守约顶了。当窦、向二人尽去,秦州军内地位最高的三人中,硕果仅存的李师中,自然能稳守他的位置。看透了天子心思的秦州知州,所以才能笑得那么得意。   李师中、窦舜卿还有向宝这三人,就是河湟开边一事上的三块绊脚石。王韶在秦州枯守两年,费尽心力,抓住了时机,才有了托硕、古渭两次大捷。而平戎策中用屯田、市易二策,以根本陇右的计划,至今未能施行。   韩冈早已下定决心要助王韶早日功成凯旋,就绝不会容许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还留在秦州。今次是难得的机会,连续两次大捷让王韶和河湟拓边之事在天子心目中的地位直线攀升,如果不趁此良机尽快逐走李师中三人,谁也说不准日后局势还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说不定过几日王韶连续惨败个几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原定的计划是将留任机率最大的窦舜卿跟着李师中和向宝一起赶走,现在虽然算是有点弄巧成拙的味道,但也不过是把目标由窦舜卿改为李师中罢了。   韩冈的提议,就是要让天子明白,最后留在秦州的李师中与王韶水火不容,逼得天子在两人中选择一个。而最后究竟会选择谁,他有着足够的把握。王韶也同样有把握,不再向韩冈做确认,而是问起儿子这一趟去京中有何见闻。   官宴准备得很快,王韶只问了儿子几句话,来通知赴宴的小吏已经走到了门口。   大堂中,李师中和王中正在上首分宾主坐下。坐在左右两排席位上的,则是秦州城中的所有官员,皆是分着官位高低坐下。韩冈刚刚晋了一阶,位置则向上提升了几位。而王厚和赵隆两人,也够资格参加,只是坐在了最后面。   秦州城的官员陆陆续续都来了。窦舜卿和向宝也坐到了他们的位置上。很快,张守约也到了。在通传声中,新任的秦凤路兵马钤辖大步走进厅内。先与已经坐定的向宝对视一眼,各自把视线挪开,然后跟迎上来的李师中互相见礼。   张守约须发皆是花白,是关西军中有名的宿将。他从军四十载,在军中打滚的时间跟向宝的年纪差不多大。可他却直到今天,才能与向宝平起平坐。而且若不是向宝中风,他要等着接班恐怕还要熬上几年。想到这里,他望向王韶和韩冈的眼神中,便多了一分感激。   各自坐定,李师中起身祝酒。一番正式宴会前的繁琐礼仪之后,这时,宴会才真正开始。饮酒行令,互相敬酒,也有歌妓被找来表演陪酒,气氛逐渐热闹了起来。   一直喝着闷酒的窦舜卿,在敬过王中正之后,又向李师中举杯,叹道:“家门不幸,下官治家无方,管束不严,才让那些地痞无赖蛊惑了下官那不成器的孙子。事已至此,下官也不敢求大府徇情枉法,只求大府能根究那些个诱良作恶的贼人之罪,让他们不能再害了其他家良家子弟。”说着,老眼里就流下了两行浊泪。   终于来了!一直暗中观察着的韩冈随之眼神一凛。李师中坚持将窦解下狱,并主持审理此案。是因为猜到窦舜卿将顶替他的职位,为了要在天子心中博一个直名,以便早日起复,才如此不留情面。但眼下前提已经不成立了,窦舜卿求上门来,以李师中的为人应该做不到铁面无私。   窦舜卿低声下气地求着李师中,请他把罪名都推到窦解的狐朋狗友身上。而他当着王中正的面把话说出来,也有着让王中正将他这番话传到天子耳中的意思。希望能让天子看在他的一张老脸上,放他孙子一条性命。   窦舜卿自称下官,给足了李师中脸面。秦州知州扶着窦舜卿坐回座位,摇头叹道:“师中已是五日京兆,当谨守本分,却无暇他顾。”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在向窦舜卿承诺不会在任上追究窦解之罪,早前的芥蒂,似是一扫而空。   见着李师中眼中难以隐藏的得意,韩冈转眼望了一下上首处的王韶。却见他正转着酒杯,有点犹豫不决的模样。   韩冈心中微怒,如果王韶不肯上,他可就要上了。王厚方才都说了,他的名字已经被天子记在心中,既然如此,韩冈就没什么好顾忌的。官位高低的差距是可以被皇帝的关注所抹去,现在在天子心中,他对李师中的看重,并不一定能高过自己。   韩冈腰杆一挺,正待说话,王韶终于有了动静。他放下酒杯,对李师中正色道:“大府却是说错了。虽为五日京兆,仍是一府之尊。既有待审之案,却无不断之理。是非自在人心,想来以大府之明睿,当能还秦州百姓一个公道!”   王韶还算有担当,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李师中压制久了,心中积蓄的旧怨让他毫不避讳。   王韶此言一出,全场酒酣耳热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静得一根针落下都听见。窦舜卿咬牙切齿,李师中脸上阴云密布,而王中正的眼神也深沉了下去,两眼转动,在三人身上来回跳着。   韩冈微微一笑,当着王中正的面与李师中过不去,这就叫“有我没他”。就让天子衡量一下,秦州城中该留下谁为好?究竟是李师中还是王韶。   李师中抿着嘴盯着王韶一阵,视线便向下首移去。他的幕僚姚飞说得不错,每个人的行事习惯都是不一样的,王韶的性子从来不是这般直接,反倒跟坐在下首处的某人很像。李师中揣摩着王韶的这几句话,分明就写着韩记出品。   瞪着韩冈唇角边似有似无的微笑,李师中的眼睛被扎得生疼,脸色犹如九月重霜,狠狠低声骂着,“灌园小儿!” 第一十四章 卧薪三载终逢春(上)   虽然李师中对韩冈瞪眼暗骂,但终究改变不了结果。他挨了王韶当头一棒,却不能就此事发作。王韶说的本就是正论,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既然案子在手上,就必须将之审下去。   当着王中正的面,李师中也只能哈哈干笑了几声,道一句王子纯说得有理,自当如此,举起杯来,敬王韶的酒。而酒宴上的气氛,被一桶冷水浇过,就再也没热起来。过了一阵,秦州知州推说头疼,向王中正告罪后,当先退场。   王韶的用心,李师中先前已经看破。他本奢望着眼前的局势可以让他留任秦州,他能对王中正这个阉宦笑脸相迎,也是因为有了一点自信。但王韶当面表明了他的态度,最终天子会怎么选择,结果又是为何,其实已经有了分晓。   一场宴席便随着李师中的离开不欢而散,而王韶的这次图穷匕见,已经在秦州官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知内情的外人,并不清楚王韶的本意是想着让王中正把他与李师中水火不容的情况报给天子。在他们眼中,王韶这是挟着因两次大捷而来的声势,明着要在官宴上与李师中分出个一二三来。   在外人看来,王韶发难的时机选得让人拍案叫绝。窦舜卿被他孙子连累,李师中也不受天子使臣待见,向宝的钤辖之位更是被王韶的盟友张守约所替代,秦凤路主管蕃部事务的机宜文字如今气势正盛,眼下正是重新划分秦州官场派别的良机。   要不是王韶的资历实在太浅,连个通判都没做过,而担任秦州这个节度要郡的知州,至少是得有侍制以上头衔,秦州知州的位置落不到他人头上去。而现在,如果李师中、窦舜卿尽去,现任的秦州通判也不够资格接任,只有从京中另外派人来。   以如今王韶的功绩,以及天子因两次大捷而被吊起来的胃口,派来的新任知州必然会全力支持河湟开边。在其他官员看来,王韶的底气就在这里。   对于外人的误会,王韶倒没管这么多,韩冈听了一点传闻,同样没放在心上,现在他们最重要的工作是把王中正给陪好。   尽管天子那边做出选择至少要到一个月之后,但王中正的选择已经出来了。在秦州点验过一千多颗首级,他就跟着王韶往边境上去。   在永宁寨见识过了马市榷场,在古渭接见了来前来拜见的俞龙珂和瞎药,最后王中正又随着王韶一起到了渭源堡。王中正对渭水之源很有兴趣,不过王韶要在堡中处理一些琐事,就安排了韩冈和王厚陪着他去渭水的发源地去走一走。   低头看着脚下的清澈见底的涓涓溪流,王中正怎么也看不出这跟浑浊汹涌的渭水有何关联。即便是因伏旱而水位低落,他所见到的渭水,依然涛声如雷。王中正抱着深深的疑问:“这就是渭源?”   “这正是渭源。”王厚点头答道,他指着不远处,流淌出眼前这条溪流的那座林木森森的山峦,“那里就是《书》中所载的鸟鼠同穴山。”   “‘导渭自鸟鼠同穴?’”王中正随口就将《尚书·禹贡》中的词句引用了出来,显然对儒家经典是了若指掌。   “正是这一句。《山海经》亦有载,‘渭水出鸟鼠同穴山,东注河,入华阴北。’不过鸟鼠同穴念着冗长,现在都唤作鸟鼠山。鸟鼠之名,可是有着几千年的历史了。”   韩冈点头说着,心中却在惊叹王中正竟然能把尚书中的文字信手拈来。暗叹着,能在宫廷中混出头来,果然不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   从方才王中正露的一手来看,他对儒家九经的了解,也许比王厚还要强一点。而他的书法,韩冈这些天没少见识过,的确是上品无疑。   韩冈曾听说,宫中的那些个内侍高品,基本上都是自幼入宫,在宫中就学。经过多年教育熏陶,无论文才武艺,皆有可观之处。出外任官,往往胜过一些只会吟诗作对的士大夫。   想起真宗朝的宦官名将秦翰,再看看眼前的王中正,韩冈不禁感慨,所谓传闻流言,确是其来有自。   秦翰一生领兵南征北战,前后负伤几近五十次,北抗契丹入侵,南平益州叛乱,在关西又与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对抗,死时三军恸哭,是开国以来有数的良将。   而王中正在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学问,已经可以让普通儒生自愧不如。而他现在身穿着青布襕衫,打扮得就像个文人,细长的眼眉也让他有着些斯文气。   不过王中正却有着贪财的毛病。前几日在秦州时,各家给他送的礼,他可都是毫不推辞地一股脑儿都笑纳了。王韶和高遵裕听说了此事,都皱眉不已。比起家无余财的秦翰,王中正的德行可是差了许多。   “时候已经不早,要到渭源的品字泉处,现在得走快一些了。”王厚在前催促着。   韩冈抬头看了看天色,的确已经近午。山中可没有后世那样正经的水泥路,走得慢了,黄昏时就来不及出山了。   “处道说得也是。”韩冈回头向王中正问询,“都知,我们是不是走快一点?”   “那就快一点好了。吾亦是想早一点见见,渭水源头究竟是什么模样。若是能再见识一下何为鸟鼠同穴那就更好了。”   “同居一穴的鸟鼠却是难见。”王厚笑道:“去岁在下随家严来过,只是见到蝙蝠乱飞。”   “原来已经来过了,难怪如此道熟。”王中正转过来问韩冈,“韩抚勾你呢?”   韩冈道:“在下尚是第一次来此。”   一行人快马加鞭,很快就进入了鸟鼠山中。从被烈日炙晒的野地里,走进草木葱郁的树林,一阵沁人心脾的清凉便降临到众人身上,让人神清气爽。   而一阵清脆的铃铛声这时从林木深处传来。王中正还没来得及询问,就看到前方道路转弯处,闪出一队蕃人马帮。二十多匹马背上都有两个大包裹,而赶着马队的则是六七个蕃人。   这几个蕃人一见到迎面过来四五十名骑兵,立刻紧张起来,用力勒停坐骑,手上也握住了刀柄弓臂。不过当他们看清了韩冈这一彪人马的装束,却放松了下来,驱赶马匹避让到路边。   韩冈等人骑着马昂然而过,不理会这些蕃人。经过老远,王中正却回头望着,问道:“此处为何有蕃商?”   韩冈向他解释:“鼠鸟山南,支流尽入渭水,鼠鸟山北,水脉尽入洮河。这座山实是渭水和洮水的分水岭,从河湟往秦州的要道便自山中过,故而商旅众多。此时还算少的,等到秋时马膘长上来,这条路上哪一天都能看到十几家马队经过。”   王中正看看脚下越来越狭窄曲折的道路,皱眉道:“难道去河湟,就没有其他路了?”   “当然有!”韩冈点头,“另外一条路走的是北面的露骨山。不过露骨山地势险阻,道路难行,轻装骑兵经过容易,但载着货物的商队就不好走了。”   “这条路还算好走!?”   韩冈笑道:“这条路是唐时修筑,已经几百年没有整修,所以看着破败狭窄,其实重修一下,就会好走得多。”   他停住马,叫过两名军汉吩咐了几句。就看见两人点头后,走下道路。拔出刀,在道边一片稀疏的草地上挖了一阵,掘出一个坑来。   韩冈指着坑里的黄土:“无论汉唐,皆于此修桥铺路。看这下面就是夯筑过的熟土,可见本是官道的一部分。而上面的土层是这两百多年来洪水泛滥后才淤积起来的。所以只能生草,长不了树木。”   他又指着眼前的山峦,“等日后攻下木征设在山背后的两处寨堡,就可以腾出手来重修鸟鼠山道。那时向河湟运输粮秣就会容易不少。不过若是能夺下河州,控制了洮水,大部分的粮秣军资又可以改由川中水路转运,费用比起走秦州还要节省。”   听着韩冈将鸟鼠山道的古今娓娓道来,王中正总算是明白了一点为何眼前的年轻人这么得人看重。识见渊博,谈吐出众,又加上设疗养院、制沙盘军棋的才能,的确是难得的人才。再想起韩冈自称是第一次探索渭源,竟然已经对此处如此了解,可见他在其中下过多少功夫。   一行人在树林中,顺着连接河湟和秦州的道路走来一里多地,又跟着王厚拐进了一条小山道。山道一路向上,前方不断地有垂下来的藤条和树枝拦路,韩冈不得不派出人手拿着刀去前面开道。   听着身侧林中传来的流水声,韩冈、王中正他们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树林中的山道终于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原本被树林遮挡的渭源溪流重新出现,而一座苔痕处处的破庙出现在众人面前。   顺着水流,王中正看着破庙边一个碗口大的石穴中汩汩流出的清泉,摇头叹道:“想不到滔滔渭水,其源头水脉竟然如此细小。”   王厚小道:“无论江河,上溯至源头,也不过是一眼清泉而已。”   王中正转头向西,眼神似是透过了眼前的山峦,望着极远处的某个地方:“江源不敢望,却不知何日能见到大河之源。”   韩冈闻言,嘴角微微翘起。身边的这位阉宦,果然对拓边军功动了心思。 第一十四章 卧薪三载终逢春(中)   接近入夜时分,韩冈和王中正一行回到渭源堡中。王韶正负手站在大厅中,低头看着一幅方方正正的木盘。   王中正随之看过去。此物说是盆景,但无草无木,更无怪石。却有房屋有围墙,在六尺见方的底面上,一上一下地布置着,像是两座具体而微的宅院……不,王中正再仔细看过,根本不是宅院,而是两座寨堡。   “这是那处的沙盘?”王中正问道。还在京城的时候,他在武英殿中亲眼见识过赵顼命人打造的几十块沙盘。虽然眼前的这一块与他见过的不太一样,但应该是同一类东西。   “新渭源堡。”王韶答道。   韩冈发明的沙盘让王韶触类旁通,他来渭源的目的就是要为新堡选址,并决定大小范围和式样。为了能更直观的进行确认,他找来木匠打造了新堡的实物模型。   “现在的渭源堡,只能起着哨探的用处,不过是个略大一点的烽火台而已。前次董裕在渭源堡外长驱直入,堡中却无兵可以断其归路。”韩冈接口为王中正解释,“在渭源修造新堡,囤积粮秣,驻扎大军,就是将防线前伸至鸟鼠山下。而古渭一带则可以安心地展开屯垦。”   王中正又低头看了一阵沙盘,在沙盘一角有着标志东西南北的十字箭头,边上还有确定距离的比例尺。对于沙盘上的学问,为了能在赵顼面前说上话,宫中的宦官没有不学的,王中正也懂得如何利用比例尺来换算实际距离。   沙盘上的两座寨堡,一东一西的相隔大约半里布置着,而渭水流经西堡南侧,却从东堡北侧经过。王中正奇怪地问道:“为何这两座新堡离得这么远,又隔着渭水?”   “渭源堡孤悬于外,并设两座、分据渭水两岸,中设绳桥或浮桥连接两岸,便可成掎角之势,能自护得全。而半里之地,一百八十步的距离,也算不上远。”王韶指了指位于北岸的西侧寨堡,苦笑了一下,“其实若是能建在河水的正对面当然是最好,但在渭水北岸,最近的一处适宜筑堡的地方却是这里,没得他处可选。”   王中正皱眉问道,“若是渭水泛滥怎么办?洪流之下,桥梁难行,那两堡间的掎角之势就成不了了吧?”   “都知考虑得的确周全。”韩冈先赞了一句,“不过洪水泛滥之时,多是暴雨之后,地面泥泞,贼人也难以进攻。”   “原来如此。”王中正点着头,喃喃地念了几句。最后抬头笑道:“却是吾多问了。”   王中正对渭源堡问得多了点,王韶听着就觉得有些问题。带着疑问的眼神投向韩冈,韩冈随即心领神会地轻轻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王韶精神便是一振:“都知能亲来渭源,可见对军国之事也是放在心上的。可比窦副总管强多了。无论是向钤辖还是窦副总管,自上任以来一次也没到过渭源堡。而李经略,也是对扩建渭源堡毫无兴致,压了不知多少文书。”   “官家对河湟之事始终放在心上,无论渭源还是古渭,都是经常挂在嘴边。吾既然到了秦州,自当来渭源一趟,返京后也好有话回禀官家。以官家对河湟之事的重视,事无巨细怕是都要问到。”王中正撇清似的说了两句,但话里话外都是透着他本人对开边之事的关注。   “唉!”王韶一声长叹,对着东面拱手叹息,眼中几乎要流下泪来:“天子如此看重,三年来王韶只有些许微功可报天子恩德,实在是羞愧难当,羞愧难当啊!”   “朝臣中伤于内,帅府沮坏于外,左正言还能连番大捷,何谈难报天子?”王中正见状,忙劝着王韶:“若左正言此话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无地自容了。”   看着两人声情并茂的演出,韩冈站在旁边没有说什么。王中正的心意已经透露出来,而王韶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王中正有心于边事,王韶老于世故,王中正只多问了两句,他就看了出来,又从韩冈那里确认了,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很想把王中正这位大貂珰拉进来,不仅为了更好地得到天子的支持,更是为了对抗高遵裕。   王韶一直都希望有一个能在天子面前说上话的助力,高遵裕是太后亲叔,天子舅公,当然可以算得上。但高遵裕这个人本身的性格,却是贪功过甚,让王韶心中忌惮。说不准那天他的位置就给高遵裕给挤掉了。   所以王中正一来,王韶就盯上了他。为了与天子联系得更紧密,王韶不介意把一个支持开边之策的宦官拉来当监军。以宦官为监军,唐宋皆有。如走马承受一职,甚至可以直接参与到地方上的事务。而在地方上领兵、修河的宦官为数也不少。   此时的士大夫,对阉人极端歧视,有事无事就要敲打他们一番。但对阉人参与到政事军事中来,却是习以为常,需要时说上几句,不需要时就任凭阉人在地方上领兵任官。而韩冈却正好相反,他不歧视阉人,却不习惯阉宦参与国政。   故而韩冈对王韶的想法不置可否,在心底里,还是反对居多。在他想来,王中正可不一定会与着王韶一条心,说不准会跟高遵裕打成一片,而且王中正本人的品行也成问题。只是他心里的想法并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对高遵裕,韩冈心中也有所顾忌。两害相权,也难说孰重孰轻。   陪了王中正用过晚饭,送了他去休息。王韶拉着韩冈和王厚又站到沙盘旁。他想听听韩冈的意见。   “玉昆,你觉得两堡如此布置是否妥当?”   “如果钱粮和人手足够的话,能造得更大一点就好了。”这是韩冈的回答。   韩冈对军寨建筑其实并不了解,他只知道城墙越高越厚,里面存放的粮秣军械越多,这城寨就越是难以攻克。但他更清楚,修造任何工程,第一个要考虑的都是预算问题,接下来则是人手问题,至于建造成什么模样,都是要受这两条左右。   “哪来的多余钱粮?超过五百步的寨子是不用想了!若是钱粮足够,直接渭源堡扩建成千步城不是更好?!何必弄什么掎角之势,在对岸再造一座堡?古渭寨、甘谷城都没有,还不是安安生生的。”   韩冈的话,引爆了王韶藏在心底的炸弹,他拍着沙盘边上,大声骂道:“政事堂也是好笑,我跟他们要钱修城,他们倒好,让二哥带回两百份空白度牒来。也不想想这里是秦州,不是京城,有几人会拿两三百贯来买一张度牒的?!还说是值五万贯,要能卖出一半价钱,我都要烧香念佛了!”   王韶的抱怨自有其道理。   因为有一张度牒,可以免人丁税,可以不用路引过所就能游走天下,想弄一张来护身的商人数不胜数。而且有的富户要保子嗣平安,也需要一张度牒来剃度一个替身。   所以度牒就相当于有价证券,能卖上不低的价钱。有时候,地方上有灾荒,朝中拿不出钱来救济,就发下度牒充当灾款。另一方面,真正吃斋念佛的僧侣,却有许多因为买不起一张度牒来剃度,而只能终身当个沙弥。   不过度牒的价格就跟有价证券一样,有着波动性。有时高有时低,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如京城、江南这些富庶之处,往往能卖高价,两百贯、三百贯都卖过。但在秦州,王韶刚刚让人问过价,一开始报的是一百二十贯一份,但当听说了王韶手上有两百份度牒,啪,当即就跌倒九十。   政事堂发下两百张度牒当作五万贯来拨款,但实际上却只能卖出不到两万贯,这让王韶如何不气?这种东西,还不好找人硬摊派,只能一张张发卖出去。   王韶骂了一阵,也就停了。事已至此,也只能向朝中将此事说明,并继续要钱要粮——用不到两万贯来筑寨堡,在秦州城边上还好说,但换到离秦州三百多里的渭源,单是征发起来的民夫所需的粮草,在路中转运的消耗就能吃掉一半去。   “再能要到两三万贯就好了。”王厚为他老子端来一杯凉茶消气,王韶心气平和了下来。他还是有些自信,凭借他现在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再要到两三万不成问题。   韩冈低头看着沙盘模型:“若能再多个两三万贯,照着图样,将现在的渭源堡扩建一番,再在对岸新建一座,勉强也够了。届时在两边各放上一个指挥。有三四百人足以将堡子守住。”   王厚在旁插话道:“禁军一个指挥才有三四百,厢军可没有。”   “怎么也不可能放厢军来戍守的!”韩冈摇头,提高的音调中满是不屑,“就是招乡兵弓箭手来此受田戍守,都比放厢军的好。”   按照编制,一个指挥一般是五百人上下。但这只是兵籍上的数字,减去吃空饷的比例,和一些不堪上阵、但后有靠山的老弱,一个指挥真正可以投入战斗的也就三百多人——这里指的是普通的禁军,若是厢军,则一半是空额,剩下的一半又多半在官员家奔走听命。他们的战力甚至还不如关西的乡兵。若韩冈当初押运军饷去甘谷城,随行的不是当过弓箭手的民夫,而是厢军,他说不定早早地就跑路了。 第一十四章 卧薪三载终逢春(下)   在渭源待了两天,仔细确认了筑堡的地点,王韶又领着大队回返古渭。   虽然从渭源到古渭的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羌人。但那些羌人,一看到王韶亮出来的棋牌,便是立刻闪到路边,有的甚至跪下来叩拜,比汉人看到高官棋牌还要恭敬许多。   王中正看着王韶的威势,眼热不已:“左正言在蕃地果然积威深重。两次大捷,倒把这些蕃人的桀骜不驯给打掉了。”   王韶却是无甚喜色:“蕃人叩拜,不如汉儿一揖。这百多里地,汉人是实在太少了。要想稳定西番,必须加快屯田的速度。没有数万户口,镇不住这里的蕃人。纵使一次过砍个千百个首级,让蕃人心惊胆寒,但过个几十年,他们又会故态复萌。”   王韶说的一点不错。自古渭到渭源这条沿着渭水河谷的道路上,除了熟羊寨这个算不上战略要地的歇脚用的中继点,设有宋人的军寨外,其他地方皆是蕃人的土地。韩冈倒是想见着几个汉人,但除了身边的这些人,见到的都是把袖子脱了半边的吐蕃人。   其实真正说起来,窦舜卿说三百里渭河没有一顷宜垦荒地,其实也不算错。河谷中的这些荒地,被吐蕃人占了几百年,都可以说是他们的土地。王韶要在这些土地上屯田开垦,其实是违反了赵顼早前下过的不许夺占蕃人土地的旨意。但自古以来,古渭州就是汉人土地,真要论起土地归属,所有吐蕃人都没地方站了。   而土地的所有权问题本质上就是跟实力有关。现今吐蕃人已不复在长安城三进三出的荣光,在古渭的势力并不算强。区区一个青唐部又不敢跟官军相争,不及早占据渭水河谷移民屯田,等到吐蕃人中出个李元昊或是李继迁一般的人物,那就是第二个西夏,又或是换做了党项人过来吞了此地,那情况就更是糟糕了。   王中正也听得心有戚戚焉:“左正言所言甚是。此亦是天子所担心的。等回京之后,吾亦会向官家奏请及早在古渭招民屯田,以充实边地。”   “如此,王韶先多谢都知御前赞言之德。”王韶在马上对王中正拱手称谢。   “不敢当。”王中正摆着手,“吾此是为国而言,左正言何谈‘谢’字。”   王中正再次向王韶保证了他对河湟开边的支持,也让王韶更加坚定了将王中正请来监军,作为联系天子的助力。   一路再无他话,自清晨天色刚刚泛白之时就离开渭源,到了华灯初上时分,韩冈终于跟随着王韶回到古渭寨。   高遵裕此时就在寨中,见到王韶等人回返,便登时出门相迎,而另一人也迎了出来——却是纳芝临占部的族长张香儿。   张香儿最近精神状况好了不少,不再颓丧,迎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真切的笑意。   一来是因为纳芝临占部的损失比当时董裕攻来时听到的要小不少。丢掉的多是财物,烧掉的也不过是座吹莽城,但人员损失并不多——纳芝临占离得古渭很近,是最后一家受到进攻的部族,早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看到董裕大军,几乎都翻山越岭跑了,只死了些躲避不及的。比起其余六家被董裕打得残破不堪的部族,纳芝临占部的运气,实在好得让人羡慕。   另一个原因,就是王韶准备将被董裕摧毁的其余六部的残部交给张香儿,由他一并统领。虽然六部残破,部众皆是流离失所,但对纳芝临占部来说,却是最补的一块肥肉。更重要的是,纳芝临占部一旦收拢了六部余众,朝廷划拨给七部的补偿和救济,也将全数交给张香儿。   高遵裕、张香儿,还有回到古渭寨的刘昌祚迎着王韶、王中正一阵寒暄,一起回到城衙。张香儿当即向王韶禀报:“小人前日奉机宜之命,清点六部残余。如今户口已经点算出来:总计三千一百六十六帐,八千余口,马一万余匹,牛三千余,羊两万,其余财物则剩得不多,而各家的土地都已经给青唐部占去了。”   王韶向高遵裕看去,高遵裕点了点头,他派了两名清客,跟着一起去清点人数,知道张香儿没有在其中作假。   “既然已经点算完毕,那从今天起,这三千残余就归入纳芝临占部。”王韶在城衙中,对张香儿再一次嘱咐着:“不过这三千余帐,都是你纳芝临占部的子民。本官不想看到你厚此薄彼,以至于六部余族与朝廷背心的情况出现。这一句,望你能谨记在心。”   张香儿连忙跪下,“小人不敢。小人对天发誓。但凡纳芝临占的部众,不论出身何处,就是小人的兄弟姊妹,尊长子侄,绝不敢对他们刻薄半点。”   “希望你日后行事,不忘今日所言。”王韶又说了几句,弹了弹手指,示意张香儿退了下去。   王厚冲着张香儿的背影努努嘴:“这人选得是不是太差了一点!”   韩冈笑道;“是差了点,但缓急间,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   “三千帐蕃部部众,当在一万五千到两万口上下。而六部残余的三千帐就只有八千口,几乎都是精壮。”刘昌祚接口说道。秦州西路都巡检精明强干一如往昔。   且有消息称,因为他在甘谷城的功绩,以及留下的威望。大约只能在秦州军中挤进前十的刘昌祚,即将跳过排在他前面的几位武官,接任张守约留下的位置——秦凤路兵马都监兼甘谷城主。但他现在还只是一个都巡检,兼着古渭知寨一职。   “有这八千精壮充实进部众,纳芝临占部的实力又上了一个档次。至少可以在俞龙珂和瞎药中间,做个左右摇晃的不倒翁了。俞龙珂势强,就与瞎药结盟,俞龙珂示弱,就反过来跟瞎药为敌。相信此事张香儿能做到。”   韩冈如此说着,王韶、高遵裕和刘昌祚都一个个都点着头。   无论是大宋,还是王韶本人,都不会容许青渭一带由青唐部一家独大。可官军要保持超然的姿态,对蕃部内部的纷争尽量要做到不偏不倚,这一点,是天子和王安石都耳提面命过的。所以就必须另外找一家过来。一直对朝廷恭顺有加,军令不敢稍违的纳芝临占便被挑选上了。   尽管如今青唐部接近于分裂的态势,俞龙珂和瞎药的实力相近,在他们中间便形成了一个平衡,但这种均势并不稳定,随时可能打破。为了避免俞龙珂两兄弟,在蕃部中就必须有一支可以平衡他们两人的力量。   王厚突然提议道:“必要时还可以推动青唐部分家,分成两个部族。瞎药不是想当族长吗,这下也可以如愿以偿了。两部对峙,当会为了博取朝廷支持而努力卖命,可以省掉朝廷多少事。”   “多此一举!”王韶毫不客气地批评者自己的儿子,“维持现状就可以了。俞龙珂和瞎药名义上是一家,实则已经分成了两部。俞龙珂占着名分,但有智有勇的瞎药更得青唐部人心,本已是分裂之局,由张香儿维持两部稳定,并不需要你多事。”   “可张香儿和他的纳芝临占实在让人放心不下。”王厚争辩着。无论户口、地盘、财富还是军力,纳芝临占都不占上风,而差得最远,就是张香儿。他的才智决断跟俞龙珂和瞎药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   “也不是全指望他。”韩冈跟王厚一样,都有些看不起张香儿,不会把希望放在他身上,“要维持青渭稳定,光靠蕃人是不够的,至少还要有汉人插一手。古渭寨中的士兵难以维持。招民屯田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韩抚勾,这样做倒是不错,但无论屯田还是市易,本金都是少不了的。不知李经略会不会批下来?”因为跟窦舜卿不合,刘昌祚几乎算是投进了王韶这一派,不过他耳目局限于边地军寨中,对秦州城内的变局却是不甚了了,却为王韶的行动担心着。   “不用理他,他什么都做不了了!”靠着托硕、古渭两次大捷而来的军功,又不再需要顾忌李师中、窦舜卿他们的掣肘,王韶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神采飞扬,神清气爽,宛如春天到了身边。   刘昌祚听着王韶的狂言,便有点发怔。韩冈向一头雾水的都巡检解释道:“向钤辖已经要回京修养,窦副总管则是被他的孙子连累,这两件事,相信都巡是知道的。而李经略,天子本就有将他替换的意思,他在秦州的时间应该也留不长了。”   王中正笑了一下。他前日就已经王韶和李师中之间紧张的关系和宫宴上发生的事,用急脚递传回京中。如果天子真的宠信王韶,必然会将李师中调走。   “总管、副总管、钤辖若是一下子都换了,军中怕是会有些不稳。”刘昌祚也是在官场上浸淫多年,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为了镇服军中,也许官家会派个厉害人物来秦州。”   王韶哈哈笑道:“再怎么样,总不会比李师中他们三个同气连枝时的情况更差。而且天子肯定会选个支持开边之策的知州来。”   半个月后,消息从京中传来。继向宝卸职回京,窦舜卿奉旨诣阙之后,李师中因此前阻挠开边的旧事被翻了出来,因他秦州荒田数目前后述说不一,被按了个奏报反复的罪名,责降一官,又调离秦州,至淮南东路的舒州担任知州去了。   至于新任的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的身份也传来了,其人姓郭名逵。   看着王韶突然苍白起来的脸,韩冈突然有了一点因荒谬而极度想笑的感觉,“真的不比李师中他们三人都在秦州的时候更差吗?”   这春天可真短暂。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一)   郭逵要来的消息半天之内传遍了秦州内外。   对于郭逵的到来,民间的反应很正面。毕竟是声名煊赫的宿将,有他来镇守秦州,会让人安心不少,至少今年秋天,党项人当是闹不出大乱子来了。   韩千六在晚饭时跟儿子说着闲话,也喜滋滋地提起郭逵要来的消息,“三哥,是不是郭太尉要来秦州了?都说他看人极准,料事如神的。有他在,秦州可就安稳了。”   “郭太尉他哥哥郭巡检,三哥他外公当年是亲眼见过的。骑着一匹五尺多高的河西马,手上的两只铁简都有十几斤重。”韩阿李出身武家,军中旧事比韩冈还门清。   “当年李元昊攻打延州,三哥外公随军赶去救援,路上正好看见郭巡检跟着刘太尉也往延州赶。不过刘太尉他们走得太快,连夜路都敢走,最后就在三川口出了事。三哥外公也是运气,他们一千多人已经连夜赶了百十里,最后都没力气走路了。刘太尉就没看上眼,没把他们一起夹裹上,不然也一般儿要折在三川口。”   “郭遵的确可惜。”韩冈喝着汤,很随意地评价着。   郭逵的长兄郭遵,是军中有名的猛将,名副其实的万人敌,只是跟随刘平战死在三川口。据说在最后一战中,郭遵手持铁简在西贼阵中杀了个三进三出,敲碎了数百名党项人的天灵盖,不过寡不敌众,最后坐骑被绊住,遂战死在阵上。   “郭太尉比他哥哥强。郭太尉是做过相公的,郭巡检却只是匹……匹……匹,三哥,匹什么的?”   “匹夫之勇?”   “对,就是匹夫之勇!跟郭太尉没法儿比。”   韩冈父母的心情,代表了大部分民众的想法。而官场中的反应就有点五花八门。等待郭逵来交接的李师中幸灾乐祸,普通官员则是隔岸观火,而王韶、高遵裕则被激得跳脚。   白天的时候,听说了郭逵要来,高遵裕气急败坏:“郭逵真要来了,我们还有站的地方吗,看看他在鄜延怎么挤对种五的?!”   王韶眉峰紧锁:“就算天子看不到这一层,王相公总该能想明白,怎么能让郭逵来秦州?!”   郭逵可不是李师中、窦舜卿、向宝那等货色,李、窦、向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郭逵是做过枢密院同签书的,货真价实的一任执政,如今大宋百万军中,只有他有这个资历,地位稳坐第一。他要给王韶弄点乱子,那就真的什么事都别想做了。   “郭仲通是雄武军节度留后,秦州的节度军额便是雄武军,说起来,秦州就是他的本镇。天子是不是看到这一点就把他调过来的?”   “玉昆!都这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王韶气急了,差点都要拍桌子。   韩冈歉然地笑了一下,他没想到王韶现在心里躁得连个冷笑话都不想听了。在他看来调郭逵来秦州绝然不会是天子的失误,也绝不会仅仅是为了稳定秦州军中,王安石那边肯定有着更深的考量。   王安石本人的政治头脑不说,他身边的几个助手都是明白人,没有一个差的,怎么可能想不到郭逵来秦州的后果。既然王安石考虑过郭逵在秦州将会造成的变数,还坚持将他调来,就代表在王安石他们眼中,有着比河湟开边更为重要的利益。   “大概是横山那里要有大动作了。”韩冈这回说得很正经。   联想起年初时去京城时,从种建中那里听说的郭逵与种谔之间的紧张关系,还有前次绥德大捷,郭逵启用燕达、弃用种谔的事实。“很明显的,就是某人嫌郭逵在鄜延有些碍眼碍事,想把他踢远点。”   听了韩冈的分析,王韶终于冷静下来,“玉昆你说的某人是韩绛吧?”   高遵裕心中则是依然郁闷不已,“郭逵哪里不能放?调哪里都比调到秦州要好。”   “谁让秦州正好出了事,需要个重臣来镇守。”王韶无奈地叹着,“有空位怎么能不补。”   高遵裕郁闷不已,闲扯了几句,就直接回家休息去了。   等高遵裕一走,王韶便问韩冈道:“玉昆,你有什么主意?”   “下官觉得还是先往好处想,不过机宜你也可以在给王相公的信里多抱怨两句。以王相公的性格,应该会给点补偿的。”有些话在高遵裕面前不好说,私下里说一下就没关系了,就像王韶和王安石的书信往来,其实朝廷有规定是不允许边臣与宰辅私下里联络。   “这算什么主意?!”王韶总觉得韩冈并没把郭逵的事放在心上。   “能要到什么补偿?!古渭大捷的封赏都不会给足,何谈补偿?”他悻悻然说着。   两次大捷时间离得太近,无论王韶还是韩冈都不可能才隔着两个月的时间,就又给提升个几级。最后得到的封赏,肯定要打个折,多半是用财帛之类的赏赐,或是对父母的封赠,来代替官职的晋升。   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不多叫唤两下,谁知道你的尾巴被踩到了?   韩冈依然坚持己见,“下官觉得还是多给王相公写两封信,等回去后,下官也会给章子厚去信。修造渭源堡的钱粮,市易和屯田的本金,还有古渭建军的提案,都提上一提。就算我们这边漫天要价,他们那里落地还钱也行。这亏不能吃得不明不白。”   韩冈很轻松地说着,他现在还是抱着乐观的态度。郭逵是做过执政的宿将,声威赫赫,名震中外,这一点的确是事实。但韩琦、富弼之辈,哪一个不更胜一筹,还不是都离开了京城。如果郭逵真的敢于沮坏河湟开边,天子和王安石会放过他吗?   何况要评价一个人,要察其言,观其行,郭逵还没来秦州,怎么能贸贸然地下结论。抱着对抗的心思去迎接郭逵,也许本来能搞好的关系也会变得糟糕。   ……   “郭逵答应去秦州了。”   赵顼放下手上的一本奏章,对王安石说着。郭逵接受了新的任命,将奏章递了上来,同意去秦州,而放弃延州知州一职。   当然,赵顼也不认为郭逵敢拒绝。文官如果有事不想做,可以直接推掉,但武臣就不行,他们唯一能辞的,只有升官封赏,如果是平调职司他们还推辞,那就是跋扈之行。   “王卿,郭逵到秦州后,是不是要叮嘱几句,让他多看顾一下王韶?”   “依臣之见,还是让郭逵守稳秦州便可,河湟的事让王韶独力处理。多说一句,以郭逵的心性,或许就要跟王韶起龃龉了。”   赵顼叹了口气,紧皱的眉头上尽是疲惫:“关西的几位帅臣,也只有蔡挺让人省心。”   “蔡挺在渭州除旧弊,定新规,将关西四路中,军力最弱的一路打造得固若金汤。有他镇守泾原,鄜延路的侧翼就可以放心了。”   蔡挺在渭州推行的将兵法改变了宋军过去大小相制,难以指挥的弊病,很对王安石的胃口。在王安石的计划中,等到朝廷钱粮充足,就可以动手改革军制,将兵法、保甲法和保马法这三项有关军事制度的法令,都已经进入筹备阶段。   “郭逵之才不在蔡挺之下,名望尤高,可就是事多。若不是他跟韩绛不合,也用不着把他调去秦州。”赵顼又在叹着,“只希望他能如王卿你所说,与王韶争胜负,而不是互相拆台。”   王安石知道以郭逵大权独揽的性格,以及身为前任执政和节度留后的地位,他去了秦州,很有可能就要跟王韶为河湟开边的领导权起冲突。   但秦州军中地位最高的三人一下子全都走了。为了稳定秦州军心,除了郭逵,一时之间他和赵顼都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即便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蔡挺也不够资格,而他们一开始准备在半年后用来替代窦舜卿这个过渡人物的韩缜更是远远不够。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郭逵与李师中、窦舜卿他们不同,他是全力主张开边之策,就算他和王韶相争,也不至于会耽搁正事——以上都是王安石说给赵顼听的理由。   而实际上,王安石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虽然秦州连传捷报,但河湟作为偏师的地位并没有被改变,横山的战略地位远远高于河湟。   郭逵当初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与种谔争位,几乎将种谔挤对得无法在鄜延路立足。如今韩绛任陕西宣抚使,重用种谔为主帅,因而让郭逵大为不满。为了不让郭逵干扰到现在由陕西宣抚使韩绛主持的战略规划,必须将其调走。却又不能将他调离关西,郭逵本身的资历、能力和威望在军中犹如定海神针,万一韩绛那里有个万一,有他在,至少还能稳定住关中的局势。   而王安石为郭逵选择的地方,就是正好需要重臣去镇守的秦州。不过为了让王韶能安心做事,不至于给郭逵压得太惨,章惇帮着出了一招。   王安石对赵顼道:“陛下。古渭大捷之功,已得王中正查验,皆为实情,并无虚妄。由此可见王韶之才非区区机宜可屈。数月前,王韶曾上书奏请于升古渭为军,以便统一兵权、事权,更为名正言顺地招揽蕃人投效朝廷……”   前次张守约入觐,也是有过同样的请求,但赵顼仍有些犹豫,“直接在古渭建军,是不是有些仓促了。”   “那就先围着古渭寨划出一块地来,设立秦凤缘边安抚使司,由王韶担任安抚使,先给他一个署理秦州西陲军政的名义。等到一年半载之后,稍见事功,再将古渭升为军不迟。”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二)   除去三伏天里越发显得炽烈的阳光和越来越刺耳的蝉鸣不论,六月下旬的秦州城显得十分的平静。白天的街巷上,看不到几个人影。车水马龙中的场面,只有在入夜后才能看到,不幸顶着烈日出行的行人,都是跟着趴在树荫下伸着舌头的老狗一样,挂着脸,叫着好热好热。   而进入六月后,六盘山对面的西贼也出乎意料的安分,大举进攻没有,小股骚扰也没有,连在秦州城门口被抓获的探子也少了许多,好像党项人也受不了这个可能是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至于秦州官场。李师中即将离任,此时已经不大管事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手上的账目整理好,将里面的亏空弥缝住,等待郭逵来交接。   窦舜卿奉旨去了京城,不会再回来。原本横行城中的窦七衙内,他的案子在半个月前被陕西路提点刑狱司衙门给划走了,不再归属秦州管辖。这几天陕西路的宪使就在州衙里借了二堂审案。不论结果如何,定案后,窦七衙内都不可能再回秦州。   前任钤辖向宝拖着病躯,此时应该已经抵达京城。刚刚升任钤辖的张守约,在喝过几天贺酒之后,正在熟悉自己新的工作。因为此前张守约从来没有担任过钤辖一职,诸多庶务让他头痛不已。他身边又还没来得及招揽几个堪用的清客,便找上了韩冈,请他推荐两名深悉厅中故事、并且可以信赖的老吏来帮忙。   韩冈是勾当公事,勉强说起来,也管着胥吏的升迁。经略司中才能干练的胥吏,他都已经了然于胸,而惯于欺瞒上官的狡诈之辈,也是了如指掌。他向张守约推荐了两个,都能满足新任钤辖的要求。   送了两名老吏去见了张守约,面试过后,看得出来他很满意。被张守约留着说了一阵闲话,韩冈起身告辞。李信送了他从钤辖厅中出来,庭院中树荫森森,老槐依旧。但州衙三进东院的两个旧主,一个被他气得中风,一个则被他害得远走,现在暂时就只有张守约一人霸占着。   别过李信,韩冈顺路走到机宜文字的官厅内。赵隆正在门口百无聊赖地坐着,见到他忙站起来问好。韩冈往厅中看去,就见着王厚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后,忙着处理王韶丢下的事务。   而王韶本人,韩冈知道,他正在后厅赶着写信,好跟朝廷打饥荒。另外,高遵裕也在做着跟王韶一样的事情——韩冈所出的计策乍看起来并不算好,但等王韶静下心来想过,让他自己拿主意,也只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王韶早前是关心则乱。好不容易将几块挡在路前的石头都踢出去了,刚刚豁然开朗,正想大步往前走的时候,却又飞来一座山挡在面前,他没当场吐血就算心理素质好了,怒火攻心,冲昏头脑也是情理中事。   不比韩冈,并没有将毕生的心血和希望全数灌注进河湟开边事业中,只是顺势而为,说抽手就能下决心抽手的,甚至可以做到旁观者清。王韶在急怒下被蒙了眼睛,他反而看得一清二楚。   王厚忙得头也不抬,只看见他手上的笔在不停地动,一份接一份地批阅着。等走进后厅,里面的王韶同样没有抬头,他正给王安石写私信。王安石的脾气是有名的执拗,要说服他,王韶在写信时就必须很郑重地斟字酌句,以防有一点错漏。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检查着,全然没有发现韩冈的到来。   不想打扰王韶,韩冈随即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他低声问着身边的赵隆,“高提举来过吗?”   赵隆点点头:“前面刚来了一趟,跟左正言商量了好一阵子。”   韩冈笑了:“高提举也算是用心了,希望他们能成功。”   为了能赶在郭逵到来之前,将财计之事解决,王韶和高遵裕都是发动了手上所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只要钱粮到帐,就算郭逵来了,他所能动用的卡脖子的手段也就剩那么几个了。   王韶身边,现在就只有王厚和赵隆。王舜臣与杨英一起去京城了,去三班院报名,并等他们的官诰。   管着秦凤路经略司架阁库的韩冈,出手帮了王舜臣一个小忙,将他的年龄改成了二十岁。让他一下子就有了就任实职的资格——武臣与进士、明经一样,都是二十岁就能得到差遣——以王舜臣过往积攒下来的功劳,回来后至少能做个寨主。   当然,王韶肯定不会让一个箭术堪与刘昌祚相提并论的猛将,守在寨子里晒太阳。征辟王舜臣、杨英为僚属的申请已经同时往三班院递出去了,就跟现在的赵隆一样。   见王韶和王厚都忙得不可开交,韩冈也不在厅中多留,直接走了出来。赵隆跟在他身后,到了院中,问道:“三官人,郭太尉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秦州?”   “大概要到七月中的样子。”韩冈算了一下。郭逵已经卸下了渭州知州的担子,但他还要去京城走一遭,这一来一回,就算他走得再快,至少也要到七月中,才能来秦州上任。   赵隆听了,一脚踹翻了院中石桌边的一具石墩。一脚之力,就让近百斤的石头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院墙边,“郭太尉半个月后才来,现在就忙成这般模样。等到他到了城门口,真不知会怎么样!”   “到那时反而会轻松下来,倒是赵兄弟你要忙起来了。”韩冈笑着拍了拍赵隆的肩膀,告辞离开。   回到自己的官厅,韩冈舒舒服服地在自己位置上坐了下,武大便端了凉茶上来。半闭着眼睛,啜着甘甜清凉的茶汤,便有着让王厚羡慕不已的自在。与王厚有着鲜明的对比,韩冈身前的桌案,被擦得锃亮,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就是没有一份公文放在上面。   勾当公事的工作,韩冈早已是熟能生巧,同时有着官厅中胥吏打下手,他的那一份,早上用上半个时辰就能处理得差不多。而且以他这段时间培养起来的对公事熟悉的程度,就算再面临刚上任是一人做五份工的窘境,韩冈照样有自信一个上午就能全数解决,中午时就可以回家吃饭睡午觉。   而韩冈的另外一份差遣,也同样无事可做。甘谷、古渭两处疗养院的成功,新培养出来的人手,让韩冈有了在秦州城建立第三座疗养院的底气。不过这事需要经过经略使批准,现在李师中把公文都积了一堆,韩冈也懒得找他。等郭逵来了,再请他批一个没在使用的营地也不迟。   六月的后半,韩冈的生活就这么突然的轻松了起来。   每天都是去衙门里把事情做完,再翻一翻过去的公文档案,或是去王韶、高遵裕那里参赞一下计划,等到午后,就可回家去休息。他这般悠闲,便被偶尔晚上会请他出去喝点酒的王厚恨得直磨牙。   王厚再气,也拿韩冈没辙。过去几个月梦寐已久的轻松日子,就在这半个月中终于降临到韩冈的身上,他过得是悠然自在,可以自由地掌握时间,可以系统的把经传重新再研读一遍。   好久没有这么完整的读书用功的时间了,过去的两个月,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害得韩冈只能零零碎碎地抽空读书。积累下来的一些疑问,还要写信向张载请教。   韩冈从王厚那里听说了,张载因为张戬的缘故,辞去了官职,现在已经回到横渠镇的家中,据说要设立一座书院。韩冈准备等古渭大捷的封赏发下来,就分出一部分财物托人带去给张载。刚开始的时候,他是打着张载的名号才脱颖而出,自保得全。现在以财物回报,确是理所当然。   “进剑者左首,进戈者前其鐏,后其刃,进矛戟者前其镦,进几杖者拂之。效马效羊者右牵之,效犬者左牵之,执禽者左首,饰羔鴈者以缋,受珠玉者以掬,受弓剑者以袂,饮玉爵者弗挥。凡以弓剑苞苴,箪笥问人者,操以受命,如使之容。”   这一天午后,韩家书房中的读书声又按时响起,但从敞开的窗户中传出的声音,却不似前几日那般的清朗流畅,听起来有些拖沓。   真要说起来,九经之中,《礼记》一经最不对他胃口。虽然里面有着中庸、大学等篇章。   但还有十几章,一条条一款款全讲的是礼法,吉礼、凶礼、宾礼,吃饭说话该如何,接人待客该如何,面见天子该如何,规定得极其繁琐,让韩冈看着头晕。只是在科举中,这却是必考的内容。   这《礼记》中记载的古礼其实早就被抛弃了,世间通行的礼仪也是往简单中去。尽管韩冈从张载、程颢那里,都听他们说过要复古礼,王安石这位学术大师,也是喊着要复古,但实际上,周时的立法完全不可能在宋朝重新推行,礼崩乐坏,孔子说过,要复古,圣人也没能做到过。   不过为了一个进士头衔,韩冈就算再没兴趣,都能耐下性子来把礼记背得滚瓜烂熟。如果他现在就有个进士出身,这次古渭大捷的功劳一立,他直接由选人转京官都是可能的。   “进士……”韩冈突然叹起,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留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三)   感慨过后,韩冈重新静下心来读书。不过没过多久,他的读书声又中断了。李小六进书房来通禀,说是仇老郎中带着个徒弟来拜访。   “终于来了。”韩冈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上的书本。   窦舜卿入京,窦解被下狱,将仇一闻徒弟弄进大狱的原告都不在了,韩冈半月前便抽了个空,将他从狱中弄了出来。不过那个倒霉的党项郎中在狱中颇吃了一点苦头,被拖出来时,就只剩下半条命,仇一闻忙将他领回家去调养。今天能上门来拜会,看起来应该已经大好了。   韩冈先让李小六出去把人请进客厅,又叫了云娘进来,帮着自己换上了一身见客用的衣服,才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仇一闻正坐在韩家的客厅中喝茶,而坐在他下首处的三四十岁,容色憔悴,一脸病容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没能救下窦解的儿子,而被栽了个罪名的背时货。他虽是党项人,却唤作李德新。不过党项人多有汉姓,也并不足为奇。   见到韩冈出来,仇一闻连忙放下茶杯站起来,向韩冈拱手行礼,而李德新则抢上前,跪下磕头,为韩冈的救命之恩道谢。   韩冈站着生受了他们一礼,即便不论他的救命之恩,以他现在的身份,也当得起两人的叩拜、躬身。   两人起身后,寒暄了几句,稍叙寒温,韩冈便请了他们坐下。   等谦让了落座,韩冈不想再听了无新意的感激之词,便主动问着李德新,“只听着仇老说李兄出身党项,却不知李兄究竟是哪一部的?”   不知为何,听到韩冈相问,李德新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韩冈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若是出身自六盘山对面,那就不能轻轻放过了。   仇一闻看着韩冈的神色变了,连忙帮着徒弟解释:“小老儿这徒儿,其实是出身于金明寨。”   “金明寨?”韩冈皱起眉,他不记得秦凤路有哪座寨子叫这个名字,但却又感到莫名耳熟。   仇一闻叹了口气,向东面遥遥一指:“就是延州的那座金明寨。”   “啊!”韩冈恍然,一拍交椅扶手,笑道:“原来是铁面相公的族人。”   “不是族人。”仇一闻摇了摇头,“他是铁面相公的亲儿子。”   “哦?!”韩冈吃了一惊。想不到眼前这个党项郎中,就是导致三川口一役惨败的李士彬的亲生儿子。   金明寨的铁面相公李士彬,时至今日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即便记得,也是骂声居多。但在三十年前,或者说在三川口之战开始前,却是在关西鼎鼎大名,受人敬仰。   李士彬是党项豪族的族长,世代居于横山南麓。他的主帐位于延水之畔的金明寨中,本身也担任着都监一职。而金明寨周围,又有十七处小寨堡,皆受其统管,控制着方圆百里的土地。号称部众十万,精锐数千。   李士彬靠着手上的军力,将起兵叛宋的李元昊硬是堵得不能接近延州一步。而且由于他治军极严,勇猛敢战,故而有了铁面相公的诨号。   为了拿下李士彬这块堵路石,李元昊竭尽所能。但不论是用财帛收买,还是设计离间,都是以失败而告终。   李士彬多年来从宋廷收到的赏赐,是李元昊这个劫匪开出的价码所不能比的,这个时代没哪家能跟大宋比钱多。而李士彬本人又对大宋忠心耿耿,自祖父辈起就世代镇守金明寨,深得朝廷和历任延州守臣信重,离间计也是个笑话。   最后,狡猾多诈的李元昊,便想出了一个骄兵之计。   他先派人散布谣言,大赞着李士彬的威名赫赫,又让自己手下的士卒一见到李士彬的旗号就丢下兵械转身逃跑,让李士彬心生骄意。   紧接着,李元昊又派了手下的得力之人,诡称敬畏李士彬的威名而投奔大宋。蕃部来投是常有的事,老于边事的李士彬也没有看出其中的问题,很轻易地就收容了这些归附者。   而李士彬本有铁面相公之名,平日里治军严格,动辄以军法处置,受过责罚的卒伍心怀不满者为数众多。李元昊靠着派进金明寨的奸细,花费重金收买了他们,以为内应。   一切布置做好,李元昊便举兵南侵,一战攻下金明寨的北面门户塞门寨,紧接着又南下攻打金明寨。不过到了金明寨下,李元昊没有不趁着白天攻城,仅仅是陈兵寨外。   李士彬本就因为中了骄兵之计,而分外看不起李元昊。见到他们不敢进攻,便更是得意,入夜后就丢下军务,直接回去睡觉。   接下来,就是很常见的内应作乱的故事,城门被打开,坚固的金明寨就此失陷。李士彬连坐骑的缰绳都被内应给割断了,欲逃不及,被李元昊生俘。韩冈听说他的结局是被李元昊割去双耳,带到了兴庆府去做展览,苟延残喘了十年方死。   韩冈感叹着:“若是当年没有内应作乱,金明寨得保不失,就不会有三川口之败了。说不定,一战挫了元昊的锐气,也没有后面的事了。”   李士彬的惨败和金明寨的陷落,使得延州暴露在西贼的铁蹄之下。延州告急,刘平忙日夜兼程地领军救援,这就正好落到了李元昊的陷阱中。党项人围点打援的战略大功告成,在离延州只有数里的三川口,刘平所部全军覆没。   三川口之败是宋军连续惨败的开端,也是西夏正式立国的标志。三川口之后,紧接着又是好水川、定川寨两次惨败,西军精锐为之一空,到如今,才稍稍恢复了元气。   韩冈的话中之意,隐隐有责怪李士彬的意思。李德新立刻为他老子争辩:“金明寨之失非是先父之过,是大范相公让先父把元昊的内应就地安置。若依着先父的意思,把他们安顿到延州的其他寨子,金明寨哪里会失陷?!”   对于范雍和李士彬的这桩公案,韩冈也听说过不少次,只要讨论起三川口之败,不可能不提到。当年李元昊遣人来做内应,李士彬的确是建议范雍将这些新归附的党项人安排到延州的其他寨子,不要放在金明寨,而范雍却让李士彬将他们就地安置。   从明面上看,最后金明寨会陷落,范雍的责任至少占了七成。但实际上,他只是按着惯例去做而已。   李士彬作为归附大宋的党项守臣,就算心中再想将降人收为部众,也不能私下里处置,必须申请上命。而且因为李元昊的离间计,当时就有着不利于李士彬的传言。铁面相公为了自撇清,防着朝廷怀疑他扩充势力,也得对范雍说自己不想留人。   而范雍则是照着惯例,让李士彬就地安置。这番公文来往,一个要表示自己对朝廷的忠诚,一个要体现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任,其实都是官场上的虚应故事。就跟天子登基要三辞三让,重臣升任宰相要上表推辞,都是一样的表面文章。   若李士彬真的怀疑其中有诈,后来将之安排到一个偏僻的寨子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李士彬却是将他们中的大部分安排在金明寨主寨中,让这些奸细得以自由地收买内应。   不过其中的曲折,在李士彬的儿子面前就没必要说了,弄得大家不痛快,何况韩冈也不认识范雍。只见他点头道:“范忠献【范雍谥号】多谋少成,又不通兵事,最后害了李都监,也害了刘太尉。不过范忠献为人仁恕,曾经饶了犯法当斩的狄武襄一命,也算是勉强弥补了一下早前的过失。”   李德新脸色缓和下来,“官人说得是。”而后又紧张地向韩冈道起歉来,“小人方才口不择言,冒犯了官人,还望官人恕罪。”   韩冈呵呵笑道:“我只见到了李兄的一片诚孝,却没看到什么冒犯。”他笑了两声,又跟着问道,“不过我记得李都监的儿子在金明寨失陷的时候,被家人护送了出来。因为李都监最后在兴州殉国,各自都被赠了官。怎么李兄会跟仇老行起了医来?”   李德新听到李士彬殉国就垂下头去,仇一闻则又帮起他说话:“老头子这徒儿是铁面相公的庶子,被救出来时才五岁。等大一点,去京城找他的两个兄弟,却都不肯相认。最后没奈何,就跟着老头子来学些岐黄之术,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若非如此,他也是个官人啊。”   韩冈看着仇一闻的神色不像是作伪,再看看李德新低下头去的沉重,也是真情实感,的确像是在为其父的死而感到难过,让韩冈的一点疑心散去了不少。   他说道:“仇老,再过一阵,我想在秦州城设立第三座疗养院。不过管事之人,朱中和雷简都没有空。若是换了个不知名的来,又不一定压得住秦州城里的骄兵,除了仇老,我实在想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就不知仇老肯不肯屈就?”   仇一闻立刻道:“怎么叫屈就?官人有命,小老儿当然得听!正好小老儿年岁也大了,没法儿像过去那样在秦凤路上到处跑,也想歇一歇脚了。”   韩冈笑道:“也不是要仇老你亲历亲为,庶务可由李兄处置。等李兄一切上手,仇老你挂个名字也就可以了。不知李兄意下如何?”   李德新听了便站起身,弯腰恭声道:“官人于小人有救命之恩,敢不尽心尽力。”   “好好。”韩冈拍手笑道,“届时就要劳烦二位了。”   又说了一阵闲话,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韩冈命李小六送汤水上来。这是官场上送客的礼仪,就跟后世的端茶送客是一个道理。喝过两口严素心亲手做的酸梅汤,仇一闻、李德新告辞离开。   韩冈把他们送到院中,盯着李德新的背影,残留在心底的最后一点疑心却始终挥之不去。但他始终想不出又哪里不对。不过最后,疑虑化为自嘲一笑,他都是什么身份了,何须为此等小事烦心,真闹出事来,两根手指捏死就是。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还是走着看吧。”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四)   目送着仇一闻师徒出门,韩冈转身走回厅内。严素心已经在客厅中。点汤送客的官场习俗她也知道,看着韩冈向厨房要汤水,自然明白客人要走了。   “还以为官人要留饭呢。”严素心手脚麻利地将几个青瓷茶盏收拾起来,一边很自在跟韩冈搭着话。   “他们是来道谢,可不是来蹭饭的。”韩冈说着又坐了下来,把自己杯里的酸梅汤喝光。严素心走过来,接过杯子,连着放在几案上盖子一起拿起来。只是她一弯腰,胸前一抹玉色从垂开的衣襟中透了出来,在韩冈眼前闪过。   韩冈一下怔住了,而严素心却毫无所觉地再次弯下腰擦着几案,那一抹动人的白腻又在韩冈眼前晃着。   “今天跟着来的是仇老郎中的那个坐监的徒弟吧?前些天就听说有个李郎中因为没治好窦总管的重孙子,被关进了大狱里。弄得城里的郎中们人心惶惶,都怕去官人家看诊。”   比起在陈家时,严素心在韩家要忙上许多,但她的心境却比在陈家时要舒畅许多。没有了日夜都在噬咬心灵的血海深仇,又没了在仇人面前还要强作欢笑的痛苦,严素心在无人时,总是不自觉的开心地笑出声来。而且韩家都是好人,老爷、夫人从不打骂,反而嘘寒问暖,而她的恩人也是和和气气,没事还能说说话,而且还是个守礼君子……   “就是太守礼了!”   带着点莫名的嗔意,严素心往韩冈这边瞟了一眼。正正对上的眼神却一点也不守礼,反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包含着侵略性。   严素心被吓了一跳,啊的一声轻叫,连退了两步,双手捂着胸口,娇躯不禁轻轻发抖。   看到严素心如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般的胆怯模样,韩冈虽然从让人沉醉的美景中惊醒,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又起来了,眼神更加肆无忌惮,看得严素心的如玉一般的小脸鲜红如血。   此时天气热,严素心穿得单薄。外罩一条银红色的薄纱褙子,褙子是对襟而开,与穿在里面右衽的长袍不同,就像后世的大衣,不过没有袖子,没有扣子。褙子底下是月白色的凉衫和鹅黄色的罗裙,都是轻薄得一阵风就能吹起来。   韩冈自忖这些天来实在是浪费了不少时间,正想着是不是今天晚上一偿夙愿,严素心却是一咬银牙,红着脸捧着收拾好的杯盘茶盏,逃跑一般地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透过毫无遮挡的薄纱褙子,可以见到一条蓝色宽幅绸带正紧紧扎在腰间,纤细柔韧的腰肢被勾勒出让人窒息的绝美曲线,而本还稍嫌青涩的双臂,在纤纤小腰的对比下,却是显得丰盛圆润。少女步履匆匆,纤细的腰肢款摆,摇晃出让人迷醉的旋律。   韩冈眼睛眯了起来,视线追逐着动人的韵律,一直到消失在门外,再也挪不开去。心里想着,当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不过既然已经醒觉,今天夜里的时间就不会再浪费了。   为入夜后做好了盘算,韩冈往内进走去还没走到正堂门口,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妇人声音从父母的房中穿了出来。   韩冈脚步随之一停,一转身,转往书房去了。这些三姑六婆来自己家,肯定没有好事。   书房里,韩云娘也在打扫着卫生,正拿了块布擦着书架。比起年初的时候,她个头没长多少,但胸前的起伏更加明显了,从侧面看去,月白色的绸衫下隐约透着里面的红色肚兜被看得分明。她踮着脚,够着去擦书架的高处,胸前的隆起就是一阵让人口干舌燥地微微颤动。   只看了两眼,心头又是一片火热。韩冈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压抑得实在太久了,火头一被点起,就怎么也压不下去。果然太过压抑自己,对身体健康实在不好。   云娘不知道韩冈已经走了进来,还一蹦一跳地努力够着最高处的书架。娇小的个子,让她擦不到书架的最高一层。但她这么一跳,已经成长起来的酥胸,却是晃动得让韩冈的心火更旺。   不能再这么看了!韩冈竭力让自己清醒了一点,再这么看下去,真的要做出事来。小丫头可不是跟他年岁相当的严素心,过早接触男女之事只会伤了她。   从后面将抹布抢过来,在韩云娘叫着“三哥哥”的惊讶声音中,韩冈抬手将书架最上面的一层给擦干净了。把抹布还回去,小丫头还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直说着“这些家务事三哥哥你怎么能做。”   韩冈不理小丫头的抱怨,坐下来,冲着父母的屋子努努嘴:“又是哪家的媒人上门了?”   韩云娘摇了摇头,“就知道前天来的是前街的李大姑,昨天两个都不认识,今天的也不认识。”   韩冈哼了一声:“一家一家的,还真不嫌麻烦。”   虽然这些日子,他清闲得紧。除了王厚等人,也没人来打扰他读书。但从后门进来的媒人却是络绎不绝,每天不断。   韩冈虽然刚得官时,很是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因为他属于王韶一派的中坚人物,接连得罪了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这三位大佬,让他的行情在秦州城中有待嫁女儿的家庭中下跌了不少。而接下来两派之间虽不见刀光血影,却依然惨烈的厮杀,更是让他落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可谁也没能料到,王韶区区一个机宜文字,竟然在与李、窦、向三人的争斗中获得了最后的胜利。秦州最高位的三名重臣,无不是在大败亏输后被赶出秦州。前日天子降下诏令,将韩冈本官晋了一阶,普通选人哪有这般幸运,都是流内铨发个公文过来就了事。且眼看着古渭大捷的封赏又要跟着下来,使得韩冈炙手可热,重新变成了众人争抢的香饽饽。   但韩冈却对这些把他当成肥肉的恶狗毫无兴致。王韶已经在江西帮他找了一门亲事。前些日子已经听王厚说过了,是王韶病故的前妻的内侄女,也就是王厚嫡亲舅舅家的女儿,如果真的结了这门亲,韩冈与王家就是姻亲了。   不过王厚的表妹才十三岁,离世间女子出嫁的底限十四岁,还差一年。按王韶的说法,先把生辰八字换了,把聘礼送过去,到明年那边就可以把人送到秦州来了。但由于紧接着郭逵要来秦州的消息太过让人震惊,王韶、王厚现在都忙得没地方站,早把此事放到了一边去。连韩冈自己都因为读书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人生大事,既然想起来,就少不得要跟父母说一声。韩冈等着正堂那边再没了声音,便走过去。进了房,只看到韩阿李一人坐着,手上正对比着两块鞋样,却不见韩千六的踪影。   “娘,爹爹他人呢?”韩冈便问着。   “还能去哪?”韩阿李抬头白了儿子一眼,“又去普修寺了。天天往和尚庙里跑,回来都带着一身的烟味。这两天老是念着阿弥陀佛,烦都让人烦死!”   韩阿李好一通抱怨,韩冈听了,也不知话该怎么说。自家的老子种田是把好手,但除了农事以外,他却没有别的擅长。自从进了城之后,韩千六在家无事可做,又不像韩阿李那样经常又三姑六婆上门跟她闲扯,他在秦州城里根本找不到个伴,也只能每天往普修寺去找住持和尚聊上几句。   韩冈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烧香拜佛总比欺压良善要好。   韩阿李放下了手中的鞋样,沉着声对他道:“照俺说,家里要是还有块地就好了。让你爹他去料理一下,也省得他天天闲得慌。就算现在做了封翁,不好下地。租佃出去,闲时让他去绕几圈也是好的。”   韩阿李这是想要家里买些田产,但韩冈觉得不能这么浪费自家老子的种田技术。在过去,靠着韩千六的指点,下龙湾村田里的出产硬是比周围村子高了一两成去。   他想了一想,觉得趁机将藏在心底的一些打算先说出来一点,“这样吧,最近古渭寨就要开始屯田了,那里的荒地有几千顷,上好的河滩地也为数不少。机宜现在要从秦凤路上招募弓箭手来开垦。到时候孩儿在靠着寨边上的地方,划下几顷田来,让爹爹去照管也就是了。”   等屯垦开始后,韩冈就准备请王韶和高遵裕一起上书天子,在古渭寨边划出一部分宜垦荒地,作为奖励,赠给主管屯田的官吏们。   一般情况下,这等提议是犯忌讳的。由官府组织征发民夫、士卒开辟出来的土地,比如淤田所得,比如河滩新田,又或是得到新辟沟渠浇灌的荒地,一部分要归属参与工程的民夫和士卒,剩下的则是收入官府。而官府通常会将这些田地发卖出去,换成现钱。从律条上说,严禁官员从中渔利。   但韩冈借口也想得好,连主管的官员都不敢在古渭置办田产,百姓能相信古渭一带的安全吗?这不是为了私利,是为了稳定民心。只要提前把事情公开了,得到天子的同意,就不用忌讳日后有人说他假公济私。而且这么做,在实际上,也肯定是有效果的。 第一十五章 前路多坎无须虑(五)   虽然韩冈说得好听,但韩阿李却听出了问题:“三哥,你是个官人,在古渭那个偏僻地方弄块地下来是不难,让俺和你爹两个搬过住也不难。但地谁帮着种?总不能要你爹再下田吧?那里可找不到佃户。”   要种田,罪犯,厢兵都可以。本来要屯田,他们这些人力就都得要用上。在开垦官田的时候,顺便让他们带一手,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韩冈觉得此事还是不要明说的好,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能做不能说,传扬出去就麻烦了。   他笑着对韩阿李道:“这件事孩儿自有办法,地也能种得,也不会让爹爹再下地吃苦,娘娘你就放心好了!”   韩阿李看了看儿子脸上自信的笑容,却哼了一声,又拿起鞋样对比起来,不冷不热地说着:“是啊,三哥你算好的事,娘是从来都不用担心。娘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三哥你什么时候给娘添个孙子?”   “看娘你说的,孩儿还没娶妻,怎么给你老人家添孙子?”韩冈笑得发干,看看门口,就想抽个空逃出去。韩阿李想抱孙子快想疯了,只要在这事上提上一句,韩冈接下来不被念上一个时辰,就别想她能停嘴。   韩阿李一瞪眼:“那个现在关在大牢里的窦七衙内,不也是没娶妻吗,还不照样有了儿子!?虽说是被人治死了,但有了就是有了!”   “娘说的是,娘说的是!”韩冈猛点着头,忙不迭地附和着。他在外面,就算见着王安石时,都没这般低声下气过。   但韩阿李还是不肯饶了儿子:“三哥!你说没娶妻,生不了儿子。可现在家里媒人来了一个接一个,只要想娶,你点点头就行,人家嫁妆全都准备好了。可你倒好,是推了一个又一个。你还在磨蹭个什么?王机宜不是说帮你说门好亲吗,怎么到现在还没个消息?!”   韩冈被暴风骤雨地一顿好骂,几乎不敢抬头,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才精神一振,“好叫娘娘放心,王机宜那边已经有消息了,孩儿过来,就是说这事的!”   韩阿李一听,脸上顿时多云转晴,但很快又怀疑起来,“真的假的,三哥别为了糊弄过去骗娘。”   “孩儿怎敢?”韩冈赔着笑脸,忙把王韶介绍的女方家事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全都说了出来,生怕韩阿李心急起来,再训上他一通。   说起来,这事本是应该王韶这个媒人来跟韩千六夫妇提才对,韩冈根本就不该插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间根本没新人的事。但王韶那边忙得把事情耽搁了,韩冈为了耳根清净,也不介意自己来说。   王韶的内侄女,又是德安大族家的闺秀,家世配上韩冈绰绰有余,还能与靠山王韶联系得更加紧密起来,不论人品相貌,只看身份,的确是门好亲——而人品相貌,韩冈也不担心,王厚拍过胸脯,王韶也不会找个不像样的过来,惹得自己的得力助手离心。   只是韩阿李听了后,却皱起眉头,“怎么才十三岁?就算明年嫁过来,要生小子,说不定也要等到两三年后。”   韩冈到没想到,自家老娘对儿媳妇的好坏判断,全都放在能不能生孙子上了。虽然两个哥哥都不在了,韩家在关西的这一支只剩他一个独苗,但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吧?韩冈觉得这样的想法他能够体谅,却难以理解。   韩冈其实真不急。如今的世情虽然都是早婚得多,正常就是十四五,过了十八就算迟了,但士子却是特例。读书人晚婚是很常见一件事,范仲淹成亲时据说已经三十多岁了。王韶成婚也是在冠礼之后。王厚现在二十了,不见王韶逼着他成亲。   而一般的寒门士子,在婚姻上高不成低不就,更是容易拖时间。娶名门闺秀他们不够资格,让他们放下身段,去找普通百姓,他们也不甘心,就这么一年年地蹉跎下去。如果他们不能考上进士,或是通过其他途径得个官身,往往要拖到三四十岁,婚姻大事都决定不下来。韩冈都听说过,五六十岁的光棍进士哪一科都没少出过。   韩冈觉得自己才十九岁,迟个一年也没关系。可韩阿李却心急抱孙子,传香火,“三哥,婚事就任你拖去,娘也不再催你。但今天娘要做个主,你把素心和云娘都纳了做小,到明年就得给韩家添个后。”   韩冈听了当即叫起苦:“娘!哪有还没娶妻,就先纳妾的道理!”   “谁说没有!在河西大街上开质库的李大户家的两个儿子,前街刘药铺家的大哥,不都是十五六就纳妾,过了两年才成亲的?”韩阿李重重地一拍床沿,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素心和云娘哪里不好了,你还推三推四,拖来拖去,是不是想气死娘不成?!”   “娘,你先消消气。”韩冈心中喊冤,他哪里拖了,只是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现在虽然清闲了,又为了考个进士,把精力放在书堆里,好肉一时忘了吃。不过收房没问题,纳妾却是有些不好办,“他们能做,孩儿不能做。这样不合礼法。”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说什么狗屁礼法,孝你讲不讲了?!”韩阿李只当儿子还在拖延,指着韩冈的鼻子,“家里的两个,哪个不是美人,哪个心思不是放在你身上。就你个瞎眼的,天天在书房里之乎者也地拽酸文,你的聪明都用到了哪儿处去了?!读书都读傻了!”   她啪的一声再一拍床,“这事娘做主了,你不好娶妾,那也就先停一停。但收房三哥你还有什么说的?云娘年纪小,等明年满十四了再说。素心那里,你就快一点,不要耽搁了!若是到了七夕,素心还梳着丫髻,娘可不管你是什么官人不官人,照样打断你的腿!”   “哪有这么仓促的?!”韩冈心中叫苦,却不敢再回嘴。外面的对手再强,韩冈也有自信与他们周旋一番,但对上自家不讲理的老娘,他却是什么手段都没法儿使。这件事上,他虽然本是有心,可被人像种马一样催着,反而弄得都没心思了。   在韩阿李面前,陪了一箩筐的好话,韩冈觑了个空,终于逃了出来。只是刚走出门,他的脚却停了。严素心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凉茶,脸红红地就站在外面,低着头不敢看韩冈。而在她旁边,韩云娘则抬头看着他,一对如潭水般清澈的秀眼中,有着希冀和恋慕,也多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幽怨和不安。   韩冈不知道两女究竟在外面站了多久,但看她们的模样,该听的应该都听到了。气氛变得很尴尬,没有人开口说话,韩冈咳嗽了一下,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却是一点用也没有。   这下该怎么办?   让人窒息的沉默中,韩冈摇头叹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事何须纠结,依着本心,放开手去做好了。犹豫不决这个词,不该属于自己。   上前一步,韩冈抬手抚过云娘细嫩的脸颊,柔滑的触感从手上传来。十三岁的少女光洁细腻的皮肤犹如最为上品的瓷器,而柔软而又富有弹性,却又是瓷器所不能媲美。韩冈对这种感觉爱不释手。他弯下腰贴在小丫头的耳边,柔声问道:“在想什么呢?”   韩云娘摇了摇头,没说话,小巧挺翘的鼻梁下,略凹的双眼更显得如春水汇成的深潭。一双清澈的眼睛还是不离韩冈。   “我都说过不用担心了吧?”韩冈笑了,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小丫头从小就被卖到家中,历经坎坷,心思本就是早熟。如今她一颗心都放在了自己的身上。而随着自己的地位越来越高,她也就越来越不安起来——一开始她还有着童养媳的身份,现在却连个妾室都还不是,这能不让她担心?   “用不着担心,耐心等着就是了。我做的保证难道还不能信吗?”紧紧贴在耳边说出的话语,有种奇特的说服力,韩冈柔和却坚定的声音传入耳朵里,韩云娘眼中的幽怨和不安就一分分地逐渐消退了。   官宦人家的婢女、歌妓甚至侍妾,被出售、被转赠的情况有很多,如今的世情,让韩云娘心中始终缺乏安全感。如果她没有喜欢上韩冈,也不至于总是处于惶惶不安的情况,但现在一颗心早已失陷,却免不了有着患得患失的心情。   不过小丫头的心思还是单纯,韩冈的一句承诺,就能让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用担惊受怕。她很郑重地点头,“云娘相信三哥哥!”   当韩冈放开抚摸着云娘小脸的右手,转向严素心的时候。她的身子就是一颤,手中托盘上的杯盏一下都翻了,撞在一起叮当脆响,酸梅汤全都淌了出来。韩冈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心慌意乱的模样,带着调笑的口吻:“今天夜里的夜宵是什么?” 第一十六章 绮罗传香度良辰(上)   “玉昆,怎么今天没什么精神?”坐在晚晴楼三楼的雅座中,王厚很是热情,他招呼着韩冈:“来,尝尝这道羊舌签,晚晴楼的招牌菜,迟上一点就只能等第二天了。”   晚晴楼的招牌菜味道的确不错,但这个夜宵可不是韩冈所期望的。王厚忙完了公事,不回家休息,还拉着自己来喝酒,不知该说他精力充沛,还是别的原因。   “多半是不想一直被他老子盯着。”韩冈的想法算不上是腹诽,只是源于对王厚性格的了解,没哪个儿子喜欢在老子面前乱转的,尤其是王韶这样的父亲,给做儿子的压力实在很大。   王厚难得的能从王韶的压力下脱离几个时辰,整个人兴致高昂,一边劝着韩冈的酒,一边说着:“玉昆,你还记不记得调回京去的李复圭?”   韩冈当然记得。庆州知州兼环庆路经略安抚使李复圭冤杀种詠等三名将佐,前段时间终于被曝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出的手,让整个御史台都上了弹章,上个月月底他便被调回了京中去了。五六两月,秦凤、环庆两路主帅接连更迭,让整个关西军方都有不小的震动。   王厚突然提起他,肯定是有了新消息。韩冈惊问道:“难道说他已经定案了?没这么快吧?!”   朝廷审案的效率有多高,在官场上流传的笑话不止一桩两桩。李复圭这个等级的官员,要审他,必须是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三家会审,有时候,天子还会钦点主审人选。单是调和各家法官之间矛盾,少说就要一个月,整个案子不拖个半年,怎么都不可能有结果。   “当然还没有定案,他被召回京去,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月。不过李复圭的罪行也是清楚明白得紧。如果不定罪,最后大概是降一官或是两官,到南面的下州做两年知州。如果定罪了,大概是远郡安置,责授节度副使、团练副使之类官职。”王厚用筷子夹了个酿鱼丸,含糊不清地边吃边说,“以李复圭的身份,大概是节度副使。”   “太便宜他了!”韩冈心中有些怒意。冤杀朝廷命官,欺瞒天子,竟然还不一定能定罪。而即使定罪,也不过是个远郡安置的处罚。李复圭作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来,处罚如此之轻,冤死的种詠等三将都是死不瞑目。   安置、编管、羁押,是朝廷对官员的处罚手段,惩罚程度从轻到重。只要不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也就是削官为民,官员受到的责罚最重也就是软禁程度的羁押。普通的是编管,不得出城,书信要被检查,而最轻的就是安置,只是不能离开所安置的军州乱走动而已。   而且这些被降罪的官员,一般都会被授予节度副使、观察副使、团练副使等戴罪官员专用的官职,虽然不会给他们实际的工作,但有着官职,就可以防着他们被小人所欺,伤了朝廷的体面。韩冈对此都不知该怎么评价了,只能说,这个时代的政府,对文官实在是太好了一点。   “是便宜他了。”王厚说着,“所以他现在还有心情写诗骂人。”   “李复圭作了什么诗?”   王厚停下筷子,又拿起酒杯。韩冈给他杯里倒酒,听他说着:“整首传到秦州的就两句,今天才听到——‘老凤池边蹲不去,饿乌台上噤无声。’”   “饿乌台上?”   乌台是御史台的别称,因为御史台外有片林子,乌鸦莫名其妙的特别多,另外,那些监察御史也是跟乌鸦没两样,一张嘴,就是有人要倒霉。而只看后面的“噤无声”三个字,就知道这一句,李复圭是在明着骂御史台不作为。   两句诗一起连读,再联想起李复圭被御史们群起而攻的场面,这是他在抱怨御史台只拍苍蝇,不打老虎吗?   “可老凤说得是谁?”韩冈问道。   王厚反问:“‘池边蹲不去’,你说是谁?”   能让李复圭用这种幽怨的口吻说话,而且还是用“凤”来形容的官员地位不会低,只能在宰执官中去找。再加上一个“老”字,人选就只剩三个了——七十多岁的首相曾公亮,六十多岁的次相陈升之,以及枢密使文彦博。   只是把“蹲不去”三个字考虑进来,升任宰执没几年的陈升之肯定要排除。剩下的曾公亮和文彦博两人,则都是实打实的三朝宰臣,从仁宗时就做着宰相。不过,文彦博有起有落,而曾公亮的宰相,却是从仁宗嘉祐六年,历经英宗朝,一直做到了现在。   用着排除法,韩冈得出结论,“是曾老相公?”   “除了他还会是谁?李复圭就是恨着曾相公下令将他夺职,回到京后,才写了这首诗。”   韩冈抿了抿嘴,对李复圭的做法分外不屑。这就是官场上最多见的文人,从不自省,只知怨天尤人。才能没多少,但害人的心术却高明得很。   李复圭的这两句诗,等于点了一根爆竹丢进御史台中,被惊起的那些乌鸦肯定是扑棱棱地满天飞。当然它们不是去回咬已经倒台的死狗李复圭,而是在相位上盘踞太久的曾公亮,那才是能张扬他们名望和刚直的肥羊。   “曾相公怕是要出外了。”韩冈顿了一顿,“就不知王相公会怎么说。”   赵顼启用王安石变革旧制时,韩琦、富弼都先后反对,只有曾公亮为其保驾护航。而且曾公亮的儿子曾孝宽是变法派的中坚,虽不比吕惠卿、曾布、章惇那样亲近,但也是深受王安石信重。   就在去年,王安石的新法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曾公亮虽然没有表态支持,有些情况下还不疼不痒地反对几句,但大部分时候还是保持沉默。以他的首相身份,这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   韩冈不知道王安石会不会因为感念恩情,留下曾公亮。而王厚摇头,“家严说了,王介甫羽翼已成,用不到他护持。他这一去,就是给王相公腾了个位置。对于此事,天子和王相公都会乐见其成。”王厚嘴角的笑容带着讽刺,“也许再过两个月,就是真正的王相公了。”   “曾相公的年岁也太大了一点。”韩冈很平和地说着。   政治上的事本就没有什么人情好讲,而王安石也的确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职位,来掌控变法大局。助役法的施行据说已经迫在眉睫,这条法案关系到民生的方方面面,直接改变了实行千年的徭役制度,不是均输、青苗和农田水利三法案可比,王安石当上宰相,对此法的顺利推行,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同样是官场中人,王韶对王安石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不过曾公亮可是《武经总要》的主编,这套书总计四十卷,前二十卷是详细描述了军械、阵法、旗号、营垒等方面的军事学专著,后二十卷是汇集了历代战例。韩冈一直都想一睹这本名传千古的军事百科全书的真容,对有能力编纂此书的曾公亮也有几分尊敬。   与王厚继续推杯换盏,当韩冈回到家中时,已经快三更了。今晚他喝的虽不算多,但回来时吹了一阵夜风,酒意也有些上头了,不过还是能走得稳路,不至于摇摇晃晃的要人扶。   进了家门,韩冈让李小六牵着马去马厩,打理好两匹马后,自己去休息。他本人则是直接走进后院,却看着自己的房间正亮着灯。   都这时候了,谁还在里面?韩冈头中醺醺,一时之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掀帘进屋,只见严素心正半趴在桌上做着海棠春睡。韩冈脚步一停,沉醉的酒意猛地散去,这时他方才想起今天白天时的事来。   想不到都这时候了,她还在房中等着。韩冈放轻了脚步,静静地走了进去。桌子上除了一盏油灯随着穿堂风忽明忽暗地闪着,还放着一个茶盅。韩冈轻轻地揭开茶盅的盖子,醒酒汤里的陈皮味就传了出来。   在桌边坐了下来,喝着酸甜味的醒酒汤,韩冈看着两尺开外,枕着手臂沉睡中的一张如花俏脸。   严肃心容色秀丽,身材高挑窈窕,本就是个难得的美人。而今天她稍稍画了点妆,大概是知道韩冈不喜石灰抹墙一般的浓妆,只是略略描了眉,抹了口红,并没有像秦州的妓女那样擦着厚粉。但就是这么一点改变,就让她更是眉目如画。   不知是在梦里想起了什么,严素心殷红厚实的小嘴微抿着,修长的双眉也紧皱,显得很伤心的样子,眼角处还带着泪,闪着晕黄的灯光。   韩冈看得怜惜不已。对自己倾心的三名女孩儿,不论是韩云娘,还是严素心,另外还有周南,都是命运多舛的女子。被卖进韩家的云娘还算好,在教坊司中长大的周南虽名为花魁,却不得不在欢场上强颜欢笑,而严素心则更是三个女孩儿中最受命运折磨的一个。   韩冈伸手想拭去她眼角上的泪迹,不城想严素心被他的动作一下惊醒了。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眼睛睁了开来。几缕散开来的发丝调皮地贴在她的脸颊上,旁边还有着被压后的红痕,可见她睡得已经有了不短的时间。   睁开的大眼睛中有着几许茫然,但眨了几眨之后,严素心终于发现坐在眼前、微笑着的韩冈。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少女啊的一声短促惊叫,身子后仰,就要向后避退过去。却不想她本是坐着,两腿别在桌下,这一动,桌子和人都是摇摇欲坠。   韩冈微微笑着,不慌不忙地伸出双手,一手扶住桌子,一手则老实不客气地搂住了她的纤腰。 第一十六章 绮罗传香度良辰(中)   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扶在背上,掌心的热力,透过薄薄的纱衣传到肌肤上,严素心顿时觉得自己的脸上都烧了起来,殷红如血。身子都发了僵,不敢有什么动作,反应青涩无比。   看着她双眼都闭得紧紧的羞涩样儿,韩冈怦然心动。手上微一用力,把她快要栽倒的身子,托回绣墩上坐好。再抓住圆润细腻的手腕,将她扯了过来。   温香软玉入怀,便带来一阵幽幽淡淡的兰麝甜香。市面中的香粉本是俗味,但混上少女自身携来的体香,却一转变得如春日百花丛中的芬芳,让人为之迷醉。   韩冈坐着,严素心被拉过来时却顺势站起。晕晕的灯光照不透穿在身上的薄纱凉衫,玲珑浮凸的胸房因为主人的紧张而急促起伏,就在韩冈的正前方勾住了他的双眼。   严素心身材高挑修长,只比身高六尺的韩冈矮了半个头去,相比起她的高挑身材,少女的胸口就显得有些单薄,不过如果对比起纤细的腰肢,这一点点缺憾就立刻让人忽视掉了。   视线向下,韩冈张开双手将少女的腰肢环住。被宽宽的腰带勒住的腰身,大约只有一尺六七。前面看的时候,韩冈已经觉得严素心的小腰宛如柔柳一般纤细,当亲手摸到的时候,便发觉当真是盈盈可握,双手一圈,露在外面的腰身就只剩几寸。但严素心的窈窕并不是那等如干柴般的瘦削,反而不失丰腴,韩冈手指过处,都是充满弹力的触感。   被韩冈摩挲着腰间最敏感的位置,少女的身子不安地扭动着,紧咬着下唇,忍耐着腰间传来的一阵阵的瘙痒,等待着他的进一步的动作。不过韩冈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严素心能感觉到正在作怪的双手也离开了腰间。   “官人?”她诧异地睁开眼,吐气如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灯火下有些迷蒙的感觉。   韩冈却在低头嗅着自己的外袍,一股浓浓的汗味冲着鼻子,还有着一股子酒味。原本不觉得,但闻过严素心身上的幽香后,再闻回自己,就觉得有些难以忍耐。   “还是先洗个澡再说。”韩冈站了起来,上下看了看严素心,调笑道:“要不要一起洗。”   “奴……奴家先去准备水。”被韩冈带着欲望的双眼灼着肌肤,严素心又有些胆怯了,急急地说了一句,忙跑了出去。   其实韩冈看得出严素心身上穿的衣服跟早间时已经完全不同,衣服都换了,澡也肯定洗过。褙子、凉衫皆已不同,方才从领口看进去,还能看见里面的桃红色肚兜也是新添的,早间可只有一件在俯仰间春光频露的小衣。为了今天晚上的事,她已经做了不少准备。   韩冈慢悠悠地跟着往浴室过去。这么热的天,汗一刻不停的出,他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何况在办事之前,先一步沐浴净身也是应有的礼节。   韩家的浴室就建在厨房边上,或者说就是厨房隔出来的一个一丈见方的小房间,里面放着浴桶等洗浴用具。如韩冈家这样的浴室,殷实人家都会在家里造一个。而普通人家也有在家洗的,如果嫌在家中弄得麻烦,街上也有几家大型的浴室——汉人好洁,尤其是到了夏天,基本上就是像韩冈这样天天洗澡。这一点,就与蕃人不同。   浴室长宽皆是一丈,地面、墙面都是前些日子,韩冈让人用土制水泥抹过,干净平整。一扇宽大的屏风当中拦着,杉木大浴桶就放在屏风之后,几面小凳,一张小几堆在一角,都是用着秦岭里砍下来的杉木打造。   严素心正在厨房中烧热水,用厨房里的大锅烧热水很容易,韩冈照样喜欢像着冬春时节那样泡澡,只是少放点热水,多放些冷水而已。不过在泡澡之前,他先用着冷水冲凉。脱了衣服,站在浴室一角,用手拉了拉一根垂下来细绳,几十缕水线就从头上浇了下来。   就在浴室顶上牢牢钉着个水箱,水箱侧面最下方有个出水口,通过一根线连着的开关控制出水口启闭。这个技术难度并不高,放在钟鼓楼上用来测量时间的更漏,还有上元花灯常见的流水灯山,都是用着同样的原理。韩冈只不过在出水口处,结了根铜皮打造的水管,并安上了同样是红铜敲打成的莲蓬头。接缝处都用熔铅堵上了,一点水也不漏。   这是韩冈费心让秦州城里的高手工匠弄出来的淋浴设备,在不可能造出锅炉的情况下,已经是只有一点工学常识的他所能做到的极限。虽然看着粗陋,但使用起来效果却不错。蓄水的水箱是半敞着口,通过旁边钉着的一只木滑轮,可以把装满水的水桶拉上去。水箱上,还有一根伸出来的横档,能让提上去的水桶自动倾斜,将桶里的水倒进水箱。一切站在地面上就可以控制,不论是冷水淋浴,还是热水淋浴都很方便。   不过这种淋浴装置不好调节出水量,水箱里的水一次最多供一两人使用,真要算起来,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到现在,韩冈想给伤病营用的大型淋浴装置,依然是水中月,雾中花。   韩冈这边冲着身子,严素心已经提了大半桶热水进来。哗啦一声响,大半桶热水被倒进浴桶中,浴室中顿时雾气弥漫。韩冈回来后就要洗澡,早已是习惯,浴桶中的冷水都已经放好,兑进热水就行。   冲掉了汗水的韩冈关了淋浴,直接坐进了浴桶中。温热的水漫了上来,浸泡着全身,舒缓着他一天的劳累。在夏天泡热水澡,真要习惯了,其实比冲凉还要舒服。   韩冈头仰靠着浴桶边缘,闭着眼睛。黑暗中,能听到屏风对面传来的细细碎碎的脱衣声。应该是解开衣带,紧接着木屐声响起,幽幽的兰麝香又传入鼻中。   韩冈睁开眼睛。此时的严素心,已经将外面的褙子和褶裙都脱了去,只留了下面的一件藕色罗衫和薄纱亵裤。罗衫袖口用条丝带束好,罗袜和绣鞋也一并脱了,白生生的小脚套在一对木屐上,夺夺地绕过屏风从外间走了过来。   严素心的高挑身材,有一多半是缘于修长笔直的双腿,穿着褶裙时尚不觉得,但现在只套了一条薄纱亵裤,骄人的身姿便展露无遗,让韩冈看得两眼放光。浴室中,只点着一盏油灯,还有从隔壁厨房、尚留着一点火头的炉灶处,投过来微微红光。但这朦朦胧胧的光晕,却给她染上了一层神秘的美。   过去韩冈洗澡,严素心和韩云娘都帮忙擦洗过,这装束也是平常。习惯了后,双方都自然得很。韩冈洗澡时事情想得多,浪费许多良辰美景。不过今天,两人都是有心。在韩冈肆无忌惮的目光下,严素心的动作变得很僵硬,拿着丝瓜囊子的手越来越没了气力。最后嘤咛一声,手脚酸软,再也擦不下去。   一位美人在耳畔娇喘吁吁,韩冈欲火烧得更加猛烈。他行事直接,从水中站起身,一把搂了过来。一手将她小巧可爱的下巴强抬起,就低头直接亲了下去。少女的唇瓣柔嫩,如水一般。但韩冈心火正盛,并不满足于四唇触碰,舌头撬开牙关,直接探了进去。   怀中少女的应对依然生涩,当韩冈舌头进去的时候,迷离的双眼顿时惊得瞪大,浑身剧震,原本扶着韩冈肩头的双手,也用力推拒起来。可韩冈的双臂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让人窒息的长吻让严素心的挣扎越来越弱,手脚软软的,很快就瘫了下去。   韩冈的嘴离开了甜美的朱唇,从圆润的耳珠开始,一路向下,一寸寸地吻下去,从脖颈,到肩头,一直吻到细致的锁骨上。   严素心努力地想保持着一丝清醒,但仍被韩冈这名老手弄得昏昏沉沉。隐隐地感觉着一只大手从衣襟中探了进去,隔着肚兜,揉捏着自己的胸口。   另一只大手在摩挲着大腿,被水湿透了的亵裤仿佛成了第二层皮肤,直接将掌心处的滚热传入她心底。那只手越来越放纵,从大腿摸索到臀上,火热的感觉也从腿上渐渐上移,一点点地又探到了腰间。   极度的刺激,弄得严素心全身紧张,仰着脖子直哆嗦。忽而她惊醒了过来,用力抓住韩冈正在解开亵裤裤带的手,哀求道:“官人,不要在这里!”   盈盈眼波中,尽是祈求,韩冈也不想在这里草率行事,被阻止了,就不再继续。   他一步跨出浴桶,拿着挂在屏风上的手巾擦着身上的水珠。   “官人,不洗了吗?”严素心疑惑地问着。她背靠着墙,湿透的胸口透着底下的桃红色小衣,勉强站直了发软的修长双腿。   “已经洗好了!”韩冈几下擦干了水,套上了一件外袍。将自己和严素心的衣服一块儿拿了,返身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向外走。 第一十六章 绮罗传香度良辰(下)   严素心虽然高挑,却也许是骨架小的缘故,抱起来轻轻巧巧,连身子也是显得丰润,绝不见骨。   被韩冈抱在怀中,严素心先是想挣扎,但动了一下,就不再乱动弹了。将身子蜷缩得更小,一颗螓首靠在韩冈胸前,任凭他将自己抱着。   从浴室到韩冈的房间不需要经过正屋前的走廊,没有惊动任何人,韩冈就抱着她回到了房中。   将严素心在床榻上放下,坐在床沿,韩冈笑问着,“招儿那边安顿好了?别又跑来打扰好事。”   “招儿跟着云娘妹妹睡了。”严素心轻轻答了一声,突然撑起身子,在枕边摸索着。   就在枕边,放着两支红烛。韩冈看到了,心中又是一阵怜惜。就着油灯,将两支红烛点起。韩冈搂着严素心,幽幽烛光代替了灯火,在房中静静燃烧。   “委屈你了。”盯了几眼跳动的烛光,韩冈低头对着怀里的少女说着。她好歹是士人家的女儿,要不是因为陈举,莫说是给人做丫鬟,连妾室都是不可能的,总是要嫁给门当户对的官宦人家,做个堂堂正正的正妻。   严素心扬起头,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彩,“能跟着官人,是素心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有官人,奴家的血海深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得报。”   仅仅是因为报恩吗?韩冈有些不知足。但他也能感觉得出,严素心的一颗芳心是挂在自己的身上,只是没有明说出来。   韩冈不再言语,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不过当他猛力进入的时候,严素心柔软的娇躯一下紧绷。从她喉间传出的一丝满是痛楚的呻吟,还有自己背后被抓出的血痕,韩冈惊讶地发现,身下的女孩儿,竟然还是处子之躯。   韩冈本也是感觉严素心对男女之事太过青涩,不论是亲吻,还是承欢,都是被动地等待自己的动作。但因为她在陈举家的身份,让韩冈没有去多加考虑。可是他没想到,严素心却真的是初经人事。   “……这是?”韩冈迟疑地问着。   “一开始没有……奴家才八岁……后来陈贼……不行……一直就没能坏了奴家的清白……”   竟然还有此事!陈举以举为名,本人却是不举。韩冈在心中暗自庆幸,多亏了陈押司的病症,才留给自己一个完璧。   “奴家的清白之躯,还望官人多多怜惜。”   严素心是初经人事,韩冈一开始并不敢太放纵。但随着兴致逐渐拔高,他却渐渐难以自持,夺走了少女身份的第一次还不够,接下去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少女的哀鸣如吟如泣,让她最后承受不住,昏昏睡了过去。   一夜转瞬而过,当韩冈透入室内阳光中醒来的时候,严素心还贴在他的怀抱中沉沉睡着。   满头青丝乌云般散乱着,堆在被上,枕上,还有几缕发丝撩着韩冈的脖颈间,让他痒痒的。虽然还残留着昨夜不堪挞伐时的泪痕,但嘴角处动人的淡淡笑意,如玉俏脸上的浅浅红晕,有着初承风雨之后的媚态。   韩冈小心地将手臂从严素心身下抽走,让她换了个睡姿。轻轻掀开被单,欺霜赛雪的一具动人娇躯让正想起身的韩冈一下停住了动作,挪不开自己的眼睛。映着窗棂透入的朝阳,严素心的身子如玉一般剔透,仿佛有着一层光晕。修长的玉腿交叠,双腿交接处,是一夜疯狂的证明,而在她身下的浅色床单上,又有着红梅点点。   韩冈将被单盖了回去,动作轻轻,唯恐弄醒了沉睡中的严素心。但他起身下床的动作,却还是把她惊醒了过来。   “什么时候了?!”严素心好像是起床时会迷糊的那类人,虽然醒来,但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眼皮也重如千钧,怎么也睁不开。她吃力地撑起身子,全没在意自己的上半身全暴露在韩冈的眼中。黑如鸦翼一般披散下来的发丝,将玲珑小巧的胸部半遮半掩。比起在昏暗的灯光下,眼前被阳光映照的佳人,更加让韩冈心动十分。   严素心双手撑着床榻,努力地想坐起,但浑身上下传来的酸楚,还有身下密处的剧烈胀痛,却使得她又栽回了床上。   韩冈连忙将她扶着坐起,而一跌之后,严素心也终于清醒了过来。与背后的男子肌肤相亲,小脸又开始涨红。低头看着自己上身全都暴露在外,啊的一声惊叫,心中羞涩难当,忙扯过被单遮着胸口。   韩冈贴在她耳边笑道,“昨天都看过了,用不着再挡。”   被韩冈调戏着,严素心的脸红得更加厉害,连脖子到胸口,一起都泛着动人的红晕。   韩冈搂着她,坐得近了,看得也更加清楚。一张俏脸光洁腻滑,上面细细的汗毛都被绞掉了。没想到她昨天就已经开了脸,这是女子出嫁时,和嫁人后的才会做的。   白皙的颈项此时却是殷红色的,细致的锁骨勾勒出完美的线条。胸前两具玉色小丘被被单遮着,但还能从露在外面的部分,看到上面的一朵朵还有如花瓣一般的红痕。韩冈一低头,在光洁的肩头处略重的吻了一下,很快,就是一团动人的红色痕迹泛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官人你还要去衙门呢!”严素心还不能适应现在与韩冈的极度亲近,在韩冈的怀里很不自在地扭着身子,竭力找着借口。   “也好,夜里再继续。”   “先起来再说。”严素心拧身过来推着韩冈。   韩冈却一把抓住她的小手,皱眉低头看着。   严素心一开始时,最吸引到韩冈的,就是她的这对如和田白玉雕凿而成的纤纤玉手,柔若无骨,纤长娇嫩,因为要做事,指甲并没有留长,但十指指盖上的一团可爱粉色,却更加迷人。   只是这一双纤纤玉手,比初见时变得粗糙了一些,老茧也生了出来。在陈举家,严素心只需烹茶调羹,粗活都有他人来做。但在韩家,却是一应杂活都要亲历亲为。   韩冈想着,还是再找几个粗使的婆娘来家里,外院的房间现在就住了个李小六,实在有些落魄。   换了身衣服,洗漱过后,韩冈整个人神清气爽。严素心是第一次,而他这具身子也是第一次。前身是个书呆子,而韩冈则也是自重生后,就不断被一桩桩事逼得难以歇下片刻,偶尔有放松下来的时候,也是要把心思放在读书上,而忽略了这个方面。三月不知肉味,方觉肉味之美。   赶在吃饭之前,韩冈又领着严素心去父母的房间请安,虽然他因为要固守礼法,在娶妻前不便先纳妾,但他也不想让严素心委屈。既然已经同床共枕,让她以新的身份重新拜见一下,也没有什么关系。   ……   今天的王韶父子依然忙碌。为了寻找更多的数据资料,为了让自己的信笺更加有说服力,王韶甚至让韩冈把存在架阁库中,过去百年来所有关于古渭、渭源地区的公文、信笺和资料都搬到他的官厅中。   韩冈今次不好再隔岸观火,跟着王厚和一群胥吏一起,抖着卷册上厚厚的积灰,帮着王韶寻找过去在秦州曾经任职过的官员,所留下的对古渭寨的看法。   “玉昆,你今天面带春色,是不是遇见好事了。”王厚一边翻着公文,一边随口问着。   韩冈哪能说实话,也随口回道:“是啊,早上过来时刚刚遇到一人,说是某位官人好久没去了,她家的女儿怪是想念的,还请我与某位官人一起去。”   王厚闻言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高坐在上的王韶,压低了声音,“玉昆,你怎么知道的?”   韩冈瞥了王厚一眼,忍不住笑道:“是刚才某位官人跟我说的。”   王厚脸上顿时变得精彩起来,好半天,方恨恨地说道,“好你个韩玉昆,竟敢使诈!”   饱暖思淫欲,人皆同此理。韩冈只是稍稍清闲了一阵,就忍不住收了严素心。王厚前段时间刚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也清闲得很,他在秦州又不像他老子那样有个小妾服侍,当然私下里要找地方抒发一下。   结束了一天的案牍生活,韩冈回到家中。进了后院,就看着严素心从井口提着桶水,往厨房去。平日里做得很轻松的事,但今天她却是步履维艰。   韩冈走到她身边,提过她手中水桶,柔声问着:“还疼吗?”   “不疼了!”严素心连忙说了一句,伸手要把水桶抢回来。   韩冈一手拦着她,拎着水桶往厨房里走,笑道:“既然不疼了,那夜中就来我房里。”   严素心脸色突然有些发白了起来,不敢说不,却也不敢说好,显是昨夜的疯狂把她吓到了。   又调笑了两句,韩冈一如往日的惯例,走进正堂去向父母问安。但房中的韩阿李却是虎着脸,完全不见早间见到严素心跟在韩冈身后的喜色。她看着韩冈进来,就立刻叫起:“三哥,你舅舅被人打了!”   “舅舅被打了……”韩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凤翔府的李信之父,自己的亲舅舅,“是谁干的?!”他厉声问道。   “你冯家的几个好表弟!”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断百事轻(上)   “几个表弟?”韩冈诧异地问着,“四姨不是就生了一个?”   “你四姨是续弦,你姨父原配还生了几个。”韩千六为儿子解惑,他今天没去普修寺,正好留在家中。   “那些个哪算!?”韩冈嗤笑了一声,连二姨家的两个儿子他都不想认他们当亲戚,何况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   韩阿李不耐烦道:“不管算不算,你舅舅被人打了,你这个做外甥的就在旁边干看着?”   “娘说哪儿的话,此事孩儿怎会放手不理?不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的什么缘故?舅舅的伤势究竟如何?要不要紧?带信的人呢?他在哪里?”被老娘催逼着,韩冈不敢敷衍,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出口。凡事都要先了解才好说话,不明不白的被打了,也不知对错在哪边,怎么都扯不清的。   韩阿李则一摊手:“带信回来的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送了信就走了,也没留个地址,不知现在人在哪里。”   韩冈眉头蹙起,这叫什么事?!自家老娘是精明人,该问的不会不问,但她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肯定是传话人的问题。真不知舅舅那边怎么挑的带信的人。   不过事情的起因、过程,对如今通行于世的律法来说,并不重要。虽然韩冈的四姨只是续弦,但这亲戚就是亲戚,从法理上说,韩冈四姨父原配的儿子,的确是韩冈的表弟,也即是韩冈舅舅的外甥。晚辈殴打长辈,在后世会被人指责,但在此时,却是个天大的罪名。   “皇宋是以孝义治天下,最重孝道,外甥殴伤舅父,这罪名可不轻。”   韩冈回想着疏律上的文字,十恶不赦的大罪中,排第四的恶逆一条,就说得是晚辈殴伤长辈,当是斩首,而且不必等待秋决,也不要指望有大赦。但里面的长辈主要是本家的父母、祖父母、叔伯兄长之类的,而提到外家,只有殴伤外祖父母算在里面。殴打舅舅应该无法归入恶逆,但从这一条推算下来,罪名应该不会轻。   “那好!三哥你去凤翔走一趟,不让冯家分说个明白,这事就不算完!”韩阿李一拍桌子,比起上阵前的大将还要有气魄,“让他们也知道,我老李家也不是好招惹的!”   “但传话的只说是舅舅被打,没说被打伤,程度上就差了许多。若只是一拳、一掌,却不好定案。”韩冈一听说要自己跑腿,便又改口推托着,他对这等家务小事都没什么兴趣。一直以来他对上的都是能让他家破人亡的主,从一开始的黄德用、陈举,到了后来的李师中、窦舜卿、向宝,很快又将迎来鼎鼎大名的郭太尉。区区一个冯家,值得他去跑腿?   何况还有李信这个做儿子的在,“先让表哥去。哪有儿子不出头,外甥先出头的?去天兴县衙也好,或是凤翔府衙也好,直接去告官,把那几个混账东西都置之于法也就是了。”说了两句,韩冈又奇怪起来,“怎么不去找表哥,反倒找到咱们家了?”   韩千六道:“报信的说找信哥儿不方便,只能来咱们家。”   “表哥现在在张老钤辖帐下,天天在衙门里面。传信的也许不知道。孩儿现在就让小六去找表哥,这事肯定得先跟他说。”韩冈借着找李小六的名义,丢下一句,就往外走。   走在院中,韩冈心中还在想着这件事。自家舅舅是个都头,虽然不是官,但从韩冈他外公时起,李家就在凤翔军中任职,人脉广得很。而冯家,韩冈只听说是个豪富,至于其他就什么也不清楚了。两家斗起来,韩冈说不清谁高谁低,但从自己舅家请人来送信,而不能在凤翔府自行解决,应该是落了下风。   说起来自己做官半年多了,自家老娘托人带去凤翔的信也有五六次,但始终没个回话,现在有了消息,却说是舅舅给冯家的儿子打伤了。如果舅舅是跟李信一个性子的话,不是大事不可能跟人起冲突。也许是四姨或是冯从义的嫡亲表弟,在冯家受了什么委屈,所以舅舅出头会打抱不平,接着就被人打了。   李信从韩冈这里得到消息,当天就跟告了假,连夜往凤翔府赶去。李信现在虽无官身,但他是秦凤钤辖张守约身边的得力之人,又是他韩冈的表哥——时至今日,韩冈这个名字至少是名震秦凤,而凤翔府就在秦凤路左近,怎么想自己都该有点名气,凤翔府衙应当给点面子。   而且不管舅舅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跟冯家起了冲突,既然冯家的几个小子动了手,那就是违反了孝道,都是自家占理。   李信走后,虽然自家娘亲还在耿耿于怀,但韩冈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一方面是没兴趣,另一方面,就在第二天,一件盼望已久的消息终于降临。   “信都白写了,白忙活了那么久!”王厚拿着刚刚到手的有着天子签押、中书副署的诏令,听他说的话的确是在抱怨着,但看他脸上的笑意,却是口是心非。   王韶和高遵裕的心情也是明显的好转,虽然写的一堆书信都要成了废纸,但他们仍然心情愉快。   就在王厚手上的这份诏令,是给予古渭大捷的功臣们的最好的赏赐——朝中终于下令,设立秦凤缘边安抚司衙门,以古渭寨为治所,管理秦凤路缘边地区的一应事务。   王韶为管勾秦凤路缘边安抚司,兼营田市易;而高遵裕是同管勾安抚司,兼营田市易;至于韩冈,则是管勾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王厚与韩冈差遣相同,不过跟高遵裕一样,前面也加了个同——同管勾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这代表了两人之间的排名关系。   虽然这一个秦凤路缘边安抚司,仅仅是附属于秦凤路下的分支机构,可这个衙门却是给了王韶半独立的财权、军权和人事权。而且治所放在古渭寨,明显的就是给日后古渭建军做铺垫。   大宋四百军州,两千县治,其中的编制、区划经常变动,有的地方县升军、军降县,来来回回都七八次了,什么事都没有,就是公文上改来改去,让人觉得麻烦。   但古渭却是个特例,位置也好,历史也好,人情也好,都已经不同于汉晋隋唐。简单的区划改变,牵扯到的变数太多。刚刚修筑好寨子的时候,朝中曾经有过复古渭州的动议。但为了不让附近的蕃部疑惧,朝廷最终还是决定只立寨堡,不设军州。   而现在朝廷终于有了在古渭寨建军的意向。第一个要感谢有个好大喜功、喜欢开疆辟土的天子,第二个,就是连续两次大捷的功劳,让朝廷的重臣们看到,至少大宋的权威在古渭一带能通行无碍,有着良好的根基。   拿到这份诏令,王韶自此就有了缘边安抚使的头衔,高遵裕职位与他相同,只是略低半级。而机宜的头衔,现在落到了韩冈的头上,虽然远远比不上秦凤路机宜文字,但“管勾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至少可以简称为机宜,而不是抚勾这个名字。   同时随之而来的是参赞军务的权利,让韩冈终于可以跟勾当公事厅里的繁琐公务——虽然很清闲——说再见了。不过韩冈的另一个差遣——兼理秦凤伤病事,却没有被削去,依然如故。   另外,赵隆、王舜臣和杨英三人得任缘边安抚司准备差事,虽然王舜臣和杨英现在应该才到京中,还没有正式在三班院挂名,但他们的差遣还是照样颁下来。也不知中书和三班院之间的交流上是不是出了岔子,不过不同部门之间由于交流不畅,搞出了扯淡的笑话,也是常有的事就是了。   “这些都是差遣上的调动,不知古渭大捷的封赏什么时候能到?”高遵裕有些迫不及待,前次受赏,是因为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托硕大捷,沾了点光,将食邑增加了一点,而且还是虚的,并没有实封。但今次古渭大捷可不一样,他可是全程参与的,又在战时,站在了古渭寨这个前线上,功劳、苦劳都不缺,以天子会军功的慷慨,肯定不会差到哪里。   王韶想了想:“大概中使还在路上,大队人马走的总不会有铺递快,不出意外的话,十天半个月之内就该来了。”   遣使赐诏是特例,正常情况,就是直接通过驿传把诏书送过来。但古渭大捷也算是特例,比起托硕大捷还要辉煌,托硕大捷能遣使,这一次,多半也会派个天使来传诏。   高遵裕突然叹起来,“如果来的不是郭逵就好了。”   如果秦州知州还是李师中,王韶担任缘边安抚使后,完全可以跟他在西面的军务上对着干,毫不理会秦州的命令,他已经有了这个权力,而李师中却没有压倒权限的实力。但郭逵完全不同,他在军中的地位、威望和功绩,窦舜卿、李师中之辈都望尘莫及,李师中在秦凤路上说句话,凤州、陇州的知州可以当他是放屁,但郭逵说一句,他们却不敢不重视。   “如果来得不是郭逵就好了。”王厚也跟着叹着,说了同一句话。   韩冈却为郭逵说话:“这话等郭逵到了再说,先要听其言,观其行。至于是不是阻碍,现在没必要想太多!”   “即便郭逵与我为敌,我们这边也有天子在……还有王介甫!”王韶沉声说道,充满了自信。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断百事轻(中)   秦凤路缘边安抚司的设立,以及王韶、高遵裕所得到的新差遣,让秦州官场上的风向更加偏往开拓河湟一边。天子和朝廷用着再明显不过的态度表示了对王韶的支持,即便再没有眼色的官员,也知道现在不是跟王韶他们过不去的时候。   除了大获全胜的王韶、高遵裕,竭心尽力的韩冈理所当然也是一个赢家。管勾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比起勾当公事肯定是高上一级,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开边事务,而不是盯着勾当公事的职衔,做着不该属于自己的事情。   另外依照高遵裕的说法,如果拓边河湟进展顺利,将河州等地收归朝廷,古渭不但可以升军改州,连以古渭为核心,在秦凤路以西再设立一个经略安抚使路都是有可能的。   秦凤、鄜延、环庆、泾原这边境四路,地盘都不大,这是为了方便对路中军队进行指挥调度,敌军来袭时,也能及时作出应对。而在这四路中,秦凤路的辖区是最大的一个,秦州城距离渭源堡已经超过三百里,再向西扩张,就很难对边境军情作出适时恰当的处置,必然要将之分割。   若是高遵裕所言成真,那么等新路设立,韩冈若那时还在河湟之地,王韶在秦凤担任过的职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韩冈身份的变化,使得尚未定亲的他更加炙手可热。每日韩家的门槛几乎踏破,都是上门来做媒。不过当王韶亲自登门后,这些事也就无影无踪了——在忙碌了许久之后,王韶终于想起了韩冈的终身大事。他算是媒人,将他原配的侄女许给了韩冈,这件亲事一成,韩冈跟王家就成了姻亲。   在婚姻大事之中,韩冈是当事人,但纳彩,征期等婚前礼节之事,完全由王韶这个媒人负责,韩冈一切不问。连他未来的夫人唤作什么名字都不清楚,现在也只知道在杨家排二十六,来往书信都只说二十六娘——按照礼制,女方的闺名向不外露,只有小名和排行让人称呼。也只有问名之后,交换了婚贴,才会知道到底叫什么。   个人的事,韩冈很快就放到一边。他现在白天跟着王韶一起做着安抚司的筹备工作,有些忙碌,不过回到家中,有严肃心曲意奉承,夜里则过得舒心畅意。   打仗拼得是兵钱粮三项。钱粮一事,王韶在担任缘边安抚使之后,手上少不了会有专门的拨款,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事事都要跟经略司打饥荒。剩下的兵,在王韶接下来统领的辖区中,有着五六千汉军,而他能动用的蕃军更是一倍有余。只是指挥兵卒的将领,却让人颇费思量。   王韶和韩冈都是文官,指挥经验虽然各自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但他们不可能直接领军上阵。而高遵裕虽为武职,但实际上也是不可能提弓跨刀出阵。他们需要一个能上阵杀敌的古渭寨主,能代替得了刚刚升任秦凤兵马都监的刘昌祚。   “刘昌祚在古渭节制得当,让士卒能效死命,他这一走,古渭寨的事就让人头疼了,”王韶还没有搬离机宜官厅,镇日都在做着最后的筹备工作,他对高遵裕和韩冈说道:“秦凤路中,能在资历和能力这两项上与他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   韩冈附和着王韶的想法,“有能力的就那么几个,哪个都调不过来。这边赵隆、王舜臣能力不差,就是年轻一点,担任寨主也不够资格。这事的确不好办!”   刘昌祚作为西路都巡检,镇守在古渭寨,有着不短的时间。如今他跳过排在他前面的一众秦凤路的将领,接任张守约的兵马都监一职,他接下来的镇守地,不会是古渭寨,而将是甘谷城。少了刘昌祚这名悍将,古渭寨驻军的战斗力免不了要大打折扣。   高遵裕则从文案中抬起头来,道:“刘昌祚才能虽不差,可关西这么大,本路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外路难道没有。鄜延正要谋取横山就不说了,环庆的苗授、刘舜卿,泾原的姚兕、姚麟,哪个也不输他。”   韩冈总觉得高遵裕对刘昌祚好像有些反感,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从情理上说,高遵裕的确有不喜刘昌祚的理由。作为西路都巡检兼古渭寨主,刘昌祚早前对河湟开边之事支持得太少,除了攻打托硕部时,他暗中帮着王韶来回联络各家蕃部,让王韶一战得胜,但高遵裕来秦州之后,他却完全没有亲附的意思。   而且如果没有刘昌祚的话,以高遵裕的阁门通事舍人的本官,接手都监一职是绰绰有余,就是担任钤辖都是够资格的。钤辖,但刘昌祚占去了兵马都监一职,让高遵裕看不顺眼也不足为奇。   说起来,依照编制,一经略安抚使路,应有都总管、副都总管各一人,钤辖二人,都监四人,但这是全路的高级将领数目。秦凤路共有五州一军,治所位于秦州内的钤辖和都监,如今都只有一个编制。高遵裕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在秦州领军的差遣,也就两个位置可以争。   韩冈不知高遵裕是不是因为没能从刘昌祚嘴里将都监的肥肉抢下来,但他对接任古渭寨主的人选,也有自己的想法:“从外路调人总不如自己身边熟悉的。不知傅勍此人如何?”   “傅勍?”王厚登时叫起:“那个醉鬼?”   王韶和高遵裕也不禁摇头,虽然傅勍在前面对付窦舜卿时曾经帮了个大忙,但他酗酒的毛病不改,谁也不敢用他。   “安抚使司安在古渭,傅勍只是带兵而已。他早年曾与刘昌祚并称,只是好酒误事,才久不迁调。现在有两位安抚在旁盯着,谅他也喝不出事来。傅勍在秦凤年久,人头熟,故事也熟,未必没有用处。而且他认真办事自然最好,但如果不理事,其他人也就有机会多历练一下了。”韩冈向外瞥了一眼,若是傅勍天天醉酒,王舜臣、赵隆他们就有机会趁势而起,多了许多历练的机会。   “傅勍还是小使臣吧?”高遵裕想了想又说道。   “以傅勍现在的官职,担任古渭寨寨主的确有些勉强,但他的资历足够了,加个权字就可以,权知古渭寨。”韩冈力挺着傅勍,他看得出来高遵裕已经动了心。   王韶他对傅勍实在不看好,不过韩冈的说法也有几分道理,心中犹豫着,一时难以决断:“这事再考虑一下,不用急着下决断,还有一点时间。”   王韶既然不想就此决定,韩冈自是不便再说,换过话题,他问道:“既然缘边安抚司已经设立,屯田市易的事就不能再拖了。不知给缘边安抚司的钱粮什么时候能给拨下来?”   “十天半个月内就该有消息了。”王韶屈指算了一下,“六月夏税已经在收,便民贷款的利息也在收着,转运司手上有钱,不至于拖延时间。”   高遵裕丢下手中账册,靠上交椅的椅背:“韩子华在京兆日日观兵,又提拔种谔掌事。眼见着最近就要继续向横山深处攻去,天子和政事堂的心思接下来也许就都要放在鄜延那一边了。”   “横山再紧要也不能夺占河湟的钱粮,天子都在看着,转运司当是不敢拖欠我们的帐。”韩冈说着,“不过两百份度牒到现在都还砸在手里,我们得给招募来屯田的弓箭手发耕牛、种粮,这些度牒不换成钱粮,根本派不上用场。”   王厚被韩冈一句话点心头火起,这些废纸还是他带回来的。他发作道:“真想把这些破纸抵给质库去,换回的钱钞说不定还比卖的多上一点!”   王韶、高遵裕摇头失笑,做和尚的把自己的度牒压给质库,这事时有发生,可哪家质库也不可能一下吃下三百份度牒,就是让几家质库联手吞下都不会干,三百份这个数量会让他们把本都亏光的。但韩冈眼睛一亮,王厚的气话提醒了他,“不知能不能先用度牒在州里做抵押,换个五六万贯,等有了钱了再赎回来。”   “州里怎么可能同意?”高遵裕道。   “请中书下堂扎如何?反正秦州的常平仓里钱粮充足,便民贷款也只散出去一半,用度牒做抵押暂借一部分,再加上转运司拨下来的数,足以撑过今年了。就算州中不同意,也可以在转运司作抵押。只要走王相公的路,十一二天之内应该就能又回复,应该能赶在郭太尉之前。”   王韶、高遵裕沉吟起来,而这时,一人自外匆匆走进院中,韩冈看过去,却是张守约身边的人。那人在门外通名后进来,对韩冈道:“钤辖请韩机宜过去一趟,说是凤翔府那边出事了。”   韩冈一听,脸色瞬变,肯定是李信出了事。他连忙跟王韶、高遵裕告了罪,几句话说明了情况,跟着来人去见张守约。   “玉昆,你家表兄在凤翔出了事。”甫一见面,张守约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究竟出了何事?!”韩冈阴声问着。   张守约回头看了下身边的一个军汉,那人上前一步,对韩冈道:“李二哥被关进凤翔府大狱里去了。” 第一十七章 家事可断百事轻(下)   凤翔府旧名岐州,两个名字皆出自于凤鸣岐山这个典故,从周文王在岐山中听见凤凰清鸣,到此时已有三千年。而凤翔府历经变迁,却始终是关西重镇,在安史之乱中,凤翔还被定为大唐西京,唐肃宗也曾驻跸于此。   而凤翔府也不愧是凤凰来翔之地,城中处处可见一株株高大的梧桐树。凤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至高至洁。凤翔人就是取了此意,才在城中遍植梧桐。如今正是盛夏,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一具具伞盖,为行人遮挡着炽烈的阳光,让城中处处得见荫凉。   不过韩冈不是来凤翔府旅游寻古的,他前日在张守约处听说了李信也出了事,便向王韶告了假,连夜赶来凤翔府的府治天兴县。   前几天,听说舅父被打的事情时,韩冈并没有放在心上,完全交给了李信去处理。本以为以李信的能力,能把这件事处理得妥妥帖帖。谁想到他会凤翔府后,竟然把事情闹得大了——虽然这也没什么,韩冈一向喜欢把事情往大里闹,但这么做的前提是必须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可不是把自家送进大狱。   对于自家表兄,韩冈很是看重,以李信的才能,如果机缘到了的话,日后必然能在军中大放光彩,能成为自己的得力臂助。韩冈不可能坐视他在狱中受苦。   从跟着李信去凤翔的军汉嘴里,韩冈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他的四姨已经在去年年初的时候病逝,而他的四姨父早就是因为风疾瘫痪在床多年,上个月也过世了。只是知道了这两点,下面的情节韩冈不用听人说,自己就能推断得出来。   而那名军汉也证明了韩冈的推断,自韩冈的冯家姨夫瘫痪之后,几个原配所生的儿子便控制了冯家内外,等到四姨病死,韩冈的表弟冯从义便立刻被赶出了家门。而且他们做得最绝的就是买通了冯家的族人,将四姨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也就不再是明媒正娶的正妻,而成了妾室。   对于此事,韩冈的舅舅本是不知,他四姨自出嫁后就跟家里联系很少,到了他外公过世后更是断了联络——说起来,韩冈四姨自己也是有问题,结了亲后,怎么能不与娘家多走动。弄得连死信都没有娘家人听说。若不是韩冈到舅舅听到自己的四妹夫过世的消息,在没接到丧贴的情况下,主动上门去拜祭,还不会知道此事。   从这件事上看,韩冈的舅舅会跟冯家起冲突就不足为奇了。而且冯家在理亏的情况下,竟然敢将自家舅舅打伤,这肆无忌惮的胆子,还当真不小。而李信回到家中,看到老子身上裹着伤,就上门去冯家讨个说法,最后言语不合,李信把冯家的人一顿好打,韩冈的三个便宜表哥都挨了几下。打完人后,李信直接去县衙自首,后来就被押进了狱中。   韩冈从来都是他欺人,却忍不下被人欺。冯家将事情做得这么绝,他当然没有一笑了之的好脾气。区区一个豪强,就算有什么奢遮靠山,他也是半点不惧。若是不能让冯家受到应得的惩罚,就枉费了他将陈举灭门的时候,被人扣上的破家绝嗣的诨号。   坐在长兴县衙前的茶馆中,韩冈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名帖来,交给李小六。   “小六,你去将这份拜帖送进县衙里,交给一位慕容主簿,就说同门末学韩冈,正在衙门外的茶馆中静候。”   李小六不多问,接了拜帖就出去了。为了不引起他人注意,韩冈并没有穿着官袍,只套着见普通的士人襕衫。茶馆主人虽然对韩冈这个陌生脸孔很有兴趣,看着他骑过来的马匹也是难得的神骏,但并不知道韩冈到身份,也只是多看了几眼,让小二将他点的清热凉汤送上去,并没有赶着上来谄媚。   韩冈则是隔着窗棂望着县衙,看着李小六跟守门的衙役说了几句,就等在衙门外的影子下,等着里面传出话来。   天兴主簿慕容武,是韩冈在张载门下的师兄,只是韩冈投师时,他就已经考中明经了。不过当两年前,张载受邀在武功县绿野亭讲学的时候,慕容武正好来探望过一次,跟师弟们也混了个脸熟。   虽然此后并没有联系,但自从韩冈在去京城的时候,遇到了种师道,便着意要跟张载门下的其他弟子取得联系。只要人在关西,不论在哪路为官,韩冈现在都了解得很清楚。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那实在是天大的浪费。   今次韩冈来凤翔的第一目的是救李信出狱,在与舅父见面前,他便先打算见一见慕容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问个清楚,最好能将李信保出来,一起回去见舅父。   韩冈在茶馆中独坐,慢慢品着饮子,不过这家店里所卖的清热饮子的味道,与严素心比起来差了不少。只是韩冈不喜浪费,口中又干,便是坚持一口口地喝完。   刚刚把小二唤来,给自己续了一杯,韩冈便远远地看见一名身穿青袍、留着一把长须的官员,在李小六的引路下,急匆匆往茶馆这里走来。   韩冈放下茶盏,在茶馆主人和小二两对警惕白食客的眼神注视下,走到门前。   “可是玉昆贤弟!”慕容武远远地叫着韩冈的字。   韩冈则是深深一揖:“韩冈见过思文兄。”   慕容武两步抢上前来,先回了一礼,直起腰后把定韩冈的手臂,笑容满面:“这些年来,玉昆已是名震关西,连愚兄身在凤翔也是如雷贯耳。前些日子游景叔【游师雄】、薛景庸【薛昌朝】写信来,一齐提起了玉昆。都说如今先生门下,又多了一位少年贤才。”   “诸位兄长谬赞了,韩冈愧不敢当。”   韩冈与慕容武谦让着,一起走进茶馆中。本来还担心着韩冈是来吃白食的店主和小二,现在都换上了一副笑模样。   两人又谦让了一番后,方一齐坐下。等店家奉上最上等的茶汤,慕容武便问道:“玉昆此来凤翔,是不是为了令舅和令表兄之事?”   对于慕容武类似于未卜先知一般的先见,韩冈毫不奇怪,自家舅父和表哥在吃亏的时候,不可能不把自己拉出来做大旗。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尽量捧得慕容武高兴一点,“思文兄果然才智过人,小弟还没说竟然已经猜到了!”   慕容武果不其然,一下变得得意起来,笑着道:“令舅和令表兄都提到过玉昆你的身份,愚兄在这府城中还算是耳聪目明,此事很快传入愚兄耳中。听说了他们与玉昆你的关系,愚兄便跟管狱的孔目提过了,让他多看顾令表兄一点。”   韩冈连忙避席,对着慕容鹉拱手道谢。   慕容武则把韩冈拉回来,佯怒道:“玉昆你这说哪里的话,既然是份属同门,就没有坐看的道理。你再如此,愚兄可是要回去了。”   韩冈也不当真,又好生谢了几句,才又坐下说话。   韩冈对慕容武道:“今次小弟来凤翔,的确是听说了家表兄锒铛入狱,而匆忙赶来。家舅年事已高,却受辱于晚辈。家表兄一言不合,挥拳伤人,也是出于一片纯孝。现在家舅卧病在床,日日思子而不得,不知思文兄能否让小弟将家表兄保出来,以慰家舅念儿之心。”   韩冈睁眼说着瞎话,慕容武则是一副唏嘘作态,为李信父子的不幸叹了几声,又道:“其实这倒不是问题。说实话,令舅在凤翔军中名气不小,玉昆你的外祖父亦是甚有声名,而令表兄又是在秦凤钤辖帐下行走,再加上玉昆你的名气,不看僧面看佛面,虽然府中的刘节推说是要打,府里的衙役都没敢下重手……”   “请稍等,思文兄。”韩冈连忙把慕容武叫停,吃惊地问道:“这事怎么已经闹到府里去了,不是该由县中处置?”   “冯家在县中闹过一次,由于令舅和令表兄皆不属长兴县管辖,县中不好处置,何知县就推到府中去了。不过玉昆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令表兄的确出手伤人,但冯家的人都没有重伤,而且又是为父出头,谁也不会为难他。待会儿玉昆你和愚兄一起去府里,在陈通判、刘节推面前说上几好句,自然也就放人了。”   听到这话,韩冈便又是连声道谢。   慕容武则掀开杯盖,慢慢喝了一口茶汤,问道:“既然那两位真的是玉昆你的舅父和表兄,那冯德坤……”   韩冈随即接口:“是小弟四姨之夫。”   “玉昆,”慕容武神色郑重起来,放下茶盏,向韩冈说着,“据愚兄所知,令四姨初至冯家时,只说是妾室,虽然后来被扶正,但因为冯德坤风瘫之后,她不许原配所生的冯家三子拜见亲父,又被冯德坤找族中耆长为证,将其休了去,只是令四姨当夜就暴病而亡,所以丧葬时,还是按照妾室之礼。至于令四姨所生冯从义,因其母之事,与三位兄长不合,故而与去年便离家,至今未归。所以令舅和令表兄打上门来,冯家的人也觉得冤枉。”   “这算什么?!”韩冈愣住了,怎么两边说得完全不一样,这算是罗生门吗? 第一十八章 弃财从义何需名(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让韩冈无法确定真相究竟如何。人都是从自己所处的角度看待问题,自然不可能客观真实,但差别这么大,肯定有一方说了谎。以韩冈的才智,不会认为自家人说的一定就是对的,但也不会全盘相信慕容武转述的供词。   仅有的两条能确定的,就是四姨在冯家的正妻地位不受承认,如果这一点被采信,韩冈舅舅打就是白挨了,正妻的娘家人是亲家,而小妾的娘家人则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另外,就是冯家内部有财产之争,韩冈的表弟冯从义,应是被迫离开家的,他的三个哥哥施手段赶走了他,看眼下的情况很难分得到家产。   只是韩冈还不清楚冯家三子如此作为,究竟是为了报复在冯德坤在重病时受到的屈辱;还是捏造了事实,以便能多分一分家产。而这些事,不经过仔细调查,很难做出判断。   可难道要他去找证人,一家家的询问过去不成?   想到这里,韩冈突然笑了。他来凤翔是来做明辨是非、秉公直断的青天大老爷的吗?   当然不是!   他是来帮自家表兄脱罪,帮自家舅舅出气的。李信被关是事实,舅舅被殴是事实,四姨暴毙是事实,还有他的表弟冯从义被从家中赶走也是事实。单是这四件事,让他找起冯家的麻烦来,没有半点心里负担,理由也足够了。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真要磨起来,单是家产析断的案子就能打上几年、十几年。韩冈还见过为了一间祖屋,兄弟两人争了三十年的案子。跟冯家在衙门中慢慢耗,他哪有那个时间!郭逵很快就要到秦州了,而缘边安抚司的工作他也不能丢下太久,两三天内就要回秦州去。留给他的时间很少,韩冈希望最好能速战速决。   隔着桌子,韩冈脸上表情的变化尽入慕容武的眼底。从传言中,慕容武听说过好几桩韩冈出名的事迹。他的这个小师弟,绝不是温良恭俭让的性格,欺上他家门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落魄的时候都敢在一路都钤辖脸上甩耳光,在关西江湖上据说挺有名气的疏财仗义的陈押司,给他弄得灭门绝嗣。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官身,让慕容武不禁可怜起惹上了他的冯家。   而且韩冈正参与着河湟开边之事,是王韶的得力心腹,深受看重。前段时间,王中正奉旨往秦州,新晋的秦凤钤辖张守约同行,凤翔府就在他们的必经之道上。   韩冈受到的封赏,慕容武都在款待两人的宴席上都听说了。入官还不到半年,就得到晋升,让慕容武羡慕不已。同时他还知道,韩冈在古渭大捷中,是出了大力的,等过一阵古渭大捷的封赏再下来,他很有可能再晋升几阶。   张载本身文武双全,儒学、兵事皆有所长。他的弟子中,文武分界便十分明显。有以蓝田三吕为首的偏于文事礼法的弟子,也有如游师雄那样虽然考上进士,但依然重武好兵的弟子。至于韩冈,明显就是跟后者相似。能力偏向武事,性格也是直截了当,从不退缩。这样的性子助他得到王韶的青睐,也让他敢于孤身深入蕃部——韩冈奉王韶的将令,夜入虏帐,说服青唐部族酋的经历,已经传遍了整个关西。   这样的人物,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得罪得起的。慕容武庆幸他是自己的同门,也是早早地就有结交的心思。今日韩冈自行送上门来,慕容武求之不得,也正中他下怀。   韩冈不知道慕容武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位师兄,想跟自己结个善缘的心思从他脸上的表情中就能看得出端倪。   “多谢思文兄将个中内情说与小弟。”韩冈先谢过慕容武透露出来的情报,而后正色道:“不过正如思文兄方才所说,先外祖和家舅在凤翔军中多年,其位虽卑,却广有声名。向以名节自守,亦是自珍家门,断乎不会将女儿送与他人做妾。”   “啊……啊,玉昆说得有理!”慕容武稍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冯家当是为了洗脱罪名,才会如此宣扬。”   慕容武的附和有些勉强,韩冈的说法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   军汉这个群体,包括没有官身的小军头,基本上是穷困的多,富裕的少。除非是龙卫、神卫、捧日、天武这样的上位禁军,尚能做到粮饷充足、待遇优厚,而那些下位禁军,还有更惨的厢军,只要家中人口稍多一点,或是有点恶习,一点俸禄登时就能耗个干干净净,供养不了一家老小。在平日里多有出来做些小买卖的,也有些不成器的帮浑家拉皮条,而把女儿嫁给富豪做妾,还算是很有体面的事了。   而韩冈好歹做了好几个月事务最为繁冗的勾当公事,对军中弊政尤为直观,当然一切门清。外公把四姨嫁出去的时候,自家老娘早就嫁到了秦州,连大哥也生了,对凤翔府娘家的事其实不甚了了。现在清楚一切来龙去脉的,只有自家的舅舅。他这不过是向慕容武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不指望慕容武会相信,却希望他能相应的做个表态。   慕容武的反应不算好,也不算糟,只不过他不会站到冯家的那一边的事,韩冈可以确定。所以他现在就可以直截了当地询问:“敢问思文兄,方才是所说的刘节推跟冯家是什么关系?”   节推是节度推官的简称,而推官,管得就是断案。前面慕容武说,凤翔府的刘节推在断李信的案子时,要重责于他。以李信的身份和后台,加上又是自首,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如此轻率,冯家当是在中间推了一把手。韩冈想要问明白其中的关联,以便针对着做些准备。   慕容武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道:“冯家在长兴县是大族,令表弟所在的十六房更是豪富,故而与凤翔上下的官人们有些来往。”   “原来如此,多谢思文兄为小弟解惑。”韩冈点头谢道。慕容武的言下之意,冯家跟刘姓的节度推官只是金钱往来,并没有更深的关系。   那这事就好办了。韩冈不用头疼要跟哪个官员打擂台了。他在凤翔人生地不熟,若是跟这里的哪个官员斗起来,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不说,说不定还会落个虎落平阳的境地。而且刘节推只是收了钱才帮忙,当是不会为了钱,而当面跟他韩冈过不去——不需要担心贪污受贿的官员会有什么操守。   “玉昆说哪里的话,几句话而已,又是极亲切的师兄弟,不值得这般多礼。”慕容武笑了两声。   韩冈再谢了一句,又重提旧话:“家舅现在家中卧床,苦盼着家表兄得脱牢狱之灾,不知思文兄能否襄助小弟一臂之力。”   “此事极易,请玉昆随愚兄来,先去拜访一下陈通判。”   以韩冈的身份,为李信作保很容易。在慕容武的带领下,他没有去跟节度推官扯皮,而是直接去见了凤翔府的陈通判。慕容武与这位陈通判有些交情,而陈通判一见到韩冈,就是一副很欣赏的态度,没说几句,就追问起韩冈婚配与否,当听说韩冈已经跟王韶的内侄女定了亲,他眼中的失望也显而易见。不过失望归失望,韩冈求他的事,他没二话就答应了。韩冈拿着陈通判的亲笔手书,到了大狱中,顺顺利利地就将李信保了出来。   在大狱外,韩冈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表兄,除了衣服破烂烂一点,的确没吃多少苦头的样子,走路也是稳稳当当。府里的衙役的确给了面子,或者说,自己的凶威让凤翔府的衙役都感到胆寒。   接下来……韩冈站在大狱门外,想着,就是该去拜访一下自己的舅舅了。   ……   同一时刻,在凤翔城西的一座占地甚广的大宅正厅中,三个年龄不一,但相貌又几分相似的中年、青年正在厅中坐着。容貌很是普通,但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被殴打过的瘀痕,当然他们就是韩冈的三位便宜表兄弟,冯从礼,冯从孝,冯从仁。现在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老成持重的冯从礼摇头叹着:“想不到李家的小子这么就被放出来了。竟然请了县里的慕容主簿做中人,在陈通判那里说几句好话就放了人。这下事情可不好办了。”   冯从仁年轻一些,脾气也略显急躁,他叫道:“我们又没错,都是那个贱婢做下的事。她要不是老想着把家产多搂给老四,好好的生意不做,谁会做这等事!?就算那姓韩的是官人又如何,俺们可是真的被打了。”   “那赤佬打上门来,我们连还手都没有,怎么也不理亏!”冯从孝也是憋气,谁能想到那女人的娘家,会突然冒出个做官的外甥来。听说还很有名气,做下了不少大事,心狠手辣得狠。不过他说对上李信的时候没有还手,也是往自家脸上贴金,当时十几个家丁一齐上,都被一个人打得落花流水,若不是他下手轻,可不只是这点皮肉伤。 第一十八章 弃财从义何需名(中)   “就是那个韩冈手段太狠,秦州有名的陈押司就是惹了他,才全家死得连个承香火的都不剩。就怕他今次来凤翔,不光是为了把保李家小子保出来。”冯从礼想起这两天打听到的传言,心中有些发毛。而他的两个兄弟听到这话,脸色也变得发白起来。   前几个月他们虽然连续收到秦州的几封来信,说是那女人的姨侄受荐为官,但当时冯家三子都没放在心上。又不是本州的官,而且也不是有出身的进士,以冯家的豪富,根本不需放在眼里。   当前段时间他们为老子办丧事的时候,那女人的哥哥打上门来,不知底细的三人毫不犹豫地就命人动了手,把他强丢了出去;前两天,那女人的侄儿又打上门来,吃了大亏后,三人又厚礼请动了州里的刘节推下狠手。但事后为了保险起见,他们又稍稍打听了一下两人满口说着的韩冈的事迹。这一打听,三人顿时心都凉了。   横渠先生的嫡传弟子,把赫赫有名的陈押司家灭了满门,还没当官时就跟一路都钤辖放对,等得了天子亲下特旨赠官,就帮着他的举主把那位都钤辖气得中风,并一股脑地连同经略相公和兵马副总管两位重臣都赶走了。而且他还说服了桀骜不驯的蕃部,帮着打赢了一场战果辉煌的胜仗,韩冈的一桩桩事迹,还有他的手段,成功的让冯家三兄弟一起都陷入了冰窟里去。   冯从礼唉声叹气半天,终于觉得在这样叹气下去实在于事无补,站起来对两个弟弟道,“在这里叹气也没办法,先去见一下刘节推,再请他帮个忙吧。”   “刘节推的价码太高了,上一次只是对付一个赤佬就要去了八十贯的财帛。现在要跟韩冈对上,没个上千贯下不来。”冯从孝抱怨着。   冯从仁也心疼着钱,提议道:“不如去跟韩冈说些好话如何,冤家宜解不宜结……”   冯从孝立刻摇头道:“那女人夜里突然病死了,老四要不是怀疑她被下了毒,如何会离家……”   冯从仁叫了起来:“明明是她守着爹的时候突然就倒下去了,怎么给她下毒?”   “你以为韩冈会信哪一边?!”   冯从礼开口道:“就算韩冈不怀疑此事,单是我们将她划出族谱,就已经把李家得罪狠了。这事怎么也不可能挽回。”   三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一起叹道:“还是去找刘节推。”   一个时辰后,凤翔军节度推官刘德在自己的官厅中,训着只用半边屁股沾着交椅,斜签着坐下的冯从礼:“你们担心什么?!那李信本官打也打了,关也关了,还想要本官判他个流放不成?他是自首,不论何罪,就当先减二等论处。你那些随从又没个轻重伤,不过是皮肉吃痛而已。怎么判他重罪?要怪就怪你们挨打时不受点重伤!”   刘崃对冯从礼擦了伤药的脸视而不见,说得又是跟他现在的请托毫不相关的事,但冯从礼并不敢反驳。   “小人哪里敢怨节推,只是害怕李忠得了他家外甥的助力,再来小人家里纠缠。还请节推能看在小人一向恭谨的分上,稍稍看顾一二。”他恭恭敬敬地递上了张礼单,担惊受怕的模样,唯恐刘崃不肯收下。   刘崃看都没看就把礼单收进了袖中,现在冯家有求于他,谅他们也不敢少给。收了好处,他的脸上就多了一点笑模样,提点了冯从礼一句:“你们可以放心,韩冈是秦州的官,跟凤翔府毫无瓜葛,他若是在府中肆意妄为,李大府不会饶了他。”   说罢,他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点了汤,冯从礼见了,连忙识趣地告辞出来。走出衙门,面对迎上来的两个弟弟,冯从礼狠狠狞笑了两声,为自己壮着胆,“不用担心,刘推官说了,有李大府镇着,韩家小儿不敢闹大。”   ……   当韩冈跟着李信,在慕容武的陪同下,走进李家小院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色的官服。   他和慕容武骑着马过来,马蹄声敲打着小巷中的石板路,让不少邻居冲着李家张望。而两人身上的官袍,则让这些看客变得老实起来,不敢跟着上门来打探八卦消息。   一进里屋,韩冈就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正躺在床上,他长得跟李信很像,就是被单下的身躯显得有些瘦削,在他脸上看不到伤痕,只是蜡黄蜡黄的,透着浓重的病容。而在他床边,站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让韩冈为之一惊,正是他当日在三阳寨看到的那一个冯从义。   李信见到老子,先抢上去在床边跪下,难得的开口多说了几个字:“爹,你看谁来了!”   李忠看着被关入大狱的儿子,现在站在自己的面前,已是惊喜万分。听了儿子的话,将视线后移,两件青色的官袍顿时映入他的眼中。李忠心中一惊,便要起身拜见。只是他看着站在前面的那个年轻得有些过分的官人,动作却停了。虽然他不认识,却莫名的感到亲切。   “可是三哥儿?”李忠抬起昏黄的老眼,颤声问着。   韩冈应声跟着跪下行礼:“韩冈拜见舅舅。”   李忠见着韩冈在床边下跪,连忙坐了起来。先让儿子将韩冈扶起,又看着韩冈身上厚重的青色。不禁热泪盈眶,花白的胡子直抖着:“三姐生了个好儿子啊!”   “表兄在张老钤辖帐下也不差,很快就能得官了。”韩冈为李信说了句好话,侧过身子,将慕容武让出来,“这是县中的慕容主簿,也是甥男同在横渠门下的师兄,最是亲近不过。今次表兄能得脱牢狱,还是多亏了慕容主簿相助,将甥男引见给府里的陈通判。”   李忠当即在李信的搀扶下,起身向慕容武道谢,“小老儿多谢主簿看顾。”   “李老丈哪里得话,我与玉昆是极亲近的同门兄弟,玉昆既然有事相求,我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   看到儿子、外甥都在眼前,李忠精神顿时好了不少,他也是在冯家被欺负狠了,回来后才病倒的。现在情势扭转,靠着外甥又搭上了县里的主簿、府里的通判,他父子两人在冯家受得气,也能报上一报了。   韩冈这时将视线转到冯从义身上:“这位可是从义表弟。”   冯从义这时也认出了在三阳寨中帮了他一把的官人,见韩冈问过来,也忙跪下问好:“从义拜见三表哥。”   韩冈将他扶起,感慨道:“当日在三阳寨,阴差阳错没能相认,今天终于见到了。”   慕容武说了几句就告辞了。人家亲戚相见,肯定有些话要私下里说,自己还站在屋中,那就是没眼色了。韩冈将他送出门外,却是约好今夜找间酒楼摆酒,并要把陈通判一起请来,洗洗李信身上的晦气,也要顺便谢两人相助之德。   韩冈回到屋中,不再多说废话,向冯从义问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四姨的身份不确认清楚,他也不好决定手段。   韩冈相问,冯从义和李忠便把事情一桩桩地说给他听。   韩冈的四姨少时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这跟容貌普通的韩阿李的完全相反,故而引了不少人家来求亲,其中便包括丧妻不久的冯德坤。而当年韩冈的外公手头拮据,看上了冯家的聘礼,所以将她嫁给了年纪大了二十多岁的冯德坤——的确是出嫁,而不是送女作妾。   但可能是因为对婚事不满,韩冈的四姨跟家中便有了点隔阂,也只是在十年前韩冈的外公过世的时候,才跟家里人见了一面——这一点是韩冈猜得。   “娘是明媒正娶嫁进了冯家,又生了小弟。但三个哥哥因为家财少分了一份,一直都跟娘过不去,几个嫂子也是。娘去年突然病死,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做了手脚。没了娘护持,爹又是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小弟知道在家里站不住脚,便出来跟人做个买卖。谁想到小弟一走,他们就买通了族里的人,骗过了爹爹,将娘的名字从族谱里划去了,灵位也不给放进祠堂,还暗里传言,说小弟不是冯家的人。甚至办娘丧事的时候,他们也不通知舅舅,二姨、三姨,却骗小弟说已经都通知到了,但都不肯过来。”冯从义说着,恨得咬牙切齿。   他跟李忠相认,还是前些日子,听到其父病死,赶回来奔丧时,看到了李忠跟三个兄长起了冲突,才知道他被骗了。   “四姐在家中年纪最小,没想到却第一个走,连个终都没能给她送上。”李忠叹着气,眼角处有着泪光。   陪着舅舅叹息了一阵,韩冈问着冯从义:“冯家的家产,你是不是要争上一争。”   冯从义小心地看了几眼韩冈的脸色,最后摇头道:“小弟不想跟几个哥哥相争。只想为娘亲昭雪冤情,恢复娘亲在冯家的身份。”   “孝悌二字你能记在心上是好事。若你只想着家产,而罔顾四姨的冤情,我倒是要失望了。”韩冈很满意冯从义的回答。   子不言父过,依儒家纲常,就算长辈有错,可以劝谏,但不能跟他们明着吵闹,尤其是闹上衙门,更是不该。要是做儿女的控告父母,依律可以直接斩了。跟兄长闹着家产,虽然如今也是常见的事,但遇上爱较真的官员,也少不得一顿好打。而现在冯家有钱收买官员,尤其是那个刘节推,真闹起来时,他可就是有借口了。   而韩冈本人是儒门弟子,当以敦厚风俗为己任,撺掇他人挑战纲常日后却是要被人骂的。大事上,把挡在道前的规矩一脚踢开,那是勇于任事,不拘泥于小节。而这些家常小事上,却是不能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   不过冯从义的几个哥哥他也不可能放过,“殴伤舅舅的事不能放过,还有表哥的事,都要跟他们算清楚。另外,四姨的死,则更是要他们给个交代!” 第一十八章 弃财从义何需名(下)   向舅父、表弟问明了一切,心中盘算得定,当天午后,韩冈便亲笔写了诉状,又亲自递交进府衙之中。看着接过诉状的衙役为他身上的官服吓得慌慌张张地跑进府衙内,韩冈笑了笑,转身回去等消息了。   李译已经年过花甲,在凤翔府知府的位置上也做了三年的时间。而从考上进士时算起,到现在以从四品谏议大夫的本官知凤翔府,他沉浮宦海有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时间,消磨了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也消磨去了他的精力。   最近李译身体有些不适,不想理事,将府中的事务都推给下面的属官,而推不掉的则交给养在家里的清客们,自己则可落得清闲。虽然他这么在想,但事情总会推到身上。   “谏议。”李译的一名亲信清客叫着李译的官名,走进书房中,“现有试衔知莱州录事参军、管勾秦凤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韩冈一人,携表弟冯从义,舅父李忠,表兄李信,共诉冯从义之兄冯从礼等三人,恳请根究……”   “韩冈?”   李译念着这个陌生而又耳熟的名字,打断了清客的话。虽然近来他身体有恙,无心管事,但韩冈的名字还是听说过的,前日招待王中正,这个名字,在宴席上就听了好几次。   “他一个好好的官人递什么诉状,有事不能上门说?”李译听着心里就有了点火气,也有些疑惑,伸手要过韩冈亲笔写就的诉状,前后用眼一扫,面色便阴沉了下去,“递诉状还把官身写在上面,这算什么,要仗着官职让本府去判冯家有罪?!”   清客见着李译动怒,便忙提议道:“谏议,要不要先晾上两天,韩冈有官在身,待不了多久。”   李译又看了诉状几眼,摇着头:“这个案子没法拖,控告的罪名实在太重了——竟然是弑母!可能韩冈是故意这么写,逼本官明天就开审。”他抬手将诉状丢到一边,咂了一下嘴,神色不渝,“这个灌园小儿,把凤翔当成秦州了。”   “这里是凤翔!不是秦州!”陈通判此时在拍着桌子,怒容满面:“韩玉昆是不是在秦州做得久了,性子怎的如此跋扈。这是明着欺上门啊,大府那里心中能痛快得了?私下里说说,我这边直接就帮他把事情给办了。拿弑母这么大的罪名能吓唬得了谁?反把事情给弄糟了!”   他对着站在面前的慕容武瞪眼道:“韩玉昆这么做是要惹众怒的,现在让本官怎么帮他?”   慕容武心中也在埋怨韩冈,太过年轻气盛,也不先打个招呼就把诉状递了上去,刘节推那里可能要笑得合不拢嘴了。   刘节推现在在冯氏三兄弟面前冷笑着:“尔等何须再忧心,韩冈这是自找苦吃。以为扳倒李师中那三个就能在凤翔府横行了?他这份诉状一递上来,凤翔府里想给他好看的,现在可不止本官一个。”   刘节推得意地用手指敲着桌面,嗒嗒嗒嗒的声响,却是按着《好事近》的节拍,“韩冈名气够大,但终不过一个入官才半年的小子,这场面上规矩,当是要好好给他指点一番。”   ……   因为韩冈以自己的官员身份,向凤翔府衙递上诉状,为他的四姨喊冤。且在诉状中,又指出冯李氏暴毙之事甚为可疑。故而知府李译不得不亲自来审此案,并拉了府里的通判和节推二人过来,一同参审。   毕竟如果诉状中言皆为实据的话,绝对是凤翔府近年来稳稳排在第一位的重案,让李译不能不慎重。单是杀母一条,冯家三子不管是哪个涉案,最后的结果都少不了被千刀万剐——此乃十恶不赦的重罪。   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这三家与刑名有关的三法司同审一案,俗称为三堂会审。而今天一案,是知府、通判和节度推官同审,也可以说是小三堂了。   原告、被告都被带到了堂上。一众衙役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分东西站定。正中央,冯家四兄弟,还有李忠、李信父子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两边互相交换着带着恨意的眼神,而韩冈有个官身,得了张杌子大模大样地坐下。   很快,陪审的陈通判和刘节推也都到了。陈通判看了站起来行礼的韩冈一眼,摇了摇头,暗暗叹了口气。在他看来韩冈的做法是在犯了大忌,摆出这副蛮横的模样,穿着官袍坐在堂上,而且亲自写诉状递诉状,这等于是明着以他的身份来干扰断案,看到他这么做的凤翔官员,几乎都起了同仇敌忾的心理。   刘节推则是在冷笑着,也不跟韩冈见礼。走到李信身边:“李信,你打伤了冯家十几人,现在却大模大样地站在堂上。不知为国杀贼,却来殴伤良民,你可知愧!”   韩冈立刻在旁为李信辩解起来,“冯从礼三兄弟殴伤舍舅,致使其卧病不起。舍表兄子报父仇,乃是孝行;事后自首,甘受国法,也是敢作敢当。而冯家三兄弟所作所为,却是与舍表兄差得甚远。还请节推明察。”   “韩抚勾……不,现在应该是韩机宜了。”刘节推说起韩冈的官名时,充满了讽刺,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刘节推在凤翔的口碑还算不错,昨日钱拿到手,现在就不顾形象地跟韩冈顶起牛来,“机宜方才说了这么多,怕还是为了争夺冯家家产吧!”   “节推误会了。”韩冈虽然语气谦和,但话中却绝不退让,“以弟讼兄,有违纲常之道。若舍表弟是为了财帛之物,而要上递诉状,韩冈第一个不会饶他。不过舍表弟是为母正名申冤,此是纯孝之事,在下哪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韩冈无意替冯从义争夺家产,这等事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成功。幸好冯从义也会看人脸色,没让他费心去想推脱之词。   表弟如此知情识趣,韩冈很是满意,前面因为二姨家的两个浑小子而对姨母家的儿子歧视起来的看法,也改变了少许。恰巧他现在身边缺个能办事、懂货殖的人手,他这表弟自幼锦衣玉食,却在被赶出家门后,还能活得顺顺当当,看起来就是个不错的人选——若是冯从义成了富家翁,驱动他反而难了。   不过为了让冯从义归心,又要安慰吃了亏的舅舅,更重要的是,他回去后还要跟老娘交差,韩冈现在就不得不卖些力气,费点口舌。   他指着冯从礼三兄弟厉声道:“先姨母故后,在下表弟冯从义便被赶出家门,其中最为得利的便是此三人。且这三人为了能掩人耳目,又诡言先姨母并非正妻,买通族中,使先姨母受辱于九泉之下。就算这官司要打上个十年二十年,韩冈和舍表弟也要为先姨母申冤!”   韩冈的话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李忠、李信还有冯从义连连点头,冯从礼三兄弟脸色发白,嘴唇动着,像是要反驳。可听到这番话的一众官吏,眼神却顿时就变了。   韩冈只说要为他姨母洗雪冤情,宁可把官司打个二三十年,而不是直说要讨个公道——这番话本身就有问题。他都穿公服上堂了,看上去就是要逼着尽快结案的模样,怎么会又说二三十年的话来?   不过联想到冯从义前面所说的不要家产,众人的眼睛一下都亮了起来。都是官场中打过多少滚的,韩冈话中的隐义,很快就都想了个通透。   再看韩冈时,他们的心境就跟方才截然不同。眼前的这位身穿绿袍的韩机宜哪里是不通人情、只知耍横的秦州蛮子,分明是个大吉大利、仗义疏财的送财童子。   韩冈视线扫过厅中的官吏们一对对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冯家兄弟,李氏父子,心中冷笑连连。   这就是他的本意,官司不是要赢,只是要人倾家荡产。反正这些家资,自家表弟都不要了,干脆全都送人。   在凤翔官场留个好人缘,让舅舅表哥舒一下心头怨,在老娘面前好也交差。而冯从义那边,他虽然说着不想要家产,但看到三个哥哥能分享万贯家财,心里肯定是堵得慌,而韩冈能把他们都变成同样穷光蛋,冯从义也是乐意——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   至于这个盘算能不能成功,韩冈根本都不会去担心。   贪官污吏是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这是毫不夸张的说法。一桩案子,不把原告被告吃个干净,他们是不会放人的。所以百姓畏惧诉讼,怕进衙门,原因就在这里。   而韩冈既然把话放在这边了,明摆着要把冯家的家产送上去,接下来该怎么做,在场的官吏们当然不会不知——尤其是衙门中的胥吏,他们要拖延案件的审判,五花八门的手段可是应有尽有。   现在就看冯家有多少钱来买通打点。如果韩冈硬是要求官司得胜,还会有人说他是倚权势欺人,但要将案子拖个十年二十年,断不出个结果来,却是轻而易举,而且经手的官吏必然乐意——其实以谋杀至亲这个罪名,最多三五年,就足以让冯家成为穷光蛋。   到时官司的胜负与否,韩冈无论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在意……他看着厅中一群眼底都闪起幽幽绿光的豺狼虎豹,还有正从堂后蹒跚而出的知府李译,低下头去咧嘴冷笑。 第一十九章 虎狼终至风声起(上)   慷慨的最高境界是慷他人之慨,韩冈两句话就把冯家的家产全都送了出去。前面韩冈的确在诉状上署了官名,此时又穿着公服站在堂上,摆出一副强龙过境的样子,让凤翔府的官员都想给他点颜色看看。但那不过赌口气而已,现在韩冈一块大饼送上来,又有哪个还会把气堵在胸口?皆在心中暗赞韩冈识作。连原本收了冯家兄弟贿赂,而跟韩冈过不去的刘节推,也是迟疑了起来。不再抬杠,跟着就趁李译上堂,就转身返回自己的座位上去。   当天的会审很快就结束了。知府李译本就是身体不适,勉强支撑着出来了,虽然看着韩冈身上的青色官袍觉得扎眼睛,却也只说了两句就匆匆退了堂回去将息。而陪审的陈、刘则对案情皆是不置可否,也跟着起身。“三堂会审”的大阵仗,才开个头,就偃旗息鼓,暂待后续。   冯家三兄弟见状,便是冷笑一声。在他们看来,韩冈靠亲笔写的诉状辛辛苦苦拉起的阵仗就这么没了,根本就是大败亏输。下次开审,他难道还能再穿官袍上阵?真的如此,几次下来,他就要成官场上的笑话了。而且开审一次,就要上下打点一番,比起身家来,他们三人可比老四强得多。   冯从礼、冯从孝嘿嘿冷笑着举步就走,而冯从仁却面朝着冯从义,眼睛则斜睨着韩冈,嘲笑着:“如何?!有本事再来下一次。”   李忠和冯从义的脸色顿时就阴沉了下去,李信拳头一攥,将视线转向韩冈,却发现自己的表弟正淡然而笑,眼神却仿佛是从高处投下,看着脚底下的一场闹剧。   冯从仁见韩冈几人都没有反应,心中大畅。像是打赢一场战斗,大笑着转身跟着两个哥哥出门,好转回去找刘节推道谢。但几个衙役却在大堂门口处横着拦了过来,领头一位班头谦卑地笑道:“大府尚未定案,三位员外怎么能走呢?”   “什么?!”冯家三子登时又惊又怒。   “三位还问‘什么’?”班头假笑着,脸唰的一下板起,森然说道:“三位可是弑母之罪啊!不待确认无罪,谁敢放你们离开?!”   班头说着便使了个眼色,便立刻有六名公人从身侧左右各自架住了冯从礼三人。他们脸色开始泛青,惊望向韩冈,那唇角边的浅浅笑意,落入冯家三子眼中时已是狰狞无比。直到此时他们方才恍然大悟,领会了韩冈的险恶用心。   大声高喊着冤枉,冯从孝用力挣脱了押着他的两名衙役,连滚带爬地向快要走出门的刘节推那里跑过去。不过砰砰两声响,两名衙役手上的水火棍呼啸着挥下。被包了铁皮的棍头敲到了小腿,冯家老二惨叫声起,滚倒在地上。接着就跟他兄弟一样,被横拖竖拽地硬扯了出去。而他们所仰仗的刘节推,却眼皮也不抬的小声地跟陈通判说些什么,一起从堂后小门离开,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见到了闹剧的主角们终于退场,韩冈这才收起脸上的笑意,领着自家犹在云里雾里的舅舅和表兄弟回身欲出。堂中剩下的公人都是向他欠了欠身,表示自己恭敬。   财帛动人心,冯家的家产已经让凤翔府城中的大小官吏垂涎了许久,前日冯家老员外病死后,三兄弟没有争夺家产,让他们失望至极。而韩冈此时却带着失踪已久的冯家老四出现,先给三人栽了个弑母的罪名不提,还明着说要把官司磨个二三十年,等于是把冯家的家产双手奉上。虽然在这其中他们这些衙役拿不到大头,可各自少说也能分润个十几二十贯。   韩冈四人步出大堂,冯从礼三人的喊冤声尤远远地传入耳中。今天的事峰回路转,李忠只道是韩冈的诉状起了作用,心中解气得很,大赞着韩冈:“还是三哥儿有能耐,一封诉状就把那三个畜生送进了大狱。”   “哪有这么简单!”韩冈微笑着转过头看向冯从义。他的表弟正望着冯家三子被拉走的方向。   “担心他们在狱中会吃苦头?”韩冈问着。   “不担心。”冯从义收回视线,摇头道:“不把三位哥哥的身家全数榨出来,他们都会被好吃好睡地养在大狱里的。”   韩冈笑容变得更明显了一些,他这个表弟也算聪明了,至少看出了后续……就是不知看没看出自己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才打动了这些贪官污吏。不过堂外却是有人看得清楚明白。   慕容武就迎在门外,他的长兴县主簿的身份,让他进不了审案时的府衙大堂。一直等到韩冈出来,他才忙上前,笑道:“一直都听说玉昆你在秦州,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只是口耳相传,心中犹有犹疑。只是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   “思文兄谬赞了。些许小事,举手之功。”韩冈显得很平淡,他去京中的时候,连国家大事、朝廷新政都掺和了一脚,现在用上手段对付起三个土财主,哪有不手到擒来的?他又向慕容武道歉,“昨日从舍舅和表弟处惊闻先姨母之事的来龙去脉,便当即写了诉状。本是想过向思文兄求助的,后来小弟转念一想,冯从礼三人不过是些个土豪劣绅,手到擒来之辈,何须兴师动众?便不敢惊扰到思文兄和陈通判。”   慕容武凑过来,压低声音笑道:“也就是玉昆你才能举重若轻,换做是他人如此行事,怕是要吃个大亏。冯家可是送了刘节推整整两箱好处,少说也有千贯。”   韩冈但笑而已,却不接话。   “好了,”慕容武见韩冈不打算再提这个话题,便转过话头,问道:“不知玉昆接下来行止如何?”   “该回秦州了。这里有舅舅在盯着,下次再审此案,也不需小弟再赶来凤翔。”韩冈说着,回头看了看冯从义,这位小表弟识趣,离得远远的。韩冈会心一笑,也压低声音对慕容武说道:“先姨母的坟茔还请思文兄多多看顾,开棺验尸时,望能保证骨殖不被毁损。”   “玉昆放心,愚兄理会得!”慕容武猛点着头。   百善孝为首,开棺不是一件小事,做得岔了,做儿女的就要被指脊梁骨。有时父母的死明明有冤情,但子女为了不惊扰到父母遗骸的安宁和完整,往往会拒绝官府开棺验尸。虽然这种做法在韩冈看来很可笑,但却是儒家社会的现实。   不过今次为了证明韩冈诉状上的言辞,韩冈四姨的棺椁肯定是要被打开的——韩冈并没有主动撤诉的打算——这时若无人关照,一点陪葬品怕是都要被掳走,连尸体说不得都要受辱。   慕容武停了一下,却又笑道:“大府如今身体有恙,甚少理事。无论今后知府之位是换人还是延任,今次一案,少不得先拖个半年下去。”   听到慕容武这么说,韩冈算是放心了,能有点时间缓冲是最好。等他把冯从义弄到秦州去帮自己把摊子做起来,再有这个消息传来,不然说不定会因为此时,心里会有些芥蒂。而他娘韩阿李那里,也要先打些预防针。   当天韩冈做东,在凤翔府的一家有名的酒楼上置办了酒席,请了陈通判和慕容武入宴,表示一下感激之情。韩冈行事的老练让陈通判感到惊叹,昨天夜中还生着韩冈的气,今天收到邀请,便应承了下来。   几人喝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韩冈带着李信和冯从义一起返回了秦州——慕容武已经说过,此案半年内开审的几率又不大,冯从义当然要投奔韩冈,以便大树底下好乘凉。李忠虽然也想去见一见自家的三妹,但原告的几人不能都一股脑跑到外地去,他必须盯着案子,也只好作罢。   回到秦州,韩冈带着冯从义,到了自家拜见爹娘。听说了四妹的冤死,韩阿李跟冯从义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完后,韩阿李对儿子道:“三哥,你四姨就剩这一个独苗了,你自己看该怎么做吧!”   “表弟不是读书做官的料。”韩冈说得坚定。他在路上跟冯从义谈了许多话,算是了解了他究竟是有着哪一方面的擅长,而结果,让他喜出望外,“不过在货殖之术上,表弟倒是家学渊源。”   次日,韩冈回去见了王韶、高遵裕。私下里又跟王韶父子把自家的事说了一通,他们一同唏嘘了一阵,又为韩冈的手段拍案叫绝。接下来,韩冈就为了这段时间丢下的工作忙碌着。   而过了几日,王厚却面色古怪地找了过来:“玉昆,凤翔府出事了!”   韩冈心中一跳,急问道:“出了什么事?!”   “凤翔的李大府前几日病死了。”王厚成功地诈了韩冈一下,觉得很有趣,便哈哈笑了起来,捧腹道,“玉昆你刚到凤翔走了一圈,李大府就死了。下回你再往外州去,那里的知州知府,都得要先念上一卷金刚经再说了。”   韩冈嗤之以鼻:“胡说!天天有人死,难道都跟我有关,阎罗王还有地藏王菩萨都没这本事。”   王厚又道:“不过李大府死时,据说有群蝶起舞,却是个祥瑞。”【注1】   “你真是闲得慌。”韩冈摇头叹了口气,又埋首于公案。   “等郭太尉来了就闲不了了。”   韩冈被王厚的话带起来心思,眼望东方,“郭逵怎么还不来?”   注1:张舜民《画墁录》:李译谏议知凤翔卒,有蝴蝶之翔。 第一十九章 虎狼终至风声起(中)   郭逵还在京城。二十天之内,他已经四次被天子招入宫中问讯西北边事,每一次都至少说上一个时辰。一般来说,入京觐见的守臣,通常是面圣一两次就回去,而外放的官员陛辞,也不过是在朝会上叩谢天恩、说几句有用没用的话罢了。   而郭逵以地方守臣的身份三番五次入宫廷对,自赵顼登基以来,是从来没有过的恩数。世人本以为他因为跟韩绛相争,而被调离延州,是失了圣眷。可如今一看,天子对他的信任是依然不变。赶来登门拜访的客人一波接着一波,热闹得就跟宰执家门一般。   不过郭逵却有些不耐烦了,站在厅门外的台阶上,送走了今天不知第几批客人。他就阴沉了脸进厅坐下,拿起手边已经放冷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可凉茶还是压不住心里的烦躁,炎夏日落后的暑气也是一直不停窜入厅中。   内外交加,郭逵烦躁不堪。转过身,从身后婢女手上劈手夺过慢慢扇动着的绢扇,他就这么攥着扇柄,自己哗啦哗啦用力地摇了起来。   郭逵向以知人明事著称朝中,先见之明更是跟乌鸦嘴也差不多。他说韩琦行急进之策,命任福贸然出兵,是“地远而食不继,城大而兵不多,未见其利”,而后便有好水川之惨败;他当着众人的面,说葛怀敏为人“喜功徼幸,徒勇无谋”,“他日必败朝廷事”,当时无人肯信,可转过头来,就是葛怀敏战殁于定川寨。   所以赵顼的想法,以郭逵的眼光便看得很明白。这只不过是天子安抚重臣的做法罢了。他是现今外放武将中稳坐头把交椅的重臣,又做过执政,不是等闲守臣可比。如今三衙中管军的几个太尉,论名位,也无不在他之下。他在延州起用燕达新败党项不久,便被韩绛逼离,天子对此当然要安抚一二。   不过天子多这个安抚,郭逵看得出里面又是带着一点小心思。他第一次第二次面圣还说了点正事,到了第三、第四次时,根本就是在武英殿陪着皇帝在摆弄沙盘军棋。   虽然在沙盘上向天子解说自己过往的战绩,的确是件光彩的事,可天子如此做,却多半是在担心自己到了秦州后赌气,另一方面,应当也是想给筹备缘边安抚司的王韶留一点应手的时间。   如果天子所为,不是有人在后面给他支了招,就代表年轻的皇帝陛下在坐上龙庭几年后,历练出了足够的城府和心机——两种情况都一样糟,这代表在天子心目中,他郭逵是个不能容人、心胸狭隘之辈。   郭逵越是这么想着,心中的烦躁就越盛。他现在已经是秦州知州,王韶就是他的属下,王韶听他的是理所应当。只要王韶肯遵从他的命令,他郭逵又怎会与其为难。可天子却偏偏不放心,硬是要留着他,为王韶让出路来。   即是如此,那还不如让王韶做这个知州,他去当缘边安抚!   郭逵手上的扇子越扇越快,带起的呼呼风声就像是他心里的怒意在燃烧,绢扇扇面上绣着的图案模糊了起来。当郭逵的儿子郭忠孝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父亲手上的扇子啪的一声响,竹枝扇柄断了,扇面一下飞了出去,落到了郭忠孝的脚边。   郭忠孝轻轻叹了口气,俯身拾起扇面。郭逵这样的情绪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   他的父亲,精于兵事,尤擅阵法,知人知兵之名,亦传与当世,断人成败如烛照龟卜,百无一错,且善抚士卒,深得军心。但在世人的评价中,可没有一条说他易于相处。   相反的,郭逵为人峻急,性格刚毅,甚至近于刚愎。一直以来都仗着眼光精准,行事少有错漏,很少采纳他人之言。而且随着地位日升,他独断独行的作风越发的强硬,根本容不得有人说二话。   他在延州统管鄜延军事,便把跟他性格相似的种谔踢到了一边站着,自己直接控制进筑横山的战略。而当韩绛以枢密副使的身份担任陕西宣抚使,就变成了一山难容二虎的局面。若是他在韩绛面前能稍稍退让,也不至于被赶出延州。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郭忠孝也不指望自己的父亲在现在这个年纪,还能把一贯以来的行事作风给改了。   “大人,孩儿回来了。”郭忠孝在郭逵身边敛手行礼。   “回来了……”郭逵把秃秃的一节扇柄丢到了脚下,问道:“李师中的那个幕僚怎么说?”他在家中亦如严君,对待儿子,就像对待手下的官兵一般,说话直截了当。   向宝此时身在京中,窦舜卿此时身在京中,给李师中打前站的家人也刚刚入了东京城。就像天子要向每一个诣阙的守臣询问地方上的大小事务一样,既然就要成为秦州的主事者,郭逵没有理由不跟他们询问一下秦州的内情。而郭忠孝今天宴请的姚飞,便是李师中手下最得力的幕僚。   郭忠孝道:“姚飞说的跟窦舜卿、向宝没有什么区别。但言王韶奸狡,而他手下的韩冈尤甚一筹,若要对付王韶,最好先剪除其羽翼。”   “哼!”郭逵冷笑一声:“这是李师中要姚飞代他说的话。是要我替他报仇吧?被属官灰头土脸地赶出了秦州,亏他还有脸来求人!”   郭逵在儿子面前没有掩饰他对李师中的不屑,郭忠孝心中有些惊异,“难道大人想听的不是这些?”   郭逵冷声道:“我想听的是秦州内外诸事,能派得上用场的消息,不是李师中、窦舜卿、向宝他们对王韶的怨恨。如果王韶老实听话,为父何苦要与他为难?如果王韶想跟为父打擂台,我自有手段对付他,又何须用一群丧家犬出的馊主意!”   “那韩冈呢,”郭忠孝又问着,“他是王韶帐下鹰爪,可是出了不少主意……”   “韩冈奇才!”郭逵打断了儿子的话,而他对韩冈的评价更是让儿子惊讶不已,“光是在军中设疗养院一事的功绩,韩冈就是转官都够资格的。受伤后能及时康复,少了后顾之忧的士卒,可比一群胆怯之辈有用得多。他若是在我帐下,为父怎么也要把他顶到京官的位置上。为父到秦州后主持拓边河湟,动起刀兵来,也少不得要用得到他。”   郭忠孝眨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自他记事以来,几乎没有从郭逵嘴里听到如此盛赞一个年轻人的话语。就连自己,读书读得好,被西席先生赞了,换来的,也不过是郭逵的头点上一点。郭忠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一点嫉妒之心油然而生。   儿子嫉恨上了韩冈,而郭逵却还在大赞着他:“而且韩冈还造出了军棋、沙盘,用之推演过往战事,或是排兵布阵,可比起纸上谈兵要直观得多。常人能作出其中一项,已足以留名后世,他却轻轻松松地就拿出了两项、三项。”   赫赫有名的郭太尉在儿子面前,摇着头感叹着,“韩冈之才,在年轻一辈中少有人能及。能孤身夜入虏帐,说服俞龙珂,更是智勇双全的豪举,不比为父当年孤身入保州,说服叛军出降稍差。李师中那三人只看到了韩冈的心机智计,却没看到他真正的大智慧。”   郭逵对韩冈到所作所为啧啧称叹。作为知兵知人的名将,他对韩冈自入官以来的功绩,感受到的震撼可比那些文官要强出百倍。无论是让伤兵死亡率降到一成以下的疗养院,还是让天子——甚至还有他本人——都差点沉迷进去沙盘军棋,都是在军事上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比起斩首个千儿八百,要强得不啻十倍、百倍。   而且韩冈还深得圣眷。在郭逵四次于崇政殿中面圣廷对的过程中,天子提到韩冈这个名字至少十几回,而在其中两次被带到武英殿偏殿沙盘模型时,提到的次数就更多了。   郭逵并不打算要跟韩冈过不去,相反的,更想好好地提拔他:“如此人才当为我所用,而不是把他当作王韶的羽翼个剪除了。”   王韶在秦州沉寂一年多,自从把韩冈延揽入帐下后,便一鸣惊人,接连两次大捷不说,还把秦州军中三位主官一起赶了出来。虽然李师中他们的调离,本质上体现的是天子的倾向,但能让天子作出决断,王韶……也许是隐在他身后的韩冈……在其中费了不少力气。   而他本人之所以会从延州任上被调去秦州,就是天子在他和陕西宣抚韩绛之间,选择了从没有带过兵的韩子华,让他主持横山战略。韩绛立功心切,他所倚重的种谔也是个贪功之辈,他们的想法,跟自己实行的战略完全相悖。   而眼下的,正在秦州施行的河湟开边,其中的各项策略,都是郭逵能认同的。既然如此,他也想着从中插上一脚……不,是全面掌控大局。   天子不是喜欢开疆辟土吗?   王韶能做到的,他郭逵一样能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因为他是郭逵!   两天后,郭逵第五次入宫面圣,完成了他的陛辞,终于踏上前往秦州的道路,而与他同行的,还有带着圣旨和十几车赏赐,去秦州为古渭大捷颁发封赏的天使——并不是前次颁诏的王中正,而是另外一人——李宪。 第一十九章 虎狼终至风声起(下)   七月流火。   七夕节过后,别名大火的亮星心宿二开始向西移动,应和着出自诗经中的这一句,昭告着秋天的到来。   “不过……”韩冈抬起头,就算隔着浓密的树荫,炎炎烈日的热力只剩斑驳的光影,可照在身上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得到。蓝色的天空被阳光映得发白,“白天是看不到星星的……”   “谁说白天看不到星星?”   来自身后的插话,让韩冈笑了一笑:“当然,太白昼现的时候从来没少过。”说着就转回头,就见着王厚几步并作一步,追了上来,与他并肩往王韶的官厅走去。   “看玉昆今天又是春风满面……”王厚看了看韩冈,便想开开他的玩笑。只是韩冈眼睛转过来这么一瞪,就让王厚咳嗽一声,正色道:“玉昆可是说岔了。十几年前,出现在毕宿天关东南的那颗客星,时交五月,正是夏天的时候。可是连着在白日里亮了二十多天!”   “是至和元年【西元1054年】的那一颗?”韩冈在前身的记忆中找到了答案,而在他自己从后世带来回忆中,也同样有着答案,“是蟹状星云的超新星。”   韩冈对天文学只是稍有了解,不过这已经足以让他知道爆发在北宋,而在几百年后变成蟹状星云的这颗最为有名的超新星。   “玉昆你还记得啊!”   “那时小弟才几岁,怎么可能记得?”韩冈摇了摇头,“是后来听说的。说是开国一百多年,没有一颗客星能有这么亮过,比太白星还要亮。”   “现在想想,至和元年好像也没有出什么大事。”   韩冈总觉得王厚的语气中,好像隐隐有点遗憾。“客星、客星,既然是来做客的,那会跟主人家过不去?这恒星可没有反客为主的说法。”   “反客为主……郭逵来了,肯定是能反客为主的。”王厚突然压低了声音:“郭逵干脆别来算了!现在的李师中老实得很,日日待在后院里,只每天早晚各出来一个时辰视事。”   “怎么可能不来?!”韩冈摇头失笑。   王厚对郭逵可是顾忌得要命,而他的担心又不是毫无理由。天子对郭逵的评价是“渊谋秘略,悉中事机。有臣如此,朕无西顾之忧矣。”   以郭逵的身份,就是一具大佛,放在哪里,哪里就会被他镇住。要想斗赢他,至少也得是枢密副使韩绛那个等级。   不过正如王厚所说,要是过去的李师中能跟现在一样老实,韩冈他们肯定巴不得他能留任。只可惜木已成舟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王韶的官厅前。   王韶的官厅中,再没有了前些天的忙碌,厅内跑来跑去的胥吏,此时只剩两三人还在王韶身边服侍着。而因为一堆堆从架阁库搬来的旧档案,而一直都弥漫在厅中的灰尘,也被前两天的雨后清风刮得一干二净。   秦州这边该忙得都已经忙完了,古渭寨前两天王韶韩冈他们也去过了一趟。现在高遵裕尚蹲在古渭寨中,他是缘边安抚司同管勾,让他先处理一下衙门中的事务。而王韶则在这里收拾首尾。等着郭逵来后,也会搬去古渭。   韩冈、王厚跨过门槛,走进厅中。   王韶抬起头:“玉昆,二哥,怎么一起来了?”   “在外面碰上的。”王厚回了一句,跟着韩冈一起上前给王韶行礼。   韩冈直起腰后,道:“下官方才把秦州疗养院的一应准备又查看了一遍,应该没有问题了。等到郭太尉接任之后,请他把建造疗养院的营盘划过来,交给仇老郎中,下官就可以去古渭了。”   王韶点了点头,韩冈能把他管的另外一摊子事未雨绸缪地提前办好,这是最好不过。要是到了古渭,身边没了韩冈帮忙,有许多事都做不顺畅。   “哦,对了。玉昆你看看这个。”王韶想起了什么,递过来一份公文。公文露出的背面是由白色绫花的绸绢制成。   韩冈心中一动,接过来打开,便露出了里面的黄色纸面。   “果然是敇!”。   他再习惯性的看了一眼最后的印章和画押,就看到了天子和政事堂大印,以及副相陈升之和以王安石为首的几个参知政事的签押。   有宰相执政签押,并奏覆天子,而由中书门下颁布的命令,就称为敇。而敇书,通常都是写在浅黄色的纸张上的。   不过敇书的质地倒没什么,关键是里面的内容。韩冈一目十行,看完后便抬头笑道:“终于来了。”   “是啊,”王韶也是轻松地笑道,“终于来了。”   这是韩冈前日撺掇王韶上的奏章的回覆。韩冈想给自家弄块地皮,手上却没什么钱财,便跟王韶和高遵裕商议过后,上了一份奏章,请求在古渭寨附近,划出一片宜垦荒地,供给缘边安抚司的官吏和古渭寨中驻军的将校们。   “如果在古渭任职的官吏都不敢在当地置办田产,怎么能让招募来的百姓安心屯垦”——韩冈想出的理由光明正大,现在提前请了上命,日后也不怕跟御史打嘴仗。   同时,韩冈想要做买卖,让冯从义出面赚钱来补贴家用,但他手上没有本钱。幸好王韶有钱,他主管市易,手上有着数万贯的本金——韩冈前次用度牒作为借款抵押的提议,现在朝中的回覆也出现在这份公文中,同样得到了允许,三百份度牒,可以一半抵押给秦州、一半则抵押给陕西转运司。   ——所以韩冈便又撺掇王韶在奏章上建议,朝廷发给缘边安抚司的市易本金,可以借贷给商人,用出息以佐军需——这是惯例——并请求允许官吏亲眷和门客借贷。不过他们借贷的利息要比普通百姓高上一成。   在外人看来,这是防止主持市易的官吏监守自盗的措施——因为基本上所有榷场的市易贷款,许多时候都是落到官员的亲眷和门客手上——故而在这份敇书上,甚至还能看到隐隐的赞许。   韩冈其实也可以不多此一举,私下里让冯从义从王韶那里借钱就行了。不过那等做法,常见却不合法。在朝中和秦州本地都始终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盯着缘边安抚司的时候,却不能这么将把柄送给人拿着。韩冈要未雨绸缪,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找来一个合法的名义。日后御史找起他的麻烦时,也可以一巴掌反手打回去。   多出一成的利息,他并不放在心上。边境回易,向来是高风险高回报。商队被抢掠的有许多,但满载而归的则更多。把风险和回报权衡起来计算,其利润往往有三五倍之多。   而在新开的榷场中,交易的风险大大降低了,而利润虽然也会因为要缴税而降低,但降低的比例并不多。官员在任职地经商,本身就有先天上的优势,可以把交易的风险压到几乎为零,而利润由于身份的关系,反而会增加。   最后能得到的利润,韩冈自己计算过,也让沿着渭河在永宁、三阳这一带,跑了一年多冯从义计算过,据韩冈所知,王韶让元瓘也算过,而高遵裕同样让他的门客计算过。最后的答案都差不多,就算要多给出一成利息,仍能保证有一倍半的利润。   “只多付了一成的利息,利润依然能保证,而且还有了朝廷的背书。这笔买卖做得也算值了。”韩冈笑着把敇书递给王厚,让他看。王厚则摇了摇头,他方才是出去办事了,这份公文其实已经看过。   王韶抬手收回了敇书,对韩冈笑道:“也是玉昆你才会想得这么周全。”   韩冈谦虚地躬了躬身,对王韶的赞许表示感谢。   王韶觉得韩冈这个人有时很难看透。勇猛直进、行事果决的情况不少。但很多时候,他又能把事情做得像几十年的老吏一般滑不溜手,不留后患。这般行动处事的手段,张载是绝对教不出来,韩家夫妇也绝对教不出来,真不知他从哪里历练出来的。   而韩冈的这些提议,也是多方得利的典范。屯田之事就不用说了,给官员田地,朝廷肯定不吃亏,而韩冈给的借口其实也是事实。   市易贷款之事,朝廷也不亏,官员的亲属来借款,朝廷就能多得一成利息。至于官员本身,他们的利益也可以得到保证。   “最多四个月!……其实三个月就够了,七八九这三月,是商队来往最多的时期,光靠这三个月赚到的钱,足够吃上一年了。而榷场可是开办在古渭寨旁,光是占个好市口,就能财源滚滚。”   这是当日韩冈与王韶、高遵裕商议几条建议,元瓘这个假和尚表示支持时所说的。能合法合理地攫取财货,王韶也不会清高到表示拒绝。   世事通明,人情练达。王韶觉得韩冈当得起这八个字了。   几天后,从陇城县连夜传来了消息,新任知州郭逵,以及宣诏天使李宪,一行人已经在县城中。   当天夜里,就被派了出去。第二天清早,李师中终于从衙门的后院中出来,带着秦州上下的一众文官武官,远出十里之外,迎接郭逵和李宪。   随着夏末的烈日逐渐升上天空,昨夜派出去的迎宾骑手,也带着消息,一匹一匹地返回。   “郭太尉和李御府已经动身。”   “郭太尉和李御府已经出城。”   “郭……已经到了二十里外。”   “……十五里……”   “……十里……”   当最后一匹骑手回来,车马声已经清晰可辨。远远的一片灰黄色的尘头高高扬起,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卷入云霄。   弥漫的黄烟渐渐散去,绵长的车马队伍出现在秦州官员们的眼前。让秦州上下等候已久的郭逵郭太尉,终于抵达了秦州。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一)   韩冈第一眼看到郭逵的时候,就被惊到了。   这倒不是郭逵长得骇人听闻,惨绝人寰。前任的延州知州,新任的秦凤经略有着一副堂堂相貌,眉正鼻直,须髯盈尺,威严自生。身材又是雄壮硬朗,比韩冈还要高大一点。再加上可能是因为他在枢密院镀过的金身,虽然与李师中等出迎官吏言笑不拘,但仿佛随身就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威压,让他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感到拘束。   不过韩冈连王安石都见过,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不至于被郭逵的气场惊到。之所以会吃惊,却是因为郭逵实在年轻。   韩冈一直都听人在说郭逵是宿将,久在军中,老于兵事。听得多了,耳朵里都要生茧。渐渐的,在他心里形成的郭逵,是一个须发花白,虽然显得老态但眼神锐利如电,精神矍铄不甘服老的老将形象。   但今天一看,郭逵却是才五十不到的模样!比他旁边年近六旬的李师中看起来要小上许多。而正与郭逵说话的张守约,他这个老军头常年熬打筋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而当了钤辖之后,心怀舒畅,更是显得容光焕发,六十岁的人说他五十岁都有人信。可他在郭逵面前,也同样显老。   韩冈站在人群中,看着郭逵微笑着跟来迎接他的官员一一问好寒暄,毫无不耐之色。他笑起来亲切温和的样子,根本不像传说中的那样难以相处。   “玉昆,怎么一直盯着郭太尉。”王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韩冈将头微微偏过,神色依然庄重,用着只有王厚能听到的声音说:“小弟是在想,郭太尉实在年轻,比起李经略来,就像是两代人。”   “李经略比郭太尉大了十岁还是九岁,当然显得老气。”王厚同样保持着严肃端正的姿态,嘴皮微微动着,“不过这些日子,李经略也的确显老了……心中不痛快嘛!”   韩冈没再听下去,王厚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又惊讶了一下。李师中今年虚岁五十八,几个月前,他做寿的时候,韩冈还跟着王韶去他府上送了寿礼。如果王厚说得没错的话,郭逵比李师中还要上九岁十岁,这么一算,今年他虚岁才不过四十九!   韩冈在心中又算了算,既然郭逵现在才四十九,那他英宗治平二年进入枢密院的时候,就仅仅四十五岁。这个年纪就已经升到了本朝武将所能达到的巅峰,再看看张守约,或是被踢出秦州的窦舜卿,怕是每一个都会在心里叫着,这人和人的际遇当真不能比——就像韩琦三十多岁进位宰执,而以王安石之才,则是到了快五十岁才在崇政殿中有了一席之地一般。   而所谓宿将的说法,也很容易就能解释了。领军多年的将领就是宿将。如果二十多岁就开始领军,到了五十,领军二十余年,一般就可得到这个称号了。郭逵是靠着父荫入官,而他的兄长郭遵三十年前战死在三川口后,他就靠着郭遵阵亡得来的荫补升了两级,这时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将领了。三十年领军,得称一声宿将,也是理所应当。   韩冈在打量着郭逵,同时,也有人在打量着他。   郭忠孝沉默地跟随着他父亲向前走着,不过他眼角余光都在人群中逡巡。没费他多少工夫,很容易地就从一群人中找到了韩冈的身影。   秦州年轻的官员并不多,二十上下的就那么几个。而在这几人中,有一高大俊朗,年岁介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年轻人。气质纯粹、风仪出众,立于一众卑官之间,就如鹤立鸡群一般,显得分外显眼。   而且站在他旁边,有一个与他年岁相当的青袍官员,跟方才通过名的王韶长得极为神似,当是王韶带在身边的次子王厚。会与王厚并肩而立的,不是敢于孤身夜入古渭,于军事上亦多有发明的韩冈韩玉昆,还会是谁?   郭忠孝自己也不过二十三四,以家世论,足以自傲,右殿班直的荫补就在身上。以学问论,他弱冠之前,就已经在二程门下就学过两年,深得程颐赞许。只是看到了风姿秀挺的韩冈,他原本因为郭逵对韩冈的赞许,而升起一点嫉妒心没了,却多了一些不服输的念头。   ——韩冈能做到的,自己一样能做到,二程的门下,不会输给横渠弟子!   韩冈总觉得有人在瞥着自己,就是那个跟在郭逵身后的青年,相貌与郭逵有几分相似,多半是儿子。而郭逵本人,也是不时地扫过来一眼,有几次他和韩冈的视线差点就给对上。   韩冈不知他们父子两人到底为什么总是看着自己,但他们的视线,让韩冈觉得很不舒服。有窦舜卿、李师中在前,郭逵父子对他的关注,登时就让韩冈心中警铃大响。   不再看着郭逵,韩冈的注意力落到了差着郭逵半步的李宪身上。勾当御药院的大貂珰脸上的笑容有点发僵,眉心微微皱着,感觉上他对眼前的郊迎之礼有些不耐烦了。   韩冈此时心里,也在想着快点结束这个见鬼的郊迎仪式。早些回到州衙,也好看看李宪到底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郭逵好像是听到了韩冈的心声,在跟十几位州中文武高官一一见礼之后,他不再跟穿着青袍的底层官员用着些废话寒暄了,而是跟着李师中,和李宪一起从来自秦州的成群的文武官中走了出来。   “终于完了。”韩冈正这么想着,却不提防郭逵在他面前停了步。   与韩冈面对面的郭逵,眼神幽深难测,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是上下打量了韩冈几眼,便问道:“可是韩玉昆?”   “甫见面就找上门来了,还真是心急。”韩冈暗叹了一声,向着郭逵拜倒:“韩冈拜见太尉。”   “不需多礼!”郭逵伸出双手,一把将韩冈牢牢托住。韩冈腰腹用力,想要硬是拜下去,把礼数做足。但他却偏偏弯不下腰,郭逵的双手如同铁铸,从被抓着的两条手臂上传来的力道中看,他的阻拦决不是在做样子。   韩冈又试了两下,发觉郭逵没有松手的意思,终究还是顺势直起身,“韩冈失礼了。”   郭逵却微笑着,“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说完,也不待韩冈出言逊谢。径直走到坐骑身边,跳上马,与李师中、李宪一起先一步向秦州去了。   周围的官员都看了过来,而韩冈神色平和,看不出激动、也没有惊讶。只是他的心中却在翻腾。从郭逵的言行中看出了他对自己的看重,但这情况,比郭逵一门心思跟自己过不去,有着同样的麻烦。   他瞥了眼脸色骤变的王厚:“这墙角挖得可不地道!”   夜中,州衙灯火通明,数十支巨烛将大堂照得透亮。接风的酒宴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尤其是以参与过古渭大捷的几人,都被轮番敬过。   就在酒宴开始之前,李宪已经宣读过了诏书。   王韶因功加官。不过官品到了他这个等级,又是刚刚晋升过,不可能让他一飞冲天。仅仅是晋了一阶,多了个检校水部员外郎的官职,同时又有了一个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的爵位。   而高遵裕,他还在古渭,没有来得及赶回来。不过李宪肯定是要去古渭寨的,不然给青唐部的封赏,以及安抚纳芝临占等部的赏赐,都不好派发了。   至于韩冈,以他在古渭大捷中光彩夺目的表现,使得他入官不过半年,便得到了第二次晋升。只是他从试衔知莱州录事参军事,升到威胜军判官一职,算起来仅仅是晋升了两阶。依条贯,文臣在选人和京官阶段,有出身、有军功者,可越级晋升。韩冈有功于战事,便一次晋升两阶,这点并没有错。但他的功劳真要计较起来,决不止只跳一阶。   韩冈奉王韶、高遵裕之名,夜入青唐城,说服俞龙珂出战,他执行的任务是古渭大捷中最为关键的一环。而他得到的,则比起郭逵当年孤身说服保州叛卒时要微薄了不少。当叛乱军队因郭逵的劝说而出城投降时,他可是得以直升环庆兵马都监、和从七品的阁门祗侯。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韩冈的晋升速度却又比进士出身的官员快得多。今年的新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和二三名的榜眼外,其他人都在判司簿尉的这一文官中的最低层熬着资历。自然,进士一步步提升是循例,而韩冈的晋升却是靠着军功来的特例。如果日后再无功劳补充,韩冈还是只能看着进士们一步步地超过他。   不过可能是为了弥补韩冈在官阶上亏欠,他在其他方面便得到了补偿。由于父母俱在,以韩冈选人的身份不便封赠,因而他的两名殁于王事的兄长,便各自得到了追赠。这对朝廷来说是惠而不费,而对韩冈来说,他两位兄长的灵位和墓碑都可以换个大一号的了,老子老娘那边看了肯定欣慰。而且还有三百两银,两百匹绢,作为赏赐。   “算了!”韩冈想着,这也是早在预料之中。才二十岁就由选人转为京官,而且还是入官才半年的新近,不知会遭到多少人的嫉恨。无论是从保护自己的角度看,还是从饿鹰易于驱用的角度看,天子和王安石都会选择把他的官位压上一压——这种做法,正常无比,连王韶都是被刻意压制了。   不过如果自己若是再立新功呢?不知到时天子和王相公又会怎么做?很难再压制了吧?   ——尤其是又有了一个对自己赏识的新上司的时候。   韩冈举起酒杯,回应着郭逵的善意。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二)   “郭仲通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酒宴过后,自家的客厅中,王韶皱着眉。今天在酒宴上,郭逵很明显地向着王韶、韩冈示好。完全没有他们事先猜想的那样摆出泰山压顶的强势。事出反常,总是让王韶有些难以安心。   “大概是因为李宪在吧。若是郭太尉表现得太过跋扈,他回去后少不得会对天子提上几句。”   韩冈今天在酒宴上被人多敬了几杯,面皮泛红,有些酒意上头。端起王家下人送上来的醒酒汤,啜了一口。满嘴的酸苦味,差点让他把喝进去的醒酒汤给喷出来。不过酒倒是彻底醒了。王家的厨子水平不够,醒酒汤的确能醒酒,却是因为难喝的缘故。   “这点我知道。”王韶也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大概是喝惯了,没什么不良反应。只是他一口把醒酒汤喝完,也不放下茶杯,就在手中转着,“以郭逵的身份,也用不着玩什么下马威。在秦州,无人敢对他有丝毫不恭。”   “可郭太尉也没必要表现得这般殷勤,只要礼数到了,谁也不能说他的不是。”王厚像是在反驳他老子的话,可他一边说着,一边却偷眼看着韩冈的反应。   韩冈低下头去,对付起比起严素心的作品,要难喝上几十倍的醒酒汤来。不过这一次,他喝得心不在焉,一点感觉都没有。   其实郭逵今天表现出来的殷勤,有七成是对韩冈的。王韶、王厚都看在眼里,但在韩冈面前,他们有些顾忌着,不好明着说出来。故而言辞间,都有着旁敲侧击,刺探韩冈心意的意思在。   韩冈心下暗叹。这是何苦呢,生辰八字都换了,可以说就是一家人了,有话直接说不就可以了。不过再想想,换做是自己处在王韶的位置上,怕也是一样不会明着说。越是聪明人,心中的计算就越多,反而难以放得开,倒也不可能怪王韶。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郭太尉当是想在河湟之事上有一番作为吧……”韩冈还是选择了把话题捅破,表明自己的态度,省得王韶、王厚给自己绕着说话,“郭太尉今日越是殷勤,日后心愿不逞时,攻击之声怕也越是激烈。”   从韩冈的角度来说,他当然想着能左右逢源最好。同时在王韶和郭逵手上得到好处,才能把他的利益最大化,尽可能早地从选人转为京官。   选人转为京官,正常情况下必须拥有五名路一级的监司官的推荐,一份荐书称为一削,五削圆满,号为合尖,此时方可转官。   如果不走正常路线,只依仗军功,也不是不能转为京官。不过在韩冈看来,现在朝廷大概是抱着压制王韶和自己的心思,不让他们进用过速,以防日后功成,难以封赏。   以至于他在古渭大捷上的功劳,都换不来一个京官。除非河湟已复,否则韩冈都不指望他能靠军功脱离选海,而王韶更是不用指望还能再升多少——其他功劳立得再多,也不过是增添食邑,把检校官、勋、散官这些没什么用的虚衔提上几级。   王韶那边韩冈是管不了,但如果他自己有着郭逵相助,把五份荐书搜集到手,朝廷还能再压制他吗?明面上的事情总不能做得太过分。功赏之事还有商榷的余地,只要有说得过去的借口就可以随心调整,但若是已经五削圆满还不能转官,谁还会再辛苦卖命?   只是韩冈的如意算盘是建立在王韶和郭逵同心协力的基础上的。如果要他从王韶和郭逵之间选择一个,那他就只能站在王韶的一方——王韶荐他为官,尽管韩冈对王韶的帮助,已经足以回报这份恩德,但世间,会被人指脊梁骨的蠢事韩冈不会做,何况他跟王家很快就是姻亲,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   王韶听出了韩冈的言外之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素瓷茶杯,笑道:“还是按玉昆的说法,察其言观其行。看日后郭仲通究竟会怎么做吧。”   “大人说的是。”王厚也轻松起来。   今天看到郭逵在酒宴上不顾身份差距,对韩冈举杯敬酒,他的心都提起来了。韩冈是王韶的谋主,他有多少才能王厚最清楚。要是他被郭逵招揽去,对王韶的打击几乎是抽梁扒柱一般,几乎就是毁灭性的。   见两人放下心来,韩冈便换了话题:“郭逵这边且看着日后。而李御府那边,好像也是对河湟之事很上心的样子……”   “李宪方才已经说了明天就去古渭。”王韶说道。   “这么急?”韩冈抬了抬眉毛,以示自己的惊讶。   王厚回想起了王中正,便笑道:“王都知上次来,还在秦州待了两天,收了点孝敬。李御府今次走得这么急,可是要少赚不少,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不管李宪怎么想,既然他明天要去古渭寨,我也得与他一起去。”王韶转过脸对韩冈道,“玉昆,你在秦州还要待几天。”   韩冈考虑一下:“疗养院这边的事有些棘手,不知安抚能不能让处道兄在秦州留上几天,帮着处理一下。等此间事了,我和处道兄一起再往古渭去。”   韩冈要留下王厚,这是他要自证清白,心中并无任何改换门第的心思。但王韶能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吗?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可是明摆着不信任韩冈。   所以他说道:“古渭有许多事急着要办,衙中少了玉昆你,就不能再少了二哥儿了。玉昆你把秦州疗养院的事安排好后,也尽速赶去古渭。李宪在天子面前很受看重,今次机会难得,你与他多说上几句,在御前也能得几句好话。”   王厚也道:“愚兄可是同管勾机宜等事,玉昆你这正牌子的机宜不去上任,愚兄再不去,不知会耽误多少事情。如今已是入秋,古渭寨的榷场再不快点开张,明年的日子就难过了。还有屯田,不趁这两个月招徕一批人来,就来不及垦田种麦了。”   “就让王舜臣先跟着玉昆你。”韩冈已经说了自己缺帮手,虽然只是安人心的借口,但王韶却得把明面上的事做圆满了,“有什么事,要他帮你处理着。他现在可是右侍禁了,反压在傅勍头上,去了急了反而有些麻烦。给傅勍几天时间,等他把寨中事务处理好,王舜臣再来不迟。”   王舜臣和杨英比郭逵一行要早上两天回到秦州。据他们所说,在路上跟郭逵、李宪的车队擦肩而过,不过没敢上前打招呼,直接从路边超了过去。   今天他们也参加了酒宴,而且坐得位置还不低。整个宴会上,就听着王舜臣举透着兴奋地喝酒、说话,纵声大笑,说话的声音也吵得直传上了天花板。最后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稳了,被人抬着送了回去。他最后的模样,就跟好酗酒的傅勍差不多去,让韩冈看得担心不已。   在所有参与了古渭之战的官员中,王舜臣是今次晋阶最多的一个。他护送韩冈去青唐城,又直接参加了伏击董裕大军的作战,手上还有一个斩将之功——为董裕奔走,招徕从逆部族的蕃僧结吴叱腊就死在他的刀下,虽然实际上是杀俘,但知情的都保持沉默——官位就因此一口气跳了四阶,从最低的三班借职,一下跃居右侍禁。   韩冈倒不会去嫉妒王舜臣晋升得比他还快。在北宋,文武两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系统。武臣有战功,往往都是几阶几阶的跳级,如果没有战功,靠熬资历的话,七年才能升一级——这是为了鼓励武将奋勇杀敌——不过若是犯错败阵,跌下来也容易。   可王舜臣还没到跌得时候,他现在正是春风得意。韩冈曾建议让傅勍权知古渭寨,让王舜臣等人则负责具体军务。可现在王舜臣的官阶已经彻底压倒了傅勍。这让在军中蹉跎已久的新任古渭寨主,怎么指挥他?   而且参加了古渭之役的杨英也是一样跃居傅勍之上。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上过阵,只守着王韶。但瞎药送了他五个斩首的功劳,而俞龙珂听说之后,立马又送了他十个斩首,虽然王韶没有看着他们乱来,只让杨英从俞龙珂两兄弟手上各收了五个首级作为战功,但杨英也是因此而越阶超转,压在傅勍的头上。   秦凤路中,甚至是秦州本州,都不是没有其他可以适任古渭知寨一职的官员,可以名正言顺地指挥着王舜臣和杨英。但现在木已成舟,王韶和高遵裕一力提拔傅勍的奏章刚刚得到批准没两天,又要将之换人,那会让人看笑话的。   “不知王舜臣到古渭寨之后,还会不会听着傅勍的指派。”王厚现在就有些担心,“两人官阶差得这么大,王舜臣不去理会傅勍的将令,也不好说他不是。”   “先做着看吧……”王韶此时也显得有些无奈,对他来说,王舜臣肯定是要比傅勍亲近,也比傅勍可信。如果王、傅两人相争,他很难去为了傅勍而责罚王舜臣。   韩冈眨了眨眼睛,也没说什么,这其中也有他的一份责任——毕竟傅勍是他推荐的。   只好有空就多提点提点王舜臣了,韩冈想着。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三)   辞别了王韶父子,韩冈踏着月色往家中去。   天朗气清,一轮半月正在天顶,银色的月光毫无阻挡地照着韩冈脚下的路面。更夫手上的梆子声从临街传来,长长短短的几声,告诉韩冈现在已是二更时分。   韩冈没想到会在王家待得这么晚,在说过了郭逵和李宪的事后,又讨论了屯田和市易的事——王韶明天就要领着李宪去古渭,自己大概还要在秦州待上十天半个月的样子,许多事必须现在就商议出来——不知家里等急了没有。   入夜之后,秦州城惯例的宵禁让街上已看不到一个行人。以皮革为底的官靴踏在石板路上,没有什么声音,只有身后传来的马蹄声嗒嗒地响着。   李小六牵着两匹马,静静跟在韩冈的后面。他不清楚韩冈为什么要走着回去,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安静。而且韩家离得王家又不远,就算慢慢走,一刻钟也就到了。   韩冈正需要这份安静,能让他想些事情。他想的当然不是郭逵的事。就如他早前对王韶说的,察其言观其行。要先看了郭太尉接下来会怎么做,才好作出应对。而不是事前东想西想,自己吓唬自己。   韩冈想得是自家的事。他撺掇王韶向朝廷要求土地和贷款的提案,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以他的身份,在古渭寨边上,靠着河滩处,弄上七八顷好田不成问题。而向衙中借贷,至少能有七八百贯,加上家里的积蓄……还有今次他升官应该能收到的贺礼,林林总总一千五六百贯不成问题,这些钱作为本金也够了。   并非韩冈贪于财货——他现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而是这世上当真是无钱不行。   商业繁荣的结果,自然带来人人爱财的风气。北宋承平百年,世风越发的奢靡。韩冈去东京城,去的几家酒楼,无论碗碟皆是银器。关西这边的风气好上一点,可秦州城中,但凡有点余财的人家,都少不得穿着绸衣,套着丝履,绝不在吃穿上节省。   而官员么,像王安石、包拯那样清正廉洁、只靠俸禄吃饭的官员毕竟是少数——而且无论王、包,文字、书法皆不差,靠着润笔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韩冈可没这本事——为了争娶十万贯嫁妆的寡妇,把官司打到天子面前的两位宰相就不提了,连刚来的郭逵都是个好财货的主。   郭逵一年来镇守鄜延,前面跟党项人打得你死我活,后面照样派着亲信带着商队去西夏回易。据说郭逵的夫人为此劝过他,好不容易才收敛了一点,不过不是不再回易,而是把赚到的钱多分了一份给参与回易的士卒——这是高遵裕前段时间打听来的消息。   韩冈猜高遵裕大概是想抓郭逵的小辫子,好用在日后,才仔细打听郭逵的事。不过对于做到节度留后、检校太尉这一级的高官来说,赃罪也好,回易也好,根本就不是罪名。所以高遵裕才会把这事当作笑话说出来。   世风如此,韩冈为了自家打算,当然得想办法置当家产,以养家人。田地、货殖,农商二事如果做好了,家财万贯也是轻而易举。以韩冈在古渭的地位,联手王韶、高遵裕,这两件事当真不难。   同时只要能加强他在蕃人中的人望,回易之事也会更加安全,也可以买到更加优良的蕃货。   韩冈在古渭寨设立的疗养院,为他在青唐等部的蕃人中争得了不小的名声。前次去古渭,遇上的蕃人只要听说他的名字,都少不了向他行个礼。而俞龙珂和瞎药都托人带过信给他,为送族中的病人到疗养院中治疗,而向韩冈求人情。   韩冈现在都想着,是不是在渭源堡开一个小型的疗养院,用以救治蕃人,好让自己的名声再响亮一点——人脉是资源,才能有时不足为凭,而人脉却是长久的保证,这个现实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拐过街角,迎面就是一溜气死风灯。灯笼提在一队巡城甲骑手中,幽幽的灯火昏黄,只在灯外,有一圈光晕。   两边猛然打了个照面,韩冈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   “什么人?!”从骑兵队列中紧跟着就传出了一声低喝。刷刷几声响,那是拔刀的声音。   韩冈停住脚,心头微怒,有几个奸细会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的,不是巡城路线的小巷子多得很。李小六从后面上前报着他的名字:“是缘边安抚的韩机宜!”   一个灯笼挑了过来,对着韩冈主仆上下一晃,照出了韩冈阴沉着的一张脸。   韩冈在秦州大小也是个名人了,认识他的人不少,现在又穿着官服,身份当作不得假。看到冲撞了新近得意的韩机宜,巡城的队正吓了唇都青了。连忙带着手下下马行礼,为方才的无礼连声道歉。   一群士卒单膝跪在韩冈面前,一迭声地说着,“还请韩机宜恕罪,还请韩机宜恕罪。”   “罢了,尔等也是尽忠职守,本官也不会加罪。尔等自去,”韩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半个月都没下雨了,天干物燥的,巡察时都注意点。”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巡城队正点头如捣蒜,起来后,也不敢在韩冈面前直接骑上马。这一队巡城不得不牵着坐骑,一直走到十几丈外,方才上马离开。   见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模样,韩冈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也是有了不小的官威。   经了此事,韩冈便不再在路上耽搁,也上了马,直接回到家中。   开门的是韩冈找来守门户的一个老兵,是从经略司里找来的。五十多岁的老夫妇,又没个子女,亲眷也没几个,韩冈看在他老实忠勤的分上,把他调了来。现在韩冈家的排场日大,没有些得力的仆佣的确不方便。   这老兵开门后一看到韩冈,便连声道着恭喜。韩冈点点头,笑道:“等明日,自有一份赏赐下来。”这话他是对着老兵和李小六一起说的。   韩冈升官,连两位过世的兄长都得了赠官,这喜报早早就有人通知了过来。韩冈得到的赏赐,连着韩冈大哥、二哥的告身也一起遣人送回家来。   街坊邻居相处了有了近半年的时间,听到消息,都过来道贺,与韩冈,送得贺礼堆满了半间堂屋。而韩冈进门时,已经是二更将晚,来贺的邻里早已各自都散了。   几根蜡烛照着堂屋,严素心、韩云娘在忙里忙外地整理着礼物。而冯从义则是坐在一边,对照着礼单和礼物,并在账簿上一一记录下来。这些人情往来,一桩桩都要记着,今次邻里送来贺礼,等有机会,还要还赠回去。韩冈瞧着他们忙忙碌碌的样子,觉得得给自家招些个可靠的仆佣的需求更迫切了。   韩冈跨入堂屋,惊动了三人。立刻,道贺的声音一齐响起:   “恭喜三哥。”   “恭喜三哥哥。”   “恭喜官人。”   听到外间的动静,韩阿李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可是三哥回来了。”   “正是孩儿!”韩冈应了声,正想走进里屋向父母问安,韩千六和韩阿李已经先一步出来了。   看到韩冈,韩千六激动不已,“三哥儿果然是没白读书,这官升得一次比一次快。还给大哥、二哥争了一份告身来。”   韩冈笑道:“孩儿官位还不够,只让大哥二哥受了追赠。等再过两年,孩儿一定会为爹娘博个封翁封君的诰敇出来。”   韩千六听着点头直说好,韩阿李却有点不高兴:“升官是好事,但有几个向三哥你这样冒风险的,这几个官都是卖命换来的!三哥你前日从古渭回来什么也不说,尽瞒着家里,要不是今天来送告身的衙役说了两句,娘还给你蒙在鼓里。”   韩冈孤身夜闯青唐城的事没在父母面前提过,都是含糊了过去,韩家就剩他一个独苗,出了意外,哪里找人承香火?韩阿李气得有理。   韩冈也不得不笑着赔罪,“孩儿不是怕娘你担心吗?”   “怕娘担心,你就不会尽做着这些冒风险的事了!”   不过韩阿李气了一阵也就过去了,毕竟儿子还好端端地在眼前。看着供在两个儿子灵位前的两份追赠告身,韩阿李抹着眼泪:“想不到大哥、二哥也有官身了,若是他们还在,不知该有多好。”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韩千六说着。   “三哥这是光宗耀祖的事,该挑个好日子祭拜一下。”冯从义则在旁插话。   “过几日,当是要把灵位都找人重新做过。”韩冈随口说了一句,又问韩阿李,“今次孩儿因功得赐绢银总共五百匹两。不知家里还有什么地方急需要用钱的地方?”   韩阿李知道他儿子现在但凡说话必然藏着心思,擦擦眼睛,直问道:“三哥你有什么地方要用钱?”   “孩儿本想着给家里置办些田产。不过最近听说子厚先生从京中辞官回横渠镇乡中,说是要办一间书院。教化关中子弟。只是办这书院耗费不小,子厚先生做官多年也没挣下多少身家,现在正愁着钱不够。而孩儿在子厚先生门下时日不短,深受子厚先生教诲,一直无以为报。就想分出一半给子厚先生送去。”   “这是应该的!”韩阿李说话毫不犹豫,“没有横渠先生,也没三哥你今日的光彩。知恩不报,读书就读在狗身上了。照娘说,家里现在也不缺钱用,也不必一半一半了,都给你先生一起送去!”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四)   韩冈闻言便吃了一惊,堂屋中也陡然静了下来,几个人都是目瞪口呆看着韩阿李。韩阿李则很平静地对儿子说着:“都送去,要做就做得大方点。”   韩冈感觉自家老娘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是过去家里做多了菜,让自己给邻居家送一点过去,浑没有将这么一大笔财富放在眼里。   他笑了起来,自家已经算大方了,想不到韩阿李更加豪气。两百两银,三百匹绢,说送就全送了。就是万贯家财的豪富,也没这般大方的。   一两银如今时价一千八九百文,但内库的银钱由于成色更好,甚至可在金银铺换到两千文,大约两贯半——因为省陌制的存在,一贯在此时仅为七百八十枚小平钱,只有加上“文足”或“足”,也就是“一贯足”,“一贯文足”才相当于一千文——而一匹上等的江南贡绢少说也值三贯上下。换算一下,这五百匹两银绢,大约相当于一千三四百贯左右。   拥有百贯身家就是一等户了,而一千贯在东京也许还不算什么,但在秦州城里,足以买到一间河西大街上的铺子,或是两座像韩冈家这种位置上佳、精美坚固的宅子。而在乡村中,更是可以买到普通的中田千亩,换做上等肥田也能买到三百来亩。   韩冈明白,韩阿李并不是不知道赐物的价值,才会这么大方。自家老娘对银钱财货清楚得很,往年入城卖菜,一文钱都不会算错,是精打细算的行家里手。但她就是这般毫不犹豫把价值一千三四百贯的财物全都送出去。   这就叫仗义疏财吧?韩冈想着。若是换个人有这样的性格,身边多半就能聚起一帮兄弟了。有这样对财帛不动心的母亲,韩冈也不用担心家里人会给自己在官场上拖后腿了。   不过最终韩冈还是没有照着韩阿李说的去做。依然是送一半,留一半。并非他吝啬,而是因为他还要留些做本钱。等赚到钱后,再给张载送些过去。韩冈想资助横渠书院,而且有着长期的打算。那他需要的就是细水长流,而不是一锤子买卖。   “前些天跟爹娘你们说起的事。朝廷已经批复了。以孩儿的官位,古渭寨外能拿到七八顷地。”韩冈又跟父母说起更为重要的另一桩事,“等过几天,孩儿把秦州城里的事情处理好,就奉爹娘搬到古渭寨去。房子是现成的,孩儿也已经让人收拾了,一切都已打点好,搬过去就能住人。”   韩千六没有二话。虽然一开始他心里还有些抵触,想在秦州城附近买地,但前两天韩冈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了,道理也分析得明白,再没有别的想法。他点着头,连声道:“有田就行,有田就行。”   韩冈点点头,这边没问题了。韩千六只想有些事可以做,老是跟和尚说话也没意思,做儿子的也不能不为他着想着。   “不过到了古渭寨后就不要再下田了,孩儿自会安排人手听爹指派。”韩冈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要是韩千六照着过去的习惯,挑着肥料去浇田,韩冈他可是会被人骂不孝的。   韩阿李在旁边打着包票:“三哥儿你放心,不会让你爹犯糊涂的。”   “爹种田是把好手,有爹指点,古渭寨明年肯定有望丰收。”   被儿子夸了,韩千六笑眯了眼,谦虚着:“种田是看天吃饭,要老天爷答应才行。”   “你爹种田上是没得挑的,在下龙湾的时候,哪家要下种开镰,不先来问问你爹?”韩阿李也夸着丈夫,说起农活,这没几人能比得上韩千六的。   韩千六好得不得了,笑过一阵。又问着韩冈:“三哥儿,我们搬去古渭寨后,这里怎么办。要卖掉吗?”   韩冈摇头:“怎么能卖?这么好的宅子,秦州城里也没几处。现在卖掉,再买回来就难了。还留着好了,孩儿回秦州也有地方可以住。而且日后肯定也要搬回来的,不会一直住在古渭……孩儿会找个得力的。”   又说了两句闲话,韩冈见父母有些精神不济,便让严素心和韩云娘服侍他们回房休息。堂屋中就剩下韩冈和冯从义这一对表兄弟。   见韩冈视线扫过来,冯从义忙上前一步,“三哥。”   “你坐。”韩冈示意表弟坐下,“自家兄弟不需这般多礼。”   冯从义依言坐下来,但动作还是很拘谨,一张交椅,只坐了前半边,腰板着。就像蒙学里的小学生,一点也不敢稍动。   虽然他跟韩冈从血缘上算是很亲近,但两家多年没有来往,论关系,还比不上邻居。刚见面时还好些,只知道他这个三表哥是个官身,在秦凤有点名声。但看到他不动声色,就把三个哥哥都弄进了大狱,冯从义心中就开始有些畏惧了。   而到了秦州之后的这些天来,耳边传的、眼里看的,更满是韩冈的光辉事迹。从病愈后被迫当了衙前,到现在秦州城中能排进前二十的高官,用的时间竟然连一年都不到。期间他做下多少大事,让天子两次降诏褒奖。这些丰功伟绩,让冯从义在韩冈面前越来越放不开手脚。   对于冯从义的拘谨,韩冈已经见怪不怪,等熟悉起来就好。他问着表弟:“前些天跟你说的事,计划得怎样了。心里到底有没有底?”   听韩冈问起自己的得意事,冯从义来了精神,很肯定地点着头:“有!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如果古渭榷场能赶在八月之前开张,今年年终前,就能把本钱翻上一番。”   韩冈不去细问冯从义想怎么做,琐碎小事就交给他处理好了。他本人只要看着钱到手就行。“那明天我就安排你跟着王安抚一起去古渭。先把事情熟悉起来,那里的榷场也没几天就要开张了,肯定能赶在八月之前……为兄与青唐部的俞龙珂、瞎药都有些交情,在蕃人中多少也有些名声,如果你跟蕃人什么龃龉,直接报我的名字,至少在青渭一带,基本上都会给为兄一点面子。”   “小弟明白。”冯从义点头应下。   “不过,做买卖最重要的是要公道,‘信’字摆第一。宁可亏本,也不能坏了名声。面子是别人给的,却是自己丢的。现在为兄在古渭蕃部中的名声已经勉强能算是金字招牌,不想砸掉它,我还想把买卖做得长久一点。”   韩冈虽然用着开玩笑的口气在说话,但眼神却越发的锐利起来。在过去……甚至在现在,不法奸商以次充好,蒙骗蕃人的情况也多有发生。这让许多蕃部只跟交往了几十年的熟人做买卖,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陈举能影响并控制几家蕃部的原因所在。韩冈如今因为疗养院的事,在蕃人之中有些名望,不想因为贪图小利而破坏了。   冯从义变得更加严肃:“三哥放心,这番话小弟一定铭记在心,不敢稍违。”   韩冈对冯从义的态度比较满意,“你明天还要早起,先去睡吧。省得明早醒不来。”   冯从义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堆在堂屋中的一堆贺礼。   韩冈会意,道:“这些礼物就放在这里,等明儿我想办法处理。”他拿起冯从义写的礼单,对照着礼物看了一下,基本上都给整理得差不多了,“剩下也没几样了,不费多少事。”   “那小弟就告退了。”冯从义行了礼后,回房去了。   堂屋中只剩他一人,韩冈拿着礼单又看了看,直咂着舌头。看起来他家所在的街坊,果然都是些深藏不露的大户。不过礼尚往来,现在收了人家的贺礼,等日后也得还礼回去,韩冈倒是不想贪着些便宜。   过了一阵,韩云娘一个人从里屋出来了,韩冈往她身后看了看,不见严素心的身影。   “素心姐姐回去陪招儿了。”小丫头现在越发的心思灵透,不等韩冈问,便把话说了出来。   韩家父母的里屋还有个侧门,出门后走过只有一丈多长的雨廊,就是严素心和韩云娘她们的屋子,并不是每次都要从堂屋进出。   被小女孩儿看透了心思,韩冈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说起来两个女孩私下里不知是怎么商议的,现在是一日一换,轮着服侍韩冈。不过在韩云娘来的时候,最多也只是搂着说些话,却不可能做到最后。   严素心自从给韩冈收房之后,才半个多月的时间,就变得丰润了起来,行动时,腰肢扭动也不同过去,兼有着少女和少妇的风情。如同一颗半边鲜红了的苹果,咬过一口之后,让人忍不住想把她变得彻底红透。   而韩云娘正处在从女孩向少女转变的过程中,青涩渐渐退去。原本过于纤弱的身材,渐渐长开,开始有了日后风华秀丽的影子。   这不同时期的女孩,各有各的风韵,当然让人没法儿评出高下来。   拥着韩云娘娇嫩软馥的身子,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说了些体己话。洗了澡之后,韩冈自去睡了。第二天清早,王韶陪同着李宪,还有两人的一众随扈,一齐出现在秦州城的东门外。而韩冈,领着他的表弟也一起到了。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五)   韩冈近距离地跟李宪打了照面,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他身材比起王中正要健硕一点,相貌却朴实得很。除了没胡子外,李宪跟普通的官员几乎没有区别。   据说李宪在宫中有着数得着的箭术,很有些名气。而他能得同管勾御药院,在天子面前也定然是极亲近的内侍。但看他迫不及待要跟着王韶往古渭寨去,又毫无架子地跟韩冈拉着关系、大声谈笑,完全不见宣诏使臣应有的高傲。   王韶与韩冈对视了一眼,心中通透,这又是一个王中正。说实话,王韶和韩冈都不喜欢这些阉人,但只要能派上用场,却没有放过的道理。   王韶今次去古渭,已经不同往日。地位高了,名望涨了,一力反对他的几人也被他逼着离开了。眼下的王韶正得圣眷,红得发紫,出城送行的官员也便为数众多。   而郭逵亲自来送,也没有出乎王韶和韩冈的预料。郭逵在寒暄了一阵之后,对王韶道:“过些日子,等秦州诸事安定,本帅亦要往古渭走走,看看子纯的功劳。不知是否有打扰之嫌?”   王韶拱手笑道:“古渭本是秦州治下,太尉拨冗前来,如何能说打扰?古渭上下必洒扫内外,静待玉趾。”   就算没有这一问一答,依例郭逵也是要巡视秦凤各处紧要边寨,他是秦凤经略使,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一直坐在秦州城中。两人这只是在互相表明自己的态度——郭逵表现了自己对王韶足够的尊重,而王韶则也做了相应的回复。   至少在此时,两人之间看不到任何裂痕,显得很是融洽。   王韶仅是去近处的古渭,洒泪赋诗的场面也就没有出现,秦州的官员还是很要脸面。喝过两杯水酒,王韶、李宪便带队走了。   送行的官员目送着一行远去,都回头看着郭逵,只有他先回去,其他人才能走。   可郭逵却不立刻上马动身,反而叫着韩冈:“玉昆。”   在几十道尖锐的目光中,韩冈不徐不疾地走上前,拱手行礼:“下官在。”   “陪本帅说说话。”郭逵丢下一句,转身就走,韩冈拖后半步也跟了上去。   走在城门前宽阔的官道正中央,道路两边的空地上尽是避让他的行人和车马。一个人占据了四丈宽的要道,郭逵却全无堵塞交通的自觉。   他沉默着向前走着,韩冈则亦步亦趋地追在后面。郭逵不说话,他也不开口。跟在四五丈后,是一群身着青绿的官员,也是不出一声地跟着走,宛如一场沉默的行军。   张守约今天也出来送王韶,他看着郭逵在前面踱着步子,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走到城门下,便没兴趣跟着做傻瓜——他的身份也不惧郭逵能把他怎么样——便在路边找了间小酒店坐下来。李信就跟在他旁边,张守约让店家送了点酒菜,李信便帮着斟酒,侍候他吃喝起来。   张守约蘸着醋,吃了两块白切羊肉。用筷尖指了指已经走了老远的队伍,问着李信:“你那表弟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郭仲通搭上了?”   李信茫然无知,摇着头:“小人不知。”   张守约不满地瞟了李信一眼。他这个亲信从来都是都是话不多,凡事绝不多说多问,守口如瓶,张守约也是看上了他这个性子,才把他从王韶处要来。就是因为李信可靠稳重,要不然张守约也不会才几个月工夫,就这么信任他,把他留在身边做亲卫。   但现在连表兄弟的事都推说不知,不管是不曾问过,还是明知却不说,都让张守约有些不高兴,也有点怀疑李信是不是因为到现在还没有官身,而在闹脾气。   他便又指着远处的人群,很直率地试探道:“以李信你的武艺才干,还有跟韩玉昆的关系,王舜臣的位置本应该是你的。”   “命数而已,各自凭缘。”李信信佛,对自己的失意并没有半点怨言。   张守约在李信脸上没有看到半点虚伪,看起来倒是真的不在意。这让他感到有些愧疚来,道:“再等一阵,到了八九月,西贼肯定坐不住的。到时放你出去挣个功劳,省得外人说跟着我还不如跟着王韶。”   “谢钤辖提拔。”李信跪下谢过,却依然不多说一字。   “你呀,就是这点太过了。”张守约摇了摇头,又自顾自地吃喝起来。   韩冈则是跟着郭逵走了一阵,送别的地方不过是东门外一里多地,走了几步,城门就在眼前。   郭逵这时停住脚,抬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城门上的门额。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相问:“玉昆,你在秦州多久了?”   “下官自出生就在秦州,就跟下官的年纪一样,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岁就已经靠天子特旨得了差遣,又立下了这么多功劳,”郭逵淡淡笑了笑,侧头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韩冈躬身逊谢:“太尉过誉了,下官愧不敢当。”   郭逵仿佛没听见韩冈的谦辞,像是在对韩冈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二十岁就成了军事判直白的官,而且是半年时间就从判司簿尉升到了初等职官,这速度的确是很快了。想本帅二十岁时,才不过个三班奉职,而且还是靠着父兄的余荫,不比玉昆你双手挣来的光彩。”   “太尉四十五岁身登枢辅,就是如今的王大参,也难跟太尉比进速。”   “但还是有人更快。”郭逵又开始向前走,“玉昆你应该知道,主持建造这座城门的,可是三十多岁就入政府了。”   韩冈道:“韩相公【韩琦】的际遇是个异数,并非常例。”   郭逵听了之后,突然嘿嘿地冷笑了起来,而笑了几声后,忽而又停了:“当年韩稚圭守关西。任福奉其命出战,范相公劝谨慎从事,要未虑胜,先虑败。但韩稚圭却道,‘兵须胜负置之度外’”说到这里,他又冷哼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关西人人耳熟能详,不必郭逵来说。   韩琦命令任福出战,虽然事前他说要将胜负置之度外。但任福惨败于好水川后,韩琦在撤军的半路中,阵亡将士的家属数以千计,手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当时恸哭之声惊天动地,逼得韩琦掩泣驻马不能前行。范仲淹听说此事后,便叹道,当此际,如何置之度外?   当时范仲淹和韩琦同守关西,一主守策,一主战策。虽然韩琦的进攻策略看起来很解气,可关西的军队却是已经因为多年来少有战事,堕落了许多,难以与李元昊相抗衡。范仲淹的策略却是符合实际。   “文正公当时筑堡戍守的策略是极好的,当年的西军多年未逢大战,无论兵将,都难以对抗元昊帐下的党项精骑。不似今日,即便是面对面的迎战也不会露怯。前些时候,燕都监奉太尉之命,于绥德连破西贼八寨堡,逼其狼狈而逃,正是西军战力在蒸蒸日上的明证。”   韩冈明着在拍郭逵马屁,实际上也是在说,西军憋气太久了,也该到了敲响战鼓的时候了。   “范相公在关西遗泽甚广,本帅当年也多承其教。”郭逵说着,“说起来,本帅当年还见过玉昆你的老师。那时候的张子厚年轻气盛,好武厌文,投书于范公,说是要领乡中健儿收复河湟之地,以攻西贼软肋。而范公则是看过子厚的策,对文字赞赏不已,说他是读书种子,不当沉湎于兵事,勉励他回去努力攻读。那日本帅正在范公帐下,还是本帅送张子厚出了衙门。”   郭逵将旧事娓娓道来,韩冈听得入神,说道:“想不到太尉与家师竟有如此渊源。”   “不仅如此,”郭逵回头看了看远远地吊在后面的一众官员,郭忠孝正走在人群中,“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弃武习文,弓马不见长进,就是读起书来还算过得去。是程伯醇和程正叔的弟子,跟着他们两年有余。张子厚是二程的表叔,从这边算来,你跟我那儿子也算是很亲近了。”   “衙内岂是韩冈能比?”韩冈心中暗自摇头。以郭逵的身份,他这样直白地拉近关系,这种拉拢方法,实在有失官场上的含蓄,而显得过于粗暴直接了。   郭逵不理韩冈的自谦,继续道:“虽然当年范公劝阻了张子厚,让他好生去读书。从此关西少了个英雄豪杰,却多了个谆谆君子。但子厚直到去年还在渭州做着军判,帮着蔡子政【蔡挺】整顿行伍,重划编制,号为将兵法,可见他对兵学上,是一日也不曾放下。现在又教出了如玉昆你一群出色的弟子来。”   “家师学究天人,不让先贤,非韩冈能望其项背。”   郭逵笑了一笑:“玉昆总是这般谦虚。”他举步走进城门,守门的官兵如爻倒的麦子,一个接着一个跪下。转眼就跪了一片。进门后,却不往城中去,而是叫着韩冈从门后的阶梯上,走上了城头。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六)   秦州城头上没有什么好风景,东面一条大道直通陇城,背后是人烟辐辏的城市,南北两面青绿色的山峦已经让人看得厌烦。   藉水在城南不远处流过,河水泛着浑浊的黄色,藉水河源处树木茂密,水土完好,河里的泥沙也不知是从哪条支流从山沟里冲下来那么多黄土。   都是韩冈看惯了的风景,早已没了兴致。今天的天气又是个“秋老虎”,太阳才升到半空,就已经展示出堪比三伏时的热度。黄土夯筑而成的墙体被晒得滚烫。比呼吸还要轻微的山风根本缓解不了城头上如地狱般的酷热。   郭逵对酷暑似无所觉,扶着雉堞,向四处远望。   韩冈站在后面,已经热得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已经散入城中的官员们,他心中羡慕不已。回头看着郭逵宽厚的背影,韩冈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说是要谈谈话,但现在却一句话也不说。如果说是要挖墙脚,又不是很像——前面郭逵说得那些攀交情的话,显得太没有水准,一点也不含蓄,有失他郭太尉的身份,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假。   可总不会真的是站在城头上看风景,欣赏一下秦州的美丽风光吧……   韩冈想了一阵,放弃继续伤脑筋了。若是郭逵想故弄玄虚,自己就奉陪到底好了,反正自己的年纪轻,就看谁的体力更好一点。   “玉昆。”郭逵突然出了声。   韩冈精神一振,“下官在。”   “你对河湟之事看法如何?!”郭逵的问题突如其来,简单直接得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韩冈却是胸有成竹,慨言道:“河湟不定,克复西夏便是水中捞月。”   郭逵听得一奇,拓边河湟仅是偏师,其重要性完全比不上横山,这是朝野共同的看法。韩冈之言别出心裁,让郭逵觉得很新鲜。问道:“河湟当只是偏师,‘断西贼右臂’可是王子纯在《平戎策》中说的。不知玉昆所言,又有何凭据?”   韩冈自有一套解释:“自鄜延向北越横山,便是银州、夏州。而西贼巢穴却是在兴灵。光是夺取了银夏,并不足以剿灭西虏。银夏与兴灵间有七百里瀚海。韩海之中少有水草,渡瀚海攻贼。恐怕尚未见敌,便已是自行溃灭。”   “这跟河湟又有什么关系?”   “河湟的北面,过了六盘山,就离兴灵没多远了,而且并不需要渡过瀚海。而且蜀道不止一条,经由岷水、洮水转运亦是一条要道。若能攻下河州熙州,蜀地的粮秣钱饷就能直接运入关中,不需要经过陈仓道。而秦凤一带,需要的粮草物资,也可以由蜀地运出一部分,而不是必须从东面调来。另外,收复河湟蕃部后,就有了足够的蕃军可以驱用,有粮有兵,便可翻越六盘山直捣敌巢。日后朝廷讨贼,先以河东、鄜延、环庆攻银夏,秦凤、河湟牵制贼军。若西贼不救银夏,西贼依之为命脉青白盐池就会落入我手。若救援银夏,西贼南面必然空虚,秦凤、河湟届时就能乘虚而入。”   “……这是王子纯的想法?”   “王安抚正按着《平戎策》上的计划,来主持军事。托硕、古渭虽有巧合的一面,但都是计划中的一环。”   韩冈答非所问,而他的回答是在向郭逵说明王韶在开边事上的作用,还有自己的立场。   韩冈委婉的表明立场,让郭逵沉默了下去,又转回身看起了风景。而韩冈对自己必须在两人中选边,心中有些无可奈何。   相处了几个月后,他对王韶的了解已经很深。王韶是绝对不会让出河湟开边的主导权的!拓土之功在开国之初也许不算什么,以曹彬平灭南唐的功劳,甚至也不能换来一个枢密使。但在如今,却足以让一名小臣藉此挤进宰执中的行列——王韶的心气一直很高。   任何人想在这方面打主意,必然会引发王韶的疯狂反扑。高遵裕就是清楚这一点,才甘心做着王韶的副手,并不试图取王韶而代之。因为在天子心目中,高家的舅公远远比不上王韶,绝不会支持高遵裕的野心。   而郭逵甘心做绿叶吗?他平过荆湖山蛮,他孤身降伏了保州叛乱,在关西更是屡有战功,眼光精准闻名朝中,但他却缺乏狄青在昆仑关大破侬智高那样光彩夺目的战例。   ……   韩冈的思路突然一顿,狄青?!……   而这时,郭逵再次开口:“王子纯的《平戎策》,本帅也看过,的确难得。朝中少有人能把关西局势说的如此透彻。”   “不过王安抚也说过,《平戎策》并非他凭空而来,也是有其源流。家师早年就有开拓河湟的心思,而关西军中不少人都有同样的想法,好像太尉也是提过的。太尉当年在关西,能与狄武襄和种仲平【种世衡】并称,也是……”   “玉昆你这是说瞎话了。”郭逵当即打断韩冈的话,显然韩冈这等没有技术含量的马屁并不受他欢迎,“当年关西最有名的是狄汉臣【狄青字】和种世衡。范公向朝中举荐的十几名武臣中,他们两人是排在最前的。”他自嘲一笑,“可没本帅什么事!”   韩冈若有所思,郭逵称呼狄青的字,而直接叫着种世衡的名。看来郭逵跟种世衡有旧怨难道不是谣言。难怪他一直跟种谔过不去,想不到还有这层原因在。   不过郭逵能提到狄青就够了,他故意用着拙劣的手段拍着郭逵的马屁,就是要引他提到狄青。有狄青的前车之鉴在,相信郭逵会收敛一点。   这么想着,韩冈的话题便不离狄青:“狄武襄以行伍入朝堂,身居枢密一职。能与他相比的,也只有太尉了。”   “狄汉臣以朝议而去职,因忧惧而早亡。名将不得善终,让天子不止一次地着我等感叹。”   大概是因为韩冈并不是进士的关系,郭逵为狄青叫屈起来便没有什么顾忌。不过他的语气里却还有些愤愤不平的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赵顼认为他郭逵不如狄青。   狄青也的确是冤,不过,这个时代的武臣有几个不冤的?在文臣当道的年代,武夫妄想跟文臣一较高下,或是动了文臣的奶酪,从来只有死路一条。   成功地将对话的主导权从郭逵手中抢过来,韩冈便不会再还给郭逵。他问道:“听说狄武襄之子现今也在延州。”   “是汉臣家的三哥狄詠!”郭逵也没有注意到韩冈的用心,“汉臣的儿女不少,可惜没有几个出色的。多是承了汉臣的好相貌,却没传下他的胆略和武艺。他家的大哥早夭,现在也就老二、老三还能让人入眼,其他却都不成。”   “不是听说他屡有战功吗?都已经升到了都监了。”   “狄三也是靠着父荫,天子追缅汉臣,所以他也跟着沾光。当年狄汉臣平侬智高后,他就是阁门祗侯了。可现在十几年过去了,他已经年过而立,也不过立了些微功劳,却也不算什么,不能跟玉昆你相比。”   韩冈自谦道:“当年侬智高之乱,狄三都监可是跟随狄武襄一起去得广南,岂是下官可比。”   “他有什么功劳?有功是狄汉臣,还有他带去的将士!”郭逵低头望着城墙脚下的一处军营,正在出操的数百士兵,整齐的队列和雄壮的口号让他捻须微笑。“狄汉臣为了对付侬智高,从关西带去了一千蕃落骑兵。但玉昆你可知最后还剩多少?”   “多少?”   郭逵沉声说道:“不足四一!”   “就剩了两百多人?!”韩冈本不觉得这些蕃人到了广西还能囫囵个儿地去,但死了七成还多,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战死得很少,多是病殁。到广南就病倒了十分之一,等开战时只有八成上阵。返程时仅有半数,回到关西就只剩四分之一了。南方瘴疠之地,北人不习水土,苦寒之地的蕃人更是病得多了。”   郭逵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盯着韩冈:“军中防疫是门大学问。想玉昆你也读过兵书,军中扎营率有定规,各部之间都会隔着甚远,严禁互相串访走动,不容半点差池。一为防敌防火防奸细,第二,就是防着疫病。”   韩冈开始明白郭逵为什么看重自己了,“太尉的意思是……”   “玉昆你的功劳虽多,临危受命也好,说服蕃人也好,在本帅看来只能算是不错而已。但你所创立的疗养院,还有你编修的条例,本帅却是要为之击节叫好。”   郭逵身为统领大军南征北战的主帅,对军中医疗的看重是他几十年军旅经验的总结,即便是韩冈自己,也不会如他这般重视。   “玉昆你虽是缘边安抚司管勾机宜等事,但你也兼理着秦凤路伤病事。这两者,希望你能权衡好,不可偏废。秦州疗养院的事本帅已经有所准备,需要什么尽管提。只要玉昆你做得好,本帅不会吝于举荐。”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七)   一步步地从城头上下来,韩冈回眼顾望。郭逵仍站在城墙上,眺望着城外的山川。五十岁的宿将,只留下了一个在烈日下坚定如钢的背影。   通过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明白郭逵对自己的看重,并不是因为要与王韶别苗头,而是单纯地认同了自己的能力。这让韩冈不免对郭逵升起了一点知己之感。   不过知己归知己,但在韩冈看来,缘边安抚司方面的工作还是得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才是疗养院的事。   郭逵让他权衡两者轻重,韩冈的确也权衡了,可结果却没法让郭逵如愿——如果天子跟郭逵一样,把韩冈倡导的军中医疗制度看得很重,在这方面得到的功劳能在河湟开边之上,韩冈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可惜的是,除了郭逵以外,韩冈接触到的每一个人,都更为重视河湟开边。   王舜臣正在城门门洞中等着韩冈。不过他不像顶上的郭逵和韩冈,在炎炎夏日还要晒着太阳。门洞中凉风习习,坐在竹制的交椅,喝着凉茶,再惬意不过。而且旁边还有一群守门兵卒,手上扇着风,口中则皆是奉承。   王舜臣刚做官没几天,就连升了四级,官运亨通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进速。现在他身边还没有亲信服侍,有不少人想在他面前混个脸熟,好求个出身。   当韩冈从城头上下来的时候,王舜臣正跷着脚,很悠闲地享受着。不过一见到韩冈下城,他便一下跳起来,丢下众人迎了上去。一起向城中走了几步,他低声问着韩冈:“三哥,郭太尉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说呢?”韩冈反问道,脚步不停。   王舜臣迈开大步追着上去:“该不会要三哥你转投过去吧?!”   “转投?”韩冈修长英挺的双眉拧了起来,声音也透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我什么时候做过王家的门客了?!”   以如今风俗,如果成为官宦人家的门客,就算定下了主仆关系。即便日后为官,见到旧主或是旧主的子女,也得保持尊敬,身份关系并不会改变——这是故时门阀旧制残留下来的痕迹。   但王韶只是韩冈的举主,而且并不是唯一的举主。虽然以地位论,王韶远在韩冈之上。但在韩冈眼中,他跟王韶是拥有共同目标的盟友,而决不是主从。王韶举荐韩冈,是为朝廷举荐,是为他的目标而举荐,并非是对韩冈的恩赐。没有王韶,韩冈照样能做官,当时张守约已经要举荐韩冈了。   所以王韶、王厚也从没有——或者说从不敢——以恩主自居,把韩冈当成下仆呼来喝去。   听出了韩冈声音中的怒意,王舜臣悚然一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干笑了两声,“俺这不是担心三哥你跟王安抚闹得不痛快吗。”   “开拓河湟不仅是王安抚的事,也是我韩冈的事。自当与王安抚同心协力,又岂是他人能干扰得了?……郭太尉很看重疗养院和军中医疗救护,希望我能把心神多放在上面一点,方才也是说得此事。”   韩冈微笑着,眉头也舒展开来。他不会把王舜臣的一时失言放在心上,只是不想让他以为自己跟着王韶是因为盲目的忠义之心,才故作发怒——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而最后他也没有瞒着王舜臣,一个巴掌一颗甜枣,总不能一直严词厉色,让王舜臣跟自己离心。   郭逵重视军中医疗救治,也给韩冈打了鼎力支持的包票。就在当天,韩冈便把准备好的申请和计划一起递了上去。   关于秦州疗养院的地址,韩冈早已选定了,照例是军营。而驻院医师,还有有着护理经验的护工,也都安排妥当。   韩冈圈定的军营,原本驻扎了一个指挥的禁军,秦州的禁军一向高傲。但在郭逵的命令下,却也老老实实地到了秦州城中的另外一处军营,跟人挤着睡觉。   若是在往日,营中这么急着搬迁,更换戍守、驻扎之地,总得会闹上一闹——通常不是营里的士卒,而是周围做着小买卖的生意人,他们的衣食父母都是营中的士兵——但今次不同,韩冈只是在门前站了站,安抚了几句,不但摊贩没一个敢作声,周围开店的住家也都是老老实实。   韩冈本以为他们是预计到疗养院办起来后生意会更好,所以才不闹腾。但后来听仇一闻说,这是韩三官人名气太大的缘故。   韩冈听着心里不舒服,他在秦州只是把仇家斩草除根,欺压良善的事却从来没做过。不过仇一闻向韩冈解释,这是韩冈是药王弟子的传闻在作怪。   世人都是见庙就拜,不管信与不信,小心点总是没错的。若真是得罪了药王弟子,日后生起病来可不得了——毕竟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赌韩冈的身份。   韩冈对此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他并不希望自己被药王弟子的身份束缚住,也从来不承认,不然日后有得苦头吃。不过越离奇越怪诞越有神秘色彩的谣言,往往更容易传播,韩冈清楚这是堵不住的,所以他现在考虑着是不是用革命的谣言对抗反革命的谣言。   平整土地,修整房屋,清理院庭,再加上病房中的布置,这些事早就有了规划,无论物资和人力,韩冈也都早早地定下了。等营中军队一迁走,立刻就开始动工。   由于这座疗养院是位于秦州城中,韩冈希望能成为一个让人传诵的典范,故而比甘谷、古渭两处的疗养院下得功夫更多。虽然无法奢侈起来,却是尽力做到了整洁干爽,美观大方。   营中的道路都是用砖石铺就,就算下雨也不会弄得泥泞不堪。下水沟渠也尽数改成了暗沟。夏日不易移栽树木,但韩冈已经为行道木和园林留下了空间,等到明年开春便可以把树木移植过来。疗养院中特有的长条交椅安置在道路边,在营区一角还能看到一座凉亭。   改做病房的营房整修一新,原本该在屋顶上的茅草也都换成了黑色屋瓦。石灰抹墙、水泥铺底是不用说了,病房的门窗都是重新打造过,关闭起来便是严丝合缝,外有挡雨棚,不虞暴雨侵袭。而病房内的床榻,都是改作了单人床,而不是甘谷、古渭两地的通铺隔间。虽然这单人床只是床板搭在土台子上而已,但照样让郭逵派来查看工程进展的官吏摇头说这实在太奢侈了。   半月后,疗养院的整备终于完工,韩冈请郭逵给疗养院题了名,做了匾,挂在入口的大门上。这期间李师中离开了,韩冈跟着去送了一下。而古渭寨王韶那边,他直接安排了王舜臣把父母家人一起护送过去,这个态度比去信解释管用得多。   在疗养院开张的那一天,郭逵带着一众官员来捧场。众人在营中一处处的参观过去,仇一闻和他的弟子李德新在前面做着解说员。   韩冈跟郭逵走在一起,只拖后了半步。郭逵一路走来,对韩冈的布置赞赏不已。进了病房,先是赞过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和雪白的石灰墙,又看了看排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张床位,回头笑道:“前两天看过的人回来后都说玉昆你忒大方了,把个伤病营弄得跟住客的正店一样。现在看看,还真是没说错。玉昆,你把营房做成这样,到底能收治多少人?”   “这是要按病榻多少还有合格的医生护工数量来算的。现在秦州疗养院中总计有两百四十张床位,而院中的医生和护工,大概能照顾三百到四百人。”   “也就是说,添加床位后,最多就能同时住进四百个伤病?”郭逵问着韩冈,“是不是少了点?”   韩冈向郭逵解说:“秦州城,包括城外附近五十里内寨堡的马步禁军、厢军,总计在两万上下。除非是爆发疫症,否则两万人中会病到卧床不起的,在同一时段怎么也不会超过两百人。”   “若是与西贼开战,打起来后,可就不止这么些了。”   “如果是胜仗的话,伤亡最多两成。除去阵亡的,真正需要住院治疗的也并不会太多。若是败仗,能逃回来的,也没几个需要住院。”韩冈说道,“以下官浅见,军中的每一个百人都,最好都有一两个了解急救之术的士兵。能在大战后能处理一下轻伤,帮重伤员止血,以便能送到后方拥有疗养院的城寨中医治。如此,当能少上不少枉死之人。”   郭逵沉吟了一下,“……说得倒是有理。但这些懂急救术的士卒哪里找。”   “从军中挑选聪明稳重的,送到疗养院中轮训就是了。急救术学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掌握,也不需要费多少心思,再让他们背几张能治头疼脑热的便宜方子,也同样不难。每月支俸加个一两成,当是会争着来做。”   “主意的确是不错。这样疗养院中的护工人手也不会缺了。”郭逵笑了笑,“但这些懂医术的士卒总得有个名目,不能跟普通的士兵混为一谈,但称呼他们为医生、郎中也不太合适。”   “不如叫卫生员吧。”韩冈脱口而出。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八)   王韶现在很忙。   忙得不可开交。   在一个一切都已上了正轨、已经正常运转了数百年的职位上任官,与白手起家、把一个衙门从无到有建立起来,这难度完全不同。   最直观的,就是胥吏的数量。在秦州州衙中奔走的胥吏人数,是官员数量的几十倍,多达三百,衙中几乎所有的庶务都是由他们完成。许多吏员都是父子传承,熟悉故事,贯通条令,公务到了他们手上一切都能做得妥妥当当,官员只需做好监督工作就足够了。   但古渭这边就不同,原本就是军寨。连书办、文员,都是吃着兵粮。衙前吏员的数量不是屈指可数,而是根本就是零。王韶奉旨设立缘边安抚司,就算把原来吃兵粮的文吏也统括进来,也是不敷使用——何况他们的编制属于古渭寨,而不是缘边安抚司。要不是新任寨主傅勍听话,王韶都没借口驱用他们——最后他想到的办法,就是从周围的千来户汉人弓箭手中招募。   做事的人少,能做事的人更少,这就是王韶所面临的现状。   偏偏王韶要头疼的不只是缘边安抚司的军事政事,管理屯田和市易都是需要大量人手去指挥。   屯田的工作,王韶很干脆地让给了高遵裕,让他手下的门客去头疼。而主管市易的人选早就确定,但元瓘能力毕竟不如韩冈。城寨外的榷场虽然早早地建立起来了,但王韶去看过几次,觉得里面乱糟糟的,没个应有的秩序。尤其是他从榷场回来后,顺道探望了几个来古渭养病的蕃部首酋,到了疗养院中转了一圈后,这样的感觉就更明显了。   刚刚把一个连九九口诀都背不好的应募文吏骂了下去,喝着凉茶,滋润着已经沙哑的喉咙,王韶越发地怀念起在秦州州衙中那群虽然总是少不了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但终究还是能做事的胥吏。   “也该找些门客来了。”王韶想着。在他还是机宜文字的时候,要养门客是浪费钱财。但现在他管着一个安抚司,若是没有些门客来帮着做事,光靠自己实在忙不过来。而且他在古渭,要把自家人安插进军中吃官饷,直接也比在秦州要容易。   王厚这时走进了厅中。王韶放下茶盏,问道:“韩家那边安顿好了?”   王厚点了点头,自家老子这两天火气见涨,让他说话声都轻了不少,“都已经住下了。孩儿遣了四个老兵去听候使唤,都是老实勤快有家室的。韩丈还让孩儿带话,要多谢爹爹关照。”   “韩玉昆说过他父亲精于农事,这事我已经跟高公绰提过了。明天……”王韶想了想,“还是后天。后天请他去高公绰那里,看看要开垦的荒地。韩家的那几顷田该从哪里划出来,任凭他挑选。”   “孩儿明白。”   “还有韩家的吃穿用度,你都要安排好,不要等他们自己去找人。”王韶继续叮嘱着。   王厚继续点头:“孩儿已经提前办好了,粮油肉蔬都让人送了上好新鲜的过去。韩家还有些不便携带的家当留在秦州没有带来,孩儿也早就安排了备用的。”   虽然已经从王舜臣那里听说了郭逵对韩冈的看重,父子两人在交谈时却绝口不提此事。韩家都搬到古渭了,两家也定了姻亲,韩冈的立场一般来说不可能轻易改变,并不是初来乍到的郭逵能动摇得了。   王厚倒是很佩服韩冈的魄力。官员上任最多带个妻妾儿女,把全家都搬到任上的很少见。此时官员调职很频繁得很,平均下来也就两年上下就得到另一处任官,带着全家老小奔走,其实是件很麻烦的事。就像王厚的继母和兄弟,都是被留在德安老家中,侍奉他的祖母,也就是王韶的亲娘。   “还算想得周全。”见儿子办事妥当,王韶口气松了一点,“跟韩家说,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提,自家人不需要客气。”   “孩儿知道了。”王厚应声后,等了一下,见王韶没有其他话吩咐。便又说道:“孩儿还有一件事要禀报大人。玉昆的表弟冯从义,现今在元瓘那里做得也挺卖力的,这几天,已经听说他已经联络上青唐部,就是……”   王韶打断了儿子的话:“此事韩玉昆已经跟为父说过了。不是要借钱嘛,他要借就让他借,不要超过千贯就成。但利息不能少,而且年底前至少要把半年的利息偿清。一切照规矩来,为父不会为他徇私。”   “孩儿会转告给冯从义的。”   王厚答得痛快,让王韶有些不放心起来,“冯从义年纪轻,见识少。这世上又是人心险恶,保不准就会被人骗了。我不便叮嘱他,你去与他说,凡事多于元瓘、黄察商量,不要妄信他人。”   王厚忙点头答应了。若是韩冈不在古渭的时候,让冯从义给人骗了,他们也不好见韩冈,“不过大人也无须担心,冯从义找的人是俞龙珂和瞎药担保的,谅他们也不敢诓骗玉昆的表弟。”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新开辟的榷场,古渭的官员自然都在此有份买卖。王韶的那份在元瓘处,韩冈则是找了冯从义,高遵裕也有自己的代理人,也就是王韶说的黄察。三人都不是清正古板之辈,既然占着这个位置,在为朝廷卖命之余,从中分润一部分利益,没人会觉得不对。只要不犯国法,自己不明着出头做买卖,谁也不能藉此说事。   说完韩家的事,王厚一句闲话也不说地就出去了。韩冈不在,他身上的大小事务等于凭空增添一倍,跟王韶一样忙得脚不沾地。   王韶继续处理他好像永远也忙不完的公务,过了一阵子,高遵裕找了过来。王韶放下手中笔,又与他说起公事来。   屯田的事虽然王韶说是全权委托给他,但高遵裕却不能不与王韶商议。而王韶手头上的重要事务,也得通报给高遵裕这个安抚司同管勾。不然时间长了,两人之间必生嫌隙。   两人互相交流了一阵各自手上的公事。高遵裕突然提起新任古渭寨主傅勍,“傅勍自从当了知寨后,做事勤勤恳恳,不辞辛劳,也不见他再酗酒,韩玉昆这个人选推荐得确不错,挑他接刘昌祚的任是挑对了……只是刘昌祚留下另一个职位——西路都巡检——却得商量出个对策。傅勍官位太低当不了,也不能让这个位子空着,不然总会被人惦记着。”   “可实在没人啊……”王韶在秦州虽有几年时间,但一直被压制,难以结交将领,在秦州军中也没个体己可信、够资格担任西路都巡检的武将。   王韶本来听了韩冈的建议,想让傅勍兼任西路都巡检一职。但给朝廷否决了,宁可空缺也不让他暂代——比起当初有资格直登朝堂的刘昌祚,傅勍的本官实在太低,即便让他暂代其职,冠一个“权发遣”的名目,也是不够资格。王舜臣现在倒是勉强够资格,“但他的资历实在太浅了。”王韶暗自叹着气。凭他个毛头小子,压不住手下的骄兵。   “我倒有个人选。”高遵裕突然道,“不知子纯意下如何?”   王韶略一犹豫,问道:“……是谁?”   “苗授。”   王韶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德顺军的苗授之【苗授字】?!”   “庆历元昊造反,苗授之父苗京死守麟州城,殁于王事,便因荫补而得官。他又是胡翼之【胡瑗】的学生,曾在国子监就学,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高遵裕说得王韶都知道,“可苗授的本官已是供备库副使,在德顺军作着兵马都监,秦州西路都巡检怕是安不下他。”   供备库副使是诸司官,从七品。犹在大使臣之上,比当初守的刘昌祚还要高上一等。向宝的本官皇城使也属于诸司官,不过是最高一级,供备库副使则是最低一级。一般来说,到了诸司官之后,就能统帅一州或是一军的军务。   “秦州是下府,而德顺军则仅仅是军,级别差得这么多,德顺军的都监也只比秦州西路都巡检高出一线而已。再加上又是驻扎在古渭,不愁没有军功,苗授岂有不愿之理?”   高遵裕说的一切,王韶当然知道,而且他更清楚,以眼下拓边河湟的热度,就连刘昌祚都不会介意高职低配,放弃秦凤路兵马都监一职,回来做个西路都巡。不为别的,只为军功。   王韶想要一个亲信来统率缘边安抚司的军队,但他手上实在没人。出色的将领王韶知道不少,可眼下能保证在他手下俯首帖耳的却找不出一个。要是找来个跟自己不对盘的对头来,岂不是让李师中他们笑掉大牙。   王韶不得不感叹,比起在军中的底蕴,他这个江西进士终究比不上三代将门的高遵裕——高遵裕会推荐苗授,便是因为他父亲高继宣就是当年领军援救麟州的主帅。苗京的功绩还是高继宣报上去的,苗授得到荫补,也得承高家的一份人情。   王韶权衡了半天,最后终于点头。这个位子给高遵裕的人,总比给别人要好,“我这就给秦州发文,请郭太尉把苗授之调来古渭。”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九)   在王韶手上占了个便宜,高遵裕也不把心中的得意亮出来。温言道:“苗授为人胆识过人,又读过书,不是那些粗鄙不文的庸夫可比,子纯你见了他后必然喜欢。”   王韶也没有多少失意的感觉。他前面会犹豫,是因为高遵裕在今次的封赏中,得以晋为秦凤路钤辖——也就是说现在秦凤路上有三名钤辖,比起正常的情况要多上一名——如果都巡一职再给高遵裕的人抓到手上,缘边安抚司的兵权等于就是被他控制了。   不过毕竟高遵裕现在还是自己人,而王韶也自信他还是能控制得住场面,笑道:“即是胡翼之的弟子,想来是不会差的。”   安定先生胡瑗,与徂徕先生石介、泰山先生孙复并称于世。著作等身,是前朝有名的贤者大儒,更是时所公认的“真先生”。曾统管国子监,为一代学宗。   虽然胡瑗时运不佳,没能考上一个进士。但他凭着对儒家经典的阐发,为周易、论语、春秋做注疏,又有《武学规矩》传世。他在苏州湖州教书育人,名声日振,前来投奔他门下的士子数不胜数,就连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佑、范纯仁亦是出自他们下。   最终他在四十四岁的时候,被范仲淹举荐入朝,一出仕便得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虽然是从九品,但却是个京官。   胡瑗在苏湖两地办学,将学生分为经义、治事两斋,对弟子因材施教。治事斋的弟子,学习诸经要义,而治事斋下,又分为治民、讲武、堰水、历算诸科,斋中弟子都是主选其中一科,再辅修另外一科,学成后便是经世济用的人才。“明达体用”这四个字的座右铭,在胡瑗的学校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胡瑗的弟子“皆循循雅饬”,“衣冠容止,往往相类”,苗授当是治事斋讲武科出来的学生,王韶希望他能不辱其师之名。   两人把西路都巡检的推荐定下,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午时。普通百姓是一日两餐,午时对他们来说并不是饭点,但王韶、高遵裕都是高官显贵,却都是一日三顿少不了的。   “王惟新。”王韶提声叫着门外亲卫的名字。   一名二十上下的黑瘦汉子立刻走了进来。王惟新是王韶新近从他的随扈中刚刚提拔起来的亲卫,在王韶原来的几个亲卫各自为官的时候,不得不重新又找人来统领他身边的随扈。虽然王惟新武艺算不得高明,但为人认真朴实,对命令从不打折扣,这是王韶抬举他的主因。   可他不是听到王韶的声音才进来,而是进厅来禀报的,“安抚,钤辖,张香儿求见。”   “让他进来。”   王惟新领命出去唤纳芝临占部的族长进来,王韶则转头对高遵裕苦笑,“都是自找啊,世人都说当官好,看到我这模样,不知他们还会不会这么想。”   “忙过这一阵就好了,最多再一个月……”   高遵裕正说着,张香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王安抚,高钤辖,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今天西面有消息传来了,康遵星罗结要起兵了!”   “是星罗结部的康遵星罗结?!”高遵裕惊问道。   “是!是!”张香儿直点着头,偷眼上望,只见高遵裕面有讶色,但王韶却没什么反应,深沉的眼神罩着自己,让张香儿心底有些发寒。   王韶是在猜着张香儿的慌张模样到底有几分是真。在这个看似胆小如鼠的族长带领下,纳芝临占部历经两次战事,在附宋七部中吃得亏最小,占得便宜最大,如今七部合一,尽数归于纳芝临占。张香儿手上的实力,甚至已经超过了战前,在青渭一带,跟俞龙珂、瞎药鼎足而三。   而且在今次李宪带来的封赏中,他也是跟青唐部的两兄弟一起,得到了蕃部巡检一职,占尽了便宜。这样的人物,却是遇事一惊一乍,王韶怎么想都觉得张香儿的狼狈和怯弱,至少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高遵裕却没想那么多,只催着张香儿让他把事情的详细快点说出来。   “小人也没听到多少,就是从西面传来消息说,康遵星罗结如今受了木征的支持,正在联络当初跟随董裕的各家部族,说是渭源堡扩建后,朝廷就会拿他们祭旗,要先下手为强!”   张香儿的话,王韶只信一半。但康遵星罗结投靠木征,联络诸部的消息应该不会有假。   虽然董裕死了,结吴叱腊也被砍了脑袋,但当初与董裕一齐来攻打附宋七部的星罗结部却依然逍遥。当日,俞龙珂和瞎药兵少,只能盯着董裕本部打。却放跑了康遵星罗结。让他带着战利品轻轻松松地回到了族中。   从康遵星罗结在古渭之战中的作为上看,他也是条会看风色的狐狸。不过他的部族就在渭源堡不远处,一旦渭源堡增筑,星罗结部就要直面朝廷官军。以他在古渭之战中结下的仇怨,也难怪他要投靠木征,来抵抗朝廷。   高遵裕摇头叹气,:“渭水边的尸首还没被乌鸦吃光呢,想不到又有不怕死的来了。”   ……   李德新陪着韩冈在各间病房中巡视着。每一间病房过去都是一栋营房。几天过去了,秦州内外的军中伤病,都已经转移了过来,人数有百多人。送来的伤病员按照病症不同,被分派到不同的病房中。   这些伤病看到韩冈,只要能起身的,便是纷纷起来向韩冈行礼,有的甚至是跪下来叩拜。韩冈看这架势,再看他们脸上的虔诚,心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他药王弟子的身份在民间当真是被坐实了。   被人当着庙里土木偶像拜着,韩冈只觉得麻烦,绕了一圈后就匆匆回去了。不过回去之前,还找了仇一闻商量了一下,如何用最短的时间培养出合格的军中急救人才。   ——郭逵已经同意了韩冈建议。打算在秦州军中选拔卫生员,不过因为郭逵听着不顺耳,却把名字改了,改称医工。在郭逵报请朝廷批准的奏文中,声明要在每一个百人都,都置拯危急医工一员,专司战地急救,俸禄比照队正。   郭逵在巡视疗养院的第二天,便上书朝中。不论是秦州疗养院上,还是在随军医工之事上,他比韩冈都显得还要急切。这绝对不会是拉拢韩冈的手段,以郭逵的身份,真要拉拢人,绝不至于做到这般地步。   只是郭逵的目的虽然不是为了拉拢韩冈,却不代表他没有一石二鸟的想法。他做的事,都是对韩冈的支持,确信韩冈会对此感激万分。   不过韩冈见到郭逵时,却向他辞行:“秦州事已毕,疗养院中下官已经安排好了,有仇一闻主管,李德新辅佐,院中诸事可保无忧。古渭那边的事下官已经耽搁了太久了,不便再拖延,过两天下官就想去古渭。”   韩冈在渐渐变得冰冷起来的眼神中,保持着谦虚恭谨的微笑。而他将郭逵的好意三番两次的拒绝,对于可能招致的愤怒,韩冈早有了心理准备。拒绝上位者的好意,带来的可不是洒脱一笑,往往就是毫不留情的打压,正所谓敬酒不吃吃罚酒。   郭逵如冰刀一般的视线渐渐缓和下来,在他脸上已经看不到半点怒气。他微笑着:“该去的,当以公事为重……不知玉昆你什么时候回来?你是管勾秦凤路伤病事,路中有五州一军,寨堡数百,可不止是秦州一地。”   韩冈明白郭逵已经有了让他无暇在古渭寨久留的想法,只是他自有主张,“有秦州、甘谷、古渭三个样板在,各地依样画葫芦即可……只是这事还要劳烦太尉说上一句。”   “本帅说一句就够了吗?”   “秦州有太尉坐镇,是秦州上下的福气……非太尉威名,不足以震慑众军。”韩冈说着最后一句,声音有点意味深长,似有隐义。郭逵听了,脸色渐渐有了变化。   “大哥儿,你怎么看?”韩冈离开后,郭逵问着自己儿子对韩冈的看法。   郭忠孝道:“韩冈为朝廷效力,非与大人为敌。合则来,不合则去,没有大不了的。”   郭逵暗叹着,自家的儿子是有些书呆子气,在程颢程颐那里都学傻了。不过话说回来,儿子性格宽厚,总比因睚眦之怨便记恨一辈子的小人要强。   郭逵也没心思跟韩冈过不去,韩冈的话儿子听不出来,但他是听得分明,道:“托硕、古渭两役,皆是蕃人出力厮杀,王韶即未厮杀阵上,又未运筹帷幄,不过是说动了蕃部,让他们出战,自己在城中等结果罢了。但木征不同,手绾十万大军,光靠蕃人根本无力与其拮抗,不出动官军是不可能的。王韶要掌着他的缘边安抚司,就由他去好了。但河州不可能不打,只要动手,这统领全军的帅位,可不是区区一个缘边安抚司能接得下来。”   “大人意思是?”   “战事展开的越大,为父领军的机会就越大。若是一次出动个三五万兵,除了为父,谁能镇压得住?我也是盼着王韶能在古渭早日功成,打好根基……”停了一下,他叹道:“韩玉昆可真是个聪明人!” 第二十章 心念不改意难平(十)   从郭逵那里出来,韩冈就有些后悔,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过于隐晦了一点。要是郭逵没听明白,把他的话当成是敷衍,就有些让人头痛了。只是再一想,郭逵好歹在官场中沉浮多年,不会如此迟钝。   韩冈并不是想要弃王韶投郭逵,但他还是希望能由久负盛名的宿将来主持河湟开边的战事。河湟开边虽然是以招抚为主,但最终还是少不了一战。为了能让这一战的胜率增加一点,选择能力更强的将帅,也是理所当然。   王韶不是名将,而郭逵是。王韶有着战功,在军事上也有才华,但他的经验和威望远远比不上郭逵。在面临大战的时候,郭逵只要亮个相就能振奋起来的士气,王韶就要长篇大论,跟将领们一个个面谈才能做到——而且还不一定。在遭逢危局的时候,郭逵能让军心坚韧如山岳,而王韶不拿起屠刀,就无法将浮动的军心镇压住。   如果郭逵跟王韶水火不容,如李、窦之辈把韩冈当作攻击的对象,韩冈当然会设法反击。但郭逵却是向他表示善意,有着重用于他的想法,那韩冈还有什么理由要跟郭逵为敌?可是他再怎么想,以郭逵和王韶的性格,最终冲突起来的几率至少都会在八成以上。   难道还要帮着王韶把郭逵赶走,就像李、窦、向三人那样?同样的情况一次次的重复,朝廷上对王韶的肯定会产生看法,而韩冈自己想想都觉得烦。   韩冈穿过庭院,心中还在想着怎么才能调和王韶和郭逵之间的关系。一抬头,却惊觉州衙大院中,捧着大叠大叠的卷册的小吏比平日多了数倍。韩冈挥了挥手,示意迎面过来的那些抱着大摞卷册的小吏直接过去,用不着行礼。   “又到了要忙的时候了。”就在韩冈还是做着勾当公事的时候,他手下的胥吏就已经在叹着了。   每隔三年,一到八月,秦州……确切地说,是全国各地的州衙县衙还有路份监司就会一下忙碌起来。并不是因为到了征税的时节,夏税在六月,而秋税在十月,而是为了三年一更造五等丁产簿。   五等丁产簿记载了户中人丁和家产数额。而家产数额确定了户等,而从一等到五等的户等,则决定了赋税数额。   今年正好是时隔三年的重新划定民户户等的日子。为了确定接下来三年税收数目的,县中的胥吏要下到乡里,与乡中里正、书手一起,丈量土地,点验家财,然后确定户等。   把这些数据搜集起来后,就一式四份的重新造册,一份县中自留,一份送到州中,剩下的两份则分别送入路中监司和京城的三司衙门。这一套流程,从八月开始,一直要持续到年终,中间还穿插了秋税,每一个吏员都是少有能喘气的时候。   韩冈突然发现,自己方才好像耽误了郭逵的工作。郭太尉不仅是秦凤经略,同时也是秦州知州。他的任务并不局限于军事,同时包括了政事、民事。   重造簿册,对亲民官来说,是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千年前,萧何随军入咸阳,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了咸阳城中的户籍簿册。而如今边境蕃人纳土归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编定户籍,并呈交朝廷。   虽然韩冈并不知道三年前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他确信,今年的州衙县衙,将会格外的繁忙。   朝廷新近颁布了免役法,改变了延续千年的徭役制度,变差役为雇役。各家各户只要交上了免役钱,就可以免除原本会弄得倾家荡产的差役。而旧有的衙前、工役、苦力等徭役,便由各级衙门使用征收到的免役钱,通过雇佣人力来完成。   为了准确地统计出各家各户需要缴纳的免役钱,重造五等丁产簿便是不可缺少的关键一环。   同时随着免役法的实行,重禄法也跟着公开。各路胥吏将在今后三年内,逐渐开始由官府来发给俸禄。原本的胥吏从编制上说,属于长名衙前,是服役之身。就跟其他服徭役的百姓一样,都是自备钱粮,他们的吃穿用度,官府根本不予理会。   如果胥吏不盘剥百姓,那唯一的结果就是坐吃山空,把家产折耗干净。而等吏员们有了俸禄,朝廷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严肃吏治,制止他们再向百姓出手。虽然这是能算是良好的理想,但终究还是会有一点改善。即便是一丁点,只要能比过去好就行了。   前几天听说了重禄法的公布,以区区一个选人的身份,却能影响到朝廷策令,韩冈当时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指点江山的痛快。当初他给王安石的几条建议,看起来真的是一步步地在施行。   走出州衙,李小六牵着马迎上来,而同在门外的还有一队骑兵。作为缘边安抚使司机宜,韩冈跟当初的王韶一样,有了一队亲兵护卫。   “机宜,可是要去古渭?”李小六把缰绳交给韩冈,出言问道。   “当然!”韩冈双手一搭马背,转眼就骑在了马背上。他方才就是向郭逵辞行,想说的话即已送到,接下来就是离开秦州,赶往古渭。“你们准备好了没有?”他回头问着李小六和一众亲卫。   亲卫们跟着一起上马,在马背上一抱拳:“还请机宜下令。”   韩冈正要动身,李信从州衙中疾步赶了出来,叫道:“三哥,等等!”   韩冈一见,不得不重又翻身下马,“不知表哥有何事?是不是要小弟带话去古渭?”   李信摇了摇头,喘了口气,把气匀了,便对韩冈道:“是钤辖让我带话给三哥你。”   “钤辖说了什么?有何要事?”韩冈虽是在问,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李信对韩冈道,“钤辖倒是没什么要事。只是要三哥你去古渭时,顺便带话给渭源堡的王君万,让王君万尽心做事,他家中钤辖自会遣人照看,无需担心。”   韩冈点头:“小弟会给王堡主把话带去的。”   “没了!”李信顿了一下,忽而又道,“对了,今天早间,钤辖还提起三哥儿你当初拒绝了他的举荐,而接了王安抚荐书的事。赞三哥你有眼光,会选人。”   “那老家伙还在为当初的事耿耿于怀?”韩冈有些不快,随即他便醒悟,这是张守约在提醒……甚至不能叫提醒,而是明着在开骂了。   韩冈当时在张守约和王韶的两份荐书中挑挑拣拣,并没有多少关系。但如今他已经受过了王韶的恩惠,再投往郭逵,名声肯定要完蛋。   韩冈看得出李信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否则也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提醒韩冈别走错路。   “请表哥转告钤辖,韩冈多谢他提点。”   韩冈现在只恨自己对历史了解得太少了,若是知道河湟开边成功与否,如果成功又是由谁人主持,他现在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不像现在,韩冈只觉得他想在郭逵和王韶之间找平衡,等于是挑着千斤的担子走在只有半尺宽的独木桥上,一个不稳,便会落到桥下跟流到龙门处的黄河一样湍急汹涌的河水中。   但这副担子,至少在眼下,他还是准备挑下去的——这是他所能确认的,实现他最终目标的成功率最高的一个方案。   河湟开边,早在开国之初就吸引了无数文武英才为此划策定计。曹玮,范祥,张载,甚至向宝,皆有光复汉唐旧地之志,只是由于内敛自守的国策,始终无法施行。如今因为励精图治的新帝登基,王韶的平戎一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有志于此的文臣武臣,便渐渐云集而来。   王韶、高遵裕、郭逵,他们哪个没有开疆拓土的念头?不过王韶有王韶的目标,高遵裕有高遵裕的目标,郭逵也有他的想法,而韩冈同样有着自己的目标和期许。大方向或许相近,但选择的道路和手段,以及最终的目的地却无一雷同。   不同于王韶写在平戎策上,为朝廷并吞河湟,收复吐蕃,剑指西夏的初衷。在河湟之事上博取到足够的军功,为日后能在官场上不断前进打下坚实的基础,这一很现实的目标,才是韩冈的追求。   他目前最大的期望,便是河湟开边能在熙宁五年之前能有个阶段性的成果——因为熙宁五年的下半年,就是癸丑科进士试的地方解试时间。如果不能在解试中,取得一个贡生的身份,便无缘参加三年后的科举。   为了能在官场中走得更远,韩冈迫切需要一个进士身份。虽然进士头衔可以由天子赐下,但由此荣幸的,几乎都是出自宰执之家,且早有文名的子弟,就连孙复、胡瑗这样名儒都没能得赐。韩冈想要混进去,其难度比起科举还要高上十倍百倍。   而熙宁六年进士科考试科目的更改已经确定,从诗赋改为经义策问,这番变动,对于在诗赋上浸淫已久的才子们是个灾难,但对于韩冈这样放弃了诗赋,而把经义背的滚瓜烂熟的读书人,却是个天大的喜讯。   在科举考试的转型期,文采飞扬的才子会因此而在科场中折戟沉沙,而对于有所准备的士人,金榜题名的机会却大大增加。   韩冈早已有所准备,他很清楚熙宁六年癸丑科的举试,是他得到进士出身的唯一机会。一旦拖到熙宁九年,当那些刻苦攻读的才子们适应了新的考题,总有事情分心的韩冈不可能与他们相争。   “还有两年。”别过了李信,骑在马上,韩冈轻声自语。   要想赶上熙宁六年的科举,和熙宁五年下半年的解试,就必须在两年中击败木征,夺取河州。一旦拿下河州,控制了洮河流域,盘踞在青唐王城中的董毡,就不得不顺服朝廷。而亲身参与其事的韩冈,只要再有一个进士头衔,他的前途将会是一片坦途。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时至(一)   朝会之后,便是崇政殿中天子加上宰执重臣们的议事。而议事结束后,王安石照例被留了下来。不过没有留在崇政殿,君臣两人一起往着武英殿去了。   赵顼最近心情很好,行动如风,神采焕发。陕西连番大捷给他的兴奋还没过去,宫中又紧跟着给了他新的惊喜。虽然向皇后那里自长女延禧早夭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但昨日有两名嫔妃却一齐传了喜信。消息传出来,今天朝堂上,便是一片恭贺天子的声音。   子嗣艰难是赵氏天子的通病,从真宗时起,皇子的数量就从没超过三个——真宗一个独苗,仁宗一个都没有——尽管赵顼真正的祖父和曾祖父皆是以多子而著称,生下的儿子都是两位数,但过继给仁宗的英宗也只生了三人。   而赵顼继承皇位后,已经三年多了,好不容易生了两个儿子,却全都夭折,向皇后生的女儿同样夭折,让赵顼对已经有了儿女的二弟甚是羡慕。不过如今宫中又有喜信,赵顼正日盼夜盼几个月后他的子女能安然出世。   而朝堂上,尽管反对变法的声音依然激烈,但随着在御榻上坐得时间越来越长,他已经能对无稽的党争之词做到充耳不闻。再不会因为几个臣子跳出来指着变法一阵乱骂,就坏了一天的心情。   文彦博今天上朝时中气十足,指着免役法骂了一个时辰没停口。不过等到章惇把司马光、吴充前两年对旧时差役法的评价拿出来后,文彦博虽然还在骂,但气焰却被压下去了许多。   虽然赵顼也不喜文彦博对新法事事反对,但凡王安石的主张也没一处赞成。但在司马光、吕公弼、吕公著接连出外的情况下,赵顼却必须留一个反对的声音在朝堂上。   异论相搅,是宋室天子控制朝局的家传法宝。文彦博在朝中一日,反变法的声音虽然低弱,但毕竟还有着主心骨,但若是文彦博再去职,朝堂上的反变法派肯定是树倒猢狲散。只剩变法派一家,赵顼亦难自安。   其实免役法的出台有些仓促,若是依照王安石一开始上报给他的规划,这一法案应该是再经过一年的体量,到明年下半年时机成熟后才开始推行。但为卑官加俸并给胥吏俸禄的计划不知怎么流传了出去,却不得不将之提前。   因为事发仓促,颁布的条令中有不少缺憾,文彦博抓住其中的几点加以攻击,便是闹了一个上午。也就是因为文彦博闹腾得太厉害,赵顼留王安石下来商议军务,却没有把文彦博一起留下。   王安石跟着赵顼,君臣二人一路走到武英殿。摆在偏殿正中的沙盘不再是前些日子的秦州山川,而是以横山为主轴,囊括了鄜延、河东山川地理的沙盘。沙盘之上山峦起伏,无定河和黄河穿山而过,条条支流清晰可辨。   不过当王安石在殿中见到了一名武将,就再没去在意沙盘的事,“燕达?”   前日在绥德城立下大功的西军将领正在沙盘边跪着。燕达现在已经是鄜延都监,但因为他是郭逵被提拔起来,跟种谔不合,在韩绛面前也不受待见。今次他上京诣阙,也是被韩绛打发出来的。   “平身。”赵顼出声示意燕达和殿中的内侍都站起来。   燕达年纪在四十上下,身材雄伟,挺身而立有之态。不过容貌丑陋,面如锅底,虬髯蜷曲,略显细小的双眼寒芒隐生,瞪起来仿佛就要吃人,如同古之恶来,让殿中内侍也不敢正眼看他。   不过燕达的性格完全没有半点外表上的暴躁刚戾,相反的,却是以带兵宽厚著称。他前日面圣时,赵顼问他带兵当以何者为先,他的回答是“爱”。赵顼诧异地问道爱怎么能超过威,燕达则道,“威非不用,要以爱为先耳。”   这番话让赵顼听了赞赏不已。若天下统军的臣子都这么想这么做,也不会时不时地就有兵变了。李复圭在庆州,恣意威福,苛待众军,连钤辖都监都是想杀就杀。读了多少年的书,连个武夫都比不上,真该让已经被贬到外地的他来听一听。   大宋天子走到沙盘边,王安石跟在后面走上去。燕达见状,躬身退后了两步,不敢居于王安石的身前。   赵顼双手扶着沙盘边框,眼睛盯着无定河,沿着河道从无定河与黄河的交汇处一直向上看去,越过绥德城,停在了横山的北麓。这里插着一面小旗,白色的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写了两个字——罗兀。   “韩绛奏请进筑罗兀,并言其地有十利三胜。据有此地,横山便稳入我手。不知燕达你对韩绛的说法如何看?”   罗兀城的城址与绥德城一样,同样位于无定河畔。不过比起犹在横山南麓的绥德城,罗兀城是一下向北跃进了近六十里,距离西夏东南重镇银州,则只有十里之遥。   这是个很冒险的计划,西夏的反扑将会比绥德筑城时更为激烈,很可能要面对十万以上的敌军——不再是号称,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数。   可一旦计划成功,大宋便能完全控制横山地区。西夏倚之为屏藩的横山蕃部,以及由祥佑、左厢神勇两大军司共同坚守的东南防线,将彻底崩溃。横山一失,同在无定河畔的银州、夏州将不复西夏所有,而被党项人视为生命的青白盐池,也将落入宋人之手。   西夏国的两个核心地域,一为兴灵,一为银夏。兴庆府和灵州是西夏的中心,位于黄河之畔,处于荒漠之中,有七百里瀚海阻隔,兵力难及。而由银、盐、宥、洪、夏几州合称的银夏地区,就位于横山北麓。银夏诸州向兴庆府提供西夏一半以上的财税,以及超过三成的兵员,失横山,则西夏不保,若能控制银夏,西贼覆亡可期。   立一城而夺西贼半壁江山,赵顼心动了,王安石也同样心动。燕达在天子面前,也是如此说道,“罗兀若能守住,横山必定。横山一定,西贼便不足为虑。我越瀚海攻兴灵,转运劳苦,粮秣难以为继。而铁鹞子、步跋子没了横山蕃人支援,越瀚海来攻,同样会困于粮草。且失了横山,只靠兴灵一带的出产,并不足以供养西贼的十万大军,到时候,党项人也只有向朝廷乞降一条路可走。”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罗兀城能守住。燕达不好在天子面前说韩绛不是,只能用此曲言。王安石轻轻颔首,燕达也算是心思细腻了。   他问道:“光是一个罗兀城不知能不能守住西贼的攻打?罗兀孤悬在外,若是贼军突至,绥德城缓急间却是难以及时救援。”   单一的城寨即便再坚固,也不过是个点,在城池附近必须修造可以相互支援的堡垒,才能构筑起一条稳固的防线。孤城难守,只要稍稍了解军事,就能知道这一点。   宋人自仁宗时起,不惜国力的在宋夏交界处大规模的修造堡垒,连成了两千余里的防线。每一处关键性的战略要地,其周围不论哪个方向,无不是十里、二十里内便是一处寨堡,城寨群互相交通勾连,组成一个完整的防御体系。   比如秦州的甘谷城,其左近,就有吹藏、大甘、陇诺三堡护翼,而最近开始驻守甘谷的秦凤都监刘昌祚,又向朝中申请向北修建尖竿、陇阳二堡。这几座堡垒都是在开始修筑甘谷城时就有了规划的。   “罗兀城虽然孤悬,但只要力保连接绥德的道路不失,西贼必然劳而无功。且其地向东五十里,便是河东地界,若是西贼来攻罗兀,河东便可出兵救援。”燕达停了一下,沉声道:“要稳守罗兀,须得陕西河东同时出力!”   赵顼沉吟良久,方说道:“……你先下去吧!”   燕达叩拜了之后,退出了武英殿。神色坦然,并没有因为天子突然命他退下而慌乱失措。   赵顼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沙盘上的黄河东侧的一片山地,缓缓低吟:“河东……”   王安石提声道出了赵顼心中的犹豫:“若如燕达所言,当加授韩绛河东宣抚一职。”   韩绛以执政之身出掌陕西宣抚。临机有自由处断之权,而且朝廷已经赐了他空头宣扎两百道,填上姓名年甲就可以给人封官。这是为了方便他指挥军中,招揽横山蕃部。如果把河东划到他手上,当然得给他同样的权力——至于另外派人宣抚河东,只会添乱,达不到护翼罗兀外围的初衷,赵顼和王安石想都不会去想。   赵顼叹了口气:“不过要想兼任陕西、河东两路宣抚,光是一个执政资格却是不够。”   而且赵顼还担心着韩绛本无军功,素不知兵,为陕西宣抚已经有些怨声,若为遽为两路宣抚,他怕是要杀掉一批河东将领来立威以固权威。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当然要严加处置,但赵顼怕闹出乱子来,反会耽误正事。   “那请陛下加韩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宰相之尊领河东陕西两路军事,当能如臂使指。”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时至(二)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中书门下三品,这些官称名目,都是代表着宰相的职位。王安石自己都还不是宰相,却毫不犹豫地把位置推了韩绛。   赵顼吃了一惊,回头看着王安石,却见他神色恬淡,当是言出由衷。赵顼犹豫了一阵,最后摇头:“……且再等等。等过两个月后再提此事不迟。”   王安石为人无私,毫不犹豫地推荐韩绛为相,但赵顼却不能不在意王安石的身份。赵顼所依仗这位重臣,在去年富弼离职后就可以升任宰相。但他却把机会让给了陈升之。   不爱名位是德行高致,值得颂扬。但王安石如今是以参政之位来主持国政,名不正言不顺,赵顼也希望能尽早把王安石提到宰相班列之中。   首相曾公亮已经因为李复圭的诗文以及御史们的弹劾,上书请辞宰相之位,申请出外。同时照惯例杜门不出,不再上朝,以示待罪之意。   赵顼并没有留下他的意思,只是曾公亮有定策辅主之功,赵顼为了不让人说他刻薄,还是照规矩慰留了两次,等中使从宫中到曾府,再来回个五六趟后,就可以批准其出外了。而曾公亮一走,王安石和韩绛便可晋升宰相,加上陈升之,昭文、史馆、集贤三相正好一个不缺。   有着这样的想法,在曾公亮正式离职之前,赵顼暂时就并不打算把宰相之位给韩绛。   而天子要把事情拖上一拖,王安石也无意反对。宰相为众臣之首,礼绝百僚,宣麻拜相绝不是张嘴就来这么简单,天子需要权衡的地方很多。只要能赶在罗兀城开始修造前决定下来,不耽误事,王安石不会催促。   赵顼再看了一眼无定河流域的沙盘,起步踱到了秦州的沙盘前。沙盘上有着一面面小旗和一个个木雕的兵人。   这是他最近最喜欢的一副沙盘,这段时间以来。他命王中正和李宪,把他们听到托硕、古渭两战的细节,在这副沙盘摆了又摆,重新推演了许多次。每次都让年轻的天子看得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指挥战事的是自己。   赵顼低头看了沙盘一阵,道:“郭逵到了秦州后,脾气好像改了不少。王韶和高遵裕举荐德顺军都监苗授为秦州西路都巡检,他也没反对……”   地方中层将领的调动,并不经过中书门下,走得是枢密院,王安石无从得知。听到赵顼的话,他有些惊讶:“军都监去做都巡检,枢府那边同意了?!”   赵顼摇了摇头。文彦博现在最恨的就是让他差点中了风的王韶。前些日子还为了是否设立缘边安抚司一事,在朝会上对出头提议的章惇冷嘲热讽,被殿中侍御史弹劾他君前失仪,最后也就罚了半个月的俸了事。   但凡有关秦州王韶的公案,文彦博鸡蛋里面都要挑出骨头,何况今次举荐又不合常理。事情直接在枢密院就被否决了,赵顼甚至能想象到文彦博兴奋地拿起笔,在奏折上写下几行极尽讽刺之能事的批语的场面——那份被否决的奏折现在就在崇政殿的御案上,写在上面的批语的确称得上尖酸刻薄。   不过,缘边安抚司的征辟虽然枢府给否决了,不代表赵顼不能把事情转圜回来。罗兀筑城在即,横山战事将开,韩绛这个陕西宣抚都是坐镇在延州,接下来的一年,陕西的资源全都得以鄜延前线为最优先的考量。   在无法给王韶更多的物质支援的情况下,赵顼能做的,就是满足他们在人事上的要求。但天子直接出面否决枢密院的批文并不合适,需要政事堂为此先提上一句。   王安石心领神会,但他并不了解苗授,不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不知苗授才具如何?”   “枢密院称以都监为巡检,非是优待功臣之道。”   枢密院虽是反对,但用词却进一步证明了苗授的才能和功绩。王安石相信王韶和枢密院不会同时看错人,“即是如此,臣明日便提一下此事。正好秦凤兵马副总管一职依然空悬未定,两件事可以一起说。”   “秦凤兵马副总管的人选,枢密院已经有了推荐。”   “是谁?”王安石问道。   赵顼低头看着沙盘,没有说话。   王安石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惊怒:“燕达?!他只是鄜延都监,这资序差得未免太远了!”   武臣任职统军,跟文官一样,都讲究着资序。正常的依照资序升迁,是“由正将而边守、州钤,由边守、州钤而边帅、路钤,由边帅、路钤而都钤、总管”。一路都监相当于边守一级,与一路副总管差了两个阶级。依照正常的升迁磨勘次序,就算朝中有人,没有十几年工夫,也根本爬不上去,若是无人,更是一辈子也别想指望。   秦凤都监张守约好不容易才升为钤辖,而燕达的资历远低于张守约,枢密院竟然要让他做副总管?!他的前任窦舜卿可是正任的观察使,而燕达连个遥郡都没有。   王安石觉得文彦博好像是疯了!他要怎么做才能让燕达把两堵高墙给跳过去?!   “权发遣。”赵顼轻轻吐出三个字来。   大宋立国之后,官僚社会已持续了百年,体系内官员的迁转调动都有规则可循。相应的资序对应着相应的差遣,一般来说不会有所差池,不过高职低就和低职高就却也常见,但职和位的差距通常不会超过一级。而要区分这三种情况,只要看一下加在差遣前的前缀就可以明了。   高职低就为“判”,平级的称为“知”,而以低超一阶任职则冠以“权”字。平级的“知”,事情而定,可以不加。如韩冈是管勾缘边安抚司机宜等事,而王厚跟他同职,但资序却低了一级,所以是权管勾。再比如现在在亳州任职的富弼,他是以前宰相的身份做亳州知州,所以他的差遣是判亳州,而不是知亳州。   资序差上两级情况也是有的,为了让年轻资浅的官员能早点担任要职,便会给他们一个“权发遣”的名头。燕达的资序并不足以让他担任秦凤兵马副总管这个职位,但变成权发遣秦州兵马副总管,却是勉强能够说得过去。   不过以文彦博为首的反变法一派,用来攻击王安石的几条罪状中,都少不了任用新进的这一条。因为属于变法派的官员,往往资历甚浅,就是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入官也不过十几年。为了把他们安排在主持变法的各个要职上,都不得不在职官前面加上“权发遣”的字样。   守旧因循的反变法派,一直都很反感年轻官员的超迁。一步登天的情况,让排了多少年队、等着按次序依次升官的老迈庸官愤恨不已。   而现在文彦博推荐燕达为秦凤副总管,日后他再想用“任用新进”四个字来攻击王安石,可是要被人一巴掌打回来的。王安石相信以文彦博的老谋深算,肯定不会看不到这一点。而他还这么做,可见这项任命,必然会给文彦博带来足够的利益。由此推断,可以被安排下来的燕达就很可疑了。   只是王安石看赵顼样子,却是很看好燕达:“燕达的才具是足够了,功劳也不缺。加一个权发遣的名头,秦凤副总管一职他也能充任了。”   燕达在绥德城,有着一日连破八堡,斩首数百度战绩。而在世人眼中,党项比起吐蕃来,还是要强上一筹。从斩首数上来看,王韶的托硕、古渭两战,要高于燕达在绥德城的战果。但朝堂上下,却是把燕达的功劳看得比王韶的两次战功都要重……而且是重的多。   而且燕达今次入觐诣阙,在奏对上,给赵顼留下极好的印象。韩绛要清理郭逵留下来的影响,他排挤燕达的心意,赵顼也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把这位才能卓异的将领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以期能够立下更大的功劳,赵顼的想法却在情理之中。   “就怕他功利心重,日后变得跟李师中、窦舜卿一样,只知道争权夺利。却不知道辛苦做事。”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赵顼不想再多谈此事,问道:“前日王韶上书,备言蕃人虔信佛法,如今结吴叱腊伏诛,剩下的蕃人和尚连金刚经都背不下来。正是安排大宋的僧人去蕃部传道授业、招抚蕃部的良机。”   “人选已经定了。就在昨夜才答应。”王安石并不隐瞒赵顼,“当初蕃僧结吴叱腊便靠着他的身份,游走各个家蕃部之中,甚至撺掇了董裕起兵攻打古渭。如今结吴叱腊已经成为了王舜臣的刀下冤魂,僧录司要透过拣选西使吐蕃的高僧大德,来说服各家同属于边地的蕃部。不过还有一僧人主动上门自荐,此人才学过人,精通医术,又浸淫佛法多年,舌辨无人能及。”   赵顼听了便欣喜地问道:“此人是何许人?”   “是京中有名的高僧——智缘。”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时至(三)   “权发遣秦凤路兵马副总管……看枢密院为郭太尉想得多周全?这个位置都敢随便给人。枢密院真是越来越不择手段了!”   “这事就不必再说了……燕逢辰【燕达字】都已经到了秦州城里,再提这事根本是多余。”   “郭太尉手下又多了一员大将,还能叫做多余?……也不知天子和王相公怎么会答应下来的,前任副总管可是观察使!”   “都总管若是不同兵事的文臣,那副总管必然要是能镇得住场面的名将、宿将或是老将。就像李经略和窦观察那样。但如今的都总管可是郭太尉,凭他他的身份,镇住陕西都够了,何况区区一个秦凤?有他在,副总管对秦凤来说,其实是可有可无。所以燕逢辰能升副总管……哎,处道你的那只靴子好像是没法儿穿了。”   “见鬼的靴子,泥水都浸进去了,看起来真是穿不得了……喂,你们还不快回去找双新的来,想让我光着脚回去吗……这些浑人就木头一样,不说出来就不会自己动的。”   “过段时间就好了。”   “希望如此。”   天阴着,空气中湿漉漉的。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渭水涨了许多,也变得越发的浑浊了起来,汹涌的流水如同闷雷,在河岸上响彻。   韩冈一边闲极无聊地跟王韶说着话,一边砰砰的用力跺了跺脚,就像要把脚下这条狭窄的田间小道跺坏一般。随着他的跺脚,黏在靴子上的黑泥,就从靴面和靴底上一块块地掉了下来。   位于渭水之滨的河滩上,有着一片面积广大、被火烧过的土地。原本长在这里的郁郁葱葱的荒草灌木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而连这两天的密雨,将原本风一吹就漫天黑灰的河滩荒地,浇成了烂泥塘。   韩冈就是刚刚从这块烂泥塘上走上来,高帮的牛皮官靴上,满是半干不干的草灰、黄泥和雨水混成的灰黑色的泥浆。   而在他身边,王厚则是坐在一张皮索遍成的小马扎上,左脚的靴子上跟韩冈一样都是泥浆,而右脚却是光着的。他方才从泥塘中拔出脚时,可能是靴子没穿好,一用力,脚倒出来了,鞋子却还在泥地里。   王厚跷着脚坐着,他的一个跟班帮他把靴子从泥地里拔出来,正在清理着上面的泥水。不过泥浆已经浸到了靴子里,一翻过来就有黄浊的泥水一条线般淌了出来,根本就不能穿了,而那跟班却傻乎乎地还在清理着。王厚看着不耐烦了,喝了一句,让他去找个干净的新鞋来。   跟班骑着马往古渭寨方向去了,王厚转过来继续跟韩冈说着:“倒是玉昆你这样分析也听多了,但再怎么合乎情理,还是让人不舒服……过两天,燕副总管就要到古渭来巡边了,玉昆你倒坐得安稳。”   “我当然安稳,燕逢辰跟郭太尉一样,都是被韩宣抚从鄜延踢出来的。天子看重他,是因为他有绥德大捷,有功于进筑横山。当然,估计天子也有着安抚郭太尉的想法——韩宣抚事情实在是做得太果决了一点。但若是他敢在河湟之事上有所干扰,看天子还会不会看重他?”   “文枢密待燕逢辰如此优厚,连跳两级的越次拔擢,不信他没有知遇之感。何况以燕达的官阶,竟然能坐上副总管之位,谁看了心里都不会痛快。”   “燕逢辰来做副总管,心中会不痛快的该是张钤辖和高钤辖,处道你生着哪门子的气?”   “……呵呵,这两天高公绰的脸色的确是难看。堂堂阁门通事舍人只为一个钤辖,而一个连遥郡都没有的东染院使却是做了副总管……还有张老钤辖,听说他也是跑到了水洛城去,看起来一两个月内不会回秦州了。”   如郭逵、窦舜卿那般拥有节度留后、观察使这等官阶的将领,被称为正任官,是军中最高位的统帅。但也有的武将,他们同样有着节度使、观察使或是刺史这样的官名,不过他们另外还有一个官阶,那么节度使、刺史的名头就只是虚衔,称之为遥郡官。   就像高遵裕,他是阁门通事舍人、绛州防御使。张守约,他是文思使、永州刺史。两人的本官分别是通事舍人和文思使,而防御使和刺史则是遥郡,与郭逵的节度留后、窦舜卿的观察使并非一类。   正任官虽然稀少,但遥郡也同样难得,多是入了横班才有资格,俗称美官,中层将领中能得到的寥寥无几,高遵裕因为他的身份,张守约因为他的资历,燕达便没有。而燕达的本官东染院使,无论跟张守约还是高遵裕比起来,也都是差得甚远。   所以看到燕达升任了秦凤路兵马副总管,高遵裕连日都跟有人借了他几万贯后就失踪似的阴沉着一张脸,而张守约也是找了个借口跑到水洛城,不想回秦州见着燕达生闷气。   “高钤辖若真的不喜欢看到燕达在他头上指手画脚也简单,早点想办法说服天子,把缘边安抚司改为古渭军或是古渭州就行了。”   “哪有玉昆你说的这么轻松。榷场刚起,屯田也才开始烧荒,要想改安抚司为军、为州,好歹要到明年有了出产之后,方才能让天子点头同意……这是不是玉昆你自己都说过的!”   “是吗,大概吧。”   雨势刚停就下地,王厚有着满肚子的话要抱怨。但离他和韩冈不远处,就是韩冈的父亲韩千六。在长辈面前,王厚也不好意思把怒气发泄出来,只能没话找话的迁怒到枢密院和文彦博头上。   韩千六也是刚从泥地中上来,他的脚踝处还有着泥浆的印子,但他现在穿着的一双多耳麻鞋上,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韩冈和王厚从没有下田的经验,而韩千六可是老于农事,当然知道下田时先把鞋子脱了,光着脚下去。   他望着眼前,整整三百五十亩刚刚经过烧荒后的河滩田,手上捏着一块黄黑交织的泥土,笑得心花怒放,全然没有韩冈和王厚的心浮气躁。这些都是分给韩家的田地,只要细心耕作,多施好肥,绝不会比韩家过去的三亩菜园差到哪里。   “三哥,厚哥。这可是真正的好田啊,”韩千六把手上的一捧烂泥展示给儿子和王厚,“一看就知道,从没损过地力,把种子撒下去,连肥都不用施的!”   前段时间,韩千六对王厚还是道一声王衙内,但等韩冈和王厚的表妹定了亲事后,称呼便很自然改了过来。   “爹爹说的是。”“韩丈说的是。”   韩冈和王厚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没有沾染到韩千六的半点兴奋。   这片田是韩千六早早就选定的,离着古渭寨只有三里多一点。在附近,沿着河滩还有上百顷荒地,韩千六都查看过了,只要开垦出来,就都是出产丰厚的上田,足以养起数百户的人家。听到韩千六的估算,王韶就准备在附近找块高地,开辟一处护田的军堡,以便让来屯田的弓箭手住进来——在蕃区屯垦,汉人们都是聚居在一处,住在专门设立的护田堡中。   自从选定了田地之后,这些天来,韩千六是天天都要出来看一看自家的产业。就算是下雨,也是要举着伞穿着蓑衣,确认一下河水不会淹到地里。   今天韩冈和王厚是为了来确定护田堡的位置,跟着韩千六一起出行。韩千六一到地头,一看到田便就忍不住下了地,而韩冈跟王厚确定了建堡的地址后,反身一看见老子下地了,这个做儿子的也便没有站在田垄上看热闹的道理,也不得不跟着下田。既然韩冈都往泥地走,王厚也同样不好意思站在田头上。最后两人都沾了一身的泥点,靴子也是给烂泥糊上了。   等到王厚的伴当不知从哪来找了双干净的木屐回来,韩冈便对韩千六道:“爹,还是回去吧。这地也飞不了,用不着天天来。”   韩冈并没有继承了韩千六对田宅的重视,在他眼里产业都是一样的,只分赚钱和亏本两种。自家的田地看了看就没多少兴趣了,这片田要想有收入,可是要到明年夏天!哪像冯从义,他在榷场中已经混得风生水起,做成了好几笔生意。只是他还不满意,说这只是在试水,最近正有想法去青唐部一趟,联络上俞龙珂和瞎药,好把生意做大了。   韩千六点了点头,再看了几眼,便也骑上了马。   骑在马上,还不时回头。这一片黑色的土地,到秋后播种前,都会保持现在的模样,但到了明年初夏,遍地金黄色的麦浪就会出现在土黄色的激流边。   韩冈回到了古渭寨中,和王厚一起,想把筑之事禀报给王韶和高遵裕。但他们一进正厅,先说话的反而是王韶:   “渭源那里有消息传回来了。跟木征勾连上的不是康遵星罗结,而是别羌星罗结……康遵一个月前病死了,他的弟弟别羌接了族长的位子,星罗结部现在是彻底地投靠了木征。” 第二十一章 山外望山待时至(四)   消息是去了渭源堡视察巡视的苗授传回来的。虽然是新官上任,但苗授做事比纳芝临占部的张香儿要靠谱得多,传回来的消息也更为准确。   星罗结部对韩冈来说并不陌生,渭源附近的大族。在董裕死后其势力大涨,如今只比青唐部略略逊色。   其族长康遵星罗结声名也同样响亮。他能在古渭之战中率部全身而退,虽然有着董裕这条大鱼吸引仇恨的因素在,但他一见中军遇伏便拔足狂奔,毫不拖延片刻的决断,也是很让人佩服的。而且董裕死后,他留下的部族势力,大部分是给木征收拢,而剩下的,则是归入了星罗结部的旗下。   但康遵也因为他参与了古渭之战,跟七部结下了死仇,无法倒戈向大宋一方。不过他同样并没有投靠木征,而是在古渭战事结束之后,保持了事实上的中立。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聪明的选择——只要避过一阵风头,再表现出一点恭顺,过个一年半载,王韶也就会向他伸出手来了。   以上是韩冈早前对康遵星罗结的猜测,前日听到他投向了木征,韩冈还惊讶了一番,不意康遵如此不智。现在听说星罗结部全面倒向木征的主事者,不是康遵而是新近上台的别羌星罗结,心中终于释然了。   只是他又立刻诧异起来,与七部结下仇怨的康遵已死,为何别羌还要改变在大宋和木征之间保持中立的策略?这对星罗结部又有什么好处?   在河湟地区,星罗结部算是大族,随时都能调动起两三千人。但在大宋面前,也不过是只蚂蚁而已。而且别羌又不像木征、董裕那般还有着吐蕃王家的血统,能对吐蕃众部有着足够的影响力。如果惹怒了大宋,起兵来攻打,没有一家会出力去帮助他——就是木征也不会。   “木征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韩冈百思难解,“别羌当真以为他只要不攻打城寨,我们就会允许他在白石山招兵买马?还是说他以为木征会去救他。”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木征是吐蕃赞普嫡系子孙,羌人一向畏服贵种,该不会是别羌忠于……”王厚的声音在王韶、高遵裕和韩冈的尖锐目光下越来越小,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忠?”   韩冈在王厚的尴尬中暗自冷笑。吐蕃人畏服贵种,指的是最底层的愚民。但凡能做到一族之长的,岂有一个善与之辈,又有哪个会被空洞的忠字迷惑住?他们最多也只会对延续数百年的吐蕃王家血统略表敬意,却绝不会为董毡、木征等唃厮罗的后代尽忠全节。木征、董毡若是没有他们手下的部族和军队,又有谁会去理会他们。   “别羌星罗结是如何盘算的,没必要去多想。”王韶不耐烦地说道,“关键还是决定究竟该如何处置别羌。”   对王韶的意见,高遵裕表示同意,“不论是剿还是抚,都比干看着他四处招兵买马跟朝廷作对要好,再拖下去,说不定又是一个董裕。”   “自来都是先礼后兵。先让人去做个说客,如果不成的话,再动刀兵不迟。”王厚从尴尬中恢复过来,说着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要进剿,以星罗结部的实力,出动的兵力不能少于三千。而以三千人计,出兵一个月,军费少说也要五万贯,粮草三万石,骡马千头,箭矢二十万,另外还需要动员同样数目的民夫……”韩冈掰着手指,给王韶、高遵裕算着开战的消耗。打仗最重要的就是钱粮充足,没钱没粮,就不要想着动刀兵。   而古渭缺的就是钱粮,“玉昆你觉得是要招抚喽?”高遵裕语气不快,他并不喜欢招抚,与一颗颗血淋淋的首级比起来,招抚得来的军功实在微不足道,“别羌可不是俞龙珂和瞎药,这等愚顽之辈,不杀一儆百,只会让人小看了官军。”   韩冈点头道:“钤辖说的是。别羌星罗结自接掌族长之位后,大肆招兵买马,四处散布谣言,并无一丝恭顺之心。观其行,正是个要顽抗到底的愚顽之辈。”   韩冈两头说话,高遵裕听着不耐:“玉昆你到底是何意,究竟是要进剿还是招抚?”   “如果钱粮问题能解决,当是以进剿为上。”   “这不是废话嘛……”王、高两人暗骂道。   “不如让青唐部出兵……”王厚又提议道,但这次只说了半句就自觉失言,停了口。   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一起摇着头。在座的四人都很清楚,名为归顺朝廷的青唐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无论俞龙珂还是瞎药,都是拿到了朝廷的封赏后,就回去做他们的土皇帝了,哪还会理会缘边安抚司的命令。   前次董裕举兵来攻青渭,俞龙珂迫于形势,同时也是为了与自己的弟弟争胜,所以他才会被韩冈说服出了兵。而瞎药是为了自己的野心,设陷阱阴死了董裕。要他们守着老家,反击来袭的敌军,他们会做得很卖力。但为了宋人出兵攻打有木征在背后支持的部族,他们可不会那么蠢。   让青唐二酋收下封赏好说,没人会跟钱做对,但要想让他们真正的归顺,听从朝廷号令,就像张香儿那样,王韶一句话就能让他点起族中军队,绝不敢稍作拖延,却是难上加难。   “要想青唐部彻底归顺,必须要让他们见识到官军的实力。现在贸然求助,不但事机难成,还会助长其骄横之心。”王韶今次完全没有借用蕃人之力的想法。真正听话的纳芝临占等七部现在只剩一个部族,总体实力下降了一多半。而有能力解决的青唐部,又不够听话。现在去求人,根本绝不会被理会。   “唉。”韩冈先叹了口气,“只恨两人都是狡诈多智,行事自有底限,不会为了与兄弟相争而失了分寸。不然就可以利用一下了。”   高遵裕动了动嘴唇,便没说话,韩冈把他想说的提议先一步给堵上了。   王韶低头想了一阵,最后也跟着叹了口气,“等苗授之从渭源回来,再做商议。”他苦笑着,“想不到缘边安抚司坐拥四千精兵,竟然拿一个小小蕃部没辙,真是可叹啊!”   韩冈看得出来,只要能解决钱粮人力的问题,王韶也想打上一仗。战斗力是打出来的,组织力是磨合出来的,不通过小规模的战斗来逐步积累经验,等到大战之时,可就要等着吃亏。这种最基本的认识,在座的几人中都很明白。   高遵裕、王厚一齐叹气,这才叫一文钱难道英雄汉。任凭你心比天高,囊中空空,就是没有底气。   不过对于开战的钱粮一事,韩冈还是有办法的,但这个主意有犯律条,他不想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反正只要是做官的,迟早都能想到,他也没必要多嘴,暂且等着就是了。   韩冈打定了主意,低头喝茶。   接下来的两天,韩冈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屯田之事被王韶交给了高遵裕,但来此屯田的移民的驻地,高遵裕却要韩冈来安排,比起高家门下的清客,还是韩冈这个官人更能镇得住场面。   古渭左近,二十年来,已经吸引了近两千户来此屯田的汉民。除了有四成围着古渭寨居住,剩下一千两百多户组成了大大小小八个村落,都是位于东面的渭水边,以古渭为屏障,抵御西侧的来敌。不过新抵达古渭的移民,他们居所就必须安排在古渭西侧,筑成军堡的式样,来组成护卫城寨的防线。   要成为古渭寨的屏障,新移民们当然都不愿意。他们最希望的是在城边上找块好地住下来,要不然就是住到东面去,那样才安全。   能抛下一切,到古渭寨来寻个出路的,无不是敢赌敢拼敢冒风险的汉子。高遵裕派来管理这些屯田移民的清客镇压不下这些彪悍的关西汉子。不得不请了韩冈出马,虽然对他们来说,青色的官服要并不比士子的襕衫多了多少威慑力。但韩冈在秦州是威名赫赫,在一群吵吵嚷嚷的移民面前,把名一报,顿时就没人敢多啰唆半句了。   为了整顿移民们的秩序,按照籍贯、亲缘分派到城外几个已经选定的筑堡地点,花了韩冈整整两天的时间。而在这两天里,王韶还要他跟王厚一起,先把出兵的计划定出来,而不用管钱粮的问题。   韩冈与王厚分工合作,整理着出兵的方案。能编纂出《武经总要》的宋代,军事方面早已正规化和公文化了,出兵开战,也不是将帅们拍拍脑袋,说句话就行的。钱粮军资、行军路线、驻地营垒这些最基本的东西不提,军情信报,口令密码,都要提前准备好——王厚为了准备机密密码,在王韶的一份破旧诗集中,好不容易才挑出了一篇没有重复字样的五言律诗。五言律总计四十个字,其中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种情报,遇敌、被困、获胜、败阵,等等等等,必须事前确定。到了战时,最机密的信报就要用这些密码来传递。   就这么忙忙碌碌的到了第三天,新任秦州西路都巡检苗授终于回来了。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一)   新任的西路都巡检苗授,亦是四十上下,跟王韶、高遵裕差不多年纪,有着一副文质彬彬的好相貌。温文尔雅,言辞知礼,气质淳淳如饱学宿儒。连王韶这个正牌子的进士跟他比起来,都显得经多了风刀霜剑摧残,英俊或有过之,但文气却逊色不少。   如此气象,韩冈前日第一次见面,亦不由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安定先生的弟子。也只有看到苗授惯常笼在袖子中的一对骨节粗大、青筋凸起的大手,还有从鬓角一直延伸到耳后的一条血红色的刀痕,才能发觉他终究还是武将的身份。   “授之一路辛苦了!”王韶站在内厅门口相迎。   “分内之事,未足为劳。”风尘仆仆的苗授谦虚着,行过礼,便被走下来的高遵裕拉起。缘边安抚司的两位安抚和西路都巡检谦让了一番,一起携手进了内厅中。   韩冈和王厚跟着进去,只是跨过门槛时回头一看,就见苗授的儿子苗履在院中犹豫着不敢跟上来。苗履与他的父亲有七八分相似,却没有继承下来多少儒雅之气,行动举止一看就是武夫模样。他尚无官身,不敢进入商议军机的内厅——放在是节帅帅府,那就是白虎节堂,谁人敢犯禁令。   韩冈看了,便招呼他进来,“慎之,何必站在门外,一起进来便是。”   “多谢机宜!”   有了韩冈的许可,苗履心中的犹豫一扫而空。两步便跨上台阶,跟着韩冈王厚入厅。他的年纪跟韩冈相当,但在古渭寨中,刨去了他的衙内身份,没官身的他就连赵隆、杨英都比不上。不过苗履性格沉毅,又会做人,倒跟王舜臣他们几个处得不坏,也跟王厚颇谈得来。就是面对声名远扬的韩冈时,还是有些拘谨。   内厅中,性急的高遵裕也不等人端茶上来,坐下来就问着苗授有关星罗结部的消息。   苗授说话声不徐不疾,平稳如一的声调中尽透着文人儒士的闲雅。只是他说的话,却是豪气自生:“别羌不足虑,若能与末将精兵千人,当取其首献于二位安抚座前!”   王韶老成持重,“授之莫要小看别羌星罗结,宁可高看一眼,也不要轻视于他。”   “别羌不过是虚张声势、自壮其胆而已,非此不足以统领星罗结部。他拿着抵御官军侵袭的借口,已经杀了三个族中耆长,都是其兄康遵留下来的亲信……自乱家门,这是寻死之道。”苗授声音沉了一点:“真正需要担心的是西贼!光是兰州禹臧家的实力就不在木征之下,若是一个不巧,让别羌与禹臧家勾连上,进而交通西贼,诱得梁乙埋兵出青铜峡,越六盘山来支持他,河湟之事必生变数。”   高遵裕则长笑道:“现在西贼的心思都放在横山,等天气再转凉一点,鄜延那边就要点烽火了。”他停了一下,“也可能是环庆那边要先打个头阵。”   “兵出白豹,攻打大顺,阻断环庆、鄜延之间的交通,这样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攻打绥德。声东击西,西贼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手。”苗授说着党项人可能实行的计划,言语间对自己的判断充满了自信。   白豹城是西夏人在横山南麓的重要据点,位于环庆路和鄜延路之间。自白豹向东南四十里,便是环庆、鄜延两路北线交通枢纽的大顺城。近三十年前,白豹城曾经被任福带兵夜袭过。此战斩首六百,自军战殁则只有一人,因此而来的白豹大捷,是三川口之败后,宋军盼望已久的大胜。军中士气大振,任福从此得以统领大军,可紧接着便是好水川惨败,任福战死,白豹城也得而复失。   而大顺城建立是在三川口之败的第二年,由范仲淹主持,在一个名为马铺寨的小军寨上扩建而成——只看马铺寨这名字,就知道是设立在交通要道上,拥有驿传铺递的寨子。   大顺城的建立,一开始并不是为了维持两路的北线交通,而是为了抵挡西贼铁骑南侵的步伐。一旦党项骑兵自白豹城南下,能同时得到鄜延、环庆两路支援的大顺城防线,可以将其堵在北方。即便西贼能设法绕过防线,有大顺城钉在后方,他们也不敢在南面横行无忌,只能劫掠一番便匆匆而退。   事实上,大顺城也圆满完成了这个任务,“大顺既城,而白豹、金汤皆不敢犯,环庆自此寇益少。”四年前西夏前主嵬名谅祚领军南侵,便是惨败于大顺城下,传说他还在此战中中了一箭,很快便因伤而死,让梁氏兄妹得以掌控西夏朝政。   不过相对的,大顺城位于连接鄜延、环庆的北线要道之上,一旦大顺城被围,两路交通就只能依靠南方两百里的中线——子午山小道,还有更南面的长安道。无论哪一条路,都不足以让两路能顺利并及时的运送兵员。   故而当西夏人每次进攻鄜延或环庆的时候,都不会忘记派一支偏师攻打大顺城。每一次,白豹城都会成为一根木楔,牢牢插在大顺城的喉间,让环庆、鄜延的北线交通时刻受到威胁。   “既然西贼主力在鄜延,偏师会攻大顺城,如何要担心西贼出兵支援星罗结部?”王韶反问着,只是听他的语气,却没有多少否定的成分在,大概仅仅是想测试一下苗授的水平如何。   “横山为西贼命脉,朝廷亦是势在必得。如今朝中已有进筑罗兀之意,西贼对此不会坐视不理,今冬必有一番前所未有的大战。如此大战,绝不会仅仅牵制住环庆守军就够的。为了能让关西除鄜延外的三路都脱不开身,秦凤、泾原、环庆都少不了会有偏师来攻。兰州的禹臧家虽然是吐蕃人,但一直都为西贼谨守西南门户。如果禹臧家受命南下,他们跟星罗结部当会是一拍即合。若不能先发制人,露骨山附近的蕃部都会投向西贼不说,甚至连临洮也会落入党项人手中。”   苗授一力主战,当下他出言说服在座众人的时候,声如洪钟、眼神咄咄逼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好战之心。揭开胡瑗弟子儒雅的外衣,藏在里面的,是对蕃人不共戴天的刻骨痛恨,还有对战争和战功的无比渴望。   大宋自三十年前起,连续遭遇了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次惨败后,关西军中精锐尽丧。直到如今,军中六十上下、战功卓著的老将寥寥无几。凭着一些残兵败将,二十年来只能勉强守着横山、六盘的防线。   但如今西军中的新生代都已成长起来。镇守缘边各路各州的中坚,基本上皆是苗授这样三四十岁的将领。无论是大名鼎鼎的三种二姚,还是刘昌祚、刘舜卿、曲端,都是近二十年来成长起来的少壮派。   依靠这些在官场上仍能算是年轻人的将领,自赵顼即位后,宋军一方猛然变得进取起来。进筑绥德、甘谷,拓土横山,开边河湟,甚至包括庆州李复圭几次失败的攻势,都证明了宋夏两方之间攻守易势的现实。而苗授这等少壮派的将领,也从中渐渐地感受到了最近从东京城中刮来的、与过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风向。   少年时一次接着一次地听着官军惨败的消息,不少人的父兄都战死在沙场之上。亲自上阵之后,又不断地被动防守,坐困愁城,看着西贼的铁鹞子在外耀武扬威。时至今日,新天子抱着观兵兴灵之心,让西军的年轻将帅终于可以一舒心中积郁,哪一个不是成日想着建功立业?!   燕达凭借绥德之胜升任了秦凤兵马副总管,而王韶和高遵裕因为连续两次大捷而受到的封赏,也同样让人眼红!为了博一个封妻荫子,当调令送到手中的时候,苗授便毫不犹豫地接了下来。从德顺军都监的位置上降了半级,当上了秦州西路都巡检。他心中念兹在兹的就是战功,而眼前一场大战正等着他,苗授哪有不将之紧紧抓住的道理?   苗授霍然起立,向王韶和高遵裕的躬身行礼,朗声道:“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只要两位安抚能拈选千名精锐与我,若不能大胜而归,斩别羌之首而还,末将甘受军法处置,虽死不怨!”   看到了苗授燃烧着火焰的狂热眼神,王韶与高遵裕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轻轻点头。   王韶随即便道:“此事也不需瞒着授之。星罗结部不恭于国朝,我等皆有心一战。可惜钱粮人力欠奉,只能徒唤奈何……不过如果依照授之的计划,以千人速战速决的话,这点钱粮还是能拼凑得出来。就不知授之对此战有多少把握?”   “用兵贵奇,只要是出其不意,必定能手到擒来!”这是苗授的回答。   王韶和高遵裕点了点头。可韩冈却摇了摇头,这样实在有些冒险。王韶惯是剑走偏逢,推荐韩冈时如此,团聚七部时如此,只要合乎他心意的人和事,便会毫不犹豫地去招揽、去施行。高遵裕则是被军功冲昏了头脑。但韩冈他不会把宝押在苗授身上,不是他觉得苗授能力不足,而是他只相信自己。   苗授说他对别羌能手到擒来,而韩冈对此的评估也有六成的机会。只不过,韩冈希望胜利的几率能更大一点。他咳嗽了一声,缓缓出言:“其实还是有足够出兵的钱粮的,即便是三千兵、一个月,也一样够用。”   数道视线一齐转到韩冈的身上,高遵裕惊讶地问道:“哪里来的?”   “渭源堡。”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二)   “渭源?”高遵裕等人各自把这个词在嘴里念了一下,当即一齐反应了过来,脸色无不为之一变。   “是要动用修筑渭源堡的钱粮?!”苗授惊问。   “还有人力。”   论军事才能——尤其是战术层面上的能力——韩冈并不算出色。也就战略眼光还可以,摇着鹅毛扇、运筹于帷幄之中没有什么问题,若真要让他上阵指挥,肯定要抓瞎。但他并不缺官场上和职场上变通的头脑,缺钱怎么办,很简单,就两个字——   ——挪用!   放弃渭源堡的扩建,把建设专款挪作军费,保证战时的供给。   为了扩建渭源堡,王韶所准备的钱粮用来作为军费是绰绰有余,而调用秦州民夫的申请也早早得到秦州城的批复。本来增筑渭源的计划,就是利用十月冬麦播种前的时间,这些筑堡的民夫,完全可以用来运送粮草军械。   韩冈的建议不算出奇,厅中的几位其实都能想得到。但苗授是不敢去想的,韩冈作为安抚司机宜能说的话,他虽是地位更高的都巡检却不能说、不能想。而高遵裕和王厚两人,大概是思维走向上有了定势,没有往那方面去思考。   只是王韶……韩冈总觉得在他说出自己的建议的时候,他的顶头上司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之后的神色也没变成高遵裕和苗授一样的惊讶。   以王韶的才智,能想到这个主意也不会让人奇怪,韩冈就觉得很正常,他猜度着,大概是早就想到了,如果他没说话的话,王韶就要自己提出来了。   “那渭源堡怎么办?”王厚追问着韩冈,“总不能不修吧?”   增筑渭源堡的方案早早地就递到了秦凤经略司和枢密院,连天子都在关心着此事。王厚担心着如果不能依时完工,朝廷肯定要降罪。但韩冈一无所惧,胜利者不受指责,“只要此战得胜,朝廷自会重新拨钱下来。”   “若是败了呢?”高遵裕问道。   “当然会被降罪。”韩冈斩钉截铁地说着。   高遵裕神色间顿时多了点阴郁,韩冈的回答虽然是实话,却不是他想听的。   “结果都是一样,”王韶低沉的声音响起:“如若授之用兵不顺,有个参差的话,星罗结部势力必然大张。那时候,即便有钱粮有民夫,也一样不可能在他们眼前安安稳稳地把渭源堡扩建起来,还是会被治罪。”   正如王韶所言,如果出战失败,韩冈和苗授的两个方案其实都是一个结果,渭源堡不可能建起来。既然失败的后果一样,而出兵成功的几率,则是韩冈的计划要比苗授的更高一点——再怎么说,三千大军总比一千人冒风险要强——那该选择哪一个方案,自然不言而喻。   王韶出言为韩冈的计划背书,高遵裕想通后也点头表示同意。渭源堡要扩建,这一点连别羌都知道,还以此为借口,四处招揽盟友,试图与朝廷拮抗。故而就算渭源堡突然间多了几千民夫和士兵,又大车小车的在官道上来回穿梭,别羌星罗结也不会紧张过度。只要夯上两天土,让星罗结部放松警惕。接下来,便是三千奇兵突袭露骨山下的星罗结城。   用兵贵奇,这一招瞒天过海,无论是从可行性,还是成功率上,韩冈的计划的确是要比苗授高上一筹。苗授对此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如果有更稳妥地方法,他也不愿去冒风险,毕竟到时带兵上阵的肯定是他。他是西路都巡检,对苗授来说,渭源堡是否扩建都不干他事,只要有仗打就成。   只不过苗授还想确认一下自己领军的权力,他试探地问道:“秦州那边要不要事先知会一声?”   韩冈看了看高遵裕,又看了看王韶,两人都是面无表情。谁也不想看着郭逵在这件事上掺和一手,功劳本就不多,小小的一块饼,以郭逵的身份必然要分了大半去,说不定他还会派燕达来主持。秦凤经略司这么一口咬下来,作为下属机构的缘边安抚司就只剩残渣碎屑可以舔食了。   王厚将询问的眼神投来,韩冈道:“还是等到钱粮、民夫以及出战的各军到位后,届时再提也不迟。”   按照韩冈的计划,即便是出战,钱粮照样要送去渭源,民夫也同样得送去渭源,再以护卫筑堡的名义派出军队。无论是钱粮、民夫还是护卫,都是筑堡规划中已经确定的步骤。既然开头做的是一样的工作,就不必向经略司明说这是为了开战,而不是为了筑堡。等到把前期工作完成后,找个借口通知一下郭逵,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到了渭源堡后,别羌星罗结肯定会不断派人来渭源刺探。到时说他有心反乱,必须先发制人,也是顺理成章。”   韩冈把话摊开了说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两句放在哪里都是管用的。只要想打,出兵的理由很好找。一旦蕃人出现在渭源堡附近,不管他们是哪一部的——即便是实打实的商人——都可以说成是别羌的奸细。   为了保护渭源堡的安全,缘边安抚司不得不出兵,谁能对此说不是?   ……   八月下旬,秋风渐起的时候,第一批四百民夫抵达了古渭。   来自于成纪县的这群民夫,被安排在城中的一处空营中住下。不过为了查验是否有所逃亡,在入住前都是要进行一番清点。   虽然这四百名民夫看着乱哄哄的一窝蜂,但都按着户籍所在地的不同,分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乱中自有其秩序。而等到领着这群人的武官大喝了几声,便都静了下来,没几下,连队列都排好了。赶了几百里,每个人精气神却不差,而且都是些精壮汉子,看起来秦州那边应该是事先挑选过,并没有用些老弱病残来充数。   不过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边地筑堡是军中要事,郭逵当然不会不重视。历朝历代使用民夫加起来已经有了几千年的历史,被宋建立后,关西缘边大兴土木又非一日。若是对民夫连最基本的组织都做不好,怎么可能在崇山峻岭之中,打造出一条绵延两千余里、纵深上百里的筑垒地域。   点验民夫的工作由王厚负责,用了一刻钟,他笑着回来,“一个也没逃,全都到齐了。下面就看玉昆你的了。”   “朱中!”韩冈叫来古渭疗养院的主事,“你先在疗养院里挑两个干练的医工,明天跟着民夫一起去渭源,把随军医馆的架子先搭起来。过几天等渭源去得人多了,还要从你手下调一队过去,你要提前把人选定好。”   被韩冈从民夫中简拔出来的朱中,对韩冈的吩咐视同圣旨一般,忙不迭地点头,“机宜放心,小人一定仔细挑选。”   “三哥,要多挑几个好郎中,省得他们留在古渭闲得慌。”王舜臣方才跟着王厚一起点验过民夫回来,明天为全军打头阵做先锋的就是他。预定中,除了第一批的四百名民夫,王舜臣还要带上一个指挥的骑兵压阵。   他跟着韩冈久了,知道军中医疗救护的好处。不论是叫郎中还是医工,有从疗养院中出来的他们主持营中的卫生医护,可以防止疫病给他手下将士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朱中,听到没有?”韩冈对朱中说道。   朱中一个劲地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王舜臣攥了攥拳头,骨节嘎嘣嘎嘣地响了几声,一张丑脸笑得狰狞:“有了军医,就不用怕伤病了。今次好歹再斩个几百首级,也让州城里的燕太尉瞧瞧……”   “低声点!”王厚急忙提醒着王舜臣,恨不得踢上他一脚。   今次出战,三千大军由苗授亲领,而王舜臣则是副将。虽然实际年龄比韩冈还小一岁,但如果不计入高遵裕的话,王舜臣的官阶在古渭寨内的武将中,其实仅次于苗授。他虽然还不能参与最机密的军议,不过会后,名为筑堡、实为突袭星罗结部的计划还是很快通报给他。   但除了古渭城中的几个文武官外,所有人都只知道今次仅仅是要增筑渭源堡。斩首几百级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提的。王舜臣知道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多话了。在他眼中,燕达是偷了种五郎功劳的小偷,郭逵则是幕后主使,若非他们两人,今次来秦州做副总管的,应该是种谔才是。在王厚和韩冈面前,他根本不去掩饰自己对燕达的不屑。   “王兄弟,你今天早点回去休息。明天……”韩冈话声一顿,与王厚一起,向王舜臣身后看去。脚步声随即从后传来,王舜臣跟着两人的视线转身,却见来人是王韶身边的亲随王惟新。   王惟新快步走到韩冈王厚身前,匆匆行过礼,道:“有个和尚来了,说是奉旨而来。王安抚让两位机宜快点回衙门去。”   “和尚?”韩冈与王厚对视一眼,问道,“他法号为何?”   “智缘。”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三)   韩冈上京时曾听说过智缘的名字,也听说过他的手段。   三命僧愿成,医僧智缘,是大相国寺中声名远播的两位僧侣,总在豪门达官中行走,当时刚刚入京的韩冈无缘得见。   愿成善于算命,观人体貌便能断其三生休咎,说起人生过往能分毫不失,并言及前生后世历历如真,所以人称三命僧。而智缘的医术更为神奇,世传他只要只手诊脉便能知人贵贱休咎,甚至可以按父脉而知子祸福,所言精准如神。京中官宦贵人趋之若鹜,不是延请两人上门,便是亲自登门造访。   不过对于愿成和智缘两人的传奇,韩冈当时听了便哈哈笑过。三生轮回本是缥缈,诊父知子更是荒谬,他是半点不信。   但据说王安石却是真的相信智缘的本事,有传言他跟天子谈及智缘时,说道“昔秦医和诊晋侯之脉,而知其良臣将死。夫良臣之命乃见于晋侯之脉,则诊父知子,又何足怪哉!”   但只是这个关于王安石的传言,韩冈却有些怀疑,一是天子与参政在宫中私下里的闲聊,怎么这么容易就传出来,在市井中被人口耳相传?第二,若是王安石真的相信智缘的本事,当智缘自告奋勇来秦州,当不会吝啬一件紫衣【注1】。   很可惜,当韩冈看到智缘的时候,他穿得袈裟还是赤色的。   韩冈与王厚并肩进厅时,王韶和高遵裕正陪着一为身穿赤色袈裟、五十上下的僧侣在说话。除了智缘,自不会由他人。   韩冈、王厚向王韶和高遵裕行礼如仪,直起身又转过去面向智缘。智缘大咧咧地坐着,王厚便欲作揖。可眼角看到韩冈直着腰纹丝不动,便也跟着停住了动作。   智缘没有官身,韩冈不会自降身份先向他行礼。尽管智缘是方外之人,不用俗家礼法。但既然要为朝廷拓边河湟,来西北边境追求名望功劳,就不要装出个高僧大德的模样来——当然,其中最关键的,是韩冈不喜佛教。若是面对饱学宿儒,即便没有个官身,韩冈也不介意谦恭一点。但对上吸民膏血、不事劳作的僧人,他可做不到恭敬谦卑。   对视了很短的时间,智缘见韩冈并不打算先见礼,脸色便是微变。他磨蹭了一下,终于还是起身向韩冈合十躬身,“小僧智缘,见过韩机宜、王机宜。”   智缘的声线浑厚圆润,如同禅唱。其声自丹田出,一张口,醇和的声音就在耳边回响。用这副声线向人解说经文,论人祸福,也难怪能挣下如许名头。   韩冈方才拱手回应,“大师善医之名,韩冈闻之久矣,如雷贯耳。素慕尊颜,却缘吝一面。今日得见,终遂平生所愿。”韩冈老于世故,这恭维式的套话说得极为顺畅,王厚跟着韩冈说了一通,各自哈哈笑了两声,重又坐下来说话。   虽然甫一见面,就有点不愉快,但韩冈并不否认智缘的魅力。这和尚相貌端正,阔面大耳,甚有佛象。身材虽不高大,但端端正正地坐着,如同一口青铜钟,身子毫无一丝偏倚,一看更是不脱高僧大德的形容。而且其说话间恂恂有儒者之风,儒释道三家的经典也是信手拈来,讨论起九经经义,虽无韩冈精深,但他旁征博引,把佛道两家的经文为儒学经籍做注解,却也丝毫不落下风。   等说过几句闲话,堪堪到了饭点,王韶使人布下宴席斋饭,将古渭寨中的大小官员如苗授、赵隆、杨英他们一齐唤了过来陪客,给足了智缘脸面。   坐入席中,智缘指着饭菜又说起了养生之道。凭着他医僧的名头,一番话说得王韶、高遵裕都心悦诚服。最后他甚至即席赋诗,与王韶这个进士相唱和,风头完全把韩冈盖了下去。   被智缘抢去风头,韩冈并无丝毫愠色。他本就希望智缘的本事越出色越好,这样才能为河湟开边之策去说服更多的蕃部。在大航海时代,基督教的传教士们往往精通天文地理医学建筑,每一个都是多面手——只有过人的才能,才能让传教的对象信服。先让自己成为信任的对象,然后才能把教义灌输出去。而智缘的出色,也就让韩冈看到了成功的希望。   智缘的才学的确过人,尤其是身兼三家之学,能让不少士人甘拜下风。不过这也难怪,如今的儒林风气,是儒释道三家互相印证,三教一家的说法,不论哪一派都有人提出过。儒释道三家,经过千年的并存发展,早就不复旧时的泾渭分明。许多时候,在民众中佛道与其说是教派,还不如说是民俗。   而从世风上,已经融入世俗的佛门道门都日益兴盛,信众无数。就算是崇儒排佛的士大夫,他们的家人也会到寺庙里烧上两炷香,比如韩冈的老师张载、还有程颐程颢,都是对浮屠二字深恶痛绝,但韩冈可是亲眼见过,张载的家眷、程颢的夫人去庙中烧香。   可能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同时也是因为对智缘十分欣赏,高遵裕突然为智缘叫起屈来,“以大师之德才兼备,还得不到一件紫袍,实在是委屈……政事堂中诸公却是太吝啬了。”   智缘不以为意地笑道:“天子和王相公本是要与贫僧僧官之位,但贫僧心想未见寸功,非有长才,便以口舌得官,来秦州后却难以见人。故而对王相公推辞道,‘未见事功,遽蒙恩泽,恐致人言。等有功于朝廷,再与官亦不迟。’”   高遵裕愣了一下,立刻更加热情地赞扬起来,“视名利官位如粪土,大师果然德行高致!”   智缘口宣佛号,“钤辖过奖了。贫僧今次自请来河湟,也是不忍此地汉番之民再遭兵焚之苦。故而愿深入不毛,弘扬佛法,劝蕃人臣服于朝廷,从此共享太平之乐。”   “好个共享太平!大师以慈悲为怀,足以让朝中庸吏愧煞。”王韶轻轻击掌赞许,举杯敬向智缘。   智缘以茶代酒,与王韶对饮之后,放下茶杯,问道:“贫僧前日过秦州,承蒙郭太尉与燕太尉不弃,设宴款待。在宴上听说近日有一星罗结部屡有不顺,其族长别羌星罗结聚兵露骨山麓,意欲反叛。不知可有此事?”   王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确实有此事。”   关于别羌星罗结的种种不顺,秦州那里早就通报过了。只是郭逵和燕达会将此事告知智缘,让王韶有些不快。   见王韶没有否认和隐瞒,智缘就席上向王韶:“贫僧来此,便是为了规劝蕃人归降朝廷。如今有星罗结部不顺于大宋,却是再巧不过。等明日贫僧便去露骨山下,劝说。”   王韶脸色丝毫没有半点变化,仿佛前几天批准突袭星罗结部计划的并不是他。“大师初来乍到,对蕃部内情尚未了解。还请大师在古渭少待几日,先熟悉了这里的地理人情,再去蕃部不迟。”   智缘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安坐古渭寨中,如何能熟悉蕃部内情。何况拖上一日,其不顺之心便盛上一日,若是拖延下去,说不定就有大战连连,死伤枕藉。”   “大师心慈,不忍见生灵涂炭,韩冈深为敬佩。”韩冈向智缘拱了拱手,表示了自己的敬意。转过来对王韶道,“安抚,以下官之见,既然智缘大师一心想去,不如就准他去了。蕃人虔心礼佛,以智缘大师的身份,行走在蕃部之间,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王韶和高遵裕、还有所有知道即将实行的计划的官员,都惊讶地看着韩冈,这等于是把智缘往鬼门关里推。   王韶正要拒绝韩冈的提议,而韩冈却抢先一步道:“不过能否先请大师去纳芝临占部的吹莽城和青唐部的青唐城走一趟。托硕大捷和古渭大捷,得两家之力甚多,而战殁者亦多。大师若能去两城做一场法事,将之亡魂超度,其善莫大焉,亦能让两部更加恭顺于朝廷。”   智缘想了一想,点头道:“机宜有命,贫僧不敢推辞。”   “在下就为两部先谢过大师恩德。”韩冈起身向智缘行礼,“蕃人盼大师久矣。原本河湟一带最有名的僧人唤作结吴叱腊,在此地多有其弟子信众。其后因其不守佛门戒律,鼓动董裕在青渭残杀劫掠,在古渭一役跟着董裕一齐被斩杀,”韩冈指了指王舜臣,“这功劳还是他的。”   “阿弥陀佛。”智缘低头合十,对王舜臣道,“念佛而逆佛,口诚而心不诚,结吴叱腊死后必入地狱。斩杀此獠,王檀越阴德不少。”   王舜臣听得眉飞色舞起来,他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做,虽然为人豁达,平日里有时也担心死后会下地狱。但智缘说他杀人就救人,算是积攒阴德,让他放下一块心头大石,哪能让他不高兴,“多谢师傅,多些师傅。”   注1:宋代僧侣,如果译经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能得赐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名义上非高僧大德不与,但实际上,只要有亲王、宰执官或是地方监司官推荐,就能由中书门下颁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四)   一支军队正穿行在横山的峰谷之间。   站在队伍中段,向前望不到头,向后望不到尾。浩浩荡荡,人马数以万计。前军已踏入横山南麓的谷地,而后军犹在云山深处。   西夏国相梁乙埋便身在这支队伍之中。骑着一匹河西骏马,头戴饰着金花的毡帽,套了一身紫花窄袖的圆领长袍,一条金带系在腰间,虽然是汉人,但完全是党项贵人的装束。   梁乙埋是当今西夏太后的弟弟,也即是西夏国主秉常的舅舅。尽管他刻意留起了胡子,但依然遮不住他的年纪。他的姐夫毅宗谅祚,作为景宗元昊的幼子登基时,刚满周岁。做了二十年的兀卒【注1】,因在亲征大顺城的过程中中了一箭,三年前因箭疮不治而驾崩,那时也才不过二十一岁。   虽然梁氏比谅祚年长,但也只大了几岁,今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而梁乙埋更是只有二十九。这对年轻得过分的姐弟如今掌握着西夏国政,梁氏以太后临朝,而梁乙埋则做着国相。他们的汉人身份,是他们能坐稳两个位置的主因。   换做是其他党项大族就决没有这般好运。野利家、没藏家,这两个分别出过两任皇后的党项豪门,就是因为太过强盛,被元昊和谅祚前后铲除。而梁氏因为汉人的身份,没人会担心他们能谋国篡位,在谅祚死后,反倒因此得到了宗室们的支持,加上豪门各自牵制,也默认了他们的地位。   不过梁氏姐弟并不是就此可以高枕无忧,如果不能满足那些欲壑难填的豪族,梁氏姐弟就坐不稳江山。   西夏国的国计只有一半能靠着自产。剩下的缺额,大部分要依靠宋人的岁赐补足,每年大约二十万贯上下的银绢,对西夏来说是个不容有失的收入。但岁赐往往都要分赐给臣下,并不足以填补亏空,剩余一部分就是要靠劫掠。故而西夏免不了要年年用兵,等财物抢到手,再上书东京求和,照样拿着岁赐。   但自从东朝新君即位之后,这一套招数就越来越难了。梁乙埋叹了口气,脚下虎狼群伺,即便是身居高位,也一样睡不安稳。而面对的敌人越来越强硬,这两年已经陆陆续续吃好几次败仗,尤其是绥德城一役,耗费巨资建立起来的八座寨堡,竟然在一日之间被全数踏破,让他在朝中没少被人冷嘲热讽。   今次梁乙埋领军南下,也是被逼着打起先发制人的主意。原本与他作对手的郭逵被替代陕西宣抚韩绛替代,领军的又是惯来爱冒险的种谔,东人在横山的动作越来越大,这手已经卡到大白高国的脖子上了。再不有所反应,横山难保,银夏怕是也要丢了。   “绥德……”梁乙埋低声念着自己折戟沉沙的地方,宋人有了这座无定河畔的城池,就等于在横山有一个稳固的据点。不但鄜延路的防线大幅向北延伸,同时也震慑了周边的蕃部。据梁乙埋所知,横山南麓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蕃部与宋人暗通款曲。   横山不容有失,丢了横山,银夏也保不住。没有了银夏,这大夏国的国号还如何能维持下去?所以梁乙埋打定主意,要绥德以北的无定河畔筑城。当初所筑八堡就贴着绥德城,故而被一日攻克。今次再筑城,他便打算离绥德城要远一点。而在绥德城北六十里,有一个适宜筑城的好去处——罗兀。   尽管从南方回来的细作说,宋人也准备在罗兀筑城,但相对于绥德,一下向北跃进六十里的筑城计划实在太过荒谬,宋人过去从来没有这么筑城的先例,梁乙埋觉得韩绛和种谔应该没有疯。   不过罗兀的确是兵家要地,位于唐时抚宁古县之北,一个唤作滴水崖的地方。崖石险峭,高出地面十数丈,原本就有个小寨,作为烽堠之用。梁乙埋去年在绥德建堡的时候,也考虑过此处。不过因为担心他从绥德城下退缩六十里,会惹来国中的议论,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谁能想到,最后事情兜兜转转,城寨的位置终究还是定在了罗兀。   只是要想在罗兀筑城,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惯用的声东击西是少不了的,不牵制住其他几路的宋军,得到支持的鄜延路,肯定会派出路中主力来破坏筑城的计划。而梁乙埋尽起国中大军,便是要为罗兀城保驾护航。   东朝的关西缘边四路,西侧两路的不易攻打。秦凤有郭逵坐镇,泾原有蔡挺主持。尽管梁乙埋今次领军对外号称三十万,实际也动用了十一万大军,但他决不想去啃硬骨头。秦凤、泾原他都会派偏师牵制,而主力还是放在环庆和鄜延交界处的大顺城上。   梁乙埋曾经在东朝时臣面前自称过国中控弦五十万,但实际上随时可以动用的兵力只有十五六万。所谓的五十万,是把国中从十六到六十的男丁都算上的数字,动员上一次,国力没个一两年都无法恢复。眼下的十一万大军,已是西夏国中大半兵力,即便是兴灵要地,也就只剩三五万兵在防守着。   压在梁乙埋肩膀上的担子沉重得让他都难以支撑,一旦失败,就是万劫不复。在分出了筑城军和几支偏师后,被他带着南下攻打大顺城的,仍然超过了六万。而护翼在他身侧的也是国中最为精锐的环卫铁骑。   兴庆府中,卫翼天子的精锐护卫,分为六班直和铁骑两个部分。   宿卫宫掖的六班直成员,泰半是国中各豪族中擅长弓马的贵胄子弟,既有加强国主与豪族联系的用意,也有作为人质的成分在。总数五千人,除非天子亲征,否则绝不出动。   而环卫天子出行的铁骑,则是从各大监军司的铁鹞子中精挑细选出来。总数三千,分为十部,相当于宋人的十个指挥,在骑兵中最为精锐。跟随元昊南征北讨,战功卓著。今次梁乙埋引兵南侵,他的姐姐让他带出来了五部一千五百骑。   在山道上转过一道弯,出现在前方依然是重重山峦。眼看着盘山道蜿蜒至山谷中,长长的人龙让梁乙埋有些心浮气躁,“罔萌讹,离白豹城还有多远?”   “回相公,还有六十里。”在梁乙埋身后半个马身,一名党项贵族立刻讨好地回答道。   “六十里……”梁乙埋抬头看了看天色,才交午时。到入夜前,应该能赶到白豹城,“不知大顺城那里怎么样了?”   罔萌讹说道:“有哆腊枢密主持,相公当可放心。”   梁乙埋所在的这支队伍,属于出战的中军。而八千铁鹞子,已经作为前锋在昨日就抵达白豹城,今天应该开始分批突破大顺城防线,到其后方烧杀抢掠。   而在东南方向,也同样有一支万人队,赶往金汤城。金汤、白豹都在大顺城的不远处,如同一个钳子,紧紧钳制住宋人的大顺城防线。今天梁乙埋抵达白豹城,明天便能继续南下。有梁乙埋主持,金汤和白豹两城同时出兵,兵锋直指大顺城。等他将鄜延和环庆两路的宋军都吸引过来,罗兀那里就能安然的开始修筑。   山风忽起,夹着灰土劈头盖脸的刮来,迷住了人马的眼睛,也吹得面面军旗猎猎作响。   梁乙埋在山风中,感到了一丝寒意。尽管九月未至,但横山深处已是秋凉。罔萌讹见状连忙递上了一件披风。披风带着翻毛,后面还有坠饰,梁乙埋对这种党项制式的服饰并不喜欢。他每次见到宋人的使臣峨冠博带的装束,满眼都是羡慕。   但梁乙埋很清楚,就算再喜欢汉家的服章礼仪,也不能在外面表现出来。虽然毅宗谅祚早前已经下旨在朝中推行汉家礼仪,但当梁氏姐弟开始主持国政,却立刻又废去汉仪,改用蕃礼——因为他们是汉人。   在西夏国中,一直有都汉化和蕃化两种对立的声音存在。加深汉化,只会削弱党项人的战斗力,就像景宗皇帝【李元昊】早年所说,用牛羊交换无用的丝绸瓷器,徒损国力。但汉人的文明远远超过党项,生活、服饰和娱乐,让每一个党项贵胄都羡慕不已。就算景宗当年一力推行蕃礼蕃仪,但私底下他自己都有穿着汉人的服饰,而毅宗更是对汉物钦慕不已。有两位天子做榜样,下面的贵族无不对宋人的服饰、器物趋之若鹜。   但梁乙埋以汉人统掌朝政,却不能学着去做。元昊、谅祚穿了再多汉人的衣服,也脱不了党项人的内在。但梁氏姐弟的汉人身份,却会让他们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党项一边,如此才不会当作异类。   这还真是累人,梁乙埋想着,但若是能稳固自己的地位,就算茹毛饮血,他也不会在乎。不过当务之急,是打赢眼下的这场战争,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甚至河东,他都已经安排妥当。只是突然间,他又脸色一变,想到了自己一个疏忽掉的地方,在秦州更西的地方,还有一个让他心神不安的隐患。   梁乙埋连忙对罔萌讹道:“罔萌讹,你速遣人去找禹臧花麻,传本相之命,让他提防河湟,不得疏忽!”   注1:党项语中对天子的称呼,汉义为青天子。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五)   俞龙珂和瞎药好生地将智缘和韩冈送了出来。他们都是虔心礼佛之人,对主动上门来做法事的东京高僧,千恩万谢也不足以表示他们的感激,就差在脑门上写上顶礼膜拜四个字了。   青唐城外十里处,别过热情的青唐部族长和他的兄弟,在通往古渭寨的道路上,韩冈与智缘并辔而行。   先在吹莽城做了三天法事,又在青唐城做了三天法事。智缘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但他今天上马时还是精神奕奕,红光满面。在马上还能谈笑风生,头脑的运转也没有一点迟滞。年近五旬,智缘依然如此精力充沛,这让韩冈惊叹不已。   对于僧侣这个职业,韩冈素无好感。如今真正恪守清规戒律的高僧大德寥寥无几,反倒是花和尚多不胜数。喝酒吃肉都算不上什么,逛窑子上青楼、娶妻生子也是寻常,把女人藏在庙中狎玩,这样的事同样时有耳闻。甚至有个僧人娶了名妓招摇过世,自称是“没头发浪子,有家室如来”,世人尤以其貌似豁达而艳羡不已。   韩冈对他们的行为无意作出评判,不守清规也不关他的事。   ——可这些僧人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是靠信众捐赠。官宦富户的钱就不提了,捐得虽多,但人数毕竟是少数。吃斋念佛的寻常百姓才是占了大头,辛苦积攒下来的一文文钱,从家中吃穿用度节省下来,尽数捐给寺庙,求个家宅平安,求个来世福报。谁能想到这些钱却变成了逛窑子的花钱?   二是租赁庙中田地。各州各县之中,占地最广,拥有土地最多的地主,往往不是豪门官宦,而是一间间寺院。家族可以在一两代人中兴盛衰落,但占了好位置的名刹,却能延续数十年、数百年。靠着多年的积累,更是靠着信徒不停的捐赠,一间普通的庙宇往往能置办下数十顷、甚至数百顷的田地来。至于大相国寺、白马寺、少林寺这些大丛林,阡陌往往绵延数州数县。   这些田地,僧人并不会去耕种,而是租佃出去。如果仅仅是租佃倒没有什么不对,但佃户的妻子往往会被僧侣强占,人称梵嫂。若是不从就是退佃了事,许多佃户不得不忍气吞声。到后来有些不成器的便是主动把浑家献给,以求个更好的佃田。在江南佛教兴盛之地,这样的情形不胜枚举,世人已经习以为常。   第三就是典当放债。所谓的质库,也就是后世的当铺,便是出自于寺庙,世称长生库。也许一开始还有帮信众临时周转的用意在,但到了如今,已经完全成了一门财源滚滚的大买卖。而放债也是一样,利息与世间平齐,追债时也没几个还会记得慈悲二字。   由于庙产不需缴纳赋税,而僧人也不用服徭役。有了张度牒,再把家中田地店铺挂到寺庙的名下,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没有税赋徭役的幸福生活——许多寺庙都提供这样的服务,并不会乘机吞没产业——这也是为什么一张度牒能卖到三百贯的原因所在。   有心事佛的,没钱剃度。而有钱剃度的,则只是为了做了和尚后的好处。占尽天下便宜,还有着一分道貌岸然的模样,这让韩冈如何能看得顺眼?   不过韩冈对于个人和阶级分得很清楚。僧侣这个阶层已经腐烂透顶,但其中却有不少有真才实学的人物。真定高僧怀丙,以工程技术著称于世,他用两条船从黄河中拉出八匹铁牛的事迹,千年后韩冈都在教科书中学到过,而他修复赵州桥、修复倾斜的木塔,也是在此时传说甚广的故事。他成名在仁宗朝中,如今应该仍尚在人世。   针对智缘这个人,韩冈也同样很欣赏。能放弃在京城的名望和地位,来到古渭这个荒僻之地,为大宋的扩张而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很难得。虽然他所宣称的弘扬佛法只张幌子,本质上还是为了立下一份功绩,藉此取得更高的地位。   但缘边安抚司中,又有谁人不是这样,韩冈不会因此而求全责备,反而多了分认同。他奉王韶命陪着他往青唐部做水陆道场,几天下来,两人谈天说地,刚见面时的一点不快已经不见踪影。   说了一阵闲话,智缘将马身向韩冈凑近了一点,避过俞龙珂和瞎药各自派出的一队护卫的耳目,压低了声音道:“机宜,贫僧这两日观俞龙珂和瞎药兄弟之间似有隔阂,恐有萧墙之乱。若是能从中调解,也许就能让他们对朝廷更加顺服。”   韩冈露出一丝不出所料的笑意,智缘这分明是在试探。不过以智缘的眼力,通过这几天的观察,看出青唐部的两位族酋并没有真正投向朝廷,也是应有之理。他也无意隐瞒伪饰,智缘才智甚高,能算命的眼力更不会差,瞒是瞒不过去。   他便摇了摇头,叹息道:“不瞒大师说,当初若不是利用俞龙珂和瞎药之间的不合,我也不会那般容易就说动了俞龙珂,更不会有后来的古渭大捷。不过两人都是奸狡之辈,互相之间虽有争竞之心,却不会失了法度,有些事他们再想跟兄弟别苗头,都不会去做。”   “原来如此,却是贫僧莽撞了。”智缘对韩冈合十行礼,“多谢机宜将此事相告。”   韩冈并不介意把青唐部和朝廷的真实关系透露给智缘。反正俞龙珂和瞎药已经把青唐部的田籍名簿都献了上去,表面文章做了十足十,任凭智缘有几张嘴也不可能把这件事给扳回来。而他若是将此事散布出去,反而会惹怒举荐他的王安石,如此不智,谅智缘也不会去做。   “大师说得哪里话?既然皆是为了国事,韩冈哪还能瞒着大师?关于河湟之事,只要大师相问,韩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机宜。”智缘又谢了一句,脸色泛起淡淡的喜色,自忖这几日的辛苦没有白费。   韩冈赞着智缘:“大师几日来为国事殚心竭虑,无论是在吹莽城,还是在青唐城,蕃人都已是对大师顶礼膜拜,若大师日后将佛法传遍河湟,可以想见,各家蕃部当会纷纷来投。”   智缘“阿弥陀佛”的感叹了一声:“却是远远比不上机宜。”   这些天来,智缘对韩冈在两家蕃部受到的尊敬都是看在了眼里。几乎每一个蕃部子民都认识他,都会对他合十行礼,甚至有些人一见到韩冈便跪下来叩拜。就算是俞龙珂和瞎药,还有张香儿,对韩冈也同样是恭谨有加。这不是普通的汉家官人能得到的礼数,智缘在这些蕃人的眼中看到的,是对韩冈的敬仰和崇拜。   智缘已经打听过了,这是因为韩冈传说中的身份,药王孙思邈的弟子,这个名号让人听了就不得不崇敬三分。而韩冈创立的疗养院,救治了数以百计的蕃人,不仅结下了一段段的善缘,也让他的身份更加得到世人的认同。   韩冈完全不通医术这一点,本来应是缺憾,甚至是致命伤,却因为他一直都在否认,反而没了人去在乎、拿着说事,而且这还更增添了他经历的传奇性——不通医术的药王弟子,可比药到病除的名医更为稀奇。   韩冈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智缘称赞他的时候,他也不过是道了声,“哪里,哪里。”几乎是全盘接受。   随着古渭疗养院的名声日渐扩大,他在吐蕃各族中的名望也日渐加强。单是药王弟子——不,应该是药师王菩萨驾前侍者的身份,就能让他在蕃地通行无阻。   尽管老于世故、精明狡猾的族长们不会因为这个神奇的光环而向韩冈俯首帖耳,但他们终究还是拥有一分敬意,不敢对韩冈有所得罪。假以时日,韩冈有自信凭着他的声望,能说服绝大多数的蕃部投向大宋,并不需要智缘再来多事。   “今次回到古渭,稍作休整,贫僧就可以往星罗结部去了。相信以王安抚和机宜的威名,别羌星罗结当不敢阻挠官军。”   韩冈点了点头,“到时就要劳烦大师了。”   有了这六天的时间,军队、民夫、钱粮、军械,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到位了。也就在这一两天,从渭源堡派来的信使,将会带来星罗结部骚扰渭源的紧急军情。这份加急情报,能为苗授接下来的行动,给出最好的理由。而他韩冈也将和王韶一起奔赴渭源,在最近处见证他们计划的胜利。智缘虽然求功心切,在今次之事上,也只有做旁观者的份。   青唐到古渭,翻山即至,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回到阔别三日的古渭寨,王韶立刻向韩冈通报了最新的军情,不过不是渭源的,而是从秦州而来:“西贼日前已经尽起国中大军,号称三十万,由梁乙埋亲领,兵发五路。甘谷昨日已有狼烟,渭州蔡经略也遣急脚,向秦州通报了有西贼万人攻打原州。环庆和鄜延虽还没有消息,不过当是西贼主力所向。今次,西贼是倾巢而出。”   智缘面有惊容,而韩冈则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名铺兵满头是汗的被人带进官厅。喘着气禀报道,“安抚,渭源急报。别羌星罗结起兵来犯,还请安抚速速派兵支援。”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六)   事情顺利的按着计划在发展。听到苗授已经传回了预定中的军情,韩冈当即怒色上脸,厉声说道:“别羌胆大妄为,本不过一跳梁小丑,竟然屡次阻挠王事。前次星罗结部追随董裕来犯古渭,当时已经放过了他和他的兄长。没想到此人怙恶不悛,竟敢一犯再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今次不能再放过!亦得让蕃人明白,朝廷不只有和气春风,亦有风暴雷霆!”   韩冈严词厉色,演技则稍稍过了点,但身在厅中的胥吏们则纷纷暗自叫好。并不知道内情的他们,生在关西、长在关西,拥有着对异族刻骨铭心的仇恨,韩冈的一番话正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底。   王厚紧跟着拍案而起:“玉昆说得好!此等蕃人,若肯顺天应人,及早归顺,朝廷必不吝赏赐。但若是如今日的别羌星罗结这般愚顽不化,就该严加处断,以儆效尤!”   高遵裕颔首赞同:“玉昆、处道说得正合我意。此贼不除,何谈安抚河湟。”   “速传赵隆来!”王韶随即下令。   他拿起笔,先飞快地写了一份告急奏文,令人加急传回秦州。接着又几笔写好了一份军令,签过押盖过章,交给高遵裕签名。等赵隆奉命赶来,王韶便把封缄好的军令递给他,并交代道:“你领一队速去渭源,让苗授仔细体量敌情,凡事可临机处断,必要时便当直捣敌巢,擒别羌而归,以振朝廷的声威!”   赵隆慨然领命,单膝跪倒,双手接下军令,接着雄壮如山的身躯霍然而起,转过身,踏着沉重的脚步,一阵风的跨出厅外。   王韶低下头像是思忖了一下,自言自语:“苗授如果出兵星罗结,渭源便无人执掌。若蕃贼趁渭源空虚突袭城中,在前方的苗授别说得胜而归,恐怕自身难保。看情形不能不去渭源坐镇啊……”他抬起头,对高遵裕道,“接下来几天,古渭可就要劳烦公绰了。”   高遵裕点头对王韶笑道:“子纯大可以放心去,古渭自不会有失,我就静待子纯将捷报传回。”   “玉昆,”谢过高遵裕,王韶接着又吩咐起韩冈:“渭源虽然一开始就为了提防蕃贼突袭,准备下来的粮秣兵械都不少,但军情多变,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变化,准备下来的物资也许并不够,必须要从古渭送上去。这前后军中转运之事,我就交给你了。你在古渭多多准备下粮草军器,将之及时运抵渭源军中。”   韩冈抱拳回道:“安抚放心,下官必然竭心尽力。”   得到两人的承诺,王韶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城中军力有一半去了渭源护翼筑城,幸亏有他们在,不然只要百名蕃骑,就能把筑城的民夫都给杀散掉。不过古渭已经少了一半兵,剩下的就不能再调动了。二哥,你去通知张香儿来见我,明日要让纳芝临占部随军一起出发。”   王厚领了命,便急匆匆地出去找张香儿了——在渭源传来紧急信报的时候,要将这条老狐狸从他老巢里挖出来,不让他装病躲避,也只有王厚等寥寥数人能做到。   从刚进门听到蕃人突袭渭源的消息,到现在王韶命苗授迎战,并决定亲自坐镇渭源,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让智缘都反应不过来。看到了方才的一幕精彩的演出,智缘根本就想不到,这一切的安排其实都是早就确定下来的,不过是为了隐瞒这边主动挑起战火的真相,而刻意在他面前表演了出来,希望他能将之传回秦州。   出战在即,王韶和高遵裕都无暇与智缘闲谈,道了声不是,便让韩冈送他回住处安歇。韩冈转过头来,将智缘送出厅外,叹道:“可惜了大师一片苦心。本想着送大师去劝服别羌,谁想到他会一条路走到黑。其人自寻死路,也救不得他了,还请大师在古渭稍留几日,等渭源捷报传回,再前去抚慰亡灵。”   智缘没有应声。王韶的处断有个地方让他想不通,他问着韩冈:“为何不命青唐部出战?论起军力,青唐部当是在纳芝临占部……”话刚说到一半,便警觉道,“贫僧多言了,还请机宜恕罪。”   “无妨!这些事就算大师不问,我也是要说的。大师日后要行走在河湟边地,对蕃部的了解是少不了的功课。”韩冈向智缘解释道,“前次两战大捷,都是安抚驱动蕃人打下来的。俞龙珂和瞎药至今仍未完全顺服于朝廷,也是因为他们自负手上的军力,而不肯屈就。如今有了机会,也得让俞龙珂和瞎药看看官军的实力,省得他们以为自己不可替代。”   听了韩冈的话,智缘欲言又止,因为韩冈回答的并不是他的问题。韩冈会意笑道,“纳芝临占虽然名义上是蕃部,但都是当年的陷蕃汉人的后裔,族酋皆为张姓。素来亲附朝廷,在这里,要比青唐部这等真蕃亲近得多。可以当汉人看待的。”   “原来如此。贫僧受教了。”智缘竖掌行礼,“若今次能彻底击败别羌,日后当可趁势夺下狄道,平定武胜军。”   韩冈现在所处古渭,与木征的河州之间,隔着一片方圆两百里的土地。原本是董裕的领地,今名武胜军,属于后日的临洮县,是黄河支流的洮水【今洮河】流经的地方。在唐时此地属于兰州,而在五代,则是被命名为武胜军。   如果说收服如今的吐蕃赞普董毡,是王韶拓边河湟的最终标志,那么击败木征,攻克河州便是实现目标的必要条件。而挡在河州之前的武胜军,就是要最先占领的地盘。   韩冈指着西面的山峦,“真要计较起来,渭源也算是武胜军地界了。翻过渭水源头的鸟鼠山,对面就是洮水。武胜军的中心狄道就在洮水边,渭源离仅仅隔了一百多里。”   “若贫僧记得没错的话,狄道就是临洮。‘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如今临洮沦于胡虏数百年,不知何时能重现旧日大唐的盛况。当年玄奘大师取经而回,其经文经过多年,已经零落不堪。若是能交通西域,从天竺重新把经书迎取,可是能流传千古的大功德。”   “大唐之威,的确是让人追慕。”韩冈悠然长叹,“今日辛苦争夺的河湟,只是当年的数州之地。而统归大唐的安东、安北、单于、安西、北庭、安南六大都护府,其地域之广,任何一个都能比得上今朝的半壁江山。”   在安史之乱前,虽然唐朝对吐蕃有着几次大败,但其国势还是逐渐延伸到西域葱岭。而当时的河湟之地,也是大唐所领。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在西域为汉家拓张了万里江山。这一番辉煌,至今犹在西北百姓口中传唱。连当今天子赵顼,也是对唐太宗的功绩深为敬服,进而追慕不已。   当然,河湟之地沦于吐蕃人之手,同样是被唐朝丢掉的——是安史之乱后中原势力大衰的缘故。自吐蕃开始,沙陀、党项、契丹纷纷侵入中原,所造成的后果,说句难听点,就是如今宋室始终难以振奋的主因。而偃武修文的国策也是因为晚唐五代子弑父、臣弑君的武人之乱,给宋初君臣们留下了太过深刻的恐惧,才顺理成章地形成。   但这些,韩冈就无意再提,要比就往好处比,比烂则是毫无必要——毕竟,总是有更烂的。老是想着后面还有更差的,反而就没有上进的动力了。   智缘也不会说出这些煞风景的话来,他更是为韩冈的话勾起了心思,隐藏在他眼神中的,全然没有半点属于出家人的平静:“当年李卫公等诸多名将,败突厥,破回鹘,让胡人不敢东顾。如今,汉家天子欲重定西土,不世功名,也正在今日!”   ……   “观察,东朝的王韶自领有缘边安抚司之后,越发的咄咄逼人。今次他能在渭源筑堡,明日就能穿过大来谷到狄道筑城。等到他控制了的武胜军,不知观察到河州还能保得住?”   木征半闭着眼睛,靠在一堆毡毯中。他在宋为河州刺史,在夏则是河州观察使。宋人称呼他一声刺史他应下,眼前的这位禹臧家的使者称呼他观察,他也照样应下。   “这不还没打到狄道嘛,我只要保住河州就够了。”木征懒洋洋地说道。   木征并不是很有野心的人。他对用兵扩张没兴趣,也无意跟他的叔叔去争吐蕃赞普的位子。只要不打到他家门口,他最多也只是派点兵凑个热闹,绝不会跟人硬拼。   当年其父瞎毡早亡,他被逼得放弃河州,躲到西北的安江城。后来他聚集部众,也只是打回河州就停手了。武胜军原本是他二弟董裕的地盘。董裕死后,木征顺理成章的接收了这片土地,但他没有留给自己,而是交给了他的另一个弟弟瞎吴叱。比起他的那个心比天高的二弟来,木征的性子可算得上是小富即安。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七)   木征懒洋洋的一番话,让禹臧家的使者为之气结。   武胜军是河州屏障,若是丢给了宋人,河州定然难保。而对于禹臧家来说,武胜军紧邻着兰州,在唐时,其地便是属于兰州辖下。宋人据有武胜军,向西是河州,而向北穿山而过,可就是禹臧家的兰州城了。   现在两家共同的大敌就是名说着要拓边河湟的宋人,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使者想不通为什么木征还是这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仿佛都要睡着了一般。   “如今国中尽起三十万大军南征,等到梁相公挟胜而归,听说观察竟然不肯受命,一怒之下,河州城必然无存!取舍与否,还请观察速决!”   使者很想这么说,但他不敢。他清楚,在木征面前最好还是保持的谦逊一点的态度。总是半睡半醒、凡事都不在意的木征,并不是好脾气的人。真的惹火了他,直接斩了使者的先例也是有过的。   而木征却是从眼皮缝中,玩味着禹臧使者气急败坏的神色。当年的结吴叱腊,还有董裕,都曾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木征并不是只能看到眼前一亩三分地的愚人,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也懂。单看他能在众敌环伺的河湟中心安坐至今,这鼠目寸光这个词就用不到他身上。   谨守河州,不是木征没有胆略,而是他有着自知之明。木征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大,能抓住多少东西。贪求得太多,反而原有的都会丢掉。生存在夹缝中,不小心谨慎做人,下一个倒下的可就是自己。木征的信念始终如一,仅仅保住河州而已,至于其余,他都不会去贪求。   而且宋人纵然咄咄逼人,但西夏何尝不是?李元昊从他的祖父辈起就没少跟吐蕃拼杀过。河西凉州的六谷联盟,就是被党项人所灭。而为了稳定河西,李元昊又提兵南下,不过被木征的祖父、也就是前任的赞普唃厮罗打得溃不成军。这一战,是李元昊起兵之后,败得最惨的一次——虽然日后李元昊还败给过契丹人,但他后来又讨了回来,不比对吐蕃,到最后也没能报仇雪恨。   而眼前的这位禹臧家的使者,也让木征无意跟他深谈。背叛了吐蕃,投靠了党项,禹臧家在木征心目中的地位,可是狗都不如。投靠汉人倒也罢了,毕竟跟汉人们都打了几百年的交道了,但跟着党项人,却是丢尽了吐蕃人的脸面。木征自负是吐蕃王家嫡传,可没兴趣跟党项人养的狗打交道。   用着懒洋洋的态度,打发走了怒气冲天的禹臧家使者。木征想了想后,便叫来了自己另外一个同母弟弟结吴延征,“你带本部去武胜军帮一下瞎吴叱。若是汉人不光是在渭源筑城,还转着攻打狄道的主意,就一起把他们打回去,不能让他们占了大来谷。”   结吴延征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被交托这个任务:“若是没打过来呢?”   “那就该做什么做什么,你跟瞎吴叱要块地住下来就是。”木征慢吞吞地说着,“瞎吴叱在岷州有块地,现在他到武胜军了,那块地你向他要过来,也好安顿下你的部众。”   结吴延征原来是满心的不情愿,但听说终于能拥有一块土地,他立刻兴奋得跪下来磕头。   “还有,”木征一直眯着的眼睛倏然睁开,单眼皮下的一双小眼锐利如电,提醒着叩头不已的弟弟,“也要小心北面!”   ……   晨光尚未泛起在东方,天地之间,仍是一片黑沉。九月朔日的天空,没有月亮的痕迹,镶在天穹上的密密麻麻的星光,加起来也比不上明月时的一星半点,只是,已经可以让人看清前方的背影,紧紧追随而不会落队。   黑暗之中,一支多达一千五百人的队伍,正静悄悄地行走在山谷之中。人衔枚,马裹蹄,笼头和嚼子紧紧锁住了战马的嘶鸣。伴随着潺潺的溪水,只有密集而又低弱的脚步声连续不断。   苗授与他手下将士们一起牵着马穿梭在黎明前的黑幕下。脚下的路面并不似官道那么平整,但也是商人们经常使用的要道,至少不会让人举步维艰。   低着头走了不知多久,苗授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黑沉沉的,看样子至少还要半个时辰,才能见到东方天际处的一抹红光。   在黑夜中行军,是一件很冒风险的行动。不过苗授并不怕夜袭,老于兵事的他,早在三天前就陆续派出了足够多的哨探,去检查沿途每一处可能藏兵的地点,并驱赶来刺探的蕃人。现在这些哨探,有一部分带着消息回来了,还有一部分则听着他的命令,在各处要点守候着。   最关键的,王舜臣和苗履已经领着一个都的骑兵,在通往星罗结部的要道处守了四天的时间。他们并没有掩饰行踪,更没有躲藏,几天下来与星罗结部的蕃骑几次对峙。苗授这是用最强硬的态度在赌别羌星罗结不敢破釜沉舟——只是找借口。   而王舜臣和苗履的手下只有一个都的数目,也让别羌星罗结不会太过紧张。当看到王舜臣所部连续几天都没有动静的情况下,即便别羌再狡猾,也只会误会这只是用来防止星罗结部偷袭渭源的措施而已,一开始的紧张便会松弛下来。   谁能想到这是,这是为了渭源出兵的掩饰?放弃筑堡而突袭蕃部,这完全不符合宋军过往的惯例。突如其来的奇兵,这是苗授自信能成功的底气。多管齐下,以有心算无心,苗授对自己今次的作战有着百分之百的把握。   一名哨探急匆匆地自前方赶来。他从苗授身边高高举起的大纛留在夜色中的剪影,以及苗授的亲卫所骑乘的、比寻常骑兵战马都高出两寸三寸的河西良驹身上,辨认出了苗授所在。他在外围通报过姓名,被亲卫领到苗授身前,“都巡,前面就是大来谷。”   终于到了!   苗授松了口气下来,他于四更天不到,便自特意设在渭源西侧三里的营地领军出发,走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十里外的第一站。   大来谷是沟通渭源和狄道之间的要道。从渭源堡到狄道,要翻过鸟鼠山这座分水岭——东面是渭水,西面则是洮水——而鸟鼠山中,有一条谷地直通东西,这就是大来谷。   尽管大来谷的南面,还有一条名为南谷的谷地,也能沟通渭源和狄道。而在鸟鼠山中,还有好几条可供行走的山道。但从地势上,以及路程上,还是以大来谷更为优胜。大来谷作为洮州的东侧门户,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唐时开元年间,唐军曾在大来谷一战击败屯兵在谷中的十万吐蕃大军,逼得来犯的吐蕃军逃回洮水。   而今次的任务,并不是要穿过大来谷——这条谷地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通行,在对面的谷口,有吐蕃人的一处军寨。小股人马会被堵住,若是有大军穿谷而过,则必然会引得木征警觉起来——苗授的目标是星罗结部的聚居地,位于大来谷之北,白石山下。如果急行军的话,最多再有一个半时辰,就能抵达星罗结部主帐所在的谷地。   但苗授并不打算夜袭,要是他想捕捉的对象趁黑跑掉就麻烦了。选在下半夜出发,以他行军的速度,抵达星罗结部时正是白天,可以有更多时间作战。要利用夜色,反而应该在黄昏时出兵。   “就地休息一刻钟。”苗授将自己的命令传到队列中。辛苦了小半夜的士兵们也不多话,纷纷坐下休息,吃点干粮。   而苗授仍站着,只是转着脚,活络一下有些酸胀的脚踝。心中又一次将今次作战计划从头到尾理了一遍,这个从沙盘上制定出来的计划,除去开头时的瞒天过海的伎俩,剩下的就只有以快打慢一条。   星罗结部是典型的吐蕃部族,分据在几条山谷中。虽然跟普通的蕃部一样,只要是成年男子都能上阵拉弓,让星罗结部可以拼凑出五六千兵力,但这样的军队并不可能枕戈待旦,平时都是分散开来,各自放牧做活。以蕃部的组织松散,就算现在听说宋军已经抵达大来谷,给别羌留下的半日时间,最多也只能让他召回一千多一点的部众。   这是个很简单的策略,在作战开始后,就没有了任何计策存在,但在苗授看来,却已经足够了。   因为简单,所以易行。   休息片刻,苗授便起身急行向北,直扑最终的目标而去。当苗授所领大军出现在星罗结部谷口外的时候,谷地中惊惶一片,号角连声。顺着初起的北风传来号角声中,满载着惶急和不安。   九月初一,苗授大破星罗结部,斩杀别羌星罗结,斩首四百余。王韶得到捷报,随即从渭源堡赶到星罗结部的主城所在。当王韶褒奖过参战的将士,领军回到渭源堡的两天后,出现在堡外的,不是来自古渭的贺功信使,而是多达五六千人的大军。而他们所举着的旗帜,也不是吐蕃人的风格,却是明明白白的西夏战旗!   禹臧!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八)   情势急转直下,又一次大胜而归的喜悦还在心头,紧跟着就是意想不到的敌军来袭,两种心情的落差,宛如从天堂落入地狱。站在渭源堡的最高处,王厚低头望着已经把他推到地狱的敌人。   高高竖在半里外的敌军将旗上的名号,是由生造出来的党项文字书写。王厚并不认识这种同样是由横竖撇捺组成、却与汉字截然不同的文字,军中也无人能辨认。不过渭源堡内外数千军,还有不少人在战场上见过这面旗帜,也与这面旗帜下的军队在金鼓声中厮杀多年——旗帜的主人,是西夏国中首屈一指的吐蕃豪族,也是镇守大白高国西南边陲的大将,如果王厚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禹臧家新近登位的族长禹臧花麻亲自领军来袭。   绣在白色旗帜上的禹臧二字,王厚多看了几眼后,眼睛就仿佛被灼痛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转移了开去。除了稳定在渭源堡半里之外的大纛,被滚滚烟尘所遮挡的地方,还有着数以千计的敌军。模模糊糊的,让想计算出他们数量的王厚的眼睛盯得生疼。   军中多有人言:人马上万,无边无岸。虽然眼前的贼人决计不到万人,但数千大军汇聚一处,已是浩然如海。黑压压的一片从渭源堡西三里处的军营,一直延伸到堡下。另有数百名骑兵在堡外纵横奔驰,隆隆如雷的蹄声中,扬起的不仅仅是灰黄色的烟尘,还有浓浓的战意。   “为什么西贼的兵能在这里?!”   “这些事可以以后再去查证,先想想眼前……贼军有多少?”   同样站在城头上的王韶没有儿子那么紧张,用着平和淡定的声音询问着。当然,他询问的对象不是王厚,而是知渭源堡王君万、缘边安抚司准备差事赵隆、还有尚无官身、但自束发起就已经身在军中的苗履三人。   计点兵数,是兵学中最基本的科目。能力出色的斥候,或是老于兵事的将领,往往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眼前的敌军究竟有多少数目,进而推断出敌军的总兵力,并不需要他们排着队来等着数数。   同样的道理,只要有点军事头脑的将领,也都会为了不让自己手下的兵力被人看破,而通过各种手段进行掩饰和伪装。比如就在王韶等人眼前,敌军就用着奔马掀起的尘土,将自己的兵力数量模糊起来。不过有经验的将领还是能说出个大概:   赵隆的回答是:“四千上下。”   苗履则报出:“七千到八千。”   而王君万观察到的数目却是:“六千。”   从三名将领出得到三个不同的答案,王韶选择了中庸之道。   “六千兵……”他从鼻子中冷哼一声,“禹臧花麻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听着王韶的意思,王君万问道,“不用点烽火?”   王韶摇头:“用不着,派回的信使就足够了!”   王韶的自信自有其底气。现在他手中的兵力,就算不包括一千三百余蕃军,以及两千多民夫,再除去跟随王舜臣留在星罗结部主城处、扫荡残兵的三个指挥,依然保持着两千一百这个数目。虽然禹臧花麻带来攻打渭源堡差不多有六千骑,可真要在城下硬拼起来,不一定能在王韶的两千兵手上占下便宜,更别提还有蕃军和民夫随时可以补充上阵。   ——无论是契丹还是党项,又或是吐蕃,只要是跟大宋有过战争的异族,都明白一个道理:布下箭阵的宋军阵列不能去冲,而守在城下的汉人更是不能去招惹。当汉人有城池可以依靠的时候,其战斗力往往是打着滚往上翻,尤其是西军,最擅长的就是倚城而战。要不然,大宋开国以来,也不会在山区中不停的大兴土木。   而王厚那边忧心难解,紧皱着眉:“就怕王舜臣那里会有麻烦。”   王韶放心地很:“不用担心他。以吐蕃人的攻城手段,星罗结城不是这么好打下来的。屯在城中的粮秣当还没烧,城池打下来时也没有大的损坏。王舜臣手上的三个指挥更都是精锐,才两成不到的空额,足足有一千三百人啊……”   一个指挥正常的兵数当是在五百人,不过由于军中普遍的吃空饷喝兵血的情况存在,足额满编这四个字往往只存在于兵籍簿上。一般来说越是精锐,空额的比例就越少,王韶留给王舜臣的三个指挥都是精兵强将,空额就只有一成多一点。能强过这个数字的只有东京城中的龙卫神卫捧日天武这上四军了。   就像自古渭寨今次出征的三千官军,在编制上的数字是四千。而渭源堡,在王君万上任后,堡中的驻军得到了加强。按编制是三百兵,而实际上,也达到了两百出头。少掉的一百兵便是空额。这些幽灵士兵的俸禄,就给各级军官们瓜分了。   只不过这个比例也只有常年与党项和吐蕃交战的西军才能达到。论起兵员空额,关西的军队算是大宋百万禁军厢军中最少的一路,一般都能保证实际编制的七成到八成。而最坏的情况,就是江南,能有五成就了不得了,而广南两路由于天高皇帝远,实际兵力往往只能达到编制的三成。   这也是为什么从天子到王安石,再到蔡挺、张载,都想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听说有两千敌军来袭,便点出四千兵马去迎战。从兵力上算是绰绰有余。可到了战场上,却发现只有两千兵,再去掉其中不堪战的,就只剩下一千出头。这样的笑话却是根本让人笑不出来。王舜臣手上是空额仅仅一成多的精锐,王韶相信他应该藉此能多守几日。   “那西面的营垒会不会有问题?”苗履以手加额,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的营寨,领军驻扎在寨中的是苗授这位西路都巡检,更是他的父亲,“蕃军可是有一多半在那里,民夫也有一千,家严手上才一个指挥……”   “授之岂会压不住纳芝临占部的蕃人?你这做儿子的难道不知道你父亲有什么手段?”   王韶同样不担心苗授。那座营垒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保护筑堡民夫而设立的,造得坚固异常,并没有打丝毫折扣。而且其位置也是跟渭源堡一起,形成了最适合防守的掎角之势。以眼下禹臧花麻的兵力,并不足以分兵同时攻打渭源堡和营垒。如果选择一个主攻方向,那无论王韶还是苗授,都不会是保守的性格。   “若是木征投靠了禹臧花麻怎么办?不然禹臧花麻怎么能出现在渭源堡这里?中间还隔个武胜军啊!现在仅仅是禹臧家的兵,等到木征把他的军队调来……”   “木征绝不会投靠禹臧花麻!”王韶的判语斩钉截铁,“他……”   话音刚起,一只利箭就从城下蹿了上来,直奔王韶面门。王君万眼疾手快,手一张,一把就将长箭抄在手中。掌心兀自火辣辣的,可王君万却立刻从身边的卫士腰间抢过一张弓,搭上箭就要射回去。但城头下,一名骑兵正举着一张大弓,在蕃人的欢呼声中越奔越远,方才的那一箭竟然是驰射!   “好箭术啊……”王韶推开脸色发白的一群失职亲卫,毫不在乎地向下望去。嘴角露出一丝冰寒刺骨、让王君万和苗履都心惊胆战的笑容,“看起来禹臧花麻有些急了,这不是激我出战嘛!”他又回头,笑得更为阴冷,“……要是木征投效了禹臧花麻,可会这般着急?”   王君万和苗履都安心下来,只是王厚了解他的父亲。他在王韶的眼中,很清楚地看到了一丝焦急和紧张。   “究竟是在担心哪里,渭源、西营、王舜臣,还是别的地方?”王厚看得出来,想不明白。   ……   “木征绝不会投靠禹臧花麻!”韩冈一口断言。略略高亢的声音,传达了他对智缘的担忧不屑一顾的心情。   但智缘一对花白的长眉仍然紧锁着。就在一刻钟以前,他都不会想到禹臧家的军队竟然会出现在渭源堡下。更不会想到会在去渭源的半路上碰到。从王韶派回来求援的信使。   通往渭源堡的官道边,韩冈、智缘以及护卫他们的一队骑兵停了下来,纷纷望着西面远处的群山。隔着四十多里地,再灵敏的耳朵也听不到远处的厮杀,但从信使王惟新口中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个紧急军情。   “木征真的不会投靠禹臧花麻?”王惟新显得比智缘还要焦急,趁贼军还没有合围,加急冲出渭源堡后,他的心思就七上八下的,惶惶失措。要是王韶出了意外,他这个亲卫哪里还会有好果子吃。   “木征是吐蕃王家血裔,而禹臧花麻只不过是西夏的看门狗,他就算要投西夏,也是直接投靠兴庆府,而不是兰州,凭禹臧花麻也配?”   韩冈的冷笑比他的话更有效,看到出现他脸上的不屑笑容,王惟新也安心下来。 第二十二章 瞒天过海暗遣兵(九)   “但眼下的情况又是什么怎么回事?!”智缘百思不得其解,凭着他对河湟局势的一点了解,以及吐蕃、党项当年的恩恩怨怨,怎么想,也不觉得木征会彻底倒向禹臧家,只是眼下的事情却是明摆着反常,“如若不是有着木征的准许,禹臧花麻的军队如何能穿过武胜军?”   “西夏如今声势正盛,三十万大军一齐南侵,五路皆遭攻打。如此风头火势,想来木征是不愿触这霉头,故而便为禹臧花麻让开一条路罢了。这些蕃人看起来势不两立,其实私下里有交情的不少。”韩冈想了想,又道:“今次当是木征和禹臧两家互不侵犯的默契而已,真正投效禹臧家的,还是星罗结部。”   智缘虽然年纪比韩冈长上一倍,但他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尽管才智绝高,但临战时的心性却还未见磨砺:“不过不是听说禹臧家的实力已经可以跟董毡、木征相抗衡了吗?木征把路让开,禹臧花麻就能全力攻打渭源。渭源堡中的军力能支撑的下?”   “大师不用太过忧心,渭源至今也没有点起烽火,可见情况还不算危急。”   一旦点燃了烽火,就等于向人公开自己的失败。消息传回秦州,传到京兆府,传到天子的案头上。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王韶最重视的河湟开边少不得会被被人打上失败的烙印。除非城破在即,否则王韶绝不会这么做。韩冈对王韶的性格了若指掌,不过他欺智缘并不知道这一点,胡说八道也不怕被拆穿。   韩冈不再理会智缘的打岔,他追问着王惟新:“贼军兵力如何?”   王惟新立刻回道:“在渭源堡上看到的是六千左右,不过小人出城时,西贼虽然派人阻拦,却很容易就冲破了,看起来兵力并不足。”   在通报敌情时,惯常的是要往多里说。但这是对付上面的做法。夸大敌军实力,要是胜了,功劳会更多,若失败了,借口也很好找。不过王惟新知道是王韶的亲信,知道韩冈的重要性,不会在数目欺瞒他。   “才六千!”韩冈转头对智缘笑道,“大师你看,才六千人!”   “六千怎么了?”智缘问了一句,突然想到了答案,“是不是因为兵力太少,攻不下渭源?!”   韩冈点点头,道:“攻城兵力和守城兵力相当,而前面攻打星罗结部时,消耗的物资又少,要想守住渭源轻而易举。禹臧家本部中能征观战的精锐少说也有一万,加上附属部族的份,总计能到两万五千左右。如果必要时,把十五岁到六十岁的男丁一起征发,少说也能动员起超过八万以上的军团……”   “阿弥陀佛,竟然如此之多?!”智缘由衷惊叹了一句。   韩冈看事的角度与智缘却不相同,“能征调起八万大军的大族,却只有六千人抵达渭源堡下。从这里面就可以看出,不管时局怎么样发展,禹臧花麻都不会信任木征。就算木征借了道给他,他的至少还有一半以上的心力要放在背后,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攻打渭源。这样禹臧花麻可能胜吗?”   智缘和王惟新细细思忖韩冈的一番话,很快便心领神会地连连点头。   韩冈不想在道边久留,说不定再过一阵,禹臧家的游骑哨探就会流窜到这里。他对王惟新道:“王惟新,你们有紧急军情在身,我也不能多留你们。你等速去古渭寨,把渭源之事通禀给高钤辖。不过不要惊慌失措,照平常模样进城,不得泄露军机。”   王惟新连声应是,更不多话,向韩冈、智缘道别后,就利落的跳上马,带着七八名护卫急急往古渭寨去了。韩冈也跟着翻身上马,不再是往渭源去,而是跟着王惟新往东走。   “机宜,去哪里?”智缘并不觉得韩冈要回古渭,否则就跟王惟新一起走了,只是韩冈想做什么,他却弄不明白。   “去见瞎药。”韩冈骑在马上,手持马鞭指着东北方的山峦:“幸好王安抚没有点烽火,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那头饿狼。”   ……   “禹臧花麻去攻打渭源堡了?!”   原本半躺在绒毯上,跟兄弟瞎吴叱一起喝酒吃肉的结吴延征,脸色大变。猛然坐了起来。手上的酒盏一下没拿稳,全都泼在了身上。冰冷的酒水顺着衣服渗了下去,可结吴延征还发着愣。   瞎吴叱不以为意,仍旧舒舒服服地躺着:“禹臧花麻借道的事有什么好奇怪的?过去禹臧家也没不是没有打过渭源去。通渭、古渭,北面的可都杀到那里去过。”   可结吴延征并不是为这件事吃惊。前日他的兄长木征派他出来前,叮嘱过他要盯着大来谷,还让他注意北面,难道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的局面?!   虽然结吴延征没有想通,木征是不是事先就看破了一切。但他已经明白了,前日禹臧家往河州派去使者,其目的并不是要说服他的长兄,禹臧家要招揽的,已经确定,要收买的,也已经完成。他们实际的用意不过是打个招呼而已,以防木征反应过度。   “难怪大哥对那使者根本就不加理会,直接就打发出去了。”   结吴延征对木征的眼力敬佩不已,但眼下要做的,木征却没有给他指示。结吴延征问着瞎吴叱,“三哥,下面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看着再说。”瞎吴叱很轻松地说着,“如果王韶败了,就跟着禹臧花麻去渭源转转。”   “要是禹臧花麻败了呢?”结吴延征追问道。   瞎吴叱用金匕挑起一块羊肉,连汁带水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兰州是个好地方!”   “果然如此!”   瞎吴叱的回答并没有出乎结吴延征的意料。说起来,他的几位兄弟之中,董裕的野心排第一,而瞎吴叱则能排在第二。别看他现在跟禹臧花麻好得跟兄弟一样,连禹臧花麻带兵过路都点头同意,可若是禹臧家不小心把软肋露出在外,第一个上去捅刀的,必然是他的这位三哥。   结吴延征这是突然又想起,如果他按着木征的吩咐,把瞎吴叱在岷州的地盘接收下来。那么,在他北面的就不只是兰州的禹臧家,更为接近的是控制了武胜军的瞎吴叱。   想到这里,结吴延征悚然一惊,木征要他小心的,究竟是谁?!   ……   “花麻,下面该怎么办?”   围住了星罗结城,围住了渭源堡,但接下来是猛攻还是围困,如果是要攻打,又该先攻哪一处。这些问题都需要新近成为禹臧家族长的禹臧花麻来决定。   “怎么办……”禹臧花麻望着数百步外的渭源堡,皱眉想着。   今次宰相梁乙埋以举国之兵南下攻宋,收到命令的禹臧家也不得不应付一下,否则日后被秋后算账,他的族长之位就很难坐稳了。   禹臧花麻一开始时只想表现得好一点,正好他跟别羌星罗结还有瞎吴叱都有些交情——尽管这种交情并不可靠,但用甜头喂饱了他们,也就变成了凡事好商量的生死之交了——他就想着在渭源堡下领军绕上一圈,也就算尽了人事。如果有空隙,还可以突袭一把,把王韶用来筑堡的钱粮军械都抢回去。   “只是王韶的动作太快了。”   局势变化得超出了禹臧花麻的计算,联络好的别羌星罗结竟然在一日之间被灭族,惯用奇兵的王韶再一次大获全攻。但在这中间,他便看到了机会。   大胜之后,宋军必然松懈;而王韶既然分心攻打星罗结部,那渭源堡肯定没有修好;接着禹臧花麻又打探到,王韶回师时竟然还分了兵,将一千军队放在星罗结城,用来扫荡余部。如此良机,禹臧花麻当然不会放过。   此次南下,禹臧花麻总计带了一万一千多兵马,其中有四千守着大来谷,剩下的兵力中,大半围住了渭源,剩下的则是看守着。不过渭源堡下的几千人中,真正的精锐只有他亲领的五百精骑,剩下的都是附庸部族的人马。而围定星罗结城的军力,则是他禹臧家本部的精锐——以上驷克下驷的道理,即便是禹臧花麻这个蕃人,也能说出个道道——另外在兰州与武胜军交界的马衔山,另有三千人守着他的后路。   后路无忧,禹臧花麻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粮草问题。幸好听说了星罗结部被灭后,他就紧急跟瞎吴叱达成了新的协议。原本臣服于星罗结部的一众小部族,他会留给瞎吴叱,但这些小部族必须提供粮草给他,而瞎吴叱也得提供一部分粮食。   有这些压榨得来的粮草,足以支撑帐下大军的消耗,而不论渭源还是星罗结城,其城防的脆弱,即便是不擅攻城的蕃人,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桃子就吊在眼前,只要伸手就能摘下。回头看着眼前一对对发亮的眼睛,禹臧花麻知道军心士气可用,他一甩马鞭,下令道:“这里我来盯着,你们先把星罗结城打下来。等合兵一处,便来攻打渭源堡!”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一)   张弓搭箭,弦飞箭出,平常人要两三次呼吸才能完成的动作,在王舜臣手中,却陡然加快了数倍,仿佛时光的流逝变得迅疾起来。长箭搭在弓上的时间就只有一眨眼的工夫,只看着弦在颤,听得声在响,一道道白光破空闪过,却无人能辨清箭矢是如何飞出。   箭矢如雨,就算用盾牌也遮挡不住如毒蛇吐信一般精准的箭矢,其落处惨叫声连成一片,几十张嘴一起合奏出哀痛的乐章。单靠王舜臣一人之力,就抵得上一队出色的箭手。从他手中射出的箭雨,彻底压制了冲向城门的敌军,使得从城下回射上来的箭矢寥寥无几。   被王舜臣领头的宋军弓手连番攒射,被阻截在城下的西夏士卒终于等到了撤退的信号,如同潮水一般退了下去。就像落潮后沙滩上的虾蟹贝壳,在城下,他们也留下了数十具尸体,还有同样数目的伤员。   西贼的号角声中,城头上猛然响起了一片彩声,守城的士卒们为他们主帅的神射连连叫好,投向王舜臣的视线中全是崇拜。自从前日接仗后,王舜臣就站在最前线,无论是防守时的城墙顶,还是反击时的排头兵,王舜臣一直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拉坏的长弓已经有五六张,身上的甲胄最多时,插上了十几支长箭。   真要说起来,王舜臣作为一名将领并不合格,为将者,一人身系千军之重,奋死拼杀是底层军官和士兵的工作,统领着上千兵员的将军应该是在后方指点全军。只是王舜臣还没有适应身份的变化,虽然已经心知冲杀在前不再是他的工作,合理准确的命令才是他要完成的任务,但一听到战鼓声响,便忘记了他是统领千军的将领,只记得把敌人一一射落下马。   贼军退下去稍作休整,王舜臣便命人上来收拾城墙上的伤兵。四名臂缠蓝色布带的士兵随即带着十几人跑上城头,用简易的担架把几个运气不好中了箭的伤兵抬了下去。前段时间,郭逵和韩冈确定的军中医疗制度,在秦州最精锐的禁军中已经开始推行。如今已经有三分之一的指挥有了经过短期培训后的医工,虽然还做不到一个百人都就有一名的水平,但一个指挥都保证了至少有两人可以轮换。   靠着这些医工,王舜臣不必担心战地救护上的问题,一间小小的战地医院就设在城中央、原属于星罗结部族长的大屋中。而有了战地医院,许多轻伤员在处理过伤口之后,便主动归队,不像过去那样需要专门派人把轻伤员一个个逼起来作战。   靠着在敌军重重围困下,仍能维持着士气的千余士卒,王舜臣稳稳守着这座破烂的星罗结城。这座在大宋只能归入堡一级的小城,连城墙都是破败不堪。但城墙的地基却打得极为牢固,刀子划上去就只留下一道白痕。   城墙从地面到齐胸的地方,墙体的颜色也不同于上半段。只要对西北寨防稍有了解,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出来星罗结部的这座小城堡,是建立在隋唐旧城的基础上的。而周长仅仅三百步的城垣,也说明了这座城不过是隋唐年间,边地最为常见,兼做烽燧之用、护卫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的大型驿站罢了。   王舜臣望着远处敌军,而在他手边的墙头上,排了一圈面目狰狞的首级。这并不是前日突袭时的斩首,而是不肯顺服的俘虏。苗授领军突袭星罗结城,斩首数百,而俘虏更多。正常情况下,这些俘虏都会被释放,让他们自谋生路。而在王韶的计划中,则要把他们迁到古渭寨附近,移交给纳芝临占部。一方面酬奖张香儿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正好可以把隐隐控制大来谷这个要道的星罗结部地盘给腾出来,交给更为可靠的部族。   不过王韶只来得及带走了第一批,在西夏人来袭前,王舜臣用了两天时间又捕捉了数百人。当西夏骑兵突如其来,杀到城外。只来得及关上城门的王舜臣,不敢把这些俘虏留在城中,不然厮杀正酣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捅伤一刀,可是会让人死不瞑目的。   当时想趁城中慌乱揭竿呼应的一群俘虏,被王舜臣随手杀了个干净,首级全都吊在城墙上。而剩下的俘虏,便被他扒光衣服,敲折了右臂放了出去。虽然王舜臣这么做,等战后肯定要受到责罚。但他现在可不在乎,光是因为被偷袭而失落在外的两百军卒,就已经够他喝一壶了,释放俘虏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什么,保住眼前的小命再说其他。   轻轻敲着城墙雉堞,窜入鼻中的是首级开始腐烂的恶臭。只是闻得久了,王舜臣很容易就忽视掉这个让人作呕的味道。   现在让他头疼的事很多。虽然不知援军什么时候会来,但粮食还是足够支撑一段时间,而星罗结城因为本就是修在溪流边,又有好几口旧朝留下的古井,不用担心水源问题。最让王舜臣头疼的是他手上已经没有多少箭矢了。   宋军以弓弩为上,最常用的对敌手段就是万箭齐发,将来敌射成一群刺猬。一支箭从箭镞、箭杆再到箭翎,基本上要七八文钱,战场上的一个指挥列阵攒射,就能把价值几十贯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如今天下诸国,也只有富得流油的大宋能让士兵在交战时,仿佛不要钱地往外拼命射击。就算是辽人夏人上阵,都要设法节约着用,而吐蕃人更不用提。   就是因为养成了习惯,而且一开始就没有准备在星罗结城久留的打算,原本随身带着的箭矢就不多。一天下来又都射去了大半,此时平均一算,每人的箭壶中就只剩十支箭可用了。现在城中守军因为受伤不多,才能保持着士气,但若是没了弓箭,面对面的厮杀起来,事情可就难说了。   又是一通号角,打断了王舜臣的思路。抬眼看着远处又骚动起来的敌军,他随手便拉了一下掌中的长弓,接下来,又是它出场的时候了。   扳指刚刚扯动弓弦,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长弓的弓臂唰地挺直,带起的断弦抽在王舜臣的脸上,一条细细的血线便从他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王舜臣脸抽了一下,吐了口唾沫,把断弓丢在脚边。这张弓方才连续使用,现在终于支持不住了。这也是他今天用坏的第四张弓,原本精心保养的两张上品硬弓全都毁了,现在用的军中制式硬弓,质量不算出色,很容易就会损毁。   “拿弓来!”接过手下亲卫递上来的长弓,王舜臣转了转手腕。他能左右开弓,一条胳膊累了,就换另一条胳膊,再加上他射击只求准求速,不求力道,今天射得虽多,却也没伤到胳膊。   “再射个几百箭也没问题。”王舜臣心里这么想着。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盯着对面的敌阵,今次好歹再给自己添个上百战绩。不过他的手突然停住了,今次出阵的敌军不是几百上千,而是仅仅数十人。   来人越走越近,王舜臣的脸色则一点点地阴沉下去。几十人中,有十来人是被反绑着双手,他们不是吐蕃和党项,而是汉人,是王舜臣被俘的部下。他们被绑到了阵前,离城墙隔着六十步,被硬按着跪成了一排。那是箭矢难及的位置,一石多的普通战弓就算能射到六十步外,也不会剩下多少力道。   城墙上,上千只眼睛盯着这几十人的动作,不知他们是要劝降还是要斩首立威。而王舜臣看了两眼后,脸色突然白了,在他被俘的部下身后,有好几个吊着右臂的蕃人,这是被他下令敲折了手臂赶出去的俘虏。   “乔四!”王舜臣一声大喝,“带你的人到城下准备!听到我的号令,出城救人!”   一名粗壮的大汉躬身应诺,转身下了城去。   向手下最精锐的一个骑兵都下过命令,王舜臣右手往后一伸,“拿弓来!”   他的亲兵们一齐愣住,王舜臣的左手上不是正提着一张弓?   王舜臣回头一瞪,把左手中的战弓甩手丢了,“还不快拿硬弓来!”声音更添了几分急躁,掩饰不住的怒意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   及时反应过来的亲兵一通手忙脚乱,急急忙忙地找到了一张两石出头的硬弓。王舜臣试了一下手,便甩手丢在地上,如爆雷地怒喝道:“没有力道更强的吗?!”   周围的亲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无奈。如果是在秦州,力道达到三石的强弓也能从武库中给翻出来。但在眼下,能有两石的硬弓,已经是很难得了。   正怒瞪着手下的亲兵,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王舜臣猛回头,只见一名蕃人拿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在手中晃着。而他的一名被俘的军卒,已经滚倒在地上,右臂没了,鲜血淌了一地。等他滚得没了气力,另一名蕃人上前去,踩住背,把剩下胳膊和腿一起都砍了下来。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二)   王舜臣紧紧咬定牙关,两腮上的肌肉硬得发僵,耳中几乎都能幻听到臼齿碎裂的声响。亲兵从旁看着,惊见从他嘴角处都沁出了血来。   王舜臣知道,这是对他面释放俘虏时打折右臂的报复,但骨折可以长好,而砍断四肢,人还哪有命在?只恨他方才一念之仁,没下狠手。早知道放出去的蕃贼会出这等主意,他直接就下令将他们剁了祭旗!   城头上的守军看着蕃人得意洋洋的残杀被俘的袍泽,无不感同身受,没有一人忍耐得住,纷纷向王舜臣看来。   “侍禁!乔都头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亲兵过来提醒道。   王舜臣抬起手,便要下令让在城门口准备好的骑兵出城救援。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在敌军的阵列中,有些让人难以觉察的微妙动作,让他的手举在半空中,出城二字也卡在喉间,怎么也挥不下去、说不出来。   王舜臣盯着敌军军势狠狠得看了又看,这其间又有一名战俘被砍下了四肢,惨叫声传遍了战场上空。   多少人焦急地等着王舜臣的命令,但他最终还是把举起的右手收了回来。他不能冒险,很明显的陷阱他不能踩进去。不过王舜臣现在很明白,若是让继续让蕃人在战场中表演下去,对他麾下将士们的军心士气打击太大,而自家的威信也会一落千丈。   他紧紧攥起拳头,喝道:“神臂弓在哪里?!”   六十步的距离,是神臂弓大展神威的场地。从一年前神臂弓开始配发关西,开始为各军换装。经过一年的时间,这件神兵利器已经逐渐普及开来。王舜臣手上就掌握着整整一个都的,装备了神臂弓的弩手。   很快,一队弩手上来了,他们手上都提着一张四尺多长的重型弩弓——在军工技术独步天下的大宋,也被视为军国之器,由天子亲自命名的神臂弓——其弩身前端带着的铁质脚蹬是神臂弓有别于过往弩弓的最大特征。   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战俘们一个接着一个被斩下四肢,不论他们是恳求,还是破口大骂,都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手段变得越来越熟练的蕃人,甚至有能力在斩下四肢时,用绳子扎紧他们的伤口。看着被斩去四肢的战俘,用尽最后的气力像条肉虫一样在地上蠕动,围观的蕃人们无不拍手狂笑。   “给他们个痛快!”指着六十步外的战场中央,王舜臣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疲惫。他不能踩进敌军的陷阱,但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被俘的袍泽被凌辱。要死也得痛痛快快地得个全尸,被零碎地切割成一块块的,做鬼都没法投好胎。而且还有那些个正得意的蕃人,就算他救不了自家的弟兄,王舜臣也要他们陪着一起上路。   率领神臂弓队的都头发了愣,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王舜臣的一个亲兵在旁小声的提醒他,“侍禁,不是要救……”   “救!救得回来吗?!”王舜臣旋风般地回转过来,指着还在被折磨着的袍泽,眼中尽赤,如鬼神一般的气魄压得众人不敢再劝,又是一声暴喝:“快!”   若非王舜臣此前已经在众兵面前展示过了自己世所难匹的神射,用明明白白的实力确定了身为主将的威严,他现在的这个命令,肯定会被一群人涌上来劝得收回去。   但眼下,王舜臣的号令没有人敢稍打折扣。一群神臂弓手在城头上排定,用腰腿的力量上好弩弦,听着一声号令,一起扣下牙发,将安放在槽中的短矢怒射出去。   不同于长弓射击后总是传着袅袅余音的弓弦声,神臂弓力道极大,扳开牙发后,就是嘣的一声短促喑哑的鸣叫。数十上百声连在一起,便如同巨兽的怒吼。将六十步外的一切,无论是蕃人还是汉人,全数钉在了地上。   不论好歹,尽数杀光,王舜臣的决断让金鼓号角一刻未停的战场上,刹那间化作一片死寂。但下一刻,西夏一方洋洋得意的号角声重又响起,仿佛得胜了一般,欢快地奏响着。不过可能是慑于神臂弓的威力,蕃人并没有伴着响起的号角再来攻城。   尸骸处处的战场上,突然有了一阵难得的空白,除了前几次来攻城时倒在地上幸而未死的吐蕃人,在没有其他活物。不过在蕃人们做出了残杀战俘的行动后,每一个还能动弹的身体,都会被几支长箭从不同角度给贯穿,原本还有机会逃回去的吐蕃伤员,转眼就给杀了个干干净净。   尽管箭矢的数量已经严重告急,但王舜臣还是任由他的士兵在这件事上浪费一点,他们心中的怒气必须得到发泄,否则就会影响到士气,让军心不稳。   而王舜臣本人,心中也有一团火气要出来:“让乔四先去休息,晚上我用得到他!”   ……   野利征坐在青唐部族长之弟瞎药的主帐中。   不同于由禹臧花麻派出的、在木征那里吃了个软钉子的同僚,身为党项豪门野利家的重要人物,又在朝中有着一个团练使职位的野利征,在瞎药这里得到了最大的尊敬。不但坐在帐中最尊贵的位置上,有瞎药和他帐下的耆老一齐奉酒,甚至还能看到汉女的歌舞——这是一个有求于瞎药的商人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野利征对此安之若素,他可是受了君命来此。比起他的地位和身份,甚至在小小的青唐部中连族长都还不是的瞎药,在他面前本是连站的资格都没有。能让瞎药坐下来说话,是他野利征的为人宽厚,也是因为他想早点完成他的任务,回到山北去。   野利征本不想出来跑腿,他最想的是领军作战,而不是出来给人当说客。但他偏偏不幸分在禹臧花麻手下,在卓罗和南军司任官。禹臧花麻这个吐蕃汉子娶了宗女,被封做驸马,又坐拥禹臧家的十万户口,就算到兴庆府,太后国相都要以礼相迎,不是他野利征能开罪得起。   无奈的野利征只能打起精神,跟瞎药周旋,封官许愿的话说了一通。按照出来时禹臧花麻给他定得底限,无论如何都是要保证,不能让瞎药的军队出现在渭源城——即便是瞎药投效了过来,也不能让他出兵——对于禹臧花麻的担心,野利征能够理解,瞎药从背后捅死董裕,禹臧花麻不再提防他一手,那就是太蠢了。   “幸好他识趣。”野利征在欣赏歌舞之余,用眼角瞥了一眼瞎药。他今次来见瞎药,没有说上几句,青唐部族长的弟弟便毫不犹豫地接了官状,做了大夏国的一名钤辖。虽然有说过要帮忙出兵,但被自己拒绝后,便绝口不提。   至此,野利征便是算是完成了他的任务,便能安安心心地坐下来看着歌舞。他曾听说过,东朝派在秦州的专门负责招揽吐蕃人、名叫王韶的官员。把招揽了青唐部族长兄弟作为他最大的功绩报了上去。现在野利征真想让王韶看看他所招揽的这个吐蕃人究竟是什么德行,这卑躬屈膝的奉承样子,相比王韶也很少看见。   瞎药倒是没觉得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作为夹在宋夏两强之间吐蕃人,两边通吃才是正常的做法。对上衣食父母,他也不介意弯弯腰。而在他的心中,其实也隐隐地对王韶试图维持他和他兄长之间的平衡很是不满。   而且瞎药想要更大的地盘,更多的子民,这些汉人都不会给他。七部余族,王韶宁可补充给张香儿那个废物,也不让青唐部从中分一杯羹。   一名亲信匆匆走进,用着吐蕃话向瞎药说了句什么。瞎药脸色顿时一变,紧张地向野利征看过来,看见野利征利一直在喝着酒,便也用吐蕃话回了两句。   野利征竖着耳朵,暗自冷笑。瞎药应该想不到,他可是会说吐蕃话的。   “原来是有名的韩冈来了!”   ……   被人恭恭敬敬地迎进了寨中。韩冈第一眼就看到了,身上的服饰完全不同于吐蕃、也不同于大宋的一群人。   “是西夏人!”韩冈的一名亲卫低低地喝了一声。   智缘脚步一停,吃惊地望了过去,看看那群人,又回头看看韩冈。   “的确是西夏人。”韩冈板着脸,点头确认道。   从那群人中投过来的视线上看,他们也是大吃一惊的模样。这也是因为韩冈在青唐部中人望极高,谁都不会拦着他,一见到就把他往主帐请,才会就这么给撞上了。   智缘脸色霎时变了,不过他好歹也是经过多年修行,念了两句般若心经,心情就逐渐平复下来。转头看向韩冈,却发现他则是面带微笑,心神凝定的样子。   看见韩冈的神色,智缘暗暗放下心来,只是他并不知道,韩冈越是怒气勃发的时候,便笑得越是灿烂。却只当韩冈现在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表现。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三)   当互为死敌的两方在出乎预料的时间和地点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无论是韩冈这边还是对面的党项人,作出的反应都完全相同。   不待韩冈命令,他手下的亲卫纷纷抽刀出鞘,卫队中最高大的三人,齐齐抢前两步,用自己的身体将韩冈挡在身后。而其他卫兵,则一下分散开来,围成了一个圆阵,连周围的青唐部族民也一起提防起来。在瞎药居城中见到党项人的踪影,传递进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是自投罗网、误入虎穴了。   惊讶的眼神闪出了凶戾的光芒,对面的党项人也几乎在同时把刀剑抽出。不论是抓了还是斩了一个宋人的官员,换到手的军功足以让他们这等小卒混上一个好官职,紧盯着韩冈的他们,就苍鹰见到了猎物。他们没有像韩冈的卫队一般,围成圆阵,把需要护卫的重要人物围在中间,而是头领在前的突击阵型。   看到党项人摆出的阵势,韩冈转头看着瞎药居住的主屋,如果他判断得没错的话,这些党项人的头领当是就在屋中与瞎药会谈。   双方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对峙着,空气凝重得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没人会怀疑,只要场中有一点异动,一场惨烈的厮杀就要展开。在杀机凝聚的战场边缘,青唐部的吐蕃人比两边的人数加起来都多,但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主事者出头,让他们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机宜!”韩冈卫队的队正是个三十左右的老成汉子,不算聪明,武艺只能算中上,但他对韩冈把他提拔在身边感激颇深,故而忠心耿耿。他一边挺刀与对面的党项人,一面压低声音对身侧的韩冈道:“这里不能留了,俺们护送你冲出去。”   韩冈轻轻敲着挂在腰上的剑鞘,危在旦夕的紧张气氛没有干扰到他头脑的灵敏。插在华美的银边黑漆剑鞘中的不是装饰性的长剑,是一把良工打造的直刀。锋快无比的刀刃能轻而易举的斩断手腕粗的树干,乃是高遵裕前日送给韩冈的礼物。   不过若是在瞎药成了敌人的情况下,韩冈不觉得凭着这把刀,还有他手下的卫队能把他安全护送出去。如果瞎药还没有投靠到西夏一方,成为大宋的敌人,那他也没有必要把刀拔出来。   “别在人家家里打打闹闹,像什么样子?把刀都收起来!”韩冈下的命令让手下的亲兵为之愣然,但韩冈没有在意他们的惊讶,而是将身子转了个方向,面向主宅大门:“在主人家面前,不要让人说我们不懂礼数!”   韩冈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入耳中,瞎药却站在大门前纹丝不动。听说韩冈来了,他立刻就找个借口从野利征那里脱身。只是当他快步从屋中迎出来时,却发现韩冈竟然已经出现在宅院的门前,与野利征的部属面对了面。这一惊,让他脑袋顿时都懵了一下。   震惊过后,就是一阵狂怒充斥胸臆。瞎药带着杀意的眼神,如刀枪一般戳向陪同韩冈的一名军头,“怎么让两边见了面?!”只是当瞎药看清楚,究竟是谁人把韩冈引得跟党项人碰面的时候,他的眼神突然间就更加凶狠起来。   韩冈从瞎药的脸色中看出了一点名堂。回头瞧了瞧把他迎进来的那名吐蕃人。看来前面自己是想错了,并不是他在青唐部中的人望有多高,而应该是瞎药用错了人——“俞龙珂的手段也不差啊。”他暗自思忖着。   眼前的情况让韩冈也有些头疼。以他的经验来说,如果在无意中碰上了他人的隐私,如果不想跟人翻脸的话,最好的做法是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这样至少可以在当面含糊过去。但这个经验,对于现在他所面对的局面,却又派不上用场。韩冈正想着解决的办法,注视着他的瞳孔却一下收紧。   从瞎药出来的地方,又走出来一人。穿着西夏的官服的中年蕃人,带着浓重口音的汉家官话,却不会让人误听:“原来是有贵客上门啊!”   瞎药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身子又僵住了。他没想到,留下陪客的两个亲信竟然让野利征就这么走了出来。   野利征出来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韩冈一众,暗道自己果然没有听错。他身份特殊,瞎药让手下的人把他安稳住,但他要走出来,就算是瞎药在场也阻拦不住。他走上前去,立刻就被他的部众被保护起来。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与韩冈面对着面。   瞧着眼前在自己的城内对峙的双方,瞎药眼中凶光大盛,可转眼间便又深藏下去。他本想着在宋夏两边走着平衡,争取更多的利益。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兄长俞龙珂那样,在大宋、西夏、木征以及董毡四家之间来回摇荡,这样的做法,仿佛是在鸡蛋上跳舞,可十几年来,俞龙珂却一点也没出过差错。   如今轮到他自己来独立处置外事,却一下就变成了王见王的死局。瞎药明白,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只剩一条,不管是韩冈,还是野利征,总得挑上一边。两边的后台虽然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但事到如今,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总要得罪一方。   韩冈打量着西夏人的使者,而对面也是同样投来审视的目光。   “韩机宜。”智缘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低低的仅有韩冈一人能听见,“可记得徐令之子?”   “徐令”这两个字所能容纳的含义实在太宽泛了,可能是人名,也可能是官名,还有可能是某个同音的辞藻——韩冈并不擅长猜谜,对一些典故也不甚了了,正常情况下他是猜不到智缘究竟在说谁。   不过依照眼下的局面,智缘会提到哪一位名人,韩冈即便是用脚趾头去想也能想得到。而从结论倒推回去,徐令究竟是哪一位,那就很容易能找到答案了。   曾做过徐县县令的班彪,有着一对撰写史书的儿女,有着一个擅长辞赋的皇妃妹妹。但最重要的,是他还生了一个更为出色、千年以来始终受人赞颂的小儿子。   投笔从戎、远行万里、扬威西域的班定远,让千年以来的汉家士子,不吝用最热情的诗句去赞美。班超出使西域,在鄯善国中,以麾下三十六人夜袭匈奴使节,斩首而归,逼得鄯善王投向了中国。   在要招揽的对象的居城中,与敌国来的使臣狭路相逢,无论是韩冈还是智缘——不,只要稍稍读过史书——都会第一个想到班超这个名字。   智缘多读史书,作为一名侍奉佛祖的出家人,敢于来河湟争取边功,他的性子也与班超相仿佛。   只是韩冈比智缘要冷静得多,其中关节想得更为清楚。这里可是关西,直通着西域。作为关中出了名的英雄人物,班超的名字和事迹流传甚广,就算是蕃人,也只要稍有见识也都说出个门道来。想要夜袭党项使者,也得看瞎药答不答应。   韩冈摇摇头:“学不来的……”脸上浮现出的浅淡笑容中,有着让人无从揣摩的深意,“怎么也学不来。”   智缘的眼神黯淡下去,而野利征的视线却锐利起来。   野利征在武艺上毫无长处,身材又不高大,刀枪弓马都是平平,唯独听觉上的敏锐胜人一筹。站在七八步外,虽然没听到韩冈身后的和尚说了什么,但韩冈的回话他却听清楚了。   在野利征看来,汉人最大的缺点,就是把所有的异族都看作是毫无头脑的蛮人。若他们党项人真如汉人们说得那样愚蠢,当年景宗皇帝【李元昊】也不可能把东朝派到关西的主帅耍得团团转。   野利征一向自负头脑,当他发现了韩冈身后的那个和尚在说话时,也不把盯着他的视线挪开,便心知那秃驴是在说着自己。再配合上韩冈的回答,他头脑中便灵光一闪,明白了他们到底在说什么。班超的故事野利征也是听说过的,汉人要向西开边收复故土,总是少不了要提到班超。   以三十六人就在一国之都中斩杀敌国的使者,野利征也挺佩服班超这样的英雄。对比起韩冈的怯弱,更是让他心生不屑。韩冈名气老大,却是个没胆子的主,也就是汉人才会把这样的书生当作宝贝,真的遇到事的时候,就见到真正的模样了。   野利征今次唯一的任务,就是把瞎药招揽过来。本来他只完成了最低程度的工作,让瞎药不去掺和渭源堡的战事。不过现在既然有宋官来找青唐部族长的弟弟,又正巧正面撞上,这对禹臧花麻交代下来的任务,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要杀了韩冈,瞎药还能往哪里去?   想到这里,野利征随即上前几步,用笑容迎上韩冈的双眼,像老友见面一般打着招呼、行起汉礼,心中则是一片杀机:   “想做班超?我也一般儿想做啊!”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四)   “在下野利征,见过韩兄。”   走出保护圈,孤身面对着韩冈和他的护卫。野利征毫无惧色地自报家门,行礼如仪,一套礼节做得比大宋官场里的武官都要标准。   拱手作揖间,野利征心中有着隐隐的得意。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东朝官员正陷入两难境地,从礼节上讲,韩冈应该回礼。以野利征对东朝官员们的了解,粗鄙不文的武夫姑且不论,那些汉人中的士大夫,可以自高自大,可以目空一切,但从小养成的习惯,让他们不会在礼数上稍有疏失——并不是他们真的对人有敬意,而是不想有失身份体面,更是因为自负于自身的教养。   可现在梁相公正率举国之兵,猛攻关西四路,而禹臧花麻也正受命猛攻渭源堡,他野利征来见瞎药同样是为了眼下如火如荼的战事。这样的情况下,来找瞎药求援的韩冈,又怎么能跟他野利征以礼相见?   而且两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来,在目的上与野利征势不两立的韩冈,又怎么可能在包括瞎药在内的这么多人眼前,跟自己礼尚往来?——野利征很清楚,他们党项人从来不在乎这些场面上小事,但汉人朝廷却对此极为看重,历年来,来国中出使的宋国大臣,只要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失了他们朝廷的体面,回去后肯定会受到责罚,而能坚持上国天使尊严的,则会受到嘉奖。   韩冈果然如野利征所料,愣在了那里。虽然他立刻就反应过来,却也并没有当即上前,而是将视线投向野利征身后。   野利征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护卫们手上还都拿着刀剑。他转眼便明白了韩冈在顾忌什么,心下暗笑“果然是个无胆之辈。”摆手示意手下跟韩冈的护卫们一样都将兵器收起来。   见到野利征把,韩冈方才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走上前去,跟西夏国为了撬墙角才派来的使臣见礼。   “野利兄,韩冈有礼了。”   韩冈和野利征互相致礼后,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便被化解了不少。原本还担心着两方会在城中拼个你死我活的青唐部部众,终于都齐齐松了口气下来。   自立国后,西夏就向大宋称臣。不管两国之间的战争打得有多么惨烈,这份君臣关系却没有变化。在名义上,西夏国主也要大宋来册封,而实际上,当西夏国换了主后,东京都会派一名使臣带着册封制书到兴庆府去。因此两国朝臣之间的上下关系,便不能按照官职品级来定。不比宋辽,互相之间能互称南朝北朝,使得两国官员可以依照品级官位来确定高下。   故而韩冈跟野利征两人互相行礼说话,便一句也不提各自的官职,只当是没有官身的普通人相见。而他们的这种态度,在周围人看来,也隐隐地代表了两人暂时都不想提及宋夏之间方兴未艾的战事,并把架在两人面前的矛盾先搁置到一边。   韩冈不去面对现实,设法去解决眼前的敌人,不见半点破釜沉舟的胆量,让智缘的眼底透着深深的失望。他早在王安石口中,就听说过韩玉昆的名号,还有韩冈在为官前的一番作为。王安石将韩冈比之为旧年以剑术、胆略著称于世的张乖崖,不吝赞许,让胆魄过人的智缘对韩冈渴求一见。而当他到了古渭后,尽管在初见面时,有些不愉快的事,但随着与韩冈熟悉起来,两人的关系也渐渐好转。   只是智缘没有想到,真正遇到大事后,韩冈却暴露了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的真面目。局势已经恶劣到了这步田地,他却连作班超的觉悟还没有。空负着偌大的名头,到最后还是只能跟着西贼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在另一侧,瞎药也在望着场中开始寒暄起来的韩冈和野利征,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宋夏两国官员见面的场景。   瞎药过去曾经在他的兄长那里,见识过该如何接待宋夏两国的使者。他虽然没有从中学到多少俞龙珂的圆滑手段,但瞎药明白到,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让两家在自己的领地上正面相遇。只要不把事情当面戳破,就算风声吹得再响,来自两家敌国的使节,也会装作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可是一旦双方面对面的接触后,就无法再装作对方不存在。近在眼前的现实,让瞎药只剩下了二选一的权力。他很清楚,别看来自宋国和夏国的两名大臣正仿佛多年老友一般,笑眯眯地说着漫无边际的废话,但等他们脱身出去,肯定转眼就会反手就砍上对方一刀。   不过不管智缘、瞎药,还有在场的近百人此时心中有着什么样的想法,是惊涛骇浪,还是水波不兴,都没有打扰到韩冈和野利征两人之间俗套的寒暄。   野利征当是读过一点诗书,跟韩冈说起话来,也是咬文嚼字:“韩兄少年英雄,名震关西。今日一见,却比传言更胜十分。”   韩冈摇头自谦,“虚名而已,其实难副,却让野利兄见笑了。”   “韩兄声名赫赫,怎能说成是虚名,就算在下在国中,也是时常听说过韩兄的才能手段。”   “野利兄谬赞了,韩冈愧不敢当。”韩冈谦虚不已,但脸上绽起的笑容,却好似已经把这些奉承话照单全收。他对野利征叹了口气,道:“在下与野利兄一见如故,只可惜仅有今日一面之缘,当真是遗憾啊……”   韩冈的话听在耳中,满是示好之意。野利征心底暗嘲其名过其实,口中却轻松地笑道:“若是两家言和,罢兵收手,当能与韩兄把酒言欢。”   韩冈仰天摇头,长声而叹,“一别之后,难有再会之日,把酒言欢,惜为井中水月。野心不收,战事难止。也只有等到明年今日,野利兄的坟头上,韩冈再以美酒相赠了。”   叹息声中,韩冈右手一动,呛啷一声响,腰间长刀已然出鞘。野利征还没有从韩冈的话中反应过来,只见韩冈振臂急挥,一道弧光便闪过他的颈项间。   先是一条细细的红痕,渗出了一滴血珠,下一个瞬间,红痕扩大为裂缝,鲜红的血液从创口处喷薄而出。   一刀将野利征的脖子砍去了一半,韩冈轻捷地连退数步,就这么乘势回到了自己的护卫中间,把喷泉般狂涌而出的血水全都避让开去,不让青色外袍沾上半点血迹。   从拔刀,到横斩,再到退回,韩冈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滞碍。可见他这并不是头脑发热的行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考虑了每一个动作的细节,才能做得如此顺畅无比。   回到人群之中,韩冈对目瞪口呆的智缘又叹了口气:“我就是个急脾气,果然还是学不来班定远的本事,怎么都等不到夜里……”   智缘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韩冈翻脸胜过翻书,前面还称兄道弟,现在就只能听到野利征簌簌的血液喷射声。   场中静如寒夜。周边一圈近百人都愣在了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野利征就这么站着死去,震惊于韩冈下手之狠绝。   惊愕欲绝的表情被凝固在脸上,野利征身子僵直,任由浑身的血液一波波地从创口处喷出。在被韩冈切断了大动脉,失去血液供给的一瞬间,他就已经丧失了意识,只是不知为何还没有倒下去,但随着喷涌出来的血液越来越少,他的生命气息已经渐渐消逝。   “瞎药!你还等什么?!”韩冈一声暴喝,击碎了死域般的寂静。   瞎药闻声浑身一颤,视线从野利征脖子上的创口挪到韩冈脸上。瞪着他的双眼中,满是森森寒意,如风刀霜剑深藏其间。虽然瞎药一向桀骜不驯,可他眼下被韩冈这么一瞪,却腾不起半点反抗之心。韩冈的一刀,已经斩断了他的一条前路,他只能沿着剩下的一条路继续走下去,没有别的选择。   回过神来的瞎药,抬手指着野利征的护卫,用足了气力狂吼道:“杀了这群党项狗!”   片刻之后,十余具尸首堆在院外,韩冈被请进了主厅中,高高居于上首,而瞎药跪伏在了地上,向他请罪。   等着瞎药一番磕头认错,韩冈终于摇头,“巡检何罪之有?党项人贼心不死,意欲遣细作说服巡检作反。巡检忠心耿耿,不为所动,将其尽斩。这些都是巡检的功劳。”   瞎药愣了,抬头上望。却见韩冈正俯视着他,一双眸子幽深难测:“难道我说错了吗?”   瞎药干咽了口唾沫,韩冈幽暗的眼神,摄人心魄,让他心惊胆战。现在被这双眸子盯上,青唐部的这位大酋不敢有任何违抗。而且韩冈这的话分明是为他着想,瞎药也不会蠢到拒绝:“机宜说得是,事情正是如此。”   韩冈展颜笑了,“既然巡检对朝廷忠心耿耿,眼下渭源堡被困,巡检当是该有所表示才是。”   瞎药以额贴地:“只等机宜吩咐。”   一个时辰后,近千蕃骑冲出了瞎药所控制的几条谷地,蹄声隆隆作响,直奔西方而去。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五)   王舜臣坐在城头上,紧抿着嘴望着城外的一片火光。   一名亲兵正帮他裹着大腿上的箭伤。虽然中箭的位置是因为没有,但隔着套在外袍内的两层重绢,他所中的一箭只不过入肉一寸而已。而且有重绢隔着,箭头上的锈渍污物也没多少沾到伤口。   取出箭头,用盐水洗过,涂上止血的伤药,甚至不用缝上伤口,直接就包扎了事。王舜臣的亲兵都是在疗养院经过培训的,甚至有一个是从护工直接被调职,皆有一定的急救术水平,处理王舜臣腿上的箭疮,完全是游刃有余。而现在他们奉了王舜臣的命令,大部分都在战地医院中帮忙处理伤病,为王舜臣去争取士兵们的好感。   不仅是王舜臣的亲兵,韩冈的、王韶的、高遵裕还有赵隆、王厚他们的亲兵,每一个都是在疗养院中学习过战场急救。秦州那边王舜臣并不清楚,至少在古渭,让亲兵学点医术都成了一股风潮。经常上战场,身边有几个懂点医术的亲信,上阵时也可以安心一点。而且还有就是跟王舜臣一样的想法,在军中,医生总是最受人尊敬,亲兵在士卒们中间结下善缘,对将领来说也是件好事。   就像现在的王舜臣,他虽然夜袭失败了,自己还中了一箭,但士兵们依然保持着对他的敬意。一方面是他王舜臣有着秦凤路中能跟箭神刘昌祚一教高下的箭术,另一方面,也就是他的亲兵为他建立起来的人望。   “但终究还是吃了亏!”王舜臣不忿气地捶着城墙。   方才出城劫营时,王舜臣完全没想到以吐蕃人的头脑,竟然能提前猜到并设下埋伏,害得他不得不狼狈退回城中。不过他还是成功地把绝大多数跟着他出城作战的士卒都带了回来。   在最后的一段道路上,王舜臣展露着如鬼神一般的武勇,领着四十多名强弓手拦道而立,借着微弱的星光,对着紧追上来的吐蕃人一阵迎头激射。在夜中依然精准如神的射术,用箭矢换来了一声声惨叫,吓退了追兵,让王舜臣施施然地回到城中。   王舜臣所率领的这四十名强弓,是从手下千名将士中精挑细选出来,射术皆为一流。靠着他们最后时刻的精彩表现,还有他守护着伤员们的亲兵,使得城中的士气犹存。另外,他在夜袭前,还从党项人那里骗来了一批箭矢,让自己的手上,多了一份守下去的本钱。   王舜臣很感激曾经在他面前聊起过历代知名战例的韩冈和王厚,今夜的计划就是模仿张巡守睢阳的战例而来。乘着月色晦暗,把一束束草人垂下城墙,骗来了一批箭矢,直到最后因为太过贪心的缘故,没有将之及时回收,让敌军发现了破绽,临时造出了一批火箭,烧掉了十几束草人。   尽管有所损失,但最后弄到手的箭矢,也有近万支之多,相当于每名士兵都能分到十支箭。想到这里,王舜臣心中释然了,今夜总算没白费气力,明天也可以用这些箭矢给城外的西贼点颜色看看。   王舜臣对城外的敌军营地重重哼了一声,想要攻破他的城池,也显得看看他手上的长弓答不答应。   ……   夜色中,韩冈和智缘各自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两人面前的火堆,驱散了九月山中的肃肃寒意。他们以及瞎药和他的一千兵,现在刚刚向西走了有六十里的。这个距离,如果一开始走的是官道,现在就应该已经出现在渭源堡下。   不过瞎药和韩冈都没有直接救援渭源堡的意思。前面韩冈从王惟新那里已经听说了,王舜臣正被困星罗结城。如果能帮王舜臣解围,再顺势堵住大来谷的贼军退路,来个关门打狗,今次一仗就不会有悬念了。   渭水上游流域的山路众多,就算不走官道还是有其他道路能通往星罗结城。解救星罗结城中的王舜臣,接着封锁住大来谷,是韩冈和瞎药的如意算盘。   瞎药和韩冈都是谨慎的性子,还没出发就已经派了得力人手去探查道路,现在有的继续向前试探,有的则是回来报信,至少在他们已经探查过的地方,不需要担心党项人的伏兵。   现在韩冈正追求着更多的战功,能让他能早日转官。如果他是仰仗王韶鼻息而任官,那他最好也是最稳妥的选择就是去渭源堡。但韩冈自认他与王韶更接近于志同道合的盟友,便不会在乎这些小事。   “不知机宜为什么要把今次的功劳让给瞎药。”智缘拿着根粗树枝挑着火堆,把火拨得更旺上一点。他的声音中多了几许恭敬,韩冈的今天对付野利征的手段,让他叹为观止,但他还是不明白韩冈的用心,“机宜方才一刀,不让昔年班定远,此功若是报上去,天子和王相公必然喜欢。”   “一切以稳定为上,把功劳给他,就是让他继续臣服与朝廷,也更容易调兵……不如此,如何能救得出王舜臣和王安抚?”   这个功劳韩冈并非不想要,如果是在还没有决定归属的蕃部中,遇上西夏使节,韩冈定然会直截了当地一刀斩了,随之而来的功劳他也会乐于接受。   但自从古渭之战后,王韶和高遵裕软磨硬泡而来的俞龙珂瞎药兄弟俩,就已经被视为大宋的臣子。瞎药作为宋臣,其摇摆不定的态度肯定会连累到推荐他的王韶等人。一旦韩冈在瞎药城中斩杀西夏使者的消息传出去后,他和王韶不会被褒奖,而是会被追究之前欺君的罪过。   “所以这个功劳只能让给瞎药来领了。”韩冈也跟着智缘拨了下火堆,让其保持在现在的火势上。接着对智缘道,“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   ……   大约四千左右禹臧家战士,正重重围困着驻扎了大军的营寨。而三里外的渭源堡,也有近两千人在围攻。不过他么点兵力根本不够用,吐蕃人不擅长攻城,一队骑兵冲上去,射过几箭,再退下来,这就算是完成了一次进攻。没有足够的人数,眼下能做到的进攻就只剩下这一种。   看到他帐下士兵的种种丑态,禹臧花麻放弃了破城的幻想。开始盘算着该如何才能顺利的退兵。   名将的基本条件是知进退。何时该进、何时该退,进退时机能了然于胸,不为眼前之利所迷惑。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去争取名将这个称号了。   禹臧花麻自认还算不上是名将,但他在战场上对进退时机的把握还是很有一套。试探性的攻了一天,一举攻破营寨和城堡这等美事,他不会去幻想,但连城防上的破绽都没找出一处——更确切点说,上面的破绽不是他手下的几千兵能利用得上的——这让禹臧花麻彻底放弃了在渭源堡这块肥肉上咬下一块的念头。   虽然并不太清楚分据在营寨和渭源堡中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但禹臧花麻无意去用人命去赌一把。梁乙埋命他出兵河湟,他已经做到了,不必在继续为梁乙埋拼命。   禹臧花麻不会把自家在国中以之立足的本钱,丢在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渭源堡下。如果他丢掉了对他命令俯首帖耳的上万精兵,禹臧家顿时就会从国中排在前五的豪门,沦为人见人欺的杂碎。而且禹臧家跟董毡的仇怨极深,若是听到他们倾巢出动的消息,不趁机来攻上一次,除非董毡突然变成了吃斋念佛的贼秃。   而且瞎药那里也可能会有变数,禹臧花麻不会把希望全数寄托在一个说客身上,更确切地说,他本就不相信野利征能够成功,仅仅是随手布下闲子而已。   他最希望的是能收到星罗结城的捷报,但到现在为止,也只传回了一切顺利进行中。禹臧花麻心知事情不对,当即便萌生了退意。   “该退了。”找来了领军的将领,禹臧花麻说出了自己的命令。   他在他的部下中有着极大的权威,禹臧花麻很容易就驱动了他们为自己服务。有着外来的帮手,一切便处理得井井有条,不见一丝慌乱。   一场战事虎头蛇尾,不过对双方来说,他们最初的目标都已经达到。王韶要的是别羌星罗结的脑袋,而禹臧花麻则是想着应付一下朝廷。而论起损失,如果只算眼前双方都差不多,攻城和守城双方都损失了近三百。而星罗结城里的王舜臣那边,只要城池未破,伤亡的人数最多也只会提高上一倍。   没有吃大亏,已经可以酬神拜佛了,可王韶还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从禹臧花麻能出现在武胜军,有一件事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木征倒向了西夏,否则禹臧花麻绝不会来去得如此轻松。   这是王韶在河湟与西夏人的第一次接触,可以预见的是,这绝不是最后一次。在日后攻打木征,慑服董毡的过程中,必须留上一只眼睛盯着被北面的兰州。   迟早要分出个胜负来。   不论是王韶,还是禹臧花麻,此刻都有了觉悟。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六)   目送着围堵在城下的敌军一点点地远去,王韶心神略略松弛下来。号角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但城下已经空空如也。王韶暗暗赞着禹臧花麻说放下就放下的决断,换做是其他人来领军,大概都是得撞得头破血流后才会收手。   尽管他还担心着王舜臣和他的一千余名被困于星罗结城中的士兵。也准备从城中挑出千人左右的精锐,紧追在撤走的敌军背后,让他们无力顺势攻打星罗结城——禹臧花麻撤退的原因,让人颇费思量。王韶想到的几个答案都有道理,让他难以确定——不过现在,王韶只想好好放松片刻。   但王厚却很快打破了他的幻想,他匆匆带着一人走上城头。王韶认得他,却是韩冈的亲信。禹臧花麻撤围,与古渭的联系已经恢复了畅通,信使进城也没什么好惊讶。   “玉昆到底怎说?”等他行过礼,王韶立刻问道,“可有援军?”   亲信点点头:“有。机宜已经说动了瞎药巡检。”   苗授稳守的营盘,还有王韶主持的渭源堡,都在禹臧花麻所率领的吐蕃大军的攻击下,稳稳地守了下来。即便是在攻势最为猛烈的时候,王韶都没指望过援军。   他本以为要来也是俞龙珂先来,青唐城离古渭寨只有三四十里,以高遵裕和韩冈的手段,当能把俞龙珂那只狐狸从洞里给逼出来。   王韶却完全没想到,韩冈在来渭源的半道上就听说了消息,直接转去找更为接近的瞎药了。不过瞎药比他的兄长更为不驯,要让他火中取栗,难度比牵出一只老狐狸要难得多。出兵跟禹臧花麻敌对,瞎药从俞龙珂那里学来的随风而倒的态度,已经变得更为倾向于大宋。   “韩玉昆是怎么说动的瞎药?”王厚帮他的父亲问出了想问的话。   信使便把韩冈做的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通。王韶和王厚虽然已经对韩冈的行事风格习惯了,但他直接斩掉了野利征,还是让他们吃了一惊,而对韩冈放弃了一桩能让他名扬朝中的大功,也颇为感佩。   “玉昆帮了大忙啊。”听完之后,王韶便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即他猛然抬头,对王厚道,“快去把苗都巡找来,今次得让禹臧花麻来得去不得!”   ……   日出之后,城头上的空气中,仍弥漫着火炬燃烧后的焦灼味道。等日上中天,过了半日都还没有消退掉。空气中的灰尘,将前几天天顶上澄澈如水的蓝色,染上了一层暧昧的浑浊。   王舜臣闭着眼,靠在雉堞上假寐着。夜战一场,城上城下都是累坏了。吐蕃人的兵力也只有王舜臣的两倍,昨晚一起熬夜,没有谁能休息下来。不仅王舜臣这边累得够呛,今天城下的敌军也没有继续进攻。   只是就算是攻来,王舜臣也是半点不惧。按照正常的战力交换比,两千多蕃兵也就勉强能跟一千精锐禁军相抗衡。若不是顾忌他们都是骑兵,而且攻打渭源堡的主力随时可能回返,王舜臣早就派人出城去野战了。   王舜臣的一个识字的亲兵,在他身前禀报着昨夜的损失,“昨夜出战者有两百零三,有四十二人没有回来。剩下的重伤病三十余人,都不能在短时间内重新上阵。”   王舜臣脸色如同头顶的天空一样阴沉,跟随他出城突袭的只有两百人,没能回返的就有四十二人,而且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还有三十多人。他带出去夜袭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不成想损失竟然如此之惨。   王舜臣闭着眼睛,亲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犹疑中,声音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王舜臣一下睁开眼问道。   亲兵连忙对王舜臣继续说道:“箭矢还有一万两千余支,已经集中起来,分配给擅长箭术的人。不过守城的器具就没有办法了。”   城中箭矢极度紧缺,加上没有油料,没有木石,连烧水的柴草都不多,守城的器具更是欠奉。宋军虽然善守,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缺乏足够的守城物资,王舜臣也只能让他的手下,做好与吐蕃人在城头上硬碰硬的准备。   王舜臣心中很是纳闷,他这里又不是大来谷那样的交通要道,也不是藏着有多少金银财帛,本就是座空空荡荡城池,蕃贼怎么会紧咬着不放?吐蕃人也好,党项人也好,他们打仗都是为了抢钱抢粮抢女人,什么时候也不会去做亏本生意。   但王舜臣却发现他如今所面对的,都是有组织的精锐,坚韧性上比起寻常蕃人要强出许多,所以他很吃惊:“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地面上传来的隐隐震动打断了王舜臣的猜测。他一跃起身,向东望去。只见尘烟扬起于天际,如雾气一般遮掩了东方山峦中的谷地,隔了一阵后,数以千计的骑兵出现在他的眼前。   号角声起,千军万马踏地而来,听在城内守军耳中,便宛如勾司人的锁链在窸窣作响。   围在城外的敌军一下多了近一倍半的人马。城头上,人人惨白了一张脸,原本就是被围攻的状态,已经渐渐不支。现在又多了一彪生力军,让他们完全失去了信心。   王舜臣看着神色变得麻木起来的下属,心底的一番狠厉之气勃然而起,“不想死的都给俺听好了!蕃人不过才六七千人马,什么时候蕃贼不到守军十倍,就能破城的?!都给俺打起精神来!”   他高声吼着,毫不犹豫地说着瞎话:“没有人想被人说裤裆里的两个蛋,被蕃人吓缩了去吧?别丢了关西汉子的脸。守住今天,王安抚明天肯定会带援军来!”   ……   围攻星罗结城的西夏营寨中,禹臧花麻自马背上跳下。几天下来积攒的疲累,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动作的矫捷,倒是腾起的烟尘,让他咳嗽了几声。   尽管已经从渭源堡下撤军,但禹臧花麻并不是要立刻顺着大来谷,撤回到鸟鼠山西侧去。他虽已经达到最初的目的,可今次劳师动众,甚至还向木征的弟弟许愿赠礼,却连一座城也没打下来,这等白跑一趟的事,禹臧花麻没打算去做。   出兵劳而无功,做了一次亏本生意,定会大伤军心士气。禹臧花麻心知手下的一众小蕃部的族长,跟随他出战,目的是为了财帛女子,可不是什么忠义。如果不能抢些东西回去。贼不空手这四个字禹臧花麻没听说过,即便听说过也不会用到自己的头上,但他的想法却是与这四个字正巧相合。打不下渭源堡没什么,但连星罗结城都打不下,那就太丢脸了。   禹臧花麻下马,几名禹臧家的将领随即跪倒在他面前。脸贴着地面,头不敢稍抬,带着深深的愧色,向禹臧花麻请罪。   禹臧花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的后脑勺,眼神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一开始禹臧花麻就没有幻想过能顺利地攻下渭源堡,能把星罗结城攻下来,就已是不虚此行。但他没想到,他留下的人居然无能如此。他都把本部的精锐都交给了他们几个,自己则是带着附庸部族的联军堵在渭源堡。以近三倍的兵力攻打一座残破不堪的小城,城中又是孤军,竟然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结果。   “你们爱跪就跪着好了,试试看能不能把星罗结城给跪下来。”禹臧花麻狠狠地丢下一句,大步走进主帐中。   几个将领抬起头来,面色如土,他们想不到禹臧花麻会如此愤怒。这让他们一时失了方寸,不知该做什么为好。不过很快禹臧花麻的亲卫走出来,把他们唤了进去。   “说,你们还需要多久才能把那座城给打下来。”禹臧花麻虎着脸问道。   帐中安静了一会儿,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响起:“……一天。”   禹臧花麻随手拿起手边的一个茶杯砸了下去,“哪来的一天?!”   他撤退时以一千精锐守着后路,让王韶无法近距离的追击。从中争取到的时间,禹臧花麻想着用来一举破城。但他争取来到时间也是有着时限,王韶绝不会丢弃星罗结城中的士卒。禹臧花麻对被封锁在城中的士兵数量有所了解,足足三个指挥,上千人的兵力,王韶绝对损失不起。就算道路被死死堵住了,他也肯定会从其他地方设法绕路赶来救援。   按照禹臧花麻的计算,在王韶的追逼下,他只有一天不到的时间。如果半天之后,他还不能攻下星罗结城,剩下的选择就只剩饮恨而退这一条路。   刚刚继承了禹臧家族长之位的禹臧花麻绝不会让自己名字,跟失败联系在一起。他阴冷的视线如毒蛇信子般舔着一众将领的脸,盯着他们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紧。   只听得这位吐蕃大酋的声音,冰冷得能把九月变成腊月,“三遍号角之后,若是再攻不上城头,皆斩!”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七)   天上一轮黯淡的太阳还未有落山的迹象,但持续了数日的城池攻防战,始终未有停歇的厮杀声,到了现在,到了此时,终于从城下转移到了城头上。   伴随着从城外的一面白色大纛下传来的苍凉悲怆的悠长号角,数以千计吐蕃战士如同一群群蚂蚁,举着架架长梯,疯狂地冲向了城墙。   城墙上的西军将士,目瞪口呆地看着吐蕃人完全有别于之前多次进攻的疯狂。只有一丈高的墙体,仅仅是一条最原始、最简陋,甚至没有多少使用价值的防线。以蕃人的手艺都算得上是粗制滥造的长梯,只要设法送到城墙下竖起、架上,便是一条最简便易行的上城通道。   吐蕃人在号角声的催促下,凭借着上百条长梯,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就已经三次冲上了城头。没有壕沟,没有马面,没有羊马墙,星罗结城的城墙墙体在宋人看来,就是一个城防工程上的最典型的反面教材。   前日,苗授和王舜臣就是明欺着这座城池城防的脆弱单薄,轻而易举便攻入了城中,歼灭了星罗结部的主力。无论是苗授还是王舜臣,在这过程中,都没有少嘲笑过星罗结部的筑城水准。而如今,换做了王舜臣来镇守这座城池,原本城防上让他谑笑不已的许多缺点,现在却成了他现在的致命伤。   如果有壕沟阻隔,贼军根本冲不到城下,如果有向外凸起于城墙墙体的马面,就可以从左右交叉射击攻到城下的敌军。如果有羊马墙,便是有了上下两重立体防线,蕃贼根本上不了城头。可现在,无论守御在星罗结城中的西军将士,拼命射出了到底多少箭,都无法阻止吐蕃战士们的冲锋。   在禹臧花麻的亲自押阵下,吐蕃人的这一次进攻,就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汹涌而来,而城头上射下去的长箭,仅仅是绝望下投入洪水中柴草,非但不能堵上缺口,反而是浪费宝贵的资材。   城墙防线的脆弱,守城物资的匮乏,使得城头上缺乏任何一种行之有效的反制手段。城中的士兵不得不与与攻上城头的吐蕃人,展开了面对面的厮杀。   一名西军战士大喝着挺枪直刺,一声闷响之后,枪尖没入了心口,搠死了正要冲上城头的蕃人。但下一刻,刀光自下飞起,一招便斩断了尚未来得及收回的长枪。西军战士连忙后退,随即翻上了城墙的蕃人却蹂身而上,长刀挥舞,顿时划断了颈项。可紧接着,还没来得及炫耀一番、寻找下一个对手的蕃人,便被一支呼啸而来的铁简,轻易地抽碎了脑壳。   这样的场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城头上出现。一刀一剑的搏杀,是血淋淋的生命交换。吐蕃人在禹臧花麻的催逼下,拼了命往城墙上冲,而守城的汉人这一边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在拼死抵抗。   城墙之上,红色的将旗仍在猎猎飞扬。大旗之下,王舜臣深深吸了口气。吸气声绵长不绝,如巨鲸吸水一般,把九月山中的凉意随着空气一起压进了着了火一般的肺中。   因常年使用而被磨得发亮的黑色牛角扳指,牢牢卡着长箭,稳定的搭在了弓弦上。紧握弓臂的左手向前推开,右手同时向后扯动弓弦,上百斤的力道灌注于弓身,一张三尺长弓张开如满月。   吐气开身,右手松开弓弦,嗡嗡的一声弦响,长箭闪电般地飞了出去。弓弦仍在剧烈的振颤,一声变调的惨叫,就从数丈外破空响起。   一名高达六尺近半的吐蕃战士,本来正挥舞着一柄如轮巨斧,独立对抗着五名守军。过人的武艺和超乎想象的神力,不但让他在对战中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能狂吼着箭步冲前,将一名闪避不及的对手劈头砍成两截。但在一道流光闪来之后,这名持斧高手便捂着右眼栽倒在地上。他一阵阵地抽搐着,白色的箭翎在指缝中颤动,露在外面的一尺箭杆证明了王舜臣射出的长箭,有三分之一以上透过眼窝,扎进了他的头颅中。   一箭射翻了一名应当有着豪勇之名的吐蕃战士,王舜臣面无得色。他连自满的时间都没有,也无暇去确认战果。吃力地喘了口气,右手从腰间一抹,又是一只长箭跳出腰间箭囊,出现在他的掌心中。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牛角扳指扣箭搭弓,他视线移转,又瞄准上下一个目标。   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快得惊人的射击速度,却让王舜臣狠狠地吐了口吐沫。原本一呼一吸之间,就能射出三四箭的急速,现在已经降到了一半都不到。   王舜臣从左手持弓换到右手持弓,又从右手持弓换回左手持弓。两只手来回张弓,把他左右驰射的惊人箭术表演得淋漓尽致,但他就算这么做,也来不及恢复双手手臂中逐渐消耗掉的力量。曾经急如一曲《破阵子》的铮铮弦声,如今已经变成了《八声甘州》,眼见着就要往《声声慢》掉下去。   不过王舜臣的神箭依然保持着足够的威慑力。他已经放弃了以普通的吐蕃士兵为目标,而是瞄准了攻上城头的蕃人中最为勇猛的战士,一箭射去,便给他带走一条的性命,就是禹臧花麻也要痛哭流涕。   一声声弦响,换来了一声声惨叫,双臂的酸痛只拖延了王舜臣射击的速度,却并没有影响到箭矢落处的精准。相反的,随着体力的逐渐下降,王舜臣射出的长箭越发的准确起来,每一箭都直奔双眼和喉间而去。如果说王舜臣气力完足的时候,他射出的长箭能把几丈外一只蟑螂钉在地上,那现在,他已经能把苍蝇蚊子送到墙上作壁画。   十几年来千锤百炼的箭术,让王舜臣几乎变成了一桩杀神,西夏人几次冲上城头,都靠着他的一支支如有神助的精准长箭,来力挽狂澜。   “竟然已经到了主帅都要上阵博命的地步了……”   王舜臣的活跃维持住了战线和士气,但在这同时,也让许多有点军事头脑的官兵,哀叹起眼下形势的不妙。   呜呜的号角声还在鸣响,就在冲上城头的一群蕃人渐渐被逼的难以立足,正要被赶下城去的时候。一根粗大攻城檑木,被几十人合力抬了过来。城头上还在激战之中,无暇去理会他们。而他们到了城门处,便开始用着檑木去敲打着并不结实的大门。   从城门处传来的轰轰响声,让城头上的守军动作为之一滞,给了吐蕃人一丝喘息的机会。王舜臣正打算冲过去把抬着檑木的士兵全都射下来,可就在王舜臣所处的这段城墙处,七八名蕃兵一齐翻上了城头。   这几人的身材体格都远远胜过普通的士兵,身上的装备也不是普通人能所有。皮甲、头盔、钢刀,都是必须有着不低的身份,才能被分配得上。   刚刚站定,一名高大的蕃人便呼喝着当先扑了上来。王舜臣满不在意,弯弓一射,便是一具尸体仰天躺倒。而他的亲卫们也都纷纷冲上前去,与这几个准备斩将夺旗的蕃人厮杀起来。   前方虽然受到的阻碍,但后续的蕃兵都跟着翻上了城头,转瞬间,在这一段城墙上,暂时形成了敌强我弱的态势。王舜臣站在他的将旗下坚守不退,用尽了最后的气力拉弓射箭。他很明白,一旦他和他的旗帜被逼下城墙,便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而只要他的将旗还在城头上飘扬,城中士兵便都有了主心骨,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但蕃人这一波冲上城头的攻势,顿时让王舜臣以及他身边的亲卫吃到了压力之苦。很明显,这些蕃人的目标都是以王舜臣和他身后的将旗,城墙上的其他几处防线的攻防战虽然重新激烈起来,但实际上那几处的热闹,都是为了不让王舜臣在短时间内得到支援而展开的。   刀光闪了几闪,刁钻的刀术出奇的犀利,王舜臣的几个亲兵被这些蕃人中的高手硬逼着退到了一边去,将他们要护卫的对象暴露了出来。   直接面对敌人,王舜臣心神丝毫不乱,勉力将几箭射出,又是几人翻倒,都是直冲要害而去。啪的一声响,在最不合适的时候,他再一次拉坏了他的长弓。   “难道今天真的要归位了?”   将手中断弓砸向敌人的同时,王舜臣的脑中一瞬间闪过了这个念头。为了能够随身挂着箭囊,能顺利的射出更多的长箭,他连个匕首都没有佩戴。手无寸铁,就算以王舜臣对自己武艺的自信,也不能保证他能击败眼前的手持长刀的对手。   党项人这一边是处心积虑,从族中挑选出来的高手,终于能砍到王舜臣的影子,几名被逼退的亲卫猛挥刀要杀回来。而王舜臣本人则脸色狰狞,正打算冲上前去,用空手夺一个兵器下来。   一声大喝声震城上,一柄手斧紧跟着呼啸着飞来。手斧在空中急速旋转着,化成了一只光轮,擦过王舜臣的身子,噗的一声闷响,深深地扎进了领头蕃人的头盖骨中。   王舜臣还没来得及去感激那名恩人,回过头去,就是听到一声的号角。但这次号角声不再古朴雄壮,而是带着点急促的味道。   “是退兵号!”   围攻王舜臣的几人犹豫了一下,看着匆匆赶过来的守军,在看看已经弄到了一把长刀的王舜臣,心知自己已经错失了良机,便纷纷转身跳下城去。   “这是怎么了?”王舜臣糊涂起来,退兵在成功前的一刻,禹臧花麻为何如此大方?   “难道是后路有警?!”王舜臣惊道。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八)   “退得好快!”   远隔近十里,星罗结城也仅是近于地平线处的一块手掌大小的暗影,而围在城外的军队则更为模糊难辨。只不过星罗结城外由千军万马组成的阵列虽然让人费尽眼力,但他们逐渐从城下撤离的趋势,却是能让立马山道上的韩冈、智缘还有瞎药等人瞧得分明。   “看来预定的计划行不通了。”看了一阵,韩冈回头对瞎药说道。   瞎药阴沉着脸点头称是。他本想将功赎罪,谁想到禹臧花麻的主力竟然不在渭源堡,而在星罗结城下。   由于与前方阻隔的关系,韩冈和瞎药对禹臧花麻自渭源堡下的撤退不甚了了。不论是韩冈前日从王惟新口中听说的,还是从瞎药自己派出去的哨探那里,都仅仅是得知禹臧花麻自东出大来谷后便分了兵,一部围攻渭源堡,另一部分兵力在攻打星罗结城这样模糊的情报。   从情理上判断,渭源堡的重要性远远在星罗结城之上,禹臧花麻不可能去动用主力攻打一座破败的城池,而放过渭源堡这块肥肉。   不过现下几人远眺着星罗结城下的军势,只要稍通军事,就知道攻城一方的兵马数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级别。少说也要超过五千人的数目,不论是谁来看,都是禹臧家的主力无疑。   而与禹臧家的实力相比,瞎药手上的兵力就很可怜了,他带出来的族中战士还不到一千。如果是在对方攻城的过程中突袭,或许能够像当初对付董裕时那样打出一场震动朝堂的大胜来。可是在禹臧花麻已经撤退的情况下,再想追上去偷袭却只会惹人发笑。   无论是托硕大捷,还是古渭大捷,取胜的招数都是趁敌不意的突袭。今次韩冈和瞎药本想着估计重施,先行歼灭围攻星罗结城的敌军,而后返身把禹臧花麻的主力聚歼在渭源堡城下。韩冈也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算命先生,哪里能料到禹臧花麻的主力丢下了渭源堡,而竟然是在攻打星罗结城。   从韩冈所立足的山道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分不清禹臧花麻的军队究竟是破城劫掠后的胜利回师,还是攻城不利下的无奈撤离。两种不同的情况,对他下一步的行动有着最直接的影响。   瞎药也是有些惶惑,问韩冈道:“机宜,现在该怎么做?”   没有足够的情报支持,任何战略运筹都只是空谈而已。韩冈本质上是个谨慎的性子,外在表现出来的锋锐,也只是因为他提前把可能后果都盘算清楚,使得他行动起来毫无犹豫的缘故。   在没有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前,韩冈不会冒着误陷敌阵的风险,“先派人跟上去打探一番再说。我们也往前走,不过要注意地方路边可能会有的伏兵。”   “诺!”瞎药点头应诺,随即把韩冈命令传了下去。   十几骑干练的哨探,奔出了队伍,向东急速而去。很快,山谷两侧的山壁上,也重新回响起千军万马前行时隆隆如潮涌的踏步声。   “机宜……”身随中军前行,一直沉默着的智缘叫了韩冈一声,欲言又止。   韩冈知道智缘想问什么,智缘的问题他和瞎药前面都没有提上半句,因为这已是明摆着的事情,不需要浪费口水。他声音低了下来:“如果禹臧花麻不是蠢材的话,他应该已经发现了我们。”   ……   禹臧花麻不是蠢才,相反的,他能成为禹臧家近几十年来最年轻的一位族长,能从十几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前任族长的儿子,更是因为他的眼光和才能压倒了所有的对手。   在通向星罗结城的十几条大道小道上,禹臧花麻都远远地布下了足够多的哨探,放出了数十上百的游骑。有着星罗结部的漏网之鱼为他们指点地理,每一条让他们可能被偷袭的通道,都被牢牢地封锁和监视上。   靠着提前布置下的情报网,禹臧花麻在第一时间,便发现了从小道直奔而来的韩冈和瞎药所率领的队伍。千名蕃骑就算是古渭城中也点不住这个数目,离的最近的部族,也只有与兄长分了家的青唐部的瞎药。   当从赶回来的哨探口中听说这桩紧急军情后,禹臧花麻只骂了野利征两句“废物”,就立刻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因为他最清楚他所率领的士兵究竟是什么样的德性。一旦他攻破了城池,为了扫清城中的残部、同时再把冲进城去开始抢劫的部众给收回来,少说也要半天以上的时间。这段空隙,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抄小道赶来星罗结城的援军到底有这么什么样的意图,这一点并不难猜测。不是没有人向禹臧花麻提议将计就计,设伏将这一支援军给歼灭。但这个提议被他否决了,临时设伏做不到完美的隐藏,如果设伏失败,他就会落入两面甚至三面的包围之中——不论是渭源堡还是星罗结城,城中守军实力并没有消减多少,再加上生力军的瞎药,几方一起合作,足以把与禹臧花麻今次带来的数千大军尽数歼灭。   谨慎和大胆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在禹臧花麻身上融合得很完美。他敢从兰州老家南下武胜军,并通过了大来谷,因为他相信木征有足够的眼光看清楚,如今究竟谁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但他不会去冒险去猜度一个骑兵千人队会有什么样的实力。   原本在星罗结城下高高飘扬的战旗收了起来,低落的士气从行军中的沉默中就能感受得到。劳而无功的结局,让拼杀了数日的吐蕃将士分外难以接受。辛苦了这么久,什么也没能抢回去。禹臧花麻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在族中的威信正在一步步地下降。   “退到大来谷去……”禹臧花麻正要继续说着,但从被他抛到身后的星罗结城中,传来了威风凛凛的鼓声。   在过去的几天里,什么也没有做的宋军战鼓,终于第一次被敲响。轰然暴起的欢呼声仿佛重重打来的一个巴掌,让从城下狼狈退走的吐蕃士兵们羞愧难当。   星罗结城里的守军竟然敢出城追击!   禹臧花麻回望着依然留在宋人手中的城池,也暗自吃了一惊。恼羞成怒的心情中他依然不动声色,“先去大来谷,确保后路。”   ……   乔四轻提着皮制缰绳,领着不到百骑的小分队,远远吊着吐蕃人殿后的军队。浓眉下的一双利眼,紧紧盯着前方,西贼用来殿后的军队。   就在半个时辰前,吐蕃人刚刚撤走,星罗结城中仅有的一支骑兵都的都头,便从王舜臣那里听说了他正打着的主意,“什么……追击?”   乔四明白,王舜臣不会用两条腿去追四条腿,那样很容易就会被反咬上一口,所以要动也只能动用得上他这个骑兵都。可苦战之下,乔四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无意去追求更多的功绩。而且以只剩几十骑的小队,去追着百倍于己的敌军,这分明是在找死。   乔四脸色都有些发白,设法想打消掉王舜臣的命令,“侍禁,这可能是西贼的陷阱啊……”   “本来差一步就能破城了,禹臧花麻先把人撤走,再设陷阱做什么?”王舜臣反问。   “……侍禁难道知道禹臧花麻是因何而退?”   如果是因为援军来了才退兵,当然要出城紧追上一阵,只要能扰乱了禹臧家的撤军行动,后面的援军足以把禹臧花麻帐下士卒留下一半来。可若不是援军来了,那究竟会是什么原因让禹臧花麻退走,这一点乔四很想弄得明白。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更是要去看一看。”王舜臣说得像个好奇的小孩子,看到山里洞窟就像钻进去看一看。他其实想得很明白,不论禹臧花麻是为了什么原因而退走,自己这边只要让他的行动难以顺利就足够了,“盯着禹臧家的兵。如果他们不理我们,那就盯紧些。若是他们反过来追杀,那就直接逃远点。不要硬拼,相机行事。给我黏住他!”   乔四抵不过王舜臣的命令——阵前违令,在军法中是立斩不赦的罪名——若是惹得王舜臣翻脸,就真的要试一试军法了。   心怀畏惧,乔四不得不接下命令,在战鼓声的伴奏下,领着手下仅存的七十多骑兵出城追击。而让乔四大为吃惊的,是王舜臣竟然也带着亲兵一起出来。   王舜臣的两张战弓收在弓囊中,两支铁简则插在鞍前,一身鱼鳞细铠是有官品的武臣的标准配置。乔四相信,看到这一副铠甲,说不定能像磁石一般,把已经逐步离开的西贼再吸引回来。   百丈的距离看似遥远,其实对两支骑兵队伍来说是近在咫尺,只要西贼有心,把马头调回,几个呼吸间就能冲到面前。   乔四紧紧握着手中的长枪,他学不来王舜臣那般轻松的神态,咬着牙身子绷直:   “大不了就拼了这条命吧!” 第二十三章 铁骑连声压金鼓(九)   三百多骑兵急驰在山谷间,夏日午后暴雨时经常听到隆隆滚雷,在谷地中回荡。蹄声激扬如战鼓,让人血脉为之沸腾。   骑手们因为身上衣袍和甲胄的不同,明显地分作了前后两拨。跟随王舜臣出城一众骑兵,正处在被追杀的狼狈境地。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充斥在耳间,伴随着吐蕃话的呵斥声,越发转急起来。   王舜臣押在队尾。前面是他所统率的几十名汉家骑兵,而背后,就是被他的盯梢战术弄得火冒三丈的吐蕃蕃骑。   自禹臧花麻撤退后,王舜臣便率领手下仅有的不到百名的骑兵,追踪着撤走的吐蕃人。按照他的战术,敌退则追,敌回则退,始终保持着百步以内的距离。而且他们在追击的过程中,一边用着硬弩向前攒射,一边高声叫骂和嘲笑。   尽管过程中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但以王舜臣为首的这一群苍蝇,他们的精神攻击,已经成功的让禹臧家的队伍延缓了撤离的脚步。在这期间,吐蕃人几次派兵来驱赶,都被王舜臣躲了过去,但等到他们回到队伍中,牛皮糖一般的汉人骑兵马上又跟了上去。到最后,忍耐不住的吐蕃人终于派出了三百名精锐骑兵,气势汹汹向王舜臣他们反扑回来,誓要把他们追杀到底。   极速的奔驰中,迎面而来的狂风在耳畔呼啸,但王舜臣已经能模模糊糊的听到身后追兵的喘气声。最多还有三十步的距离,便会被追上。在追逐狂奔之中,吐蕃人射来的箭矢漫天飞舞,却没有一支能命中他们的目标,不是远远地飞脱,就是被他身上的甲胄、还有搭在马身上的防箭毛毡给挡住。   头顶上突然当的一声响,一支长箭射中了王舜臣的头盔。一阵冲力传来,他的脑袋便是向前一低。紧跟着,从背心处又感受到几次微不可察的冲击。   王舜臣的身体因为驭马狂奔而变得火热起来,唯有心头保持着一片被冰冻过后的冷静。察觉到身后的敌人已经近得足以瞄准好自己,他有着临战前的紧张和兴奋,却完全没有半点恐惧的之心。   双手手持马弓,急促的呼吸逐渐调匀,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身体随着胯下坐骑起伏不定,但拿着两尺短弓的双臂,却慢慢稳定下来。王舜臣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而眼中的神采也是越发的闪亮。   王舜臣轻拨弓弦,他在骑射中的射击精准度要比步射时差上许多,但如果瞄准的是战马的话,却也照样能百发百中。双腿夹紧坐骑,王舜臣突然拧身便射,一箭离弦而出,无巧不巧地扎进了追得最近的一匹战马的鼻子内侧。   如果仅仅射中了身体和头面,从六斗上下的马弓射出来的箭矢,只能给皮厚肉糙的战马带上一点皮外伤,让战马受到一点很快就能恢复的惊吓。但射中了鼻中最为敏感的嫩肉,情况那就截然不同。中箭的战马惨嘶声中人力而起,把马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地,甚至还路上团团转着,将后面的同伴给阻挡。   虽然通向大来谷的道路至少有着三丈宽,但这匹伤马在队伍的最前方发了疯般地乱窜,追击中的队形顿时连锁般的乱成了一团。王舜臣的这一箭,就像把柴束丢进河堤缺口,试图挡住河水在决口处奔涌,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   趁此良机,王舜臣瞬间勒马止步。踩着马镫在马背上站了起来,双手中的马弓在眨眼间,已经换成了步射用的长弓。有了还算稳定的立足点,王舜臣再一次展露了他冠绝三军、出神入化的射术。   受命追杀王舜臣一行的吐蕃军官,正催着手下人将那匹发了狂的战马弄开,一支利箭便从张开的口中射入,箭头射穿了软腭,顶上了颈椎,雁翎翎尾摩挲着双唇,把他的咆哮堵在了喉间。吐蕃军官眼神中满是难以置信,他抬起颤抖着的双手,想拔出嘴里突然多出来的异物,但转瞬间,他就从马背上翻倒了下去。   还没有等周围的吐蕃人反应过来,弓弦再次鸣响,王舜臣竭尽全力,一口气连续射出了十一箭。穿颈、破喉、钻心,爆发般的射击,让王舜臣的双手差点都麻痹,但一箭箭无不命中要害,一片惨叫声过后,让他又多收获了十一份战绩。   三军可夺帅。   当作为全军的箭头,追在最前的一队人被王舜臣一人斩灭,而原本逃窜中的汉家骑兵又兜转了回来。两方对峙山谷中,尤拥有着数倍兵力的吐蕃人却反而是弱小胆怯的一方。   不过王舜臣对于冲击数倍于己的敌阵还有些犹豫,而吐蕃人也是因为顾忌着被少数敌军给逼退,而进退两难。   两边都是犹豫不决,看起来最后的结果当是失去战意之后,各自掉头回返。但烟尘飙起,地面在颤动,从星罗城的方向传来的动静,却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众蕃骑终于退了,追着他们的主力而去,慌张得仿佛在逃命。   “是援军!”   “是援军来了!”   麾下骑兵们的欢呼声中,王舜臣终于明白,禹臧花麻究竟是为何而匆匆撤退。   几刻钟后,王舜臣迎向了领兵来援的主帅。   “王舜臣拜见机宜!”他在韩冈马前躬身行礼,端端正正地摆出了下属拜见上官的态度。   “今次王兄弟你做得好啊。”韩冈跳下马,搀着王舜臣,笑意盈盈地夸奖着:“苦守孤城,最后还能有胆气出来追击,军中可是少有人能比得上你。而且若没有王兄弟你坚守星罗结城,禹臧花麻就能全力攻击渭源堡。如果情况变成了那样,也许堡子最后能保住,但守着营垒的苗都巡那里,可能就要出事了。这一战的关键,可是靠着王兄弟你的奋战!”   “多谢三哥夸赞。俺也只是运气而已”王舜臣把韩冈的夸奖照单全收,仰着头笑得开怀尽兴。   在这个时代战场上,将领对战局的掌控有很大一部分得依靠猜测和推算,而战事的成败,甚至更多的还要倚重于运气,王舜臣说他是运气倒也没错。韩冈是从星罗结城赶过来的,虽然仓促,但该问的他一点也没有少问,王舜臣如何守的城池,韩冈已经了如指掌,若非自己到得及时,说不定城就会给攻破了。但王舜臣在这段过程里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才干,却是当得起韩冈的赞许。   “三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做?”王舜臣问着韩冈,他现在还沉浸在一人射落十二骑的兴奋中,“要不要追上去,好歹从禹臧花麻身上咬一块下来。”   韩冈则保持着冷静,“牵制住禹臧花麻就够了,不让他们走得太快,等渭源堡的援军来了再说。”   瞎药这时从前方转了回来。前面韩冈汇合了王舜臣后,便命他向前去追踪禹臧花麻,要尽量拖延他撤退的速度。对于韩冈的吩咐,瞎药现在是如奉纶音,不敢有半点违抗,都精心尽力地去完成。   现在他从哨探口中听到了到了禹臧花麻的消息,就立刻他恭恭敬敬地跑过来,对韩冈道:“启禀机宜,禹臧花麻已经在大来谷口处停了下来。好像是要构筑营垒的样子。”   “在大来谷口筑垒?!”   韩冈和王舜臣顿时都吃了一惊。禹臧花麻又不是汉人,他是吐蕃人。蕃人的营垒都是以脆弱著称,吐蕃人也不例外。都是一冲即破,毫无守御的价值。不比宋军,在军事工程方面的能力独步于世,造出的营垒,比起一般蕃人小城都要坚固得多。禹臧花麻临时修造营垒,而且还是位于大来谷口,如果不是突然变成蠢货,那么就是他别有一番心思。不过不论禹臧花麻的本意为何,他的这番行动,分明是在邀请韩冈去攻打他。   韩冈首先冷静下来,下令道:“盯住大来谷,如果他们是真的要筑堡,立刻回来通知我。”   瞎药领命退下了。王舜臣扯了扯韩冈,冲着又跳上马的瞎药背影努努嘴,问道:“三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老实听话起来了?”   “人总时会变的。”韩冈看了对自己恭谨有加的瞎药。瞎药现在被自己所慑服,在短时间内,他心中的阴影不可能消退,在自家面前都会俯首帖耳、老实听命。   有着瞎药做耳目,韩冈对前面的事了如指掌。   禹臧花麻已经停止了撤退,他若是想就此行军急退,逃肯定是能逃掉,但他在族中和国中的威望。可就要一落千丈。就算禹臧花麻再如何想回师,也必须占到点便宜后,才能安心地回返。   “这是禹臧花麻在将军。他已经将了我一军了,现在竟然想着还要引诱我去上钩。”韩冈明白,如果自己不去迎战的话,禹臧花麻就能对他的族人们说这是宋人在害怕,不敢应战,然后大摇大摆的撤离。   韩冈不会让禹臧花麻的盘算得逞,他要让今次入侵的贼人付出足够的代价。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一)   被一条如毒蛇一般难缠的敌人盯住,禹臧花麻已经无法再退,也不能再退。尤其是在一场消耗了大量士气和体力的战斗后,又经过了长距离的行军,如果再退下去,最终的结果就是不战自溃。而且为了自己的声望,他也必须取得一个说得过去的胜利。   这一点,一开始时,好像并不算难。收买了星罗结部,又跟木征一方达成了默契。以兰州和渭源之间的距离,禹臧花麻相信王韶不可能会着意提防自己。以有心算无心,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当是能在渭源堡大赚上一笔。   事先禹臧花麻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今次面对的敌人竟然这般难缠。他也没有料到王韶那么快就拿星罗结部开刀,让自己的计划一下落空。虽然趁着王韶分兵与星罗结城,又没有什么防备,禹臧花麻试图打下星罗结城,并作势围攻渭源堡,以便给部众、给朝堂,有个能说得过去的交代。   但两边的战局皆是劳而无功,辛苦了一场,却不得不在胜利即将到来之前匆忙撤退。一点回报也没有的战争,让随他出战的附庸部族的族酋们暗地里怨声载道,也让辖下部众向他投来不信任的目光。为了挽回眼下不利的形式,禹臧花麻也只能选择一战。   “花麻,你真的有把握?”禹臧花麻的身前,十几名族酋和长老们追问着,他们是禹臧家的实权人物,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任谁也坐不稳族长之位。   即便是身为族长的禹臧花麻,也不得不耐下性子向他们解释:“对于我们来说,的确不像汉人那么擅长攻城守城。但若是改换成野战,不知各位叔伯有谁会认为我们会输给汉人?”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的无能,暗地里交换了几个眼神,便一齐首肯了禹臧花麻的决定。一个老头子对禹臧花麻嘱咐道:“花麻,这一次一定要胜,禹臧家的名声可都靠你了!”   禹臧花麻诚恳地点头应下,眼神中却是一片阴寒。   就像关西绝大多数的山谷一样,大来谷中也是有着一条河流,是洮水的支流,从谷中一直延伸到临洮。不过这条河的源头出自于谷中的一侧山峰,所以禹臧花麻所在的大来谷东侧出口,并没有河道的存在。这让准备交战中的两方,有了一个足够大的战场空间。   吐蕃人就在大来谷口扎下了营盘,韩冈驱动了瞎药也来到了大来谷口。粗制滥造的营地,看起来一冲即破。不过在营盘之前,是已经列阵而出的禹臧军。   古渭之战是韩冈第一次亲自走上战场,今天,则是韩冈的第二次上阵。前次的古渭大捷,说起来本质上就是一次成功的趁火打劫。董裕已经被瞎药倒戈一击,内部乱做了一团,而俞龙珂的出现,对董裕军来说是百上加斤。失去了指挥全军的控制力,董裕就像摆上砧板的鱼,任人煎炸烹煮。   而今天,韩冈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严阵以待。望着一里外摆下阵势的吐蕃人,韩冈分外感受到双方人数上的差距。两边隔着一里多的距离对峙着,相对于围绕在禹臧家大纛周围,超过六千的军势,韩冈这一边看起来就弱小得太多。   数倍于己的敌军,真的拼起来并无幸理。韩冈已经命人在后方用马匹拖着树枝来回奔驰,搅起漫天尘烟,装出大军行进的模样,让禹臧花麻为之畏缩。   但对方并非蠢人,韩冈也明白,他这招数瞒不了多久。不过渭源堡应该已经收到了他的消息,就看王韶派出来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了——渭源离大来谷口不算远,半日即可到达,禹臧花麻就是怕被两面夹击,方才一听说瞎药出兵便匆匆撤退——现在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在禹臧家的面前拖延时间。   “不如就按着方才的做法,攻来就退,走后再追。”乔四,也就是王舜臣手下的骑兵都头,向韩冈提了一条建议。对于这种骚扰战法,他方才已是食髓知味,还想再模仿一次。   “不成!”王舜臣摇头,“前面俺领着的几十骑,都是军中的精锐,又一起经历了大战,他们都信任俺的指挥,故而能如臂使指,来去自如。而三哥此次带来的蕃兵,却都是心怀犹疑,若是让他们忽进忽退,只要禹臧花麻在关键处推上一把,那就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   韩冈意外的看了一眼王舜臣,虽然他一直以来都清楚,他的这个兄弟仅仅是外表粗豪,实际上却有着内秀。但王舜臣现在能分析得这么透彻,却是他过去所做不到的,看起来自从做了官之后,日夜用功学习兵法,果然是进步了不少。   不过韩冈则笑道,“没有关系的,只要让禹臧花麻认为我们会如此做就够了。”   韩冈不算知兵,但王舜臣说的道理,他也是明白的。越复杂的战术,就越需要主帅和将士们之间的互相信任。只有上下一心,有着紧密的信任关系的军队,方能进退自如,无坚不摧。如果是没有牢固的信任关系,基本上就是能进而不能退,打不了硬仗。   韩冈不想去实验他有没有这个能耐,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测试他在青唐部吐蕃人心目中的地位。但禹臧花麻肯定明白,他韩冈现在的目的绝不是作战,而是在拖延——拖延到渭源堡的援军到来。所以利用此前王舜臣留下的印象,让禹臧花麻以为继,为了让他们这样去想,韩冈接下去命令瞎药摆开的阵势,甚至都是以方便撤退为目的,而他也把将校们都招来,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用心。   现在双方的对峙,实际上是封锁了禹臧花麻对渭源方向的侦查,禹臧花麻并不清楚,渭源堡究竟出兵了没有。这一个顾虑,就像一根绳索绑在禹臧花麻的脚上,让他不敢放下心来对付这边的千多人。   如果他敢杀过来,韩冈便会向星罗结城退去,“要知道,大来谷口是位于渭源通往星罗结城的大道的中段。从这里向北是星罗结城,向东南去,则是渭源堡。如果我们退向星罗结城,禹臧花麻是追还是不追?”   如果追,大来谷口就很有可能会被渭源堡出来的军队封锁。如果不追,只是赶走了就回返,韩冈就能整顿军队再杀回来。虽然还有分兵追击这一条选择,但禹臧花麻有几分把握敢确定,通往星罗结城的道路上,没有韩冈设下的伏兵?要知道,星罗结城本就有千人左右的守军,谁知道会不会埋伏在路边?他能分出多少兵力来?   “而事实上,方才本官也已经派人去星罗结城传令了,让城中守军出来择地埋伏,以防万一。如果禹臧花麻真的分兵过来追袭,这一份大礼,我们也却之不恭了。”   韩冈的一番分析说得鞭辟入里,正反两个方面都考虑了周全,自王舜臣、瞎药以下,将校们纷纷点头称是。   而下一刻,号角声响起,从禹臧军阵中分出了一部人马,看起来一千五到两千人的样子,杀气腾腾地直扑过来。   “想不到禹臧花麻不智如此!”韩冈放声长笑,“就按本官方才所说,安抚住军心,把他们引到我们埋伏的地方去。”   王舜臣和瞎药率领一众将校齐齐躬身受命,韩冈高居马上,生受了他们的这一礼。运筹谋算,此刻,他也有了一份主帅的威严。   全军掉头回撤,由于韩冈事先做好了准备,千军万马的隆隆撼地之声,便显得有条不紊,退而不乱。不过为了引诱来敌继续追击,在韩冈的命令下,他们便把军旗和用不到的军械,还有影响马匹速度的干粮、盔甲,一点点地抛下去。摆出了一副丢盔弃甲的狼狈模样。   韩冈处在全军的护卫中,低着头,纵马狂奔。对于禹臧花麻的分兵,他心中还是有些疑惑,暗道自己难道是高估了禹臧花麻的头脑。   不过靠着父祖的恩泽忝居高位的废物姑且不论,在弱肉强食的蕃部之中,能坐上族长之位的,没有一个会是蠢货。按说禹臧花麻虽然围攻渭源堡和星罗结城皆失败,但他知进知退,却没有受到什么损失,这份眼光和决断不是蠢人能有的。   虽然想不通禹臧花麻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韩冈还是暗自庆幸,幸好方才他没有把话说死,不然现在就不是撤退,而是逃窜了。   一口气追出了七八里,双方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追出来的蕃人也在顾虑着是否有伏兵的存在,不敢追得太急,而且两边都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行军,战马的气力消耗了许多,无法再保持高速。   不过韩冈让人丢下的东西越来越多,王舜臣带出来一队骑兵,都把身上的盔甲分解开来,一件件丢下去。这样的收获,让后面的追兵难以割舍,紧咬着不放。   而韩冈设下的伏击圈,已经近在眼前。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二)   伏击圈就在眼前,王舜臣喜上眉梢,恍恍惚惚地瞧见前方正有一份泼天的功劳在向他招手。只是当他回头一看,便立刻叫了一声苦。不知何时,身后的追兵已经停了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掉头离去,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奔驰中的队伍也逐渐地慢了下来,最后在失落中停住了脚步。加速远去的蕃骑卷起的尘烟遮挡住了韩冈的视线,他望着灰黄色的幕布掩盖起的来路,暗道这世上果然没有蠢货。而竟然连不读书不知史的蕃人都骗不过,看来自家的演技也实在有待磨炼。韩冈再看了看身边丢盔弃甲的一众骑兵,狼狈不堪的模样就跟打了一场败仗没有两样——他苦笑,今次诱敌,却是折了大本钱。   王舜臣紧皱着眉,来到韩冈面前:“三哥,这下该怎么办……”   韩冈故作轻松地微笑道:“往好处想吧,这等于是又拖了禹臧花麻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天黑了。那时候,禹臧花麻就失去了撤兵的最佳时机。   韩冈不认为黑夜能遮盖一切,趁夜撤走可不是像字面上说起来那么简单。夜间行动,关键在于一个“奇”字,而不是“黑”。黑暗能掩盖一切,但不论是哪一方都同样能公平的利用黑暗带来的便利。相对而言,在黑夜中,大军行动可比小股行进的难度要高上许多。   如果禹臧花麻想在夜间撤离。他点起火炬,就会成为最为显眼的目标,若是不点火炬,黑暗中将不知军,军不知将,那样的情况下,只需要出动一两百人,就能造成让禹臧花麻全军崩溃的混乱来。   韩冈要把禹臧军拖到渭源堡的援军赶来,为了能最后击败禹臧花麻,他必须为王韶和苗授争取时间。而韩冈之所以会咬着牙死死拖住禹臧花麻,是因为他相信渭源堡的战斗力。就算这座寨堡刚刚被禹臧花麻重重围困过,但韩冈他还是相信,只要能让他们来得及布下阵势,禹臧花麻就绝对没有获胜的机会。   阵列不战,这是所有与大宋步军交手过的异族的共识。除非能设计不让宋军摆开阵势,否则阵势一起,箭矢如雨而落,就算强如契丹也要退避三舍。曾经仔细查阅过几十年来在关西发生过的大小战例,韩冈对自己的军队有着充分的信心。   “王舜臣!”韩冈突然冷声叫着他最为信任的名字。   严肃的神色让王舜臣愣了一下,不过他立刻醒觉,上前躬身:“……末将在!”   韩冈指了指山道两侧,“把你的兵带上。”   在山坡上,是从星罗结城受命而来的伏兵。只是他们白白被蚊子咬了,并没有能得到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他们的战力,依然还有发挥的余地。   王舜臣大声应诺,“末将遵命……那三哥你呢?”他又问道。   韩冈向南望去,锐利的视线仿佛穿透了迷雾和距离,落到了大甘谷口:“追回去!敌进我退,敌退我追,总不能让禹臧花麻轻松下来!”   ……   “花麻,撒解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一个年迈苍苍的蕃人一边问着禹臧花麻,一边翘首北望。他视线投去的方向,便是星罗结城所处的位置。老蕃人身上穿的衣服闪着丝绸的光泽,而他对禹臧花麻的口气,更表明他的身份不同一般。   “不必为他们担心。近两倍的兵力,怎么可能还会输?”禹臧花麻随口敷衍着,但他冷漠的口吻,昭示了他们的死活其实并不放在禹臧家族长的心上。而神经质一般不停敲打着马鞍的手指,也透示出他心底的不耐。   “万一输了怎么办?!”老蕃人一下急叫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子……”   通过常年的蚊虫洗礼,禹臧花麻已经可以对这些废话做到充耳不闻。   年纪轻轻就登上族长之位,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他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听从老家伙们的摆布。禹臧花麻本打算按部就班地在十年间将他在部族中的敌人全数解决,那时就没有人再敢跟他过不去了。禹臧花麻的计划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中,可一场战争便光临到他的头上。但危机就是机遇,禹臧花麻本想着通过胜利让自己权势更加巩固,谁能料到他竟然会输,这也就给了对手最好的攻击口实。   昨天向他逼宫的应该也有着这个老东西在。禹臧花麻瞥眼看着纵横交错的重重皱纹下,一张一合的缺牙瘪嘴,心中发狠,迟早要把这些老骨头丢进火堆里当柴禾烧了。   在禹臧家的年轻族长眼中,这些老东西都是一样的惹人厌烦,甚至不想多看一眼。对于老东西的孙子究竟会怎么样,禹臧花麻也同样不关心。胜也好,败也好,只要能把瞎药家的近千骑兵拖上一两个时辰就好,等到他与渭源堡的王韶决战之后再回来也可以。   在韩冈看来,他逼得禹臧花麻分兵来追击自己,虽然没能把他们引入伏击圈加以歼灭,但实质上却等于是把禹臧花麻拖了一个时辰下来。   可是从禹臧花麻的角度来看,他何尝不是用着一千多名出自于附庸部族,在战场上肯定会出工不出力的废物,换来了一个与渭源堡的出战守军单独决战的机会。而且如果那群蠢货还有一点头脑的话,说不定还有夹击这些宋军的可能。   当然,禹臧花麻的盘算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就是他统领的大军,能单独击败渭源堡的军队。   对此,禹臧花麻有着绝对的自信。   一名骑兵自远处狂奔了过来,一到阵前,他便从马背上摊到了地上。他是禹臧花麻前面派出去的哨探。那一支不知由谁统领的骑兵的离开,对禹臧花麻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终于可以派出斥候,对渭源堡方向进行侦查。   哨探身上的袍服破破烂烂,还有几处伤口正在向外渗着血。被人扶起来后,已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这不是露在外面的伤口所能造成的,在衣服底下,应该还有其他伤痕存在,那才是致命伤。不过没等禹臧花麻让人在哨探身上找寻伤处,进行救治,哨探已经拼尽最后的力气,匆匆向他通报了最新的军情,“渭源堡出兵了!已经到了八里外!”   望向渭源堡的双眼被山壁阻挡了视线,但禹臧花麻期待已久的敌人很快就会从那一处弯道拐过来。   克敌制胜,就在片刻之后!   ……   “韩冈和瞎药在哪里?”随着离大来谷越来越近,苗授的双眉也就锁得越来越紧,皱起的眉头在眉心处拧成一个川字。   从渭源到大来谷,几十里地的行军对一支历经多次战事的军队来说算不了什么。在派出斥候确认了敌军的位置,苗授便留下了随行的民夫,让他们在后方扎营,而他自己则领着主力赶来大来谷。   只是他手上掌握的兵力并不多,迫切需要汇合韩冈手上的蕃骑,还有王舜臣那里的一千多人。没有韩冈、瞎药率领的青唐军,也没有留在星罗结城的士兵,让他就此对抗实力数倍于己的敌人,实在是一桩令人吃不消的苦事。   可是由于交通中断,苗授现在还不知星罗结城究竟怎么样,也不知道韩冈到底有没有联系到王舜臣。更不清楚,他们有没有按照韩冈自己请人带回的建议,聚歼禹臧花麻。   什么都不清楚,这让一向行事稳重的苗振,也有些想骂人,本不该这么仓促的。但王韶对韩冈深具信心,一接到韩冈传回的口信,便当即命苗授出兵接应。   苗履在旁劝慰着自己的父亲,“大人勿需担忧,即便星罗结城不保,还有韩机宜在。瞎药的蕃军是新锐之师,而韩机宜又是才智闻名关西,必然不至于会轻易的输给禹臧花麻!”   “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尽管心中不以为然,但苗授并没有指出儿子话中的错误。在战前,顺耳吉利的好话,总比一些锋利刺骨的实话要让人安心。   已经远远地看见了吐蕃人的身影,数以千计的聚集在大来谷口。当苗授一声号令,鼓点响起,这一群蕃人便被雄壮的号角声吓了一跳。   如果韩冈在场,能亲眼看到苗授指挥布阵的手腕,他肯定不会吝啬一声称赞。在西路都巡检的指挥下,他带来的千多名士兵,自下马后,从行军队列转换成临战阵型时,走势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从细长绵延的队列,一边向前,一边逐渐向两侧拉伸,当他们在敌前站定,已经是整整齐齐地变成了一个中军突前、两翼后弯的倒偃月阵。   不论双方在战前有过多少谋划,都希望揪住了对方的破绽,而得到胜利。但到了最后,决定今次一战胜负的,却还是面对面的战斗。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三)   苗授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要败了。   苗授以一千对四千,虽然抵抗得有些吃力,但他的兵胜在阵型严整。稳固如大河长堤一般的展现,将冲杀过来的吐蕃骑兵,用强弩堵在阵前。他的一番出色的指挥,将手下千人的实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随着一通通鼓响,离弦而出的箭矢,密如飞蝗。禹臧家的吐蕃精骑,根本无法突破箭雨划出的防线,甚至不能接近到宋军阵前三十步的距离。吐蕃人不是没有想过利用着兵力上的优势。自开战以来,禹臧军已经有两次派出分队绕过正面的战线,试图侧击宋军的阵列。   但数十年领军,苗授对于战场地势的把握,早已炉火纯青。他所选择的布阵地点靠近着山麓,黄土的地表,被夏日的暴雨冲刷出道道沟壑。虽然此时沟中早已干涸,但这些细小的沟壑,足以让骑兵举步维艰。而缓下步子、无法冲锋的骑兵,是弓箭手们最好的收割对象。   付出了数百伤亡,从对面的白色大纛下传出来的号角,一声比一声急促。但无论大纛下的吐蕃主帅怎么催逼,但在宋军的阵列前沿,依然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空白地带。   气急败坏的号角,让苗授眯起眼睛享受着。在战场上时时刻刻都不停回荡着的吐蕃人的惨嚎,在他听来,却是比京城教坊中花魁们的歌声还要动听。   “哈哈哈!射得好!!!”   看着一名仗着身上的盔甲、硬顶着箭雨往前冲的吐蕃战士,连人带马被四五石的强弩射成了刺猬,苗授放声狂笑。上了战场之后,温文尔雅的外皮早被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如果古渭寨中的官吏们能来到战场上,来到苗授的面前,绝不会相信这名正咬牙瞠目、为战争而兴奋得脸皮涨红的中年男子,竟会是比进士出身的王韶还像名士大夫、一贯雍容闲雅的苗都巡。   苗授自到古渭之后,心情从没有这般畅快过。他今次受命领军出战,放弃了渭源堡中的纳芝临占部的蕃人,也没有征调乡军弓箭手,只带着一千上过阵的禁军。虽然王韶对此不无忧虑,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他的选择带来了最好的结果。兵力并不一定代表实力,精锐且久经历练的关西禁军,并不是蕃人和乡军可比。   苗授相信,他只凭手上的这一千人,就足以击败禹臧花麻拼凑的六千大军。就算速度跟蜗牛比高下的韩冈最后能赶来,也只能吃些残羹剩饭了。   想到自己可以一人独占领军得胜之功,苗授便忍不住心中的狂喜。而西路都巡检的这份兴奋之情,一直保持到从星罗结城的方向突然杀出来一彪吐蕃骑兵的那一刻。   苗授正因雷霆般的战鼓而沸腾起的血液,在看到了对方一瞬间,一下冻结了起来。闯入战场的军队,打着的将旗是西夏的样式,博来了禹臧大旗下的一阵疯狂欢呼。差不多有着接近两千人的兵力,让苗授和他的儿郎们要对付的敌人一下增加了一半。而且这些骑兵手中还摇着许多属于大宋的军旗,更是把宋军的士气打倒了最低点。   为了让麾下的将士保持足够的信心,苗授一路赶来时,没有少向他们灌输韩冈将会把援军带来。可眼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不是名震秦凤的韩机宜,而是属于敌军一方的吐蕃骑兵。   援军的出现,使得战局开始向禹臧军一方偏移。鼓点透出了慌乱,箭阵在一瞬间出现了破绽。觑准这个机会,一声尖利的号角之后,一队披甲骑兵突然启动,顶着稀疏下来的箭雨,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冲击到了宋军的阵前。   尽管用着自己亲领的神臂弓队,将这一支骑兵逼退,但苗授已经在考虑该如何才能安全的撤退了。只是片刻之后,又一支吐蕃骑兵冲进了战场。看到骑兵们的装束,自苗授以下,许多人一阵手脚冰凉。韩冈让人高高挑起的将旗,在他们眼里,已经变成了星罗结城的宋军失败的象征。不过,禹臧花麻接下来的反应让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今次来的是自己人。   “是韩玉昆!是韩玉昆带回来的青唐部蕃骑!”   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的苗授,他在那支队伍中,发现了一队汉家装束的骑兵。虽然他们看起来有些狼狈,但苗授观其军容,却绝非败阵之军。   尽管未能弄清韩冈为何会跟两千贼军前后脚赶来,也不清楚这些贼人为何会拿着大宋的战旗,但宋军这一方将士,已经开始为援军的到来而欢欣鼓舞,降到底限的士气,也开始徐徐回复。   禹臧花麻看着对手的援军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木然的脸色下面,是满肚子的恨意。对于一群废物,他并没有抱着多少希望,但看着他们拿着宋人军旗、盔甲,还以为出人意料地获得了胜利。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回事!   过人的才智让禹臧花麻很快就想透了一切。他派出去的一群废物,吞下了宋人奉送上来的饵料,却成功的把钩子吐了出来。没有中了埋伏的确是桩好事,可他们也没有完成他交代的任务——竟然让瞎药带着他的兵重新回到了战场。   已经失去了胜利的机会,禹臧花麻心中有了数。四对一都没能做到的事,当六对二的时候,更不可能成功。趁着星罗结城中的宋军步卒还没赶到,他得早点走才行。当然,他需要有人帮忙为他拦一下追兵,做个殿后——望着与本阵会合的那支由附庸部族为主体组成的偏师,禹臧家族长的眼神越发的幽深了起来。   百十只号角同时吹响,号声从天际回荡下来,多了几分沉稳。在禹臧花麻的命令下,先一步从通往星罗结城的道路上回返的吐蕃骑兵,慢吞吞地转回头,去攻击已经在战场边缘立足的青唐蕃军。   韩冈没有再退,他可以在渭源堡援军还未赶到战场的情况下展开游击战,但在苗授和禹臧花麻已经开战的情况下,他的一点退让,都会造成友军的崩溃。同时他这次的出场已经很丢人了,他不想再丢脸。何况他的步军很快就要到了,千名来自关西禁军中的精锐,单是出现在战场上,就足以改变战局。若是能与苗授会合,胜利就近在眼前。所以韩冈必须先为他们守住战场上的一角。   战场上终于出现了骑兵们的厮杀场面。三千多骑兵的对冲,从高处往下,正如两道黄色尘土卷起的巨浪,瞬间猛撞在一起。人声马嘶从烟云中传了出来,比起方才戏耍般的追逐,这样的战斗要惨烈上十倍。   韩冈与瞎药一起站在了阵后的大纛下,指挥着自己的队伍,以半数的兵力对抗敌人,却至今胜负未定。韩冈抖擞精神,就准备在这里立下一番功绩。可就在这时候,大来谷口处传来了一片喊声,韩冈惊讶地望过去,位于那里的禹臧花麻竟然撤退了,帅旗一拔,走得干脆利落,选得时机也是巧妙非常。   在禹臧花麻的抛弃了他们情况下,正与瞎药决一死战的敌人,一瞬间便丧失了所有的战意。瞎药的冲击仿佛一柄热刀切开黄油,让禹臧家的附庸军纷纷逃散,窜入山中。而禹臧花麻的主力则趁此良机撤退得更为迅速。   “他们应是禹臧花麻的弃子吧……”苗履揣测着禹臧花麻的用意。   苗授回头瞪了儿子一眼,“这种事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反正都是斩首,管他是哪家的?”   留了人下来顶缸,禹臧花麻退得越来越快。在他的大纛方才插着的地方,几具被斩下头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伏着,他们生前曾经是禹臧家的长老,但在今天战场上,也不过是些无名尸罢了。   在渭源堡和星罗结城下吃了两次亏后,禹臧花麻的确是迫切需要一个胜利。但他目的是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地位,胜利只是达成目的手段而已。如果能用其他手段达到同样的目的,他也不会拒绝使用。   在蕃部中,要想维持自己的地位有很多手段。可以用金银财帛去买通,也可以通过连续不断的胜利来加强自己声望,还可以借助外力来巩固,当然,更方便的做法则是杀鸡儆猴,杀几个底心存不满、怀有异心的反叛者,剩下的自然会老实起来。   禹臧花麻就是因为今次出战不顺,临战之前被人逼宫。站出来的,不是附庸部族的族长,就是本族的长老,皆是手绾兵权的实力派。他虽然熬过了一关,只是禹臧花麻为人心狠手辣,做得便很干脆,把不听话的附庸部族直接就当弃子给丢下了,同时还直接以不从军令的名义动手,将本家中最为不顺服的几人,一起斩了脑袋。   该丢的丢了,该杀得也杀了。现在部族中是禹臧花麻一人独大,一旦没有了会为他人之事出头的对手,就算是今次失败,也不会影响到他的地位多少。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四)   禹臧花麻退走,最得意的就是瞎药。原本还让他吃力应付的对手,转瞬间便成了受了惊的羊群,在他眼前四散逃开,往着任何一处可能逃生的去处涌去。   瞎药大声呼喝,指挥着他的队伍纵横于战场之中,将所有不及逃窜的敌军全数歼灭。难得有机会欺负一下禹臧家这样顶尖的大部族,他越杀越是兴奋,刚刚把几队还保持着一点编制的对手给硬吞了下去,紧接着便追着一队逃出生天的幸运儿冲进了大来谷中。   韩冈脸色为之一变,连忙派出自己的一名亲卫:“去,快去!请瞎药巡检快回头。穷寇莫追,以防不测!”   可他的话还是慢了一步,瞎药和他的人在谷中转了个弯便没了踪影,过了一阵,则丢盔弃甲的回来了。韩冈派出去的亲兵,并没有来得及追上瞎药,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禹臧花麻的一记回马枪,挑掉了两百多将士。瞎药的兵是从族中临时征发起来,比起禹臧花麻用来殿后的七八百精锐的常备兵,差了不止一筹。   幸好禹臧花麻无意在大来谷中与瞎药缠斗,逗留越久,越是危险。在给了瞎药一个惨痛的教训后,他便扬长而去,让瞎药咬牙切齿的吞下苦涩的败果。   “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不知何时,苗授已来到韩冈的身边,“这些蕃人不让他们吃点苦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韩冈静静地看着瞎药垂头丧气的从谷中出来,慢慢点头:“都巡说得正是。”   天光将晚,夜色已经笼罩了东方,能隐隐约约地从夜幕中看到无穷无尽的繁星。只有禹臧花麻遁走的方向,还有着一幅横跨天际的红色彤云,宣告着黄昏尚未终结。   身处战场之中,敌军仅仅只是退走而已,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会回来。等天黑后,这片山谷前的开阔地,即便是对于仍驻留在这片战场上几千名宋军,也一样是危机四伏。但眼下的时间,已经不容许宋军再赶回渭源堡。何况一场大战之后,将士们的体力消耗极大,眼前就有不少人坐在地上不肯动弹,让他们连夜回师渭源,也显得太过不通人情。   所以苗授的第一件事,是遣人连夜赶回渭源堡,向翘首以待的王韶通报战事结果。而第二件事,就是派人收拾了禹臧花麻留下的营盘,重新加固外围防御,并安置下营帐。苗履奉了父命,带领得力人手打扫起战场来。兵甲、旗帜、战马都要好生收集,投降的敌军看押起来,而受了伤的,则直接给他们一个痛快。另外,苗授还派了帐下书办去点算各部的斩首,登记造册,以便回去后上报请功。   而韩冈则做着他的本职工作,把自己的亲卫还有王舜臣的亲卫,都集合起来,打发他们去帮着处理伤患。苗授听说此事,也把自己亲卫中,进疗养院培训过战地急救术的两人,也派了过来。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急救处理,有不少伤员都幸运地保住了他们的小命。虽然伤亡人数至少到要明天才能有个准确的数字,但依然可以确定,比起过往的战事,今次的伤亡情况肯定要好上不少。   安排下一番琐碎杂事,营盘也已经整理完毕,韩冈和苗授便进了主帐。九月山中,夜风清寒。不过主帐内已经点起了火盆,使得帐中温暖如春。而且在火盆上,还架着一个铁锅,里面还烫着酒。锅中水已经沸腾,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而酒香也随之四溢,充斥在帐中。   兵收戈止,苗授便收起了他在战场中表现出来到嗜血和疯狂,重又变得温文尔雅,问候过韩冈之后,便微笑着亲手给韩冈倒了一杯热酒,表示自己心中的谢意:“今次一战多得玉昆之力。若非玉昆你及时赶回,并抵挡了禹臧花麻的偏师,这一战还不知会有什么结果。”   “下官仅仅是跟偏师厮杀,而独力对抗禹臧家主力的还是都巡。论功劳,还是都巡更大一点。”韩冈自谦地说着。他跟苗授对饮了几杯,热腾腾的酒液下肚后,就仿佛有一团火在腹中传开,将渗入体内的寒气全都驱散。   熊熊火光映红了韩冈满面风尘的一张脸,想起刚刚结束的一番大战,他心中后怕不已。今日一战,虽然的确是胜了,但现在他回想起来,却胜得很险。若是禹臧花麻肯硬拼,胜负还未可知。他摇晃着酒盏,“其实禹臧花麻如果再能坚持一下,说不定我们就败了。”   苗授摇头笑道:“跟着禹臧花麻出战的都是族中子弟,又不是没干系的外人,哪里会真的硬拼到底?被他丢下的那群背时货,玉昆你也该听了他们的供词,都不是禹臧家的人,只是些附庸而已。丢下自家人,禹臧花麻回去后不好交代,但抛下附庸,让自家子弟得以安然回返,却能让禹臧族中老人们都闭上嘴。”   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无意在自己人面前虚言掩饰,苗授推心置腹地跟韩冈说道:“说句实话,我等为求一个封妻荫子,不会吝惜下面士卒的性命。但蕃人就不同了,正常情况下谁也不会拿着自家子弟跟人硬拼……玉昆,你可知道为什么过去的三十年,官军总是被西贼伏击?”   “贪功累事!”韩冈不假思索,这在国中都已是定论了。   “说得没错,正是因为贪功!”苗授盯着火盆中跳动着的明红色火焰,同样明亮的焰火也在他的瞳孔中闪耀,“任福、葛怀敏,哪个不是因为贪功才丢了性命?而相对于官军,西贼就很少会吃埋伏。他们出来征战,仅是求钱粮财帛而已,盯准了肥羊抢一把就走,遇上危险那就绕行。不想着博取功名、争权夺利,便不会跳入陷阱……”他突然一声嗤笑,“这大概也可以算是无欲则刚吧!”   韩冈喃喃地揣摩了一阵,起身向苗授道谢:“多谢都巡指点。”   苗授的确是在指点韩冈,他的话其实已经很隐晦地向韩冈说明了伏击为何会失败。   韩冈是把这群吐蕃人当作了跟自己以及他所熟悉的秦州文武官员来设计,但除了禹臧花麻等地位最高的几人外,剩下的其实不过是些强盗罢了,根本不会为了战功而让自己身陷险境。   前面设伏时韩冈竟然忘了这一茬,让吐蕃人跟在后面拣了一堆便宜。一直到了伏击圈,看到追击的对象都已经把身上的东西都丢光了,这群吐蕃人失去了追杀的理由,所以才会干净利落的退回去。若是少让人丢些东西,也许韩冈所设计的对象,真的会一直追到伏击圈中。   “强盗的思维逻辑当真是让人难以理解。”韩冈心里想着。大宋周边的蕃部,一直以来都是把汉人当作肥羊来宰割,靠着劫掠来的财富满足自己的欲望,不论契丹,还是党项,都是一般无二。在韩冈看来,这些蕃人都是些养不熟的饿狼。   不过自从澶渊之盟后,契丹人就收手不干了,因为他们已经有了旱涝保收的岁币,而且他们从南京道——也就是幽燕之地——的汉人手中,也能收取大量的税赋,不需要因为钱财之物而跟大宋闹翻。   但西夏这边,却并没有南京道这样富庶的土地,而时有时无的“岁赐”,却是逼得关西遭到年年入寇的主因。因为韩冈对西贼绝无好感,故而便能一刀斩了野利征。不过也为了避免日后的麻烦,他才会把这份功劳送给瞎药,这样就不会有人对他说什么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笑话了。   相对于契丹、党项,吐蕃人早在唐时,就已经在抢掠汉人的财富了。比起建立了辽夏的民族,吐蕃才是领先数百年的老前辈。尤其是在旧年镇压西域的吐蕃王国灭国之后,残存在河湟之地的吐蕃人做惯了强盗,只剩下劫掠这一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韩冈如果从这方面去入手,说不定就能成功了,但用战功来引诱,却是把媚眼做给了瞎子看。   韩冈与苗授围炉夜话,一点水酒,让他们聊天到了深夜。第二天,当两人领兵回到渭源,这场战事总算是宣告结束。   今次一战,交战的双方都吃了点亏,却都没有吃大亏。而且无论是禹臧花麻还是王韶,都实现了他们最初的目的,并安然地各自返回自己的地盘。   一时之间,和平也终于降临这片土地。但任谁都知道,围绕着河湟之地的争斗,其实不过是才开了一个头。   宋、夏两方都有染指河湟的心思。大宋这边,王韶咄咄逼人,让河湟的每一家部族都警惕起来。而西夏虽然光是为了对抗陕西四路和河东路,便已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但仅仅是禹臧花麻一家,就已经让王韶感受到了威胁。   而尚未归顺任何一方的吐蕃部族中,首当其冲的木征,他的动向和想法尤为让人困扰。没有木征的首肯,禹臧花麻绝对不可能借道武胜军,韩冈和王韶都在猜测,他是不是在暗示他必要时会投向西夏一方——从今次木征和禹臧花麻之间的默契来看,两人私下里的联络应该不少。   不过河湟的战局,仅仅是宋夏两国之间如火如荼的交锋中的一个缩影,在鄜延、在环庆、在河东,都有着同样激烈的战斗。两国之间新一轮的战事,此时刚刚拉开了序幕。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五)   作为缘边安抚司的属官,韩冈现在很忙碌。   尽管他有领军出战,在战场上直面敌军的刀剑,但韩冈文官的身份,就决定了他主要的工作还是要在案头上解决。   今次一战,从苗授领军突袭星罗结部开始,到禹臧花麻撤军、苗授和韩冈回到渭源堡为止,跨度加起来也只有七天,比起最早计划中长达一个月的最大期限,缩短了许多。但这七天,消耗的物资并不算少。尤其是军械中的弓弩箭矢等物,几乎一扫而空。还有王韶为了稳守渭源堡,在禹臧花麻围城的那几日,他没少砸钱下去提振士气。这些钱粮物资耗用的账本,都要韩冈经手、过目、检查、修改,并注明理由。   另外,渭源堡的修筑本是由王君万主持,苗授和王厚监工。但一战之后,短期内渭源当不会再有敌军来袭,为了节省存粮,苗授和王韶商议后便领军回师,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回古渭。而王厚也被王韶派回了古渭,向高遵裕对此战进行通报。而两人丢下的工作,韩冈也不便让王韶这个主帅来处置,只能自己做起了监工。   韩冈的“监工”并不是拎着皮鞭在工地上巡视,看到不卖力的就上去抽几下——这是手下人的工作——而是监察工程进度和完成质量,从这一点上看,已经跟后世的工程监理没有多少区别了。   苗授和王厚做监理时,是将一千多民夫每百人分作一队,从军中挑选得力人手下到民夫队中去做监工。而韩冈接手后,则是把所有的监工都召回,让民夫自行推选出人望高的领队,各自承包一段工作量相当的工程。每天下工后,计算工程完成的情况,赏勤罚惰。   排名前三的队伍有荤菜加餐,而第一名更是有酒喝。连续两天的第一名,韩冈会发下红色的绸带,让这一队中每个民夫系在胳膊上作为褒奖,而且还附带赏钱奉赠。而每天排在最后的三队则会受到训斥,连下饭的菜肴也是最可怜的咸豆豉,如果有哪一队连续两天掉在最后一名,就换掉领队,并对全体加以责罚。   夯土的建筑,修造速度本就快得惊人,而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双重作用下,让工程进度更是加快了数倍。互相竞争的几支队伍,将因战事而耽搁了的七天时间给补了回来。而且从率领这些民夫的领队中,韩冈甚至还发现了几个能力还不错的人物,准备此间事了之后,将之招揽下来。   利用单纯的竞争之心,还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开销,就让工程进度快了一倍有余,这笔账怎么算都划得来。韩冈甚至有余暇,派了人将位于大来谷口的前营地改造成一座大型烽堠。有了这座烽火台看门,日后若有外敌要通过大来谷,渭源堡在第一时间就能得到警讯。   王韶视察过工地后,对韩冈定下的规矩赞不绝口、有会于心。而习惯于旧时不用鞭子就驱赶不动民夫的官吏们,看到了工地上的变化,也是更加敬畏韩冈的手腕,再没有人会怀疑韩冈在官场中的前途。   这两桩大事,还有一些琐碎杂务,韩冈做得都是游刃有余,不费半点心力。也就是繁琐了一点,让他忙里忙外,难以歇下脚来。幸好更为麻烦的功劳计点不由他操劳,而由王韶负责。韩冈是亲自领军出战的当事人,如果他来计算功劳,总会有人担心他偏向自己的下属,做不到让所有人满意。为了争一份功劳,好友翻脸、互相揭短的事情时有发生,也只有作为主帅的王韶才能压得住阵脚。   王韶亲掌功劳簿,韩冈也免不了为他的人向王韶说情,不是别人,而是瞎药。   自三月时的托硕大捷,到现在的九月中,不过半年的时间,围绕着河湟之事,王韶已经领军完成了三次会战。而且都是斩首数百的激战。这在秦凤路过往百年的历史上,也算是罕见的战绩。   不过不同于前两次一面倒的大捷。今次一战,虽然斩首超过六百,但官军这边的损伤,如果把瞎药所部的伤亡计入在内,也是达到了六百余。   王韶对自家伤亡并不是很在意,在他看来,古渭寨驻军的缺额随时可以补充。只要有功劳,什么损失都能弥补得过来。   但瞎药可就苦了,就是因为他最后贪功的缘故,将伤亡数字扩大了近倍。且他损失的都是帐下精锐,一二十年内都不一定能补充起来的。而原本韩冈许诺给他一半的星罗结残部,却被禹臧花麻给收编,在攻打星罗结城时,几乎死得干干净净——不论瞎药还是张香儿,都是没能讨到这个便宜。相对于始终坐守渭源的张香儿,损兵折将的瞎药明显要吃亏得多。   “那就把武胜军送给他好了。”   赏罚不均只会伤了他人报效之心,在韩冈为瞎药一番分说之后,王韶便很慷慨画了块大饼,一张空头支票就这么递到了瞎药的手上:“巡检深明大义,忠于朝廷。力绝西贼之诱,为王事而用命。日后武胜军还得靠巡检这样的忠臣来戍守。”   对于王韶的空口白牙,瞎药无可奈何,只能低头称谢。他现在就像把家当借给一个骗子的蠢货,明知这个骗子一次次来借钱,只是在空手套白狼,能回本的几率渺不可测,但如果不继续跟进,原本所付出的一切就都要打了水漂。瞎药舍不得他前面的付出,都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收手不得,现在他就只能盼着王韶能说话算话了。   送了瞎药出去,韩冈回来劝谏王韶:“安抚,不能就这么打发了瞎药,俞龙珂还在那里看着!”   “此事我当然知道。朝廷的抚恤和赏赐都不会少了他一文。”对于瞎药的处理,王韶早有腹案,“我再为他向天子求个赐姓,不信俞龙珂不眼红。”   韩冈对王韶的处理还算满意,只是最后一句话让他有了些疑惑:“以瞎药的身份,应该得不到国姓吧?”   “如果木征或是董毡来投,多半就有机会。”王韶笑道:“还是让枢密院随便给他找个好一点的姓氏。”   等渭源一切处理完毕,都已经是九月中了。新扩建的渭源堡理所当然的比起过去的形制大了许多,而隔着渭河北面的附堡,也比旧有的渭源堡要大上一圈。主堡接近六百步的城寨的规模,而附堡也有三百步,在其间驻扎下数千近万的大军也是绰绰有余。   将两座堡的处置权留给了王君万,又加派了一队人马进驻渭源附堡和大来谷口烽堠。当韩冈跟随王韶回到古渭后,尚未来得及喘口气,才知道郭逵点名要他向秦州通报今次一战的来龙去脉。   还没在公厅中坐稳,就听到了这个消息,韩冈叹了口气,怨声溢于言表:“郭太尉可真是会体恤人啊……”   “小心一点。”王韶提醒韩冈,“别提功劳,老实说话。”   “下官明白。”   不过比起明日才动身的韩冈,先来的却是北方战事的军情通报,王厚拿着一张纸片,走进韩冈和他的官厅:“董毡竟然抄了后路!梁乙埋这下攻打五路的大军全都退了。”他赞了一句,“这董毡可真是帮忙了。”   “对木征来说,我们是最大的敌人,但对于没有切肤之痛的董毡来说,党项人才是他的对手。不趁西夏国中空虚,还有禹臧家主力尽出的时机,从中占点便宜,反而不正常了。”   见韩冈说话时也不抬头,王厚好奇地问道:“玉昆你在写什么?”   韩冈与王厚交情匪浅,也不瞒他:“是今次一战的经验总结。”   王厚拿起写好的几页纸,再看看下面压着的一摞文字,“这些都是?”他信手翻了翻,立刻皱起眉头,“怎么么一句好话都没有?”   韩冈笑着摇头:“又不是向上请功的奏折,说那么多好听话作甚。这是为了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才总结经验教训。事不过三,连续断过两次后路,今次还想依样画葫芦。”他叹了口气,从茶壶中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王厚,“现在想想,用计还是太险,想得到的越多,风险就越大。如果先到渭源汇合……?”   “那星罗结城肯定保不住!”   “如果在会合了王舜臣之后,再绕道回师渭源呢?”   王厚立刻道:“禹臧花麻可就要跑了。”   “难道现在他就没跑吗?”韩冈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又低头写起自己的总结。   两天后,韩冈他出现在秦州州衙之中,正等着郭逵的接见。只是他抬头数了半天的椽子,也不见郭逵出来。以韩冈的身份,以及他所担任职位,还有他今次负担的任务,竟然会被晾在外厅中,由此可见郭逵心头的怒火实在不小。   韩冈对此并不介怀,郭逵的确被瞒着,没有人告诉他真正的来龙去脉。而他则并不介意向郭逵为自己辩解。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六)   秦州的州衙还是韩琦在的时候翻修的,二十年过来,已经一点点破败了下去。屋角、檐头无不透着时光留下的痕迹。韩冈枯坐在外院的偏厅中,抬头看着头顶上脱了漆的房梁,静待着郭逵派人来通传。只是等了许久,等得茶都凉了,也不见有人过来。   韩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受到这种待遇了,上一次被晾在一旁没人理会,还是在王安石的府邸上。而眼下在秦州,韩冈的名声让他在任何一处都能成为座上宾。只是以郭逵的身份和地位,把他晾在一边,出口怨气,韩冈也只能一笑了之。   而且郭逵发怒,也不是毫无来由。缘边安抚司把所有事都瞒着秦州,身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王韶、高遵裕的顶头上司,郭逵当然火大。虽然把偷袭星罗结部的计划,用扩建渭源堡伪装起来,可是其中的破绽显而易见,尤其禹臧花麻从中横插一杠后,让郭逵这等在军队中、官场中打滚了几十年的老军头,一眼就看破了王韶从中玩得那些花活,这些事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世上的任何一位长官,对于像王韶、高遵裕这样自作主张、又瞒骗自己的下属,都不可能有好脸色。韩冈以己度人,对郭逵的怒气也能理解。只不过冷板凳坐了久了,他心里对郭逵的小心眼也免不了有了点看法。   幸好韩冈的养气功夫虽比不上那些儒林宗师,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冷掉的茶水没有再动,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韩冈在厅中端端正正地坐着,脸色毫无愠色。   忽然从厅外的院中传来一阵喧闹,韩冈细听了一下,却是秦凤副总管燕达到了。据韩冈所知,燕达这段时间坐镇在陇城县,以便可以随时支援甘谷城,或是东边的泾原路。当韩冈入城时还没听到他的消息,可能是刚刚从陇城县回来。   今次梁乙埋南下,动用了举国之兵,齐攻包括河东路在内的缘边五路。是宋夏两国之间,近十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会战。相对于围绕着横山的主基调,缘边安抚司和禹臧部之间,纠缠于渭源和星罗结城的战斗,连伴奏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背景声。   连秦凤路的注意力都没放在战事激烈的渭源堡,钤辖张守约领兵驻扎水洛城,时刻准备援助泾原路。而都监刘昌祚则镇守在甘谷城,也跟党项人打了一仗。燕达又坐镇在两人背后的陇城县,随时可以支援两边。不过最后论起战功,却还是以王、高两人手上的首级数为最,而损失的兵力,也同样是缘边安抚司最多。   大概又是半个时辰的样子,静了一阵的院中,重又喧腾起来。当是郭逵结束了和副手的面会,将燕达送出了主厅。只不过燕达没有就此离开,脚步声从院中接近过来,转眼秦凤路副都总管的一张能吓坏小孩子的丑脸,就出现在偏厅门外。   韩冈一见,便站起身来,上前行礼:“韩冈拜见副总管。”   如果在外面,叫燕达一声总管也无不可,但此时身处经略司中,郭逵就在附近,韩冈老老实实地加了个“副”字,燕达也不会因此而恼火。   燕达跨步进门,扶起韩冈,笑道:“玉昆今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这句话入耳,韩冈便是心神一凛,该不是他杀了西夏使节的事爆了出来?这件事虽然在缘边安抚司和蕃人中,都不是什么秘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让韩冈心有顾忌,故而对外都声称是瞎药所杀,连战报上都是这样写的。如果事实真相被揭发出来,就又是一个欺瞒长官的罪名。他连忙自谦道:“下官愧不敢当。”   燕达一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也许是在笑,但透着讽刺的味道。他并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而是跟韩冈一起在厅中分宾主坐下。秦州军方第二人的燕达坐进厅中,对郭逵察言观色而慢待韩冈的厅中小吏,终于记起了他们的工作究竟包括哪些内容,热腾腾的茶水和菓子,眨眼间就换了新的上来。   “玉昆可知今次梁乙埋是因何而退?”燕达没理会小吏们的殷勤,而是单刀直入地问着韩冈,这种直接爽快的性格让人不以为侮。   韩冈想了想,用了最稳妥、也是流传最广的回答:“只听说是被董毡逼退的。”   说归如此说,韩冈对于此事决计不信,只是随大流而已,而燕达则是哈哈笑了一阵:“玉昆,这是说给外人听的,要真的当了真,那就是个笑话了。区区董毡的两万余人,只是借势出兵,又不敢深入兴灵腹地,如何能逼退梁乙埋?”   “不知是因何故?”韩冈问道。   燕达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有关罗兀筑城的传言,不知玉昆你听没听说过?”   韩冈点了点头,关于韩绛和种谔要修罗兀城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关西军中。顺着无定河一跃数十里,紧贴着银州筑城,这么冒风险的策略,让韩冈都不免为之心惊。尽管,可风险实在太大了,西夏人绝不会坐视。   韩冈猛然一惊:“难道给梁乙埋抢了先机?!”   燕达慢慢点头,他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韩冈能推测得到也在情理之中:“梁乙埋今次出征,用得是声东击西之策。他入驻金汤城,主攻大顺城和附近的军寨。这一下子,把关西四路的兵力都吸引了过去,全都去支援环庆路,倒把鄜延路的无定河给忘了。事先谁也没能料到,梁乙埋的目的竟然放在罗兀。”他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有着无限的感慨,要知道,燕达之前可是在鄜延待了不短的时间,“现在罗兀已经给梁乙埋修起来了,虽然只是个不大的寨子,但有银州在背后支撑,要想攻下此地,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了。”   韩绛和种谔对他们的计划没有保密,连秦州这里都听说了,无孔不入的党项探子不可能打听不到,而罗兀的地理位置又极关键,梁乙埋即便不会相信这个胆大到近乎荒谬的计划,但提前做个防备,对一国宰相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难道今次梁乙埋撤军,是因为已经把罗兀筑好了的缘故?”   这个问题,韩冈本想追问,却没有问出来,因为他已经想到答案了。   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但因果之间,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梁乙埋退兵的这个结果所对应的原因,不可能是简单的一条。既有董毡抄截后路的因素在,也有大顺诸寨久攻不破的缘故,另一方面,罗兀成功修筑,自此横山也可以安泰一点,也让梁乙埋失去了战斗之心。三个原因各有道理,最后结合起来,梁乙埋就只剩下退兵一个选择。   只是还有件事让韩冈感到疑惑。他对此事并不了解,但他经历得多了,也知道以党项人的能力,在军事工程上创造不出奇迹:“以西贼筑城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能把罗兀城给修筑成什么模样?”   燕达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消息还没从鄜延传过来。不过想来头疼的该是韩宣抚还有种谔才是。”   燕达倒是不避嫌疑,这些私底下对亲信才会说的话都说给韩冈听。韩冈感觉得到,这位副总管对自己好像抱着不小的善意。   只是这就让韩冈有些奇怪,他根本就跟燕达扯不上关系。燕达的副都总管一职,是枢密院与政事堂斗争的产物,据说有文彦博一力主张,而他韩冈则正好相反,有关他的任命都会被文彦博反对。对燕达来说,文彦博对他的知遇之恩,还在郭逵之上。就算有郭逵从中转圜,燕达也不该跟自己太亲近,何况郭逵现在还不待见自己。   燕达没看出来韩冈在想什么,他还有个问题要问韩冈:“不知玉昆对屯田之事有什么看法?”   “不过‘势在必行’四个字而已。”   “好个势在必行!”燕达笑道,“渭州的蔡子正,也就是环庆路的经略安抚使,前几天才发文来叫过苦。自渭州至古渭,斗米两百钱,是原价的十倍,剩下的都是随军转运之事。”   秦州耗用军粮,本就是难以自足。不足的部分,一般都是由关中来补充,走的是渭水一线,自凤翔府而来。不过前些日子,鄜延、环庆有警,物资皆支援前线,已无库存。想了半天,最后就从渭州囤仓调拨了一部分军粮运到古渭,不过这一条路,要翻越陇山,这运费冲抵进米价里,不翻个一两番,那就有鬼了。   “如果能在当地能解决一部分,运费就能节省下不少。”   燕达的想法廖无新意。他要怎么做,韩冈也都明白。将荒地分包给个人,收获的粮食留下口粮和种粮后,由官府收买。而这些人本身,也负担着上阵迎敌的任务。这样的做法类似于隋唐府兵,不过在如今,也只是个专门的屯田兵而已。   燕达想说的就是这一条,“要加快屯田!”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七)   “燕逢辰就是这般说的吗?”   王韶撇向一侧的嘴角传出了讥讽的声音,好像韩冈说了什么可笑的话,而高遵裕也露出了仿佛要嘲弄谁的笑容。   “燕副总管便是如此说的。”   韩冈点了点头。他自秦州回来后,便直奔正厅,向王韶和高遵裕汇报他在秦州州衙中的经过,自然不会忘了把燕达说的话转述出来。   王韶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转头对高遵裕道:“郭仲通果然还是不喜我等插足兵事,只想让我们去种田。”   高遵裕则同样回以冷笑:“郭逵若不是贪着开疆拓土之功,何苦违了文枢密的意思在秦州守着。现在看到河湟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胜仗,他哪还能坐得住?”   当日燕达向韩冈传递的,其实是郭逵的心思……也许说警告更合适一点。缘边安抚司最好把精力放在屯田和市易上,不要老想着瞒着监司挑起战事,如若不然,作为秦凤经略安抚使,他郭逵可不会再坐视下去。   这种事,郭逵不可能当面明说,所以他的心意才由燕达透过韩冈传达给王韶和高遵裕。韩冈对此很清楚,故而一字不拉地说给两位顶头上司听,但他看王、高二人的模样,可是完全没有把郭逵的警告放在心上。   “郭仲通就没说其他什么了?”王韶冷笑了一阵,又继续追问起韩冈。   韩冈这次则是摇头,“郭太尉只是问了渭源堡一战详情,还有伤亡情况,并没有再说别的了。”   对韩冈的回答,王韶也不意外。郭逵让燕达转述的是他自己的私心,有燕达提过也就够了,哪里还有自己赤膊上阵的道理。   王韶端起热茶,用碗盖拂去茶汤上的泡沫。古渭荒僻,连王韶手上都没有几饼好茶。现在喝的茶,都是平常卖给吐蕃人的茶砖,只能算是有点茶味道的水而已。但在西北边境吃了几年苦后,王韶对这样的粗茶却已是喝得有滋有味,不像高遵裕,宁可喝清水,也不喝用茶梗、老叶压成的茶砖。   啜了两口,王韶抬头问着韩冈:“玉昆,你对郭仲通和燕逢辰两人说的这些觉得如何?”   “……郭太尉私心太重,但眼下暂且顺了他的意,也于我无损。”   韩冈看得出来,王韶和高遵裕是绝对不会同意让郭逵来摘果子的。就算他们肯分郭逵一杯羹,也只会是冷饭残羹。军功没人会嫌多,开疆拓土也好,擎天保驾也好,一旦在战场上立下足够的功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遗泽数代子孙。   想想踏平南唐的主帅姓什么?看看如今的太皇太后又姓什么?   再想想在澶州推着真宗皇帝过黄河的殿帅姓什么?再看看如今的皇太后又姓什么?   曹、高两家,从开国时到现在,已经一百年了,却始终是名门望族中的一员,甚至还能与天家联姻。而那些国初时煊赫的文官豪门,到了如今早就没有踪影。   开拓熙河、拓边河湟的功劳,如果能成功,当是平灭北汉之后第一功。除非有人能讨灭西夏,否则在西北不会有更大的功劳了。王韶正想着靠这份功劳给他和他的子孙后代争一个世袭不移的铁饭碗,怎么可能会甘愿让给他人?   前面李窦向三人明抢,王韶费尽手段,在高遵裕、韩冈的帮助下,将三人一股脑地全都逐走。现在郭逵过来争夺最后的领军之权,王韶当然不会甘心让出去。   但韩冈不看好王韶的指挥能力,文官用兵——连带韩冈他自己——不经过一番历练,很难有所成就。在今次的战场上,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犯的错实在太多,若不是禹臧花麻那边也同样出了问题,胜负尤为可知——不,韩冈并不认为今次和禹臧部分出了胜负。两边的损失相当,禹臧花麻又是顺顺利利地撤走了。怎么看都不能算是官军这一边的胜利。   “现在禹臧花麻已经回老家舔伤口去了,木征看起来只要我们不去攻打武胜军,他也不会有什么动作,至少在半年内不会有大战。如今正是把缘边安抚司的根基打好的时候。等费上半年左右的时间,把根基稳定了,也就不用担心郭太尉还有什么手段。”他看看王韶、高遵裕,“现下有郭太尉顶着枢密院,我们这边要轻松许多。若是把郭太尉得罪狠了,情况会就比当初李、窦、向三人皆在秦州时,要严重得多。而且毫无必要!”   韩冈话中的意思就是先把郭逵糊弄过去,等着半年后,看看事情会不会有转机。郭逵的地位身份太高,跟他硬拼不是个好主意,能拖一阵就是一阵。   而反过来说,也许这半年中,王、高二人的想法可能会发生转变也说不定。韩冈希望由郭逵领军,这样才能保证有最大几率夺取最后的胜利。   “等到明年年初,也到了安抚回京诣阙的时候。”王韶在秦州已经快有三年,以他现在的职位,回京面圣是分内之事——边臣一任,总得要回京一趟,“如果安抚届时能推动朝廷在古渭设军,给缘边安抚司正式的治兵理民之权,郭太尉那时再想插手河湟战局,难度就要大上许多。”   高遵裕笑道:“要想让古渭升军,从建言、到批复,就是正好如玉昆你方才所言,至少要等半年时间。”   “接下去的半年,就算想开战,也调不来钱粮,只能先歇上一歇——鄜延那里吃得太狠了。”韩冈说道。   “因为韩子华还没有死心。”王韶冷笑着,驻扎在京兆府附近的陕西禁军并不放在他眼里。“虽然梁乙埋抢先一步修起了罗兀城,但延州那里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与西夏争夺横山,是已经经由天子批准的国家级战略。如今虽然计划受阻,可王韶并不认为韩绛和种谔会轻而易举地认输,这也是高遵裕和韩冈等人的共识。   又说了一些公事上的话,辞过了王、高二人,韩冈便要回他的公厅。只是他跨出院门,却见王舜臣就等在门外。   见到韩冈,王舜臣便立刻唤道:“三哥!”   韩冈脚步停了下来,问道:“怎么,是来找我喝酒的?”   “有一半是。”王舜臣笑嘻嘻地答道。   “另一半什么?”   王舜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十九哥托人带来的信,跟着十七哥给俺的信一起来的……”   “十九、十七……”韩冈微微一愣,旋即醒悟,笑着把信接过来:“原来是种彝叔的信啊。”   ……   延州。陕西宣抚司衙门。   种建中抬头望着天空。铅色的云翳遮蔽了天际,灰沉沉的,给了人一股子千斤巨石压着心口的感觉。   虽然身处宣抚司的主院中,可抬头只能看到一方不大的天空,让种建中都感到莫名的压抑。另一面,就在主院的另一侧,商讨军机要事的白虎节堂中,他的五叔正在跟韩绛一起商议着最新的军情。周围来往的军官再经过时,都是轻手轻脚,这种被压迫着的气氛也让种建中觉得很不痛快。   “彝叔……”身后有人叫着种建中的名字,种建中回头定睛一看,却是他的老熟人折可适。   种建中朝白虎节堂紧闭的大门努努嘴,“是来等令叔祖的吗?”   折可适点了点头,也问道:“彝叔也是来等令叔的吧?”   “是啊!……里面正在商讨该怎么把无定河上的那根钉子给拔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讨论出个结果来。”   “肯定是要打的。但具体到什么时候,动用多少人,都还听说,这些都要打听清楚。”折可适曾被郭逵称为将种,论起军中名声,比种建中可要高出许多。   折家是蕃人出身,在河东路的麟州、府州势力广大。种建中曾经听折可适吹嘘过,折家的谱系可以一直追溯到北魏孝文帝,是帝王之后。折可适便是孝文帝的三十三世还是三十四世孙。   虽然从魏孝文帝到此时,不过六百年不到的时间就传了三十多带,但拉虎皮做大旗的事,大唐李家做过,如今的赵官家也做过,折家所作所为也不出奇——不是每个人都有狄青那样不认狄仁杰为祖的洒脱。   折家世袭府州。从唐末到今日,已经两百多年,论起家门渊源,折家足以傲视大宋国中的任何一个将门世家,唯一让折家人觉得不痛快的,就是他们仍旧被视为蕃官。   作为两名微不足道的随从,种建中、折可适他们还不够资格进入白虎节堂中去讨论军情。现在两人就在韩绛的主院中,更是要谨言慎行才对。   种建中出手转移话题,问道:“听说折九你今次在金汤城立了大功了?”   “远远比不上彝叔你上次提过的韩玉昆。”折可适摇着头,“秦凤的战报你也看了,韩玉昆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还有传言说,连那个西夏来使,也是他亲手斩杀的。”   种建中惊讶道:“不是说是他手下的一个蕃部族酋所为?”   折可适则反问着:“自铁壁相公后,你见过这般不给党项人面子的蕃部族长吗?” 第二十四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八)   听着折可适的分析,种建中陷入沉思。   由于跟韩冈打过交道,这段时间又听说过韩冈的不少事迹,种建中静下心来想想,倒真的觉得他的这位同门师兄弟的确做得出来。   斩杀敌国使节,如果是在本国国内做下的,肯定是要被御史弹劾。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几千年来传下的规则,让朝廷丢不起这个脸——过去就算跟西北二虏打得最猛的时候,也从没为难过两国的来使。不过换在是吐蕃蕃部中,斩杀来撬墙角的西贼使臣,却是直追班超的功业。   “如果真的是玉昆做的,那……”种建中话刚说了一半,白虎节堂的大门一下打开。陕西宣抚司中的一众参军、将佐从堂中鱼贯而出,绯色、绿色、青色的官服一片片地晃着人眼,鄜延路的与军务有关的官员都到了。种建中和折可适所等候的种谔、折继世两人,亦随众人而出。   种建中和折可适都站起身,准备上去迎接。只是折可适的脸突然绷了起来,低声怒吼道:“王文谅那厮怎么进的白虎节堂?!”   他的一双略显细小的眼睛盯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蕃人。当结束了军议的众官从白虎节堂出来后,关系好的都走在一起,关系疏远的也会打个招呼再离开,唯有这个被折可适唤作王文谅的蕃人,孤伶伶地走着,没有人理睬他。   种建中看着王文谅,也吃了一惊:“真的是王文谅……他怎么够资格进去的?!”   折可适脸色铁青着,双手紧紧握拳,眼底的怒火好似能融金铄石:“不过是没藏讹庞的家奴而已,逃到这里也不过是个左侍禁,他怎么配进白虎节堂的?!”   “大概是敢拼敢杀吧,加上他又能言善辩……不然怎么能得韩宣抚的欢心。”   王文谅本是没藏讹庞家奴。而没藏讹庞是曾经的西夏权臣,也是前任国主谅祚之母的兄长。没藏家是党项大族,当年煽动李元昊长子宁令哥弑父,是他主谋。而把自家外甥、不到一岁的谅祚抬到国主之位,也是他的手段。   只是没藏讹庞太过跋扈,渐渐长大的谅祚对其心生不满,而原本能弥合两人之间矛盾的没藏太后,又因与她所私通的僧侣宝保吃多已一起去贺兰山游猎,而被二十几个吐蕃盗匪所杀。少了靠山的没藏讹庞依然跋扈,甚至把自己的女儿强嫁给谅祚。所以他的结局就跟历史上所有架空天子、谋朝篡位的权臣一样,最后被谅祚下令灭族,王文谅就是在那时逃了出来,投靠了大宋。   ——当时,如今的梁太后还是没藏讹庞的儿媳妇,不过她与谅祚私通,给没藏讹庞的儿子编织了许多绿帽子。而当没藏讹庞因为谅祚越来越自有主张、不再听话,受了绿帽儿子的撺掇,打算杀了他换一个新主时,也是梁氏向谅祚通报,使得谅祚能够先下手为强。   靠着这份功劳,梁氏成了西夏王后,而梁乙埋也就攀着妹妹的裙带,一路上窜,直至如今成为西夏国相。王文谅虽然逃了出来,但他的家人全都陷在了兴庆府,他与梁氏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打起仗来就跟拼命三郎一般,这就是他为什么得韩绛欢心的缘故。   一般来说,蕃将手上的兵员往往都是自己族人,不会拿去跟敌人硬拼,但王文谅是从西夏投奔而来,本就是孑然一身,所掌握的兵力统统是调配到他手底下的外人,上阵时便分外卖力,毫不顾惜底下人的性命。正是由于在战场上与众不同的表现,王文谅得到韩绛的赏识。   只是这样的赏识,是建立在王文谅挥霍帐下士卒性命的基础上的,韩绛每每拿着王文谅的做法,来逼手下的蕃将。世镇麟府的折家也是蕃将中的一分子,手中的精锐就是不到三千的族中私兵,打仗虽然拼命,却做不到王文谅的程度,所以没少被韩绛骂过。   就因为韩绛几番训斥,刚刚过去的西贼全线南侵,折家也的确拼了命。一仗下来,折可适便少了两个兄弟,一个叔父。如今折家上下对韩绛不敢有所怨恨,却把王文谅恨到了骨头里。   折可适死盯住王文谅,从他身子里透出来的杀意,让种建中都打了个寒战。只是王文谅走了几步,节堂中却奔出一名小吏,喊住了他,两人一起返身走了回去。   连走了出去,都不忘把他叫回来,种建中都觉得韩绛对王文谅实在宠信得过了头。不过种谔、折继世已经走了过来,种建中也无暇去多想。问好行礼后,折继世就带着自己的侄孙急急地走了。而种建中也跟着种谔,往府衙外走去。   种建中追在叔父的身后,像小学生般提着问题:“五叔,今次是不是把罗兀城的事给定下来了?!”   种谔边走边道:“此乃军国大事,岂会谋于众人?今天没提这一条,等私下里再去拜访韩宣抚述说此事。”   “那今天说的什么?”种建中好奇地问着。   “划拨在王文谅手下的蕃骑战马不足,一千五百人还不到八百匹马,需要紧急调派。”   “从哪里调派?沙苑监这水平,今年能出一百匹就不错了。”秦州那边靠着市易弄到马匹不难,但弄到合格的战马却比登天还难。   “谁手上有马,就从哪里调……”   种建中闻言便浑身一震,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这是要夺汉兵的马给蕃人,“谁想出的这个馊主意?!”种谔还是沉着脸一直往前走,种建中忙追上去,“五叔!这怎么行?”   “谁的骑术更高?汉人还是蕃人?”种谔一直往前走,“汉军有弓弩就够了,与其不上不下地被西贼的铁鹞子砍,还不如让给蕃人。”   种建中难以置信地望着种谔,他很清楚为了让麾下的骑兵们都拥有足够的战马,种谔过去究竟费了多少心力,他紧追在种谔的身后:“五叔,你真的是这般想的?”   种谔大步往前走,却不回头,“废话忒多!回去跟十七说,让他先做好准备。今次一定要把罗兀给抢回来。”种谔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到种建中都听不清,“不能再输给秦州了!”   ……   韩冈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阁库中,翻着薄薄的档案。过去二十年来留下的记录,只占满了半面墙壁。卷宗的数目少得连普通的县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满了灰尘。连最常被人调用的田籍,也是一样都灰蒙蒙的。   展开屯田的一个成果,就是要备办的田籍和五等丁产簿比过去多了数倍,需要调集人手来编修。韩冈翻着过去的档案,盘算着是趁此机会将古渭寨辖下所有户口的簿册一起重修,还是只编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小六从门口探进头来,“机宜,王衙内来了!”   韩冈把手上的鱼鳞册一丢,看得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歇一歇。刚出了架阁库,走到外面的公厅中,王厚就已经跨进门来。   “疯掉了!”他连声摇头叹息,他是刚刚从王韶那里回来,“当真是疯掉了。”   韩冈把王厚引着坐下来,问道:“谁疯了?没头没脑的。”   “还有谁,宣抚司的韩相公呗!”王厚没好气说着。不等韩冈问,便把韩绛欲夺汉军的战马交给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真的假的?”韩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此事的真实性,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关西都传遍了。据说被点上骑军都是哭着不肯把坐骑送给蕃人,却给韩宣抚硬是抢了去。”王厚直摇头,感叹道:“真是疯了!”   韩冈也跟着王厚一起摇头,“韩宣抚做得太过了一点。哪能为了蕃人,伤了自家人的心。”   “谁让王文谅上阵不顾生死,得了韩宣抚的欢心呢!”王厚冷笑着。   “……有没有说韩宣抚动得哪里的骑兵?”   “已经拿了环庆的广锐军先开刀了。”李小六端上茶来,王厚端起茶盏,就不顾烫嘴地喝了两大口,“接下来不知要摊到那一路,看这样子,迟早要轮到秦州头上。”   “广锐军……”韩冈眉头皱了起来。   广锐军隶属于侍卫亲军司下面的马军司,在大宋禁军的骑兵部队中并不算是上位军额,比不上龙卫、云骑、骁武这些一干骑军,但也算得上是历史久远的精锐了。辖下共有四十二个指挥。不过广锐军的这四十二指挥分布得很散,从太原、并州,到秦州,都有广锐骑兵驻扎——名为一军,其实是各自为政,只听枢密院和本路州调遣。   这也就是为什么从范仲淹开始,蔡挺、王安石等有心于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同属一军的军队,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该是一军之首的都指挥使就成了个笑话,根本指挥不了手下的兵将。基本上,大宋禁厢两军,无论马军步军的哪一个军额,情况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战渭源,王韶所动用的十个指挥,便总共来自于七个军。   “环庆军中本就因为李复圭胡乱杀人,搞得人心不稳。韩子华再这么欺压下去,环庆迟早会闹出乱子。”韩冈话声冷澈,像是在预言,透着浓浓的不祥味道。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一)   初冬十月,今冬的第一场雪,随风而至。   雪不大,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很快就云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阳光也洒了下来。薄薄的雪层在阳光下越发地显得单薄,盖不住田地中刚刚探出头的嫩绿麦苗。可看着阡陌连绵的田野间,郁郁葱葱的绿被白色模糊了开去,韩千六还是忍不住开怀地笑了起来,连带着王韶、高遵裕、韩冈这些一起出城视察田地的官员也都喜笑颜开。   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如果多下几场雪,来年的丰收就可以期待。   夹在秦岭和六盘山的余脉之间,古渭寨所处的盆地,是渭水自处源头鸟鼠山后的第一块盆地,方圆数十里,为旧时渭州的中心地带,宜垦荒地面积广大,除去划拨给纳芝临占部的一部分南山脚下的土地不算,也轻易超过五千顷。   一千九百一十七顷又八十二亩,这就是古渭寨周边已经登记造册的田地数目,而其中的半数,是今年新开垦的荒地。因为是新辟之地,对于在此处屯田,随时会应召上阵的乡兵弓箭手们来说,已经为他们打了许多折扣的田赋并算不了什么,不像中原的乡村中那样为逃避田赋,有大量的隐田存在。   可以说这新开辟出来的九百多顷地,就是王韶用来证明自己屯田之功的最好的证据。不过这些新辟之地,收成不会太高就是了——为了能用最快的速度开垦出大量田地,缘边安抚司采用了集体耕作的方法,大量使用马匹来拉犁,派出了古渭的驻军,动用了整整五百匹驮马和两倍于此的耕牛,调拨了预定中要分发给移民的耕犁,将划为官田的近千顷荒地在数日内耕作完毕,而分配给官员们的私田,也顺便让他们一起开垦了出来,并播下种子。   这种粗耕漫种的做法,能种一收五就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一百斤种子,收上来两三百斤也是常有的事。但数量是第一位的,先开辟了足够多的田地,在天子面前就有了说话的底气,也可彻底结束有关古渭荒地多寡的争论。关于收成问题,可以等日后人口繁衍,再推行精耕细作的技术——先解决有没有,再考虑好不好,缘边安抚司上下,都秉持这样的观点。   所以王韶现在漫步在田间地头,望着广袤的原野,问着韩冈:“玉昆,春麦之事你打听到了多少?”   韩冈追在王韶身后半步:“关于春麦,下官已打听过了……”   “春麦?”高遵裕不习农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春麦,回头打断了韩冈的话,“有春天种的麦子?!”   韩冈答道:“西域冬日酷寒,比陕西尤甚,寻常麦苗熬不过冬天,只能种植春时下种、入秋收割的麦种。就如甘凉兴灵,其实也都是以春麦为主。”   因为韩冈的缘故,在屯田上担了一份差事的韩千六,跟古渭寨的各路官员接触得多了,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也不会再战战兢兢。他种了一辈子的冬小麦,春麦也是第一次听说,故而问道:“三哥你拽着文,俺是没听太明白。是不是说西域冬天冷,种下的麦子都会冻死。所以得种那等在春天播种,到快入秋时收获的麦子。没错吧?”   “对!”韩冈点了点头,“冬麦和春麦的习性不同,种子也不可能一样。春小麦的种子,孩儿已经让各家商人去打听了,顺利的话,年前可以让他们带些种粮回来。几十家商队,就算一家一驼,也能有个几千斤种子了。”   王韶抬头向远处望去,神采内蕴的双眼,看见的是美好的未来,“等到了明年开春,还可以多开垦三五百顷地,到时正好把苜蓿和春麦都种上。”   高遵裕笑道:“单是古渭一处,就有两千五百顷田地,到时候,看朝中诸公还有什么可说的。”   韩千六皱着眉头,指着田垄下的麦苗:“冬麦种了几十年,不会有差错。但春麦是第一次种,恐怕脾性不熟……”   王韶哈哈一笑,摆着手不以为意,“广种薄收,先求个广字再说。关于怎么种才好,慢慢试着来就是了。”   望着王韶向前迈步的身影,韩千六欲言又止。他是种田的老把式,对田地向来是精耕细作。今次新开田地,全是大把的种子撒下去,虽然眼下长得还说得过去,但等到开春后,肯定照看不过来,只能看天吃饭。现在又让他随随便便就把不熟悉的作物种上去,这比撂荒还让他为难。   “其实春天主要还是以苜蓿为主。人吃粮,马吃草,几千匹马牛牲畜需要的牧草,也不能光靠后方。春麦仅是试种而已,几千斤种子下去,也用不了多少田。”   韩冈过来向自己的父亲解释,韩千六虽然并未释然,但以他的性格,儿子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反驳。摇头叹了口气,就嘟嘟囔囔地跟着往前走。   王厚侧过头,低声对韩冈道:“几千斤种粮的确不算多。但对商队来说,便不是小数目了。即便分给几十家,但一驼西域特产的香药等物,至少能换来等重的蜀锦,至少近千贯。换来一驼种子才多少?就怕那些商人不肯带!”   “所以我有个想法,把种子当成进场税,商队带来的种子越多,能在榷场买走的商货就越多。不一定要限于五谷,瓜果菜蔬的种子也可以。而且这些种子必须要能长得起来,最好附带种植之法。如果有人敢带来一些劣等种苗,那他第二年就没有进榷场的机会了。”韩冈对此已经有了腹案,只等瞅准时机向王韶、高遵裕提议。现在说给王厚听,也算是征求一下意见。   “西域有那么多作物可用?”   韩冈摇头,笑着王厚的眼界,“西域各色作物多不胜数。像胡麻【芝麻】、胡瓜【黄瓜】、芫荽、西瓜这些瓜果菜蔬不都是西域而来吗,比起香药珠宝来,这些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王韶和高遵裕顺着田垄绕了一圈后,视察了小麦出苗的情况,中午时分,便抵达了纳芝临占部的主城吹莽城。张香儿早得了消息,摆下了几桌宴席,等着缘边安抚司的高官们入席。   张香儿让人端上来的都是山里海里的特产,虽然这个“海”指的是青海,但整条的从青海加急运来的湟鱼并没有经过名厨调味,仅仅是炖汤,却已经是鲜美无比。而笋、菇之类的山珍,各色禽兽野味,更是丰盛异常。   张香儿劝过一巡酒,又指着端上来的一盘鲜红透亮、被切得薄薄的卤肉片,向众官僚介绍道:“这是金钱肉,本就是大补之物,治气血虚亏。现在又加了益气补中的黄芪在里面,最是滋补元阳不过。”   “张香儿,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高遵裕惊讶地问道。金钱肉是古渭特产,在座的都吃过。但加了黄芪的做法,却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张香儿还说得一套一套的,在他想来,一个蕃人怎么也不可能对药膳有多少了解。   “是疗养院的朱郎中,找小人要黄芪给院中伤病补身子,小人心想,黄芪既然能给人补身子,跟金钱肉并在一起岂不是大补,便一起下锅烩了来。”   张香儿这么一说,众人都把眼睛望着韩冈,朱中可是韩冈的得力手下。   韩冈不知朱中究竟是从仇一闻还是雷简那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过如今世人都重养生,许多士大夫都是药汤不离口的,点汤送客都成了习俗。所以对于药汤、药膳,不少郎中肚子里都有一堆心得和方子。   韩冈夹了一片金钱肉放进嘴里,感觉比记忆中的味道还要好一些。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朱中可是仇老郎中的得意门生,又是从雷简这个京里来的医官学来不少方子,此物不会有差。”   见到了药王弟子首肯,众官便纷纷举箸,风卷残云一般将驴鞭制成的金钱肉吃了个干净。   在纳芝临占部吃了一顿,王韶等人也不急着离开。为官本是清闲,忙得脚不沾地的只会是吏员。尽管缘边安抚司一向忙碌,但近来无论是战事还是政事,都已经告一段落,正好是悠闲度日的时候。   高遵裕午后都要小睡一番,张香儿安排了他歇息。王韶则在院中慢悠悠转着,要消一消食。等高遵裕起来,再到山中看看风景。王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诗文问世,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展露一下当年身为德江才子的才华。   只是没过多久,一骑急速地奔入吹莽城,把一封公文交到了王韶的手上。   王韶把用蜡封缄好的公文拆开一读,脸色就变了,“朝廷来要让瞎药、张香儿入京。”   “当是要赐姓了!”韩冈闻言心头一喜,只是他又看着王韶的脸色,却不像见到好消息的模样。   “大人,怎么了?”王厚也看不对,随之问道。   王韶脸色阴沉:“俞龙珂也要一起进京!”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二)   “俞龙珂一起进京?!”   韩冈、王厚都吃了一惊。俞龙珂在古渭大捷中的功劳已经酬奖过了,而瞎药、张香儿进京,是因为渭源之战的功绩。今次渭源之役俞龙珂什么都没做,从头到尾都是在打酱油,他也能随之进京,肯定有人在背后使力:   “是谁推荐他的?!”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而两人心中,此时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王韶将公文甩手丢给韩冈,“俞龙珂的名字是在秦州添上去的。”   果然一如所料。既然是在秦州做出来的事,下手的究竟是谁,当是一目了然。   “好个郭仲通!”王韶拍着桌案,恨声叫着郭逵。他不怒毫无功绩的俞龙珂能进京——即便俞龙珂一点功劳都没有,只要他能去京城表示顺服,王韶能用十八人抬着肩舆送他去东京——但郭逵插手缘边安抚司内事,却是他难以容忍的。   韩冈向厅外望了望,无论是亲兵还是被派来服侍的蕃女,都识趣地在外面站得很远。   “郭仲通未免太小心眼了。他今次卖好俞龙珂,不就是要往安抚司钉个钉子进来?!”王厚抱怨着。从他和他老子的角度,肯定是对郭逵乱插手的做法怨恨极大。   而韩冈至少还能保持冷静:“郭太尉想要揽下并吞河湟之功,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缘边安抚司将古渭的蕃人全数收归帐下。但有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三人的结果在前,想来郭太尉也不愿登时翻脸。就算他想把缘边安抚司拿在手中,安抚有三战的功绩在身,天子至少不会偏听偏信郭逵一人。”   郭逵只要战功,在渭源之战后就开始压制缘边安抚司的好战之心,同时也变相警告过了王韶等人。虽然这段时间以来,缘边安抚司的确老老实实地在种田。但换做韩冈是郭逵,也不会相信缘边安抚司会就此一直老实下去,所以郭逵要挖个墙角,给王韶等人足够多的压制,分化他手上的战力。   “凡事分阴阳,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如果俞龙珂不走,瞎药肯定也不敢离开青渭。”瞎药在自己手底下老实听命,韩冈自然明了他对其兄俞龙珂的敌意和顾忌,“蕃人只有上京面圣后,才能证明他已经归顺朝廷。窝在老巢里的木征,就算接受了河州刺史一职,谁也不会以为他会做大宋的忠臣。今次俞龙珂、瞎药还有张香儿三人会同入京,正证明了安抚三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从这方面想,郭逵其实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韩冈不主张跟郭逵撕破脸,这对他并没有好处,也不利于日后在河湟展开的战事。   而且他说得也在理,同时郭逵此事做得又是冠冕堂皇,并不是直接干预缘边安抚司内政,仅仅是钉个钉子下来。王韶心中纵然不满,却也不好把郭逵对俞龙珂的推荐给压下。   王韶想了半天,自问还是有能力把俞龙珂给镇住的。最后便往交椅背上一靠,放松了下来地伸了个懒腰:“古渭寨近,秦州城远,就看看俞龙珂有几个胆子。”他抬头,又笑了笑,问韩冈道:“不过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王韶想要把俞龙珂抓在手里,恩威并施是必要的手段。王韶自问能压制俞龙珂,但要施恩可就是要跟郭逵正面相争了。   如果今早韩冈听说此事,他也许还会感到有些头疼,要费上一番心思去想办法,但现在胃里直泛着的黄芪味道,让他有了主意:“以下官之见,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王韶愣了愣神,很快就明白过来,摇摇头:“……俞龙珂家的渔网可不小,一天八匹马啊!”   青唐部的几口盐井就算王韶看了都要眼馋,一天出产至少值八匹马,近一百贯的收入。算起来一年就是三万五千贯,这是青唐部能在古渭附近立足的根本。   要知道,秦凤路的私盐有三成是从青唐部的盐井中流出来的——说起私盐泛滥,也只能怪如今的朝廷太过贪婪,盐价订立太高的缘故。平均一斤二三十文,而且口味还差。而私盐一斤只卖七八文,同时出自西夏青白盐池的私盐质量在天下间数一数二,只是青白盐多是行销关中河东,至于已近陇右的秦凤路,则是靠着来自河湟的私盐。   不过韩冈今天说的并不是盐:“古渭物产丰富,盐、牲畜不必说,就是药材也不少。方才桌上能拿出黄芪烩肉,可见张香儿手上究竟有多少药物可用。”   古渭即是千年后的甘肃陇西,韩冈记得在那个时代,此地药材出产丰富,很有些名气。不过韩冈也是方才吃了以金钱为名的滋补特产后,才回忆起曾经的一个出身陇西、家里作着药材生意的朋友跟他吹嘘过的故事。若不是有此一事,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得韩冈提醒,王厚有着恍然大悟的感觉:“玉昆是要以药材引人?亏你想得出!”他猛点着头,“说得也是,首阳山中黄芪倒是挺多的。甘草、柴胡也不少。在古渭,药材是纳芝临占部的出产得最多。手上就一口盐井,张香儿几个小妾身上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光靠卖盐哪能买得起?”   “黄芪益气补中,补肺健脾,实卫敛汗,可补元阳,充腠理,治劳伤,长肌肉。”王韶背着黄芪的功效。范仲淹都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此时的士大夫,懂一些医术的有很多,王韶也不例外,“不过要是有止血的伤药就更好了,玉昆你前些天,从疗养院回来好像是这么说过吧?”   韩冈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说过。论止血的中药,韩冈前世只知道一个三七。当年他应酬的酒喝得多了,胃有些问题,云南白药和三七药粉吞了不少。但如今,他在本草和医经中还没有找到三七的名字,大概还在大理的深山里长着,现在营中的伤药多是白及、艾草、血余为主,论效果当不如三七。   “蜀地以药、锦闻名于世,大的药商动辄数十万贯的身家,天下成药近三成出自于蜀中,而张香儿也因为涉足药材,能给妻妾用上金银丝帛。青唐部在青渭占地最广,已经没落的纳芝临占部,靠着仅存的三条谷地还有附近的首阳山还能大发横财,如果青唐部把山里的药材都翻出来,俞龙珂还能再跟郭逵一条路走到黑吗?”   “首阳山里青麻也多,就是白白长在那里,如果收割出来,绳索、布匹也可以不假外求。”王厚平日里为了制作沙盘,在古渭跑来跑去,地理已是一清二楚,“桑树不宜在此处栽种,桑麻两物也只剩麻可种了。”   青麻就是大麻,不过这里长的大麻,只能编麻绳,做不到让人醉生梦死。韩冈现在一直想要找到麻沸散的配方。如果有了合格的麻醉药,外科手术的安全性便能提高一大截,而伤员的存活率也会随之上升。当然,普通用来织造的青麻也不错,这可是贵重的战略物资。   “还有棉花。”韩冈补充道:“等过两年,就有大批的棉花可种了。今次让商人去找种子,也有棉籽这一条。”   “吉贝布是不错。有了棉花,可就有了吉贝布。这种布匹,可比绝大多数药材金贵得多……啊”王厚像是突然想起,“说到药材,其实另外还有一味夜明砂。鸟鼠山里山洞中可多的是。”   如果王厚不提后一句,韩冈还想不起来夜明砂究竟是何物,但听说是鸟鼠山中山洞出产,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什么夜明砂,就是蝙蝠粪!此物说是能明目,可蝙蝠双目皆盲。瞎子的粪便能治眼睛?”   王厚奇道,“蝙蝠是瞎子?没一对锐眼,怎么可能在山洞里不撞墙?”   “靠耳朵。可以去捉几只蝙蝠,分作两队。一队蒙住眼,一队用蜡堵了耳朵,看看是哪一队会撞墙。”   见韩冈说得煞有其事,王韶都吃了一惊:“玉昆,这事你该不是做过吧?!”   “家师曾言,凡事须重实证,随意臆测却是要不得的。”韩冈笑说了两句,又转回原先的话题,“古渭山中药材遍地,种类繁多,这是明摆的事。不过药材从山上挖,都是要看运气,有一波没一波。最好是能自种,像蜀地,就是药农药田最多。虽然这不是几年内能见功的,但俞龙珂和瞎药都是有头脑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出其中的好处。青唐部和纳芝临占部都是半农半牧,也会种田,土地又不缺,种植药材可是一本万利,比种粮的收入要多得多。”   韩冈充满自信地说着:“如果古渭是个要用钱粮填进去的无底坑,终究还是会有人要反对拓边一事。但如果古渭有了特产,引来足够的移民,每年财税收入超过十万贯,朝廷便不可能再轻言放弃。”   “俞龙珂不是蠢人,郭逵能给他的,我们能给他更多。”韩冈放声豪言,“那只老狐狸当知道该怎么做。”   官位也是虚的,而韩冈带给青唐部的利益却是能延续下去。   王韶被说服了,韩冈过去的功绩,也让他对韩冈的才华有着绝对的信任,“这要多劳玉昆你了。”   “请安抚放心,韩冈必不负所托。”   韩冈抱拳,低下头去,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蕃部的主导权,王韶想要,郭逵也想要,但在韩冈看来,不如拿在自己的手上更好一点……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三)   韩冈前生在社会上闯荡多年,见惯了人情世故。人心会变质,虽然现在瞎药对他心悦臣服,俞龙珂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下面的蕃人甚至视他为神明,但在郭逵等人的权势面前,他们的那一点敬畏之心,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而有利益维持的关系却是坚固的。只要有着源源不断的金钱的滋润,韩冈相信蕃人们对自己的敬意,会根深蒂固地持下去。只是有一条需要注意,韩冈必须得让蕃人们明白,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带给他们同样多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韩冈放弃其他同样能给蕃部带来大量收益的手段,而选择了药材这一项。   此事宜快不宜慢,虽然成事至少要一两年的时间,可先得在俞龙珂、瞎药以及张香儿,这三个青渭地区的蕃部大头领的面前画个大饼再说,不然等他们去了秦州,别人还好,俞龙珂肯定会投向郭逵。但眼下空口说白话也不行,先得回去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出来。   看到郭逵插手缘边安抚司的内事,王韶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当即叫起了高遵裕,把此事一说,从屋中出来的太后亲叔,脸上便是挂着深冬腊月的严霜。预定中的行程不了了之,众官当即回返古渭。倒是张香儿不知情由,还以为自己哪里慢待了,吓得连连赔不是,韩冈一番好言好语的才把他安抚住。   紧跟着怒发冲冠的两位顶头上司,碎乱而又沉重的马蹄声,就像现在韩冈的心情。真要说起来,还是缘边安抚司先破坏了和郭逵之间的默契,瞒天过海的出兵星罗结部。但郭逵出手撬人墙角,是官场中的大忌,也是任何一个官员都难以容忍的做法。   “两边都有问题。”韩冈在心中给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王韶和郭逵都想吞下最大的一份蛋糕。郭逵因为他是后来者,所以只求军功。但王韶这边,河湟之事是他首倡,眼下的大好局面,又是他胼手胝足辛苦耕耘而来。近三年的时间里,王韶所耗心力不足为外人道。单是韩冈认识他的这一年来,王韶已是很明显地苍老了下去。一番心血,他怎会甘心让人拿走最大的那一块蛋糕。   眼下两边的矛盾正在激化中,虽然因为顾忌到后果,都还没有撕破脸的打算,也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令人难以乐观。韩冈不想插足进去,他无意再为王韶冲锋陷阵,尤其要面对一直很赏识他的郭逵。他为王韶已经做得够多了,眼下还是为自己考虑多一点。   回到古渭,韩冈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朱中。朱中既然能向张香儿要药材,对这个行当的了解肯定不少,而且又掌握着疗养院,需要什么药材他也同样明白。另外他又派人去秦州把仇一闻请来,老家伙在秦凤人头熟,地理更熟,哪座山里有什么要,他最是门清。   等韩冈将一切理,把公事一一分派出去,回到家中时,已经有着更夫敲着梆子,在城寨中的街道上走着。入冬后,天黑得越来越早,群星已在天穹中闪烁。   十几名亲卫将韩冈护卫在中间,渐渐接近自家的宅子,一个小小的身影藏在门洞中,见到韩冈回来,忙迎上前。   “三哥哥,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夜幕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倚门而望。纤细的身影柔柔弱弱,让人怜惜。韩冈已经几次让韩云娘不要再到门外迎接。小丫头还不满十四,可就是犟得如同几百万年沉积下来的石头,怎么也不肯答应下来。   进门前,韩冈跺了跺脚,将官靴上沾的泥土都顿在了门外。八九月的时候,因为渭源的事情,韩冈忙得脚不沾地,三过家门而不入,几乎跟大禹一样。这件事让家里知道后,韩冈没少被韩阿李埋怨过,而韩云娘和严素心则更是满眼幽怨。也直到了现在才轻松一些。就是老往地头跑,靴子总是干净不了。   韩冈进屋的时候,韩阿李正在屋中做着针线活,而严素心不在——多半是在厨房中——反倒是冯从义坐在屋中陪韩阿李闲聊,韩冈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在等自己回来。   见韩冈进屋,冯从义连忙站起身。而韩阿李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一脸不高兴地说着:“你爹早早地就回家了,三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准备的饭菜都浪费了,还让义哥儿等了这么久,也不知让人回来知会一声。”   “有些急事要忙,一时忘了。”韩冈向冯从义说了声抱歉,冯从义连连摇手说着不敢。韩冈看看内间,问道:“爹在哪里,先睡了?”   “你爹不能跟你比,累了,先去睡了。”韩阿李说着,重新拿起针线。从式样上看,她缝的应是件袍子,也不知是给谁。   韩冈叹了口气:“爹的身子骨也不比年轻时了,娘能不能劝劝爹,让他老人家不要天天下田去?”   韩阿李低着头,手上飞针走线,对韩冈叹道:“你爹就是一条劳碌命,享不了福,闲下来反而会生病……就跟三哥你一样,都想着越忙越好……你也是忙昏头了,也不见你问问义哥儿来家里有什么事?”   韩冈闻声便将视线转过去,冯从义接着韩阿李的话头:“这是上个月的账簿,要让三哥过目一下。”   “算了,这些东西我看着头疼,有娘盯着就行了。”韩冈无意去根究细节,一点点地去查账册。但他也不是直接放手,韩阿李会算账,韩冈家里的生意都是在靠她来做最后的复查。而且现在商行从上到下都建立在韩冈的地位上,冯从义都闹不出什么花样来。   韩冈让冯从义开办的商行叫做顺丰行,与王韶家和高遵裕两家的商行,鼎足而三,仅仅半年就掌控了古渭榷场的超过七成的交易。而且尽管这三家商行在一开始就困扰于比普通人借贷要高出一成的利息,但这几个月的时间,近乎垄断榷场中的交易,却已经足以让他们把钱都还上了,冯从义就是来通报此事。   “那些借了官中的钱确定都还上了?!”韩冈低头算了一下,按照顺丰行的收入,的确可以把半年前的贷款抵消掉。   冯从义立刻点头:“连本带利都还清了……就是人手不足,让许多生意只能眼睁睁地放过去,否则就能更早地钱都还清。”   “这样啊……”韩冈沉吟着,“护卫可以找蕃人,瞎药那边能派出不少得力人手。至于交易的掌柜,要跟蕃人懂得互敬互谅,不要因为身份而互相诋毁。”韩冈知道,这里有许多人跟城中的蕃人势同水火,但他不想在眼下积极的应对,“至于新任掌柜的关系,可以慢慢地来。眼光放长远一点,一点点把人培养起来,这样的人才,才会有着足够的忠心。”   “三哥的话,小弟记清楚了。”冯从义作出谦虚好学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透着自信。韩冈把药材之事跟冯从义说明了,冯从义只想了想,便说要去调查一番才行。   韩冈不以为异,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一句虽然如今的人们并没有听说过,但同样的体会却是许多人都拥有的。冯从义也不例外,这让韩冈觉得很欣慰。   说了一番闲话,冯从义看韩冈也乏了,便起身告退离开。韩冈将其送出院门,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把贷款还清,等到明年,开春后商旅重行,剩下的就是净赚,这也算是冯从义的本事了。   在家中住了一夜,三月不知肉味的韩冈把严素心折腾了许久。一点点变得丰润起来的身体,还有光洁细腻的肌肤,让他爱不释手。   第二天,韩冈就从王韶那里听说他要提前去京中诣阙。王厚私下里则跟韩冈透露道,他老子这是进京去唱莲花落的。   王厚调侃自己的老子,但实质上却是一点没错。王韶进京诣阙本来要到年底才去的,现在提前了两个月。一方面是为了带领顺服无比的瞎药三人一起去逛东京;另一方面的原因,王厚抱怨了许多,就是安抚司没有钱了——这年头连地主家都没有余粮——王韶也只能到京城去唱莲花落要钱。   “不过今次这些人当是要赐姓了。”辛苦了许多时日,瞎药终于彻底顺服,连带着俞龙珂和张香儿都要一起进京。他们的成功,韩冈也算上是其中的一半功劳。   “管他赐什么?你听没听说过,听说郭仲通也准备回京?”王厚突然冒出来一句。   “不可能!”韩冈摇着头,“那条传言是假的。”   韩冈在秦州城中的耳目消息比王韶还要强上一筹,州县两边他都有人。尽管韩冈此时官位仍低,但他会为底下人做主的性格,让人投到他门下有着足够的安全感:“郭逵才来么没几天,凡事未见功勋,不可能就这么甩着手回京城去。等着看好了,他肯定还有后手的。”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四)   “司马光最近又写了三份奏章,《谏西征疏》、《乞罢修复内城壁楼橹及器械状疏》和《乞不添屯军马疏》,对河湟、横山二事横加阻挠,调他去关中看来是错了!”   “司马光到了京兆府后,不修战备,不理军务,只顾着写文章。韩子华在延州剑指罗兀,若是得不到京兆府的支援,横山局势必然糜烂。如果司马光不能改弦更张,就必须把他调走才行。”   “换谁?”   “把郭逵调任京兆府如何?”   “恐给关中平添一分变数。”   “郭逵在秦州就没有干扰过缘边安抚司一星半点,可见他是吃过教训后,便洗心革面了。回到关中,只要能配合延州,韩子华也不会再说他什么。”   王安石一边回忆着今早发生在中书制置条例司中的一番争论,一边亦步亦趋地跟在天子赵顼身后。   十月下旬,京师南郊的皇家苑囿玉津园,满园的菊花已是凋零殆尽,而腊梅却还未到绽放时节,枫树、黄栌的红叶现在大半都落在了地上。园中放养的那些来自南方的珍禽异兽,如狮子、大象、孔雀,现在都在暖房里闭着中原严冬的风寒,也不能放到外面来,让驾幸此园赵顼看个热闹。   不过赵顼到玉津园也不是来看狮子大象的。最近一段时间,他在宫中待着憋闷,他的奶奶和母亲,也就是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两人,一直都没停过对变法之事的抨击,让赵顼实在有些难以忍受。趁着今日天气甚好,便在结束了朝会之后,到玉津园中散散心。   可是就算散心,一向勤政的赵顼也不会把政事放在一边,王安石今天就跟在他身后。一众宰辅中,也只有王安石有此恩遇。   最近陈升之因母丧而丁忧去位,如果在英宗朝以前,宰辅丁忧,当是会在一两个月之内就夺情起复,不需要庐墓守制。但自前几年富弼在宰相任上丁忧,推辞了夺情诏书,为亡母守孝三年后,就再也没有哪个宰执愿意冒被言官抨击、士林鄙视的风险。今次就算赵顼想要夺情,陈升之宥于士林清议,当也不会点头答应。   至于首相曾公亮,他经过了一番惯例的挽留和坚辞的戏码后,已经在两个月前卸了职司,到京城外找地方养老去了。次相陈升之今次丁忧守制,也就是说,如今的政事堂中,宰相的位置全都空了下来。   虽然赵顼还没有御内东门小殿,招翰林学士锁院草制,但王安石和韩绛两人升任宰相早已是定局,板上钉钉的事。尤其是王安石,要不是他谦让,以他的身份早在去年就该玉堂宣麻、金殿拜相了。如今韩绛领军在外,他的宰相之位只是为让他能更加稳固地掌握关西的军队,真正的宰相其实只有王安石一人。   君臣二人踏着落叶,在枫树林中慢慢走着。班直侍卫们都围在林外,将整座林子给封锁起来。赵顼和王安石都没有说话,静谧的小树林的深处,只有靴底踩断枯枝才会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异常安静的树林中,时间和空气仿佛都被凝固。   沉默了走了一阵,赵顼终于出声:“王卿,王韶他们何时会到京城?”   赵顼这是在明知故问,王安石知道年轻的天子这些天来,对王韶的行程一直都放在心上,什么时候走到哪里,他都很清楚,现在只是开场白而已:“王韶当是在这几天就到了。”   “人既然都快到,关于渭源之战的赏格怎么还没定下来?”   “此为枢密院所辖事务,陛下可召文彦博来询问。不过枢密院至今尤要治韩冈、王舜臣用兵不力之罪,赏格也便难以订立。”   “因为缘边安抚司前后加起来总计接近千名的伤亡?”赵顼停住了脚步,回头对王安石叹道:“这一战,战马也的确折损得太多了。”   王安石默然,渭源一役连战死带病死的战马超过了三百匹,如果加上蕃人的,则接近一千匹。   “比秦凤、泾原两路今次的损失加起来都多!”赵顼说起战马的损失,就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因为大宋军中的战马实在太少了。   有马的称作骑兵,没马的唤作步兵。可是在如今的大宋,就算是骑兵,也不一定有马。“天下应在马凡十五万三千六百有奇”,这是去年枢密院连同群牧监一起统计上来的数字。也就是说这十五万三千六百匹马,是如今大宋军中的在籍军马总数量——包括了驮马、驿马和战马。而以驮马、驿马及战马之间的数量对比,一般是在三比一左右,也就是说真正可以上阵冲杀的战马大约是在四万多。   这些战马基本上都分布在河北、京中和陕西、河东,尤以关西缘边四路为多。其中分配到秦凤路的战马为五千。   但是就跟登记在兵籍簿上的人数和实际的兵力之间,有着极大差别的情况一样。秦凤路写在纸面上的战马数量,其实也跟真实数目有着很远的距离。明面上的五千骑兵,实际上仅有四千余人,其中拥有战马的,则更是降到了三千多。   除了秦州城中的两个指挥接近满编,其余驻扎在各个边境城寨的骑兵指挥,基本上只有六成到八成不等的兵力。而且这还是在年年战事不断、兵员空额不多的秦凤路,如果是在河北、中原等地,情况其实会更糟。   赵顼只是对军中的空额稍有了解,看到今次在渭源的骑兵损失,就已经心疼得不得了。而在地方任官三十年,在群牧监也做了几年判官的王安石,对军中弊端,比赵顼肤浅的认识可是深刻十倍。   ——陕西河东的实际兵力,可以按兵籍簿上的八成算;京中、河北则得按六成计;蜀中、荆湖能动用的军队,大概是实际数量的四五成;至于江南,直接当作没有比较好,那里的军队做小买卖的本事比拉弓射箭要强,在官宦门下奔走的时间比拿着刀枪的时候要多。而战马的情况也是与人一样。   除了战事不断的陕西河东以外,大宋其他地方的军队早就烂透了。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的将帅,把大笔的军费花在自家的宅院里。占据了每年国家财政支出八成的军费,就这么让大大小小的军痞给分块吃掉了。有多少用在了兵备上?   王安石为王韶辩解道:“如果王韶建功,顺着熙河而来的战马,能把所有的亏空损失都填满。”   “可汉儿的确不如蕃人堪战。托硕、古渭两次大捷,王韶动用的都是蕃人,损伤少得可怜,而今次对上的禹臧花麻,让王韶动用了缘边安抚司的军队。最后的结果是其他人只是被迫退而已,虽为大捷,但损伤比起之前两次,可是要大得太多。这样看来韩绛在延州做得还是有原因的,虽然强取了庆州广锐军的战马,但蕃人有了马后,就是如虎添翼。”   王安石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对于陕西宣抚司内部的事务,他不好插手干涉。而且韩绛其实是代王安石去的陕西。就在去年,因郭逵对横山的战略与种谔相争,还有朝中对新法的攻击,使得王安石曾有了自请出外去陕西的念头。   当年庆历新政的失败,有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主持新政的范仲淹,因三川口之败,而离开京师去陕西代替范雍任陕西宣抚使。当时王安石若是去了陕西,新法也很有可能就此夭折,韩绛对王安石的恩情甚多。在情在理,王安石都不便在陕西军务上干涉太多,反而要为他鸣锣开道。   “也不知横山那里能给出什么答案。”王安石心里想着。   韩绛和种谔在罗兀城上的失算给了宣抚司上下当头一棒,韩绛现在的做法,很明显现在是在拯救横山的危局。相较于横山,河湟的地位就不那么高了。   如果在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当党项人倾巢而出,关西四路没有被攻下一座重要的城寨就已经是个可喜可贺的胜利。   可如今,大宋的国力日盛,对于仅仅是逼退敌人的胜利,再算不得什么功劳。就像今次的渭源之战,让禹臧花麻狼狈而走,虽然因为对付的敌人不同,而难度则更高,只是跟前两次大捷的战果比起来,感觉上还是黯淡了许多,赏格怎么也高不起来,对此不满意的人也很多——不仅仅只有天子一人。   至少韩绛是不满意的。从他这段时间的几份奏章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对秦凤路不能全力支援横山颇有微词。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罗兀城上,靠着他的宣抚使身份从各路征调粮秣,通过了近一年的积累,韩绛在关西已经有了不低的名望。关西诸路的大概是为了求一个耳根清净,也都答应了他的调及。   王安石重又跟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年轻天子在树林中走了起来,“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跟他全心全意地放在新法的施行上,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一样,韩绛的双眼现在应该只能看见罗兀城的背影。军功让人垂涎。一旦功成回朝,他就将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让人如何不疯狂?!   王安石也只能选择坐视,而无法插手其中。   等到到了午后,王安石方才回到政事堂中,一桩奏章正被放在他的案头上,奏章上的贴纸说明了来历,是韩绛的文字。   “又来要什么?”王安石微微一笑,展开奏章看了一眼,只是调用一个从八品的选人,不算什么大事。但等王安石匆匆浏览了一遍后,脸色却突然变了,“韩冈迁调延州,管勾鄜延伤病事?!”   墙角竟然挖到了王韶脚底下!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五)   “这支铁枪,是当年梁太祖【朱温】帐下大将王彦章王贤明所亲用。王彦章号为王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持此枪,他领军力拒后唐庄宗【李存瑁】,若非其败于庙堂奸臣之手,朱梁不至败落如此之速。王彦章惯携双枪上阵,一执在手,一横在鞍,如今一柄枪供奉在其庙中,号为铁枪庙,另一柄便在此处。世间传言,王彦章所用铁枪重达百斤,不过实际上是二十二斤重——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把弓,是六十年前曹宝臣【曹玮】在三都谷,大败吐蕃时所亲佩。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宝臣不辱韩王【曹彬】声名,威震关西数十载,党项、吐蕃皆在此弓下俯首帖耳。追想名将声威,确是远在我辈之上。”   “这柄古铁刀,名为大夏龙雀。别看此刀锈迹斑斑,可是十六国的夏国国主赫连勃勃所铸。玉昆你看此刀柄以缠龙为大环,其首类鸟,龙雀之名便因此而来。乃是种仲平【种世衡】当年筑清涧城时掘地所得,当地正是夏国旧疆。不过这柄铁刀出土时无人识得来历,还是靠了刘原甫的博识。刘原甫以博学著称于世,也只有他能一眼看透古董的真伪和时代。”   “至于这支铁杵,乃是家兄旧物。家兄惯使双简,两只铁简加起来超过二十斤,不过当年三川口之役中,家兄却只带了铁杵、枪、马槊三物上阵。用此三支长兵,家兄在敌阵中三进三出,最后西贼还是靠着绊马索才把家兄击败。后家兄遗蜕连同兵器甲胄一起,被西贼送还。甲胄、马槊和铁枪随葬,不过这支铁杵,本帅却留了下来。这支铁杵当年在三川口杀人太多,平日里就是阴气森森,魑魅缠绕。有机会会找个高僧来超度亡魂。”   郭逵现在给韩冈的感觉,就像一个父亲在向邻居炫耀自己聪明的儿子。他近乎自傲地将家中收藏的兵器向韩冈娓娓道来。每一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段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韩冈今次来秦州,是因为他的工作中还包括秦凤路的伤病营事务,并不是为了对抗郭逵。郭逵对韩冈的看重,已经世人皆知,韩冈自己一开始对此都有些纳闷。   拥有收藏癖的人韩冈见了不少,前生今世都有。不过由于这个时代有此雅兴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物,所以他们一般多是集中于古董方面的收集,都跟后世的收藏家同样有着保值的想法。如果仅仅是单纯的兴趣爱好,文人则会去收集字帖、碑拓和金石器物,而武夫则收集上好的兵器甲胄。   在韩冈所知的武将中,刘昌祚对弓弩的喜好最有名气,据说刘家有着数百张各式弓弩,皆是出自名匠之手。王舜臣用着艳羡的语气对韩冈提过不知多少次。而郭逵今天展示出来的收集品,比起刘昌祚的珍藏更强上一筹,让韩冈都为之赞叹,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去揣测郭逵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只不过虽然他没有多想,但韩冈也还是猜个八九不离十。郭逵这是明显地在示好,再联想起莫名其妙在秦州城中散布开的自己要去延州的传言,韩冈怎么都觉得有股子阴谋的味道。   他在秦州待得快活得很,家室、产业、乃至人际关系也都在秦州。要他丢下已经有了规模的关系网,改去人生地不熟的延州,韩冈没有那个兴趣。何况韩绛虽然是座能遮风避雨的大靠山,但这座靠山并不算牢靠。   韩冈一直以来都不看好韩绛的冒险行动,虽然这只是他在军事上力求稳妥的性格得出的结论,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韩绛作为主帅实在不靠谱。文官领军关西,几十年来,冒险的计划全都失败了,而老成持重的策略,却一直延续至今,有着很好的结果。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郭逵很少向人炫耀自己的收藏,在郭忠孝的记忆中恐怕一年也不定有一次。而今天郭逵不但向韩冈展示了自己多年的收藏,还备下水饭再三邀请他留下,直到时近三更,韩冈方才告辞离开。   “韩玉昆文采武略皆有所长,治事之才更是过人一等,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郭忠孝不会妄自菲薄,他虽然对韩冈免不了有些竞争之心,但韩冈的出色表现并没有换来成功的收获,所以郭忠孝不会对韩冈的名声嫉妒如狂,也因此能够正确地看待韩冈的优点和长处。   而郭逵喝着醒酒汤,对韩冈评价越发的高涨起来,“韩冈日后前途也许还不好说,但他在军中的人缘却不用怀疑了,问遍军中,谁人不想自家的营中有个杏林圣手?哪位将帅不盼着有人能把麾下伤病全数救治?”   郭忠孝迟疑了一阵,最后小心翼翼地把这事写上:“……所以大人你肯定韩宣抚会把他调去延州?”   “韩子华现在把关西的钱粮、军器、兵员都往鄜延调集,韩冈之事就算为父不提,种谔那边难道会不说?等过几日,将韩冈调任的文书肯定会来。”   “钱粮皆汇聚一城,辖下战士都是号为精兵,又有韩玉昆在后方安定军心,鄜延路今次当是能大胜而归了。”   郭逵闻言便冷笑,“就像韩稚圭提拔任福任主帅,都以为大军一出,便能马到功成。”郭逵难得的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自己对韩琦、韩绛之流的文官的不屑,“你知道他们这种想法叫做什么吗?”   “……什么?”   “一厢情愿!”   ……   离着冬至已经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今的节庆甚多,春夏秋冬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有三五个节日等着。不过除了年节以外,就得数冬至和上元两节最为世人所看重。   冬至一阳生,冬至的到来,代表了世间阴气渐收,阳气转盛,又是一年循环的开始。也因此明堂大典、南郊祭天,这些朝廷中排在头等的礼仪,便都是安排在冬至这一天。   每年冬至之时,纵然穷困潦倒,也会花去一年来积累,又或是向人借贷,在这一天更易新衣,备办饮食,去享祀先祖。亲友之间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这一天,仇一闻正考虑着该怎么让疗养院里的医工、病员们快快活活地过好这个节日,韩冈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仇老,久违了。不知近日安好否?”   仇一闻惊得跳了起来:“韩机宜,你什么时候到得秦州?!”   韩冈拉开椅子,自坐了下来:“昨天午后到的,先去见了郭太尉,今天便来疗养院中看一看……上舍病房的事,总要看一眼才能放得下心。”   在秦州,有关疗养院的传言,对事实的扭曲和神话已经很严重了。其实论起照顾病人,疗养院中的水平比起旧时伤病营的确强出百倍,但跟家中疗养的安适相比,却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偏偏有人就是相信传言,认为住在疗养院就是比在自家调养要好。   很早以前,就已经有许多官员向韩冈要求,专门为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开办一间疗养院。韩冈不想得罪人,又不愿浪费手下不多的人才,所以他便决定在疗养院中划出一栋必要的病房,用来安排来住院的官宦人家。也幸亏这些人基本上都在秦州城中,让韩冈不必在其他两处疗养院费心思。   尚未彻底完工的上舍病房已经得到了所有参观过的官员们的一致赞美。不再是通铺隔出的空间,而是一间间精致的单人房。这里的一切的形制都按照后世的病房来设计。每间病房的墙壁都用石灰粉刷过,地面也是抹了水泥,窗户都朝着南面,虽然没有玻璃,但质地良好的窗纸也可以挡风透光。   榆木打造的单人床上铺着洗得很干净的麻黄色床单,显得干净整洁。床边还有着摆放杂物的床头柜,上面还可以放着油灯,一根绳子从床头垂下,那是连着门外呼唤医护人员的铃铛。病房中的每一间房间,都是与其他房间一模一样,大小,装饰都没有区别。   疗养院是前线医院的别名,而眼下的上舍病房则是民间医院的雏形,如果能够发展起来,让医院制度传遍天下,韩冈光靠这一事,就足以名留青史。   陪着韩冈将一间间病房查验过,仇一闻问道:“机宜,听说你要去延州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要调我去延州,传言倒是比事实传播得要快。”韩冈摇头,笑叹一口气,“谣言而已……倒是雷简要走。”   雷简要走了,不过一直留在甘谷城的那位京中派到秦州的医官,并不是调回京中,而是要转去庆州。而他这一去,甘谷疗养院就少了得力之人去掌管。   仇一闻手底下的确有人,当年铁面相公的威名比如今的种谔还要强出不少,而铁面相公李士彬的儿子,仇一闻的徒弟,曾经被韩冈拯救出狱的李德新,这的确是个上上大吉的人选——只要忽视掉他的党项身份。   幸好在关西,党项身份算不得什么。折家就是党项,不过跟西夏打了几代人的仗,如今也没人真的把他们当作蕃人来看待。   “究竟该如何是好?”韩冈考虑着这个问题。 第二十五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六)   千里之外,一连串的咒骂,正在王韶的肚子中酝酿。   在京城中,除了赵官家和寥寥几个宰执以外,其他人无法也无权干涉河湟之事。而且只要有了天子和王安石全力支持,枢密使文彦博也拿他没有办法。但王韶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人拆了台,而且还是天子亲手拆的。   自入京后,觐见天子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完成。从王韶开始,一直到随行的蕃人,一个不少的都到了赏赐。也不知俞龙珂和瞎药两人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当天子说要赐姓时,他们便一起说平生多闻包拯包中丞是朝廷忠臣,乞求官家赐姓包氏。现在俞龙珂改名包顺,瞎药改名包约,至于张香儿,他本就是汉名,也不用改了。   以青唐部族长为首的三人肯到京城表示顺服,代表着王韶平戎策第一步的完美实现。天子颁制书,署诏令,并盛赞王韶“不烦大举之兵,靡事称饷之役,以戎拓地,震慑遐荒,开信示恩,辑绥怀附。”恩荣无比。   一时之间,王韶便成了在京城中风头最劲的人物,邀请、示好络绎不绝,如同行星围绕太阳旋转,让王韶差点昏了头去。幸好他自出关西之后,吃了亏多了,更清楚这些奉承今天能来,明天就能去,完全做不得数。   可几年来,王韶还是第一次从京城中听到人们的欢呼声。由于地理位置上的关系,秦州一向不被京城的官员们重视,听说过河湟二字的寥寥无几。但眼下一切渐渐都在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王韶努力的结果,随着拜访他的高官显贵越多,赞美声便显得更加响亮。   志得意满四个字充斥在心间,只是王韶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今天,片刻之前:   “调韩冈去鄜延?!”   王韶陡然提高的声调仿佛在质问天子,在寂静的崇政殿中显得格外刺耳。他顿时惊觉自己已经可以算是君前失仪,陪伴在侧的枢密副使吴充也投来不快的目光。虽然声音又勉强恢复正常的水平,但王韶的反对声却坚定异常,“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王韶的反对也是在情理之中,赵顼不以为意,但他的反应还是要比天子预计中的激烈不少,“延州半年之内便要见功。而河湟明年开春前不会有大的动作。把韩冈调去也是为了能够更好地用兵横山,等到韩绛并吞千里横山之地,再将其调回秦州也不迟。”   “而且关西的钱粮也不足,现今都给了鄜延,秦凤没有多少余量,只够补上渭源之役的亏空。”吴充补充着赵顼没有说出来的关键。   今夏陕西大旱,不过秦州夏收之后才旱情爆发,对于冬小麦的收获,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而且秦州河流众多,加之处于源头,小麦以外的其他作物虽然都是秋收,但用水可以用河水弥补。而秦凤以东诸州,却是旱了整个夏天,连渭河水面都降了三尺,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了。   不需要吴充强调旱情的影响,王韶从秦州往京城来的一路上,听说的、看到的,就已经让他忧心不已。低低地叹了口气,王韶收拾起心情,却还是想保住自己的墙角不被人撬走,屈己利人是美德,但在官场上,却是笑话:“因疗养院之事,韩冈在河湟之地声名远播,武胜军中亦有多家蕃部因其之名,意欲来投。如今此事刚刚有了眉目,贸然将其调离,恐怕会功败垂成。”   赵顼未曾想过王韶对这个调令反应如此激烈,好像真是离了韩冈古渭那边就要出大问题了一般。虽然事实情况正是如此,不过赵顼并不想改变自己的做法。横山、河湟两地的重要性孰高孰低,他看得很清楚。主持进筑横山战略的是宰相,而主持河湟拓边的王韶,离宰相之位还有千万里之遥。   只是如王韶这等屡立功勋的臣子,赵顼一般来说都是宠礼有加。尤其是他还盼着王韶接下来能继续高歌猛进,把木征和董毡一起提来,让他能像对包顺、包约两兄弟那样,给董毡叔侄赐姓赐名。这样的想法,让赵顼不便用着强硬的态度对待王韶:   “朕还记得王卿早前曾多次上书欲升古渭为军,此事朕亦早有考量。但前时古渭诸蕃并未顺服,就算强行升格,也不可能让此地顿时变成人烟辐辏的军州,最多也就跟那些个羁縻州相仿佛,不如不设。不过眼下包、张两家都已降伏,古渭已定,再提此事便是顺理成章。”   当年真宗皇帝伪造天书,闹得国中乌烟瘴气,王旦一代贤相,一贯的贤明正直,却跟着胡闹。何故?还不是因为真宗赐了他一酒壶的珍珠。对一国宰相来说,一酒壶的珍珠算不得什么,但这可是天子送的贿赂!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天子给脸,做臣子若不老老实实收下来,等日后可就没脸了。   现在赵顼摆明要用古渭升军一事来向王韶交换韩冈。古渭升军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用韩冈来交换,其实还是亏本——有药王弟子坐镇后方,前面的士兵胆气便能装上三分——可王韶有拒绝的权力吗?何况韩冈又不是他的儿子,能任他摆布。   就是王韶犹豫的短短片刻,吴充粗短的双眉已经拧起来。他脖子上长了颗比李子略大、比毛桃略小的肉瘤子,如果离了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异味。若在唐时,入官四审——“身言书判”中的第一项,吴充就通过不了,痤病之身,岂能侍奉君上?而且论长相,别说与另一位枢密副使,以英俊倜傥著称于朝的冯京相比,就是跟他的亲家王安石比起来,吴充都差得太多。   不过在注重才学的大宋,吴充身体形骸上的缺点,便显得无关紧要。从考上进士开始,他便一路晋升,其进速不在亲家王安石之下,已经坐在了宰执之位上。   既然已是枢密副使,理所当然便要维护枢密院的权威。他倒是没去介意王韶对皇帝的口气,朝臣不给天子台阶下的情况常见得很。但对于王韶的不干不脆,天子还没有发火,吴充就已经听得很不舒服了——什么时候官员调动要征求官员上司的意见了?!   就算韩琦、富弼这样的前任宰相,在遇到得力部下被一封诏令调走后,也只能私下里抱怨几句。只有见到看好的下属被左迁,才能为其上书说几句好话,就这样,他们也不敢说把那人再调回来——否则,一个结党的帽子就要扣到他们头上去。   “韩冈被天子亲擢于布衣之中,”吴充说道,“天子有命,他当不至有推脱搪塞。”一句话堵上了王韶的嘴。   赵顼也跟着道:“韩冈自入朝后屡立功勋,疗养院,沙盘,军棋,无不是别出机杼,发前人所未发。而在军中,亦是战绩彪炳。朕一直都想见见他,就是隔了两千里,古渭局势又一直吃紧,所以才拖到今日……今次韩冈调职延州,依例也须入京一趟,正好可以招韩冈入觐。”   赵顼早就想见韩冈一次,只是不得其便,如今正好是趁势而为。今年年初时,韩冈的名字仅仅是在他耳边一带而过,眼下才不过过去一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了秦州举足轻重的一名官员。   能举荐韩冈,王韶当然是功臣,但若是王韶回去后,撺掇一下韩冈,说不定就会让韩冈拒绝这项调令。如果此事发生了,赵顼都不知该怎么发落王韶,不论是治罪,还是放过,都让人心中难以决断。   在这种情况下,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趁王韶还没回去,先把韩冈叫来京城再说。   王韶无可奈何,韩冈虽然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又是自己亲笔所荐,但给韩绛挖了墙角,他也只能干瞪眼。天子支持韩绛的冒险,而且就在昨天,韩绛还跟王安石一起宣麻拜相。加上韩绛兼领的是昭文馆大学士,而王安石只是号为史馆相的监修国史,从名义上说,韩绛才是首相,王安石却是次相。   天子、宰相的组合,王韶根本斗不过,换做是哪一家来也都只能俯首听命。如今,关西钱粮尽入韩绛之手,兵将皆领延州之命,陕西多年来的积累都给压到了罗兀城上。如果胜利倒也罢了,但一旦失败,恐怕就是让陕西、河东两路数年内都无法重新振作的惨重损失——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这完全是孤注一掷!”   澶渊之盟后,王钦若曾说寇准劝真宗皇帝亲征是赌场上的孤注一掷,把天子当作筹码丢了出去。本是救国于危亡的名相,便因此恶了天子,被贬斥出京。从后人的角度看,王钦若摆明了是谗言,当时的情况已是逼不得已。   而如今,韩绛在横山的冒险,并非因为危亡在即,仅仅是天子贪心、臣子贪功的缘故。这就是眼光和胆略的差别。尽管如今的君臣,依然保持着对外战略的掌控力,但跟寇准比起来,他们还差得太远。   “看你怎么收场!”   这不是心怀怨毒的女人所施用的诅咒,而是看透了本质,看透了迫在眉睫的战局的变化,才得出来的结论。唏嘘的口音,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呢喃的话语透了凛凛声威:   “看你怎么收场!” 第二十六章 西山齐云古今长(上)   清晨的时候,韩云娘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从窗外透进来的,没有光,只有一记记低沉的钟声震动着耳中。   暮鼓晨钟,从城中心的谯楼上每日依时响起的悠扬钟声,固定在寅时三刻,把这座边塞小城从沉睡中唤醒。   手捂着小嘴打了个哈欠,云娘揉着眼睛,坐了起来。有些凌乱的秀发披散在白色的小衣外,在胸口处被顶了起来,峰峦起伏,已经不复青涩。虽然胸前的曲线已经初具规模,可沉睡初醒的困倦,仍显得一张小脸稚气未脱。   身体从温暖的被窝中离开,刺骨的冰寒便透过一层单薄绸布渗了进去,细嫩的肌肤上顿时激起一片寒栗。少女抱着膀子,向下看了看,房中的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李家的炭真是不经烧,下次不买他家的了。”   云娘嘟着嘴抱怨了一声,快手快脚地换好衣服。新制的夹袄紧紧裹着身子,再将襦群和褙子穿上,感觉方好了一点。将被子叠好,对着刚磨过的铜镜把头发理顺,就着火盆上一壶已经变温的开水洗漱好,内院中这时已经有了人声。   云娘推开门,更加浓重的寒气扑面而来,少女却笑颜如花,清脆的声音叫着院中高大的身影:“三哥哥,你起来了。”   韩冈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一个箭步,一拳带着呼呼风声向前击出。他一向起得很早,坚持锻炼身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筋骨打熬得不输武将。现在他打的一套拳法是从赵隆那里学来的,并不是传说中的太祖长拳——太祖皇帝杆棒了得,但拳法在此时却没听说有何流传——而是五禽戏。   赵隆向韩冈传授时,信誓旦旦地说这套五禽戏是陈抟老祖所创,华佗就这么被欺师灭祖的弟子抹去原创权。不过这套五禽戏,刚猛有余,柔韧不足,韩冈怎么看都不像是健身用的拳法,曾给王舜臣、李信看过,都摇头说不是。不过这套拳法打起来便能出一身热汗,感觉十分痛快,便一直练着下来。   这时候,一缕炊烟已经从烟囱上升了起来,严素心正在厨房里忙着,两个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在她的指挥下,也是在炉灶前忙个不停。   韩冈地位日高,在外面跟着他四处奔走走的亲卫姑且不提,光是分配到他门下服侍的老兵就有四人,现在都在外院住着。而且以韩冈的官职,虽然比不上宰相能向朝廷报销百名随从的月俸,但李小六也是每个月能从衙门里领到百来文钱,换季时也有做衣服的布料丝绵发下。   而在后院,丫鬟也多了三个。一个是在疗养院中病死士兵的孤女,自幼亡母,而后父亲又病殁,唯一的一个叔叔还是个泼皮,都想要把她卖给青楼,韩冈听说后就把她收留下来,让她服侍自家父母。而现在在素心手下的两个粗使丫鬟,则是瞎药送来的,都能听懂汉话。   “云娘,起来了?”严素心忙碌之余,一眼瞥见韩云娘身上的衣服还是有些单薄,有些心疼起来,“天气冷了,再多添点衣服才是。”   说着便给韩云娘端了碗热汤来。在冬天,厨房里热水一直都有,炉灶都不熄的。对官宦人家来说,木柴、木炭的消耗算不上什么。   少女安静地坐在厨房一角,小口喝着热汤,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热水沸腾的声音,暖意传遍全身。   “好了!”韩家的美人厨娘把锅盖揭开,一股鲜美的羊肉香气便随着热气传了出来,里面是韩家今天的早饭。   从严素心手中接过两份早餐,韩云娘便小心端着向后走去。   “秋香,开门。”韩云娘轻声叫着门。门立刻开了,一个比云娘还要小一点的丫鬟走出来,把她迎了进去。   新来的丫鬟秋香长得很朴素,但人聪明,又勤快,把韩家二老服侍得很顺心,跟云娘、素心关系也很好。但韩云娘就不知道为什么韩冈听说了这个名字后,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便说她日后配姓唐的比较好。   韩千六和韩阿李起得一向早,毕竟刚从庄稼人的身份脱离不久,还是保持着鸡鸣即起的习惯。进门后放下食盘,云娘便向二老请安问好。冬天房间中有些冷,韩云娘先惯性地看了看火盆,却是将熄未熄的样子。   “李家的炭不能买了,烧得快,烟气还重。”见到云娘看了火盆,韩阿李便抱怨了起来,“不是说三哥儿在疗养院弄的火炕很好吗?就在床底下生火,屋里也不见烟,比起用火盆好得多。”   “三哥儿前些天说了,用火炕要把房子大修才行,现在天寒地冻的,也不好换个宅子住。再说这房子还不知能住几年,修了也不一定能用上。”   夫妻两人说着闲话,云娘服侍着两人吃饭。吃到一半,韩阿李像是想起来什么,放下筷子,“云娘,你等会儿去把小六找来。再有两天就是冬至了,得让他去外面的榷场跟义哥儿说一声,后天记得要回来吃饭。”   “知道了。”少女答应了一声,继续服侍着二老。吃过饭,说了一阵闲话,看看天色已经大亮,韩云娘便收拾好碗筷。先去厨房,再去书房。   今天是韩冈的休沐之日,虽然忙的时候根本没有休沐这一说,但到了冬天,公事简省,衙门里也清闲了下来。韩冈也没有必要再克扣自己的休息日。   锻炼过后,擦洗更衣,韩冈就照惯例窝在书房中读书,云娘知道她的三哥哥还是想考个进士出来。不便打扰他读书。远远地小声叫过李小六,照着手让他过来说话。   清朗的读书声一直持续到中午的时候,当韩云娘准备去找韩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少女脚步一停,惊讶道:“朱郎中?”   “小云娘子,小人有礼了。”朱中知道云娘迟早是韩冈的房内人,不敢怠慢,礼数恭敬地问道:“机宜在里面吗?”   “三哥哥就在书房里面。”   韩冈听到了外面声音,放下了书。朱中进来,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伤了四个。”朱中忧心忡忡点着头。他也不奇怪韩冈为何能未卜先知。古渭疗养院有三栋病房,根据伤病的种类而区分,里面有汉人,也有蕃人。因为风俗、习惯、语言等方面的差异造成的分歧,两边总是针锋相对,吵架、打架都是很寻常的事情,朱中没少骂过他们,但还是没有用处,很有几次快要从内科病房出院的病人,转眼就送进了外科去住了。   也幸好单是跌打损伤这一项,疗养院的水平是外界的骨伤郎中所不能比,等韩冈招安了一批骨科郎中,加之石膏、夹板的运用,疗养院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才不会因为内部的冲突,给世间添上一群残疾。   韩冈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说是我说的,打人的自己出来认罚,还要照数赔偿人员损伤的诊金和药费。”   朱中本就是为此而来,得了韩冈的命令,又聊了两句,便立刻告辞离开了。不知是因为在意疗养院的事,他是小跑着出了门。等到午后,王厚找了过来。听韩冈提起此事,他也是摇头失笑:   “玉昆你的伤病营里,都是年轻力壮的居多,不能让他们闲下来,闲下来就打架。人一闲,骨头就会发痒,肯定要给他们找点事做。还有那些有力气打架的,病好了就踢出去,留在疗养院里给他们养老不成?!”   “军中伤病的诊费药费还有食宿都由上面拨钱下来,但毕竟不算多,能住进疗养院里的蕃人都是各部里面的头面人物,付账从来不小气。疗养院靠着他们贴补呢,”韩冈无奈地摊了摊手。接着又道,“不过处道你说得也是,的确得给他们找些事来做。”   他想了又想,最后用着有些兴奋的语调说着,“当年在子厚先生门下,演射投壶时常有之,天气好时便登山游观。我想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怎么个着手法?”   “内科和外科用蹴鞠来比赛,把怨气在比赛中消除,这是让两边的蕃人汉人都学懂体谅对方的道理。”   “……玉昆,古渭寨里脚法好的不多。风流眼在场中那么一竖,十脚里能踢进一脚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了。”   蹴鞠比赛,现在多是一个球门,就是在球场中央立一根一张高的杆子,上面竖一块木板,木板中的孔洞就球门。真要韩冈来说的话,现在的这种比赛可以说是花式足球,表演的成分居多。所以他看不顺眼:“设什么风流眼?!直接两边安球门就是了。”   能把足球往篮球筐里踢的的确是高手,但这样的比赛对抗不激烈,没有多少刺激性,韩冈看过一次,就失去了兴趣。要知道,在汉代蹴鞠可是正儿八经的军中练兵之术。就是在唐朝,也是激烈得紧,哪里是如今这般软绵绵的运动。   韩冈打算将规则改造成对抗性更强的现代足球,有关足球的规章制度本就有蓝本,韩冈毫不费力就能整理出来。简单、直接,让吐蕃人也能很快的适应规则。不过韩冈向王厚解释的时候,却说自己遵照的是古法,是复古,毕竟在唐时,蹴鞠运动还是以为双球门为主。 第二十六章 西山齐云古今长(中)   “球赛?是玉昆你明天下午在疗养院里办的那场?”   关于韩冈明天的计划,高遵裕已经听说了。古渭城不大,在城墙上绕一圈半个时辰都不要,夫妻吵架之类的小事传播开来,也只要半天工夫。只是他没想到韩冈会来邀请他。   “这也算是敦亲睦邻了,谁输谁赢倒无所谓,只望他们能把打架的力气放在球赛上。”   “玉昆你操心的事还真多……也罢,明天去一趟就是了。”   疗养院是韩冈的地盘,只要不犯王法,他想做什么都没问题,高遵裕不会干涉。不过韩冈还过来邀请他亲去观看比赛,让现在正主持安抚司运作的高遵裕很不以为然。   韩冈在疗养院中举行球赛,高遵裕觉得根本就是不务正业。要是踢场球就能解决蕃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大唐跟吐蕃斗了那么多年,又该怎么说?   高遵裕并不是多喜欢看热闹的性子,在他眼中蹴鞠不过是百戏而已,每年节庆祭典,都能看到宫中养得一群踢球的兵士上场表演脚法。而且那些兵士的水平,都是跟鱼鳔胶一般,几乎能把球黏在身上,指哪儿踢哪儿。天下间水平最高的比赛都看过了,高遵裕怎么会对低水平的较量感兴趣,但韩冈的面子不能不给,却也是没二话地就答应了下来。   韩冈谢过高遵裕,便告辞离开。一直在旁听着的一名亲信便对高遵裕道:“吐蕃人又不踢球,韩玉昆让他们上场,怕是会闹笑话。”   “笑话也无妨,要丢脸也是韩冈他丢脸。明天就去捧个场好了,闲着也是闲着。”   ……   熙宁三年的冬至,对鲁平来说是个很寻常的日子。都长到二十多岁了,每年的冬至都是一个花样,换身新衣裳、吃吃喝喝一番,也就如此而已。又不是小孩子,早已对节日失去了无谓的期待。即便是要在今天参加一场蹴鞠比赛,也是一样。   对于曾经在秦州参加过齐云社【注1】的鲁平来说,踢一场球也算不了什么,自他十五岁开始上场,哪年过节没有一场比赛。即便今次的规则跟他所习惯的完全不同,可只要还是用脚来踢,做过三年齐云社球头的鲁平,就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鲁平他原本是内科的病人,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羊肉,前些日子跟同一队的几个袍泽兄弟一起被送进了疗养院。调养了几天后,食物中毒的这群人陆陆续续地都出院了,就是鲁平因为当初吃得最多,便给落在了最后。   本来前两天也该出院了,却不合跟院中的吐蕃人斗了起来。事情的起因已经没人能记得了,但鲁平从内伤转外伤却是实打实的,在如同漩涡般,将一点小口角变成了一场席卷全院的群架中,他被一棒子敲破了脑袋,刚出了内科,就又送进了外科。   因为头上受伤的缘故,鲁平的头发都剃得干干净净,长条的细麻布带盖着合伤的膏药,在他的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摸着被光溜溜的脑袋,青茬茬的头皮发出沙沙的声响。鲁平近七尺的身高,外表又是恶形恶状,左眼眼角还有一条刀疤拖下来,狰狞骇人,乍看上去就是一个不知吃斋念佛、只爱杀人放火的假和尚。   换了球衣球鞋,鲁平跟今天的队友们站在了一起,高高低低总共十人,半是蕃人,半是汉人。只是穿着同样的红色衣袍,便模糊了不同民族之间差别。   标准的一支蹴鞠队是十六人的编制,一名唤作“球头”的队长领队,下设跷球、正挟、头挟、竿网等位置。不过这样的编制是针对单球门的比赛,而今次组织的比赛,是唐时比较盛行的双球门——这里球门唤作鞠室——也因此,编制也好、规则也好,都与鲁平所习惯的完全不同。   各家球队都是依照不同花样的衣服区分队别,往往在衣服上还要绣花刺字,打扮得花团锦簇。只是今天出战的两队因为都是赶鸭子上架,来不及准备合适的队服。仅仅是分作红褐两色,内科队穿褐衣,鲁平所在的外科则是红衣。穿黑衣的也有,却只有一个人,嘴里叼着根竹管,仔细看过去,却是根木笛。   鲁平探脚踩了踩球场的地面,脚上的靴子是他参加比赛时的专用球鞋。古渭疗养院本就是军营改造,外面附送一块小校场,平整一下就是一块上好的球场。他昨天从朱中那里听过了关于规则的介绍,今天看了球场,的确与他过去的球场完全不一样。用石灰线描出来的场地,长三十余丈,宽十五六丈,两边各设一木框的球门。   “只要往门框里踢是吧……”鲁平望着不远处的球门,心里满是自信。以他的脚法,比起把球踢进只有两尺见方的风流眼,六尺多高,近两丈宽的球门实在太大了。   离球赛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球场周围的空地上已经陆陆续续的进驻了不少观众。比赛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从一大清早,就来有人在院门前守着。等到开放门禁时间到了,大门敞开,今次来观众的观众便络绎不绝地涌了进来,竟有上千人之多。虽然无法与东京春时金明池争标,动辄十几万人来观战,但在古渭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盛大场面。   鲁平为人四海,人面广,人头熟,其中有许多都跟他或多或少的都有些交情。场边一个大嗓门在喊着鲁平的名字:“鲁七!上去了别再拉稀,俺可是押了你的注!”   鲁平抬头骂过去,“拉你个鸟,爷爷就是只剩一条腿,三十贯的花红也落不到他人头上!”   “七哥,俺也压了你的注。赢了请你喝酒!”   “差的酒洒家可不要,至少得上锦堂春。”   “鲁七哥,才两天不见,怎么出家做和尚了。”   “等给你念经送终过后,爷爷会还俗的。”   鲁平人缘不错,名气也不小,跟他搭话的人不少。只是当他回过头,瞥见站在附近、同样穿着一身红袍的一个矮个子的蕃人,眼神一下危险起来,头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个名叫乌克博的蕃人就是前两天跟他厮打起来的对手。虽然拿棒子在他身后下阴招的不是乌克博,但鲁平已经把乌克博给恨上了。他可是脑壳上被打了补丁,那条裂开来的伤口据说来回缝了十几道。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下手的究竟是谁,但只要知道是吐蕃人就足够了。   鲁平走到个矮体壮的乌克博身边,有三十贯的花红悬着,他只有今天并不想跟这蕃人翻脸。鲁平也不正眼看人,平视着前面:“喂,今天别拖爷爷后腿!”   他知道这些蕃人都会说官话,能住进疗养院的蕃人,无不是各家蕃部中的头面人物,学懂官话是他们必需的技能,与只知道跟牛和羊说话的普通蕃人完全不同。但乌克博没理会鲁平,双手合十,喃喃地念着佛经。   鲁平脸色难看起来,双手有意无意的握着拳头。过了一阵,他才松开手,一口痰便吐在乌克博的脚前,转身走开。   ……   “怎么这么多人?”   还没进门,就已经听到嘈杂噪耳的喧闹声,等到正式走进校场,高遵裕也不免吃惊于观众的人数之多。球场周围人山人海,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之多,几乎半座古渭寨的人都到了。   这还是古渭疗养院第一次举办比赛,消息又是两天前才传出来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来观战,实在出乎高遵裕意料之外。   陪行在侧的韩冈脸上的微笑仿佛在说一切尽如所料:“都是闲得没事闹的。地里没活了,商人也要回家过年,蕃人更是老实,现在就是路上有人吵嘴,也能围上一群人,何况是球赛?”   古渭地处偏远,娱乐活动几乎为零。喝酒听曲的地儿都没有,虽然有两个妓寨,但都是面向普罗大众,里面的水准基本上是不堪入目的。所以尽管今次只是疗养院的内部比赛,又是事发仓促,还是吸引了大批的观众。   韩冈只打算先在疗养院中开个头,把观看球赛的风气带起来后,便能在城中推广更为正式的比赛。就算是在边境领军屯田,韩冈也不认为他的任务仅仅是耕战,文化娱乐也是很重要的方面。弓弦不能一直紧绷,总得有放松的时候。   而且蕃汉之间的矛盾尖锐,对日后缘边安抚司的发展也没有好处。要化解矛盾和纷争,光是上层压制和拉拢并不够,下层也要联络感情,这一方面没有什么比文化的交流更适合了。   注1:齐云社,也称圆社、天下圆。起源于北宋,盛起于南宋。在南宋时以杭州为主,全国各地都有分布,是全国性的蹴鞠运动的社团组织。由于齐云社的起始年代无法确定,书中就当作熙宁时已经出现。 第二十六章 西山齐云古今长(下)   韩冈陪同着高遵裕站在校场点将台上,看着下面的球员在活动着身体,做着热身。蹴鞠盛行于世,这一点韩冈早已知道。就连在家里,素心、云娘闲下来时,也会带着招儿踢两脚,因为没有球门,所以唤作“白打”。   不过在亲眼看到之前,韩冈很难相信这世上已经有了专用的足球鞋,专业的球队——唤作齐云社或圆社——连足球也是跟后世式样相差不大的内外双层。上好的足球,外面用十二块成型的硝制牛皮缝成,针脚内隐,不露于外。内胆则是用牛膀胱,可以向内充气,也被称为气毬,其重量也被规定为十二两。   尽管足球制作要求甚高,但在韩冈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所有的集体运动中,还是以蹴鞠比赛最为简便,流行最广。因为前世留下来的恶劣印象的缘故,韩冈对足球并不感冒。只是由于如今世人对蹴鞠的爱好,才让他打算利用这项运动。   吐蕃人其实更善于马球,但古渭寨可没那么多马匹可以浪费,故而韩冈前天便很干脆地定下计划,以蹴鞠运动加强汉番之间交流活动。就在当天午后,他便通过冯从义找来几个大商家,说了几句,当即就一起凑了三十贯钱作彩头。   而疗养院这边,朱中则奉命让外科和内科各自拼凑了一支球队。虽然备选的都是五劳七伤的伤病员,但上百人中,找几个快要出院、能跑能跳的也很容易。不过依照韩冈的指示,这一队中间都是一半汉人,一半蕃人。   另外,韩冈更直接把现行的比赛规则全都改了,给出的理由是复古,私下里则对高遵裕和王厚说,规则、技巧若是太繁复了,参赛的吐蕃人怕是来不及学,有失共同参赛的本意,故而越简单越好。现在就是二十个人争一个球,往对面的球门里踢就是了。除了不许用手触球,不许故意殴打对方球员,就没有其他的规则束缚了。   大约是未时刚过的时候,点将台上,今天有空的官员终于都到齐了,这一方面因为韩冈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有高遵裕亲自过来捧场的缘故。   韩冈没兴趣出来多费口舌,事先也没安排什么垫场表演。打了个手势,一声尖利的笛响传遍校场内外,比赛随即开始。   红队一方,有着近七尺高的鲁平最为惹眼,高大的身躯通常会显得笨拙,但鲁平的动作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灵活,以他这样的身材,竟能轻而易举地把球抢走,并绕开冲过来抢球的对手。抬起一脚,皮球便直奔褐队球门而去。   虽然那一脚并没有进球,但还是引起了开场以来第一阵欢呼。王厚捂住一边的耳朵,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问着韩冈:“玉昆,你觉得哪队会赢?”   韩冈摇了摇头,凑近了道:“说不准,得往下看了才知道。不过红队的盘口比较高,因为有个在秦州齐云社做了三年球头的。”   王厚已经很熟悉韩冈的说话方式:“怎么听玉昆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看好红队?”   “规则变了,踢法也该跟着变。可惜的是,有些人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韩冈微微带着冷笑,像是期待着可以幸灾乐祸的恶劣笑容。   球场上,鲁平把足球从脚后跟挑起,十二两重的皮球如同被吸在身上一般,顺势滚过腰背,越过他的头顶,一直落到了他的脚前。这一精彩的表演,在观众席中又掀起一阵欢腾。可是当鲁平正要再炫耀一下自己的球技的时候,却被一个褐队的球员从旁猛然撞倒,让另外一名队友硬是把球抢了去。   韩冈的声音随即响起:“其实论起技巧,褐队要远逊红队。那个剃光头发的鲁平,在秦州城中踢球的人中,也是小有名气的……不过一人之力如何当得了十人之力。何况他习惯的都是隔着球网的踢法,遇上今次的规程,肯定是要吃亏的。”   “球怎么能这么踢!?”陪在高遵裕的中年清客,尖声叫了起来。他的姓氏很特别,复姓第五,单名一个丰字。正事一点不会,但诗词歌赋、吹拉弹唱、踢球把戏却是行家里手。   韩冈露出很惊讶的神色:“第五兄此话何意,为何不能这么踢?”   “人步拐、退步踏,人步肩、退步背,这些可都是禁招!”第五丰指手画脚,他说出的这几句,便是如今通行的蹴鞠比赛的规则,也就是不许绊人、撞人、踩踏。   韩冈当然都知道,事先他找过人来问过,但他却没兴趣去让人遵守,他笑道:“第五兄此言差矣。上场的又不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何必有那么多讲究?都是刀枪上取火的厮杀汉,皮糙肉厚,撞上一下,打个滚就起来了,哪需要那么多规矩。”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比赛规则被韩冈放宽了许多,只要不是故意伤人便放过去,但也因此,冲突起来的几率便随之增大。   “都见血了!”第五丰突然指着球场,气急败坏地说着。   此时,再一次拿到球的鲁平被人一脚铲翻在地,可能是被缝合起来的伤口裂开了,鲜血顿时浸透了裹着头的细麻绷带。木笛声急促地响了起来,穿着黑衣的裁判中断了比赛,而从比赛开始前就守候在旁的医工则跑上前来,检查鲁平的伤势。   “见血才好!”韩冈却是不以为意的笑着,“蹴鞠本就是练兵之法,若是隔网而踢,反而失了本意。也会让蕃人小瞧了去。论起正面冲杀,汉儿当不输蕃人,何必斤斤于一干陈规旧矩,让人不得踢个痛快。傅寨主,你说是不是?”   傅勍干咳了一声,不敢搭话。倒是王舜臣性格爽快,更不怕高遵裕的清客敢拿他如何,“三哥说的一点也没错。左不能,右不能,蔫蔫的像个新妇,哪比得上现在踢得痛快……就该死命的踹,死命的撞!三哥不是说了吗,这也是唐朝时候的做法。”   第五丰冷笑了起来,王舜臣的话正是他要等的:“不闻唐时有此说,只曾见王右丞【王维】的‘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王维的这句“蹴鞠屡过飞鸟上”,虽然有着夸张的成分在,但也只有把球往几丈高的球网上踢去,才能使用这样夸张的修辞,先有本,才有变。如果只是分队对着敌方的球门踢,当是不至于用夸张的词语去形容球踢得有多高。   前面随口说的瞎话,被人翻出典故戳穿,韩冈却也不脸红,哈哈笑了两声,满不介意地说道:“大概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汉晋时候的事了。”   第五丰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以韩冈的身份若是不要脸起来,就算他是高遵裕的清客,也只能徒唤奈何。人家明摆着要耍赖,他指出来只会自找不痛快。做人清客的最是会看人眼色。第五丰很明白,在高遵裕眼里,他连韩冈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韩冈根本都没把第五丰放在心上。他只要两队球队能面对面的拼斗,不要像如今,你一脚我一脚往球场正中、高悬在上的球网里踢,也没有激烈的争斗,娘娘腔一般地让人不耐。所以只是拿着复古当借口,他哪里还真会去考古不成?王安石变法,也是举着复古的旗号,却又是哪里“古”了?   越激烈的运动,其实喜欢的人会越多,要不然相扑也不会从京城热到边疆,一场相扑比赛,随随便便就能招来几千观众。而京城桑家瓦子中最大的象棚,里面的女相扑,哪天不是满场,连天子都忍不住让人进宫来表演。   韩冈其实也是很闲,所以才会在读书之余,把蹴鞠拿出来打发一下时间。当然,他不喜欢做无用功,就算消磨时间,也是要带回点好处。   若是换做前几个月,先是一场围绕渭源堡的战事,接着便是主持屯田——当时不仅是韩冈在忙碌,其他文武官员也都跟他一样忙得没有一刻得闲——哪会像现在这样,一场疗养院中的内部球赛,就引得所有官吏一齐出动。   高遵裕并不知道韩冈的本心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昨日听过韩冈的一番说辞,还以为他准备当个正经事来做。平心而论,在高遵裕看来,这场比赛踢得不像样子,技巧上的差距跟京中的高手比起来实在天差地远。   但现在这样的比赛,却更是让人热血沸腾,连一开始都纳闷着蹴鞠比赛怎么变成了相扑的观众们,都开始狂吼乱叫起来。   一个精彩的冲撞抢断,让对手在地上滚得老远,总能博来一阵鼓掌欢呼。而当一名球员倚着猛烈的气势,在球场中横冲直撞,连续撞开几名敌人的拦截,把球踢进对方球门。这时候,喝彩声几乎能把天都撞破。不论普通的百姓和士兵,还是点将台上的官员,无不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纵情狂呼。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一)   如火如荼的气氛,从观众席一直燃烧到球场上。   一次争抢之后,收拾了伤口,重新上场的鲁平越发的急躁心情让他失去了原本娴熟的技巧,很快就又被人撞翻在地。从地上翻起身起来,鲁平便握紧拳头,正要上前讨个说法,乌克博已经冲了上前。一拳便瞄准撞翻了鲁平的对手砸了过去。   鲁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乌克博会为他出头。只是当鲁平看到乌克博被人还手打翻回来时,他便大吼一声,握起拳头冲了过去。转眼之间,小小的冲突就变成了一场群架。观众们一下激烈起来的助威声中,裁判嘴里的木笛滴滴的尖叫着,冲上前把扭打在一起的一群人硬是给分了开来。   看到这一切,高遵裕扭头对韩冈笑道:“难怪玉昆你要设个裁判……是叫这个名字吧……没人上去拦着,打起来就停不了手了。”   韩冈摇了摇头,对高遵裕无奈地笑道:“火气太盛了也不好啊……”   群殴结束了,而比赛继续进行。欢呼声依然炽烈,如同酷暑时的户外,热力的确是一浪接着一浪。   对于韩冈做法,高遵裕已经看出了端倪,所谓化解蕃汉矛盾的打算,恐怕都是假的。本质上还是打算用蹴鞠锻炼其看好的下属。所以韩冈越严厉,高遵裕就越开心,韩冈的手下,可就是他的手下,而且分布面越广越好:“玉昆,这场比赛的确是还了蹴鞠练兵之法的真面目。但如果只是局限于疗养院中,是不是太可惜了一点?”   对于高遵裕的疑问,韩冈早有定计,“现今古渭城外每月逢五有集市,逢十五则是大集。如果今次安抚能同意连蕃部都组织齐云社,一起参加比赛。下官打算就把球场设在榷场旁边的空地上。逢五的日子举行球赛,可以让每一个球员与来赶集的民众们打好关系。”   韩冈打算把附近所有的蕃部部族一网打尽,都让他们设立蹴鞠球队,到时候就可以举办蹴鞠联赛,当比赛有了利益,理所当然的便会带来足够充分的人际交往。   “蕃人可以带队参赛?”第五丰摆脱了沉默。问着韩冈。   “蕃部、汉军一视同仁。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正常的一场比赛,少说也会有三四千人观众,都比起普通的集市都要热闹,如果以一张门票十文钱的价格卖票入场,就已经是不小的一份收入。而且另外再加上让观众们吃喝玩乐的收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至少能做到收支平衡。”   韩冈回着第五丰的话,顺便将后世的一些营销手段向高遵裕做了初步的解说。高遵裕不由得感叹:“玉昆……你不去做生意实在太可惜了。”   “入则为将相,出则做陶朱。范蠡助勾践复国灭吴。最后功成身隐,携美泛舟五湖之上,千年之后,追忆古今,范大夫的眼光行动的确让人钦慕不已。”韩冈不是口中说说,而是真心地感到范蠡值得他去佩服。   “可千年前后,也就出了一个范蠡。”   比赛已经渐渐接近尾声,因为没有守门员的缘故,比赛的分数两边都是上了两位数。最后的结果应该也不会有大的改变。韩冈已经把三十贯花红准备好了,胜利者能分到其中的六份之五,而剩下的人却只有六分之一。为了争夺着高额的花红,球场上的局面更加火爆起来。无论是观众还是球员,都是用尽了气力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去拼命、去助威。   王家的老仆这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王厚叫了下去。片刻之后王厚回来时已经变得脸色沉重,不知为何眼眶也红了。他扯过韩冈,避开众人的耳目,头低了半天,这才说道:“……我那表妹命乖福薄,不能与君……齐眉举案……”   韩冈有了点不妙的预感:“难道……”   “三个月前……染了时疫……连着舅父一同……”王厚说着说着一下哽咽起来,俗谚道见舅如见娘,他亲娘早亡,舅舅就是娘家最亲的人,但现在连亲舅舅都病死了。到时候王厚的娘家恐怕就是再没有足够的人才,来维护他们族中的关系。   韩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聘妻和未来的岳父因病故世,他理因恸哭几声。但两人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又没有正式成婚,还不到哭丧的地步,到最后,也只能五味杂成的说一声:“是吗……”就此了事。   但很快,又是一桩突如其来的大事向韩冈冲击过来。   一名胥吏匆匆跑进校场,在点将台下被护卫拦了下来。一番争执之后,胥吏递上了一卷文书,红色丝带扎起,加之鲜红的蜡印封记,代表这是政事堂下发的公文。高遵裕打开了一看,神色变得很古怪。韩冈被他叫过来:“中书门下移文,召玉昆你即日入京。”   ……   世所常言,中年三大乐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   但韩冈过了年才二十岁,心境虽然有着中年人的沧桑,也绝不可能因为未过门的妻子往生而感到欣喜,而是分外感到人命的脆弱。在医药技术发达的千年之后,在有着完整的医疗体系的国度,不论是哪种爆发性的传染病,都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夺取人的性命。   三个月……时疫……   夏天的时疫,多半是在洪水后爆发。只要拥有洁净的饮食,干净的住所,这时疫其实完全可以得到预防。但就是有人没有撑过去。   王厚望着窗外的因冬天的到来而变得稀薄起来的阳光,追忆着过去在家乡度过的岁月:“我那表妹比我小了七岁,其实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她自幼懂事,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女子。”   韩冈随口应着,他现在还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消息,知会自己的父母。还有王韶那边,不知是派人加急去京城通知,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而且韩冈和王家的关系原本已是姻亲,但现在却又倒退回去,没有多少关系保证两家日后的紧密联系。   如果是妻子先过世,丈夫要为之守丧一年或是半年。而韩冈这边根本是毫无瓜葛,要去服丧就实在是太过了。韩冈不会去做,但他现在也的确没有了跟人定下婚约的打算。“等上一年再说,此事小弟不想太急。”   而王厚这边,他的确没有放弃用婚姻把韩冈与王家联系起来的打算。只是先死了一个,不可能立刻再送一个过来,和亲都没这么勤快。总得等些日子,双方都要留些脸面下来。   而韩冈既然承诺会等上一年,王厚就不是很担心他会背叛自己的父亲。王厚了解韩冈,他虽然智计百出,心狠手辣起来也是百无避忌,但本质上还是重情义的那种人。韩冈受教于张载,当听说张横渠辞官归乡,要修书院、设井田,便立刻把受到的赏赐分了一半给他送过去。以韩冈的为人,就算宰相来做媒,怕也是会给他顶掉。   不再去想伤心事、烦心事,王厚问着韩冈,今次去京师是好事还是坏事。   韩冈笑道:“小弟这一年来忝附骥尾,略有微功。今次见招于东府,想必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割据藩镇的节度使,如果小弟犯了事,直接移文秦州或是提点刑狱,根本不需大费周折,调小弟入京。”   “……说的也是。”王厚木愣愣地点着头,不知他到底听明白了几句。   其实王厚的才智虽然略逊于韩冈,但对于朝中内情、故事都了如指掌,应该很容易就想得到这一点,而且应该比韩冈还快才是。看他眼下的模样,今天的消息给他的打击,肯定不小。   韩冈拍了拍王厚的肩膀,他的心情虽然不可能像失去了亲人那样悲痛,但总之也不是很好。而对于来自京中的莫名其妙的召唤,他倒没有去想太多。虽然王韶如今就在东京城中,这份堂扎应该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但韩冈没指望他能派人回来通风报信。   政事堂的公文皆是用马递发来,从京城到古渭,也就是七八天的时间。而王韶要想把消息传回古渭,最快也至少要半个多月,不比中原、东南等交通便利之地,民间的消息传递,有时候比普通的官方驿传还要快上几分。   看来得到京中后才能见到王韶问明情况,韩冈不再去多想,只想着今次能不能就此转官?……韩冈如探自嘲地笑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再怎么欣赏下属,除非能看到足够的好处,否则都不该为了一个人而破坏已经运转良好的规则。韩冈不认为自己能够让天子和政事堂为自己破例。   问明白了韩冈的态度,王厚告辞离开,他还要赶回去写信通知自己的父亲。而严素心进来收拾书房,随着她的动作,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让韩冈略显烦躁的心情,渐次平复。探手拉过少女,缭绕在鼻端的动人香气也一下变得浓郁了起来。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二)   依偎在韩冈怀中,嗅着熟悉的味道,沉稳的心跳声从紧贴着的结实胸膛中,一声声地传入耳内。若是在平日里,当被韩冈抱在怀中,严素心自幼坎坷、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心,很快就能平复下来。只是今天,她却有些难以平静。   前面王厚过来,别的话她没听清,只听到了最后几句,也是她最在意的。“官人……又要去京城了吗?”她幽幽问着。   “……嗯!”韩冈沉沉应了一声。   自入宦海,韩冈与家人便是聚少离多。平常总是在外面奔波,归家孝顺父母的时候也难得有几天。现在好不容易能歇下来几个月,过些清闲日子,却又被一封诏令召去京师。   韩冈感觉到抓着自己衣襟的一双小手突然握紧,而瘦削的肩头也有着轻微的颤抖。   “不会太久的,很快就会回来。”韩冈搂着少女坐下,在她耳边好言抚慰着,一遍遍地诉说。素心把头埋在韩冈怀里,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大腿处传来充满弹力的触感,黑翼的秀发透着诱人的香气,带着鼻音的抽泣反而引起了心头的,韩冈搂着少女的双手渐渐不规矩起来。   他手上的动作不急不忙,手指摩挲着白皙的颈项,感受着落指处的细腻。然后拨开襦袄的领口,指尖在纤细秀气的锁骨上划过,轻轻按在锁骨交汇处的凹陷上。秀丽的小脸扬了起来,紧闭着双眼,晶莹的珠泪犹挂在长长的浓睫上,微微张开的鼻翼呼吸略显急促,初雪般的双颊染上一团红晕。韩冈的手便更加深入地探了进去。   “三哥哥!”韩云娘在外面叫了一声,推门进来,正看到素心被韩冈搂坐在床边。已是衣襟半解,圆润的肩头露在了外面,一团白嫩纤巧的雪腻正握在韩冈的大手中,如同面团一般变幻着形状,粉嫩的一点红莓在指缝中半隐半现,而一线细若萧管的呻吟,也在同时渗入她的耳中。   过于刺激的画面,让小女孩“呀!”地一声惊叫,连忙红着脸退了出去。跑到走廊上,她又羞又嗔地回头啐了一口,瓜子小脸血一般的绯红,手捂着脸,热得发烫。但握在晒得黝黑的大手中的那一抹雪白,却一直在云娘眼前晃着。她羞恼地瞪着眼前薄薄的两扇房门,“还是白天呢……”   严素心很快就红着脸从房中走了出来,身上的衣裳已经穿戴整齐,只是脸上还是如同晚霞映照。   韩云娘明明已经害羞得不敢睁眼,但脸上的羞涩没有影响她的发挥,在素心面前故意歪着头,问道:“这么快就结束了?”   反而是年纪大的少女受不起云娘这等促狭的眼神,脸都要烧了起来,结结巴巴的:“我……我……去厨房做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素心都是低着头,脸色红扑扑的,不敢跟人正眼相对。小丫头则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嘟着嘴没言语。只是听到韩冈把聘妻病故还有被召上京的两件事一起都说出来,两女却都又惊呆了。   韩云娘是两件事都不知道,而严素心也仅仅知道韩冈即将要去京城,并不清楚韩家未来的主母已经不在人世。突然听说此事,她们心中在惊讶之余,都是五味杂陈。   而韩千六那边,则花了一阵时间方才消化了这些消息。他有些拿不准地问道:“已经下了定,该算是亲家了。要不要去上个香?”   “还没成亲,没这个规矩。再说,又是在江南,哪里去上香?”韩阿李叹了口气,为着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叹道:“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听说还是少有的贤惠,真真是可惜了……三哥儿,你和厚哥儿他舅家刚刚定亲,也不算丧妻,是用不着服丧。只是娘心里虽说也急着想看到你娶亲,但人情面上一定要做好。刚走一个就立刻找新的,这点就不好,娘劝你最好等过半年再重新寻亲也不迟。”   “娘教训得是,孩儿明白的。”韩冈点点头,他娘这样处理的确是妥当的很,也跟自己想法暗合。   “娘知道三哥儿你一贯稳重,多余的事就不用我多说了。你后天就要走了,明天要养足精神。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就自便好了,素心、云娘都行。”韩阿李说话百无禁忌,原本还在惊讶中的素心、云娘两人,都把头低得看不见人。   吃过饭,韩冈先陪着父母闲聊了两句,方回转自己的书房。书房中,灯火隔着窗户纸透了出来,两个动人的剪影正映在窗户上,说话声也从房中传出。   “……就怕三哥哥到了京城后,被狐狸精给迷住……赵家大哥上次还说那人是京里有名的花魁娘子。”   “听说官人一直都给人家写信,每次边上有人去京城,都要亲笔写信去联络。”   “肯定是狐狸精!不然三哥哥绝不会一直写信过去。”   韩冈听不下去了,推开门:“在编排我什么坏话?”   “官人!”“三哥哥!”   两女大吃一惊。玉色的脸颊殷红如血。在背后说人坏话,却被人听个正着,没有比这更让人尴尬了。两名少女都站了起来,低垂着头,红晕爬上了脸颊,修长的颈项有着天鹅一般动人的曲线,闪着更胜人一筹的光泽。   “没……没有……”韩冈目光灼灼,让想为自己辩解的云娘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韩冈笑着坐了下来,拍拍大腿,示意二女都坐过来。搂着两名少女香软的娇躯,想起了人在京城的周南,再怎么说都已经隔一年的时间了,她的心是否还能保持原来的纯净?会不会受到他人的欺负?信笺不同于语言,白纸的黑色字词并不直观,难以让人放心下来。   ……   政事堂的公文里催得甚急,韩冈没有慢悠悠的准备时间。第二天衙门里还在评说昨日比赛的胜负,但韩冈已经手脚麻利地把眼下他手上所有的公事都做了总结和整理,移交给他人代管。而家中,素心和云娘则是帮着韩冈整理着远游的行装。   第三天清晨,并没有看黄历的余暇,韩冈带着李小六上马启程。父母,还有云娘、素心,皆倚门而望,遥遥相送。   到了城门口,汇合了一众亲卫,他们将会把韩冈护送到秦州。而寨中主帅高遵裕,领众出城相送,举杯辞别。韩冈相熟的几个亲友,赵隆正领军巡边,来不及赶回来。王厚、王舜臣,一直送了他到十余里之外。   一路朝起暮宿,不数日便到了秦州。   韩冈身兼两份职司,即是缘边安抚司的机宜文字,也是秦州经略司的管勾伤病,既然被传唤入京,到了秦州后理所当然的也要向郭逵打个招呼。而郭逵的反应,也正是符合了韩冈早前的猜测。   “玉昆高才,此去京师,当有一番大作为。”郭逵举着酒杯,不吝在酒宴上、在众官面前,展现自己对韩冈的青睐。   “承蒙经略夸赞,韩冈愧不敢当。”   一个晚上都在混乱中度过,前来搭讪的对手被郭逵全数带走。韩冈从郭逵的神色中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过了一阵,韩冈正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宴会,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将进入了他的眼帘。   是张守约!张守约这位关西军中的老军头,因为燕达这个毛头小子撞大运似的抢到了他头上,便一气之下跑到了连接秦凤、泾原两路要道的中心要镇——水洛城,还上书自请镇守水洛,没事就不肯回秦州来。   只是为了今次陕西河东诸路共同攻取横山之事,秦州已经很久没有接收到关中腹地发来的钱粮,所有城寨、军队都消减了不必要的开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水洛城自也不会例外。张守约今次行事时便是徒唤奈何——再不来要钱,年就别过了——只能跑回来向郭逵抱怨,跟他叫穷。   另外今次李信也要去东京,就跟去年的刘仲武一样——试射殿廷。藉此博取一个官身。虽然按理说,李信年后再往东京去也来得及,但韩冈既然现在就要赶往京城,张守约便把他发派了出来,也顺便护送一下韩冈。   张守约摇晃着酒盏,酒香四溢,“什么时候后成立了古渭州路,我就要申请调职去那里任总管或是副总管,不受毛头小子的气!”   “设立新路?没有那么容易吧?”韩冈摇头表示自己的反对,在酒宴上他多喝了两杯酒,脑袋都有些发僵。   老将自得的笑了一笑,韩冈没看透的,他却是都看透了,“如果夺下了武胜军的狄道。肯定要设一路经略司。秦凤路在缘边四路中已经是地域最广的一路,再扩张下去很快就会被距离所束缚才是……缘边四路都是为了针对北面的敌人而设立,现在秦凤路一边要在甘谷城一线对抗党项人,一边还要支持开拓河湟,分心二用,事所难成。”   一旦夺下武胜军,必然要专设一路,用来针对党项人的侵袭。古渭的缘边安抚司只会再扩张,而秦凤路就可以重新把精力放在北面。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三)   时值月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掩盖了秦凤路通往关中腹地的官道。   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天地之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山峦河川尽被掩去了踪影。即便今天的黄历上正正印着宜出行三个字,却不会有人会认为在这种天气下离家外出,会是件吉利的事。还在路上艰难跋涉的行人,无不是叫苦不迭,而躲在家中避雪的人们,也要担心着雪势过大,压塌了家里的屋顶。   不过还有人对这场雪欢欣鼓舞,并不是想着瑞雪兆丰年的农夫,而是一些开客栈的店家。   比如在北莽山下官道旁开店的何四,他这路旁小店由于离着东面的马嵬驿只有五里多地,往常一天能有两三个客人住店已经很难得了。大多数的时候,后院的客房都是老鼠比人多,只能靠着卖些茶水吃食来贴补家用。但从前两天开始下雪时起,住店的客人立刻多了一倍,到了今日,雪势突然转急,一连三四家商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挤到了何四家的这间有些破败的小客栈中。   先披着蓑衣从小门出去,把门头上挑起的酒旗抖净积雪,挂到门口更显眼的地方,再回来在厨房里吩咐自家的浑家,把每盘菜的分量弄少一点,酒坛里再多掺一瓢水,何四便又喜滋滋地转回厅中来。   厅中火盆倒是升得很旺,何东主也算是有良心的,并没有把火炭像酒菜那样做了克扣,不然照着现在寒风从遮掩不住的门缝中一个劲透进来的样子,这厅堂就不能待人了。   小小的客栈大厅中,此时挤满了客人。除了当年开张时,亲朋好友来捧场的那一天,何四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店中,每一张方桌边,都有人围坐着。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在一桌,吃着没甚滋味的饭菜,喝着明显掺了水的村酿,扯着天南海北的话题。何四坐回到收账的柜台后,让自家做跑堂的内侄来回服侍着客人,自己则听着客人们聊天。   说话的都是些商人,厅中的几十人里商人占了大多数。不过在最里面的角落处,有八九个军汉占了两张桌子,正大碗地喝着酒,不与商人搭话。   “……真的要打了?”一个少说也有三百斤重的胖子压低了声音问着。他身后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伴当,身上衣袍一看就是贵价货,再加上他身材的缘故,一身衣服就得抵人家两身、三身,当是个身家丰厚的豪商。   同坐在一桌的一个瘦子则嘲笑道:“也不看看这兴平县,往年少说也有二三十万石新粮要从下面的这条官道去秦州,但今年自入秋后,可就没看到半车粮食往西边去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韩宣抚把送去秦凤的粮草全都截了下来,不是为了打仗还会为了什么?”   瘦子身上的穿戴远不如胖子商人,显然不是一路人。胖商人奇怪地问道:“不是听说秦州那里又是一个大捷吗?秦州每年的出产能喂饱自己就不错了,他打仗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秦州本来的积蓄喽……”这次是坐在胖商人身后的一人回过头来,他留着半寸多长的头发,穿着一袭打着补丁的僧袍,显然是个很久没有理发的和尚。这和尚桌前有酒有肉,嘴上油光光,看起来就是个好说嘴的:“你们不知道吧,这其实都是韩宣抚闹得。韩宣抚跟郭太尉水火不容,前些日子把郭太尉赶到了秦州,后来又怕郭太尉趁机立功,就一点钱粮都不拨。”   “师傅却是说错了。”瘦子直摇着头,“韩宣抚虽然跟郭太尉不合,但他不调钱粮跟怕郭太尉立功没关系,秦州可是设了缘边安抚司,几次大捷的功劳全是安抚司的,跟郭太尉和小燕太尉都没关系。”   另一张桌边,一个老者放下筷子,插话道:“今次在渭源堡也不能叫大捷,听说不过是个平手而已,两边的死伤都不小。你们想想,前两次大捷有钱有粮,蕃人都肯听命,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斩首几百上千,把敌将一个个都砍了脑袋。今次没了钱粮,秦州的官军只能自己上阵,王安抚被围在渭源堡不说,最后还让那个蕃人头领大摇大摆地走了。而且要不是那个有名的韩玉昆领着一支蕃军绕道贼人背后去,渭源堡说不定真的就给破了。”   “原来如此。”几人的闲聊吸引了多数人的注意,听到难得一闻的内幕消息,无不点头。   “说得那么多,朝廷打仗跟俺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今次带的东西能卖上价就行!”厅中一角,一个一身短打的中年商人开了口,只是他操着蜀地口音,当是穿过陈仓蜀道过来的蜀商。   “呸,蜀蛮子!”一众陕西商人都啐了一口。无论是横山还是河湟的战事,都是关系到家乡的安危,每个人都一直放在心头,对这个蜀商不屑一顾的反应,却都记恨了上。   胖商人又问起老者:“老哥,你说的韩玉昆是不是那个孙真人的弟子?”   “那还用说!除了他还有哪个韩玉昆?!”   “孙真人的弟子?是唐时的那位孙真人?……几百年前的人了,哪收来的弟子?”中年蜀商性子和说话有些惹人烦,也没人理会他,倒是正在角落里喝酒的几个军汉抬头看了他一眼。   “韩玉昆不仅是孙真人的弟子,在秦州设了好几座疗养院,救了千百条性命,而且他还是横渠先生的弟子,文武双全。天子几次下旨褒奖,当官才一年,就已经升了两次还是三次官,日后肯定能中进士、做相公的……”老者也不知从哪里听了这些事,见众人都竖起耳朵静听,得意得喝了一口酒,抖擞精神,便要再说上一通。   “店家!店家!”大门突然被匡匡地用力敲响,一个刚刚变过声的嗓门在外面高声叫着。   何四的内侄连忙过去挪开门闩,还没等他拉开大门,厚重的门板便被人从外一下推了开来,风雪立刻伴着新的客人卷了进来。   进来的旅客总共三人,都披着厚厚的斗篷,上面全是白花花的积雪,看不清相貌。三人走进来一点,大门立刻被关上,刮进来的风雪又被堵在了外面。   三人脱下斗篷,露出的是三张年轻的脸。最前面的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当是方才敲门的,看穿戴是个伴当。而后面的两人一高一矮,矮瘦的青年相貌普通,大约二十多岁;而他旁边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比矮个青年要小上两三岁,不过气质很特别,斯文中透着英气。   何四连忙迎上来,除了前面的小伴当,后面的两人穿戴皆不差,尤其是高个青年,当是有些身份的。“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他问道。   高大的青年笑了笑,视线绕着客栈大厅看了一圈:“这辰光,只能住下了。”   “可有上房?”小伴当上来劈头便问。   何四躬了躬腰,表情谦卑中透着无奈:“三位客官你们看,还真是不巧得很,小店的几间上房都给人定下了……”   小伴当不等何四说完,就回头苦着脸对着高大青年道:“官人,你看这事……”   “出门在外,没什么好计较的。也没必要一定要上房。把马照顾好,随便来一间房,只要干净就行了!另外再来点吃得,要干净的。”高大青年说得平和,听口气仿佛是已经放低了要求,可眼下厅中几十人,夜里却都是要睡桌子的。   何四做久了生意,见过的人成千上万,也算是有眼色的。只看了三人腰上的兵器就知道他们的身份绝不简单。寻常百姓除外,最多拖根杆棒、带条朴刀,能光明正大携带兵器的,军汉居多,出家人其次,剩下的就是官员。   “要是穿了公服就好办了。”可惜三人都穿着出行的衣袍,何四一下确认不了三人的真正身份。虽然他有权力查看路引,但实际上官府要求的住客登记只是表面功夫而已。从来都不会几人照着去做,客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说要查路引,肯定会惹起怀疑。他便冲跑堂的内侄使了个眼色,“小九,你去把三位客官的马带到后面马厩里安顿好,不要失了照看。”   唤作小九的小二会意点头,连声应了,转身便出了门去。李小六把斗篷一披,也连忙跟了出去。   伴当可以站着,但眼前的两位年轻人却不可能站着吃饭。何四正想办法要腾出一张桌来,先把两人安顿下,小九就已经回来了。他贴在何四耳边,声音细如蚊蚋:“姐夫,都是驿马。肚子上都有烙印,不会有假。”   何四悚然一惊,能动用驿马,三人的身份不问可知。他看着满满当当的厅中,苦笑着上前跟人赔了半天不是,好不容易在那几个军汉旁边腾出个空地来。而小九已经从后面搬了一张落满灰、瘸着腿的桌子。何四把桌子擦了又擦,又找来砖头把桌子脚给垫上。   一通忙活之后,他拿来登记簿,小心翼翼地问着:“不知客官贵姓。”   高个青年吐出了一个字:“韩!”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四)   “韩官人……”何四躬起腰,赔着笑脸,“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小店虽然破旧了一点,热酒热菜还是有的。”   何四神态语调的微妙变化,韩冈看在眼里,心知多半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过他也并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天寒地冻,官服太过单薄,不得不换了一件厚实罩风的外袄。   韩冈身上的外袄。里面填的是大雁腹部的绒毛,用碱水洗过,填进衣服里,再用针线纵横缝成格子状,基本上就是后世羽绒服的式样,比羊皮、狗皮或是狐皮之类的皮草,都要保暖得多。   如今这个时代,棉花还没有推广,韩冈让人寻找的棉种前段时间才送到古渭。平民家用的冬衣、被褥,好一点的人家用的多是丝绵,也就是碎蚕丝——禁军厢军到了秋时都会下发几两作为冬衣填料——穷一点人家则是芦絮。不过鸭绒、鹅绒用的人也很多,而在西北,蓄养鸭鹅的不多,牦牛绒、雁绒就成了首选。   在何四的招呼下,韩冈、李信坐了下来,李小六抱着包裹站在桌边,等着何四安排下房间,好把行李放下。   不待何四吩咐,跑堂的小九便提了一壶热茶过来,殷勤地把茶斟上。雾蒙蒙的水汽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还请两位官人喝两口暖暖身,等下吃些热酒菜,小人就想办法给官人腾出一间房来。”得罪客人是做生意的大忌,但何四现在没什么顾忌的。在后院占了房间的有好几个商人,俗话说民不和官斗,商人最是敬畏官府。借着官威,让他们把房间让出来也不难。   对何四将要做的,韩冈心知肚明,也没有阻止的打算。仗势欺人也罢,欺压百姓也罢,这个时代,官员总能得到最好的照顾。韩冈无意故作清高,放弃有床有铺的房间,睡到大厅里的桌子上去。传出去也没人会说他平易近人,为人正直,反而言官会弹劾他有失朝廷体面。   给韩冈、李信倒过茶,何四转手也给李小六倒了杯热茶,面面俱到得很是会做生意。只是这个小客栈实在残破了一点,就连茶也是寡淡得很,跟白水没两样,但用来暖身已经够了。穿得再保暖,顶着风雪中走了两个时辰,韩冈三人都冻得够呛。端起茶水,韩冈双手握着杯子,从瓷杯中透出的热力,温暖着冻得发木的手掌。李信、李小六都喝了几口,脸色顿时好了许多。   何四吩咐了小九把三人服侍好,就往厨房跑去。体恤着一路来的奔波劳累,韩冈让李小六也坐了下来。三人今天都累到了,一时没心力说话,安安静静地一口口呷着茶。方才被他们惊扰到的其他客人,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桌上。   安静的厅中一角,隔邻的两桌军汉的声音响亮了起来,“都虞什么时候醒?现在该午时了吧。”   “都虞被那蕃狗害得够惨,这几天他忙得连个安稳觉都没睡好。”   “你还真是能安得下心?明天要是不能赶到京兆府,可是要受军法的。”   “马都抢了,还要动军法,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   “前面的经略相公没把俺们当人看,现在的宣抚相公把俺们当狗看,现在蕃狗都踩到俺们头上了,日他鸟的,连后娘养的都不如啊!”   “俺们他娘的就是狗娘养的!”   砰的一声响,不知是谁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杯盘丁玲桄榔地掉了一地。韩冈随声转头瞥了一眼,只见几个军汉脸上尽是愤愤不平的恨意。   李信本是默默地喝着热茶,听到这里便抬起头,低声问着韩冈,“广锐?”   韩冈点了点头。前段时间,为了增强麾下蕃骑的战斗力,环庆路广锐军的战马被韩绛硬是夺了去,转交给蕃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古渭这边几支骑军的指挥使,都跑来安抚司打探消息,生怕王韶、高遵裕有样学样。   不过韩绛自夺了广锐军的战马之后,就没传出进一步的消息,也没听说他再夺其他骑军的战马。韩冈估计韩绛也是知道错了,只是做出来的事已经难以挽回,从蕃人那里夺回战马交还广锐军,结果也只会更差,只能将错就错下去,但这梁子可就结下了。   听着这几个广锐军士兵的言谈,的确是怨气深重。因为李复圭枉杀大将之事,环庆路的军心已经被伤得很厉害,即便已经换了一个经略使也没有用处,而韩绛的作为更是雪上加霜。前段时间听说此事时,就算是高遵裕也都在说,换做是蜀中,说不定就要起兵变了——因为宋初灭蜀时留下的血债太多,自此之后,天下各路民乱兵变的次数便以蜀地为最。王小波、李顺等人就不必提了,蜀中甚至还有军队因为配发的军服不如人,士卒愤恨不平而起事叛乱的。   不过这跟秦凤路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四川是四川,陕西是陕西,西军闹兵变的几率并不大。韩冈听着有些嘈耳,只想着早点吃完饭,安排了房间去休息。   何四和小九跑进跑出,手脚麻利地端来了酒菜。韩冈并没点菜,都是他们自己上的。牛肉有禁令;猪肉则被视为浊肉,宫中一点不沾,富贵和官宦人家吃得也少。这种路边小店,能拿得出手的除了羊肉就是驴肉,再加点过冬的咸菜和白菜,就没别的菜蔬。   而端到韩冈桌上的,便是一盘子驴肉,一盘子羊肉,都是选得上好精肉,还有三大碗羊杂汤。还有两壶刚刚烫过的热酒。   方才了这间小店的茶水,韩冈对这里的酒菜并没有什么期待。不过出乎他的意料,酒也好、肉也好,都比想像得要出色。尤其是酒,没有兑一点水,且是筛过了,倒在杯中清亮澄澈,酒香四溢。喝进肚里,感觉不比和旨、眉寿之流的名酒差。一杯下肚,连李信也都点着头,赞着酒菜的味道。   砰的一声响,从韩冈的身后传来。一个粗壮的军汉一拳捶在桌上,冲着何四吼道:“你这狗才倒长了一对势利眼,端给几个鸟货的都是好酒,给爷爷的酒却能淡出鸟来!嫌爷爷没钱付账是不是?!”   何四脸色变了,连忙摇着手,“客官,你这可是冤枉……”   但那军汉却无意听何四解释,手一伸,就把他扯了过去。脸对脸地瞪着何四,醋钵大的拳头举了起来:“冤枉什么?爷爷好说话,但这拳头可不好说话!还不给爷爷拿跟着几个鸟人桌上一样的酒来!”   何四给别人的酒中掺水,这是自做的孽。但被人骂到了头上,李信便脸色一板,握紧了拳头,正要站起来,可韩冈却一下压住了他的手。   韩冈看跳起来的军汉横眉竖眼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喝醉了的兵痞,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前面他们还都坐在一起抱怨,若是跟他们起了冲突,他们秉着同仇敌忾之心,一起上来动手也不是不可能。出门在外,凡事须先避让三分。眼下地方不对,韩冈决不想跟这些兵痞叫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反正他有的是把面子找回来的机会和手段。   韩冈笑了笑,正要说话。一声怒喝猛然响起。“林贵!你做什么!?”循声望过去,却见一个中年军汉站在通往后院的小门处。   “都虞!”被唤作林贵的大汉惊叫着,连忙松开了手。何四幸运脱身,就手捂着喉咙,弯腰咳嗽起来。   中年军汉大步走了过来,两桌的赤佬便呼啦啦地全都站起身,看起来很有些威望的模样。他大概三十多岁,壮硕的身材看起来英武非常。他几句话问明了事由,转回来便向韩冈作揖道歉,说起话来是温文有礼,“在下邠宁广锐军都虞侯吴逵,我这几位兄弟性子莽撞,不合冲撞了兄台。还望兄台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们计较。”   “都虞!……”   林贵还想争辩,吴逵回头瞪了一眼,“你闭嘴,看你们闹得!”   邠州、宁州都是环庆路辖下,果然正是被夺了战马的广锐军。韩冈微微浅笑,面子是互相给的。吴逵低头,他这边也得给人台阶下,“酒后失言,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既然几位都觉得我这酒好,那我就请各位喝两杯好了。店家,再取几坛酒来,都算在我的账上。”   吴逵是个疏阔的性子,也没发现韩冈在他报了身份之后,仍旧安然坐着有何不妥。见韩冈做事爽快,他大笑着,拉了张椅子过来,就要跟韩冈说话。   不过这时候,大门又被敲响,匡匡的,像是有人在踹门。   何四忙不迭地跑过去开门,门一开,随着风雪一下涌进来七八个军汉。他们可不像韩冈进来的时候那么安分,领头的一人先一脚踢开挡路的何四,站在厅中高声道:“我家将军今天要住店,里面的人把房间统统都给让出来!”   狂妄的话语惹起了一阵骚动,只是从大门处又进来了十几人,围着一个近七尺高的大汉。看那大汉相貌是个标准的蕃人,可装束却是个有官身的武臣。   吴逵一下变了脸色,低低恨声叫着:“王文谅!?”   王文谅……韩冈心中一动,这好像就是夺了广锐军战马的蕃将的名字?   王文谅进来后,视线在厅中扫过,看到吴逵便一下定住,转眼就又笑了起来,“这不是吴都虞吗?事都办完了?”   吴逵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咬着牙,两边的腮肉绷紧:“本官要回禀公事,要么是王经略,要么是韩宣抚,轮不到你这蕃人来说话。”   “你这张嘴还真硬啊……”王文谅龇着牙阴笑着:“宣抚相公可是对俺言听计从。俺要说这里面全是北面的细作,宣抚相公就能把他们的头全都砍了。”   厅中的客人们闻言都惊怒地叫起,也有心思灵活的就准备掏钱买平安了。   “是吗?”冷澈的声音从吴逵身后传来,“本官倒不觉得你有这能耐!”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五)   王文谅正得意。   自言一语可置众人于死地,十几个面目猛恶的蕃军瞪着,谁敢质疑?哪人不两股战战?就连他一向看不顺眼的吴逵,也只能站在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两人过去因争买一匹河西好马而结下仇怨,最后王文谅靠着在韩绛耳边的一句小话,就把整个广锐军的战马全都夺了过来,将旧日的怨恨以千倍还回。   “你是有本事,但上面没人啊!”王文谅气焰万丈,“怎么样!任你再英雄,也有韩宣抚在俺背后撑着。在关西,谁能比当朝首相、陕西宣抚更大的?!”   可偏偏有人硬要落他的脸面。   “本官倒不觉得你有这能耐!”   平和中透着如屋外风雪一般冰寒冷意的一句话,霎时将厅中冻结。   “本官?!”   听见韩冈如此自称,除了何四、小九两人早有所料,其他人都大吃一惊。吴逵瞪大了眼睛,前面在韩冈面前耍酒疯的军汉,更是浑身酒意化作了冷汗从八万四千个毛孔中涔涔地冒了出来。   而王文谅则是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循声望去,就见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淡然坐在厅中一角。那个角落并不只是他一人,但神色从容、风仪自蕴的气质,却能让人完全忽略掉了他身边的甲乙丙丁,目光只会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韩冈他为官日久,平日里颐气使指,又是久经磨炼、饱读诗书,气势自不同于凡庸之辈。虽然没有穿着公服,但的确是个官人模样。   只不过还是有人不长眼,王文谅的一个手下冲前了一步,指着韩冈:“你是哪里来的措大,敢……”   王文谅抬起手拦住手下,如蛇一般的阴冷眼神盯着韩冈,一个字一个字问着:“你是何人?”   “欺压良善,蒙蔽上官,狂悖妄言,目无王法。”韩冈屈起手指,一下下地敲打着桌子,一句句地报着王文谅的罪名,他抬起眼,盯着得了韩绛青眼的蕃人,“王文谅……你就这么回报韩宣抚对你的看重?”   王文谅仰天哈哈大笑而起:“本官堂堂阁门祇候,在韩丞相面前听候使唤,节制一众蕃军,位高权重,岂是你这小儿污蔑得了?”   只是在他的笑声中,听得这年轻人轻轻说着:“不论在关西,还是东京,我韩冈的话……还是有人信的。”   刚刚报出自己姓名,王文谅笑声一顿,人群中也或高或低地接连传出几声惊呼,“是韩机宜!”   “是药王孙真人的弟子。”   “带兵打了两次大捷的韩冈。”   “破家绝嗣的韩玉昆。”   虽然其中混了让人无法付之一笑的一句话,但不论王文谅还是吴逵,却全都变了颜色。人的名,树的影。韩冈在秦州折腾了一年多,几次边地大捷,几次人事变换,背后都少不了韩冈的身影。他这个名字,至少在关西的官场上,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陕西的官员虽多,但能威名远播的屈指可数。要么至少是经略相公一级的显宦,要么是久历战事的老将,又或是最近屡立战功的名臣,眼下能例外的,就只有韩冈一人。据王文谅所知,连韩绛、种谔、赵卨的嘴里都提过这个名字。而吴逵也是听说,在庆州的白虎节堂中看到的新制沙盘,就是由眼前这个年轻人所发明。   何四一开始看韩冈觉得他太年轻,官品不可能高。但现在韩冈的身份暴露,官品的确不高,但地位和名望却是一等一的。他紧张地开始回想韩冈进来后他有没有失礼的地方,生怕得罪了这个有名的官人。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韩玉昆,你好好的缘边安抚司不待,好端端地从秦凤路跑来关中,到底是为什么?”王文谅终究不敢再放狂言,只能把官威收起,拿门户之别来堵韩冈的嘴。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面前的这个从任何地方让人看不顺眼的年轻人,他仅仅是静静地坐着,眼神沉甸甸的几近千钧,就已经翻江倒海地把王文谅心中的虚怯全都翻了出来,更无力去怀疑韩冈的身份。   韩冈盯着王文谅,“韩冈虽是在秦凤任官,管不到陕西宣抚司中。但王阁职方才说的那番话,韩冈却不能听之任之。”   “……本官一时口误,当会到韩宣抚那里自请责罚。韩机宜,你看这样如何?”王文谅双眼轻轻眯了起来,微垂下来的眼睑遮不住眼神透出的凶芒。   韩冈向来感应敏锐,见到王文谅的样子,他心中一动,心道这厮该不会想铤而走险吧?也就在这时候,李信有意无意地侧了侧身子,右手也搭到了放着刀的桌上,随时可以抽出刀挡在韩冈身前。   韩冈眼神深沉起来,既然不仅仅是自己有这种感觉,那就绝不会是错觉。他将视线低垂,却见王文谅露在外面的双手正半握着,青筋根根凸起,看起来虽然尚在犹豫间,但怕是转眼就要发作了。   不能再等,他摇头一叹,突然上前几步,把王文谅扯住。趁他惊讶得尚未反应过来,就生拉硬拽着他到了自己的桌边坐下。招呼了吴逵坐过来,韩冈又朝李信使了个眼色,李信与韩冈甚有默契,也扯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三人前后三面一堵,把王文谅硬是挤在了里面,紧贴着整整两桌广锐军卒。   被十几条大汉围在中央,王文谅一张黑脸霎时变白了。方才他还想着灭口,现在是人在虎口,反而是他。他现在依稀想起,也是方才有人叫出声的,韩冈好像还有个外号——破家绝嗣。   韩冈却是笑得温和,仿佛老友一般,左右拉着王文谅和吴逵的手,“同僚不合那是常有的事,一时气话也不能当真。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是王阁职的口误而已,也不必闹到韩相公哪来去,伤了人情。”   “都是同朝为官,有何深仇大怨无法化解,阁职和都虞何必为此耿耿于怀。”韩冈倒了两杯酒,分别放在两人的面前,“且尽此杯,一笑泯去旧日恩仇。”   韩冈逼着两人把酒喝了,一杯酒下肚,又向两人介绍起自己亲友的身份,“这位是在下表兄,今次得荐入京,正要去三班院挂个名字。”   “李信。”李信指了指自己。   两个字就结束了自我介绍,韩冈看着李信的处理方法,不由得苦笑起来:“此事非是怠慢,实在是我这表兄不爱多话。”   韩冈声音委婉平和的就像在跟朋友聊天,说了几句。他回过头,提声唤了一声:“店家。”   叫来了点头哈腰的何四,韩冈也不说话,只把眼睛往王文谅的一众手下们身上一扫,老于世故的何四顿时心领神会。连忙小跑过去,低声下气地向其他客人告罪,给十几个蕃兵安排下了座位。   其实不用何四来撵人起来,几十个商人中,没一个想留在大厅里,纵然现在风雪漫天,但仍至少有三分之一选择了冒雪上路,其他人也被小九带着躲到了里面去了。这一票人在江湖上奔波多年,因为身份的缘故,见识的人物多不胜数,眼力、识见皆过常人。王文谅方才动了杀机,有不少人都感觉到了。   有了这个认识,再看韩冈把王文谅和吴逵两个明显有仇的对手,硬拉着坐在了一张桌上,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就会化为修罗场。暴风雪纵然可怕,但待在这间小客栈里也是一样危险。许多人心里都想着,大不了再走十里八里,不信找不到一间能让人安心住下的地方。   屋外传来风雪交加之外的声音。没有王文谅亲口下令,他手下的蕃人不会聪明到拦截跑掉的商人。可王文谅现在怎么下令?而且杀人灭口的盘算还没启动,就被韩冈扼杀在萌芽阶段,使得他更是坐不安宁。   被韩冈的右手抓着手腕,笑眯眯地谈天说地,王文谅只觉得仿佛被一条过山风缠上,衣袍背后很快就被冷汗浸透。“他该不会都看透了吧?”   地狱般的煎熬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王文谅和吴逵都是一样觉得方才是在油锅中走了一遭,只有韩冈一人喝得兴高采烈。   商人们全都退了房,到了晚上,将会在大厅里休息,空出来的房间,便安顿了韩冈、吴逵和王文谅三拨人马。韩冈没有再找两人的麻烦,读了一会书,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是吴逵还是王文谅?”   韩冈并不喜欢自己读书被人打断,合上书,猜测着。李小六过去开门,吴逵便闪了进来。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   一早起来,王文谅和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听何四说他们往长安的方向去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王文谅逃跑一般地急窜,让韩冈觉得有些好笑。而广锐军卒,还有一些留宿在小客栈中的商人,看到气焰嚣张的王文谅夹尾而逃,无不暗笑于心。   韩冈已经从吴逵那里了解到了环庆路内部的情况,也知道了王文谅为人处世的手法,以及靠什么得到了韩绛的信任。   信任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对自信到刚愎的程度的人来说,更是如此。韩绛就是这样的人,韩冈无意在当朝宰相的前面把昨天的话拆穿,韩绛不可能会相信——或者说,相信了也不会自承其错——而且他跟王文谅也没仇没怨,只是争口闲气而已。   不过韩绛所用非人,举荐不当,让军中不得安宁,掌握到这样的第一手资料,使得韩冈在进京之前,对陕西宣抚司军中的内情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眼望旭日冉冉升起,将鲜亮的红色铺满雪原的东方:“该去长安了,有韩绛,有司马光在的长安。”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六)   茶香袅袅,琵琶铮铮。   长安京兆府的驿馆中,韩绛盘膝坐在枣木打造的软榻上,闭着眼,和着琵琶声打着拍子。一袭青色的道服松松穿在身上,头上没带冠冕,仅插了一根木簪。留着一把长须的韩绛,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个悠闲自得的老书生。   韩家世代簪缨,出身灵寿韩氏的韩绛,是决不输相州韩家的世家子弟。自幼传习家学,承受父兄之教,越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越是会表现出士大夫的气度来。即便是刚刚跟知永兴军的司马光——永兴军就是京兆府的军额——起了争执,他现在的脸色上也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快。   韩绛以宰相之尊,而且是兼任昭文馆大学士的首相,当然不是他去见司马光,而是司马光来拜会他。所以韩绛住在了驿馆中,而不是府衙里的寅宾馆。   只是司马光和韩绛都是同一辈官员中的佼佼者,韩绛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论名望,论资历,司马光绝不在韩绛之下。所以司马光来拜会韩绛,仅仅是将表面的礼数尽到,对于韩绛在永兴军路军事上的指手画脚,他都是冷淡而礼貌地全部拒绝掉。不生事,这就是司马光的政见。不论是整修城防,还是用兵横山、河湟,又或是推广将兵法,他都持反对的态度,根本不跟韩绛合作。   韩绛实则心头怒火中烧,这段时间,司马光没少在陕西军务上大放厥词,要不是大顺城那条路通庆州的路被大雪封道,他何苦到京兆府来跟司马十二碰面。   韩绛本是要去环庆路巡视,可是一场暴雪毁了陕西北部山区的交通,让他不得不绕行到长安来。因为已经向南绕行了几百里,再往北去庆州,就来不及在预定时间内赶回延州。所以韩绛现在是在等,等接到通知的环庆路的主要将领赶来长安。   “相公,王文谅到了。”韩绛的随身老仆进来禀报。   韩绛没有理会,只等一曲奏罢,带着颤声的尾音绕梁而过,渐渐消散,他才睁开眼,挥退了弹奏琵琶的随行家伎,让下人传话给王文谅:“让他进来。”   王文谅躬着腰碎步走了进来,完全没有在道边客栈中的狂妄,恭顺中带着一点拘谨,跪在地上行礼时,就像一条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忠犬。   “怎么这么迟才到?”   “正好在路上遇到大雪。马嵬驿的房子也全塌了,只能住到个客栈里面。想不到还凑巧遇上了秦州的韩冈,还有广锐军的吴逵……”   王文谅在韩绛面前,不像普通官员一样畏缩、不敢多言一句,而是不厌其烦地把事情都说出来。他也不隐瞒自己和吴逵的矛盾,以及在客栈中的一番争执,只是隐去了他那句狂妄的话,很巧妙地变成了跟过去争夺马匹一样,争夺房间闹出的乱子。王文谅先入为主给韩绛留下印象,日后再传出对他不利的话来,也可以说是吴逵散布的谣言。   王文谅当个旅途闲话一样说得轻描淡写,韩绛便没去多想,小事而已。“韩冈、吴逵没跟你一起来?”   “小人不敢耽搁,只待雪势稍减,就往京兆府赶来。至于吴逵和韩冈他们的行程,小人就不知道了。”   韩绛满意地点着头,这就是他看重王文谅的原因,“若人人都像你这般用命,何愁北疆不宁?”   “小人只是不敢有负相公的看重,当不起相公夸赞。”   “韩冈吗……能得种五【种谔】、赵公才【赵禼】齐荐,才识自是不缺。随军疗养、沙盘军棋,这些虽是小术,但对军中不无裨益,也难怪天子也看重他。”   “只可惜不是进士……非经正途而出,此辈可用,却不可重用。”后半句韩绛留在了心底,并没有说出来。但不管怎么样,对于韩冈的到来——即便并不是到宣抚司来报到,只是经过长安赶去京城——韩绛也是乐于屈尊见上一面,看看最近暴得重名的韩玉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   从兴平县到长安城的八十里路,韩冈一行走了两天。他和吴逵带队紧赶慢赶,也没能追上王文谅,不过还是在重新上路的第二天午后,抵达了长安京兆府。   暴雪后的长安城,有着非同一般的喧闹。   就跟秦州下雪之后会组织厢军出来铲雪一样,当韩冈一行从西门进城来。沿途看到了许多厢军士兵扛着木铲,在清理大街小巷中的积雪。四十多步宽的主街,厚厚的积雪都堆到了路边。从横街的街口、巷口望进去,也都铲出了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来。就在雪停后的第二天,长安城的交通就已经恢复,至少可以看得出司马光做得并不差。   韩冈上一次来京兆府,就是在今年的上元节时。当时他在驿馆中巧遇种建中、种朴兄弟,还有他们的叔叔种詠,谈天说地,畅快无比。可惜如今种詠因李复圭而瘐死在冤狱中,种建中和种朴兄弟现在正跟着种谔在绥德,再见之日,不知是何年了。   昨天,韩冈跟吴逵聊天时曾提到了李复圭造的那一场冤狱,酒后的广锐军都虞侯差点掀翻了桌子。李复圭为了掩盖自己指挥上的错误,斩了大将抵罪,并关押了种咏,致使其病死在狱中,这件事,关西官场无人不知。但种詠三人以下,还有十几名没有官身的军校也一起陪了上法场,这一茬却没有人提及。   相对于高高在上、从外地调来的三名将领,十几名环庆军中沉浮多年、亲朋好友无数的军官无辜被杀,才是让吴逵、乃至整个环庆军都愤恨不已的一桩痛事。   而如今韩绛信用王文谅,偏袒蕃人,广锐军上下没有不恨的。今次韩绛要巡视诸边军州,但环庆路近日大雪封山,北线大顺城无法走通,只能命令环庆众将到京兆府相会。王文谅从庆州收到消息急忙南下,而吴逵辛苦巡边回来,看到命令也匆匆赶往京兆府,这就是为什么两人会相会在兴平县的一间小客栈的原因所在。   与王文谅不期而遇,吴逵只觉得自己沾了一身的晦气:“王文谅这厮最是阴毒,惯会争功诿过。他手下有一蕃将唤作赵馀庆的,本是两人约期至金明故寨巡边,但王文谅走到半路,听说前面有敌,便退了回去。等赵馀庆抵达金明寨,发现没人来,也撤退了。这件事本是王文谅有罪,但王文谅却妄称赵馀庆失期不至,害得他到现在还关在牢里。”   韩冈暗自冷笑,这王文谅也是本事,把韩绛蒙得耳目双盲,偏听偏信,这样昏聩的主帅,真的很难让人放下心来。   韩冈和吴逵边聊边往驿馆行去,只是到了驿馆所在的厢坊中,两人就一下停住脚,整个队伍也一齐停住。   京兆府驿馆的周围,现在围着一圈护卫,少说也有两三百人之多。大门前站着两名高壮如熊的大汉,一柄长柄的白色战斧,不过斧身要比普通的战斧大了一半去。   “钺!”   韩冈顿时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节钺——符节、斧钺——是象征臣子代天巡狩的礼器,所以过去有个假节钺的名目,非重臣不与——这里的“假”是“借”的意思。陕西一地,得赐节钺只有韩绛一人。以宰相之尊开幕陕西,当然要赐节钺,张旌旗。   当今名义上的首相韩绛现在就在驿馆中。   吴逵、韩冈领头,一群人下马后,慢慢走近驿馆。守门的人群中出来一名军官,高高觍起的肚腩看起像个将军:“此时大丞相行辕,过往众官不得妄入。”   “我乃邠宁广锐军都虞侯吴逵,奉命来此拜见相公。”吴逵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递交给守门的军官。   军官正要打开了公文,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文官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转身时一眼瞥到了吴逵。   “吴逵,怎么现在才到?!”中年文官也不等吴逵谢罪,“还不快点进去拜见韩相公?”   “游军判,下官……”   “别磨蹭,还不快点给我进去。”中年文官毫不客气地指使着吴逵,“已经有人在驿馆里住了五天了,还想让人等你多久。”   韩冈在旁看了半天,先是觉得眼熟,过了一阵终于想起了中年文官的身份,“可是游景叔?”他突然提气叫了一声。   “……在下正是游师雄。”中年文官疑惑地看着韩冈,虽然眼前的这位高个儿的年轻人是跟吴逵一起前来,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夫。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跟他见过,中年文官终于放弃回忆,低声问道:“兄台是……”   韩冈笑了一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小弟韩冈,拜见景叔兄。”   游师雄两眼一亮,惊喜叫道:“你就是韩玉昆!?”   韩冈轻轻点头,与游师雄重新见礼。吴逵在旁看得惊叹不已,暗道韩冈果然是横渠弟子,交友遍天下,哪边都能碰到熟人。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七)   游师雄也是张载的弟子,在同学中向以知兵著称。不过他并没有跟韩冈同窗就学的经历,因为就在五年前,也就是治平二年,他就已经中了进士。不过韩冈还是在张载门下见过游师雄一面,虽然当时的主角是游师雄,而韩冈则是在人群外的看客。   现如今,张载门下的出色弟子,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联系。今年开春后,游师雄转任邠州军事判官,这件事种建中在给韩冈的书信中提过了。可韩冈并不知道吴逵跟他的关系如何。一般来说,文官武官之间的鸿沟比渭河还要宽上一倍,而吴逵正因李复圭之案而愤恨不已,这两天的闲谈时,韩冈便没提到游师雄。只是现在看来,两人还是有些交情的。   能见到闻名已久的师兄,韩冈也是喜出望外,寒暄了几句,问道:“景叔兄今次至长安,是为了拜见韩相公,商议军事的?”   “愚兄这邠州军判可站不到韩相公的军议上去,只是到京兆府来要钱粮的。不过韩相公既然,说不得也得过来拜见一下。前两天递了帖子,今天终于能进去说上两句。”游师雄自嘲地笑了笑,瞥眼看到吴逵还竟然还在一边站着,急道,“吴逵,你还不快进去,前面韩相公已经提到你的名字了!”   吴逵脸色骤变,给高高在上的宰相惦记上,可不一定是好事。他匆匆向韩冈告了罪,丢下手下的一队人马,飞快地走进了驿馆中。   吴逵的亲卫等在门前,但看门的守卫视他们为麻烦,将他们驱赶得远远的。只是此处正是巷中风口处,风呼呼地刮着,如同刀剑切割着行人的皮肤。韩冈想让他们换个地方去等候,不然迟早会生病。可这些广锐军的士兵一齐摇头表示拒绝。   一路同行两天,韩冈看得出来,吴逵在这些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悚然待命。但吴逵也不是全靠威严来镇压麾下将士,嘘寒问暖的事他没有少做。他是把手下当自家人来看,要不然这些悍勇之人也不会安分守己地等在驿馆外面。   吴逵进去了。韩冈和游师雄不便再堵在驿馆门前。由游师雄带领,往最近的一家酒楼走去,李信、李小六跟在后面。这次,换做了游师雄发问:“玉昆,你与吴逵怎么走在一起的?”   “不过是道上偶遇。前日暴雪,马嵬驿墙倒屋塌,入住同一家客栈,正巧碰上了。”韩冈简略地解释了一下。   “原来如此,”游师雄点点头,转而又问道:“玉昆,你从秦州过来,路上正好经过横渠镇,有没有去看望一下先生?”   “今次运气不好,先生正好得了蔡经略的书信去渭州了,没能遇上。不过看到了新修的书院,大体上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明年开春前当是能进人了。”韩冈无奈地笑了一笑,他几次经过横渠镇,都没有机会跟他的老师们打个照面。   “新的书院有四分之一的功劳是玉昆你的。愚兄这里都听说了,今次兴建书院全靠玉昆你送上的价值几百贯的财帛,不然先生毕生所想的这座书院,至少要到一两年后才能动工。”   “一点阿堵物而已,比起先生对小弟的教诲和栽培,不值万一。”韩冈随着游师雄穿过两条小巷,一边笑着说道:“先生要办书院,其既有此心意,做弟子的哪能不照办。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今次小弟还看到了先生划的井田,的确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游师雄略略提高了声调。   “有些意思!”韩冈很肯定地点着头。仅仅是有些意思而已,井田这种已经消亡了的土地制度,在现实的生活中实际上根本没有半点可操作性。   游师雄这时在一间食铺前停了下来,门面很小,也没有楼层,与其说这是酒楼,不如说是街边小店。   “这个食铺虽然简陋,但味道上佳,比起外面的大酒楼要强上不少。几次来长安,都要到这间店中吃饭。”游师雄带着韩冈三人走进去,店家便迎了上来,引了几人坐到了桌边,倒了茶来。“正好可以庆贺玉昆你不日便要高升。延州的将士可是翘首以待多时。”   “不知景叔兄从何处听来?!”韩冈闻言一惊:“小弟只是奉命进京而已,没听说要转调鄜延。”   “怎么还没听说啊,愚兄是从种彝叔那里听来的,当不会有假。”   事关前程,韩冈追问着:“种彝叔的信是怎么说的?”   “种彝叔给愚兄的信中,提过有关玉昆你的事情,说玉昆你开设的疗养院,还有沙盘军棋,都是发前人所未发,连种五都深为赞许。前几封虽然没明说,但看文字的意思,就已经是想要把玉昆你调到鄜延路去。而前日寄来的最后一封,已经点名玉昆你担任鄜延路的管勾伤病事。”   “管勾伤病事?!……竟有此事!”韩冈脸上有了惊讶,心里却是骂开了。韩绛未免太小瞧人,管勾伤病是临时差遣,根本不是正式的工作。想把他调到延州,好歹给个像样的职司,管勾伤病事做兼职可以,不可能当成本职工作去做。   “怎么,玉昆你不愿?”韩冈没有刻意掩饰他心里的想法,让游师雄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韩冈闻言反问:“景叔兄,你当真以为今次罗兀能成事?”   酒菜这时都端了上来,菜肴多是鸡鸭,味道是难得的好口味。但他家的生意做不大,的确让人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用兵‘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如果党项人今次没有发觉延州那里的动静,出齐不意四个字,的确是做到了。”   “但接下来呢,孤悬在外的罗兀城,又能抵挡多久?”   在韩冈看来,不论韩绛和种谔都是太性急了。刚刚得到绥德城,便把眼睛放到了罗兀城头。尤其是种谔,他老子种世衡的耐心一点都没继承下来。种世衡当年筑起清涧城后,断断续续花了十年的时间,开辟荒田,收复蕃部,把清涧城的防御体系打造如铁桶一般。而正是有了清涧城这个基地,种谔才能在三年前彻底夺下绥德城。   “清涧城周围十七处寨堡总计用了十年才修造完成,大顺城到现在还在修筑中,秦州的甘谷城,如今建起才三年,虽然地势绝佳,但连成一体的附堡才不过三处……听说去年和今年便有两次差点就被攻破掉。即便攻下罗兀,要想能稳守,不是三年五载可以见功的。”游师雄不负知兵之名,在兵法上果然有长才,早就把攻打罗兀城的害处看透了。   韩冈很奇怪,“即是如此,景叔兄你为何不去找种彝叔,怎么跑来找我了?”   “玉昆你以为到了这时候还会有人听吗?愚兄已经给种彝叔去了四封信了,没少提这话,但就是没有回应。”游师雄与韩冈互相敬了几杯,此时多了点醉意,络腮胡子参差不齐,而当他眼神剔起,便更显得凶悍。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进士。   “不知将此事说给王相公听,会不会让他警醒过来,改成了更好的做法。”韩冈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快就摇摇头,“就算能够说服王相公,但韩相公如今可是昭文相,会听王相公的话?唉,可惜国事……”   如司马光、韩绛这样的朝廷重臣,对游师雄刚刚入官五年的选人来说,都是要仰头看的。哪可能如韩冈这般轻轻松松地提起来。而像韩冈一年跳过几个台阶的情况,根本是个异数。普通一点的官员,少说也要费个七八年时间,才能能走完韩冈一年的道路。游师雄虽然是进士出身,又做了五年官,但论起本官官阶,比韩冈还要低上一级。   不过游师雄没有嫉妒的意思,他是按部就班,以进士之身,迟早会升上去的。放下心头事,两人继续喝酒聊天,韩冈久历世情,想要刻意与人结交,通常很容易就能打得火热。游师雄本就是他的师兄,互相闻名已久,今日一见,一番闲谈下来,都觉得不负传闻之名。   ……   次日,处理完了一番紧急公务。韩绛在驿馆中端起了茶盏,喝了两口甘甜的茶水,问道:“不是说韩冈就在城中吗?怎么他的帖子还没递进来?”   听命外出的亲兵绕了一圈就回来了,他回来后对韩绛禀报:“回禀相公,韩冈今天已经启程东去了。”   韩绛的脸色闪过一抹阴云,不过转眼间就消散了,他微笑着,像是在赞许:“无事干谒上官,本是官场恶习。韩玉昆不从流俗,不媚显贵,的确是难得。”   “元智,”韩绛叫来常为他代笔的门客,“且去草拟一份奏折,就说大军北进在即,战事一起,损伤难免,望朝廷速遣韩冈至延州。”   元智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请朝廷遣韩冈至延州?”   韩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八)   秉常今年虚岁十一,虽然苍白瘦弱了一些,看起来不像是个蕃人的模样,但他做皇帝——西夏国主对宋辽两国皆称臣而被封王,但在国内都是自称天子,青天子兀卒——也有三年多了,与宋国如今的天子登基的时间差不多长。   对年幼的秉常来说,每隔几日的朝会,就是一桩痛苦的工作。他背后就是垂帘听政的母后,秉常唯一的任务就是得像一尊土偶木雕一般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御榻上。除此之外,再无他事。朝臣们的奏报、面请,虽然都要带着对他的称呼,陛下、陛下地叫着,但实际上他们说话的对象,却是秉常背后的那人。   一旦在御榻上坐下来后,秉常就不能乱动,只有等到朝会结束后,才能放松下来。秉常其实很不满足于自己现在的任务。这个国家就是他的,他应该有权利执掌朝政。每次听着母后跟他的臣子们讨论政事,秉常都很想试着在其中插上两句,表现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确这么做了,但一旦这么做了后,他便要对上自己母亲的冰冷眼神,以及接下来的责罚。   一想起因自己的轻率而受到的惩罚,秉常就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坐着亲生母亲的背后,就像有刀子在划着,不由自主地就扭了扭身子。   坐在用着玛瑙珠串串起的帘幕之后,当今西夏太后梁氏很不高兴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背痒一样扭着身子。一对细眉微微皱起,吊起的眼角透着厉色。她的容貌如果放在宋国,的确算不上多出色,只能算是普通的美人。但在西夏这里,却没有几个党项女子能比得上。相貌出众,又有心计,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勾引上前国主谅祚,而自己的前夫一家全都送到了九泉之下,自己当上了皇后,乃至现在的太后。   不过要坐稳这个位置,可不是像自己的儿子想得那么容易。蕃人不像汉人那样讲究什么忠义,单纯的弱肉强食,再无别的道理可言。如果不能让下面的这群豺狼虎豹满意,莫说坐稳现在的位置,甚至随时都可能把她和整个梁氏家族都给彻底毁灭,绝不是扭着身子就能解决。   前次举全国之兵五路南下,除了打下了大顺城周边的几个小寨,基本上没占到半点便宜。禹臧家负责的河湟,渭源一战是无功而返。而无定河那边,紧贴着银州修了罗兀城,两地只隔了一重山,在国人眼里,这就是步步退让的胆怯之举。   尽管自退兵后,梁氏兄妹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换来了国中局势的安定,和梁家地位的稳固。但每次上朝时,都少不得有人拿着前次的失败来说事。   国相梁乙埋拿着一份奏报在朝堂上念着:“静塞军司嵬名讹兀急报,近一月来,又有三家部族南逃环庆。自此半年来,叛逃到部族已经超过了十家。如此下去,静塞军司恐其难保,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一个声音随即响起,“在青冈峡修城便是。”   梁乙埋脸色变了变,又拿出一份奏章,“绥州都监吕效忠急报,东朝德顺军聚兵意欲北犯,奏请朝中派兵援助。”   同一个声音冷笑着:“在赏移口修城便是。”   梁乙埋被挤对得脸色铁青,终于按捺不住,一手指着阴阳怪气的捣乱者:“都罗正,这城你去修?!”   都罗正是国中豪族都罗家的重要人物,其兄长都罗马尾领军在外,为一方大帅,军中地位甚高,连带着都罗正也是气焰张狂。他一向看不起梁氏兄妹,对梁乙埋领军的几次劳而无功的出阵,从没有半句好话,“还是相公修得好。绥德城外修了八座连堡,坚固万分,宋人望而生畏。离着银州那么远,还是把罗兀城修起来了……”   西夏的朝堂就是如此,完全不像大宋那样有着殿前侍御史紧盯着朝臣的言谈举止。只要背后有着足够的实力撑着腰杆,就不必给梁乙埋兄妹面子。   而被都罗正如刀一般的言辞划着脸,梁乙埋脸色由青转红。他正要发作,高高坐在最上面梁氏终于忍耐不住了,她不能看着她的朝堂变成妇人吵架的菜市口,“两边要出兵,今次不打,日后宋人可不会收手,肯定变本加厉,步步进逼。”   一闻此言,一位老臣顿时倚老卖老地叫起苦来:“刚刚打过了一仗,再想把部众点集起来没那么容易。何况下面的孩儿们多累啊,还是歇上一个月再说罢。”   有人领头,其他朝臣也便一起叫起苦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看到好处,就别想让他们动刀兵,这就是西夏部族的习惯。   不过梁氏兄妹在朝堂上也不是没有支持者,梁乙埋使了个眼色,方才没派上用场的十几人,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与对手打起了嘴仗,顿时把模仿宋人起名做紫宸的大殿,闹成了菜市口。   “可惜浪遇不在,不然没人敢乱说话。”梁氏低头看着朝堂上的乱局,心中惋惜的想着。   前任都统军嵬名浪遇资历极老,是景宗皇帝曩霄【李元昊】的亲弟弟。浪遇在曩霄被太子宁令哥所弑之后,本有资格问鼎帝位,但他却支持了尚在襁褓中的谅祚。他统领西夏大军垂三十年,是宗室中少有的没有私心、忠诚天子的臣子。如果有嵬名浪遇在朝堂上坐镇,只要出来瞪一眼,就没人敢再废话。   不过浪遇就是因为他的威望太高,对梁氏秉政也多有微词,最近被梁氏兄妹联手打压得很厉害,兵权一削再削,已经让他回家养老去了。   一场朝会没有商讨出个结果,便不欢而散,不过梁氏和梁乙埋倒没有灰心丧意。这只是通报而已,在政治上要作出决断,全得要靠在台面下处理的手段。   少了嵬名浪遇这个位高权重的重臣,在梁氏眼中,方才殿中的拿些碎嘴的废物仅仅是听着烦人。而要分化这些鼠目寸光之辈,也不是太难。   东边的仁多、西面的禹臧,两家都不是梁氏的支持者,但两家的族长没事都不会到兴庆府来。仁多零丁、禹臧花麻,这两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而除去他们两个,剩下几个,却没几个能拿得上台面的。指挥军队的水平一个比一个差劲,只是要起赏赐来,却一个比一个贪心。   不过是诱之以利罢了。   “这些都是小事,两三千人就能处置得了。”   在朝会结束后的,在梁太后实际处理政务的御书房中,梁乙埋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方才被挤对后的狼狈,仿佛方才的变幻莫定的脸色仅仅是装出来的一般。   “真正危险的是无定河,是横山。”   接口的是与梁乙埋一起被留下来说话的翰林学士景询。他是自张元、吴昊之后,又一个投靠西夏的汉人。   景询本是延州人氏,犯法当死,所以逃亡西夏。因为本有才学,受了先王谅祚的看重,授其为翰林学士。景询就跟张元、吴昊一样,最为穷凶极恶,日夜为西夏谋算,惹得大宋先帝英宗亲下谕旨,“捕系其孥,勿以赦原”,把他留在宋国的妻儿都捉了起来。   其实不仅是景询,所有在西夏的汉人,对付起宋国的同胞来,都必须比党项人更加狠辣,否则在这个蕃人为主的国家,就不会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就像梁氏,她纵然是太后之尊,也无法像东朝皇帝那样高高在上地命令臣子。   所以三年前,重臣们逼着梁氏兄妹下令,用景询交换绥德城的嵬名山的时候,梁氏没有半点犹豫地便点头同意。尽管景询是梁氏兄妹的支持者,但牺牲他一人换取党项豪族们的支持,梁氏兄妹不会有半点迟疑。不过到最后,由于宋臣郭逵的反对,这项交换不了了之。景询继续做他的翰林学士,也没表现出半点芥蒂来——他不能,也不敢。   现在景询依然是梁氏兄妹的谋主:“近闻陕西宣抚韩绛已兼领河东宣抚,又得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他以首相之尊宣抚陕西河东,岂会甘心于守成?若真的要防守,何必要他来陕西?甘谷、绥德、河湟,”景询一根根屈起手指,“自东朝英宗晏驾,新天子登基,宋人在这几处步步紧逼。最近又有消息说,陕西缘边四路要整顿兵马,分二十万守军为五十二将。这是即将举兵犯境的先兆!”   “敢问学士该如何应对?”梁乙埋问着景询。   “河湟那边,可以联姻董毡。臣闻董毡有一子最得宠爱,可选宗室一女妻之。”景询将自己计策献了出来,和亲就是最简单,也是最节省的方案。   “董毡会愿意?”   “宋人步步紧逼,虽然尚有木征为其做屏障,但木征还能为他挡上多久?难道不会投靠宋人。董毡怎么会不担心?若能联姻大夏,岂有不愿之理?”   梁氏皱着眉头:“不过东朝势大,又即将北犯。纵然交好董毡,他手上的几万兵,对我大夏不过是杯水车薪。”   “太后勿忧,臣亦有良策可备宋人。”   “学士可有何良策?”梁氏有些好奇地问道。   景询抬头看着才不过十一岁的秉常,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谋算中的得意笑容,“陛下年岁已长,转眼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了。臣请太后至书北朝,为陛下请婚!” 第二十七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九)   天寒地冻,无定河已经被冻透了底,绥德城外亦是白雪茫茫。   种朴给冻僵的双手呵着气,从城门后的阶梯走上城头。翻修不过两年的绥德城城墙上的积雪已经扫清,露出了仍是黄姜色的夯土地面。堂弟种建中正拿着一封信站在城上,扶着雉堞,望着城外的眼神有些呆滞,许久也不动弹一下。   “十九!怎么在发呆?不冷啊!”种朴大喊着,砰砰地跺着脚,对冒着风站在城头上的种建中,感到很不理解。   种建中回过神来,收起了手上的信,回头笑道:“怎么会不冷!”   “真冷就不会傻站着了。”走到种建中身边,陪着堂弟一起望着漫山的雪景,种朴侧过脸问道:“又是你同学捎来的信?”   种建中摇了摇头:“是子厚先生的信。”   听到横渠先生的名号,种朴神色肃穆了几分,“横渠先生有说什么?……是不是罗兀城的事。”   种建中笑了笑,摇摇头:“子厚先生不会在私信里论公事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要多读书,不要误了功课罢了……”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子厚先生现在已经辞职归乡,应该还不知道兵出罗兀的消息是真是假。”   “你的那个景叔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游景叔可是邠州军判啊……西贼耳目所寄如今都放在鄜延一地,要将其引开,少不得靠环庆、泾原和秦凤三路帮忙。现今环庆路那里动作不断,游景叔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内情?”   种朴伸手掸了掸面前雉堞上的残雪,双手撑着就坐了上去,返身冲堂弟冷笑着:“也就他会好心来劝,其他人都在想看我们的笑话呢!”   种建中叹了口气,如今尸位餐素者遍布朝堂内外,因循苟且者众,想要进取一番,都会被各种各样的阻碍所束缚。如今有当朝首相坐镇后方,干扰是没有了,但想看笑话也就更多了。   不过那些或明或暗的反对者不是没有道理。   只要略通兵法,稍悉地理,就知道在罗兀筑城的风险究竟有多大,等于是把全部身家放在赌桌上,而且不是赌单双、比大小,而是几个铜板一起扔,要丢出个同面的浑纯出来。   但换个角度去想,也就因为这个战略实在太过冒险,所以才没人会相信。真正得到消息,明确地知道韩绛领下的西军将会兵行险招的,其实寥寥无几。   西贼也绝不可能想象得到,一直行事保守的大宋官军,会胆大到沿着无定河突进六十里!   出兵几十里去敌国打草谷很容易,都是倏去倏回,见到情势不妙,转身就能跑掉。可是在敌境修造寨堡,却要动用大量的民夫、厢军,要守卫工地最少几十天的时间,这对领军将领的压力,对出战大军的压力,不言而喻。   自从元昊起兵反叛以来,大宋用兵从没有这般大胆过。从来都是在自家控制区内侧几十里的战略地点,修筑核心城寨。而附属于这些核心城寨的寨堡、烽堠,才会放在控制区的边缘地带。至于向西夏一侧深入修筑寨堡,基本上都没有过几次。而一举前进六十里,这种疯狂,没人能相信。   虽然修筑罗兀的流言已经传遍了关西,可有人相信吗?在横山南北流传的谣言数不胜数,要想在这些无穷无尽的谣言中寻找到真相,就跟在海岸边的沙砾上寻找珍珠一样困难。   西夏人不会相信的,前段时间在罗兀修筑的与烽堠没两样的百步小堡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梁乙埋真的确认了官军的计划,至少也要打造出一个能驻军千人的大寨。   出其不意,原本也许只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几率,现在却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能得胜归来。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一旦夺取并守住了罗兀城,横山蕃部有多少还会继续跟着党项人?”   “他们不知道,党项人年年在横山蕃部中点集大军南下,横山蕃又有几家没有怨心?”   “罗兀一落,西贼就再无翻身之力。”   “打仗哪有不冒风险的。要不输很容易,一辈子窝在家里。如果要取胜,当然冒风险。李愬雪夜下蔡州,难道不是冒险?继迁逆贼袭银州,难道不是冒险?不还都给他们赢了。”   “天子、中书都支持此战,钱粮充裕,兵马精熟,西贼防备不高,没有比着眼下再好的局面了。如果今次错过了,十年内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种建中还能记得种谔当初是怎样的慷慨陈词。一向话语不多、威严冷峻的五叔,前日见过韩绛后,难得喝醉了:“燕达本是吾之副将,现今却成了秦凤路副总管。燕达跟着郭逵的青云直上,你以为韩相公会看得惯?只要今次成事,我也能……只要今次成事……”   种朴的声音打断了种建中的回忆:“……今次配属在大人麾下的,总计两万精锐。如果能一举攻下罗兀,河东军至少能派来过万人马支援。再加上各路配合进军的兵力,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   种朴眼睛发亮,话声中透着少有兴奋:“十万啊……真正的十万可战之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上的。”   种建中点着头。他经常在史书上看到一场小小的会战,双峰动辄出动十数万、数十万大军的记录。但作为出身将门世家,现在实际参与军务的新生代将领,很清楚那些记录根本不靠谱。   在一个小小的州县中聚集十万以上的军团,要消耗多少粮食,多少草料,配属的民夫要有多少,征发的牲畜又该有多少,驻军的营盘该有多大,互相之间将如何联络,这等实际上的难题,不是不通兵事的史官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   事实上,能有三五万可战之兵,天下都去得了。   如今次在没有水道运送粮草的西北山区,出动十万大军,无论人力物力,都几乎达到了陕西能承受的极限了。今次若败,就如种谔所说,十年内都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从城中突然响起蹄声,一名骑兵直奔种朴和种建中两兄弟所在的城墙而来,“两位小将军!高、折二将军已经到了,太尉请两位速速回衙。”   高永能,折继世,种谔的两个副将都到了。   “终于到了!”种朴哈地一声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片,搂着种建中的肩膀,“走!十九,我们去见两位将军去。”   ……   从宫中回到驿馆,已经是午后时分。   抵京一个多月,王韶这已是第四次被召入宫中。与他儿子当初入京时的情况一样,受到了天子超乎一般地重视,引得京中人人侧目,还有羡慕。   王韶并不着急回去。如今的缘边安抚司刚刚经历过大战不久,无论内事外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出问题了,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可以让天子知道,河湟少不了他王韶。   只是王韶的心情还是不好,因为韩冈的事。今天他在宫中刚刚听说,韩绛第二次上书天子,要把韩冈调去延州任职。   如果只有一份请调的奏文,韩冈完全可以辞去。照常理说除非是受到贬责,否则文臣对于官职不满意,有权不接受,也没人会去强迫他接受。可是韩绛接连上了两份奏文,表现得恳切如此,韩冈再想拒绝,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天子和王安石那边都少不了施加压力。而韩冈本人,想来也不会冒着激怒皇帝和两位宰相的风险。   宰相韩绛宣抚陕西,以他的身份,当然是什么都能要到最好的。只要他觉得能派得上用场,提上一句,无论人和物,都会源源不断地送到他的面前。王韶看着天子和朝堂的重心都放在横山,就像一个妾养的庶子,看到受到父母宠爱的嫡兄时的感觉。   计算时日,韩冈抵京也就在这两天了。王韶曾想派人先去通个气,顺便问问韩冈的心意。但他个人派出去的信使,怎么可能跟朝廷的马递较量速度。恐怕人还没到半路,韩冈就已经离开了秦州。所以他只能静等韩冈抵京后,再与他联络。   王韶心中不痛快,回到房中,命人不要打扰。便拿出笔墨纸砚,练起字来,这是他平日消减心头怒气的做法。只是刚刚把墨磨好,房门又被敲响。王韶不快地抬起头,“什么事?”   “安抚,有人在外求见。”   “是谁?”   “是韩机宜的表兄李信。”   王韶一下丢了笔,“快让他进来!”   李信累得够呛,灰头土脸的,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擦洗。但在见到王韶的时候,动作仍旧稳稳当当,渊渟岳峙。   李信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双手呈给了王韶,“小人表弟在京兆府听说今次被召入京,是为了调任延州,心中不安,所以就让小人连夜赶来跟安抚联络。”   王韶先是一愣,“原来玉昆已经知道了。”转而又惊讶起来,不知这李信是怎么赶来的,若是走的驿站,韩冈哪里弄来的多余驿券?   不过李信怎么来的是小事,韩冈派他来的做法,才是王韶在意的关键。   这是韩冈在表明态度。奉命入京的官员,基本上不可能抵京的当天就去中书候命,至少也要在驿馆里歇息一夜。有这个时间,什么不能商量?但韩冈还是不嫌麻烦地把李信提前派了过来——表现了他以王韶马首是瞻的态度。   王韶的心情好了许多,展开信,细细审读起来。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一)   腊月的京师喧闹无比,宽阔得横过来都能用来跑步的大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比起前次韩冈上京时,更是热闹的一倍都不止。   韩冈从新郑门进来,沿着今年年初时走过的路线,向城南驿行去。还有半月就是年节,置办年货的热浪掀到了最高潮。街市上面车水马龙,一辆辆由十几匹马拉动的太平车,在街巷上往来穿梭。   车上堆满了各色货物,坛坛罐罐里面装的是酒、油、醋和盐菜,而装在大大小小的木箱中则通常是布匹丝绢。除了这些寻常的货车,还有运煤的、运菜的、运盐的车辆。倒是运柴禾的没有看到,韩冈听说京中生火只用石炭,看来真的是这样。   骑在马上,在人群中艰难跋涉,韩冈虽然心急,但也只能耐下性子慢慢地向前挪去。他自出长安后,就一路向东急行。本来预定在洛阳城还要拜访一下程家——虽然程颢此时正在澶州任镇宁军节度判官,但程颢的父亲程珦前日刚刚诣阙,现在应该在家。   韩冈打算感谢一下程颢前日对他的照顾和教导,好好地联络一下跟程家的感情。可是既然从游师雄那里听说要调任延州,一时失了心情,急着往东京城赶,这一计划也便是作罢。   望着道路上的人头涌涌,韩冈觉得东京城中的百万军民是不是今天都上了街来,要不然怎么御街上都挤满了人。   李小六也是对眼前人流给惊到了,前次他跟着韩冈上京,已经震惊于东京城的繁荣和拥挤,而今次比前次还要多上数倍,“挤成这样,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居长安大不易!东京城也一般。只要是京城,便没有一个好住人的。”韩冈微微笑着,他前生后世经历过了的两座首都,没有哪一座能让人轻轻松松住下来的。无论是北,还是东。   韩冈主仆二人穿越了拥挤的御街,经过了满是店铺的街道,向着越来越近的城南驿方向行去。   在他们背后,一个十三四岁、娇俏可爱的小女孩儿,从道边的胭脂铺中跑出来。她踮着脚望着韩冈骑在马上、逐渐远去的背影,可爱地歪着头,眼中先是转着疑惑,但很快就变成了惊喜。   “小娘子!小娘子!”胭脂铺掌柜这时追了出来,喘着气对着小女孩儿叫道:“你还没付账呢……”   小女孩儿有些迷糊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抬头看看急怒中的掌柜,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还抓着一个螺钿胭脂盒,顿时恍然。她很不高兴地嘟起嘴,把胭脂盒塞回掌柜的手上:“又不是不买,连着方才看过的杭州平云斋的胭脂,都包起来送到安仁坊小周娘子那里去。”   “安仁坊小周娘子?”掌柜确认似的问了一句。“小周娘子”这四个字如今在东京城中可是很有些名气,不知道是不是小女孩说的那一个。   小女孩儿气哼哼地反问道:“教坊司难道还有第二个小周娘子?”   “快点送,别忘了。”丢下了这句话,小女孩儿向街边招了招手,一个看起来就是沉默寡言的大汉赶了一辆车过来。小女孩儿跳上车,一声鞭花响过,马车转眼就去得远了。   胭脂铺的掌柜看着车马走远,隔壁家卖镜子的老板凑过来,冲着远去的马车扬了扬下巴,“张二哥,方才说的小周娘子,是不是亮出匕首,把高密侯吓跑的那个小周娘子?”   “多半便是。”胭脂铺张掌柜点着头,“李大镜你还没听说啊,高密侯强要梳拢小周娘子,想不到人家小娘子性子烈,把匕首一亮,说要是强来那就一命换一命,一下就把高密侯给吓跑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从教坊司的娘子们嘴里传扬开来,据说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高密侯出来了。”   “高密侯就没有想着报复?”胭脂铺旁边绸缎铺的掌柜也凑了过来。   挤过来的绸缎铺掌柜脸上都是一颗颗麻子,仿佛洒满了胡麻的烧饼。他也是在这条街上做买卖的,在家中排行第五,本来外号麻皮老五,但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麻老五。现在外人都以为他姓麻,倒没几个知道他真姓名了。   “他有那个脸吗?教坊司中人按律是不陪夜的。”张掌柜嘲笑着。   李大镜也说道:“强要官妓陪夜,这件事若是闹将出去,高密侯肯定要去大宗正寺走一圈。”   “何况这事都传遍京中了,高密侯也没那个胆子敢下手。”   三人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粗糙的声音。张掌柜等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跟腌制过的萝卜一样缩了水的瘦汉。是常年在这条街上打晃的泼皮,不过这泼皮跟街上做买卖的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两边倒是能谈得来。“原来是高猴子你啊。”   高猴子晃过来,也挤到三个八卦党中间:“多少闲得没事干的官人都听说了,不少人都佩服她贞烈,谱了诗词的都有。若是高密侯敢害小周娘子,肯定有人会出头。”   麻老五感叹着:“宗室都看不上眼,这小周娘子眼界还真高。”   “那要看什么宗室了。高密侯下一辈就已经出了五服,王丞相前年定的宗子法,出了五服后就不算宗室了,不赐名,不封官,除了姓赵以外,就是平头百姓了。这样的宗室谁看得上眼?”   “话说回来,别的不论,王相公在宗室上真的做了件好事。俺听俺那在三司衙门做事的小舅子的岳父的姨侄说,熙宁元年,在京三千宗室的给俸,一个月就要七万贯,两千多官人,就只要三万贯,而二十万京营,则是十一万贯。想想吧,不做事干拿俸。”李大镜的口气说不出的羡慕。   “说得是啊。”“说得正是。”“宗室的确拿得实在太多了。”   听了李大镜的这番话,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听说这几个数字,但依然让张掌柜、麻老五连连点头,从心底表示赞同。   倒是高猴子不高兴,他一肚子的秘闻还没说呢,现在硬堵着,比便秘还让他难受:“都说到哪儿去了?正说周小娘子的事呢……”   麻老五反问道:“周小娘子怎么了,名声又出去了,高密侯又不敢为难她,不是好得很?”   高猴子嘿嘿冷笑,“她不理高密侯啊。但现在盯上她的那一位宗室,她可没法儿不理了……”   “是哪一家的宗室?”三人齐声追问道。他们都是典型的东京百姓,赌博、喝酒之类的爱好只是寻常,就是宫闱秘辛是他们的最爱。   高猴子脸上泛起了一种神秘的微笑,拿着架子摇头不说。   “开国县公?”李大镜问道。高密侯论爵位,是开国侯一级。比他还要强的宗室,在理当是比开国侯要高上一级两级。   高猴子继续摇头。   麻老五开口追问:“开国郡公?”   高猴子还是摇头,还瞟了麻老五一眼,眼中尽是嘲笑。   “难不成是开国公?”   “比开国公高,那就是郡公了?!”   “郡公都不是?!不会吧……是国公?!!”   张掌柜、麻老五、李大镜三人把十二品封爵一级一级往上报上去,但高猴子自始至终都在摇着他的那颗干巴巴、皮包骨的瘦脑袋,就是不肯开金口。   张掌柜已经张口结舌,要不是他清楚高猴子不爱吹嘘的脾气,早就哼哼哼地嘲笑起来。但现在,他背后因为兴奋或是紧张,都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连国公都不算高,下面可就是王爵了。“该不会是个郡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着。   “呿,郡王?”高猴子把下巴一抬,不屑用鼻子哼了一声,“郡王算什么?!太庙东廊里的牌位,上三层,下三层,金字描的全是郡王,十四五张供桌都排不下,”他再重重哼了一声,“郡王算什么!”   胭脂铺张掌柜和其他两人,都被高猴子从鼻子里一声接着一声的不屑一顾的态度惊得抖了起来。郡王都不够格,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各自脸上浮起一种想听又不敢听的表情,三人犹豫了半天都不敢发问。但最终还是京城百姓对宫廷八卦的喜好占了上风。李大镜出了头,一条能说会道的舌头,仿佛被米浆浸了三天三夜,硬得发僵发挺,结结巴巴地问道:“是……是……是哪一家的大王?”   瘦高个的泼皮凑近了,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比出两根手指,吐出两个字来:   “雍王!”   竟是天子嫡亲二弟——雍王赵颢!   ……   韩冈并不知道,他已经跟当今天子的弟弟成了情敌。仍是淡淡定定、安安稳稳地抵达了城南驿。   刚刚下马,向驿丞通报了自己身份,王韶就已经脚步匆匆地赶着迎了出来。   如今炙手可热,正得天子宠信的王韶亲自出迎,城南驿的大厅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每一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只是韩冈刚刚跟王韶相见,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就挤到了两人的面前,他一句话就让驿馆中的隐波顿时变成了惊涛骇浪:“小人奉王相公命,请王官人、韩官人过府一叙。”   而韩冈的回话,更是推波助澜的把浪涛化作了海啸:“尘垢未净,不敢拜见大丞相。且稍等片刻,待韩某沐浴更衣。”   说完,韩冈转身进馆,竟把王安石家的仆人晾到了一边。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二)   韩冈说是沐浴更衣,其实也是想在见王安石前,与王韶互相之间通个气。   王安石如今正得圣眷,换做普通的官员,当听到他的召唤时,只要不是与其党派有别,都会忙不迭地跑去听候差使。甚至不用招呼,只是为了能在王安石面前说上一句话,每天在王府门前能站上一排人。若是一些心机略重的,更是想着用满面风尘到王安石面前,换声“辛苦”。   而韩冈不因当朝宰相的看重,改变自己的行事步调,这是纯正的士大夫的脾性。王安石会怎么想,王韶并不知道,但至少他是很欣赏。   只是宰相家人,王韶也不便轻忽视之,随便丢在一旁。他看了王安石派来请人的家丁一眼,正想找个借口进驿馆中。四十多岁的仆役,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快的神色。并没有宰相家仆人傲气凌人的脾性,心思通透地躬身道:“请官人自便,小人就在这里等候。”   王韶暗赞了一声,点点头,便也转身进了驿馆中。   驿丞正要领着韩冈去他的房间。由于是上次的老熟人,加之方才的一幕,城南驿的驿丞对韩冈点头哈腰,恭谨非常。驿丞一迭声地催促着馆中的驿卒,让他们挑住一间上房给韩冈。又让人立刻准备洗浴之物,为韩冈准备上。   韩冈温和谦退地笑着,并不因为驿丞的礼敬有加,而变得狂妄起来。虽然王安石的家丁正在门外等候,但他仍旧是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心浮气躁。他的这副宠辱不惊的做派让驿丞加倍恭敬起来,腰低了两寸,笑容也多了三分。   韩冈并不怕王安石会因为苦等而生气,他到京城的具体时间,连他自己都确认不了,何况王安石?门外的王家家丁,摆明就是计算过韩冈的行程,一直等在驿馆外的。眼下这个时间,王安石应该还在中书衙门里,就算不下马就去王府,也还是要在门房或是偏厅中等着。   韩冈一边听着驿丞的奉承,一边望着大厅的入口,很快,王韶果然走了进来。一别一个多月,再相见时竟然却是在京城,世事难测,这也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时间短暂,王韶和韩冈见礼过后,也不多余的废话。驿丞带着两人一起往里走,远远地在前面领头,其他人也识趣地远远落在后面,总计才七八个人,就分成了三拨前后走着。   雕栏画栋的长廊,通向韩冈前次入住的院落,不过今次驿丞没有在那间院子前停步,而是向后绕去。   王韶神情郑重地问着拖后半步的韩冈,“玉昆。韩相公上书要调你去延州,你的想法到底如何?”   王韶问得直接,韩冈便摇摇头,正色回覆:“河湟功成在即,下官何苦去延州受牵连。”   听出了韩冈的言下之意,王韶微一扬眉,故意反诘道:“朝中鼎力支持,陕西河东同心协力,横山一役未必不能成功。”   “即便成功又如何?河湟是下官心血所在,而横山却是少见亲近。舍近求远,舍此而就彼,智者不为也!”   两个选择摆在面前,韩冈挑选起来却没有半点犹豫。他在河湟已经扎下了根基,那里是他的根据地,从瞎药开始,诸多蕃部,都要听着他的号令,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奔走起来。而在秦州,上至郭逵,下至小吏,他都能说得上话。让他去几乎可算是敌占区的延州,一切从头开始,韩冈没那么傻。   而且河湟之地直接连通河西走廊,日后攻下兰州,还可以直往西域。虽然在眼下,还没有听说天子要拓土西域的打算,而在韩冈的记忆中,他前世也没有听说过北宋有远征西域的事迹。但韩冈自信有他在,承汉唐之遗风,重开西路,绝不是梦想。只要把根留在河湟,功劳可以说是源源不断。   这样的情况下,他去韩绛手底下做什么?横山的蛋糕早就被瓜分光了,在韩绛帐下,就算把分派给他的任务做到百分之两百,也只能分润一点残羹剩饭。不比在河湟,作为王韶和高遵裕的副手,同时也作为各项政令最重要的执行者,他受功的顺位始终排在前五。   尽管韩绛是首相,而王韶仅仅是个缘边安抚使,要辅佐的对象地位天差地远,可韩冈一直都是宁为鸡首,不为牛后。   “……这样我就放心了。”听到了韩冈的表态,王韶点了点头,默默地走了两步,踏着长廊地板的声音有些空洞。神情慢慢变得严肃了起来,声调微沉:“玉昆,你还是去延州一趟比较好!”   韩冈闻言便是一愣神,转过头看着王韶,见他的神色不似在试探。他心知必有枝节横生,皱眉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王韶轻声叹了口气,“韩子华前日重又上书,要调玉昆你去延州。”   “第二本?!!”韩冈顿时失声惊道。声音传到了前面,领路的驿丞顿时加快了两步,以示自己无心。   王韶点头,望着前面:“第二本。”   韩冈顿时默然,王韶也不知再说话。两人跟着驿丞绕过前廊,穿过一堵院墙,一座面积广大的园林顿时出现韩冈的面前。   淡泊的腊梅香在园中浮荡,十几重小院落在假山、水池还有花木之间前后错落的布置着。这里城南驿最好的客房,没有一点地位根本住不进来。韩冈地位虽然不够,但他身后有人,驿丞也不会傻到秉公依律,安排他住进普通的房间里去。   在冻结的水池边走过,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从近百株腊梅中穿行,最后在略显偏辟的一间小院前停下,驿丞指着这间院落,“这件院落虽然偏僻了一点,却是清净得很,不知韩官人意下如何?”他又指了指近处的另一座小院,“那边是王官人的院子,正好就做个邻居,无事时也好走动。”   韩冈哪还有什么挑的,他本也不看重这些,爽快地点头同意。   见韩冈首肯,驿丞便带着他们进院参观。韩冈这边就算加上李信,也只有三人的规模,住进至少能容纳二十人的小院,实在是宽敞过了头,也过于浪费。这里不愧是京城,最简单的布置也是让秦州的酒楼望尘莫及。   韩冈很是满意,谢过驿丞,驿丞回礼后,说了声请韩官人少待,很快就把洗浴之物送来,便快步离开。   李小六抱着行李去内间安顿,而韩冈和王韶在正厅中坐下,望着攀爬在院墙上的丛丛枯藤,他终于有些讽刺的笑出了声,“……韩丞相的看重,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啊!”   他虽然对官场的认识还不深,也清楚这样的征辟并不正常。韩绛再看中他都不至于连上两本奏章。除非有人从中作梗,需要多次上书,否则无人反对的情况下,何须多费笔墨……   想到这里,韩冈突然扭头,看着王韶。王韶猜出了韩冈的想法,则摇了摇头。   韩冈苦笑起来:“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就更是要拒绝了。”   “拒绝韩子华的征辟要有分寸才行。实在推却不过,应下也无妨,莫要惹得天子和两相不快。”韩冈在前面表现出了忠诚不渝的姿态,加上他一贯的表现,王韶如今早已视他为亲近子侄,说的话都是为韩冈着想,“古渭寨……不,通远军总有你的位置,玉昆你也不必怕会我有什么芥蒂!”   “通远军……”韩冈先是一愣,转而就恍然大悟,起身对王韶道:“恭喜安抚!”   王韶也笑着回礼,“要到年后中书才会发文,升古渭寨为通远军。我将会兼任通远军知军……辛苦了几年,也终于能见到回报了。”   “日后的回报当是会更多,辟土服远,封侯亦是等闲。”   王韶笑容平淡,但眼神中有着浓浓的喜色,“不说这些了。李信现在住在我那里,这时候去了三班院,大概要到晚间才能回来。他试射殿廷的时候也快到了,大概会赶在腊月廿三祭灶前,也就是没几天了。”说着他站起身,“好了,不耽搁玉昆你了,我也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跟你一起去见王相公。”   ……   换上了正式的公服,韩冈终于和王韶一起从驿馆中出来。从他进去,到再出来时,已经有半个时辰。而王家的家丁依然心平气和地在门口守候着,并无一声怨言。周围的官吏看到后,都少不得赞一声王安石治家有方。而韩冈也暗赞着,上前道了声辛苦。   而韩冈方才进去时风尘满面,灰头土脸的,疲惫不堪的神情看起来稍显狼狈破落。但他自驿馆一进一出,更衣沐浴之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顾盼之间,目光如电。神采焕发又不显张扬,文翰中带着英武之气,是个人物难得的少年郎君。   看到韩冈此时的形象,众人暗暗喝彩,如此人物,的确当得起王丞相的看重。   驿丞已经殷勤为王韶、韩冈安排下了马匹,谢了一句,韩冈就翻身上马,跟着王家家丁,一起向王安石府行去。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三)   王安石的宰相府如今仍是他先前任参知政事时的旧邸,也是他三年前入京后,就从官中分发下来的宅院,一直没有变动。对于只有二三十个仆妇的王安石家,这间宅子本也是足够了。只是如今升任宰相,以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宰相之尊,显得太过寒酸,有失朝廷体面。天子便赐下了新邸,就在皇城边上。   只是新邸虽赐,但王安石还是上表给辞了——这是天子恩赐,就要照规矩来的,需要辞让一番,才能接受。对王安石来说,他其实觉得很麻烦,要是天子不再重复下诏赐宅就好了。现在的宅子已然过大,换个更大的不是更麻烦?   不过对于拥挤在王府门前的官员们来说,他们还是觉得王安石家最好早点搬迁为上。只有六七步宽的这条小巷中的车马,比起夜中的小甜水巷,万姓烧香时的大相国寺,都要拥挤得多。数百名官员,加上更多的伴当,还有一样多的车辆马匹,把王丞相府门前的小巷堵成了暴雨后的下水道——天天如此,无一例外——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这里还算安静。在丞相府前,说话也要屏气静声。   腊月十五的这一天,随着王安石从宫中散值回府,一个个要拜谒他的官员陆续赶来,将车马停在了巷口,让仆人上去递了门帖,就在门口等着。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是一名仆役穿过人群,向宰相府的偏门挤过去。   不少人嘲笑的回头望着巷口处刚刚赶来的两名官员,他们来得实在太迟了,现在才来,今天根本不会有机会了。   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名仆役并没有在偏门处向门子递上主人的名帖,而是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进去。而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就跟在那名仆役身后从门中快步出来。认识年轻人的官员不少,当即起了一阵骚动,窃窃私语的声音,就像被人捅了一下的蜂窝,顿时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是王二衙内!”   “是谁来了,怎么是王家二衙内出迎?!”   王旁在家丁的引领下,快步从人群中穿过,迎面的官员纷纷避让,脸上浮起谦卑的笑容。数百只眼睛追着王旁的身影,一直到他停步的地方,就是方才遣了那名仆役进王府的两名官员。   这时终于有人仔细去辨认两人的身份,有见识的官员不少,最近甚得圣眷的王韶,四入宫掖,认识他的人很多。   “是王韶!”   “河湟王韶……上平戎策的那个。”   “……难怪了。”   “后面的那个高个儿是谁?”   “……跟班吧,大概王韶要举荐的。”   但接下了的一幕,更是让人吃惊。王旁的确是先跟王韶见礼,但很明显的,他与跟着王韶的年轻官员更加亲密。王安石家的次子一向阴沉,不喜与人结交,这是世人皆知的。可现在眼下众人看到的,却与传言差了不少,浮在他脸上的笑容比起跟其他官员见面时要亲切得多。   “玉昆兄,向来可好!”   韩冈笑着拱手回应,“托仲元兄的福。今天刚入城,放下行装,换了衣服就过来了。现在肚中正空,可是叨扰一顿晚饭了。”   王旁呆了一呆,转眼就更加欣喜的笑起来:“不敢让玉昆你饿着肚子,晚饭早已备下了,等与家严见过之后,当共谋一醉。”回头他便对王韶道,“家严正在家中见客,少待便有空闲。不敢让王安抚和玉昆在外久候,还请两位随在下先进家中稍等。”   几百只眼睛又妒又恨地看着王旁带着王韶、韩冈从偏门进去。看到王旁跟韩冈的亲近,王韶也是有些愕然。他只是听韩冈说过,跟王旁见过面下过棋,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惯熟。   韩冈跟王旁的关系当然不至于如此亲近,但他了解人情世故。王旁这样接触的多是别有用心之辈的衙内,只要用对方法,肯定是要比历尽宦海的官员更加容易接触。韩冈表现得越是洒脱不羁,不拘俗礼,王旁就越是不会摆出宰相之子的架子,反而会更添几分亲近感。   三人在韩冈所熟悉的偏厅分宾主坐下,让人进去通报了王安石。王旁跟王韶有些生硬的寒暄了两句,转头便问着韩冈:“听说玉昆你在蕃部中斩了一个西夏的使臣,是不是真有此事?”   韩冈神色不变,反问道:“这事是怎么传的?”   “秦凤走马承受传回来,还是天子聊天时跟家严说起的。”   “难怪!”韩冈点点头。关于他一剑杀了西夏派到瞎药那里撬墙角的使臣,明面上的功劳他的确是送给了瞎药,但私下里流传的话,却没有让人去禁言,也禁止不了。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不能把这事栽倒他头上。但熟悉韩冈性格的人都认定了他,他的性子刚毅果决,而且过去也不是没有先例,杀人放火,韩冈本就是行家里手。   王旁的眼神中透着好奇,见韩冈不否认,立刻追问道:“难道是真的?!”   韩冈笑了笑,正要说话。一名仆人走了进来,“相公已经在书房中等候,请两位官人过去。”   向王旁告了罪,在王家二衙内失望的目光中,王韶和韩冈被领着进了书房中。   今次书房里面,只有王安石一人。再一次见到这位千古名相,韩冈发现他已经憔悴了不少,黑瘦黑瘦的,颧骨下的阴影又重了许多,看容色,也显得很是疲累。   行礼落座,王安石也是先跟王韶说了几句话,但很快,就转到了韩冈这边,“玉昆,关于韩子华征辟你的奏文,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韩冈点了点头,“已经听说了。”   王安石也不绕圈子说话,直率地对韩冈道,“横山战事即起,所以韩子华幕中需要玉昆你去安顿军中伤病。连上两本奏文,可见其对玉昆你渴求之深。而战事一开,损伤难免,也的确需要你去主持。这件事,你就不要推辞了。”   不成想王安石竟然直截了当地命他去韩绛那里报道,韩冈想了想,便道:“光靠下官一人可不够,至少要调集秦凤上下三个疗养院中所有四百余人,才敷使用。”   “这么多?”王安石对疗养院不甚了了,听说韩冈一下要调去一个指挥的医疗团队,顿时吃了一惊。   “横山胜败未可知。罗兀城易取难守,若是不幸战败,恐怕四百多人还不够!”   王安石略显困顿的双眼一下睁开,锐利的眼神在点着烛火的内室中,如同闪电划过,“战败?!玉昆你说今次出战罗兀会战败?!”   “未虑胜,先虑败,此是兵法要旨。”韩冈停了一下,便正面回复王安石,“非韩冈战前出不吉之言,只是不想看着朝廷空耗钱粮,官军劳而无功,而陕西又平添无数孤儿寡母。罗兀易得,横山难取,此一战,还是输面居多!”   韩冈说得决绝,王安石眯起眼睛,“城罗兀,东连河东,南接陕西,二路并举,横山可定。韩冈,你说此战输面绝多,可是有何缘由?!”   “西贼不擅守城。韩相公坐镇延州,种谔出兵绥德,其余各路支援鄜延,以此规模,攻取罗兀当不在话下,击败西贼赶来的援军也不难。但要一年年地稳守下去,抗住西贼的反击,却是千难万难。”   “不还有横山蕃部在?罗兀一下,横山蕃部当会将尽投大宋。”   “与其寄望于人,不如求诸于己。即以河湟论,若非有古渭三千官军压阵,哪一个蕃部会老老实实地听命?蕃人可用不可信,更不可全然依赖,若是认为有着蕃人助力,就可以让西贼败退。这种想法,韩冈不敢苟同!”   韩冈语气激烈,王安石不由地瞥了王韶一眼。而王韶则是眼观鼻、鼻观口地默不作声,任由韩冈在前冲杀。王韶所在的位置让他不能肆意攻击韩绛,只有韩冈,因为要被调任鄜延,才有资格说话。   暗叹了一口气,王安石道:“种谔统领大军攻取罗兀后,已定要扩建罗兀。罗兀城中大军毕集,近处又有河东、鄜延可以支援,要慑服众蕃,击败西贼,当不至于有何困难。”   韩冈也叹了一口气:“下官方才也说了,夺取罗兀容易,击败援军不难,但守住罗兀却是难得很。因为罗兀城中能驻扎下的兵力,跟城池大小无关,而是取决于运送到城中的粮秣数量。”   “从绥德到罗兀不过六十余里。六十里转运,快则一日,慢则两天。城中的粮秣当不至于匮乏。”   “怎么会是六十里?!”韩冈立刻摇起头,毫无顾忌地反驳着高高在上的宰相,“绥德到罗兀的确是六十余里近七十里,但清涧城到绥德却是八十多里。罗兀城的一切用度,起点都是清涧城,而不是绥德——绥德本身的需用就要靠清涧城转运。也就是说,供给罗兀城的粮秣所运输的距离,不是六十里,而是一百五十里!”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四)   当初渭源之战时,从古渭到渭源,长达一百多里的粮秣军资的转运,就已经耗尽了秦州泰半民力。而且那只是要维持连民夫加士兵,总计五千人的一个月的需用。而在绥德、罗兀能做到部分自给自足前,至少要两到三年的时间,鄜延路都要征发民夫,去运送粮秣。   如此一来,对鄜延百姓来说,是个灾难,而对当地的官员来说,同样是个灾难。   地方的官员是什么样的德性,韩冈再清楚不过。事情不做,便宜尽占,除了一些有望上进的,其他大多数的官员就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模样。一旦要组织民夫转运粮秣,或是干脆把民夫赶上前线去筑城,少不得就要劳动他们的大驾,想让他们不抱怨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还有个司马光在长安守着,几乎使用放大镜在盯着陕西的各个角落。只要地方上有一点风吹草动,他肯定要第一个跳出来说话。   人都是这样,总是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司马光是这样,韩冈、韩绛他们的也一样——出兵罗兀,韩冈看到危机,韩绛、种谔则看到胜利——如果有什么与他们的期待相反,就会想办法将之抹去。不过区别在于,蠢货是在自己的思考中抹去,聪明的人则是在言辞中抹去。   司马光、韩绛他们究竟是聪明还是蠢货,韩冈不知道,但他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实际上他的观点不会太过偏驳。所以他的批评,并不是放在战斗的胜负上,而是主要专注于粮秣转运的问题上。不管在何时何地打仗,只要不能像蕃人那样因粮于敌,后勤运输总是问题最多、事情最难的一个环节。批评后勤问题,那是一批一个准,绝不会说错。   “兵无粮不行,在出兵之前,还是要先看一下究竟能不能把足够的粮秣运送到罗兀,而且是要在不引起鄜延民乱的前提上!”韩冈语气坚定地总结着,每一句话背后,都是写满了自信两个字。   说话要让人信任,首先要表现出自信来。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何谈让人信任。   韩冈自陕西来,又是参与执掌军务。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天然地就对陕西地理兵事了若指掌。而韩冈与王安石一问一答间,表现出来的自信,完全印证了他作为一个专家的形象——通常的情况下,说话的语气、语调,也就是技巧方面的有效表现,比起正确真实的内容,对于博得他人信任来,反而更为重要。   韩冈话说得虽然浅显,但他朗朗言辞间毫不动摇的自信,以及一直略显失礼却坚定不移的目光,还有毫无犹豫磕绊的流畅阐述,却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的这番话。   王安石现在有点头疼了,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让韩冈面圣?   当今天子现在虽然对横山那里的胜利消息日夜期盼,每天都对着武英殿中的沙盘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战局,将阵图、计划一份份地发往延州。但他毕竟耳朵根子有些软,自宫中长大的皇帝,绝不可能想自己眼前的年轻人这样,有着一对决不动摇的眼神。   一旦韩冈站到了天子的面前,指着沙盘上,将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复述出来,最后会有什么结果,真的难以估计。   天子对韩冈的重视,王安石心中很清楚。赵顼日日都要走一趟的武英殿中,每一块沙盘背后,都是打着韩冈的标签。而韩冈对于军中医疗的推进,更是得到了所有陕西将帅的看重。   正是由于郭逵、王韶、韩绛、种谔等人对韩冈的重视,使得赵顼更加确认韩冈的才能。既然韩冈在天子心目中留下了熟悉兵事的形象,那他的观点不可能不影响到天子的看法。   王安石事先也绝然没想到,韩冈会如此旗帜鲜明地反对出兵罗兀,就算执掌河湟开边,与横山拓土有瑜亮之争的王韶,也不会这般坦率直言。   这么想着,王安石感觉到韩冈的表现好像有些反常。   “韩冈,你可是不想去延州?!”他突然问道。   被戳破了藏在心底的想法,韩冈在一瞬间有了那么一点动摇。但是他很快收拾起,把心防重新武装,“为君分忧,不分天南地北,何处不可去?但明知不可为而为,让卒伍平白枉死,下官却不敢相从!”   拿着冠冕堂皇的话为自己的私心做外衣,这样的人和事,王安石看得多了。没想韩冈本质上竟是这样的性格,他有些不快说着:“那就是不想去了。”   要我去也可以,只要能满足条件。韩冈道:“朝廷有命,下官自当领命而行,不会拒绝。不过下官有一点要事先报予相公。无论此战是胜是败,无论下官是否有功绩,朝廷事后的封赏,都不要把下官的名字加上去。”   王安石惊讶了起来。韩冈不要可能会有的功劳,看似谦退,实际上却等于是再说,若此事有何意外,不论什么罪名都不要栽在我头上。   “他当真认为罗兀守不住?!”   韩冈当然能肯定罗兀守不住,所以才敢这么说。   自己的这个条件如果被王安石如实报上去,天子会怎么看?韩冈无法确认。但这点其实并不重要。实际上,正如王安石所说,他只是不想去延州罢了。   因为不想去延州,所以韩冈才会大力反对出兵罗兀。他反对的理由,就是因为罗兀城下必败。韩冈可以确定,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韩绛在横山方向上这一轮的攻势,将会铩羽而归。   这并不是因为粮秣问题——   夺下罗兀城后,只要守上半年就够了。因为西夏人在横山统治的脆弱性,甚至等不了半年的时间。罗兀城一旦能稳定地在横山深处留上半年,西夏人在横山地区的统治权其实就可以废掉了。没有了西贼的威胁,安全的粮道,运输起来就很方便了。   但韩冈无法说出这一点。他总不能说,在他所记得的历史中,西夏安安稳稳延续到了蒙古入侵。而眼下的情况,如果横山失却,西夏覆亡就在眼前。   既然西夏没有灭亡于北宋,那今次的冒险计划就不可能成功。虽不能说百分之百肯定失败,但只要有七八成是败定了。只是说话的时候,必须为自己留条退路,“今次一战或许能侥幸取胜,但若是朝堂上下习惯如此冒险,日后的失败可能会更加惨重!”   “不意韩玉昆如此倔强。”隔着小门的单薄门扉,王旁听着里面的交谈,他很难相信,韩冈竟然会这么当面顶撞自己的父亲。   “二哥,怎么了,偷听到多少?”清脆的声音在背后悄声响起,但落到王旁耳中,却差点叫了起来。   看到自家妹妹王旖正在身后,侧着脑袋看着自己,“别闹了!”王旁脸皮有些泛红,被自家妹妹看到自己失礼的地方,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旖向着门扉处探头探脑,就跟十个月前的一幕重现。时隔近一年,她的好奇心不见减退,“又是韩冈?他又来京城了?”   ……   由于韩冈的不合作,王安石没有达成目的,他最后也并没有留下王韶和韩冈吃饭,可以说是忘记了。而王安石没有说话,王旁便不敢主动留人,不过韩冈倒没忘了他,当王旁来送行的时候,两人约好下次有空,到外面转一转东京城,顺便喝点水酒。   王安石坐在书房中,考虑着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王安石可以强迫他过去,但这样他就不可能不担心,韩冈会在公事上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或是消极怠工。而且韩冈有勇有谋,不是普通的官员。如果仅仅是让他去处理伤病,这样的做法实际上是太浪费了一点。   王安石一时拿不定主意,直到自家的二女儿过来催促吃饭,才让他暂时放下去思考问题。   坐回到饭桌上,王安石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摆在桌上的一盘菜在吃。吴夫人问着丈夫:“大哥快要抵京了吧?要不要派人去迎他?一大家子拖儿携女的,许多地方的都不方便。”   王安石两子两女,长女早已出嫁,长子也已娶妻。而次子王旁已经与庞家结亲,等长子王雱到了京城,就要办婚礼了。   “大哥都做了多少年官了,许多事不必太替他乱操心,他自己心中都有数,哪里会有什么不便?”王安石丝毫不为自己的儿子担心,自幼聪慧的长子王雱是他的骄傲,完全不需要担心。   吴夫人听了,像是放下了心来,“等大哥回来,二哥成婚。剩下的就是二姐儿的婚事了。”   王旖脸红了,娇憨地摇着吴夫人的手:“女儿不嫁,一辈子都要陪着爹娘。”   “胡说!再拖下去就没人要了。”吴夫人说了女儿一句,回头就对丈夫发作道,“还不快点帮二姐找个好人家。不要老想着变法、变法,齐家治国,先把家齐了再说。”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五)   新磨的铜镜光可鉴人,镜中的一张如花俏脸有着倾城之姿,却是略显憔悴。修长的双眉微蹙,眼波流光,笼罩着愁云。镜面明晃晃的,照出了镜子的主人这一年来所受到的相思之苦。   周南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亵衣,坐于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梳理着如墨染过的秀发。青楼之中的生活,向来都是晨昏颠倒,西窗外泛着亮色的红光,而她才刚刚起床。   玉色的纤手捏着牛角梳,从丝缎般的长发中滑过,早间出去买胭脂水粉的墨文,正站在她的身后。   周南百无聊赖地梳着头,神色间透着麻木,日复一日在欢场上重复着的生活,早已耗尽了她的心力。但随着身后小女使的几句话,脸上的呆滞转瞬消失不见,先是惊讶,而后转为狂喜:“什么!你见到韩郎了!”   墨文被周南的一声惊呼吓了一跳,身子一震,不禁退后了半步。   周南已经转身跳过来,两只手像捉小鸡一样,一下抓住了墨文的双臂。双眼闪亮如含着星光,追问着:“你见到韩郎了!?”   墨文直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就是在胭脂铺的时候看见韩官人骑马过去的。”   “不会看错吧……怎么不叫住他的……应该是他……还不到一年时间……”   周南一时间陷入混乱之中,说了好一通,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反而是墨文比较清醒,“小婢看着韩官人往城南驿去了,应该是刚刚进京。”   “快让人备车,我要去城南……”周南突然说不下去了,患得患失的神情出现在脸上,万一那冤家已经忘了自己呢?前次有个赵隆送信来,后来又有个王舜臣带了私信从秦州来,但今次韩冈的恩主王韶率归顺朝廷的蕃人入京,声势浩大,天子连续数次招他进宫。周南一直都期待,可就是没有等到半封信。   “墨文,还是你……不,还是我……”教坊司的花中魁首犹犹豫豫,始终拿不定主意。   她当然想早一点见到情郎,但又怕见到心中的那人后,听到的话语会让她绝望。其实周南几乎都快要绝望了,因为最近一直纠缠她的那一人,让周南不敢去确认,她的心上人到底有没有勇气为了她去对抗。   “周姐姐。”门外这时有人唤着周南,“秦二官人又来了,请姐姐快点过去。”   “啊,二大王来了!……姐姐,怎么办?!”   墨文慌张了起来。秦二官人就是先皇英宗的次子,当今天子的二弟。如今他的封国为雍,是为雍王,而雍州乃秦地,所以便以秦为化名。毕竟身为皇弟,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出来逛窑子。   “周姐姐……”门外的人见房内没有回音,又催促的喊着。   “这就来!”墨文代周南应了一声,又对周南问道:“姐姐,你看现在怎么办?”   “真烦人。”周南的一张俏脸这是已经挂了下来。若是普通的客人,只要推说一句“倦了”,就能搪塞过去。但雍王身份不同,哪里能怠慢?   眼下虽然赵颢都是从后门进来,只听一曲,喝两杯酒就匆匆而去,从没有留夜的意思,但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得寸进尺。要是雍王殿下用强,难道还能真的捅他一刀不成。现在管着周南的许大娘,甚至把屋里的剪刀都收起来了。雍王要是真的有意,只要露点口风,许大娘肯定会把周南现在随身带的匕首给悄悄收走。   周南从枕下拿起一块叠好的丝巾,白色的绢绸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是他几个月来的心血。递给自己的小女使:“墨文,你待会儿代我去城南驿,悄悄地把这手巾交给韩官人,不要给人看到。”   墨文接过丝巾,收在怀里。又问:“只把丝巾给韩官人就行?”   “……够了,应该够了。”周南有点艰难地点着头,她的心中也没有底。   墨文应下了,便帮着周南更衣上妆,片刻之后,艳冠群芳的花魁便仪态万方地出现在雍王殿下所在的小厅中。   坐在厅中正位的年轻人,相貌还算俊秀。穿着士子襕衫,装束都是再朴素不过,乍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穷书生。但世上哪有能隔三岔五就逛窑子的穷书生,而且还是达官贵人才能光顾的地方。何况教坊司中人去宫中的次数不少,颇有几个见过当今雍王殿下的。而赵颢带出来的伴当,竟然还是一个阉宦。   雍王殿下的身份,其实在一开始就被人揭穿。但一国亲王做这等掩耳盗铃之事,教坊司中上下,也只能当作认不出,看不到。   赵颢见着周南进来,如果是普通的妓女,看一眼也就过去了,就算长得貌如天仙,对于天子亲弟来说也是等闲。他现今尚居于宫中,见过的绝色甚多,并不比周南差到哪里。只是听说了周南执匕吓走了一个宗室,是风月班中难得的刚烈女子,他才有了兴趣。   “秦二官人万福。”周南盈盈下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数日,对周小娘子的绝妙歌舞可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啊……”赵颢则是装着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只是在周南眼里,却是全然无趣。   用着虚伪的笑容陪着喝了两杯酒,周南站到厅中,曲乐声起,随着乐声歌舞翩翩。伴着欢快的曲乐,载歌载舞的女子,颜如牡丹,色如芍药,回身旋舞时,衣袂飘然有如百花绽放,而神色间又有着拒人千里外的凛然。   正是这种不可轻辱的凛然,和她作为歌妓花魁身份之间的错位,吸引了赵颢的目光。他眯起眼,双手打着节拍,享受着难得轻松的时刻。   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赵颢如今还住在宫内,因为谁也不能犟得过他的那位贵为太后的娘亲。只是赵颢虽然在兄弟中最受疼爱,但身处在大内之中,身心照样都受到压抑。他跟自家的王妃又是合不来,现在也只能在安仁坊这边寻一个放松的机会。   看着周南柔美动人的舞姿,赵颢想着自己的王妃。虽是国初历任太祖、太宗、真、仁四朝的名相冯拯的曾孙女,却是个让人感到乏味,却又善妒的女人。两女的身份天差地远,但给他的感觉则是有着完全相反的差距。   要是她知道自己出来逛窑子,不知会不会向娘娘哭诉。   想起自己亲生母亲,赵颢心中突然一阵虚怯,忙喝了一口酒压惊。他心中明白,自家的亲娘纵然再疼爱自己,也不会喜欢他私下里出宫来逛窑子的这些事。就是因为害怕如今的太后,赵颢连度夜也不敢,只能稍坐片刻就离去。   就在过去也没几年的治平年间,当时赵颢的父亲,也就是先皇英宗赵曙,即位后不久便发病,不能理事,如今的太皇太后出来垂帘听政。等到父皇病愈,太皇归征,赵颢的母亲仍不许赵曙亲近嫔妃。   曹太皇当时让人传话劝诫:“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岂得左右无一侍御者。”   而身为曹太皇的亲侄女,又是自幼被抚养在宫中,关系如同母女一般亲近,但赵颢的母后还是硬邦邦的回话道:“奏知娘娘,新妇只嫁得十三团练,即不曾嫁他官家。”   这件事在京城穿得沸沸扬扬,隐隐的,还有人拿隋文的独孤皇后来比较。曹太皇当年被仁宗立为皇后,从来不干涉仁宗在后宫中宠信谁人,故而人人称其盛德。但现今换做了评价高太后,世人不便说其悍妒,便用严肃两个字来形容。   也因此,先帝英宗虽然有嫔妃,但赵顼、赵颢他们排在前头的兄妹几个,可都是一母同胞。   对于如今大宋国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压不住,先皇也压不住,而皇兄当然也拗不过。她想日日见到儿子,赵颢、赵頵两兄弟便都留在了宫中。   在前两年,有个姓章的小臣说赵颢他和他的四弟赵頵已经成年还留在宫中,于礼不合,当赐邸于外。当时赞同此事的人不少,如今的宰相王安石,也上书表示同意。但当太后一通火后,那个小臣就被赶出京去,连王安石都不敢再说什么,几年过去了,也没人再提这茬事。   赵颢本身也有一份心思在,所以也没有离开宫中的打算。不过最近宫中喜信频传,而自家则是闱内生乱,他心中就有些烦闷,才会出来散散心,否则,他肯定是在宫中做一个老实听话的乖儿子。   这是赵颢的秘密,从未对外人道。当然,雍王殿下并不知道市井传言的威力,他自以为隐秘的举动,早就传遍了京城,而监察京中内外的皇城司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报告。要不是顾忌着高太后,早就给御史和皇城司捅上去了。   一杯酒喝下去,摇了摇头,雍王殿下不去再想那些让他烦心的琐事,很快沉醉于眼前的歌舞之中。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六)   韩冈从王安石府回来时,李信也回来了,不过他看起来脸色并不好,大概是在三班院中受了点气。   安慰了他两句,韩冈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就是机遇和机缘的差距了。   当初赵隆、王舜臣和李信三人都是几乎同时跟随起王韶,只是后来李信被张守约调了去,三人的道路便分了岔。跟着王韶的赵隆、王舜臣都是靠着军功直接得官,名字直接呈到天子面前,得官前的试射演武只是走过场,三班院也刁难不了他们。   但换做是李信,他是被推举来试射殿廷,通过后才能得官。没有过得硬的军功,在三班院受到刁难也不足为奇。   而当初跟韩冈一起上京的刘仲武,情况跟李信一样。他能够一切顺遂,那是因为他有着向宝的荐书。出自京营,当时而且还兼着的向宝在三班院颇有几分人缘,所以没人跟刘仲武过不去。   三班院和最近新近成立的审官西院,虽然要向枢密院负责,但实际上都是独立,不过韩冈的关系还延伸不到三班院中,真的要找人帮忙,也只能抓瞎。   韩冈很清楚,李信的才能的确出类拔萃,绝不输给西军中那些声名鹊起的年轻将校,但他沉默寡言的性子,让他很难一下子得到他人的看顾,只有日积月累的相处,才能看到李信出色的一面。   不过只要给李信上场演武的机会,一个“绝伦”的评价肯定是少不了的。虽然韩冈有些担心,但试射殿廷就在眼前,应该不会再生枝节。   倒是韩冈自己这边让他有些烦。从他抵京,到现在才不过半日过去,递了名帖要拜访他的官员已然为数不少,大概是存着通过他跟王安石拉上关系的心思。韩冈望着堆满了桌上的名帖,头疼欲裂。不加理会是不可能的,但全部会面更不现实。可是如果要在其中挑挑拣拣,他也弄不清哪人可见、哪人不可见、哪人可见可不见。   韩冈今夜已经叹了好几次气了,官场上的应酬交接的确很麻烦,尤其是京城,不像秦州那么单纯。他探头望望隔邻,理应热闹非凡的王韶那边,这时候则是安安静静。   韩冈前面已经把王厚托他转交的信件给了王韶,里面的消息想必不是王韶想看到的。韩冈是刻意在明确了自己的站队之后,才让王韶知道他跟自己的姻亲关系已经不复存在。   王韶方才看了信后,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也免不了伤心动情。平日总是坚定如花岗岩一般的眼神,今夜却是泛起了水光。他摇头叹息着:“想不到出了这等事。公庥也不过四十,竟然一病不起。还有……”   韩冈被王韶看了一眼,见他又是摇头一叹,没再说下去。   公庥是韩冈岳父的字,也是王韶的前任小舅子,与王韶交情匪浅。而今年发生在江州的一场夏季疫症,必然不会仅仅针对韩冈的聘妻和岳父,少说也要夺取上百人的性命才能够资格称为疫。王韶的亲朋好友中怕是还会有一些噩耗,只是没有传消息过来。   不过王韶并没有在悲伤中沉浸多久,很快就从伤感的情绪中拔出来,跟韩冈说起正事。尤其是王韶几次面圣时,天子多次提及韩冈的事,都跟韩冈本人说了。   听着王韶的意思,韩冈这才知道他这次入京应该是能够面圣的。也是天子有心要见他,所以才让他往京中走一遭,否则直接就从秦凤调任了——韩冈并不是京朝官,调职其实并不需要到京中走过场。   韩冈对此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王厚都能见天子,自己被皇帝接见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王韶都在怀疑王安石那边会不会阻止天子招韩冈入觐。   堵塞天子言路是每个权臣都想做的事,而让天子只听自己说话,更是臣子们所梦寐以求。王安石虽然是正人君子,但并不代表他喜欢看到天子面前有人说他的不是、不断地给新法挑刺。   韩冈是支持新法的,还出了几个主意,对新法的推行有着不为人知的殊勋,而且他还是河湟拓边的中坚力量,怎么看都是变法派的干将。但是韩冈对眼下炙手可热的进军罗兀的计划,却完完全全地站到了反对派的那一边。   韩绛那边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军齐集,钱粮皆备,从上到下都知道要打仗了,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可能突然收手,就是天子也很难阻止烽火燃起。韩绛又是宰相,他在外领军,枢密院管不到他头上,天子的诏令他也完全可以不加理会。韩冈在天子面前说什么没用,最多也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罢了。   只是不论是从眼下朝局的稳定上,还是从维持与韩绛的关系上,王安石都不便让韩冈去动摇天子对横山战局的信心。尽管韩绛一旦得胜,回来后王安石也得避他锋芒,但凭着王、韩两人的交情,以及共同的政治利益,王安石都会对开拓横山一事鼎力相助。否则让韩绛听说了王安石在战前放了韩冈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等于是把韩绛往政敌的方向推去。   而且对王安石来说,他也不想听到有人反对陕西的战事。司马光连上三本,先是反对整修长安城防,继而反对河湟开边,最后就是对横山的战事大加指责。旧党赤帜所反对的,正是新党要支持的,如果其中出现了一点动摇,就等于是在大堤上开了个口子,让反变法的一派乘虚而入,由此为切入口,重又开始攻击新法。   以己度人,韩冈自问处在王安石的位置上,也会想着把反对的声音都给赶出朝堂去。如果做不到全部驱逐,那就有选择的排除。越是思维清明、手腕出众的越不能留,只把那些仅会叫着大道理,实际上百无一用的废物,留下来让他们恶心人。   韩冈突然失声笑起,真是闲得没事做了,竟然帮着新党想着如何打击政敌,还把自己给绕进去。   见不到天子那就不见好了,反正迟早能见到的。如果今次的退让,换来的是远离鄜延路那个漩涡,这笔买卖就做得不算亏——他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跟失败联系上。   韩冈笑声未落,一名驿卒在院外敲门,递进来一封信,说是送信之人要见韩冈。韩冈把信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块薄薄的绣了鸳鸯的丝巾。韩冈算不得风流人物,在京城中,会送这等女儿家信物的也只有一人,他忙唤了李小六,出去把人接进来。   果然是墨文,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周南身边的小女使相貌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个头已经蹿了两寸多高。   墨文来到韩冈面前,行礼过后,小女孩儿很大胆的抬头与韩冈的眼神对上,“小婢受我家姐姐的嘱托,要传话给官人,不知官人可曾记得当日的三年之约?”   “这不是你姐姐的原话。”韩冈摇头笑了笑,小女孩的脸上藏不住心事,她进来后老道的韩冈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你家娘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小婢只是怕官人忘了当初的约定……”   韩冈的嘴唇不高兴地抿了起来,如刀如枪的眼神,盯得墨文越发的不自在,声音细了下去。   熟视良久,韩冈单刀直入地问道:“有谁在缠着你姐姐?……既然你姐姐已经托付终身于我,无事不可直言。何须相瞒,直说无妨。”   小女孩儿终于怕了韩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低下头,吃吃地轻声道:“……是雍王殿下。”   “谁?”韩冈愣了一下。   “是雍王殿下!”   “当今的二大王?!”   “对!”墨文突然爆发一般地大声叫着,她又抬起了头,小脸上怒气冲冲:“就是官家的嫡亲弟弟!前些日子,有个侯强要姐姐陪夜,被姐姐拿着官人送的匕首给吓走了。但现在雍王殿下化名秦二,一直缠着姐姐……”声音中渐渐带起了哭腔,“官人,你不知道姐姐的性子,逼到最后,她真的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韩冈看着眼含珠泪,雨带梨花一般的墨文,平和的笑了起来:“前次相别时我也跟你姐姐说过,我韩冈骗人的时候不少,可从不欺心。回去让你姐姐放宽心,过两天就去看她。天无绝人之路,一切放在我身上。”   小女孩子很好哄,带着韩冈的承诺,墨文破涕为笑,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的轻松走了。问明白她出来时有人随行,韩冈便也不派人护送。韩冈现在发现,他要头疼的事情变得更多了。   “二大王啊,还真有些麻烦了。”   跟亲王争风吃醋,韩冈是始料未及,的确是个麻烦。不过天子做不得快意事,难道亲王就能做得了?雍王殿下是以秦二的名义出来的,他易姓更名,必然是有所顾忌。要是他堂堂正正地表明了身份,事情可就要比眼下还要麻烦十倍。   想了一阵,韩冈还是准备先试探一下能不能让周南脱籍,如果不行,大不了直接把人弄出京城去。天子没事都出不了东京城门,这管不了事的亲王的命令难道还能追出京城去不成?大宋户籍看似严密,但要做手脚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据韩冈所知,章惇有位好友现今正在开封府中任推官。要想让周南脱籍,还得靠他帮忙。找来纸笔,韩冈匆匆写了一封信,折好后交给李小六:“小六,你去拿了我的名帖,往章府走一遭。”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七)   韩冈派李小六去章家递名帖,约时相见的时候,章惇却正在王安石府中。   当初的三名深得王安石倚重的助手,现在还是三人,不过少了个吕惠卿,多了个前任宰相曾公亮的儿子曾孝宽。   吕惠卿是因为父丧而不得不丁忧回乡,需要庐墓三载才能再出来。因为吕惠卿的官位还是太低,资格不够,王安石也没办法帮他争来一个夺情起复的诏书。现在代替吕惠卿主持司农寺内外事务,实质上统管新法推行的,是曾布。   曾孝宽是曾公亮的儿子,一直以来都以宰相之子的身份行走,对王安石的事业帮助不小。如今要在开封府推行保甲法,他这个提点开封府镇界,正好有资格从中接手,来主持推广。   原本因为曾公亮的宰相身份在背后,曾孝宽并不能算是变法派的核心成员,只能算是同盟。但现在,曾公亮因为李复圭的一首诗,而自请致仕,曾孝宽也便少了阻碍,进入了核心层,得以主持一项新法的推行,现在落在他手上的就是保甲法。   眼下朝廷的重头戏尽管都在横山那边,但各项新法条令都是按部就班地在做着。而因为前一阵与王安石及他的新法,所展开的血肉横飞的死拼,反变法派也是元气大伤,被赶出京城的一个接着一个,参与的几个领头的,更是被发遣得远远离开。现在朝中的反变法派,几乎不敢再用这种两面俱伤的手段。   现在,反变法派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将兵法在陕西一步步实现。经过了卓有成效的推广,由几个指挥合并而成的“将”,其数目在关西已经超过了二十个,拥有三万多士卒。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扩充起来。韩绛手下的军队基本上已经整编完毕,出自延州帅府的军令,也多是通过各将的正将来处置。   而今天,变法派的核心齐聚,则是针对在开封推广保甲法的商议。   推行任何一项法令和政策,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让百姓生乱。但现在已经有谣言在开封府内外传播开,说是推行保甲法,是为了籍民为兵,“已经有传言说所有登记在册的保丁,都会被征发为兵。”曾孝宽向在座的几位通报保甲法推行的现状。   “可笑之至!”章惇对谣言嗤之以鼻,“令绰【曾孝宽字】你最好放手施为。这样的谣言,当用雷霆手段去处置!”   曾孝宽点头道:“子厚之言正是孝宽本意。保甲法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货色,如陕西,早有弓箭社、忠义社,河北亦多忠义社。百姓团聚自保,以抗盗贼,天下无处不有。这些谣言,不是因为无知而传播开的。”   曾布道:“关中隋唐时,遍设折冲府,以折冲都尉统领。如今天下虽然早已改为募兵,但关西旧日折冲府的根底还在。忠义社、弓箭社也以陕西最多。陕西推广保甲法应该更容易一些。”   无论是弓箭社还是忠义社,都是陕西用来自保的组织,基本上是将一村或是一乡的精壮聚合成军。这一点的确跟隋唐时的府兵制有几分相像。府兵制的基本单位就是将地方划分成一个个折冲府,府中下辖六百到一千两百名士兵,都是良家子,平常居乡务农,战时闻召出征,而不是如今用钱招募来的兵员。   “开封冗兵甚多,将兵法一行,厢军汰撤当会近半,而禁军亦是难免。开封驻军消减,保甲法不行,天子那里也难安稳。”王安石转对曾孝宽道,“此事还要多劳令绰。”   曾孝宽躬了躬身:“不敢称劳。”   “如果保甲法在开封推行得宜,就当尽速将其推广天下各路!”章惇说道,“荆湖溪洞蛮不服王化,多有下山做过之人,汉儿饱受欺凌。若将此法在蛮寨周围的汉家中推行,当有奇效。”   曾布和曾孝宽交流了一个眼色,这章子厚当是看到了王韶的荣光后,开始不甘寂寞了。   虽然荆州早在秦汉之时就已经是中国之地,但荆湖一带的山区,有着诸多溪洞夷族。千年来服叛不定,时有与汉人交恶,甚至有从汉代到今朝,隔三岔五就叛乱的部族,如今辰州就有好几家正起兵作乱。   不过王安石知道轻重:“此事并非急务,等横山事定再提不迟。”   “横山之事,看好的人不多,韩玉昆那边也是不看好。天子现在要见他,该怎么办?”章惇忽然提到了今天刚刚进京的韩冈。不同于王安石、曾布两人,章惇并不是很看好韩绛在鄜延路的冒险。在他看来成功的几率大约是一半一半,很难让人权衡出高下。   听到韩冈的名字,王安石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韩冈的事的确有些让人头疼。他看看几个得力助手,章惇是肯定站在韩冈一边,而皱着眉头的曾布则是与章惇不同,并不喜欢韩冈。自从当日听了韩冈三策之后,便对其就有了看法,总觉得韩冈心术不正,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那种人,绝不可重用。   两边的态度都不会客观,王安石看向曾孝宽,“令绰,你有何看法?”   曾孝宽想了想,道:“天子都想见他,一直都挂在心上。现在韩冈已经进京,也不便真的阻拦,那样做反倒是显得心虚……如果能让韩冈改弦更张,收起那番话,事情也就好办了。”   “这事可就难了……”章惇略略拖长了声调,“韩玉昆行事刚直,几无偏曲,少有妥协。要让他在御前委婉曲意,怕是缘木求鱼。”   曾孝宽听说过韩冈的事迹,比起张乖崖还要有侠客之气,也有班定远的几分风采,最近在蕃部拔剑斩了西夏使者更是一个明证。这样的人,当然都是执拗的性子,甚至有可能是一根筋走到底。要让韩冈在殿前改为韩绛鼓吹,的确是很难说服成功。   “韩冈不过一个选人而已,招他入京,已是抬举他了,何必为其大费心神?”曾布很不快,“天子若是想起韩冈,就让他进宫面圣。如果天子不提,那也就罢了。左不过一个卑官而已,难道还能阻碍国是不成?!”   章惇微微冷笑着瞥了曾布一眼。其实能在密会上,正儿八经地把韩冈提出来商议,等于是已经认同了他的地位。而以韩冈如今给天子留下的深刻印象,普通一点的朝官,都比不上他的影响力。加上韩冈本来就很容易得人好感,天子就此垂青于他,韩冈就此一飞冲天都不是不可能。   如果韩冈能飞黄腾达,章惇是乐见其成。韩冈于他父亲有救命之恩,这等过命的私谊,比起同乡、同窗、同科的关系都要坚固得多。而且韩冈的年纪比自家小了二十岁,章惇也不担心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压力……其实最关键的,就是韩冈的行事风格,实在很和章惇的胃口。   “其实韩玉昆为人刚正,而且识量过人。虽然长于经史,疏于诗赋,若在往年,不过一明经,但如今进士科将改,以他的才学,考个进士出来也不难。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章惇看了王安石一眼,想了想,没把后一句说出来。但王安石要为二女儿招亲的事,在座的都清楚。   王安石敛容不语。其实对于二女儿的夫婿,他心中本来有了人选。今年登科的蔡卞,相貌、才学、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而且还是他的弟子,人品早早地就了然于胸。这样的女婿哪里挑得出毛病,比起曾经让他起过念头的另外一人,要强出许多。   只是发榜后的那段时间,因为韩冈提出的三条策略,使得新法的颁行速度陡然加快。几套政令齐下,一封封大诏出台,不但学士院几天一锁院,连中书的灯火都是日夜通明,王安石忙得连家都没回,就算回家,也是倒头就睡,醒来后,就又急急地入宫去了。   等王安石听着蝉鸣,从案牍中抬起头来,都已是六月中。还未婚配的蔡卞早就被人抢了去做了女婿,新科进士也都被瓜分了个干净,自家女儿的婚事就这么被耽搁了下来。   王安石对女婿的要求不多,家世清白,人品出众,才学过人即可,即便是寒门素户也无所谓,当然,相貌也须过得去。就是不能嫁到政敌家,不过也不能让女儿成为他人攀龙附凤的工具。   这样看来,韩冈的确是个难得的人选。而且年后才二十,在这个年纪上,能如此相配的的确不好找。   对于韩冈的人品,王安石很赞赏。不畏权势,坚持己见,这是难得的品格——尽管表现品格的对象是自己——加之不贪功求进,隐去了蕃部中的一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望,把功劳转嫁给瞎药,硬是逼得蕃部首领只能投靠大宋。虽然其中有点欺君的成分在,但一片为国的拳拳之心,可见一斑。所以天子完全没有计较——把天子的诏书丢一边的事,郭逵就曾干过,硬是瞒下了天子的诏令保住了绥德城——只会让赵顼更加看重。   可是,既然韩冈如此出色,别人也不是瞎子,单是王韶就不可能放过他的……   王安石忽而失笑,想得实在太远了,眼下可是在说要不要让他进宫面圣。不过王安石的想法与曾布不同,“还是不能给韩子华那里添乱。既然韩冈说不要功劳,那就随他的意好了,但事还是要做的,鄜延军中的医疗救治需要他去主持,这件事,他别想脱卸。至于天子那边,也没必要见一个选人,等韩冈积功转为京官再说吧!”   王安石丝毫不给韩冈留半点情面,微沉而严重的神色,让人由此了解到,拗相公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八)   章俞已经回乡去了,现在在京城中的宅子,只有章惇和他的妻儿住着。当章惇回到家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而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持、章援,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但就是不敢去睡觉,而是在书房中等着父亲回来。   章惇推门进了书房,开口便问:“大哥,四哥,功课做得如何?”   章持和章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年幼易困,等到半夜,已经是迷迷糊糊的了,但听到章惇的声音,便立刻跳起来老老实实地行礼站好。如果章俞此时在场,多半就要笑说这么老实的孩子,根本不像他的子孙。   少年时的章惇,行事荒唐,胆大妄为,甚至还被人告到衙门里去过。偷香窃玉的本事跟章俞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偷岳母,一个偷族叔的小妾,算是婶母,毫无士行可言。   如此品行,加之出身方面的因素,在族中章惇是被人当作另类看待。可是他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因为赌上一口旧年怨气的缘故。在嘉祐二年第一次中进士时,章惇才十九岁,比他中状元的侄儿章衡整整小了十岁。但就是由于在族中受到歧视缘故,便不肯屈居章衡之下,弃了进士头衔,下一科又考了个进士出来。   不论是自信,还是才学,章惇都是第一流的,仅仅是品行上有些瑕疵,所以愁困于人才稀缺的王安石,还是将他加以重用。而这样的章惇,对两个儿子的管束却是很严格,章持、章援每天的功课他都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从两个儿子今天学的经文中,抽了两句出来,询问其大义。见他们都能回答得上来,章惇忍不住绽开了一丝笑容,很爽快地放了两个小子回去睡觉。   夜深人静,灯火幽幽。外面的更鼓咚咚地响着,可章惇仍是毫无睡意。他随手翻着摆在桌案上的一摞名帖。如今章惇官位虽然还不甚高,但手上的权柄却是煊赫一时,接了曾布的班,做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掌管所有发往政事堂的文字,赶着上来巴结他的官员并不少,摆在书桌上的名帖也从不见少。   他每天都要随手翻一翻,权当作消遣,会从中挑出几个来见一见面。不过今天章惇并没有什么兴致,随便看了看就准备让人拿去收起,但其中一张正好在这时跳入他的眼帘,章惇的手一下便停了。   将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名帖和附带的信件拿起来细看,章惇提声叫来昏昏沉沉的仆人。他把名帖一摊,“秦州韩官人的帖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仆人是听说过韩冈的,章府的家人,一听说秦州韩官人就知道指的是谁。方才韩冈派人来送信时,他也留心记下,“回官人的话,是打初更的时候,韩官人的贴身伴当奉了韩官人命,送了帖子过来。”   “韩玉昆倒还记得要找谁帮忙。”章惇笑了一下,对仆人道:“去把明德请来。”   路明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头昏脑涨地就要骂人。但一听说是章惇请他,便忙把满腹的怨声收起。住在别人家里,当然只能客随主便。   路明自从决定从商之后,便跟章惇拉上了关系。虽然韩冈曾经说过有事可以去秦州找他帮忙,不过远在秦州边境的韩玉昆,怎么能比得上京城中宰相心腹的章子厚,而且要做买卖,在京中也比秦州更能大张手脚,投靠谁对路明来说当然不是问题。   路明只是没有读书的本事,但他胆大心细,见识甚广,又善于探听消息,所以虽然他在商人中还算是新人,人脉也还没有建立起来,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跑了三趟京城之后,就已经有了点身家,不复当日的寒酸。而且要不是京城中大行会坐地分赃,身为行首的豪商们把持了贩卖的渠道,路明现在当已是腰缠万贯了。   章惇没等多久,路明便装束整齐地来到了他的书房。行过礼,路明坐下来便问道:“检正唤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韩玉昆今天入京了,不知明德是否已经知晓?”   路明点着头:“在下已经知道了。事情还真是巧,方才韩玉昆的伴当李小六来送名刺,在下正好见到。还让他带了话回去。”他笑了一声“本还准备明年开春后,去古渭拜访一下韩玉昆,没想到今次就已经上京来了。”   “既然明德已经知道,就不必我多说了。明天就请明德你去见一见韩玉昆,说我在樊楼定下位子,好好聚上一下。”章惇想了一想,“顺便把教坊司的周小娘子请来,最近她的名气可是越来越大了,中书里面都有人提过她。”   路明犹豫了一下,道:“他事检正尽管放心,路明必然办得妥当。只是教坊司的周南,还请检正不要请她来献艺。”   章惇心中生疑:“这是为何?”   “周南对韩玉昆一往情深,她吓走高密侯的匕首还是韩冈当日所赠,的确是教坊中难得的贞烈女子。若是仅仅如此,她日后能归于韩玉昆,也算是一桩美事。可是如今二大王正倾心于周南……”   “雍王!?”   “正是雍王!”路明点头,“只是化了名字,但市井中已经流传开来。韩玉昆年纪轻轻便已经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因为一个妓女就恶了雍王,毁了前程,就实在太可惜了。”   路明弃儒从商,换做是普通的士大夫,肯定是鄙视加疏远。不过章惇并不在意这些。他是福建人,家乡山多地少,工商之人不比农民更受人歧视。倒是北方出身的士大夫,惯于土里刨食,都看福建人、乃至整个南方的士人不顺眼,国初时有南人不为相的说法,而司马光也说过“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地域之间的歧视可见一斑。   章惇对路明的态度则很明确,“即便是鸡鸣狗盗之辈,也还是可以一用。”   不同于王安石的观点,认为孟尝君只重鸡鸣狗盗、因而国士不至,治国要找的是那种得一即可“南面而制秦”的贤才。章惇一直都是抱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只要有一点长处,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或地方。   路明虽然无甚才学,但做生意还是有点水平,而包打听的本事,则更是让人惋惜他为什么不是皇城司中的成员。今夜的表现,也更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章惇跟路明的想法不一样,“这件事得韩玉昆自己来处置,你我越俎代庖反为不美。以韩玉昆的才智,他定然会有所取舍。”   ……   夜半时分,大内武英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赵顼俯身望着群山中的无定河,眼神定定,许久也不眨一下眼睛。半天后,他才出声问道:“宋卿,你是殿帅。你说说今次兵发罗兀,还有哪处有疏漏?”   步军副都指挥使宋守约没有动弹,只是皱起了眉头。虽然从官职上,副都指挥使上面还有都点检、都指挥使等职位,但实际上,都点检自赵匡胤做过后,开国后就不再授予臣子,只是空名而已。而都指挥使,也常常空缺。三衙管军之一的侍卫亲军司步军副都指挥使已经是当今武臣中屈指可数的高位。   宋守约形貌严重,平日里总是挂着一张脸,盯着人时,一对眼睛就如冰山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蕴含,冷冰冰的,让三衙的兵将望而生畏。而且他更是有名的御下苛刻,宿卫宫掖时,嫌夏天的蝉鸣噪耳,便下令将树上的蝉虫全都赶走。   宋守约自在三衙任职的这几年来,每到夏日,进入宫中的官员,都能看到一群士兵,汗流浃背地举着竹竿往树上扑打着,守卫宫中的每一棵树不受蝉虫的侵扰——安安静静的夏日深宫,也就成了东京城中的一大特色。   但宋守约在这时候却是没有板着惯常的棺材脸,反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已经是三更天了,可天子仍未入眠。自己年岁大了,睡眠少点无所谓,但赵顼的身体本就不算好,再熬夜下去,说不定就要病倒。   他没有理会赵顼的询问,反而劝谏道,“官家,横山那里,韩相公已经筹划妥当,兵精粮足,领军的种谔亦是老于兵事,已是万全之备,官家勿须忧心。还是早点歇息去吧,明日还要上朝。”   赵顼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抬头。   能否控制罗兀,将决定横山的归属。即将开始的一战,也便决定了西夏的国运。此前的历次小规模的战斗,都是以大宋一方获胜而告终。一次次的胜利,如同吹气球一般把赵顼对军队的信心给膨胀起来,一战定乾坤,这样的诱惑,是赵顼所无法抵抗的。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赵顼自问已经做到了最好。鄜延那里,拥有最为精锐的将领和军队,拥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而韩绛并不以此自得,对每一方面都要求做到最高,基本的兵粮不提,对军中医疗也是极端的重视……   “对了。”赵顼像是想起了什么,“李舜举,今日是谁在中书值守?”   一直随侍在天子身边,如幽魂一般站在殿中一角的李舜举站了出来,“回官家的话,是冯参政。”   “你去问问冯京,韩冈何时能到。一旦韩冈抵京,就让他越次觐见。” 第二十八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九)   西北大战即起,东府政事堂和西府枢密院为了能及时处理紧急军情,依故事都会留下一人值守。   今日东府中有参知政事冯京值守,李舜举奉口谕匆匆而来。中书的馆舍中,也有着让人睡觉的房间,李舜举本以为冯京会在内间小睡,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坐在灯下读书。   冯京起身拜礼之后,肃立在李舜举身前,听着天子的近侍把上谕传达。但接下来的情况,却不是冯京下拜接旨的惯常戏码,而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眉向危险的角度上挑,眼中怒火隐隐燃起。   李舜举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对了。   “不知韩冈究竟是何方人氏?”冯京慢吞吞地开口。缓慢的语调中,明显地掺杂着大量愤怒的成份,“是哪一路的监司,还是缘边要郡的守臣,又或是有紧急军情需待他面禀天子?!”   这下轮到李舜举低头:“……是秦州缘边安抚司机宜。”   “秦州缘边安抚司的王韶不是来过了吗?天子难道没见他,又要见韩冈作甚?韩冈区区一个选人,非是因功进京,只是调任而已,连觐见都不够资格,何谈越次?究竟有何先例故事?!”冯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砸向李舜举,不经意地却透露了他对韩冈的了解。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子这大宋只有一个,每天能接见的人数也是有限,而想要见到天子的臣僚,却数不胜数。所以面圣的机会,是人人争抢。为了平息这样的纷争,便有一份顺序表排了下来,哪一天,该谁人入对,都有定数。但天下间总有突发之事,总会有人有实际需要,必须要尽快见到天子,所有就便有了越次入对这一说法。   不过大家都在排队,你想插队总得有个让人信服的说法。故而有资格打破次序的,要么是要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普通的监司官和州官还不够资格,必须是要郡、要路的守臣——另一个,就是身负紧急军情,备天子询问,而韩冈,两个都不是。   “……”李舜举沉默着,就算想说话也不敢开口,他只有传话的资格,公事上没他插嘴的份。   冯京居高临下地瞥了李舜举一眼,重重怒哼一声,显是怒气仍在,但口气已经和缓了下来,“如今依序等待面圣的尚有百人之多,皆是身荷军国重任。韩冈不过一偏鄙小臣,却能跃居众人之上,有乖常理,必会惹来议论,对韩冈本人也非是好事。他连京朝官都不是,仅仅是个选人。虽是小有才智,薄有微功,但越次觐见,奖誉过甚,岂是周全之道。你回去回复官家,朝堂之事,祖宗自有成法在,当依此而行,陛下谕旨,臣不敢奉领!”   冯京冷冷地拒绝了天子的谕旨,说是为了维护朝廷惯例,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对王安石的反感。冯京并不是新党一派,他升任参知政事,本就是赵顼秉持历代宋帝处理朝堂政局时,所惯用的“异论相搅”手法的结果。   韩冈来自秦州王韶门下,很明显就是王安石一派。今次天子连夜点名要让他越次入对,冯京怎么想都是有人为了他在天子面前说了话。在冯京看来,韩冈这等新进逢迎之辈,如同见缝就钻的苍蝇,实在让人很难对他们升起好感。   冯京不想看到韩冈坏了朝堂上的规矩,没有理由为了一个选人,而改变维护朝廷秩序的成规。又非地方主帅,又非军情在身,这样的地位,实在让人看不到他越次入对,在天子面前能有什么作用。将天子的口谕丢在脑后,冯京决意维护朝廷秩序。   阻了天子无视朝规的口谕,冯京也有了点淡淡的自得,“幸好是我,若是王禹玉【王珪】听了,肯定不敢有所推搪。”   冯京不把圣谕当回事,李舜举也不敢多话,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莫说口谕,就是天子亲笔写的手诏,被宰执、两制打回来的情况也是常见。   宰执们处理的决议,天子若是反对,便会被一通拒谏的指责给淹没。反倒是天子诏令,宰执们看不顺眼就可以不加理会,皇帝也没辙——几乎所有的诏书前面,题头都是“门下”二字【注1】,其含义就是诏书必须经过门下省的审核,才拥有颁行天下的权威。这一条例从唐时,一直传到宋朝。如今中书、门下两省合一,并称中书门下,也就是政事堂。   故而冯京拒绝赵顼的口谕,他是理直气壮。   李舜举哪有说不的资格。本朝的内宦,大约是历朝历代以来最没有地位的。完全没有汉时十常侍把持内外朝政,更不似唐时的神策中尉,想换皇帝就换皇帝。朝中内外事,宰相无处不可干预。他们这些内侍,如果恶了宰执或是那里让言官看不顺眼,一封弹章上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们。   躬身应承下来,李舜举就要回去覆命。可冯京忽而又叫了一声,“等等……”   李舜举连忙转了回来,听候冯京发落。   “李舜举,你此时奉天子口谕过来,难道官家现在还没有就寝?”   李舜举一呆,心道冯京怎么说起这事,但还是得老实回答:“官家的确还没就寝。”   冯京双眼重又泛起怒意,厉声喝骂:“如今已是三更天后,官家却尚未安寝。你身为天子近侍,如何不加以劝诫!?”   李舜举低声回道:“官家在武英殿中,与宋殿帅商议军事,下官不敢打扰?”   “天子行事不当,难道你们就不能规劝?就看着官家中夜不眠?传到宫外,外人不知天子勤政,反倒以为官家耽于嬉乐……在这样下去,太皇太后和太后还能看得过去?是不是得换一个敢说话的跟着官家!”   冯京疾言厉色,李舜举吓得不敢抬头,连声请罪。   而拿着李舜举发作了一番,冯京瞪了一下眼,把他赶了出去。   李舜举如逃命一般急匆匆地走了,冯京犹有余怒,端起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又重重一声把茶盏顿在了桌上,“这王介甫,前日任用新进之辈,好歹还是进士出身的京朝官。现在韩冈不过一选人,素无重名,又无出身,竟然还让他越次入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   韩冈并不知道自己倒霉地被误伤了,兀自安然入睡。   抵京后的第二天,是冬日里最受人欢迎的无风的晴天。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入室中的时候,韩冈已经醒来。离开温暖而让人留恋的被褥,起床后,他匆匆梳洗了一番,吃过早饭,跟王韶说了几句,便起身前往中书等候发落。   韩冈是奉了中书的命令,从秦州赶到京城的。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是因为王安石是想把他调去鄜延帮着韩绛。但昨天跟王安石闹了一点不快,韩冈便想着要怎么拒绝这个让人麻烦的任务。   韩冈并非朝官,也不用赶在上朝时去宫中。他要去的中书门下,只有朝会之后,才会正式开始办公。慢悠悠地骑着马抵达宣德门前,偌大的广场是空空荡荡。拿着中书发到手上的文字,顺利地从右掖门进宫,韩冈直往中书省的馆阁行去。   通过中书省的一名公吏呈了名进去,跟一群同样等待宰执召见的官员们一起,韩冈在门厅处坐起了冷板凳。他在这些官员中显得很年轻,不少人都多看了他几眼。   等了许久,韩冈只见门厅中的官员越来越多,却就是不见有人被召进去。   “今天怎么这么慢的?”有人低声抱怨起来。   有人消息灵通:“政事堂里现在人手少,王相公今天又被留中,如今政事堂中只有冯大参一人。”   众人恍然。如今政事堂中,名义上有两名宰相,一名参政,但眼下韩绛在关西,王安石今天朝会后又被天子留在崇政殿中,只有冯京一人处置公务,当然快不起来。   “王禹玉不是已经任参政了吗?怎么他没来?”   “王禹玉前日才上了第一份辞表,至少还要七八天才能成事。”   王禹玉就是擅长以金玉为诗、人称至宝丹的王珪。他已经被内定为参知政事,现在正处于辞让名爵的阶段。等到辞个几次后,才可以正式的担任一国副相。   韩冈就一旁静静倾听这群官员闲极无聊地谈论着朝廷上的各种传闻,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中年公吏走进门厅。   厅中顿时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看着这名公吏。   “秦州韩冈。”公吏叫着韩冈的名字。   韩冈应声而起。   “请韩官人跟小人来。”公吏的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转身便要往里去。   韩冈微微一愣,周围突然尖锐起来的视线仿佛如针一样刺着皮肤。正常情况下,普通官员都没有单独谒见宰执的资格,必须跟着七八个官员一起去拜谒。他刚刚得罪了王安石,现在却还单独叫进去,难道他还如此看重自己?   “只有我一人?”韩冈追上去问道。   中年公吏没有回答,只是重复道:“韩官人,请跟小人来。”   注1:无论唐宋,诏书的开头都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而是“门下”。若是看到唐宋时的历史剧,有哪人读诏书读出了“奉天承运”,就可以笑一笑了。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一)   韩冈跟着那名公吏,行走在楼阁之间的廊道中。擦身而过的官吏,许多人手上捧着一卷卷的公文,都是脚步匆匆,以着近乎小跑的步子,无暇旁顾,仿佛有人拿鞭子在后面赶着他们。   中书省的楼阁还是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比起外面的酒楼要差了许多。韩冈前次上京,虽然没有进来参观,但从门前经过去流内铨时,他不禁为宰执们的艰苦朴素而惊叹不已。如果有外人来到这里,应当很难想象,这就是当今世界最为繁荣的一个帝国的行政中枢所在。   天子平常要修宫室,一般都会被朝臣们骂上一通。不过官员们就没必要由此顾虑,天子就算说些酸溜溜的话,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但修好后自己享受不上,也便没人愿意多事。说起来,只有胥吏在会在一个衙门中待上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相信他们应该想有更为舒适的工作场所。只不过,不会有人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韩冈被人领着,走了大约有半刻钟。最终抵达的并不是最后面的主殿,而是隔邻的一栋人来人往的偏阁。走到这里,韩冈心中也有了些数。所以当他被带到章惇面前时,并没有感到任何诧异。   “韩冈拜见检正。”   “玉昆,别来无恙。”   章惇如今担任的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如果拿后世的职位来比较,应该算是国务院办公厅主任……在吏、礼、户、兵、工、刑六部全都成了摆设的情况下,章惇眼下的职位,应当更为重要一点。只是他的官品还是不够高,依然是绿袍,并没有能像王韶一样被特赐五品服色。不管怎么说,章惇现在所做的工作,只能用位卑权重四个字来形容。   与韩冈相见,章惇表现得很亲热,寒暄了两句便拉着他平坐下。让人送上茶水,斥退了厅中人众,摆出了要长谈的架势。   韩冈看着阁外小院中,忙得恨不得长出四条腿的胥吏们,也不避忌地直言问道:“检正,你这一职事务繁芜,千头万绪,是怎么有闲坐下来喝茶的?”   章惇笑道:“玉昆你是白担心了。不妨事的,我这里的事自有下面的吏员和各房检正官去做!”   韩冈皱起眉头,为章惇担心起来:“万一有人见检正你行事阔达,升起了不轨之心,又该如何是好?”   “以我的手段,自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作做不轨之举!”章惇对韩冈的担心毫不在意,他抬头很自负地说道:“大凡役人者,授其法而观其成,苟不如法,自有刑律候着!使人可尽其才,吾当为之。底下的琐事,便由他们去做。吾只需做一监察,又何须事必躬亲?当然能有空喝茶闲谈。”   章惇的一番话,让韩冈有会于心。他赞道:“如果在下说检正疏其小节,执于大略,乃是宰相气度,不知算不算奉承?”   章惇闻言,顿时放声大笑,“玉昆之赞,吾当仁不让。宰衡国事,吾之所欲,也是迟早之事!”   章惇丝毫不掩饰他的野心,韩冈也不免要佩服他的自信。宰相一职,开国以来,也不过几十人坐上去过。就算是一榜状元,能做到宰相的,也不多见。乃是人臣的巅峰,不是那么容易爬得上去的。韩冈虽也是有心于此,但现在还做不到章惇这般能放声豪言,这其中,并不仅仅是性格上的差别。   又说笑两句,章惇终于跟韩冈谈起正事。他收起了笑容,正色对韩冈道:“其实今次中书发文招玉昆你上京,主要还是天子想见玉昆你。你在过去立下的那些功劳就不提了,天下间,弱冠之年便有如此功绩的也就玉昆你一人。你的名字,早已让天子记下。现今连韩子华都上表要用你,官家当然想见你一见。”   章惇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韩冈,却见这位年轻人仍是一副从容淡定的微笑,不见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章惇不由得有几分佩服起韩冈宠辱不惊的气度来。换做其他官员,听说天子一直看重自己,赶着要召见,怕都是要涕泪横流、激动不已了。   又喝了口茶,斟酌了一下言辞,章惇方才道:“不过玉昆你昨夜在王相公那里,把话说岔了。对横山的事指手画脚作甚,冷水也不是你该泼的。”   “事关国事,不能欺瞒。”韩冈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但又很坦陈地说道,“不过这也是下官不想离开秦州的缘故。”韩冈自知他的一点小心思,毕竟瞒不过明眼人,还是直言为上。   “我知道因为有王子纯【王韶】在,加上你在河湟的心血,所以才不想离开秦州。可你要看看是谁对你说话!王介甫!韩子华!两名宰相都要你去延州,你还推搪什么?!让你去延州,就去好了,把疗养院办起,将伤兵们照管好,其他的事何须你操心?功劳不会少你的,有过不会摊到你身上。你以为天子和王相公对你的看重是句空话吗?即便横山那边,最后结果真如你所说,也不过连带着吃点排头,最多降一官,转眼就会升回来,甚至能超迁一官补偿玉昆你!何必把话说得那么绝?”   章惇近乎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韩冈有些感动,但他并没有半点后悔,他相信自己的决定和判断——韩绛必败无疑——只要这一点确定,不论王安石现在怎么想,只要最终横山战略宣告失败,那么最后的胜利必然是他韩冈的。   “不如此,不足以证明下官对横山战事的看法!”   章惇深深盯了神色坚毅的韩冈一眼。无奈地摇起头,叹起气来:“现在说什么都迟了。王相公已经发了狠,延州,玉昆你还是要去;功劳则是你自己不要的,日后就不会算给你;还有觐见天子一事,也一起没有了。”   韩冈的脸色这下终于有点变化了。人心当真难以预料,韩冈的确是没想到王安石竟然还会耍小孩脾气。现在王安石硬是要他去延州,加之韩绛的两本奏章还在天子案头上,两名宰相一齐用力,这个任命想推掉都难了。   “其实王相公虽然有些火气,倒也没真的阻拦官家召见玉昆你。昨天三更时,官家还特意遣了内侍到中书来。说是要中书候着,等你入京,就即刻安排你越次入对。”章惇抬眼看了看韩冈,又叹着:“不过当值的冯当世给挡回去了!”   韩冈将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夜半传谕,这实在太过了一点。这已经不是受宠若惊的问题了,要是没被冯京挡回去,那自家可就是成了众矢之的。御史台里的台官们,说不定就要盯着他韩玉昆,也好来完成每月的功课了。   可以算是逃过一劫,韩冈倒也有着一点感谢冯京的意思:“冯大参之刚直,着实令人敬佩!”   “刚直?”章惇不屑一笑,不只是针对韩冈的话,更是为了他对冯京的评价,“对上天子的时候,自然人人都会刚直。不过一点小事违了天子之意,难道官家还能降罪他这个执政不成?没后果的事,谁还会怕?平时的冯当世,可不是这副模样。玉昆你也是出自陕西,难道不知他的那个匪号?”   韩冈抿起了嘴,想笑。冯京的那个见不得人的匪号,他转在嘴边,倒也没有刻薄地说出来。金毛鼠相貌出色,但可就人品堪虞。在京兆府任上,贪得城中商家鸡飞狗跳——这也难怪他,商人出身,对钱财的确是看重了点。说起刚直,能让俞龙珂和瞎药都求着要赐姓包的包拯包孝肃可以算,冯京可就远远不够资格。   一名吏员这时在院外叫了一声,等章惇招了手后,就匆匆上厅来,把他手上的一份公文交给章惇,“延州军中急报,还请检正查收。”   章惇接下了,看了眼火漆的完好程度,便点头应了。   吏员匆匆离开,韩冈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疑问越来越高涨,“军情为何不递到枢密院,怎么送到中书来了?”   “因为陕西、河东宣抚司是由韩子华亲领,天下间没有宰相要向枢密院报备的道理。别的都能让,但权位之别,却容不得一点他人沾染。延州的文字都是先发回中书,再由中书依照事宜缓急,决定是呈交天子,还是转给枢密院。”章惇弄开火漆,随手翻了翻,招了远在院中守候的小吏过来:“抄写之后,转交西府。”   见章惇脸色变得沉重起来,韩冈心中有些打鼓,小心翼翼地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绥德城中,两万大军已然点集,箭在弦上,随时便会引弓而发。”章惇完全没有对军事情报保密的念头,看到刚刚自关西而来的韩冈,也不觉得有必要向其隐瞒刚刚收到的情报。“对了,玉昆,还没问你为何对横山一事这么不看好?光是罗列出一些困难,应当不至于让你望而生畏!”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二)   韩冈听见章惇发问,却也不便把自己的真实理由说出来,想了想,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   “凡事分阴阳,阴阳皆否,内外皆困,便无一事可成。如韩相公统军攻横山。昨日在王相公府中所言诸事皆为外因,至于内因,则是韩相公御下不正,大损军心士气!其中尤以环庆一路为甚!”   章惇脸色一变,沉声追问:“这话怎么说?!”   韩冈便把他经过关中时的一番见闻,还有汉番两军之间的险恶关系,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韩相公不能秉公而断,让军心怨艾沸腾。天时地利人和,这其中有哪一条韩相公能对西贼占上风?”   “吴逵?……广锐军的……”章惇仰头想了一阵,对韩冈道,“玉昆你所说邠宁广锐军都虞侯吴逵,在前两天宣抚司送来的急报中,已经被下狱收监了。”   “怎么会?!”韩冈大吃一惊,他瞪大眼睛,“前日过长安京兆府时,下官尚与其同路,那时尚且安好。怎么下官才上京,这吴逵下狱收监的公文就已经到了?!”   “陕西宣抚司的公文,全都是走得急脚递。日以继夜,千里一日而过,从京兆府至东京,不过一千多里地,一两天就能走完,可比玉昆你一程程地乘驿马走上十几天要快得多。”章惇起身,从摆在桌案旁的架阁上翻出了一份公文来。打开来看了一眼,低声冷笑:“果然就是这一份!”再看看写在公文最后的标识,“看时间,是五天前的事了。”   他转回来,把手上的公文递给韩冈。韩冈连忙翻阅着这份前线急报,越看越是觉得火大。上面说,吴逵曾与王文谅同出寨,共击一贼。但接战时,连呼吴逵不至。并说吴逵“扇摇军士”,谋图不轨。因此将吴逵下狱。这其中每一条罪名,都要治吴逵于死地。   “王文谅这蕃人,分明是挟怨报复。”对急报中罗列的罪名,韩冈决计不信。若是真有其事,当日在道左客栈中,两边争执起来的时候,王文谅怎么不说出来?   章惇这时从脑海中搜索着记忆,王文谅这个名字,有好几次出现在他的眼前过,“关于王文谅与从官争执,尚记得好像还有一个赵馀庆,是个蕃官……”   韩冈点点头,他也是记得:“就是被王文谅说成是约期不至,以失期的罪名下狱的赵馀庆?”   “对!”章惇一拍桌案,他终于全想了起来,“官家当时曾亲下手敇,诏释这名蕃将,让他戴罪立功。但韩子华却还递了好几本奏章回来,说是要严加处置,以正军法。不过因为官家的坚持,所以最后赵馀庆还是被放了。这件事里,延州、开封之间文字往来好几次,因而我还记得。”   韩冈摇头叹息,“王文谅仗着韩相公对他的信任,恣意妄为。赵馀庆之事,已经难以查清真相。但王文谅与吴逵不合,以至于差点大打出手,在下是亲眼看到的。想不到以韩相公之智,也不免被王文谅这蕃人所蒙骗。想那吴逵在广锐军中威望甚高,所以他才会给吴逵加上一个‘扇摇军士’的罪名。”   章惇很清楚朝廷对武人的顾忌和偏见,“如果这一条坐实,吴逵当会被一正军法了。”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但吴逵在广锐军中威望甚高,说不定会弄假成真……”   章惇沉吟起来。他现在已经开始支持杀吴逵了,至少不能让他继续留在环庆。这样威望甚高的将校,又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一旦有了反心,就会很危险——过去多少兵变都是由此而来,由不得章惇不担心。   不过,最终他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能干涉的事。   韩冈看破了章惇的想法,他问道:“关于吴逵和王文谅之间的纠葛,检正还有王相公应该不会跟韩相公提吧?”   章惇笑了一声,却不回话。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没必要说得太清楚了。韩绛在外领兵,王安石只会全力支持,却绝不会插手其中。别说吴逵的一点冤屈,即便韩绛本身有什么问题,在即将展开的大战之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韩冈也清楚这一点,暗暗叹息,“想不到还是得去延州。”   章惇则让韩冈放宽心:“玉昆你可以放心地去延州。如果今次战事真的一如你事前所料,最后是损兵折将劳而无功,王相公必然会代玉昆你在天子面前分说明白,绝不至于降罪于你。”   王安石的人品,韩冈还是信任的。有王安石在宫中为自己缓颊,就算韩绛大败而归,对自己来说结果还是好的。但若是韩绛得胜而归,那他可就要丢脸了——王安石或是韩绛不会真的一点功劳都不给他,可如同丢下来的骨头一般的功赏,比起责罚更让人难以接受。   也幸亏韩冈对于自己的判断,有着决不动摇的信心,才能微笑着向章惇表示感谢。不过他还是有些无奈,他今次来中书,可不是为了聊天的。   章惇像是看透了韩冈的想法,笑道,“王相公不到午时不会从宫里回来,就算回来,事情也不会少,你的事也不会有空处置。冯当世那边,玉昆你也不必去见,他好像一直都不喜欢你。直接就在这里帮你把召令给缴了……还有,玉昆你既然不想跟韩子华那边有瓜葛,我会帮你再劝一下王相公。将你去延州的职司改为临时的差遣,原本在秦凤的职位都不会变动。这样玉昆你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章惇这也算是为韩冈尽心尽力着想了,不管他实际上是有什么打算,但从受到帮助的方面来说,都是值得感谢的事。韩冈遂重新起身,向章惇郑重行礼道谢。   章惇很看好韩冈,难得的经世济用的人才,文韬武略皆有所长,而非是只懂得说嘴的清谈之士。章惇对前途有着自己的一份考量,光是跟在王安石身后按部就班地晋升,满足不了他。而在他的计划中,韩冈可是一个很重要的助力。   一番深谈之后,又订下了晚间的樊楼之约。原本章惇是要让路明去请韩冈,谁想到韩冈今早就送上门来,便也一并说了。   韩冈被章惇送了出来,而且是一直送到了院门外。见着章惇下了门前石阶,与韩冈殷殷告别,周围中书门下的官吏们都吓了一跳。   在一般人眼里,章惇这位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素来自负才高,都是倨傲无比,极少看得起人。能让他出门相送,一个月也不一定能有一个。   “那个究竟是谁啊……”   “傻了吧,这都不知道。天子昨夜要见,被冯大参堵回去的那位。”   “天子要见?!难怪章检正这么看重他。”   “到底他立了什么功劳,让天子都要赶着在夜里传谕?”   “不知道前些日子上京来的那群蕃人吗?都是他帮着王韶给捉来的。”   周围一片窃窃私语,章惇视线横扫了过去,脸色微沉。显然对这些紧咬耳朵根子却不去做事的胥吏们有些恼火。这群胥吏都是在中书门下混迹多年,论起察言观色的本事,比起一般的官员都要精深许多。被章惇一瞪,情知不妙,便立刻卷堂大散,转眼周围就不见人迹。   “检正果然御下有方。”韩冈不禁赞了一句。   “还是多亏了玉昆你,加俸一议,让这等小人都转而拥护新法,使唤起来也顺手了许多。否则就算上面推行,底下人给你做手脚,照样什么事都做不成!”   “并非在下之功。动嘴容易,动手才叫难。在下只是说了一句话而已,真正让新法得以推行,让衙中胥吏俯首帖耳,当是靠着王相公和检正的一番心血。”   章惇笑了一笑,不再多言,与韩冈拱手告别。韩冈在章惇招来的一名胥吏的引领下,沿着刚才进来的路,向外走去。   走上繁忙的廊道,韩冈回想着方才的一席话,其中章惇示好之意溢于言表。在韩冈看来,光是一个父亲的救命之恩,不足以让他如此殷勤——刘仲武也是救了章俞的一人,而且是主力,但现在他却还在偏僻深山中的者达堡内数星星呢!今次也不见章惇提起他。   即是如此,那就是章惇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了。作为一枚棋子,有被人争抢利用的资格,也算是值得欣慰。越是重要的棋子,其位置就越是牢固。王韶、韩绛、王安石,还有现在的章惇,都看重自己的才能,韩冈至少不用担心他会被人当作弃子。   不过韩冈还是喜欢做棋手。在古渭,韩冈虽然地位不比王韶、高遵裕,也算是棋手中的一员,不过到了京城,就只是一枚棋子。一边做棋子,一边则也是棋手,两边的身份并不矛盾。前次韩冈来京城,就出手帮着王安石下了几步,今次局面虽已与前次有别,但他也照样能做出一番事来。   韩冈微笑着,和煦如春的笑容中,看不到半点他心中的阴寒。韩绛既然一个劲要他过去,那就去延州亲眼见证一下,见证自己的预言究竟是如何得到实现!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三)   韩冈赶在午时前回到居所。王韶他这边正好送人回来,看到韩冈,便是有些惊讶:“玉昆,怎么回来得如此之早?”   “已经是午时了!”韩冈看了看天色,提醒王韶道。   “午时算什么?去中书等差使,不到申时哪可能能回来?!”王韶可能是有着一段不愿去回想的苦难过去,两句话里就透出了他对中书门下的旧怨。“大概是玉昆你得人看重吧,王介甫和冯当世你见到了哪一个?”   “都没见!”韩冈摇起了头,这两位他也不想见,“只跟章子厚说了两句话。他那边帮我们把事都办妥了,王相公也不会特地再招下官去。至于冯大参,他当是不喜见到下官。”   王韶听出了韩冈对冯京好像有些看法,但他没心思追问这些小事,而是问着更为重要的一件事:“还是要去延州?”   韩冈摇了摇头,“怎么都推脱不了了……”   “……苦了玉昆你了。”王韶的叹气声中满是无可奈何。   虽说韩冈在王安石面前,给自己的推辞找了诸多借口,王韶也明白韩冈至少有大半的理由,是因为他更为看重河湟之事。对韩冈的忠诚,王韶深为感动。韩冈可是放弃了在宰相面前卖好的机会——而且是两名!   王韶另外还担心韩冈离开后,会给新成立的通远军带来什么变数。这一年来,河湟开边能如此顺利,连番大捷,韩冈的功劳绝对是占到了很大的一块分量。韩绛强行把韩冈调走,这是明摆仗势欺人,王韶就算已经认命了,也免不了一肚子的火气。   “……关于调任延州之事,章子厚已经说了,这仅是暂调而已,不会在鄜延久任,不久还是会回本职。”   “章惇没这本事,王介甫也不可能虎口夺食!韩绛若不答应,天子也挪不动你。”王韶摇头不信,但他又想了一想,却是恍然大悟,“是韩绛在延州留不久!”   得王韶提醒,韩冈只慢了一点,也便明白了为什么章惇能说得那么肯定:“不论横山得失与否,韩相公都不会在延州久留,长则一年,少则半载,就会回京——从没有宰相长久在外领军的道理,就算天子不担心,言官也会找机会说话。届时韩相公一走,下官就可以回古渭……不,是回通远军了!”   韩冈和王韶正在说话,这时李小六从韩冈的小院跑过来。韩冈向王韶告了罪,过去问李小六,却道是路明前来拜访,并带了章惇的请帖而来。   关于章惇要在樊楼摆宴的邀请,前面在中书的时候,韩冈已经听章惇亲口说了。不过路明带着章惇请帖亲来,显得更为郑重。   韩冈转身要向王韶告辞去见客,不过王韶却道:“是当日与玉昆你一起上京的路明?……前次二哥进京,也跟他见过面,得了许多指点。也该见他一见,谢上一谢。”   路明很快被领了进来。王韶端坐着,韩冈则起身相迎,“明德兄,别来无恙?”   路明当然无恙,境况甚至比当初要强上十倍。   才一年不见,他的气象大不同于从前。原来一身的穷酸措大气消失无踪,现在是红光满面,如面团一般发起来的一张脸,把皱纹都冲淡了许多,竟变成一个略显富态的官人模样。   路明在两人面前拜倒行礼:“有劳韩官人挂心,在下这些年来一切安好。”他又看向王韶,问着韩冈,“韩官人,这位是否就是大破西羌、威震边陲、名震天下、引得天子垂顾的王子纯王安抚?”   路明会说话,马屁拍得也好听。王韶自昨夜听到噩耗时起,就变得木然的一张脸,终于松懈了下来,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他今次上京升了正七品的左司谏,不过安抚使比司谏听起来还要高一些,路明便是往高里喊去。   倒是韩冈,一直以来他在官运上,跟王韶相比算是比较背时的。尽管韩冈自入官后一年三迁,其进速已经足以让人目瞪口呆,可比起他的功绩,仍是不免要使人叹一声朝廷刻薄。韩冈今次上京,预定之中是要进宫面圣,依例必然是要特旨迁官,为了能让天子亲自加官,以收买人心,所以在渭源之役的封赏名单上,也就没有他的份。但现在韩冈因故见不了天子了,他这一场辛苦,却什么都没换到。   对于自己的运气,韩冈也没了什么想法,只盼着皇帝能记得他在这方面吃了亏就行了。   路明与王韶见过礼,寒暄了两句,从袖中掏出两份请帖来。看写在信封上的收信之人,不仅有着韩冈的名字,而且还没忘了王韶——章惇是准备将韩冈和王韶两人一起请到。   “路明受章检正所托,带了这两份请帖来。今日入夜后,在樊楼之上,已经备下了一席水酒,恳请安抚和韩官人勿要推辞。”   王韶和韩冈同住驿馆中,如今是炙手可热,多少人正愁找不到跟王韶拉上关系的途径。章惇既然要摆宴,他的请帖没有只发给韩冈,而不给王韶的道理。   王韶将请帖展开了看了一看,里面的文字当然不会像路明说的那么没有一点文采,王韶看了之后都不免默默点头,难怪能两次考上进士。当下就在韩冈这里拿了纸笔,随手写了回覆,让路明待会儿带了回去。他准备去一趟,与章惇多多拉近关系。   韩冈也写了回书,正式地谢过了章惇的邀请。今日章惇办席,他和王韶算是主宾,而路明提不上筷子,照规矩多半会再找个朋友来。   听说章惇跟开封府的推官自少相交,情谊匪浅,如果有章惇能把这位推官请来。韩冈倒是很期待。   ……   周南的闺房中,没有金玉之类的俗物,只有少少的几件素雅的装饰。   横阔只有一两丈的房间中,有着一床、一桌,一张古旧的梳妆台,还有一个只容两人并坐,中间架着矮几的短榻。一张古琴横放于榻前,沉黑色的附足棋墩连着两只棋盒则堆在短榻一角。方枕边有着一卷柳屯田的诗集,而一张烟锁重楼的画卷,则是挂在素白的墙壁上。虽然落款的李公麟非是当世名家,但出自今科进士的尽心手笔,也正证明了周南的魅力。   静谧的房间,碎檀木阴阴地燃烧着,浅淡的香烟,从狮耳螭纹的兽头绿釉香炉中徐徐腾升而起。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让人的心神全都变得平和了起来。   周南对着镜子,用墨笔轻轻描着眉线。原本就是不描而翠的纤秀双眉,被墨笔划过,便把更加惹人心动的线条,用笔画勾勒出来。   周南瞧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描好的双眉,左望望右看看。作为东京城中屈指可数的花魁行首,若是不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那就实在太丢脸了。   一名四十余岁、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推门走了进来,圆润丰满的身材甚是惹人注目。只不过也许是为了遮去皱纹,脸上的脂粉便用得多了些。红红白白的,像极了用掺了丹砂的石灰抹过的墙壁。这一位,家中排行第一,人称许大娘。二十年前是教坊司中有名花中魁首,现今则成了教坊司的教习,管着周南和其他十几名官妓。她的这个身份,如果是在民间青楼,也就是老鸨了。   周南从镜中看到许大娘进来,便站起身,冷冰冰的唤了声:“娘。”   周南的冷淡让许大娘微微变色,但很快她又挤出笑容:“今天秦二官人可能会来,南姐儿你就留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了。”   周南仿佛没有听到,丝毫也不加理会,重又对着镜子坐了下来。今夜的妆容才做到一半,当然不能半途而废,她还想着在情郎面前做到最好。   拈起一片来自杭州的胭脂饼,浅浅地在掌心抹了一层,白玉一般细腻的掌心因胭脂而染上了晕红,这样的红,就是等待情郎的妙龄少女脸上才会拥有的颜色。一点也没有许大娘脸上用来刷墙的红色那么粗俗。   只是看着满手的红,周南想了一想,又把胭脂都收下来,手很快也擦干净了。当今世人,喜欢浓妆的甚多。多有将胭脂粉如抹墙一样厚厚地擦上脸颊,虽然不比唐时宫女,太过浓烈的装束弄得洗脸后,盆中都是鲜红一片,周南不喜这样的妆容。她一直都是淡妆,甚至素面朝天的时候都有。只不过今天还是要花一点妆,不能让人以为她是个没有受过正确教导的土包子。   也不理睬正瞪着自己的许大娘,周南信手抽开梳妆盒上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放着一件只有掌心大小的龙凤磁盒,封在上面的金漆纸证明了这是出自于官造的器物。揭开磁盒上的封条,打开盖子,一股丁香混着藿香的味道散了出来,里面盛满了丹红色的口脂。   探出嫩如葱管的手指,周南轻轻抹起一层脂膏,涂在了嘴唇上。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四)   京城的冬天寒冷干燥,一不注意,双唇就会开裂。如今的京城中人,就算是平民百姓,到冬天都会弄点牛油或牛骨髓制成的口脂来抹唇。不仅仅是女儿家,就是男子也在使用。香气馥郁的油膏不但能保护双唇不受冬风侵袭,其香味也能给人以好感。   本来世间男人用的都是无色的口脂,但后来许多京中的浮滑浪子和不学无术的衙内,甚至用上了女儿家专用的红色口脂,来妆点自己。周南对这样画着女妆的惨绿少年丝毫没有好感,甚至觉得恶心,而文武双全、英气勃勃的韩冈,行事又体贴,才这般容易扣动了她的心弦。   许大娘心浮气躁地瞪着周南不紧不慢的动作,胸口一起一伏,仿佛台风降临前的汹涌波涛。最终她还是勉强收起怒气,柔声上前赔着好话:“乖女儿啊,今次就别闹了。要是秦二官人来了怎么办?他可是从来只点你来作陪!”   周南毫不理会口脂被轻轻抹在唇上,粉色的唇瓣一点点地被艳红所掩盖,轻轻抿了抿小嘴,鲜红欲滴的双唇如樱桃般诱人。只见周南回身说道:“今次下帖的章官人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王相公的心腹戚里。既然他,哪能……”   许大娘终于忍不住了,尖叫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可是雍王!也不看看你那个刚刚做官的穷措大,跟雍王哪里能比?!”   拿起梳子的手抖了一下,周南的心一阵阵抽紧,的确,跟天子的弟弟比起来,韩冈的地位的确差得太远。要不是昨日墨文带回来的消息,周南此时已经绝望了。   不过现在有着韩冈的承诺,她倔犟的脾气便毫不服软:“女儿只知是秦二官人。说是二大王,还要看到紫袍玉带才知道是不是。”   许大娘怒火中烧,脸上厚厚的敷粉绽出了一道道口子,仿佛遭受了地震的墙壁,一片片地开始崩落。她想拦着周南,但周南现在名声已经出去了,已经不是任打任骂的幼时。门外就有章家派出来的家人等着,王相公身边的红人,不是她一个教坊司教习开罪得起。总不能把雍王拉出来跟章惇打擂台。许大娘很清楚,雍王赵颢是绝不会跟那些见过他的官员们打照面的。   周南站起身,叫上自己侍女:“墨文,我们走。”   听见院墙外的车轱辘响起,又渐渐地远去。   一声尖叫传得老远,砰砰的脆响,在房中不停地响起,“真真是气死老娘了!傍上一个芝麻官,看你小贱人能有什么好结果!”   ……   夜色中的樊楼,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伴随着婉转动人的曲乐,还有着一股醉人的融融暖香,一起在楼阁间浮荡。   前次韩冈被章俞在樊楼宴请,那时是在中午,虽然客人依然为数众多。但直到韩冈现在看见如被繁星点缀的五座楼阁,以及站在围绕天井的阁楼外廊上,上百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等候客人点选的妓女,才真正的体会到何为樊楼春色。   李小六从进来后就一直张着嘴,土包子的模样让人发噱,一直到有人上来迎客时,他都没回过神来。韩冈则是见识多了,随意赞叹了两句,报了章惇的名字,便被恭谨有礼的侍者引了进去。   韩冈抵达二楼的一处包厢前,章惇和路明便殷勤地迎出来,笑容可掬。只是见到韩冈身边只跟了李小六一人,他便奇怪地问道:“怎么不见王子纯?”   “王安抚刚刚被天子遣使传进宫中去了,留话要韩冈代表歉意。”   就在方才,韩冈和王韶正准备出门的时候,从宫中来了中使,把王韶叫进了宫去。王韶是朝官,本有资格上殿,天子要见他,也没人能阻拦,王韶也不会推托。至于章惇的宴席,就只能作罢。   这是不可抗力,章惇无奈点着头:“也是……这两日王子纯就要回关西,官家要见他也应该的。”   章惇虽是这么说,但他和路明的脸上,都有着一点失望之色。韩冈倒不以为意,王韶比起自己,可更是炙手可热,理所当然的更受欢迎。   照规矩留了李小六在外面听候使唤,三人一起进了厅中。   包厢内装潢之华贵,器物之精美,自是不必怠言,又有莺莺燕燕七八人,皆是娇艳如花,色艺为一时之选。娇声道着万福,向韩冈三人一齐行了一礼。   可韩冈的注意力,却是被一身素雅的周南所吸引。虽然周围的官妓都是上品容色,但脂粉淡抹的周南,明显更甚一筹。美目含情,犹如一汪秋水,射出情丝,就像丝萝一般紧紧地缠绕在韩冈的身上。   “久别胜新婚,玉昆你与周小娘子今日重逢,倒是热得我们没处站了。”   俗谚道赌场无尊卑,酒桌无大小。而到了欢场之上,其实也很少有人再摆谱,讲究着身份。章惇笑着调侃韩冈和周南,韩冈也是笑着拱手回应:“说到缘起,我俩还要多谢检正你这大媒才是。检正现下热得没处站,可不算是作茧自缚?”   韩冈毫不避讳地当众承认他和周南关系,周南的胸臆顿时就被一股幸福感所充满,芳心一阵狂跳,胸口发胀,仿佛要开裂一般。眼眶也红了,滚热的液体就从脸颊上划过,泪水竟是毫不自知地就流了下来。   周围的妓女也都是一下兴奋地轻呼起来,一片声地赶着恭喜周南。周南赠匕定情的故事在教坊司中无人不知,今日章惇宴客,请得周南的心上人来,她们都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夺了花魁的芳心,把雍王殿下都比了下去。而韩冈不负所望,年纪虽轻,但前途不可限量,相貌气度亦自不凡,更重要的是一颗真心,就已经远超诸多嫖客。   章惇看了这一幕,犹有深意地问着韩冈:“玉昆,我这大媒做的你真的不怨?”   韩冈笑了一下,章惇要问什么他很清楚,“德容双全,韩冈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怨?至于那些扰人的琐事,也不需放在心上。我韩冈虽是鄙薄,却也知信义二字,从不负人。”   “好个从不负人!”章惇拍手赞着,他也是豪爽不羁的性子,韩冈的做派,的确是太合他的脾气,而周南出淤泥而不染的贞烈也正得他敬佩。至于韩冈本人都不在意的琐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天子亲弟,怎么也不可能出来跟人争风吃醋。   拿过一柄酒壶,一盏银杯,章惇给韩冈满满地斟上一杯樊楼特产的和旨酒,“玉昆此言,当浮一大白。”   韩冈接过酒杯,正待要一饮而尽,却有人在旁边拦着,“这酒岂是韩官人一人喝得?”   韩冈一愣,却见拦着他的路明向章惇使了个眼色,又朝正被众女恭贺的周南努努嘴。   章惇像是一下被开了窍,哈哈大笑:“说的也是,交杯酒哪有一人喝的道理。还不请周小娘子过来。”却是要让韩冈和周南喝这交杯酒。   一阵哄笑声中,周南赤红着脸,低着头,小步挪着硬是被推了过来。原本很大方的性子,现在却满是羞怯,与韩冈面对面站着,头始终都不肯抬一下。而周围的起哄声,更是真的像是在闹洞房一般。   这个时代闹洞房的事,韩冈也见识过。两支交椅背靠背,上面架个马鞍,把新郎赶上去坐着,不喝满三杯不给下来——在前身留下记忆中,一直致力于恢复上古礼仪的张载,也曾经向学生们抱怨过,如今的婚礼越来越不成样子了——只是起哄喝交杯酒,还真是算不得什么。   此时的交杯酒并不是后世的交臂对饮,而是各自把杯中酒喝下一半,然后互换了酒杯,再把对方的残酒都喝光。   一名妓女倒了酒,硬塞进周南的手中。   彼此间呼吸可闻,在周南脑海中,周围的声音全都静了下去,消失无踪。周南她怯生生地抬起头,对上了韩冈坚毅的双眼,“官人,这杯酒……”   韩冈性子爽快,也不多话,一仰脖喝了半杯下去。他把酒杯放在周南面前,微笑着,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周南的回应。   周南看着递到眼前的只有半杯残酒的酒杯,还有稳稳握着酒杯的韩冈的右手,泪水又忍不住地流下来。   她抬起手,将自己的酒也喝了一半。抬头粲然一笑,纯美的笑容如百花绽放,刹那间闪过的艳色摄人心魄,让韩冈也一阵目眩。   各自喝了半杯,便换了杯,两人对饮而尽。而周围不知是谁起了头,有人开始唱着诗经中的古曲,“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琴声也叮咚叮咚随之响起,“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是先秦时恭贺少女出嫁的歌谣,正是合着眼前一幕。而此曲,又是出自诗经中的《周南》一篇,让韩冈和周南回想起了两人初见面时的对话,不由得相视一笑。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五)   喝酒唱曲,闹了一通后,章惇便请各人落座,周南怯生生地坐在韩冈侧后,做足了少女新嫁的模样。   今次的宴会是分席,包厢内摆出了五个席位。除了现在的三人,加上入宫的王韶,当是还有一名客人未至。   章惇留意着韩冈的视线,就向他解释道:“待会儿还有位贵客要来。如今正在开封府用事,是个极有趣的朋友。他对玉昆你钦慕已久,听说玉昆要赴宴,便一口应承下来。”   “应该是为了王韶才对。”韩冈笑了笑,问道:“不知检正的朋友究竟是开封府中的哪一位?”   “不急,来了便知晓。”章惇故作神秘地不肯明言,让韩冈去猜。   周南却是早就知道,她附在韩冈耳边低声说道,“是管干右厢公事的蔡确……”   周南贴得很近,高挺的酥胸正压在韩冈手臂上,绵软中带着弹性的触感从接触的地方传来,温热的呼吸呵着耳朵,韩冈心头就有些发痒。   虽然惊讶不是章惇那个名气响亮的朋友,但开封府管干右厢公事这职位,已经不低了,普通一点的京官都坐不上这个位置。   东京城周围五十里,整个大开封府更是相当于一路的地界。包括十七个县二十多个镇子。依照惯例,东京城内事务,归于府衙,城外则是由两个附廓的赤县——开封县、祥符县处置。就像秦州州治成纪县,城内归州衙管,城外则是成纪县的管理范围,所以住在城外下龙湾村的韩冈当初作为衙前去州城,就得去县衙报道。   不过东京城实在太大,周围五十里,府衙不可能一力统管,因此便把城中分为十个厢,依东西划归左厢和右厢两都厢统管,各自分厢坊管理民政。其实这跟后世的区划没有区别,就是将一个大城市分为郊县和市区两部分。   而蔡确管干右厢公事,他的身份,实际上就是相当于后世的一个首都区长。一般来说,都是资历深厚、成绩斐然的知县或是通判来担任。虽然比不上章惇的位置,却也不是韩冈能望其项背。   韩冈思忖起章惇邀请蔡确的用意,在王韶本来确定与会的情况下,章惇不可能随随便便请来一些无聊的闲人。路明身份虽卑,但他两边说得上话,上席也没问题。而蔡确不知有何特殊的地方,让章惇特意请了他来。   路明在旁边看到了周南的耳报,不用想也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就调笑道:“周小娘子才喝了交杯酒,就偏向玉昆,当真是宜家宜室。”   周南脸红了,推开韩冈重新坐好。这时门外就传来一声长笑:“子厚,蔡确可是来迟了?”   “尚未开席,持正来得正是时候!”章惇闻声便长身而起,大步过去,把人迎进来。向着韩冈介绍道:“这位就是现今的管干右厢公事的蔡持正。原是邠州司理参军,新进由韩相公从陕西荐到韩大府处。与我即是同乡,亦是同年。”   被介绍给韩冈的蔡确,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跟章惇相仿佛。身量颀长,仪貌秀伟。气度非凡,并不输给章惇。章惇说其是同乡同年,当也是福建出身的进士。   章惇两次中进士,一次是嘉祐二年,一次是嘉祐四年——仁宗朝的科举时间,前期是四年一次,后期则是两年一次,间隔三年的定规,还是今次的熙宁三年这一科才开始——说起章惇的同年,嘉祐二年中进士的王韶也能算,不过以章惇的脾气,他只会承认嘉祐四年的进士才是他的同年。   韩冈看蔡确的服饰,本官的品级应该不算高,比起章惇还差了一些,但十年前中进士入官,现在就已经是开封管干右厢公事,论进速,已经是快得让人惊讶了。   韩冈上前与其见礼,自报姓名。蔡确回礼后,便拉起韩冈的手,亲热地笑着道:“在下蔡确,尚在关西时,便久闻玉昆之名。与游景叔共事时,也多有提及玉昆你。渴慕久矣,今日终于得见!”   韩冈闻言谦虚了两句,问道:“不知管干是否就是‘儒苑昔推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的蔡持正?”   “不过是席上的敷衍之作,”蔡确见韩冈竟然听说过自己的作品,神色间略显自得,“不意玉昆竟然有所听闻,有辱清听。”   “今次韩冈进京,过京兆府时,在席中正听得人将此一篇传唱不已,闻者皆赞,韩冈望尘莫及。”   韩冈其实并没听说这两句诗,是周南方才在耳边悄声说给他听的。“汉淮阴”说得当是韩信无疑,“唐吏部”虽然所指宽泛,但前面有个“儒苑”,说起来唐代能跟吏部扯上关系的儒学大家,也只有追赠吏部尚书的韩愈了——韩吏部。   文韩愈、武韩信,这两句诗看意思,就是在吹捧韩绛文武兼备。也难怪如今的首相听着喜欢,把写了诗的蔡确荐到正任开封知府的韩维处。   蔡确与韩冈见礼后,仍是亲热地拉着手说话,但他的视线则是不经意的在包厢中转了一下。   章惇当即笑道:“只可惜王子纯将要赴宴的时候,被天子传入宫中,不克前来……今日饮宴的也就我们四人。”   蔡确听到王韶被召入宫中,脸上不由闪过一丝混着失望的羡慕,但立刻就隐了去。坐下来喝酒吃菜,欣赏着歌舞,跟章惇、韩冈说笑起来。   蔡确很善于与人交流,没过多久,就跟韩冈混得没有半点初次见面的隔阂。只是他一口标准的官话让韩冈有些吃惊。   韩冈本人在关西生活,说话不免带上秦腔,王安石、王韶皆是江西人,说话带南音。章惇是福建人,福建腔调都掺杂在官话里。可蔡确也是福建人,却没有半点福建口音。   当韩冈问起,蔡确便解释道:“寒家自迁居陈州已经近三十年,乡音也是早改。”   “原来如此!”韩冈点着头。   轻柔的琴声为四人的闲谈做着伴奏,而陪酒的官妓也说些有趣的轶事,宴席上的气氛显得很轻松。除了韩冈身边只有周南,章惇三人身边都有着两名官妓作陪,尤其是蔡确身侧的两位,打扮起来姿色都不比周南稍差,不过周南胜在年少,不施脂粉已是清丽无双。蔡确觉得有些奇怪,便多看了周南和韩冈两眼。   章惇见了,便指着周南:“一刀惊退了高密侯的周小娘子,不知持正可曾听说?她的那柄匕首就是玉昆送的。”   “难怪!”蔡确恍然,拍案而笑,“虽然蔡确来京不过旬日,但周小娘子的威名已是如雷贯耳。以匕定情,名传京中,想不到竟然是玉昆送的。”   用“威名”来形容周南,蔡确说话的确有促狭。他转过来又对韩冈笑道:“化芍药为刺蘼,不意玉昆竟是园圃中的圣手。”   刺蘼就是蔷薇,蔡确还是在调侃周南一把匕首吓退了诸多狂蜂浪蝶。不过说起园圃,那就牵连到韩冈的出身上了。蔡确当是无心,但章惇和路明还是担心地看向韩冈。而韩冈则不以为意,侧脸看了周南一眼,笑道:“圣手不敢当,非是己力,只是幸逢佳人垂青罢了。”   “玉昆真是惜花之至。得如此佳人倾心,当不能轻负!”   蔡确能听说周南的名字和事迹,当然不会没人跟他说,雍王如今正看上了周南。但他没有在席上表现出半点对天子亲弟的顾忌,而是直截了当地表示对韩冈的支持。   韩冈举杯感谢蔡确的善意,不论是真是假,他能当众说出来,已经让韩冈感觉章惇的确会选人。   章惇也道:“美人垂青,正如伯乐看重。玉昆得王子纯荐举,功绩累累,也是不负那一份荐书……”   “说得正是!”蔡确道,“说起来,子厚亦是不负王相公看重,事事用心,中书之事井井有条,得到的赞许甚多。”   “彼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持正难道不是想一报韩相公的恩泽吗?”   蔡确笑着点头,“自当如此!”   章惇再次举杯:“不过持正声名鹊起,还是先是得自薛师正的荐举,这些年来也不负其所荐。”   蔡确被勾起回忆,一口喝下满杯的酒,叹道:“前些年在邠州得罪了小人,若无薛师正相助,怕是要去官夺职了。”   薛师正就是薛向,当朝首屈一指的财政专家,遍历地方,治事亦能恩泽百姓。他连陕西转运使都做过,离统括天下财计,号为计相的三司使也只有一步之遥。但因为不是进士出身,加之擅长的又是钱粮之类让士大夫鄙薄的行当,所以一向被人鄙视——最重要的,是薛向升官太快,位置太高,让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顺眼罢了。   而他现在担任六路发运使,主持均输法,统管大宋命脉的纲运,是王安石重要的盟友,也就惹来一大批言官坚持不懈地弹劾他。不过薛向理财方面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出色,朝中找不到能替代他的官员,所有的弹劾都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每年六百万石的粮纲,六路发运使的位置可不好坐,朝中现在也只有薛师正能坐得稳。”   章惇说着,韩冈则是眉头微皱,他总觉得章惇现在好像是刻意在引导话题。他望过去,章惇则是回了他一个平和的微笑。   韩冈眼神收紧:“这章子厚,到底想要说什么?!”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六)   “这章子厚到底有什么盘算?”   一边喝着周南奉上的酒,韩冈一边揣测着章惇的用心。   蔡确却好像并没有发现章惇的正在刻意导引话题,顺着章惇的话道:“说起薛师正,其理财之能的确是难得一见。每年的六百万石粮纲,若不是换做他来主持,还是照样要损耗两成在路上……当初曾听薛师正说起过,押运纲船的军汉许多都会私底下把船上的新粮新绢,跟沿途的奸商偷换成浸过水的损坏品,然后就报称路上遇风雨毁损,藉此牟利……”   蔡确话声稍稍一顿,章惇就立刻附和上去:“我也听说过此事。以次换好还算是小心的,更大胆的直接报了倾覆的都有。那些奸猾小人上下打通了关系,就算追赔都赔不到他们身上!”   “现在薛师正做了六路发运使,把民船和纲船集合后一起发来。路上是否有风雨,参看民船便知。有民船上的货物做对照,那些奸猾之徒可就再玩不了什么滑头。有他主持均输法,这‘徙贵就贱,用近易远’八个字,当是不难做到。”   薛向对蔡确有知遇之恩,蔡确说话时自然都向着薛向。不过如今均输法的顺利推行的确都是靠着薛向的功劳。   在均输法之前,漕运实行的是转般法。也就是将东南六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淮南路、两浙路——上供朝廷的物资,先在真州、扬州、楚州、泗州设转般仓储,然后再由纲船通过运河分批运往京师。   从运输效率上说,转般法的确不差,但纲船侵盗现象严重,因此而飘没的物资,最后有很大一部分要通过提前加征而得到补偿,地方上当然会有所怨言。加上转般法年年征收的入京物资数量几乎固定,丰收时六百万石,灾荒时还是六百万石,对地方州县来说,荒年时就是个很大的负担,所以才有了更能适应现状、视州县丰歉与否,而改变征购数量的均输法。   章惇和蔡确都是那种能看清现实、而不宥于义利之辩的官员,也很清楚均输法的意义所在。   “江湖有米则可籴于真州【今仪征】,两浙有米则可籴于扬州,淮上有米则可籴于泗州,不但无岁额不足之忧,亦可以此而宽民力。”蔡确说的,就是均输法的本意。   “东南纲运不绝,则京师安定。京师安定,则天下太平。”章惇说着,“江南、荆湖、浙、淮这六路,实是关系到天下的命脉。若是其中有哪一路有贼子作乱,即便是只占了纲运两成的荆湖之地,天下也就安稳不了了。”   “可是大宋开国以来,西北乱过,河北乱过,蜀中也乱过,但东南诸路可从没乱过。”路明难得地反驳章惇,韩冈却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荆湖两路可从来都没少夷人作乱!”章惇丢出一句后,便开始喝酒吃菜。   韩冈眨了眨眼,隐隐地抓到了一点头绪,章惇好像说的并不是均输法和纲运的问题,而是意在荆湖,路明的插话也是证明了这一点。他开口,缓缓说道:   “荆湖虽多有蛮夷作乱,可地理绝佳,上接蜀地,下通江南。水土皆是上上。虽然水患频频,但如果治理得宜,一二十年后当是又一座粮仓。东南六路每年六百万石的纲运,其中八成以上,是来自两江、两浙和淮南四路。以东京的仓囤粮储,只要连续两年这四路中有两路同时灾荒,京中也便要慌了……如果说是如今开拓河湟是为了免除外患,那么开发荆湖却能缓解来日内忧。”   韩冈指点江山,章惇、蔡确和路明都放下杯盏,停筷下来静听。   韩冈对关西的确了若指掌,但说起荆湖两路却只有后世的一点印象,对东京仓储则更是半点不知。他这一番话本就是信口开河,仅仅是试探而已。   不过章惇明显地上了钩,立刻顺着杆子爬了上来,“只可惜荆蛮众多,不顺朝廷,时常下山骚扰,让汉民不得安宁!如何能安心屯垦。”   荆蛮的反抗当然多,历朝历代,都没少派兵去镇压过。要不然后世的荆湖地区,尤其是湖南,也不会有那么多带着征服意味的地名——保靖、永顺、靖州、宁远,这些名字中,从里到外都写满了中原王朝对南方少数民族的征服与统治。   “荆蛮虽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以天兵相临,必然俯首帖耳,手到擒来。”   路明此话一出,韩冈就撇了撇嘴,连带着蔡确也露出了一个看透了一切的笑容——路明的这句话,还是说多了。   学着韩绛、王韶的样儿,领军进剿荆湖两路不肯归顺朝廷的蛮夷,从中博取军功,以期飞黄腾达,这就是章惇的打算。   但他在席上说这些做什么?   并非是韩冈自大,从方才所了解的蔡确的经历上看,其对兵事并不精深。章惇的话只会是说给他韩冈听的。   “这是要借助我的力量吗?”   韩冈微微一笑,终于全都明白了。   比起北方如蝗灾一般恐怖的游牧民来,南方的少数民族其实要容易对付得多。当年侬智高叛乱,南方诸路束手无策,而当狄青带着西军精锐赶到昆仑关,旬日之间,便大败侬智高。可真正让前去进剿的官军头疼的,是当地的气候条件。狄青带去的西军,回来的连七成都不到,其中战殁的尚不及病死的半数。   如今军中精锐依然皆是北人,南方的军队只有吃空饷的本事是在北军之上。章惇想要在荆湖两路立下功劳,还是得从北方调兵,因而也就必须克服水土不服对军队战力造成的影响。   而如今军中医疗的权威,则正是韩冈!   这是交换吗?   当然!   怪不得章惇会把蔡确请来,蔡确的管干右厢公事也能管到教坊司歌妓脱籍之事。教坊司的歌妓要赎身脱籍,不仅仅是缴纳赎身金的问题。对于官妓来说,她们脱籍必须要由所在州府主官的批准。只有拿到准许脱离乐籍的文书,官妓方可解脱贱役的身份。也就是说,周南想要脱离教坊司,就必须得到开封府的批准。   不过如今知开封府的韩维不可能管这些闲事,他是天天能去崇政殿面见天子的重臣,国事都有份参与。基本上东京城中每日要处理的琐事,都是由通判、推官等一众属官处置,而以蔡确的身份,的确可以干预其中。   看见韩冈唇边的笑意,章惇心有灵犀地点头微笑。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不用多费口舌,就把心意都传递了过去。而且韩冈还给了他一个出兵荆湖的更好的理由——屯田荆湖,让国之重心不再偏重于江东。其实大宋立国以来,荆湖两路一直都在开发中。两路的进士数量一直都在上涨,由此可以看得出,两路的民生都是处在稳步的发展之中——开发荆湖,难度虽有,却绝不会比河湟更高。   看似毫无瓜葛的闲谈,韩冈和章惇已经默契的地成了协议。   韩冈虽然对如何把周南拉出火坑自有想法,但章惇愿意帮忙出招,韩冈也不会拒绝。好歹是一条路,也得走走看,说不定就走通了,即便不成,还有自己的手段做底。韩冈虽然常说“我只怕事情闹不大”,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希望把事情闹大。   “如此甚好!”   韩冈举杯,与章惇对饮而尽。互相一亮杯底,便同声哈哈大笑起来。   蔡确在旁冷眼看着,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章惇拿自己跟韩冈达成了协议,这一点,蔡确已经看透了。   昨日的朝会上,韩维受到了两个御史的弹劾,现在已经避位在家,不出意外,他的知开封府一职近日多半就要卸任。韩维即将出外,而韩绛远在关西。即便他能得胜回来,也会照惯例被投闲置散几年,然后方会重用。韩绛能等得起三五年,但蔡确等不起,为了自己的前途,他急需为自己找个新的后台。   官场上的交情本质上就是互相利用,有利用的价值是件好事,即便是为了一个官妓脱籍,只要能交好章惇,还有韩冈这个听说是王安石面前的红人,蔡确也绝无怨言。至少在眼下,没有一个靠山比得上王安石更为牢靠!   烛泪已尽,残沥犹存。一番酒一直喝到深夜。路明领着人送周南回去,蔡确也告辞离开。一同走在依然车水马龙的夜市中,章惇说起了周南的脱籍之事。   “关于周小娘子脱籍的事,有蔡持正在,当是不会有多少阻碍,这几日静等佳音便是。千万不要送到推官厅去,”章惇对韩冈提醒道,“苏子瞻那性子,若是年老色薄,多半就放手了,但换做周小娘子,他是肯定不会放人的。”   做着开封府推官的苏轼,日后名传千古的东坡先生,想不到他的朋友这么不看好他的人品。   韩冈无意去怀疑章惇的判断,毕竟他跟苏轼不熟,他点点头,“多谢检正,韩冈记下了。”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七)   夜已深。   微晕的烛光照耀下,王安石的心情有着难得的平静。   新法推广越来越顺利,无论青苗贷还是均输法,还有仅在京畿诸路推行的免役法,都给空荡荡的国库带来了丰厚的收入。也因为这些收入,让文彦博之辈的攻击,在天子心中毫无分量。   针对吏人的重禄法,尽管只是刚开了头,要完全推行开必须等到两年后,但也让胥吏们感恩戴德,也更加用心做事。而胥吏中的不法之徒,如今要处置他们起来,也便更加名正言顺。   农田水利法虽然短期内难见其功,但在侯叔献、程师孟,还有内侍程昉等提举官的监督下,兴修水利、淤田开荒的工作都在稳步进行中,开辟出来的新田,还有改造好的下田,都会给国库带来更多的收入,而百姓也能从中受到恩惠。   新年将至,眼下朝中无甚要紧的小事都要暂时停下了,不过新法的推广还是在持续着,曾布在司农寺,章惇在政事堂,曾孝宽在开封府,还有其他为了新法而奔走的官员,一直都很用心卖力。到了明年,眼下已经颁行的逐项新法,都要更加深入地推广下去。只是新法的重心,将要转到军事上来。   筹划已久的将兵法要施行,吞吃掉八成财税的各营冗兵,也都要一一加以整顿,不能作为有效战力的禁军士兵,他们的军额都要降等取用。至于厢兵,也要汰撤很大的一部分——这主要还是挤掉空饷的用意。为了弥补人员上的损失,保甲法便要同时加以推行,让各地百姓一起组织起乡兵,用来保护自己的家乡不受盗贼侵扰。   另外还有保马法。皇宋百万大军,军马总数才十余万,这一点,莫说契丹、党项比不了,就连吐蕃、大理都可以站在一边笑话一下。自他在群牧司任判官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几大牧监已经完全烂透了,可以不用抱着什么期待。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把马寄养在百姓那里,至少可以得到更多的照顾。   王安石叹了口气,作为一国宰相,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很多,不仅仅是新法的推行……还有刚刚空出来的开封知府的人选。   外界都宣称天子对他王安石言听计从,但实际上,在人事方面,赵顼一直把握得很好,对如何控制权力有着天然的认识。单看文彦博尽管始终不能再任宰相,但他仍能稳坐钓鱼台,把枢密使一职牢牢地攒在手中,便可知端地。   现今天子看好的新任知府,是前河东都转运使刘庠。刘庠进士中得早,很早就入朝为官。因为他执掌河东地区的钱粮,前些时候在与陕西合作时,被韩绛看不顺眼,所以卸了任。正好韩维现在要离任请郡,刘庠资历功绩都够得上,韩维一走,他就要紧接着上任去了。   刘庠家世不高,但身份不差。是仁宗时宰相蔡齐的女婿。而蔡齐则是真宗钦点的状元,如今进士跨马游街的体例,便是从蔡齐开始。   “又是一个宰相女婿。”   其实被顶替的韩维虽然岳父不是宰相,不过其父韩亿却是宰相家的娇客——太宗、真宗时的名相王旦的女婿。   宰相的女婿往往能升任宰相……王安石突然想起了自己,自家也是宰相了,是不是日后也能找个宰相女婿。大女儿的夫婿没有这个本事,而二女儿,就要看她的运气如何了。   自家的两个女儿,德言容功,哪一条都不差。但长女就是因为王安石跟吴充的翻脸,便受到了夫家的责难。多年的交情都靠不住,想要给二女儿找个更合适的人选,让王安石大费思量。   原本他的弟子蔡卞就是个很好的人选,可是因为事情耽搁了,不然有了这个进士女婿,王安石就再没有什么要为儿女担心的了。但现在,王安石还不得不为此而头疼。   宰相家的女儿,不是唐时的那些公主,不会没人要。找人上门提亲的为数不少,不过都让王安石和他的夫人给否决了。朝堂上的年轻人中,能让王安石看上眼的可不多。想来想去,韩冈都能算一个,而且章惇前日还真的透露过一点代韩冈做媒的打算。   王安石不会因为韩冈出身菜园而小瞧他半分,门户低一点,嫁过去就不会受婆家欺负。王安石希望看到的女婿,要有前途,肯上进,人品要好,才学也要出色,最好能中个进士。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不能找个体弱多病的夫婿,若是文武双全那就更好了。还有相貌,至少能看得过去。至于身家多寡,王安石倒不介意,大不了嫁妆给多一点,当不会让女儿吃苦。   王安石难得的有闲空为女儿的未来细细考量,但他所知道的那些个青年才俊的本事,想起来就让人心浮气躁。他一条条的数过来,猛然发现,韩冈好像是这群人中最为合适的一位。   就是脾气倔了点……   王安石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待韩冈过于刻薄了一点。立下了那么多的功劳,只是因为不合己意,就连天子都见不到一面——虽然是冯京在其中作梗,而他前面说的气话本也没打算当真,但韩冈今次的确是没法儿面见天子——的确很吃亏。   还有女色方面瓜葛太多,王安石开始算着韩冈的缺点。就算高居庙堂之上,有些消息还是能传进他王安石的耳朵里的。   韩冈前次上京才几天,就诳得一位名妓要死要活地跟着他。这也算是本事!但王安石在女色上从来都是严谨自守,本身看得也很淡,身边除了一位结发老妻,便再无一名侍妾,对于韩冈这等拈花惹草的行事便有些看不惯。   不过王安石不会在他列出的条款中,加上专一这一条。士大夫娶妾是世风如此,王安石也没有打破风潮的愿望,只是希望自家女儿的夫婿人选,不会太过沉湎于醇酒美色。   这些要求在王安石看来也并不高,而且也不是逐条都要满足。王安石想要再等等,他觉得他的女儿应该能找到更好的人选。   “爹爹还没睡吗。”王旖在外面望着书房,从窗外看进去,她的父亲正坐在书桌前。   “还有一阵吧。”王旁也在看着书房。“爹爹考虑的都是国家大事,现在还不到睡觉的时候。”   “什么国家大事,也不必着急成这样,早点睡不好?”王旖嘟了下嘴,又问道:“大哥大嫂这两天就该到京城了。”   王旖问着王雱行程。王旁明年二月就要成亲,他为了能及时赶上弟弟的婚礼,就拼了命地赶在年节前上京来。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样。正好可以让大哥见一见韩玉昆的本事。”   “韩玉昆吗?”王旖悠然神往。她现在只是有些好奇而已,为什么家人中常常提到他的名字,就算是吕惠卿、章惇这样的心腹,也很少有在二哥王旁的嘴里被提及。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王旖浮想联翩。   ……   听到外面的车马声,许大娘问着刚刚进门来的干瘦汉子,“甘穆,是那小贱人回来了?”   甘穆点着头:“的确是南姐儿回来了。”   回想起今夜雍王过来,听说周南被人请了去后的神色,许大娘心头就直冒寒气。都说雍王好学勤谨纯孝知礼,就算经常来找周南陪酒,也没有强逼着她侍寝,看起来也的确是个好脾气。但今天,只被雍王的眼神扫了一下,许大娘就浑身发起颤来,那等惯于杀人放火之辈才养出来的眼神,哪里是好好先生能有的。   许大娘很想把周南赶快献出去,省得日后纠缠起来,倒运的都是他们自己。但周南又是个烈性子,若是受了辱,说不定就会自尽,但在自尽前,她会做什么,那就说不准了。   “姓韩的关西措大底细,你打听到了多少?”   甘穆陪着小心地把自己打听到的情报都说了出来:“听说那措大在关西很有些名气,还传说他是什么孙真人的弟子,救治伤病无数,又得王相公和韩相公的看重,就要到鄜延赚军功去了。而以他的年岁,他现在的官职已经很大了。”   “大!?”许大娘不屑地一声哼笑,“能比雍王还大?”   “官家的弟弟,连王相公都比不上,何谈韩措大!?”   虽然人人皆知,到了大庆殿上,亲王的班次位于宰相之下,赵颢还要站在王安石的后面。可宰相经常换人,如今的官家登基后已经换了四五个相公了,却没人听说过官家的弟弟还能换人的。   “那就是了!”许大娘拍了拍手,“你就去跟那个措大说,周南是雍王看上的。若不想开罪雍王,早点回他的关西去!”   她阴狠笑着,洗去了所有妆容的下面,是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那小贱人不是要为着措大守节吗?等措大逃了,看着她还能守个什么?!”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八)   王韶要走了。   当韩冈回到驿站,王韶也已经回来了,他的那座小院灯火通明,随扈们正在整理着行装。   “方才已经禀明了官家,明日的早朝,就要上殿陛辞。”王韶说着。   所谓陛辞,就是当朝官离开朝廷出外任官时,上殿辞别皇帝的规矩。不过相对于今晚天子对王韶的临时召见,明日早朝的陛辞只是个走过场的仪式。但规矩就是规矩,朝官离京,正常情况下都要走这一遭。   王韶让人给韩冈端来醒酒汤,一起坐了下来,指着忙忙碌碌的随从们,“明天他们也一样早起,就在宣德门外候着。等我出宫后,就直接离城返回通远军【古渭】。”   “这么急?!”   “已经在京城留得太久了。虽然近期河湟那里的蕃人当不至有异动,但离开通远军过久,也不是件好事。”   说起来王韶已经在京城待了一个多月,要不是天子留人,他早就走了。跟王韶一起来京城的俞龙珂、瞎药——现在已经改名叫包顺、包约——两兄弟,还有张香儿,早在韩冈还没到的时候就回了秦州。   王韶在京城留得越久,古渭寨里的高遵裕就能越加深入地控制起寨中内外事务,而且缘边安抚司中领军的苗授,又是高遵裕的人。当王韶和韩冈都不在的时候,只靠一个王厚,怎么可能跟高遵裕抗衡。   “而且我还担心横山的战事,会影响到河湟这边。夜夜都在想,头都疼了。还是要当面看到才行。”   王韶苦皱着眉,两手用力揉着太阳穴,看起来的确头疼着。   韩冈也知道以眼下的局势,王韶肯定是要头痛的。   河湟、横山都是关西主要的战略方向,两边自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王韶本心来讲,他是肯定不愿看到韩绛、种谔春风得意的模样。   拓边河湟是什么,是“断西贼右臂”!从侧面来牵制西夏军力。而横山,则是党项人的腹心。夺取罗兀,控制横山,就是一剑穿心。一旦韩绛功成,西夏国就要亡了,王韶在秦州以西的任务再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砍死人膀子有意义吗?在河湟再多的大捷,也抵不过占据罗兀城的意义。   但“善祝善颂”的话,王韶也不想说。他心中也许恨不得韩绛骑着一匹歪脖子的劣马,一头栽进无定河里淹死,但他也不希望看到损兵折将的惨败出现——那时候,西贼势力大盛,河湟那边的压力也会大起来。   王韶其实是左右为难,对于韩冈即将上任的工作,也没什么心情去想。   “今天入宫面圣,官家提到玉昆你好几次,话里话外都想见你一面。”王韶回忆起今晚见到赵顼时的情形,年轻的天子对韩冈重视,着实让他惊讶。王韶为韩冈无缘上殿而感到遗憾:“若不是冯当世在中间拦了一道,玉昆你今次得以入宫廷对,说不定就能特旨转官了。”   “此乃时也命也,也只能等下次了。”   韩冈叹了口气,看似豁达地笑了笑。不过他的心中不无怨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从选人转为京官,脱离选海,是每一个底层文官都梦寐以求的美事,韩冈何能例外?只要见到天子时奏对出色,总是少不了一份恩赏。韩冈的功劳已经积累得离转官只差一步,天子恩泽一下,转官当是定数。   只是自真宗起,大宋的历任天子都顾忌着后世名声,不想跟宰执打擂台。而几十年的宽和政治延续下来,文官们也少了顾忌。为了表现自己的刚直,一众宰辅能为一件芝麻大的小事,闹得天子下不了台。   若是为了新法倒也罢了,但为了韩冈一人,而让冯京闹将起来,赵顼当然不愿意。若是使得执政赌起气,闹到辞官要挟的地步,不论谁是谁非,都是皇帝输了。   “这些文官都被惯坏了!”冯京一句话阻了他进步的道路,韩冈可是将其恨到骨头里去了,“世事轮回,报应不爽,这件事总有回报的一天。”   不过韩冈若是以一介臣僚的角度来看今次的事,冯京做得其实也不算错,维护朝野定规,让天子不能恣意妄为,也是大臣的本分。   实际上,韩冈一直认为皇帝弱势一点没有坏处。若是能把天子变成后世的英、日等国那种装饰用的壁画,或是就像此时的东瀛倭皇,自己当上宰相的时候,也会痛快许多。   韩冈作为臣子,当然希望天子越老实越好。可是如果换做他韩冈是皇帝,莫说挤对的权臣,他不可能容得下,就是普通结党的大臣,他都会拉一派打一派,让他们两边老老实实地听话受教。这就叫做屁股坐的地方不同,观点也自不同。   “对了,玉昆。”王韶并不知道韩冈现在满肚子都是反逆的念头,见韩冈突然沉默了下去,以为触及到了他现在的心情,安慰似的岔开话题,笑着:“你的风流之名已经传到了宫中,让花魁为你守节,不是等闲人能做得到。而周南出淤泥而不染,也算是能难能可贵了。”   在跟王韶的内侄女定亲的时候,与名妓勾勾搭搭,从情理上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但现在也看不出王韶他有什么怒意。而韩冈也是惊讶于他和周南的事,竟然已经传到了天子的耳中。   “是皇城司?!”   论起天子的耳目消息,在京城的百司之中,也只有皇城司负责也一方面的任务。   “不要想太多,皇城司也不是事事都能打探的到。”王韶误以为韩冈是那等憎恶天子侦缉臣民言论的士人,帮天子赵顼解释道:“只是玉昆你和周南的事传得广了点,所以传到了官家的耳朵里。今夜也是当笑话说了出来,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责怪?这怪谁得了?”   韩冈与周南未及与乱,并未违反法令律条。而引得名妓倾心,甚至为其守节,也只不过是一桩小小的风流韵事,天子也不至于大煞风景。   若是在面圣,说一声想拿功劳换人,请天子将周南放了。以当今天子赵顼的性格,当是人也送,财也送,功劳照样给,也好成就一段佳话,就像为宫人结今生缘的唐明皇一样。哪像现在,不上不下的。   “可惜了。”韩冈想着。   第二天,出城十里送走了王韶,韩冈和李信重新回到驿馆。   王韶走了,韩冈感觉就安静了许多。他现在要做的,除了周南之事外,就是等待调任的令文递到手中。   “应该还有几天的时间。”韩冈轻声地自言自语。   如果是在缘边安抚司,办理一个调职的手续,除非从头到尾都有人盯着、催着,要不然都要花个两天走流程。而以中书门下的事务繁剧,平常调任走个十天半个月也是等闲。即便延州那里急着要人,而且只是兼职暂任,不需经过流内铨,韩冈估计也要三五日的时间。   而过两天,李信要试射殿廷,但他在三班院中,自几个来自京营、同样参加试射殿廷的军官那里,受了点气,心情有些不好。原本就不多的话更少了许多。也不出去联络三班院中能使得上力的官员,而是呆在驿馆中,习练武艺。   韩冈不禁为李信叹息,除非自己一直看顾他,否则他这样的性子一辈子也难升官,可惜了李信一身的好武艺、好兵法。   李信自己处理不好人际关系,韩冈也只能自己出头来帮他这个表兄的忙。先带着李信出去转一转,顺便去找周南,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官妓们的情报网,有时比皇城司还要厉害。   对于给周南赎身脱籍一事,韩冈不会把希望全数寄托在他人身上。光靠蔡确可不保险,章惇打得包票,也要少算个几成。以韩冈的行事习惯,必要的工作,自然是要双管齐下。李信昨日没有被宴请,韩冈也不便带上他,不过今日,见一见自家人也无妨。   不过韩冈正要有所动作,客人就来了。   韩冈身份不同了,不可能随随便便见人。驿卒给韩冈带了客人的口信,在驿站外面说是教坊司派来的。   应当不是周南的从人,否则一封信就足够。   韩冈对此也不意外。周南跟自己的关系,天子都听说了,东京城中早就传遍了的样子。这种情况下,教坊司若是还没有反应那就是白痴了。论情形也该到了。   韩冈没有叫人过来,而是直接到了外面的大厅中,一名干瘦干瘦的中年汉子正在那里等着。   先找了张空着的座位坐下,周围的几个官员便讨好地过来打招呼,韩冈很谦虚地一一还礼,丝毫不见傲气。坐定后,他让李小六把那干瘦汉子招过来,问道:“你因何事而来?”   “小人甘穆,今次来是为了周小娘子。”中年汉子在韩冈面前弓腰行礼,但口吻一点也不安生,“小人今次是奉了上命,还请官人莫要再来找周小娘子!”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九)   周围嘈杂的声音一瞬间都静了下来,人人为之侧目。韩冈也惊讶地看着甘穆,什么时候小小的吏人已经有这个胆子跟官员说话了?而且还是教坊司中拉皮条的王八。这本事见涨啊!   韩冈一瞬间燃烧起来的怒火几乎能燃尽整个大厅,不过这外放的怒意转瞬即逝,全都给他压在了心头上。   而甘穆却只觉得扬眉吐气,能让他看到自己平常见了都不敢抬头的官员们气急难言的样子,走这一趟都值了回票价,而且还没有白白浪费脚力。他背后站着雍王赵颢,何惧一个选人。虽然今次来没得雍王吩咐,但他和许大娘这么贴心,让雍王知道后,总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他再一次重复着:“周小娘子时常有贵客临门,无暇分身,还请官人不要来找了。”   厅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雍王赵颢私下里出宫找些乐子,最后看上了教坊司花魁周南的消息早就在市井中传开了。对于厅中的大小官员来说,这些欢场上的风流韵事也从来都不是秘密。周南算是个奇女子,许多人都知道她在为人守节,就是不知那人到底是谁?   可现在教坊司派人气急败坏地过来,基本上是不打自招了。几十对羡慕嫉妒的眼神向韩冈望过去。这个年轻人,不但王、韩两位丞相都看重于他,连名妓也垂青他,人和人都差别怎么这么大?!   不过嫉妒归嫉妒,甘穆的无礼还是惹起了许多人的不快。不管韩冈是不是与周南有私情,雍王殿下争风吃醋到这个地步,未免做得太过了一些!士人倚红偎翠,嘲风弄月那是风流盛事,你亲王跑出来棒打鸳鸯算什么?不少官员的脸色都阴沉了下去。   “小六,你待会儿去安仁坊走一趟,今天晚上我要宴客,让周小娘子把时间空下来,等我的消息。”   韩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甘穆说的话,就从他耳旁划过。也许教坊司中人以为凭赵颢的身份,他韩冈只有乖乖退让的份。但士大夫的尊严就算天子也不敢轻辱。私下里找韩冈说话,没有问题,但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着排除情敌,这分明是上门找打来着。   什么叫同仇敌忾?看看现在厅中官员的眼神就知道了。韩冈自知招人嫉妒,如果是跟其他文人争风吃醋,这里面的大多数人只会占到自己的对立面去。可换做对手是亲王,韩冈的身边就都是支持者!东京城内的士人们虽然不会为韩冈明着出头,但私下里激起的士林清议,足以让赵颢灰头土脸。   韩冈将得意地冷笑藏于心底。他特意走出来见客,而不是把人招进去说话,本是存了以防万一的心思,但没想到教坊司的乌龟竟然这么配合,进京后,还没有这般好运过。   “难道是终于转运了不成?!”   韩冈的吩咐,李小六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韩冈又回头看了李信一眼,李信会意,安仁坊是教坊司的老巢,这龙潭虎穴不好闯,李小六细胳膊细腿,这副身板,经过不了几次折腾。李信站了出来:“我和小六一起过去。”   韩冈针锋相对,是明着跟甘穆身后的雍王过不去。厅里的官员现在都是看好戏的模样,而原本在客栈内部的住客,听到消息后,也出来了好一些。虽然有着官人们的矜持,不会像普通的看客那样围成一圈,但他们坐在韩冈座位的旁边,随意地点了两个菜,竖着耳朵、斜着眼睛,这等吃饭喝酒的样儿,其实更惹人发噱。   李信和李小六赶着就要出去,韩冈也不理会甘穆,权当没看到这个人,直接就转身打算回自己的小院。   甘穆冷嘲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韩官人,你看不起小人倒没什么,不理会小人也没关系。但周小娘子今天不便见外客,官人还是不要让人白费力气了。”   韩冈脚步停了,但他没说话,而是李小六帮他出头道:“周娘子倾心于我家官人,京城多有人知。我家官人要见周娘子,难道还有人要拦着不成?”   甘穆在后面嘿嘿冷笑,神色张狂,“拦着又如何?难道你一个小小的选人还想跟二大王争!?”   此话一出,顿时把厅中人都得罪了,在座的基本上可都是选人。人人面色不善,就看韩冈如何处置了。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可就要自己出头收拾人了。   韩冈叹了口气,这个白痴,以为雍王的名头是这么好借用的吗?赵颢听到了,肯定会恨不得拿杖抽死他。遇上这样愚蠢的对手,韩冈都觉得胜之不武。   也不理会小人得志模样的甘穆,韩冈直接唤来驿丞。锋芒毕露的双眼笼罩住在城南驿中奔走多年的老吏,惊得他如同被猫盯上的老鼠。愠声道:“你也看到了,也听到了……知道该怎么做吧?”   驿丞连连点头,转头叫来人手,指着不知末日将临的甘穆:“还不把这个满口胡言的疯子绑起来送到衙门里去!雍王殿下,也是你敢污蔑的?!”   被驿卒左右架住,甘穆惊慌失措,得意神色全都没了,他想不通他怎么要被抓,挣扎着,连声叫道,“俺是教坊司的人!俺是教坊司的人!俺真是替二大王来的!”   驿丞听得额头直冒虚汗,在他地盘上闹了这一出,前面没能拦住已经是个罪过了,现在再任由甘穆扫尽天家体面,那还会有好结果?他还想多活两年呐!   连忙飞起一脚招呼到甘穆脸上,把他踢没了声。指着满脸溅血的教坊司小吏,破口大骂,“你这鸟贼,竟敢冒二大王的名头说事?!还不堵上他的嘴!?拖出去!”   两名驿卒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油晃晃的抹布过来,硬是塞进了甘穆嘴里,横拖竖拽的把人拉了出去。   甘穆呜呜闷叫着被强制退了场,韩冈冲着周围官员拱了拱手,神色坦然:“让诸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韩兄人物风流,有此一事不足为奇!”   “目无尊上,语出悖逆,如此小人,就当严加惩处。韩兄做得正是!”   周围一片声,或调侃,或愤慨,无不支持韩冈的做法。甘穆的下场,让围观的官人们觉得很解气。而韩冈处置的手段,也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   若是韩冈方才与甘穆争吵起来,必然会让人小瞧了去。但他连一句话都没跟教坊司的小吏多说,直接命人将之处置,这才是士大夫应有的做派。   掺和了一出闹剧,韩冈与驿馆中的官员们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早有人招呼韩冈坐下来说话。前两天,韩冈忙里忙外,把许多拜会和邀请搁置一旁,让人以为他是崖岸自高、目无余子的狂傲之辈。但现在,韩冈坐下来言笑不拘,品茗聊天,畅谈天下之事,不着痕迹地与人拉近关系,却让人不禁觉得他当真个好相处的朋友。   韩冈坐着大厅中与人闲谈,等着李小六和李信带话回来。   他还是决定还是趁热打铁,早早把周南脱籍的事情办妥。章惇昨天设宴邀请,拿着蔡确作为筹码跟韩冈做了交换。但这不代表韩冈能就此安坐在家,等着蔡确把事情办完。在官场上,首先就要学会做人。不论章惇那里已经许了蔡确什么,他这边都要把礼数做周全了。韩冈今天让李小六去请周南,就是为了由自己设私宴邀请蔡确,好将周南脱籍一事正式托付给他。   正如韩冈所期待,李信和李小六很顺利地将周南邀请到。一开始挡着不让他们去找周南的许大娘,却因为甘穆的事,紧急被召去了教坊司内衙——尽管驿丞不愿把事情闹大,但有几十个文武官员盯着,他也不敢把甘穆直接送回到教坊司,而是送去开封府。以他的攀诬宗亲的罪名,少不得一顿好打。   蔡确就在开封府中,从头到尾听说了这一桩事。暗赞着韩冈手段,这一件事闹将出来,最多半个月就会在京中传播开,周南和韩冈的关系就挑明在世间。君子成人之美,周南的节烈深得人赞,不爱亲王而钟情于选人,更是能博得士大夫们的赞许。   眼下她要委身韩冈,谁会阻拦她脱籍?雍王赵颢都没那个脸皮。   韩冈品位不高,但正如章惇所说,思虑清明,眼光长远,而且在兵事上多有建树。冯京阻止天子召见他。换个角度来看,何尝不是天子对韩冈的看重,让冯京这个参政觉得有所忌惮。天下选人数以万计,有哪一个能像韩冈这样能惹出了天子和参政之间一番交锋。   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蔡确当然还是选择多多亲近,有卖好的机会,更是不会放过。而等他接到了韩冈的邀请,更是发觉韩冈在他这个年纪的官员中,的确是难得地会做人。   当夜,就在驿馆中,韩冈宴请了蔡确。接过周南亲手奉上来的美酒,蔡确拍着胸脯,把她脱籍一事应承了下来。韩冈都已经把风头火势掀起,蔡确也只需顺水推舟。惠而不费,举手之劳,他蔡持正自不会推脱。   一番酒喝得兴头上,从外间忽而传来一声惊呼,“韩大府去职了?改由前任河东路都转运使刘庠接任!?”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   风声传了几天,开封知府终究还是换人了。   前日被言官弹劾后,韩维就已经照例避位在家待罪,并上了本子,请求出外。   蔡确是由韩绛荐到韩维门下,他的管干右厢公事,也是韩维特意提拔而得来的。韩维去职虽早有征兆,蔡确向章惇靠拢,也是因为想重新找个靠山。但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蔡确还是有些慌张。   “韩大府不是天子藩邸中人吗,怎么官家这么快同意他辞位了?”   蔡确看了韩冈一眼,现在他有求于自己,不可能是在说风凉话。可天子怎么想的,蔡确虽是心知肚明,也不便放开来说给别人听。而且天子决断之速,也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   韩维与他的兄长韩绛不同,现并不支持王安石的变法。其实韩家八兄弟,除了老大韩纲因为曾有弃城而逃的重罪,而被夺官之外,其他七子皆为显宦,但他们的政治立场都不尽相同。   现在地位最高的韩绛,稳稳站在王安石一边。他的首相之位,说到底也是王安石让出来的。一个在外领军,一个在内处置政事,配合得很是默契——韩冈也是因为这个默契而被牺牲的。   而韩维虽然跟王安石有着极深的旧交,当初还是他在尚是太子的赵顼身边任记室参军时,不停地推崇王安石,才让赵顼了解到世间还有一个不合流俗、有心振作的良相之才。可是如今韩维已经跟王安石分道扬镳,对新法在开封府的推行多有阻碍。   不过韩维虽然是因为跟王安石不和而去职,但换上来的新知府分明还是个旧党。而且竟是跟韩绛不对付的前河东都转运使刘庠。从这人选中看,赵顼走马换将,并不是站在王安石的一边,以保证新法在开封府的顺利推行,而是在防着韩家兄弟。一个是领军的宰相、一个京城的大尹,为了避嫌,韩维的确该走人。   听到了这个消息,蔡确这顿酒就没有喝好。顶头上司倒得太快,新的靠山还没确认,蔡确的心情一时间也很难振作。   将东京城化为几个厢,让各厢的管干公事处理庶务,就是韩维所倡议。如今韩维去职,新上任的刘庠究竟会不会将这个制度继承下来,谁也说不清。   不过蔡确还是向韩冈再三保证,会把他托付的事情办得妥当。如今的情况下,王安石面前的红人——章惇和韩冈——都挂心的这一事,他也必须重视起来。   要想在王相公面前受到看重,当然得先卖力做事才行。   蔡确很清楚这一点。   ……   次日。   离着任命刚刚下达不过半日,新任知府刘庠就已经到了开封府中。   卸任的韩绛与刘庠一起对验了公账,办好交接之后,便推辞了新任知府没有真心的酒宴邀请,毫不犹豫地告辞离开。   韩家的家丁从后门处搬着箱笼,十几辆马车在后街处一字排开,开封府的后花园已经不属于他们。而府中的胥吏,则袖着手在旁边看着热闹,就没一个上前帮把手。   在东京,有“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的说法。开封知府和御史台的台官,是朝中两个最容易犯错而去职的位置,但他们卸任后从旧时僚属那里得到的待遇,却是天差地远。   御史台的台官,因弹劾不被接受而转任后,多半很快就会回到朝堂上,而且往往会有所晋升,以酬奖他们不避权势、勇于任事的功劳,所以御史台的胥吏对上即将出京的前任台官,照样殷勤无比,比亲儿子还孝顺。   而治理京城的开封知府,无一不是治事之才,所以才能被托付给这个繁琐却重要的工作。但东京城毕竟是多方势力交错存在的地方,府中胥吏也多是各有各的后台。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才能,知府们实际处理政事时,都不免对胥吏们采取强硬的手段。所以当他们因故罢官,就没一个人会搭理他们。   看到府中胥吏一改往日的殷勤,而冷眼看着韩家的笑话,蔡确也只是叹了声时过境迁,没去打扰韩家人的搬家工作。明日韩维上路东去,他也会去送行。辞别的话语,也无必要在这里找韩维去说。   “听说了没有。今日来的刘大府,可是前些天,王相公指名等他去拜会的那一位。可人家就是脾气大,根本不理王相公。”   “刘大府倒真是硬脾气,说不去就不去。”   “这刘大府看起来跟文相公是一家的,都是看新法不顺眼。”   “那俸禄怎么办?给俺们吏员加俸可也是新法,刘大府不喜新法,那明年会不会加?”   从廊下经过,偏厢里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当蔡确抵达内衙三堂时,继任的刘庠已经坐在了知府的正位上。   开封新知府上任,照例衙中从官都要行庭参之礼。也就是如蔡确这样的开封府官员,都要趋步进官厅,向新知府跪拜。如果是文官,知府就站着接受;若是武职,则要自报官衔姓名名,知府坐着受礼。   蔡确当然不想向刘庠跪拜,因为昨天的一件事,他心中有了些想法。刘庠与他的举主不对付,而方才无意间听到的一番话,也证明了刘庠根本没有去拜会王安石。把握到了这两条,蔡确要做的就很简单了。   庭参之仪,按步骤依次序进行中。刘庠站在公厅中的座位前,而衙中官吏则按着官位高下,一个个小碎快步地进厅,向其跪倒拜礼。   先是通判,继而是两位开封、祥符两县的知县。接下去,是录事、判官、推官。等他们都结束了,蔡确便与诸厢管干公事,一起上前。   顺着赞礼官的口令,一众官员向新任开封知府拜倒。可是就在刘庠的面前,蔡确却硬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在人群中独自站着的蔡确,加上他身侧向刘庠跪拜下去的开封府属官,合在一起看,就像一个山形的笔架。   身边人扯着蔡确衣角,压低声音急道:“还不下来庭参?”   “庭参?”蔡确像是听到一句很荒谬的言论,脸上有着难以描画的嘲讽般的笑容,反过来大声诘问道:“何以要庭参?!”   刘庠眼眉一紧,他在官场中混迹多年,心里很清楚,这位分明就是来挑事的。他慢慢地开口,像是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过一般:“百年来有此故事。”   “唐时藩镇僚属皆为节度征辟,方有庭参之仪。如今同为朝臣,辇毂下比肩事主,此故事安可续用?!”蔡确的声音提得更高,丝毫没有参拜的打算。   刘庠沉下了脸。蔡确所为有悖常例,他见韩维时难道没有庭参吗?!   “你下去!”刘庠甩手一拂袍袖。蔡确此举,犯了他府尹之威,刘庠是必须要在天子面前讨个说法的。   蔡确仿佛打了胜仗一般出了开封府衙,这种行事手法还是韩冈提醒了他。事情闹得越大,对他越是有利。他蔡持正旗帜鲜明地跟刘庠划清了界限,无论是韩绛还是王安石那边,都能卖得上好。而且说得是又是正理,摆到天子面前,也不能说他蔡确错了,最多一个不敬上官的罪名而已。   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开封府肯定是待下不下去了,必然要离职,就看王安石和韩绛会酬谢他什么职位。还有韩冈托付给他的事情,申状都已经放在了自己的案头上,但现在也不可能回去再办了。   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韩玉昆,但在蔡确心中,还是示好韩绛和王安石更为重要——能直接凑上去,何必间接的绕着走门路。   ……   “蔡持正好大的脾气。”   走在开封府衙的幽深廊道间,说着这句话的官人不过三十多岁。但他留着一把大胡子,眉目俊秀,举手投足间透着潇洒不羁。如果没有留须,年纪应当比他现在要年轻许多。而沿路的小吏看到他,都立刻避道,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这位官人在州衙中的地位很超然,实际上,也很少到官厅中来帮忙。他虽然常常受人邀约,出外喝酒的时候居多,但仅余的一点时间,他总能把公务做得妥妥帖帖。   今天蔡确跟刘庠闹翻了,蔡确手上的公事都要移交给他人。现在属于蔡确的公务,不知为何都压到了这位官人的案头上。尽管免不了有些抱怨,但仍然很卖力地开始处理起来。   “这是?”他处置了几桩急务,随后从公文堆中随手拿过一张文书,展开了一看,竟然是周南脱离乐籍的申状。他从上到下全看了一边,摇了摇头:“周南既然是花魁,这如何能走?一花飞去,恐百花颜色皆尽矣。”   提起笔,他龙飞凤舞的写下了判词:“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半日后,韩冈拿着判状,拍案大骂:“好你个苏子瞻,不许就不许,何苦以文字戏人!?”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一)   韩冈拍着桌子大骂了两句声音就低了下去,他本是到教坊司这里等好消息的,却没想到收到苏东坡这样操蛋的回复。   韩冈实在难以相信写下这份判词的会是名传千古的苏东坡,但这份文采却是谁也学不来的。一个女子的命运,在苏轼眼中,竟然是他展露文学才华的工具。还有蔡确,竟然出尔反尔,这一桩,韩冈也是记下了。   不过韩冈也清楚,苏轼也许并不知道周南跟自己的关系,否则应该不会干出这等自损名声,而亲附宗室的蠢事。如果他能知道周南突然申请脱籍的原因,他的判决当是会有不同的结果。   但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即便周南再次申请脱籍,除非开封府接手此事的官员明着要跟苏轼过不去,否则都会转发给大苏,让他自己去擦屁股。而这判状,苏轼他自己都不便改动,不然处事不谨、行事反复的罪名就要落到了他的头上——他的政敌不会放过他。   坐在周南闺房外间的韩冈,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是想有两条路可走,没想到蔡确言而无信,让苏轼从中横插了一杠子,变成了现在这副田地。若是只靠自己,事情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幸好这一事,已经传遍了东京城,让韩冈因此多了许多手段。他仰起头,放肆的笑着,还是那句老话,“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此事还是有挽回的余地,他也无心再拖下去,就要起身告辞。   “姐姐!”内屋中突然传来墨文的惊叫,“官人,你快进来!姐姐要划自己的脸!”   韩冈闻声脸色顿变,连忙冲进内屋。就看到周南拿着一把剪刀要往自己脸上划去,而墨文正拼命拉着她的胳膊,不让她毁了自己的绝世容色。   韩冈箭步上前,一把夺过周南手上的剪刀。白皙如玉的脸颊上,已经有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夺下剪刀,韩冈惊魂未定,怒道:“南娘,你这是做什么!?”   周南坐在床沿,方才的一番挣扎,让她的满头青丝全都披散了下来。肩膀瑟瑟缩起,脆弱得一碰就坏。空洞的双瞳中毫无神采,仿佛失去了灵魂。声音也是毫无起伏,有种不祥的平静:“苏推官不肯放人,全都是因为我这张脸。若是毁了这相貌,他怎么还会再强留着我?!”   “这倒是好办法……”韩冈微冷的话声,让周南身子一颤。墨文也惊得跳起来,惊叫道:“官人!”   韩冈却是安安定定地继续说下去:“但这事你得先与我商量才是。你我虽无媒妁之言,但已有三生之约。你人都是我的,想自伤,也得先问过我,让我这做官人的点头吧?”   韩冈说得霸道,周南勉力笑了一笑,笑容中掩不住酸楚和绝望。无暇如玉的俏脸上写满悲伤,却反添了她一分脱离尘世的美态。   “不用担心。”韩冈亲昵地捏了捏周南细白如凝乳的脸颊,充满自信地笑着,“相信你家官人好了。男主外、女主内。外面的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   韩冈话声中的坚定,给周南惶恐的心中平添了几分安全感,她仰头望着韩冈坚毅的双眼,泪眼汪汪的呢喃问道:“官人?”   “放心吧!”韩冈回了周南一个更加自信的笑容,站起身,“这两天就让你风风光光的离开这个鬼地方。”   韩冈转身而去,宽厚而坚定的背影,让周南眼神迷离起来,一时忘记了悲伤。   ……   周南脱籍的这一桩公案,事关皇家,又跟一位薄有微名的士子脱不了关系,加之还有让人痛心的结果,整个一个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是个绝好的八卦话题。才一天的工夫,就传遍东京内外城中,大大小小的酒楼茶社、衙门官邸,都能有人在说这桩新闻。自然,其中不值苏轼所为的为数众多,正好跟因为矫矫不群而得到士林赞许的蔡确成了鲜明对比。   连曾布也不能免俗,在王安石这里说起了此事。   “苏子瞻也是糊涂了,看这事闹得……”   曾布惋惜的声调中充满了幸灾乐祸。主管新法施行的司农寺,在年前的时候变得比较轻松,只有到了明天二月,将兵法开始施行,而免役法在全国范围内推广,到那时,才会重新忙碌起来。所以,这一天的午后,才有在汇报工作之余,与王安石聊起天来的闲空。   “不过他现在当是后悔了,没问明内情便乱下判词。苏子瞻的名声,从此以后怕是在风月场中就是有些不好听了。”   王安石沉稳得很,没有曾布那等露骨的幸灾乐祸。只是时不时地点点头,算是对曾布的回应。   没办法,谁让曾布前些时候在跟苏轼廷辩的时候,吃了一个闷亏。要不是天子拉偏架,王安石又拿出宰相的身份压人,说不得就会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   论口才,能跟苏轼一较高下的,寻遍朝中也没几人。吕惠卿能算一个,他曾经在朝堂上把司马光驳得说不出话来,也曾拿着韩琦的奏章一条条批驳回去,正所谓“面折马光于讲筵,廷辩韩琦之奏疏”,但吕惠卿已经回乡守制,两年之内都不可能出现在东京城中。   章惇勉强也能算一个,堵得文彦博气急难耐的情况也有过。但他和苏轼两人交情深厚,即便政见不同,可在公事上的分歧,倒也不会闹到面红耳赤的地步。   而曾布的口才就差得远了,他本就不是以舌辨著称,遇上了苏轼,就只有被其肆意欺凌的份。心里一口气,堵了几个月了,一直堵到了现在。   “苏子瞻这判词一下,其实是把雍王推到了风尖浪口。人人都道是他得了雍王的授意。现在都有人说他附会亲王,德行堪忧。”曾布眼中闪烁着喜色。原本对韩冈很有些看法的他,现在倒是想请韩冈好好喝上一顿。   王安石终于叹了口气,曾布的心情他也能理解,是给苏轼欺负惨了,但总说这些话,也有失大臣体面。   “‘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宦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敝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注1】’还记得这一段吗?”王安石忽然问起曾布。   曾布皱眉想了想,反问道:“是苏子瞻前日反对免役法的奏疏中的一段?!”   王安石点了点头。那段话就是苏轼的本心。   士大夫离乡出来做官,虽是为了天子出力,但也是为了能因此而取乐,否则何必告别亲戚,远离乡土,出来走遍四方?   如今朝廷废掉差役法,改收免役钱来雇佣百姓来做事。原本在衙门中卖力之余,还要在官员家中做牛做马的免费劳力,现在变成了必须花钱来雇的佣夫。驱用衙前在自家门下做点事没问题,但用公家的钱来雇佣仆役,却是会被弹劾的。   所以当免役法推行后,官员家中的人力就显得捉襟见肘起来,苏轼才会在奏章中抱怨说,官员家中“凋敝太甚,厨传萧然”,就像危亡小国的情形,不是如今太平盛世该有的景象。   王安石把苏轼的为人看得很透,如今大部分士大夫想法也都是如此。他们所谓的仁,是得由他们高高在上地赐予百姓,并不是视民如伤的感同身受,以己推人。   “不知苏子瞻他现在,是因让一洁身自好的女子无法脱离教坊司而自责,还是因为毁了自己名声而后悔?”   王安石的话犀利透骨,曾布觉得有些尴尬,其实他也是为苏轼的名声大损而幸灾乐祸,却没有去想周南那里的事。   曾布跟随王安石日久,知道他的性格。王安石虽然很欣赏苏轼的文采,但对其放达而不顾于下的言行却是颇有微词。从学术上说,王安石推崇孟子,对“民”是很看重的,而苏轼以及其父其弟的学术,在王安石等人看来,却是近于纵横苏张一流。   干咳了一声,曾布提议道:“不管怎么说,苏子瞻挡回了周南的脱籍申状。韩玉昆肯定是失望不小。他那里是不是要安抚一下。”   “周南就让她脱籍好了,教坊司不缺她一个。不过现在此事闹得太大,不宜有所动作。过几个月风声小一点再说。”王安石笑了笑,“天子其实也知道这一桩公案,当是有成人之美的想法,届时让韩玉昆自己上表请了天子恩典就是。至于安抚,章子厚会做的,子宣你就别管了。”   “是!”曾布点头应承下来。“对了,”他又向王安石问道,“元泽应该快到了吧?”   说起最得意的长子,王安石的脸上就添了点笑意:“应该就在这几日!”   注1:这一段出自苏轼熙宁四年二月的奏章。因为本书中,免役法已经提前实施,所以这份奏章也便提前出台。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二)   当天夜里,在一家僻静的酒楼里,韩冈和章惇又坐在了一起。   章惇刚刚落座,却又站了起来。向着韩冈一揖到底:“玉昆,今次之事,愚兄实在对不住你!”   韩冈没敢受章惇的大礼,很仓促地闪到一边。但心中还是有几分不快,言辞便锋锐了一点:“蔡确毁诺,非是检正之过。检正何须越俎代庖!”   “不,愚兄是待苏子瞻来道歉的。”章惇摇了摇头,正色对韩冈道,“昨天去审教坊司的那个小吏的时候,苏子瞻就知道他自己做岔了。但判状已经发出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只能徒唤奈何。”   韩冈神色不动。章惇继续说道:“本来你和周小娘子的事,也是一桩佳话。若是子瞻事先听说了,真的会成全了玉昆你。只是阴差阳错啊……”   章惇其实也挺替他的老友感到无奈的。苏轼的性格,结交数十年的章惇很清楚,若是周南贸然申请脱籍,身后又没有什么奢遮人物,苏轼肯定不会同意,所以他前日提醒了韩冈,千万不要把申状递到推官厅去。   只是当韩冈和周南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士林清议倒向韩玉昆的时候,以苏轼的聪明,就不可能站到反派位置上去。而且以他爱凑热闹的性子,从中推波助澜,帮着韩冈把事情闹大,才是苏子瞻会做的事情!   但他的这位老友聪明归聪明,偏偏是又个行事疏阔的人,判状前也不是先打听一下,周南申请脱籍是为了什么原因。但凡多问一句,也没今次的事了。可叹现在判状一出,在士林中,苏子瞻可算是丢了大脸。   章惇为苏轼低头,光是看在他的面子上,韩冈都不能再继续计较。章惇胸中一股任侠之气,为友两肋插刀的做事,也让韩冈甚有好感。   “不知者无罪。既然是检正为苏子瞻说合,韩冈哪能再纠缠不休。”   韩冈的话,虽不代表已经冰释前嫌,但也是无意继续下去的表示,章惇挺高兴地替苏轼谢了。   “……还有蔡持正,方才与他碰面时,他说是过两日要向玉昆你摆酒致歉。”   章惇说起蔡确,就不如提到苏轼时那么诚挚。说起来,蔡确其实也是阴了他一下,让他在韩冈面前丢了脸。章惇心中理所当然的不痛快,也有几分看不起言而无信的蔡确。可是现在的形势,让他必须帮蔡确说话。   韩冈默不作声端起茶盏,慢慢地啜着杯中的茶水。   蔡确这等人,总是会为选择对自己能带来最大利益的一条路,毁信背诺之事虽不会刻意去做,但与利益相冲时,该如何选择他们都绝不会犹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蔡确当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且要向韩冈这个并非进士的小小选人示好,恐怕蔡确心中也觉得憋屈。   而章惇对蔡确的态度也已经很明显了,疏远,但不会针锋相对。   章惇等着韩冈的回答,房中一时静了下来。一杯茶,一口口地慢慢喝光,掌中温热的瓷盏渐渐冷了下去,韩冈突然单刀直入地沉声问道:“相公要荐蔡确为何官?!”   “三班主簿。”章惇脱口而出,说出来后才“啊”了一声,摇头苦笑,自觉失言。   “三班主簿啊……”   这是主管低阶武臣的三班院中的文职,不算低了。蔡确的确是阴了韩冈、章惇,但因此而得到了王安石的看重,从结果上看,他的选择是没有错的。巴结王安石的亲信,当然不如直接示好王安石本人。   而王安石现在正愁手上人才匮乏,连个半疯癫、爱乱说话的唐坰都启用——那可是上书说要斩韩琦、文彦博脑袋、以便推行新法的狠人;王安石想着千金市骨,所以便提拔了他——可见他手上究竟是多么缺乏人才。如蔡确这样旗帜鲜明的进士,王安石有不重用的道理。至于蔡确毁诺一事,就算韩冈和章惇说出来,王安石也不会太计较。就像章惇,名声也不算好,还不是照样被重用?   韩冈沉吟了一下,蔡确有王安石的看重,加之自己再来两天就要离京,周南那里还要处置,没时间找蔡确麻烦。想了想,帐要慢慢算,先把利息拿笔回来再说,便道:“最近家表兄在三班院那里颇不得意,也许今次试射殿廷可能会有人从中作梗……”   章惇先是一愣,然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韩冈肯提条件,便是与蔡确和解的表示。他虽然不值蔡确为人,但王安石现在要用蔡确,韩冈与其过不去,不会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反会让自己从中为难。   “这是小事而已,三班主簿品位虽不算高,但在三班院中,也能说得上话。不过蔡持正要去三班院上任,还需要一阵子。今次试射殿廷最好让李信称病,等到年后的下一科。”章惇为韩冈想着主意。   韩冈皱眉问道:“称病误考,可会有什么挂碍?”   章惇摇头笑着:“玉昆你多虑了。入京的文官武官,水土不服的情况多得是,三灾八难谁也避免不了,何独令表兄能例外?”   “那就要多劳检正了。”   韩冈不提蔡确,只拜托自己,看起来还是心中有着芥蒂。当然,章惇心中也有芥蒂,蔡确的确是落了他脸面,“玉昆你放心,这次决不会让人打扰了。”   “至于周小娘子之事……”提及周南,章惇则是犹豫了一下。本来能顺利玉成的好事,却被苏轼和蔡确联手给坏了。一个是他的挚友,一个则是他荐给韩冈的助力,说实话,这让章惇这个中间人觉得很有些对不起韩冈,“王相公已经答应帮你,不过眼下风高浪急,想脱籍却是要等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   韩冈听了后,就皱起眉头。他哪里能放心?才一天就捅了娄子,还要几个月?!韩冈可不会把信心放在王安石的承诺上,变数实在太大了。   他不答章惇的话,却岔开话说道:“天子仁德,雍王孝悌,宫中如今倒是平和得很!”   “……”章惇眼睛越瞪越大,以他的才智,韩冈话中隐义当然是一听便明。   常常逛教坊的成年亲王,竟然还能住在宫里,难道是嫌天子戴得长脚幞头颜色不正,要抹些绿漆上去吗?正常情况下,当然是要将其赶出宫去!   而且已经不是第一个有人上书要请雍王赵颢、高密郡王赵頵离开宫中。一年多前,曾有一名小官章辟光就上书天子。但在高太后的反对下,赵颢、赵頵都留了下来,反倒是章辟光被赶去了南方。   天家无私情,赵顼对两个弟弟被太后强留住在宫中,心中若能高兴那就有鬼了。如果能趁此机会把赵颢请出宫去,赵顼难道还会怪罪不成?   不过事情有这么容易吗?高太后那里边绕不过去。而且韩冈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赵颢已经不可能再出头与他争夺周南了,突然继承大宝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如果官家能下旨放周南的话……”   “官家下旨……玉昆你是这要让雍王自己请辞?!”章惇已经越来越明白韩冈的行事作风,他的想法对章惇来说很是新鲜,但可以正确推测。   韩冈点了点头。如今事情越闹越大,已经大到必须处理的时候了。如果是为了天家名声而选择帮赵颢遮掩,那么周南就会被遣出京城,而让天子来决定,事情可就不一样了,顺利的话,就能留下一段天子为人结缘的佳话。   章惇都佩服起韩冈,也亏他能想到,驱逐雍王,卖好天子这一手段。对付眼下的情况,一个是不加理会,将风潮拖下去,拖到有人在来处置,这对赵颢的名声是最好的。还有一个方法,就是特旨将周南赐于韩冈,这等于是明着承认雍王犯了错。实际上,这么做了后,赵颢只能申请避居宫外。   为什么赵颢出宫来必须要隐姓埋名,从这一条想过来就很容易明白,并不需要多少才智,只是需要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胆量罢了。   对……是胆量,而不是头脑。   章惇已经听明白了韩冈的用心,问题是他到底敢不敢上书提醒天子呢?   章惇当然敢。   富贵险中求,蔡确如今的加官晋爵就是个好例子。而示好天子的机会更是难得,章惇当然不会放过。当然,有章辟光的例子在,章惇也会把文章写的隐晦一点。但这份功劳,他却要生受。   至于韩冈,一句话就撬动了内宫局势,因势利导的手法当真是无双无对。   章惇暗骂自己前面是糊涂了,周南之事竟然要让韩冈等上两个月,他怎么可能会等,两个月中的变数实在让人无法安心。一般来说有人只会无奈地等下去,而韩冈却直截了当地把天子都拉出来帮忙。   章惇看着韩冈,目光中不无敬佩之意,但也有几分感叹,“难怪吕吉甫要说他是贾文和!”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三)   关西大战在即,而京城中却被争风吃醋的绯闻闹得沸反盈天。韩冈、周南还有自己弟弟之间的纠葛,赵顼本是当作趣闻轶事在听。但这两天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士大夫中甚至开始有了指责赵颢的声音——要知道,赵颢无事去逛教坊司,之前都是被朝官们视而不见的。   这让赵顼心中有些烦闷。因为他很清楚,再过不久,御史台就要蹦出来说话了,然后朝堂就是一片乱,各派借机攻击政敌——要引经据典地将毫无关系的两件事拉扯在一起,正是文人的特长。而赵顼真正在意的横山战事,反而没人去在意了。   从御桌桌面堆得老高的文山顶上,赵顼拿过一本奏章。先看了看姓名,是中书章惇的文字。王安石手下的得力之人,赵顼想着,这人该是能说些正事。可他展开了只看了两眼,脸上怒容顿起,甩手就把章惇的奏章丢飞了出去。忙得今日轮值而随侍在殿上的王中正,蹑手蹑脚地跑过去把奏章捡回来。   “乱来!”赵顼很少发火骂人,现在的语气已经够重了。   章惇竟是奏请他下旨将周南赐给韩冈,以息众论。“还嫌不够乱吗?!”赵顼也不笨,一旦他照着章惇的话来做,可就是变成他亲自出面,证实韩冈和赵颢的争风吃醋是确有其事。   姑且不论这样做,必然会让朝臣对赵颢群起而攻,根本做不到息事宁人。那章惇他可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正事不理,反而在这等事上做文章,政事堂中的公事有这么清闲吗?   但气了一阵,赵顼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他平素里见章惇的时候虽少,其少年时的无行之举也听说过,但不论从他自己的观察,还是他人的评论中,章惇都绝不是如此愚蠢之辈。   赵顼冲王中正伸手示意,让他把章惇的奏章再拿过来。重新从头到尾细细一读,顿时恍然。章惇写得实在有些隐晦,但分明是撺掇着赵顼,趁着如今的大好时机,把他的两个弟弟请出宫中。   章惇的提议,让赵顼心中五味杂陈。他对自己的弟妹还是很有感情的。他出生时,父亲赵曙也不过是个郡王家的第十三个儿子,不能继承亲王的封爵,而继承皇位更是遥不可及。因而他赵顼也只是普通的宗室子弟,一母同胞的几个兄妹,一起读书、游戏,与普通的平民没有两样。直到赵顼过了十岁之后,才开始渐渐有传言说,仁宗皇帝要立他的爹爹为皇储,从那时起,他才被人看重起来。   如今赵顼由偏远宗室成为了天子,情况已不同于以往。幼年时的情谊仍在,兄弟姊妹之间关系还是不差。可是作为皇帝,赵顼对自己皇位的看重,也是天然存在。   赵顼到现在还没有儿子,而两个弟弟就住在宫中。从好处想,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空出来的位子立马就有人能填补上,不会坏了国事。但往坏处想呢?未必没有人惦记他现在统御亿兆万民的权柄。   两个弟弟,就在背后紧紧逼着,让赵顼有时候都觉得背心发凉。尤其是最得母亲疼爱的二弟,赵顼更是心中暗带了几分提防。   当初章辟光上书说,两名皇弟已经成年,理应建邸出宫。当这番话传入宫中后,四弟赵覠当即就请求离宫,但二弟赵颢却没有说过半句。而接下来就是母亲大怒,逼着他将章辟光贬到偏远小郡去做官。   二弟的心思,赵顼隐隐地有些察觉。赵颢处在现在的位置上,离九五尊位只有一步之遥,有这个心思也不足为奇。   但赵顼现在拿着章惇的奏疏,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再次丢到了一边去。再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弟弟,赵顼还是不想做得太过分。   “官家!”王中正叫了赵顼一声,“陈衍求见。”   赵顼放弃了拿取新的奏章,道:“……让他进来。”   高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闻声便进了殿中。   等陈衍行过礼后,赵顼便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太后请官家不要太过操劳,保重御体。另外,若是官家有闲,还请至保慈宫一行。”   陈衍的转述,当不是自己母亲的原话,天下重孝,母亲对儿子也用不着说请,再生疏也是一样。   赵顼的确是与他的生母有些疏离,反倒是跟他的名义上的祖母感情不差。当初过继来的英宗皇帝为了追赠生父濮王,而跟要维护仁宗地位的曹太皇针锋相对,朝堂上分裂成两派互相攻击,几乎闹到要废立天子的地步。那时就是时任颖王的赵顼到曹太皇面前晨昏定省,弥合两边的关系。   而赵顼登基后,曾经有一次身穿金甲,跑到曹太皇那里,问自己穿这套甲胄好不好。只看他去问太皇太后,而不是到自己母亲那里去展示,就可见赵顼心中的亲疏关系。   不过一点疏离感,并没有影响到赵顼对母亲的孝心。随即放下手上国事,由陈衍、王中正一起陪同,前往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宫。   不同于赵顼理事的崇政殿的老旧,去年刚刚修起的保慈宫,无论外墙内壁,上瓦下梁,皆是簇新光鲜。赵顼自登基以来,只为曹太皇、高太后两人分别修造了庆寿宫和保慈宫,而自奉甚简,并没有整修自己所使用的宫室。   进了殿中,赵顼就看见他的二弟赵颢,陪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兄弟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都可算是俊秀。就是赵顼稍显瘦弱,而赵颢则是身体强健了的一点。而两兄弟在轮廓和五官上,也都能看到高太后的影子。   对高太后行过礼,赵顼起身问道:“娘娘,唤臣过来,可有甚事?”   对儿子,高太后没必要绕着圈子说话,就是算儿子是皇帝也一样。“听说最近外面有些传言涉及天家,是不是有此事?”   赵顼有些不快地瞥了赵颢一眼,“已经告了状了吗?”   随即点了点头,“是有此事。不过是市井谣言而已,日久自散。”   高太后不让儿子这么容易脱身:“听说已有人。王安石多用新进,祸乱朝纲。想那韩冈才做官没多久,仅仅是个选人,便沉溺女色之中,还闹得京城内外乱起。”   高太后说得几乎没一句对,赵顼也知道,宫中的传言要有三分准头就了不得了。但她对韩冈的不满却清楚明白地传递出来。   赵顼对韩冈本就觉得有些亏欠,又看重他的才能,却是要保着他:“韩冈实有大功于国,周南节烈也甚得人敬,如今并非二人之过,难以论罪。士论也尽数偏向两人,若是将之惩办,反而会伤了二哥的名声。”   “那就任由外面传言败坏二哥的名声?!”   “亲王而已,在乎什么名声?换作别人,自污还来不及。”赵顼腹诽不已。但他知道自己母亲的脾气。硬起来的时候,连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太皇太后都不搭理。自己若是不能让其满意,可是有得头疼。光是为了坚持新法,就已经闹得母子不快,现在再驳了她的面子,日后肯定会更麻烦。   赵顼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不知二哥想要如何处置韩冈、周南?”   赵颢低头:“全凭大哥处断!”   叹了口气,赵顼眼神冷了下来。真要全凭他的处断,偏偏到这边来告御状,难道他的崇政殿会不见客。“既然娘娘要保住二哥的名声,臣便下旨将周南赐予韩冈。安抚下士论,好还二哥清白。二哥,你的看法如何?”   “……”赵颢沉默了一阵,无奈地点了点头。赵顼的处理结果不能让人满意,但赵颢的名声是第一重要的。就算不甘心,也只能相信赵顼的处理结果。   而半日后,赵顼的处断传到了庆寿宫中。大宋朝的太皇太后听了后,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也该出去了。”   ……   口舌之过,算不得大罪,最重也不过杖二十。而且甘穆也不是污蔑宗亲,说的都是实话。正常时候,一般人都会一笑了之,不过遇到现在的情况,却会让人不由得注意了起来。   眼下,苏轼在明知前面错判了周南申状的情况下,并没有穷治甘穆之罪,好用这等手段来表示自己并不是畏惧雍王的权势。仅仅是斥责了两句,便将甘穆放了出来。   从周南口中听说了此事,苏轼能秉公直断,不受他事干扰,倒让韩冈更正了一点对他的初步印象。但士林中对苏轼的评判越来越严苛。韩冈也终于知道什么叫文人相轻。苏轼虽然名声广布,但得罪的人可真是不少!   “韩官人!韩官人!”一迭声地叫喊和奔跑声由远及近,一名驿卒气喘吁吁地冲进韩冈的小院,“天使……宫中派天使来了,说是传天子口谕,要官人你快点去接旨!”   “果然来了!”韩冈微笑。   而周南则紧张得攥紧了拳头,问着韩冈,“官人,他们真的是为了脱籍而来?”   “放心!”韩冈大步出门,向前院走去。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四)   在众多羡慕嫉妒的目光中,韩冈叩首谢恩,再拜起身。这一拜一起,周南便已是他韩家的人了。有天子口谕为凭,再没人能从中作梗。   传过圣谕,王中正也不再摆出肃穆严重的架子,转而笑着向韩冈道喜:“恭喜韩机宜。”   以他御药院勾当、带御器械的身份来给一个选人传递口谕,可以说是屈尊了,正常来说,一个小黄门足以。不过能跟韩冈这个正得圣眷的年轻官员结交,他这位宫中屈指可数的大貂珰倒也乐意跑一趟腿。   何况王中正还想着出外博一个军功。就算今次韩绛功成而夺占横山,以他对赵顼的了解,河湟那边照样有立功的机会——韩冈能得赐美人,明面上的理由,也是因为他在河湟上的功绩。   “多谢王都知。”韩冈回礼虽是谦抑,但姿态也是不卑不亢,“前次在秦州,韩冈已经承了王都知的人情,不成想今次又是王都知送来天子恩泽。”   说着他回头示意李小六把刚刚准备好的谢礼拿过来,承到王中正的眼前。   王中正倒也不客气,让随行的小黄门把韩冈的谢礼接下——中使就算到宰相家传谕,也照样拿好处的,也算是约定成俗的规矩——接着不无遗憾地说着:“今次还要赶回宫去缴旨,不能久留了。日后若有机会,当与韩机宜你多多亲近。”   韩冈送了王中正出去,回来后,原本因为王中正来传旨,而不得不远远避开的众多官员,便纷纷上来恭贺。能得天子亲口褒奖和赏赐,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宠遇。   韩冈虽然也是不停口地感谢天恩,心底却是在冷笑,这哪里是天子的恩宠?这是回报!是交换!   是他韩冈借助了时势,用对天子有利的条件,交换了周南回来。相对于天子赵顼的得利,周南其实无足轻重。不过换在韩冈的心中,周南的分量也抵得过赵颢离宫对赵顼的价值了。   这是等价交换,韩冈不觉得自己欠任何人的人情。就算是章惇在中间帮着出了死力,但他这一次率先上奏,在天子面前可是立了大功,日后的好处绝不会少。   靠着莫名的恩宠而得来的地位,从来都不会稳固,但通过利益交换而建立起来的关系,便很难动摇。看看章惇,以他今次可以想见的丰厚回报,两人的交情自当水涨船高。而韩冈一路过来,能得到赵顼、王安石还有王韶的看重,不是因为他所立下的累累功勋,为三人带来了庞大的收获,还会有什么理由。   向着韩冈说了许多恭喜的话,驿馆中的众多官吏们也都知情识趣地不再叨扰他。都知道,后面还有一个绝色佳人等着韩冈。   前面韩冈接旨的时候,早就有人把喜讯通报给周南。等韩冈回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周南站在门内候着。就是流着眼泪,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连墨文也是泪满双颊,一边给周南递着手巾,一边则拿着另一块手巾擦着自己的泪眼。   韩冈怜意大起,走过去,轻轻搂住艳冠群芳的花魁。接过墨文递过来的手巾,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今天可是你我大喜的日子,要是给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说不定还会以为你不愿意。”   周南仰着脸,任由韩冈擦净泪水。充溢在她心中,满是喜悦。就像一阵狂风,吹散心头的阴霾,阳光洒落,让她不由自主地喜极而泣。   早已是处在绝望中的周南,怎么也想不到情郎进京也不过数日时间,竟然轻轻松松地就将自己救出苦海。虽是像物品一般,被天子赐于韩冈。可就是有了这道御赐的金身,就更是让她安心。这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使得周南对韩冈的感情中,又添了许多崇拜。   模糊的泪眼中,韩冈英气勃勃的相貌,越发得显得坚毅。周南痴痴地望着。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毕生所托的良人,能够顶天立地,为自己挡风遮雨。她从小就看着教坊司中的那些姐姐,虽然在韶华正茂时被万众追捧,但最后能有好结果的却十中无一。始终萦绕在胸口的那种不知今生所托何方的茫然,直在韩冈身边时,才烟消云散。   韩冈搂着周南往里走,“如今得了天子亲许,南娘你就是我韩家的人了。不过现在京师,我又要赶着去延州,不能风风光光地纳你进门。若是不嫌仓促的话,今天就把好事办了。南娘你看如何?”   能早一点成为韩家的人,周南哪有什么不愿,自是千肯万肯。点着头,泪水又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   就在韩冈低声安慰着周南的时候,王中正已经回到宫中。   赵顼刚刚结束每日惯例的崇政殿议事,从西面传来的军情中抬起头来,问着王中正:“韩冈怎么说的?”   “官家重恩,韩冈当然是感激涕零,直说要鞠躬尽瘁以报天恩。”王中正说着赵顼爱听的话,又奉承着笑道:“官家既然已经将周南赐予韩冈,当是事了风息,也就不会再有人说二大王什么不是,太后那边也可以安心了。”   “……”赵顼一下沉默了下去,半刻过后,才点了点头,犹有深意地叹道:“但愿如此。”   天子直接插手的事,当然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平息。赵顼心里也明白,他今次是风助火势,把暗中传播的轶事拉到了台面上来,亲自证实了传言的真实性。   这种情况下,御史台很快就会有反应。那些御史寻人弹劾,鸡蛋里还要挑出骨头,他的两个弟弟成年后还住在宫中,本就是惹人议论,只是前次压制的效果还在,没有人敢提。但赵颢今次是因为官妓而声名远播,跟章惇有同样担心的,绝不会少。加之士林清议对赵颢本有意见,到时群臣有志一同的攻击,赵颢还想留在宫中,群臣也不会答应。   又长吁了口气。赵顼其实本来已经把章惇奏疏丢到了一边去,以他的本意,也不想与弟弟勾心斗角。但看到二弟赵颢站在太后那里,一种发自心底的危机感让他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   终究还是没儿子的错!   赵顼心里暗叹,要是今次宫中的两个有妊的嫔妃,能为他、还有大宋诞下继承人,他也就可以安心了。   ……   天子亲自出手,把亲王和选人的花魁之争做了个了断。这一消息,不过半日的工夫,就已经传遍了东京城中。   快要做新郎的王旁,很快也听说了此事。他对着房中绣花的妹妹王旖道:“天子钦赐佳人,韩玉昆倒真是艳福不浅。不过这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   “我倒觉得很好啊……世间又有几人敢不畏亲王权势的?”王家的二女儿在一块绸子上飞针走线,还不忘跟王旁说话,“换做是那等龌龊之辈,连妻女都能献上去,更不用说定情的官妓了。韩玉昆也真是不负任侠之名!”   “爹娘现在正在帮你找人家呢……除了不是进士,还有家世稍逊,论相貌、论人品、论才智,韩玉昆都是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来。你要是觉得他好,我就帮你跟爹娘说去,赶明儿就把你嫁了。”   王旁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妹妹提议着,而王旖则很干脆地摇头,“爱拈花惹草的男人,我可不要,爹爹那样的才好!”   王旁愣着半晌,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别想弄清自家妹妹的心中所想。他伸头看着王旖绣上,“绣得是什么?狗还是猫?”   王旖手上的针线活停了下来,“……是荷花!”   这幅荷花图,她绣了好几日,本是准备送给王旁的结婚礼物,却被说成是猫狗,她一赌气也不继续绣下去了:“还是等二嫂嫁过来后,让她帮二哥你绣吧!”   王旁在旁暗自窃笑。他的这个妹妹继承了父亲的急脾气,要不是有母亲拿着戒尺强逼着,也不会有心去练习女红。不过逼出来的水平就不用提了,不比她的才学,写出来的几首小词,王旁觉得并不逊于曾布的那位诗才出众的夫人。   把绣得分不清是猫是狗的荷花图揉做一团,随手丢到一边,王旖拍拍手,对王旁道:“大哥这两天也就该到,还有四叔也来信说要回京。爹爹这两天就开心得很,还说要是六叔、七叔也能回来参加二哥你的婚事就好了。”   王安石家中排行第三,父亲王益总共有七个儿子。但王安石的两位长兄安仁、安道早亡,五弟安世也早死,只有四弟安国、六弟安礼还有七弟安上尚在人世。当初父兄早亡,没了顶梁柱的王家,就靠刚刚得官的王安石一人支撑,几个弟弟、还有两个妹妹都是王安石拉扯大,嫁娶都是由他一人主持,兄弟之间的感情也是极好的。   除了王安上以外,其余两人都是进士。如今他们都不在京中任职,王安礼在河东太原,王安上则在南阳做教授,也就王安国离得近,就在西京国子监教书,能在元日之后,趁年假赶来京城参加王旁的婚礼。   王旁的神色很是复杂,说不清是欣喜还是失落。无论他的四叔、还是他的大哥,都是天才横溢,十一二岁就名传士林。比较起来,自己就差得远了。   很勉强地笑了笑,“说的也是,要是都能到就好了。”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五)   “文王拘而衍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中的这一段,是安慰人的话。文章憎命达,无论李青莲还是杜工部,哪个不是一生坎坷,才有了流传千古的名篇。   但韩冈决定还是不让章惇将这番话传给苏轼了——在他口中说出来,那就变成讽刺。传到已经上书请求出外的苏轼耳中,也显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而前来恭贺他得赐佳人的章惇,恐怕也会听着不舒服。   ——虽然韩冈是真心想安慰苏轼。苏轼的一封判状,其实是帮了他大忙。在如今已经佳人在抱的情况下,韩冈也不会对名传千古的诗人再留着怨气,转着报复的心思。   而宫里现在还没有消息,赵颢还好端端地安住着,不过苏轼已经不想在东京待了。他这个开封推官本做得就不痛快,不幸天降灾祸——推官主管的其实是刑名,要不是蔡确撂挑子,周南的申状也不会压倒他案头上——再留京城暂时找不到什么人喝酒聊天了,不如远放江湖之外,散散心,等今次的事消停了,再回来也不迟。   所以赶在今日苏轼就上了一本,又老调重弹,把新法骂了一通——这是范镇传下来的绝活,许多官员现在都用上了,让天子不好挽留,直接放人。   章惇对苏轼的做法显然很不以为然,但今夜来道贺的时候,也没有对韩冈说太多。   今天有不少人恭喜过韩冈得赐佳人,但知道他赶在今晚就要纳妾的,就只有亲自送来中书调令的章惇,还有李信、李小六这样韩冈身边的人。   听说了韩冈今晚就要纳妾,章惇就主动留了下来,帮着主持了小小的仪式,也算做个见证。等先送了周南入洞房,韩冈就坐下来陪着章惇喝酒。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杯底向韩冈示意了一下,章惇摇头叹着,“苏子瞻这也算是无妄之灾,糊里糊涂地就坏了名声。等明日愚兄便打算在堂除的差事里,寻个风土宜人的去处,让他过去修养两年。”   低品京朝官的任免和差遣注授,依律都要通过审官东院,但政事堂也直接掌握着许多职位的任免权,可以跳过审官东院而直接任命官员——这种政事堂直接除授官职的做法就称为堂除。章惇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要帮苏轼寻个外任的好地方,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江左水乡,苏杭之地。若论风土,再无胜过这两处的了。”看着章惇对苏轼的维护,韩冈有着几分感慨,与章惇做朋友还真是让人安心。   韩冈只是随口说说,但章惇倒是当真去考虑了这两个地方,“……杭州通判到了年后,磨勘就满两年了,考绩也是中上,当可迁官……若要换人,还正好趁现在!”   杭州?……看来苏堤应该不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韩冈为自己的提议而感到庆幸,又对章惇道:“其实韩冈慕苏子瞻大名久矣,本还想着寻机借着检正的光,去拜会一番。只可惜出了今次的这一桩事……”   韩冈倒是想见见苏子瞻,不过今次是没机会了。不提苏轼糊里糊涂犯下的疏失,让两人不便相见,就算想见面,韩冈也没有那个时间。   上午接到天子口谕,直接把周南赐了他,午后,中书省调令终于下来。从调令的字里行间,看出了催他上路的意思。韩冈知情识趣,甚至准备不过夜,直接就收拾行装离开。倒让亲自来送调令的章惇措手不及,好说歹说,才把韩冈劝下来,再留上一夜,也好把纳妾的事办完再说。   ——好吧,其实这是韩冈做做样子,他可不想浪费了洞房花烛的良辰美景。不过尽速离开京城的打算,却是真心的。   风头火势烧得皇城漫天红光,他这个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当是早点离京为宜。今次一桩公案,不像前次请二王出宫,只有章辟光一人冲杀在前。王安石的赞同又不幸引来了反变法派赌气式的针锋相对,而宫内赵顼虽然千肯万肯,也不便违逆高太后的心意。朝中分裂,宫中也反对,天子也只能干瞪眼。   可如今风势已经闹得很大,士林清议又一面倒,苏轼一时之误,便不得不自请出外。朝堂已是奇迹般地用一个声音说话,高太后就算再反对也无济于事。后续情节的酝酿和发展,可能要一个月到几个月的时间。但已经开了头,声势造了起来。天子的两个弟弟就不可能再安居于宫中。   “愚兄的第二份奏章已经写好了,明天就呈上去。不仅是愚兄的,有好几个御史都有打算。而且再过几天,相公也要上书,请为二王于宫外近处造邸,以便二王能时常进宫。”   章惇城府甚深,但成功的在天子面前表现了一下,也免不了有些兴奋,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谁的功劳,“还是多亏了玉昆你的计策!”   章惇说得毫无顾忌,在座的只有他、韩冈,还有李信三人。李信的身份和性格,决定了他不会泄露任何关于韩冈的秘密。   韩冈谦虚了两句,转对李信道:“表哥,小弟明天就要离京,你一人在京中可要万事当心。”   李信重重地点头,吐出两个字:“放心!”   “玉昆你放心好了,前次是愚兄的不是,找错了人。不过今次就算用强,也要逼着蔡持正把事情办妥当。你就尽管静候佳音。”   章惇赌咒发誓地要好好帮韩冈盯着要将功赎罪的蔡确。这时,就听到院外的敲门声,李小六过去开门,放进来的驿卒传来的消息,竟然是蔡确过来贺喜。韩冈和章惇面面相觑,如今用得着蔡确的地方很多,也不便拒之门外。   让李小六出去迎接,蔡确很快就微笑着走了进来。能毫无愧色地前来恭贺,韩冈都为他的脸皮厚度而感到惊叹。不过蔡确很快就要上任三班主簿,李信任官的事还要托他照顾。韩冈也便毫无芥蒂地上前迎接,看样子好似完全忘了蔡确前日的背信弃义。   对着韩冈,蔡确表达自己的歉意:“应承玉昆你的事没有如约,愚兄也是很过意不去。不过在那时,非是愚兄要故意毁诺,实在是不能向刘庠跪下去。也幸好玉昆吉人天相,有天子垂青,不需我等多事,轻易逢凶化吉。”   “蔡兄所坚持的乃是正事,公而忘私,韩冈怎有脸皮去怪责蔡兄。何况幸得天子看顾,蔡兄也无需耿耿于怀。”   听得韩冈如此说道,蔡确脸上的笑容就多了起来。他指着李信对韩冈:“你这表兄性子沉静,这是极好的。但不擅与热火打交道,就有些让人头疼了。不过有愚兄在,必然帮你处置到最好!”   蔡确又一次拍着胸脯向韩冈表示今次将会重信守诺,李信站起身向蔡确表达了谢意。四人接着又痛饮起来,韩冈与蔡确言笑不拘,看似已是毫无芥蒂。   喝了半夜的酒后,章惇、蔡确告辞离开,“洞房花烛,不能轻负。就不打扰玉昆了。”   他们都是通晓人情的人精,不会打扰韩冈洞房花烛夜的快乐。而且两人明天都要上朝,也不能耽搁太久。而李信和李小六也回了自己的厢房去了。   韩冈醉醺醺地进了内间,墨文便上来搀扶。韩冈笑了,他看着酒气重,可是没喝多少。   进了房,就见着换了一身桃红色喜服的周南就坐在床边上,头上的盖头仍在。两支儿臂粗细的红烛在桌上静静烧着。堆在床后的还有好几个箱笼,这是教坊司今天送来的,有周南的私人财物,也有姐妹们凑的贺礼。   韩冈径直向床边走过去,脚步声让窈窕柔美的娇躯紧张得绷了起来。   伸手掀开盖头,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轻轻扬起。双眸中的深情,如同一汪秋水,让韩冈整个人都陷了下去。   “官人……”周南轻轻叫着,不再是应酬时称呼客人,而是叫着三生所寄的良人。   周南动情的呼唤,让韩冈坚如铁石的心都变得酥软。他侧着身子坐了下来,“让娘子久等了。”   墨文用着银杯,端了两杯酒跟着过来。交杯酒前日其实也喝过了,但那是起哄,今次才是正经的仪式。   交替着喝光了两杯酒,周南却变得更加紧张。接下来就是今天的正戏了。在这方面仍是一张白纸的花魁,说出去也许还有人不信,但只从听过一点理论知识的周南,被韩冈一下搂着腰肢,顿时手足无措。   “娘子,还是早点歇息吧。”   让人梦寐以求的绝色佳丽就在怀抱之中,韩冈有些迫不及待。红烛高燃,烛花噼啪响了两声,见着韩冈毫不客气地搂起周南,墨文红着小脸,低头慌慌张张地退到了外间去。   周南要起身帮韩冈脱衣。韩冈却阻止了她,又亲了她小嘴一口,在她耳边轻笑着:“今夜就让夫君来服侍你。”   少女越发的紧张,重新坐下来的身子绷得更紧。却没有反对,闭上眼睛,浓睫微微颤动,就任凭韩冈为自己宽衣解带。   闭紧双眼的黑暗中,其他几种感觉却分外明晰起来。酒气带着浓烈的男性气息就在身前传来,一对的大手在腰间摩挲着。耳畔越发沉重的呼吸声,让周南浑身都热了起来,脸颊、胸口还有那最私密的地方,都热得发烫,仿佛要融化一般。   “官人……”韩冈粗重的动作下,娇躯不住地轻颤,周南细声呢喃着,一遍遍叫着韩冈。   韩冈一声声地答应着,一点点地将绝色佳人毫无瑕疵的完美身躯,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六)   一件件褪去周南身上的衣裳,外裳、襦裙、小衣,直至最里面的肚兜,在韩冈的手中,一件件地落到了床边。有点像剥开笋子的外皮,将嫩白的笋心剥取出来。花中魁首白皙动人的娇躯终于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那道柔美起伏的曲线让韩冈叹为观止。   韩冈身边诸女,严素心身材高挑,腿长腰细,但胸口就有些让人叹息,而韩云娘更是刚刚发身,只有期待未来的份。可周南的身材却是足以自傲。小小细腰,不输素心的纤细,臀股小巧圆润,带着一点符合年龄的青涩。但胸前一对温软香玉,却是丰润挺拔,就算平躺在床上,仍能骄傲地挺翘着。   裹着衣服时,韩冈已经知道周南有着引人窒息的身材。而当她卸下防线,露出的真容却比想象中的还要惊人,是一手掌握不住的硕大。相较起来,其顶端的两朵粉色花蕾,就显得过于纤小了。   周南等不到韩冈的动作,悄悄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却见韩冈竟然就站在床沿,带着玩赏的味道,目光灼灼地审视着自己的清白之躯。一阵难以抑制的羞赧使得周南不由得蜷缩起来,胸前都红透了。   “官人!灯……蜡烛……”   头脑中的混乱让她语无伦次,声音更是低得让韩冈必须竖起耳朵来听。   “蜡烛要点上一夜,怎么能吹熄呢?”韩冈俯下身子,咬着她的耳朵,在耳边轻笑着。   周南轻轻咬着下唇,恨不得咬上韩冈一口。但又舍不得,只得偏过头去,紧闭起双眼,任由情郎恣意而行。   韩冈自从离开古渭后,一路行到京城来,已经积蓄了近一个月的压力,见到周南摆出了任君采撷的姿态,哪里还能忍耐得住。直接坐在了床边,嗅着不同于香炉中冰片、檀木的淡雅体香,探手向下握住了满手的丰盈。   因习武而变得粗糙的手掌揉捏着少女胸前的酥软,两点胀大的红莓在指缝中滑来滑去,变得艳红如血。些微的痛楚混合着剧烈的刺激,冲击着周南的神经。想说话,但传出来的,却是细如萧管的动人呻吟。   韩冈外在虽是年轻,但实际上的丰富经验,早让他明白了囫囵吞枣的遗憾。一只手继续先前的活动,而另一只手被唇齿代替后,则渐渐向下,划过平坦的小腹,绕过私密之处,抚上了周南另一处诱人的地方。   周南以善舞著称,修长笔直的双腿柔韧而充满弹性。肌肤触摸时腻如凝脂,但指掌稍稍使劲,就能感受到充盈在其中的过人弹力。轻轻揉搓了两下,韩冈的手继续向下滑去,在纤细的脚踝下,抓住了一只白生生的小巧天足。被攥在掌心的小脚,跟韩冈的手差不多大,因为练舞的缘故有几处茧子,却是掩不住的小巧可爱。   抚摸过每一寸肌肤的大手仿佛带着魔力,而时轻时重的啮咬更是点燃了少女心中的火焰。一只手强硬地将双腿分开,终于伸到了女性最为隐秘的地方。从耳边传来低声笑语,“都湿透了。”   青涩而缺乏正确引导的少女,并不知道情郎话中之意,只是其中的调笑却听得分明,而隐秘之地被触动,极度的刺激仿佛过电一般传遍全身,体内燃起的火焰一下爆发,头脑中一片空白。一声宛如萧乐的长吟,双腿绷得笔直,娇躯也难以自控的颤动着。许久之后,神魂才从天际之外返回现实之中。   这是怎么了?少女有些惶惑不安。   终于让周南做好了准备,忍耐许久的韩冈不再等待,腾身而上,一点阻碍挡不出他的蛮力。在教坊司中这个混乱的染缸中,被周南坚守了十余年的纯洁,终于在今天被人给夺去。   仿佛一柄刀子用力捅进腹中,痛至头脑麻木,几乎要失去意识的地步。周南双手紧紧攥着被单,压抑到极致的痛叫声,细细的如泣如诉。   “痛吗?”   “没……没关系的。”周南咬着牙,从喉中挤出的声音还是在哭泣。   韩冈并没有动,静静地搂着她,低声在耳畔安慰着。过了好一阵,痛楚渐渐消退,又胀又热的触感便灼烧起来。响起的声音细如蚊蚋,“官人,已经好了。”   一夜就在癫狂中过去。当窗外啁啁啾啾的麻雀声传入耳中,韩冈醒来时,窗纸已经透着刺眼的白光。烛台上的一对红烛,也只剩摊下来的残迹。   听见外间的动静,韩冈掀开被子起身。不知何时,房中取暖用的火盆已经熄灭,房间中只能一点余温。一阵清寒激起了全身的寒栗,也让韩冈昏沉的头脑完全清醒。   身后传来一声轻吟,让人酥软的鼻音似是在叫冷。   韩冈连忙回头,但映入眼中的美景,却让他脑中轰然一响,几乎魂飞天外。   传说中刘备的妾室甘夫人白皙如玉,曾有人送给刘备一尊白玉美人像,被其拿进闺房中与甘夫人做比较,竟是不分轩轾。而暴露在阳光和韩冈眼前的周南,通体也确如羊脂白玉一般,被冬日的阳光拂过,闪着玉色光泽。衬在截肪般的双股上,一道拖下来的鲜艳夺目的红痕最为惹眼,周南眼角的点点残泪,有着初经风雨的媚态,让韩冈怜惜之余,却也多了一份志得意满。   娇躯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感到寒意的周南在睡梦中缩了缩双腿,身子蜷了起来,但还是沉沉睡着。沉迷在绝美风景中的韩冈惊醒过来,探手把掀开的被褥盖回去。   可能是动作大了一点,周南长长的双睫轻颤,吃力地张开沉重的眼睑。见着韩冈就站在榻前,她一下回想起昨夜的疯狂。   “官人!”   红着脸轻叫了一声后,她强撑着要起来服侍韩冈穿衣。两团雪腻丰润随着她的动作一阵颤颤巍巍地摇晃。韩冈口干舌燥起来,要不是怜惜着周南初承雨露,娇弱不胜,他现在怕是又要强来一番。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转过身子,韩冈从桌上拿起茶壶,想倒一杯来消消火。周南却在后面叫着:“官人!隔夜的茶汤不能喝!”   周南随意地套上了亵衣,猛地一下站起来。只是她腿一软,差点就要跌到。浑身上下一阵阵酸疼,使不上半点力气。欺负了她半夜的坏东西虽然已经不在了,但直到现在好像还有硬硬的东西杵在里面,让她不得不扶着床边的支柱,怎么也站不自在。   韩冈看着周南这副模样,忙回身搂着她又坐了下来。   “第一次都是这样。”   韩冈让周南坐在自己腿上,为她按摩着酸软的筋骨。不过听着怀中佳人舒服地轻轻哼吟,韩冈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滑了几下,按到了不需要按摩的地方。   “恭喜官人、姐姐。”听着内间有了动静,墨文说着就推门进来。没想到正看到周南坐在韩冈的腿上,暴露在外的一团雪腻,从抚在胸口的掌心充溢出来。就算在教坊司中长大,但小丫头一向跟着周南,哪见识过如此场景,呀的一声惊叫,双手忙捂着眼睛:“我没看到,我没看到!姐姐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但从张开的指缝中,却投过来好奇的眼神。   周南羞不可抑,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拼命从韩冈怀中挣脱出来,拉起襟口,嗔道:“死妮子,回头就撕了你的嘴,看你还敢乱说!”   周南含羞带嗔,作势追打着墨文,墨文则嬉笑告饶。韩冈看着她们姐妹俩的嬉闹,不由叹着春宵苦短。虽然心中不情愿,但今天还是得上路了。   周南新创,不良于行,而且女眷只能坐马车。不过韩冈并没有供周南和墨文使用的驿券,出行的马车看来只有花钱另雇。可是赶在过年前,想雇辆车可没那么容易。但驿卒转递来的一份帖子,解决了让韩冈头疼的问题。   韩冈看过帖子,对着周南笑道:“章子厚真是会做人。知道我身边缺人使唤,送了两个人给我。还有几份驿券,连饯礼都备下了。这人情债是越欠越多,都不知道该如何还了。”   “章官人古道热肠,今世少有。他的馈赠,官人不如安心收下,日后尽心相助便是。”   周南能结识韩冈,本就是因为章家父子的缘故,而且又从韩冈这里得知,受了他的托付,帮自己上书天子的也是章惇,所以对章家父子感激甚深,希望韩冈与章家的关系越紧密越好。   韩冈点了点头,他今天的行程颇紧,走得早。要上朝的章惇无法来送行,但送来的驿券和人力,帮了他的大忙。韩冈对李小六道:“让他们进来吧。”   章惇荐来的两人,是一对夫妻,被章府的官家领着。相貌都很普通,三十多岁,丈夫钱明亮看起来挺忠厚的,而妻子钱阿陈吊梢眼,一看就是精明厉害。韩冈看了看章惇转赠的两人的契书,并不是普通的雇佣文书,而是卖身契。   不过如今的卖身于贵家的仆佣,不是唐时的部曲,生死都取决于家主,就算被主人打死,也不会受到多少惩罚。大宋对人命看得很重。如果主人无故杀死仆役,遇上了爱较真的官员,也有抵命的记录。   韩冈有着面试的经验,问了几句,钱明亮的确老实忠厚,而钱阿陈则也跟外表一样精明老练。从性格上,看起来就是韩家父母的翻版。韩冈对章惇的推荐很满意。亲笔写了谢书,让章家的管家带回去。   收拾停当,在驿馆中众官的道别声中,韩冈启程上路,载美而归。 第二十九章 顿尘回首望天阙(十七)   通往新郑门的州西大街边的李七家酒楼,在东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只能算倒数,生意远远比不上邻街的会仙楼,但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如今正处在风尖浪口上的二大王——雍王赵颢——也就是因为这里的清静,不会遇到认识他的闲杂人等,才会过来坐上一坐。   赵颢也是得空跑出来散心的。虽然回去少不得要到保慈宫领一顿骂,但留在宫中就更为憋闷。城东的风流去处是不好去了,容易碰到认识他的人。幸好东京城够大,城东去不了,就到城西来。   赵颢一身便服,让人看不出他本来的身份。不过质地华贵的衣料,挂在腰上的玉佩,还有靴子上银线绣着的花纹,乍看上去就是官宦人家的佳公子。上来招呼点菜的小二,也是唤着他衙内,而不是通常的客官、官人。   在李七家酒楼临街的二楼包厢中,赵颢已经独坐了有一个时辰。可放在桌前的菜肴却都没有动,连银质的筷子也是摆在他进来时的原位上。盛在一盘盘银碟中的冷盘热菜,都是李七家酒楼的大厨精心打造,论口味其实并不输于宫中的御厨,但赵颢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李七家酒楼自产的青液酒,望着窗外的大街上发呆。   一壶酒已经喝去了大半,赵颢想灌醉自己,却始终不能如愿。事情就是这么怪,不想喝醉的时候,两杯酒就会倒,想一醉解忧的时候,却是越喝越清醒。   从窗外大街上穿过的一队车马,正向西去。这一队行旅,只有四匹马、两辆车,是个很小的队伍。领头的是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骑在马上,背挺得笔直。从他骑马的姿势上看,大概是个离京就任的武臣——文官精于马术的并不算多。虽然不认识,但透过挂在窗户上的竹帘望下去的赵颢,看着那幅背影就有几分生厌。   从楼下的大街上收回目光,赵颢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低头望着酒杯中的倒影,他讽刺地笑着。一个亲王,看似位高。但他讨厌谁,却没多少人会在乎。相反的,他看上什么,却始终无法如愿。   一桩青楼中天天能见的争风吃醋的小事,如今却闹得城中沸沸扬扬。就算大哥说要帮着把事情压下去,但这名声上的事哪有这么容易挽回的?教坊司已经不能去了,连个放松的地方都要找个没人认识的去处。这古往今来,有这般憋屈的亲王吗?   “韩冈!”   赵颢念着这个让他成了笑柄的名字,眼神也变得凶戾起来。他早知道周南心中有人,那根本不是秘密,也知道那是个选人,仅仅是不清楚具体的身份。若是士林中有名望的士子倒也罢了,小小的选人赵颢怎么可能放在心上,谁能想到那是个能在天子面前留下名字的选人!才智、胆略都是世间少有。   尽管对韩冈恨之入骨,但周南倾心了他,赵颢也不能自欺欺人地说她选错人了。因为这一桩风流韵事,韩冈的名声,已经在东京城中传开。虽然不是进士这一点让人诟病,不过文官的身份,加之不畏权贵的作为,也能让士林认同了。多少士人都赞着周南是风月班中的魁首,能慧眼识英雄,而他赵颢,就是其中出乖卖丑的反角。   要是当初直接强纳了周南也就没这么多事了……赵颢突然摇头苦笑。那可是个节烈女子,要能被人强纳入房,他堂堂亲王之尊,何须要做着水磨功夫?   赵颢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后,把郁闷合着酒气一起吐了出来。   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赵颢冷笑着,就算丑角又如何?   韩冈薄有功劳是事实,可大宋文武官员数以万计,才能卓异的不可胜数,其中最终能出头的却是寥寥无几。平步青云不仅是要靠才能,还要靠机遇。韩冈连进士都不是,纵然如今得人看重,但将来的路却是会越走越窄。自己可是皇亲,离着九五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皇弟,赵颢不信他日后没有机会!   敲门声突然响起,打破了赵颢自斟自饮的清静。雍王殿下把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很不痛快等我对门外喝着:“不是说过要一个人静一静吗?!”   但敲门声依然在持续,“二大王,是宫里面的消息。”   “是娘娘还是大哥?”赵颢心里尚憋着口气,还没喝痛快,但那两位派来的人却不好怠慢。按捺下不耐烦的心情,道:“让他进来!”   进来的内侍却并不是在保慈宫或是福宁殿中做事的阉官,而是赵颢留在宫中的另一名亲信。他神色有几分慌乱,进来后,就凑到了赵颢的耳边,叽叽咕咕就说了好一通。   赵颢本有几分不耐,但听了内侍赶来急报的消息,他脸色就渐渐铁青起来,怒意在眉峰中汇集,咬紧的牙关嘎嘎作响。   内侍把紧要的消息说完,见着他这副模样,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半步,小心翼翼试探地问着:“大王……没事吧?”   “事?还能有事吗?!……哈哈哈!”   突的,赵颢爆发起来一阵大笑,笑声中全是疯狂,在李七家酒楼中传递。最后他笑得肚子都痛了,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都嘶哑起来,但伏在桌上还是在笑着。   赶来报信的宦官手足无措,上前相劝,却听着二大王断断续续、渐渐低下去的笑声中,却是喃喃自语:“原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好个……唐太宗,好一个唐太宗!”   ……   韩冈莫名的一阵心悸,突然在马上回头。   李小六就跟在他身后,上来问着,“官人,怎么了?”   “没什么!”韩冈狐疑地摇了摇头,收回望着州西大街两侧楼宇的视线,把头转了回来,继续领着小小的队伍向西门进发。   四匹马、两辆车,这就是韩冈去延州上任的队伍。   骑在马上的有三人,韩冈、李小六还有章惇送来的钱明亮,剩下一匹作为备用。两辆车中,周南和墨文乘了一辆,剩下的一辆则是钱明亮的浑家钱阿陈,看守着堆在车厢里的行囊。   韩冈今次是孤身上路,无人远送。东京城中的几个相熟的朋友,章惇现在当是在宫城中,王旁则有着婚礼前的准备工作,路明走得早了,前天跟着王韶一起上路,不然有他扯些闲话,路上的时间也好打发。   不过韩冈倒是不在乎,转头看着身边马车青蓬顶的车厢,有绝色佳丽做伴,这一路行程也寂寞不起来。   熙熙攘攘的商业大街到了尽头,眼前突然开阔,通往南门的御街宽达两百步,犹如广场一般。韩冈正欲横穿御街,就从南薰门方向,过来一队车马,正好快速通过前方。   韩冈一把扯住缰绳,停住坐骑,也阻止了身后的队伍,让那一队车马先过去,不与他们争路。   那一队车马,领头的一人也是穿着青色官服。年纪并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相貌让韩冈有些眼熟,长得颇为英俊,就是太过消瘦,看起来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那名年轻官人在马上向韩冈遥遥地拱手示意,谢了他的谦让。   韩冈回手洒然一礼,也不多话,就驭马领队而去。   年轻官员的目光追着远去的一行人。擦身而过的韩冈,神光内蕴,看似斯文,却隐含着一股英武迫人的锐气,让他过目难忘。他由衷的感叹道:“不愧是东京,如此人物在南方可是少有得见。”   年轻官员身边跟着一名年纪相当的儒生,他却笑道:“若论人物风采,天下间同辈之人中,能比得上元泽你的可没几个。”   元泽笑了笑:“天下英杰无数,岂止我一人?能在其中有一立足之地,便已是喜出望外了。”   他虽然说着谦抑,但微微扬起的嘴角,却把隐含在胸的傲气丝毫没有遮掩地展露出来。   “元泽可是自谦过甚了……”   元泽摇了摇头,对这个随口而来的奉承并是不很放在心上。马鞭虚虚一挥,再不多话,也领队沿御街向北而去。   擦身而过的官员和车队,并没有给韩冈留下什么印象。只是觉得在哪里见过,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想了一阵后,便放弃了。   车队自城西的新郑门离开东京城,驶上了西去的官道。一只素白如玉的纤手掀开了车厢窗户上的帘子,清丽无双的俏脸露了出来,向着身后的城门望去。眼波流光,神情中是数分让人迷醉的落寞。   “舍不得吗?”韩冈在马上弯下腰,问着周南。   周南回过神,仰头对着韩冈,眼中深情如海:“有官人在,即便天涯海角,周南亦是心甘情愿。”   美人恩重,韩冈心中感动。回首东京,望着城墙崔嵬。此次入京,能载美而归,已是不虚此行。至于延州的风风雨雨,他现在也全不放在心上。在亲王面前虎口夺食,韩冈已不惧任何风浪。   任你龙潭虎穴,我也能如履平地!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一)   在京城盘桓了数日,在年节前即将祭灶的日子,韩冈才刚刚离京就任。对于盼望他及早上任的种谔、种建中等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韩冈何时离开东京城,但东面始终没有消息过来,让种建中还有种朴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喂,十九,韩冈到底什么时候能到?”种朴问着沙盘边的种建中。连日围着沙盘推演战局,让他的头都痛了,但他的堂弟却是乐此不疲,一遍遍的重复,丝毫不嫌厌烦。   “该不会不来了吧?”种朴又追加了一句,他坐在火盆边的交椅上,两脚翘上另一张交椅,舒舒服服地仰靠着。顺便一把捞起几块放在一边几案上的莲花糕,一股脑地全都塞进了嘴里,用茶冲下满嘴的食物,等着堂弟的回答。   种建中低头看着沙盘,专心致志。以无定河为中心,从绥德到罗兀再到山后的银州,全都事无巨细地描绘了出来。在这份精细比例的地形图上,有着最新的军事部署。不论是大宋的情报,还是西夏的情报,竟然都出现在沙盘上面。即便延州城白虎节堂中的那幅更为巨大的沙盘上,也没有如此精准并即时的军情。   这不是朝廷派出的谍报所能做到的,而是种家细作的功劳。从种世衡开始,种家三代镇守边地,西军将门世家手上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在这幅沙盘上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种建中对着沙盘沉思良久,只分出一部分心思随口应付种朴:“韩相公前后两次至书朝廷,点名要韩玉昆来延州。就算天子也要卖宰相的脸面,韩玉昆尚是选人,当不至于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种朴也算清楚堂弟分心二用的本事,“那也该到了。前些天韩相公去京兆府,不是说当日韩冈正好从那里经过,还见到了你的那位姓游的师兄,叫游师景的那个!”   “是游景叔,讳师雄的!”种建中很不高兴地抬起头,都见过几次面了,种朴竟然还没记得姓名,“前几天游景叔来信,对韩玉昆深为赞许。说以其之才,当能对战事有所助益。”   其实游师雄给种建中的信中,依然老调重弹地说北进罗兀太过冒险,要小心为上,还说韩冈跟他是一样的看法。不过种建中并没有说出来,不出差错的话,韩冈很快就要到延州上任,没必要让他还没到的时候,就在鄜延军中得罪人。   “说是有所助益倒是没错。”厅中并不止种朴、种师道两兄弟,还有最近跟着担任种谔副将的叔祖折继世,一起来到绥德的折可适——被郭逵赞为“将种”的麟府折家新生代。   折可适对两名好友说着:“今次攻打罗兀,事发突然,出其不意,当不至有太大的伤亡。韩冈未至,暂时也不会有何影响。但到了一两个月后,西贼点集兵马,南下反扑的时候,军中如果再没有把疗养院建起来,军心怕是要大挫。”   折可适跟年龄相当的种师道、种朴打得火热,说话也少顾忌,“秦凤因为有了韩玉昆,每一个百人都,皆有一名医工来拯救危急。此事军中都已经传遍了,其余各路军中,多少人都在盼着何时能推广秦凤的德政。韩冈来不来,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可是大得很。”   “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种师道半开玩笑地说着,“如果都没有倒也罢了,现在就秦凤一家有着疗养院,士卒得病都能得到安治。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谁也不会甘心啊!”   折可适笑道:“圣人说得当真有道理。”   军中医疗,从种谔开始,到下面的种建中、种朴都看得很重,只要不是空读兵法、从未领军的赵括马谡之辈,一个完备而有效的军中医疗制度,能给战事带来多少好处,再糊涂的将领都能体会得到。   “当年先祖父守清涧城,逢上士卒有恙,都会遣几位叔伯还有家严中的一人,去专管他们的饮食汤药,所以能得人死力。”种建中对折可适解说着种世衡的丰功伟绩,“韩冈做的其实就是先祖当年所为,不过规模更大上一些,也显得更为正式一点。”   “此事俺也听说过,尊祖的确善抚士卒。”折可适点着头,表示自己听过,“韩冈能跟尊祖做得差不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何况他还有一个药王弟子的名头在,有他在军中守着,那些愚夫愚妇,也能安心上阵助阵。”   “不过韩相公好像有些不喜欢韩玉昆。”种朴不像种建中,他在外面就一个大大咧咧、除了战争,其他是都不放在心上的衙内。但种朴察言观色的本事,其实远在他粗豪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之上,“前几天韩相公来绥德,听到韩冈的名字脸色就有些不痛快了……”   “韩玉昆讨不讨韩相公喜欢,那是他的事,我们只求他能把他的分内事做好就行!”   一个洪亮得能震动屋瓦的声音传进厅来。种朴等人纷纷起身,向着大踏步跨进厅中的绥德主帅行礼。   种谔大步走到沙盘边,望着用蜜蜡雕出的重重山峦,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洞,都是一次次推演留下来的痕迹。即将领军北征的大将笑了,为自己子侄的勤力而高兴。   他回转身,一手指着横山的层峦叠嶂,高声喝问:“自好水川之后,至夺绥德为止,我大宋在此处可有分毫进取?”   几人微一犹豫,便同时摇头:“没有!”   “可有攻夺一座西贼重镇?!”   更为响亮地回答齐声响起:“没有!”   种谔的笑容更为自负,放声道:“所以说……这三十年来,我们将是第一支重返横山深处的皇宋官军!”   “三十年了……我们已经隐忍了三十年了!”   自从三十年前,韩琦主导的北进攻势,因为任福惨败于好水川而宣告终止。范仲淹倡导的堡垒防御,便成了对夏战略中不可撼动的圭臬。陕西、河东两地的战局,便一直都是西夏攻,大宋守。偶尔的反击,也不过是战术性的攻势,往往一攻即退,再无长力可言。   这三十年来,为了守卫绵延数千里的防线,每年投进去的各项开支,吞吃掉了全国总军费的四成;林林总总的徭役、兵役,也几乎耗尽了陕西的民力。但即便困厄如此,朝中诸公还是反对任何进取之策。   三年前,种谔得到天子的密旨,费尽心力,引得西夏绥德守将嵬名山来投。而这个功劳,在枢密院被定性为贪求边功、无端生事,因为将其降罪夺职,连居中联络天子的高遵裕也受了牵连,一同被降职。要不是郭逵坚持,连绥德城都会被文彦博给还回去。   在枢密院的诸公眼中,年年巨额的军费支出,加上捱打后,还要觍着脸送给西夏人几十万岁币,都比不上天子绕过枢密院,直接命令地方武将的危险。种谔时常在想,是不是这不要脸的事做久了,就会成为习惯。   范文正当初因为大宋军力不振,所以才选择了保守的战略,到了如今却成了不能触动的规矩,任何想振作一番的将帅,都会遭到枢密院的打击。   岂不知事过境迁,时势更易,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当年元昊崛起时可比。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惨败耗尽的西军精锐,如今经过了三十年的时间,也已经逐渐恢复了过来。该到了反击的时候了。   “幸好圣天子在位,又有韩相公的全力支持,我们才有放手施为的机会!”在种谔的心中,他才是横山战略的主帅,而韩绛的作用则仅仅是坐镇后方。“今年夏时,西贼虽在罗兀筑了一座寨堡。却不过是个不及百步的寨子,最多也只能做一做烽火台。由此可见他们的对罗兀并没有重视起来。而我们这一边,虽非雪夜潜出兵,但攻其不意,必定是出乎于西贼意料之外。”   忽略了作为闲杂人等的折可适,种谔愤愤不平地对着种建中、种朴说道:“你们的祖父,在军中辛苦了一辈子,世人皆将他与狄青齐名并称。无论是范文正【范仲淹】,还是欧阳永叔【欧阳修】,都是把你们的祖父与狄青并排写在奏疏上。但如此功绩、如此才能,却连横班都没入过!好不容易设计离间了李元昊和他手下的大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两兄弟,让李元昊将两人冤杀,却还让庞藉给抹去了功劳。你们的大伯去京中评理,又给强押了出来。——当时有人说这是冒功。但他们也不想想,若非真有其事,你们大伯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京城跟一位宰相过不去?”   “但今次不同了,有韩相公全力支持,又早早地报予天子,没人能吞没我们的功赏。”种谔紧紧握拳,“整顿兵马,兵发罗兀,要将这百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亲手结束在我这手上!”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二)   日出之时,晨钟回荡在无定河上。   新年的第一道辉光,从东侧的山头上洒向了绥德城中。   不过熙宁四年元旦的绥德城,没有鞭炮,没有喧闹,只有整装待发的两万将士,只有冲霄而起的浩荡战意。   绥德城中的校场,容纳不了太多的军队。即将出战的两万大军,都聚集在北门外的空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点将台上,种谔正主持者出战前的仪式。每一位将领都肃穆以待,他们都明白,这一战事关国运,将会是宋夏两国攻守易势的标志。一旦夺占并守住了罗兀城,西夏的灭亡就指日可待。   种建中仰望着自己高台上的叔父,种谔正手持御赐长剑,将祭旗的黑牛牛耳割下。   如果今次功成,当初狄青、郭逵所担任过的位置,他的五叔也将有资格坐上去。种家将的名声将会在京城中闪耀,而当年祖父的遗憾,也将就此弥补。   种建中现在是种谔帐下的机宜文字。他这个官职只是临时性的,不是各路帅府中的正式职位。在他的身边,种朴、折可适这几个年轻的武官,也都担任了军中机宜一职——实际领军他们还不够资格,但这些年轻的将门子弟的素质,却是军中难得的人才。故而被任命为机宜,以便参赞军务。   “可是今次只带了三日粮草。还有随行的民夫……”折可适回头看了一眼,在城中,还有上万民夫即将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三万张嘴,如果要靠人力来转运,他低声对身边的种建中道,“太尉下令他们多带筑城用的工具,而口粮,也只带了三天的分量。”   “不必多虑,岂不闻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横山有粮!肯定有粮!”   种建中对自家门下的谍报深具信心,几十年来,种家能立足于西军诸多将门之中,叔伯辈战功不断,除了本身的才华之外,也多亏了当年祖父种世衡断断续续镇守清涧城近十年,在蕃人中所留下来的人脉和关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老话,从来都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种谔将注入了牛血的烈酒一饮而尽,拔剑上指。旌旗招展,万胜的呼喝伴随着沉重的鼓声一齐响起。   熙宁四年的正月初一。   就在天下亿万兆民庆贺新年的时候,种谔率领步骑两万,兵出绥德,沿着凝固的无定川,向北急进。   ……   正月二日。   罗兀城的守将都罗让正为了新年的到来,而纵酒狂欢。   西夏名义上向大宋称臣,作为称臣的标志,其国中所用历法便是需遵从大宋国中通行的历法。每年秋后,新年历由钦天监计算审定,呈与天子,继而颁行天下,而大宋的属国也就在这时候得赐新历。   对天文学水平不高的党项人来说,让他们自行推算历法,实在有些吃力,用大宋的反倒方便。要不然,以他们敢于自定年号,隔三岔五就来打饥荒的胆子,也不会给宋国君臣留什么脸面。   都罗让虽是党项豪族都罗家的子弟,但他御下一向甚宽,自个儿喝酒没趣,便把守在堡中的两百多人,一起都拉来了喝酒唱歌,城中的空地上,点着一堆堆火,火上都架着一口剥制好的羊,转着圈烤着。熬出来的羊油滴在火上,嗞嗞作响,而一股焦香传遍小城之中。   不是没人提醒都罗让最近的绥德城那里有异动,需要严加防守。但都罗让他想党项人要过年,汉人人也照样要过年。辛苦了一年了,哪边都要轻松一下,哪有大过年的出兵打仗。   横山对大夏的价值,还有无定川的重要性,镇守在此处的都罗让当然不会不知道。不过山对面的银州城就有大军屯守,他的叔父,都枢密都罗马尾就在银州城中。若有军情,旦夕可至,都罗让哪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从除夕开始,带着堡中守军,醒了就喝,喝倒就睡,到现在已经三天了,酒库中的存货,竟然还有三分之一剩下。   守着这座孤零零的城堡没别的好处,就是从来往的回易商队中,私下抽取的过路钱多。其中也多有用酒、绢之类的商品,来充抵过路费的。用来存放兵器的仓库,现在都被酒水、丝绢给占了去。都罗让拍着圆滚滚的肚子,他在罗兀不过守了三四个月,腰带已经就松了半尺多。   “真是个好地方啊!”他由衷地叹着。   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倏然响起,把都罗让的感叹全然掩盖。   “出了什么事?!”   罗兀守将昏昏沉沉地被人强扶上了城头,就看着城下的河谷中,在宋军的红色战旗引领下,数百名骑兵已经将围住了罗兀城的城门,而南方远处的谷地更是被灰黄色的烟尘所掩盖,不知有多少兵马正向罗兀城赶来。   都罗让目瞪口呆,被酒精淹没的脑中全是空白:“这……这……这怎么可能?!”   来袭的宋军用行动回答了都罗让这个愚蠢的问题。百多名骑兵冲至城下,直接下马,开始用着箭雨扫射城头。箭雨令人惊叹的精准,把城头上的守军压制得抬不起头来。而剩下的骑兵就在他们的掩护下,竟然从马背上卸下了一截截事先打造好的构件,转眼就架起了十来具云梯。   这数百名骑兵,都是鄜延路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人人弓马娴熟,骁勇敢战,号为选锋。不仅是鄜延路,其余诸路也都至少有一个指挥的选锋精锐,作为主帅最为倚重、用来改变战局的队伍。种谔一开始就把他们放出来,便是为了能一举夺城。当云梯组好,选锋们就呐喊着,抬着这些云梯,直冲城下而来。   “城主!”守卫罗兀城的党项士兵们叫着都罗让,盼着他能有个主张。   而都罗让只剩下一个念头,“快放烽火!快放烽火!”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宋军来的突然,守城的工具全都没有准备,对于守住城池,都罗让已经不抱希望。唯一的期盼,就是他的叔父,能为他报仇。   当第一名宋军选锋攀上了罗兀城头,战事的结局已经宣告注定。   等不来城主都罗让的命令,绝望的守军自行发起了的抵抗,但在不断涌上城头的宋军选锋的刀光剑影中,他们节节败退,根本无力抗衡。当城门被夺占、打开,守在城外的宋军便一拥而入,开始镇压城中剩下的抵抗。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被视为横山中枢的罗兀城,轻而易举地就被种谔领军攻下。   在西夏人眼中,罗兀城只是银州防线的一部分,虽然重要,但因为银州就在山外,急行军半日即至,无需在罗兀驻屯大军。当初梁乙埋筑罗兀城,也是打着以此处为前沿防线的念头。   不过在宋人看来,横山南侧的罗兀,远比北侧的银州更为紧要。控制了罗兀,就能与党项人平分横山,而以党项人对横山蕃部的压榨,一旦宋夏双方都在横山中拥有了核心据点,横山蕃部彻底倒向大宋,将是必然。   着眼点不同,对罗兀城的处置也完全不同。西夏国相所命人修筑城寨,只有两百步周长。而种谔夺下罗兀后,接下来为了抵御西夏人的反扑,将要扩建罗兀城却阔达千步。而且罗兀城不能成为孤城,附属于罗兀,以其为核心的防御体系也要同时修起。在预定的计划中,就有两座城寨要同时修造,以保护从绥德到罗兀的交通线。   “这只是开始而已。”种建中随军踏入城中时,这样想着。   他被分配下来的工作是计算罗兀城中的存粮。正如事先侦查所得到的消息,西夏人的罗兀城,最多也不过两百步的周长,但其中粮草竟然堆积成山。   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全貌的一座座粮囤,足足让今次出动的两万步骑加上上万民夫吃上两个多月。种建中不由得暗叹横山诸部当真是胆小如鼠。被西夏人欺负到这等境地,竟然还没有半点反抗。不过这对于大宋来说,却是一件好事。党项人在此横征暴敛,而大宋以宽和相待,不出半年,此处蕃部将彻底归心。   当然,前提条件是得先把驻守在银州的西夏援军击溃。   就在刚刚进逼到罗兀城下的时候,种谔就已经派出部将吕真,率其本部千人为斥候,前往北方山口处侦查敌军的动向。   等到午后时分,斥候赶来回报。银州方向,西贼已经出兵赶来救援。旗号是西贼驻守银州的都枢密都罗马尾,并有参政、钤辖旗号十数面。   “其先锋已至山中的立赏坪,半个时辰后,即将抵达马户川!”斥候在帐中急声禀报。   立赏坪就在罗兀城和银州之间的山口下,如果再算进哨探赶来回报所消耗的时间,西贼的援军现在已经翻过山了。   “来得好快!”种建中闻言心惊,与身边的折可适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当真是来得太快了!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三)   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银州守军的出兵速度有多么惊人。   这不可能是他们事先预计到宋军将会在正月初的时候出兵罗兀,否则罗兀城也不会这么容易的就攻打下来——从绥德一举突进六十里,在大宋这边,都被人看成是疯话,传了许久,除了一些关系人和耳目灵通的官员外,也没多少人真个相信。   从银州西贼的反应来看,他们自看到罗兀城上的烽火、收到罗兀被袭的消息,到开始出兵,最多也只用了半天时间来进行调集兵马、整备装具的工作。这个出兵的速度,快得让每一个宋军将领惊叹,心道难怪罗兀城中没有驻屯多少兵力,也没有扩建——有银州的支撑本也就足够了。   如果今次不是出其不意地攻下罗兀,只要守军能守住城池半天到一天的时间,那从银州赶来的援军,就能轻易地把来袭的宋军击溃在罗兀城下。   种建中暗自庆幸,幸好为了夺下罗兀城,事先没有少做手脚,堆满仓库的酒水,可是种家的回易商队不断奉上的礼物。   种谔此时已经在城中主帐内发下令箭,“高永能!你率本部三千轻兵前去马户川,务必将都罗马尾先行截停,本帅领中军,随后便至!”   种谔的副将高声应诺,双手接过令箭。很快,高字将旗就在三千步骑的簇拥下,向北疾驰而去。   高永能先去堵截来援敌军,罗兀城这边,随行的民夫已经有两千多人先期抵达,被分散到预定的地方,围绕着罗兀城,开始挖掘土地,修筑营地——通过精准描绘的地形沙盘,种谔早已确定如何扩建罗兀城。包括敌军随时有可能突破前沿防线的情况都已经预计。现今首要的目标是依照扩建城池的规划,加紧建好初步的城防,使之可以成为暂时屯军并防守的营寨。   军势争分夺秒,民夫们不需要催逼,在被冻结的土地上,高喊着号子,用力挥动着手中的铁镐,加紧修筑起防御工事。而士兵们有一半与民夫一起开工,剩下的则并没有参与到修建营地的工作上,而是在蓄养体力,等待种谔的号令传来,随时前去支援北去的高永能。   种谔在主帐中飞快地踱着步子,原罗兀守将的首级也没兴趣看上一眼,用脚把大帐的直径丈量了一遍又一遍。一边等待着前方传回来的消息,一边催促着加快营寨修造的速度。   半日后,营寨外围的防御工事已经初见其功,种谔留下了一部兵马守卫,并继续加强防线,而自己就点集了兵马,准备北去支援高永能。但这时候,一队骑兵却高居着旗帜,从北方鼓噪而来。   并不是西夏的士兵,而是高永能带去的人。他们在营地前高呼着万胜,把胜利的喜报通报给每一个人。   高永能竟然已经在马户川击败了正欲过河的西夏援军!   据称来援敌军多达万余,高永能以三千破万骑,斩首百余——其中斩首当是实数,而万名援军可能是夸大其词,据种谔所知,银州城中的常备兵力也不过万人。都罗马尾不可能全数带出,虽然他还可以征发部族兵力,但以都罗马尾出兵的速度,当不会有时间让他去发动周围的部落。   在种谔的估算中,与高永能交战的敌军,大概能有六七千人。而能用三千步骑,击败两倍的纯骑兵部队,并且还能斩获百多首级,这个胜果的价值,其实跟高永能回禀的捷报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种谔在营中哈哈大笑。这段时间以来,他身上承担着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但天子、韩绛和朝堂都在看着他的行动,下面的士兵,周围的同僚,也都在盯着他。相信他的人给他压力,而否定他的人,也给了他压力,如果罗兀城不克,他种谔再想翻身,可就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种谔此前在韩绛面前一直都是胸有成竹的态度,但心底里始终有着一分不安,这也是人之常情。幸好今次一战功成,只要接下来能守住罗兀,那他种五在军中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而到了入夜时分,斥候传回了最新的消息。都罗马尾刚刚在立赏坪扎下阵脚,结寨自守。   “还想等机会?……找三件女人衣服给都罗马尾送过去,他若敢战,明天就在立赏坪决战。若不敢,就干干脆脆地穿着女人衣服回银州去。”种谔不给敌军主将留下丝毫颜面,他现在正希望西夏国都枢密在大怒之下,会同意出阵决战。   不过种谔也不会太过疏忽大意,他叫来负责外围侦查的部将,“吕真,你率本部人马仔细盯着都罗马尾,有何异动就立刻回报,不得有误!”   胡乱的假寐了一阵,当次日四更天的时候,种谔等不到都罗马尾的反应,正准备再派人去试探。吕真派回来的斥候,又传达了更为让人吃惊的捷报——方才在山口处的立赏坪,刮起了一阵狂风,吕真派出去的斥候只是随着风叫了几声,党项人就大喊着“汉兵来了!”,而后便溃不成军的逃窜回银州去了。   虽然并不认为都罗马尾有击败自己的能力,但看到让自己战战兢兢、严防死守、如临大敌的对手,竟然因为一场山口处常见的狂风,还有几声凑趣的叫喊,就全军溃散。除了能联想到风声鹤唳的前秦苻坚,种谔对西夏军战斗力的判断,又打了一个更大的折扣。   “完全是惊弓之鸟嘛……”种朴也拿着酒杯,对堂弟笑道:“西贼已经完了,连镇守银州要郡的主帅都是这副德行,其他地区的守臣也好不到哪里去。光复兴灵,灭亡西夏,恐怕也就在数年中了!”   ……   正月初十的时候,韩冈终于抵达了延州。   从京城到这座边地重镇,韩冈一行走了有半个月。当除夕的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他正在河中府的驿馆之中。密集的鞭炮,让那一日韩冈想起,他已经连续两年没有在家过年了。如果算上前身在外求学的时间,那就还要翻一倍,有四年之多。   不过先托了王韶,而后又派了李小六带了消息回去,家中的父母应该不至于太担心自己。就是不知道素心和云娘两人,听说了周南的事后,会有什么反应。韩冈只希望他让李小六给两女带去的礼物,能让她们不至于吃醋得太厉害。   这份担心,一直持续到他抵达延州城。韩冈有时在想,女人多了的确麻烦。如果能像当世的士大夫一样,把姬妾只当作娱乐的工具,就没那么多要操心的事了。可若是他真的这么做了,也不会让三女为他而倾心。   在城外,望着延州河山,韩冈却是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触。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延安,虽然时间跨度上有些问题,建筑没有一点千年后的影子,幸而山峦河川的位置却没有大的改变。宝塔山、延河等名胜,都能找到此时相对应的地方。   在延州的城门处,韩冈让钱明亮向守城的士兵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见着守卫城门的军官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一下变得恭谨起来的姿态,韩冈半惊半喜地发现,自己的名声竟然已经在离秦州有千里之遥的延州传开了。   当韩冈一行车马穿过城门,驶入城中。一个士兵问着守门官,“那官人究竟是谁啊?哪儿来的那么大架子?”   “你耳朵怎么长的,难道这些天来都没听说韩相公要请孙真人的弟子来延州吗?那还是韩相公连上两本,亲自向官家求来的!”   “啊!就是韩……”   “闭嘴,那名字也是你能乱叫的!?韩相公都不一定会直接叫他的名讳。”   “怎么可能!”两人的对话被风送了过来,韩冈自嘲地笑了一笑,下层的百姓会把谣言当一回事,可对于韩绛这等位极人臣的宰相来说,自己就仅仅是个选人罢了,只不过稍有能耐而已。   离着上元还有数日,正月未过,这年节也不算过去。可延州城中的鞭炮声却是稀稀落落,比韩冈经过的几个县城还要冷清。当他走进延州城中的时候,正看到一队队的民夫,被一些骑兵们押着,从北门陆续出城。   已经开始了……   韩冈早已经听说了种谔在罗兀城胜利的消息,而且他就在路上,看到了露布飞捷的急脚递。骑着快马的信使,在马身后张着长长的布幔,上面写满了今次罗兀城的捷报。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把胜利的消息如同风吹起的蒲公英,不断地传播出去,一直传到东京城中。   夺占罗兀的顺利,早在预料之中,接下来要面对的局面,才是决定最后胜利的关键。韩冈依然保持着早前的看法,始终不看好横山攻略的最终结果。   先去了驿馆,将周南等人安顿下来。韩冈便独自前往帅府,向守门的小吏递上了名帖。   小吏好像也是听过韩冈的名字,不敢怠慢,并没有摆出宰相门前七品官的态度,而是忙进去通报。韩冈在门厅候着,一人大步走进来,竟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王文谅。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四)   见到韩冈,王文谅显然有些尴尬。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上来跟韩冈见礼。   而韩冈却站起身,不仅是为了王文谅,更是为了跟着王文谅后面进来的那个。   “原来是王阁职,韩冈有礼了。”韩冈先向王文谅打了个招呼,然后对其身后的种建中笑道:“彝叔,久违了!”   种建中跟着王文谅一起抵达延州,前来求见韩绛。他见到韩冈,当即大喜过望,等到王文谅与韩冈见礼后,就连忙上前:“就猜到该是玉昆你。”他拉着韩冈的手笑道:“方才进城后先去了驿馆,正听说有个韩官人来了,不过赶着过来帅府,没能细问,但想着就该是你……家叔和愚兄在绥德日盼夜盼,盼玉昆你多日了,怎么到今天才到延州?”   “小弟可是离了京城后,就紧赶慢赶,没敢耽误一刻行程。”   韩冈与种建中谈笑了两句,也请了王文谅一起坐下来,等着里面的传唤。   韩冈没提被关进大狱里的吴逵的事,此事与他无关,他也不会为一个萍水相逢之人而出头。应酬似的跟王文谅说了两句,他便问种建中道:“今次种帅半日克复罗兀,威震雍秦。小弟来延州的这一路上,正看到露布飞捷过处,各州各县的官民无不赞着种帅的功绩。不过罗兀虽得,但西贼必然想要重夺回来,彝叔在种帅帐下参赞军务,怎么有闲来延州的?”   种建中听着韩冈相问,顿时眉飞色舞起来:“愚兄是随王阁职一起押送缴获的首级军械而来!家叔领军夺占罗兀之后,西贼当然不肯罢休。当日银州守将西贼的都枢密都罗马尾,便领军两万,意图救援罗兀,不过在马户川为高都知所破,而后数日,都罗马尾又聚兵三次来攻,其兵力一次多过一次,但皆为我所败,旗帜鼓号丢了无数,最后再也不敢来了。这数战,总计斩首一千两百余级。而罗兀附近的部族也纷纷归附,已经计点出来的,有三部共一千四百余口!”   “一千两百余级?!”韩冈脸上的惊容却是难再掩住。败敌人数能胡吹海吹,但斩首数做假却是麻烦,而且就算作假也容易被人看破。如果这个数字是真的,横山这边的斩首功,又将反超河湟,成为天子登基以来第一功。   “是啊!”种建中得意地笑着,“辛苦了许久,终于可以望河湟之项背了。”   “谈什么项背?”韩冈摇头苦笑,“就是不算斩首数,吐蕃也不能与党项相比,何况斩首已在河湟之上。当是望尘莫及啊……”   韩冈自认不如,种建中兴致又高了三分。凑近了,低声对韩冈道:“游景叔前日又来了一次信,说当日在京兆府遇上玉昆你,对突进罗兀之策,好似也是不以为然。”   韩冈不意游师雄竟然把私下里说的话转述给种建中,暗骂游景叔多嘴之余,有着几分尴尬。忙解释道:“那是因为小弟担心罗兀距绥德过远,粮秣军资难以支持的缘故。”   种建中哈哈笑道:“玉昆是多虑了。家叔事前早已侦知横山粮秣尽集于罗兀,故而出兵时,就只待了三日的口粮。而等打下罗兀,便尽以夏人屯粮为食。计点食用,所将步骑两万,并民夫万人,共耗官米二斗二升,草六束!”种建中张着双手,用手指比画了几个数字,洋洋自得的继续说着,“家叔的那匹韩相公亲赠的河西龙驹青电,嘴刁得很,就是不肯吃党项人的粮草。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二斗二升米和六束草的消耗。”   粮草耗用的数目是否正确姑且不论,种谔在罗兀城中的大丰收当是确凿无疑——没哪个将军敢在粮草问题上给自己吹嘘的,只会叫着不够吃。   也就是说,事实证明了韩冈的担心是杞人忧天。   韩冈一直以来都是对韩绛主持的横山攻略报着否定的态度,而现在种建中当面拿话驳他,他心中却也没什么不痛快的。   攻下罗兀,当是情理之中,以韩绛和种谔这半年多来的精心准备,若是做不到,那就是笑话了,西军的脸面都能丢尽。但守住罗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孤悬在外的城池,究竟能在西夏人的攻势中守住多久?——那可不光是粮草方面的事务。   从年初二攻下罗兀,到现在过去八天了,捷报当是已经传到京中,种建中也押着战利品到了延州,而西夏那边,兴庆府也当收到了消息。如果梁氏兄妹还有一点战略眼光的话,肯定会立刻点集大军前来。就算环庆、泾原和秦凤那几处会出兵牵制,都不可能阻挡党项人对失去横山的恐惧——以党项人征召部族战力的速度,还有兴庆府与银夏的距离,韩冈估计种谔大概有一个月的时间做准备。   能否赶在他们到来之前,把罗兀城的防御体系建好——至少修造出个大概——难度可不是张张嘴那么简单。前线的核心城寨,其基本规模,是战时至少能容纳万人驻守、平日也要能放下三千兵驻屯的千步城。甘谷、古渭、清涧、绥德、大顺,无不如此。   即是说,罗兀那里至少在一个月之内,要修好一座周长千步的城池。另外,罗兀防线不光是罗兀一城,周围协防的附堡,守卫后勤线的军寨,都要敢在一个月之内打造完毕。而且还有城中的防守物资,也要在同时运抵罗兀。   可如今是冬天,天寒地冻的冬天,土地冻结的冬天。一边在河谷中不停地受着寒风的侵袭,一边还要从冻得跟石头一样的地面上取土筑城,民夫们能支撑多久?这可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不过身在韩绛的门厅中,韩冈觉得还是少说为妙。附和着提了一句:“只要能守住罗兀,得到横山,那西事也就定了。”   “我皇宋待蕃人最是宽厚不过,而西贼则是刻薄已极。一旦横山蕃部看到西贼难挡我皇宋兵锋,那时就会纷纷来投!……横山一附,西贼指日可平!”   从种建中的这句话上,就能知道韩绛厚待王文谅这个蕃人的用意所在。   王文谅听话好用只是个末节,最重要的是韩绛有着千金市骨的盘算。横山蕃部都在看着,看着大宋如何对待蕃人。当他们看到王文谅这名西夏前任国相门下的家奴,竟然在大宋混得风生水起。当然会有投靠大宋,自己应该能得到更好待遇的想法。   不过可能就是因为韩绛太想把王文谅这蕃人的变成马骨的缘故,他在陕西的人缘看来很不好。不然种建中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也不会一句话也不带着王文谅说。   吴逵是一桩,种建中又是一桩,从王文谅的人缘中看,韩绛并不是会用人的那一个类型。瞧着脸上写满不耐烦的王文谅,韩冈倒有三分期待,千金市骨的戏码如果玩不好的话,可是会变成千金买堆臭狗屎,最后烂在手中,香飘千里。   作为以宰相身份统领陕西、河东军事的宣抚使,要来求见韩绛的官员有很多。不过王文谅和种建中显然很得韩绛看重,韩冈也只跟他们谈了一小会儿,从内间出来的侍从就把两人叫了进去。   种建中向韩冈赔了声不是,就跟着王文谅一起走了进去。   两人后至,却能先得到韩绛的召见,韩冈并没什么异议,这是理所当然的,人家可是带着战利品回来的功臣!   过了一阵,种建中和王文谅出来了。王文谅先走,而种建中跟韩冈又聊了两句,也告辞说要去拜访几个朋友。让韩冈见过韩绛后,回驿馆先等着,晚上两人再好好喝一顿酒。   韩冈答应了,继续在帅府行辕的门厅中等候。时间慢慢地过去,他渐渐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后至而先入的不仅仅是王文谅和种建中,来求见韩绛的官员一个接一个被叫进去问话,却就是不见有人来传他韩冈。门厅中的官员不断变换,就韩冈一人始终坐着。   到了傍晚时分,从里面出来一个小吏,说天色已晚,相公视事劳累,已经倦了,命门厅中的众官吏有事明日再来。   在门吏奇怪的眼神中走出帅府大门,韩冈心中隐怒,这是分明是韩绛故意怠慢于他。   当初他去京城,虽然在王安石府的门厅中等了近十天,但当时王安石正拿着辞官的幌子逼天子继续变法,根本不见外客。而当今次上京,王安石就忙不迭地派人来请他。从他韩冈入官以来,何曾受过如此慢待?就是在天子面前,他韩冈也是极受看重,只是因为各种阻碍,才没能登殿面圣。   就是不知道韩绛的怠慢究竟是何缘由,韩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他在王安石府上的言辞,传到了韩绛的耳中?但也不至于故意晾着,他可是两封奏章调来延州做事的,要想跟他韩冈过不去,先得让他把事情做起来,空晾着反而不好找茬……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五)   回到驿馆,见了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种建中,韩冈把今天的事一说,种建中也纳闷起来。是韩绛两次上书要调韩冈到延州,也就是说韩冈是韩绛征辟来的幕府属官,不是普通的官员。现在把韩冈晾在一边,韩绛等于是在说自己找错人了。   种建中觉得实在不对劲,他从种朴那里曾听说了韩绛不太喜欢韩冈,当时没放在心上,不过现在看来,好像倒是真的。不过韩绛看韩冈不顺眼,拖着不见人,但罗兀那里可是等着要人的,哪能这么拖延?   他站起身,对韩冈道:“愚兄先去赵宣判那里去为玉昆你打探一下。”   “赵宣判?……是赵禼赵公才?!”韩冈立刻追问道。   种建中点着头:“正是他!”   虽然在历史上赵禼名声不显,韩冈从来就没听说过——他也就知道王安石和司马光,还有灌树洞捞球的文彦博——不过在眼下的关西,赵禼赵公才这个名字可很是响亮。他稳稳做着陕西宣抚司宣抚判官一职,无论是早前的郭逵,还是现在的韩绛,哪一个上来任陕西宣抚使,都没有动摇到他的地位;或者说,都要用他为副手——就算赵禼一直对种谔的冒险之举私下里颇有微词,韩绛也只是当作没听到,而不是撤换他。   赵禼是当世少有的精通兵法的能臣,对兵事了若指掌,政务处理也是行家里手,宣抚司少了他,就立刻会运转不畅。韩绛的雄心,种谔的计划,没有赵禼来居中处理各项事务,一切都将是空话。   赵禼现在本官是右司谏,比起刚刚升官的王韶还要低半级。可王韶此时只能做个知通远军、秦州缘边安抚司安抚使,而赵禼却是陕西宣抚判官兼权发遣延州——也就是延州知州,仅仅是因为他本官太低,所以才冠以权发遣的名头。   虽然王韶之所以只能做着知军,是因为他这一年来升官太快,资序不够的缘故。但赵禼以七品官任职鄜延路首府的知州,又辅佐宰相韩绛为宣抚判官,这样的地位,全是靠他的在军事上出类拔萃的才能得来。   韩冈在秦凤,赵禼的名字已经听得很多了。王韶有几次提起他,虽然还是赞了许多,但韩冈也能从中看出,王韶有着瑜亮之争的心意在。   能让王韶都有瑜亮情节的当世英才,韩冈当然想见上一见。不过种建中却没有看出韩冈的心思,说着就匆匆出去了。   种建中一走,周南便从后间进了小厅中。轻蹙着眉,俏脸上尽是为韩冈担心的忧色:“官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碍?”   “不用担心,小事而已。京中的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何必担心这些小事。”   韩冈将周南搂着坐在自己的腿上,贴着她的耳朵低声说着。透过丝绵的阻隔,韩冈还是感受到坐在大腿上的丰臀的弹性,以及从中传来的热力。自从出了京城后,韩冈便是紧赶慢赶。走了一天的路,到了晚上,韩冈尚有些精力,但周南还是第一次长途旅行,经不起累,跟墨文都是沾了床就睡着了。这一路上,韩冈虽是拥美而行,却是连一次都没有沾身,已经馋了许久。嗅着周南身上刚刚沐浴过后的体香,韩冈的手便不老实的探入她怀中,将温香软玉一把握住,忽轻忽重地揉捏起来。   周南刚刚破身不久,初尝滋味的少女,分外忍不得情郎的调情。韩冈只动了几下,她的脸色便殷红如血,浑身都没了气力。幸好还残存了一些理智,让她没有沦陷下去,娇喘吁吁地用力按着韩冈探入衣襟的魔手,不让他乱动弹。轻叫着:“官人,不要啊……会有人来!”   韩冈知她初经人事不久,性子有些羞怯,也不想强迫她,何况种建中随时都可能回来,抽出手,搂住了她。周南顺势把头埋在韩冈的怀里,享受着片刻的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重重传来几声咳嗽,章惇荐到韩冈手上的钱明亮的浑家,在外面提声叫道,“机宜,种官人回来了。”   周南吓了一跳,连忙从韩冈怀里跳出来,匆匆跑进里间。   跨进厅来的种建中看到了周南的背影,却是视而不见,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坐了下来。   可韩冈却叫着里间惊魂甫定的周南,“南娘,彝叔与我是兄弟一般,用不着避讳什么,你且端茶来。”   不同于普通人家,士大夫家的女眷一般是不见外客的。如果哪位士人向朋友介绍自己的家眷,就等于是把这位朋友当作亲戚家人一般,如此关系便称为通家之好。像韩冈当初在程颢、张戬家里,能与两家的家眷坐在一起吃饭,就是因为他深得两人的看重和喜爱,当作子侄辈一样看待。   周南听着韩冈的话,知道是把种建中当作兄弟。便端着煮好的茶,到了外厅来。向种建中屈膝福了一福,轻声道:“伯伯万福。”   种建中没想到韩冈随身带着的女眷竟然是一位倾城倾国的绝色佳丽。他摄于周南的艳容,明显地怔了一下。不过因为知道是韩冈的家眷,回过神来的他明白不能失仪,起身回了半礼,收摄心神也不再多看她。但当周南奉茶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显得很紧张,等到周南进了房中方才松懈下来。   抿了一口热茶,种建中也不免要艳羡的对韩冈道:“玉昆你真是好福气……”   韩冈微微一笑:“更重要的是她的一片真心。南娘为了小弟,可是拒绝了当今的雍王殿下……而小弟离京前,为了帮她脱籍,也在京里闹出了偌大的一团风波。到最后还是多亏了天子圣明,方才如愿以偿。”   种建中眨了几下眼睛,半天后才反应过来,惊叫道:“天子亲自下旨脱籍?!”   韩冈笑着点点头,很简略地把前阵子在京中发生的事,向种建中说了一通。   种建中越听越是惊讶,到最后,他神色郑重地对韩冈由衷说道,“玉昆你真是好福气!”   与之前同样的话,可内蕴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   “说得没错!”韩冈点着头,感慨着。   虽然心知种建中站在自己的一边,但韩冈还是用了点心机。他这是用天子来压人,压种建中身后的种谔——周南的事,种家的十九哥肯定会传给他的叔叔听——皇帝把弟弟看上了女人送给韩冈,虽然是有着两情相悦的因素,但也能从中看出天子对韩冈的重视——韩绛很了不起吗,天子还在那里呢!   种建中并不清楚韩冈的想法,只是为了韩冈让家眷出来拜见,而感到亲近了许多。他又提起正事:“方才愚兄去见了赵宣判。问了半天,才听他说韩相公是为了要磨一磨你的性子。”   “磨我的性子?!”韩冈皱眉问道。他何时表现的桀骜不驯,让韩绛需要如此做?不过可以确认,韩绛尚不知道他在王安石府上说的那些话,否则就不是磨性子来。   韩冈仔细回想,却始终也不想出来。当然,他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想得到是因为他前次过长安,没有去拜访韩绛的缘故。韩绛韩子华,从来都不是以宽宏大量著称于世。   韩冈想不出缘由,并不代表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要让韩绛放弃他那愚蠢的念头,韩冈还是有些招数的。他先向种建中道谢:“多承彝叔的人情。”   “玉昆你哪儿的话。同门之谊,通家之好,有这两份因缘在,帮这点小忙,也不能算是人情。”种建中摇头表示自己实在不敢当,“玉昆你现在还是先想想该怎么办吧,总不能真的要熬个十天半个月?”   “放心,小弟自有主张。”韩冈笑得胸有成竹。   第二天,韩冈带着本《孟子》去了帅府行辕。虽然《孟子》一书并不在九经之中,但王安石是崇孟的,三年……不,是两年后的科举考题,答案须从思孟学派——子思、孟子——的理论出来。   门房已经不像昨日听到韩冈通名时那般殷勤了,接过韩冈名帖的时候神态也有了几分倨傲。   韩冈也没当回事,进了门厅后,找了个座位坐下。便打开书卷,自顾自地轻声诵读起来。进来的官员都惊讶地看着韩冈,闹不清他在搞什么名堂。   开始的情况还跟昨日一样,还一个个官员被领进去,继而又放出来,只留着韩冈一人在门厅中。不过韩冈对此都视而不见,照样读着书。   亲自向天子求来的人才,却被晾在门厅中枯坐读书,这件事韩绛敢让天子知道?!   正如韩冈后世听过的一句俗语,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韩冈被韩绛晾在一边,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他在帅府的门厅中读书,却是能让人有兴趣传播开的趣闻轶事。   “我奈何不了你,但我不能恶心你吗?”韩冈倒要看看韩绛到底能不能坐得住!“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半个时辰后,韩绛终于把韩冈请进了待客的偏厅中。   大宋的首相盯着一脸无辜的韩冈好半天,最后有些无奈地叹道:“玉昆当真是苦学之士啊!”   “相公之赞,下官愧不敢当。欧阳永叔曾有言,读书当是马上、枕上、厕上,下官只是闲来无事,抽空而已。”韩冈恭恭敬敬地回答,却把韩绛心口堵得一阵发闷。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六)   大宋首相的年齿,据韩冈所知,应该有五十了。不过从外表上看不出来,须发都是黑油油的,脸上皱纹也不多,保养得很好,打理得更好。作为世家子弟,韩绛的言行举止也是出类拔萃。就算好像被韩冈的一句话给堵在心口,但那种被糯米糕噎着的表情,也是一闪即逝,眨眼工夫,就恢复了平静。   韩绛视线越过韩冈,望着厅外,似是追忆身处远方的友人,“欧九向来读书最勤,手不释卷。马上、枕上、厕上,他的这三上之说,还是当年他先对我说的。”   他略低下头,温和地望着下首的韩冈,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玉昆你能学着欧九的样,得空便刻苦攻读,我这幕中的年轻人里,倒少有能比得上你。也难怪你能有如此大的名气,也难怪天子垂青于你。”   韩冈略略放心下来,看起来虽然在王安石家中的私语没有暴露,但韩绛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他今次在京中闹出来的这一摊事来。他谦虚道:“天子重恩,韩冈粉身难报。相公的夸赞,韩冈也是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玉昆你是我用两份奏疏调来的,你说‘愧不敢当’,岂不是说我没有识人之明?”韩绛哈哈笑了两声,“今之横山,牵动天下时局,玉昆必有以教我。”   韩冈的眼底闪烁着疑惑的光芒,他可不会被人一捧,骨头就轻上三分。政客说的话,从来都是不能当真的。前面把人晾在外面坐冷板凳,说是要磨磨性子,现在却又好脾气的问起话来,韩冈心中立刻有了几分戒备。低下头去:“军国之事,非韩冈所宜言。”   只要是底下官员被询问,基本上都会这么先谦虚一下,韩绛只当韩冈也是如此,笑道:“玉昆你即为我幕中属吏,有何不可说。但说无妨!”   韩冈却是坚持着,“韩冈不才,仅仅是稍通医理,世人之赞,往往夸大其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相公帐下皆是深谋远虑之辈,赵公才之于谋略,种子正之于战阵,无不是一时之选。将帅谋士,车载斗量,岂是浅薄如韩冈可比。”   从心底来说,韩冈对韩绛是有戒心的,平白无故磨着自己的性子,心里到底转着什么念头韩冈也猜不透,总得防着他引蛇出洞的把戏。   “这是在说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吧?”韩绛却是心下冷笑。他在官场中浸淫已久,套话、隐话都是熟极而流。韩冈的一番推搪之词落到他耳中,便觉得面前的这位年轻人,果然还是不满延州管勾伤病一职,在变着花样要官。   韩绛慢慢地端起茶喝了一口,一举一放,世家中人的气度让人看了都有自惭形秽之心。他温文尔雅的笑了笑:“玉昆之才,天子心知,我亦心知。区区管勾伤病事,的确是屈才了,确当加之重任……就不知玉昆心有何属?”   韩绛的笑容中仿佛隐藏杀机。韩冈心中一凛,这是无妄之灾、欲加之罪了,他何尝有着要官的心思,要是真的被钓上了钩,日后想脱罪都难。转瞬便打定主意,不管韩绛有着什么盘算,他都要一推了之。   他欠了欠身:“相公的看重,韩冈实不敢当。凡事有先后,韩冈又是才具浅薄,管勾伤病一职尚未上任,亟待处置的各项事务千头万绪。若是再妄求重任,恐难符相公所望,当会拖累相公识人之明。”   韩绛阴沉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翻脸的样子,厅中的空气也紧绷着。换做是别人,听到宰相下问,哪个不是谦虚两句,就眉飞色舞地指点江山起来。就这个韩玉昆倒好,什么都推的一干二净,油盐不进的样子,韩绛看得心头火起。   “这厮好大脾气,当真是不肯低头了!”   他对韩冈感觉并不好,现在则更是有看法了。本是种谔、赵禼大力推荐,韩绛才上书朝中调韩冈来延州。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又上了第二封奏疏。自家只是想稍稍磨着他的性子,也好任用,却没想到他就在外面玩出那等花样。现在自己不耻下问,好话说尽,他非但不感恩,竟然一点脸面都不给。   只是韩绛暂时拿韩冈没有办法,这厮是他上书请天子调来的。若是当下就处罚于他,等于是在说自己识人不明。想到这里,韩绛越发的心头火起,韩冈方才的话中,好像也提到了“识人不明”四个字。   “这是在提醒我吗?!”   韩绛咬牙,真想随便找个罪名把韩冈处置了。可是他一向很顾惜自己的名声,不想因为一个选人而坏了自家知人善任的名头。“算你命好,换做是六哥【韩缜】,棍棒早不管不顾的下去了!……”心中发狠,“过阵子看你还能再硬着脖子!”   不再强逼着询问什么,士人真要犟起来的,天子的脸面都可以不给,韩绛也不想再丢脸了。声音冷了下来:“也罢,既然韩冈你不愿,我也不强迫你。种谔几次三番求我调你来延州。既然你已经到了,那就直接去绥德,不要再耽搁。”韩绛语气随即又加重了几分,“此战攸关国是,若你在其中有何疏失怠慢,我必不饶你。”   韩冈立刻起身,在厅堂正中,向韩绛躬身领命:“韩冈谨遵相公之命,敢不尽心尽力。”   再没什么话好说,话不投机,韩绛又是贵人事忙,随即便点汤送客,韩冈也顺势告辞出来。就算背着身子,他也能感受到韩绛带着怒意的目光,正冰冷地盯着自己的背后。   这一次见面,韩冈很直接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他的工作仅仅局限于完成他的差遣所带给他的任务。除了军中伤病方面的事务,其他公事,他绝不会插手半分。从中也可以看得出,他完全没有亲附韩绛的想法。这样决绝的表态,加上在王安石府上的发言,日后罗兀沦陷,横山局势糜烂,也半点罪名牵连不到他头上——以王安石的性格,在天子面前不会隐瞒韩冈当初的立场。   当然,有得必有失,韩冈今天毫不给面子的态度,因此也彻底得罪了韩绛。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韩绛先用了手段,韩冈也不会回绝得这么直接——因为担心着韩绛会给自己下套,越强硬的拒绝才会越安全。   开罪了宰相,韩冈倒也不是很担心。反正至少在短时间内,韩绛不可能找茬整自己。他的两封请调的奏章,现在还在中书门下的架阁库中放着呢。也许过上几个月,现在的这份护体金身当会褪去颜色,但那时候,韩绛可不一定还能在现在的这个职位上。   在重又变得恭敬起来的门房恭送下,韩冈踏出帅府,一点冰凉忽而落在脸颊上。他抬头天际,晦暗的云层已经遮蔽了一切。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   探出手,指头大小的雪花打着转落在了掌心中,随即便融化消失。收掌握拳,些微寒意从掌心的肌肤中沁入,韩冈微微冷笑:“果然还是下雪了!”   回到驿馆,种建中并没有去访友。而是站在庭院中,也是抬头望着天,头发肩上落满雪花,脸色与天空的颜色一样阴沉。   韩冈毫不惊讶种建中的心情变化,脚步随即放重了一点。   听到韩冈回来的动静,种建中回过神来,“玉昆你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韩相公了?!”   “见到了。”韩冈略一点头,却道:“延州下雪,不一定绥德、罗兀也有雪。隔着快两百里,不必太过担心。”   种建中挤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玉昆你是不知道,绥德、罗兀与延州,天候变化许多时候都是同时的。而且延州这里下场小雪,往往绥德哪里。反倒是山北的银州,天象却是与咫尺之遥的罗兀城不尽相同。”   绥德、罗兀既然处在延州上游,地势理当比延州要高。三地既然同在横山南侧,气流受到山势影响,也的确是位置越高的地方雪会越大,绥德大过延州、罗兀又大过绥德。反倒是有山势阻隔的山北银州,情况会好上一点。   “秦岭的气象好像也是南北不一,同在秦州,山北成纪县就与山南的天水县有很大差别。”韩冈说着,“如果真如彝叔你的说法,那绥德、罗兀现在也当是下雪了。不过既然选在正月用兵,事先不会没有预计到会有现在的情况吧?”   “预计是预计到了,但……”种建中又看了眼雪片越发的大起来的天空,摇头苦笑:“再怎么预计,看到下雪,心里总是不爽利。这场雪,不知要给筑城之事添上多少麻烦。”   韩冈安慰似的拍着种建中的肩膀,掸去积下来的雪花:“往好处想,雪下得越大,西贼那里也不好进兵。”   “但愿如此。”种建中抿了抿嘴,却不见半点宽慰。又叹了口气,问韩冈道:“玉昆既然见到了韩相公,那你接下来的行止如何?”   “韩相公已经下令了,即刻启程,去绥德令叔帐下报道。”韩冈拱了拱手,笑道:“还望彝叔多加提点。”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七)   从保慈宫中出来,走在通往自己寝殿的廊道中,赵颢与天上皎洁的月光截然相反,始终阴沉着脸。王妃冯氏也是脸色木然地走在身后两步的地方,结缡三年后,夫妻两人的关系越发的紧张。而抱着赵颢一对儿女的两个宫女,还有一群内侍则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吊在后面。除了嚓嚓的脚步声,一行人行动间没有半点的声响,宛如在沉默地行军,气氛压抑得堪比守灵的夜晚。   一名给高太后端着药汤的小黄门迎面过来,见到赵颢这一路发丧一般的气氛,便缩了缩脖子,连宽敞得足以并行马车的廊道都觉得太窄,慌忙两步退到廊外,在雪地里跪下来等着雍王家一行人过去。   赵颢脸色沉沉,连瞥都不被瞥那小黄门一眼。他的心情七分愤怒,三分憎恨,对外界的变化,丝毫没有一点关心。刚刚在保慈宫中挨了一顿训,而他的兄长、如今的天子却在一旁做作地劝着发怒的娘娘。   赵顼言辞恳切地为赵颢辩说,劝着娘娘息怒。但赵颢知道,他的兄长现在的心中,就好像跟宫外一样,一个劲地在响着欢快的鞭炮声。   在外,横山大捷、罗兀克复,熙宁三年的连绵战事有了一个完美的总结;在内,新法顺利推行,去年的税入减去支出之后,有了近百万贯的结余;比起英宗年间,一千五百万贯的亏空要好上许多。而且这还是建立在熙宁三年战事不断,而且又开始给胥吏增发俸禄的基础上。   就算宫中刚刚诞下的是皇女,而不是内外盼望已久的皇子,也没坏了他大哥的心情。反而刚出生的皇二女,转天就被封为宝庆公主。   而他赵颢就很倒霉,不但因为一点芝麻大的小事,成了世人口中的反派,而且现在还被朝臣连番弹劾,说他有损天家体面,不宜久居宫中——“先把你们自己的裤裆管好,好意思跟我比哪个更不要脸!?”赵颢倒是想这么骂。但是,他可没那个机会,想跟朝臣对骂,先得坐上皇帝的宝座。今次的上元夜观灯,赵颢也是没心情去了,站在宣德门城楼上给人指指点点,他还没那么好的气量。   但这一切是谁造成的?赵颢并不会恨错人。   韩冈是起头的,赵颢心里牢牢记着。明着说要把事情压下去,私下里却是推波助澜的兄长,赵颢也一样记着。   不就是要把他赶出宫吗?兄弟情分全都丢一边去,真是把李世民的样学到了十足十。   赵颢知道,他的大哥一向崇敬李世民的丰功伟绩。听说当初王安石第一次面圣,问他崇过往帝王何人之功,赵顼的回答就是李世民。   不过真要说起李世民,恐怕他大哥也要担心他赵颢有这份心思,正好也是老大、老二、老四三人这么排着。不过赵颢不是疯子,心里有想法,也不是在现在。   “真的要被赶出宫去了。”   赵颢回到了分配给自己的寝殿,冯氏领着两个儿女到里面去了,也不搭理他。而赵颢在外面坐下来,望着头顶上雕饰斑驳的梁柱椽子。都是老旧的货色了,几十年过去,并没有修补过几次,就跟中书省的建筑一样,破败得连外面的酒楼都不如。   可是,这是皇城里的殿宇。就像是古董,唐时的三彩,就是比现在的官窑要值钱,价值不是在质地上。   但这座宫舍很快就跟他无缘了。群臣上书,一面倒的声音,新旧两党之间的矛盾都看不到了。赵顼乘势逼着娘娘点头,正月过后就要在宫外开始修造二王邸。等到两座王邸建成,就是他赵颢,还有老四赵頵搬出宫中的时候了。   堂堂一位亲王,因为一个丢脸的理由,近乎屈辱地被赶出宫去,就算明面上做得再漂亮,可在民间,他已是声名狼藉。   “茶呢?!”赵颢越想越怒,用力一拍几案,怒吼着。   ……   正月十五的上元夜,韩冈是在罗兀城度过。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头和谷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反倒让夜色变得不那么深沉。天上的明月皎皎,城下的工地上灯火辉煌。如果是站在罗兀旧城的城头上,低首下望,漫漫的篝火辉光闪耀,被山坡上的积雪反射回来,就仿佛有天上的星河映于地表,在山谷中流淌。   只要高高在上地望着,就算是东京城中的上元夜,也难以见到如此壮丽的景色。穿着皮裘,拥着火炉的文人墨客,也许会诗兴大发。   但对于韩冈来说,他不会欣赏——深冬寒夜的赶工,让他的工作又加重许多。对工地上,连夜赶工不得休息的民夫们来说,他们也不会欣赏——他们只想待在家中,就算只有一盏油灯,只要能看到妻儿父母的笑脸,那就够了。   “现在已不仅仅是冻伤的问题,这几天,自残的民夫已经超过了三十人,而且还有逐渐增加的趋势。”韩冈从临时搭建的战地医院中出来,面色沉重地对种建中摇着头,“彝叔兄,罗兀城之重,小弟心知。我不会劝你说夜里让民夫休息,把工期拖上一阵。但眼下的现状如果不能改善,情况将会越来越糟,恐会欲速不达啊!”   种建中紧皱浓眉,方才他跟着韩冈一起在医院中走了一圈,看得也是怵目惊心,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这里都是精壮的汉子,真要闹出民变,麻烦可就大了。   “不知玉昆你有什么办法?”   “雷简!”韩冈没有立时回答,反是回头向里面叫了一声,一名三十左右的高瘦医生连忙跑了出来。韩冈对他嘱咐道:“我要去大帐一趟,这里你先看着。”   雷简本是派在秦州甘谷城的医官,后来在韩冈手下,主持甘谷疗养院。不过前段时间调任庆州为医官,但转眼就又被调来了前线,跟着种谔一起出征罗兀。在韩冈到来之前,这里的军中医疗之事,就是由他全权负责。   雷简的医术不差,而管理水平在甘谷历练了一阵后,也勉强算是不错。但他没有开创之才,只有因循而为的本事。韩冈当初在甘谷定下的规矩,他老老实实地继承下来,做得还算不坏。但调到种谔麾下,本意是让他先给韩冈打个个头阵,不成想却是弄得一团糟。还是韩冈到了后,花了两天的时间,为其收拾首尾,费了番周折,才有了点眉目出来。   把伤病营中的事务交给雷简,两位年轻的官人就从设在城下工地边的临时疗养院,向城中的种谔主帐走去。所走过的道路上,积雪都已被铲清,只有被踩得发黑的地面。道路两边,用木架子插着一束束火炬,照亮了整条道路。   “玉昆……”并肩和韩冈沉默地走了一阵,种建中犹犹豫豫地开口,“你是不是还对今次出兵罗兀有所反对?”   “彝叔,你不必担心什么。我既然接下了这个差遣,只会用心做得最好。”韩冈没有正面回答,但已经表明了心意。   他走快了几步,反过来问着沉默下去的种建中,“彝叔,你们有没有考虑辽人那边的反应。西贼向大宋称臣。但他们也向辽国称臣。如果西贼求上了辽主,云中、河北那里的辽军有所异动,就算不出兵,这边难道还能安稳得起来?”   人落水的时候,就连稻草都会抓。何况党项人都不是傻瓜。但这番话说过,韩冈却发觉种建中脸上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你们这是在赌博!”韩冈一下惊道。   也许韩绛没想到,可种谔肯定是考虑到了。也有可能是韩绛、种谔都想到了,但两人决然没有在给天子的奏文中,提上一句。否则,这项危险的提案,必然在枢密院那里难以通过。   一旦牵扯到辽国,什么计划都要完蛋。大宋对西夏还有一些心理优势,就算当年李元昊闹得最凶的时候,宋廷都没有想过要加固潼关防线,以防高喊着要攻下长安的李元昊真的夺占关中——在宋人眼里,党项始终是边患,癣癞之疾而已。   可辽国那边只要个风吹草动,东京城中都要发抖。就算澶渊之盟后,宋辽之间已经近七十年不闻战火,但畏惧辽人之心照样存于骨髓里。   种建中停住脚,摇起头:“西贼自立国后,少有求上辽人的时候,亦多有桀骜不驯的时候,辽人何尝会为其出头。”   “辽人趁火打劫的事,不是没先例吧?”韩冈反问道,“澶渊之盟一开始只定下了三十万银绢,现在呢?五十万。没有元昊起兵,会多出这二十万?”   “那也不过是二十万岁币而已。不及每年消耗在缘边四路上的一个零头!”种建中指了指北面,“把西夏的岁赐转给辽人也就够了。”   韩冈叹了口气,没再争辩。反正他能确信西夏国祚尚长,不会就此灭国。今次之战,不论韩绛、种谔如何努力,都只会是无用功。与这里争论不休,毫无意义。   “走吧……先去见种帅。把眼下的事解决掉,辽人那里也不是我们能担心的。”韩冈叫着种建中,走进城中,一直走到大帐前。   “太尉!”种谔的亲兵见到韩冈、种建中齐至,便立刻向着大帐内高声通报:“韩管勾、种机宜求见!”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八)   韩冈和种建中进帐的时候,种谔和种朴父子都在帐中。种朴低头站在一边,种谔脸上则是余怒未消的模样,看起来种谔前面正在训斥种朴,只是听到韩冈和种建中来了,才没有再继续教训儿子。   种谔的相貌与种朴很像,与种建中也有七八分肖似,父子叔侄三人站在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种谔前面不知因何而生气,不过见到韩冈后,脸色就缓和了许多。韩冈跟他儿子、侄儿都有交情,如果算上王舜臣,更是不一般的关系。虽然也听说了,韩冈在延州跟韩绛顶着来,但看韩相公没有处置韩冈的意思,种谔也不觉得有必要跟关系不错,而且天子都看重的韩冈生分了。   “玉昆,疗养院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种谔丢下儿子,问韩冈。   “情况很不好。”韩冈摇了摇头,毫不避忌地给现状定了性,“士卒民夫病倒的本就不少,而自残的又是一日多过一日,再这么下去,疗养院快来不及处理新的伤病了。”   “比之前要好就行,左右也没多少天了。”种谔对韩冈忧心很不以为意,死人多点如何,按时完工才是正事,就算民夫闹将起来,这里还有两万大军呢!种谔可是半点不惧。他笑着道:“玉昆你来罗兀后,病死的士卒民夫当即就少了一多半,果然是盛名之下固无虚士。”   韩冈来到罗兀之前,雷简虽然是草创了军中疗养院,但里面的工作一团乱,偌大的病房中,取暖的炉子只有三个,房内跟冰窟一样,护工又像是没头苍蝇,高烧的病人连口水都喝不上,不死人才怪。   就算现在,送进疗养院躺着的病人还是为数不少,但至少有热水喝,有毯子盖,有人照料。护工也有了指派,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切井井有条。   所以此前只听说韩冈名头的种家老少三人,这下才真正佩服起他的手段。至少韩冈这理事之才,是没话说的。   “大帅太夸赞了。这还是多亏了天候的缘故。”韩冈对种谔的夸奖保持着谦逊的态度,不至于一被人夸就得意忘形,“要不是现今是冬天,三万人、数千牲畜齐聚谷中,疾疫当是在所难免。”   “所以说五叔这出兵的时候选得好!”种建中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冬天疾疫少是一条,而兵出贵奇,党项人也想不到我们会在年节的时候出兵攻打罗兀。”   种谔微微扬起的唇髭,显是他很是为自己挑选的出兵时间而得意。   韩冈也是点头,无论在哪个时段出兵,其实都是有不利的因素存在,当然也存在有利的方面。如何选择出兵时机,就要通过权衡有利和不利的条件来确定。种谔很明显地选择了出其不意,而放弃了能够顺利筑城的季节。   他的这个选择,韩冈无法做出评价。但从种谔一击便攻破罗兀城,并顺利地击败了银州的守军,从而得到了至少一个月缓冲时间的这一点来看,至少这个出战时机,可以算是不错。至于如今筑城时的困难,那就是为了顺利进兵,而需要付出的必要代价了。   不论现在士卒、民夫怎么苦于劳役,但在战术上,种谔的选择没有问题!   “不知玉昆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这边能做到的,只管提。”种谔很大方地说着,对于他欣赏的人,他一向如此。   “大帅能给的都给了,药、粮、人都不缺,韩冈哪还会有别的要求。”韩冈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恳请大帅今日能对民夫也能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这话怎么说?”   “今次罗兀之捷,虽然卒伍用命。但民夫们也是出工出力,连年节都过不了,说起来与卒伍一般的辛苦……”   种朴打断韩冈的话:“对民夫,在口粮上可没有克扣半点。玉昆你要的热水,也是都给他们安排了下去。你可知道,这两天多耗的柴草,足够日后驻兵时用上一个月的。”   “如果不能让民夫身体康健地把罗兀城筑好,日后也不会有驻兵的机会。”韩冈毫不客气地反驳着,虽然只是管勾伤病,但他在说着民夫也不算越线。要想把伤病之事管好,最好的办法就是从预防疾病开始做起。不仅仅韩冈有这个认识,种谔、种建中他们也都有同样的认识。所以韩冈为民夫要热水热食,还有必要的取暖物资,种谔都尽量满足了他的要求。虽然才两天,但民夫们陆续病倒的势头已经开始渐渐得到遏制。   “民夫急需的不仅仅是粮食和热水,还要有足够的……”韩冈斟酌了一下措辞,吐出了一个字:“爱!”   “爱?”种谔有些嫌恶地拧起眉,“怎么跟燕达一个说辞?”   现在秦凤路兵马副总管燕达,当初就是在鄜延路与种谔公事。他的口头禅就是治兵要以爱为先,在天子面前也是这么说的,就差在脸上刺个爱字出来了。种谔与燕达不对付,早前郭逵守延州,便是弃种谔而用燕达。听着韩冈跟燕达一个调门,心中就是有些不舒服。   “非是与燕逢辰一个说辞,只是人情而已。今天是上元夜,大帅赐了民夫酒肉,只听到方才的呼声,就知道他们的士气当是振作了不少。”韩冈看了种朴一眼,“前几日民夫们士气低落,只在棍棒下拼命。逃亡的民夫的数目可是多得让人吃惊。”   种朴就是负责防备逃卒的,方才种朴被种谔训斥,其原因,多半就是因为捕捉逃人的效率太低了。昨日跑掉七十四人,抓回来斩首有六个,前天大概六十人,追回十一人斩首。这半个月来,总计已经有超过四百人逃亡内地,而被抓住行军法的,则超过六十名,逃亡民夫和士兵的首级已经在栅栏上挂满了。而有一点可以确定,要不是种谔下令给民夫们赐酒赐肉,今天逃亡的人数还会更多——谁让今天是上元夜。   “可上元节只有一天,如果照着之前的状况继续下去,也许会耽搁最后完工的时间。”   种朴道:“但酒水不多了。”   “伤马还有一些,”韩冈说道,“疗养院中也用不到许多肉。将之赐予民夫,也是大帅的恩德,想必会更为用命。”   韩冈的提议,种谔他低头考虑起来。他并不是不体恤帐下的士卒和民夫,他跟着他父亲种世衡用兵多年,也知道善待部属。不过,种谔善待士卒的目的是胜利,而不是反过来。如果善待士卒和胜利相冲突,他只会选择后者。   种谔他想了一阵,只接受一部分,道:“昨天玉昆你不是跟十七和十九说要做什么分段包干嘛?——先完成的享受就好一点,有肉吃,延误的就照原样来。我看这样就好,要是不论好歹,一律散赏,反倒让人失了上进之心。”   韩冈谢过了种谔选择了他的方案,诱导:“……另外,若有可能,最好能每日公布工程进度。让民夫心里存个希望。”   “有这个必要?!”   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官员,好像凡事都采用保密主义,不谋于众人,认为愚民就该老老实实听指派,不必动用头脑,韩冈也不以为怪了。殊不知,了解自己的工作内容和进度,对人的工作热情有着极大的促进。   要把人当成人!   即便是善于用兵的种谔,也不知道唤起人们主观能动性的好处,现在只会采用粗暴的强迫手段。比起当年的老种太尉种世衡来,在操纵人心的手法上,着实差了不止一筹。   种世衡守清涧城,以相扑比赛,引得观众主动抗寺庙的大梁上山。以悬银为靶,去引诱帐下子弟去习练箭术。尤其是运用计策,让李元昊杀了起兵时倚之为臂助的野利旺荣和野利遇乞两兄弟,更是种世衡透彻人心的绝佳表现。   野利家是党项大族,从李元昊的祖父李继迁开始,就已经是党项集团的中坚力量。当年李元昊继承父位后,起兵反叛,也得到了野利家鼎力相助,所以李元昊的第一任皇后,就姓野利。   但到了后来,野利家势力日增,李元昊渐渐感到他们尾大不掉。种世衡看到了这一点,就派人带着给野利兄弟的私信潜入西夏,让其故意被捉。这等粗浅的离间计,当然骗不了李元昊这等精明狡诈之辈,但李元昊选择了相信,因为可以以此为由将野利兄弟处决,铲除野利家的势力。   种世衡算计着人心,助李元昊消灭了心腹之患,自己也顺便得到了陷西贼大将致死的功劳。双方虽然不见面,却有着难以明言的默契。而血债累累的野利家的消失,对大宋军民也是个好消息。   说实话,种世衡这等看透人心的眼力,还有将之利用的手腕,就连韩冈都心惊。从种建中的只言片语中听说此事,更是叹息种世衡在官途上的坎坷,如此才智,如何入不得枢府——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种家的大郎种诂,会进京告宰相庞籍的御状的原因。明明是其父种世衡的功劳,庞籍却不认账,硬说李元昊不至于上这种当。其实,若没有种世衡把刀子递到李元昊手中,想铲除势力庞大的野利家,没有借口的李元昊也不好下手。   种世衡的心计为一时之选,只可惜种谔只学到了皮毛。   韩冈不得不向其解释:“这是让他们知道还有多久就能脱离苦海。越做到后面,就会越拼命。否则,只会越来越疲沓。”   种谔想了一阵,决定还是先看看实效:“也罢,只要能快一点完工,都依玉昆你。”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九)   与种谔把将要施行一应事务敲定,韩冈便告辞离开。种建中留了下来,韩冈的建议,还要他来具体承办。而种朴则说是要送韩冈,趁机跑了出来。   离开主帐,韩冈并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往城下的疗养院去。   就算在上元夜的深夜,罗兀城的工程也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一群群民夫,有气无力地喊着号子,站在已经初具规模的城墙墙体上,牵着木桩上的绳索,一下一下地夯着新堆上去的泥土,将城墙一点点地加高上去。用木板做成框子,里面留出的空间堆满黄土,再用桩子夯实,就是如今通用的板筑,其坚固程度并不输给砖石。   每一处墙头,都能看到夯筑民夫的身影。而不仅仅是城墙上,城中规划好各处建筑的地方,都有民夫伴随着咚咚的夯土声喊着号子。而城墙外围还有数千民夫,拼命挖掘着壕河,其中取出的泥土,正好用来可以修筑城墙和建筑。   按照此时的计算方法,一个民夫完整做完一天的工作,计为十个工。普通的寨堡,大约在二十万到四十万工,比如新渭源堡,是双堡夹河的结构,新筑北堡是四十万工,扩建的南堡是三十三万工。而罗兀城的工程量,则是一万民夫一个月的工数,也就是说,总计三百万工!   这个数字在北宋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工程了,工数几乎跟当年秦州州城的扩建差不多——秦州城可是周长近十里的州城——而且还是集中在一个月内完工。   一般情况下,修筑城池的工程都不会聚集这么多人力。一方面,管理上的压力实在太大,另一方面,粮草供应上的麻烦,也足以让管理后勤的官员疯掉。正常的千步军城的修造,标准工期都在百日以上,而当年秦州为了赶修甘谷城,秦凤路全境动员,也花了五十多天。但今次韩绛、种谔为了赶在西夏人反击之前完成,预留得时间就是一个月。所以才拼命地堆上人力——光是在隆冬季节从冻得如铁一般的地上取土,好用来夯筑城墙,就用去了近四分之一的人力。   不过忙碌归忙碌,一见到韩冈,周围的士兵、民夫,便纷纷跪拜下来,有的还连连磕头,脸都贴在地面上。   这样的场景,韩冈倒是见多了,不以为意。在古渭,那些虔信浮屠的蕃人,做得更夸张的也有。但种朴倒是羡慕不已,以他的衙内身份,下面的士卒也的确要向他跪拜,但如此虔心的,可是一个都没有。   在罗兀城周边,总计三万余士卒民夫心目中,韩冈的名声极好。救死扶伤的医生,拯危助困的官人,任何时候都是能得到他人的尊敬。而在韩冈到来之前,其实也已经颇受期待——种谔为了安抚人心,把韩冈的事迹向民夫和士兵进行宣传,也是主因之一。   韩冈一边点头回礼,一边问着种朴:“抚宁堡那里情况如何?”   罗兀城是罗兀防线的核心,但与之同属一个防御体系的在建寨堡还有两处,抚宁堡就是其中之一。位于罗兀城的侧后方,守护着罗兀与绥德之间的交通线。现在种谔的副将折继世,就在那里主持营造工程。   韩冈前日往罗兀城来,就从抚宁堡工地的旁边过去,不过因为赶着到种谔这里报到,没有分心去看——从程序上,也必须是到了种谔这里报到之后,才有资格去巡视工地。   韩冈这两天和种建中都在罗兀城忙着,倒是负责逃卒和民夫的种朴去了抚宁堡一趟。   听到韩冈想问,种朴踌躇了一下,“……折继世去年得了风疾,天子都派了御医来看护。虽然命是救回来了,也没哪里瘫了不能动弹,可现在就是时常头晕,经不起累,性子也躁了点。”   韩冈瞥了种朴一眼,从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抚宁堡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不过韩冈也不在乎,他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今次一战必败,作为一名管勾伤病的官员,对于这一等级的国战,并没有改变局势能力,而且也没有那个心思。他只把自己的事做好就行了。   “方才忘了跟大帅说了,明天我想去抚宁堡看一看。那里的工数只有罗兀的十分之一,如果民夫管理得好的话,应该比罗兀城更快完成。”   从预定的工期来算,不论罗兀还是抚宁,都不会超过三十天。   种朴听到韩冈要去抚宁,道,“玉昆你明天去抚宁,顺便把粮草给送去。上次运去的粮食,那里的该吃完了。”   “我知道了。”韩冈点点头,顺路而已,他回头望了望满是存粮的罗兀旧城,“也幸好罗兀城这里西贼囤积了足够的粮草。要不然改从绥德运粮来,任谁来也只能束手无策。”   种朴笑道:“西贼这是自作自受,本是为了开春南侵的储备,现在全都便宜了我们了。”   西夏人囤积在罗兀城的粮草,就是为了南侵。如果是秋后出征,可以轻易地就食与敌,但在开春时南侵,就必须自备口粮,以防劫掠不足。   而把粮草堆放在罗兀,山南的粮草理所当然的该存在山南,没必要运到山北的银州。从银州到罗兀,这十里的山道,骑马过来很方便,但运送辎重就麻烦了。把从横山蕃部勒索来的存粮,先翻山运到银州存放,等到出兵时,再翻山运回来,西贼也没那么多人力畜力。   当然,这也是西夏人本来就没想过离着绥德六十多里的罗兀城会被攻打,更没料到会被攻破。而当时守卫罗兀的西贼将领,只记得放烽火求援,却舍不得焚烧粮草。而当城池被攻破,再下令放火,刚刚点起火头,就立刻被早有准备的宋军给扑灭了。   “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韩冈背着《孙子兵法》里的应景章节,种朴听着自己老子被称赞,也是感到与有荣焉。   ……   兴庆府的王宫中,梁太后、梁乙埋兄妹,还有一众重臣,正会聚一堂,讨论着眼前的局势。   罗兀失守,横山即将沦陷,前日消息传到兴庆府,整个西夏小朝廷都被这场千里之外的地震给惊呆了。垂帘听政的梁太后当即下旨,把国中能立刻动员地来的精锐全数征发,但各个部族却有些阳奉阴违。   所有的党项部族都知道横山是国之命脉,但半年前以举国之兵南侵,却近乎于无功而返,出战的部族人力物力还有士气都损耗极大。如今宋人一反常态,主动攻击。其气势汹汹,让许多部族暗地里都起了心思。   但梁太后和梁乙埋这对兄妹倒是安之若素,幸好他们事先早有了准备,若没有现在这个后手,还真是要出乱子。   梁乙埋的亲信罔萌讹,前些日子奉命秘密去了辽国,也是刚回来了不久。他带回来的消息,让梁氏兄妹有底气去通知各个部族和重臣。因为罔萌讹见到了辽国的太师赵王,并从他那里得到亲笔手书和许诺。   大辽太师、赵王耶律乙辛是如今把持辽国朝政的权臣,与梁乙埋在西夏的地位相当。西夏国的大臣们,当然不会不知。他的承诺,比起沉浸在游猎之中的辽主耶律洪基,要靠谱一百倍。   “我大夏也受了辽国册书。辽国当不容宋人欺凌于我。赵王亲口许诺,如果宋人犯我疆界,意欲灭我而后快,当以二十万大军助我!”   梁太后当日在朝堂上,把耶律乙辛的亲笔手书向大臣们炫耀时,声音提得极高。   辽国不会坐视宋人吞并西夏,这就是梁氏兄妹想要向国中传递的信息。   宋人也许会天真的奢望,维系了七十年的澶渊之盟会继续维持下去。但同为蕃人,党项人却很清楚,盟约就是拿来撕毁的,他们跟宋人签订的和约不止一次,可都是刚拿到了岁币,转过脸来,就去宋境去劫掠。维系盟约的关键,不再盟约本身,而是在于实质上的利益是否值得去维护。   梁乙埋很有信心,他能确定西夏的存续,对辽人来说,比起五十万岁币更为重要——而且也不需要辽人真的出兵,只要做个姿态,宋人还敢冒险吗——而党项各部,和手绾兵权的重臣们,也都通过耶律乙辛亲笔书信确认了这一点。   这几日,逐步汇聚在兴庆府外的部族军已经超过三万,加上原本就驻扎在兴庆府的五万常备兵,已经占到了国中正常调兵极限的半数。兵力不断增强,让众臣们的信心倍增,开始高呼着要夺回罗兀城。   一名亲信的内侍这时小碎步地跑进殿中,高声禀报:“秉太后、国相,黑山军司团练使赫里颜率本部两千已抵达北门外!”   听到这个消息,殿上骚动起来。   “赫里颜也来了,他可是平日里走得最慢的一个,不看到好处,绝不出手的。”   “看到他都来了,其他还在观望的,当是也会出动了。”   “再等两日,兴庆府的兵力肯定能超过十万。”   “不等了。”梁乙埋有了决断,“宋人那里正在加紧增修罗兀城,拖上一日,我们要夺回罗兀就难上一分。我们先走,让后面的自己赶过来!”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   正月的古渭,公事一桩都没有,清闲得要命。虽然这对官员们来说,也算是件好事,但连个好玩的去处都没有,那就让人郁闷了。即便是正月十五上元夜,也只是各家门头上挑两个灯笼,衙门前扎几个一丈高的灯山凑个趣。还有七八具从秦州买来的烟花,摆放在衙门前的空场上,待会儿就要燃放。   作为新成立的通远军的治所,古渭寨不可能还保持原来的名字,有传言说很快就要改名做陇西县了,这是古时的称谓。   风起陇西,听着就要让人敬畏三分的感觉。   “给俺瞪大眼睛,把各处都盯牢了。若今天哪处走水没有及时回报,明天大板子伺候!”   古渭寨主傅勍,可能也是未来的第一任陇西知县,正指派着手下的兵丁,防着上元夜的火情。天下连着放灯三日,古渭也不例外。但冬日天干物燥,这灯一点起来,少不得有火灾。话说回来,若哪年没有烧个几家,那就不是真正的上元节。   此时身在古渭的大小官员,都按着次序坐在衙门大堂中的宴席上,大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广场上的灯山和烟火。只是明显兴致都不高,这等乡僻之地的节庆,说起来,比起秦州这等大去处的寻常日子都不如,也没人有兴趣看着烟火灯山什么的。   幸好还有其他话题供人闲谈。   并不是横山那里已经拉开序幕的大战,而是今年过年后,在城中组织的蹴鞠联赛。   这球赛是韩冈上京前匆匆定下来的。城中分片分厢组成队伍,还有驻军按指挥出人,加上周围的村寨,总计十六支球队,其中有一支还是纳芝临占部的球队。参赛者照例都有赏金,衙门里拿出五十贯,而榷场的各家商户助兴,总计四百多贯的彩头,其中冠军能拿去四成。   有高额奖金勾引人,比赛就显得热闹非凡。单败淘汰制的比赛,通过抽签,排出对阵表。连续八天的比赛,就在昨日落下帷幕。来自骑兵指挥的球队夺下了冠军,披红挂彩的拿走了一百七十多贯财货,还有韩冈特意嘱咐让人打造的高脚银杯。当冠军球队的队正拿着碗口大的银杯倒满酒的时候,所有观众都一齐同声欢呼。   但让古渭城内城外,兴奋的不仅仅是比赛,闲来无事的人们,都是在看球的同时赌起输赢。   傅勍安排下监视火警的人手,坐回自己的位置,插进话来:“哪个不赌?赵隆在赌,苗衙内也在赌,还有王舜臣,他赌得最凶。”   瞅着王舜臣跑去王韶、高遵裕那边去敬酒,傅勍毫无顾忌,他管着古渭内外杂事,就是个包打听,耳目最是灵敏,“王舜臣他先赢后输,蚀光了老本,连借的钱都输光了。债主追到家里来了,把他老娘气得在家里大骂,说是没见过被人追债的官人。拿着门杠,把王舜臣打了一顿。他还不敢动,老老实实地站着挨打。”   除了高遵裕和苗授,现在古渭寨中官品最高的武官就是王舜臣,但他的年纪偏偏是最小的,在座的都知道他改了岁数,好早点入官。也因此,不少人都有三分妒嫉。听到他丢了脸面,兴趣盎然的不止一个。   杨英催问着傅勍:“最后是怎么处置的?”   “还是韩机宜的表弟冯从义帮忙还的债,听说是韩机宜的母亲让他把钱送去的。”   “王大跟韩机宜家关系倒真是不坏,几十贯的帐说帮忙就帮忙了。”   “那是过命的交情啊!”   下面在说球赛,高座在上的王韶和高遵裕也在说着。   “这样下去不行啊……”王韶摇头对高遵裕道。   “停也不好停,张香儿的球队进了前四,回去就摆酒庆祝,还说下次要把头彩拿回去。据说包顺【俞龙珂】、包约【瞎药】那边,下一次比赛也都准备出人来参一脚。”   “不是说球赛,是赌赛。”王韶也听说了王舜臣的事,“王舜臣不自爱,过几日要好生教训。但眼下是哪家在做庄,都欺负到官人家头上了。官府的体面还要不要了?!”   杨英和傅勍正好一起上来给王韶敬酒。听着王韶的话,傅勍摇着头:“真不知道是谁领得头。”   而杨英仗着跟王韶是乡里的关系,插话道:“以下官愚见,不如干脆把庄家拿过来由衙门来坐,居中抽头也是好的。不是说京师中的桑家瓦子、刘家瓦子里的赌赛,都有开封府抽头吗?”   “胡说八道!”高遵裕笑骂道,“哪会有这等事,嫌御史太闲了吗?都是下面的胥吏主持的,衙门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其实这样也不错。”杨英笑眯眯地建议着,询问的目光向王韶看过去。   “你们商量着来好了。”王韶站起来,横了杨英、傅勍一眼,跟高遵裕推说身子乏了,就一拂袖子,径自转进来后堂去。   王韶方才就有些火气,现在又突然走了,听口气不太妙的样子。杨英、傅勍都是惶惶不安。老老实实向高遵裕敬过酒,抓来王厚问道:“安抚怎么了?怎么突然生气了?”   知父莫若子,王厚是王韶儿子,对其父的心思了如指掌,低声道:“还不罗兀城的消息闹的。我们在这里观灯谈球,说得都是赌博之事。横山那里却是战鼓隆隆,很快就要大战了。朝廷上什么都是紧着横山来,家严这些天,心里一直都有些烦……你们的心情真的有那么好?”   “说的也是。”傅勍也压低声音,“高安抚过年时去了秦州,前日回来时说,燕达领军去了水洛城,刘昌祚守着甘谷城,秦凤路给鄜延那里打下手,连郭太尉都是闷得发慌,天天在白虎节堂里对着沙盘打转。”   “这也没办法,谁让延州那里是宰相亲自领军……”杨英话出口就知道错了,连忙转过来:“现在韩机宜就在横山,当真是快活极了。”   王厚摇摇头:“你们不知道。韩玉昆接令也不情愿。谁让韩相公连着上了两本,指着要他去。他刚到京里,被王相公召去的时候,家严也在,韩玉昆是当着王相公的面说横山必败,还说如果一定要他去,日后就算横山报功,也别他的名字写进去。”   “韩机宜真是硬脾气。”傅勍咂了咂嘴,突然有些诡异地笑着,“听说韩机宜在京中跟一个花魁打得火热,还跟人争风吃醋起来,是不是有这回事?”   王厚摇摇头。李小六回来后,只跟家里面说了。王厚也是从冯从义那里听到一点:“玉昆是虎口夺食,直接抢了官家弟弟、雍王殿下看上的人。还让天子亲自下旨,把那花魁赐予了玉昆。想想这天下的选人,谁有这么大脸面,让天子送他姬妾?!可就玉昆一人!”   杨英、傅勍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惹得周围官员都过来问着详情,关于韩冈在京中的丰功伟绩,扯起来,便是没了休止。   砰砰的几声响,几朵灿烂的烟花爆开在空中,与一轮明月互相辉映。通远军和平安定的熙宁四年上元夜,就在烟花中,继续和平安定下去。   ……   邠宁广锐都虞侯吴逵从所在监牢尺许见方的窗口中,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随风传来,吹进牢中,却让人心酸不已。   “吴都虞。”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吴逵转过身来,脚下的铁链一阵沉闷的响声。守牢的孔目官张小乙正半躬着腰,站在他身后。一摞食盒就在张小乙脚边,带着好酒好肉送了上来。   看着张小乙忙着把酒菜给自己张罗上,吴逵谢了一声:“多谢张孔目。不如坐下来一起吃?”   “不敢,不敢,都虞请慢用,小人就在旁边侍候着。”张小乙点头哈腰,站在旁边连声说着。   吴逵就是吴逵,在环庆军中,名气不小,人望甚高。就算下了狱,也没谁敢招惹他。   关于这一点,张小乙再清楚不过。   半个月前,这庆州大狱中,尚有两个张孔目。他张小乙只是小张孔目,上面还有个积年的老张孔目。现在倒好,就他一个张孔目了。   “那些赤佬也是能惹的?”   老张孔目也不是拿了不该拿的钱,仅是去讨要惯例的份子钱,不合顺口骂了两句贼配军。当天夜里,就被一刀子被捅在腰上,等天亮后,给收粪的粪头在昌平巷私窠子的后巷里发现时,尸首都冻得梆梆响了。   庆州城内谁他娘的不知道这是广锐军的赤佬干的,但有人敢捅出来吗?   现在大狱里就是把吴逵当祖宗奉着。   张小乙像个小厮一样垂着手站在一边,看着吴逵一手扯下一只熟鹅腿,大口啃着。   吴逵吃得肆心快意,张小乙心里直叫唤:“押在邠州不好吗?转去延州也成啊!偏偏送来了庆州大狱中押着,不知道广锐军本有两个指挥在庆州吗,不知道邠州宁州的几个指挥的广锐军也给调到庆州来了吗?”   “管庆州的王相公在衙门中喝酒,半个月不见人影,现在这些赤佬日他鸟的才是爷爷啊!”   张小乙满肚子的埋怨,也不敢说出来,侍候着吴逵扯着熟鹅,就着热酒吃饱喝足,端上了热水洗手,才弯着腰倒退了出去。   听着牢门挂锁的声音,吴逵又抬头从小窗中,望着天上满月。   要定他罪的是韩相公,别看现在牢头把自己当爷爷侍奉着,但转过脸来,他怕就是一个刀下鬼了。   带着哗啦哗啦的脚镣声,吴逵慢慢移到窗边,双手攀着手腕粗细的木栏,贪婪地望着挂在天上的银盘。   “到了明年,这上元夜的月色还能再看到吗?”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一)   韩冈在抚宁堡工地待了两天,也只帮着折继世把基本的医治救护的制度整备起来,对于其他事务,他并没有插嘴,在他看来,抚宁堡的情况已是无药可救了。对在二月之前,完成只有罗兀城十分之一工程量的抚宁堡,韩冈抱着很深的悲观态度,能把城墙完成,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返回罗兀后,韩冈倒是发现这里的情况要好上不少。西城无门,而其余三座城门已经完工,城墙的墙体初具规模,而城墙外的壕河也已然完成了差不多,城内的建筑物,也有了雏形。从形制来看,西夏人所修建的旧堡,将成为核心的内城,而现在所修筑的城墙,则是外城。两重城壁护卫起来的城池,加上优越的地理条件,在陕西缘边诸多军城中,也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坚城了。   骑着马,韩冈向着号子声传至天际的城中行去。   就在外城的南门处,纷纷乱乱的一大群驮马和两轮小车停放着,把城门都堵了起来。马背和车厢上的货物都高高堆起,韩冈离开前,罗兀这里可没这么些车马。而以罗兀城中的粮秣储备,暂时还是用不到绥德城往这里运送粮草。   “去问问怎么回事?”韩冈让护卫自己的亲兵去问个究竟。   等亲兵回来时,不是带着回话,却是带着种建中过来了。   种建中方才大概在城门口处理这群车马辎重,得到韩冈回来的消息,便立刻骑着马飞快的迎了出来。见面后也不说其他的话,只喜笑颜开地连声赞着:“玉昆你的主意果然有用!只公布了筑城进度,又用包干法赏赐做事最为得力的一队,士气立刻大振。三天的工数,两天就完成了。看起来,在月底前肯定能完工。”   韩冈倒是没有传染上种建中的兴奋,点了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却道:“抚宁堡那里……”   种建中用力一摆手,直接打断了韩冈的话,“抚宁堡那里只能草就,来不及全数完工,这点也已经知道了。只要城墙没有问题就行了,再无其他要求。至于驻军,家叔已经说了,先留一个指挥在堡中。预定的另外三千人,则暂时驻扎在抚宁堡西南十五里外的细浮图城,如果西贼分兵攻打抚宁,直接从细浮图城出兵救援,不会有任何问题。”   细浮图城在抚宁西南十五里,因为城中有一座小塔,因此而得名——佛塔的梵音就是浮屠(浮图)。韩冈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要是细浮图城能护住罗兀城后方的交通线,筑抚宁堡做什么。而且,把战略要地当作前出的据点,反而后方重要性略逊的城寨驻扎大军。   “这不是跟前面西夏人在罗兀、银州的兵力安排一样吗?!”韩冈惊问着。   “怎么会一样,抚宁堡现在可是有罗兀城在顶着!”种建中毫无半点担心的样子,摇着头,像是在笑韩冈想得太多,“西夏人守罗兀时,要是南面有座大城顶着,罗兀城怎么也丢不了的。”   种建中的轻松,让韩冈更为惊讶:“抚宁堡可是当着几处谷口,道路众多。只要西贼费点力气,从北面都是能绕过罗兀,直接进逼抚宁堡!”   “那时候,绥德军向北,罗兀军向南,细浮图城再出兵,把西贼聚歼在抚宁堡下,这么大的功劳,可是让人迫不及待了。”种建中大力拍着韩冈的背,笑着:“唉唉,玉昆你就是爱杞人忧天!早就对着沙盘合计过不知多少次了,预定中的方案也有了准备,不会有事的……”   他捻着下巴上的几茎短须,“还是玉昆你的功劳,要是只看着地图,定出来的计划都是简略得很,只能靠随机应变。但有了沙盘后,军情、地理一目了然,各种情况的应对方案不费力气就出来了。放一百个心好了!没有万一的!”   种建中都这样说了,韩冈也不便再多言,正好走到城门边,韩冈就转过话头,问着这队车马是做什么来的。听了种建中的解释,方知道是陕西转运判官李南公亲自押送一批物资从绥德来了,他押送的当然不是粮草,而是守城时所用的各色军资。   守城的兵械也来了,大战前的准备工作一步步地完成,而战火也是越来越近了。韩冈恍惚间几乎都能听到,来自横山北侧的荒原上,呜咽的号角,还有那铺天盖地、如同夏日郁雷的马蹄撼地之声。   随着种建中进了城,韩冈忽然觉着城中的民夫好像少了不少,至少少了三成,连驻军的营帐也不见了许多。   “彝叔!怎么城里的民夫少了许多,军队也少了……”   种建中把韩冈往建在滴水崖上的内城领去,答道:“罗兀城的城墙已经筑到了一丈高,已经有一定的防备能力了,不需要两万大军蹲在外面守着,留上八千就足够了。”   “他们人呢?”   “一队去北面的山口,进筑赏逋岭寨,守着马户川和立赏坪。”种建中在通往内城的坡道上停下脚步,越过下方的外城,指了指无定河斜对面的山谷,大约两里外的地方,“看那里,另一队就在那边。”   韩冈顺着种建中的手势望过去。两里外的景物已经很模糊了,又是藏在山谷中,他过来时没有在意,但现在被种建中一指,就立刻发现那边也是摊开了一处工地。   “永乐川?”   “对,就是永乐川堡!”种建中点点头。   韩冈眯起眼眺望着。那条山谷是无定河支流永乐川的出口,从地势来看,在那里建座寨子,的确可以与罗兀城成掎角之势。这新筑的永乐川、赏逋岭二寨当皆是罗兀防线的组成部分,看起来罗兀城的守御能力的确是越来越稳固了。   “也是多亏了玉昆你,本来永乐川、赏逋岭只计算着时间,只够草草立两座小寨。但现在,当是能按着形制,筑正式的寨堡了。”   韩冈被赞得都有些麻木了,谦虚了两句,低头看看下方的工地。又有一点疑问浮上心头:“不过就是修两座寨堡,也用不着分那么多兵出去吧?”   “剩下的去接应河东军了。河东那边拖了快半个月,到现在都没消息。五叔前几天就已经传书延州,请韩相公赶紧催一下。有了河东出兵,罗兀城当会更为稳固。”   韩冈拍拍脑门,事情一忙都忘得一干二净。攻取罗兀并不是鄜延路一家的事。陕西缘边四路,还有河东路,都是要动手的。要不然,韩绛也不会兼着陕西、河东宣抚使的名头。   河东,顾名思义就是黄河以东,就是在几字型的黄河东侧的那一竖的东面。不过大宋的河东路在黄河以西,也是有着一块地盘。那就是以麟州府州为中心的河东西北战区,在宋室建立以前,是如今的麟府折家的控制区。   河东与西夏的交界是平行于黄河的南北纵向,而陕西与西夏的分野则是以横山为主的东西横向。在陕西与河东的西夏边境交汇处,那一横一竖形成的直角所在的区域,如同一根楔子割断了河东与鄜延路之间的联系,就是与银州并为西夏国西南防御核心的神勇左厢军司。   攻占罗兀的直接目的是横山,夺取横山的意义则在于银夏。而在夺取罗兀的同时,鄜延路与河东路一齐进兵,也就可以把神勇左厢军司这根楔子,给连根拔掉。一旦给宋人打通了麟府和鄜延的交通线,将两地连成一线,罗兀防线完固,银夏地区将唾手可得。   就在预先的计划中,河东路也要出兵筑城,来巩固罗兀防线。鄜延路这边是罗兀、抚宁、永乐川、赏逋岭诸城寨。而属于河东一方的则是荒堆三泉、吐浑川、开光岭、葭芦川这四座寨堡。一旦这些寨堡修起,牢固的罗兀防线将能把鄜延、河东之间的交通线稳定下来。   “不过河东那里可能会有些难度。前些日子,银州都打成了这般模样,都罗马尾一败再败,左厢神勇军司硬是一个兵都没出动。”种建中望着东北方被雪色掩盖的层峦叠嶂,“为了提防西贼安排在左厢神勇军司的两万军,一开始都是提心吊胆地等着,连夜里都不敢合眼。现在出兵去接应,也是为了能更顺利一点。”   说话间,种建中和韩冈已经进了内城。把韩冈送到主帐外,种建中笑着道:“好了,五叔正在等玉昆你的回话,我就先下去处置今天送来的东西了。”   目送种建中离开,韩冈在帐外通了名,立刻就被招了进去。   三天一晃而过,罗兀城的城墙顺利地增高中,而韩冈手上的工作也很稳定,病人和自残的现象都少了许多,民夫们皆是急着完工好早点回。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   但就在正月二十的这一天傍晚,一队骑兵冲进了罗兀城。很快,种谔的亲兵四散而出,召集来城中诸官。坐在大帐中的种谔,面含隐怒,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要吃人一般。   众人心中都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等了一阵后,种谔终于说出了一个噩耗:   “河东那里败了!”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二)   河东的败阵,究竟是什么原因,种谔显然无心多说什么。只是要麾下众官回去各自用心做事。并要求加快筑城的速度,并保持缄默,不得泄露这个消息。   散场之后,韩冈转身就走,也不跟其他人私下里讨论。他对河东兵败的原因还是有兴趣的,但种谔看样子不想说,多半是有什么内情,韩冈还是决定不去探听究竟。不过,当韩冈回到疗养院,恍若无事地照常处理公事,转过头来,种建中却来找他。   种建中来找韩冈,是来要送回绥德的伤病员的名单。前日陕西转运判官李南公押守城军械来,今天午后就要回绥德去。在预定的计划中,他顺路也要把罗兀这里的伤病员都送回后方——即将开战的罗兀城,当然不是养病的好地方。   韩冈早已经把名单都列出来了,人也安排妥当,就等着送上马车。没费什么手尾,就把事情与种建中一起敲定了。种建中拿到名单,该回去跟种谔回报。但他却愣愣地在门口站了半天,最后转过身来,问韩冈:“玉昆,你当真不想知道河东军因何而败阵?”   韩冈不问,种建中却自己送上门来。他来这里,本就是有心理准备韩冈会追问河东惨败一事,谁料到韩冈根本就不提,老老实实地遵照种谔的将令,只专注自己的一份工作,其他根本都不打听。作为一名下属,韩冈的表现可以说是模范,但种建中很不适应,河东败阵的事,让他有话堵在心里,不说不痛快。   韩冈看了看年轻的种家十九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从房间中的小火炉上拎了冒着热气的水壶下来,亲手给种建中和自己煎了两杯茶。把两杯茶在小几上对面放好,他这才坐下来慢悠悠地问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看见韩冈不紧不慢地摆出了畅谈的姿态,种建中紧锁的浓眉稍稍舒展开来一点,摇头笑了笑:“玉昆你还真是临到大事有静气,这养气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   他把手上的名单收进怀里,回过身来也跟着坐下。却也不喝茶,而是长吁短叹一阵,才说道:“因为韩相公给河东军的限期是五天!……所以在神堂道上中了埋伏。”   “十五天?!”种建中没说清,让韩冈给听岔了,当即皱眉道:“这还走神堂道做什么?绕道走南面永和关旧路不好?在西贼眼皮底下走路,这不是找死。有十五天的……”   “不是十五天,是五……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天!”种建中无奈地打断韩冈的话,“韩相公下令要河东援军必须在五天内赶到,所以他们没有绕道永和关,而是走得北线的神堂道。不过在路上被西贼居中伏击,因此大败。就太原出来的那一队仗着有守太原的吕公弼撑腰,照走永和关,并没有中伏,不过现在也退回去了。”   听了种建中的更正,韩冈发了怔。原本气定神闲的姿态,荡然无存。有些发傻地张开手,把五根手指张开来:“就五天?!”   种建中叹了一口气,扭过头去,摸着粗瓷茶盏,不说话了。   韩冈却急起来了:“韩相公怎么这么糊涂?!发这道令文发出的时候,没人劝过他?!……赵公才【赵禼】难道眼睛花了不成?!就让这文书从自己手上过去?!”   韩冈责难的诘问一句接着一句,让种建中无比难堪。去信让韩绛催促河东出兵的,可是他的五叔种谔。虽然其中具体条文,种谔事先不知,但韩绛的所作所为,也是为了能尽快让罗兀城安稳下来。   可是,要河东的援军在五天内赶到罗兀……   这要多低的智商,或者说多疯狂的头脑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从河东往鄜延来,就算今次援军的集结地离着罗兀城稍远,其实也不过是一百多里地的距离。这点路程,如果走得是内地普通的官道,莫说五天,三天的时间也绰绰有余——也就是因为离得近,要不然,也不可能让河东出手修筑罗兀城的外围寨堡。   但那里几乎能算是敌境了!   神堂道所经过的地方,并不是大宋稳定的控制区,仅仅是近两年才因为宋夏两国的军势逆转,而被西夏放弃驻守的。但党项人的骑兵依然经常在其中飞驰而来,继而又飞驰而去。   西夏人驻守在左厢神勇军司的两万大军,能在河东和鄜延的夹缝中安然存在至今,其战力可想而知。今次河东出援,虽说北面的麟州府州那里,能牵制一部分神勇军司的兵力,但再怎么说,援军都是要在西夏人的眼皮底下行军的。   敌军随时可能出现,步步为营都嫌不够谨慎,韩绛竟然勒令他们要在五天内兼程赶到罗兀,在路上遭到了伏击还能怨西贼太狡猾吗?!   已经有不止一人说过,韩绛和种谔所制定的横山战略太过冒险。不论出兵罗兀,还是河东派援,都是走在钢丝绳上,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悬崖。第一次冒险,靠着种谔的能力,的确是成功了,但这不代表第二次也能成功。   韩冈也是从一开始就不看好这一次的战事,前面罗兀城成功得手,不过是出其不意罢了。而眼下河东败退,只是在夺取罗兀城后,兴奋的火焰上的第一瓢冷水。而后……当是陆续有来。   河东兵败,出去接应的高永能率军回返。而原定于由河东修筑的四座寨堡,自然也是不了了之。西夏的左厢神勇军司经此一战后,士气军心大振,而河东方面,大败之后,短时间内基本上不可能再次出兵。也因此,罗兀防线的右翼有了一个阔达百里的缺口,如果西夏人够大胆,甚至可以出兵抄小道直插绥德城下!   ——这还不如河东军一开始就不出援军!只要把今次败阵的几万兵堆在边境,都可以让西夏军不敢深入,而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   以河东军的情况,当支存在舰队都比出来丢人现眼有用。   韩冈拿起茶杯,毫无所觉地喝了口滚烫的茶水,立刻给烫得差点跳了起来。甩手把茶盏丢在地上,他也不管碎瓷片溅了满地:   “大帅什么时候回兵绥德?”韩冈单刀直入地问道。   种建中对韩冈的问题没有一点惊讶。眼下的局面,的确让种谔无法再继续留在罗兀城了。随着河东军的失败,罗兀防线的破局,使得即将到来的罗兀城守卫战,其关键点已经回转到绥德城处。   其实这也是明摆着的事,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大小道路众多,派出一军深入百里偷袭,都不是多难的一件事。这也是宋夏两国交战中很常见的一幕,宋军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被西夏人压着打,就是这个原因。而为了解决这个让人棘手的问题,宋人才开始不惜人力物力,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构筑起了一道连绵千里、纵深百里的筑垒地域,来堵住每一处可能供党项骑兵入侵腹地的道路——但神堂道所经过的地区,却是缺乏这样的防御体系。   如今在河东兵无法来援的时候,罗兀城要想保持无恙,后方的安全,尤其是绥德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   “至少要带五千人回去!”种建中也不向韩冈隐瞒机密军情,虽然是私下里种谔对他和种朴说的话,但在韩冈已经看透了的情况下,再行隐瞒,就未免太蠢了一点。   “鄜延精锐尽在罗兀,就算韩相公能从他处调兵过来,也是不堪战斗的居多。长安那边又有司马光在看笑话,韩相公要是从他手上调兵,反而会造成关中局势动荡。不过绥德城本就留了三千兵,再加上带回去的五千人,以家叔的手段,足以稳守。西贼想要偷袭,却要防着反过来被吃掉。”   种建中看看时候不早,他还要回去把名单回报给种谔。起身告辞,韩冈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却又在门口停步:“玉昆,过几天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绥德。”   “也好!我就跟你们一起回去,到时再去哪里,就视情况而定好了。”韩冈也不故作姿态,他始终不看好横山攻略的态度,让他就此离开罗兀城,丝毫不用担心被人小看。   而种建中见韩冈答得爽快,突然又展颜笑道,“玉昆还是放心好了。自来用兵,顺风顺水的事情,我们从来都没奢望过。敌强我弱的情况见得太多了,还不是一直打过来了?上阵时只要不怕死,总能挣出一条路来的。就算西贼大军皆至又如何,去年梁乙埋统领三十万军南侵,中军全力攻打大顺城,可曾打下来?只要尽早把罗兀城修起来,光靠这座城,就足以让西贼无功而返!”   韩冈微微颔首,种建中这番话其实是不错的。战场上,本就没有必胜必败之说,一点意外就能使得战局完全逆转。就算韩冈自己,也不能说罗兀城必然失守。   可是……眼下的风向已经变了啊!   战术上的胜利,真的能改变战略上的劣势吗?   韩冈拭目以待。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三)   大清早,天上就是灰蒙蒙的一片。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天上的云彩更是一片灰黄。沙尘落了满地,积雪的山头也给染成了黄色。营地中人人名副其实的灰头土脸,连关在营中的马匹,不论是黑毛的、栗毛的,还是白毛的,现在全成了黄毛。   韩冈呼吸时,都能感到一股浓浓的灰土味道,口中鼻中都发干发涩。在外面站上一阵,头上身上便满是落下来的沙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让下面的人帮忙用细麻布缝了几个口罩,准备上路时试着用一用。   左近的山头上本都被未化的积雪所覆盖,也就罗兀城这片工地上,积雪都被清理掉,加之挖地取土、垒墙夯筑,弄得到处是尘土飞扬,风一卷就是漫天灰。但今天的情况特别恶劣,平日里,风再大也不会有这么多灰土。韩冈估摸着,多半是从横山对面的瀚海中刮来的沙尘。   浑浊的天空下,韩冈与种建中在凝固的无定河边并辔而行,从他们的身侧,一彪上千人的军队沉默地在风沙中迤逦南行,中间还护送着四五十辆马车,车篷之中躺满了伤病。   种建中望着被染做昏黄的天空,侧过头对韩冈道:“这些风沙都是从北面来的,翻过了横山灰土落得还是这么厉害,多半瀚海那里起了狂风。运气好的话,能让西贼耽搁上三五天的时间。”   “的确是有些运气。”韩冈点着头,“从时间上算,西贼此时的确当是在瀚海中。”   不知天文、不知地理,不可为将。种建中出身将门世家,天文地理方面的水平都很高的水准。古代的天文其实有一半是气象学的成分。种建中说得并不差,韩冈也是这么想的。今天的这场沙尘暴也许还不及后世韩冈见识过的威力,但一想到在无遮无挡的七百里瀚海中行军的西夏人,也算是有点运气了。   不过,前几天韩冈还在想风向要变了,可老天爷兵不是很给他面子。但两三天的耽搁,不至于能把不利于大宋的局势扭转过来,西夏人哪年没经历过风沙洗礼,除了耽搁一点时间,却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战斗力。   而种建中也不会去奢望西夏的铁鹞子、步跋子能因为一场沙尘而有何损伤,单是能拖延一下党项人的队伍,就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多了两三天的时间,罗兀城也会更加稳固,其他几座城寨也当能及时完工,就算是抚宁堡,也当是能把外围城墙给修得差不多。”   “一军分作两地,绥德、罗兀远隔数十里,位于中段的抚宁堡当是重中之重。若有疏失,罗兀城必然难保。”   种建中摇头轻笑两声:“玉昆还是这么爱操心,放心好了,这点如何会不提防。”   一边说着话,一边驱马前行。不知走了多久,身侧传来的脚步声突然稀落起来,一千多南行的队列已经从韩冈和种建中两人身边全部超越了过去,出城时韩、种二人尚在队头,现在却已经落到了队尾。   韩冈就此勒停了坐骑,对着种建中道:“此间到绥德不过是几十里的路程,彝叔兄用不着送得太远。”   “玉昆一路小心。”   种建中也是爽快人,哈哈一笑就跟韩冈拱手告别。   正月廿五,离开攻下罗兀城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从进城到离城,韩冈也在罗兀待了快半个月。今次种谔意欲南返,他便得许当先离开罗兀。韩冈是作为管勾伤病事来到罗兀城,当罗兀城中的伤病员都要转移回绥德的时候,他也就顺理成章的随队回绥德去。   第一批的七十人前几天已经走了,韩冈今天所在的这一批,也就是最后的一批。而以护送伤病回绥德的名义,种谔一口气派出了三个指挥。这就有点像是蚂蚁搬家,在不惊动到其他士卒的基础上,一点点地把五千人调回去。而等到罗兀城的城防大体完工的时候,种谔也将以护送完成任务的民夫的借口,率部回返绥德。   同意种谔率部回返绥德的公文,是昨天刚刚送来的。从前日听到河东败阵后,种谔就即刻上书延州,通过四天的公文往来,与延州取得了联系,并最终得到了韩绛的认可。   韩冈有些恶意地揣测着韩绛在点头同意前,究竟经过了多少复杂的思想斗争。至少可以确定,长安城里的司马光,必然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态度。   司马光前段时间的三本奏章,一本批评河湟开边是生事;一本拒绝在长安增修城防,同时反对增加环庆路的南部重镇邠州的兵力;最后一本便是对韩绛、种谔的横山战略横加指责。即便司马光的德行高致,人品出众,也少不得会向人展示一下他的先见之明。   河东军的败阵丢人现眼,而直接导致这次惨败的韩绛当然也是脱不了干系,而韩绛允许种谔在大战前回镇绥德,更是证明了韩绛和他的宣抚司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挫。许多事先反对今次战事的官员,心中的得意也是显而易见。   但不管怎么说,韩绛终究没有因为面子问题,而硬逼种谔留在罗兀,这点是值得赞赏的。虽然这其中,必然有着担心绥德失陷的因素存在——罗兀代表对横山进取的态度,而绥德却是整个横山战略的根基,在战略中的地位,还是有着很大区别——可是能够把面子放在一边,闻过即改,在身居高位的文臣之中,也是不多见的素质。   而在这等待延州回书的四天里,以罗兀为主的城寨修筑工程陡然加速。韩冈能看见的罗兀城和永乐川两处,城墙都是一天一个样,在收到回信的正月廿四的那一天,永乐川寨周长两百多步的城墙已经先一步宣告完工,而罗兀城的墙体也已经升到了平均两丈三四的高度上,总工程量,离完工还剩下四分之一。   但这几天,由于监工们加紧催逼,就算没有明着公布出来,罗兀城内的士兵和民夫都是知道情况有些不对了,不过尚没有人传出河东军失败的消息,仅仅是有流言说,西贼的大军即将抵达罗兀。   在这种情况下,种谔领军回师绥德,对军心士气的负面影响不言而喻。尚幸他只选择了带走五千兵,只占了整个罗兀防线的总兵力四分之一的数量。   韩冈心想,这种程度的兵力减少,让城中士卒们心底的惶惑,还不至于扩大到爆发出来的地步。种谔作为一名宿将,他对军心的拿捏和控制至少还是靠谱的。   在三个指挥的精锐军队的护送下,韩冈离开了罗兀城,两天的行程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折,很顺利地抵达了绥德。   韩冈在绥德城中的居所,则是被安排在城衙中的一间偏院里。边境军城的城衙一般都是作为要塞来修建,外墙高厚如小城,占地面积更是广大。韩冈身边才几个人,也照样能占一间偏院居住。周南跟着韩冈来到绥德,当韩冈继续北上罗兀的时候,她便被留了下来——罗兀城那里算是临战前的军中,不方便带家眷过去。   韩冈随军回返的动静不小,周南很快就得到了消息,自己在守在小院中坐立不安,虽不便走到门前张望,但还是让钱明亮去前面打探。   到了近晚的时候,韩冈处理完手上的一应琐事,安顿好伤病,终于回到小院中。这十几天的分离,周南的形容有些憔悴,但见到韩冈回来,却登时容光焕发起来。   洗去了满身的风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神清气爽的韩冈在内间坐下来。摇摇晃晃的灯光下,桌面上摆着几盘周南亲手做的小菜,一支银壶就放在碗碟边。周南和墨文在桌边守着,家庭中的温暖气氛,让韩冈奔波劳碌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他搂过周南,抬手捏了捏她变得尖削起来的下巴,怜惜地问道:“瘦了不少,有没有好好吃饭?!”   周南娇软无力地靠在韩冈怀里,很轻声:“有。”   墨文却在旁边道:“姐姐这些天可都是没吃好,一直在念佛。”   “这样可不好!饿坏了身子可不好,以后可别这样了。”   周南像个小女孩一样,很安静地老老实实听话点头。   韩冈笑了,周南越是娇弱,他的心头就越发的火热起来。他一抬手,抓着周南肩头上的衣襟稍稍用力,半边浑圆白皙的丰润登时暴露在灯光下。一轮细小如钱的红晕中,红玛瑙一般的凸起轻轻地颤动着。韩冈张开手一把握上去,白皙的嫩肉在指缝中挤了出来,“还好这里没有瘦下去。”   韩冈的动作,让旁边的墨文惊叫一声,忙捂着眼逃开。   周南却不管那么多,翻过身,玉藕般的双臂,用力搂住了韩冈的脖子,在耳边呵气如兰:“官人,要我……”   刚刚尝过欢愉滋味的少女分外痴缠,韩冈也是忍耐了许久,也不顾着酒菜就在桌上,抱起她就向床边走去。   白天在绥德城中的一处营地设立的疗养院里,处理一下公务,夜中又有体贴可人的周南尽心侍奉,在种谔回来前的这几日,韩冈过得到是惬意自在,丝毫没有被城中越发紧绷起来的局势所影响。   二月初二,所谓龙抬头的日子,留下了高永能驻守已经大体完工的罗兀城,种谔终于率领最后的本部亲兵,护着结束了任务的数千民夫回返绥德。而与此同时,当朝首相,陕西河东宣抚使韩绛的车驾,也一并抵达了绥德城中。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四)   韩绛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在河东军中伏惨败后,种谔这里的军心士气而来绥德的。当然,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也想了解清楚种谔的新计划究竟是否现实——光靠书信和公文往来,做不到这一点——种谔的率部回返绥德的确得到他的同意,但并不代表韩绛能就此放心原定计划作废后,种谔所订立的新方案。   已经是二月初。左厢神武军司的动作越来越大,前几天甚至有一队多达百人的骑兵,绕路抄到罗兀城的后方,逼近了抚宁堡。很明显他们是得到了西夏主力。   开战在即,韩绛心急如焚。随行而来的护卫军甚至还没安顿好,他就已经催促着在城衙的大堂中召集众将官来此议事了。   韩绛端坐在大堂正中,紫袍犀带,长焦幞头纹丝不动,但脸色焦黄的,唇角也因为心急上火而生了燎泡,世家子弟的闲雅舒缓的气质消没无踪,微皱的双眉给额头上添了好几道纵向的皱纹。   宣抚判官赵禼和种谔分据韩绛左右,其下陕西宣抚司的文武官员各自按官位高低站着。   韩绛等着众官一起行过礼,便忙催促着种谔把他的计划都说出来。   种谔在韩绛这里指手画脚地解说中自己的计划,甚至还把七八尺见方的大型沙盘搬了过来,拿着佩剑的剑鞘,在上面指指点点。厅内的七八位听众尽是有资格上朝面圣的高官,种谔也不虞他的计划会被泄露出去。   “……今次的守御还是要以罗兀城为主,西贼不善攻城,罗兀新城的城墙和壕河已经完工,以城中的兵力足以抵挡。不过环庆、泾原甚至秦凤,还望相公能在西贼来袭时,督促他们出兵,扫荡附贼村寨。让西贼不能专心攻打罗兀……”   “……前几日在罗兀,高永能在北去接应河东军时,顺道把沿途不肯降伏的蕃部都清理了一遍。没了横山蕃人支持,西贼也不可能久攻不退……”   种谔在大堂上朗朗作声,韩绛听着微微颔首。而以军事方面的才能而著称关西的赵禼则在旁直挺着高瘦的身子,略薄的双唇向下弯出了一个饱含了怨怒之气的弧度。   赵禼很后悔他没能劝住韩绛的催发河东军的调令,如果河东军不是为了赶时间而走的神堂道,不至于出援的近两万人损失了大半。就算归于河东修造的四座寨堡,最后只修起了一两座,或者干脆就没有修起来,但只要河东方面有兵,有一支随时可以出动的军队,绥德城就是安全的。而不像现在,必须要从罗兀城调兵回来。   临战分兵回师,本就不好打的仗,现在可就更难了,真亏种谔还能说得头头是道。   赵禼正腹诽着种谔的夸夸其谈,韩绛却突然点了他的名:“公才,子正的这套计划,你的意下如何?有何要补充的?”   “补充?我这宣抚判官是给人缝缝补补的吗?!”   韩绛这话问的,分明就是已经同意了种谔的计划。赵禼心头火起,不过他一直都挂着脸,也没人注意。   “子正领军回镇绥德,这是极稳妥的。有子正守着绥德,此城当不至有失。但留在罗兀城的高永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慑众军,一旦西贼攻至城下,不知罗兀城中的军心是否能稳得下来?!”赵禼说着他心中担忧的事,借机讽刺了一下种谔临战前离开罗兀。   种谔脸色略沉,正想出言反驳,但一直沉默地站在班列最后的王文谅,却忽然开口:“末将听下面的士卒们都在说,军中现在有了韩管勾,就算上阵拼命都安心了。绥德这里必须要有种总管坐镇,但罗兀城那里也须得安定军心。不如变通一下,让韩管勾去罗兀,也能帮着高监押一把。”   听到韩冈的名字,韩绛眉梢就跳了一下。他可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但刚才种谔才赞过韩冈,说韩冈他在罗兀安置伤病,加之一系列建议,为罗兀城的顺利修筑立下了大功。   韩冈有此才能,韩绛也不会因人废事。他剔起眼皮,问道:“韩冈现在在哪里?”   “韩冈就在城中。”负责后勤的陕西转运判官李南公出来回答,“前几天他押了罗兀城的伤病,刚刚回绥德来。现在在城东南设了疗养院,把伤病都安顿下来了。”   “让他再去罗兀。”韩绛毫不犹豫的下令,“既然他能提振军心,还是留在罗兀城好一点。”   韩绛的视线从厅中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时候,能添一分胜算,就是一分。种谔也不反对,但他对提议人的身份却有些奇怪,王文谅好像跟韩冈没有什么瓜葛,但他说话分明是没安好意。真不知韩冈是在哪里得罪了这个小人。   不过种谔对王文谅的手段嗤之以鼻,也深感愤怒,难道现在去罗兀是送死吗?   罗兀城绝不会破!   关于韩冈去罗兀,仅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议题,后面还有许多亟待讨论和敲定的计划。一场军议从中午,一直开到了深夜。散会后,种谔回到了书房中,他在大堂中解说了半日,早已是喉咙冒烟,口干舌燥。正大口地喝着降火的药汤,种建中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跟着种朴一起过来。   见了种谔,种建中开门见山的就说到:“五叔,我也一起去罗兀城。”   种谔的双眼危险地眯缝了起来,随手把茶盅放在一边。他这个侄子一向精明,怎么今天发了浑?知道他跟韩冈关系好,但有何必要同去罗兀城?难道罗兀是绝地,一起去送死表示负责,这感觉很悲壮吗?   “韩冈去罗兀,能稳定军心。你去做什么?!”种谔隐含怒意地质问着。   “五叔,今次从罗兀城回镇绥德,知情都明白五叔你是因为河东军大败,迫不得已而为之。但外面总有不知内情的,说五叔你是……你是……”种建中突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种谔的脸冷下来:“是什么?”   种建中鼓足勇气,抬起头:“是临阵脱逃!”   种谔一听之下,便大怒喝道:“谁说的?!”   种建中却毫不畏惧地与种谔对视着,过了片刻,种谔转过头去,脸上的怒色也褪了。种建中的说法,的确是有道理。不明内情的还好说,真正怕的是那些故意传播谣言的。若是被他们宣扬出去,他种五承袭自种世衡,并在战场上熬打了几十年,才在军中积累下来的威望,可就要打水漂了。   转过头来,种谔又盯了种建中一阵,眼神锐利,心中却有几分欣慰。他的这个侄儿是想去罗兀,以自己的身份来证明他种谔战前离开罗兀绝无怯战之心。但种建中去是不成的。   “十七。”种谔叫着自己的儿子。   种朴立刻跨步上前,弯腰拱手,称呼公私分明:“请大帅吩咐!”   “你与韩冈一起去罗兀城!”   要稳住罗兀军心,已经颇有声望的韩冈有资格,但作为添头的种建中并不够格。不过他种谔的亲生儿子种朴,却还是能顶一点事的——儿子总比侄子要亲。   当种朴恭声应诺,接下军令,拉着还想辩说的种建中离开书房后。种谔靠在交椅背上,望着屋顶的梁椽,略显颓然地低声道:“这样总不会有人说我有私心了吧!”   ……   当两天后,韩冈和种朴重新返回罗兀城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传自北方山间的号角之声。   这一路上,韩冈虽然都有跟种朴谈笑不拘,宛如常时,但心中一直都是颇为沉郁。回想起周南送他离开的时候,一直强忍着没哭出来,但红掉的眼圈却更透出了心里的悲伤。   本来已经在绥德城中安坐,笑看涛生云灭。想不到,王文谅在军议上竟然插了一句嘴,自己就必须再到这虎口险地走上一遭了。现在骑虎难下,只能求着种谔的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幸好种朴就在身边,种谔为了取信于军中,把嫡亲儿子都送到了最前线,也不会有人说他回镇绥德是临阵脱逃了。   种谔虽然有好几个儿子,但种朴的才能却是其他几人所不能比,在种家的第四代里,也是不输种建中而出类拔萃。种家损失不起这个未来之星,或者此时的话说——将种。当罗兀城有险,必然会倾力来援,也不枉他前日在外听到军议后,匆忙间耍得那些心机。   二月初八。当日头越过正南方的最高点,开始向西偏移的时候,一阵尖利的报警号角声传遍城中。当韩冈、种朴随着高永能匆匆走上城头向北望去,一队三百多人的党项骑兵,已然出现在罗兀城外四五里地的位置上。   “是铁鹞子!”   种朴看着他们的旗号,就对韩冈低声解释着。   这一队铁鹞子气势汹汹,因为就在昨日,位于最前沿的赏逋岭寨仅仅抵抗了片刻便告陷落。当时韩冈和种朴也像现在这样站在城头上,看着北方山峦中的一缕烽火,仅仅燃烧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便消失无踪。当时韩冈的背上一阵发凉,都说党项人不善攻城,但一座新修起的堡垒如此轻易地就为之陷落,这让他对于这条传言有了很大的疑问。   不过看到那队铁鹞子慢悠悠地开始向罗兀城逼近,韩冈的目光重又坚定起来。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还是一个要服衙前役的穷酸措大的时候,为了自己的性命,而在陈举一手遮天的势力中奋死拼搏的那一刻。   “都放马过来好了!看看谁能站到最后!”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五)   三百骑的铁鹞子逐渐逼近罗兀城,速度并不快,就像是信马由缰的碎步,但暗蕴在其间的张力却是越来越紧绷。犹如捕食中的猛兽,在最后一击前,都是徐步而行,一点点地捱到爆发的那一刻。   三百骑于缓慢的行进中,不断调整着各自的步调,渐渐地统合在一起。近于齐步走的骑兵队伍,一步步地逼近城池,带给城头上守军的压力,丝毫不逊于千骑纵横奔驰给人的震撼,而这种姿态,更是显得他们信心十足。   这等在临战前的气定神闲,让韩冈也不禁惊叹,能做前锋的果然都是精锐。比起他当初在渭源那里见识过的吐蕃骑兵,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当敌军越来越近,他们的旗帜也越发的明晰起来。而配属于这些骑兵,无论是坚实精良的甲胄,还是高壮雄峻的战马,都是让罗兀城里的宋人骑兵都要相形见绌。   “不是铁鹞子!”身旁的种朴,突然带着惊讶地低喝道:“不是铁鹞子,是环卫铁骑!是护翼夏主的环卫铁骑!”   “……难怪!”   听说到眼前的不是铁鹞子,而是护翼夏主的环卫铁骑,韩冈先是一惊,随后也为之释然,要是数万铁鹞子都是眼前敌军的这般水准,莫说罗兀,关中都能打下来了。   韩冈对西夏军制也稍有了解,铁鹞子和步跋子,相当于大宋的马步禁军。而与大宋一样,在兴庆府,也有护卫天子的班直,总计六班,不离夏主左右。另外,在西夏国主身边,又有一支精锐的铁骑环卫,当夏主出行时护翼在侧。总计三千骑,分作十部。这一部,便正是三百人!   “今次若不是夏国母梁氏领兵亲征,就是梁乙埋来了。除了他们以外,环卫铁骑不会出动。”种朴继续说着。   “不管是谁来,都应该派人出战了。”韩冈心里想着,不论是铁鹞子还是环卫铁骑,再让这群党项骑兵继续耀武扬威下去,城中的军心士气就要打着滚往下跌。有过几次战阵经历,韩冈对冷兵器时代的战斗也算有所了解,也明白士气和军心是胜利的关键。   也正如韩冈所想,主帅高永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骑兵像斗鸡一样在战前炫耀着自己勇武。   立于城头上,猎猎作响的高字将旗下的主帅高永能,已经连番号令,几个传令兵拿着令旗四散而去。片刻之后,战鼓在敌楼上响了起来。城门支呀呀地打开,近八百人骑兵从城门中奔驰而出,激烈的蹄声与缓步行进的环卫铁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出城后,转瞬就在城外排了开来。   两个指挥的骑兵当先出战,看起来高永能是打算用更多的兵力尽快解决敌人的这支精锐部队。身处在城头上,韩冈还可以看到南门处,也开了半边城门,第三支骑兵指挥,悄无生息地离开了城中。   “这是要包抄啊……”   “守城最忌闷守,倚城而战才是正道。让敌军杀到城下,城内的军心都要出乱子了。”种朴大概以为韩冈对战之事并不了解,向他悉心地解说着。   第一次交锋并不会决定战局,但足以影响城中的士气。高永能一口气派出了三个指挥的骑兵,不仅仅是为了把西夏人驱逐出罗兀城的周边,而分明是希望通过歼灭、至少是痛击这一支精锐铁骑,从而树立起城中守军的信心。   即将于党项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骑兵部队交手,出城骑兵奔烈如雷的蹄声中听不到半丝犹豫。面对两倍于己的宋人骑兵,这一队环卫铁骑也是充满自信,见到城中守军出战,便立刻纵马前冲,从徐缓的山间溪流一转而变成了高坝泄水,并不退让半分。   两支骑兵飞快地接近,奔驰的战马在身后卷起了漫天烟尘,遮蔽了外界的视线。一往无前的气势,就像是龙门处的黄河激流。不过双方并不是缠战,两军在城头上的战鼓声中交错而过,便各自远离。只在交汇处,两边都倒下了十几骑。   一次近乎平手的对冲,让两军战意熊熊燃起。同时掉转头来。掌旗官高高举起的旗帜猛然向前斜倾,双方都又再次冲杀上前。   厮杀中的呐喊声传遍战场,城头上的战鼓激荡。种朴看得热血沸腾。看到己方的骑兵落马,他就握紧拳头。而见到铁鹞子栽下马去,他又连连叫好。还不时地望向高永能,脸上一派跃跃欲试的神色,大概是想向高永能申请出战。   几次交锋过后,双方犹不见疲态。虽然个人战力不及对手,但出战的八百骑兵,仗着人数的优势依然维持着均势。而环卫铁骑也没有退让的意思,重新调整队列,准备再一次的冲锋。   就在这时,一队宋人骑兵突然从西北侧冲进战场,赫然是方才悄悄从南门离城的那一个指挥的骑兵。他们从罗兀城南面的小道绕到了环卫铁骑的侧后方,意图进行夹击。   突如其来的骑兵,彻底扭转了战场上的僵局。四比一的比例,加之又是包抄,让环卫铁骑顿时失去了战意。见到宋人的又一支骑兵出现在侧翼,已经看不到取胜机会的环卫铁骑,终于开始退却。   南北两侧的宋军骑兵自然不会任由他们如此离开,歼灭对手的机会不会放过。但环卫铁骑的撤退行动出奇的娴熟,轻轻松松就从纠缠上来的敌人手中脱离。而他们在临走时,还不忘带走倒下的同袍。除了十来具尸体由于坠马位置的关系,而被宋军的抢先一步夺占过来,其他尸体都一起被架上了马,一起带走了。   一次算得上是激烈的交锋,斩首就只有十五具。这平手时的斩首功果然不容易,要想拿个大的功劳,就必须是围歼或是伏击的情况。但出战的骑兵终究还是逼退了西贼先锋,让他们不复来时的气焰,城上城下便是响起一片欢呼声。   种朴也尽是喜色,环卫铁骑是党项人手中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除了西夏国主手上的三千人之外,也只有各大豪族中还有个两三百与之相当的私兵。前面八百骑兵与之交手而不落下风,虽然是在人数上占有优势,但也足以让大宋孱弱的骑兵部队因此而感到自豪——要知道,大宋让契丹骑兵也要绕道的步兵,到现在还没有出战。   带着斩获的敌军尸骸,出战的骑兵胜利回返,高永能极大方地撒下了让所有骑兵欢呼的丰厚赏赐,又下令将十几具敌军尸体,剥光了倒掉在城头上。   看到如同风鸡风鸭一样被挂在城墙上的西贼尸骸,种朴低声对着韩冈说着:“士气已振,接下来面对西贼主力,就不用担心了。”   就在环卫铁骑离开的大约一个时辰后,大地开始震颤,北方远处的尘头大起。滚滚的尘烟如同潮水一般向罗兀城方向扑来。从这个阵势上看,绝不再是三百人的小打小闹。而是少说也有三五千人的数目。   西夏人的前军主力终于到了。   而赶在他们抵达前,城门再次打开,三千步卒披甲持戈,腰携弓弩,自城中鱼贯而出,汇入了城墙前的空地,转眼已是阵列俨然如山,其凛凛之威,与之前的骑兵出战不可同日而语。   序幕方才已结束,正篇即将开场,但韩冈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意思,而是调转身,准备下城。   “玉昆?!”种朴瞪大眼睛,惊讶地叫道。   “不看了。”韩冈回身摇头,“我还有正事要做。在城头上看着,却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两人现在都可算是闲人,高永能基本就不会让种谔的儿子上阵前,而韩冈他的任务则是救死扶伤。自从开战后,高永能就没有向韩冈和种朴他们这边瞟一眼,看样子就知道,无意让他们插足指挥之事。   但已经看到了高永能和罗兀城中的军队,敢于出战与敌正面厮杀的胆气,韩冈暂时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这对他来说也是足够了。   ……   白天在罗兀城下的初次交锋,给了轻松击破宋军前沿小寨后,正得意洋洋的党项人当头一棒。一开始准备给宋人下马威的环卫铁骑无功而返,而接下来的更大规模的交手,再一次让党项人体会到,宋人越发优良的弓弩水准。   杀伤范围超过百步的数千硬弩,于同一时刻一齐发射,铺天盖地如飞蝗一般的景象,让跟随前军,在后压阵的梁乙埋也为之胆寒。而战后数以百计的伤员,更是让梁乙埋头痛不已。仅仅是野战就伤了这么多,到了攻城的时候,占据地利优势的守军手上的弓弩,威力必然更强。   “浪讹迂移。”梁乙埋在中军大帐中左右列队的将领中叫起了一人,“你觉得今次罗兀城中守军战力如何?”   浪讹迂移是统领环卫铁骑第二部的将官,今天的第一战,就是他带着手下的骑兵跟罗兀城中的守军对冲了一番。   听到梁乙埋想问,他当即摇头:“不好打!”   “宋人果然善于守城,”梁乙埋对帐中众将说道:“还是照计划去抚宁堡。夺下了那里,罗兀不攻自破!”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六)   夜深了,罗兀城疗养院的病房内还是有着灯光。   两间大型营房改造的病房,总计上百张床位上,躺满了伤兵。而且都是重伤员——轻伤包扎一下就归队,只有重伤才会留医。浓烈的药味弥漫在房内的空气中,还有断断续续的呻吟,让人不忍卒听。   现在罗兀城的护工基本上都是才挑出来的,原本的一批人,却在上次回绥德时,一起跟着伤病走了。缺乏得力的人手,韩冈也不能再在旁边看着,也不得不出手帮忙。   韩冈蹲在一张病床边,帮着一名腹部中箭的士兵更换伤药。   伤兵很年轻,上唇处才刚长出融融的髭须,当比韩冈还小上两岁。在换药时,他一直忍着痛,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都没有吭上一声。只是当韩冈为他缠好绷带,正要离开,他才抬手扯着韩冈的袖口,惶然地问着:“韩官人,俺会不会死?”   韩冈一直略显锋锐的眉眼柔和了起来,“不用担心,好生休养一阵就会好了。”   在罗兀城士兵的心目中,韩冈的威望甚高。极少有哪个官人能像韩冈一样,为士卒尽心尽力到这个地步。也就在这几天中,韩冈得到了整个罗兀城的尊敬。他的一句话,就让年轻的士兵平静了下来,松开了抓着韩冈衣角的手。安慰了惶惶不然的士兵,韩冈从病床边站起身。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入睡的一些伤兵,皆感激涕零的目送着韩冈从身边走过去。   出了病房,韩冈仰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明月,虽然清辉依然堪比昨日的满月,但已经可以看见有了一点缺口,正往下弦月变化去了。   算起来今天已经是党项围城的第十天了,经过了十天算不上激烈的攻防战,城中守军伤亡虽然不大,也有五百多人了。但韩冈现在对罗兀城的守御能力极具信心,罗兀城依然完好,甚至永乐川寨也至今犹在。   西夏国相梁乙埋的旗号,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了不止一次,但城高濠深的罗兀城始终没有被打下来。而有罗兀城在背后牵制,小小的永乐川寨,党项人也一样没有打下来。   一旦西夏人准备进攻永乐川寨,高永能都是毫不犹豫地派军出战,让党项人无法顺利地进兵。永乐川寨离罗兀只有两里,这样狭窄的战场,缺乏两面作战的活动空间。而如此积极的防御姿态,也是至今保住永乐川城的关键。而且就在两天前,在出战的步军阵列的掩护下,一个指挥的骑兵还冲进了永乐川寨,加强了永乐川寨的守卫。   高永能毫不犹豫地坚守着罗兀城。被派进来劝降的使者,如果是党项人的,那就割了耳朵和鼻子和双手赶出去,如果是汉人的,则直接在城头上剁翻。梁乙埋派了两次使者后,就再也不派人进来送死和找虐了,转而变成了加强攻势。   经过这些天的战斗,城中上下都明白了,以罗兀城的城防水准,还有党项人拙劣的攻城器具,梁乙埋想要在短时间内攻破罗兀城,那等于就是在做梦——为了保证不会有内应开城,种谔事先连一个蕃人都没有留在城中。   罗兀城如今城高近三丈,外面的壕沟,以及城下的羊马墙,其防御力虽比不上绥德、古渭这些已经有些年头的军城,日后也需要加以增筑,但眼下的防御,抵抗西夏人的进攻还是没有问题的。加上城中还有一万多人的守军,城下的战场又过于狭窄,甚至连供大队骑兵纵马驰突的空间都没有了,使得梁乙埋纵然拥有七八万大军,也无法将手上的兵力全数派上去攻城。   而且城内口粮也不虞匮乏,守城的物资也十分充足,虽然水井只有十几眼,以城中的人马来算,的确是少了一点,但在西贼无法彻底围城的情况下,连接无定河的水道还是通畅的,也不至于会渴着。   罗兀城本身很安全,上上下下都有坚守到底的自信,但是……抚宁堡却已经陷落了。   前几天来自告急的狼烟,就算隔了整整三十里,已经浅淡得几乎成了天幕中的一缕阴翳,仍深深地烙在韩冈等人的眼底。抚宁堡的失陷,使得突出在前的罗兀城成为了孤军。不过城中的局势从一开始的混乱,到后来则逐渐的安稳下来。   得到抚宁堡失陷的消息,高永能并没有任何慌乱。从他身上,韩冈能看到胸有成竹的自信。因为接下来,就是绥德和细浮图城一起出兵,击败了攻夺抚宁堡的西贼,虽然在路途中始终要受到干扰,但来自绥德的信使始终没有断过。   每天都有来自绥德的信使进城。为了保住连接罗兀和绥德的交通线,韩绛孤注一掷地调兵遣将。不仅仅是鄜延路的兵将,最近处的环庆路调兵更多。从最新传来的军情上看,韩绛已经把有名的老将、人称张铁简的张玉也调来了,还有与西军中,与种诂、种谔、种谊三种并称,二姚中的姚兕也奉命领军来维系罗兀后路。   不过韩冈还是抱着悲观的态度,一座大型军城的日常消耗难以计数,眼下也许还能支撑,但时间长了,是不可能在后勤要道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坚守下去的,如果不能将抚宁堡重修并稳守下来,罗兀城必然要放弃。   但西夏一方,韩冈也估计他们的粮食不会太多了,现在的情况,就得看哪边先支持不住!   ……   顿兵在罗兀城下已经超过了十天,梁乙埋始终处在进退维谷之间。   现在驻扎了一万多精锐的罗兀城在前面顶着,梁乙埋也不可能孤注一掷地将全军都绕过罗兀城去,只能分出一部分兵力,绕道南方,主力还是放在罗兀城。   而且罗兀城所在的地方,也摆不下跟随梁乙埋而来的全班人马。三四万兵就已经撑满了谷地。同时党项人多马,需要的营地远大于宋人。在野地里驻扎的营地,又没有罗兀城这样的墙体让人能安心睡觉。布置出来的各部营帐,就不能挤得太紧。而是要分割出一段距离。不然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是波及全营的骚动,甚至动乱。而最差的情况,便会炸营。   而此前种谔扫荡罗兀周围附夏蕃部的行动,也成了勒住梁乙埋脖子的一根绳索。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梁乙埋越来越多的精力都要放在后勤上。八万大军消耗的粮食是个天文数字,过去党项人南侵,要么是从横山蕃部处得到补给,要么就是靠打下宋人的寨堡从而得到存粮。因粮于人四个字就是西夏军的后勤法则。   但现在,两条路都走不通,亲附大夏的部族被清剿,而其他蕃部都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惹不起宋夏两家,但往山沟里一钻,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梁乙埋现在也只能企盼他事先埋下的手段,能及早起到他所希望的作用。   ……   其实头疼的不只是梁乙埋,大宋天子最近也是寝食难安。   虽然种谔不费吹灰之力就攻取了罗兀城,让赵顼度过了一个快乐的上元节。但紧接着河东军的失败,却是相当于当头浇下的一盆夹冰冷水,把他从讨平灵夏的美梦中惊醒过来。   对照着现在摆放在武英殿偏殿正中央,横山和无定河的地形沙盘,河东方向的失败对整个战局的影响,赵顼有着极为直观和明确的了解,并不为韩绛轻描淡写的言辞蒙混过去。   而且雪上加霜的是,接下来就有人开始质疑罗兀城后路的安全性。   郭逵当先上书,说抚宁堡必须着重防守,否则罗兀必失。因为郭逵远在秦州,他的话赵顼半信半疑。但前些天,韩绛的副手——宣抚判官赵禼也上本密奏,说抚宁堡由于筑城不利,形制小于预定,使得无法驻守足够的兵力,很难抵挡西贼的进攻。   郭逵管着秦凤,离抚宁堡有千里之遥,而且又跟韩绛不合,他说的话赵顼可以不当一回事。可赵禼就是宣抚司中人,是直接的当事人,赵顼一见他的奏章之后,便大惊失色,忙遣人去罗兀、抚宁视察真相。可是人刚走没几天,这抚宁堡陷落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赵顼失去了言语的力气,加之就在当天,刚刚出生才两日的皇子又夭折了。两桩噩耗顿时将体质并不算好,加之又劳累过度的年轻皇帝一下击倒。   等到赵顼终于能起床理事,已经是三天后了。值得他庆幸的是,经过了这几天,罗兀城的情况又渐渐开始好转。西夏军虽然占了抚宁堡,但却在自绥德出兵的种谔,以及驻屯在细浮图城的折继世的打击下,吃了一个败仗。现在罗兀城和绥德之间的要道,正在被环庆、鄜延两路的兵马稳守,以防备西贼的骚扰。   听到陕西战况平稳的消息,赵顼心情好了不少,今日中午时补身子的药粥还多喝一碗。但到了午后,王安石匆匆求见,并呈递上来了一份辽人国书。   赵顼只展开一看,脸色顿时发白,一阵头晕目眩,怎么契丹人也掺和进来了! 第三十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十七)   辽人的插手完全出乎于赵顼的意料之外,让他猝不及防。一场宋夏两国的边塞之争,怎么会引起北方的注意,这让赵顼在震惊中,又百思不得其解。   摊在眼前的辽人国书让赵顼心烦意乱,挥手想扫到一边,却在不经意间把桌上的茶盏打翻。里面的茶汤洇湿了御桌上的国书,也溅到赵顼的身上,湿淋淋的直往下流。   随侍在侧的李舜举见状连忙上来收拾,把国书拿起来也不敢多看一眼,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上面的茶水折放起来。伴君如伴虎,虽说从真宗以后的大宋诸帝都是宽和的性子,但天子就是天子,一点小事触怒了他,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在服侍天子的时候,谨守本分是最重要的。   “官家,先换身衣服吧……”   李舜举收拾干净桌子,看了看赵顼的脸色,又轻声道。但赵顼却失魂落魄得什么都没听到。   在他数年的天子经历中,尚未跟辽国有过太深的接触。只是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收复燕云,实现太祖太宗也没有完成的事业。但对契丹兵马的恐惧,却也是深深刻在他骨子里的。   由于地形和国势的因素,党项骑兵突破不了关中。但辽国却是大宋被迫要与其并称南北朝,不得不结为兄弟之国的强国。从位于燕山南侧的辽国南京道,一直到东京城下,除了一道黄河之外,并无其他天险可以凭借。而辽国数十万骑兵举手可集的实力,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从开国之初一直到到澶渊之盟订立,大宋虽然抵挡住了辽国的屡次进攻,但每次宋辽交战的战场,都是在大宋这一边。一旦没能在河北将入侵者堵住,契丹铁骑就将直逼东京城。这样的结局是每一个宋室天子的噩梦,难道赵顼很想每年送上五十万银绢给辽人?这是花钱买平安,不得已而为之!   王安石在下面看得直皱眉头,赵顼如此失态,让他这个宰相都看不过眼。心中也不由暗叹,究竟不是从小就作为皇储来培养的皇帝。   赵顼虽不是在深宫中养大,但也没出过富丽繁华的东京城。自幼时起就没有受过什么挫折。虽然梦想着能重现汉唐遗风,能如唐太宗一样,文成武就,成为名流千古的明君。但真正临到大事时,却远不如李世民这等经历过战争的帝王性格坚毅,情绪波动极易受到外界的影响。   “陛下!”王安石终于按捺不住,高声提醒着赵顼他的身份。   宰相责难的声调让赵顼仿佛是被先生斥责的学生,慌慌张张地想着:“对了,要派人去应付辽人!”   “让冯京去做馆伴使!”赵顼连忙说道。   宋辽两国在对方国中,并没有常驻使节,不过在正旦等重要的节日,或是天子、太后的寿诞,双方都派出使臣去对方国中贺礼。朝中做过使臣去过辽国的大臣不少——王安石就去过辽国,还留下了几篇诗作——而为了接待这些使臣,就有了所谓的馆伴使。   依照双方地位对等的原则,受命接待辽国使节的馆伴使,一般都是选则与对方正使官位相当的官员临时充任,当然,也要考虑把能力和口才考虑进去。   不过现在赵顼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应付辽人,至少要宰执一级。但王安石是宰相,绝不可能让他去;王珪是个软性子;而文彦博又是乐得接受辽人的条件。只有冯京勉强能充任。   “陛下!”王安石见赵顼完全陷入混乱之中,心头更是不快,高声提醒着,“仅仅是至书而已,并不是有使臣来了!”   “啊……啊!”赵顼这时才稍稍冷静下来,用手按着额头,问着王安石:“王卿,辽人这份国书,究竟该如何处置?”   “只是边塞之争,何预辽人事。明说是为了膺惩西人屡犯边塞之举便是。辽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何尝会为西人火中取栗?”   王安石虽是因为辽人插手宋夏之战,而赶在宫掖落锁前入宫,但他对辽人的威胁还是保持着强硬的态度。他见赵顼还有些犹犹豫豫,又加重语气说道:“眼下罗兀鏖兵,战事正烈,一旦朝中贸然下令退兵,罗兀城的上万守军,可能安然回返?”   赵顼慢慢地点着头,似是赞同王安石的言辞,但脸上的犹豫亦依然不减。   “攻取横山,谋划已久。积数年之功,因辽人一言而退,让外间如何看待,朝廷的体面可还要了?日后使北,使臣又如何在辽国抬得起头来?!”王安石的质问如同用鞭子抽打着赵顼的自尊心,“如果今次依辽人之言而退兵,日后整兵攻夏,难道辽人就不会再说吗?届时不知陛下意欲如何?”   赵顼终于被王安石说动了,他现在最在意的目标便是剿平西夏。若是总是要顾忌着辽人,日后那就不用再妄想观兵兴灵了。“王卿说得是!就依王卿之言。”   王安石走了,下定决心的赵顼又坐立不安起来。   他很清楚,只要这个消息传出去,出身于北方的大臣们,必然会群起上书,逼天子下令收兵。对于辽人的威胁,北方人有切骨之痛,而王安石这个江西人,却是隔了一层。赵顼能够想见出身河东的文彦博在朝堂上跳脚的样子。   幸好王珪和冯京都是南方人。要回辽人国书,光是天子和宰相点头还不够,必须要参知政事点头。没有执政的副署,诏令就不算合法,国书也不合法。如果有个北方人做参政,他们会不会同意王安石的意见回至辽人国书,那就可是难说得很。   直至夜深更漏,赵顼犹在灯下踯躅。福宁殿中,数十支龙涎香巨烛已经烧去了一半,却也不见赵顼有半分就寝的意思。刚刚病愈,便熬夜下去,这身体如何受得了?今日当值的李舜举劝了几次,却见官家是越来越不耐烦。无奈之下便想去让人通知太后或是皇后来规劝,但赵顼却突然开口,叫住正想悄悄去殿外叫人的李舜举。   赵顼问着李舜举:“若是要派人去鄜延体量军事。你觉得宫中谁人为好?”   “官家!”李舜举一听之下,慌忙跪倒,这事他哪敢插足进去?传出去,宰执班中没一个能饶他。他连磕了几个头,言辞恳切地劝谏道:“我等刑余之人,当时洒扫庭院,侍奉天家。鄜延战事事关重大,岂有我等内臣插言的余地?还请官家自朝中选取贤能正直之臣前去鄜延!”   赵顼摇了摇头,他需要的是准确、而不带任何偏见的情报。遣朝臣去并不是不好,但他们不像宫中的宦官,各自的立场都太过明显,回报也免不了要被他们的立场所影响。   赵顼瞥了言跪在地上的侍臣。李舜举行事素来小心谨慎,不敢稍逾规矩,这点是他很喜欢的。但今次赵顼却还是要听一听鄜延那里的真实情况,好决定在罗兀城后路受到威胁,而辽人又为西贼撑腰的情况下,罗兀城的现状到底有没有让他坚持下去的必要。   “你且起来吧!”赵顼先说了一句,又道:“你明日知会王中正,让他去鄜延一趟。”   ……   “玉昆!可曾行了未?”   天还没亮的时候,韩冈就被一个略嫌苍老的大嗓门从睡梦中叫醒。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韩冈从硬邦邦的床铺上起身。昨天他是和衣而睡,也省得换衣服了,直接就着盆中的清水擦了擦脸,就走出门去。   站在门外叫醒韩冈的是一个须发已然花白,但筋骨依然强健,个性看起来很张扬的老家伙——张玉。   “劳总管久候了。”韩冈连忙上前行礼。   “不是让玉昆你不要这么多礼嘛?”张玉摇头了,摆出了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是在三天前,冲进了罗兀城的两千骑兵的领军将领。有了援军入城,罗兀城到底能不能守住,城中已经没人再抱有疑问。   张玉擅使双简,军中人称张铁简。今次就是他领军冲入被围困的罗兀城,而且还是冲在了最前面。当他进城的时候,手上的一对铁简还向下滴着血水和脑浆。   这老家伙倒有些自来熟,前日领军来罗兀的时候,虽然亲手敲瘪了几十个头盔和头盔下的脑袋,但也受了几处伤。进城后就被送到了韩冈这里,聊了几句,就立刻亲近地叫着韩冈的表字了。张玉是外路客将,虽然地位远在高永能之上,但也无意去抢他的指挥权。为了避嫌,也不住进城衙。就住在军营中,跟着韩冈的疗养院紧靠着。   除了上阵对敌,或是与高永能讨论兵事,其余时间就是来找韩冈聊天。张玉跟着狄青南征北战,陕西待过,广西也待过,满肚子天下见闻,与同样广博的韩冈倒是相得很。   看到韩冈把疗养院中处理得井井有条,张玉每每都说,要是当年狄武襄率领西军,南平侬智高之乱时,有韩冈处理军中疾疫,也不会十个人去,五个人回了。   聊了一阵,张玉自去找他的兵去——西夏人玩了两日日夜攻城,损失的兵力就大感吃不消,只能摆出了长期围困的姿态。等到张玉领军入城后,城中军心重振,反倒是守军日日出城摆阵挑战。   韩冈看了看天色,等到再过半个时辰,今天的例行就该开始了。但过了半个时辰,传来的不是出战的战鼓声,而是主帅高永能的召唤。   面对城外的数万敌军,高永能没有变色。面对抚宁堡的烽火,高永能也没有变色。但走进主帐的韩冈,现在看着高永能,却分明铁青了一张脸。而方才跟自己言笑不拘的张玉,也是板着脸,很阴沉地站在一边。   等到城中的文武官员一起到齐,罗兀城的主将张开口。只是他嘴唇哆嗦着,几次张口,却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磨蹭个什么?!”张玉在旁边不耐烦了,厉声呵斥着高永能。   高永能被骂了一声,也终于能说出话了,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希望听到这个消息:“三天前,庆州广锐军兵变!”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一)   “肯定要退兵了。”   这一点毋庸置疑,韩冈向左右各瞟了一眼,视线在帐中转了一圈,在场每一个官员的脸上明明白白地都写着退兵两个字。   必须退兵了,罗兀城的现状,已经比鸡肋都不如。抚宁堡的问题还可以解决,如果是之前的局势能继续拖下去,西贼那里多半会先一步溃退。但庆州的叛乱却完完全全是个死结,不是将之简单的扑灭就能了事的。   当庆州广锐军的举起叛旗,罗兀城的命运已经注定。这不仅仅是一支几千人的骑兵部队叛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广锐军为什么会叛乱?!是因为军饷、将领,还是由于畏惧战争?有广锐军为先导,其他陕西缘边各军会不会也跟着叛乱?   一旦这点疑问在天子心中扎下根来,韩绛和种谔的恢宏计划,还有现在几万人在罗兀城的血汗,都将成为了无用功。就算在叛乱之初就将之消灭在萌芽状态,也是一个结果。   何况,以现在环庆路的实力,究竟能不能将叛军消灭,这也是一个问题——已经很严重的问题。   环庆、鄜延两路的精锐,不是在罗兀,就是在绥德,要么就是在罗兀和绥德之间的某个地方。整个关西的战略重心现在就在这沿着无定河拉出的一条弯弯曲曲长约六七十里的线路上。而环庆路,在张玉和姚兕被调来援助罗兀的时候,当是不会再有能阻止广锐军的实力来。   韩冈也不由暗叹着,广锐军当真本事,几万将士拼杀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挽回出来的局面,在他们举起叛旗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破局。   “张玉不知道会怎么想?如果有他坐镇庆州,这场兵变不一定能闹得起来!”韩冈又看向张玉。老将花白的浓眉下,一对看起来很和气的眼睛半眯着,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话说回来,广锐军叛乱的原因虽然没有明说,但韩冈也能猜想得到。从战马被韩绛夺去给蕃人,到在军中深受尊敬的吴逵被下狱,也许还有最近被逼着要出兵牵制西贼,每一条,都是火上浇油,让原本就不算恭顺的广锐军终于变得彻底疯狂。   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主帐中,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每个人仿佛都把沉默是金当作了座右铭。但他们的心理都在转着同样的念头,“还是早点退兵吧!”   现在的关键是怎么才能顺利地离开。要放弃罗兀城,必须先得到朝中的准许,否则失土的罪名,没人能承担得起。韩绛和种谔,就算肯承认失败,也绝不会在天子没有点头的情况下,主动下令撤离。而以鄜延和东京之间的金牌急脚递的速度,罗兀城中的大军,想等到撤退的命令,至少还要六七天的时间。   可城外还有党项人,现在他们的攻势稍减,但不代表梁乙埋会在得到庆州叛乱的消息后,依然采取现在的消极态势。以党项人在关中的耳目,梁乙埋收到这个喜信,也只是数日间的事。如果不能在这之前离开,再想走,难度就要大上十倍。把鄜延、环庆两路的精锐一举荡清,这个诱惑,没人会认为梁乙埋能忍得住。   在场的可都是聪明人,想通这么简单的道理并不困难。但不是每人都能想出顺利退兵的主意,你瞥一眼我,我瞟一眼你,皆希望别人先出头。只是谁也不肯先开口,在得到朝中允许之前,在得到宣抚司准许之前,先行提出放弃罗兀,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韩冈自然也想走,罗兀城已经成了一艘撞上冰山的海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他可没有与之偕亡的想法。   一场大戏在近处看的确有趣,但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韩冈却敬谢不敏。因为韩绛对缘故,韩冈自抵达绥德种谔麾下之后,从不干预军事,但眼下的情况,却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韩相公啊韩相公,你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让我等到这个机会啊!”在危局之前,韩冈私心中却是有些兴奋。   张玉和高永能已经等了一阵,见没有人说话,对视一眼,就要宣布散会。究竟后续该如何处理,他们也不能立刻做出决断。而且谋不决于众人,现在只是通报消息而已,一些必要的应对还要由他们两人私下里来商议。   韩冈这时站了出来,拱手行礼,阻止了高永能宣布散会:“张总管,高监押,韩冈有一事想说。”   这是韩冈第一次在军议上插话,帐中众人纷纷侧目,心道难道他要做第一个?   张玉一皱眉,想要阻止韩冈。而高永能却先了他一步,“韩冈,你有什么话要说?”   韩冈朗声道:“今日还请大军照常出城邀战。不论接下来是走是留,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都不是能让西贼知道的。”带着一点挑衅味道的眼神,在众人脸上一划而过,他用重音强调着:“必须要一切如常!”   韩冈的口气稍显强硬,不顾尊卑之别,但因韩冈的话而沉思起来的张玉和高永能却没有为此而恼火。他的话就像当头棒喝,一下提醒了两人。   这两天的出城邀战,由于西贼不算配合,都是应付故事一般,两边派兵打上一回。以兵法来说,守城最忌闷守,围城也忌讳闷围,为士气之故而已。两边又都不肯放弃,而在等待时机,所以才会如此滑稽的场面。韩冈看史书上,经常有一围经年的战事,究其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现在,机会是给党项人等到了,但却绝不能让他们知道。   高永能当即转头对张玉道:“下官现在就领兵出城邀战,还请总管坐镇城中!”   张玉点了点头,又厉声对帐中官员下令道:“今日之事,要严加保密,否则便有全城尽墨之忧!”   “下官谨遵命。”“末将遵命。”众官纷纷恭声应是,事关自家性命,容不得他们不小心。   “西贼到底在等什么?!”韩冈不认为梁乙埋能事先猜得到庆州会有兵变,而他派兵阻断罗兀后路的行动,成效又不显著。而要拼毅力,也不是党项人能拼得起的。这样的情况下,他还在等什么?   在战鼓声中,回到疗养院之后,他还是在想这个问题。   经过了韩冈悉心的管理,疗养院内外之事已经井井有条。依照他和郭逵在秦凤推行的军中医工方案,这些天韩冈在高永能和张玉的支持下,罗兀城中的每一个百人都,都派了一个头脑聪敏伶俐的士兵来疗养院里实习,并学习基本的战场急救。所以现在韩冈反倒是稍显轻松起来,只要发派命令,有时间想些事情。   但张玉却找了过来,努努嘴,把正在向韩冈汇报公事的护工队正赶了出去。直接问道:“玉昆,今次之事你怎么看?”   张玉想征求一下韩冈有何高见,而韩冈却指了指外间躺满了病房中的伤兵们,“是该问他们怎么办?……总得把他们送回去!”   “玉昆?”张玉微微一愣,不知道韩冈为何如此说。   “前日种帅从罗兀回军,就是以护送伤兵的名义。不论是从情理上说,还是道理上,伤兵先行离开罗兀,并不会引起城中军心慌乱,也不用担心被秋后算账。当然……”韩冈又加了一句,“为了避嫌,我可以最后再走。但须得先把他们送出去。好不容易救回来了,总不能看着他们被丢下等死。”   敌前撤退,难上加难,纯用骑兵,撤回绥德不难。但加上城中的步兵,就很麻烦了。如果再有行动不便的伤病,那就是难上加难。正常的情况下,他们肯定要被抛下。韩冈要救人,他在鄜延军中费心费力才留下的人脉,不能就这么浪费掉。而且这些天跟伤兵们朝夕相处,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抛弃。   张玉不意韩冈有如此仁心,不过又想想,若不是韩冈有此心境,如何能在军中医疗之事上自出机杼,而且自来到罗兀后,韩冈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   “玉昆果然仁义。”张玉由衷地赞了韩冈一句。坐下来又长叹起:“其实,本也不会变得如此仓皇。如果没有广锐军叛乱,这次完全可以彻底解决西贼的问题。让党项人不能再越横山一步。”   得到了横山,就是得到了银夏,有了银州夏州,就可以跟占据了兴灵——也就是后世的宁夏银川——的党项人隔着瀚海对峙。前线北移到横山对面数百里的地方,环庆和鄜延两路自此便可以安心地休养生息。   张玉跟西夏人打了几十年,当然想在致仕前为毕生的心愿做个了断。可如今功败垂成,而且因为是叛乱的缘故,为防重蹈覆辙,至少数年之内,大宋都只能稳守疆界,以稳定内部为上。张玉当然失望!   “广锐军兵变,岂是他们自己愿意的?根子在谁身上,总管当比韩冈要清楚。”韩冈言辞锋锐,“不过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无济于事。罗兀城保不住了,但为了能安然离开,城外的敌军却还是要设法处理一下的。”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二)   自从京中回到通远军后,王韶的心情一直不算好,上元夜的宴会上先行离开便是明证。而之后的这一个月,王韶的心情也不见好转。   衙门中的气氛,仿佛是夏日暴雨前的空气,让人憋闷不已。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连说话都是轻声轻气。虽然在与王韶接触时,没有被迁怒。但缘边安抚司的安抚使那对如锥子一般挑剔的眼神,却让他们都是战战兢兢。   现在连着高遵裕也觉得衙门里太过压抑了,难以让人待得下去。名义上负责屯田,但向来不管事的他,也便赶着连日出城去检查各处村寨麦苗的生长情况。早出晚归,尽量不与王韶打照面。   高遵裕正在回返古渭寨的路上。都已是二月中了,背阳的地方,尚有着一点积雪,但大部分土地却早已冰消雪融。五颜六色的草花在道边绽放,而青茬茬的麦苗,在经历过一个冬天之后,也变得更加青翠。   阳光明媚,渭水潺潺,温柔的春风拂面而来,在田野上散逸的动人春光,让高遵裕都有了点作诗的兴头。比起阴郁的衙门,当然是外面更让人觉得心中畅快。如果是在东京,就已是到了踏青的时候。   告别了动人的春光,高遵裕回到衙门中。因为增加防御力的需要,而建得分外低矮坚实的衙门建筑,走进去后,便是有种压抑之感。走到正厅前,原本轻松的心情随着步子一点点消失无踪,高遵裕正想打个招呼就离开,却见王韶正拿着一份公文在那里看着,掩饰不住眉间唇角的喜色。   “怎么了?”高遵裕跨进厅中,惊讶地问道:“心情今天怎么这么好?”   “没有……”王韶立刻换了副严肃的表情,递过来一份公文,语气也突的变得沉重起来,“刚刚收到的消息,庆州广锐营三千人叛乱,副总管张玉正好领军去了罗兀,经略王广渊没能及时镇压住。宣抚司下令泾原和秦凤两路一起出兵,现在燕达多半已经往东面赶去了。”   “罗兀城危险了!”高遵裕立刻惊道,这是他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而第二个反应,就是在想难怪王韶心情会变好。乍听到韩绛那里出乱子,高遵裕现在都有学着外面的吐蕃人那样,唱歌跳舞的冲动了。   “当然危险。”从神色上看不出王韶有半点幸灾乐祸,但说话中也却不由自主地带着几分轻快,“罗兀本就是孤悬在外,抚宁失陷后,又在被夏人围攻,已是勉力支撑。如今后方庆州再一乱,罗兀城很难在安守下去!”   高遵裕抿了抿嘴:“攘外必先安内,朝中怕是要放弃罗兀城了。”   “谁说不是?外患不过是癣癞之疾,内忧才是腹心之患。庆州远比罗兀城重要得多,罗兀能丢,庆州却乱不得。”王韶抬手指了指方才递到高遵裕手上的公文,“何况兵变的范围已经不再局限于庆州了。”   “到哪里了?”高遵裕边问边打开公文细看。   王韶没接口,让高遵裕自己看去。在衙中服侍的一名老兵正好奉茶进来,等到老兵把两杯茶放好,躬身离开,王韶才道:“叛军已经确认是前日被下狱的广锐军都虞侯吴逵率领,现在已经南下,当是到邠州了。”   “邠州?”高遵裕一目十行的将公文看完,摇头道:“吴逵胆子还真不小。再下面可就是京兆府了,不知邠州能不能挡得住?!”   “吴锐的职司全称可是邠宁广锐军都虞侯,把他救出大狱的多是从邠州调去庆州的兵,城中内外一应悉知。邠州城的守卫说不定都会投了叛军。”王韶又冷笑了一声,“还有,公绰你忘了前段时间,司马十二的几份奏章吗?”   “是司马光反对横山的那一份,的确给他说对了时机,现在韩绛失算,他的先见之明可就露脸了。”   “先见之明?!”王韶登时大笑摇头:“是另一份!反对加强长安城防,还有增加邠州守军的那一份!”   高遵裕啊了一声,终于想了起来:“……看来真的麻烦大了!”   “的确是麻烦大了……”王韶感叹着,“即便此次兵变能顺利平定。可广锐一叛,整个环庆和鄜延两路的军心都要受到怀疑。开拓横山的战略,可能要暂时搁置了。”   王韶和高遵裕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尽是隐藏不住的笑意。若论关西战略的优先程度,拓土横山远在河湟开边之前。朝中相公们不可能支持关西同时发动两场战争,就算他们有这个打算,钱粮物资也补给不上。   种鄂意欲修筑罗兀城,是建立在他熙宁元年收复绥德城的基础之上。有此战绩为底,所以这两年,横山方向一直得到优先支持,连主持全局的韩绛因为需要能够同时号令陕西、河东,而被升做了宰相。   而熙河方向,到现在为止还在纠缠之中,自从结束了渭源之战后,不论物资、还是人力,都是被削弱到一个仅能自保的地步,朝廷仅有的支持却是下令在古渭建立通远军而已。   王韶摸着滚热的茶杯,无限感慨:“我何苦要奏请在古渭寨开榷场,不就是为了让开拓熙河的行动省些钱粮,省得给人找借口。”   “但现在不同了!”高遵裕立刻高声道。   王韶又点头附和:“的确是不同了!”   横山方向既然已经失败,一直排在二线的熙河方向自然会顶上。关西已经没了其他选择,只要还想在军事上挽回一点颜面,天子和朝堂也只有选择支持缘边安抚司,选择支持王韶。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罗兀兵败,尤可卷土重来。但庆州卒叛,朝堂安敢再于环庆、鄜延点兵?横山之事已是彻底失败!”   “王相公需要一场胜利。官家也想看到一场胜利。韩绛、种谔给不了,但我们这里可以给。”   王韶和高遵裕你一句,我一句,几乎要弹冠相庆。一旦有了朝堂的支持,河湟这里随时可以动手。   “对了!”高遵裕突然想起,“韩冈不就在种谔帐下,说不定就在罗兀。他那里……”   王韶毫不担心地笑着:“玉昆是需要让人担心的人吗?”   “说的也是!”   高遵裕由衷的表示赞同。以韩冈的能耐,就算遇上了天崩地裂,怕也是能活下来。   ……   韩冈却不认为自己的性命能做到跟在地球上生活了几亿年的蟑螂一样。他正为了自己的安全,而在罗兀城中费尽口舌。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韩冈说服了张玉和高永能,让他们终于点头同意让伤兵们先行离开。与此同时,在城中的并不实际领兵的文武官员,都会乘着这次机会而返回绥德——只除了韩冈他自己。   得以幸运脱离苦海的诸人,在军议上听说是韩冈的主意,当即就让他收获不少感激的目光。   “这就是人缘啊!”韩冈有些小得意地想着。反正留着他们也没用,早点送其离开,还能得到一份感激。   而且通过这一条与己有关的建议,韩冈顺利插手进了军务之中。等到全军要离开罗兀城,难道高永能会不问问他的意见?   张玉跟自己一见如故,算是忘年之交——话说回来,除了窦舜卿和向宝那几个之外,其他认识的武将,跟自己的关系一般都不差,郭逵、张玉、种谔莫不如此,与高永能点头之交也是有的。但插言不归自己名下的公事,却不是靠着人缘关系就能做到的,在官场上也是个忌讳,韩冈也是用了上一点心思。   不过韩冈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外面。在得到朝廷的准许之前,罗兀城绝不可能被放弃。他也不会奢求能在此之前离开罗兀城,否则就算能回到绥德,最后的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的关键是军心要稳定,让伤兵先行离开,也是为此而来。   张玉久在军中,威望甚高。而韩冈最近也是声名鹊起,在士卒们心目中的地位也不在老将张玉之下。只要高永能这位主帅不走,张玉和韩冈又继续在城中坐镇,根本不用操心军中生乱。   但西夏人那里迟早会得到庆州兵变的消息,为了防着士兵们怕受伤后被抛弃,在撤退时不肯用命,需要先把隐患去除。   对着罗兀城周边的小比例精细沙盘,以高永能和张玉为首的罗兀众官,正在筹划着让伤兵和护送他们的队伍顺利回返绥德的计划。   但不论是谁,都没有想出一个能在西贼眼皮底下潜离罗兀的主意。讨论了半天,无论是种朴和高永能,或是其他参赞军务的幕僚,都有些颓然。   “一个两个倒也罢了,上千人的离开,要想西贼不发觉,除非他们全都变成了瞎子。”一名高永能手下的幕僚叹了一口气,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办法。   “那就以被发现为前提,把西贼引出来打一仗,让他们不敢追击。”韩冈一直保持沉默,在众人都放弃的时候,才站出来提醒他们换个角度去思考。他要树立自己发言的权威性,只会在正确的时机选择开口。   “如果一支有车有马的队伍突然悄悄地离开罗兀向南去,落在党项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他向帐中众人问着。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三)   解冻未久的泾水哗哗地流淌着,难得清澈的河水带着高山融雪的冰寒。一支数千人马组成的军队,就在泾水旁的官道上迤逦南行。   春风吹绿了泾水两侧山峦,初春的风景,美不胜收。以泾水河谷为中轴的环庆路,每年到了冰雪溶解的时候,都会跟世间的其他州县一样,陷入春天的忙碌之中。   但今日的谷地中,却是寂静一片。应当开犁播种的田地,却是渺无人烟。这支大军经过的地方,连村落上都没有一道炊烟——不论是蕃人,还是汉民,都已经得到了叛军南下的消息。在这支军队尚未到来的时候,便纷纷带着家当逃入了山间。   吴逵骑着他的爱马,提着他惯用的铁枪,沉默地走在大军中。周围的士卒也都是与吴逵一样沉默,整支队伍带着怪诞的氛围。但有许多人都背着硕大的包裹,那里面全是从庆州城中抢来的财物。   虽然跟着身边的都是叛军,但照样有着队列和号令。而且由于吴逵坚持的缘故,广锐军的旗帜依然被高高的举着,一丈多高、红底黑缘的大纛,就在前广锐都虞侯的身边,被一名掌旗官牢牢把定在手中,指引着大军前进的方向。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并没有影响到吴逵的健康,相反的,因为好吃好睡,他反而还长胖了一些。   跟随着吴逵多达数千人的队伍,有骑兵,有步卒,虽然主力仍是广锐军,但还有其他军额的人马参加了进来。他们都是常年受到欺压,心头一股怨气积蓄良久,当有人举旗一呼,便群起响应。   前几天,有消息说韩绛要来庆州,敦促庆州出兵牵制围攻罗兀的西贼,城中就有传言说韩绛来了之后,要斩吴逵祭旗。对于出战的畏惧,对于韩绛偏袒蕃人的怨恨,加之吴逵在广锐军中威望极高,这就是叛乱的开始。   吴逵现在都在纳闷,王文谅那蕃狗到底靠了什么让韩绛对他言听计从。   当听到了兵变中,一片声要救自己的声音,吴逵就知道,不论做出什么决定,他都是死定了。在叛军的救援下出狱,朝廷要杀他,硬留在狱中不出去,朝廷还是一样要杀他——或者好一点,让他自尽。   终归是一个结果,没有家室之累的吴逵,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张玉不在,姚兕也不在,除了一个林广,庆州已经没有一个能让吴逵看得起的将领。而且把他救出牢狱的几千兄弟,也不能就此放手。   被旧属从狱中救出后,放开了一切的吴逵,立刻带人将庆州南城不肯一起兵变的驻军歼灭,把知庆州兼环庆经略的王广渊吓得躲到了北城去,继而又强攻北城,逼得王广渊趁夜逃出了庆州。   吴逵在庆州城中留了三天,看似危险,但依仗庆州城的优势,轻易击败了几处星夜赶来平叛的官军,让他对叛军的控制上升了好几台阶。将粮草、兵械备足,同时将杂乱不一的叛军整编,变成能听从指挥的军队。这虽然是叛乱中死中求活的无奈之举,但也是吴逵作为一名合格将领的明证。   整编了叛军后,吴逵主动离开了庆州城,开始南下。缘边四路兵多将多,寨堡也多。留在庆州只是等死而已。   东面的鄜延路正纠缠于罗兀城的攻守之中,但只要韩绛一声令下,拼着一点损失,集合了两路精锐的大军,就随时能从绥德经过大顺城直扑过来。   而西面的泾原路,别的都还好说,兵将都不算出色,就是经略使蔡挺让人心生畏惧,原本是缘边四路中最弱的一路,但就是因为有了蔡挺,使得西贼的主攻方向都避开了泾原。   北面投夏人,吴逵从没有想过。唯一的选择是南方,虽然他不知靠着手上的兵力能在进剿的官军攻击下支撑多久,但吴逵并不甘心就这么去死。现在的三千人只有三分之一拥有战马,只要能在长安附近把马匹配足,稍加磨炼,就是一支精锐。   “都虞,前面快到安定了!”一名只有十五六岁的士兵骑着马从前面过来,向吴逵禀报道,“解指挥说安定城中马多,问都虞你要不要打?”   安定县是宁州的治所,过了安定,下面就是邠州。而领着刚刚整编过的前军指挥的解吉,则是吴逵的亲信,也是将他救出大狱的首领。   吴逵想了一想,摇头道:“邠宁之间的白骥镇同样有马,防御却弱得多。你去与解吉说,让他速领本部直取白骥,为全军抵达做好准备。”   少年躬身应诺,又打着马向前跑去了。   指派下属,运筹谋算,吴逵脑中一阵恍惚,仿佛让他回到了旧时一般。若是能时间能重来该有多好,可惜了他几十年来辛辛苦苦才挣来的都虞侯。   吴逵突的又悲愤地大笑起来,现在都这副田地了,还想什么过去?   “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拼一个够本就行!”吴逵恨恨地用力攥紧了手上的铁枪。他现在只想把声势闹大点,闹得越厉害,处事不公、让他落到现在这般田地的韩相公,就越坐不安稳。   “还有那王文谅!总得让朝廷杀了那厮!”   吴逵狂笑的神态恍若厉鬼,就算做了鬼下地狱,也要把那厮给拖下去。   ……   晨光未露,夜雾犹在。   早春凌晨时的清寒中,罗兀城的南门悄悄地打开。趁着天亮前的黑暗,一支多达千骑的护卫队,护送上百辆马车悄悄地离开了罗兀城。   人衔枚,马裹蹄,连车轴上都抹上了厚厚的猪油,行动看似悄无声息。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城外各处的高地上,都有着一对对锐利的眼睛,盯着城门口的一星半点的动静。   他们是诱饵,是今次计划中关键的一环。   战鼓响了起来。   这个计划无论张玉还是高永能都是点头同意的。在城头上望着这一支骑兵队伍的离去,韩冈的思绪回到了昨天主帐中军议之时。   当韩冈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向众人问着“如果一支有车有马的队伍突然悄悄地离开罗兀向南去,落在党项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的时候。众人正在考虑,张玉却立刻眉飞色舞起来,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叫好道:“这一招好,正愁不能跟西贼好好拼上一把!”   得到他的提醒,想通了的幕僚们也一下兴奋起来。经过了这些日子在罗兀城的战事,城中没有一个将领害怕与党项人对阵。反而是愁着不能给党项人一个痛快。   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幕僚也跟着叫起来:“对!趁此机会把西贼骗出来打一仗,让他们不敢追击!”   “先派出一队假的,将西贼骗出来,等阴了他们一招后,再让正主离开!”   “先悄悄从南门出城。然后等西贼出动追击后,我们就立刻出城做拖延。”种朴出着主意,他坏笑着,“要骗人,就骗到底,让西贼信以为真。”   有了种朴带头,一个接着一个诱敌上钩的计划被提了出来。人人眼睛发光,要趁此良机给围城在外、却始终不肯硬拼一场的西贼一个好看。   高永能和张玉听着这些主意,都是暗自点头,而韩冈也任由他们发挥。这些在战场上骗人入彀的本事,自然要专业人士来完成。韩冈只管出题,答案就不需要他来想了,坐等结果而已。   他只想着等送梁乙埋一个狠狠的教训,到了后面正式放弃罗兀城的时候,前次吃得亏,党项人当是还记忆犹新,只要他们稍稍犹豫,他自是能跟着大队扬长而去。等回到延州,那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一切就如计划中的一般顺利,这一干骑兵和车队在黎明前悄然离开,在两刻钟之后,让城北数里外的西夏军营地,彻底地沸腾了起来。   东方的天空此时渐渐有了一线微光,深黯的夜幕化为了瑰丽的紫罗兰色。   先是一队五六百人的骑兵奔驰出营,从旗号上看,赫然是最为精锐环卫铁骑,继而又是三四千骑铁鹞子飞驰而出。他们一前一后远远地绕过罗兀城,千军万马的蹄声撼动天壤之间,大地隆隆作响,看其汹汹去势,就是要追击离开的那队车马的模样。   “战鼓!”   张玉一声暴喝,五六十岁的老将中气十足,声震城池内外。   城头上的战鼓随之响起,鼓音震荡,压倒了西夏铁骑的撼地之声。   南面的城门中开,守候已久的城中守军从门中鱼贯而出,在战鼓声中离开了城池的护卫。两个指挥的大宋骑兵,先一步拦在了数千铁骑之前,并不硬拼,仅是稍做阻挡。   这片刻的拖延,让交战的大宋骑兵在瞬间减少了十分之一的兵力,而他们的牺牲则让出城的七千余名步卒乘机组成了战阵,利用所处位置上的优势,先一步堵住了无定河谷南下的去路。   狭窄的河谷通路只有半里多的宽度,被宋军战阵和罗兀城分去了大半空间的狭小战场上,遭到堵截的数千党项骑兵选择了开战。   终于可以好好决一次胜负了!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四)   党项军的环卫铁骑,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击退了宋军骑兵的骚扰和阻截。领着身后的铁鹞子,正面直奔而来高永能的将旗而来。毕竟宋军也是匆匆堵到这个位置上,阵型尚有些散乱,并不像前几次出城邀战时那般整齐。而且为了追上潜离罗兀的宋军车马,他们也必须击垮在河谷最狭处列阵的宋军。   大地的震颤,让胯下爱马紧张得转动着耳朵,可直面着铺天盖地一般的党项骑兵,高永能却还是冷静如常。虽然他是罗兀主帅,但张玉的地位远高于他。若要出城作战,都是高永能领军外出,而由张玉坐镇城中。   红底黑边的战旗在山谷中的烈风下激烈地舞动着,旗尾时不时地拂过高永能的面颊,但没有让他专注于发号施令的集中力有过哪怕一点的波动。   手下拥有着上万精锐,这些日子高永能便日日带兵出城去邀战。可党项人那里却始终没有决战的想法,让他好生憋闷。不过今天终于能一决胜负,这让高永能在冷静中还带着一丝期待。   阵列而战,党项人如何会是对手。在高永能的心中有着满满的自信。   战鼓声在高永能的将旗下响起,尚有些混乱的阵型也在快速的调整之中。排在阵前的弩弓手已经当先将队列整备完成,各自张开随身携带的神臂弓。将重弩平平举起,把数寸长的木羽短矢放入箭槽,锋锐的三棱箭头便对准了奔驰而来的敌骑。   当领头的环卫铁骑最终冲到了百步之外,在各级军官们的号令下,一片弦声在前沿阵列中响过,从神臂弓中迸出的利矢,向着来敌劲射而去。   最前面的十几名骑兵,顿时人仰马翻,浑身上下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而跟在后面的骑兵,也或多或少的受了几箭。   神臂弓射力之强劲,乃是如今天下重弩之中的佼佼者。在御前演射时,当着天子的面,能在七十步外洞穿铁甲。百步的距离,虽然比七十步远了许多,但骑兵和战马身上的披挂,都没有铁甲的坚固。   五六寸短矢深深地扎入皮肉之中,如果不是命中要害,人多还能够咬牙支撑。只是战马却做不到,它们在惨嘶声中乱蹦乱跳着,颠翻了背上的骑手,搅乱了冲锋的队列。   不过紧随在后的环卫铁骑们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思,他们展现了作为天子近卫的完美马术,轻提马缰,轻易地绕过了混乱的前阵之后,继续加速前冲,想要赶在下一轮发射前,冲进宋军的阵列之中。   但迎接他们的,是又一丛犹如被惊起的飞蝗一般爆开的箭雨。   “高永能如此博命,看起来离开得那队车马中,必然有着重要人物。”   罗兀城外的一处高地上,梁乙埋远远望着战线处被宋军箭阵横扫的己方骑兵,神色并不为之所动。他现在并不是很在乎兵力的损失,只要能给宋人造成更大的伤亡,这一点的交换还是值得的。   ——因为他手上的兵力比宋人更多。   河谷中的战场实在太小了一点,不擅于攻城的党项人,让梁乙埋手上的几万兵只能远远望着高耸的罗兀城头,分兵上去攻打,只是给宋人送点心。   而他前日派出去抄小道的偏师,尽管攻下抚宁堡的过程虽然顺利,但堡中的粮食也给烧的一干二净。就是因为粮草不济,他们在跟宋军交战之后,不得不退了回来——事先谁也不会想到,南下沿途的村寨都已经被宋人当先劫了一遍。想是就地征发,都找不到多少口粮。梁乙埋从下属的口中,听说了一个个被烧光的村子,种谔下手之狠绝,让他这位西夏国相都觉得惊讶。   到现在为止,梁乙埋手中的粮草已经不足以支撑全军五日,而种谔的心狠手辣,使得他不得不去搜刮位于横山北麓的蕃部——但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山北蕃部的身家和存粮都要远远小于山南——要不是因为还对契丹人的干涉抱着一个希望,他手下的这些豪族族长们早就闹起来了。   而宋人今次派了大队车马悄悄离城,虽然尚不知是什么原因,可梁乙埋的直觉还是让他嗅到了对自己有利的味道。   “是不是派兵绕过去追击,硬冲箭阵实在是伤亡太大啊!”   一名跟随梁乙埋领军而来的党项豪族族长如此提议着。在前面冲击宋军阵列的几千骑兵中,有他的族军,看到自家的子弟兵像被割下的麦子一样一群群地从马背上翻下去,他心疼得几乎要叫起来。   “宋人是骑马走的!”梁乙埋很不快地冷喝了一声。   虽然马车的速度会比单纯骑马要慢上一点。但从小路翻出无定河谷地,再绕道向南去抄截前路。从时间上看,根本不可能。反而会引起屯兵在细浮图城的折继世的注意,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堵着回来退路。然后被绥德的种谔给咬上来。   而且西夏国相现在已经并不再坚持着要追上那队车马了,虽然派出去追击的铁鹞子和环卫铁骑被宋人的阵列所阻挡,前进不得。但换个角度来看,城外的宋军何尝不是已经被他的几千精锐给分割在外,已经而无法顺利退入城中。   “都罗马尾!”梁乙埋忽然叫着丢掉了罗兀城的都枢密的名字。   都枢密这个官职在以党项豪族为主体的西夏国中,其实并没有宋国朝廷中枢密使那般的威势,但都罗马尾原本是梁氏兄妹的亲信,加之都罗家也是党项豪族,因而此前他在西夏国中的地位并不算低。   但在罗兀陷落之后,都罗马尾为了收回丢失的城池,连番大战,不但葬送了大批银州守军,和诸多附夏蕃部中的丁壮,连带在身边的本族兵力也损失许多。在梁乙埋领军到来之后,就被晾在了一边,一直没人搭理他。现在终于听到传唤,便立刻上前听命。   “你去攻击罗兀城,攻得猛一点,让高永能不能安心,望你能将功赎罪。”   梁乙埋对他也没有多余话说,随手点起几名将领,让他们跟着都罗马尾。西夏国相下命令的口气冷硬,微眯的双眼也危险地瞪着都罗马尾和几个被点起的将领,不容他们拒绝。   北方忽然的号角声吸引了城头上韩冈的注意力。把视线从南面的激战中转移过来,却见一群党项骑兵开始向罗兀城扑来,卷起了一片尘浪。而在骑兵之后,还有黑压压一群被掩盖在尘土中的队伍,数千上万,看他们的方向,也是向罗兀城而来。   “来了!”韩冈一声压抑着兴奋的低喝,让身边的种朴得意地笑起,连带着引起了一群将官的笑意。   这个局面,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党项兵多,不过狭小的战场局限了他们投放兵力的数量。如今宋人刻意将战场两分,梁乙埋当然会乘势投入更多的兵力——但也正顺了韩冈他们的心意。   那队多达千匹的敌骑当先奔驰而来,快速的冲到城下,向城头驰射出一片箭雨之后,转而就又飞驰而去。在过程中,来自旗帜林立的城头上,去只有零零星星的箭矢反击。   守城宋军这种虚弱的反应,与城头上多如牛毛的旗帜截然相反,落在都罗马尾眼里,便是让他精神一振。   他这段时间以来,与宋军已经交战多次,知道一开始在种谔手上有两万多兵力,但后来种谔却是率军离开罗兀。究竟走了多少,都罗马尾不知道,只能靠猜测。但现在看来,种谔当是带走了大部分的兵力,眼下城中的守军不会超过两千,加上出战的六千人,当只有八九千的样子。   他带出来的一万余兵是以步跋子为主力,抬着云梯,推着过濠河的桥车。若是城中守军只有两千左右,都罗马尾却是有自信能击破这样空虚的城池,而不仅仅是扰乱高永能的军心。   随着西夏的步军接近,张玉开始发号施令,罗兀城的城头上,一件件地摆出了守城的用具。   檑木、滚石、油锅、狼牙拍,应有尽有,六张巨型的三弓床弩也一起被摆上了迎面的城头。并排着的三条六七尺长的巨型弓臂,前面两条弓臂正装,而最后的一条则是反装,反曲弓式样的弓臂相对放置,看起来就像个葫芦。   这是俗称八牛弩的重型兵器,也是罗兀城中威力最为强悍的一件武器。攻城时,能把长枪一般的专用箭矢,深深地射到城墙墙体中,作为士兵攀城而上的落脚点。而在守城时,又能一击射穿敌军阵列,像串糖葫芦般,连着串上七八人方才会力道用尽。   其弓力之强,号称需用八头牛才能将之上弦。虽然这是过于夸大,但也的确是需要二三十名身强力壮的大汉一起转动着绞盘,才能把用马尾、丝线和细麻混合绞成的拇指粗细的弩弦搭在牙发上。发射时,也不是像腰开弩、厥张弩还有神臂弓那等单人弩一样用手指扣动扳机,却是得用一柄木锤,把扣住弩弦的牙发用力敲下去。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五)   八牛弩在历史上的最大战果,就是真宗朝在澶州城下,一箭射杀了入侵大宋的契丹前军统帅萧达凛,直接摧毁了领军的承天太后萧燕燕将战事继续下去的意志,从此便诞生了维持宋辽两国七十年和平时光的澶渊之盟。   一个改变了历史的神兵利器,的确让人赞叹不已。放在这件神兵利器上的箭矢,是一种特制的五尺铁箭,除了铁质的翎尾,其形制和大小与一柄长枪一般无二。在床弩弩身上,有着三条刻槽,也即是说可以一次并射三支铁枪,故而也被称为一枪三剑箭。   被一支支放入刻槽的铁枪很有些年头了,上面还带着斑斑锈迹,但钝重的枪头,看得就让人不寒而栗。根本不需要打造出锋锐的矢尖,只凭其被射出的威力,就足以将挡在箭锋去路的敌人串成肉串。   韩冈围着在城头上被组装起来的八牛弩转了一圈,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在威力上的确挑不出毛病。但就是需要的人手好像多了点,几十人围着一张床弩。如果是换做射出同样威力炮弹的火炮,并不需要这么多人。如果能把火炮造出来,上了战场的大宋军队,当是要轻松许多。   用热兵器来解决冷兵器时代的对手,是韩冈梦寐已久的一桩美事。若能装备上足够的火炮和火枪,也许今后的战争,就会像西班牙人毁灭印加帝国那般轻松。不过这要等自己有了足够的地位,能掌握兵械制造这个职司后,韩冈才会把这项发明拿出来。如此巨大的功劳,他完全没有分给别人的意思。   所以现在,就只有让八牛弩来充当战场上的最终兵器。   在飞骑掠城过后,党项人的步兵已经穿出了混乱的烟尘,密集如蚁的浩荡声势,一眼望去,就知道近乎有万人之多。而在蜂拥而来,队形比宋军要混乱得多的步跋子后阵中,一面大纛高高地挑起。   “竟然是都罗马尾!”韩冈身侧的种朴惊声叫道,声调中带着狂喜的颤音。那面旗帜上的字号,有过前段时间的交往,罗兀城上下都很熟悉。   党项人与大宋交战多年,当然知道宋人床弩的威力。在今次的围城中,只是对罗兀城稍作试探,就安坐下来静静地围城。而领军的将帅也完全没有进入床弩的有效范围之中。同样的,罗兀城这边也是因为西贼没有,也便把八牛弩这样的重型兵器当作杀手锏而收藏起来,并没有使用。   想不到今天为了能攻下罗兀城,西贼的都枢密都罗马尾,竟然把他的将旗移到了八牛弩的最佳射程之中。   狠狠地盯了一眼不知死活的都罗马尾,韩冈又立刻向南面望去。   眼下的两处分战场。一处是高永能在外率领主力在堵截敌军——实质上是要趁机要从梁乙埋身上要下一块肉来。另一处则是攻来罗兀城的都罗马尾。梁乙埋派他出来攻城的用意,无非是要动摇高永能的军心,但在事先都已经有所预案的情况下,这也只是痴人做梦而已。   在阻截西贼骑兵追击己方车马的同时,也同样被阻截在城外的高永能,已经在环卫铁骑和铁鹞子的轮番冲击中,顺利地把阵型调整完毕。   宽达百多步的坚实阵列,将河谷的最狭处彻底堵上。密集的箭雨让党项骑兵难以越雷池一步,要突破宋军箭阵,就算是强如契丹铁骑也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绕路,第二就是用轮番进攻来冲击敌阵,不是为了冲散,而是为了拖垮。   党项人明显地在采用第二种办法,但这就是要靠人命来消耗。高永能得意地摸着胡须,契丹人也只是把宋军战阵四面围困起来后,才敢玩这一手,远比不上契丹人的西贼,竟然敢东施效颦。见着一名名精锐的党项骑兵在箭雨过后落马坠地,高永能看到的都是叮叮当当掉到手上的赏赐。   刚不可久,都罗马尾收回投向南面战场的目光。他很明白,那样不计伤亡的冲阵不可能持续太久。如果他不能在短时间内改变这里的战局,南面的精锐骑兵必然会失去继续进攻的锐气。相对的,一旦大夏的白色战旗能飘扬在罗兀城头上,那南面的出城宋军,则会当即崩溃。   “罗兀城当在我手里夺回来!”都罗马尾用力盯着飘扬在罗兀城头上的宋军大旗,恨恨地想着。“把城里的汉狗给我屠光!”他疯狂地叫着。   在号角声中,步跋子们纷纷嚎叫着,向城墙冲来。云梯、壕桥车被纷纷推着上前。   长长的木板架在四个轮子上的壕桥车,拉到濠河边后再用力向前一推,一辆辆四轮车,顿时就成了架在三丈多宽濠河上的座座桥梁,而四只轮子就正好是卡住濠河两岸的桥墩。   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濠河的阻碍,看起来,至少在围困罗兀城的这段时间里,党项人并不是干坐着。   城头上,张玉半眼也不看冲到城下的敌军,只是指着几张八牛弩,转头问着韩冈,“玉昆。你觉得射哪边比较好?”   韩冈知道张玉的心意,他轻笑着回答:“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   张玉哈哈大笑,紧接着把下两句念了出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双目一下圆瞪,大喝一声,“把箭给我冲着那面大旗下的人射去。”   服侍着六张八牛弩的士兵们领命调整了射击的角度,举着木槌,用力地狠狠砸下。   咚咚的几声响,六张床弩的弓弦于瞬间绷直,甚至没有一丝颤抖的尾音,就这么一眨眼的时间里,从弯曲到极致的形状变成了一条直线,而架在弓槽中的铁枪也在这一瞬间,离开了原位。   十八支铁枪自城头上破风而下,此时的都罗马尾却正在为他的兵顺利冲到城下而欣喜如狂。数线飞速掠动的黑影在眼角余光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他心中一惊,猛抬头,只见着一点乌光直扑双眼而来。   十八支铁枪各自有着各自的去处。有半数直接撞进地里,有几支将骑手和战马牢牢地连在了一起,而其中有一支,也只有一支,则准确的命中了目标,直接撞上了都罗马尾面门。   坚固的头骨、沉重的头盔,在飞速而来的铁枪之前,像鸡蛋壳一般脆弱。五尺多长的铁枪扎进都罗马尾的头部,并不是简单的穿透,而是像一柄冲击着城门的攻城锤,将蕴含在其中的猛恶力道传递进了前方的阻挡物中,让西夏国的都枢密使脖子上的部分,如同落到地上的西瓜一样爆碎开来。精铁头盔四分五裂地被弹开,红色和白色的瓤子溅了一地。   失去头颅的身躯犹安坐在马上,从海碗大的创口处泵出的血液如同喷泉,击碎头颅的铁枪仍固执的继续飞下去,擦着战马的后臀,深深地扎进地里。被铁枪带去了一大块臀后皮肉的战马嘶叫着,载着都罗马尾的尸身,在大旗下疯狂地奔跑、跳跃,最后一头撞倒了无人扶持的大纛。   大纛缓缓落地,在都罗马尾的战马蹄下,金白色的将旗被踩进了泥地中。无头的身躯,依然在马背上僵直着,代替了大纛,成了最为醒目的一件物体。   战场上有了那么一刻的静默,紧接着,万胜的欢呼声轰然响起,震得天地间一阵颤动。   种朴右手握拳,用力一锤掌心,疯狂地叫了一声“好!”。而城头上的一众将校,也在纷纷把自己心中的兴奋狂叫出来。   一击绝杀敌军大将,这份战果比起预计的结果还要好上十倍。都罗马尾的身份,罗兀城中无人不知。一位都枢密的性命,足以抵得过一千名西贼的首级,就算是东京城中的天子也不能奢求他们取得再高的战果。   但韩冈在张玉的脸上,却能看到很明显的遗憾。   “实在是太可惜了。”张玉喃喃自语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韩冈也是深有同感,的确是太可惜了。   眼下的局势跟当年澶渊之盟前的契丹入侵有些相像,同样是床弩击杀敌军大将,如果不是庆州兵变,罗兀城的战局恐怕便能就此而定了。但现在,却还是改不了弃守罗兀的最终结果——除非死的是梁乙埋。   而张玉的遗憾不止这一点,他先一步派出去的骑兵,其实在预定的计划中,还会抄小道绕回来作为奇兵,但现在却是毫无必要了。   因为本在猛攻高永能的党项骑兵已经溃退了,而已经冲到城下的上千名步跋子,则还处在混乱之中。城上等候已久的守军齐齐在城墙上探出头来,开水热油,石灰檑木,再加上一支支利箭,疯狂地向城下撒去。   惨叫声冲天而起,油炸后的肉香在城下飘荡,原本让党项步兵快速过河的壕桥,现在被数百张神臂弓锁定,无一人能从桥上逃走。而跳进深壑一般的濠河中的士兵,更加容易成为利箭的目标。   残存的环卫铁骑和铁鹞子已经回到了出发点,没有穿越濠河的步跋子们也终于退回到了安全的地方,城下的惨叫声渐次消失。   “把伤员送出去吧!”张玉这时下令。   南面的城门再次打开,城中的最后几十辆马车,满载着伤员,在一个骑兵指挥的护送下,光明正大地离开了罗兀城。   他们走得毫无顾忌,就算梁乙埋看破了其中的问题,但在士气尽丧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再派兵出来追击了。   “接下来,”韩冈想着,“就是自己该怎么回绥德了。”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六)   拥有远超对方的兵力,败得却竟然如此凄惨,不但越过罗兀濠河的近千名步跋子就逃回来了十几人,在冲击地方箭阵的过程中,也丢了有三四百人。相对于己方几近一千五百人的伤亡,宋人那一边的损失,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西夏众将,连带梁乙埋,却是有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在战斗结束了半个时辰后,一支骑军出现在罗兀城的西北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罗兀城中,那群骑兵后面还跟着一溜马车,赫然正是方才出城南下,引得梁乙埋尽起兵马的那一支队伍!   “汉人狡猾!”   “汉人当真太狡猾!”   被这次惨败打掉了所有自信的将领们,都在帐中一连声地叹着。只是他们的私心里却在庆幸着:   “都罗马尾那死鬼死得好,要不是他被一杆枪箭轰碎了脑壳,梁国相肯定不会下令收兵。杀到最激烈的时候,这一千多骑兵突然出现在侧翼,不但攻城的步跋子要丢了大半在罗兀城下,攻打高永能的几千铁鹞子怕也只有一半能回来。”   “可现在也是一样,粮草已经撑不住了。”   “不是说契丹人会帮忙吗,怎么还没消息?”   “事不关己,他们乐得看笑话,耶律乙辛的一封信能当真?”   “……该退兵了。”   众豪族的族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换着眼色,小声地递着话。就等着有人先出头发难,其他人好跟着上来说话。   梁乙埋坐在上首,对下面的小动作只能当作看不见。都罗马尾是他的亲信,虽然丢了罗兀,但他毕竟忠心,本来梁乙埋派他出阵是想顺便让他立个功劳,以便能重新大用,谁能想到最后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论情况,的确是撑不住了,但要他开口退兵,梁乙埋却很难下定决心。契丹人的承诺的确不靠谱,虽然他一开始也没有指望北朝真的能帮忙,靠着辽国权臣耶律乙辛的一封信,把已经因为宋人近两年来的强硬攻势而变得胆怯起来的豪族,重新召集在旗下,就已是达到了他最初的目的。可是眼下进退不得的窘境,却让他真切地盼望起契丹人真的能帮上他一个忙。   一名豪族的族长终于站了出来,向着梁乙埋道:“相公,这两日分到手的粮草已经越来越少,别说肉了,连干粮都只有那么一小口。孩儿们都喊着饿,再这么下去,就只能杀马充饥了。不知能不能先多给一点口粮,也好让孩儿们有力气上阵!”   梁乙埋暗叹了一口气,这是先用粮草为借口,接下来就是逼他退军。他两眼一扫帐中,众将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一名守在帐外的亲兵这时突然掀帘悄步走了进来,到了梁乙埋身边,暂时化解了他面对着的危局。亲兵递上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笺,“是西面刚刚送来的消息。”   “西面?”梁乙埋狐疑地验过了火漆,把信封打开。   只是看了两眼,他便猛然地站了起身狂喜地叫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高永能突然玩上这一手……”他抖着手上的信纸,向帐中众将宣布道:“庆州兵变了!”   “庆州兵变?!”   “没错,的确是庆州兵变了!”   这条消息,对梁乙埋来说,仿佛是绝处逢生一般,而众将则是半信半疑,怀疑者是不是梁乙埋为了让他们继续守在罗兀城外,所耍得诡计。   “是真还是假的,该不会是误传吧?”   “再等两天看看有没有消息。难道你们心急得两天都等不了?!”梁乙埋的口气变得强硬起来,眼神森然,带着若有若无的杀意。宋人内乱,他现在便有了底气。   众将都沉默了下去,暂时不想在风尖浪口上去触霉头,反正是真是假,很快就能见分晓。   见到没人敢反驳,梁乙埋得意地扬起了头,“罗兀城要撤军了,今天只是他们在试探。”他说道。   “庆州那里没怎么打就兵变了,难道就宋国的官家和相公们就不担心罗兀城里会兵变?肯定要撤军了!”得到了庆州兵变的消息后,梁乙埋他已经把罗兀城中今日的举动前前后后都想通了,“今天的第一支是幌子,但第二队出城的车马,肯定是正主。他们是要撤军了,所以先把一些重要的人和物送走。”   “那下面该怎么办?”有人问着,“把罗兀城围起来?”   “让他们走,让他们走!”梁乙埋狠狠地说着,“走出城我们才好追上去,追上去才能把他们全吃掉!”   “要让他们一个都回不了绥德城!”   ……   经过了几天在马背上的行程,王中正终于抵达延州城中。   让王中正感到惊讶的并不是比半年前见面时老了近十岁的韩绛,而是种谔这位主帅,竟然不在绥德,而到了延州来了。他也跟着韩绛,把领受皇命的一行人,迎进了延州帅府之中。   不仅是王中正来了,为了让文彦博等一干重臣闭嘴,赵顼不得不另外加派了一名朝臣随行——只让王中正这个阉宦一人去体量陕西,就连王安石都不支持。在反对宫中阉人插手政事军事上,新党和旧党实则是有志一同。不过挑出的人却是明明白白的旧党,做着开封判官的赵瞻,是陕西人,一年前还是陕西提点刑狱,因为对陕西局势了解,所以被赵顼看中。   王中正和赵瞻领旨之后,出了京城,便一路向关西赶去。只是当他们一行刚刚抵达潼关,从东京又来了一道金牌,带着几份诏书,把王、两人的体量陕西军事的差事撤了,而改成了到绥德宣诏,并督促剿灭叛军。   匆匆忙忙地改变任务,让王中正和赵瞻都觉得不对。当他们看了给他们两人的诏书,方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庆州兵变。王中正和赵瞻前脚离开京城,后脚庆州兵变的消息就到了崇政殿中。紧接着就是金牌加急,在潼关终于追上了他们一行。   从天子亲笔写下的几分诏书上,王中正甚至能从中体会到天子的愤怒和惊慌。若论兵变,其实天下从未少过,但一次超过三千人的大叛乱,自贝州王则叛乱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是叛军主体的都是经历过战事的陕西禁军中的精锐,这一点,尤其让朝廷上下都感到一阵恐慌。   这场兵变直接导致了横山战事的破局,王中正估计着,至少几年内不可能再有大的攻势。而眼下就在诏书中,原本为了得到横山而攻下并增筑的罗兀城,也将会被放弃。同时陕西的官场也会有一个大的变动。   韩绛是宰相,暂时不宜轻动,得等广锐之乱有个了局才会夺了他的职位。但叛军就在长安城不远处,曾上书反对修筑长安城防、增添邠州兵马的司马光,他的军事才能让赵顼无法信任。秦州知州、秦凤经略安抚使郭逵取代了他的位置,接下来将会镇守长安城,统领永兴军路。而负责剿匪的则是燕达,天子任命了这位一年来青云直上的年轻将领充任招捉使,他留下的秦凤副总管一职,则由张守约暂代。   从这两道任命中来看,缘边诸路的兵将,只有秦凤一路最得信任。而其他诸路,不仅是环庆,连带着鄜延、泾原的兵将,只要跟横山挨着边,官家都不敢相信了。   至于种谔,官家给他的任务就是弃守罗兀,并把一万多守军安然地带回来,让他把自己做出来的事,自己处理干净。   在大厅中,王中正和赵瞻并没有急着宣诏,而是先问起了眼下的叛军军情。   宣抚判官赵禼代表韩绛,回答着两位使臣的问题:“吴逵已经绕过了邠州南下,不过前日被燕达领秦凤军堵在了渭水北岸,没能渡河。而在吴逵的来路上,泾原兵已经抵达邠州,正在向南进军。现在叛军盘踞在咸阳城中,进退不得。”   “吴逵为何要绕过邠州?”赵瞻深悉陕西内情,听得有些生疑。   “因为叛军在邠州城外被伏击,损失不小。吴逵知道城中有了防备,所以才绕了过去。”   “哦……”赵瞻对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张靖还有这个能耐。”   “是军判游师雄的功劳,张靖也就棋下得好。”赵禼对邠州知州张靖的看法跟赵瞻一样。“吴逵久在邠州,与他同举叛旗的广锐军卒,家室也多在邠宁二州,如果真的让他杀到城下,邠州当是难保。所以游师雄便率众出城伏击了吴逵的前军,逼得吴逵不敢攻打邠州,而不得不绕过去。”   “游师雄……”赵瞻点了点头,把这个名字给记下了,“秦凤、泾原,走得也算快了。”   从头到尾都是赵瞻在说话,王中正连句插嘴的地方都没有。正想说话,赵瞻却又问道:“为何种总管会在这里?”   种谔应声答话:“四日前罗兀大捷,斩首一千四百余级,并阵斩西贼都枢密都罗马尾……末将是来报喜的。”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七)   种谔的话差点让王中正给跳起来,连士大夫风度摆得让现在的韩绛也要自认不如的赵瞻,也不禁挑了一下眉毛。   “罗兀城竟然赢了?!”王中正尖声惊叫道。   而赵瞻也在同时问着:“围困罗兀城的西贼退军了?”   “西贼来攻的共有八万人马。”种谔辩解了一下,又连忙补充道,“但只要不能上阵,人马再多也只是累赘而已。”   种谔话说得很急,担心一句话说的磕绊,会给来自京中的两位使臣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西夏都枢密是被八牛弩射死,西贼士气已然大衰,一如澶州城下的契丹人。只要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西贼那里必然要退兵,八万大军人吃马嚼,党项人的老本都快要给吃光了,如何还能支持得下去?”   种谔把前景描绘得很好,王中正听得都有些心动,但赵瞻的脸色却是依然冷淡。   “斩了一个都枢密又如何,等斩了梁乙埋再说吧!至于西贼士气大衰……”赵瞻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不知种谔你有没有看到关中也是军心大乱?你能不能保证其中不会有第二个吴逵?”   “末将可用全家性命担保!”   赵瞻冷哼一声,:“若真的有了兵变,你全家的性命就能敌得过吗?”   种谔勃然大怒,咬紧牙双手都在抖着,要不是赵瞻奉旨而来,他论地位可是在赵瞻之上!就算文武殊途,也轮不到一介开封判官这般无礼!   赵瞻却对种谔的愤怒全然不放在心上,长身而起,从身旁被派来护卫的班直手中,接过他和王中正今次所奉的圣旨。转过身,面南背北地大声说道:“种谔接旨!”   种谔脸色瞬变,踌躇了一下,终究还是低头跪了下去,但双手却是紧紧扣着地面,手背青筋迸起,指甲崩起开裂,血水从指尖丝丝流出,他却是毫无所觉。   把一封下令撤军的诏令,以嘲讽和讥笑作为伴奏,抑扬顿挫地念了出来,赵瞻最后把圣旨一卷,递到种谔的头上,“种谔,接旨吧!”   种谔没有动,他抬起头,侧过脸,望着韩绛,眼神中尽是企盼。但韩绛却是挪开了视线。   因为广锐军的关系,整个西军在朝廷的眼中,现在怕是已经变成了兵变的预备队了。种谔用全家性命来保证在日后数年,陕西再没有一次兵变。但韩绛做不到,尤其是在吴逵打出了诛杀王文谅的口号后,他更是没有了自信。   外患和内忧,哪个威胁更大,天子和朝臣们的观点,韩绛都很清楚,他无法硬顶,虽然他现在还是首相,依然有着便宜行事的权力,但如果他顶了今次的圣旨,下面就是立刻会有人来接替他的位置——天子能容许失败,但不会容许桀骜不驯,韩绛别无选择!   “退兵吧……”韩绛无奈地对种谔叹着。   韩绛退却了,赵瞻立刻得意地又一次高声厉叫,“种谔!接旨!”   谋划多年,历经艰辛,眼看成功在即,终究还是功亏一篑。种谔心丧若死,眼神中也失去了神采。渗着血的双手高举过头,接过了轻如鸿毛,却沉重得一下压垮了他数年心血的圣旨:“臣……遵旨!”   猩红的血液染红了圣旨背面的五色绫纸,赵瞻冷冷然地笑了一声,对种谔的痛苦甚是快意,“好了,下面该想想如何把罗兀城中的那一万多人给召回来!”   ……   “终于还是来了。”   虽然这份命令,是罗兀城中的每一位官员将校都不想看到的,但当他们当真收到弃守罗兀的命令之后,也没有一人感到惊讶。只有无奈的沉默,和心血付之流水的颓然。   唯独韩冈缺乏这样的心境,他一直都认为罗兀城守不住,虽然已经给了西贼足够的教训——其中有自己的一份功劳——但结果终究没有变。在沉默的主帐中,他压低声线,对身边的种朴说道,“发现没有,这几天西贼的包围变得宽松了许多。”   “多半是被打怕了!一个都枢密啊!”种朴轻声地哈哈笑了两声,却看到韩冈板起的脸上并没有一点笑意,便笑不下去了。正色道:“玉昆你的意思是说,西贼已经收到了庆州兵变的消息,正等着我们离开?”   “还能有别的可能吗?”韩冈反问着。这样的推理是一条线下来的,明摆着的事实,“他们正盼着我们离开,好趁机缀上来,把我们追杀百里。”   “玉昆说得没错。西贼当是这么想的。”张玉点着头,表示同意韩冈的看法。   因为前日顺利把伤病一起送走,又有了如此辉煌的战功,韩冈的发言权因而大增,渐渐有了首席谋士的架势。现在罗兀城中的大小事务,无论高永能还是张玉,都要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该把永乐川城里的守军收回来了!”韩冈提议着。   “罗兀城的撤军已经是明摆着的事了,党项人那边对永乐川寨的先一步撤防肯定是求之不得,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寨中的守军撤出来。当然,必须要派兵出城接应,不然梁乙埋想必也不会介意在正餐前先吃点开胃的汤水。”   “不过这样要放弃罗兀的计划就瞒不住了。城中士兵如今因为前日的大捷而士气正旺,要是听说了朝廷要放弃罗兀,军心恐怕会不稳。”张玉看了看高永能,一齐点头,对韩冈说道:“玉昆,这事就交给你了。”   “要兼任心理医生吗?”韩冈心中自嘲着,他的兼职是越来越多了。除了医生、护士之外,又多了心理医生的工作。不过他对自己在罗兀军中的声望还是颇有自信,要让他安抚军心,也不是什么难事。   “所谓疑心生暗鬼,越是隐瞒,情况可能就会越糟。以下官的想法,要趁此机会,把所有的事明明白白地和盘托出。据下官所知,将士们多是通情达理之辈,只要能开诚布公,相信他们都能体谅。”   “……是不是太过火了一点,没必要解释那么多。”高永能犹豫着。   “迟早要公布的,还不如从我们嘴里说出来。”韩冈很坚持。   把人当人看,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他可不会学着此时的官员,把“愚氓”二字挂在嘴边。韩冈一向认为,这世上是聪明人居多。迟早会戳穿的谎言就不要说,转眼就会瞒不过去的真相,当是要主动爆出来。如今罗兀城中,底下的士卒对上层将校还是很信任的。主动说出不利的消息,能够加强这种信任。但若是东瞒西瞒,反而会把这层信赖关系给破坏掉。“有了被送走的伤病,所有人都该知道。我们不会抛弃一个,也不会放弃一个!”   韩冈的建议被采纳了。当做出了决定,行动便是很快。第二天,得到了命令的永乐川寨,就开始了撤往罗兀的行动,而为了接应他们,城中守军也出动了大半,保护着永乐川寨和罗兀城之间的通道。   “相公,宋人要退兵了!”一名党项将领兴奋的冲进了梁乙埋的大帐中,报着喜信。   但梁乙埋没有动,依然安坐着,慢慢地品着酒。他已经收到了消息,宋人仅仅是撤出了永乐川寨。而随着寨中近两千名守军的离开,寨子中冒起浓烟,接着火光也蔓延上了城寨最高处。墙倒屋塌,刚刚修好的城寨,就在火焰中走完了短暂的一生。   听说了宋人放火烧寨,梁乙埋终于走出了大帐。   “要不要打?”那名将领又问着。   梁乙埋远远地望了过去。在两里之外,为了迎接撤出永乐川寨的友军,罗兀城守军所摆下的阵型,那分明是要决战的态势。西夏国相又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的诸多将领,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不,让他们过去吧。”   现在的情况,让梁乙埋很难使动那些豪族的族长们。他们都是想等着捡便宜,怎么会在轻松拿到胜利的时候,改去与宋人硬拼?而梁乙埋现在也不想再消耗手上听命于己的军力,已经损失了许多,再伤下去,他可就自身难保了。   梁乙埋和党项族长们不肯火中取栗的想法,让守卫了永乐川寨多日的近两千将士,最终无惊无险地顺利撤到了罗兀城中。   把突然多出来的两千人安顿完毕,种朴在主帐中找到了正在埋首于沙盘之中的韩冈。“下面该撤军了吧?”   韩冈从无定河谷中收回了注意力,道:“不,先拖上几天。”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拖时间,磨一磨党项人的耐性……出其不意嘛!”   “把永乐川城的守军撤出来是为了给西贼一个希望,让他们幻想着我们会立刻撤离,而安心地等待下去。但我何时说过立刻要走了?以城中的情况再等上五六天也行啊!”韩冈得意地笑着,“别说拖上五六天,就是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在被西贼重重围困的时候,本就不可能说撤就撤。就算延州那里不断派人催着,也完全有充足的理由。熬下去就是了!熬到西夏人先退,我们才能安全的撤离!”   “但庆州叛军……”   “广锐军叛乱的事与我们有半点关系吗?!乱不到鄜延来!”韩冈的声音冷澈,“我们考虑自己的事就够了!”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八)   这一等就是五天,中间绥德城派了两队信使来查看和督促,到了第二次,甚至还带了圣旨的抄本,不过都给罗兀众官有志一同的拖了过去。   如果接受了命令,直接在数万敌军眼皮底下撤退,自己的小命能否保全还得另算,另外少说也要在路上丢下一半人马。回到绥德后,要么是官位降个七八级,要么就是调任南方闲职加以编管,肯定是要受重责的。而若是能把人顺顺利利地带回去,屁事都不会有,天子看到罗兀城中的士兵能囫囵个的回来,难道会不高兴?韩绛要担心的问题,他们却不需要考虑。   当然韩绛始终没有下达措辞严厉的正式公文,这也是张玉和高永能敢于把催促退兵的信使直接糊弄过去的原因。都是在官场上混老的,其中的问题一眼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到了二月朔日的这一天,终于到头了。宣诏使臣王中正竟然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快马进了罗兀城。   王中正这位曾经到过秦州体量军事、并送来擢韩冈官职诏令的大貂珰,与韩冈算是有点交情,王韶当初为了能直接跟天子搭上话,也考虑过请一名中使到秦州缘边安抚司任职,而来过秦州的王中正和李宪,就是他心目中的两位人选。   虽然韩冈知道,这个时代的宦官,每每有敢于上阵厮杀的勇武之辈,王中正也曾暗示过想到秦州镀上一层金,但韩冈绝没想到,王中正竟然敢于带着一百多骑兵,就这么径自进了罗兀城。   王中正的大胆,张玉虽然不喜欢阉人,却也不由得赞了两句。   王中正显然很受落,笑道:“中正既受天子之命,自无退缩之理。”   “赵郎中怎么不来?”   赵瞻的本官是祠部郎中,张玉故意问着他为何不来,完全不掩自己心中的怨气。张玉这几天两次收到赵瞻的信件,言辞间很不客气,地位甚高的老将当然看得不痛快。   “赵郎中坐镇在绥德城中,中正跑腿惯了,所以受了这件差事来。”   王中正微微笑着,但眯起来的双眼中,却是寒光隐现。他倒不是主动来罗兀,而是为赵瞻所逼。当文官和阉官同任一职,当然是文官在上,阉宦靠边站。赵瞻使唤得理所当然,却并不代表王中正会乐意。   “怎么能劳动到都知?”张玉看了看王中正的脸色,突然试探地问道,“是咸阳那里出事了?”   老将张玉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人。王中正点头叹气,毫不隐瞒地回答道:“赵大观【赵瞻字】心忧王事,欲救咸阳百姓于水火,不意吴逵狡诈,让攻打咸阳的泾原军损失不小。”   “所以急着要罗兀城撤军?!”高永能问道。   王中正又再点头称是。   好了,这下众人都明白了。   这是来要兵将的!以便把纠缠在罗兀战事上的数万大军解放出来,好去平定叛乱。   罗兀城中的一万七八千人,是选自鄜延、环庆两路的精锐,而为了保住罗兀城的退路,绥德的种谔、细浮图城的折继世,他们手上的近两万人也不得不留在两座城池之中。少了两路四万精兵,吴逵尽管是被重重围困在咸阳城中,但光靠从秦凤和泾原赶来的军队,却很难打得下来——秦凤、泾原两路都要留兵防守,能出动的兵力不会太多。而且还因为赵瞻的催逼,不得不仓促上阵,吃了一个大亏。   王中正一番话虽然说得曲言宛转,但其实已经是很严厉地指责赵瞻在做蠢事,要不然不会把因为赵瞻才导致咸阳兵败的消息,在罗兀众将面前透露出来。   “这等文官,当真只会坏事!”   不知在场的有多少将领在肚子怨声连天。   赵瞻是陕西人,而且在关中的名气不小,韩冈听说过他。他为官的名声并不差,尤其在他曾经任职多年的河中府【今山西运城】有着很高的声望。但今次他做得就有些太过了一点,士大夫的脾气把王中正这位跟他一起来宣诏的中使,逼得没处站。看王中正的话中隐含的怨愤,就知道在赵瞻手上受得气不小。   张玉一切了然,便道:“现在是因为党项人在外围困,不得不谨慎行事。只要稍有机会,当会立刻退兵。还请都知少待两日。”   王中正没正面答话,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玉:“这是韩相公的手书!”   张玉微微变色,拆信而看。韩冈从张玉身侧瞟了一眼,只看到信笺的最后面是一颗鲜红的宣抚司大印。   看来因为咸阳兵败,韩绛也已经加入了催逼罗兀退军的行列。   韩绛是被逼的。罗兀城软磨硬泡地不肯立刻撤军,如果梁乙埋能在此时退军,而广锐叛军又被剿灭,事情说不定还会有点转机。但眼下盘踞在咸阳城中的叛军,让韩绛无法再等待下去了。   王中正等张玉、高永能等将领一一传阅过韩绛的手书,便又道:“中正今次还奉了天子下令弃守罗兀的诏令,这是赵大观于出行前转予中正的……在下并不希望用到。”   王中正虽然觉得张玉说的话很有道理,但他从天子那里接到的命令,就是让罗兀城撤军。与文臣不同,他这样的阉宦,根基来自于天子的信任,没有胆子去反抗天子的诏令。   张玉花白的双眉皱了起来,向王中正叫着苦:“可是数万西贼精兵就在几里之外虎视眈眈……并不是不肯从命啊!”   这时一名高永能的亲信冲进了帐来,很兴奋地叫道:“总管、都监,梁乙埋退军了!”   叫完之后,方才惊觉帐中的十几双眼睛瞪着自己,还包括张玉的。他的身子颤了一下,退了半步,仿佛落进了蛇群的老鼠,惊慌失措得瞪大眼睛。   韩冈在后面不由得苦笑起来,这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   党项人正在大张旗鼓地从罗兀城外撤军,一支支队伍跟随着旗帜,消失在北方的山峦之中。但有四支铁鹞子的千人队分列守护,监视着罗兀城的动静,提防着城中趁机出兵。   张玉完全并没有追击的意思。宋军惯用的战法,本就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列阵而守,契丹铁骑也要绕行,但说起进攻,却是千难万难。不仅战术上如此,连战略上也是一般,要不然种谔突击罗兀城,也不会这般让人惊讶。   种朴和韩冈跟着张玉、高永能上了城头,望着向北方行军而去的党项军。   “果然还是那么老套!”种朴轻声叹着。   梁乙埋应当不会真走,而是暂时撤过横山,改在银州等待。像一只伏在树丛中的老虎,等待着扑击的机会。以战马的速度,追上泰半步兵的罗兀守军,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只要在山间多多放出游骑,宋军的斥候也很难越过山脉,打探得到山背后的消息。   但这话对王中正是没法儿说的,反而会让这位大貂珰认为城中诸将是欺他不习兵事。   不过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罗兀城中早有了预案。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张玉、高永能提要求,韩冈出主意,下面的幕僚再作出方案来,这已经有了一点参谋部的雏形。为实现顺利退军的目标,他们准备了多套计划,也对党项人可能有的反应,做出了相应的预测和应对。   眼下党项人伪装的撤离,在预计中,其实是几率最大的一个。   以他们离开的速度,大约要一天的时间。故而到了明天,罗兀守军就不得不放弃他们坚守了多日的城池——当王中正听说党项大军需要一天才能全数撤离,他就是这么想的。   但高永能的做法却是与王中正的想法截然相反,在午后掩映在云翳之后的黯淡阳光下,他在城头上招来一名名军官,连番号令:   “你速去绥德城,禀报种子正,请他立刻北上接应。”   “你去通知细浮图城,让折继世盯着,别让梁乙埋绕道我们的前面去。”   “去把车马都准备好,随身带上五天的粮草。”   “带不走的军资,全都浇上油,待我的号令!”   “把城下的暗道好好封起来,不要让西贼发现了。”   “全军依照计划行事,两个时辰后,撤离罗兀城。”   高永能言出如山,城中的士兵如臂使指,依照他的命令,迅速地进行着撤离前的准备。撤退的方案,在多日的时间里,所有的环节都做了计划,传达到每一个指挥使手中。只要高永能或是张玉下令,所有人都会按照计划行事,直到主帅下令改变计划。   张玉和高永能眼下都不觉得有必要改变计划,他们只觉得这样指挥起来实在是太方便了,并不需要多说废话,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只要得到命令就去做。   “难道现在就撤退?!”王中正终于反应过来,惊声问道。   “自然!”张玉微微一笑,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侧的韩冈。最好的方案是再拖上七八天,梁乙埋再有本事,也变不出来粮食,维持不了足够的兵力了。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允许他们这么做。既然如此,那就是以快打快,在无月的夜色下解决一切!   转回来,他对王中正道,“今夜就撤!”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九)   罗兀城中的焰色冲霄,火光映红了半幅天空。   梁乙埋眼定定地望着夜幕下的红光,已经听到了宋军离城的消息,却有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按照他制定的计划,其实并不是伪作撤军,而已经是准备转调大半兵马去攻打内乱中的环庆路,只留一万精锐在银州候着——他其实已经无力再把麾下的数万大军,在罗兀城下耗下去了——银夏之地的多年储备已经全都挖了出来,用来供给全军。梁乙埋这时是孤注一掷,无论是罗兀城,还是环庆路的几座缘边城寨,他都想彻底解决。   先攻打环庆路,收集粮草,逼得宋廷更加慌乱,再回头攻打罗兀。这就是梁乙埋的如意算盘,只是他没想到,高永能撤离得那么快,让他的计划全盘作废。   从罗兀城守军开始出城列阵,到城中火起,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此快速的行动,实在是让梁乙埋惊讶不已。   因为是防备着宋军出城追击撤回银州的队伍,摆在外面做护卫的铁鹞子的四个千人队,看到了宋军在城外列阵,便不敢轻动,而且又退回了一点距离,不想离得太近。等到终于发现宋人也是在撤军,而且是彻底地放弃了罗兀城,再想整顿兵马出击,天色早已黑透了。   不过黑夜并不是问题,现在困扰着西夏国相的最大的问题是由谁去追击?   梁乙埋的麾下大军,有一半已经在白天回到了银州,而剩下的一半尚留在罗兀城下的营地中,原计划是在明天回返。留在营中的几家豪族听说了宋人撤离,便立刻叫着要追击。但已经抵达银州的几个部族,听到消息却派了快马回来,就拦在营门处,不让任何人出营。   “哪家不是都是饿着肚子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了肥羊离城了,竟然想吃独食?!”   要不是顾忌着最后会造成两部火并而两败俱伤,还有梁乙埋赶出来阻拦,两边早就开始厮打起来了。虽然现在是交由梁乙埋处置,可他也知道他必须公平处断,否则就别想再让下面的人听话。   但梁乙埋也很头疼,若让仍留在营中的几家出兵,已经饿绿了眼的其他豪族,说不定就能领军过来抢夺战利品。但要是等退到银州的军队全部回来,宋人早就走出三四十里了。   想了一阵,梁乙埋觉得还是快一点解决,看下面两边的架势,说不定等高永能进了绥德城,还定不下来。“能出兵的先出兵,追上宋人再说。在银州的各家,先出五百骑兵,明天清早之前抵达此处。得到了缴获按照各家兵数来分配。至于缴获……”西夏国相阴森森的眼神环顾一圈,“谁敢私下隐瞒,就拿谁的首级来一验军纪!”   梁乙埋一言敲定,被阻挡得快要失去耐心的寨中大军正欲立刻出寨追击,但翰林学士景询这时走到了梁乙埋的身边。景询本是汉人士子,因为犯罪当死而逃亡西夏,现在身居高位,也是梁乙埋在朝中的亲信。因为出战大军久无捷报回传,他就奉梁太后之命,带了一点酒水和银绢来阵前犒军。   才到了没两天,但把国中精锐拖得苦不堪言的罗兀主帅,已经给景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上前谏阻着:“高永能为人狡狯,他大张旗鼓,趁夜宵遁,必有诡计,不可穷追不舍。当明日天亮后,再行追击。届时宋人一夜奔波劳累,正是败敌之时!”   一群迫不及待的将领立刻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眼中尽是杀气。   “小心就是!”梁乙埋一摆手,欢呼声中,一队队铁鹞子便立刻从各个寨门奔涌而出,向着宋军离开的方向本去。   “相公!?这是为何?”景询急问着。   梁乙埋眨了眨眼睛,低声冷笑道:“第一个当然先死。但只要把宋军绊住了,后面紧跟上来,必然可以把他们全数留在无定河边!”   ……   行走在黑暗之中,只有一点火光照耀着脚下的地面,王中正这时才害怕起来。   在赵瞻的命令下,他来到了罗兀城。进城时,还有这不过如此的心思。但这回程有多么的艰难,直到出城之后,他才真切的体会到。数万敌军锁在背后,就像杀气腾腾的刀子在背心处比画着。   冷汗浸透了全身,周围就算围满了士兵,但始终沉默的他们,让王中正无法有上一点安全感,直接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在离开罗兀城还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他已经把一辈子的悔恨都用光了,早知道就不催逼着张玉和高永能撤离罗兀城。   离开了罗兀城的队伍走得并不快。在无月的朔日,天上的星光黯淡,只靠着火炬,夜间奔马根本是个笑话。而急行军也是有难度的,领军的将校没一人会幻想在被西贼的骑兵衔尾直击后,正在急行军中的队伍还能坚持下来。   幸好无定河边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对党项人的影响肯定也是一样,在追击时,他们也别想骑快马。甚至得像宋军骑兵一样,下马牵着走。   离开了罗兀城后,在河边官道上,逶迤而行的大军,只走了十里就停歇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前进。罗兀城的幕僚们推算过梁乙埋出兵的速度,正常的情况下,再过一阵子,西贼的追兵就该到了。   正在施行中的撤离罗兀城的计划里,有着如何应对追兵的一整套方案。不过并不是什么计策,而是要通过堂堂正正的战斗来击败对手,让他们不敢再追击。   击败西夏追兵,彻底洗脱罪责,这就是集合了众人之智,在撤离了罗兀城后实行的计划。是靠着这段时间以来,不断以孤城压制西夏国相所率领的倾国之兵,所带来的自信和底气。   在罗兀城下已经拖了一个月,并且还惨败过一次的情况下,梁乙埋带来的数万大军,还能有多少实力?   别以为大宋官军放弃了城防,一干党项贼子就能够恣意妄为。   当年的刘平在三川口中了伏击后,还是拼杀了一夜,甚至在李元昊的眼皮底下建起了一座营寨。要不是兵力实在太过悬殊,丢盔弃甲的该是李元昊才是。   而且要知道,绥德那里还是有援军的,当听到罗兀城弃守的消息,种谔为了消减自己的罪责,肯定是要出兵接应。   把带出了罗兀城的上百辆马车,卸下了车轮,整齐地叠放在来路之后,很简易的一道防线便告建起。虽然只是针对后方,防不了过河的敌军,但雪水解冻后的无定河。正值桃花汛时,水流湍急,难以渡过。有此为屏障,只需防着后路便可高枕无忧。   “怎么还没来?”种朴等着有些心浮气躁。   韩冈也很纳闷:“什么时候西贼有这般耐心了?”   就算以韩冈的才智,或是张玉等老将对西夏人的了解诶,谁也不可能想到梁乙埋手下的,会因为决定谁出战追击,而耽搁了时间。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待多久,先是有伏地听声之能的斥候开始报警,接下来数以百计的敌骑举着火把,出现在道路北面。火炬多如繁星,充满了谷地,当他们被马车阻挡,追击的速度便为之一缓。   上百辆马车都载着引火之物,载物很轻,所以才能方便地在黑夜中的谷道上行驶。宋军把引火之物都集中在了一起,见着追兵已经跟了上来,便立刻把准备已久的火箭全数射了上去。   熊熊的火焰顿时燃烧起来,这也是一个信号。一阵锣响,道路一侧的山坡上一片箭雨落下,火光中晃动着的全都是目标,射击起来不费什么力气。   谷中一片声的惨叫,不懂党项语的韩冈和种朴却不知他们在叫些什么。   但惨叫声让种朴很兴奋,他笑着对韩冈说道:“也许我们该砍倒一棵树,上面写庞涓……不,梁乙埋死于此!”   “正主还没到呢!”韩冈摇了摇头,西夏人只是小挫而已,而且遭到射击的西贼,已经用着比来时快上数倍的速度离开了。   前军丢盔弃甲的模样,让后续的队伍为之警觉,也暗叹侥幸。他们终于回想起景询的话,不由得放慢了追击的速度,想着到了白天再来追击。这让已经扎下简易寨防的宋军主力,有了足够的休息时间。   “还是玉昆厉害,一下就吓得西贼不敢急着过来了。”   “侥幸而已,不敢称功!”   韩冈谦虚地笑了笑,计策的成功都是建立在军心士气还有战斗力均强于对手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一巴掌一巴掌把坐拥八万大军的梁乙埋,打得只敢捡便宜的基础上的。若不是宋军能在野战中击败同等数量的西贼,想要党项大军面前从容退走,除非诸葛复生——而韩冈,那是连五根琴弦都认不全。   但现在,连夜奔驰的骑兵,对上严阵以待的对手,能有几分胜算,韩冈倒想为梁乙埋算上一算!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十)   对于前阵的失败,紧随在后的几支追兵随即提高了警惕。   远远向前放出斥候,又减慢了行军的速度,把拉长的队列收缩集中。   直到夜半时分,他们才抵达了前军败退的地方。被点燃的马车已经只剩无数余烬,闪着熄灭前黯淡的红光,而空气中,还弥漫着燃烧后的味道。   还有血腥味……   几十具尸体横七竖八地丢在路上,但都没有头颅,只有脖子以下的残躯。   西夏王族新生代的将领、同时也是右厢朝顺军司的团练使嵬名济,并没有下马,就着火炬看了一眼,便下令道:“都收拾起来!”   收到命令,一队铁鹞子下马,将被斩首后的袍泽尸骸抬到路边上。   但嵬名济当即皱起眉,提声道:“都送河里去!”   死得只是些部族里的丁壮而已,嵬名济并无多少物伤其类的心思,反倒是担心尸体摆在路边会伤了士气。他知道斩首记功是宋军的惯例,因为党项人则只在乎抢到的财物的多寡。心道被几万大军追在后面,还不忘斩首取功,宋人倒是胆大得可以。   扑通扑通的声音冲乱了哗哗的流水声,几十具遗骸消失在黑黢黢的无定河中。向前探路的斥候这时候赶来回报,就在前方三里处,宋人已经扎下了营寨。   “好胆!”嵬名济冷喝一声,手上的马鞭向前一挥,“追上去!”   ……   宋军结下并不算是营寨,只不过在北面的来路上打下了一些半人高的桩子,缠上些绳索,充作栅栏而已。栅栏从山坡一直延伸到河边,前后三重,虽不坚固,但用来阻碍追兵却已经足够了。   此时殿后的队伍正在轮班休息。张玉带着亲卫,巡视在士卒之间。而韩冈和种朴正陪着王中正,也坐在了大军之中,皆是披挂甲胄,完全看不出三人身份上的区别。   谷地狭长,从罗兀城撤离的两万军分作四部,各部前后相隔半里有余,扎下了营盘。长蛇一样的阵线,的确是很有风险,只要后阵没能阻挡追兵,败退的队伍就能一起把前阵都冲散了去。不过镇守后路的是老将张玉亲自领军,至少张铁简的名望,能让前面的队伍歇得安心。   敌军随时可能到来,但宋军依然照常的点火取暖,火堆上架着锅,里面烧着开水。只要带过兵、上过阵或是行过军的将领们都知道,一口热水对于在春寒料峭的谷地中行军和驻扎的士兵们来说,究竟有多么宝贵。   道边山坡上的树木无人樵采,因而草木丰茂,枯枝败叶也多,拖下来就能点起来。树枝在火焰中噼里啪啦的作响,王中正也是就着火,只不过喝得却是热酒。   天子身边的近侍现在是豁出去了。如果官军被追兵击败,不论是在前军、后军还是中军,都是一个结果。还不如跟着张玉拖在后面,只要能顺利回到京城,当能得个勇于任事、临危不惧的评价。   一口热酒灌下肚,顿时就觉得在夜风中快要凝固的血脉顺畅了起来。哈了口酒气,王中正望着一堆堆篝火边,就着热水啃着干粮的士兵,对韩冈和种朴赞叹着:“追兵将至,大军尚能如此安稳,实是平生所仅见!张老总管,高都监,果然是军中柱石,深得军心啊……”   韩冈轻笑了起来,“总管和都监能得军心也不是没来由的。”他指了指周围士兵们,“都知可以问一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能坐得如此安稳。”   “难道有什么缘故不成?”王中正有些好奇,在周边的人群中随便挑了一名看起来很老实的年轻士兵,让亲兵把他招过来问话。   年轻士兵看起来被王中正的召唤吓了一跳,到了面前,便跪下来连连叩头。   “好了,别做磕头虫了!”种朴不耐烦地把他叫起来,“王都知要问你话,站好回话就是!”   年轻士兵束手恭立,等着训示。   王中正便把他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   年轻士兵身上的胆怯不见了,一仰脖子,很骄傲地说着:“为什么要怕?!俺们本来就是赢的,打得党项狗屁滚尿流。就是广锐军那些贼子造反了,要不然哪轮得到党项狗追俺们。现在虽然是退出罗兀城了,但张老太尉要带俺们杀一个回马枪,再挣些功劳,俺们心里也快活。顺便还能出口怨气,让梁乙埋知道俺们官军的厉害!”   “说得好!就该让西贼知道皇宋官军的厉害!”王中正鼓掌赞了两句,便让亲卫拿了钱赏了年轻的士兵。看着他欢天喜地地磕头离开,回过头来,王中正却是不无犹疑地责问韩冈道:“怎么这等军情都说与卒伍?!”   “为了取信于人!不信人,如何让人信?”韩冈向着王中正解释着:“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要想军心稳定,‘信’是关键。圣人亦有言及与此,足兵足食,却皆不如一个‘信’字。”   种朴在旁帮韩冈敲边鼓:“先祖父当年自清涧移知环州,曾与一尚未归顺朝廷的蕃部族酋约时造访。不过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却天降暴雪。那名族酋以为先祖父肯定来不了的,便躺在帐里睡觉,谁想到却被冒雪而至的先祖父一脚给踢起来了。自此之后,他便举族归附于朝廷,听候使唤,全无半丝异心。”   “可是牛奴讹之事?!”种世衡的一诺千金、言出如山的名声,王中正也听说过。种朴只提个头,他就立刻记了起来。   种朴点着头:“正是其人!”   “正是因为一个‘信’字,所以种公虽已仙去,可遗泽犹在关西。”韩冈说着。   如果不是对将领们的信赖,相信高永能为首的将领不会抛弃他们,在黑夜中,当西贼追上来的时候,身边的这群士卒恐怕就会溃不成军。而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等着反击敌军的追杀。   王中正深有感触,沉沉地点着头。   一通急促的鼓声,忽而随着北方的夜风传来,安稳的营地内,顿时响起了一片兵甲交鸣。   种朴当即跳起,眼望着北方的深黯,王中正也急急忙忙地扶着膝盖站起。   韩冈却是一口把手上的热酒喝干,站起身,整了整身上的甲胄,很沉稳地说着:“终于来了!”   ……   在转过了一道河湾之后,远处如同火龙一般,在河谷中向南延伸开去的无尽星火,已经烙在眼中。嵬名济紧盯着那条火龙,心中迫不及待。可就在此时,沉重的鼓声在道边山坡上响起,顿时惊起了道路上的党项骑兵。   “是伏兵!”一群人大叫着。   因为一直都在防备之中,嵬名济手下的队伍并没有慌乱,而是纷纷下马,借助战马来抵挡山坡上可能飞来的箭矢。而离得近的,便立刻张弓搭箭,向着鼓声传来的黑暗处劲射而去。   铮铮的拉弦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过了好一阵,鼓声消失了,可应该有的伏兵却没出现。   “是报警的鼓声!慌个什么!”嵬名济骂了一句,一鞭抽到身边的亲兵身上,“继续向前!”   大军重新起步,因为感觉受到了戏耍,愤怒的情绪在军中蔓延,行军的速度快了许多。   行了不过半里,道边坡上忽然又是一通鼓声响起。   嵬名济毫不理会,提缰前行。可也有许多人下马,试探了射了几下,但很快就在周围人嗤笑的眼神中,红着脸上马加鞭。   当前锋已经冲到了卸下了绳索的栅栏边,看到了列阵以待的宋军的时候,嵬名济的中军离着张玉的将旗也只剩一里的距离。这时候,山坡上第三次传来了鼓声。   没人再去理会,只盯着前方的敌阵。可是这一次,却是当真有一片箭雨从山坡上落下。森森草木间,隐藏了宋军数百射手,他们在鼓声中,尽情地向下方的敌兵倾泻着利箭。   嵬名济由于身边的火光最亮,一开始就被上百张弓锁定,当鼓声响起,顿时就连人带马被射成了一只刺猬。党项王族的新生代出师未捷身先死,他所带领的队伍立刻一片大乱。而此时,前方宋人阵列中的战鼓也响了起来,先是神臂弓的一阵攒射,紧接着,一群锐卒提着大斧冲出了栅栏,如群狼入羊群,在敌阵砍杀起来。   “俺的计策怎么样?!”种朴从阵前的厮杀中回过头来,兴奋地向韩冈问着。   “这是种殿值的计策?!”王中正立刻惊问。   “正是!”韩冈鼓掌而笑。如今任何一个方案都不是韩冈一个人的功劳,皆是群力群策,他只是主持而已。种朴出的这个主意,成功地麻痹了追兵,让他们忽略了山坡上的动静。而响亮的鼓声又掩盖了伏兵的声响,从而让得到了最大的成果。   韩冈对着种朴赞道,“今夜一策,不辱种公令名。”   “不要耽搁!继续向前!”张玉此时就在将旗下大声呼喝,让传令兵把他的命令向前传递出去。   一队队宋军赶着混乱中的铁鹞子,逼着他们向北方逃去。突如其来的反击,轻易地打穿了追袭的敌军队列。跟在后面的几千铁鹞子奔逃而回,却又在狭窄山道上,冲散了更后面的追兵。   当初升的阳光洒满了山道,一名名大宋士卒高唱着得胜歌,带着党项人首级凯旋回返,重聚在张玉的大旗下。从张玉立足的地方,向北延伸五六里,倒伏着数以百计的党项人的无头尸骸,鲜红的道路,以血铺就! 第三十一章 战鼓将擂缘败至(十一)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梁乙埋踏上了血色的道路。跟在身边的将领、近卫皆是默不作声,视线随着他的身形而动。   梁乙埋曾说,他不在意前军受挫,只要能缠住宋军就行。可前军受挫到全军溃散的地步,伤亡上千,还折了一名大将,他却不能不在意。   在嵬名济的无头身躯便停下脚步,梁乙埋眼神沉沉。将旗、头颅都不在了,甚至连盔甲也给剥了去,要不是他胯下的战马,还有丝绸质地的内衣,谁也认不出这具只剩内裳的无头尸,会是宗室中颇受期待,被寄望于未来的几十年里,能统率国中大军的年轻人。   视线在嵬名济的尸身上驻留良久,梁乙埋心里中纷乱如麻,一败再败,还接连丢了都罗马尾和嵬名济这两位与他关系紧密的大将,这让他回去怎么向人交代!?他梁家在国中的地位还如何再维持下去!?   而就在梁乙埋身后,景询皱着眉头,在长长的一片凝结的暗色血迹中,不知该如何落脚。   他昨日曾说,高永能光明正大地撤离必有诡计,没想到就真的给他说中了。但景询收起了一言成谶的得意,低眉顺眼地跟在西夏国相身后。梁乙埋个性外宽内忌,尤其是受挫的时候,更是如同一个点着了引线的爆竹般危险,稍有不顺,便会送掉一条小命。   但景询还是想叹气,昨夜一战,被斩首的铁鹞子就超过六百,而在黑暗中逃跑的过程中,因为落马、冲撞,又有上千人受了筋骨伤,其中当有很大一部分,再难恢复。而且究竟有多少人在黑夜中慌不择路,掉进了冰冷湍急的无定河,眼下也是计点不清。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前军的四个千人队彻底失去了战斗力;以及三个部族,要从身居朝中高位的豪族名单上掉下去了。   现今跟着梁乙埋南下追击的中军,就只有七千铁鹞子,即便他们都是从各部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可眼下的战局,使得景询完全失去了取得胜利的信心。   跟在梁乙埋身边,原本昨日抢着要追击的一群人,现在眼里只剩下庆幸。   景询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还没抢到财物就想分赃,这世上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吗?这群蠢货做出来了,而且还败了!要在黑夜中拖延敌军的行动,怎么能不提防他们的反击?!   “结明爱和旺莽额现在该到哪里了?”梁乙埋突然开口,打断了景询的思绪。   “午后时分,就该到抚宁堡了。”   景询恭声回答,可他不认为今次绕道前方的计划还能成功。吃一堑,长一智,在丢了抚宁堡之后,宋人不会再无防备。而且当日偷袭抚宁堡的那一支偏师,还在细浮图城的守军手上吃了不小的亏。损兵虽不多,但来回一趟什么都没赚到,连老底都亏光了。今次受命堵截高永能前路的结明家和旺家,这两家洪州宥州的豪族只要运气差点,怕是也要从朝堂高位上除名了。   而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粮了。   银州的存粮连积年的老底都被翻了出来,横山周边能找到的蕃部,所有能下肚的存货也都被洗干净了。可再过两日,除了出来追击的铁鹞子还能靠多余的战马和骆驼支撑几天外,后面的步兵就要彻底断粮。如果不能现在就下令,让他们去银州西面的石州、夏州去就食,并继续往西去盐州以保证粮食的供应,保不准饿着肚子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在景询看来,与其在这里追击壳子硬得能把牙齿都崩掉的对手,还不如集中兵力去攻打混乱中的环庆路。可景询眼下不敢劝,只能先等梁乙埋在继续碰钉子后,自己冷静下来。   可梁乙埋现在看起来却没有丝毫冷静下来的迹象。西夏国相重新跳上马,对着众将怒声吼道:“还等什么?!宋人鏖战一夜,已是神衰力疲,不趁此机会追上去。还有去抄截高永能后路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你们想把战功和斩获都让给他们两人吗?!”   虽然心中惶惑不安,但各部将领还是躬身领命。之前各家都已经投入那么多了兵力和钱粮,如果就此放弃,前面的损失就算打了水漂。想来想去,他们觉得还是得追加投入。   七千党项骑兵强打起精神,在梁乙埋的督促下,开始继续向南进发。   ……   趁着大捷的余荫,罗兀守军一口气向南撤出了近十里,在河谷中稍显宽阔的地方,扎下了营盘。   由于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营地不是昨夜的长蛇阵,而是武经总要所载的李靖立营法,以六营环绕中军,宛如六出之花。道侧高坡上更立一小营,驻有一个指挥的弓手,居高令下压制攻至营前的敌军侧翼。   昨夜将四千铁鹞子追杀了五六里的数千环庆锐卒,此时就在高永能所部护翼的中军处酣然入睡。而王中正由于数日奔波劳累,也支持不住,放心下来的他也去睡了。   种朴却还在沉浸在计策成功的兴奋中,怎么都睡不着。而韩冈则是精力过人,也是半点睡意都没有。所以他们两人在听到了敌军追至的报警声时,都是第一时间来到了高永能的将旗下。   战鼓声中,等候已久的宋军将士飞速地列阵而出,在无定河边与渐次抵达的七千名铁鹞子遥遥相对。在他们所选择的战场上,选择与再次追至的敌军正面抗衡。   号角声响起,刚刚抵达的党项骑兵,毫不停歇地向着尚未集结完成的宋军阵列冲锋而去。   不过在宋军尚未完成的箭阵面前,仿佛是当日上当受骗、预备追击宋军离城车马时的翻版,依然碰得头破血流。而当箭阵最终成型,一波波的铁鹞子轮番上阵,也只不过时增添了己方的伤亡数而已。   一名党项将领终于失去了战意,在轮到他带兵出击的时候,他冲到梁乙埋的面前,摇起了头。   “再冲!”梁乙埋命令毫不容情,他沉沉问着,“宋人还能有多少箭矢?!”   “冲不了了!”那名将领在梁乙埋面前抬着头叫着,他的族人承受不起更多的伤亡。   梁乙埋并不与他多话,就像看着虫子一样竖起了一根手指,轻轻一划,“斩了!”   西夏国相的亲卫立刻将人架起,而周围的环卫铁骑也一下子就控制了那名部族将领的护卫。   看着转眼就送到眼前、犹向下滴着血的首级,梁乙埋叫着环卫铁骑的第二部将官的名字,“浪讹迂移!你率本部为督战队,若有人敢于临阵退缩,格杀勿论!”   浪讹迂移领命而去,可是督战队的作用也不过是更加证明了宋军神臂弓的赫赫威名。   当在督战队的促迫下,站到阵前的那一家骑兵,被一丛丛利箭射得全军溃散的时候,梁乙埋终于面无表情地下令道:“可以退了!”   “不会吧……”景询突然间惊觉。   没有被逼着上阵前的各家精锐骑兵,全都是亲附梁家的豪族。而与梁家关系疏远的几家,他们的族中精锐已经损失殆尽。方才以不从军令、违反节制而被杀了领队将领的那一家,更是与梁氏兄妹不合已久。以方才之事为借口,回去后,梁乙埋当可轻易将之灭族。至于迂回向抚宁废堡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两人,他们也都是不太听梁氏兄妹的话。   “他们什么时候达成默契的?!”   望着一脸侥幸的诸部族酋,景询目瞪口呆。他并不觉得难以置信,只是对梁乙埋的狠厉和决断自叹不如。换做他坐在梁乙埋的位置上,也会为了保住权势和身家性命不择手段。但能在短时间内就下定决心,如梁乙埋这般不动声色地就改变了目的,利用宋军解决了后患,景询自问他肯定做不到。   “但这是饮鸩止渴啊!”   低下头,不再看准备离开战场的梁乙埋,景询的心中突然觉得堵得慌。   ……   梁乙埋终于还是退了。   在宋军的欢呼声中,最后一名铁鹞子消失在北方的山间。一队斥候一人三马,吊着党项军的尾巴跟了上去,以防他们偷袭回来。   不过韩冈认为这一可能性不会太大,党项人一败再败,志气已衰,无力再回返。接下来回绥德的几十里路,当是不会太难走了。   今次的横山攻略,从结果上看,的确是大败。消耗良多,却毫无所得。但从战术上,却是一战都没有输过。反而是连番大捷,打得党项人抬不起头来。   三十年的卧薪尝胆,三十年的养精蓄锐,使得陕西缘边驻军的实力,开始在整体上压倒党项军。只是因为主导全局的主帅的失误,使得今次战事功亏一篑。   韩冈事前对战局的判断,虽然从结果上看并没有问题。但宋军的实力却是超乎他所预想,战略和地理上的劣势,竟然为战术上的强势所弥补。这让韩冈也不得不感叹,就跟足球是圆的一样,战场上的事果然是难以预料。   但败了就是败了,无论几多胜利,几多斩首,罗兀城的确是丢了。当韩冈再次回到绥德,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横山攻略数年内不可能再翻身,等陕西宣抚司解决了咸阳的叛军,就会随着韩绛的去职而烟消云散。   接下来,主持拓边河湟的秦州缘边安抚司,将会取代他们站上舞台……   重新擂响大宋的战鼓!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一)   两千多枚首级,一层层、一摞摞地叠放在绥德城衙的广场上。一面面党项人的战旗、鼓号、兵甲等战利品,也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旁边。   出战大军凯旋回师后,炫兵耀武都是常例。将战利品摆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功劳,没有哪家得胜回返的大军会不愿意。   张玉和高永能就得意地站在城衙的正门前,身后簇拥着一群跟着他们从罗兀城回返的将校。   他们脚前的战利品,有龇牙咧嘴,有闭眼闭口的,还有只剩半边天灵盖、红的白的混合着凝在脸上变成紫色的。这些足球大小的玩意儿,都被盐码过,防着腐烂。但还是有股恶臭,引来了一只只苍蝇嗡嗡地围着绕着。   其实早在昨日,就在宋夏两军还在北方激战的时候,从城外的无定河中,冲到岸边上的西贼尸首连着战马,便是一具接着一具,单是收拾起来的就是四五十了。想想浸在河里面飘下去的,三五百总是有的。张玉、高永能派出的报捷信使还没到绥德,城中军民就已经知道,前线肯定又是一次大捷。   这是大宋与党项人作战的历史上,几十年都见不到的战果。绝非此前的一系列所谓的大捷,都仅是几百几十的数量。眼下的两千多,单是十几个一堆的放在一起,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引来参观的人们成百上千,一时间人山人海,观者如堵。城中的军民但有得闲的,便都赶着在这些战功送往延州之前,来看上一眼。   围观的军民中鼓噪声不绝于耳,不时地有人高声喝彩。也有人消息灵通一些,知道这只是战术上的胜利,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罗兀城终究还是被放弃了,从今以后,绥德又将是前线。   “怎么就退军了呢?杀了这么多西贼啊?两千多斩首,算起来西贼少说也要伤亡上万,哪里还能再围着罗兀城?!”   “广锐军作反,不得不回来啊。”   “左不过是三千贼人,把罗兀城放弃做什么?俺辛辛苦苦的担了一个月的土,现在全成了白干了。”   “就是朝廷派来的赵郎中乱来,又不懂兵事,还乱发令箭。要不然,西贼都被打得屁滚尿流,怎么还要放弃罗兀城?”   “韩相公不是宰相吗?怎么就任着一个郎中乱来?”   “赵郎中可是奉了官家的命,韩相公难道还能为抗圣旨不成?”   “蒙蔽圣聪,天下的事都是这些奸臣坏的。”   下面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传入耳中,种谔恨不得提刀杀人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一堆堆叠在自己眼前的人头,眼中看到的却是赵瞻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要不赵瞻那厮逼迫,今次罗兀之战当是能飞捷京中,哪里会闹到鸡飞蛋打的地步。   张玉和高永能今次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能稳稳地将罗兀城守住,而这么多的斩首,也证明西贼无力与大宋拮抗。只要能坚持着把剿灭下去,横山就已经是大宋的囊中之物了。哪像现在,降官肯定少不了,撤职编管也不是不可能。而最让他愤恨的,就是多年的心血一朝尽丧。   相对于种谔,张玉和高永能他们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斩获的两千三百多枚西贼首级全都亮了出来,还有以嵬名济为首的十几名身份更高的将校,加之都罗马尾的死信已经得到了确认,今次罗兀攻防战虽以宋军撤离而告终,可板子怎么都打不到罗兀城众将的身上,而功劳也绝不会少。   细浮图城那里也有了消息,折继世在收到张、高二人的通知后,于西贼可能利用其来抄截的道路上,设下了伏兵,又很顺利地等到了奉梁乙埋之命赶往抚宁废堡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两军。被称为将种的折可适领军冲杀于阵前,亲手用长枪挑下了敌军大将结明爱的长子,立下了大功。   只有种谔一人失落不已,毫无功勋可言。当他依言遣兵北上接应,见到的却是得胜而归的大军,并没有赶上激战。因为环庆副总管张玉亦在罗兀城中、又参与了全程战事的缘故,同为一路副总管的种谔甚至连借着部属高永能的光,从中分润一笔功劳的机会都没有——枢密院要评判此战的指挥之功,只会算到张玉的头上,而不是给远在绥德的种谔。   张玉回头看了看身后众将,突然发现少了那个让他很欣赏的高个子年轻人,“韩玉昆呢?”他问道。   “韩玉昆去绥德城里的疗养院,安顿今次的伤病了。”一名幕僚回答着张玉的疑问。   兵凶战危,这一次撤离罗兀城的行动,虽是宋军在战场上一直保持着优势,但照样还是有了四五百人的伤亡。幸好直接战死的并不算多,而受伤的又得到了及时的救治,绝大多数都能保住性命。   张玉听了,笑赞了一句:“韩玉昆做事还这么勤快!”   高永能也道:“罗兀之事也多亏了有他。”   在旁听到的众将一并点头。正常情况下,最为艰难的撤军行动竟然如此顺利,而且还能一举击败追兵。这其中韩冈功不可没,众人都看在眼里。   炫耀过了今次的战绩,摆放在衙门外的战利品就被收拾了起来。这些东西过两日还要送去延州,让宣抚司来点验。接下来,照常理就该是庆功宴了,但今次一战,明胜实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军心未损。种谔亦是无心于庆功宴。而自罗兀城回来的这些将领也没有当着种谔的面庆贺的意思。   家室在绥德的便归家团聚,来自外地的,则各自找地方私下里庆祝,韩冈从疗养院回来报个到,也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周南早早地就得到了消息,一直坐立不安地在等着。终于等到变得黑瘦许多的韩冈站到眼前,她差点就要哭出来。在韩冈面前虽然是在笑着,但几次背转身,用手背擦着眼角。   韩冈把周南拉到身边抱着,觉得她本就是轻盈的身子,现在变得更加弱不胜衣。虽然怀里的绝色佳人,就算是在最憔悴的时候,依然有种病恹恹的媚态。可韩冈还是心疼不已,不意周南用情如此之深,才半个多月不见,就已经快熬得病倒了。   不像第一次去罗兀城,那时的罗兀虽是前线,可只是在筑城而已,并没有多少危险。不过这一次韩冈去罗兀,那是当真被围了城。八万西贼大军在国相梁乙埋的带领下,甚至还打下了抚宁堡,断掉了罗兀城的退路。   有那么几天,绥德城中到处在传着罗兀城已经陷落、城中诸将皆尽殉国的消息,周南差点都疯了,拼命地让钱明亮出去打探,三天三夜都是茶饭不思,直到阵斩西夏都枢密都罗马尾、并斩首千人的捷报传来。可是在韩冈回来之前,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墨文逼着,都不记得要吃饭。   热恋中的少女尽心地服侍着久违的情郎,饭才吃到一半,便给韩冈拉到了床上。墨文端着刚做好的酒菜进来,就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身躯和抛了一地的衣物,红着脸忙跑了出去。   云收雨歇。周南被折腾得再无半丝气力,汗湿的发丝弯弯曲曲的如蛇一般地贴在雪白的背上,整个人也是软绵绵地趴在韩冈的胸口,娇声喘息着。而韩冈方才也是一番辛苦,加之多少天来的奔波劳累,却也是一时间没有多少气力再来一次。   抚摸着周南腻滑得一如最上等的瓷器一般的肌肤,韩冈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地开口:“明天还要去延州……实在是不想去,但罗兀城的事是完了,可在宣抚司中的事还没有个了局……只要……就带着你回古渭。”   韩冈说得有些絮絮叨叨的,因为罗兀城已经弃守,细浮图城那里也不再需要囤积上万大军,很快就将恢复到正常的驻军数量。不过种谔没法儿在绥德等折继世回来,他君命在身,高永能和张玉一至绥德,第二天他就要亲领一军前往延州报道。而韩冈也被通知,明天要一同出发。   周南沉默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过了一阵,她突然出声:“……官人……”   “什么?!”   “给奴奴一个孩子吧!”周南将脸贴在韩冈的心口上,呢喃地说着。   只要在韩冈身边,她的心中就是充盈的。但韩冈一旦不在,心头又会变得空落落的一片,总是在发呆,要么就是听到一点谣言便惊慌不已。如果普通人家,也许能常伴左右。但韩冈是官人,一封诏书、一份官诰,就会离家远去万里之外任官。如果这时身边能有个孩子,心也许就能安稳了下来了吧?!   怀中佳人微微地颤抖直接通过紧紧相贴的肌肤,传到了韩冈的身上。   “傻丫头!一个哪里够?五个六个都不嫌多!”韩冈一下子翻过身来,又把这具让他沉迷不已的动人娇躯压到身下。双手抓着纤细的脚踝,将她修长柔韧的双腿向上一直推到紧紧压住胸前的两团丰盈。他用力杵了下去,笑着:“就让官人现在帮你完愿好了!”   周南双手向上搂住韩冈的脖子,不顾一切地逢迎着,“官人要奴奴生几个就生几个。”   一夜绻缱之后,韩冈在周南的婆娑泪眼中离开了临时的住所,随军前往延州。等待他在陕西宣抚司的使命,彻底的有个了结。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二)   吴逵走在咸阳县的城头上。   城墙南面不到一里的地方便是滔滔渭水。桃花汛此时已经到了尾声,原本淹没了大半的河滩,现在也渐渐露出了河面。不过再浅的渭水,也必须要通过舟筏才能渡过。即便渡过之后,对面还有一营官军驻扎守卫。而除了南面之外,咸阳城其他的几个方向都驻扎有大军。一面河水,三面敌军,被困于城中的吴逵,已是插翅难飞。   是的,现在吴逵和他所率领的三千叛军,眼下便被重重围困在咸阳城中。   位于渭水北岸的咸阳县,是长安京兆府的北大门。在过去党项骑兵肆虐关西的几十年里,大宋君臣不得不考虑战局出现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党项大军冲破缘边四路的阻截,直奔长安而来的情况。当北方防线被突破的时候,为了保护长安城的安全,计划中就是要以咸阳城为核心在渭水北岸展开防守。   尽管在这几十年里,纵使是李元昊纵横南北、大宋军几次三番全军覆没的时代,铁鹞子也从来没有在陕西穿越缘边四路的防线。可是为了抵御可能存在的危险,咸阳城依然是按照边境州城的形制进行修造。城高濠深,战具充足,武库、粮囤皆尽完备,远非普通县城可比。   但是,就是因为从未有过党项兵锋直指长安的危险局面,一直都是安定祥和的咸阳,也便在持久的和平时光里,失去了防备危险的意识和手段。当吴逵率领三千叛军沿着渭水东行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攻进了咸阳城中。   以吴逵的本意,在咸阳城内补充过必要的粮草军需之后,便要渡河南去,在长安边上晃上一晃,逼迫官军进驻长安城后守卫,便设法跳出包围圈,照计划往秦岭进发。   可吴逵万万没有想到,燕达所率领的秦凤军的速度竟然会有那么快。燕达先是在西面的兴平,堵住了他第一次强渡渭水的尝试。而当他领军纵马奔驰,一举攻下咸阳后,再次准备渡河的时候,燕达的将旗也再次出现在渭水的南岸,在“燕”字将旗的背后,是浩浩荡荡、几近万人的秦凤大军。而一直紧随在吴逵身后的泾原军,也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跟到了咸阳城外。   两路合力,加之咸阳附近诸县的守军,一起将咸阳城包围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这几路大军的行动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愚蠢了起来。在他们还未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便展开了攻城行动。不但不讲究着围三阙一,把几座城门围得死紧,而正攻城时,连城外紧贴城墙的民居也不做清理,完全没有拆毁、焚烧的行动。在吴逵的观察中,统领这几路围城大军的主帅,甚至不允许麾下将士们随意进入民居之中。   从仁德爱民的角度来看,官军的做法当然没有问题,而且值得褒奖。但从军事上看,却没有比着更蠢的做法了。咸阳紧靠长安,富庶无比,居住在城外的百姓有近万家。屋舍鳞次栉比,丝毫不逊于城中。如此密集的屋舍使得除了长梯以外的任何攻城器具抵达城下,这样如何能发挥城外官军人数上的优势?而且住在城下宅院中的百姓早跑光了,攻城的士兵在这些空屋中举着云梯来攻城,这不是引诱他吴逵放火吗?   吴逵当真放了火,在春雨贵如油的地区,又是春风正好的时间,一场火下来,攻到城下的官军不知死了多少。吴逵只知道那股子皮肉烧焦的恶臭味,在咸阳城里飘了三天才逐渐消失。   一场大火下来,围城的几路大军损失极重,包围圈也变得像一戳即破的纸页一样脆弱。在这个时候,正是突围的好时机,但城中的叛军没有行动。   在邠州城外,因为官军的伏击而失去了得力亲信解吉的情况下,吴逵对叛军的控制降了一个台阶。一把火而轻而易举得来的胜利,使得下面的将校对城外的官军失去了畏惧。反而有空坐下来争吵,对接下来的逃亡方向也发生了分歧。只是这一番的争执,便让叛军失去了逃离咸阳的最后的机会。   才过了一天,秦凤军重新包围了上来,泾原军也包围了上来,名帅郭逵的将旗随着来自长安的永兴军路的两万大军抵达了。他们再次堵上了咸阳城外的城门。而刚刚被征发起来的民夫,则开始挖坑,拼命的挖坑,围着咸阳城墙,挖了一圈坑。所取出的土,也变成了一道一丈高的围墙,围着咸阳城绕了一圈。   此时的吴逵已然明了,他只有在等死和自尽之间选择道路。   不过再没看到仇人授首的情况下,他是怎么也不会甘心就死!   ……   郭逵回长安了,不忘顺便带走他的将旗。   燕达知道,他的这位恩主是被赵瞻气走的。   郭逵在枢密院做过一任同知枢密院事,是天下有数的名将。虽然因为与韩绛不合,而不得不被调往秦州,但在叛军祸乱关中的情况下,天子和朝堂第一个想起的定海神针依然是他。   但就是这样的郭逵,还是被赵瞻气得发昏,两人为了如何攻破咸阳城吵了七八天。最后,郭逵被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硬三分的赵瞻气得不行,转头调脸便离开了前线。   望着不断增高的墙体,望着不断加深的壕沟,燕达怎么也想不通,赵瞻的行事风格,为何会因为一场失败,而从极端激进偏移到极端保守。就像放在桌上的一枚铜板,突然自行跳起,从有字的背面,变成了带花的正面,让人感觉十分的突兀。   赵瞻当初匆匆抵达围城军中,先是夺走了燕达的指挥权,接着以攻其不备的名义,逼迫大军仓促攻城,然后八百多将士就被烧成的黑炭,还有同样数目的士兵受到了火伤。   有过这一次的挫折,当郭逵领军抵达咸阳城外后,再次聚众商议该如何解决咸阳城中的贼军,赵瞻便全然反对郭逵的破城计划,要求周围地方征发民夫,让他们挖坑夯土,围着咸阳修出一道外城来,还找了跟在他身边的叫赵什么雄的门客来指挥民夫来挖坑。   这是当年贝州王则之乱时官军所用的战法,以耗费时间、财税、人力无数而闻名天下,可赵瞻偏偏就是要这么做,美其名曰,不让一名叛贼逃脱。   不过除了被正主盘踞的咸阳,其他地方上的情况却是好了。   都已是三月上旬快结束的时候了,各州各县想乘着广锐军兵变的机会、跳出来搅混水的贼人,已经是被杀的被杀,被捉的被捉,剿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要在关中道上行走,不论顺着哪条路,经过的城池外墙上,都能看到一颗颗用鸟笼子装的脑袋,排得一溜整齐。   在招捉使燕达的命令下,这一放手狠杀,使得关中的风气顿时好了不少。许多积年老匪,都在这一波官府有志一同的行动中,变成了刀下之鬼,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当然,其中也有风声鹤唳的情况,错杀误杀也不在少数。   但话说到底,燕达好歹是把他的任务完成了,将战乱的危险压缩到只剩咸阳一地。这样的情况下,燕达的这个招捉使的职司也不能算是失职,至少到现在为止,东京城还没有送来走马换将的诏令。   只是现在燕达也无力进攻,当日冲在最前面的几路精锐,泰半折损在火海之中。有胆气、有实力的将校被付之一炬——连同他们麾下的士卒一起。一把火差点打折秦凤和泾原两军的脊梁骨,好脾气的燕达,都差点要让人把赵瞻绑起来丢进渭水。   要不是身上背了一个招捉使的名头,他也想走了,赵瞻的脾气当真不是让人能清净下来、好好做事。想到这里的,燕达不由得羡慕起郭逵来。作为取代了司马光,成为镇守京兆府的主帅,他真的只要坐镇长安就够了,并不需要上前线,赵瞻想找他麻烦都难。   游师雄这时走到燕达的身边,他在邠州城外的表现杰出,先是得到了赵瞻的看重,但因为军事上的议论不合,又被赵瞻所疏远。但燕达并没有挑挑拣拣,直接把游师雄给用了起来,任命他为自己身边的幕僚。   从游师雄手上接过的公文并不简单,上面是这段时间以来,所消耗的物资和钱粮的数量,实在是让人吃惊。比起罗兀城的消耗,这几日围城军的使用,也不输多少了。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攻破咸阳?”燕达摇摇头,换了个想法:“究竟什么时候延州那里的援军才能到?!”   罗兀守军顺利撤离的消息,连同大破西贼的捷报,早已送到手上,燕达知道原本被困在前线的数万精锐,现在正在兼程而来。但究竟会是什么时候才能到,燕达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在这几天的工夫了。   正这么想着,快马来报,南来的援军已经到了十几里外了。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三)   韩冈随军从绥德到延州,又继续从延州南下,花了近十天的时间,一路抵达咸阳东北面不远处的泾阳县。陕西宣抚司的帅府,现在就暂设在泾阳县中。   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   泾阳理所当然就在泾水的北面,但咸阳却是在泾水之南——咸阳之得名,是因其在渭水北岸,九嵕山南麓,兼有山水之阳,故而得了个“咸”字——为了能让兵马顺利通过泾水,与前线相联系,河面上在原有的一条浮桥的基础上,又设立了两座浮桥。通过三条浮桥,种谔带来的五千骑兵,韩冈估计大约半个时辰就能过去了。   泾水虽是浑浊,但河边的柳树倒是不错。泾水两岸遍植垂柳,绵延上百里。如今正是春时,堤岸上芳草茵茵,百花繁盛,嫩绿的柳枝长长的垂在水面上,河面上一阵风吹来,飞扬起的柳丝如同一幅幅绿色的绸缎,是关西难得一见的胜景。   若是在往年,当已是城中百姓出城踏青的时候了,但现在的能看到的就只有来来往往的军汉。兵荒马乱的样子,让人感慨万千。   韩冈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泾河灌溉着关中的主要粮区,取代了郑国渠,成为关中最为重要的渠道的白渠,也是自泾河取水灌溉。泾水两岸都是田地,青青的麦苗一眼望不到边,这是关中农业最为发达的区域。   可是现在,韩冈放眼望去,田间地头却看不到多少农民忙碌的身影。   这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被调去南面,绕咸阳挖濠筑墙了。”   出来迎接种谔一行的是宣抚判官赵禼,而韩冈的师兄游师雄也混进了迎接的队伍中,现在与韩冈并辔而行。见韩冈纳闷,便出言为他解惑。   韩冈当场被吓了一跳,脸色大变地惊道:“泾阳、高陵、栎阳可都是关中粮仓啊!”   始建于西汉、经过泾阳三县的白渠,如今灌溉着大约四五千顷的最上等的田地,平均亩产接近三石。这在江南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关中却是一等一的好地。四五千顷,换算成亩,那就是四五十万亩,也就是说,每年的粮食产量超过百万石以上的,韩冈说其是粮仓,那是一点都不夸张。   挖沟筑墙,用的当然都是征调来的民夫,但眼下,这可是要误农时的,经过了一个冬天,麦地正是需要施肥上水的时候,开春后不及时料理田地,白渠灌区的泾阳三县今年夏天还能有多少收获?这一百四五十万石的收获若是因此有个什么意外,整个关中都要出大问题了。   游师雄叹着:“赵郎中急着要把叛军都围起来,其他的事他哪想得那么多?”   “韩相公他就不管管?!”韩冈更为惊讶,韩绛好歹还是宰相啊,“年后关中灾荒,弹章可都要砸到他头上。”   “……玉昆你待会儿见到韩相公就知道为何他不管了。”   韩冈跟随着种谔进了泾阳城。与城外荒芜中的平静不同,城中是一片肃杀之气。城头上旗帜林立,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又多是巡视内外的骑兵。行人稀少,商铺大门紧闭,好端端的一座泾阳城,变成了边境的要塞一般。   一队种谔在赵禼的陪同下往帅府行辕行去,韩冈跟在后面,而走在种谔之后、韩冈之前的一名将领,则是同行南下的王文谅。   这个蕃将在罗兀攻防战打得正激烈的时候,奉命在延州北面的招安寨驻守,防备党项人偷袭延州。与种谔一样收到了领军南下的通知,在种谔、韩冈抵达延州的时候,与他和他的一千多蕃军会合,一起南下泾阳。不过种谔和韩冈都不待见他,一路上也没有搭过一句话。   在行辕外向里面通报过姓名,韩冈跟着种谔、赵禼,还有王文谅一起走进白虎节堂。   韩冈是宣抚司中属官,虽然位卑,但职分在此,走进白虎节堂的资格还是有的。不像游师雄,到现在也还不够资格,只能在门口候着——不过他也快了,大挫叛军、保住邠州不失的功劳,报上去后,以他的进士身份还有资历,多半就要由选人转京官了。   韩绛老了,这是韩冈见到这位仍是当朝首相的宰臣后的第一印象。   须发斑白,脸上突然多出来的皱纹,就像刚刚被犁过的田地。腰背也弯着,看起来这一次的失败,对他的打击不小。战场上的胜利无法掩盖他的失误,罗兀城的得而复失,让他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   赵瞻倒是精神甚好,虽然他办的蠢事,让秦凤、泾原两路派来平叛的大军中的精锐损失了大半,但好歹已经把叛军围在咸阳城中了,天子和朝堂诸公都要承认他的这个功劳。   虽然韩绛仍是高踞于上,赵瞻站在下首,但两人的精气神明显有着鲜明的对比,难怪游师雄说看到韩绛,就知道他为什么压不住赵瞻的盲动了。   种谔、王文谅和韩冈三人行过礼,韩绛好言抚慰了种谔几句,但种谔脸色和回应都冷淡,看起来因为强逼罗兀撤军之事,两人之间的和睦关系已经破裂了。   韩绛看样子也无意与种谔弥合关系,摆摆手,示意三人站进班中。但赵瞻却在这时厉声叫了起来,“王文谅!你可知罪!?”   赵瞻的大喝声震内外,韩冈站进队尾,便回头看着热闹。而王文谅却仿佛胸有成竹,跪倒答话:“末将不知!”   “不知?!”赵瞻嗤笑一声,“吴逵口口声声说你逼他做反,你还不知?!”   “郎中明鉴!”王文谅摆出很委屈的姿态,“吴逵早有不顺之心,所以才与忠心耿耿的末将不合。现在赶着要杀末将,还不是因为末将曾经戳破他的心思。”   “种总管、白钤辖、程监押,哪一个没跟吴逵喝过酒?!”王文谅跪在地上质问着,手指一个个从堂上众将官身上划过,最后又一指韩冈,“还有韩管勾,前日他可是跟着吴逵同行了数日,一见如故。现在吴逵做反,不穷究他们不能明察吴逵反心,却来听着叛贼的话来处置末将,末将不知是何道理?!”   王文谅振振有词,也不怕得罪人,因为他知道,韩绛必然要保他。   听着王文谅把自己都扯进来,韩冈眼皮一跳,心中大骂,都这时候了还要攀诬。继而又很奇怪地看着堂上众将,以他们这群武夫的脾气,怎么不跳出来反驳?   “倒是伶牙俐齿,难怪能惑乱上官。”赵瞻冷笑一声,完全不理会王文谅的自辩,他转过来对韩绛道:“相公,这厮败坏国事,又惹得吴逵做反。当处以军法,让叛军无由再举叛旗!”   “不行!”韩绛果然如王文谅所料,拒绝得毫无余地,“不是本相要留着王文谅的一条性命,但这是朝廷的脸面问题,容不得向叛贼低头。”   不是韩绛不想处置王文谅,换做是任何人,灌注了自家多少心血的成果,因为亲手提拔起来的某个蠢货而功亏一篑,就算千刀万剐都解不了心头的怨恨。   韩绛也想杀王文谅,只是王文谅是他提拔起来的,两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如果不能保住王文谅,那接下来,他不但颜面难保,还将直面政敌的攻击。   而且,若是真的按照叛军的要求这么做了,朝廷的体面该往哪里摆?王文谅再如何不是,都是朝廷命官,因为叛贼的口号,而杀掉朝廷命官。当年在贝州都无人敢作的事,现在倒还敢提出来?!只要韩绛点了头,御史台就要兴奋得跳起来,反倒是提意见的赵瞻不会有什么事——斗郎中哪如斗宰相!   韩绛的顾虑,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这是很简单的官场常识,所以王文谅才有恃无恐。韩冈也知道,但他却完全没有保住王文谅的心思,这厮实在是太让人厌了。不过要解决王文谅明明有着变通的办法,只要多带过几年兵,又混多了官场,当是没有不会用的。   韩冈左右看了看,从种谔开始,下面的诸将都是木雕土塑般的一张脸,却是隐隐带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了。   呃……原来如此!   看起来韩绛在这里的人缘真是坏透了,竟然没人出头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当然,大概其中也有不想掺和进新旧两党的战争漩涡之中的因素在。   对于韩绛这个人,韩冈没有什么好感。但韩绛是王安石的重要盟友,而韩冈也算是新党的一分子——至少是被旧党看不顺眼——不管怎么说,都得顾念着一点香火情。最重要的是,王文谅这厮实在惹人厌,还是早早去死比较好。   韩冈想定,当即站了出来,向韩绛行过礼:“相公,下官有一言当说!”   韩绛深深地盯了韩冈一样,不知道这个在罗兀新立大功,深得军心的年轻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你说!”   “以叛贼而杀命官,不但无济于事,徒留笑柄与人,此事必不可为!”韩冈先是一口否定了赵瞻的意见,在韩绛和王文谅惊讶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但因为叛贼的谣言,使得王阁职蒙受不白之冤。还请相公下令,命王阁职领本部全力攻打咸阳,一则自雪冤屈,二则围城日久而不攻,已是兵老将疲,亦得振奋一下人心!”   韩冈朗声说着自己的建议,眼角的余光瞥着身边蕃将瞬息间煞白起来的一张脸,暗自冷笑:   “王文谅,请你去死!”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四)   韩绛愣了一下,以他的政治智慧,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投向韩冈的视线中,甚至多了一点感激。   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人的礼敬直若常事,而一点不恭就会放在心上;但到了窘迫之事,一点雪中送炭的作为,便能记得很清楚了。韩冈眼下,正是雪中送炭。   可在列的将领却都有些失望,很有几个同时咂了一下嘴,这好戏看不到了。这是他们都知道,却不肯说出来的办法,但给韩冈戳破了。不过韩冈在军中人缘毕竟好,倒没人心生不满,而且韩冈要帮韩绛,也是冒着风险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对这些军头们来说,只要能弄死王文谅,也就不差了!   ——用不擅攻城的蕃将,领着同样不擅攻城的蕃兵,去攻打一座城防森严的雄城,这是让他们去死!   韩冈就是要让王文谅去死。   不过行军法杀人,和让王文谅战死在疆场上,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是伏法的罪囚,一个则是牺牲的烈士。   韩冈倒不在乎王文谅是怎么死的,罪囚也好,烈士也好,人死了就行。可对韩绛来说,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王文谅舍身成仁,所有对他的指责和攻讦都将戛然而止。没有人能攻击一位为国捐躯的将领,用生命表现出来的忠诚比言语更有说服力,即便他之前犯过多少错,都不会再被计较。   这就是为什么三川口之败的主帅刘平,好水川之败的主帅任福,以及定川寨之败的主帅葛怀敏,在他们葬送了数万大军并同时葬送了自己之后,还能得到赠官、并且得以封妻荫子的缘故。   当王文谅因殁于王事而不再被追究责任,反而受到封赠的时候,那么他的举主韩绛,也一样不可能再受到指责——一切到此为止!   韩冈的提议,绝对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韩绛虽然一直对韩冈有些看法,但今天这一下,便彻底改观过来。   “王文谅,韩冈所言确有道理。吴贼虽是污蔑之词,但你也得自证清白才是。这咸阳城,你得用心去攻打。”韩绛也不待王文谅回话,又叫起一人,“白玉,你率本部陪同王文谅去一趟阵前,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   白玉是鄜延路钤辖,韩绛用他去监视王文谅,省得这蕃将狗急跳墙,闹将起来。   白玉领命出列,磕了头后,接过了令箭。   可王文谅却还是在发着愣,他没想到韩冈竟然还有这一手。方才他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发了疯一般地把人都拖下水,反正早就得罪光了,也没什么好怕的,韩绛也的确是要保着他。   可韩冈这一招实在太过阴毒,一句话就让他必须自蹈死地。王文谅很清楚,他是肯定要去咸阳城下了,他若是不干,今天就别想走出这座白虎节堂。   他恨恨地盯着韩冈,都说措大阴毒,却是一点不差。王文谅现在很后悔,并不是后悔当初得罪了韩冈,而是后悔初次见面时,没能下定决心一斧头生劏了这措大。   韩冈心平气和地劝说着:“王阁职,贼人困于城中已近月余,早已疲惫不堪。以王阁职之武勇,当是能马到功成!”   风凉话说得王文谅好悬没一口血给喷出来,上面的韩绛又开口了:“王文谅,明日本相希望能在咸阳城中为你庆功。”   王文谅出去了,他知道他现在只有一条生路,就是真的把咸阳城打下来。杀了吴逵,逼反广锐军的罪名自然也烟消云散。只是他心中充满了恨意,不仅仅是韩冈,还有韩绛,竟然像丢掉一摊臭狗屎一样,把自己丢了出去。   王文谅脸上的恨意尽数落入韩冈的眼底,他清楚,这其中肯定有针对自己的成分,当然,更多的怨恨必然是指向韩绛。   “韩冈。”韩绛一下变得和颜悦色,“听闻你在罗兀城中尽心尽力,不但分内之事无可挑剔,甚至几次大败西贼,还有你的赞画之功。本相当报之天子,为你请功。”   韩冈低头自谦了几句。他让人看透了韩绛的本来面目,可韩绛却还要承自己的人情,他倒是觉得这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为何韩绛在军中人缘这么差?看看他现在如何对待王文谅就知道了。   不过赵瞻,韩冈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好像也正盯着自己。看来帮了韩绛解围,就被他记恨上了。   现在韩冈当真是羡慕起了王中正,这阉货在罗兀城把功劳赚足了,到了延州就很巧的病倒了。根本就不来咸阳,即便平叛之事出了乱子,也与他无关。而天子还要夸他忠勤为国、带病上阵。   不愧是在宫里长大的能人……   “玉昆,你何必多嘴。”散场之后,在堂外听到了内部消息的种建中,陪着韩冈往外走,“王文谅一介小人而已,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若非韩相公,何止于此。”   “行了,行了。”韩冈笑着打断,种建中这是掏心窝的跟他说话,他也不会生气,“彝叔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韩相公岂是我们动得了的,自有天子去评判。而王文谅那厮实在天怒人怨,早前送他轮回也是一件功德。就不要再说了……”   种建中见韩冈不想提此事,也就不说了,却又叹起:“现在回想起来,玉昆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说今次不能成事,就当真功亏一篑了。”   “再是先见之明,也不可能知道是因为兵变而坏事的。”知道历史的韩冈能确定罗兀城攻防战的最终结果,却猜不到导致结果的原因,拿出来的理由都是凑数的臆测,所以与实际大相径庭,“能料到西贼围城,能料到契丹插足,能料到抚宁堡失陷,却料不到环庆会兵变……世事每每出人意表!”   ……   泾阳紧邻咸阳,两座城池相距也只有十几二十里,王文谅和白玉奉命出战,几千匹战马转眼渡过泾水。不过一个时辰,就全军抵达了前线。稍作休整,王文谅便领着他的本部,穿过咸阳外围高墙上留下的通道,冲向咸阳城下。   咸阳城中守军虽然以三千叛军为主,但被征发起来的百姓也是在刀枪下,被逼着上城。被重重围起的城市,只能靠着库存来解决日常消耗。幸好咸阳是大城,不缺粮秣军资,就算被围困,也足以支撑一年。   收到消息的吴逵,连忙上了城头。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盯上了来敌的旗帜。   “王文谅?……王文谅!”吴逵的声音从疑问到肯定,继而变成了咬牙切齿,“王……文……谅!”   真的是仇人找上门来了!   看着王文谅的将旗在城下飞驰,吴逵突又自言自语起来。“这是诱我出城吗?”   但接下来,王文谅却是带人直奔城下,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空着的战马背上,还绑着长梯,竟然是摆出了要攻城的样子。   王文谅能得韩绛看重,不是光靠了溜须拍马,真本事还是有那么一点。先是派人绕城试探了一圈,探出了城防上的薄弱之处,便立刻集中了麾下战力,利用骑兵的高速冲到那里,用弓箭扫射城头,清理出一块空地后。趁守军主力还没来得及赶到,把一同携来的十几具长梯斜斜地往城上一架,王文谅便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扶着云梯,背着惯用的大斧,领着挑选出来的精锐,一马当先地往城头爬了上去。   在投靠大宋以前,王文谅拼命的时候从来没少过。自幼生长在除了盐和沙子外,什么都缺的西夏,他杀人放火博命的时候,与他同龄的宋人,还不知有没有断奶。被逼到了绝境,王文谅胸口中久违的狠戾,终于又冒出头来。他咬着牙,顶着不断砸到盾牌上的石块箭矢,拼命的向上爬,竟然给他冲上了咸阳城头。   用盾牌挥开刺下来的长枪,王文谅跳上城头,反手取下背上的重斧,用力一挥,便将城上守军斜斜砍成了两截。顺手将重斧横拖竖砍,砍出了一片空地,正要返身把后面的人接上来,一支铁枪嗖然一声直戳了过来。   闪身避过,看清来人,王文谅先是一惊,转瞬又是狰狞起来,“吴逵!”   吴逵却是咧开嘴在开怀笑着,但亲切的笑容中却是满载着杀机:“王阁职……”   两人再无一丝废话,只要杀了对方,自己就算赢了。王文谅将掌中重斧一举,箭步冲前就向吴逵挥了下去。而吴逵也是挺起铁枪,用力向前一戳,毫无畏惧地正面交锋。   环庆路上赫赫有名的一杆铁枪,在吴逵掌中舞动起来,幻化出万千虚影,犹如鬼神一般激荡着嘶嘶尖啸。一圈圈枪影将王文谅笼罩,他纵然亦是武艺精强,但在陕西军中排得上号的枪术宗师面前,却还是差了老远。   不过数合,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王文谅的重斧被蕴含千钧之力的铁枪荡开。他踉踉跄跄地连退了两步,一道黑光却是不给片刻喘息的追上了后退中的身形。沉暗的枪尖在王文谅的胸口一搠即收,血水随着铁枪的回收,从创口处迸射出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惊四野,王文谅捂着致命的伤口,身子渐渐软倒,可脸上的表情依然狠厉:“吴逵……我在下面等你下来!”   他最终仰倒在地,渐渐失去光彩的双眼望着澄清的天际,最后的一点残存意识让他喃喃出声,“韩绛、韩冈,我在下面等你们下来。”   把王文谅的首级狠狠地跺在了枪尖上,反手拄着铁枪,吴逵在咸阳城的城头上放声狂笑,“王文谅,只要比你活得长一点就够了!”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五)   王文谅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泾阳县中的帅府行辕里。私下里还有燕达的抱怨,通过游师雄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没事给城里的叛军加士气做什么,嫌朝廷钱多,围城事少吗?   王文谅的战死,都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废话。韩绛派了人去整顿蕃军残兵,防着他们作乱,又让人送了酒菜去善加抚慰。倒是没让韩冈去照看跟随王文谅出战的蕃军伤兵,也是怕出意外,韩冈自是不会反对。   至于燕达那边的抱怨,韩冈也只能苦笑,但也燕达也只是私下里抱怨而已,以他的才智,要看不透其中的问题,那就有鬼了。   不过从表面上看的确是他韩冈推荐的王文谅。王文谅战败身死,从官场规则上说,他少不得要摊上一份罪责。但帅府众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其中的缘由也是能半公开地挑明到天子那里,就算有人故意跟韩冈过不去,天子也都不会让这份罪名落到韩冈的头上,别提还有王安石和韩绛。   结束了没有什么新意的军议,韩冈回到了分配给他的在泾阳城中的驻地。是县城东南的一处寺院,不大,但颇有些年头了,院中的几株老松有尺半粗细,想来两三百年总该有了。本来应该是个清净的去处,可最近被宣抚司中的官吏占去了大半,倒把寺庙的主人挤到了柴房、厨房里去安顿。   寺庙里的和尚心情如何,韩冈没兴趣关心,他被人领着,到了安排给他的厢房的时候,种建中和种朴都在院中。三人一起来的,便被安排在一间院子里,而种谔却是睡在营地中。   韩冈和种家兄弟所在的这间小院,天井只有两丈大小,韩冈住了东厢,种家兄弟睡在西厢,正屋则是游师雄先住上。正是因为游师雄安排,所以韩冈才会住进了这里,不然就去临时的疗养院去住了。   不过游师雄现在却是又去了前线的燕达那里听候指挥,他现在颇得韩绛、燕达看重,许多事都压在他身上,天天忙忙碌碌的。   韩冈回来得正是时候,种朴和种建中正在房中吃喝。在桌子上摆了不少酒菜,驴肉、羊肉,还有烧得正好的鸡鸭,几乎都是荤的,五六斤一坛的酒也喝了近一半去。   虽然因为拓土横山的战略宣告失败,种谔今次肯定是要被降罪,但此败非战之罪,甚至斩获数量比历次大捷都多,天子也好、朝堂也好,想来都会体谅一二。而且事已至此,再有什么变故,也只剩直面而已。所以种建中和种朴便放开来喝酒吃肉,也不去想多余的事。   听到韩冈回来的动静,种家兄弟就把他来过来一起吃喝。韩冈也不推辞,他的肚子也饿了,径自扯了凳子坐下来,在旁服侍的土兵拿了干净碗筷。   坐下来被敬了一杯酒,吃了两块烧驴肉,就听着种朴说:“玉昆,你今天可露了大脸,一句话就把王文谅那鸟货送去投胎了。再没别人有这本事。”   “这一招上过阵的哪个想不到,有多少人做过要不要我点出来?”韩冈端着酒碗笑着反问:“堂上都在看韩相公的笑话,就任凭王文谅乱攀扯,连令尊都是。小弟要不出头去说,王文谅这厮还不知要蹦跶多久!”   “都说不提这事了,还提什么。”种建中在旁说着,“王文谅是惹人厌,吴逵也的确是给他逼的。但罗兀那里好歹没丢人,砍了两千多首级回来,今次韩相公就算贬官,也不会贬得太厉害。”   “总管也当无事。”韩冈略一点头,韩绛不会受多重的处罚,那么种谔更不会有太大的事。一切都能推到王文谅和吴逵的恩怨上,现在王文谅为国尽忠,罪名就全是吴逵的了,“环庆路的事都跟总管无关,又有罗兀城的功绩在……”   “也多亏了玉昆。听十七哥说,玉昆你在罗兀的那段时间,运筹帷幄,军心士气大振,梁乙埋几次大败,玉昆你出了不少力!”种建中举碗敬韩冈,“就祝玉昆能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对,当敬玉昆。”种朴也举杯相和。   “罗兀城一事谁没有出力?嵬名济是怎么上当的?岂是韩冈一人之功?”韩冈给碗中倒满了酒,“要庆贺也是三人一起。”   酒碗一碰,三人兴致高昂地对饮了几杯。   放下碗,韩冈才又道:“不过封赏也好,责罚也好,都要等咸阳城里的麻烦事都给解决了,才会有余暇去提。”他叹了口气,“也不知要围城到什么时候,左近的地全都荒了。”   “过几天就该开始挖地道了吧?反正赵郎中除了照葫芦画瓢,也没别的本事了。”种朴的话把赵瞻埋汰得厉害。只不过赵瞻在咸阳做的,也的确是当年明镐、文彦博平定贝州之乱的翻版。   当年弥勒教王则起兵叛乱,占据了贝州城。前后两任主持平叛之事的明镐和文彦博,就是采用先筑墙围城,然后再挖掘地道,最后用了近四个月的时间,终于把孤城贝州给攻破了,而后贝州被改名恩州,换了个吉利名字,直到如今。   有成功的先例在前,赵瞻便有样学样,只是这么做,拖延的时间可就长了。   “贝州无论是从粮秣兵械的数量,还是城防的完备程度,都远远比不上咸阳城这座长安的北大门。而且城中的叛军可都是精锐,不是几十年没打过仗的河北禁军可比。真的这样磨下去,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听到韩冈这么说,种建中也点头表示赞同,“吴逵也不是蠢货,贝州怎么败的,他这个做都虞侯能不知道?看到城外一圈围墙,就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防了。”   “赵郎中尾巴一翘,吴逵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种朴与韩冈早已惯熟,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地嘲笑着赵瞻。   “筑墙围城当真是失策啊……”韩冈叹了一口气。   赵瞻这一闹,今年白渠粮区怕是要闹饥荒。而且一年灾往往是要三年去补,陕西的常平仓储备两三年内眼见着都要吃紧。虽然陕西诸路战略重心西移如今已经可以确定,但没有了关中的支持,等于又是一条绳子拴到河湟开边的脖子上。也不知古渭那里屯田和市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种建中道:“方才我是听人说了。赵大观【赵瞻字】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把咸阳城围起来,耗用民力是不小,还有可能有灾荒,但若是让叛军逃出去,散诸四野,兵灾如焚,当会比现在闹得更大。”   “那也要吴逵能冲得出去才行。前日咸阳城下的一场火,如果不是赵郎中乱来,哪会被烧去那么多精锐?!早被死死的围在城里了。”种朴分外看不起赵瞻这等乱指挥的文官,“燕达也算是有点本事的,全让他来指挥,咸阳早被打下来了。今天王文谅可都上城了,除了赵郎中,谁没有看到?!”   王文谅领着一群蕃兵都能一举上城,其实这就是一个信号,吴逵手上可用的兵力实在太少了。真的要攻打咸阳城的话,以现在围城的兵力来算,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只是韩绛这位宰相不开口,其他人也压不倒赵瞻,只能任他瞎指挥。   韩冈不知道韩绛还会忍耐赵瞻多久,可别看赵瞻虽然现在插手了许多事,但韩绛真要计较起来,他只有靠边站的份。王文谅战死了,兵败的瓜葛韩绛能洗脱不少,现在就看他何时能振作起来。   咸阳不是贝州,陕西也不是河北,乱的时间不能长。要是真的拖上个几个月,等党项人舔好伤口,就要杀来大宋这边来给自己补血了。更别提契丹人,他们趁火打劫是有一手的。再继续拖延下去,会不会变成招安叛军的局面谁也说不准。   喝了半夜的酒,三人也就散了。第二天起来,韩冈先去宣抚司点卯。拜见了韩绛、见过了赵瞻,接下来他便跟着种谔率领的鄜延路大军,一起向咸阳进发。   平叛主力现在皆在咸阳城外,韩冈照常理也是得在咸阳城外大营建立他的随军疗养院。   围绕着咸阳城的一圈围墙,已经垒到了近两丈高,厚度与城墙没有区别,与本来的咸阳城墙的距离大约有百步左右。看这架势,大概是要给咸阳弄出个内外城来。就是一丈多深、两丈多宽的壕沟挖在围墙内侧的这一点,让人觉得头疼。   种谔带兵过来,与正在领兵围城的招讨使燕达会面。因为郭逵的缘故,两人素来不和,见了面也只是稍作寒暄。不过燕达有个好处,他虽身为招讨使,统管平叛军务,但并没有自高自大的,把与他同为一路副总管的种谔,当作下属来看待。否则,以种谔的脾气,多半大帐中就有好戏看了。但两人之间,还是仿佛有电光雷鸣,隐隐交锋之势。   韩冈自有正事要做,没有在大帐看热闹的意思。向种谔、燕达两人请示过,便径自去了随军的疗养院中。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六)   围城日久,军中生病的有不少。而且还有许多因为前次的大火而烧伤的士卒,在千年之后都是难以医治的重度烧伤,在此时更是无药可医,这些天来都已经陆续病死。现在还能躺在病床上呼吸的,却都是一些轻伤员。   不过在一般的伤病营里面,轻伤员能否痊愈还是要看运气。幸好疗养院中的医工,都是燕达从秦州带来的好手,做得也很不错,病房中整洁清爽,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的治疗。   这些人基本上韩冈都认识,他们见到韩冈进来,便是又惊又喜地上来磕头。领头的还是韩冈的熟人,老军医仇一闻的弟子李德明。   李德明给韩冈行过礼,起身后道:“早听说机宜到了宣抚司中,一直都盼着机宜来,现在终于给盼到了。”   “仇老近来可好?”   “家师身体好得很,最近还是常常出去到各处军寨去。”   “仇老年岁也不小了,该歇下来享享清福了。”韩冈摇摇头,“你这个做徒弟的也该劝一劝。”   李德明笑道:“家师都说自己是劳碌命,闲下来反而会生病。”   韩冈笑着摇摇头,的确是有这种人。又问了问蕃军的事,基本上就是他逼着王文谅出战,现在王文谅战死,隶属于他的蕃军也受了重创。有不少伤员,韩冈自己不便去,便让李德明派了几名得力手下去了蕃军的伤病营照看。   韩冈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他的名声响亮,听说韩玉昆来了,伤兵们的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李德明都笑说,要是韩冈天天来走一趟,不用施针用药,伤病自己都能痊愈了。   韩冈笑骂两句,刚刚坐下来想歇歇脚。一阵斧刨绳锯的声音就一个劲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怎么这么吵?”   “后面就是工匠营,现在天天在打造攻城的战具,白天一直在吵着,只有晚上才能歇下来。”   “疗养院从来都是选得清净的地方,怎么安排着跟工匠营做邻居,这让人怎么养病?”韩冈听着锯木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就觉得碜得慌,就像旧时听到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浑身发毛,怎么都坐不安稳。对李德明道:“这里你先照看着,我过去看看。”   韩冈起身就往后面的工匠营去,看看是不是能让他们安静一点,不成想却见到了游师雄。   “景叔兄,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愚兄在管……倒是玉昆你为何过来?”   “疗养院就在前面,听到声音就过来看一看。”   韩冈没明说,游师雄却是会意一笑,歉然道:“惊扰到玉昆了。”   韩冈哪能跟游师雄计较,说了声没事,便在游师雄的陪同下参观起工匠营来。   经过近一个月的赶工,攻城用的战具已经打造得七七八八。登高望远的巢车、攀城用的云梯车、过濠河的壕桥、还有用来挖掘地道的头车,一辆辆地停放在工坊中,被游师雄不厌其烦地向韩冈一一介绍,最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辆投石用的行炮车前。   韩冈也算是久历战阵,最近还在重兵围困中的罗兀城待了不短的时间,守城的武器见过不少。不过由于从没有参与过攻城战,自然攻城的战具就只见识过寥寥几种。   这个时代的投石车韩冈还是第一次见,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具被称为行炮车的攻城战具,并不是他前世记忆中的那种投石车,除了抛竿不变以外,样式简直是天差地远。尤其是抛竿前部,一条条垂下来了几十根绳索,而不是绑着石块或者重物。   “怎么拖着这么多绳子下来?”韩冈好奇地问着游师雄。   游师雄抬手扯着绳子,向下用力一拉,穿在横梁上的抛竿另一头便被拉得挑了起来。他对着韩冈笑道:“这些绳索要三十人同时拉扯,才能把石头抛出去,力气小一点都不行。”   韩冈听着纳闷:“怎么是用人力?!”   “不用人还能用什么,总不能用牛和马吧!?”游师雄哈哈笑了两声,“牛、马可不会那么听话。”   “小弟不是这个意思。”韩冈摇着头,“用人向下拉扯绳索,是为了让抛竿翘起以便把石块抛出。也就是说,只要有个向下的力量,好把抛竿的后端翘起,是不是用人来拉,本质都是一样。”   游师雄听出了一点意思:“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小弟是在想,如果不用人力来拉,而是绑一块巨石或是其他重物呢?!”韩冈拿着树枝,在有着一层浮土的地面上几笔画出了他记忆中的投石车的外形。   游师雄一边听着韩冈解说,皱着眉对着草图看了半天,猛抬头,“何忠呢,把他找来!”   转眼之间,被唤作何忠的一名老工匠,就被找了过来。   “何忠是工匠营里的作头,这里的事都由他管。”游师雄向韩冈介绍了一下,便让韩冈向何忠细细解释。   老工匠听了一阵,又开口询问了几句,便开始点头,回过身对游师雄道:“大概能成。”   有了专家的认同,游师雄开始为韩冈的博学惊叹着:“想不到玉昆你对这军械之事也这般了解。”   “不!”韩冈立刻摇头,“小弟完全不懂,不然怎么会连行炮车的绳索作何之用都不知道?”   游师雄疑惑着:“那为何玉昆你能……”   “只是透析其理而已。”韩冈立刻接口说道。笑了一笑,他又道:“不知景叔兄见过杆秤没有……为何一条有着提绳的木杆,加上一个秤砣,就能称出东西的重量?还有撬棍,为何一人之力,便能撬起一块千斤巨石?”   游师雄更加疑惑:“这与炮车有何关联?”   “因为道理是一样的。”   韩冈随手拿了一根木杆过来,将力学上最基本的杠杆原理和公式,向着游师雄娓娓道来。后世的物理,与现实关系紧密,一点简单的实验就能验证。   单纯做一个能臣,韩冈并不甘心。学术上,他也有独树一帜的想法。他一直都有意把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结合起来,这其中最为直观、且容易验证的,便是力学的几条原理。   韩冈已经用撬棍和刚刚让人找来的杆秤说得游师雄连连点头,并在纸上把力臂和力的公式写了出来,最后总结道:“不论是投石车、还是杆秤,又或是最简单的撬杆,外形、用处无一相同,可本理唯一……都是力与力臂的平衡之理。”   游师雄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有所领悟,正色向韩冈拱手致谢:“多谢玉昆点悟,如今愚兄方知,炮车与杆秤用得竟是同一个道理……”想了想,又疑惑问道,“不知玉昆为何能想到这一点?”   韩冈笑道:“岂不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面还有四条。”   游师雄考中进士的学问,《礼记·大学》中的重要纲目当然不会不知,张口便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玉昆你是在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八个字吧?”   “小弟想说的是格物致知。”   “这是‘格物’?”游师雄指了指纸面上的公式,这与他背过的注释完全不同。   “正是!”韩冈点了点头:“不过是先生的‘格物’,而不是郑、孔的‘格物’。”   韩冈对于这四个字的认识,主要是参照了程颢曾经给他讲解过的释义。程颢对格物致知的认识,与此前世间通行的说法完全不同。其中的关键是“格”这个字作何解释——《大学》中并没有注解,只能靠后世的儒者自己诠释——   如今通行于世的儒家经典的注释,一个是来自于东汉大儒郑玄的注疏,另一个便是唐时大儒孔颖达的诠释。他们都是把“格”说成是“来”的意思,就是说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教诲人要行善事,方有善物而来。   而韩冈从程颢那里学到的却近于后世的说法,所谓的格物,就是穷究事物之理。张载对于格物说得不多,但他的学说在这方面,也跟程颢相差不大。   张载的关学崇孟,二程的洛学也同样崇孟,都属于思孟学派的源流,自认继承了孟子的道统。对于出自曾参的《大学》自然要深加研究,而不是像汉唐时,只是泛泛而言。   游师雄一拍脑门:“原来如此。愚兄离开先生门下久矣,先生的教诲久未聆听,不意已经荒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玉昆你有幸,能跟着先生整两年,聆听大道本源之说。”   “万物皆有其理,故而名之为‘道’。先生功参造化、直透大道,韩冈甚至难望其项背。不得不别走蹊径,故而便有了‘以数达理’的想法。”韩冈自负地笑了笑,“道家有三千大道之说,观我圣教,道理虽一,然旁艺亦可近大道!”   “好个旁艺亦可近大道!”忽然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韩冈、游师雄立刻回头,赫然是韩绛带着种谔、燕达站在了门口处。   半日不见,不知发生了何事,颓唐已久的韩相公目光重新锐利起来,还来到了前线视察。他走进来,看着韩冈在纸上写的一条简单明了的算式,还有新型投石车的结构草图,摇头赞了许久。   “想不到玉昆你不仅仅是用事之才,在学问上却也是自出机杼。”韩绛并不算精研学术的儒者,对于如今的学派之争只是旁观而已。不过方才他在外面听韩冈说得深入浅出,用着最为简洁的算式,便把投石车的原理说了个通通透透,让他也不得不为之惊叹,“只让玉昆管勾伤病事,确是委屈了。”   韩冈连声谦让:“韩冈愧不敢当!”   他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并非自己的功劳。前世学到的定理、公式,看似简单,实则是来自于千万人、千百年的积累,然后才由一人研究而出。韩冈虽然是要将其揽为己功,却还不至于自以为是,把韩绛的赞许照单全收。   “就按玉昆你说的来好了。”韩绛更在意的还是投石车,“这投石车先试做两架,如果合用,当奏之于天子。”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七)   宋人重兵器。   在个人战力无法与北面、西面的敌人对抗的情况下,宋人自建国时起,就分外注重各种武器、战具的发明和使用。八牛弩就不用说了,化学武器性质的毒烟球、用来挖掘坑道的头车,还有正在大规模装备军队的神臂弓,攻城、守城、水战、陆战,在宋人军队中,林林总总装备着总计数十近百的各色兵械战具。   向朝廷进献与军事有关的发明,都能得到不小的回报。神臂弓的发明人李宏,虽然还是蕃人,却已经在京城了做了官。还有韩冈,他本人能被天子记在心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他的沙盘和军棋。连那位在韩冈的指点下,打造了第一具沙盘的田计,原本只是一个泥塑匠,如今也混了一个官身出来。   韩冈前日在京中的时候,曾经在章惇那里听说因为神臂弓效用明显,李宏刚刚又被升了一级官。章惇当时都说,以李宏现在升官的速度来看,以及神臂弓的威力和在军中的欢迎程度,日后升做防团——也就是贵官中的防御使、团练使——都是有可能的。而以木征的势力,都已经成了河湟开边中的眼中钉,到现今在宋人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河州刺史,而在西夏那边也仅是个河州防御使。   韩绛这个承诺的确是有诚意,不过对于韩冈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更希望韩绛能推重他以数达道的想法,而不仅仅是把他对投石车的改进奏于天子。不管新型投石车的威力有多么大,在士大夫们的眼中,终究也不过是个高明匠人的手段,但别出心裁的学术见解,以理论透析器物,却是能在士林中掀起波澜。   对于此时士人轻视工匠之术的潮流,韩冈是希望能用理论将他们潜移默化,而不是与其直接对抗。只是宰相的善意是不便拒绝的,韩冈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遂躬身向韩绛表示谢意。   韩绛他现在上前线来,是以视察攻城准备的名义,因而会来工匠营中走一遭。在门外听了韩冈的一番言辞,又看到了新型投石车的前景,兴致就变得很高,不顾污秽的在工匠营中转悠了一圈,种谔、燕达陪在他后面,韩冈本想退上几步,与游师雄,和跟着他叔叔的种建中走在一起。可韩绛却说要去下面要去看一看疗养院,让韩冈走在自己的身侧。   韩冈有些无奈,韩绛这是不遗余力地拉拢自己了,要是当初他能有今天一半的热情,和自己的关系也不会闹得那么僵。不过终究也是好事,韩冈想着,便跟游师雄、种建中打了个手势,又向种谔、燕达表示了一下歉意,越过他们走到韩绛身后半步的地方。   游师雄和种建中都是在看着他们的同门师弟。不卑不亢地走在韩绛身边,沉静如初,并没有因为宰相的看重而受宠若惊,士大夫的自信和自重在他身上表现得很明显。   在两人的印象里,韩冈才智过人、能力出众,无论是兵事、政事都有所擅长,而在军中医疗一事上的贡献,更是让他在军中的人缘没哪个文官能比得上。以韩冈此前的功劳,前途不可限量这几个字就是为他而量身定造的。   但韩冈从没有在两人面前表现出经义大道上的才华,直到今天。他自出机杼,别开蹊径,喊出了“以数达道”的口号,自称要以旁艺近大道,其在学术上的见识和野心,却是游师雄和种建中想都不敢想的。   才二十出头,就放此狂言,往往会惹人嗤笑,偏偏韩冈还能说出个门道来。游师雄是从头到尾听了韩冈的解说,而种建中是跟着他的叔叔和韩绛,只听到后半截。不过不管听到多少,单是“格物致知”,“以旁艺近大道”这两句,韩冈的气魄和眼界已经崭露无疑。   格物致知的新解,是从张载、程颢而来。自从韩愈开始宣扬道统论,宋儒对于汉唐时通行的儒家经典的注疏,已经越来越看不上眼。如今学派林立,出来的理论都是把汉唐注疏丢在一边。   张载宣传天人合一,二程则说天人本无二,道有小异,本源却都是承袭思孟学派的源流,研究着万物自然之理,以人心体大道,试图将世间纲常与天道合而为一。   韩冈“以数达理”的理论,游师雄在听过了他解说之后,已然有所领会。这套理论眼下虽然浅显,可只要能深入地阐发下去,当真用数和算式将万物之理给出一个明确且易于推演的解释,必将能成为天人合一理论上的一个关键的基础。而韩冈可能继承不了张载的衣钵,但将之发扬光大当是板上钉钉的一桩事。   此前游师雄和种建中都自持才华,绝不会认为自己会比韩冈差多少。可现在,他们心中隐隐地已经开始对韩冈多了几分敬意。   跟着韩绛视察过了疗养院,韩冈又得到不少赞许——虽然他是今天才开始接手这座疗养院的。当韩绛连几处兵营也一并视察过,回到主帐时,赵瞻已经在帐中等候。韩冈听种建中解释,赵瞻是跟韩绛一起来咸阳的,只是没下去陪韩绛走路罢了。   如果排除偏见的去看赵瞻,这位来自京城的使臣,也算得上是深具仁爱之心,并不是只顾争功的恶人。   虽然由于军事方面的才能缺陷,做得几乎都是蠢事,但他的目的就是把对百姓的损伤压到最低。无论是命令秦凤、泾原两路援军,在不毁损城下民居的情况下攻城;还是用围墙把咸阳城给包起来,防止叛军流窜关中;都是他仁心的体现。   可是结果虽不能说与其初衷是截然相反,但也算得上是大相径庭。就是因为赵瞻这样的人,都有同样的一个缺点——那便是自以为是!   只要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便会强硬到底,看不到别人反对意见中有用的地方,而是把所有的反对声,当作耳边风,甚至当成死敌。   郭逵给他气回长安;燕达给他逼得贸然攻城,损伤了上千精锐;种谔也被逼得放弃罗兀城。赵瞻的存在,对于平叛来说,是个最大的妨碍。   韩冈对赵瞻的跋扈还没有切身体会,但转眼一看燕达见到赵瞻后的脸色,几乎是眨眼之间,就从温文的笑容,变成了跟道边小庙里粗制滥造的神像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木然冰冷,种谔那边的神色几乎也是一个模子出来。   赵瞻在到了陕西后的一番作为,已经彻底的把这些西军中的高级将领,得罪得干干净净。这吸引仇恨的速度,这开罪同僚的能耐,韩冈也不得不想对赵瞻说一声佩服、佩服。   韩绛当先坐在了主帅之位上,聚将的鼓声随着他的命令当即在帐外响起。鼓声在瞬间传遍了环绕咸阳的各个营地,很快,统领各营的将领便一个个骑着马飞奔而至。   亲兵在帐外同名,将领们则一个个进帐来,行了礼,然后站到了自己的班次上。等营中众将官在帐中排定,赵瞻便当先出来,对着众人道:“相公今日亲来营中,尔等当好生戒备,勿要让贼人惊扰到相公!”   “怕什么贼人惊扰?反过来才是。”韩绛很明显地有了重新夺回了指挥权的心意,毫不客气地打断赵瞻的话,对着他道:“本相方才已经巡视过了营中,战具皆备,军心可用,当是可以出战了。”   虽然还有几天围墙和壕沟才能彻底完工,而要开辟地道,还要加上一个月的时间,但韩绛已经等不下去了。他方才在营中看了一圈,觉得以眼下的实力,已经足以在十天之内攻下咸阳城。   “现在攻城,恐怕还是仓促了一点。”赵瞻现在的行事分外保守,也不喜韩绛从他手上夺回权力,“当是再等几日,等地道挖出来再说,用兵当谨慎从事。”   “也不是说立刻就动手……”韩绛也算稳重,他现在也怕再出事,也不愿头脑一热就让人去冲城,“当是先礼后兵,先选一得力之人,去城中说服叛军出降。”   昨日已经送了一个大礼给吴逵,想必已经杀了王文谅的情况下,一众叛军心里的愤怒也该能散去了一点。这个时候招降虽不指望能一举成功,但肯定能让叛军坐下来。历来招降都很少一次成功,边打边谈才是正常的情况。等过几日,围墙修好,再把打造好的战具摆出来,练上一练,足以逼得城中叛军失去战意。   只是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让谁去招降?   韩冈看看左右,却都是热切已极的神情。   在寻常人眼里,去叛军老巢招降是要冒风险的,但实际上,没有哪个叛贼敢于随便杀害代表朝廷的招降使臣。这是自绝后路,就算领头的贼酋想干,下面的喽啰都不会答应。只要招降使臣不犯浑,绝不会有大碍,反而是立功的大好良机。想想郭逵,他能一造青云,还不是因为他在保州去劝降了城中的叛军。   “玉昆……不知你对招降有何看法?”韩绛点了韩冈的名。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八)   韩冈看得出来,韩绛明着是询问自己的意见,但实际上是希望自己站出来自荐,说一句“相公有命,韩冈何敢惜身?”   韩绛这是投桃报李,想把功劳送给自己。只要韩冈肯自荐,现在正微笑地看着他的韩相公,便会顺水推舟将这任务交给他。   可对于这份劝降的功劳,韩冈的兴趣却不大。他现在不缺功劳,加上曾经在王安石家中说出的话,与横山有关的功劳,他都不准备要,也包括这一次。   另外帐中众将都在盯着,自己虎口夺食太容易得罪人了。韩冈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方才韩绛招降二字一出口,帐中的这些个将领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吴逵在环庆路待了多少年了,打起仗来,左近的鄜延路、泾原路都带兵去过,在列的将领中,有几位跟他没有交情的?去找吴逵拉拉交情,攀攀关系,诓得他举城出降。只要今次能在咸阳建了功,保不准日后就是下一个郭逵。   韩冈也知道这些赤佬有多渴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富贵三代的梦想哪个在军中混迹的将校没有做过?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韩冈真的无意去与他们争夺。韩冈不喜欢这样,韩绛虽可能是无心之举,却是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只是眼下的情况,韩绛的好意不能放着不理,众人也都是明白韩绛的心意。自己若是退却了,传扬出去却免不了会让人小看,以为他不敢贪生怕死,不愿为国效命。   赵瞻好像就是这么想的,他看着韩冈犹豫着,皱起眉来。他是标准的旧党士大夫,处理兵变的手法也是按照故事惯例。完全没有反对韩绛打算招降城中叛军的意思,一个是因为过去处置兵变,基本上都有招降这一项过场,另外一个就是全力攻城,城中百姓必然会有所损伤,如果能少一点伤亡,他也是乐于见到的。   “韩冈,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说?”赵瞻诘问着。   “兵变当斩,其家人依律亦当斩。但如果招降就不能这么做了……吴逵定然不可轻饶,但关于其余叛贼的处置,既然是招降,总得有个名目,既能示以朝廷的宽大,但也必须体现律法的森严。”   韩冈就事论事,只当作没听明白韩绛对言下之意。不过他说的也不算错,总不能去跟城里的叛贼说,你们家里人都得死。宽大的条件总要开出来。   赵瞻心头有些火气上来了,在他看来韩冈这是故意为难或是想要推脱,才说这些话。   招降之事本来就是骗,骗叛贼投降了再行处置。投降后被杀的叛军、贼人,多得数不清。当年被郭逵招降的保州叛军,最后有几个活下来的,谁也说不准。尽管不会明着杀,但找个借口处置了,朝堂上都不会放在心上。跟贼人讲信用,那就太蠢了。   只是这些事可以做,不能说,朝廷的面子上要说得过去。韩冈却是把话挑明了,直接询问给叛贼开什么条件,这让他赵瞻怎么回答?   “吴逵是明白人。说能赦他之罪,他也不会相信。”韩冈的话更为直率,他的确是要为难人。他不信赵瞻敢跟他明说把人骗来,再行处置掉。   而且吴逵也绝不是糊涂人,他是西军中有数的出色将领,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他受了冤屈,而引来麾下几千兵将起兵为他讨个说法。   投降朝廷的结果,他自己最为清楚。韩绛、种谔哪个会饶他?他这次兵变毁了多少人的心血,就算并不是他领头起事,但这怨恨还是照样着落在他身上。   赵瞻一时结舌,他无权做决定,也无权开条件,必须让有便宜处事的权力的韩绛来发话。   看见赵瞻无话可说,韩绛倒是挺乐的。虽然韩冈是在驳他的好意,但能把越俎代庖的赵瞻堵得说不出话来,却让他不去在意韩冈的不知好歹。   招降本意就是讨价还价,条件必须开出来,底限也得把握好,韩绛沉吟了一阵,开口道:“吴逵绝不可饶,但下面的士卒,可以只判流放,还有他们的家属,也可以加以开释。玉昆你觉得呢?”   “全凭相公处置。”   韩冈低下头,他当然有想法,但这不是他能插嘴的事,韩冈可不会在这上面犯浑。不过流放的惩罚,却是他想看到的。   三千叛军不能杀,诛杀首恶就可以了。吴逵虽然可惜,但他得罪的人太多,以他犯下的事也不可能饶了他,但下面的兵若是全处理掉就很可惜了。全都是难得的精锐,不是普通的厢兵可比。而河湟那里缺人手,多了三千户能打的屯田兵,总归是一桩好事,韩冈相信以缘边宣抚司的能力,安抚下他们,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等真的招降后,就向朝廷申请,以王韶的面子,以他韩冈在王安石、韩绛面前的地位,应该能成。现在这么一想,韩冈倒觉得亲自走一趟咸阳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韩绛看到韩冈方才的拒绝之意,却也不让他去了,问着下面,“有谁愿意去咸阳走一遭?”   韩绛这一问,下面的将校们顿时兴奋起来。本以为会给韩冈抢了去,没想到韩三识趣,不跟他们争抢,反而把路铺平了,看着韩冈感激颇深。顿时一个个跳出来,一片声地齐齐在说:“末将愿往!”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那就没水喝了。十几人抢着要去招降,在韩绛面前闹得不可开交,闹到最后也没有个结果。最后变成了再议,真是一件讽刺的事。   看着众将失落的表情。韩冈也觉得很是有趣。不过他也无所谓了,现在去也不一定有个回音,刚刚击败了攻城的王文谅,吴逵的人望还在,要让他的手下背叛他,现在还不到时候。打上一阵再说,把叛军的气焰打下去,如果能等到他提出的新型投石车投入战场,那就更好了。   军议还在继续,不过从招降却变成了如何攻打咸阳。因为有招降的想法在,韩绛不想看到大的伤亡,着眼点便是如何打击叛军的士气,好在招降时能够顺利一点。   在商议中,韩冈没多说别的,只是隐隐地把他的想法透露了出来,希望能将三千叛军的流放地安排到河湟去。   韩冈说得隐晦,除了韩绛、种谔等人,许多将领还是迷迷糊糊的,可赵瞻却一下听明白了。   赵瞻实在不太喜欢韩冈的性子,帮韩绛解围的几次行为,落到他眼里,就变成了溜须拍马。而且韩冈很不给他面子,前面还给他难看,这就更让赵瞻不喜。现在寻到了韩冈的错处,却是一点也不放过,“韩冈!广锐叛卒祸乱关中,即便招降以贷其死,也当是远窜南荒,如何能将此腹心之疾留于关中!”他稍稍眯起了眼,“听王文谅生前所说,你跟叛贼吴逵曾经同行甚欢,是不是有开释吴贼的心思?”   赵瞻说得过火,在列的将领一时有些骚动。韩绛也心生不快,知道赵瞻是借机发作。   而韩冈则是眼神一凛,抬眼与赵瞻正正相对,毫不客气地反驳着:“广锐叛卒震惊关中,若不将其平定,天子也难以安寝。不过说他们是腹心之疾,却是过了一点。不过是一群进退失据的叛贼而已,虽有吴逵主持,但缘边四路中的任何一路,都能将之扑灭。前面燕总管不也是差点就将其剿灭吗,而后虽因故小有不顺,但也在种总管来援之前,便将其围定在咸阳城中。至于与吴逵同行甚欢,那是因为他当时叛迹未显,下官不便妄自猜疑。”   赵瞻脸色渐渐的阴郁起来,一抹厉色在眉头凝聚。韩冈的一番话,最后一句姑且不论,前面的话分明是在指责他举止失措,强逼罗兀前线回师,坏了横山大局。   韩冈对赵瞻的怒视视若无睹,“你要跟我过不去,别怪我不给面子。”他从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赵瞻要与他为难,甚至说他跟吴逵有瓜葛,那就别怪他直接一巴掌还回去。   韩冈根本不怕得罪身负王命的赵瞻——因为赵瞻的想法和判断,不一定会跟赵顼一样,尽管他在关西是代表了天子。   关键是赵顼那里会怎么想——赵瞻可是逼着罗兀撤军的主事者。如果让赵顼自己选择,在当时,他必然还是会跟赵瞻一样,选择从前线退军,以保住关中内部的稳定,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选择是必然的,所以韩绛才会点头。但人是喜欢后悔的,就算做出了决策,总是会想当初如果换个选择,也许结果会更好。   如果前线不撤军,稳守住罗兀城,当能一举定下横山,继而给西夏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绞索。而广锐叛军虽然直趋南下长安京兆府,可毕竟在罗兀撤军以前,吴逵和他的三千骑兵就已经被围在了咸阳城中,并不一定需要聚集在前线的精锐回师。也许只要剿灭了他们,关中的局势也就稳定下来了。   赵顼会不会这么想?韩冈完全可以肯定,他对人心的把握还是稍微有些谱。就算赵顼不这么想,韩绛、种谔都会让他去往这个方向想的,尤其是韩冈方才已经提醒了他们。这可是推卸责任的好机会!   一旦这一想法在赵顼心中扎下跟来,后悔的心理,就会让赵瞻成为发泄的目标——尤其罗兀撤军又是赵瞻逼着韩绛做决定。从程序上说,这其实并不合规矩,他也没有收到这个权力,只是借助天子使臣的身份,加之韩绛本身又有些灰心丧意给了他机会而已。   还得意吗?韩冈微带着冷笑与赵瞻一点不让地对峙着,后面有的是苦头让你吃!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九)   韩冈与赵瞻顶牛,主持军议的韩绛无意出来缓和气氛,他虽说不上盼望看到这一场面,但现在也不会出头帮着赵瞻。身负君命,却压不下一名选人,丢脸的可是来自东京的这位赵大观。   种谔和燕达见着韩冈、赵瞻之间火花四射,不由得暗中感慨,也只有韩冈这等文官才能不给天子使臣半点面子。换做是他们武夫,对代表天子而来的文官有了哪怕一点不恭顺,这下场就难说了。赵瞻若是因此要治他们的罪,直接就可以报给朝廷,韩绛都不便出面做保。但文官之间的交锋,就看各自背后的实力以及本身是不是占着道理,天子使臣的身份丝毫压不住人。   “韩冈……”赵瞻音调阴冷,代天巡狩的使臣在眉宇间积蕴着雷霆之怒,帐中众将都是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口,谨守心神,充耳不闻。这不是他们能插话的场合,即便他们的品级都在韩冈之上,可文武之别并不是官品的差距能弥合得了。   韩冈没有半点畏惧,毫不客气地将赵瞻将要迸出的威胁堵在他嘴里:“是否将叛军及其家属流配至河湟,第一先要将之招降,第二也得确定他们再无反意,韩冈现在只不过是提出建议而已,究竟能否得允,还要看天子和两府的决断。郎中若是反对,亦可上书朝中,让天子两府来评判!”   韩冈一句话,看似是就事论事,但实际上等于是一口否定了赵瞻此前在宣抚司拥有的决断之权。按照他的说法,如何处置叛军,都必须征询天子和宰执们的意见。接受身为首相的韩绛的指挥分属应当,而赵瞻越俎代庖的命令,则是毫不合法,绝不当承认。   赵瞻怒不可遏,扭头瞥了上首一眼,正见韩绛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火便是更旺。在他看来,韩冈现在的发难,当是在背后得到了韩绛的唆使。否则一个微不足道的选人,怎么敢当面驳他的话。   赵瞻并非蠢人,韩绛的态度既然是站在了韩冈的一边,又有可能是幕后的黑手,就不能再闹下去了。他暗地里咬牙,以自己的身份,跟一个小小选人争吵起来,那是自取其辱。心中打定了主意,回去后定是要将韩冈的桀骜不驯报于朝堂,还有他想把叛军依然留在关西的打算,也同样要报上去,让天子和枢密院来问问他,到底是安得什么心!   至于韩绛……等着贬斥州郡吧!   赵瞻不再理会韩冈,转过身,对着韩绛推说身体不适。得允离开后,他便恨恨地甩了一下袖子,再盯了韩冈一眼就转身出帐。   赵瞻走了,军议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议的,韩绛随口对众将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也便各自散去。   议了半日,什么都没决定下来。最重要的一块肉,还悬在众将校的嘴边。韩冈看着他们出帐时的模样,便是隐隐有着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的情况。看起来为了争夺一个招降的权力,他们也许会用尽手段。   在韩冈看来,除了种谔、燕达这两位不可能出动的副总管,其他将校都有受命的希望。接下来,应该就是他们私下里做文章、找门路,在下一次军议前,抢到一个优势的位置上。   “再等两天,他们差不多就能争出个眉目了。”   军议后,韩绛把韩冈留了下来,除此之外,就只有种谔和燕达。见着韩冈不经意地在看出帐的众将,他便就笑着说道。   韩绛难得的对人和颜悦色,韩冈却也并不惊异,都帮了那么多忙了,怎么可能还板着脸?要不是这些天来帮着韩绛打压赵瞻,他如何会对自己改换了态度。   韩冈摇了摇头,顺着口风说下去:“郭太尉当日能做到的,不代表他们也能做到。争得再厉害,其中真有希望说服叛军的也只有几个。”   争抢劝降一事的将校,目的都是想做郭逵第二,但他们灰头土脸回来的机会也不低。郭逵当年能成功,本身的能力、胆略和人缘摆在那里,并不是他到城中一亮身份,叛军纳头便降的。   “满朝武将,能比得上郭逵的本就不多。也就当年的狄青和种世衡或可稳压他一头。子正和逢辰你二人,比起郭仲通当是还差上一点。”   燕达是郭逵一手提拔起来的,而韩绛方才又说郭逵比不上种世衡。燕达和种谔都是点头颔首,“相公说得正是。”   韩绛突又笑起,“可叹赵大观自恃其能,把郭逵气回长安,否则咸阳早定……现在就得看子正和逢辰你们两人了。”   “末将敢不从命。”两人异口同声。   “玉昆,你当真无意去咸阳城中一行?”韩绛转而又问起,“以玉昆之才,加之如今在军中的声望,当是马到功成……听王文谅说,你跟吴逵当是有一段因缘吧?”   韩冈摇摇头,“下官与吴逵只有数日之交,并不相熟,贸然前去却是难以成功。”   “还是不想争功吧……”   韩冈淡笑不答。他在众将之中的人缘关系,在他表示了无意争夺劝降之后,赫然上了一个台阶,如何还会去自找不快?他转过话头,道:“今次吴逵必死,想必其人亦是自知。想要劝他出降,那是千难万难。所以劝降之事,不在吴逵,而在那三千叛卒!”   ……   随着三月的天气越发得温和起来,由西面蕃区东来的道路上,已是雪融冰消。抵达古渭寨——现在已经改名做陇西县——城外榷场的商队也越发的多了起来。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映照中,榷场门口的闭市鼓响了起来。一通接着一通的鼓声催促着,榷场中的店面关门打烊;外地来的大小商旅也纷纷收拾了货物,往榷场外的几间兼做住店的货栈去了。而冯从义,也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伴当,从榷场的大门处骑着马离开。   虽然冯从义还很年轻,上唇处还只有茸茸的短须,可在陇西榷场中,他的地位却是很高。见到他骑马要回城,路上看到他的商人,都是隔着老远便打起了招呼。有喊他冯掌柜的,有喊他冯四哥的,当然,更多的便是恭恭敬敬地称呼他一声冯大官人。   因着和韩冈的关系,青唐部的包顺【俞龙珂】、包约【瞎药】两兄弟,有许多买卖都是委托给冯从义主持的顺丰行来措办。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不仅是在新成立的通远军已经牢牢地扎下根基,在秦州州城,也已经打下了一片江山。   不过因为韩冈的吩咐,为了不引起他人的议论,冯从义始终保持着低调,只做着批发的生意。在秦州,也仅仅是在秦州河西大街的内巷中盘下了一间小院,并没有在大街上开个门面。顺丰行的名声只在蕃人和商人中比较响亮,基本上在外界,则很少能听到人们关于顺丰行的议论。这一点,与王韶和高遵裕两家的商行完全不同。   冯从义与人打着招呼,一路进了陇西县城。城头上警哨密布,在街上,也是巡城甲骑一队接着一队。   罗兀城的战局虽然离着河湟很远,但对此地的影响依然深远。尤其是广锐军叛乱之后,郭逵和燕达纷纷被调离,缘边诸寨都一下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只是最近隐隐地有消息传来,官军撤出罗兀城时,大败西贼追兵,据说是前所未有的大捷。但燕副总管还带着大军在外面,传回来的消息还说在叛军手上吃了个大亏,相信罗兀城大捷的人便没有几个,只有与衙门走得近的,比如冯从义这样的人,才清楚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   进了韩家的大门,把,交给迎上来的下人带去马厩,冯从义整了整衣襟。   堂屋中,韩千六、韩阿李并坐着,另外一个打横坐着的,却是他的表兄李信。   李信穿着官服,装束一新,是明明白白的官人,而不是冯从义这样被人叫的顺口的。   韩阿李一见冯从义,便连声叫道:“义哥儿,还不快来见信哥。”   “二姨,姨父,表哥。”冯从义一个个喊过去,他是收到李信从京城回来的传话,才从榷场回来的,否则他都是住在商行中,过几日才来韩家一趟。   李信起身向表弟回礼,他也是今天才进了陇西城。风尘仆仆,身上的官服还是韩阿李逼着他换来看的。   李信是上个月参加了试射殿廷的考核,得到现在的官身。也许是有补偿的因素在,更有可能是不敢再得罪风头正劲的韩冈,被托付的李信试射殿廷之事,新任三班主簿蔡确很上心,也卖力气,他在三班院中帮了李信不小的忙。甚至还设法说通了来主持考核的枢密院都承旨,在李信参加测试时,加试了一项他所擅长的投枪。   李家嫡传的掷矛之术,是西军中的一绝。在几位考官面前,李信七枪连环而出,将五十步外地一排铁甲挨个洞穿,惊得众人瞠目结舌。是以李信箭术仅为“中格”的成绩,最后却得到了一个“绝伦”的评价。与当初跟韩冈同去京城的刘仲武一样,得授三班奉职,比正常的三班借职高上一级。   在冯从义进来的之前,李信正与韩千六夫妇说着他回来时的见闻,等冯从义坐下,李信又继续说起:   “侄儿过长安的时候,鄜延路的官军,刚刚离开延州南下。不过罗兀城大捷,已经传到了长安城中。听说三表弟,在其中立功不小……”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   “三哥儿又立功了?”韩阿李立刻兴奋地问道。   “三表弟很有名,在军中。在长安。还有在京城也是。听说在罗兀城。救了不少人。满驿馆都听到有人说他。”李信就算做了官,还是不善言辞,说起话来也是一句一句慢悠悠的,韩阿李听着开心,却也心急。   等着李信终于说完,韩阿李转头就吩咐韩千六,“明天去找厚哥儿问一问。三哥儿立了功,从罗兀城回延州了,衙门里应该也能收到消息。”   前段时间,听说了韩冈被调去陕西宣抚司。韩阿李隔三岔五就让人打听鄜延那里的消息,一段时间下来后,倒把罗兀城、绥德城这些地名说得琅琅上口,熟得不能再熟。   再三叮嘱过丈夫,韩阿李就又半是开心,半是感叹地说着:“三哥儿是越来越了不得了,过去怎么都想不到……”   冯从义笑道:“是啊,前次有个商人从京中来。一说起三表哥,就翘大拇哥,说是敢跟亲王争风,最后还惊动了官家来成全,立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韩阿李听得兴致更高:“官家圣明,明断是非,所以能做天子!”言下之意就是跟儿子争花魁的赵颢,便只能当个破落亲王。   韩千六的胆子不如他浑家,叹着气:“只盼三哥不要给什么花魁迷昏了头,把家里的事都给忘了。”   前些天李小六带了韩冈的口信回来,从他嘴里听说京城里发生的那些事事。抢了亲王看上的花魁,让天子下诏成全,韩千六老实了一辈子,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儿子越来越有能耐,可现在却是越来越让他心惊胆跳起来。   “家里的云娘、素心,哪个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偏偏去京里还招惹什么花魁?”韩千六唉声叹气着,过去他见个班头就要心惊胆战,现在靠着儿子的关系,遇上太后的叔叔也能说几个笑话;他种了一辈子菜地,如今靠着农事上的本事,管着千百顷官地,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可儿子偏偏跟亲王抢起了女人,想想韩千六的脑袋就要一阵发昏,“今天得罪的亲王,那可是太后的嫡亲儿子,官家的亲弟弟,这日后该怎么得了?”   “怎么了?怕什么?”韩阿李冷眼瞧过去,“三哥儿就是这么本事!人品、人才、相貌,哪样不好?人家周小娘子放着好好的亲王不要,为三哥守节,多难得的女孩儿家?小六回来都说,东京城上上下下都是说三哥的好,雍王的不是,惹得官家都要下旨成全,你这韩菜园还怕个什么?!”   韩千六争辩着:“俺是担心……”   “担心什么?!”韩阿李回头往堂屋后面看了一眼,明白了,“要是三哥敢偏心,我是不饶他。但三哥也不是负心的人,你瞎担心个什么?!”   韩阿李一阵抢白,韩千六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少年夫妻都是这样,他也不生气,端起茶喝着,不说话了。   韩阿李又道:“三哥年纪小,风流点没什么,就是给韩家早点添个后才是真的。你们说是不是啊?……”她冲着后面喊了一声。过了一阵,韩云娘和严素心就脸红红地端了待客茶汤、菓子出来。李信、冯从义都是自家的至亲,她们女眷也不用避。只是方才在外面听着说起韩冈找的花魁,不便出来,只好等在门后面。   上了茶,严素心和韩云娘又躲回到后院的厨房去。靠着门框,韩云娘幽幽地问着严素心,“素心姐姐,三哥哥会不会忘了我们……”小脸上有着夜色投下的忧愁,“是东京城里的花魁啊……我们怎么比得上?”   “周家妹妹的长相和性子,你不是问了小六多少次了。怎么还担心?”   严素心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勉强。韩云娘是从小在韩家长大,再如何都是韩冈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自己就不一样了,想到这里,她一时心乱如麻,乱哄哄得就像锅中滚水,混乱的思绪浮起又沉下,也是幽幽一叹,“不知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韩冈此时却是在工匠营中。   才一天的工夫,工匠营的作头何忠,就带着他的手下把韩冈说的新型投石车拿了出来。速度这般快,自然不会是从新打造,只是把旧的行炮车改造而已。去掉了绳索,改钉上一个斗框,在里面装上石头。   何忠向韩冈和游师雄介绍着:“这是七稍炮所改,如果是用人手来抛石,二十斤重的石弹能抛到六十步外。”   投石车上的抛竿,一般都称之为“稍”,但为了在抛竿的柔韧性和坚固度中取得平衡,抛竿一般都是用几条木杆合并起来,一条杆称为一稍,有三稍、有五稍,最多的便是七稍。   “试过没有?”游师雄问着。   “没试过哪敢请官人过来查验?”何忠憨憨笑了笑,“已经试过了好几次。”又一指炮车所对方向,“诺,石弹还在那里!”   游师雄望了过去,才三十步到四十步的距离,“好像近了点?!”他犹疑地问着。   “官人放心,这只是试炮而已。”何忠说着:“旧的行炮车并不合用,肯定是要重新打造。现在只是先试一试这种方法成不成!”   “现在再试一试。”韩冈急着看成果,催着何忠来。   何忠一声令下,七八个工匠一起忙碌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很快,拉下抛竿,向竿后的网兜中放入球形的石弹。转眼之间,被拉下来的抛竿向上一翘,石弹从网兜中被抛出后,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砰的一声响,落到了四十多步外的地方,向前滚动了十几步后,停了下来。   “还是不算远!”游师雄摇着头,四十步别说跟八牛弩比,就是神臂弓也比不上,根本就是普通弓箭的射程,但他更吃惊于这投石车的简单易用,过去的七稍的行炮车,好歹也要七八十人服侍,“这人手用得实在是少!”   “少多了!”何忠强调道,又说道,“石弹抛得近,是因为前面斗框轻。斗框里放进去石块的越多,石弹飞出去的距离就越远,放得少,自然就抛得近。”   “怎么不多放一点?”游师雄连忙追问。   “这斗框吃不住。”何忠他拍了拍身边的投石车,“等过两日,新的行炮车打造出来后,将前面的斗框跟抛竿榫合在一起,就可以多装些石块进去,肯定能抛得更远,六十步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听了何忠的解释,游师雄释然了。   韩冈对何忠的工作也很满意,赞了两句后,对游师雄道,“其实确定了框子内石块的重量,以及石弹的重量后,再结合起抛竿两臂的长短,最后能将石弹投出多远,那是可以通过算式计算出来的。只要有了算式,想把石弹投到哪里,就能把石弹投到哪里。”   游师雄问道:“还是玉昆你‘以数达理’的说法?”   韩冈点着头:“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数’能名列六艺,岂是只用来计算钱谷的?天文地理何处用不到一个数字。圣人之为,自有深意。雪花六出,桃花五瓣,总是有其缘由。大者如日月东升西落,千年不变,万载不移,必有其理蕴于其中,所以日月之食,钦天监便能计算得出。小处就如这行炮车,也是有其道理的,亦可计算得来。”   韩冈转过头来问着工匠营的作头:“何忠,你在工匠营中有不少年了吧?昨天我说的话,不知在工匠营里有没有地方能用得上?”   “小人在工匠营里做事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何忠对韩冈崇敬不已,都把他当作了鲁班一般的人物来看待:“可韩官人说的道理,我们干了一辈子的工匠都没有想通。但昨日只是听了韩官人一番话,却一下都明白了。谁能想到一根撬棍都有这么多道理?天天都见识着,就是没去深思。唉……所以小人只能做个工匠,官人才是官人。”   “听了一句便能领悟,足见何忠你其实早已把握到了其中的精妙。有句话叫做技近乎道。一门技艺到了极处,也便能看到大道了。何忠你做了几十年的工匠,道理早已存在你心中,只是你没有察觉,仅是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   游师雄听着觉得韩冈的比喻挺新鲜,笑问道:“今次是捅破了窗户纸?”   韩冈转过来问何忠:“何忠,你觉得呢?”   何忠用力地点头。   三天后,何忠带着一众手下,日以继夜,终于打造出了第一具新型的投石车。在斗框中填满了砖石,试炮时一炮将二十斤的石弹砸到了七十步外。按照何忠的说法,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更好的木料,再用精铁打造出其中几处关键部件,他完全可以造出将五十斤的石弹投出百步以上的炮车来。   已经回到了泾阳帅府行辕,韩绛还是在几个时辰后就收到了新型炮车成功的消息,放下笔,由衷的感慨着:“这个韩玉昆的确是不简单。”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一)   随着环绕着咸阳城的围墙和壕沟大体建成,围城的官军在城外终于有了动作。   吴逵对此早有准备,听到城外传来的鼓声,也只是下令一队骑兵做好出城的准备,然后默然地提起铁枪,走上城头。   但出乎于吴逵的意料,官军并不是来全力攻城,仅仅是在东门和南门外排下军阵。而在城池的东南角,离城墙不过五十步的地方,八具行炮车一字排开。   很明显,堵东门和南门外的官军,是为了防止叛军骑兵出城摧毁这八具行炮车,才列阵以待。   炮车的威力,吴逵曾经亲眼见识过。当几十斤中的石弹、泥弹从天而降,就没有命中,其呼啸而来的声势都能把敌军给吓跨。如果有几十架炮车同时集中于城墙一点,很容易就能在城头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来。   可是,排在他眼前的炮车的数量,未免太少了一点。   吴逵看得出来,官军摆出的架势并不是要攻城,但排出这几具炮车又要做些什么?   围着八具炮车忙碌的士卒,总计才百多人的样子,平均到一架炮车上,不过聊聊十几人。   而据吴逵所知,就算是小型的三稍炮,也要二十多人来拉索,而如城外这八具炮车的大小,定然是七稍炮无疑。没有三五十人一齐用力,炮弹怎么抛出去?   而且行炮车最大的问题是准头不行。几十人拉纤一般的扯着稍杆,前一次的出力和后一次的出力,几乎没有保持原样的情况。上一次命中目标,但下一次就能偏到三五十步外去。同时为了使炮手拉索时的行动如一,还要对他们加以训练,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行炮车在战场的使用上,完全比不上以八牛弩为首的床弩普及。   只是吴逵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正要下令这一段城墙上的守兵立刻瞄准城下射击,就见着官军的投石车已经有了反应。   完全没有任何人拉扯,被压下去的稍杆却猛然扬起。如同抡圆了手臂,八个小小的黑点从城外的阵地上飞了起来,划过几道完美的抛物线,越过了五十步的距离,轰然数声巨响,猛然砸到了城墙上。   直到在震颤的城头站稳脚跟,吴逵仍旧难以置信的望着城外的八具炮车。几条细小却深长的裂缝,就在他的脚下延伸出去。就在身边,十数名叛军士卒,被溅起的碎石砸得头破血流,而其中一名运气最差的,头颅处已经成了一团血泥。   没等吴逵回过神来,就看到稍杆再一次扬起,石弹从稍杆的尖端飞速而出,依然如前次一般,准确的命中了咸阳城的城墙。   吴逵扶着雉堞,茫然自语:“怎么可能这么准?!”   ……   “五轮四十发二十五中……”韩冈听着炮车命中率的即时回报,当即责问起来,“怎么准头这么低?”   “不低了。”游师雄收回了眺望城头的视线,“都超过六成了!”   “区区五十步的距离,才六成的命中率,放在哪里的都说不过去。不论是神臂弓还是八牛弩,都比这要强得多!”   游师雄愣了一下,“……玉昆,你应该没看过早前的行炮车投石吧?”   “几次上阵,都没有轮到行炮车出场的机会。”   只是在韩冈想来,炮车的射程已经事先在工匠营里计算和试验过了,配重也已经确定。不过是换了个发射场地而已,在五十步的距离上,不求百发百中,百分之八十的命中率应当有!   游师雄摇了摇头,“玉昆你莫要求全责备。这新型炮车,无论从威力、准头还是速度上,都比过去强了十倍不止。说实话,本来以为十发之中,能有四发命中城墙,就已是喜出望外了。”   “是这样吗……”韩冈仍是难以释然,他现在再一次确认,还是火炮更好一些。   就在韩冈和游师雄说话的时候,炮车仍在一刻不停地投射着,向着城墙把一枚枚重逾二十斤的石弹抛向城头。由于发射速度快得惊人,事先准备的四百炮弹,没用一个时辰,便已经全部投射了出去。而在耗尽所有的石弹之前,一刻不停地被轰击着的咸阳城东南角的城墙,则终于垮了半幅下来。   在城下官军的欢呼声中,尘埃落定。原本宽阔得可容四马并行的城墙,现在大约有十余丈的墙体,其外侧已然崩塌了下去,只剩下大约一丈宽的单薄残垣,阻断城内城外。   如果能继续攻击下去,这一段城墙被摧毁也是转眼间事。但炮弹告罄,且一个时辰不停地发射,八具投石车也坏了一半。   “已经很好了。”何忠对韩冈和游师雄说着,“几十人同时拉索,力道、方向都不稳,许多炮车投个七八次便散了架。哪像这几具炮车,一连投了四五十次,才坏了一半。而且今天夜里修一下,明天还能上阵。”   “这么快?!”游师雄惊讶地问着。   “容易坏的中轴、稍杆,都另外做了预备,换上去就行了。今天坏的四具,除了一具是支架断了,不便修理。其他都是稍杆和中轴坏了,修起来很方便。”   游师雄对何忠的话赞赏不已,不愧是在工匠营中的老人,做事果然妥当得很。   何忠带着八具炮车退了下去整修。游师雄对韩冈笑道:“如过明天再来一次,咸阳城怕是转眼就能破了。”   “但我看贼军的损伤并不大……”   “嗯。”游师雄点点头,“是不大。但今天的成果已经足够吓坏他们……现在当是派人入城说降的大好时机。”   ……   “都虞,官军那边派人来了。”   “官军……”   听到亲兵的通禀,吴逵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是官军中的一员,他麾下的三千人也同样是官军。但眼下,他们身上却脱不了一个贼名了。   而官军的行动,也不出他之所料。早间的炮击显然是震慑,所以并没有趁着城墙坏损而展开攻城。只是拥有如此威力的武器,而不用以配合攻城,看起来韩相公并不想有太大的伤亡——这一点,当是可以利用一下。   被派来劝降的陆渊,是环庆路的都监,也是吴逵的同僚,两人之间有着十几年的交情。   两人相见后,唏嘘了一阵,回忆了一下旧日情谊。接着,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的陆渊,便开始劝说吴逵开城投降。   听到陆渊开出的条件,吴逵惊讶不已,“只是流放而已?!”   “的确只是流放。而且不是南方,还是在关西!”   “……真是多谢韩相公的仁心了。”吴逵冷笑一声,嘲讽一般地咧开嘴。周围一起旁听的叛将则都是阴沉下脸去。他们跟吴逵一样,都绝不相信韩绛会这么宽大。   韩绛是什么人,他们再清楚不过。要不是韩相公,如何会变成今天的这个局面?要是条件苛刻一点,他们反而信了,去南方的烟瘴地,他们也是有着心理准备。可陆渊开出的条件,宽大得让人难以想象,乱了关西一场,竟然还能留在关西?   真当他们好骗不成?!一众叛将顿时眼露凶光。   “这是真的!”陆渊急忙解释,“是宣抚司管勾伤病的韩玉昆提出来的。他请了韩相公的钧令,只要开城投降,不伤城中百姓,便可以全家流去河湟开边屯田。”   “韩玉昆?”听到陆渊提起韩冈,吴逵的脸色顿时变了,急问道:“是秦凤的那一位?!”   “正是前段时间,与你同行长安的韩玉昆。”   听到陆渊能知道自己与韩冈同行的事,吴逵当即便信了三分。几日的同行,加上一起对付过王文谅,他对韩冈的印象很好。而且韩冈的名声在军中也好得很。以韩玉昆救死扶伤的仁德,陆渊说是他提议饶了三千叛军的性命,这番话当不会有假。想了想,吴逵又问道:“那小弟呢?也是流放不成?”   “也是一般!”   吴逵叹了一口气,又哈哈大笑起来,“四哥,你也别诳我了,我死罪是定的。是否投降,不过是战死和凌迟的区别罢了。”   陆渊的话,让吴逵对他前面的承诺重新怀疑起来。他一抬手,阻住陆渊的辩解,继续道:“现如今王文谅也杀了,韩相公转眼就要罢官去职,我吴逵受的委屈也算是报了差不多,这条性命丢了其实也无所谓。但下面的兄弟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绝路的。他们只是被逼无奈,并非有心反叛朝廷。我吴逵虽然是个叛贼,这义气二字还是懂的。就算死,要为这些兄弟争出一条活路来。”   吴逵说得动情,边上的叛将人人感动不已,甚至有人叫起,“都虞,我们不降了……要死一起死!”   “别乱说话!”吴逵回头骂了一句,又对陆渊道:“陆四哥,不是小弟不信你,实在是不敢拿三千兄弟的性命冒风险。还请四哥回去,请韩相公派个说话能算数的过来。只要事情确凿无疑,我这一军当即便降!”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二)   “说话算数?……吴逵是这么说的?”韩绛问着。   “吴逵正是这么说的。”陆渊连忙点头。   他虽然被吴逵小瞧了,却也不敢将吴逵让他传的话有丝毫隐瞒和扭曲。城里有几千张嘴,吴逵和他的对话根本瞒不住,若是他敢扭曲半点,事后一旦暴露出来,等着他的就是枭首一刀。   可是这个营帐中,担得起“说话算数”这四个字评语的也就两人——韩绛、赵瞻。   另外种谔、燕达两个副总管勉强也能搭点边——好歹可以被称为太尉了——至于其他人,那都是听候使唤的宣抚司僚属。他们说出的话,只要几个大佬不点头,那都不算数。   只是韩绛自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种谔和燕达乃是一军主帅,当然也不能去;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一人,二十多道视线便齐刷刷地往赵瞻看过去。   赵瞻脸色微变,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去劝降叛军的一天。不过他也不是胆怯之辈,在这里退缩了,他脸上也挂不住。一扬脖子,就要站出来自荐。   “此事万万不可!”先一步跳出来的却是种谔,他急声道:“赵郎中乃是天子使臣,代天巡狩,岂有屈从叛贼之理!”   种谔这话说的是没错,叛将吴逵一句话,就要让赵瞻这位天子使臣跑去咸阳城里,这朝廷的脸面丢不起。   可种谔并不是要为赵瞻解围,而是他和韩绛还想把今次横山之败的罪名让赵瞻分担一点。要是让赵瞻出面劝降成功,这些盘算就只能留在梦里了。无论如何,都要把赵瞻撇到一边去。   “吴逵故意刁难,分明是无意降伏。”   “相公,不如直接打吧。末将可立军令状。”   “末将也敢立军令状。城墙今天都已经砸塌了一块,明天就能破城。”   种谔起了头,下面的将校也纷纷表达自己意见。自己得不到的功劳,也没必要让其他人得了,干脆拉倒。反正今天都看到了新型投石车的威力,比起旧式样,强出百十倍。用几天时间,造出个百八十具,一口气把咸阳城的一圈城墙都砸烂掉,看吴逵怎么办?!   可韩绛不去理会他们。他沉声对陆渊道:“陆渊,你把你跟吴逵的对话,从头到尾的说一边来听。”   陆渊听了吩咐,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他进城后,跟吴逵的对话全都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众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在一处,只是这一次,他们看的不是赵瞻,而是站在班次最后的韩冈。   “说话算数”有两种解释,本来众人都是以为指的是为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但现在看来,吴逵却是想找一个说话算话的至诚君子。   结合起吴逵前面与陆渊的一番对话,最后说话算数的这四个字,当是着落在关西军中名声最好的韩冈身上。   众人的目光灼灼,韩冈被刺很不舒服。他暗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招降的任务,终究还是着落到他的头上。   韩冈无意跟在列的众将争夺功劳,但吴逵既然指了名,他也不好不出头。要不然那就真的要开战了。若是这一战中城中百姓伤亡过大,他韩冈可是脱不了的罪名。加之为了那三千叛军,为了能充实河湟地区薄弱的汉人势力,他都是得去咸阳城里走上一遭。   韩冈迈步出列,向着韩绛行过礼,道:“说话算数,韩冈绝然当不起。但息兵销灾,使咸阳百姓不受兵燹之苦,韩冈何敢推却?当把朝廷的恩典和相公的宽大,传与城中叛军,让他们束手而降!”   ……   入城劝降的人选定下,军议便宣告结束。不过韩绛把韩冈留了下来,接下来韩冈要去劝降吴逵,依理也该吩咐一番。   韩冈垂手而立,等着韩绛发话。   韩绛看着他过于年轻,却沉静稳重的面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韩冈并不是王文谅那种会溜须拍马、招上司喜欢的性格;只看那对锋锐的眉眼,就知道他绝不是甘居人下的脾气;不论是对自己,还在京城对雍王,又或是这两天对上了赵瞻;都可以看出韩冈宁折不弯的性子——一个标准得过了头的士大夫。   刚硬起来,不给任何人脸面的脾性,韩绛说不上多欣赏,如果真的碰上,最多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才会赞上两句。但韩冈不同于一般的士大夫,他有过人的才能,如果能善加使用,总能带来最丰厚的回报。   而对于韩绛来说,或者是对每一个上位者来说,溜须拍马的手下当然也要有一两个,但能给自己带来足够利益的僚属,才是他们最为倚重的。   韩冈才智胆略皆过人一等,早前累累功绩就不说了,在罗兀城的事也不需多提,光是他到了平叛的第一线,才几天工夫,就轻轻巧巧地帮着自己解决了大问题,让自己不再焦头烂额;又在兵械上有所开创——新式投石车对军中的意义绝不下于神臂弓。   如此人才,世所罕有。   而且最关键的,是韩冈懂得投桃报李,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得到王韶的荐举,便用心于河湟之事。为了让空虚的通远军,多上三千户汉人,他可是不顾身份低微,而出头建言要保下这三千叛军。   “王韶真是有福啊……”韩绛忽然叹了口气。   韩冈没料到他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一句话。抬眼看看韩绛,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韩冈并无意改换门庭,并不是他对王韶有什么忠诚,而是他对自己的事业忠诚,对自己选定的道路忠诚。   他也不怕韩绛会因此恼羞成怒,他知道韩绛看重自己,是因为他能给韩绛带来足够利益。   为什么韩冈自转生后的一年多来,每每都能得到看重,并非是他才高八斗,也并非他有积淀千年的知识,而是他在关键的时候,都能给人以助力。无论王韶、王安石,还是现在的韩绛,韩冈没少为他们献计献策,出力流汗,这样的人才如何会不被重用?   至于他一心于河湟,那可是加分,这个时代士林的风气,也在鼓励这样的行为。   所以对于韩绛委婉的招揽,韩冈也便保持沉默,仅仅是弯了弯腰,表示自谦而已。   韩绛叹了一声后,韩冈的态度并不出他意料。韩冈对王韶忠心耿耿,当不会为了一句话而改换门庭。但眼下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这也就足够了。   “玉昆,以你的才智胆略,多嘱咐你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只望你能多加小心,安然回返便是。”   “多谢相公关心。韩冈必不负所托。”韩冈拱了拱手,说着。   韩绛微一沉吟,却又不厌其烦地叮嘱道:“吴逵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蠢事。”   韩绛的多话,让韩冈更加确认他对自己的示好之意。而韩绛的话中隐义,韩冈也点头表示同意——吴逵当不是甘心就死的人。   吴逵对陆渊的一番话,摆出自我牺牲的姿态,让下面叛军对他感恩戴德,如果接下来的使臣说错一句话,三千名被围在咸阳城中,本已经开始动摇的叛军,很有可能就跟吴逵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吴逵能用言语做到的,他韩冈也是有一些自信。以名声论,他韩冈也不算差,论口才,他韩冈更为出色,而说起透析人心,吴逵可是要瞠乎其后。   ……   月色微明,咸阳城的城头上点起火炬,一条光带绕城一周,照着城墙顶端一片晕黄。   吴逵静静地盘膝坐在咸阳南门的城头上,远眺渭水,听着若有若无的水声。七尺长的铁枪横放在腿上,右手紧紧攥着枪身,从冰冷的铁块中,传来夜色的清凉。   夜风习习,从他背后吹来,带着清淡的桃花香,让人忘了眼前烦忧。咸阳城中多有桃花,在二月中旬的春风中渐次开放,到了三月初便为极盛,直至三月中旬,方才凋零殆尽。   每年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城中总是花香浮动,片片花瓣随风而舞。几处名园之中,更是灿烂如锦,游人如织。   吴逵曾经在咸阳住过不短的时间。他年少风流时,也曾呼朋唤友,携妓而游。虽没有文人吟风弄月的风雅,但也纵酒高歌的癫狂,醉后论兵的豪放,也不输于那些措大。   只是一切都随时间远去,就像城外的渭河水,再也追不回来。唯有掌中这杆纹理沉黝的铁枪,才是几十年不变跟随着自己,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都虞……”来自身后的轻声呼唤,打破了吴逵身边的宁静。   吴逵回过身来,见着是自己的亲卫。“是外面的官军又遣人过来了?”他问道。   亲兵躬身回话,“回都虞,是秦凤路的韩机宜。”   吴逵呵呵地笑了起来:“果然还是韩玉昆。”   他一转枪身,当的一声响,用力杵在了地上。扶着枪杆,霍然长身而起,“走,就去见一见韩玉昆。看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三)   从城头上很快赶回驻地,吴逵将一直提在手上的铁枪交给门口的近卫,犹豫了一下,然后跨步走进厅门。   曾经同行了数日的韩冈,正坦然地坐在厅中。喝着茶,与陪在旁边的几个叛军军官聊着天。听着他们说话的时候,韩冈时不时地端起茶盏,抿上一口,微笑着,自在得就像是来串门的朋友。   见到吴逵进来,众叛将退到一边,韩冈也站起身,拱手行礼:“吴兄,久违了。”   韩冈风采一如往日,就跟当初长安相辞时一样。再看看自己,吴逵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前回礼:“韩机宜,久违了。”   韩冈被吴逵请着坐下,看着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的一张脸,感慨着:“真是造化弄人啊……当日长安一别,本想着回来后再与吴兄一叙,想不到竟然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吴逵默然无语,劝降的一上来就戳着痛处,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吴逵的手下跳出来帮着他解围,“都是王文谅进的谗言,韩相公又不辨是非。不然如何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王文谅已死,而韩相公的一番心血也因尔等付之流水。此事孰是孰非,世间自有公论,韩冈今日来此,也不是来做评判的。”   韩冈的反驳让厅中的气氛有些僵硬,从言辞上已经算是委婉,但与之前的陆渊相比,仍是强硬了许多。众叛将都有些不适应,连吴逵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过来摆下马威的。   见吴逵为首的众叛将都不说话,韩冈笑了几声,出言缓和紧绷的气氛:“韩冈自进城来,见着沿街的各家宅院、店面都是完好无损,看来吴兄在咸阳城内也是管得甚严。”   “此地皆是我等乡里,平素与邠州、宁州往来甚多,军中也多有亲戚在此,”吴逵答着,“兵变的罪名的确是洗脱不掉,但祸害乡邻之事,吴逵也不会去做。”   “吴兄谨严自守,此事做得甚是。如果一路烧杀抢掠,那就真个是贼了。”韩冈点头赞许。忽而直起腰,双眼一扫四周众叛将,提声道:“尔等即是未有自弃,如何不早早率军出降,求朝廷一个恩典?还在此迁延时日,岂不知,拖得越久,祸事越深的道理?!”   韩冈跳过吴逵向众叛将说话,吴逵本人脸色却毫无变化,神色如常,让韩冈心中讶异不已。   只听得吴逵问着:“前面陆渊来劝降,听他说起如果能开城投降,无论是本人还是其亲属,都会免去死罪,而仅仅是流放河湟……还说是韩机宜你的提议。”   吴逵问到了关键的问题上,众叛将十几只眼睛立刻盯住了韩冈的脸,韩冈越发的纳闷,“怎么一点都不在意他自己?”   “没错,正是韩冈的提议。”心下犹疑,但韩冈的回答一点也不迟疑,“在下于宣抚司之中,仅是管勾伤病事,但在秦凤缘边安抚司中,在下却是参赞军事的机宜文字。对比过这两条,我想诸位无需怀疑在下的诚意。”   这三千叛军如果真的被同意流放通远军,那他们将会被全数打散,安插到各个屯田堡中。并实行彻底的兵将分离,叛军中所有队正以上的武官,全都要另行安置。这样的处置方案,当然会引起叛军的反弹,所以韩冈是不会说的。他只是要他们相信自己而已。   “可机宜你也只是缘边安抚司机宜……”   “但韩冈的提议,已经得到了韩相公的准许……吴兄你也不要怀疑韩相公的心意。横山攻略功败垂成,说起来韩相公的怨恨是最深的。罗兀城那里连番大战,斩首两千余,阵斩西贼都枢密,眼看胜利唾手可得,可就是因为尔等在庆州之叛,而不得不放弃罗兀,全师回返。要说韩相公对你们没有怨心,那都是骗人的。”   众叛将一阵骚动,每一个都是一脸的惊容。他们没料到韩冈说的这么直白。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罗兀城会有如此大的战果。   吴逵的眼神沉了下去,以他对横山战局的了解,如果罗兀城真的守住,横山肯定逃不出大宋的掌心。如今因为自己引导的兵变,官军却不得不放弃罗兀,让韩绛的一番心血化为泡影。   这仇……报得的确是痛快无比!但怨恨也是越结越深。按照韩冈的说法,韩绛心中的怨恨是最深的。那他会不会事后反口,每个叛将心里都转着疑问。   韩冈看了眼他们的脸色,又道:“但韩相公也不会因私心坏国事。横山事已至此,杀了你们也挽回不了。但若能助河湟一臂之力,对官家、对朝廷,也算是有个交代。”   韩冈的话几乎都是针对吴逵之下的叛军将领。叛军中的绝大部分官兵,都是被谣言鼓动起来而已,一时被冲昏了头脑。现在后悔的绝然不少,只是因为上了贼船,跳不下去,才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只要说服他们,完全可以把吴逵丢在一边。   韩冈本是做好了吴逵反驳和干扰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前任的广锐军都虞侯就放着自己来撬墙角,这态度真的很奇怪。   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招降谈判时,吴逵应该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把手下的将校排斥在外才是。可他偏偏相反,将主要的叛将都招呼了过来旁听。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如果是他控制不了手下的军队,还算是个理由。但眼前的情况,吴逵很明显地将三千军卒把握在手中——能约束不伤百姓,军纪差一点的官军都做不到,更别提叛乱的军队了。虽然韩冈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但这手腕肯定是没话说的。   事有反常,必有妖异。这吴逵究竟是想怎么做?   韩冈分心二用,一边猜疑着吴逵的盘算,一边详细地回答着叛军将校的疑问。一句也不提对吴逵的处置。吴逵本人也像是忘了,根本不问。心照不宣地避过这个话题,可是最终,还是有人问起了宣抚司要如何处理吴逵。   韩冈双眼锁住了吴逵的表情变化,直率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只敢保证除吴兄之外的三千人的性命。韩相公也已点头,一旦尔等放下兵器,出城投降,便会上书朝廷。如今天子仁德,尔等并无杀伤百姓,足见尔等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见到不动刀兵便解决此事,官家定然欢喜。至于对吴兄的处置……韩冈不够资格参与。”   韩冈说得很明白了,只是没有捅破最后一层,但足以让人明白等待吴逵的是什么结果。   叛军将校立刻喧哗起来,多为吴逵而感到愤愤不平的,甚至还有人说,既然吴逵不能被赦免,干脆就不降了。只是吴逵一声呵斥,便让他们都住了嘴。平静如水的面庞上,看不出一点点情绪上的动摇。   “视死如归?”   韩冈看吴逵的样子,实在平静得过了头。可是他锐利的眼神,绝不是放弃了一切的模样。到现在还在想着拼出一条活路吗?还能有什么招数?难道眼下的情况,他还能从城中跑掉不成?   “算了,”韩冈放弃了多想,吴逵若是真能跑了,他也是乐见其成,“只要三千叛军不跑就行了。”   想明白吴逵必然宁有盘算,韩冈便没有继续去说服叛军立刻出城投降。更没有当年郭逵入保州劝降时,以己身为人质的想法。留话让吴逵和一众叛将好生考虑一个晚上,便在他们的礼送下,出了咸阳城。   在城外的大帐中,听过了韩冈的回报,赵瞻立刻发作起来,“死到临头,贼人竟敢如此怠慢,如此狂悖,如何还能招降?!”   如果不是赵瞻说话,韩冈就会建议韩绛不要耽搁时间,今天照样排出投石车,以打促降。只是现在赵瞻抢先说话,韩冈也就没必要出头去附和他,有逆反心理在,韩绛不会答应的。   不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也想看看吴逵有什么办法能从这天罗地网中脱逃,故而才缄口不言。   到了当天夜中,一个急促的声音将韩冈惊奇,匆匆穿衣出帐,就看见咸阳城中一片火光。   “起火了!咸阳城起火了!”   营中一片声在喊着,还有人乱哄哄地跑着。   韩冈眉头一皱,正要怒喝,就听着身后一声暴喝,“不要乱!”   竟是种朴和种建中出来镇压局面。   本就是不关城外官军的事,营中的乱局很快就平息下来。   到了下半夜,城中的火势消减,逐渐收止。天亮后,咸阳城门打开,城中的叛军鱼贯而出,在城门口,丢下了手上的武器。而领头的,只是不见吴逵的身影。   “吴逵呢?”韩绛厉声问着。   烧毁的县衙废墟中,只有几具烧焦的尸身,其中的一人手边横着吴逵惯用的铁枪,依然黑黝黝的,与攥着铁枪的烧焦的手一个颜色。   韩冈摇头,焦臭的尸身让昨日的疑问得到解释。吴逵的反常也有了理由。只是这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手段做得实在很烂。   “搜!”韩绛很显然的也不相信眼前的焦尸是吴逵,他怒声叫着,“把城外围墙守好,将城中每一个角落都给我搜遍了!”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四)   吴逵生死不明,光靠一具焦尸完全无法证实身份。韩绛命人大索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挖出来。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又有围墙壕沟,没人会认为吴逵能逃得出去。   不同于韩绛、种谔他们的心浮气躁,对于吴逵的下落,韩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只要三千名苦力就够了。虽然他事情已经隐隐地有些感觉,但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吴逵是真的化身潜逃,他死中求活的手段也算是大胆了。而且正如韩绛此前所说,吴逵足够聪明。他前面的义薄云天的表现,使得跟随着他的叛将们没有在被围城时主动出卖他。如今潜逃,韩冈也不指望这些叛将能提供多少有用的消息——以吴逵之智,不可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去向。甚至其中还有几人,始终认为吴逵是不想让他们难做,而主动自焚。   但自韩绛以下,宣抚司没人会这么想,所以城中还在搜寻着。   只是吴逵刚刚从军时,曾在咸阳住了几年,地理算是熟悉的,搜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另外吴逵进了城后,把麾下叛军管束得极为森严,还斩了两名犯事的士卒,以作警示,城中的口碑不恶。反倒是进城搜寻的官军,很有几个犯了点事。让燕达咬着牙,在城门口好生用军棍抽了他们一顿。   听说了此事,游师雄私下里对韩冈道:“吴逵做得聪明,这样就能让人明白他叛乱是出于无奈了。”   把治军严明的优秀将领逼反,要不是王文谅战死疆场,让韩绛洗脱了关系,光是这一条,就能把他堵得慌。   在搜索到吴逵之前,韩绛也不敢贸然住在咸阳城中,还是回返城外的营寨。韩冈等宣抚司僚属也跟他一起回返。而出降的叛军则被安排在城下,也就是两道城墙的之间的空旷地带,防着他们做反。   战事消弭,为了给前面做得准备清理后续,游师雄忙得脚不沾地。实在忙不过来,便拉了看起来很闲的韩冈帮手。韩冈在衙门里老做事的,一个能当五人用。两名能吏一起动手,很快就把事情理顺了下来,手上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游师雄便跟韩冈扯着闲话,“吴逵此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啊?”   “侬智高!”   “啊!是他!”韩冈一听,顿时恍然。对了,当年被狄青剿灭的广西侬人叛乱,也是如吴逵一样,叛乱的主角侬智高便是被火烧得认不出身份来,“吴逵也的确是像侬智高!逃跑的方式也是一样。这过往战例他记得不少啊……”   “玉昆,难道你就没想过吴逵当真死了?”游师雄却皱眉反问着韩冈,“如果他不想让人得到这份功劳,自焚是最好的手段。别忘了狄武襄,捉杀侬智高的功劳他最后没拿到手,是因为不能确认身份。不能确定谁敢报上去,万一突然冒出来,那就是欺君之罪。”   “景叔兄,难道你不觉得吴逵身边证明身份的铁枪有些说不过去吗?”韩冈同样反问着。   “可是当时侬人连伪作的平天冠和玉玺都有,就在侬智高尸体身上。”   韩冈被游师雄说得一时糊涂起来,但回忆起昨日见到吴逵的情形,却是怎么都不能相信吴逵会自焚。不过让人当成这样也不错,左右与他无关。看着燕达指挥着麾下将士,闹哄哄地把城里的每块砖翻过来,也蛮有趣的。   但韩绛很遗憾,对韩冈道:“可惜了玉昆你的功劳。”   “叛军出降,实与下官关系不大,而是慑于城外的官军……若是说下官薄有微功,那前面的陆都监也有功劳的。”   世上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把城中的叛军诓出城来,还要等过上一夜才出降,这个功劳虽然可以算在韩冈头上,但总有让人商榷和攻讦的地方,陆渊也肯定会出来争抢。正好韩冈本无意于此事,干脆就不要了。反正韩绛肯定要报上去,自己推辞一下,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的结果反而会更好。   另外韩绛也是没有功劳的,他为韩冈遗憾,也不过是移情而已。逼堵叛军,筑墙围城,功劳都是别人的。只要吴逵没捉到,韩绛都没脸去为自己去讨上一块蛋糕。见到韩冈推让,虽是纳闷,但以他现在的心情,也无意多问了。   掀帘而出,夜中的风微凉,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让被帐内的油烟熏得头昏的韩冈,一下神清气爽。   已是深夜,城中还是在乱哄哄地搜寻吴逵的下落,城头上一片灯火通明。但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除了对韩绛等人有关,却影响不了大局了。在叛军出降的时候,陕西宣抚司的使命已经告一段落。   大帐边上,仍亮着灯火的小帐,是赵瞻所居。天子使臣现在多半是在兴高采烈地准备攻击韩绛。在韩绛到来之前,把叛军围堵在咸阳城中是他所指挥。而韩绛到来后,只是捡了他的便宜,却还是没有捉到吴逵。两相对比,赵瞻当然有理由嘲笑韩绛,想来他也会顺便敲打一下韩冈。   选择与赵瞻为敌,韩冈并不后悔。尽管他一开始并无意站在新党一边,但眼下的朝局,是非此即彼,没有站旁边看热闹的权利。   旧党以维护祖宗规矩为己任,讲究着循序而进,连吕惠卿、章惇等一干才能卓异的能臣,都被说是幸进之辈,又哪有他韩冈立足的地方?也只有新党一侧,才有新人涉足的空间。为了自己能顺利升迁上去,也只有选择王安石和他的新党。   至于赵瞻,韩冈完全不在意。同为天子使臣的可是有一个在罗兀城走到最后的王中正,这位王都知会怎么评价叛军和罗兀城呢?   十日一晃而过。   燕达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吴逵,有狄青的先例在,韩绛也不敢把那具焦尸说成是吴逵本人的遗骸。罪魁未获,剿平叛军的功劳也便大打折扣。   而陕西宣抚司的处理结果也从京中出来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韩绛,改观文殿大学士,出判许州。横山攻略功败垂成,其去职乃是情理中事。但韩绛能如宰相卸任的旧例,依然改授大观文,可见并非是降罪,只是普通的宰相出外而已——许州【许昌】离着汴京也近,更不能算是贬职。   陕西宣抚司,由知京兆府的郭逵暂时接任。只是韩绛所拥有的便宜行事的权力,郭逵向朝廷申请,却是没有被应允。在韩冈看来,郭逵的任务多半只是为结束陕西宣抚司的使命收尾而已。   至于赵瞻和王中正,他们都被召回了京中。   “最近几年,关中当是要镇之以静。”   这些天以来,韩冈跟游师雄的交情越发得好了起来,在等着郭逵来接手的时候,聚在一起评论着朝旨的用意。   “朝廷和天子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短时间内,关中腹地再经不起第二次变乱。”   “现在就等朝廷对叛军的处置了,”韩冈叹了口气,“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这一点玉昆你现在不用担心。”游师雄对惊讶的韩冈笑道,“朝廷最近有消息,秦凤路要从陕西路分出来了。”   ……   天已将晚,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的赵顼,越发地显得很不耐烦,可枢密使文彦博却还是坚持着在宫外求见。   “跟文彦博说,朕累了,让他有话明日上朝后再说!”   听见赵顼不客气的言辞,李舜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身走了。   只是他没走几步,赵顼突又在身后喊了一声,“回来!”   他对转回身的李舜举道:“让文彦博去崇政殿候着,朕一会儿就过去。”   赵顼现在不想把这位枢密使给气得辞官。现如今,韩琦、富弼、曾公亮这等前朝宰辅一个个去职,如果文彦博再走了,朝堂上就再没有一位元老重臣。王安石等人虽然年纪都过了五十,但在朝堂上的资历依然浅薄,若是朝中真出了大事,少不了元老重臣的参与和压阵。而且赵顼也是需要一个不同的声音留在朝堂上。异论相搅,祖宗留下的话,许多也是有道理的,并不需要每一条都抛弃。   只是赵顼虽然答应召见文彦博,但他心里还是不想见着这位枢密使。   如果不是因为文彦博的强硬反对,他不得不多派了赵瞻出马,如今的关西也许会是另外一番局面。王中正能亲身入罗兀,而且是在断后的队伍中,直面西贼的追击。而赵瞻虽占了一点将叛军围困咸阳的功绩,可他的几番插手军事,也坏了不少事情。尤其是逼迫罗兀撤军,更是让赵顼心痛不已。   两千三百余斩首,加上都枢密、还有一名党项宗室,而且是正面击败了党项大军。现在越想,赵顼就越是后悔,如果当初换一个选择,也许横山之事就已经定下来了。   年轻的皇帝按捺不住这样的想法,总忍不住要去后悔。   一想到能彻底解决西贼的机会,跟他擦肩而过,悔恨如同毒蛇,在赵顼心中噬咬着。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五)   赵顼进来的时候,文彦博正等得心浮气躁。   一部分是最近枢密院和王安石主持的中书门下,在争夺三班院的控制权的事情上落了下风,吃了一个闷亏;但主要的还是因为如今京城中流传的有关分割陕西路的传言。   政治流言是每一个大国首都最大的特色,无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开封作为大宋京城,一国的政治中心,自然也不会例外。   无数人的生活都跟朝堂上的变局息息相关,几万对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宫中、朝中。对于天子和宫廷来说,他们的生活根本没有隐私可言。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下午就能传遍京城;夜中发生的事,到了第二天上午,路边卖凉汤的婆子都能摇着扇子说出个道道来。   仁宗皇帝玩一龙二凤的游戏,上朝时多打了个哈欠,就立刻被言官们群起而攻,逼着他把两个心爱的美人送去道观出家;如今的高太后和曹太皇,因为英宗皇帝纳妃的事吵了两句,第二天桑家瓦子里的说书人,就有段子扯起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故事。   天子当然不想自己夜中敦伦的事都被人拿出来当话题,要是隔绝内外消息的手段,能像宫墙一样,把宫内发生的秘密全数拦在宫中,生活上当能轻松许多。但身居高位的宰执们,一旦看到宫中有这等阻断内外的迹象,立马就能蹦起五尺高。不把危险的苗头打下去,把执行的人踢出去,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没有了宫中的消息,御史们也会少了一半的工作,为了自己,他们也会彻底地站在宰执们一边。   当年仁宗皇帝重病,文彦博、富弼他们可是想方设法地改变旧时规矩,留宿在宫中,甚至一步步地进了天子的寝殿。美其名曰,不得让妇寺之辈隔绝中外。这时候,可就没人讲祖宗之法了。   不过,东京城中的流言实在太多,靠谱的很少,尤其人们传谣的时候,往往偏向于惊悚怪奇或是风流韵事。所以御史们也只是风闻奏事,让他们事事去追查个究竟,就不要做事了。手上掌握着更为有效的信息渠道的宰执们,更是不会对耸人听闻的谣言一惊一乍。   只是今次文彦博听到的传言不同以往,并非是毫无实据。分割陕西转运使路,很早以前就人有上书过了。   原本的秦凤路是经略安抚使路,属于军事方面。现今传言中,要从陕西路划分出来的秦凤路,则是转运使路。负责粮秣运送,控制着财权。若是当真设立秦凤转运使路,很明显就是为了河湟战略的大举行动做准备,就像为了攻取横山,而设立陕西、河东宣抚司一样。   从道路交通上说,陕西一路过于庞大。为了能利于指挥,旧有的陕西经略使路被一分为五——分为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和永兴军路;转运使路一分为二也是很正常的。   在行政上也不难做到,大宋的路一级的编制换得频繁,河北、两浙都没少动过,只需朝旨一封而已。多了一个路一级的监司,官场上也必然受到欢迎,如今朝堂上是僧多粥少,一下多了几十个位子,对官僚们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虽然是传言,可却有着很强的现实性。能一针见血指出横山攻略失败后,朝廷在陕西战略转移的动向,必然有人在背后操纵。同时以文彦博对赵顼的了解,如果有人如此上书,他多半就会点头答应。   文彦博心中不停声地骂着,“横山一场乱局刚刚平息下来,陕西一路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又开始打着西面的吐蕃人的主意。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在空旷寂静的崇政殿中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从殿后小门后传来的一片脚步声,天子驾临的通传之声,也随之而来。   大宋的枢密使屈膝跪倒,低着头,挑起眼皮,用余光迎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殿内,其中穿着红袍的瘦削男子走到了御案后,坐了下来。   天子落座,文彦博随即叩拜下去,行礼如仪。   平身过后,看着文彦博站起身,赵顼不忘给老臣赐坐。但文彦博直挺挺地站着,把赵顼的好意推了个一干二净。   赵顼叹了口气,皇帝不好做,大臣给他脸色看也是常事,他都习惯了。不再强求文彦博落座,直接问道,“文卿此时求见,不知有何要务?”   “臣是为了西事而来!”文彦博朗声说着,分割陕西路尚是传言,他当然不会拿出来说,只能够旁敲侧击:“吴逵之事至今悬而未决。叛军降伏多日,可罪魁依然未擒。臣请陛下降旨关中,各州各县严加防范,巡检司巡查道路津梁,绘影海捕,悬赏吴逵。”   “自当如此,韩绛奏文亦是如此说,且已经做了。”   虽然前几天就知道吴逵下落不明,但经过了十天的搜索而不获,陕西宣抚司最终放弃了。今天传了消息回来,韩绛、燕达皆为此上表请罪,并禀明已经下文在陕西路绘影海捕,请朝廷予以追认。与文彦博所说并无不同。   只是赵顼心中不无疑惑,吴逵虽是兵变罪魁,需要海捕的要犯,但也不至于让枢密使急着进宫来。难道文彦博紧急求见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可能,文彦博后面还跟着话:“吴逵久在军旅,深悉个中内情。臣请陛下即刻下旨,陕西缘边四路之城寨、要隘、营垒、馆驿,皆须重新检查防备,各部驻军则提前更戍,旗号暗记亦须加以更换,以防其人投奔党项,泄露军情机密。”   “……此事韩绛也已经在奏文中说过了,朕也准了。”   两番建议都成了马后炮,文彦博神色不变,前次在朝堂上差点中风晕倒后,他的心理素质反而变得更加出色。他继续说着:“吴逵领广锐军叛乱,祸乱关中。广锐之名已是不祥。请陛下下旨,裁撤广锐军,销毁旗号文牍,将未叛之余部,并入他部马军。”   “……关于此事,韩绛也说了,朕同样准了……韩绛的奏文还说,请朝廷尽速在陕西推行保甲法,各乡各村结为保甲,严防盗贼、逃人和奸细!韩绛甚至还为环庆及泾阳等三县请命,免了今年的税赋……这几条,朕都允了。”   赵顼一迭声地把韩绛奏疏中的内容都说了出来。他做了这么些年皇帝,阅人甚广,臣子的言谈举止中有什么用意,许多时候他都能看得出来。文彦博现在还拿老眼光看他,把他的年轻当作好糊弄,未免太小瞧人,也是欺人太甚了。赵顼盯住文彦博——若有什么话,现在也该说了。   被赵顼一阵抢白,文彦博依然平静自若。但现在他也明白,不能再玩弄言辞上的游戏。跳过了过于冗长的开场白,他直接进入正题:“陛下。三千广锐叛卒虽因被困咸阳城中,势不得已而降伏。但贼心难改,一旦他们脱离绝境,未必不会再叛。且吴逵潜逃在外,亦有可能与其相勾连,此事防不胜防……”   “文卿你的意思是?”   “三千叛军祸乱关中,如何还能将其留在陕西?当尽数流放广南,以防其与吴逵勾连。另外叛军余属贷其死罪已是宽大,若依陕西宣抚司之言,与叛军同流通远军,岂是对兵变的惩处?当悉配为奴,以儆效尤!”   文彦博杀气腾腾,赵顼却是叹了口气,“至于此事,韩绛在奏文中也说了。”   文枢密脸色微变,只听赵顼道:“承诺之事不可轻改,否则朝廷言而无信,必生变乱。且吴逵生死不明,若其当真潜逃,留其叛党在关西,也好作为诱饵。暗中监视众叛将,如果吴逵死不悔改,犹有叛逆之心,前去联络他们,届时便可一网成擒。”   赵顼不知道韩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条理分明,面面俱到,这与他之前的奏章风格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起草奏章的幕宾。但韩绛的奏章宛如先见之明一般的与文彦博针锋相对,一条条地抢在文彦博的前面,让文枢密使的一番盘算全部落了空。如此巧合,让赵顼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本郁闷已极的心情,现在稍稍好了那么一点。   文彦博的用心,赵顼已然知晓。   得到了文彦博那么多的提示,加上近两天皇城司的密奏,赵顼对文彦博为何而来,心中有数。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说的是对吴逵叛军的处置,实则却是在杯葛另外一桩要事。   赵顼慢悠悠地对文彦博说着,口气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文卿,最近朝中有人上书,但言陕西转运司事务剧繁,倍于他路。历任转运使,一任任满,也难将各军州走遍。若是西贼同寇多路,更是难以支撑。请朝廷将陕西路一分为二,以便指挥调动……此事京中亦有传言,不知文卿事先听说过没有,对此又有何看法?”   “此事……万万不可!”   文彦博毅然决然,硬到极致的口吻,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六)   “为何不可?!”   “设立秦凤转运司,分明是意在河湟。横山大败,环庆兵变。试问关中先因进筑罗兀困厄在前,后有环庆兵惊扰于后,如何还有余力再谋划河湟。”   文彦博直接把话挑明了,现在他落在下风,容不得他耍弄再云山雾绕的说话技巧。   “文卿误会了,秦凤转运司的确能有助于河湟之事,但秦凤、泾原的缘边寨堡,受益得却更多。何况即便秦凤转运司设立,等到能有助于河湟,也还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朕不想生民受累,不会急于求成。”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看到朝廷下令设立秦凤转运司,有哪人能体会到官家不愿生民受累的苦心?如何不会自以为是地来迎合上意?秦凤转运司一旦设立,秦州缘边必然战事不绝!”   文彦博一点也不委婉地把赵顼的话顶了回去,毫不理会赵顼的辩解。   其实以文彦博的想法,并不是打算如此挑明了顶撞天子,尽管他是元老重臣,并不用担心这点小事能把他怎么样。但与天子过不去,等于是在刀尖上走路,一次两次无所谓,但迟早有一天就会栽上去,终非好事。只是眼下的局面,被远在陕西、刚刚卸任的韩绛坏了预定的计划,让文彦博变得无从选择。   就算现在,文彦博还是会疑惑,韩绛的奏章怎么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韩绛从来都不是行事谨严的人,写的奏章也从不是一条条纲目罗列。面面俱到、不厌其烦的叙述方式,分明是循吏书写公文的手法,在文学高选的朝臣们的奏文中,几乎无人使用——奏疏和下发的公文在文体上本也是两回事。   而且韩绛在已经被确认卸职调任的时候,照常理该是上谢表进行谢罪,同时感谢天子的宽容和恩德,而不是上书来为自己收拾残局,这本是郭逵的工作,也不符合韩绛的性格。   文彦博忽然警醒过来,韩绛是不是换了幕僚了?连同让王中正到叛军那里送死,洗脱跟自己的干系,这分明是军中将帅处置想杀又不方便杀的部属的行事手法,韩绛过去没带过几次兵,怎么可能用得这般纯熟?   赵顼隐隐有了一点脾气,文彦博实在太不给他面子了:“秦凤缘边安抚司,无论将帅谋士,皆是一时之选。此前连番大捷,功勋不在横山之下。就算开启战端,当也是会有捷报传回。”   “横山那里何尝不是连番大捷,但还不是无功而返?”   “种谔、张玉没有败!罗兀城那里是大捷!”   赵顼强调着,他在罗兀城已经看到大宋军队的强势。可以说自赵顼登基以来,宋军在战场上几乎没吃过亏。只要不是主帅犯浑,最差也能自保。如果摊上一个有才能的将帅,比如种谔、比如王韶,又如张玉、高永能,还有燕达,只要他们出手,那结果就是大捷。   捷报如此轻易,哪能不让一直想着讨灭西贼、收复燕云的赵顼,急着想看到一个阶段性的成果。但拥有如此强军,最后却不能如愿以偿,赵顼哪能不后悔派错了人?   “原本是不需要撤离罗兀的!”他再一次强调着。   “撤守罗兀,势在必行。自古从未有国中内乱,大将能建功于外者。”接下来的话,文彦博没有明说,但锐利的目光就是在质问。难道这不是陛下的旨意?   “朕在京中,西事不明。若是韩绛有郭逵的胆略,朕的旨意,他完全可以推掉。朕可是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如何能让一个郎中夺了权柄?!”赵顼对韩绛有着几分怨恨,但更多的还是赵瞻,何必如此卖力。   朕让你传诏,让你体量军事,有让你插手军务吗?   赵顼全然忘了当日官军将叛军围困在咸阳城的军情传来前,自己连续数夜难以入眠的日子;还有消息传来后,他终于酣然入睡的那一夜。   在无法确定罗兀城能否抵挡梁乙埋大军,再加上吴逵的叛乱,赵顼和两府都只可能选择撤军。谁能保证后面不会有第二个吴逵。但撤了下来后,再看一眼收获,对这个决定后悔的,决不止赵顼和韩绛。而因后悔而迁怒到赵瞻头上的,则绝对有赵顼一个。   赵顼的话中,显而易见的对赵瞻很不客气,文彦博知道不能助长这样的想法,他当即质问道:“赵瞻忠于职守,恪守君命,臣不知他有何错?是错在将叛军围堵在咸阳?还是宣读了放弃罗兀城的诏书?!”   对于文彦博的强硬,赵顼有一肚子驳斥之词。但皇帝的身份,让他不便于臣下出言争执,那样做有失体统。只是反驳的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赵顼都感觉憋得难受。早知道把王安石一起叫来,或者口才出众的曾布、章惇也行。   君臣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吃亏的往往是天子。而且就算被臣子喷了满脸口水,还必须要虚心接受,否则就是拒谏的罪名。自真宗之后的几个天子,在惯出了脾气的文臣们面前,没一个能强势得起来。   让天子无话可说,这才体现出了元老重臣的本事,轻轻松松就扳回了局面。只是文彦博还要乘胜追击,让赵顼放弃设立秦凤路的想法。   “赵瞻行事谨严稳重,对君命兢兢业业。哪如种谔,一次侥幸功成,便自以为功,日后都想着侥幸行事,期望能一步登天。如今的大挫,种谔岂无罪责?”   “种谔有功无过!”   赵顼很坚定地要保种谔。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种谔、张玉还有高永能这样的帅才,赵顼保护还来不及,哪能将他们治罪,“今次之事,罪名不在他们身上。”   横山攻略功败垂成,实在不关种谔的事,即便河东军被伏击,使得罗兀防线被撕破一个大口子,但靠着种谔和他麾下众将的努力,使得罗兀城依旧安稳。要不是庆州兵变,局面绝不至于如此。   “种谔之过或可商榷,但韩绛用人不当的罪名,却是他洗不脱的。”   “王文谅已经死了……战死!”   在王文谅已经战死的情况下,其实逼反广锐军的罪名,已经栽不到任何人头上。不论王文谅犯了多少错,不论是不是他逼反了吴逵,因为他忠心耿耿,忠心到为国赴死的地步,单是“忠勇”二字,韩绛信用王文谅就不能算有错。   现在在赵顼的心目中,横山攻略的失败,除了吴逵祸国,就是赵瞻坏事,韩绛只是担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罪责而已。而且韩绛的处置早已决定,文彦博现在重又提及此事,不知是在转着什么想法。   通过一些有关联的人、事,从侧面慢慢造势,声势起时便单刀直入,这是文彦博常用的手段。刚刚过去的一番对话,就是文彦博手段的明证,只是被韩绛的奏章给堵住了。但现在赵顼看文彦博说话,分明又是故伎重拾。   “无人有过,人人有功,可战事自败。臣不知区区一个吴逵,能不能但得下这些罪名?军心不稳,岂是可以等闲视之?……臣请陛下休兵止戈,且还陕西百姓数年清净!”文彦博一下跪倒,言辞恳切地求着赵顼。   赵顼连忙让这位老臣起身。见文彦博反对得如此激烈,看起来很有可能会以请郡相要挟,赵顼一时无法作出决断。他需要一个元老重臣坐镇朝堂。再说契丹人最近插手了宋夏两国之间,赵顼知道他需要一个知兵强势的枢密使,而不是一个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执政。   为了维护朝堂内的势力平衡,赵顼不得不选择文彦博。就算秦凤转运司能短时间内设立,但对于河湟的帮助还要等到六月夏收之后。既然如此,此事过两个月再提也不迟。   赵顼还是纳闷。   文彦博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反对设立秦凤转运司,是在怕河湟那里立功不成?但也不该这么急,无论哪一项要出成果,肯定还要耽搁时日的。   设立秦凤转运司,首要划分的就是钱粮。将陕西转运使路一分为二,对河湟之事,好处甚多。但要将区划、收支等一系列权责划分清楚,就跟兄弟分家一样麻烦。   还有在郭逵改任长安后,谁去担任下一任兼任秦凤经略使的秦州知州?这也是要需要考虑到问题——不管怎么说,都必须是支持河湟开边的人选,而且野心不大,没有与王韶争权夺利的想法。   加上新的秦凤转运使?又该分派给谁人?——赵顼准备先进行考察,要到最后有结果,还是要稍等几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些,赵顼都不由得头疼起来,人事上的选择从来都是困扰着所有文武官员的问题。相对而言,还是量功记赏的工作轻松。给参加了战斗的诸多将校的封赏,现在已经初步定了下来。在最终败阵的情况下,赵顼仍是尽量给他们最多的回报。等到王中正和赵瞻回返,在参考了他们的报告之后,便能定下最终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赵顼一直都很大方的。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七)   四月中旬,暮春与初夏的交替之时,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一天比一天更为炽烈的阳光,晒得石榴花红艳如火,开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韩冈已经在长安城驿馆之中住了快有半个月,等待着东京城中传来最后的消息。相对于前段时间在生死边缘的忙碌,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清闲得过了头。不过这也是韩冈梦寐以求的,他还想着考进士。前面忙了几个月,功课都耽搁了下来,见缝插针的攻读经书,只能保证不会生疏,但更进一步的系统学习,也只有等到有了比较完整的空闲时间。   在韩绛离职,郭逵继任后,陕西宣抚司已经陷入了解散前的停滞状态。没有“便宜行事”的自行处断之权,宣抚使就是一个空名,郭逵的主要精力现在都放在了他知京兆府及永兴军路安抚使的职位上。   他刚刚上任,有许多事务亟待上手,另外因为吴逵的生死不明,所有与他有过关联的设施、部署、人事,都要进行更迭或是检查,不论是缘边四路,还是关中腹地的永兴军路,都是一样。   为了处理这些大大小小、千头万绪的琐事,郭逵很是忙碌,根本无暇去理会停摆中的陕西宣抚司。他身为宣抚使所下的唯一的一道命令,就是将帅府行辕迁到了长安城中。   而在此之前,来自于缘边各路的平叛将领,都已经各自率部回返驻地。只剩被韩绛陆续征辟而来的十几个属官,与韩冈一样都住在长安驿馆之内,等着朝廷最后的发落。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各自邀约,每天出门闲游,白天骑着马转遍了长安内外有名的名胜古迹,夜里则去自唐时起,便广有盛名的平康坊去体察民情。也只有韩冈一人,独宿于驿馆中的一处偏僻小院,日夜攻读经传。除了被郭逵征辟,没有回邠州的游师雄,他也不去见任何闲杂人等,只是在读书。   读书累了,就起身锻炼一下身体。流了一身汗后,换了衣服,就又坐下来继续攻读。如此专注苦读,让途经长安的吕大忠赞赏不已。   关中有名的蓝田吕氏四兄弟——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吕大临,除了吕大防外,其他三个都是张载的弟子,其中吕大忠年纪最长,跟随张载也最早。他与张载同龄,却依然师事张载,是韩冈、游师雄的大师兄。吕大忠本是做着,最近届满卸任后,暂时没有去京城守阙,而是准备去横渠书院拜会张载。只是在路上听说了韩冈和游师雄这两位最近声名鹊起的师弟的名头,才顺道来拜访。   蓝田吕氏虽未出过宰执一级的显宦,但上溯数代也都是官宦人家,算是历代簪缨。在张载门下,不同于种建中和游师雄以兵法为主,吕氏兄弟则是专注于经术之上。   见到韩冈正在苦读经传,吕大忠便不顾旅途疲累地加以指点,连游师雄和韩冈为他办的接风宴上,也在说着经传释义。他的这位大师兄虽是为人谦抑,但学问精深,在周礼、史论上更是专精,给了韩冈不少指点。   而当吕大忠听韩冈说起“以数达道”的想法,还有对“格物致知”的新解,也不是嗤之以鼻,而是兴致盎然地详加询问,讨论了数日之久,甚至帮了韩冈弥补了他叙述理论时,几处用词上的漏洞,用更加切实的儒学语言来解释几条力学定理,使得力学原理跟张载的气学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这一番讨论,直到行程紧迫,吕大忠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开。临走时还让韩冈对此继续深入钻研。在他看来,自然之道是气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韩冈对格物致知的总结更加充分,便可以更加完善气学上这一方面的理论。所以他告别的时候是依依不舍,走时却是脚步匆匆,急着要跟张载去讨论。   吕大忠走了,韩冈继续安然坐下来读书。只是他苦读归苦读,等到留在绥德的周南,被种谔遣了可靠亲信护送过来后,韩冈也会在读书和锻炼之余,加进去一点娱乐活动。   没有外人的小院中,周南换了一身轻薄的青色罗衫,单薄的数层丝绸遮掩不住傲人的身材。踩着一双木屐,白生生的一对小脚露在外面。她坐下来的时候,背挺得很直,巴掌宽的绣花黄丝罗带系在腰间,更显得腰肢纤纤、峰峦挺拔。   韩冈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头上的榆树荫荫如盖,遮挡着变得炽烈起来的阳光。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卷,默默地读着书上的文字。念完一句经文,便闭上眼睛去背诵有关的注疏。一段段地背过来,显得不急不躁。   而周南娴静地在一旁,拿着轻罗扇,轻轻地扇着风。持扇的小手,光洁如玉,褪到肘间的袖口又把玉藕一般的小臂露了出来。手臂轻挥时,闪着炫目的白光。   绝色佳丽就在身边,阵阵幽香从微敞的襟口处散了出来。此情此景让人沉醉,但韩冈依然不解风情地在读着书。专注而用心的神情,让周南痴痴地看着,不知时间倏忽而过。   一直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惊扰到静谧而安宁的气氛,游师雄找上了门来。   听到外面游师雄的声音,周南连忙起身,快步走进了屋内,她的穿着不能见外客。   而韩冈把书放下,自己过去开门,把游师雄迎了进来。两人就在院中坐下,淡淡的幽香仍在原处,游师雄微微一笑,也不打趣韩冈的艳福,而是正色道:“玉昆,京里来的使臣终于要到了。”   “什么时候?!”   “明天……郭太尉已经派人去迎接了。”   “明天?!”韩冈惊喜着,“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了个了局!”   “可不一定是好事啊!”游师雄却叹了口气。   他在张载的弟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中进士又早,与同窗们的联系比刚刚崭露头角的韩冈要多得多,如今又在郭逵的帐下,消息也自灵通不少,今天刚刚得到一点新情报,便赶着过来。   “为了评判今次一战的功过,据说王相公和文相公两边吵到天翻地覆,一个说罗兀得而复失虽是不无遗憾,但胜果累累,战功为多年仅有;一个则道,此战劳民伤财,激起兵变,哪有半分功劳可言。这弹劾和请郡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也不知道那边占了上风。”   韩冈摇摇头,冷笑着:“小弟不信文枢密敢吞没参战众军的战功?”   “枢密院当然不敢,所以倒霉的会是宣抚司中的文官。韩相公的处置已定,总的要有人出来负责——光一个吴逵,压不下悠悠之口。”   就算是文彦博等一干旧党,也怕不能以功封赏,以至于闹出兵变。他们打压的,只是宣抚司中的文官。宣抚司文官都是韩绛征辟而来,能力水准都不差,且绝大多数都是偏向于变法一派,如果承认了他们的功劳,等于是给新党添砖加瓦,文彦博他们怎么肯干?!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枢密会怕逼反了武将,却不会怕得罪陕西宣抚司的文官,看起来真的是不妙了。”韩冈笑着,这对他来说倒是不差。   “玉昆你倒是胸有成竹啊……”   “跟景叔兄你一样。”   宣抚司中,韩绛的诸多幕僚,也就只有韩冈和游师雄的功劳是没人能抹去。游师雄前面担心的,就是他和韩冈独占功勋,而他人无赏,会惹得众人嫉妒。而韩冈放心的,也是因为众文官没有功劳,他拒绝封赏,便不会让人说成是沽名钓誉。   当次日,宣诏使臣李宪带着诏书来到长安,宣诏的内容,就是跟他们预计的一样。赵顼和王安石都没能压下文彦博等一干旧党重臣的反扑,不得不将宣抚司文臣牺牲掉。   宣抚司众文官,只有微薄的银绢用以酬劳,而没有任何加官晋爵的功赏。唯有游师雄和韩冈两人例外。   游师雄的功劳没有任何争论的余地,在叛军气焰正盛时,给他们当头一棒,阵斩鼓动部众将吴逵救出大狱的贼酋解吉,保住了兵力虚弱的邠州城。从胆识,从才智,在官员中都是屈指可数,故而特旨转官。由选人转为京官,脱离了选海。   而韩冈,金银财帛一样不少,另外最为重要的一项,是跟游师雄一样,也是脱离了选海,被特旨转为京官。   接下来只要他们两人去京城走上一遭,依例面圣过后,就是正式的京官了。自此之后,便能走上升官的快车道。在为官刚满一年的情况下,便由选人转为京官,这在官场上绝对是个异数。   失落的众文官的眼神又嫉又妒,但他们却震惊地发现,韩冈并没有叩拜谢恩的意思。   李宪催促着:“韩冈……还不接旨谢恩!”   “玉昆,你……”游师雄也大惊失色。   围观的众人都不知道为何韩冈还不接旨。横亘在选人和京官之间的鸿沟,深阔如渊海,多少心比天高的臣僚,在一次次转官未果的情况下,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在选海中沉沦了下去。才二十岁就能成为京官,只有宰执家的嫡子受到荫补时,才有可能。纯凭功劳,韩冈可能是几十年来的头一份。   为什么要犹豫?还是说,他欢喜坏了,忘了谢恩?   韩冈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是谢绝,而不是接受:“罗兀之捷,在于精兵悍将,韩冈不过是随行而已,并无尺寸之功。说降叛军,乃是大军在外之故,并非韩冈之力。至于其余微薄之功,当不起如此封赏。诸多溢美之词,韩冈亦是愧甚。”   他再拜叩首:“下臣不敢受赏!”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八)   韩冈拒绝接受封赏的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当即引起了一番风波。他是跟赵颢争风吃醋过的名人,在京城和朝堂上的名气比他的官职要大得多。一听到他推辞了丰厚的封赏,旧党说他知廉耻,不敢无功受禄,而新党则说他是为人重义,不愿独自受赏。可隐隐的,也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   赵顼也纳闷,拿着李宪的回书,问着王安石:“王卿,韩冈这是在为人打抱不平吗?”   当日与韩冈的对话王安石还记得,但他也没想到,韩冈竟然能言出必行。   凡事皆是有所得必有所失。横山一役,消耗了关中多年的积蓄,虽然斩首超过此前十年的总和,但还是没有达到最初的目的。功败垂成,光是把罪名推到一个叛臣的身上,就此轻轻揭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在功败垂成之后,宣抚司上下一人都未被治罪,说起来已经是足够宽大,再大加封赏,那究竟谁要为此事负责?   如此责难,王安石都辩不过文彦博。保住了领军众将,让韩绛事先洗脱罪责,已经做得太多了。他也得为日后考虑。留下了一个坏的先例,就会给后人留下钻空子的机会,任何一项制度都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败坏的。一个看起来说得过去的借口,就能让所有人脱罪,还要送上封赏,怎么想都会遗留后患。王安石当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稍作退让。   不过轮到韩冈身上,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的功劳,文彦博都不能睁着眼说没有,跟游师雄一样,都是例外中的例外。而韩冈躬身践行,更是少有的事。王安石在听到长安的回信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韩冈早前入京时,曾与臣言及罗兀难守,不愿去韩绛幕中。又曾道如果定要他去陕西宣抚司,败且不论,即便是胜了,封赏的诏书中也不要写上他的名字。臣当时自以为是,仍是强要他去了延州。后闻韩冈至韩绛帐下,在罗兀城中多有谋划。更是以为他已改弦更张,没想到还是如此强项。”   “竟有此事?”赵顼心头一震,很难得地大吃一惊。   想不到韩冈事前也这么不看好横山之事,甚至还说出了这样强硬的话。而王安石在韩冈说了这些话时,还逼着他去,更是硬到了极点。换做是他赵顼,肯定就此放过了。   “真不愧是拗相公。”赵顼想着,“外号当真不会起错!”   “此事千真万确。”曾布在后面为王安石作证,“当时臣等亦在旁听闻。韩冈的确是一心放在河湟之上,极力推辞前去横山。”   章惇冷淡地瞥了曾布一眼,立刻接口道:“不过韩冈并没有因私心坏国事,若非有他出力,罗兀、咸阳,皆要多生枝节。”   赵顼闻言,沉吟了一下,慢慢点头。章惇说得没错,换做是别人,不私下里捣乱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有几人能像韩冈一样,为自己并不看好的工作而卖力,甚至在其中立了大功的?   对于这样的臣子,赵顼觉得要多加褒奖才是。   而且此前韩冈有很多功劳都没有被录入,一个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都出了死力的臣子,到现在还是一介选人,赵顼一直都觉得对他都有所亏欠。   “朝廷岂有有功不赏的道理!?”赵顼说着。   若是普通的臣子作出这等近于沽名钓誉的手段,他干脆就不会去理会。他们要求名,就给他们名好了。求仁得仁嘛,当真朝廷要求着给他们封赏不成?但韩冈不同,他功劳实在太大了,人品上赵顼也信得过。   正如章惇所言,虽然韩冈反对横山之策,却没有以私心坏国事。无论韩绛还是种谔,还有张玉、赵禼,都赞他忠勤敢勇,智术过人。近日刚刚献上来的霹雳车,也是他所发明——霹雳车这个名字,还是赵顼所起。   如此多的功劳,加上诸多重臣的推荐,还有他本人的才华,莫说京官,升做朝官都绰绰有余。在赵顼眼里,韩冈除了年轻,没有别的缺点。连心性都是极好的,重义守信,刚直不阿,不为爵禄所动,这在近来赵顼做见到的臣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这样的臣子如何不重用?要加以重赏!赵顼这么想着,打算再发一次诏书过去,“以发明霹雳砲的名义如何?”   但王安石却摇头,“以韩冈的脾性,臣恐怕就算强逼着也不会接受!”   变通就是妥协,韩冈要是接受,少不得会受到嘲讽,韩冈也不会这么软弱。而敢跟亲王争风,脾气不硬那就有鬼了。   “韩冈真的是不想要封赏?!”   “以臣看来,是千真万确!”   赵顼头疼起来:“那该如何处置?”   “韩冈既然要辞让封赏,如其所愿即可。是否有为宣抚司众官打抱不平的意思,则可以不去理会。”王安石提着自己的处理意见,“以韩冈之才,回到河湟,不愁无功可立。”   “这样不太好。”赵顼摇摇头。一件事归一件事,立了功如何能不赏?回河湟立功,到时自然会依功封赏。而眼下,在陕西宣抚司的功劳,也同样要赏赐,这才是朝廷待臣之道。   “可韩冈不会接受。”王安石还记得韩冈那对尖锐锋利的眉眼,沉甸甸的眼神,就跟自己一样,都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强硬性格。   君臣二人都在犯难。   章惇站了出来,“臣闻韩冈之父韩千六,虽是一介老圃,但精于农事,在通远军屯田一事多有功绩,王韶、高遵裕皆有所言。”   赵顼想了想,这也算是个变通的办法。就是韩冈官位太卑,如果他已经是朝官了,直接封妻荫子、封赠父母,处理起来很方便。不像现在,必须绕着来,“那就给韩千六赠一官。”   “得官不可无功!”曾布劝着赵顼不要太急,“不若等六月开镰,若军屯田亩果真有所收获,赠官便可名正言顺。”   赵顼沉吟一阵,点了点头,可终究还是难以释然,这非是优待功臣之道。但韩冈强硬如此,他也不能逼着来。本来赵顼还想见一见韩冈,但现在正风尖浪口之上,他不想让韩冈成为众矢之的,还得先放一放,只能再等机会了——河湟那里也该快上一点了。   ……   韩冈一心一意要在河湟立下功勋,把送上门的封赏,都给推辞了。这也算是对宣抚司同僚们的一个交代,现在他们对韩冈也变得亲热了许多,而不是像过往,只有武将才跟韩冈关系好。   本来游师雄也是想跟着韩冈一起来推辞封赏的,但被韩冈劝住了。韩冈他是名正言顺的宣抚司中属吏,但游师雄立功的时候是邠州军事判官,后来是被燕达征辟,再后来,才是到了宣抚司中做事。但到了现在,也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编制。既然如此,又何必凑这个热闹。选人转官不容易,游师雄跟自家的情况又不一样,推了不一定会再有机会。   游师雄最终接受了韩冈的劝告,两天后,就启程去了东京城。选人转官的数量,一年大约在一百多一点。一旦转官之后,就是有资格成为亲民官——最低的也是知县。人选的合格与否直接关系到地方百姓,故而大宋历任天子都是极为看重转官一事。每一位转官的选人,都要诣阙上殿,由天子亲自评审一番。韩冈放弃了自己的资格,游师雄也只能自己独自上路。   但韩冈也不复早前的轻松。陕西宣抚司的名号尚未撤销,但帅府众官则都已经给撤去了职位。倒霉的回京城流内铨门口阙亭守着,等着张榜公布新的实缺位置;而运气好的,早早定下了职位,各自上任去了。   韩冈是从河湟临时调来,本来的职位并没有被撤销。他还是缘边安抚司的机宜文字,以及秦凤路管勾伤病事,另外,新来的诏书上又加了他一个通远军签书军事判官的职位。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命他押送最后一批叛卒前往通远军的命令。   投降的三千叛卒,早已经分批前往通远。而他们的家属,也已经随之前往。这是早在咸阳刚刚攻破不久,朝廷便已经下发了同意的诏书,并指明由燕达负责,韩冈监管。   按照韩冈的建议,燕达同意让叛军家属与他们犯罪的子弟随行。这等于是给叛军们安排个累赘,就算半路想跑,也带着家中老弱也不方便逃跑。同时燕达还下令,在叛军中实行了连坐制,五户一队,只要少了一人,便是全队受到惩罚。   就这样三千叛军分作十批,一批批地离开了渭水北岸,直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批,主要有前任将校所组成的队伍。不过过去的职位早已成了陈年旧事,现在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流亡河湟的罪犯。   有人监视,有人压阵,韩冈又派出了最后十几名护工一起随行。天气热了,以防疾疫。   韩冈的威望甚隆,也注意不让押送叛军的士兵,骚扰这些罪囚的家人。在路上,没有半点风波。经过了近十日的缓慢行程。到了五月初的时候,韩冈终于看到了阔别已久的秦州州城。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九)   最后一批流放通远的罪囚过境秦州。新任的秦州知州,前陕西都转运使沈起,便遣了衙中僚属来帮着韩冈,将罪囚在城外的空营中安顿下来。   而随着雄武军节度判官一起到来的,还有阔别了许久的王厚。   看见王厚,韩冈又惊又喜,“为何处道兄会在秦州?”   “愚兄是来迎玉昆你的!”王厚笑道。他看了一眼韩冈身后的近三百名罪囚,还有数倍于此的他们的家人,“还有这最后一批流配通远的囚犯。”   好友多日不见,韩冈和王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韩冈更是有许多话要问,不过节度判官就在旁边,韩冈在情在理也要先招呼好他。   当初州中的节判吴衍,于韩冈的大恩,不过由于在王韶和李师中之间站错了队,早已离开了秦州。现在的节判谢蕴,韩冈并不熟悉,与其寒暄了几句之后,本想就此送他离开营地。谁想谢蕴在走出营地大门,辞别时却道,“在下出城前,沈经略曾有言。若玉昆今日有闲,可往州衙一叙。如果旅途疲累,那就罢了,可等过后再说。”   话虽如此,但韩冈可不会不识趣,自高自大地让沈起等待。他拱手应道:“大府有招,韩冈哪敢不允。眼下正是有闲,当随节判同去城中。”   一个称呼经略,一个道着大府,对沈起几个官职头衔的取用,便体现了韩冈和谢蕴之间立场的不同。   王厚听着心中快意,韩冈对河湟之事的独占之欲,可不必他父亲要差了,“在下也随之一起入城好了,到时就在衙门外等着,等玉昆你出来后,正好去晚晴楼逛一逛。”   谢蕴脸色微变,却也不好阻止——王厚根本不归他管——而且王厚到了州衙门外,沈起也拉不下脸让他真个等在外面。   韩冈安排好随行的军队和囚犯,又遣人通知了周南一声,便跟王厚一起,随着谢蕴往秦州城去了。   沈起的大名韩冈早有耳闻。是朝中不多的会做事的能臣。他在长江口的海门县任知县的时候,曾经为了让沿海百姓不受海潮之苦,主持修筑了海堤百里。   韩冈在大宋官场上混迹逾年,很清楚以知县的身份能掌握的资源究竟有多少。用微薄的资源而修筑起百里海堤,以此时工程技术水准,沈起在政事上的手腕不言而喻——州中、路中应该没有给他多少支持,否则,功劳就不会算在沈起头上。   韩绛担任陕西宣抚使,为了能更好地保证前线的粮秣军需的供给,便将政务水平出众的沈起找来,让他做了陕西都转运使。而此次横山攻略,在后勤上,沈起领导的陕西转运司,没有给前线的大军添过一点麻烦,以此可见沈起的手段。   庆州兵变之后,在郭逵紧急被调任长安的时候,喜欢谈论兵事、在朝中也有知兵之名的沈起,由于正好身在陕西,所以被天子和政事堂给挑中,让他来镇守秦州重镇。   沈起对河湟开边有什么想法,现在还没人知道。但看他赶着招见韩冈,恐怕还是存了一点心思。   “不指望沈大府能对河湟开边有何助益,只要他不插手通远军中内事便可。”在谢蕴身后,王厚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但轻声道出的言辞却是冷峻无比。   “横山已败,关西也只剩下河湟了。天子如何会让人干扰?而且我还听说,秦凤转运司年内就会从陕西那里划分出来,到时候,秦州如何还能再拿钱粮干扰开边之事?”   当初韩冈在游师雄那里听说的仅仅是传言,但前日,他收到了章惇的私信,在信中却是已经确定了秦凤转运司的设立,等收过了秋税就开始组建转运司的衙门。   王厚明显也听说了此事,笑了笑:“好歹沈大府还是秦凤经略使。”   “经略使由谁做都无关紧要,等到要出兵的时候,缘边安抚司也可以变成正式的安抚司!”   “想不到玉昆也看出来了……家严也是如此说的。”   横山攻略功败垂成,能让赵顼扬眉吐气的也只剩下河湟这处偏师。有了天子的支持,三千叛军才能这么容易地被流放到通远军去。而凭借天子的支持,以通远军为核心,从秦凤安抚使路辖下,划分一个新的安抚司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不论王韶,还是韩冈,都是看出了天子急不可耐的性子,心中底气十分的充足。   可能是看出了韩冈不会亲附沈起,谢蕴纵马在前,与后面的韩冈和王厚渐渐拉开了距离。   见谢蕴离得远了,王厚也不用刻意压低声音,“除去了驻军,原本通远军辖下的汉儿,也就只有五千一百余户,这还是把古渭……陇西县东面的永宁寨等十一处城寨的百姓,一起给算进来的结果。只论陇西到渭源这一条线,其实才一千三百户,七千余口。”   “被流放来的叛军总计可是有两千四百二十六户。”   ——三千叛军中有兄弟、父子,所以户数少于人数,而陕西的一户人口往往能超过十人,寻常也有五六人,故而被流放到通远军的罪囚多达一万六千余名。   韩冈笑得得意,若非如此,他何苦要想方设法把这些叛军弄到手?要想化夷为汉,没有足够数量的汉人作为核心,怎么可能成功?   为了充实通远军的人力和物力,政事堂是把原古渭寨以东的十一处城寨都划归了通远军,其中就有以马市而闻名的永宁寨。所以通远军的户口还勉强能让人看得过去,如果只有古渭和渭源,一本册子就能所有汉户登记完毕了。可即便如此,通远军的户口还是不多,现在一下多了两千四百户,等于增加了全通远军户口的一半,或是陇西县【古渭】以西地区的两倍。   对于这些叛军,韩冈可是从来没打算把他们当成罪囚来使唤,都是看作了能充实通远军的重要的人力资源。两千四百户,在边地已经是一个县的编制。而且还都是有过战斗经验的精锐。即便过去是叛军,但在众羌环绕的河湟地区,不依附官府,可没他们的活路。韩冈也不怕他们有什么变乱。   “已经到了陇西的罪囚,安抚是怎么处置的?”韩冈问着王厚。   他可不希望他辛辛苦苦才要来的人手,被人糊里糊涂的全都弄废掉。虽然王韶和高遵裕应该不会做蠢事,但不问一下,韩冈也不放心。   “玉昆你放心……”王厚像是知道韩冈在担心什么,笑道,“愚兄离开陇西的时候,才到了第一批,两百多户。就放在古渭……陇西县城边上。剩下的几批则是会一点点向西排过去,住在沿河的护田堡中。至于玉昆你亲自押来的最后一批,家严和高钤辖准备安置在渭源。”   “这样最好!”韩冈对王韶、高遵裕的安排很满意,“这些人多有官身。能在西军中为将校,手上没点本事是坐不稳位子的。这几天我看了,他们的确是各个武勇了得,没有一个弱者。如果好生对待,让他们的戴罪立功,渭源将稳如泰山!”   韩冈见到了沈起。新任的秦州知州还安排下宴席来款待韩冈,还邀请了王厚,从他在宴席上的态度,看起来沈起的确有心于河湟。   但沈起不是郭逵。韩冈可以信任郭逵的指挥才能,甚至希望开战时,由郭逵统领大军——这比王韶成为主帅更为稳妥。不过,若是换做沈起,同为一介文臣,韩冈还不如去相信王韶的能力。   对于沈起在宴席上的试探,韩冈装着傻,哈哈笑着推了过去,这些烦心事还是交给王韶和高遵裕去处理。   第二天清早,大队离营启程。又用了七天的时间,韩冈一行最终抵达了目的地,回到通远军中。虽然与他离开时,城池和区划名字全都变了。但出现在山坡下的那座不算高峻的城墙,在韩冈眼中还是那么的亲切。   看着坐落在谷地中的城池,自韩冈以下的上千人,都不顾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全都在山路上加快了脚步。在道路上奔波劳碌了半个月,而且还是炎热的夏日,就算只是初夏,也已是让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段艰难的旅程。   从山路上下来,离着陇西县城还有很远的距离,一道尘烟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一对快马迎了上来,却道是奉命来迎接韩机宜。   随着队伍的不断前进,一对又一对报信的快马冲到了韩冈面前,高声通报,皆道是奉命迎接韩机宜凯旋。到最后,离着县城还有三四里,两面大纛终于并排着出现尘头中。   王、高。   一见到两面大旗,韩冈立刻翻身下马,迈开脚步,迎了上前。   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马前,韩冈拜倒与途:“哪里能劳动两位安抚相迎,韩冈受宠若惊!”   王韶和高遵裕也立刻下马,并肩上前,把韩冈从尘土中扶起,高声笑道:“玉昆,这是你应得的!”   是的,这是韩冈应得的。 第三十二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二十)   已是麦熟时节,田间麦浪翻腾,眼见着丰收在即。在田间从事农活的人们,正掘开阡陌,为麦地交上最后一遍水。   在陇西县城外新近开辟出的几条渠道,引得是左近山间汇入渭河的支流,灌溉起城外上百顷田地。这是韩冈离开前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定下的规划,没想到已经成了现实。   王韶见着韩冈注意着流过道边的水渠,便道:“自从古渭升军之后,有了人力,开辟渠道就方便多了,才一个月工夫,就开了总计三十里长的河渠。现在人手更多,今年一年还能开辟出更多的灌溉渠道。令尊在其间,给了不少的指点,等收获后,安抚司会向上为令尊请功。”   韩冈恭声谢过王韶。但在前段时间,收到的章惇写给他的私信中,已经提到了赠官的消息。韩冈进城拜见父母时,并没有将此事说出来,准备给韩千六留一个惊喜。   战战兢兢的周南,在眉开眼笑的韩阿李面前,终于放下了心来。而韩冈看着严素心和韩云娘泛红的眼圈和幽怨的眼神,心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夜里都要辛苦了。   重新上手的政事,比起宣抚司中的庶务简单了许多,让韩冈处理起来轻松愉快。   等到田间开镰的时候,陕西诸路高层的人事安排的最终结果终于传来了。   首先是秦凤路,沈起正式被任命为秦州知州,而不是此前的暂代;经略使、都总管两个兼职,理所当然的也同时转正。王韶和高遵裕对此都不是很关心,如今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情况,秦州知州现在也压不倒缘边安抚司的声音。   同样暂代要职的张守约,也终于升任了他梦寐以求的秦凤路副都总管。在军中熬了几十年,如今成了高阶将领中的一员,韩冈也为曾经举荐过他的张守约而感到高兴。   被替换的郭逵自然还是留在京兆府稳定关中,而副总管燕达,则在结束了招捉使的临时差遣后,被调回到鄜延路,接替种谔留下来的空缺——鄜延路兵马副都总管。   卸职后的种谔去了京中,担任起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统领上四军中的龙卫、神卫二军。虽说这是三衙管军中最低的一个职位,可毕竟还是统帅天下百万大军的主将之一,非功臣宿将不可任职。种谔得此一官,可谓是超迁。从此以后,他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被称为太尉的大帅了。而不是像他的父亲种世衡,只是在民间有个太尉的称呼。   横山攻略,本就是由种谔倡导并实际主持。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朝堂上都认为他只是运气不好,非战之罪。在今次参战的诸将之中,种谔是唯一没有晋升本官官阶、得到赏赐的一人,不过在横山攻略失败后,依然还要让他去京中镀一层金,可见天子对他的期望还是很高。   直接领兵参与了横山战事的两名副都总管中的另外一人——环庆路副都总管张玉,功勋亦著,尤其是在罗兀城退军的过程中,表现尤为出色,因此本官被升为正任官中的团练使,已经武臣中顶尖的贵官中的一员。   只是张玉并没有像种谔那样被调入京中,而是顶替了在广锐军叛乱时,颟邗无能、措置不当的庆帅王广渊,担任庆州知州、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以他已经是宿将的身份,成为一路统帅,可以看得出天子和朝堂已经把他和郭逵一般,当作了边地的定海神针来对待。   五个经略安抚使路,现在已经有两个是由武将来担任主帅。郭逵在永兴军路,张玉在环庆路,虽然这是庆州兵变后,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但这也是真宗朝以来极少有的情况,想来也是长久不了。过个一年半载,多半朝廷就会忍不住了,改让文官来取代他们。只是在眼下,却还是他们春风得意的时候。   此外,高永能去了泾原,折继世回了河东,但凡在横山一役中有上佳表现的将领,无一例外地都厚赠封赏,有了各自的去处。   相对于一个个加官晋爵的将校,宣抚司的文官当真吃亏大了。韩冈回头看看,连种建中都成了小使臣最高一级的东头供奉官;而亲身参加了罗兀城撤军,并献策伏击了嵬名济的种朴,更是一跃成为正八品的内殿崇班,进入了大使臣的行列——已是相当于文臣中的朝官了。   虽说武将只要有战功,晋升就是这般迅快,而犯了错,降级也很快,可种家兄弟的境遇,让王厚都为韩冈抱起不平来。   在自家的小院中,坐在荫凉的树下,韩冈为脸色愤愤的王厚倒着酒。不以为意地笑着:“连番大战,斩获无数,晋升起来当然快。以他们的功劳,受到今次的赏赐,并不算待之过厚。”   “但你可不是这样。”王厚尤是难以释然,“看看玉昆你,以你的功劳,不论是在河湟还是在横山,单独拿出来都能入朝上殿。可现在呢,种家的人反都抢在你前面了。”   韩冈轻笑着,给自己的倒了一杯自家酿的青梅酒,倒满微黄色酒浆的杯壁外侧,有着滴滴水汽凝成的露珠。天气暑热,传说中的青梅煮酒,绝没有连酒坛一起放在井水中冰镇过的酒水喝得舒爽。   他举杯向着王厚,笑容毫无挂碍:“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际遇,强求不来的。”   比起一时的官场得意,天子的重视才是第一位的。章惇在给他的信中都说了,天子可是为不能依功封赏,苦恼了许久。种朴的名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而韩冈这两个字,就算没有写崇政殿的屏风上,想必赵顼也不会忘了。   种建中寄来的信笺,顺便还提起了赵瞻的结果,虽然在所有参与了关西战事的文官中,赵瞻在枢密院那里得到了最高的评价,多人联名为他请功,而天子也没有驳斥,本官都跳了两级。但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原本的开封判官早被人占了去,但新差遣依然未至。作为朝官就只能在家中候着,这也算是赵顼对他不满的反应。韩冈对此,也只是一笑而已。   冰凉的酒水下肚,韩冈放下杯子,又拿起筷子,严素心做的下酒小菜可是一绝。吃了一块烟熏兔肉,他才又道:“横山攻略虽是败退,但西夏国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前日还听说,兴庆府那里生了点乱子,梁氏兄妹杀了不少人。几年之内,党项人那里就算再动刀兵,也不会到穷乡僻壤的河湟来,而是往环庆等上佳去处去劫掠,我们可以安安心心地收拾木征和董毡。”   王厚终于放开了,呵呵一笑:“家严近日也念叨着吴钩终用,因横山之事,河湟已是蹉跎许久。接下来……也该轮到我们了。”   ……   横渠镇是勾连东西的要道,是渭水流入关中平原后,经过的第一个大镇。站在镇中,南面的太白山头上的皑皑白雪清晰可辨,只看着山头,便仿佛有一阵凉意冲散了夏日的暑热。   就在镇子外,是一片丰收在即的麦田,由青转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头。田地中阡陌纵横交错,将一块阔达数顷的地面,划分成一个个豆腐块似的方田。   顶着正午时分最为炽烈的阳光,有两名五十上下的老者,缓步走在狭窄的田间小道上。后面一人是在长安见过韩冈的吕大忠,而走在他身前一点,与他年岁相当的老者,带着斗笠,一身短打,装束看起来像个乡农,但他的步伐舒缓中而带着沉稳,自有规矩在足下。举手投足,都与土中刨食的农民在在不同。虽然貌不惊人,但神采内蕴的醇和气质,是饱学宿儒才有的气象。   吕大忠望着田间,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喜色,“先生,这块地今年必是丰收无疑,井田当真有效。”   对着前面的老者,吕大忠的声音恭谨,并不因年岁相近,而有所怠慢。   “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然人人都说是要大治,实则不过是苟且而已。欲行仁政,首先便是得行井田之法,以均贫富。”斗笠老者语声徐缓,温和而诚挚,即便是语带责备,也会让人不会感到生气,而是虚心接受。“王介甫赞井田,正叔、伯淳【二程】也赞着井田,但并不是光说就可以的。”   老者温润的眼神中,有着少年一般追寻着理想的神采,“世人皆知井田之善,却拖延不行,不过是畏难而已。如果能缓缓图之,十年二十年,一代一代行之不移,终有成功的一天。虽然你我可能看不到,但总能遗泽于后人。”   “先生说的是……可惜玉昆没能来看一看。不论书院还是井田,都有他一份功劳。”   韩冈前日从长安回通远军,正好经过了横渠镇。但当时他还是押送着流放通远军的罪囚,为防他们给地方带来危害,每天的行止都是有着定数,就算韩冈本人也不能随便离队。甚至害怕惊扰百姓,在经过沿途城镇的时候,都必须加速通过,严禁耽搁。   所以韩冈还是无缘到新修好的书院中一行,也无缘看一看,由他资助而买下,作为关学一派进行井田实验,分给农民的田地。这让吕大忠感到很遗憾,也为韩冈遗憾。   老者在田垄上慢慢地走着,正午的烈日也没能让他脚步多上一份急促。他一束束地看过沉甸甸的麦穗,“此事不用急。玉昆虽然困于俗务,但心性仍是吾辈中人。同是在大道行走,终有能见面的时候。” 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一)   九月初的陇西已是深秋,草木皆已枯黄,一个月前尚漫山遍野的郁郁葱葱的绿色,现在则成了山岭间的点缀。河中渠中的流水依然潺潺,但叮叮咚咚的水声中,也已透着缕缕寒意。开犁播种的时候快要到了,道边田地中的杂草,已经被焚烧了一遍。王厚正骑着马,行在黑色田地中的官道上。他身后跟着一列车队,几乎都是空载,拉车的挽马头昂足扬,步履轻快地小跑着。   王厚是奉命押运粮草去渭源堡,现在才刚刚回返陇西【古渭】。一行车队接近了县城,沿路遇到的商旅和行人多有认识王韶家衙内的,立刻闪到道边,让着他经过。   冬日已然不远,来往陇西的各地商旅又多了几分,都想赶在天气尚好的时候,为今年的生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城门口熙熙攘攘,王厚的车队虽然身份不同,不过还是在城门处耽搁了一阵。   进城后,亲自押了空车送去工匠营那里检修,王厚调转马头,纵马返回衙门。验了牙牌,进了大门,只见两名没见过面的从人牵了几匹河西骏马,往角落处的马厩走去。王厚与他们擦身而过,瞥眼见到其中最为高壮的一匹黄骠马的马鞍上,正正方方刻着“仇雠未报”四个大字,文字用浓墨描上,底下朱红马鞍映衬着煞是醒目。   也是有了几分文人习惯,王厚的视线随马而走,盯这几个字多看了几眼。只觉得字体骨肉均亭,大有颜太师之风。马鞍一侧,挂了两支熟铜简,看马鞍给拉得歪倒一边,就知道这两支四棱铜简分量绝然不轻。王厚眼尖,只看到铜简的简身上有银光在闪,定睛瞧去赫然又是嵌了银的四个字。   “该不会也是仇雠未报罢?”   王厚暗自思忖着,能用上肩高四尺半以上的上品战马,又配了朱鞍,纵还没得到遥郡的兼官,本官也该离横班不远了。这个等级的军头,一路也没几人。   他随口问着门前的司阍:“是哪家的将军过来了?”   “是环庆的姚都监。”   “哦,原来是姚武之!”   得到提醒,王厚一下恍然,想起了传说中在身边所有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四个大字的那个人物。   “姚兕终于还是到了。”他边想边向内院里面走去,“三种二姚,倒要看看,这二姚中的老大到底能不能跟三种比个高下。”   种家、姚家皆是西军将门世家。姚家这一代的姚兕、姚麟,少年时起便屡立功勋,很早开始便与种家第三代中的佼佼者——种诂、种谔和种谊三人并称,也即是所谓的三种二姚。不过在种谔飞黄腾达的现在,这个称号,姚兕姚麟都当不起了。   走到内厅门前,因是有客在此,王厚也不便随意入内。按着规矩让守门的侍卫入厅通禀。过了一阵,才被招了进去。   王韶正端坐在帅椅上,多年来风霜和劳碌染白了鬓角,让他比实际的年纪长了近十岁。但居移体养移气,王韶身荷重任,厚积如山的气势,也越发的凌人了起来。   在厅中东首,一名四十不到的将领也四平八稳地正坐着。方脸细目,肤色略黑,算是端正。只是嘴角紧抿,向下弯着,拉出深深的沟壑。一张脸死板着,像是被人欠了巨款……看他的脸色,少说也有十万贯。这位讨不回帐的债主,因为其父死于阵上,便在身边所有的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的标记,上阵杀敌,最是勇武无比。只看外相,姚兕的确英武不凡,不比种诂、种谊稍差,当是名副其实的名将。   姚兕见到王厚进来,便起身告辞。王韶亲自送了他出帐,转回来,王厚便把他运送粮草的任务向王韶交代清楚,缴回了令箭。   王厚顺利地完成任务,王韶这个严父也免不了要赞上两句。   得到父亲的夸奖,王厚心中也挺是高兴。笑说了两句,他才回头问着:“姚武之倒是来得快,朝廷下旨才没几天工夫吧,孩儿只是去渭源一趟,他怎么就到了?”   “大概是因为种谔吧?”王韶这已算不上是猜测,而是符合人情的事实。种谔已是三衙管军,而二姚还只是边疆的中层将领,他们怎么可能会服气?   “姚兕赶在第一个来,开战的时候,说不得也得让他占个先。”王韶又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的确,姚兕行动如风,没有半丝拖延,必然要大加酬奖。而王韶能奖励他的,就是开战后一个可以吃肉而不是啃骨头的机会。   ……准备开战了。   就在一个月前,在朝堂上反复了半年之久的争执最终有了定论。旧有的陕西转运使路被一分为二。东面为永兴军路,西面为秦凤路,设立转运司,分别以长安京兆府和秦州为治所。   在这次的区划调整中,等于是将原本同归一处管辖的陕西军务后勤,从此划分开来。缘边四个经略安抚司,东面的鄜延、环庆归于永兴军路转运司,西面的秦凤、泾原两个经略使路的后勤转运,则交由秦凤路转运司负责。   泾原经略使路的粮仓渭州,由于知州同时也是泾原经略使蔡挺的治理,几年来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粮食连续丰收。加上因为蔡挺的坐镇,泾原从几年前开始,西贼就已经不敢随意涉足,这让泾原路的军粮损耗也减少了许多。因而州中的十几处粮囤中的粮食,几乎都是要满溢出来。   而将拥有从宝鸡到盩厔【今周至】这一片富庶平原、同为关中粮仓的凤翔府也划给秦凤路,其实也是表明了朝廷并不希望看到因为今年白渠流域的大面积减产,在粮食的问题上影响到河湟战略的顺利展开。   永兴军转运司因为年初的庆州兵变,原本最为富庶的白渠周边诸县,都成为亟待救济的地区,一两年内无力再向外做出任何后勤上的帮助。但有了渭州和凤翔府的支持,加上秦州亦是产粮区,而且军屯的成果也十分明显,使得王韶眼下没有后顾之忧。   有了朝廷的支持,彻底解决河湟的时间已经定在了明年夏收前后。而今年的任务,则是翻越鸟鼠山,攻下武胜军——也即是临洮——将大宋对河西的控制区,扩展到洮河流域。   要与木征直接对抗,还要防备之后可能的敌人,通远军眼下的兵力并不足以支持这样的行动。所以今次动员的是秦凤、泾原两路的军队。姚兕是第一个前来报到的将领,而接下来,泾原路和秦凤路的精兵强将也将汇聚于王韶麾下。   上万精兵汇聚一堂,如破堤之势,涌向犹未归附的临洮,让胡马远窜、不敢再行窥伺。再等到明年夏收,官军最后的一波攻势,将如洪水一般,将不肯顺服的蕃人全数淹没,不论是木征,还是董毡。   几年来的辛苦,就快到了最后的时刻,成功即在眼前,王厚幻想之中已是神飞天外,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王韶见怪不怪,已经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面前的公文。   王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看厅内厅外,忽然奇怪地问道,“怎么玉昆不在?”   “好像是酒场那里出了什么事,听了消息,就变了脸色出去了。”王韶没抬头,只用笔指了指门外,“玉昆这么久都没回来,二哥你过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王厚答应了一声,不敢再打扰父亲的工作,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   骑上马,带着亲卫,王厚便往城东行去。韩冈最近向王韶和高遵裕要主持并改造酒场的工作,而陇西县城,原来的酒场就设在城东。   王厚打马匆匆而行,但当他经过一处营区时,一片中气十足的吼声震耳欲聋地暴起,惊到了他胯下的马匹。   在战马嘶叫声中,王厚几乎是滚着跳下马,用力扯定缰绳,将惊慌中的战马安抚。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原本是空营的地方。   营中多了一群身穿锦袄、手持银枪的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校场上操演着阵法。这群士兵,大约四五百人,正好是一个指挥的数目。人人身高体壮,长枪挥动如风,队列严整似山岳,行动间阵型亦是丝毫不乱,看着就知道是精锐。   “想不到泾原路的选锋都给姚兕带来了。”王厚长吁一声,怒气收止,“蔡挺还真是大方!”   选锋并不是军中正式的编制,在枢密院的兵籍簿上也没有这个军额,但四个缘边经略司,都有选锋或是类似选锋军的存在。是各个经略司从配下的军队中,精挑细选的精锐所组成,基本上只有一个指挥,但战力可匹敌数倍的敌军。当初一举攻下了罗兀城的,就是种谔所率领鄜延路选锋。现在姚兕带来的,则是泾原路的选锋。   看了两眼泾原选锋的操演,王厚满意地收回视线。跳上已经安定下来的坐骑,向着酒场赶去。 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二)   离着酒场渐近,一股酒糟味便扑鼻而来,近于腐败的臭味直透囟门。王厚喜欢喝酒,但他绝不会喜欢到酒场闲逛。但韩冈偏偏挑了这件事来做,自从回到通远军的这几个月来,没事就跑酒场里去。还弄出了什么蒸馏锅,用来蒸酒。   走到了酒场门口,王厚翻身下马,空气中传来的不再仅仅是浓烈刺鼻的酒糟味,还有韩冈饱含怒意的训斥,“这酒精是用来外用消毒的,不是给你们喝的。好不容易才出了几十斤,转过眼来就没了?我说你们啊……一个个都是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王厚连忙进门,只看到傅勍为首,王舜臣、苗履,还有几个将校,都站在韩冈面前,低头挨着训。   韩冈不论是在河湟还是横山,都是屡立功勋。虽然官位还差一点,但在军中已是积威深重,现在的缘边安抚司,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又敬又怕。一发起火来,就算最亲近的王舜臣,或是年纪最大的傅勍,都不敢稍膺其锋。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王厚的印象中,韩冈很少会这般发火。   “还能什么?给疗养院准备的酒精,好不容易酿出来的,全都给他们偷了去!”韩冈回头,怒意不减。但看到是王厚,却惊喜地站起来:“处道兄你都回来了。”   有了王厚打岔,王舜臣等人缓过气来,他上前涎着脸笑着,“三哥你弄出来的蒸酒喝过,别的酒就是跟水一样,怎么都喝不过瘾?本只是解个馋,谁想到一不注意就喝了这么许多……”   “你们喝得太多了!”韩冈回头又训斥着。   王厚在离开前,也曾尝过了一点蒸酿过的烈酒,给他的感觉并不好,“玉昆弄出来的酒精,烧得慌,喝一口就像着了火,你们怎么还喝?”   “是啊,我给这酒精起个了名字叫烧刀子,喝下去就是烧过的刀子在戳肚肠。”韩冈冷冷地笑了一笑,脸色突地一变,声色俱厉,“万物生长都要阴阳调和,孤阳不长,孤阴不生,人也不例外,无论阴气阳气,哪边重了都要伤身体的。伤口感染溃烂,便是阴气染疮所致。酒是至阳之物,所以用来祀神驱邪,喝起来也暖身。不过原本的酒因为水多,阳气不算充裕,所以我才会让人蒸酿酒水,蒸出酒精来清理伤口。可酒精阳气过重,也只能外敷,用来清洗伤口没问题,但喝下肚子,会烧肝烧胃,坏了身子。”   韩冈冒充医道高手已经冒充了很长时间,别看他一直不肯承认药王弟子的身份,但编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而且一点也让人戳不出破绽。活灵活现,宛如真的一般。   他再一瞪眼,扫过面色如土的几人,狠狠地说着:“以后喝出病来别来找我!”   王舜臣、傅勍他们担惊受怕地被韩冈撵走了。而王厚也被吓住了,扯定韩冈:“玉昆,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惊问着,看到韩冈方才一脸认真,心中已是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半真半假,只要不多喝,其实也没大碍。但不这么吓他们,迟早就给偷光掉。”韩冈摇摇头,他可不喜欢喝烈酒,想方设法让下面的工匠弄出蒸馏酒来,也是为了清洁伤口,保证疗养院中的医疗,不是让人喝得。但没想到,还是被几个酒鬼盯上了。若只是偷喝一点倒罢了,但傅勍和王舜臣却是一次几乎给偷光掉,韩冈哪能不暴跳如雷。   “不过这酒精……还是叫烧刀子好一点。喜欢的人不少,如果真的暴饮后才会有大碍,那拿出点散酒来卖也没关系。而且,玉昆你看……”王厚指了指脚下的酒坛,“这一坛酒大约十六斤,装酒精一坛,装普通的酒水还是一坛。但运送起来就不一样了。一坛烧刀子运到地头,只要兑上水就是三五坛出来了,相对于那些淡酒,省了多少运力出来?三五倍啊!”   韩冈发愣,他没想过还有这等说法,他清楚在苦寒之地,烈酒比过去的淡酒肯定会更受欢迎,不过再受欢迎,也不一定能弥补蒸酿过后、酒液浓缩的损失,直接卖淡酒反而更赚一些。   不过他没想到王厚能从物流费用上打主意。物流的确是困扰现在这个时代的难题之一,运输通道不畅,也是困扰大宋政府攘外安内的重要因素。   可是王厚的提议,对他韩冈、对缘边安抚司,又有什么好处?   通远军因为要保证粮草供给的缘故,酿酒是很少的,韩冈辛辛苦苦,弄出来的蒸馏酒不过是几十斤上下,勉强能装满三四只十六斤重的坛子罢了。也只有其他位于蕃区的寨堡,才会向蕃人贩卖酿出的酒水,这是边地军州最为重要的收入之一。   如果要私酿赚钱,更是不可能——酒水专卖的制度,在内地也许管得很松,但在陕西缘边,却是禁令森严,容不得有人违背。   “难道不能是由外地向通远军运酒?”王厚笑着韩冈的疏忽,这是很难得的情况,“原本要三车的酒,现在只要一车就够了。那样难道不方便?”   “那还要先把这个蒸酒的方子传到外面去。再让人把蒸酒的作坊搭起来。我们还有能有多少时间?”韩冈反问着。   看着王厚张口结舌,韩冈不为已甚,笑了笑,“还不如想想能不能赶在开战前,让缘边安抚司正式升格为经略安抚司。这可比运酒重要得多。”   “难说……”听到关心的话题,王厚把前面的话顿时丢到了一边去,“今年是不可能了,就不知到明年夏天总攻前,能不能让家严如愿。”   河湟之地转为经略安抚司,从秦凤经略司独立出来,这是自王韶以下,每一个缘边安抚司成员的梦想。如果能成为关西的第六个经略使路,以王韶的身份,他将能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经略使,而他之下的官员,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这个前提是夺下武胜军。现在只有通远军一地,安顿一个缘边安抚司只是勉强,如果有几个州一级的区划,这样才好组成一个经略安抚使路。”王厚又对着韩冈问着,“玉昆,你说是不是?”   韩冈这时正在叮嘱酒场的管事,让他从头开始蒸馏酒精,并让他小心提防,不要再被人偷了去。   拉着王厚出门,他才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接着王厚的话头,“而且通远军最好也要由军升州。从编制上,没有一个经略使路的治所会放在一个军的位置上,至少得是州。而当下的通远军人口还不足,不到万户,升为正式的州还是很勉强。就算天子和政事堂特别批准,阻力也很大。我们这边必须要先配合起来,不然事情会很难办。”   “说的也是!”王厚点了点头,走出门外,跟韩冈一起翻身上马。却是一眼瞥到路边走过的一名应该是厢军的小卒。愣了一下神,却又兴奋得叫了起来,“厢军!”   他返身过来对韩冈叫着,双眼亮得像是捡到了宝一般:“将兵法不是已经在关西全面推行了吗,朝廷可是要开始汰撤厢军了!”他愈加的兴奋,“光是陕西要汰撤的厢军听说都有三四万之多,要是其中能有十分之一转到通远军来,户口数转眼到了!”   靠着韩冈的争取,流放来的两千四百多户叛军,让通远军一下多了一半的户口。虽然暂时没有把他们编组成军,但光是组成保甲,就已经让渭河沿岸的屯田点防御力大大增强。前些日子就有了厢军要汰撤的消息,而且多达三四万。当时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想起来,却让王厚兴奋得无以名状。   “看看粮食吧,打一仗后还有多少存粮?”韩冈摇着头,当头一盆冷水,“厢军实边,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别说弄个万儿八千,就是三五千户,再勒紧裤腰带都赶不上粮食的消耗。”   关于平定河湟一系列的规划,韩冈全程参与。攻下武胜军和彻底解决河州木征两个阶段的用兵,之所以要跨年度,就是因为粮食不敷使用。   攻打木征,要等到明年五月。是准备先用存粮开战,然后等新粮上来补足,时间掐得很紧。如果有足够的粮食,那直接就能平推过去,到明年开春就可以总攻了。   可惜行军打仗,一切取决于粮食补给。再高明的将领,都没办法变出粮食来。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虽然都算是在军事上有所才华,但身处偏僻荒凉的边疆,出产难抵消耗,都必须精打细算地来过日子。韩冈有时都在想,以他现在善于节约的水平,回到家中,能把家计开支省去个四五成都没问题。   被冷水浇过,王厚冷静了下来。的确,粮食是困扰着河湟开边的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条束缚人的绳索,说不定现在王韶的帅府行辕已经摆到了河州城中。   韩冈看着王厚变得愁眉不解,突然说到:“王中正要来了。”   王厚刚刚回来,听得这个消息,当即吃了一惊,“他来做什么?!”   “监军!”   靠着在罗兀城的功绩,轻松地击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李宪,从诸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御药院都知王中正,他现在来河湟做监军,就是为了分上一杯羹。 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三)   对于王中正来河湟监军,韩冈说不上多欢迎——并不是源于文臣对宦官天然的歧视——仅是认为多一个人来分功,其他人的分量总会少上一点。   但这个职位落到王中正身上,倒也勉强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其他阉宦来监军要好。至少王中正在罗兀撤军时,做得还算不错。虽不是主动到罗兀来,却也没有像边令诚之于潼关、鱼朝恩之于北邙那般插手军务而坏事——要韩冈来评价,可以说是本分。   至于王中正当初到秦州宣诏时的贪财受贿,那就是小毛病了,以现今陇西榷场的利润丰厚,怎么都能填得满他的胃口。   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勉强也能接受,这就是韩冈还有王韶、高遵裕对王中正来监军的看法。   不过王厚初闻乍听,对天子宠信宦官,而不信任地方守臣,倒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连声抱怨。   韩冈哈哈笑道:“就当他是走马承受好了……日后改为经略安抚司,也仍是会有阉宦来此,免不了的事。”   王厚回以一声长叹,苦笑着,终究对此也是没有办法。   打马经过泾原援军的营地门前,众军的呼喝声震内外,营中的那一个指挥的选锋依然是操演未休。   王厚朝里面努努嘴:“姚武之来了,玉昆你知道不知道?”   韩冈失笑:“泾原选锋的驻地还是我安排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王厚也笑了,自己是糊涂。韩冈是安抚司机宜,王韶、高遵裕的助手,这些琐碎的细务本该是他来处理。他回头望望被抛在身后的大门,姚兕现在多半已经在营中。“以玉昆你看来,姚大比之种五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姚兕和种谔?!”   韩冈微带惊诧地扭头,只见王厚点着头,“即见过姚武之,又与种子正熟悉的,这里就玉昆你一个啊……不问你问谁?”   “……过去或许并称,但现在两人已经没法比了。”韩冈皱着眉,斟酌着词句,“用兵上,种子正早已是放眼全局,其攻取绥德,进筑罗兀之举,都是为了夺取横山,进而攻灭西夏。而姚武之只是安心做他的都监,从来都是听命行事,从没有听说他有任何进取之举。向种谔当年不待上命,就出马夺下绥德,姚武之做不出来。”   “种谔可是奉了密旨!”王厚立刻指出了韩冈的错误,“而且还是高公绰居中传递的。”   韩冈冷哼一声:“不是枢密院的命令!”   王厚为之结舌——韩冈说得并没有错。   边将出兵攻打敌城,要么有枢密使的签书,要么是经略使的命令,否则便是擅兴兵事。即便有天子的密旨,但在缺少枢密院副署的情况下,也是不合法的。随便哪个文官,只要胆气高一点,就能丢到一边去。   所以当年种谔在夺下绥德之后,便差点被枢密院以生事之罪而诛杀,而他夺下的绥德城也要还给西夏。要不是郭逵看在绥德城的分上为其背书,天子也保不下他来。可种谔终究还是被治罪,居中传递消息的高遵裕,也连带着受了责罚。种谔因此事蹉跎了两年之久,直到韩绛宣抚陕西才把他从编管之地给捞出来。而接下来,便是他在韩绛的支持下,主持进筑罗兀、攻取横山的战略。   相比起种谔,姚兕可就差多了。从过去的经历看,姚兕当是一名合格的将领,可其作为帅臣的本事,还没有展露过一次。   这就是差距。   王厚沉默了下去,得得的马蹄声一路响着。过了一阵,他忽然又道:“想不到玉昆你对种子正的评价这么高。”   “高是高一些,但小弟可不希望种五来通远。来的姚大能听命,来的若是种五,即便不论现在的身份,他的那个性子,谁能压得下他去?”   “呵呵……”王厚莞尔一笑,“说得也是!就算带了选锋过来,姚兕怕还是比不上种谔一个人。”   王厚的话让韩冈忽然之间灵光一闪,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通远并不缺良将精兵,也该编一个选锋指挥出来了。安抚手上有一队能信用的精锐,临阵时也方便许多。”   王厚正经起来:“玉昆……你跟家严说过没有?”   “刚刚才想到的,不知处道兄意下如何?”   “此事当可为!”王厚断然说道。   韩冈的一现灵光,便让两人快马挥鞭,一下便回到了衙门中。   正厅中,依然是王韶一人坐着,批阅着文书——高遵裕如今入京诣阙,人在东京——几个胥吏环伺在旁,一名低阶的文官在其面前,恭声禀报着公事。   “回来了?”听见动静,王韶抬起头,挥手让几个官吏退到一旁,问道,“酒厂那里出了何事?”   韩冈先瞥了几名官吏一眼,几人立刻识趣地告退。   等到厅中只剩三人,韩冈才苦笑着几句话把事情解释了。   王韶皱起眉来,难怪韩冈不想当着外人说。傅勍、王舜臣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未免也太丢人,一个个都是起居有体、亲卫环绕的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鸡鸣狗盗的事。可为几十斤酒,也不方便责罚他们。他正要说些什么,忍耐不住的王厚站了出来,把方才韩冈的提议向父亲说了。   王厚最后沉声说着,“通远军别的不多,就是精兵强将多。就算不在军籍中的保甲中人,拉出来也都是能上阵的精锐。挑选起选锋来,比起其他几路,只会嫌挑选的余地太大,不怕会挑不出人!”   王厚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可王韶却是摇了摇头。   “大人!选锋一军,诸路皆备。可见上阵时实有大用。为何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王韶安然地笑着,“你们不说,我也是准备要做的。只是领军的人选难定,高公绰不在,这时候我不与他商量下令挑选选锋,保不准他心中会有芥蒂。”   王厚欲言又止,而韩冈在旁劝道,“高安抚已经走了一个半月,算时间,该是和王中正一起回来。权且稍等一等,也没几天了。”   安抚下王厚,韩冈又转过来,“安抚,高安抚不在,挑选将校主持选锋的确不便,不过下面的士卒挑选一下应该没问题。士卒先定下来,等高安抚回来就决定领军的人选。这样也好让本司选锋赶上出兵的时间。”   王韶略作思忖,点头首肯:“也好……这事我会交给苗授去做,明天我会知会他的,你们就不要管了。”   韩冈从正厅中告辞出来,王厚则被留在了里面。   姚兕新近抵达通远,按道理该为他举行接风宴。可接下来的十几天,援军将会一支接着一支的抵达,要是来了一家,就办一次接风宴,王韶口袋里的几千贯公使钱转眼就会给翻得底朝天。所以是先办一下简单的家宴,等到全军集齐,誓师出兵之前,才会把众将聚在一处,将接风洗尘的事一起办了——既然是家宴,当然交给了王厚去措办,韩冈也就没必要插手。   走在韩冈犹在想着王韶的决定。看起来王韶对高遵裕还很是尊重,怕他心中暗生芥蒂,连选锋士卒的挑选都是交给高遵裕一派的苗授。   不过王韶这样做得也对,换做是自己也是会如此去做。   迎面走来的几个胥吏,看到韩冈过来,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韩冈心不在焉地冲他们点点头,仍在心中暗赞王韶的老于世故:   现在把选锋军卒的挑选之权交给苗授,等着高遵裕他回来,就不得不投桃报李,不去跟王韶争夺率领选锋的将校的人选归属。这等轻描淡写就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中的手段,还是在韩冈提议后的一转眼间就冒了出来,现在想想,还真是让人佩服。   回到自己的公厅,几个属吏连忙迎上来,服侍他坐下。韩冈端着他们奉上来的热茶,随手翻着摆在案头上的公文,都没什么大事。有关出兵的一应事宜,全都已经筹划好,不会临阵慌了手脚。而且现在才来了姚兕一家,更不用担心会突然出些个乱子,让人措手不及。   身无余事,韩冈一口口地啜着雪白的茶汤,在缓缓升腾起的水汽中,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说起来,今次出兵规模的确不小。通远军原有的五千兵马,去除留守的驻军,仍要出动三千以上,加上两路派来的六千左右的援军,总数接近一万——都是上阵厮杀的队伍,而不是,寻常连民夫一起算进来的号称人数。   如此军力,要击破武胜军的吐蕃人应当不难。但就跟罗兀城一样,要长久地稳守住临洮,却是很有些麻烦。要想保住临洮,控制住洮水流域。在武胜军少说也要驻守上四五千士兵,同时还要在几处关键的战略地点安置下城寨。这就需要征发大量的民夫来运送粮草、修筑城防。可屯田之事事关通远军日后的发展,也不能就此耽搁,在今年冬天还要组织开辟渠道,人力不能随意抽调。   人力、粮食,两桩事困扰着通远军的发展,相对而言,反倒是战争就显得不是那么麻烦了。   手扶着温热的茶盏,他暗自叹着:知易行难,要把一件事做好,当真不容易。 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四)   喝过了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韩冈从袖口中抽一封信。这是游师雄托人寄来的私信,今天才送到手上,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王韶找了过去。然后听说酒场出事,又往那里去教训几个偷酒的贼人,一直拖到现在。   韩冈打开来看了一遍,也没什么特别的。寻常的问好,说些学术上的话题,还有最近几件得意的趣事,顺便的,也谈及了眼下的关中局势。   自从韩冈在麦收时节,离开陕西宣抚司返回通远,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中,朝廷在关西地区的战略转移的态势已经非常明显。   陕西转运司一分为二自然是最为明显的实证,但鄜延路和环庆路的平静死寂,也证明了横山南北双方,都在早前的会战中伤到了元气。   尽管凛冬将至,早已到了一年一度的防秋时节,但今年西夏那边不需要太多担心,梁乙埋刚刚解决了几家豪族,虽是稳定了权位,但不得不窝在兴庆府老巢里舔舐着伤口。   而鄜延路一线的横山蕃部,无论南麓北麓,皆在此前的大战中全数残破。南麓蕃部先是宋军大掠过一遍,接下来又给党项人抢走了几乎所有的存粮。而北麓的蕃部尽管宋人没去叨扰,可他们效忠的主子也照样把他们抢了个干干净净。   没了牛,没了羊,在开春时短了照料的麦田只有往年一半的收成,靠着这么一点粮食,连年节都熬不到。摆在一众蕃部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求援,一条是抢掠。   抢劫对横山蕃部来说,已是习惯成自然。每年跟着党项人一起南侵,在富庶的汉人身上分上一杯羹,早就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惯例。今年党项人没来,横山蕃部无人领头,聚不起大队,小股盗匪便是层出不穷。   只是新任的延州知州、鄜延路经略使赵禼,以及兵马副总管燕达都不是好招惹的,层层布控,以新组建的保甲为核心,配以精兵强将,将一股股盗贼尽数诛除。鄜延路这段时间没有一次大战,但零零碎碎的斩首,竟然达到了一千四五百之多。千方百计,不让这些强盗抢到半点存粮。按照赵禼向朝廷的报告,只要形势如此发展下去,今冬过后,横山蕃部的人口少说也要减少两成。   也不是没有人选择归附,在正常的情况下,朝廷可能会慷慨解囊,拿出常平仓中的存粮来安抚。但眼下,永兴军路转运司根本挤不出一点存粮,光是白渠灌区的大规模减产,旧年一百四五十万石的收成,今年却仅有七十万石,光是这一项亏空,就让接手转运使一职的吕大防焦头烂额。   蓝田吕氏四贤,只有吕大防不是张载的弟子。但他跟关学一派也十分亲密。游师雄现在正在长安的郭逵麾下任职,而且已经是永兴军路节度判官。这段时间的几封信中,也提过吕大防几次。说这位新上任的权永兴军路转运使,对鄜延路赵禼、燕达的行动多有支持,希望能通过坚壁清野的战术,把时常骚扰宋境的横山蕃人多多饿死几家——即便饱学儒士,也不会傻乎乎的像个东郭先生一样,把仁心放在豺狼毒蛇身上。   横山局势如此,只论王韶出兵武胜军的时机,眼下的确是最为合适的。   在党项人养好伤口之前,穿越大来谷,走到鸟鼠山的另一面。先行打下临洮,控制住洮水,向北可以威胁西夏的西南重镇兰州,向西则直面河州。   天色将晚,韩冈将桌上的文字都收拾了,起身离开公厅。   走出门,望着西侧,漫天的红霞夺目刺眼。   薄薄的云翳被低垂的夕阳染红,仿佛天幕被人划开了一道伤口,殷红的鲜血浸透半幅天空。   韩冈近日多读武经总要,云气占术一篇中有“赤气漫血色者,流血之象”等语。   眼下大战在即,自然少不得刀锋染血,只是不知这一“赤气漫血色者”,究竟是大凶,还是大吉?   ……   残阳如血。   木征读过汉人的书,跟绝大多是吐蕃贵族一样,对汉人的文化心向往之。看到染了一层血色的天际,不由得想起了这个词。可他再仔细回想,却也想不出来是在哪本汉人的书上看见过。   但木征也不会像汉人的书生那般吟诗作对,看着漫天的红光,只是心惊于这颜色实在不吉利。恐怕也是上天在昭示着很快便是大战降临。   念了几声佛,收回视线,木征走进帐中。   帐内正中有一人跪着,见到木征进来,便立刻五体投地地将脸贴在地上,等着木征发落。   木征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喝茶,也不搭理他。   这是他弟弟派来的求援使节,几天下来,已经看得厌了。   领有武胜军的弟弟瞎吴叱,这段时间以来,一天三封急报,一个信使接着一个信使。说鸟鼠山对面的古渭——现在已经改名做通远还是陇西的——已经聚集了十万宋军,转眼就要攻打过来。第一步是武胜军,下一步,可就是河州了。   瞎吴叱在求救的信中哭诉着,请他念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还有唇亡齿寒的关系上,拉兄弟一把。   要是真如瞎吴叱所说,宋人真的派来十万大军,饿都能饿死他们。如果饿不死,那就是他木征坐下来等死,拼不过的。   实际上,木征猜度着宋军最多也就是一两万之间,再多了,宋人供给不起——鸟鼠山中的大来谷并不是多好走。   可是莫说一两万,就是七八千就已经很让人头痛了。   武胜军能不能保住,木征并不看好。如今的宋人越来越难缠,这是无可否认的现实。   听说在今年的早些时候,宋军在横山把西夏国相梁乙埋亲领的大军,打得大败而逃。要不是当时宋人正逢上国中内乱,前线被迫回师,梁乙埋说不定都回不了兴庆府,得埋骨无定河畔。   相距千里,木征也分不清传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宋人本来肯定是占了上风,只是因为内乱撤军,让梁乙埋得意安然回到国都去。   因为在来往河州的商队中,多有人在传说此事,众口一词。在他们嘴里,惋惜之辞溢于言表,深恨宋人没能把梁乙埋和他所率领的党项大军留在横山深处——在河西之地,不论是哪一族的商人,多不会对劫掠成性、惯于背信弃义的党项人有任何好感。   木征不想与宋人交战,打起来对他也没有好处。许多时候,木征还幻想着跟他的叔叔交换个位置,让他做着赞普的叔叔,来为自己堵着宋人和党项。而不是眼下截然相反的现状。   可是宋人现在咄咄逼人,都打上门来,也不能不应付。正如瞎吴叱说的,今天宋人夺了武胜军,明天就可能把手伸到河州来。木征很清楚他的居城地理位置有多好,只要宋人有心控制河湟,少不得把河州城占了。   木征慢慢地喝完茶水,把剩下的残渣一起倒进嘴里,咀嚼着里面的酥油和茶叶的清香,一点也不浪费。   思来想去,木征终于有了决断。他对弟弟派来的求援使节道,“跟瞎吴叱说,不要硬打。先避过风头,转到后面我会派人来帮他一起断了宋人粮道。饿着肚子,宋人待不长久。”   木征的话只用了一天便传到了瞎吴叱耳中。   “不要硬打?避过风头?那我这临洮城怎么办?”瞎吴叱脸上没有急怒之色,但语气的尖锐,明明白白地把怒火中烧的心情亮了出来,“难道留给宋人不成?!”他质问着。   使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任凭瞎吴叱发泄着怒气。   董裕死了,排在老三的瞎吴叱,好不容易继承了他的这块地盘。一年来,他费尽心力地去治理武胜军的各家蕃部,只想把这片洮河边的土地,打造成不逊于青唐、河州的富庶去处。   但他一年来的心血结晶,长兄木征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要他放弃。看着人口渐多的城市,还有自己所居住的新修豪宅大院,瞎吴叱如何能舍得丢下这些他视若珍宝的产业,而窜入山间躲避宋人兵锋?   如果依照吩咐放弃了临洮城,他的大哥真的能派援军来救他吗?   瞎吴叱不愿把希望寄托在木征身上,但其他方法他又不好说出口,他环视厅中,他所领有的几十个大小部族的族长如今都在这里,他们中间有许多并不是只投靠了一家,相信他们中间,有人能先出头来,说出让他满意的意见。   “要不要向禹臧家求援?”帐下部族中的长老有人提议着。   这项提议让厅中的族长们都私声交谈起来,反对者有之,赞成者有之。而赞成者中,有人怕禹臧家来了就不走了,也有人觉得要请动禹臧花麻不是那么容易。   瞎吴叱咳嗽一声,阻止了下面的纷纷议论,他点一个聪明伶俐会说话的亲信,“你去带信给禹臧花麻,把唇亡齿寒的道理说给他听,并说如果功成,将把武胜军北面靠近兰州的那一片割让给他,请他率军来救援。”   不顾下面的窃窃私语一下响亮起来,瞎吴叱又道:“你走之前,去库中一趟,里面的财物觉得有用的尽管搬,只要能把禹臧花麻请来,搬多少都随你。”   瞎吴叱大方地说着,仓库里的财物是这一年来积攒下的,只要能保住临洮城,今天送出去的,一年后就能补回来。而割去的土地,只要等禹臧家与宋人打得两败俱伤,他也可以摇头不认的。   先把禹臧家的兵诓来再说! 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五)   清晨,韩冈被传遍县中的晨钟之声从睡梦中唤起。   窗外的鸦雀声声。朝东的窗口,那新糊的窗纸上,也透着明亮的红光。   睁开沉重的眼皮,韩冈脑袋里还隐隐作痛,酒醉的后遗症,让他只想再睡上一阵。对于一向精力过人的韩冈来说,这样的情况实在很少见。   昨天的接风宴上,他喝得多了一点,没想到就这么醉了。韩冈努力回忆着昨天的宴会,希望自己在席上没有失仪。   高遵裕和王中正一行,是在前天到的。秦凤、泾原两路的援军,也是或前或后,陆续抵达通远。泾原军最终还是以姚兕为首,秦凤军则是由转了钤辖的刘昌祚率领。让韩冈惊喜的是,李信也带了一个骑兵指挥过来。虽无选锋之名,但这也是秦凤兵马副总管张守约身边最为精锐的一支队伍。   到了昨天,随着最后一支援军抵达通远,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竟然也一起到了。这就让人很惊讶了。虽说按照朝廷颁下的条贯,各路转运使一年之中,必须有半年时间在辖下各军州巡视,但蔡延庆赶在战前跑来通远还是出乎意料之外。王韶和高遵裕也都没想到漕司的大头目会来,一时之间只感觉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有了蔡延庆,准备好的接风宴上,王韶、高遵裕都成了陪客。不过蔡延庆并不是崖岸自高的那等人,没有自持身份,韩冈依稀记得,在宴席上蔡延庆还与自己对饮了几杯,又说与韩冈是乡里——韩冈的祖籍是密州胶西,而蔡延庆则是莱州人,的确离得很近。一路转运使,能不在意地位尊卑与人交谈,反倒比他身边随兴而来的转运判官蔡曚要亲切不少。   今次大战,韩冈并不需要上阵,而是负责后勤转运。可真要计较起来,后勤方面的工作比起上阵要麻烦许多。但在眼下的通远军和缘边安抚司的官员序列中,也只有韩冈的地位和身份,能安稳地坐上这个位子。还有他的能力,更是让所有人放心。王韶对韩冈的提名,没有二话地被所有人都认同了。蔡延庆重视韩冈,一是因为韩冈名声响亮,可也有因为他的职位的缘故。   只是在宴席上,蔡延庆的官威还是太重,使得酒宴的气氛稳重甚至僵硬。直到蔡延庆、王韶、高遵裕他们识趣地提前退席,并吩咐苗授来主持宴会,场中的气氛才热闹了起来。   接下来的记忆,已变得模糊了,韩冈已经回想不起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前自己酒量还不差,但他一向喝酒不多,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锻炼,想不到这酒量渐渐就退步了。   看着窗外的红光渐渐淡去,心知时候不早,韩冈想要坐起身,却一时没挣扎起来。左右看看,周南和严素心两张如花俏脸正一左一右地与自家同床并枕。两具香软的娇躯紧紧贴着他的身子,耳畔的呼吸声浅浅细细,犹然是在海棠春睡之中。   一大清早,正是阳气充沛的时候。周南丰腴挺拔的双峰押着手臂,而严素心修长笔直的双腿又缠着腿上。韩冈头疼中,便多了分口干舌燥。只是看到她们的脸上都带着几道泪痕,却心知不好。   一点点地掀开被褥,暴露在空气中的两女晶莹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有着许多处手指揉捏和唇齿啮咬过的痕迹。尤其是双峰和颈项,一抹抹鲜艳夺目的瘀痕,让韩冈都觉得自己昨夜借酒逞凶,做的事有些过头了。   韩冈怜惜着用手抚过两女的伤处,只见她们在睡梦中都蹙起了双眉,不堪痛楚的模样,让韩冈心中不忍,不想打扰她们。从肢体交缠中轻轻抽出身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三哥哥,起来了?”听到屋内终于有了动静,韩云娘敲了敲门,在外面问着。   “起来了。”韩冈轻声答话。回头看了看,身后床上,两女还在沉沉睡着。   门被推开,韩云娘端着脸盆,进了房来。一转眼就看到床上的两女风情,小脸顿时红了,她不敢多看,忙上来帮韩冈梳洗更衣。   韩冈昨夜醉醺醺回来,便把周南和严素心强拉着进屋。韩云娘都看到了,只是年纪渐长,已经少了许多旧时的孩子气的嫉妒,而是变得更加稳重。加上韩冈一直对她都很亲昵,从来没有让她感觉因为有了周南和严素心而被冷落,心思也安定了很多。现在韩云娘跟年纪差不多的墨文,还有招儿,三个小丫头的关系都很好。   韩冈透过敞开的大门,看看天色,已经是没有了锻炼身体的时间了。在韩云娘的服侍下,匆匆梳洗过后,赶紧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今天作为前锋的苗授和王舜臣,晚些时候就会率领两千人马当先出发——以王韶和高遵裕的想法,攻打武胜军还是以自家人为主——而接下来,明天后天,中军、后军也将分批开拔。   留给韩冈的,是为九千四百余名将士,两千六百余匹战马,运送粮秣军资的任务。同时,还有超过三千人、两千牲口的辎重队伍要他管理。等到夺下武胜军之后,增筑城池,修建寨堡,还得组织起大批的民夫人力。钱粮等物,已经事先筹划好,并不缺乏。但中间不能出一点乱子,没有浪费和损失的余地。   在经历了熙宁三年的连番大战后,平静了近一年的河湟之地,从今天开始,重新又沸腾起来。韩冈也必须尽快赶去衙门。   帮着扎好了腰带,韩云娘又踮起脚把韩冈的襟口整理好。神色间是聚精会神的专注。这一年来,小丫头的个子没有再长,身形也是有些纤弱,但相貌越发的明艳起来。略深的眼窝,和挺直的鼻梁,带着一丝异国风情的容色,并不比周南和严素心稍逊。   既然人在家中,对父母的晨昏定省那是少不了的。换好衣服,韩冈便带着云娘去正院拜见父母,而唤了墨文在房中照看周南和严素心。   他到的时候,韩千六和韩阿李都也已经起来了。韩千六正穿着青色的官服,腰背挺直,端坐着,很有几分官威,已经没有一开始怎么看都不搭调的感觉了。而韩阿李虽然没有太多装饰,但穿戴也是有了官宦人家的气派。   就在七月,通远屯田喜获丰收。新辟的千多顷良田,总计有了接近二十万石的收获,远远超出了一开始的预计。王韶、高遵裕都得了嘉奖,而指点农事的韩千六,也便得了天子恩旨,改了个韩谦益的大号,正儿八经的当上了官人。   现如今,身为军事判官的韩冈在通远军官衙中地位排在第四,仅次于王韶、高遵裕和苗授。可一旦排起座次,韩千六却要抢在韩冈的前面——没有老子坐在儿子下首的道理,这不符合孝道。故而上个月中秋开宴时,王韶、高遵裕并坐在上首,右边第一位坐着苗授,而左边首席便不是韩冈,而是捋着胡须一直在笑的韩千六。   韩冈向父母请过安。看着儿子只带了云娘过来,韩阿李便问着:“怎么不见南娘和素心?”   世间的规矩,做新妇的早上若不起来服侍舅姑,那就是不知礼法,要受罚的。放到妾侍身上,情况也是一般。若是在平常,周南、严素心都是循规蹈矩,服侍长辈都是小心谨慎,唯恐哪边疏失。   只是今天情况特殊,韩冈赔着笑脸:“有孩儿和云娘服侍爹娘还不够吗?”   韩冈为她们遮掩,韩阿李也不多问。她巴不得儿子在周严二女身上多用点心,早点给她带个孙子来。   家里也多了好些仆从,厨房中,也不需要严素心亲历亲为。这些人中,有些是原来的乡邻,生活不下去过来投奔。有的则是韩冈救助过的士兵,或是年长或是体弱,不适合再留在军中,故而投到韩冈门下。还有几个,是领了与韩冈交好的官人家的荐书,被荐到门下——就如章惇荐来的钱明亮夫妇。   现在韩家大约有二十多个下人,都是忠勤听话的。并不是没有有作奸犯、心怀诡谲之辈,来投奔韩家。这本是暴发之家都难以免除的情况。韩冈在官衙中,经常能听到黠仆欺主,坏了一家名节的故事。外界看到韩家扩张门楣,有许多人都想着看看笑话。但有韩阿李主持家务,赶走的赶走,治罪的治罪,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很快就把急速扩张的门户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事传到外面,便有人笑说,韩冈治事的本事多半是跟他娘学得。   匆匆吃过饭,韩冈和韩千六一起赶去衙门。   今天的天色看起来并不好,大清早还有着太阳,才半个时辰过去,天就阴了下来。铅色的天空,让人有些不安。就在快到衙门的时候,一点冰凉就轻柔的落在了脸上。韩冈抬起头,细小的雪珠从灰色的阴云中洋洋洒落,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幸好不是下雨。”韩冈低声自言自语。 第三十三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六)   “爹爹。”看着纷纷落下的细雪,韩冈叫住了韩千六,“今年棉田的收成怎么样?”   “总共才一顷地,一亩产棉不过七八十斤。收上来后,又要去籽,又要梳理,比起缫丝要麻烦许多。丝绵三四两就能填满衣服,棉花至少一斤。”   “……慢慢来吧。”韩冈摇了摇头,果然还不到时候。   棉花种植在通远军还是第一年,自从去年韩冈让来往西域河西的商人们搜集棉种,转过年来便是一包包棉籽堆满了半间仓库。韩冈没想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能让那些商人们忙不迭赶来奉承。   既然种籽足够,韩冈本意是先种个几亩做实验的打算便放弃了,一口气种了百亩之多。他这也是担着风险,幸好韩千六有本事。韩冈不知收成多少算是合格,城中也没人知道,七八十斤的产量是多是少,只能让商人们再去打听。   不过通远军这里不适合养鸭养鹅,不然大规模的制作羽绒服也省事。韩冈自己就有一件,里面用的是雁绒。如今市面上也有用大雁腹部绒毛做的斗篷,数量不少,但价格很高。来源不稳定,并不适合普及。真正合用的,还是能够规模化养殖的蚕和棉花。如果局限于河西,就只有棉花。   “慢慢来吧……”又叹了一声,韩冈与父亲抵达了衙门前。   进了衙门,韩冈去正厅听候命令,韩千六则是自去自家的官厅。   蔡延庆正在正厅中,王韶、高遵裕打横陪话,转运判官蔡曚也在。   “玉昆,你来得正好!”见到韩冈进来,蔡延庆连忙叫着他。   韩冈先躬身向他们行礼,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不知运使有何指教?”   “防寒的衣料,还有行军用的雨具,准备得如何?”蔡延庆急急问着,竟也是问着关于下雪后的应对。一场雪后,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若是没有预备,军中就会多上许多无谓的损伤。   “挡雨的斗笠和蓑衣,韩冈已经事先预备好了。”韩冈回答着,气定神闲,“配发给将校军官的油布斗篷,也都在好端端地放在仓库里,前几日韩冈是再三地检查过,都没有问题。无论是隶属于通远的军队,还是来自于外面的援军,就算赶过来时没有带上这两样装具,下官也能为他们配齐——只要领头的军校签字画押,能让下官报账就行。”   韩冈的回答体现了他做事的周全,蔡延庆点点头,而王韶、高遵裕也都笑了一笑,韩冈的最后一句,算是在半开玩笑。   “那冬衣呢?”蔡曚却是冷着脸问着。   “冬衣的问题不好办!”韩冈先摇着头,他感觉着蔡曚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心中有些疑惑,不过回答时没有一点拖延,“照旧年规矩,孟冬十月才下发丝绵。现在才九月中,今年的冬料还要半个月才能到。韩冈这里想要问一下运使和运判,能不能把参战的外路援军的配发丝绵和冬衣,不送到他们原本的驻泊之地,而是直接发到通远来?”   “不可能!”蔡延庆尚在考虑,蔡曚就已经一口否决,“漕司行事自有轨范,若是事事从权,事情就要乱了套!”   “既然如此,那也就罢了。”韩冈轻描淡写的口吻,就像是看到学生写错了一个字的先生,很是不在意。他冲着蔡曚微微一笑:“其实在征调各路援军时,诏书中已是通知了他们携带冬衣。据韩冈所知,绝大多数都携带了冬衣。只是韩冈觉得,若是能再有一两套冬衣,或是更多的丝绵,参战的将士过得更好一点。”   这几天,两路援军到来时,韩冈并不仅仅是点算人数,以便计点粮草。同时还小心地检查着十几支队伍的兵械和装具情况。他是缘边安抚司机宜,不仅仅是出谋划策,处理庶务,也有义务要为王韶判断出各军的强弱和堪用与否。韩冈和王厚辛苦了几天,基本上心中都有了底,比如冬衣、雨具,合格的将领不可能不带。   韩冈方才的提议,只不过想试探一下蔡延庆和蔡曚两人的态度。现在一看,至少有一半清楚了。韩冈看了看,王韶没什么反应,而高遵裕则冲他露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   蔡延庆的私德很好。当蔡延庆来秦凤路任职时,韩冈就已经从高遵裕那里听说过。   蔡延庆是前朝宰相蔡齐的侄子,因为蔡齐一开始没有儿子,他便被过继到蔡齐的膝下。后来过了十几二十年,蔡齐终于晚年得子,蔡延庆便主动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里,并把自己的家产全数留给了他的那个年幼的堂弟,不论是自己挣得,还是蔡齐曾经给的,一点都没有留下。他这等不爱财帛的义举,在莱州乡中颇受好评。   只是蔡齐的女婿刘庠,就是前些日子跟蔡确争庭参礼的开封知府。刘庠是铁打的旧党,韩冈不知道蔡延庆的政治偏向,但好歹跟刘庠也算是亲戚,可能也差之不远。即便蔡延庆对自己看起来有结交的意思,但许多话韩冈也不敢多说。总要提个心眼,有机会便要出言试探。   但这番试探,由于蔡曚抢着出头,蔡延庆的态度仍无法确定。反倒是蔡曚的这番举动,则让韩冈确认了他的派别——又是一个旧党!要不然,说话至少也会婉转一点,“不可能”三个字,未免强硬过头了,也不符合官场上正常的处事习惯。也只有有人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才会有如此激烈的言辞。   由于蔡曚和韩冈隐晦的交锋,使得气氛有些冷场。   蔡延庆出头缓和气氛,他问着韩冈,“玉昆,今次的随军转运由你负责,不知你有何想法?”   韩冈想了想,答道:“今次出战,不能指望因粮于敌。通远军的动静这么大,木征只要稍有头脑,都不会正面拮抗。反而要担心他命其弟瞎吴叱坚壁清野,然后绕道我军背后,威胁粮道的安全。”   “也就是说,你没把握运粮到军中?”蔡曚冷淡地问着。   韩冈权当没听出蔡曚话中的刺,答道:“从陇西到渭源的这条路并不需要担心。青唐部、纳芝临占部,还有沿途村寨中的保甲,都能护住。就是过了鸟鼠山后,直至临洮,那一段行在山谷间,很是危险。”   韩冈如此说,王韶便接口道:“到时会安排人手护卫,别的都不怕,就是粮道一定要保护好。”   只是在正厅中稍作商谈,衙门外的钟鼓楼上,鼓声响起,出兵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苗授、王舜臣先到,一身介胄结束整齐,头盔上的红缨鲜亮如血,在王韶的案前,他们单膝拜倒。苗授双手上举,接过了王韶掷下来的令箭。   而后又有刘昌祚和姚兕领头,二十几名将校分左右罗列,整齐地站着,听候王韶的指派。   此外,包顺【俞龙珂】、包约【瞎药】还有张香儿也来了。今次王韶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出兵,可欲擒故纵的态度,反而让他们主动送上门来。这也是逼不得已,王韶手上也没有多余的钱粮,既然他们主动上门,正好可以让他们自备干粮。   从这一天开始,先是苗授、王舜臣誓师出军,紧接着中军、后军便是次第而行。   赵隆领着先行挑选出的选锋,跟着王韶居于中军。刘昌祚于后军坐镇。来援的诸路兵马都安排妥当。用了一头黑牛恤鼓祭旗,王韶的帅旗扬起,浩荡大军一路向西,向着洮水两岸,直扑而去。   ……   兰州。   夜深了,禹臧家族长的主帐中的灯火,依然亮着。瞎吴叱的信使砰砰地磕过头,卑躬屈膝地出去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禹臧花麻看着他倒退着出帐,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寒风从掀开的帐帘处卷进来,带着帐内火光一阵跳动。   “花麻你要出兵!?”忍耐了半天的一个长老终于叫了起来,“上次……”   “出什么兵?”禹臧花麻的反问打断了长老的叫喊。   老头愣了神,被禹臧花麻瞪大眼睛望着。脑中糊涂起来,吃吃道:“援救瞎吴叱啊……”   “为什么?”禹臧花麻又半眯起眼,把瞎吴叱送来的一段锦绸举起来对着光看着,说话漫不经心。   长老完全糊涂了,“……花麻你不是收了瞎吴叱的礼物,答应要出兵吗?!”   “说归说,做归做。”背信弃义的话,禹臧花麻说得理直气壮,毫无半点愧色。他把锦绸丢到一边,又拿起一只银酒壶,又对着灯光照着。良工打造的纯银酒壶,在灯火下,反射着温润的光辉。“瞎吴叱还真是大方。”他赞叹着。   “那就不去救瞎吴叱?”长老问着,虽然禹臧花麻收钱不办事有些说不过去,但这个选择,让他放心许多。   禹臧花麻拍了拍手,叫来了几个亲卫:“去,传令各部,让他们整顿兵马、做好准备。”   “花麻?!”   长老惊叫着站起,他根本弄不清年轻的族长到底在想些什么,反反复复的脑中都成了一团糨糊。   禹臧花麻把送来的礼物丢到一边,悠悠然地看着帐外,“不是没机会的。”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一)   大军西去,送行的韩冈在城门口遥遥而望。   长长的洪流远上云山之间。灰黄色的烟尘滚滚如龙,渐渐消失在同样颜色的山中。   这是最后一批出战的队伍,他们将前往渭源堡与本阵汇合,听候王韶和高遵裕的命令。   计算脚程,最早出发的苗授和王舜臣此时也应该快到渭源堡了。最多休整一天,就会先一步翻越鸟鼠山。不知大来谷要道,吐蕃人有没有堵上。如果木征和瞎吴叱弃其不守,接下来苗授他们就会照计划直扑临洮。   “希望一切顺利吧。”韩冈盼望着,转身返回城中。   王韶领军出征,高遵裕也同样随军出征,苗授、刘昌祚和姚兕等将领都向西去了。蔡延庆昨天走了,回了秦州。现在的陇西县城【古渭寨】中,除了韩冈,就只有秦凤转运判官蔡曚则留了下来。   高挂在澄清天空中的太阳,虽无夏日的炽烈,但照到人身上也是暖意盎然。前天的一场小雪仿佛并不存在,连土皮都没打湿,转眼就云破日出,消失无踪。只是通远这里的气温已经很明显地下降了,一旦站在背阴处,就能感受到一股股寒气透体而来。   韩冈进城后,先是去仓库看了收下来有一阵子的棉花。前段时间他的心思都放在粮食和草料上,并没有注意军中保暖防寒上的问题。现在稍有空闲,感觉还是先去看一看比较好。   在仓库中看到了收获下来的棉花,韩冈终于发觉自己对农业的认识实在太少了,对农产品的加工也不甚了了,所以对于棉花收获重量的理解,跟韩千六完全不同,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谓亩产七八十斤,那都是连着棉籽和棉桃外皮的分量。去了这两样无用的累赘后,得到的棉絮就可怜得很了——好像加工后的产品叫做皮棉,加工前的称作籽棉,韩冈也不清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一亩地出产的皮棉,也就几床厚被的分量。就算一点不差地织成布匹,也就五六匹棉布的样子。   韩冈可以确定,第一次种植棉花的成果,用最温和的评价也只能说是初步成功。看着堆成了草垛一般的肮脏不堪的棉绒,韩冈心里暗愁自己对自己提议的这项经济作物实在太过忽视了。   尚幸干净的棉绒用来骗骗商人还是没问题的——棉布的价格此时并不便宜,就算是低档的吉贝布,也能卖个三四贯。在西北,一亩地的出产能值五六贯就已经是很丰厚了。但现在的棉花产量,即便只算纯利都能有五六贯——只要能把棉花纺织成布就行。   韩冈叫来了仓库的主管,让他找人把这些棉花都清洗干净。韩冈脸色不渝,便没人敢推脱。只是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把脏兮兮的棉绒一批批地拿了出去。   韩千六这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这本是他的差事。韩冈却是不敢责怪自己的父亲,遂详细问起了棉花的事。   韩千六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便抱怨起来:“这棉花什么都好,就是去籽麻烦。前面刚收下来时,不知费了多少人工,才让人找到了办法,但还是耗费人力。”   “这事孩儿会想办法的。”   韩冈依稀记得有种叫轧花机还是轧棉机的机器,能够直接把棉花中的棉籽给去掉,他在老电影里看过,还是用脚踩的。机器好办,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不少,提供大概的构思,给出悬赏,很快就能得到回话——这是他在让人打造霹雳砲时得来的经验。   通远军也有一个匠作营,原本的用处是修理兵器。韩冈前日参观过匠作营后,就有心用水力代替人力的捶打。已经请了王韶向上申请,从几大瓷窑产地选派一名为瓷土坊制作水力冲锤的工匠来。此时瓷器的原料瓷土,基本上都是将瓷土石用水力冲锤粉碎后,加以漂洗沉淀而得来。   能将石头砸碎,用来煅打铁器就不会有问题,水力冲锤叠层锻打出来的兵器也绝不会比那些名工锻造的器物要差。说不定现在京城里卖得死贵的倭刀,这里也能山寨几把出来。   随着棉绒一点点地被搬运出去,放在后面的一筐筐棉籽也露了出来。韩冈走过去,拈起了几颗棉籽来看着。   只是看到儿子拿起棉籽,韩千六却连忙叫起:“三哥小心点,这棉籽好像有毒!前两天有个小子偷吃了,上吐下泻,肚子疼了一夜。最后没法子,把他送到疗养院里去了。”   “有这事?”韩冈惊讶得,回头问道,“现在人呢?”   “不是三哥你让他回家休养去了?就罚了半个月的俸。”韩千六疑惑地说着,“他爹娘都来叩头了,说三哥你人好,救了命还减了责罚。”   韩千六这么一说,韩冈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一天要批阅的公文得按斤来计算,大事禀报给王韶、高遵裕,而琐碎小事都是他和王厚来处理,哪里还能记得一个月前的批文。当然,这点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了。   “偷吃种子是自己作死,怨不得他人,没有死是命好而已。至于救他,那是孩儿的本分,谢不谢由他。只盼他日后能循规蹈矩,不要再做蠢事。”韩冈又想了一下,“得把棉籽有毒的事宣传一下,不能让人再犯蠢。”   棉花的事一时说不清楚,蔡曚的一个贴身亲信却找了过来,“韩机宜,运判现在正在衙门等着,命你赶快过去。”   “‘命’我过去?”韩冈反问着,对第一个字加强了重音。   蔡曚的随从似无所知地点了点头,催促着,“还望机宜不要耽搁了。”   韩冈心头一下火起,可转又按捺了下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回去与蔡运判说,我即刻便到。”   韩冈现在的身份是随军转运使,这个临时差遣是为了让人管理出战大军后勤补给的任务而设立。   如今以粮草为主的各项军用物资正源源不断地从秦州运来,接着就要从陇西县城运往前线的集结地渭源,再从渭源运抵真正的前线。随军转运使的职责就是把运来通远军,抵达了陇西县城的物资送到前线将士们的手中。   韩冈希望能把囤积在城中的粮草尽快运往渭源。之前在主力还未到达的时候,王韶和韩冈都不敢将辎重堆积在前线。若是变成了党项人守罗兀时的情况,被吐蕃人偷袭下渭源堡,要掉一批人脑袋的。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不是说把辎重队伍放到大军前面打头阵。仅仅在军队行动之间,要提前准备好粮草。而王厚之前押送粮秣去渭源堡,其数量也仅占今次总量的十分之一不到,只是为了大军抵达渭源后不饿肚子而准备的。   等到王韶率领的主力开始翻越鸟鼠山,韩冈就要前往渭源堡,同时也要把随军转运衙门转移过去,而不是了留在后方的城中。至于陇西城中事,则是交给另外一人处置。   韩冈赶到衙门的时候,正冷着脸等着他的秦凤转运判官蔡曚,他的临时差遣也是随军转运使,与韩冈司掌同一职位,也就是计划中当韩冈去渭源后,接下陇西事务的那人。   两人同掌一职,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正常的情况。一场出动上万战力的会战,各方被征调的人力数量更是数倍于此,不可能只让一名选人来管理后勤。一般都至少是朝官,以韩冈的身份能被任命为随军转运使,已经是个异数。   蔡曚很明显不喜欢韩冈这个异数。“韩机宜”,他的口气还是一向的冷淡,“不知为何耽搁了?”   “方才去仓库检查冬料了,这天说冷就冷,还是先预备着。”韩冈不喜欢有人跟他分权,尤其是很不友善的蔡曚。但他还是保持着礼貌,他并不想给前线添乱。“不知运判有何指教?”他和声问道。   见韩冈似是低头,蔡曚微微冷笑。回身坐了下去,态度高慢地问着韩冈,“第一批向渭源运送粮秣的车队准备好了没有?”   蔡曚不知好歹,韩冈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硬邦邦地回道:“此是韩冈分内事,运判勿须操心。”面对暴怒而起的蔡曚,韩冈微扬起头,仗着身量,居高临下,“运判如果疑虑,还请去看看今次的诏书。我俩的姓名孰前孰后?!”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冈拂袖而去,改去检查明天清早就要出发的辎重队。   没过片刻,已经被韩冈荐到衙门里做事的李小六匆匆跑来,气急败坏:“机宜,蔡运判又在闹了,说是要查过去一年的旧档!”   韩冈正在检查要去渭源的车马,信口道:“别去理他就是。”   “可……可蔡运判他……”李小六吞吞吐吐。蔡曚在衙门里蹦得正欢,以他的身份衙门里的胥吏谁敢不从?   “我不是说了吗……”韩冈冷如寒水的眼神和口吻,明明白白地向李小六传递出他真实的心意,“别去理他!”   李小六毕竟跟着韩冈日久,一下恍然大悟。对韩冈的吩咐心领神会,低头答诺:“小的明白,我们……不去理他。”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二)   “不要理他。”——韩冈似是信口而言的一句吩咐,使得蔡曚在通远军的地位顿时微妙起来。   蔡曚本人一开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但他很快就发现,下面的胥吏如今都是当面点头哈腰地听话受教,但转过脸来,就把他的吩咐全都丢在脑后。要不然干脆就是叫苦,就像踢皮毬一样,有志一同地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   就像他让人去架阁库中搬运旧档,那名小吏立刻就回道:“这事不归小人的管,小人也进不去。运判还是找管架阁的那位……要不,小人帮运判找他来?”   唤来管理架阁库的胥吏。五十多岁的老家伙立刻变成了磕头虫。   “没有知军下令,小人不能开门。律条皆在,小人岂敢依违?还望运判体恤小人的苦……”   胥吏砰砰地磕头,声音虽响,却连脑门都不红。   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而最让蔡曚愤恨的,就是到了开饭的时候,厨房中的厨子,都推说病了,没称病的做出来的饭菜,蔡曚吃了一口就吐掉了——什么时候盐也能当主菜了!?   外面也有给食吏员的大灶,可蔡曚挂不下脸去吃。只看着对面的韩冈,毫不介意地吃着专供吏员的粗粝饭菜,一边还在批阅着公文。   粗鄙不文!不知礼法!灌园小儿!沐猴而冠!小人得志!   蔡曚的辘辘饥肠,化作了满肚子的愤恨,就是要发作起来。   只是一天之间,蔡曚就用亲身体会明白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韩冈低头吃饭,但对面蔡曚燃烧在眼中的熊熊怒火他还是能感受到得到。但韩冈毫不介意,这是蔡曚自找的。   差遣是天子授予的,但手上的权力多寡是靠自己争来的。退上一步,对手就会进上一步。韩冈前面稍事退让,蔡曚便得寸进尺。见到蔡曚当真没有合作之意,他便选择了直截了当地翻脸。   只是他一开始,也仅仅是把蔡曚丢下不理而已。但蔡曚却闹着要翻旧档,这件事,明明白白要抄韩冈甚至整个缘边安抚司的老底、寻找罪证用以构陷,不论是真是假,这已经足以韩冈选择了最激烈的对抗。   看着安安分分吃饭的敌人,蔡曚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一拍桌子,指名道姓地叫道:“韩冈!”   士人的大名不是让人随便叫的,蔡曚的举动实是无礼之极。韩冈却也不怒,他悠悠闲闲地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饭菜,喝了口茶权当漱口,才问道:“不知运判有何指教?”   “指教?哪敢对韩官人有所指教?”蔡曚咬着牙冷笑着,“韩官人好大威风,一句话就能让人奔走听命。现在通远军中倒真是只知有你韩冈,却不知王法何在?!”   “若论谨遵王法,运判当不如韩冈。”韩冈口气更冷,“不知在运判心中,天子之命不知比不比得上文相公的命令?”   蔡曚脸色骤变,身子一动,几乎要跳起来,“……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韩冈叹了口气,又拿起筷子,转头盯着手上的文案,“那就当是韩冈胡言乱语好了,运判不必放在心上。”   恐怕蔡曚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蔡延庆对缘边安抚司的支持到了这个地步。不过这也不难想象,韩冈、蔡曚虽然是随军转运使,但如果河湟功成,真正领走应办军需首功的,只会是蔡延庆这位秦凤转运使——虽然都有个转运使的名号,但随军转运使和路分转运使,地位相差不啻千百倍。   虽然是过继,但也曾经做过宰相蔡齐的儿子。只是因为蔡齐有了遗腹子蔡延嗣,为避嫌疑,才解除了父子关系——为争夺遗产,兄长害死年幼的弟弟,此时并不鲜见——蔡延庆把所有的财物留给堂弟,白身离家,此事的确做得洒脱。可若论起人之常情,韩冈不信蔡延庆心中没有芥蒂。若是有了能成为一任宰执的机会,他可能会放弃吗?   这是韩冈为蔡延庆的行为想到的解释,也算是马后炮了。   蔡曚的脸色千变万化,到最后,却是定格在凶厉之上:“韩冈!你区区一个选人,却恃功自傲,蛊惑人心,悖逆无法,要挟上官。你且等本官弹劾便是!”   如果蔡曚的这番言辞,是一个文官用以弹劾武将,那这位武将就会很危险了。可两个文官相争,这点指责又算得了什么?官员指斥,有比这更阴狠的。御史弹劾,有比这更激烈的。而且,当他韩冈不会上书反驳吗?   蔡曚若真的弹劾上去。有人会信吗?也许。但堂堂朝官压不下一个选人,丢脸的会是蔡曚。   “若运判能秉公心,弃私情。韩冈即便受运判弹劾,亦是俯首甘受。”韩冈更是不在意,闲闲地回了一句。   当年的陈举,在成纪县中一手遮天,让几任知县、主簿狼狈而退,现今韩冈在通远军的地位,可比当年的陈举强得太多。外来的蔡曚又能奈他何?   韩冈现在是无暇旁顾,不然凭他在通远军一呼百应的威望,设个局让蔡曚钻进去,栽他一个罪名也是轻而易举。他忙得厉害,无心于多周旋,试探出了蔡曚的倾向,验证了蔡延庆的传话,就直截了当地选择了这个粗暴的手法。   韩冈一开始的退让,现在的强硬,本质都是一个,绝不允许有人在前线开展的情况下,在后方搅风搅雨。韩冈不知蔡曚是怎么被文彦博安排进秦凤转运司的,但他的行为明显会对眼下的战局产生不利的影响。   韩冈要让蔡曚明白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要想坏事,就要做好被架空的准备。你的地位比我高又如何?没有人听命,就是一个光杆司令。下属架空上官的例子太多了,韩冈即便真的做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何况,蔡曚还不是自己的上司,朝廷颁下的诏书中,韩冈的名字是在蔡曚之前。排座次的工作,就算是梁山好汉都要费一番心里,何况官场。朝廷的公文,褒贬取决于一字之间,序列的问题就更是官场上的重中之重。   只是韩冈在吃饭时,眉头还是在微微皱着。   蔡曚好歹还是随军转运使,跟韩冈同掌一事,地位关键无比。韩冈把他一时架空很容易,但真正要处置蔡曚,要解决他在工作上的干扰,却是件很麻烦的事,问题一点也不小。   蔡延庆不会出头对付蔡曚,能得他的提醒已经是承了大人情了。而王韶那边,韩冈已经传信过去了。让他和高遵裕要做好准备,赶紧选派得力人手。   渭源、陇西两座兵站,必须要有能力出众、且地位适当的人选掌管,否则必然生乱。照常例,两位随军转运使正是为此而备,但现如今,却成了让人头痛的问题。如果韩冈去渭源,那么陇西怎么办。若是留在陇西,渭源又该如何?韩冈不论在哪边,就等于把另一处,留给蔡曚。除非王韶或是高遵裕有人能坐镇后方——这也是韩冈把事情推给王韶的缘故——蔡曚的事情得尽快解决,否则日后的乱子,那就根本没法收拾了。不论韩冈还是王韶,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时间就在韩冈的急切等待中飞速的过去,就像一队队运去渭源堡的粮草,都不会再回来。   蔡曚也从刚开始的愤怒,而变得阴冷起来,他也看出了韩冈的窘境。除非韩冈能一直压着他蔡曚,否则只要离开半步,自己就能随性而为了。到时候,要翻出王韶和韩冈的错来,那就在容易也不过。   就在率领前军的苗授和王舜臣出发后的第六天,前方捷报传回。几匹快马在傍晚冲入了陇西县城,一路高声报捷,带起了一片欢呼。   官军此刻已经突破了大来谷,瞎吴叱在大来谷西面出口设立的寨堡,苗授率领的前锋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一举攻克。王舜臣站在城寨下,身披重甲,单人孤箭,便把一面墙的守军射得抬不起头来,护着苗履率部冲上了城头。   捷报让韩冈欣喜不已,但接下来的情况又让他发愁起来。照计划,下面就是全军突入武胜军,而韩冈要去渭源主持实务,不仅仅保证前线的粮秣供给,同时还要主持修筑大来谷口的寨堡。   第二天,从前线赶回的王厚,解决韩冈的问题。王韶让他带来的话却是让韩冈放下心,直接照计划去渭源堡主持转运等事。   “那蔡曚怎么办?!”韩冈惊问着。   “放心好了,”王厚笑意冷狠,“家严说了,莫当他的刀子不能杀人!”   王厚冷漠的音调中越发地显得杀气腾腾,“如今的机会是家严等了十几年,辛苦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等到的,如果有人敢于居中干扰,坏了大事,也别怪家严手下无情!”   韩冈全然想不到王韶手段比自己还要激烈百倍,就算不能真的杀了他,可一番重责后,蔡曚就别想在秦凤待了。这也算是个解决的方法,虽然免不了会有一个跋扈的指责,但只要今次能得胜而归,一切阴翳都将烟消云散,魑魅魍魉又岂有在阳光下生存的机会!?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三)   暮色苍苍。   寒风中,庆平堡的最高处正有一面旗帜在猎猎飘扬。   这座封锁了大来谷西口的寨子,吐蕃人给其起的名字官军中没人懂其含义,王韶在踏足此处之时,便直接将之改名为庆平——庆贺平定。   攻下庆平堡的功臣苗授父子和王舜臣,都带着他们的麾下将士在堡中休息。两千兵马将这座面积并不算太小的寨堡,挤得满满当当。使得随之而至的中军,便不得不驻扎在于堡外。   庆平堡在吐蕃人手里,是个略大一点的土围子。尽管守军因为听闻宋军将至,而增加了不少。但在苗授、王舜臣这等猛将率领的精锐官军面前,也不过是从鸡蛋壳变成了鸭蛋壳而已。   但庆平堡的位置极为重要,是大来谷的出口,连接武胜和通远的要道。宋军攻下此处,代表着王师终于踏上了武胜军的地界,临洮已近在眼前。   夜将至,高遵裕和王韶聚于主帐中。   拿着从后方传来密信,高遵裕哈哈大笑数声,“文枢密手上真真没人了,派来的蔡曚都成了笑话。韩玉昆都没怎么费气力,就让他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王韶略显冷淡地说着,“有赵大观【赵瞻】殷鉴在前,现在文宽夫【文彦博】还能使唤动几人?有平叛之功的尚且被晾在一边,没有功劳的还能有什么机会?到我这河湟来,不想方设法地挣军功,反而听命于枢府居中阻挠,聪明人又岂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自从熙宁二年和三年年初,旧党闹过一阵后。其首脑除了一个文彦博,其他都陆续被赶出了朝廷,这两年其实已经消停了不少。中层官僚中,许多人也便渐渐地转向了新党一方。   王安石的变法成果,世人都看在眼里。不论旧党如何抨击,被损害了利益的豪商、宗室们如何抱怨,至少眼下国库充盈了,在对外战事上,大宋也是由弱转强,捷报频传。横山攻略虽然无功而返,可也是非战之罪,运数不到而已。   眼下在军政两方面,都是新党正得意的时候。除了几个愣头青以外,谁还会在正得天子关注的河湟之事上。   “只是蔡曚未免太蠢了点啊。”   “他并不蠢,只是遇上了韩玉昆罢了。玉昆在通远恩信深重,人望亦高。城乡内外奔走听命,亦不足为怪。岂是他官可比?”王韶说,“这世上有胆子顶撞朝官的选人有几人?有能耐让一城上下令行禁止的军判又有几人?蔡曚输得不冤。换做不是玉昆,而是别人,他早就得逞了。”   换做是一般的官员争权,衙中胥吏都是站到一边看热闹,谁会搅和进那趟浑水里去?嫌命长了不是?给风尾扫到,就是有家破人亡之虞。哪像韩冈,一句话就让胥吏们与蔡曚划清界限。   “也幸亏有韩玉昆坐镇陇西,不然我们怎么能走得这么放心。”高遵裕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在他看来,王韶两年前的举荐,实在是捡了大便宜,“蔡曚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做了如此蠢事。”   苗授就在旁边听着,韩冈是怎么踩着一路转运判官的蔡曚,他都听在耳中。听着听着,便有些心惊胆颤,“韩玉昆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这个时候,就是有点嫌疑都不能放过,何况蔡曚这样自己跳出来的?身为随军转运,却不思尽力报国。只奉权奸之命,直欲陷数万大军于死地。韩玉昆做得一点都没错!”   王韶身上传来的阵阵杀气,甚至比前天他亲自压阵攻打大来谷时,还要重上许多。苗授浑身一阵发寒,不敢再说了。   王韶半点不敢忽视蔡曚的危险,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猪都能坏事。   横山攻略,韩绛怎么败的?用错了一个王文谅而已。庆历新政,范仲淹因为什么给赶出朝中的?欧阳修写出《朋党论》,明着跟天子说我们要结党——欧阳修的确才高,但从政治上,他只会拖累自己人:不论是庆历新政,还是后来的濮议之争。   这时忽闻帐外通报,王都知来了。王韶收起了满身的杀意,换上了一幅笑脸,“快请都知进来。”   王中正从掀开帐帘进来,高遵裕也把蔡曚的事权且放在一边。王韶都动了杀心,以他的身份下起狠手来,可比韩冈更为暴烈。当韩冈离开陇西后,蔡曚若是敢趁此机会在后方搅风搅雨,王韶纵然因为进士身份杀不得他,好歹也能从他身上剥下一层皮来。   “安抚、钤辖。”进来后,王中正寒暄了两句,便开门见山,“官军已经攻下了庆平堡,不知之后行止如何?”   王韶微微一笑,反问道:“临洮就在眼前,都知如何还问行止?”   “……啊!”王中正微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起来,王韶的答案让心急得他很满意。但他又道,“不过蕃人狡诈,安抚还是要小心后路为是。”   高遵裕暗道,王中正这纯属废话,都是老用兵的,后路怎么可能不提防。   “担心是肯定担心的。”王韶对天子近臣保持着礼貌,他指着铺在桌上的简易沙盘,为王中正解说起来,“瞎吴叱最大的可能就是坚守临洮,然后等待木征的援军。而且少不得会抄截官军的后路。不过临洮离临洮只有一百三十余里,除去鸟鼠山,更是只剩百里。这么一点距离。没有大军辗转腾挪的余地。就算吐蕃人来抄截后路粮道,也只能派出小队人马。人数稍众,必为我耳目所侦缉。而且还有青唐、纳芝两部的蕃骑,他们也会为官军打探消息。”   “尤其是包约【瞎药】。按照事先的约定,官军一旦夺下武胜军,这里的蕃部,都会交由他来统领。由不得他不卖力……包顺【俞龙珂】则是会接手包约留下的地盘,而张香儿那里也会有回报。所以今次攻城将是由官军打头阵,但阻援的先锋,便是青唐、纳芝两部三家。木征在南面的岷州还有一个弟弟,一旦武胜军被攻占,其与河州的联系便会被阻断,他想必也会出兵援救瞎吴叱。”   王韶和高遵裕的回答,让王中正放下心来。他笑道:“那下一步就该去临洮了。”   “不!”王韶摇了摇头,指着沙盘:“临洮城前面二十里,还有一道野人关。不过野人关虽说是关,但也仅是在略显狭促的一处谷地处修的小寨子,只有一道栅栏而已,并不难攻克。”   王中正低头看着沙盘,又问:“那出兵攻打野人关是在明日还是后日?”   “何须等明日?!”高遵裕口气豪勇无比“如今军中士气正旺,主力又已修整了一天。只待一声令下,即刻便能出发。”   王中正猛抬头,惊问道,“今夜就出兵?!”   “斥候已经都派出去了,青唐和纳芝临占两部的蕃骑都在监视着沿途的要点。只需急行半夜,日出时便可赶到野人关,正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高遵裕隔着帐幕,遥指着天顶满月,“今日月色正明,正是行军的好日子!”   ……   “怎么禹臧家的援军还没来?!”   瞎吴叱愤怒地把手上的酒杯砸到了亲信的脸上。跪在地上的亲信脸上被砸出了一个血口子,涌出的鲜血污了脸庞。可还是能看得出,他正是前日去兰州求援的使节。他把好消息带回了武胜军,可到了现在,这个好消息依然没有被验证的迹象。   帐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瞎吴叱和他的亲信立刻用期盼的眼光望着帐门。   一名士兵摇摇晃晃地冲进来,浑忘记了礼节。喘着气,说出了与瞎吴叱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噩耗:“……野……野……野人关被攻破了!”   “什么?!”瞎吴叱一声惨叫。   揪着从野人关赶回来的信使的脖梗子,瞎吴叱咬着牙从他嘴巴里逼问出宋人的情报。在失去了最前沿的寨堡后,他依然还认为会有两三天的时间让他等待援军,谁想到宋人竟然会这么快,而且竟是夜袭。   怎么办……怎么办?   是退还是守?   瞎吴叱团团转着,只又过一个多时辰,他再一次惊声叫起:   “宋人的斥候已经到了城外了?!”他摇摇晃晃,差点都要昏倒。   被亲信扶着,瞎吴叱在城头上看着十几骑宋军在城下耀武扬威,从城下射来的一箭甚至差点扎中了他的耳朵。   瞎吴叱如同一只兔子一样跳起,“退……快退过洮水去!”   ……   高遵裕亲率千骑夜袭野人关。至关口时,关中蕃军犹在睡梦中,猝不及防,关隘一鼓而破。紧随而来的主力并没有在野人关多加停留,越过关隘,直奔临洮城而去。在数千大军的威逼下,瞎吴叱狼狈而逃,匆匆退过了洮河西岸,而将临洮城拱手让出。今次出征,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经把最终的目标夺占。   当韩冈抵达渭源堡的时候,正听着欢呼声冲霄而起,声浪汹汹,几乎要把锁住渭水源头的这处寨堡给掀翻掉:   “王师攻下了临洮城!”   “王师攻下了临洮城!”   众军的兴奋之中,韩冈却在低声细语,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不要又是一个罗兀城。”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四)   “王韶攻下了临洮?!怎么这么快的!瞎吴叱呢,他守了几天?”   兰州通往武胜军的山道上,禹臧花麻勒停了战马。刚刚从前方奔回来的信使,让他脸色骤变。随着禹臧花麻的停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也随之止步。   两百里外赶回来的哨探,浑身上下都是尘土,不论是人马,在寒风中,身上都是热腾腾地直冒着白气。他在喘息的间隙向着禹臧花麻禀报着详情,“宋人是在三天前攻下的临洮,但在这之前,瞎吴叱就已经弃城而逃。现在他的大帐已经到了洮水西岸,将东面都让给了宋人。”   “瞎吴叱跑得好快。”禹臧花麻一肚子的不屑,张口便骂,“指望他多撑两日都不成。木征的这个弟弟还真是废物一个。难怪他老子争不过董毡,连个赞普都当不上……”   “木征没有出手?”禹臧花麻身边的一位亲将问着。   哨探摇头:“没有。”   “花麻,现在怎么办?”亲将紧张地征询着禹臧花麻,“回兰州吗?”   “温祓你说什么胡话?!”禹臧花麻回过头来狠瞪了一眼,“刀子出了鞘,不见血能回来吗?就算趁火打劫,在武胜军抢上一把都比直接回去的要好!”   “洗劫武胜军?!”温祓差点就要失声叫起,他立刻贴近了禹臧家的族长,急急地劝道:“花麻!这事可不能做啊!惹怒了木征,说不定他会把宋人引往兰州来!”   “我有这么下令吗?!”   禹臧花麻很不耐烦地说着,他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他当然不会这么做,要是惹起木征几兄弟的同仇敌忾就麻烦了。要是他们引来宋人,禹臧家可撑不住。   临洮往北小三百里便是兰州,若是木征在王韶的压力下降伏宋人,兰州可就要直面三路夹击了——改了名的古渭往北,也是有小道能通兰州。尽管那条小道长达四百里,道路亦是崎岖,但要是当宋人和木征自武胜、河州出兵的同时,再派出一支偏师,那兰州的情况就很危险了。如果到时候董毡也不甘寂寞,又从西攻来,禹臧家可就不仅仅是危险,而是将会灰飞烟灭。   “现在宋人在做什么?”禹臧花麻转过脸来又问道。   “他们好像要修城。把临洮城重修一遍。”   “花麻!不能让他们安安心心地将城修起来!”温祓立刻叫起,“临洮城一旦被修好,以宋人的守御,没人能打得下来。过上半年,周围的蕃部都会投过去。”   “慌什么……”禹臧花麻颇沉得住气,他能坐上族长的位子,也就是因为他越到关键的时候,性子越稳,“援救瞎吴叱没能来得及,但宋人要把临洮城重修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少说也还有两个月,不用慌。”   他想了想,道:“权且联系一下木征吧,现在不想跟他斗了,宋人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还有出兵的粮草要让瞎吴叱掏出来,得跟他也联系一下。”   “国中呢?要不要再去信?”   禹臧花麻早就传信给梁乙埋,但他并不指望兴庆府能派援军来。半年前在横山的会战,伤了国中元气,说是夺下了罗兀城,但伤亡如此之众,梁乙埋根本交代不过去——所以他拿刀子交代了。对于梁氏兄妹的决断,禹臧花麻还是很佩服的。   尽管不指望援兵能来,温祓的提议,禹臧花麻却还是点头,“要,怎么不要?你去写一封奏折,给我来签押。”   温祓会写党项文字,帮禹臧花麻写奏折也是常事,笔墨纸砚都随身带着。他点头答应了,就要找个干净地方写字。   “等等!”禹臧花麻却叫住他,又追加了一句,“弄只兔子来,好写血书!”   ……   韩冈现今已经在渭源堡中。尽管他还担心着陇西城中会不会出乱子,但他现在注意力已经都被向临洮城转运粮秣的事情给占满了。   他越是看着战报,越是觉得今次的任务实在不易。   有过千年之后的记忆,韩冈对攻城拔寨的兴趣不如如今的将领,对歼灭敌人的数量则是很放在心上。横山攻略尽管失败了,可消灭的敌军都是精锐,党项人元气大伤。西夏的恢复力又远远不如大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战还是赚了。   可把话题说回到今次这场战事上,王韶拿到的斩首究竟有多少?在捷报中没说。韩冈估计他也是不好意思说。   如果是在仁宗或是英宗的时候,三十、五十的斩首,也算是功劳了,至少一路都监拿出来时不会脸红。可是放到现在,一场场大捷接连不断,每隔几个月,就是几百上千的斩首。将朝中上下的胃口都撑大了,眼光也抬高了,斩首不过五百都不好意思对外面宣扬。   今次在庆平堡、野人关和临洮城的几次战斗中的斩获,怕是加起来也只有两三百出头。而瞎吴叱好歹是木征的嫡亲兄弟,本部人众的数目绝不会少,两三千的战力还是能拉得出来。如果再添上亲附众部,上万甲兵总是有的。这一对比,就能明显地发现,王韶、高遵裕根本就没有伤到瞎吴叱的元气。   顺利攻克了临洮城的确是好事,可留下来的麻烦不小。韩冈宁愿连番大战,以上千伤亡为代价,将瞎吴叱和木征的军队一起扫平。论起野战的能力,韩冈对集合两路精锐的官军有着极大的信心,可要是在河湟的崇山峻岭之间,追逐着四散奔逃的吐蕃人,他的底气就不是那么充足了。   杀人盈野才是正道。   不杀得木征胆寒,如何能慑服他以及藏在西北的董毡。   韩冈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还是早点把粮草给前面运送上去,出战诸军离开庆平堡时,携带的干粮只有七天的份,而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   运送第一批粮草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是以马骡等牲畜为主的驮队,运送的人力都是军籍。但接下来运送辎重的人手,却不便再使用军中人力,只能在地方上征调。   王韶、高遵裕亲笔签发的调令事先便留给了韩冈,盖了缘边安抚司大印的文字已经印版印刷了出来,马上便要送去通远军的各个村寨。   韩冈不知蔡延庆什么时候能把筑城的民夫送来,广锐军的叛卒如今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但他们的人数只够用来运送粮草,何况这些人都是堪战的精锐,拿去夯土实在浪费了一点,用来诱敌反而用处更大一点。   他再三检查着要分发下去的令文,以防有文字错漏,以至本意全非。类似于传单的令文上并没有油墨香,能涂在铅字上的油墨现在还没有出现,只是普通的墨汁。但字迹工整,且大印上的文字也是清晰可辨,不愧是雕版的产物。   韩冈现在还没精力往活字印刷术上去费精神。如今活字印刷是有,但通常都是寺庙中用来印经文和谒语,在美观和质量上,无法跟平常卖的书册相比——而且对于印书坊来说,活字印刷用的木活字很快就会损坏,而一套好的印版却能留给子孙传承,曾经有过两兄弟为了争夺一套老杜诗经印版的继承权,而打起了官司。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哪一项印刷手段更为合适,不言而喻。   “把令文都发下去,每个保甲都要传到。”韩冈将传单递回给等候命令的胥吏,“前面已经下过文,都该准备好了。传语各保保正,今次之事不许有任何推脱,否则勿怪军法无情!”   ……   尤三石又检查了一遍绑扎的腰带和绑腿,这是他在军中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在同一间屋中,他的浑家就坐在一边,正为尤三石整理着行装。垂下来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幽幽叹着:“又要上阵了。”   “这是韩机宜的命令。”尤三石强调着。   广锐三千叛军都是靠着韩冈才逃了一条性命,全家老小也都是韩冈给保下来的。犯了千刀万剐的死罪,被招降后居然都不是被流放岭南等死,而仅仅是变成了屯田的屯丁。照样能吃饱穿暖,全家人还在身边,比起在广锐军的时候还舒坦些。   现在韩冈下文征调各保甲出人服徭役,有些人不知好歹,腹诽不已。但大多数叛军士卒还是很淳朴的,知恩图报的心思都有着。   尤三石是一任保正,是由同一村中的叛军士兵们推举而出。当初广锐叛军归降后,被决定流放通远,所有有衔头的军官全数被放在陇西城边安置。而近二十处叛军的村寨中的保正、甲头,都是自行推举出来,皆深得人心,能肩负起重任。   背起行囊,提起弓刀,在妻儿的眼泪中告别而出。尤三石所在的保甲出动了一百三十多名精壮的汉子,连同渭水之滨的数十家寨堡,总计两千余保丁齐聚渭源堡。   在咸阳城投降的半年之后,广锐军重新集合。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五)   这几天,发运来渭源的粮秣和军资有些乱。数量并不短少,但物品清单的书写,明显跟韩冈之前制定的规范完全不同。照定例,所有的物资清单都必须经过随军转运使的签押,蔡曚也没有放弃这个权力。在韩冈离开陇西之后,下面的官吏也夺不走这项权力。   可蔡曚把韩冈已经确定的成法丢在一边,随性书写,清单上一点条理都没有。让韩冈接收时,计点起来很是头疼。虽然下面有人说蔡曚是故意所为,但韩冈觉得,能把一张出库单都弄出问题来,这纯粹是蔡曚的自尊心高过他的能力。   如今俊杰才士遍地,可官场上总有人不能胜任的情况,蔡曚怕就是其中的一例。韩冈现在好像有些了解为什么文彦博要把蔡曚给塞进来了。   “还是让他早点去临洮报道吧。”韩冈捏着鼻梁,希望这套旧时学过的技法,能让他酸痛的双眼恢复清明。   王韶说要拿蔡曚试刀,可他终究还是不敢拿前线将士的肚皮冒风险。故而还是下令让蔡曚前往临洮城主持转运事务,干脆放在眼皮底下监视起来。   韩冈支持这道命令。如果蔡曚抗命不去,便可以直接办了他。如果他听命去了临洮,韩冈就正好能够整合后勤方面事务,而不是跟蔡曚分段包干,让自己为他拾遗补阙。   秦州征调的三千民夫再过两日就该到陇西了。又多了几千张嘴,可没时间再为蔡曚擦屁股了……   “机宜!出事了!”一名信使大声叫着,冲进了韩冈占据的堡中中厅,“昨天出发的那一队在白石山下面被伏击了!”   韩冈脸上一下褪去了血色,但他仍尽力保持震惊,训斥着,“慌什么,不过一队而已,想乱了军心吗?!”   信使一听,连忙跪下请罪。   韩冈瞪了他两眼,这才问道:“究竟损失了多少?!”   “伤了二十余人,死了九个。军资大约损失了两成多。”   “……还好!还好!”韩冈放下心来,靠上了交椅椅背。手压了压心口,这一惊一乍的,心脏都有些吃不消。所有发往前线的粮草,都是有一定冗余度的,并不可能将将好就是前线大军日常需要的那么多。眼下损失的四分之一,还在韩冈承受范围之内。   “贼人多少,又杀了他们几人?”心情稍稍放松下来,韩冈又问道。   “总共五百多贼人,被杀了一百多个。”   “扯淡!”韩冈差点没骂出声,他屈指用力一扣桌子,怒声道:“要是能杀了一百多名贼人,还能损失那么多粮秣?真当蕃人的胆子都是铁打的不成?!死战不退的,有这能耐,怎么把临洮城都丢了?……把斩首数报给我!”   信使不敢再夸大,小心翼翼地回话:“实打实的是六个。里面有两个本是活捉的,不过伤重死了。”   “这还差不多。”韩冈点了点头。   六个对九个,在被偷袭的情况下,这兵力损失的交换比不能说是吃亏。偷袭辎重队的吐蕃人是主动退出战场,从情理上说他们应该还有一些阵亡。   “伏击辎重队的是木征的兵,还是瞎吴叱的兵?”   “都不是。”信使摇摇头:“被俘获的贼人说是禹臧家。”   “禹臧花麻?!”   韩冈皱起眉头,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禹臧家是西夏的臣子,他替瞎吴叱出头,是受了兴庆府的命令,还是延续去年渭源之战时的默契?   韩冈一时想不通。不过不管是谁出手,这次辎重队被伏击,代表着通往临洮的粮道不再安全。吐蕃人随时可能会再来,可能是禹臧花麻,也有可能是木征兄弟。   有句成语叫做食髓知味,吐蕃人占了一个便宜,总不会就此跑掉,洗手不干的。老虎一旦吃过人后,也都会把人放进菜单中。吐蕃肯定会再来阻断粮道。韩冈想了一阵,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把运输队的规模尽量扩大,并加派护卫。   吐蕃人不可能派出比五百骑规模更大的队伍,不然就会被临洮城的官军给缀上,如果有相应的准备和足够的兵力,足以让他们无功而返。可是如果吐蕃人改弦更张,改成小股的骚扰就让人很头疼了。   要尽早将吐蕃扫平,便必须克服军粮补给上的困难,任何可能的问题都要考虑到。   韩冈走到沙盘前,默默思忖着。有关武胜军的地形沙盘早就制作完毕,尽管比较粗浅,也足以用来制订作战方案,以及武胜军防御体系的规划。   在规划中,不但临洮城要增筑,还要在临洮南北各修南堡、北堡,堵住临洮城所在的这一段洮水河谷。比起单独一座城池,完整的防御体系更为关键。   只是这就需要大量的民夫,可若在民夫的转移过程中,被蕃贼突袭,多半要出乱子。   “看来得下决心了。”   王厚这时听到消息,匆匆赶来。正看着韩冈对着沙盘喃喃念叨着。   “从渭源堡到庆平堡,也就是鸟鼠山这一段,还是比较安全的。”一支长木棍在沙盘上晃动,韩冈低声自语,“但再往西去,一直通到临洮的剩下的七十里路,间途岔道众多,让人防不胜防……”   盯着沙盘,韩冈咬着下唇,过了不知多久,最终有了决断。   兵站!还是要设立兵站!   辎重队在兵站和兵站之间运输,各家分管一段。再在沿途的几处战略要地设立寨堡,护翼辎重队。从渭源堡到临洮城,一百多里粮道,以野人关、庆平堡为核心设立兵站,将粮道分作三段。三四十里一处兵站,正常情况下,半天便能走完,就算被贼人骚扰,也能保证在日落前抵达下一个兵站。   而且设立兵站后,每支辎重队都只负责二三十里的行程。在兵站做交接。这样他们能熟悉起道路,了解哪一个地点有危险,那一段安全。不过会一直紧张着,变得容易疲劳。   韩冈此前一直不能下定决心,因为兵站制度,需要驻防的兵力要比正常情况多上不少,以便保护凭空多出来的几处军需要地。但现在看来,还是势在必行。   “先将粮道稳下来。”韩冈回头对王厚说着,他还是注意到了王厚的到来,“请处道兄去临洮代小弟向机宜面禀,在野人关、庆平堡两处,各屯一个指挥的骑兵和五百步卒。渭源堡的这里也会把负责辎重转运的民夫,分到野人关和庆平堡两处,让他们各负责一段转运。虽然行程上要慢上一天,但安全性能提高不少。”   韩冈决心把这条粮道变成一个难以下嘴的刺猬,不论蕃人来的是大队小队,都别想在这里占上半点便宜。   “那渭源堡怎么办?”王厚也清楚,渭源堡现在精锐尽去了临洮,再分走了大半广锐军出身的民夫,可就过于空虚了。   “不用担心。”韩冈的视线放回沙盘上,“渭源堡安全得很。”   ……   “从这里转过抹邦山,可以直通渭源。”结吴延征举着马鞭,遥遥指着南方。   瞎吴叱顺着马鞭的方向看过去,没精打采的说着,“这事谁不知道?”   结吴延征是木征的弟弟,也是瞎吴叱的弟弟,继承了瞎吴叱在岷州北部的地盘。今次听说宋人攻打武胜军,便连忙带兵来救援——武胜军一失,他跟河州的联络就要断了大半。   只是当结吴延征赶来的时候,王韶都已进了临洮城。就只看到一个灰心丧意的瞎吴叱。他看了看颓丧的兄长,冷笑道:“宋人对此好像并不知道。”   来往于西域和大宋的商队习惯了穿越鸟鼠山,但这并不意味着临洮和渭源之间没有其他的通路。除了偏北侧的鸟鼠山之外,还有一条南线,道路没有鸟鼠山这般崎岖,让车辆难行,只不过要向南绕个圈子。【注1】   对于以马和骆驼为脚力的商队来说,不能让车走的路,并不代表不能让马队走。反而多出来的七八十里路,让商队都失去了兴趣。这条南线,要通过抹邦山,而现在攻下了临洮的宋军,还没有足够的兵力占据这片地域。   瞎吴叱眼神终于变得锐利起来,听着弟弟继续解说:“据哨探回报,宋人现今护翼粮道的军队,都是放在野人关和大来谷中,他们在渭源城完全没有防备……因为没人能冲得破临洮、野人关和庆平堡这三道防线。所以宋人变得自高自大,根本不去防备我们的反击。禹臧花麻虽是狡诈无比,居心叵测,但他也跟三哥你约好出了兵。听说他已经派人去阻截宋人的辎重队,让宋人把大军派出去守护粮道。那时候……”   “我们便可以去偷袭渭源堡!”瞎吴叱兴奋起来,“宋人能偷袭下野人关,我们也能仿其故智,去把渭源堡打下来!”   结吴延征厉声狠笑,“到时候看看王韶还能不能在临洮城中安坐!”   注1:这是如今的316国道路线。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六)   韩冈签发命令,将渭源堡中的大半民夫,转移到野人关和庆平堡中。   尤三石也接到了命令,带着他麾下的保丁,便要往城外去。只是走到营寨门口,脚步却停了下来,身后的保丁也都一片低声地叫道,“刘指挥!”   坐在营门内侧的空场边,乡农一般打扮的中年人,竟是尤三石早前所在的那个指挥的指挥使刘源。   而后保丁们又是一片声在响:“陈虞侯!”“胡都头!”“张都头!”   除了指挥使刘源,聚在营门一角的,竟然一个个都是过去广锐军中的将校。或站或坐,皆在闷着头做着自己事。   尤三石曾听说曾经统帅三千广锐叛军的将校们,都被安置在陇西县城外,被牢牢地监视着,想不到今次也被征召了起来。看到曾经指挥过自己的将校,尤三石下意识地就要单膝跪倒,但立刻又想起了现在已经不是广锐军中的时候了,身子却僵住了。   见着一个眼熟的家伙冲自己半躬了腰,却又不跪下去,刘源抬了抬眼皮,“做你自己的事去,傻站着做什么?”   尤三石叉手行礼,提着弓刀,忙着带队出城。跟着尤三石的一群前广锐军士卒,也都是先行过礼,然后才出城而去。   为了救援吴逵,广锐军能一呼百应,便是因为官兵之间的关系要远胜他军。别的不论,单说吃空饷的情况,平常关西军中都是两成,只有广锐军才不过一成。即便是广锐番号烟消云散的现在,旧时的关系依然还留有残迹。   坐在一块石碾子上,刘源手提大斧,拿着磨刀石慢慢地将斧刃一点点抛光。在他旁边,有的人在给长弓换弦,有的人在擦着刀。虽然已经从马军变成了步军,从将校变成了罪囚,但武艺还是留在了身上。   韩冈远远地望着这一角落中的动静。两百多旧时将校气息沉稳如山,气定神闲的模样,与普通军士给他的感觉,便是截然不同。   西军不是京营禁军,也不是河北禁军,多年战乱,使得西军上下皆以武艺量人。随便拉出来个小卒,都能开八斗弓,三石弩。而将校们,尤其是指挥两三个十人队的十将到管辖五百人的指挥使,这一阶层的军官,基本上各个都是弓马娴熟、武艺精强。且能在属于骑兵部队的广锐军中立足,发号施令的将校,更是没有一个会是弱者。在韩冈看来,这可是比各路选锋更为精锐的战力。   蔚然一笑,他转身回厅。   没有近三百名由前广锐军的将校组成的队伍压阵,韩冈如何敢把出发地的渭源堡留着只剩不到千人。就在半年前,可是有着罗兀城的先例在,看到抚宁堡被夺占,他怎么可能会不提防吐蕃人偷袭渭源。   韩冈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偷袭渭源,但他翻看过往战例,将帅的侥幸心理是大军败阵的主因。他并不认为吐蕃人能大胆到来偷袭渭源,但只要有一丝可能,他还是决定把这群叛军将校都征调了上来。不论他们有没有派上用场,光只是存在,就足以让渭源堡守得稳如泰山,也能让自己放下心来。   而相对的,韩冈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不可预知的风险。并不是说这些将校还会有心反叛,而日后很有可能会有人拿这件事来攻击韩冈任用叛贼——叛军中的军官和士兵,在天子眼里是两回事。一方是预谋有份的叛贼,而另一方基本上就是遭受蛊惑、逼不得已的可怜之人——   韩冈调用叛军士卒组成的保丁为民夫,无可厚非,甚至在一些人眼里,这是叛军们应该受得苦。可把叛军军官聚合为兵,这份责任他担在身上,一旦败事,便是一桩逃不过罪责。   韩冈不怕承担责任,利益和风险他都已经衡量过了,如果有罪责临身,他甘于承受。但如果有事发生,比如现在冲进来的急报,却就是他的先见之明了。   “瞎吴叱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韩冈没有一丝惊讶,只是在冷笑。   渭源堡中战鼓擂起,王中正在慌乱中,匆匆上了城墙,找到了挺立城头的韩冈。   王中正本是准备要回陇西,只是途径渭源。他亲身跟随王韶进了临洮城,功劳已经挣足,下面就是返回安全的陇西城,等着他的任务结束,功劳到手。   王韶也希望王中正能回陇西,他前面命蔡曚来临洮报道,可秦凤转运判官不肯听命。王韶并不指望王中正会插手进他和枢密院的博弈中,但只要蔡曚能当着他的面,把自己的命令再次拒绝,那也就足够了。蔡曚不从号令的行为落在奉旨监军的王中正眼里,王韶将其下狱,就是名正言顺。如果蔡曚顾忌王中正而接令,那就更好。   王中正也知道王韶的用意,顺手就把事接了下来,这样可以名正言顺地回陇西。只是他的运气算不上好,才刚刚想在渭源休息一夜,便在床上听到战鼓催动。   在震耳欲聋,不断激荡着的鼓声之中,王中正凑到韩冈耳边,大声叫着:“韩机宜,这怎么回事?!”   韩冈微笑回头,“都知,看来你得在渭源堡留上两天了……有贼偷袭渭源!”   鼓声阵阵。刘源等一众将校已经列队,韩冈此时正站在他们的面前。   视线扫过这一众叛将,他们的神色恍若无事,只有眼神中时不时地闪过热切的光芒。   韩冈:“诸君旧日皆是军中柱石,阴差阳错才变成了今天的情况。再想披挂领军,那是不可能了。但你们的儿孙还是有机会的,只要他们不受牵累。是否能为子孙脱去贼名,就看诸君的奋战。”   众人之中,刘源是官位最高的指挥使之一,而他又是指挥使中年纪最长的一人,一众便是以他为首。他躬身向韩冈道:“韩机宜,我等多承你的救命之恩,全家亦是有机宜你,才方得保全。今次既然贼军来袭,机宜有用到我处,我等岂有坐视之理。无有他话,只有效死而已!”   一个许诺,一个承诺,刘源掌中大斧随之一转,便带着一众将校,走到栅栏边,直面来敌。   韩冈重新回到城头上,吐蕃人的旗号已经出现在渭源堡外。   由于临时囤放军资粮秣,前日又驻扎了大军,在堡垒外侧,增筑了一圈栅栏。括起来的空地,便成了营寨和仓囤。区区千人不到的守军,其中还有两百在渭水对岸的北堡中,要防守曾经驻扎过万军的营地,其实是杯水车薪。而营寨之外,浩浩荡荡,却差不多两千多吐蕃骑兵。   算过了兵力对比的差距,王中正浑身的冷汗都冒了出来,“韩机宜,不点烽火吗?”   “区区贼军,何止于此?”   点燃烽火是向东通报给朝廷,根本无济于事。向西招援的信使则已经派出,还不如看看怎么将对手解决。   吐蕃人来势汹汹,到了渭源堡外,根本不事休整。主力稍停,而三百多前锋便直奔南侧的寨门而来。   刘源领军正在此处。三百多蕃骑冲杀渐近,坚实的大地都在颤动。以他们来势之猛恶,看起来十分脆弱的栅栏,说不定能一举冲破。   比来敌数目略少的前广锐将校们,则是看不出半点慌乱。无人号令,各自张弓搭箭,蕃骑尚未冲到营栅前,一阵箭雨便离弦而出。   这些都是怎样的高手。   王舜臣的连珠箭术,韩冈看到了;刘昌祚的巨弓重箭,韩冈也看到了。近三百将校,无一不是精于弓马,仅是转眼之间,就把当先冲来的蕃骑射落了一片,人仰马翻,飞扬的尘土之中,只有惨嘶悲鸣传出,甚至没能让他们靠近栅栏。   前军顿挫,后续的骑兵立刻收缰止步。最后只剩十几二十骑,一时收拾不住,在箭雨中冲到了营栅边。   刘源不知何时已翻出了栅栏外,一弓腰就杀进了这队蕃骑之中。人马纷乱,刘源一时间消失了踪影。当他再出现时,却不知怎么就窜上了一匹战马,原本拿在手上的重斧,已变作一杆大枪在挥舞。长枪吞吐,转瞬间,就把左近的几名蕃骑都扎下马来。   “此人武勇当不逊旧年的郭遵、张玉!”   城头上,看着刘源大发神威,将来袭蕃骑一个个挑下马来,王中正咋舌不已。   韩冈玄然一叹:“可惜他是个罪囚。”   王中正神色微变,转头看向韩冈,眼神深沉,“韩机宜你是要保他的功劳……”   “不。”韩冈摇了摇头,不可能的事他不会去指望,“身为朝廷命臣,附贼做反,能饶了他的性命,已是天子恩德。最多是免其过往罪愆,让他的子孙不受他的拖累。”   “这倒没问题。”王中正神色一松,虽然要看三代,但还是没人太在意。张得一为贝州反贼王则写,他的两个兄弟照样做官。他认同了韩冈的说法,“天恩浩荡,若此辈有心改过,当无不允之理。”   前广锐军的将校们,犹在奋战之中。   刘源挥舞着长枪,抢下了十几匹战马,加上一开始骑手被射下来、战马还没来得及逃回去的。转眼就是三十几人翻出营栅,跳上马去。   杀人夺马做得行云流水,王中正在上面都看得目瞪口呆。   可毕竟这一队宋军人少,瞎吴叱和结吴延征也没想过会太顺利,单是发现渭源堡中兵力不足的情况,就已经很鼓舞他们了。   号角重新响起,刚刚正在修整中的蕃骑纷纷起步,冲着似是脆弱的营地,杀奔而来。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七)   千骑奔驰,风云随之鼓动。烈声撼地,让观者心旌动摇。   王中正一脸的紧张,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下去。他即便是在危险的罗兀大撤军中,也是被护翼在千军万马之间,不论是设伏,还是反击,宋军都占据着主动权。只是眼下,薄弱的兵力却要面对近三倍的敌军的攻击。虽然历经战事,可从未有见识过逆境的御药院都知,只一眼,便被凶猛如群狼的吐蕃蕃骑,吓得魂飞天外。   “都知不必忧心……贼人杀不进来。”   韩冈的语气同蕴含的自信又多了几分,王中正狐疑地看着他那份自信心过了头的微笑,心思却当真是安定了几分。   韩冈心如山岳之稳。在他看来,领军的蕃将心思过于急躁,犯了最大的错误。骑兵朝着营寨冲锋,这比直接冲击已经排下阵形的宋军箭阵还要鲁莽。   虽然不像有着城墙的堡垒那么保险,其实一道木栅要用来抵御骑兵,已经绰绰有余。而堡中的民夫和守军都已经上来了,一个个手持重弩,身上的披甲都是韩冈临时分派下去的。渭源堡是关键的转运点,堡中弓弩刀剑等军器堆积如山,皆是战时备用的。尤其是神臂弓,虽说威力强大,但过强的力道也容易损坏弓臂,故而备用品数量最多。   堡中的民夫和士兵,的确被突如其来的敌军惊到,可在一众前广锐将校的奋战之下,军心随之振奋。前面在听到吐蕃骑兵来袭的时候,韩冈就已经发号施令,将这些军国重器不但补发给士卒,而且还分发给民夫们。他们都是曾经的广锐军成员,配合起他们旧日的官长,却是完美无缺,顺畅无比。   蕃骑如潮水一般涌来。刘源等骑上马的三十几名将校,并不蠢到直膺其锋,却也不回营中,而是远远地偏向侧翼。如毒蛇一般,在外围狠狠咬上一口,用娴熟的弓马技巧射落了七八名贼人。引得敌阵中分出了两百多蕃骑来追击他们。   刘源等人先顺着营栅而逃,蕃骑紧追不舍,不意却将侧翼暴露在守于这一段栅栏后的射手眼中,一片弓弦过后,便是二十多骑落地。   见着被宋人阴了一招,追兵更为愤怒,死死咬着不放。刘源等人见状,一拨马首,离开营垒转向西面逃去。一追一逃,转眼就绕得远去。   刘源引走了一部分敌军,等于是帮了堡中守军一个大忙,韩冈在城头上看着满意点头,接下来又将视线投回到敌阵中。   蕃人的旗号他认不太明白,可超过两千的骑兵,又有三分之一带甲,那么领军的不是木征的亲信大将,便是瞎吴叱,或是木征的另一个弟弟结吴延征。至于禹臧花麻,韩冈不认为他会为木征兄弟冒这么大的风险。   抹邦山绕过来的道路,脱离了大宋现有军力的护翼范围,所以缘边安抚使便把控制这条道路的计划放在日后。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保住一条通路都是勉强,缘边安抚司在两条道路之间,便选择了比较崎岖、但路程短了近一半、走鸟鼠山的北线,而不是走抹邦山的南线。   现在渭源堡外的这一部蕃军,他们走上渭源通往临洮的南线,挥兵偷袭渭源,这意味着他们的退路,随时可能被已经占据临洮的宋军给堵上。禹臧花麻发了疯才会为木征兄弟火中取栗,能劫掠一下粮道已经是尽了人情了。   在临洮城随时可能拈选精锐堵截后路的情况下,这次来袭的吐蕃人算是自作聪明,如果有机会,韩冈有心将其解决在渭源堡下。现在他反而担心蕃贼们向东去骚扰渭河谷地中的屯田诸堡。堡中精壮都给抽走,老弱妇孺可抵挡不了蕃贼的攻击。   “围着渭源堡反而不用担心了。”韩冈对王中正说着,“就怕他们分出兵力向东杀过去。”   “现在真的没事?”   “我们还有霹雳砲!”   韩冈手上的兵力虽是稀少,可他所在的这座营垒的防御构筑,是以面对万人的侵袭而准备的,各色装具一一备齐。而存放在营垒中,亟待转运的粮草和兵器,各种守城、攻城器具也是一应俱全,重型的有八牛弩,近处的神臂弓。当然,不论是安置在营垒中,还是准备运到临洮前线,都少不了最近声名鹊起的霹雳砲。   为了攻打临洮城,缘边安抚司事先做得准备无所不至。攻城用的器械,也都是事先准备好的,连工匠们都征调了三十多人。但他们却没有派上用场。如果攻打临洮时,王韶顿兵城下,攻而不克,这些工匠便将会带着霹雳砲和八牛弩的核心构件,前往王韶的军中听候指挥。可临洮城出乎意料的脆弱,让他们没了上阵表现的机会。   也因如此,现在他们却正好就在韩冈这边。工匠人数不多,仅有三十余人。韩冈用不着他们的工匠技术,却用得到他们的双手。亲手打造的霹雳砲,工匠们使用起来,自然不会逊色于从士兵们中挑选的炮手。现如今,堡中缺乏人力,韩冈便调来他们这群工匠,让他们来操作霹雳砲,而把原本的几十名炮手解放出来,穿上盔甲,端起神臂弓,到前面去作战。   两座高约两丈的重型霹雳砲,宛如一对拥有修长手臂的巨人,矗立在营寨大门处不远的两座台地之上——三座营门左近,都架设了两架霹雳砲,以作护卫——霹雳砲依然笨重,可比起旧时的行炮车,现在的霹雳砲需要的人员,还是少了许多。   工匠们分作两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准备。在来袭蕃人抵达之前的小半个时辰之间,韩冈已经让人把此战需要使用的炮弹全都搬运了出来,安放在霹雳砲旁。   不仅仅是滚圆的石弹,还有泥弹、碎石弹,以及近似于化学武器的毒烟球。如果是城墙的话,重达三五十斤的巨石炮弹的确管用,但遇上了奋勇的敌群,碎石、泥块反而比巨石更加有效。   工匠们对霹雳砲的操作十分的熟练,搬运炮弹、计算距离、调整配重。转眼之间,两声呼哨若有若无地滑进耳中,安放好炮弹的投石车就挥舞起长臂。呼的声响,两点黑影飞向空中。   划着完美的抛物线,两枚泥弹从天而落,在营栅外人群中猛然溅开。   吐蕃蕃骑蜂拥在营寨之外,外围的射击着宋军的神臂弓手,而内侧的蕃人,则正设法砍开栅栏,冲进营中。混战中,无人有暇抬头向天空看上一眼。直到砰砰的两声闷响,无数硬邦邦的泥石碎片劈头盖脸的砸来,骑手痛叫,战马嘶鸣,他们才惊觉宋人还有更胜神臂弓一筹的神兵利器。   今次所使用的泥弹有二十五斤上下,确切的重量使得炮组在计算落点时,只要调整配重就能大略地接近目标。泥弹的威力并不算大,两发炮弹,只有一个不幸站在落点位置上的蕃骑,被连人带马砸得筋骨节节而断。可四溅的泥片,也在敌群中造成了一片混乱。而从空中飞来的重物,在精神上更是给了蕃人不小的震撼。在冲营之前,还要抬头看一看,这给他们一往无前的决心,压上了几分踌躇。   泥弹仅是试射,紧随其后的第二发便是换成了碎石弹。外面用绳索编织起来的罗网,罗网之中里面则塞满了碎石,鼓鼓囊囊的,就是一个球状的包裹。   新型的投石车,发射速度快得惊人,接近于单兵使用的神臂弓,比起八牛弩要快,比起旧时的行炮车更是快了许多。两枚泥弹在敌群中砸出来的两片空地,还没有给重新整队冲锋上来的蕃骑所掩盖,下一轮炮击便已经到来。   炮车之下,两声呼哨一前一后。修长的七稍弓臂像是弹起的柳枝,倏尔一扬,两具霹雳砲同时发射。碎石网兜飞舞在空中。砸向了营栅前的敌军。比前一次的落点略近,却仍是准确地落在了拥挤的蕃骑之中。   被一条条绳索紧紧绑扎起来的包裹,在落地时猛然炸开。碎石飞溅,不同于之前的泥片,杀伤力强了十倍有余。坚硬的石子,比起干硬后的泥片更为致命,砸得头破血流,而战马也同样被砸伤了许多。连蹦带跳,将背上的骑手都抛下来许多。   碎石弹的作用不仅仅是杀伤,同时也打乱了吐蕃人攻击的节奏。以落点为圆心,大约五六丈的范围中,一片乱象。而更远处,被干扰到的骑手和战马,也都在一时间失去了攻击的能力。守军射手们的欢呼声随之腾起,乘机上弦射击,将已经混乱不堪的敌军,射得更为混乱。   兵败如山倒,阵脚一乱,想在敌前整顿起来,除非精锐方能为之。吐蕃人并没有这个能耐,变得像没头苍蝇一样盲动着。   “差不多了。”韩冈突然出声,没等王中正追问,像是在呼应一般,撤退的号角此时从敌军后方响起。   蕃骑如潮水般退去,领军的蕃将也终于放弃了一举破城的奢望,将己方骑兵回收,似是要整顿后再行出击。   “蕃贼会不会就这么退了?”王中正满怀希望地问着。   “吐蕃人并不愚蠢,在营外撤退时,还不忘把尸体拖走,可见士气仍在。不过他们咬着渭源不放……这是好事!”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八)   当进攻渭源堡营地的蕃军开始撤退的,刘源等人也绕了回来。队伍中少了几人,但他们后面的追兵,似乎比刚开始追击时也稀疏了一些。   看到了眼前的战局,追兵稍稍犹豫,便停止了追击。   刘源回头,阴狠的一笑,也随之放慢了马速,反手就是一箭射去。由他领头,这一队重新骑上战马的骑兵,也纷纷开弓搭箭,将一支支利箭射向身后的敌军。   挑衅失败了,几名愤怒的敌骑,被领头的蕃将给拦住。但刘源他们也射中了几人,其中一名蕃贼不幸被命中要害,捂着被长箭贯穿到眼眶,一头栽下马去。   刘源哈哈大笑,得意地收起了长弓,在士卒们崇慕的视线里,回到了营地中。   奔逃、射敌,飞驰在死亡线上。在待罪半年之后,刘源重又回到了战场。好战的血液在血管中疯狂流淌,听着弓弦鸣响,看着敌人在自己的手上变成一摊死肉,他发现自己还是喜欢这样充满了血腥和刺激的生活。   尽管折了两个兄弟,但能死在沙场上,总归是件好事。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过了小半年之后,刘源更是进一步地确定了这一点。   “辛苦了。”   王中正随着韩冈下城。看到韩冈好言抚慰归来的将校,也免不了跟着一起道了声辛苦。   平平淡淡的几个字,换做是从前,谁会放在心上?都是盼着朝廷的封赏。但一场大波折之后,刘源以下却对韩冈、王中正的一点善意,心有所感,甚至有些难以自持。   让刘源他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又命人赶紧给所有上阵的将士,赶快送上他方才下令烹煮的热腾腾的肉汤。   贼军撤退后要想重新整军再杀奔上来,不是转眼就能做到的,肯定要休息一下,这让他至少多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着手加强防备,顺便让守军稍事休息。   韩冈望了一眼一里之外,细小如同虫豸的敌骑,不知这些蕃人能坚持到什么程度。但他韩冈会给他们一个难忘回忆——   保证!   肯定!   ……   “想不到宋人还有这样的利器!”瞎吴叱远望着宋军营寨中,那几具高高挑起的霹雳砲,脸色难看已极。   那几架炮车,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有些奇形怪状的望楼。架设在营门附近,让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谁能想到会是宋人使用的防守武器?!刚才没有多加防备,冲上去的骑兵都拥挤在营寨大门附近的那一段,正好受到了最强的攻击。   结吴延征熟视良久,半晌之后,才说道,“……这些当是宋人的行炮车,听说是用来攻城。看起来就很沉,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斤重,怕是不好转动吧?”   结吴延征的话,让瞎吴叱眼睛随之一亮,一下被点醒,双手一拍,“对啊!这么大的物件,肯定也不好打造。看角度,只是守着营门附近。只要攻打的时候换个位置,就能避过去了!”   瞎吴叱自问有了克制霹雳砲的手段,脸色便好上了不少。   只是方才的一番攻城伤亡不算小,他们本是气势汹汹而来,在奔出了上百里之后,一点。现在兵锋受挫,必须修整一下。   “先歇息片刻!一个时辰后,给我全力破城!”瞎吴叱下着令。   但他也算有些军事经验,明白不能让守城的宋人有休息的时间。随即点起一队人马,让他们绕着渭源堡的营寨打转,向营中抛射箭矢,让守军难以得到休息的时间。   蹄声奔烈,急速绕行的吐蕃骑兵,让霹雳砲难以下手。   “这算什么?又不是对付野外列阵?”   可对于吐蕃人骚扰营中的伎俩,甚至不用韩冈下令,就是王中正都知道该怎么对付。   “把毒烟火球拿出来。”   毒烟火球是记载在《武经总要》中的。以涂了沥青的纸和麻布外壳,内里填充巴豆、砒霜、焰硝、硫磺、草乌等引火和毒物。这毒烟火球在使用前要先戳出洞,然后将之点燃,最后再用投石车投出去。是最简易的化学武器。   不过今天,释放毒烟火球时,并没有使用投石车。暮秋初冬,正刮着北风,风向向南,被滚出营地外的几十个毒烟火球,燃烧着,嗞嗞冒着黄色的浓烟。将营地南面外侧掩盖在波浪滚滚的毒烟之中。   宋人释放毒烟火球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让这一队派来骚扰的吐蕃人猝不及防,一下就冲进了烟幕之中。   毒烟火球中里面掺了巴豆和砒霜,毒烟呛人,更呛马。人能主动屏住呼吸,但战马做不到。从烟雾中迅快的一穿而过,骑手最多是咳嗽流泪,但下面的战马却齐齐的打起了喷嚏,团团转着,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接下里,就是箭矢如雨,得意的,将这一队淹没在狂风暴雨之中,只有聊聊半数逃脱。   瞎吴叱勃然做色,这一队骑手,是他最为亲信的一支,方才都没舍得让他们上阵,孰料还是吃了大亏。   看着一个个红着鼻子和眼睛的亲信,瞎吴叱心都在滴血,他等不下去了。一等黄烟消散,他就起身下令。号角声中,千军万马再次奔驰而起,避开营门处,而选取远离霹雳砲的那几段营栅攻打。   眼见蕃贼避实就虚,韩冈却得意地在笑。他只用了六具霹雳砲,就把营门连同附近一长段的营栅给守住了,这是何等的轻松。而且敌军不敢堵在营门外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出击。   在瞎吴叱和结吴延征吃惊的眼神中,渭源堡南面的营门中开。两百多宋军从门中涌出,在营门前结阵,用弩箭射击着远处蜂拥在营栅几处角落的敌骑。   这是一个机会!每一位蕃骑都看到了这一点。   巨大的诱惑,让他们忽略了一切可疑之处。只要冲破这道单薄的敌阵,便能冲进敌营,而不是在守军的箭矢中,用人命拆除营栅。只要冲得快一点,那两具炮车应该派不上用场。   没有坐等瞎吴叱的命令,几名蕃将同时下令,调转马头直奔营寨大门而来。   的确,区区两具霹雳砲并不足以抵挡吐蕃骑兵们的奔驰,而单薄的宋军阵列也阻拦不了他们的冲击。   在勇猛的吐蕃战士面前,宋军纷纷退让开去,可是敞开的营寨大门之后,却并不是一片坦途。正对着大门处,是数架由三条弓臂和粗重的弓弦所组成的战具:   八牛弩!   用着大型绞盘上好了蕴力千钧的弓弦。在弩槽上,三支黑沉沉的铁枪还带着锈迹。长约五尺,粗如儿臂的铁枪却与一尺长短的箭矢同一个性质。而且还是六具,十八支铁枪并排着。   先是三具齐射,接着,又是三具联发。   前九支,后九支,一支支铁枪,在空中化作一道道黑色的雷光,穿透马身,掠过人体,连续洞穿多人,带起一蓬蓬血雨。   这是开战以来最为凄惨的一幕,数十名冲在最前面的吐蕃勇士,不论他们的武艺有多么的高强,不论他们的性格有多么的武勇,在坚硬的铁枪面前,如同纸一般脆弱。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吐蕃人晕头转向,看着血淋淋的一幕,一下失去了战意。   这时候,刘源领着三十名骑兵,带着一群旧日的将校,反冲而出,以猛虎下山之势杀入了敌阵之中。长枪、铁简、骨朵,诸般兵器一齐上阵,在呆滞的敌群中肆意杀戮。   加大了配重的霹雳砲开始向远处投射,连同神臂弓手们一起,将后续的敌骑阻拦在数十步外。逼得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营门前的自家兄弟,在一众疯狂的广锐将校们手中,变成尸体和战绩。   刘源双目皆赤,如同恶鬼一般挥舞着长枪。枪尖刺穿了一名有一名蕃骑的胸膛,从他们的胸口标出的血箭,让刘源更加疯狂。突然眼前一空,敌军再无踪迹。回头再看,冲杀到营门前的上百敌骑,竟然已经给他和他的同袍杀了个干干净净,而骑兵的数量已经扩大到六十多人。   “不能再打了。”   第二次用号角将前线的部众召回,瞎吴叱和结吴延征对视一眼,对方的脸上都是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渭源堡的守敌的确如他们所料,兵力十分空虚。但他们的战力,却出乎意料的强悍。   当偷袭变成了强攻,而强攻又变成了屡攻不克,再留在渭源堡下,情况只会越来越坏。   地盘很重要的,但手上兵将更是关键。手上有人,还能抢地盘,而人没了,得到地盘也别想保住。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这样的道理,在弱肉强食的河湟地区生活了几十年的瞎吴叱和结吴延征,早已通过切身体会了解得透彻。淡薄的赞普血脉并不能保证他们的地位,只有手上的兵马部众,才是保证手中权力的一切。   瞎吴叱再盯了暮色下的渭源堡一眼。在微光下的深色剪影,如同一只匍匐在渭水源头的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趁着夜色,说不定还有一星半点的机会,但他已经无心再赌上一把。   “退兵!”瞎吴叱颓然下令。   “想走?!”片刻之后,韩冈却是一声冷喝,“哪有那么容易!”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九)   “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目送送上门的兔子跑掉,韩冈可从没有这么大方,“刘源,缀上他们,拖住贼人的行程……只要拖住一天时间,临洮城收到消息后,必然会有所应对。”   “韩机宜,穷寇勿追!”王中正连忙阻止,堡中才多点人手,哪还能分出去追敌。   “都知放心,只是拖延而已,不是让他们追击。”   “可战马不够……才六十余骑!”   渭源堡中的骑兵一早就被韩冈派了出去,现在的几十匹都是靠着刘源等将校的奋勇拼杀抢来的。吐蕃人虽然败退,可要刘源的这点兵力过去,还想拖住敌军的脚步?只是给人送点心!   “可以用挽马、驿马!追敌不是上阵,拖延也不是厮杀,是不是战马无甚大碍!都知大可放心。”韩冈仍然坚持己见,无视王中正的意见。   挽马、驿马都是无法上阵杀敌的军马,或是因为体格,或是因为脾性,在军队挑选战马时落选了,但在韩冈看来,挽马也好、驿马也好,用来载人是没问题的,到地头再下马作战就可以。   京中有一军号为龙骑,全军都是有马步人,也就是行军骑乘,而作战时下马。虽然龙骑兵现在已经是名不副实,连代步的骑乘马都不剩几匹,但有马步人的作战方法,刘源等人也是能理解的。   “刘源!你有没有问题?”韩冈厉声问着。三百精锐将校,就算有大半骑着挽马、驿马,足以抵得过一个指挥的骑兵选锋,拖延一下贼人,他们应该能完成。   “没有!”刘源单膝跪倒,抱拳的动作一如往昔般刚毅,“末将接令!”   刘源一众身为被流放到通远来的贼囚,他们对于官衙的命令,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韩冈能问上一句,已经算是宽厚了。   韩冈反身对心头有了几分火气的王中正解释道:“只要能拖住一天就够了。以派去临洮报信的速度,明天早间,王安抚就能得到消息。从抹邦山返回洮水西侧的渡口,就那么两处,只要临洮及时出动骑兵,去抄截后路。那两千吐蕃骑兵,至少也要留下大半。”   王中正脸色忧一阵,喜一阵,难以作出决定,最后仍是摇了摇头,“……还是太过冒险了。”   如若是刘源他们出了点意外,让吐蕃人再杀回来,一下少了三百精锐的渭源堡如何抵挡得了?退敌之功难道还不够,偏偏还要再锦上添花!   王中正心中很不情愿,可他偏偏又压不住胸有成竹的韩冈。   “关于此事,都知更是不用担心。这附近是青唐部的地盘,包顺包约也不是带着所有部众去了临洮……韩冈前面已经派了人去左近的蕃部征调人马,很快就会有回应。”   刘源带兵出去了,堡中的马匹也都给广锐军将校带走了。幸好渭源这里堆积了大量辎重,其中并不缺乏马鞍。人人跃马扬鞭,飞驰而出。   第一批附送蕃部的援军赶来了,他们是渭源堡附近的一个青唐部的分支部落派来的,只有二十多人,有老又少。   “韩机宜,他们未免弱了一点。”王中正指着几名白头凝霜的蕃人,“都老成这样了,如何拉得开弓。”   “还请都知少安毋躁,再等一等。”   正如韩冈所说,很快第二批援军也赶来了。这下人数稍多了一点,大约百来人。手上都是提着制作精良的弓刀,制作的水平不差。   有了两队开头,后续的一批接着一批的人赶来,快到堡中灯火点起的时候,附近的蕃部已经来了快有一千人了。   “王、高二安抚在河湟用心多年,恩信深著,眼下只需缘边安抚司的一道命令,便能让通远诸部闻风景从。”   韩冈如此说着,可王中正见着这些蕃人,在向韩冈跪倒行礼时,韩机宜三个字说得更是字正腔圆。很显然,韩冈的名望在蕃人中并不必王韶、高遵裕稍差。   有了上千名蕃骑环绕,王中正的底气一下壮了起来,“韩机宜,可是要出兵?!”   “暂时有刘源在前面拖着就够了。”   夜色对行军当然不便,而对于骚扰却是最好时间段——韩冈让刘源去拖延蕃人都行军速度,并不是随意下令,更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要不是看到成功的几率很大,他自然会像方才王中正所提议,选择见好就收,而不是全歼来敌。   “夜中行军不便,而且这些蕃人需要整顿一下。等到明天早上开始追击。”尽管人多了,但大部分来援的蕃人并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在战场上十分的脆弱,韩冈不会选择让一盘散沙上阵,“过一阵,王君万也该回来了。”   知渭源堡的王君万,在渭源此地任官近两年,因功官位涨了两级,但差遣始终未变,最近加了个巡检的兼职。今天被韩冈派去巡查鸟鼠山道,一大早就带了几十个骑兵出去了,要不然以渭源堡的地位重要,也不至于一开始连个骑兵都拉不出来。   韩冈手边没人领军,若是让这些蕃人一窝蜂地出去,被打得大败而逃,他韩冈也少不了罪责,总得给他们一个主心骨。但刘源叛将,所以只能等王君万回来。   “究竟能如何,还要看刘源的本事了。”   ……   从洮西渡过洮水,再绕过抹邦山,杀奔渭源堡。一日之间奔袭一百多里,结果却是大败而归。虽说瞎吴叱和结吴延征两人所率领的都是本部精锐,但这一趟下来,也是狠狠地伤了一番元气。   行在洮水的支流边,骑手和战马都是垂头丧气,而且吐蕃军上上下下都是跑了一天一夜,如果有个胜利,还能振奋一下士气。但现在,根本都没了前进的动力。   看着撤退的速度越来越慢,瞎吴叱对结吴延征道,“还是先歇一歇吧。”   结吴延征觉得这里离着渭源堡太近,离撤回洮西的渡口又太远,“小心退路被堵上,说不定后面渭源堡也会有追兵。”   瞎吴叱怀着一点侥幸的心理,“渭源堡中的兵力不多,歇上一个时辰也没问题。”他又叹了口气,“现在都没了气力,歇一下,才能走得快。”   说着,他就让人传令了下去,不过为了防备追兵,也还是派出了几十名哨探。   奔驰了百里,人和马都累得不轻,终于得到了瞎吴叱的命令,吐蕃士兵立刻横七竖八地躺了下去,转眼间便躺满了山谷,甚至很快就有了鼾声。   结吴延征看了这一幕,同样叹了口气,摇摇头,也坐了下来。   “才一个时辰,应该没有关系吧。”   夜色很快降临,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已经过去了。   结吴延征和瞎吴叱跳了起来,踢着下面的族兵,催促他们起来上路。   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蕃兵被叫起,依然有些晕头转向。虽说不敢违背两名主人的命令,但动作磨磨蹭蹭,场面乱作一团。   而在这个时候,刘源纵马出现在山谷中,身后紧随着近三百余名骑手。夜影中,黑压压的一片。数百点小小的灯笼在黑暗中闪烁着亮光,这是他们坐骑的眼睛。   “吐蕃人太大意了。”刘源耳边,有人轻声地说着,很是兴奋。   虽然吐蕃人放出了哨兵,但他们因为大军即将动身,而靠近了本阵,已经失去了预警来敌的作用。   刘源默默地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   大军启程上路的时候,就是最为脆弱的时候。歇息过后的吐蕃人即将动身,这是偷袭他们最好的机会。   刘源握紧了长枪,胯下的战马感染到了刘源压抑在心底的兴奋,轻快的打着响鼻。刘源顺了顺马鬃,西军中的战马多是从吐蕃人手中买来,多年的经验,让他调教起刚刚抢来的这匹战马,也是很容易就上了手。   韩冈让他去阻滞逃敌,但他却是远远地吊着吐蕃军,根本不上去厮杀。刘源带着他的兵,像一头饿虎一般,遣行在茂密的树丛中,静静地尾行着猎物,等待一击噬喉的机会。   在他看来,韩冈无论兵事、政事、胆色、才智,都是他所见识过的文官之中,最为出色的几人之一。可今次未免太高看了眼前这些蕃人。   文官用事一向谨慎,刘源是清楚的,只是今天来袭渭源的吐蕃人,既然已经从城下败退,那就根本没必要惊动临洮城的主力——出击和败退的两种不同的情况下,蕃人的战斗有着天壤之别。   为了劫掠而杀出来的时候,士气高涨的蕃部骑兵,绝对是一个强敌,以蕃人军纪的松散,甚至都能做到令行禁止。可他们一旦失败撤退,就再无严整的军纪可言。就像眼皮下的这个场面,根本是一盘散沙。   长枪遥指前方,刘源深吸了一口气,一声暴喝脱口而出,“杀!”   蹄声踏碎了夜色,六十余骑领头冲出了山口,直接冲进了混乱的敌军之中。而紧随在后的两百名战士只是稍慢一步,也随即嚎叫着冲进了敌阵,下马冲杀起来。   让人猝不及防的偷袭,搅乱了拥有两千战士的吐蕃军。瞅准了中军位置而冲杀过去的刘源等人,在没头苍蝇一般混乱的敌阵中,像切菜砍瓜一般的轻松。   在黑暗中,吐蕃人不知道有多少宋人冲进了自己的队列内,只听得左右前后,一片声在喊叫。晕头转向之下,更多的人选择了逃窜而不是反抗。   瞎吴叱和结吴延征重新组织队伍的努力,在这番冲击下,化为了泡影。各自被人流冲散,混乱中,结吴延征突然听见身后乱声大噪,急回头,只看见一道弧光映月,朝着头面直劈了下来。   两个时辰后,一名骑兵冲进了渭源堡中。   “赢了?!”   正准备出战的王君万当先跳了起来,又惊又怒。   “是大捷!”   被派回来的信使根本不把王君万放在心上,向韩冈和王中正重复道,“阵斩敌将,是大捷!”   王中正的惊喜,王君万的隐怒,韩冈都看在眼里,暗自一叹,这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结果。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   “想不到竟然有结吴延征……”韩冈暗中遗憾,“可惜没斩了瞎吴叱!”   今次蕃军来袭,本来在渭源堡外,就留下了一百五十多枚首级。而刘源夜袭蕃军,至少也会有两三百斩首,说不定四五百都有可能。加上一名敌军主将的脑袋,说起来,的确可以算是大捷了。   可是韩冈想的是全歼!   两千多名蕃骑,若是能留下大半,这份功绩就足以让他晋升朝官——而不仅仅是京官。如果是在白天交战,在前后堵截的情况下,韩冈的计划很大机会能够实现。   让人遗憾的是,刘源是在夜中突袭的敌阵。   受到骑兵偷袭后,就算是蕃人,只要他们稍有头脑,都会往山上或是密林中跑。贼人跑得漫山遍野,刘源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冲到山坡上追击。以他手上不到三百的军力,能把道路上的敌军给荡清,就已经算是很努力了。   而逃入山野的蕃人,肯定是抄小道回去洮西。如果是大队人马,堵着两处渡口就行了,他们也没处躲。但十几人、七八人,甚至单人匹马的情况下,找个山坳躲几天,找个部族投靠两天,风声收了再回洮西,都是很容易的事——散了的鸭子,想要捉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只是从刘源的角度来看,他的选择并没有错。拖延敌军只有苦劳,而斩将败敌才是大功。如今的军中,不论换做谁人,都不会为了成全别人,而牺牲自己的功业。更别提刘源他们这群被流放的叛贼,正盼着用功劳洗刷自己过去的罪愆,好给儿孙留一条上进的出路——他们当然更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而韩冈也没想过刘源有这般能耐,敢领着不到三百名、配不齐战马的士兵去夜袭数倍于己的大军。他现在想想,自己在军事上的确有些保守。当然,在常胜和不败之间,韩冈会做出的选择是唯一的。   不过胜利终归是件好事,即便是韩冈,也不能说他之前的计划就一定能够成功。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有了眼下已经确定的斩将斩首,也就别去想计划中的全师全歼了。   王中正比韩冈看得开,不像韩冈有着患得患失的想法,他为着平白到手的功勋,而兴奋得脸上生光:“尔等以微薄之军,败数倍之敌。前有卫营守城,后有斩将败寇,明明之功,难有一见,吾当上书,为尔等向天子请功!”   韩冈连咳嗽都来不及,王中正就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见着信使满脸惊喜的跪倒叩谢,王中正又站着生受,他只能出言转圜,“广锐军虽有旧时之过,犹有今日之功,只要尔等忠勤于国,终有一天,有洗脱旧过的时候。天子洞烛内外,公明严正,断不会绝了你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韩冈的话算是补救,不让刘源等人,听到王中正的话后,有着过多的期待。   韩冈望了望厅外,夜色依然深沉,但星月都已向西落去,计算时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大亮了。   “王君万!”韩冈点起了脸色犹然阴沉的渭源堡主,“你到外面整顿蕃人兵马,天亮后去将刘源给替回来。来袭的吐蕃人只是逃散而已,人数尤众,随时可能会重新集结。你要穷追猛打,不得让他们再有整军的机会!”   韩冈算是有功大家分,不能让刘源等一干广锐将校把功劳都赚足了,同时也担心刘源他们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会乐极生悲,出什么意外。   王君万虽有些不情愿捡这个便宜,感觉实在有些丢人。可军令如山,他不敢稍违,便跪下接令:“末将遵命!”   倒也不说其他废话,转头就出门去了。   韩冈转对王中正笑道,“还要快点向临洮派去信使。王、高二安抚,听到这个消息当能轻松一点了。”   王中正此时脑中还是被大捷的消息冲击得晕晕乎乎,韩冈说着什么,他都点着头,“是,是,韩机宜说的是。”   自到了通远军后,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着功劳就好。就像坐在梨树下,等到梨子熟透后自己掉下来。而在罗兀也是一样,都是坐享其成。可几次功劳下来,他王中正在天子面前,便是宫中首屈一指、精于兵事的中官。   真宗朝的秦翰秦仲义,是宦官中名将,其大名至今流传在宫中。秦翰北抗契丹,南平蜀乱,西定党项,一生征战,身披四十九创,功业不再曹玮等名将之下。可他到了晚年,一逢阴雨便浑身酸痛,最后暴卒于宫中,哪比得上自己这般,找个好地方坐着就是了。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王中正得意之情充满了胸臆。   ……   天色已经发白,响彻了一夜的喊杀声与夜色一同消散在晨雾中。   刘源提着长枪,溜着战马,在伏尸满地的道路上漫行。   枪尖染着一层血凝后的紫黑,夜中的一场混战,在昨日白天的便已经开始激烈起来的血液,一直沸腾到现在。刘源也不知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在浅银色的月光之下,看着眼前晃动着的黑影便一枪搠过去,要不是事先在右臂上都绑了白布,说不定连自己人都给杀了。   前任广锐军指挥使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环视左右前后,数着身边的同袍。让他欣喜的是,经过了一夜混战,身后的兄弟并没有折损多少。   他安心地笑了一笑,毕竟都是老上阵的,知道如何在战场上保护自己。   刘源只有一人一马,还有一支长枪。不像他下面的兄弟,不是在马鞍后挂着一两个首级,就是横绑着几面旗帜。大战之后,战利品遍地都是,他们都是看着好的才捡了起来,兵器甲胄稍有破损,便弃之不理——只有战马、首级和旗帜,是必须一个不漏的收集,其余的战利品,有没有装起来都无所谓。   经常上阵的将校士兵,都知道该如何收集可以记功的战利品。现在每一个出战的前广锐将校都是骑在马上。原本他们还是带着挽马、驿马上阵。可是到了此时,挽马、驿马虽然还在,可是都是用在背负战利品上了。每一人皆是骑着四尺多高的战马,有的人还多牵着一两匹。   “刘指挥,下面该怎么办?”有人问着刘源。   刘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下面该怎么做,他也没有什么头绪。今次他把拖延变成了偷袭,可算是有违节度。但有功劳在手,也能支应得过去——只要说是敌军脆弱不堪,本是牵制而已,却在试探的攻击中一哄而散——那就谁也不能说他是故意为之。   正犹豫的时候,西北面的来路上,一片蹄声撼地,上千骑兵在行军时才有的威势,竟然从渭源堡的方向过来。   很快,从后方而来的军队已经转入众人眼帘。千军万马淹没了谷地,到了刘源等人的面前,才收缰止步。这是一群蕃骑,不过中间则有一群宋人。   大军停步后,一个接近三十岁,长得十分英俊的将校排众而出。   看见这名将校,刘源略一犹豫,便下马行礼,“小人拜见王堡主。”   低头看着刘源,曾经的叛将就跪伏在马前。王君万不是妒贤嫉能之辈,虽说暗恨刘源抢了自己的头功,也没想着太过为难他们,只是面如严霜地转达着韩冈命令:“韩机宜让你们回去,下面的事就交给本官了。”   王君万挺胸直背,在马背上低头盯着刘源的后背。摘果子摘得如此理直气壮,刘源等人心头隐隐怒起,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罪囚身份,并没有低头接令。   王君万形状姣好的双眉一轩,一提银枪,便要怒喝。   幸好韩冈早知会有如此僵局,派来的信使会说话,更会察言观色,见气氛僵硬起来,眼见着有争功火并的迹象,连忙站出来,对刘源他们道:“机宜知道尔等一夜辛苦,立有殊勋,所以让你们回去休息。你们的功劳都记下了,王都知听说尔等阵斩了结吴延征之后,也说要为你们向天子请功。”   这正是刘源等人想要听到的话。斩首再多,功绩再繁,如果没人上报,还是一样的白忙。以他们的罪囚身份,又都是打着叛贼的记号,若是被人吞没了功劳,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现在听说被派来监军的王中正已经答应要上报天子,而向他们郑重承诺的韩冈,名声又是出奇的好,过去答应的事,都一一做到,眼下说把他们的功劳都记下来,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来摘果子的小事,大功在手,再多朝廷也不会给他们加官晋爵,还不如留给别人,省得把周围的人都给得罪。   刘源抬起头来,两边的山岭之上细细簌簌的还有人影在晃动。这是逃窜上去的吐蕃人。要缀上他们可不容易,这份功劳就转给王君万他们好了。   刘源冲王君万拱了拱手:“且祝王堡主马到功成,小人不才,不能随侍左右,得领命先行回寨了!”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一)   自从半个时辰前,接到了从渭源传来急报,驻扎在临洮城中的宋军营地,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隔着洮水,隶属于木征的一万多人马,驻扎在对岸的洮水之西。而在北面的二十里外,禹臧家的数千军队,也扎下了营盘。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但从他们两家所处的位置上看,这兵凌临洮的两相夹攻之势,可是明摆着的现实。   三方对峙,身处漩涡之中的宋军,却没有半点畏惧。如果禹臧和木征群起来攻,那正是他们迫切以求的乐事。反倒是眼下的对峙,才是让人头痛。王韶、高遵裕一众将帅,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要把两家贼人都引来攻城。   可是就在临洮众官将,都把注意放在木征和禹臧花麻身上的时候,哪个都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有余力,打起了渭源堡的主意。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情况还算不上糟糕,渭源堡本有足够的兵力。可偏偏因为之前禹臧花麻派兵出来抄截粮道,使得韩冈不得不在连接渭源、临洮的要道上设立兵站,不但从临洮请调了接近两千人马,同时也调走了渭源堡中的大半守备力量——在韩冈传回来的急报中,已经明确地说明了堡中的守军,就算把民夫加进来也不足千人。   围绕着帐中的巨幅沙盘,帐中的气氛仿佛夏日暴雨前的空气,一时阴郁无比。   “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瞎吴叱。潜过洮西侦查的斥候回来都说,没看到他的旗号。”一名幕僚用着肯定的语气说着。   “可能还有岷州的结吴延征,从地理上看,他跟瞎吴叱在洮西汇合的可能性很高。”另一名幕僚不甘示弱,也尽力表现着自己的才智。   王韶则是死死地咬着牙关,他没能料想得到,瞎吴叱、结吴延征这两个几乎被遗忘的弱小势力,竟然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   高遵裕盯着沙盘看了半日,突然抬头怒道,“王舜臣和赵隆呢?!怎么还没到!”   他话音未落,赵隆这时大踏步地走进帐来,身上已是结束整齐,甲胄俨然。军中定例,介胄不拜。他便只是抱拳行礼,“王安抚,高安抚,职部选锋已经整装待发,只待军令。”   王舜臣也随之走了进来,同样穿戴好了盔甲,头上的血红色的盔缨随着他沉重的步子前后舞动,“安抚,末将所部也已准备完毕,还请两位安抚下令。”   “好!”王韶点了点头,“赵隆!你率选锋,速回渭源,一路不许耽搁。到渭源后,视战况你可自行决断。”   赵隆再一拱手:“末将尊令!”   “王舜臣,你率部南向往抹邦山去,打下两处渡头,堵上贼军后路。”   王舜臣也躬身接令。   见两将都领了军令,王韶拿起了朱漆的令箭就要丢下去。   可就在这时,帐外守门的亲兵进来通报,“安抚,渭源堡又派信使来了。”   王韶脸色微变,令箭拿在手中,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高遵裕的脸色也变了,声音都在抖着:“子纯,会不会……”   “不会!有韩玉昆在,当不至于此。他再差也能招来几百蕃兵助守,兵力不会相差太大!”王韶又紧咬起牙,渭源决不能有失。   此时帐帘一动,一名矮个矫健的军卒被领了进来。   帐中之人都盯着他,却惊讶地发现这么被领进帐来的信使,脸上竟然带着完全没有掩饰的喜色。   “什么?!大捷?”   “还斩了结吴延征?!”   “竟是那群广锐叛将?”   只听了信使的几句话,主帐中一下喧腾起来,王舜臣和赵隆都不顾尊卑,跳起来追问。   再次向信使确认了胜利的消息之后,王韶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韩冈果然不需要让人担心。他的指挥之才还是其次,其大胆任用的广锐叛将,比预计的还要出色许多,证明了韩冈眼光的出色。通远军收留他们,果然没有做错。   王韶长吁了一口气,扭头对高遵裕舒心地笑道,“想不到广锐军竟然精悍如此。三百破两千,虽是夜袭,说起也没多少人能做到。这胆色、这武勇,真是难得……实在是可惜了。”   王韶有些为这些叛将感到遗憾,以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即便除去了对将功赎罪的渴望,也是足够惊人的。即便是在西军中,也算得上是精锐了。   “谁让他们叛乱的?要不然何止于此?”高遵裕摇了摇头,“不过这事有些难办,今次他们立下的功劳可不小。”   任用曾经的叛军,只要能建功,主事者不会受到指责。但封赏起来就很头疼了,谁也不敢再重用他们为将。但赏罚不均,又肯定会惹起广锐军卒的愤怒。若是将其再行逼反,不论是谁决定的此事,他们的政敌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让两府去头疼好了,我们该怎么报就怎么报。”   王韶却是毫不犹豫地把麻烦事全都推给上面,这根本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   他霍然而起,将原来就已经拿在手中的令箭投了下去,丢在了赵隆的眼前。韩冈努力营造起来的胜势,他不可能轻易的放过,“赵隆!还是照先前计划,你率部南下,将洮水上的渡头给我堵上。蕃人残兵如果聚合起来,肯定还是要走渡头……我把选锋都交给你,决不能让他们顺利过河!”   赵隆拾起令箭,抱拳行礼:“末将接令。”   他直起腰,又是大踏步地转身出帐,带起一阵旋风。   王舜臣有些急了,连忙道:“那末将呢?”   “用不着你了!……韩玉昆手上的兵力足够。没听到吗,他把蕃人都弄来了。虽说这些蕃人都是一团散沙,但漫山遍野的捉蕃贼,倒比官军更熟练。”   王韶哈哈笑着,王舜臣失落的神色看在眼里,“禹臧花麻在北,木征在西。现在被击败的,只是瞎吴叱和结吴延征这样的弱敌,后面有的你立功的机会。”   ……   瞎吴叱躺在草窠里,脸色蜡黄着,双眼紧闭。   他的右臂歪曲成一个可怖的角度,正常情况下,胳膊只有一处能弯折的关节,而瞎吴叱的右手上臂,却是向外弯着。捆扎伤口的麻布上,斑斑血渍正在一点点地扩大。麻布之下,还能看到一处尖锐的突起。如果对外伤稍有了解,便能看得出来,那是骨折后,穿刺出肌肉所造成的痕迹。   这是瞎吴叱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受的伤。并不是摔伤,而是踩踏。他自幼骑在马上,就算落马也能在掉落下来的一瞬间保护好自己,但面对身后冲过来的战马那就没办法了。仅是右臂被沉重的马蹄踩上,而不是头部和躯干这等要害,这已经算是佛祖保佑的好运了。   但瞎吴叱无力庆幸这样的好运,右臂受了重创,血在一夜之间流了不少,现在甚至开始发烧了。   瞎吴叱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人,沉默着,不知该做什么为好。黑夜中的慌乱,把他们这一群亲卫全都冲散了开去。最后只有十几人护着瞎吴叱,一直把他拖到了山上。可也就到此为止,瞎吴叱的伤势使得他们行动不便,而紧追而来的宋人,又找来了此地的蕃部来搜寻逃散的部众。   一名亲兵缩着脖子,从灌木丛中向下张望着,这一段时间,他们亲眼看到了十几队附宋蕃军,在他们藏身的山坳附近扫过。十几名亲兵都是很后悔,前面一次转移的时候,不该落下了瞎吴叱的镶了宝石的头盔。这份物证,就像落在了地上的蜜糖,立刻引来了一地蚂蚁。   一阵呼叫声从下面的山坡传来,好像是有人发现了他们之前留下的痕迹。更多敌军随之聚了过来,在更大的范围中展开了搜索。   见势不妙,留下几人抵挡,两名亲兵抬起瞎吴叱就向深山里跑去。   但没走多久,他们的脚步就突然停了下来,不知何时,前方的去路,竟然已经围起了十几名附宋蕃部的部众。   盯着瞎吴叱三人,一众蕃人的眼神中尽是凶光,对于斩首和俘虏,赏赐虽有高下,也差之不远,若是为了那么一点差价,而选择了俘虏,一旦给人跑掉了,那可就折了大本。   “还是脑袋好!”   从这二三十个蕃人的眼睛里,瞎吴叱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们的想法,在昏昏沉沉的,他厉声尖叫起来:“我是瞎吴叱!是赞普家的人!”   “瞎吴叱……”   听到瞎吴叱的身份,一众蕃人眼神中的杀意顿时全都消失了。从松赞干布传下来的赞普血脉,对吐蕃人来说,是不能随意折辱的。当然,他们也不会把瞎吴叱给放了,这关系到让他们的部族过上好几个肥年的丰厚赏赐。   用着木棍和毛毡做成了担架,把瞎吴叱给抬了出去。半日后,生擒瞎吴叱的消息传到了韩冈的耳中。正在点算斩首数目的帐中官吏,都停下了手来,紧接着就是一片欢呼声暴起。   “算他命好。”   韩冈没有主语的一句话,让随侍在侧的刘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是在说王君万,还是在说瞎吴叱。   “可能兼而有之吧。”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二)   出兵已经半个多月了,因为宋人据城以待,让禹臧花麻无从下嘴,而不得不走上了与宋人对峙的选择。另外,为了打击宋人的持久力,他更是派出了大队战士,去骚扰宋人的辎重队。   前几天,还有很好的消息传来。自家人在宋人的粮道上,直接做了一次剪径的小贼,抢来的物资让所有人都羡慕三分。   在一举成功的情况下,禹臧花麻盼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可到了今天,他所派出去的小队竟然被宋人大半歼灭。   “已经有好几队没能来得及逃回来了。宋人的骑兵在道上来回巡视,辎重队又都是捡着天光最好的时候上路,日头未落就入了军寨,缓急间下不得手!”   禹臧花麻他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为了帮助木征、瞎吴叱去火中取栗,而派出太多的士兵。眼下的十几支队伍都是他想尽方法挤出来、压出来的,损失太重,他回去后也不好交代,“那就把他们都调回来……我们继续拖着就是了,宋人绝对耗不过我们。”   “可粮草怎么办,左近诸部都有些推三阻四了。”   “等瞎吴叱回来,让他去跟武胜军这里的部族去谈,要不然就别怪我翻脸。”   禹臧花麻想借着自己手上的兵卒,为自己取得一个合适的报偿,压榨起瞎吴叱来,他已经是得心应手。不过半日之后,便有哨探匆匆传回话来:“有传言说,瞎吴叱和结吴延征已经打下了渭源堡!”   “什么?渭源堡?!”禹臧花麻乍闻消息,先是摇头不信。可很快就暗自思忖起来,难怪瞎吴叱来过一趟后就不见了,原来去了渭源堡。   “宋人的旗号呢?”他追问着。   “宋人的旗号都在城头上,好像还多了几面。”   “嗯……”禹臧花麻沉吟着,听起来宋人真的是败了,不得不从临洮撤军。   “要不要追击?”一名部将问着。   禹臧花麻思前想后,“再等等,等木征他先动!”   可一天过去了,木征那边始终没有动静。   而这一天中,宋人已经把斥候游骑的巡视范围扩大了一倍,人数增加了不少。使得禹臧花麻派出的哨探,很难接近。而有一人,传回的消息说,道路上有很多宋军,有向东去的,也有向西来的。   情况看起来已经很明显,城中的宋人的确是在悄悄地潜离临洮,而为了掩饰这一点,王韶正拼命在外进行伪装——所谓宋军在道上东来西去,自然是障眼法而已,东撤的宋军必然要比西来的多上许多,几个来回后,临洮宋军就撤光了。   但禹臧花麻就像一只狐狸,性格狡诈、为人反复是一桩,而多疑也是他的性格之一。   虽然现在听到了每一条消息都是指向宋人撤军,可禹臧花麻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当。又想了一阵,便点起一名可靠的部众,“去联络木征,说我跟他明天一起行动,夹击宋人。”   信使走了,有人为禹臧花麻的决定而感到不安,“花麻,你真的要……”   “说说而已!又不是真做。”禹臧花麻背信弃义地回答,毫无半点愧色。   到了第二天,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可木征并没有强渡洮水,而禹臧花麻自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南下的意思,两边的战线依然静悄悄。   “木征为什么不来?”禹臧花麻疑惑地问着,全然没想到自己也是选择了观望。   他的疑问,在半日后被新的消息所解释。瞎吴叱被擒、结吴叱腊被杀,两千精骑被打得灰飞烟灭。   “原来如此!”禹臧花麻似是看破了宋人的用心。   他厉声叫嚣着:“我们要跟王韶耗下去!……看宋人如何能整修得起临洮这座破城!”   ……   木征和禹臧花麻久无动静,王韶和高遵裕皆知他们多半已经是看破了己方的计策。   “看来禹臧花麻不肯上当啊……还真是白费工夫!”高遵裕的话音有些自嘲,又隐隐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怨气,“不比韩玉昆,在渭源守株待兔,却当真有兔子一头撞上来。”   这本是高遵裕提出的计策,王韶并没有反对。尽管在他看来骗到人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在城中闷守,还不如让下面的士卒活动活动筋骨。   现在计划果然没能成功,高遵裕很有些失望的样子,可对王韶来说,却是能成最好,成不了为无所谓,就当练练脚力好了。   高遵裕很挂不住脸。他让下面的几千将士来来回回白跑了好几个圈子,却是连点苦劳都没能给人挣下,下面的赤佬们哪会有好话说?他在军中也有耳目。近日听说渭源屡屡见功,临洮城的将校士卒本都有些心浮气躁,现在因为自己让他们白跑了腿,私下里的怪话让高遵裕听了之后,得用力捏着虎口,才能把心头的怒气给压下去。   想出这个计划的人其实并不是高遵裕,而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亲,人称高学究,是个考不上进士和明经的村学究。听说了高遵裕到了秦凤,便跑来求个出身。高遵裕可怜他,才让他入幕中做了宾客。但他在幕中凡事都是眼高手低,好不容易出个主意,竟也是无用功。   对于让自己在麾下军中的丢了大脸的高学究,高遵裕此时分外地不待见他,直接吩咐亲兵,让他把高学究领去下面军中,还传话道:“多出巡几次,当能建功立业。”   高遵裕的满腔邪火,王韶看着神色淡然。他的这个副手在军中丢点脸,对他并不是坏事。不过见着高遵裕怒意难遏,还是出言安抚:“公绰少安毋躁,眼下的情况,禹臧花麻也坐不久了。”   高遵裕皱着眉反问:“……怎么说?”   “禹臧花麻出兵,他的军粮供给当是大半由武胜军这里的蕃部提供。可眼下少了瞎吴叱,武胜军这里又有几家蕃部会对投靠了党项的禹臧家服气的?”   王韶不愧知人善任的名声,一眼看破了武胜军未来的走向。   “木征不会让蕃部给禹臧花麻提供军粮?!”高遵裕沉声说着。木征和禹臧花麻虽不是一个路数,但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肯定是也是懂得,木征当不会让禹臧花麻被饿跑。   “如果瞎吴叱出面说服他们不要听木征的话呢?”   “……瞎吴叱肯干吗?”   王韶嘴角一点点地挑起,笑容中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那就由不得他了!”   ……   在渭源堡的随军医院中做完了手术,瞎吴叱已经脸色苍白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犹在昏睡着,只有偶尔才会醒来片刻。两名一同被俘的亲卫一直守着他,韩冈并没有为难他们。   不过当韩冈派军医来为瞎吴叱处理伤口时,这两名亲卫就一下跳了起来,差点将在他们眼中,准备暗害瞎吴叱的军医给掐死,直到听到了韩冈之名后,方才做到了边上。   瞎吴叱被踩断的右臂已消失无踪,只有一圈圈被绑紧的绷带和浓烈的药味。如果打开绷带,可以看到创口是直接用火烙过,创面上一片炭黑,这是如今最好的解决截肢创口溃烂的手段。   粉碎性骨折不是这个时代的外科医生能够治疗的,即便在后世,当上臂臂骨被踩成碎片,又拖延了一天的时间,医生能为患者做的,多半也只剩截肢了。以瞎吴叱的伤势,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韩冈说他运气,那是半点没错。   眼下,只要瞎吴叱再继续能撑过未来的几天时间,他的小命多半就算保住了。   另一个好运的王君万,仍在率领已经增加到两千上下的蕃人,在山野间搜寻残敌的踪迹。他虽说是捡了刘源的便宜,但一个活生生的瞎吴叱,就能抵得过任何人的战功。   将瞎吴叱送来的那一部蕃人,韩冈直接就从库中搬了两百匹丝绢提前赏给了他们。当汇聚在营中的几家蕃部,看到了这十几名蕃人的战马全都被高高堆起的丝绢沉甸甸地压着的时候,所有人都疯狂了。立刻向韩冈请命,准备杀入山野之中,漫山遍野地去搜寻剩下的敌军。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韩冈几乎可以确定,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的蕃人和首级送到他的面前。   在夺下了临洮城后,已经过去了近十天的时间。从秦州征调起来的第一批民夫,现在都已上路,很快就会抵达渭源,继而向西,为修筑城池而努力。而回到陇西城中的王中正,也通知说他已经把蔡曚逼着过来。   这样的情况下,瞎吴叱的苏醒便并没有带来太大的问题,韩冈也不是很关心。可是因为王韶紧急传令,让他依此而为,让韩冈在瞎吴叱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来到他的床前。   “瞎吴叱……”   听到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瞎吴叱目光仍然涣散,视线的焦点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落到了韩冈的脸上。一见床前之人的相貌装束,他双瞳一下收紧,“……你是……”   韩冈居高临下:“韩冈。”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三)   雪片纷纷扬扬地从天空中洒落,轻吐着白色的雾气,韩冈搓了搓手,抬头看着天空。   阴沉沉的天穹,是一望无垠的素寡的浅灰,死寂、空旷。只有一片片白色雪花覆盖起来的山野,给了暗色调的天地,增添了一些亮色。   这是这个冬天的第四场雪,在韩冈如今每天记录的日记中,他经历的前三场雪,都是细小的雪珠,下了半日便停下来。只有今天从晨起时便下起的雪,才算是第一场真正意义上对农情有用的降水。   这一场在十月初降下的大雪,对于农耕工作算是个不错的兆头。如果这场雪是个先导,后面的两三个月,继续有雪降下,明年的收获应当不会太差。   前两天,从陇西县传来的一个还算是不错的好消息,在他的父亲韩千六和一众主管屯田事务的官吏主持下,眼下的战事并没有影响到通远军今年的开垦和播种。但比起去年,只增加了一成的田亩数量,对于刚刚开始一年的开荒屯田的工作来说,不得不说是一个挫折。   但韩冈现在没空在意这些,从秦州来的第一批民夫,总计两千八百多人,已经在今天的晚些时候抵达了渭源堡。   又是在冬天接待民夫。去年在罗兀时,韩冈已经积累了不少管理经验,眼下他的手下又有不少能力出色的吏员,而在渭源的随军医院院中,还有十几个精于治疗冻伤和外伤的人才。这让韩冈处理起会让一般官员叫苦不迭的工作来,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简单——有分教“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韩冈现在也是抱着胳膊就能把几千民夫都安顿好。   多了三千民夫,营寨之中,一下变得熙熙攘攘。这些从秦州各县被征发起来的壮丁,行走在寒冬腊月的风雪中,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冻得瑟瑟发抖,走路时尚不觉得,可眼下一停下脚步,顿时都变得脸青唇白。如果这样受冻挨饿的情况持续下去,必然是接踵而至的一场传遍营中的大病。   还好韩冈早有准备。一切都事先有所规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在营寨门口内侧的地方,他排出了一溜三十口大锅。锅下火焰正旺,而锅中水花翻腾。雾腾腾的热气向着周围散发着阵阵肉香。前几日的一场大战,韩冈手上多了不少伤马、死马,足有五六百匹。这些都是上好的精肉,在冬日又不易腐烂,不但让渭源堡的士兵能日日开荤,还连带着可让来到渭源的民夫们也享受不少。   韩冈从渭源堡中挑选出来的兵丁,向着这些从数百里外的家乡被征发而来的民夫,递上了一碗碗暖身用的热汤,还有一块块同样热气腾腾的炊饼。在提供给民夫们的饮食上,韩冈没有打上半点折扣。   奔波一日,他们都已经疲累不堪,几百里路连续赶下来,就算是铁人都开始吃不消了,人人肚饿身疲。他们在路上盯着风雪行进,只盼着到地头后,有口热水喝,发下的干粮能填饱肚子。孰料现在一进营中,便得到了远超他们想象的待遇。端起碗,闻着汤中的马肉香,掌心处传来暖透心头的热量,一阵发自肺腑的感激声,便从民夫们的队伍中传了出来。   喝过热汤,吃完炊饼,几千人便按照各自不同的队列,被引导到安排给他们的营地中。   民夫们的营地安置在营垒中一处背风的地方,临时搭起的屋舍却并不缺少遮风挡雪的作用。虽然因为韩冈手中的柴草和煤炭不足,没法给他们生火取暖,但营中有足够多的提供给战马的干草料。厚厚的一层铺在通铺上,又是多人聚在一屋中,并不会太过寒冷。   如果在千年之后,韩冈的这番布置可算得上是虐待,没有哪家军队或是工厂,会如此对待士兵和工人。但在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是韩冈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做出的优待了。   而民夫们显然也很满意。从韩冈私下里让人打听来的消息,这群民夫两天前经过陇西县城时所得到的待遇,与韩冈现在给他们的有天壤之别——这番回报,让韩冈对昨天才被逼着经过渭源、前往临洮的蔡曚,又多了不屑和厌憎。   如何安排民夫们的饮食和住宿,稳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不至于因为长途行军和水土不服,引起大规模的减员,还能保持水准以上的士气和足够的精力,完成他们亟须完成的工作。这一项看似简单的任务,其实并不比行军打仗容易一星半点,能做好的官员,至少都能得到一个能吏的评价。   而韩冈表现出来的水平,比起能吏可更上一筹。他的人望,使得民夫中人心安定,准备充分的饮食和住宿,让民夫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而且暗中宣扬官军最近的战绩,化解民夫们心中的隐忧。本来在韩冈的计划中,还有一场足球比赛,给民夫的行军生活增添一点娱乐活动,只是因为今天的大雪而终止。   看看蔡曚主持陇西城的接待工作,在民夫心中了留下的恶名,再看看他韩冈在渭源堡准备的一切。如果拿蔡曚的治事手段与自己相比,韩冈都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侮辱了。   巡视过民夫的营地,收来一片感激声后,韩冈转到了随军医院之中。   尽管是临时性质的治疗场所,而且因为没有伤病调养的空间,并没有冠上疗养院之名,但这处营地,依然是渭源堡中位置和条件最为优良的一处。   在前几天的大战中,守城时靠着强弓硬弩和霹雳砲等军国利器,韩冈麾下没有多少伤亡,而广锐军将校们出去追击时,伤亡也不算大。只是换了王君万带队追捕余众,随行的蕃人们伤了不少。现在这些伤兵都在医院中被医治着,汉蕃两边加起来也有百十个之多,只是重伤员只有三分之一,其他的多是些皮肉轻伤,只是伤到了腿脚,不便行动而已。   这些个伤病精力充沛,躺在床上是闲极无聊,没事都是要找出事来。当韩冈进来的时候,他们这些伤员们正赌得热火朝天,呼吆喝六的不仅仅是汉人——两颗牛角骰子,就那么六个面,即便是蕃人也能数得清上面的点数。   几十个人围着一张桌子,被堵得严严实实的人群中,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骰子滚动的声音。蕃人和汉人,头挨着头,肩并着肩,紧张着盯着碗中不住翻滚的骰子。很有几个腿上绑着石膏绷带的,因为被挡在人群之外,还单脚蹦着,向里面张望。   这一个战地医院的院长施俞本,是当初跟着韩冈从秦州去甘谷城中三十民夫中的一人。与现在被调去了延州主持疗养院的朱中一样,都是靠了韩冈而改变了一生。   陪着韩冈走进来,见着伤兵们聚赌,施俞本脸色变得很是难看。用力咳嗽了一声,外围的几个伤兵闻声懒洋洋地回头,可一见到。“韩……韩机宜!”   这一声叫唤,如同捅了马蜂窝,一阵鸡飞狗跳。   韩冈看了看他们,一个个被吓得跪在地上,连同吐蕃蕃人都不例外。摇了摇头,笑叹了一声,“还不躺回去,好生养病!”   一众如蒙大赦,连忙上床躺着,桌上的钱钞都不要了。   韩冈对着脸色犹然铁青的施俞本笑道:“看起来不用担心他们的伤了。”   施俞本唯唯诺诺,领着韩冈进了内室。   韩冈来此并不是为了探视伤兵,而是来找住在院中的瞎吴叱。   今次一战,渭源堡斩获的蕃人首级数超过一千。虽然韩冈能确定,其中必然有不少当是从住在附近的部落中弄来的假货——因为最近两天已经有哨探回报,渭源堡附近三十里,有好几个小部落被灭了满门——但打个折扣,也有七八百是真货。   首领一死一擒,主要的战力又损失大半。从木征手上分出的两支部族,他们在河湟之地,可以说已经被除名了。王韶在临洮城都没有这么大的功劳,可韩冈作为随军转运,却能独占此功,不是没有人眼热,但他们也嫉妒不来。又不是韩冈从他们手上抢的,而是瞎吴叱和结吴延征自己送上门来。   瞎吴叱受伤不轻,被截了肢后,短时间内下不了床。而韩冈看他的模样,苍白的脸色如初,也没有起床的意思,兵败的打击对他的影响很大。   依照王韶的命令,韩冈需要说服瞎吴叱来对抗木征在武胜军的影响力。这个任务倒是容易得很。瞎吴叱在被俘之后,摆在面前只有两条路,一个是被斩首示众,一个则是在大宋做官领俸。   但前两天第一次见手术后的瞎吴叱的时候,他很快就昏睡了过去,韩冈等了两天,听到他已经有了足够的精力,才又来见他。   有了瞎吴叱,就可以对抗木征对武胜军的蕃部们的命令。吐蕃人敬重松赞干布的血脉,如今正听命木征,向禹臧花麻供给粮草。但如果两个赞普家系的向他们传达截然相反的命令,那他们的选择只会是对自己有利的一方。   ——在宋人帐下享受与青唐部一样的丰裕生活,还是跟着木征,继续与宋人日夜交战,该如何选择,并不是一个难题。   韩冈第二次来见木征的弟弟,口气依然严厉,“瞎吴叱,何去何从,该有个决断了!”   瞎吴叱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他挣扎着坐起身,向韩冈低下头了,“机宜有命,小人哪敢不从……小人愿降。”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四)   有了带路党,对于征服者来说,的确是件让人舒心顺意的快事。   尤其是瞎吴叱这样在被征服者中,有一定威望的带路党,更是。瞎吴叱虽然是被木征支持着在武胜军立足,但他的身份才是他立足武胜的根本。现在有他来出头让武胜军各家蕃部不要给禹臧家供给粮草,还让招揽他们投靠大宋。虽然一时间还没有哪家蕃部当真归附朝廷,但至少都是犹豫了起来,将提供给禹臧花麻的粮食都停了下来。   武胜军的蕃部,有不少曾经跟着董裕进攻过过去的古渭寨、如今的陇西城。但在董裕兵败身死之后,都是无意再于宋军对抗。但都因为怕宋人,日后被人清算,盼着有人先出头。现在既然瞎吴叱站了出来,而木征和禹臧花麻拥有近两倍的兵力,仍不敢攻打临洮城中宋军,看起来宋人控制武胜军也成了定局。那么投靠宋人,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青唐部的先例摆着,肯定比在木征或是禹臧家的控制下,要好上许多。   第一批民夫已经踏着冰雪,抵达了临洮。跟着他们一起去临洮前线的,还有大批的军用物资和粮秣,加上大批腌制过的马肉。   ——韩冈最近将缴获的伤马、死马都让人处理了,把马肉一条条地分割腌制,连同内脏和骨头都一点不浪费的全数都一起变成了士兵和民夫们碗中的肉汤。   通远军最大的出产,不是粮食、不是马匹,而是盐。青唐部、纳芝临占部都是靠着盐井而撑起了家底。韩冈一开口,就一文钱不花地从青唐部弄来了大批的粗盐。将上万斤马肉腌制后,自己留了小半,大部分都送去了临洮。   之后从临洮传回来的消息,王韶和高遵裕都挺高兴的,一点荤腥的刺激和吸引,这让士兵和民夫们会更加卖力。不过临洮那边有些得寸进尺,让韩冈设法多送一些酒水上去,尤其是他给疗养院准备的烧酒,更是直接被点名。   韩冈看到盖着缘边安抚司大印的命令后,摇头叹了口气,转手将这封命令发去了陇西——只有陇西才有烈酒。   现在在陇西主持转运工作的是王厚。在蔡曚被召去了临洮后,他乘势主管陇西转运,情况比起蔡曚插手时要好上了许多。毕竟跟韩冈一起共事许久,处断公事的手法也互相交流学习。而且王厚对手下的胥吏了如指掌,知道何人擅长何事,分派起工作来,不会浪费他们的能力。   韩冈不仅仅负责粮秣转运的工作,他现在还要主持庆平堡的修筑。从调集来的民夫总计有一万人,大半将会放在临洮城的增筑工程上,然后还有扼守临洮城南北两条道路的辅堡。   但王韶仍是设法分给了韩冈两千人,让他先把庆平堡增筑完成,继而再改建野人关。设立兵站已见事功,无论王韶和高遵裕都乐意将兵站制度保持下去,自然要加强庆平堡和野人关的守卫。   天气一日日地冷下去,而庆平堡的建筑则是一天天升起来。   韩冈远眺极西。在洮水对岸,木征始终不敢过河,而缺粮的禹臧花麻,更是干脆地派人抢劫起不再给自己提供粮草的蕃部,惹得更多蕃部开始投向大宋。   随着临洮城逐渐完工,到了那个时候,木征和禹臧花麻他们还能支持多久?   ……   望着对岸的临洮城,木征发着怔,已经有半个时辰没有动弹上一下了。   面前的洮水并不宽阔,但水量充足,木征想过河,但他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再过一月,等洮水彻底冻结后,他手上的兵马当能安然过河。可眼下洮水上的冰层太过薄弱,想要渡河,得靠船只或皮筏。在眼下宋人对洮水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则根本没有半点机会。   但再等一个月,宋人对临洮城的扩建恐怕就已经结束了,届时就算过了河,他也拿坚城毫无办法。   木征颓然叹了口气,只能说宋人选择的时机实在太好了,行动又太过迅快,让他来不及反应——“不!”木征摇了摇头,其实他有时间反应的,但他当时并没有想到,他的两个弟弟会胆大妄为到跑去攻击渭源堡。不然有瞎吴叱和结吴延征牵制,以两千部众足以调遣起武胜、岷州的上百家部族,聚起两三万人马,那样的情况下,他要过河其实并不难。   “实在太蠢了,宋人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对付!”木征在听闻噩耗之后,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痛心疾首。这让他本是安坐钓鱼台的心思,变成了望洋兴叹。   ——十丈之水犹如千里之遥。   蹄声从身后传来,周围的亲卫一齐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骑兵从西面的营地飞驰而来。那名骑兵冲到近前,跳下马,几步走上来附在木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竟然找上门来了?”木征闻言后一阵惊讶,但他也没有耽搁,回身跳上马,皮鞭连挥,急速回营。   回到自家主帐,吩咐了从人出去将等候已久的客人请进来。很快一阵风掀开帐帘,一名年纪犹不到三十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眼睛不大,但精悍无比。   “禹臧花麻?”木征安坐不动,抬眼望着禹臧家的年轻族长。   年轻人没有半点退让,抬了抬眉毛,反问道:“木征?”   比自己小了一辈直接叫着名字,木征微感不快,但还是示意禹臧花麻坐下来说话。   禹臧花麻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他禹臧家能背弃本族,投靠党项人,当然不会对什么赞普血脉放在心上。   禹臧家作为吐蕃的叛逆,当年李元昊举兵入侵河湟,他们跟着党项人在这片土地上没少造杀孽,血债累累,至今未有还清。木征经历过当年的战乱,对禹臧家的现任族长没有多余的话,奉茶寒暄一概欠奉,直接问道:“禹臧花麻,你来做什么?!”   “只是想跟你说一句‘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而已。”   “你后面不是有党项人吗?何必担心宋人?”   木征并不是在拒绝,而是要试探一下禹臧花麻的底线,同时更是要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如果他真的还会因为当年旧恨而影响到现在的判断力,那就根本不会把禹臧花麻请进来。   “难道木征你打算一家与宋人拼杀到底,你那叔叔当是不会跟你一条心吧?”禹臧花麻直戳木征的痛处,以他的眼光,木征在战略地理上的劣势,他一目了然,“河州位置关键,是在河湟之地正中央,宋人不会放过这块地盘。而董毡的青唐王城可就不用担心了,宋人怎么都不会在灭掉党项人的时候,再分神去青海湟水那边。”   木征神色冷淡,“武胜向北就是兰州,你说宋人是先打我河州呢,还是先攻你兰州……尤其是现在董家的那一对兄妹,在兴庆府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   “是,你说的没错。宋人想要攻打大夏,当然不会放过兰州。”禹臧花麻并不介意承认自己的弱点,“如果不是因为兰州位置太过重要,宋人肯定不会留给我禹臧家来控制,我投了宋人那又如何?”   “所以你来求我?”   “我不想在宋人的指挥下低头哈腰,难道木征你就很愿意?所以说我们是同病相怜!只有携起手来,与宋人对抗。”   木征在禹臧花麻的话语中听到一丝诚意,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正面是打不过的。”禹臧花麻眉峰微皱,“倒不是赢不了,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们也耗不过宋人,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   “像你之前做的那样,断宋人粮道?你现在成功过几次?”   禹臧花麻避而不答:“把武胜军让给宋人如何?如果宋人在武胜军驻守三千人马,一年要消耗三到五万石粮草,一万兵马,那就是十万到十五万石。留得兵马越多,要转运来得粮草就会越多。”禹臧家与宋人时常交战,对宋军的粮草转运,禹臧花麻有着很直观很明晰的认识,“而且要运送一石粮食到临洮,在道路上就要损耗至少两石三石的粮食,宋人即使财大气粗,又能在武胜军支撑多久?”   木征一点都不考虑地摇着头:“现在我可使唤不动武胜军的各家蕃部,有我那个不成材的弟弟帮忙,武胜诸部现在可不会听我的话。没有他们掩护,抄截宋人粮道根本不可能!”   “那就杀光他们!”禹臧花麻笑容如春风,半点不见杀气,木征回绝的这么快,其实就是证明他早就考虑过这个手段,“一家一家地杀,一部一部地灭……看看宋人会不会为他们报仇?杀光胆大的,剩下都是胆小的。”   木征眯起眼,冷声道:“禹臧,你是不是跟着党项人太久了?杀起我之族人,杀得很痛快吧?”   “营门外的几个首级那又是谁的?”禹臧花麻笑得更为开怀,反手指了指帐外,“洮水以西还有几个不听话的部族?论起下手之狠、之快,小子可是拍马不如。”   木征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只是将双手交叠在一起。他这对干干净净的一双手上……其实满是血腥!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五)   达成了共抗宋人的秘密盟约,又同木征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禹臧花麻便起身告辞离开。   他与木征今天达成的协议,实质上是取得了木征对禹臧家染指武胜军北方地区的认可,让他得以吞并掉武胜军北部与兰州接壤的部族和土地。有了木征的点头同意,对于北面的许多蕃部,禹臧花麻攻打和吞并他们,将是名正言顺,并不用担心其他地区吐蕃部族的反弹。   禹臧家掌控武胜军北方,而木征则直接控制武胜军的洮西地区。两家一起出力,将宋人的统治区域,遏制在临洮城周围二十里地范围内。   武胜军中,凡是有可能投靠宋人的蕃部,两家都会组织兵马全力铲除。并不需要他们出动多少本部兵马,禹臧花麻和木征都是准备利用其他部族的人马,消灭所有附宋部族——只要不抢到自己身上,这里的蕃部都会把兔死狐悲的心思给抛到脑后,而醉心于这等没本钱的生意。   禹臧花麻有把握,只要栽这些部族一个投靠宋人的罪名,就能不惹起其他部族反弹的情况下将他们剿除。到那时候,他会再看一看临洮城的宋军会不会为他们出头,如果坐视,有几家还会再投靠宋人?但若是宋人会为之出头,战事一起,钱粮的消耗可就要海了去了。   木征和禹臧花麻已经确认了对方的想法,他们都不会跟宋军硬拼,只求能消耗宋人的钱粮,让宋人在武胜军难以支撑而不得不撤离。至于他们自己,都是准备将本部主力撤回,选留精锐督促此地的蕃部作战。等宋人师老兵疲,再从中寻找取胜的战机。   营门处,随行的从人牵着马正焦急地等候禹臧花麻出来,浑身绷得紧紧地,手都安在刀柄上。周围的木征家士卒,则都是用着不善的眼神盯着他们。自从禹臧家投靠了党项,两边的仇怨在几十年间的已经成了死结,要不是因为宋人的威胁,禹臧花麻和木征根本坐不到一处来。   见着自家的族长被人礼送出来,一干从人终于放松了。只是又立刻紧张地提防着周围,防着木征军士兵会对禹臧花麻不利。   禹臧花麻只觉得好笑,回身向送他出来的木征行礼。他今次若不是有了万全的把握,如何会孤身入敌营?   木征的形势比他恶劣得多,如何还会再得罪他禹臧花麻。正如他对木征所说,无论兴庆府能不能支援他,禹臧家至少还是西夏的臣子,而木征家背后又有谁?   难易有别啊!   在彻底解决河湟之前,宋人应该不会去动他的兰州。   对于宋廷的既定战略,禹臧花麻和木征其实都很清楚。王韶平戎策中的内容,这两年早在秦州以西传开了,都是针对自家的计划,只要有些风头传出来,没哪家蕃部会不重视,会不去着意打听。   既然知道宋人的计划是先定河州,禹臧花麻在与木征的面会上当然就能很顺利地占到上风,但他也不会太过分,木征的底线,禹臧花麻无意且也不敢去触碰。   因为他需要木征把宋人在河湟多拖上两三年,至少得等背后的大夏国稍稍缓过气来。   只是……禹臧花麻更清楚,党项人对兰州的垂涎不止十年八年了,即便靠着与木征的密约和协议拖住宋人的攻势几年,但河州终究还是难守,等几年后,宋人北侵兰州,能帮自己抵抗宋人的党项军,会不会得寸进尺地在兰州盘踞下来,禹臧花麻心中也没底。   眼下在兰州城中,其实也有一支党项本族的铁鹞子,虽说被自己死死压住,也说不准哪日就会里应外合。   禹臧花麻翻身上马,离开木征的营地,犹自暗叹,“这个族长做得还真是让人头疼。”   ……   王韶并不知道木征和禹臧花麻的密约,但他从最近木征的行动中,看出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木征在对岸扩建城寨了。”   高遵裕不以为然,“纯属浪费力气,在霹雳砲面前,有几座蕃人的城墙能支撑下来的?”   “所以说才让人想不通。”王韶难以理解木征的做法,“我们现在虽不会过洮西,但眼下冰层渐厚,到了隆冬,不是木征他杀过来,就是我们攻过去。他修城寨又能如何?即便没有听说过霹雳车,难道木征以为官军就没有其他攻城的手段吗?”   王韶想不通木征的想法,吐蕃人有修筑城池的传统——这点跟喜欢住在城外帐篷里的契丹人不同——但在离洮水只有十里不到的地方增筑城寨,等于是跟紧贴洮水东岸的临洮城针锋相对。   为了保护临洮城的安全,正常情况,他也需要在洮水对岸修筑一座小寨堡,以增强临洮的防御能力,并且保证临洮守军对洮水的绝对控制——就像有了襄阳,还需要修汉江对岸的樊城;控制了江宁,还需要据有长江对面的六合。   而木征紧邻洮水增筑城寨,等于是明摆着要于此驻屯大军,不会让宋军跨过洮水一步。   难道他真的有心与官军决战不成?!   王韶最终还是放弃了去猜测木征的想法:“先把临洮城修好,再修好南北门户的南关堡、北关堡。安稳住临洮南北,再向西去跟木征打个交道。”   “最好还能在抹邦山那条路上,也设上一两处寨子。好歹修一下都能行车,又通向渭源和岷州。”   王韶苦笑着摇头:“真要连路都修上,没半年时间都完不了工。”   高遵裕想了想,便放弃了。临洮本就耗用无数,再拖上半年时间,缘边安抚司哪有那么多钱粮。却道:“玉昆那里的情况好像不错。现在他那里的两千民夫,已经大部移到野人关了,庆平堡只留了两三百民夫在那里筑营房。”   “玉昆手脚是麻利,听说他在罗兀城也出了不少的力。”   “可惜罗兀城还是给烧了。”高遵裕笑得幸灾乐祸,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桌案上抽出一份公文,“对了,玉昆昨日移文来说,野人关名号粗鄙,想要换一个名字。不如子纯你给起个吉利的名字好了。”   “哪有那么多吉利名号……既然通向大来谷,直接叫通谷堡好了。”王韶起名字不想用脑筋,都是随口一说,庆平堡如此,现在的通谷堡也如此。   “那就叫通谷堡。”高遵裕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他提笔在公文上把通谷堡三个字记下,又随口说道,“不知这座临洮城最后会给改成什么名字,希望能吉利一点。”   边塞大城的名字不是他们这些边臣能随便起的,得由朝廷赐予嘉名,许多时候还是天子来拍板。比如甘谷城,初名是筚篥城,修筑时的临时名称是大甘谷口寨,最后就是如今的天子赵顼给定下了甘谷这个名字。   “别管朝廷想叫什么,城筑好再说其余。”王韶在座位上翻起了账本,见着上面一条条用红色记录的支出,咂着嘴叹道:“这钱粮花得如流水一般啊……”   临洮城比渭源堡的路程远了百多里,单是筑堡的花费就当即翻了一番。当初修渭源堡时,钱粮问题已经是让缘边安抚司殚思竭虑,最后是连蒙带骗地干掉了不顺的蕃部,同时把渭源堡给修起来。现在虽说朝廷的支持与旧时不可同日而语,但看着几十万贯转眼就没了踪影,王韶也不免心生感叹。   “可筑堡的进度还要加快,我都想着是不是要移文转运司,请蔡运使再征发一批民夫来。”   “不能了……”王韶摇起头,“宁可多花钱,不能再征发。再增添民夫,明年秦凤转运司能送来的粮食就很难保证了,不能弄得跟白渠一样。粮食比钱重要。”   “要不要让蕃人来帮忙?”高遵裕又提议着。   “就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做事……”   王韶和高遵裕正为钱粮人手在苦恼着,忽闻帐外通报,韩冈在外求见。   “玉昆,你怎么来了?!”王韶和高遵裕都惊讶地看着不请自来的韩冈。高遵裕更是站起来急急地追问着:“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韩冈点点头,“下官从俘虏的嘴里听到一个消息,在后面坐不住。文牍传递又浪费时间,干脆直接过来了。”他笑了一笑,“野人关离临洮又不远,不过两个时辰的脚程而已。”   “是什么消息?”见韩冈神色轻松,王韶的心放下了一点来,问着:“是禹臧花麻又在弄鬼不成?”   “禹臧花麻?!”高遵裕惊问道:“他难道又去抄截粮道了?”   “不是!”韩冈摇摇头,“两位安抚误会了。韩冈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是说岷州那里有铁矿。”   “这事不是早知道了?”王韶奇怪地问道,“瞎吾叱和结吴延征两家的兵甲在蕃部中都算得上第一流的,不是有铁矿如何能有如此的装备?”   “但事先得到的消息中,可从没说过岷州铁矿的规模……那是远远高过我们事前的预期。”韩冈双眼灼灼发亮,“如果运作得好,一年百万斤生铁也是等闲。”   “百万斤?!”高遵裕先是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但立刻他又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兴奋起来,“如果是真的,那就可以开军器院了!全军的刀剑甲胄,直接就可以在河湟这里措办。”   “不,不是开军器院。”王韶摇摇头,直盯着韩冈,“玉昆,你说呢?”   “军器院当然也要有,不过当务之急却是……”韩冈与王韶异口同声:“钱监!” 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六)   说起古钱,韩冈在前生,只会想起圆形方孔、黄灿灿的铜钱。   但黄铜钱,主要出自于明代之后。在宋代,青铜钱才是主流。而且因为如今铜料稀少,铁钱在市面上也是大行其道。比如缺铜的川中,外路的铜钱内运不易,便是只通行铁钱,与外界隔绝了币制。朝廷为了能攫取四川钱息之利,甚至规定了运铜钱进川都是犯法之举。   ——也因此,蜀地才率先有了交子这种纸币的出现。铁钱实在太重,而且铜钱和铁钱的交换比通常是一比三到一比五之间。同样购买一件商品,用铜钱和用铁钱,能相差五六倍的重量。蜀中商人为了能便于携带钱钞,才会开始使用交子来代替铁钱。   而陕西,因为跟川中接壤,同时又是耗费钱税的大户,铜钱不敷使用,也便算是半个铁钱区。如今是铜钱铁钱同时通行,许多时候,还是以铁钱为主。   当年在元昊起兵叛乱的时候,为了补充军费,陕西甚至还发行了当十大钱。不过因为这摆明了是在剥削民财,只比铁质小平钱重不了多少的当十大钱,当然在市面无人使用,反倒引来许多伪造当十大钱,这自是让当十大钱更难通行于世。   有鉴于此,朝廷便不得不下令将之贬值,先转为当三大钱,见仍是无法流通,又不得不转为当二大钱。至此大钱回归本值,用小平钱改铸也失去了足够的利润,方才开始流通。   相对于后方能提供的刀枪剑戟,缘边安抚司更渴求足够的钱粮补充,尤其是能在当地直接出产,而不是因为后方的转运而消耗大半——这种期盼,朝廷和天子都是一般。要不然,屯田和市易就不会这么受到看重。韩冈的父亲韩千六也不会因为屯田有功,而得到了赠官。   高遵裕想得明白,若河湟之地真的有了钱监,这对平戎一事有着难以估量的帮助。   只是如果将缘边安抚司的关注焦点放到岷州,这就意味着战略方向的暂时转移。   要分兵攻打岷州,并且还要在州中设立钱监,那就意味着道路、寨堡、驻军、矿场、工坊等一系列需要耗费大量钱粮的先期投入,以及配属的工匠、矿工和军队,都要消耗大量的资源。而且就算能满足这一系列的条件,等到正式出产铁钱,多半就要一两年后了。   这就有些太过耽搁时间了,还不如用着后方送来的钱粮,解决河州木征,进而慑服后面的董毡,顺便再将禹臧花麻的爪子给剁了去。   高遵裕方才听了韩冈和王韶的话,一下激动得有些头晕,但现在冷静下来,心中默算着:“铁钱大钱一贯十五斤,小钱一贯十二斤。如果以百万斤生铁计算,即便不连火耗,岷州一年也只能出产七八万贯铁钱。相当于两万贯左右的铜钱。这是不是少了点?”   韩冈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百万斤的年产量这只是预计而已,实际如何,下官并不能太确定。有可能多,有可能少……可终究还是一项财源。说不定运气好的时候,一年三五十万贯也有可能。”   高遵裕先是有些发愣,可当他看着韩冈脸上浮浅的笑容,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说给朝廷听的?!”   韩冈笑着不答,王韶却没什么忌讳,道:“如果朝廷听说在岷州设立钱监,一年能产四五十万贯铁钱,天子岂有不乐之理。而我们便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向朝廷申请更多的钱粮,朝堂上反对声应该也会小上许多。”   画上一块漂亮的大饼,而让人追加投资。这样的做法,后世很常见,已经近乎于骗术。但偏偏很是管用,只要描绘的蓝图足够吸引人,那就能成功骗取更多的投资。   这个时代也是一般常见,比如王韶的平戎策,比如种谔的横山攻略,哪一桩不是向天子画出了一个美丽的未来。王安石的新法,也何尝不是先给赵顼看到了让他心动的前景,才得到了他的鼎力支持。   至于最后的结果如何,并不是现在苦于钱粮不足的缘边安抚司需要担心的——赵顼就算想给河湟下拨更多的补给,也得征求三司和秦凤转运司的意见,如果两边反对,就算内库都不一定能动得了。韩冈和王韶这是给赵顼和政事堂一个充分的理由,加大对河湟的投资——只要日后真的有铁钱产出,少上一点都没关系,或是用战功来代替,如果能顺利地解决河州木征,岷州的事更不会有人提了。   “玉昆,怎么想起了这个主意?”王韶笑着问韩冈。   “早上正好看了一下账册,当真花钱如流水,满篇红字看得触目惊心。恰巧又从瞎吴叱的一个亲信那里听说了此事,在瞎吴叱把岷州让给结吴延征前,他正管岷州的铁器。”   韩冈的话正好是王韶方才说过了,王韶跟高遵裕对视一眼,摇头而笑,道:“倒是个会效顺朝廷的人。这也算是个功劳,到时给他报上去就是。”   “下官转头就把他的姓名年甲要过来。”   高遵裕忽又问道:“木征在洮水对面几里的地方也在增修一座寨堡,玉昆你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   “下官是从东面来……怎么可能看到。”韩冈摊了摊手,又奇怪地问道:“木征是怎么想的?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谁说不是!”高遵裕心有戚戚焉,“五六具霹雳砲齐发,什么堡子破不了?”   “安抚是准备占下那座寨堡?”   “攻下好说,就是派兵驻守麻烦。现今光是守住临洮就至少要有五千兵马,哪有多余的兵力。”王韶插话进来,一笔一笔地算着,“为了守住临洮城,城中就要驻扎进三千兵马,才能算安稳。庆平堡和野人关——现在改名做通谷堡了——这两座兵站,扼守着临洮向东联通渭源的要道,得保证各有一个满编的马军指挥。还没修筑的南关堡、北关堡,是临洮南北门户,同样要保证各有一个指挥的兵力。单是这几处,就要五千兵马。如果再去控制,以那里与洮水的距离,不放上一千兵,怎么都不能让人安心。还不如在临洮城对面,直接贴着洮水西岸设堡,只要两百人就足够了。”   高遵裕方才没跟王韶商量好,听着就有些皱眉,“难道就放着不成?”   “下官也是觉得还是拔掉得好。等临洮城完工后,正好洮水冻透,那时就直接杀过去。木征就算有多少盘算怕也是没有办法了。”韩冈笑道:“不管木征他们在想些什么,剩下的就让包约【瞎药】自己去处理。杀也好、抢也好,都是青唐部的事。为了这片地,相信他会拼命。”   缘边安抚司从一开始就没有分兵控制整个武胜军蕃部的意图,而是将这里的蕃部都转交给包约管理。只看宋军如何修筑临洮周边的寨堡群,就知道王韶他们的心思,就仅仅是放在保住临洮城和洮水的控制权上。   为了明天夏收前后攻取河州的行动,要事先在临洮积存粮秣军资。之后就是向西攻打河州,只要保住临洮这一小段的稳定,守住征战大军的后路,武胜北部靠着兰州的那一片地盘,就让包约跟禹臧花麻争夺去。   “那到底要不要打岷州?”高遵裕转过头来,又问起岷州的事。   “下官觉得,此时正好结吴延征败亡,瞎吴叱又在我们手中,攻取岷州不需太大气力。甚至只要留着铁矿,好用来设立钱监,其他地方,都可以暂时不加理会。”   “玉昆你的意思是先占着再说?”   “也省得河州的木征,派兵从岷州绕道,来骚扰渭源或是武胜军南部。”   其实韩冈现在有个想法,为什么一定要攻取河州?   眼下西夏受挫严重,短时间内没有重启战端的能力,若是能在这段时间中,乘隙攻取兰州,对宋夏两国之间的战略形势,能有更进一步的改善。   若是能与木征暗中达成协议,以攻打河州为幌子,把明年的战略目标改为北上攻取兰州,应该能打禹臧花麻一个措手不及。   仔细想想,这个方案很有可能会实现,禹臧花麻根本支持不住官军和木征的同时进攻。只是接下来就要面对西夏人的反扑的,木征甚至董毡会不会在身后插上一刀,韩冈都没把握。   韩冈摇头失笑。   如果能控制河州,大宋在河湟势力稳固,加上屯田市易,即便是攻打兰州受挫,也不会损伤根基。但若是换成是冒险失败,整个河湟大局,都会像横山攻略一般,十年八年都缓不过气来。   何况王韶是靠平戎策上台,突然间改变策略,这不是让他难看吗?   他又摇了摇头,冒进还是要不得的。   他在这里想着,王韶和高遵裕正看着沙盘。   瞎吴叱、结吴延征一死一擒,临洮城已经即将完工。木征又无意东进,禹臧花麻甚至把精力放在了武胜军北部,今年冬天的这一场武胜之战其实已经到了尾声。   在算得上顺利的今次作战中,如何为明年的决战做好准备,就是他们现在要考虑到事情了。   谁来守临洮?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一)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洮水已经完全冻结,厚达尺许的冰面,只要不是奔马而过,基本上就不会有落水的危险。   但王韶还是没有立刻下令麾下大军立刻跨过洮水,临洮城还有最后一点才能完全修筑完毕,扼守南北通路的南关堡和北关堡,也得再过七八天方能竣工。   如果全军出动,攻打洮水西岸的那座同时在修筑的城寨,万一北方来敌,纵使攻不下完工在即的临洮,万一伤到了民夫也是不好向上交代的一桩麻烦事。   这一日,王韶暂且将临洮之事放在一边,带着韩冈,沿路往南面行去。在他们的身边,有着赵隆率领四百通远选锋护卫,在已经被如狼似虎的大宋官军清理了一遍的道路上,根本不需要担心太多的安全问题。   经过抹邦山,道路渐渐宽阔起来,左近的竹牛岭山势虽然高峻,但并不影响只在山下河边经过的道路。这条路直通渭源,除了少数几处外,地势也都算得上平缓,远非北线经过鸟鼠山的那条道路可比。   王韶悠闲地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竹牛岭被积雪覆盖的峰峦,又低头看看前方的坦途,对韩冈道:“若不是今次兵雄将勇,钱粮充裕,当自此路缓进,引瞎吴叱、木征等辈越抹邦山来此对阵。”   “而后再遣一军由鸟鼠山直取临洮?”韩冈问道。   “呵呵。”王韶笑了两声,道,“若不能以势压人,也只有依仗计策了。”   韩冈道:“还是正面制敌更稳妥点。”   “计策伤神,而且太险,不如泰山压顶来得痛快。”王韶也同意韩冈的说法,“一个不好,就是瞎吴叱兄弟在渭源堡的结果。”他又问韩冈,“玉昆,你觉得这条路如何?”   抹邦山向南便是竹牛岭,绕过竹牛岭向东,可通往渭源堡,也即是前日瞎吴叱、结吴延征两兄弟偷袭渭源堡的那条路——之所以临洮—渭源的南线要绕个马蹄形的大弯,就是因为竹牛岭的阻碍——而在竹牛岭西侧向南,就是直通岷州的道路。   “的确比鸟鼠山好走,就是绕得圈子大了点。”   王韶提醒着:“但此地还通岷州。”   “若欲定岷州,竹牛岭下必得设立一处寨堡。最好就在刚才经过的那个地方。”韩冈回头指着了过来的道路上,变得狭窄崎岖的那一段,“光靠北关堡驻军来扼守此路,实在有些吃力。”   “由谁来守?”王韶反问道。   “招募蕃军弓箭手一个指挥如何?”韩冈知道岷州的钱监在明年之前不会开张,没必要在此分心太多,对于不太重要的寨堡,使用可以信任的蕃人,比驻屯官军更方便,“护翼寨堡可以直接用包约的人,那样只要堡中放上一百官军就够了。毕竟不是主道,而且北面还有北关堡的驻军,随时可以支援。”   “……还是两个指挥比较好。竹牛岭东西两侧都要设立一个寨堡,省得有人再偷袭渭源。”王韶说着。   行了几步,忽然又问道:“玉昆,如果我推荐你来镇守武胜军,你愿不愿意?”   ……   崇政殿中每日惯例的议事,不同于朝会时的按部就班。军国大事,都是由此而发。国事争论,基本上都是在崇政殿,而不是文德殿中发生。   文彦博正在喘气,毕竟年纪大了,吵起架来,毕竟不如殿中的其他年轻人。幸好王珪、吴充、冯京这些新进执政,都跟王安石不是一条心,这让文彦博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   但前一番争议,他终究还是输了。   判司农寺曾布,日前奉旨巡视京畿诸路免役法和农田水利的推行情况,不想他却带回来一封郑州的百姓联名上请的奏文。请求废州为县,也就是把郑州给废掉,只剩县治。   去掉了州府,对百姓们来说,就少了一个剥皮的衙门——一年省去几十万贯的税赋,省州官十余员,郑州州役省四百余人——而且,郑州紧邻京畿,一旦废州改县,必然归入开封府管辖。相对于郑州这等工役频繁、赋税繁重的小州,开封府连免役钱都会减少许多,州中吏民得享的便利为数甚多。   只是郑州紧邻开封,旧党势力盘根错节,州中官员多为旧党党羽,新法施行不便的奏章,郑州州衙没有少递过。一旦郑州被废,对于旧党不啻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今天先是文彦博站出来横加反对,然后便是王安石跟参知政事的吴充争论了一通,两个亲家在朝堂很是斗了几句嘴,吴充连脖子下的瘤子都涨红了。   不过,因为同在京畿附近的滑州的吏民,在听到了郑州要废州改县的消息后,也上书申请同样的待遇。当王安石拿出这封奏章后,赵顼便下了决心,也宣告了文彦博和吴充的失败。   郑州被废置,以管城、新郑二县隶开封府——降原武县为镇,并入阳武;降荥阳、荥泽二县为镇,并入管城——同时废滑州,以白马、韦城、胙城三县并隶开封府。   开封府地界整整大了一圈,而郑州和滑州两州官衙中,少了二十多名官员的编制。大约十名左右旧党中坚必须开始等待新的官阙,这也难怪让文彦博气得直喘气。   当然,要把废置二州说成是政治斗争就未免太小瞧王安石的心胸了。他的目的是撤并天下州县,裁减冗官,节省民力和费用,郑州和滑州仅仅是个开始而已。大宋天下四百军州,两千余县,要合并裁撤的地方还多得很。   有人说他王安石只懂开源,可王安石用事实证明,他节流的本事更大。再过几日,他就准备把手伸到文彦博的地盘上,提议裁撤整编厢军。   王安石的变法计划不仅仅局限于财计,军事和政治区划,而是涉及到国政的方方面面——也包括教育。方才商议的议题,便是变革旧日的教育之制。昨日他上书天子,改建国子监旧舍,扩大国子监的招生范围,在天下州县,设立州学、县学。并将国子监分为三级,外舍、内舍和上舍。   在县学、州学学习后的士子们,通过推荐考试,进入国子监学习。一步步地从外舍升到内舍,再从内舍升到上舍。在王安石的计划中,到了日后,就是如今的进士科举也要废除,而是改用通过国子监学习升入上舍的学生为进士。   正如他旧日所言,治国之要,便是“一道德”,让朝中官员。若处江湖之远,那就任你非毁指斥,身居庙堂之上,就必须遵循朝廷国是。最近他正在整理过往文稿,要把他毕生的学术做个总结,对儒家经传重新释义,希望能成为国子监教学的依据。   “不过还得慢慢来。”王安石想着,“至少还得两年到三年的时间。”   王安石神思一阵恍惚,惊醒过来时,便发现崇政殿上的议题,现在已经讨论到王韶和高遵裕刚刚送到的一封奏报上。   半个月前,临洮和渭源两边接连传回捷报,让赵顼兴奋不已,而昨日,王韶和高遵裕联名上奏,声称岷州多铁,若朝廷设立钱监,一年出产当有四十万贯,请朝廷速调派工匠五百,设监铸钱,以佐河湟之用。   “但凡工匠起屋,事前皆是信誓旦旦,说工省价廉。等到桩基建起,无不坐地起价。”文彦博大概是歇好了,养足气,再次站了出来,“王韶此举,不过工匠故技。”   以文彦博的老辣,怎么会给王韶和高遵裕骗过?直接把他们的小心思给捅出来了。虽然没有明着要钱要粮,只是要人而已,但实际上,能不给钱粮吗?等人派过去,准备设立钱监,立刻就会伸手要钱。   可缘边安抚司的用意,赵顼和王安石他们何尝不清楚。只要王韶不是无中生有的欺君,设法挤出一点钱粮拨给他,也无关大碍。韩绛在宣抚陕西的时候,也没少用各种借口,从赵顼的口袋里掏钱,还不是照样给了。   “比起横山的六百万,河湟的几十万不为多。”赵顼说着。王韶一出手就有回报,当然要多投些费用进去。比起横山让他郁闷数月的情况,还是河湟更能带给他好心情。   要是广锐军不是给自家添乱,能像他们在渭源堡表现得那般出色,罗兀城如何会得而复失?   赵顼这些天来,越想越是恼火。已经成了实边流犯的广锐军士卒,他们的表现实在让赵顼听着窝心。   那个刘源,名不见经传,旧时只是一个指挥使而已,偏偏敢带着三百战马都配不齐的士卒,夜袭数倍于己的敌军。这份胆色,与三国时,百骑劫营的甘宁也不差多少。怎么就能让他成了叛贼呢?!   韩绛的确坏事!   一开始他还认为是韩绛运气不好,可现在,觉得韩绛坏事的想法却是渐渐坚定。战死的王文谅是忠臣,造反的吴逵则是逼不得已,既然两人都情有可原,那真正有过错的,就是御下不谨的韩绛。   “唉,一国宰相,用人的手段竟然连一个选人都比不上。”   赵顼觉得自己真的使用错人了。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二)   对于韩冈能把一群叛军指挥得奋死拼杀,赵顼是赞赏不已,但对这些叛军的赏赐,却让朝廷伤透了脑筋。   “可以厚加优抚,至于官职,那是决不能封!”王安石作为宰相,拍板定案。   对于王安石的这项决定,文彦博也没什么好说的。以刘源为首的广锐旧卒表现出来的战力,已经让朝堂诸公都感觉着棘手,绝不会让他们复官,否则他们再起叛心,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只能选择用田宅钱钞来满足他们。   “可照秦凤缘边安抚司的提议,赦了有功之人的过往罪由,让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入军中博一个官职,只是必须留在通远军,不得回迁。”冯京作为参知政事,也站出来表现自己的存在。   风姿秀挺的金毛鼠,与脖子上生了个肉瘤的吴充站在一起,有着鲜明的对比。倒是上首的王珪,相貌并不比冯京差上多少。   “只是一旦赦了罪之后,恐怕他们都不会再如今次一般用命了。”   赵顼的忧虑,一众臣僚没一个接口。这群叛军,用一次已经够麻烦了,谁还敢用第二次?!   臣子们的沉默,让赵顼心中不快,微微皱起眉头。   曾布闪出班来,他跟章惇站在班列最后,官职紧要的两人有资格走进崇政殿,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站在最后做个合格的盆景。但有机会说话,曾布决不会放过:   “臣有一事,禀明陛下:王韶、高遵裕近日具本上闻:武胜军已经攻夺,临洮城也即将修筑完成,两人拜请朝廷赐予嘉名,以彰皇宋声威。”   曾布的话,让赵顼来了精神,为新征服的土地赐名,这是他喜欢做的事。略作思忖,他便道:“武胜军赐名镇洮军,临洮复旧名为狄道。”   曾布躬身领旨,武胜和临洮这两个名字便成为了过去。   “由谁来镇守镇洮军?”赵顼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王韶举荐的是韩冈!”   “韩冈?!”文彦博脸色都变了。   冯京也心生不悦:“镇守镇洮,他一介选人哪里够资格?!”   “敢问冯参政,韩冈不够资格,那谁够资格?!”王安石还没来得及说话,最下面的章惇就已经在厉声反驳。   他走出来,向过天子行礼,侧身直叱冯京:“韩冈功绩早已足够。霹雳砲数建功勋,疗养院救治无数,沙盘、军棋,更是行遍天下。此外,河湟数次大捷,韩冈皆有殊勋。横山虽败,可韩冈功绩难掩。本职的医治伤病,无一丝可挑剔;其在罗兀、咸阳,功劳又有谁人可比?再论他今次镇守渭源,斩首过千,贼将一擒一斩,同时还让临洮前线数万人的吃穿用度没有一分匮乏。换做是他人,只要有其中任何一桩功劳,都足以保升朝官了。章惇斗胆,敢问冯参政,参政前次反对韩冈转官,今次又说他不够资格担任镇洮知军,那就请参政说一个有韩冈一半功劳的选人出来吧!推举一个有韩冈一半功勋的京朝官来知镇洮军好了!”   章惇声色俱厉,句句质问,且不等冯京措辞反驳,又转身对赵顼道,“陛下,韩冈才具过人,功劳迭出。在河湟又是名声、恩信远播于蕃部之中,有他来镇守镇洮军,陛下当可高枕无忧,而通远,也可以安心休养生息,以待明年开春。”   赵顼连连点头,章惇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转过视线,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的宰相。   王安石会意低头:“这也是王韶的举荐。”   王韶举荐韩冈的用意,王安石心知肚明。若是韩冈还是保持在现在的官位上,那根本不够资格在更大规模的会战中担任要职。就算今次的攻略武胜,他担任随军转运使,朝廷也是又安排一个蔡曚来同理一职,这项任命就差点坏了大事。   韩冈的地位如果不能快速提高,明年的决战河州,他如何能坐得上随军转运使的位置。河湟一次次大捷,引来的贪婪目光,不止一个两个。到了真正决战的时候,就算天子和王安石都压不下要来分一份功劳的群臣。   王韶其实不介意分一点功劳给他们。但这些人中,有几个会如王中正一般老实?要是来的是自作主张,骄横跋扈之辈,他哪有那么多精力去压制。万一派来的人不合用,那可要坏了大事了。王韶自知不能将他的这一亩三分地都用篱笆锁牢了,但他至少要保证韩冈能主持随军转运之事,否则他即使出战在外,也要担心着身后会不会出乱子。   王安石收到的信中,王韶已经把他心中的打算说得明明白白,一定要保证韩冈的晋升。不仅仅是晋升京朝官那么简单,连资序也要超迁,否则枢密院有绝对的权力来否决日后决战时,韩冈担任随军转运使的任命,而御史台也会出手干涉——别以为那些御史们心胸有多广。   王安石出头支持韩冈,王韶作为眼下赵顼最为看重的边臣,他们两人共同的意见,赵顼怎么会反驳?何况韩冈本就是他很早就看好的臣子。韩冈入官都是他特旨批准,由布衣亲自拔擢。韩冈表现得越出色,就越体现了他赵顼的用人眼光——这两年来,韩冈已经给他长了很多脸了。   “既是如此,那就……”   “陛下!”见天子就要点头,冯京急声反对,二十岁就转官担任边地要职,这实在太夸张了:“韩冈齿序太少,年资太浅。区区弱冠之龄,入官亦仅两载,遽加升用,对其亦非好事。且这个先例留存下来,日后必有奸猾之辈加以利用。”   曾布出班道:“韩冈德才兼有,功绩少有人及。敢问冯参政,不知甘罗拜相,去病领军,他们那时年齿几何?”   “甘罗、霍去病皆是早夭之辈。少年得意,后事难终。”枢密副使吴充也同样反对对韩冈的任命,这么多次了,吴充早看出了赵顼对韩冈的赏识,他不会跟天子硬顶,直接在下面使绊子就行了。而曾布的话,给了他机会:“陛下,韩冈人才难得,还望不要奖誉太甚,以防其早夭!”   见着赵顼犹豫起来,文彦博赞赏地看了吴充一眼,立刻上前添砖加瓦:“再如旧时杨亿,少以神童荐于太宗驾前,才华横溢,太宗、真宗皆信用有加。惜其寿数,却仅仅三纪又一年而已。”   杨亿杨大年是太宗、真宗两朝时,在朝中任官有名的神童才子,连名相寇准都很赏识他,可他就只活到了三十七岁便病死了。   赵顼对韩冈很是赏识,他当然不想让韩冈年纪轻轻就出了意外,一二十年后,韩冈少说也是安定边疆的名臣,若是做得好,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听了吴充和文彦博的话,他想想也是,过往少年得意的臣子,少有寿终正寝的,反倒早夭的居多。   “恩赏不公,可是朝廷幸事?!”章惇竭力为韩冈辩驳,“以韩冈之功绩才能,竟迁延于选海之中。这三五日一上殿的选人,又有哪一个还有脸面转于京官?!”   章惇的话,赵顼也觉得有理。那位始终没能谋面的年轻官员,朝廷实在亏欠他很多。   天子左右为难,王安石其实也担心韩冈擢升太速,会有什么不测。天变不可畏的说法,那是韩琦的总结,并不是王安石亲口所说。其实在他心中,对宿命论的一些观点也有些认同。   只是韩冈不能不赏,正如章惇所言,这么多功劳还只是选人,朝廷日后如何激励士民忠心国事。所以只能折中:“就算不能做知军,权发遣通判也是可以的。转个京官,当是无妨。知军一职让人兼着就是了,高遵裕、苗授都行。”   “韩冈资序仍是不足。”文彦博直言否决王安石的意见,“即便韩冈转为京官,要想任职通判,前面还有两任知县要过。”   资序是决定京朝官任职高低的重要依据。正常的情况下的京朝官,都是两任知县资序轮满,才能擢为通判。两任通判资序轮满,才能担任知州。自然,政事堂、枢密院,三司等中枢机构中的一系列职司,也是按着知县、通判、知州等资序来划分高下。   比如中书各房检正,就是第二任通判资序,也就是担任过一任通判,或是相当于一任通判的差遣,才有资格任职,要不然就得加个“权”或“权发遣”。   这是为了防止年轻的官员经验不足而任职高官设立的制度,只是渐渐变成了论资排辈的工具,到了仁宗后期,甚至变成了无论官员的贤愚不肖,都是各自按年甲资历轮候,这也是官僚社会的通病。   为什么王安石提拔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后,会被人诟病不已?就是因为他乱了朝堂上的资序。让资历不够的年轻官员,一下跃居高位。让那些熬足了年纪的颟邗老官,心头愤恨难耐。也让那些老派人物,觉得乱了规矩。   可赵顼终于烦了,“此非密院之事,文卿家就不要多说了。”他直接让文彦博闭嘴。   文彦博白眉一轩,顿时怒容满面,赵顼这话实在太不给他脸面。他立刻抗声道:“那河湟之地,设立经略安抚司之事,臣还能不能说?!”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三)   文彦博的话近似于威胁,赵顼心头隐怒。   如果有御史在殿中,少不得会站出来斥责……就像章惇现在做的,“文彦博语胁天子,目无君上!当下有司治罪!”   赵顼没理会章惇的话,冷眼问着文彦博:“文卿对河湟设立经略安抚司有何看法?”   文彦博都不在乎天子的怒气,“臣即是备位宰辅,朝事有何事不可议论?!陛下既然觉得臣无议事之权,臣又如何能立于朝堂?”   他走到大殿正中,屈膝跪倒,直着腰背,一点不让地与赵顼对视着:“臣老悖无用,执掌密院数载,不能使陛下顺天应人,徇祖宗正道,即无补于朝事,又愧对于先帝,无颜再留于朝堂。臣……请出外就郡!”   赵顼皱起眉头,文彦博这是在要挟吗?一点猜疑让他口气变得很不客气:“文卿主管枢府,数年来多有功绩。河湟决战近在眼前,枢府岂能少得了文卿主持。”   赵顼的话,让文彦博心冷了下去,天子的这番话就是在表态,河湟拓边容不得反对,看起来事情是不可能挽回了。他再行叩首:“臣年老力衰,密院事务繁剧,已是不胜其劳,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文彦博坚持请辞,赵顼看不出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在心中盘算着利害关系。   在重用王安石的同时,他一直将最为激烈的反对派文彦博留在朝堂上,就是要维护朝堂上的平衡,但如今有了冯京、吴充这两个跟王安石并不和睦的执政,赵顼觉得,他已经不再需要文彦博留在朝堂上。   作为元老重臣,文彦博的确有普通臣僚比不上的威望,就如河口处镇河的铁柱,在一些突发事件上,能镇压得住人心。可现在,王安石已经能够取代元老重臣在朝局动荡时安定人心的能力。   今年年初,契丹人送信来掺和横山那边的战局。当时赵顼慌乱不已,是王安石给他吃了定心丸。而文彦博虽然对契丹人的要挟不屑一顾,但还趁机让赵顼从横山撤军。   两相对比,赵顼对文彦博的作用也就看淡了,只是依例他还要出言挽留,“文卿是三朝宰执,朕之左右,少不了卿家的辅弼。卿家的请辞,朕是不会答允的!”   文彦博一番闹腾,崇政殿议事也议不下去了,向赵顼叩拜之后,一干重臣都回各自的衙门,而文彦博则是径自出宫,回家写他的请郡奏章去了。   结束了议事,赵顼今天却没有留下王安石,只把参知政事的王珪留了下来。   偌大的崇政殿中,除了几十个如壁画一般的卫士、内侍,就只剩君臣二人相对。   赵顼一直沉着脸,没说话。王珪也不敢先开口,惶惶不安地垂头等着天子发话。   过了不是多久,赵顼打破了沉默,“王珪,你觉得朕不该提拔韩冈吗?”   “诚如陛下先前所言,韩冈有功社稷,不能不赏。不过他年纪尚幼,任官太短。进用太速,恐有后事难终之忧。”王珪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赵顼的脸色。见着赵顼的表情突的冷了下来,他心头一紧,立刻把方向调转:“让韩冈处于风尖浪口之上,并非优待功臣之道。以臣愚见,不如依功封赏,以示朝廷之公。而韩冈入京面圣的事,暂且搁置一阵,也防着木秀于林。”   赵顼脸色变得好看了,王珪算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处理方法也不错。   升官还是要升的,赏罚不均是朝廷大忌。但暂时不要让韩冈进京来,把他拉到风尖浪口上,对其也的确并不是一件好事。太过年轻的朝官,资历又浅,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若是韩冈受到太多的攻击,肯定会影响到明年河湟的决战。   韩冈暂时就不见了。选人转官时虽说是必须陛见,可这陛见的时间,赵顼要拖上一阵也没人能说不对。   王珪难得有机会留对,却也不肯放过这么好的时机,进一步的向赵顼建言,“陛下,明年河湟大战在即,届时关西各路精锐将齐集河湟。王韶、高遵裕虽是,但二人如今品位太卑,不足以慑服众将……”   “以王卿之意,那是要设立经略安抚司喽?”   “陛下圣明!”王珪一向擅长揣摩圣意,赵顼前面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他当然不会跟天子拧着来。何况庙堂运筹之功,他也想分上一份:“臣请于河湟之地设经略安抚司,王韶为经略使,高遵裕为兵马副总管,以高官显禄佐其声威!”   ……   屋外细雪纷飞,隆冬已经降临到河湟。   韩冈坐在一张交椅上,旁边炉火正旺。手上拿着本汉书,慢慢地翻着。手边的银杯中,有着半杯羊乳酪,温热得带着点酸甜的香气。   屋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王韶推门走了进来。看着韩冈的闲适,便笑道:“玉昆,你好自在。”   韩冈连忙跳起,向王韶行礼。   王韶摆了摆手,示意韩冈坐下,自己坐到韩冈对面,对着火炉烘着手,说道:“文彦博去了河阳。”   “陛下还是放他走了?!”   王韶点了点,“临走时还升了司空和河东节度使……这已经是使相了。”   北宋的职官表中,并没有宰相这个名号,但许多官职都可指代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自不必说,此是政事堂中真宰相才有的职衔。而侍中、司空这些名号,也可说是宰相,只是没有实职。一个宰相的头衔,加上节度使的加衔,便是使相,班列位置犹在宰相之上,但基本上都是元老重臣被清出朝堂后,给的安慰奖。   “文相公没有自请致仕吗?”韩冈问着,前面的范镇、富弼,被赶出朝堂后,可都是陆续告老了。文彦博也都六十多往七十走了,今次被请出庙堂,脾气大点的就该顺便就把告老的折子上了。   王韶摇了摇头,王安石给他的信中可没有写:“韩稚圭【韩琦】没告老,而富彦国【富弼】也是先判了一任汝州之后才求退的。文彦博大概还要再等几年,说不定还能再起复。”   “文相公当真是老而弥坚!”韩冈由衷地感叹着,文彦博在朝堂上与新党斗了几年,也算是劳心劳力了,如今出外后,还打着东山再起的主意,这份韧性,就值得他们这些小辈好好学习。   “玉昆你今次能晋身朝官,也多亏了没有文宽夫的阻挠。”   韩冈笑道:“说得也是。”   经此武胜一战,王韶继续升官,高遵裕继续升官,今次出战的众官、众将,人人得受天霖。而韩冈也终于脱离了有功不赏的厄运,先因功擢为安化军节度判官,然后,以天子特旨转官。因为节度判官是选人的最高一级,一旦转官,就不是京官,而是朝官。   选人和京官在名义上是平级的,只是任官的位置不同而已,所以在转官时,高阶的选人并不会转到低品的京官上去。而是晋上一阶,升到更高一级的京官上去。只是到了最高阶的节度判官这一级,京官中并没有更高一阶的官衔对应,便直接转为正八品的朝官。   ——正八品的太子中允,也就是朝官的最末一级。   这是王韶两年前担任秦凤经略司机宜文字时的职衔,现在韩冈都坐上了。   但韩冈如今的职位并不在当初的王韶之下,他如今同样也是经略安抚司的机宜文字——新成立的熙河路——同时又是改名巩州的通远军的通判,也就是留在陇西县,而不是王韶之前推举他的武胜军。   前几天,从京城传来的封赏,与王韶、韩冈他们预计的完全不同。   韩冈曾经以为朝廷对武胜军的处置,是改个名字而已。好一点的情况是维持军一级的建制,差一点的,大概就是改成城或者寨,隶属通远,相当于县的编制。   王韶希望韩冈能主持改编后的边地大城,就是让他能够依靠这个任命而顺利转官。   但实际情况却让人出乎意料,朝廷对武胜军的处置竟是升为州——熙州。而原来的通远军,也升为州——巩州。   “大概是捷报上说得太过了一点。”王韶在拿到诏书后,私下里对韩冈这么说着。   官军在洮水边的实际控制区,其实只有临洮周边的一小块,以南关堡、北关堡为界限,而西面仅仅是攻破了木征打造的营寨,贴着洮水筑下了一座小寨。洮西大部分地区还在木征手中。至于武胜北方,包约正跟禹臧家的军队,互相清理亲附对方的蕃部,打得一团乱。   但在呈给朝廷的捷报中,却把这些用春秋笔法轻轻掩过。   所以新设立的经略安抚司,便是熙河经略安抚司,也就是以改称熙州的武胜军为核心,且把还没夺下来的河州,都算了进来。   这个名字的用意,就是绝不容许失败。一旦河州攻取不下,朝廷的脸面便要丢尽,而熙河经略司也不会有好下场。   “玉昆,这巩州之事可就要靠你了。”王韶说道。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四)   终于跨过了选人和京朝官之间的门槛,这让韩冈心中欣喜。只是表露在外面的,依然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以他的功劳,早就该升朝官了,现在才晋升,已经是很委屈了。   王韶的嘱托,让韩冈连声自谦:“有经略在,韩冈也只是拾遗补阙而已。”   王韶笑着摇摇头,韩冈能一下跳过了两任知县的资序,成为权发遣的通判,对他来说,更是个莫大的惊喜。以第一任通判的资序,加上经略司机宜文字的差遣,日后担任数万大军的随军转运使,虽然勉强,可也说得过去了。   韩冈治才难得,这是王韶早就知道的事。经世济用的手腕,当然要好好派上用场。   王韶是熙河路经略安抚使,他的治所按理说应该在熙州狄道,也就是过去的武胜军临洮城。但他却又兼任着巩州知州,也就是说他必须熙州、巩州两边来回跑。那么当他不在的时候,巩州的大小政事,也只能交由通判韩冈处理。且在王韶心中,他更为看重的是经略使的工作,至于政务,韩冈就该多担待一点。   “可下官也是经略司的机宜文字,同样也要两边跑。”   “那时就再说好了。”王韶早打定主意,不容韩冈推拒。   厅中的小吏端上了热茶来,韩冈亲手向王韶奉了茶,问道:“不知处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当要到明年了。”王韶啜了口茶汤,叹道,“希望他在京中不要犯什么错,丢人现眼。”   “处道为人稳重,历事亦多,只有增光添彩的份,哪会有丢人现眼的事?”   “要是玉昆你一起去,我就不用担什么心了。”王韶看看韩冈,放下茶杯,问道,“没能诣阙面圣,不知玉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韩冈自十六岁出外游学时起,就没有一次在家过过年节,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尽一份孝心,也算是韩冈多年的心愿了。”   王韶、韩冈加官晋爵,王厚的官职也水涨船高,虽然还没有转官的资格,但靠着王韶这个老子,让他捞到了献俘京中的差事,连着苗授的儿子苗履,两个衙内带着瞎吴叱和一众战俘去了京城,想来也少不了赏赐。   而韩冈今次晋升朝官,照例必须得进京一次,但诏书上,韩冈却没有听到招他诣阙的词句。只是之后王中正从宣诏的中使嘴里探出口风,让韩冈明白了这是天子保全他的用意。   没能上京面圣,韩冈在微感遗憾之中,也觉得这也算是件好事。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的确不好,而且去年、前年过年时,他都在外面跑着,更早两年,他的前身又在外求学。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能在家与家人团聚了,而今年总算可以留在家中享享清福。   “玉昆你能这么看得开,也是一桩好事。”王韶对韩冈的洒脱很是欣赏,笑道:“有你在巩州守着,我去了熙州也能放得下心来。”   “有王舜臣在狄道【临洮】盯着,熙州那里当不会有大碍,经略大可放下心来。”   武胜军,也就是熙州那边,包约和禹臧花麻正针锋相对。熙州北部的山岭中的蕃部,都因为他们两家的缘故而祸从天降,估计再过半年,熙州北部蕃部的人丁,能有现在的一半就不错了。   而占据了洮西的木征,则是由狄道的驻军盯着,领军的将领就是王舜臣。   时至今日,王舜臣终于能独立领军,镇守着狄道城。而且他今次因为与苗授一同担任前锋的功绩,顺利的升任正八品的大使臣,与韩冈一样都成了能上殿参加朝会的官员。   说起来,不仅仅是韩冈,整个熙河路的官员将领的晋升速度,都是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王韶从正八品升到正六品,韩冈从布衣晋朝官,都是转眼间事。一个只做了一任县尉便辞官游历边地的小官,三四年后,便已是一方帅臣。而一个穷困潦倒得要服衙前役的措大,不过两年,也已经成了立于庙堂之上的朝臣之一。   武将立了战功后,升官速度一向比文官要快,但如王舜臣入官才一年多的时间,就已是大使臣,也是同样的不可思议。   有了这么些让人叹为观止的前例,到了明年的决战之日,蜂拥而来的官员,怕是能把熙河经略司的衙门大门给挤破。   韩冈想想那时会发生的情况,心中就有些发毛。王韶拼了命地要把他拱上京朝官的位置,也是看透了官场上,追逐功劳就跟苍蝇逐臭一般的凶猛。   希望不要闹得太厉害,来几个能听人话的,韩冈企盼着。   ……   一只枯瘦刚劲的手,将手中的笔放下。   片刻之前,心神都沉浸在文字间。直到放下笔,一阵疲惫便立刻涌了上来。   张载用手用力揉着额头,而侍立在一旁的吕大临——蓝田吕氏四兄弟的老幺,吕大忠的弟弟——将墨迹淋漓的一页纸,轻手轻脚地收了起来。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注1】”   读着读着,吕大临就激动起来。这一段文字虽然只有聊聊两三百字,但分明就是张载所创学说的总纲!将人道纲常与天道自然联系起来,真正的说通了天人合一的道理。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这一段是把君臣相处之道与家事相勾连,欲使三纲为一,又融合了孟子所说的“仁义”。   而到了最后一句,“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直接否定了佛老两家的来世、长生的观点,是儒学对生死的看法最简洁的归纳。   活着,顺天应人;死时,无所挂碍,安宁而去。   简简单单的一篇文字,将儒家内外之事全数包容,吕大临手都在抖着:“先生!这是……”   “这是《正蒙》中的一篇。”张载闭着眼睛,声音中满是疲累,这篇文字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结晶,写出不费多少时间,却很是伤神,“另外还有一篇,等写好之后,我打算刻在书院正堂中的东西双牅上。”   张载正在说着,忽然惊道:“与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已经来了一阵了,见先生正在写文,不敢惊扰。”   “可有何事?”   “韩玉昆最近又升了官,想来跟先生说一说的。”吕大临犹盯着纸面上的一个个端正的小楷,随口回话,“不过比起先生的这一篇经义,韩玉昆的事就算不得什么了。”   “玉昆怎么了?”张载很在乎韩冈这个弟子,听到之后,便立刻询问。   吕大临回过神来,见张载很是关心韩冈的样子,便恭谨地放下这一篇价值千金的文字,垂手答话,“学生刚刚听到消息,说河湟那边接连设立巩州、熙州,又设立熙河路经略安抚司,王韶任经略使,而韩玉昆则是担任机宜文字,并兼任巩州通判一职。”   张载闻言便是有些惊讶,问道:“经略司机宜,还有下州的通判,这已是转朝官了吧?!”   吕大临点点头,张载的惊讶其实就跟他前面听说这个消息时一模一样:“韩玉昆已经是太子中允了,有天子特旨,而不是靠了五削圆满。”   “玉昆进用之速的确是个异数。”张载微微有着一点感慨,他当初转为朝官,可是在中进士后的十二年,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韩冈这个弟子,在官场上的作为,的确比他出色得多。   但张载还是很欣赏这个弟子,吕大忠、游师雄,还有表侄程颢、弟弟张戬,都推重于韩冈,也不是因为他升官快的缘故。   “要找五份荐书,玉昆也是能找得到的。他的功劳比起现在的官职,更是远远超出。年初广锐之乱,不是玉昆孤身进城说降,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平定。横渠镇离咸阳不远,能安然无恙,也有玉昆的一份……”   正说着话,张载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手用力按着胸口,一时间咳得喉中气息嘶哑,吕大临见状,连忙上来拍着后背。好半天,张载才回过气来。   “先生,要不要去长安找几个名医来看看?”   张载轻轻挡开犹在捶背的吕大临,“算了,也是老毛病了,与叔你也该知道的。”他笑了笑,“玉昆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这毛病,前日寄的信中便有说道,咳嗽多,要多吃梨等润肺之物,日常食补胜于药补。”   “韩玉昆是药王弟子,他说的当不会有错。”   “怪力乱神,儒者自当远避之。乡野中的这些传言,玉昆本人是从来不认的,这点他做得很对。”   张载说得郑重,吕大临点头受教。   “说起玉昆的信,其实里面还说了些其他的事,是关于格物上的一些原理,有关力的方面的。”   注1:这一篇文字,是关学的总纲,而后被理学继承过去,世称《西铭》,是儒学的经典之一。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五)   “力学原理?!”吕大临听说过韩冈欲以旁艺近大道的宏愿,但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追求大道,当行正途,旁门是他所不屑一顾的。   “是很有趣的说法。”张载却有着博采众家的气度,对韩冈的想法也十分支持。   他把一杆毛笔平放在桌面上,“一支笔,如果放在桌上,没人碰它就不会动的……”他手指一推,笔杆就咕噜咕噜地滚出去,“一旦有了推力,笔杆才会动起来。世间万物不受力,都不会动。必须有力加诸于上,才会运动。”   吕大临奇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天天都能看到。”   “道理的确很浅显。但玉昆又问了一个问题,”张载拿着笔,在吕大临疑惑的目光中,松开手,毛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为什么笔会往下落,这力是从何而来?”   “下面没有东西托着。”吕大临说了一句,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韩玉昆怎么说?”   “玉昆的信中说,大地对万物皆有引力,无处不在,无可阻碍。毛笔落,皆是因为有力向下拉着。”张载翻了翻桌上,把韩冈的信抽了出来,厚如一卷书,展开来有十几页之多,吕大临一看,上面甚至还有图案。韩冈竟然是用图案、数字加文字,一点点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吕大临看了两眼,便皱起眉来,上面的点点画画让他看了头痛,“韩玉昆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还是仔细看看为好……玉昆的信中说要从中格出日升月落之理。”   “怎么可能?!天地大道,岂能与笔杆等同?!”   “日升月落,天道也。但其中必有理可循,未必与笔杆不同。玉昆说要寻出其中道理,也不是不可能。”   听见老师这么说了,吕大临又皱着眉头看起来韩冈的来信。   张载起身支起窗子,一阵寒风吹散了房内的暖意,但也把浑浊的空气给替换。   张载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他自从辞官回到横渠镇后,创立了期盼已久的书院,亲眼看着门下的学生日渐成才,而自家的学术也逐渐形成体系。   横渠先生盼望着韩冈能够成功,他那位年轻出色的弟子,其格物致知的想法当是来自程颢,但用数算解析自然大道,必是韩冈自出机杼。如果能有所得,当能补全气学学术论述中的许多缺憾。   上承圣教道统,下开万世太平,天地、生民皆入心中。   这便是张载的愿望。   ……   河湟熙宁四年的腊月,交替在风雪和晴天之中。   前两天的一场暴雪将熙州【武胜军】和巩州【通远军】的联络给中断,压垮了城里城外的上百间屋舍,但到了今天,天上又是晴空万里,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反射着夺目的阳光。   韩府的大门前,韩云娘呵着手,暖暖的白雾从指缝中散逸出来。韩云娘过了年就虚十六了,完全长开的身子,看着还是偏着纤弱。披着猩红的斗篷,一整条狐皮围脖绕在颈中。扬起的小脸冻得通红,挺翘的鼻尖都是红红的。   地处边城,陇西城中的大户宅院,无不是高墙围起,韩家也不例外,连大门都是高约近丈。一个韩家的仆役,正要在两扇门扉处挂上刻着神荼、郁垒二门神的桃符,踮着脚都够不着位置,只能踩着一张方凳上,挂着桃符,还要回头问着下面在看的韩云娘:   “小云娘子,你看正了没有?”   “偏了一点,再往左来一点。”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韩家现在是巩州排得上前三的头面人家,操办起年事来,也是热闹非凡。要祭祖、要开席,人多嘴杂,场面本有些乱,但有了韩阿李出来指派,倒也没有落下什么笑话。   韩冈无视着外面的喧闹,在书房中,专心致志于书本之上。   昨日雪停后,他就带人在城里城外走了一圈,在联络不上在熙州的王韶的时候,自作主张打开府库,拿出钱粮,招募灾民出来务工。以工代赈,清理城中街巷上的积雪。   韩冈已是通判,他下了命令,自然就有人去处理,并不再需要他亲历亲为。以工代赈的差事,他也是交托了出去,只要每天抽空去看看下面的管理有没有把事情安排好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韩冈作为一任亲民官,他并不想看到在他治下,有平民死于冻饿之中。那些鳏寡孤独的无丁户,韩冈也跟王韶通气后,将他们收拢进疗养院,做些不费力气的杂活,也能有口饭吃。   凡事预先安排,将各项事务分派给合适的手下去完成。让普通官员觉得繁琐无比的工作,韩冈做起来是,却是清闲无比。有空坐在家中书房里,安安静静地读着书。   明年就是熙宁五年,地方的解试在八月的时候就要开始了。论时间,他并没有多少可以浪费的——对木征的决战,在开春后正等着他,眼下能坐下来系统地读一读书的时候,也就过年前后的这么一段时间。   到了朝官这个阶段,进士出身的官员,不会再像选人和京官的时候,能一次两级的跃迁。但缺少一个进士及第,升到一定程度,就会撞上一块透明天花板。无出身的官员即便再有才能,在与进士官员交流的过程中,都少不了被冷嘲热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朝中在财计方面首屈一指的薛向,他几次在陕西这样的要地任职转运使,但王安石提拔他担任六路发运使,主管汴河纲运的时候,便是一摞弹章压上来。至于其他例子,韩冈倒是一时想不出——非进士的文官,再没几个能如薛向一般升上来。   为了日后的顺利发展,韩冈他需要一个进士的身份。军功不足为凭。狄青当年都说过,他于韩琦的差距,不过少一个进士及第罢了。但两人的结局,却是天差地远。   还有八个月就要去考贡生,中间又有一场大战要分去大半时间,对韩冈来说,可谓是时不我待。   不过他拥有的官身,算是个走后门的钥匙。   作为官员,韩冈不能参加军州中的解试,而是要去所在路分转运司的治所,参加专门由官员参加的锁厅试。名义上是防止官员抢夺贫士的贡生名额,可实质上,却是让那些有着荫补官身的世家子弟,能够方便的通过解试。而韩冈就占了这个便宜,而且便宜不止一桩。   如果在一年前,陕西转运司还没有分割的时候,韩冈肯定要去长安京兆府参加锁厅试,与陕西各地的官员竞争。虽说是十中选二、选三的几率,比起福建、江西那样的三四百中挑一个的解试要容易许多,但毕竟不如陕西转运司一分为二的现在——今科预备参加秦凤转运司锁厅试的官员,即便算上韩冈,也不知会有三人还是五人。   如此之低的竞争率,加之秦凤一带低劣的学术水准,想要在他们中间脱颖而出,对韩冈的经义水平来说,当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主持锁厅试的是转运使。在河湟大战前后,为了保证秦凤局面的安定,朝廷不到逼不得已,不会走马换帅,如今的转运使蔡延庆当不至于会给自己下绊子。   只是到了礼部试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便利了,韩冈也必须跟来自于其他地区的数千贡生,争夺区区三百个名额。可对于考中进士,他还是很有几分自信——毕竟这一科很特别。   “官人。”严素心端着热汤推门进来,还没走近,盖碗中的汤水已是香气扑鼻。   韩冈正是读书读得累了,便放下书。视线在盖碗和俏脸上来回转着,盘算着先吃哪一个为好。   熟练地将少女扯着坐在腿上,随手探入怀中,不知是不是自己逐日滋润的缘故,严素心原本略显纤巧、一手可握的胸房,这段时间好像变得丰腴了起来,连手感都不一样了。   只是韩冈稍稍一捏,怀中的娇躯却是猛然一震。连忙松开手,他关切地问着:“素心,怎么了?”   少女细细地叫着痛:“有些疼。”   韩冈有些纳闷,自己都没用多少力。再试探地轻轻握上去,严素心便又是抽着凉气,皱起了修长的轻眉……韩冈忽然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便伸手用力一扯,一轮丰润了许多的酥胸骄傲地挺翘着,在空气中上下轻颤。   “官人!”   严素心一声惊叫,手忙脚乱扯起了被拉开的半边襟口。血一下涌了上来,脸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热得发烫。咬着下唇,小拳头捶了韩冈几下,嗔怪地责难着,“这是白天啊……”   虽然暴露了一下便被遮起,着力注意的韩冈还是发现那一处的颜色的确变深了一点。“素心,你这是不是有喜了?”他立刻惊喜地问道。   “有喜?”少女愣然。   见严素心茫然不知,韩冈又换了个问法:“最近你有没有感觉想吐?”   素心摇了摇头:“奴奴没有,但南娘妹妹今天早上还吐了一次,昨天的胃口也不好。”   韩冈拍拍脑门,怎么赶到一起了。他小心地扶着严素心站起身:“得找个能断喜脉的医生来看看了。”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六)   秦鸿是新近从太医局调来熙河路的医官,也是眼下陇西城中手段最为高明的医生。不过他在韩冈面前,绝不敢摆着京城名医的谱。韩冈的名字,在太医局中是跟孙思邈是挂上勾的,而且他主持的疗养院更是得到天子的称赞。   以韩冈在医界中地位,日后说不定就能兼管太医局,秦鸿哪能不小心侍候着。韩冈让他去疗养院治疗伤病,他就治疗伤病,韩冈让他编写一些军中合用的药方,他就跟那些只会做针线活的村医,交流医术心得。   今天被传到韩府上时,秦鸿也是诚惶诚恐。两名等他把脉问诊的绝色佳人,也是不敢多看半眼。   坐上交椅调匀呼吸,将三根手指搭上纤细的手腕。指尖上的触感一片腻滑,秦鸿却不敢有半分邪念。   闭着眼睛感受着脉搏跳动,半晌之后,他站起身,向着韩冈和韩父韩母拱手行礼,“恭喜机宜,恭喜老官人、老太君,两位娘子的确都是喜脉!”   “当真?!”韩阿李喜不自禁,但仍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说起医术,熙河路最高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医官,而是僧人智缘。只是智缘现在跟着王韶去了熙州,韩冈也只能将秦鸿请来。   可秦鸿虽不比那些御医,甚至不比智缘,但喜脉是怎么也不会诊错的,他点头打着包票,“千真万确。”   韩冈封了一封丰厚谢礼,让下人将秦鸿送了出去。   回过头来,两女都含羞带怯,手抚着小腹,绽开幸福的笑容。只要有了孩子,她们的一生便安稳了,腹中还未成形的小小生命,关系到她们一生的幸福。   严素心、周南同时有孕,韩千六和韩阿李连声说着要到附近的寺庙中烧香还愿。自从老大成亲开始,两人盼了多少年了,到了今天,终于等到了喜信。而以韩冈一贯的冷然自若,竟也有些难以遏制地欣喜难耐。   “日后都要小心着了,不能累着。”围着素心、周南嘘寒问暖,韩冈只感觉着有些手忙脚乱,不知该做什么好。   韩冈两名妾室怀孕的消息,很快就在陇西城中传开了。听说了韩冈家中有喜,熙河东路巡检傅勍,就第一个带了礼物上门来恭喜。而后,苗授、赵隆、王惟新等熙河路中的将校官吏一个个都亲自上门,几乎踏破了韩家门槛。更下面的士绅商人不够资格上门,但也送了礼来。   韩冈还没正式成亲,就这么快有了子嗣,众人在恭喜之余,也是招来了一些议论。说韩冈早过弱冠之年,又晋了朝官,也该成婚娶妻,好有人来主持中馈。   韩千六的官职不可能再升到哪里,日后也是做封翁的份。韩冈的前途至少在现在看来一片光明,但联姻一名朝官,和找一个新进士做女婿并不相同,熙河路有资格开口的,却没有几人。   腊月廿三,送过灶神,年节也算是到了。该来贺喜的也都来过了,上门送礼的人也便稀少了许多。   韩冈在衙门中打理着今年最后的公务,前两天,衙门就已经封印了,直到一个月后,才会开印。长达一个月的休假,并不代表没有公事。只是需要盖上州中大印的要事不再处理,至于一干庶务,衙中官吏,也免不了要辛苦一番。   按理说,这些事都不是该通判管辖。通判是知州的副手,副署公文,监察州中公事。但现在王韶和高遵裕都被积雪堵在鸟鼠山对面,巩州与熙州的交通线还是没能打通,韩冈也只能先一个人挑起州中的政事——另外还有熙河经略司的,他这个机宜文字也是一堆事要他处置。   同样因为大雪封山的关系,巩州与东面秦州的交通也中断了。虽说也不是不能联络,但前日派了驿马出去,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到底有没有抵达秦州。幸好秦州那边几乎在同时派出了信使,已经到了韩冈的面前。   韩冈手脚麻利地处理好了所有的公事,正打算回家,匠作营遣人来报,前日韩冈让他们制作的雪橇车现在打造好了,等着韩冈去验收。   听到此事,韩冈就在想着,是不是送点酒水去熙州,也正好可以展示他的力学原理是如何用于实际。   ……   王厚是第二次诣阙了,但他进宫面圣却不止两次。就是刚到京城的第二天,天子就召见了他,而今天,大内又传话出来,把王厚叫进了宫中。   想想韩冈都成了正八品的太子中允,正儿八经能上殿参加朝会的朝官,竟然都没有见过天子一次,王厚便觉得,世事每每出人意表,当真是难以预料。   前些天,王厚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值韩冈被推到了风尖浪口之上。王厚在驿馆中听到的,多少人都在议论韩冈。   熙河路的官员升官实在太快了。王韶是正牌子进士,高遵裕是太后的叔叔,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多少攻击的余地,所以入官才两年就升任朝官的韩冈,便成了众矢之的。   年纪姑且不论,入官两载,便能上殿参加朝会。也只有开国之初,才会有这样的例子。即便是三十五岁就进政事堂的韩琦,他升任朝官的速度,也绝没有韩冈这般迅快。   进用如此之速,嫉妒韩冈的人自然绝不会少。   他们不会去提韩冈立下的功劳,将他的历历功绩放在一边,说韩冈是党附权臣的一个幸进之辈。幸好韩冈没有入官面圣过,否则阿谀天子的罪名少不了。   倒是刚刚做了崇政殿说书的王家大衙内为人仗义,前日在樊楼赴宴的时候,明明白白对外面说,只要有哪个选人敢自称有韩冈一半的功劳,他当即回家向王相公推荐,荐他入朝为官。   诽谤韩冈的谣言就这么消失了,而他立下的累累功绩也开始在京中传递。   韩冈跟王家二衙内有些交情,这是王厚知道的。而王家大衙内,一向心高气傲,又是跟文彦博、司马光一般的早慧,能出头帮韩冈说话,当真是难得。想来多半是得了王安石的授意。   韩冈升为朝官,而王厚并没有转官。但他的本官也是一升再升,进用之速,也算是少有了。不过王厚并不打算继续做文官,准备着转成武资。做文官虽然安稳,但王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在文事上没有多少前途。父亲王韶的才学他连一半都没学到,而韩冈在经义大道的见识,王厚也只有仰头观望的份。   如果考不上进士,又想在官场上高歌猛进,算起来还是转为武官的好。河湟周围,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开拓。王韶立威于此,自是能遗泽后世,日后当也有他王厚立功的机会。   一阵寒风吹来,王厚冻得瑟瑟发抖。不比他前次进京,夏天在崇政殿外候着,只是热上一点,而且还有穿堂风。但冬天守在殿外,却是冷得够呛。如果是朝臣,尚有资格在暖和的偏阁等候传唤,但他这样的外臣,还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殿外阶下。表现得恭谨一些,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不知等了多久,崇政殿的大门终于打开,一众宰辅鱼贯而出。王厚连忙躬身退到一边,见着一只只脚从面前过去。   人流走尽,殿中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人出来,将王厚叫了进去。   崇政殿中,除了天子赵顼,下面还有一名大臣坐在绣墩上。身穿紫袍,腰缠御仙花带,面皮如黑炭一般——自然是如今的宰相王安石。   面圣,王厚早有多次经验。行礼叩拜,一点也不慌乱。   起身之后,王厚就听赵顼在问:“韩冈在疗养院中私酿酒水,不知王厚你知不知道?”   王厚一下愣住,这是谁传到天子的耳朵里的?!不敢偷看天子的脸色,他低头为韩冈辩解:“陛下有问,微臣不敢隐瞒。韩冈主持的疗养院的确是造了酒,但已得了家严的同意。且疗养院所酿之酒并不是给人喝的,而是用来清洗伤口。因为前次有几个好酒的将校偷了酒喝,韩冈还大发雷霆,说是烈酒阳气太重,可以用来驱除会让伤口溃烂的阴毒之气,喝了却会伤身。只能外用,不宜内服。”   韩冈这番话是用来吓唬王舜臣、傅勍那一干酒鬼的,王厚也知道这是胡扯,但拿来解释韩冈并没有私卖酒水的心思,王厚觉得更为合适。   “原来如此。”赵顼算是释然了。秦凤转运司传来的密奏让他看了很不痛快,他并不希望他所看好的臣子,会是个贪鄙的小人。王厚的解释,赵顼听着,觉得不会是临时编出来的,当不至于有假。   “韩冈一直都说他跟孙思邈没有关系,但这医理却是让人叹服……还记得他论跌打损伤的治疗,得用柳木做夹板,外敷石膏泥,水、土、木皆备,才能让骨头长得好。这一个方子传回京中太医局里人人皆叹。”   王厚都没想到天子连这些事都知道,连忙道:“韩冈虽然不通医术,但医理的确让人佩服。”   “听说王厚你与韩冈情谊匪浅?”赵顼突然问着。   “……是。”   “那他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赵顼问得饶有兴致,就算是天子,也是有着一颗八卦的心。   “韩冈一直都是说,当初遇到的只是一个姓孙的道士。还说怪力乱神,君子宜远避之。”   “儒门弟子当不语怪力乱神。”王安石很欣赏韩冈的态度,就是真的遇仙又如何?如果韩冈总是把神怪之事挂在嘴边,日后对他的前途决没有好影响。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七)   天色将晚的时候,王安石方才离开崇政殿。   在崇政殿中,天子问了王厚不少问题,王安石都听在耳中。   赵顼最为关心的是明年河湟决战的情况。一开始就问韩冈是否有私酿酒水,也怕熙河经略司人人私心,不肯用心于国事。而后在王厚口中,听到王韶、韩冈的一番筹划,赵顼的心情也是变得难得一见的欢畅。   当王厚趁机向他请求转为武资,声称要为大宋封狼居胥,赵顼便是一口就答允下来,还很高兴地亲口许诺王厚在转武官时,可以援例提升一级。   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河湟决战上。对这个明年开春决战的计划,王安石也并不反对。熙河经略司的指挥水平,以及西军的战斗力,早已经在这几年中,通过一次次大捷而得到了验证。   王安石只是觉得时间看上去有点紧,如果能在攻下熙州后,再停上一年用来安置移民和开辟周围良田,有了足够的钱粮补给再行开战,可能会更为稳妥一点。   不过王安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这份功劳,赵顼也很想看到这份功劳。天子变法,是为了内圣外王。对内,使百姓安居乐业,对外,让四夷宾服恭顺。   如果把三司条例司当作新法正式开始推行的标志,那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了。不过现在地方上推行各项新法条令的阻力依然还是很大,各项条令带了的回报虽多,但怨言也不见不少。王安石迫切需要一个军事上的胜利——一个决定性的胜利——来向天子证明推行新法的效果。   前面横山攻略以失败而告终,河湟就再容不得半点失败,而且必须尽快见到成效。   幸好河湟那里情况很不错,至少要比韩绛当初的陕西宣抚司要好。   王韶本人是难得的帅才,在他指挥下,河湟捷报频传,两三年内,便将熙州、巩州收归大宋,官军兵锋离着河州就只有一步之遥。而经略司内,高遵裕、王中正之辈又能与之和衷共济,人和这一项上,完全不用让人忧心。   加之一众属吏、将校都是少有的干练之才。尤其是韩冈,不论是从军事还是政事,哪一个方面都是极为出色的年轻人,有他主持后方诸务,可以让前线奋战的将士毫无后顾之忧。   “韩冈?!……就是前年和去年来过家中的那个韩冈?”   浑家吴氏的声音传入耳中,王安石猛然惊醒。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身处于家中,老妻吴氏正坐在对面。一考虑事情,就忘了周围的事,这毛病他到现在都没能改掉。   “什么事?”王安石疑惑地问着。   “还能是什么?二姐的事啊!”吴氏只当王安石犯了迷糊,但前面丈夫说出的那个名字,让她沉吟起来,“韩冈的确是不错,家世虽说差一点,但二姐若是嫁过去,反而是件好事。就是有些风流了些,这点不好。”   前两年韩冈两次入京,吴氏都见过那个上门来拜访的年轻人。能两次进相府,当然是得到了自家夫君的看重。以自家夫君的眼界,人品那是不会差得。而韩冈留给吴氏的印象很深,也很不错,相貌、气度、前途、才学都很出色,与二哥的关系也很好。   而且韩家小门小户,没有太多的牵累。如果二女儿当真嫁过去后,不会像嫁到吴家的长女那般天天受气。就是韩冈前次为了个名妓,跟天子的弟弟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让官家出头收拾残局,这一点终归有些让人感到犹豫。   “蓄养歌妓的事也听多了。韩冈才一个,也算不上什么。这两天,就得找人做个媒,你看看谁人合适?”   吴氏一头热地说着,王安石有些恼火:“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二姐嫁给韩冈了?二姐的事急不来的!再说,还不知道韩冈那边有没有定下亲事,小心落了空。”   “急不来?那还要等几年?”吴氏一下变得满腹怨气,直冲着王安石嚷嚷。为着二女儿的事,她日日心急如焚,只是见着丈夫忙碌,不想去打扰。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天天想着治国平天下,这修身齐家,你做到哪一样了?!二姐转年就十八了,你这做爹的坐得稳如泰山,我这做娘再不多想想,二姐就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   “也不一定要韩冈。”王安石见着吴氏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就盯着人不放,就好像自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一样。他王家的门户、家教也不差啊,至于这么急切吗?   “就算不是韩冈,其他人家也行……你总得找个好人家来吧?”吴氏还是急着。   王安石皱起眉:“如今找上门来的,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哪有几个正经人家?!”   “那就去找!”吴氏提声叫道。   “爹、娘!”一人适时的推门进来,打断了书房中的争执。   “大哥!”   见着是儿子王雱进来,吴氏讪讪地停了口,在儿女面前吵架,不论是王安石还是她都是有些难堪。   王安石咳嗽了两声,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厨中已经把晚上的饭菜做好了,正等着爹娘来呢……”王雱回头望望门外,“本是二姐来的。但见着她久不回来,儿子就过来看看。”他笑了笑,“也难怪她不好意思进来。”   “二姐在外面?”吴氏闻言,狠狠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忙着出去追女儿了。   王雱躬身目送吴氏离开,这才走近前,对王安石劝道:“爹爹,二姐的事也的确得加紧操办了,总不能再拖了。”   “你也觉得韩冈好?”   “韩冈儿子是没见过。但从传闻中听来,人品并不差。文学上虽是稍逊,可其才干已是名传朝中。如今不过是弱冠之年,已积功为朝官。观他过往行事,对变法每多援护,当是有心于国事的人才。”   同样名满天下的年轻俊杰,心高气傲的王雱并不会认为自己比韩冈稍差。本官同为太子中允,但多了一个进士头衔,还是崇政殿说书,有着天天面见天子的资格。评价起韩冈便是很客观,没有半点嫉心。   “这为父也知道……”   王雱在王安石身边坐下来:“韩冈第一次上京时,给爹爹出的三条策略,无一不是扭转乾坤的上上良策,可见韩冈对新法的一片至诚。他又几次拒留京中,更足见其并非趋炎附势之辈。”   “就是太过头了。”王安石摇着头,“青苗法改名、胥吏重禄,这两条都还好,但第三条……”   “比起舜去四凶的征诛之术,韩冈定得的条策,已经是很温和了。新法诸多条令,哪一条不是卓有成效,大人如今何须再顾忌着那些愚顽之辈。照孩儿说,就得征诛今之‘四凶’,将之远窜四荒!”   王安石看着侃侃而谈的长子,暗自叹息着。年轻人都是这般无所畏惧,牵挂少、顾忌也少。就像韩冈,随口几句话就要挑起党争。而他的大儿子,也是年轻气盛地不把党争后果放在眼里。只有在官场上多待上几年,才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强着来的。   那些被他打压下去的旧党中人,都叫他拗相公。说他王安石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可若他真是这般行事,这些年来的诸多新法,早就全数推行下去了。何须一条条地在一路或几路中先试行,查看结果后,进行相应的修改,才会推行全国?——王安石只是不理那些旧党胡言乱语的掣肘之词而已。   “大哥,你真的觉得韩冈好?”   “是不是韩冈,孩儿不便多说。但总得找个与爹爹你同心同德的人家。”王雱停了一下,语气沉重叹道:“总不能让二姐也‘和泪看黄花’吧?”   王安石默然不语。   “和泪看黄花”是他长女写的诗句。嫁到吴家的大女儿是王安石全家心头上的一桩恨事。她自小聪明灵慧,又工于诗词,极得疼爱。王安石左挑右挑,特意挑了好友吴充的儿子。偏偏因为变法之事,两家生分了,让大女儿在吴家过得很不舒心。   秋天的时候还寄了封信来,上面写了一首七绝:“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恨,依然和泪看黄花。”   “让为父再考虑一下……总得先问问韩冈到底有没有定下亲事。”王安石叹着,国事、家事,事事让人烦心。   他问着王雱:“你做着崇政殿说书哦,明天就要上殿宣讲,可准备好了没有?”   崇政殿说书的位子不好坐,不但要像天子讲解经史要义,同时也是天子身边的顾问。必须见闻广博,又精通经史,少点才学就会被天子问得张口结舌。而且说出的话,多少只耳朵听着,仁宗朝被任命为崇政殿说书的贾昌朝、杨安国,他们两人旧日的文名,便是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被人引为笑谈而一落千丈。   王雱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殿宣讲,但王安石作为父亲,总是要担着一分心。   王雱自信的笑起:“以孩儿的才学,爹爹何须担心。这么多次下来,何曾出过丑的?”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八)   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除夕。   禹臧家的军队已经退回了兰州。但前面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和包约【瞎药】两家,将熙州北面的蕃部几乎全都洗了一通,让他们过年都过不好。道上的盗匪多了许多,只是没人敢来抢狄道,都冲到其他没有受灾的蕃部去了,这一个除夕,熙州北部将会热闹非凡。   可王韶现在所在的狄道城【临洮】,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今年的雪出人意料的大,厚厚的雪层能没进大腿根,远处近处的山峦皆是银装。露着一圈灰黄底色的一座狄道城【临洮】,仿佛就成了雪海之中一座孤岛。   韩冈前面派来了信使。二十多岁精干的年轻人骑着马,在路上走了六天。出来的时候,信使身上的穿戴跟一头熊一样,毛皮都裹到脚尖上。可一路行到狄道,照样还是冻坏了手脚。听着疗养院中的医官说,至少有两根脚趾保不住了。   这样艰难的局面下,王韶也不敢多派人手回去联络。看起来在明年二月雪化之前,跟后方的联系,怕是就只能靠着几天一次、损耗极大的驿马来传递。   “报……”拖着长音的一声叫唤,一名小卒通报之后跑进公厅中,跪下来就向王韶禀报道,“陇西城那里来了一队人马。”   “一队?”王韶强调地问着,韩冈没事派这么人过来做什么,人多了要多消耗多少驿马?就算是他是一路经略使,都是感觉着舍不得。   报信的小卒点着头,“一队人从南边来的。”   “怎么可能!”   王韶这下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南线虽说要平坦一些,可毕竟比现在所走的鸟鼠山北线多了近一倍的路程,如果走这条路,少说也要的多上两天的时间,人和马怎么能吃得消的。   小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还带着六车的辎重。”   王韶差点就要骂起来了,“雪地里走车?!胡说八道。”   王韶一百个不信,可是眼见为实,当他走出官衙,就看见一队车马驶了过来,总共的确是有六辆。   每三匹马就拉着一辆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狄道城中仅剩的一点冰雪,走到了衙门前。在车上高高堆起的货物,让人看了咋舌不已,也是心生疑惑,不知怎么这么沉的车子如何在雪地中行车。   王韶看得清楚,那几辆车上没有装一个轮子,只是在下面钉了两条窄窄长长的木板,木板在前端翘起。马车过后,后面就是长长的两条平行的印痕,从远处直拖过来。能弄出这种怪异的车子,不会有别人,只会是精于机关巧器,甚至在高喊以旁艺近大道的韩冈。   “这是韩玉昆让人打造得?”王韶先让人开始卸货,转头就把领队的小校拉过来询问。   小校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是从怀中把今次的货单和要接收者签书的公文,连同着一封韩冈给王韶的书信,一起递了上来。   等到高遵裕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六辆车上的物资都已经卸得差不多了。六辆车中都是装着今年年节犒军的货物,基本上都是惯例的银绢茶酒。看到其中三辆车上满载着的酒坛,卸载辎重的士兵都欢呼起来。过年没酒喝可不成,从巩州千辛万苦送来的其他军资,他们都看不上,就是这几十坛最好。   “这是什么车?”高遵裕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着,没轮子的车任谁都是觉得很新奇。熙河副总管疑惑着,绕着车子转了一圈。   王韶把手上的信折起,回答着高遵裕的疑惑:“玉昆称之为雪橇车。”   “雪橇车?”这个词让高遵裕很陌生。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这说的是大禹治水时乘着何物出行。”王韶看了看茫然的高遵裕,补充道,“出自于《夏本纪》。”   “你们起名,总少不了个出处。韩玉昆该不是把大禹出行的橇车给重新打造了出来吧?”   “差不多,现在看看,这雪橇车在泥沼中也同样能前行,不至于会陷下去。”   高遵裕又绕着车子看了一圈,道:“其实用驮队也一样吧?”   “马驮的货物,哪有用车拉得多?驼了货物,马匹走起了也会更难。”   王韶的解释让高遵裕连连点头称是,啧啧赞叹着:“真不知韩玉昆是怎么给想出来的。”   “说是因为减少了摩擦力的关系。轮子在积雪上行走受阻,把轮子换成滑板,就减小了摩擦……还有参照了雪鞋的原理,什么压强、压力的。”   以自然之道为纲目,来考虑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如工匠一般不求甚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如何,不知为何。这是韩冈在信中写给王韶的话。   韩冈说得道理,王韶粗粗一览也没有看得太明白,高遵裕同样被一堆新名词给弄得糊涂起来。   王韶把信递给高遵裕:“玉昆的信上还画了图,设计了另外一种冰车,下面不是滑板,而是两条刀刃。说是冬天在河道冰面上使用。”   “玉昆这是要做公输般【鲁班】吗?”高遵裕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摇着头,接过信,“药王弟子不做了?”   “越来越搞不懂他在怎么想了。”王韶也是摇着头。韩冈在信中解说他所格致出来的自然之道,王韶很是难以理解,只是仔细想来,还是有着几分道理。   韩冈的心思并不是区区开边之事就能局限得了的,再一次认知到这一点后,王韶都感觉着有些泄气,“只要真有用就是了。”   “要不要试试看玉昆设计的冰车。”高遵裕看着韩冈在信中画得设计图,腾起了一些兴趣。   “再说吧,现在河上都是厚厚一层雪,走不了冰车。这些雪橇车,就是从洮河河面上过来的。”   “是绕得竹牛岭和抹邦山?”高遵裕现在才听到这队辎重走得哪条路,跟王韶方才一般的惊讶,“没人冻伤!?”   “不是骑着马容易兜风,坐在车上冻得就不会太厉害。而且玉昆让人把雪橇车设计得精妙,座位下面还有放火盆的地方。”   在高遵裕来之前,王韶就已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把车子全都打量了一遍,里面的构造,也都了解了。   他让人把车夫的座位掀开来让高遵裕看,在车夫的座位底下,有着一个很大的空间,被木板分割成一个个格子。而正中的一格在内壁镶着隔火的铜皮,里面放着一个暖炉,暖炉的三条腿嵌在事先钻好的槽中,而暖炉的盖子也是带着卡子,不会在行驶中动摇。由于暖炉所在的这个中间的格子是前后镂空的,能够通风,木炭就在暖炉中缓缓燃烧,将暖意带给座位上的车夫。暖炉所用的木炭,就堆在座位下的其他格子中,走了几天,只用了一半还不到。   高遵裕盯着车座下的格子看了又看,再一次叹道:“当真要做公输般了。”   “不管韩玉昆是不是要做公输般,他终究是把过年的犒赏都运来了。”王韶看着摆在衙门前的一坛坛酒水,心中也放下了不少忧虑。   但这时,一名骑兵从西门处狂奔了过来,翻身下马,一下跪倒在王、高两人身前,“启禀经略、总管,洮西三里外,有数百蕃人的甲骑在活动。”   “又来了?”   “怎么胆子肥起来了?”高遵裕听着消息,脸上狰狞而笑,“就拿他们当过年的大礼好了。”   “多半是董毡插手了。”王韶猜度着,“木征也不是傻瓜,不会为董毡挡风挡雨,终究还是要把他的叔叔给拖下水的。”   ……   木征对他的三叔没有多少好感。他本人可是唃厮罗正牌子的嫡长孙,吐蕃赞普之位本来应该是他和他父亲的,只是阴差阳错落到了董毡的手里。   年轻的时候,木征还窥伺过那个已经算不上尊贵的位置,只是年纪渐长,变得有些懒散起来,只想保着他的河州。但心里一直都有想法,因而跟董毡始终不和。   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木征再跟董毡不合下去。   董毡不会太过尽力,这是木征清楚的。毕竟在平戎策中,明摆着写的是联合吐蕃诸部,而不是对抗。但谁都知道,如果董毡不能表现得出一位赞普该有的实力,那么新成立的熙河经略司不介意在吃掉河州这个正餐之后,把青唐王城当作饭后的消食汤水,一起给吞进肚中。   所以权衡利弊,最后在木征低头之下,董毡还是派兵来了,整整一千精锐甲骑,并承诺如果宋人攻打河州,他会再暗中派人来支援。木征这个不听话的侄子做邻居,让人很是头痛,偶尔还会让董毡感到胃痛。但换做宋人做邻居,却不是头疼胃疼就能了事的,那是要他给大宋做牛做马兼做狗啊!   身边有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狼,总比换头张着大嘴的老虎过来要强出百倍。董毡不愿与宋人明里对抗,撕破脸对谁都不好,但暗地里襄助木征,他怎么都能派得出人手。 第三十五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九)   虽说韩冈在给王韶、张载等人的信件中,没少提到他在格物学的新奇见解。但这些论述,都是他闲暇时的调剂,以及对未来的铺垫。他现在所真正关注的,是即将到来的科举,和近在眼前的决战。   “你这草料场最是要当心,几十万束草都堆在这里,明年大战的消耗全都靠着此处支持。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不是简简单单能了事的。”   韩冈嘱咐着,虽然语气也算平和,也不屑用威胁的口气去吓人,但管勾草料场事的小官却还是心惊胆颤地点头哈腰,连声应诺。一众在草料场中听命的士卒,也都是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听着教训。   寻常守着草料场的基本上都是配军的罪囚,但为了防备意外,经略司调来了一队军中精锐来看守。明年上万匹军马要靠着这里的草料,的确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巡视过草料场,韩冈又去了囤积军粮的常平仓。这两处是城中防火的重中之重,不亲自走一趟,看过两处的防火准备,他怎么都不能放心回家过年。   不过不论是草料场还是常平仓,里面划分了片区,片区之间都有着足够宽阔的隔火带,除非有人故意纵火,或是刮着能掀开屋顶的狂风,否则即便起火,也不会烧光。   绕了一圈后,韩冈安下心来。离开了常平仓,管辖巡城甲骑的王惟新正好带队从门前经过,曾经是王韶身边的亲信元随,现在也是经略司中有名有姓的将校了。   看到韩冈,王惟新连忙下马行礼,两年前的韩秀才,如今身份早已不同。就算有着王韶做靠山,他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扶着王惟新起来,韩冈盯着他的双眼,郑重地说道:“今夜城中安危,可就要靠惟新你来担着了。”   陇西小城,不似东京、秦州将事情分得那么清楚,潜火铺的铺兵和巡城都是一拨人马,王惟新就兼管着城中烟火事。   去年陇西县还是古渭寨时,年节的那段时间,城中有过十几次大大小小的火灾。今年雪大,屋上、地面积雪未消,火势难起。可入冬以来,还是烧过了两三次,韩冈不想在除夕时听到火警的消息。是以他早定下了巡逻的班次,以防除夕夜中走水。   听着韩冈说着郑重,王惟新忙不迭连连点头:“机宜放心,惟新敢不用命?!”   韩冈把手放开,“你用心就好。”   王惟新在熙河众将佐中,能力、武艺都算不上出色,但胜在勤谨,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带着巡城甲骑的缘故。可也就是因为能者多劳,勤者也一样多劳,摊到身上的职司让他连过年都过不好。   但勤快又肯做事的人,总是能比别人升得快。据韩冈所知,转过年来,王韶就要把王惟新换个更容易立功的地方了。   别过王惟新,韩冈又去了衙门中,即便是除夕,他还有一摊子事要处置,还有明天的正旦大礼,也要再看一看准备的情况。   等他将手上的事批阅完毕,又到大堂检查了各项礼器,离衙返家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前面家里等着着急,派来询问何时回家的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仆人站在韩府门前,踮着脚向州衙过来的方向张望着。一看到韩冈带着他的一众亲兵元随回来,十几骑组成的一队人马蹄声清脆,便飞奔进院,去通知韩家的老官人和老太君。   韩千六和韩阿李都换了身新衣,就在堂屋中正坐着。一个穿着官服;一个靠着丈夫、儿子得了封诰、一身官人家主妇的品妆,看着就官宦人家的气派。   终于见着儿子回家,韩阿李火烧火燎地站了起来,急声道:“怎么忙到现在?!就等三哥你回来了。这身皮穿着就不舒服,快点去祭了祖宗,让娘把衣服给换了。”   “娘这话说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韩冈笑着跨门进屋,顺手解开斗篷的绳扣,韩云娘忙上来把他脱下的斗篷给收拾起来。   “还有多少人不喜欢做官,不是说有个跟素心一个姓的学究吗,官家亲自找去,都不待搭理的。也难怪,这份罪受的……”   韩冈哭笑不得,严子陵的名头倒也真是响亮。只是韩阿李虽然着急,但韩冈要打的招呼,却还是要尽到礼节。   在正厅中,除了他的父母之外,亲戚中就只有冯从义在这里——李信和韩冈的舅舅现下都在秦州。   “今年还是一个人,等明年可就要两人一起来了。”韩冈跟起身来见礼的表弟开着玩笑,“到了后年可就要三个人了。”   “从义要多谢表哥主持。不然也娶不到太后家的女儿。”   冯从义今年年中定的亲,聘妻是高家旁系的庶出女儿。论起身份比冯从义要高上不少,但以冯从义如今的身家,找个县主结亲都是没问题的。就是如果与宗室联姻,必定会连累到韩冈。所以无论韩冈还是冯从义,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寻找。   “倒不关愚兄的事,是高公绰主动提起的。”韩冈转头对父母道,“表弟经商的手段,高副总管是赞不绝口,说他是白圭、漪顿之才。”   “义哥儿做买卖的本事,不比三哥做官的能耐差。顺丰行的名字,现在哪家蕃人不知道?”韩千六没口子地赞着冯从义,“他今天带来的烟花,可都是京城里专做药发傀儡的李家出产,官家都赞过的。”   冯从义立刻谦虚道:“药发傀儡实在买不到,只能用烟花顶数了。”   他所主持的顺丰行,在韩冈的支持下,今年一年就带来了上万贯的净利润。所以今天来的时候,不仅仅带了各色礼物,还顺便带了一箱子从东京城中买来的上品烟花。   韩千六看着用金银彩纸包装起来的烟花,脸上直带着笑。若在往年,花上三五个大钱买两三个单响、双响的爆竹,听个响,也算是过年了,何曾敢奢望过用上开封李家的特制烟火——听都没听说过。可现如今,他韩家也成了富贵长享的官宦人家了。   韩阿李也一样心情愉快。周南、素心就坐在她后面,身上的衣物都是宽松的款式,如今两位孕妇被无微不至地保养着,到明年就能给韩家添个后代了。   韩千六放下了烟花,对韩冈道:“三哥,也别耽搁了,先去祠堂吧。”   韩冈先祖的灵位就放在后院西角的小祠堂中。韩家在关西的这一支,现在能上族谱的也就三人。而祠堂中的灵位,就只有少少的几个。韩家夫妇带着韩冈在祠堂中上香行礼,而其他人都站在外面候着。   对于自己的祖父,韩冈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能在这个时代远行千里,来关西开枝散叶,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让人佩服的。而且若不是他的祖父离开了家乡密州胶西,如何能有他的出场机会。韩冈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在选人的阶段,几任本官都是在密州附近。难道是官诰院或是流内铨特意的不成?   把这桩巧合放在一边,韩冈叩拜起身。随着父母出了祠堂来。   正事结束,韩冈一家在正厅中坐下,一摊宴席都已经摆好了,接下来就是等着年节钟声。   压岁钱如今也有,只是韩家还没有孙子辈,也就当女儿养大的云娘拿到了一份。韩冈私下里也让严素心和周南给了招儿、墨文一份,三个小女孩子拿着压岁钱,都是小心地收了起来。   给家中仆婢的红包也发了下去,韩家如今收入丰厚,给仆婢的赏赐在陇西城中,算是很丰厚了。韩家的几十名下人,一个个上来叩谢,拿到沉甸甸的红包,各自喜笑颜开。   家中的宴席热热闹闹地进行着,韩父韩母听着周南、素心唱着小曲助兴,云娘带着墨文在后面服侍。韩冈则端着酒杯,拉着身边的冯从义又聊起了棉花的事。   “明年的棉花将会扩种。当初秦州有好些家商行都在等着成功的消息,你要好生地去联络他们。那些商行有的能从把黎人亲手织造的吉贝布运来秦凤,让他们的脚掺进来,至少可以把黎人所用的纺机给弄到手。”韩冈说得不厌其烦。   棉花要织成布料,织机可以借鉴丝绸织机的形制,但前一步的纺纱工序,却是还没有一个妥当的着落。韩冈听说过飞梭、珍妮纺纱机,也在某个纪念馆见识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时代的土制纺车,可要让他无中生有,还是很有点难度。   “就怕他们太贪了。”冯从义犹疑着。   “让利是必然的。饼做大了,大家才好分;根系扎得越深,就越难让人撼动。”见着冯从义欲言又止,韩冈心知这两年顺丰行跟王韶、高遵裕两家的商行,一起垄断了陇西榷场,让他这个表弟变得有点贪心了。“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官场中,就没人敢吞掉顺丰行的这一份。”   韩冈都如此说了,冯从义哪还能再说什么,点着头记下了。   酒宴上的时间渐渐地过去,韩冈特意安排人手的新年钟声,当当当地开始敲响。悦耳悠扬的钟声响遍了城内城外,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门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下猛烈起来。   韩冈和家人一起走到院中,来自京城李家的烟花在空中爆开,五彩的图案照亮了夜空。   硫磺味扑鼻而来,并不算呛人。烟雾弥漫中,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过,熙宁五年终于到了。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一)   和煦的春风,吹绿了江南,吹绿了京东,吹绿了河北,也吹绿了西北边陲的大地。   阳光还是像冬天一样黯淡,经过了连续半个月的晴天,积雪也才刚刚化到一半。融融嫩绿从半遮半掩的雪层下冒出头来,雪水淙淙,渭水两侧的河滩田地上仿佛变成了癞痢头,白一块,绿一块。斑驳的田地看起来很是难以入眼,可如果深悉农事的人来看,那他的视线就能穿越时间,看到了未来的丰收。   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行进在渭水边田亩中的大道上,人马足足有万人之多。足足有三丈宽的官道,在数万只脚和蹄踏上后,立刻显得拥挤不堪。幸好事先有分了前中后三军,前后阵的距离超过了两里。长长的长蛇阵,虽说等于是对敌军的邀请,但在行军时便能稍微放松起来,让将校官兵们走起路,也能变得轻快许多。   前军转过了前面的弯道,队伍被山峦所阻挡,已经看不见了。身处中军之内,景思立望着同样隐入天际的广袤田野,沉吟着。   一场战略性的决战,是任何一名有着进取之心的将领都梦寐以求的战争。比起在边地紧锁防线,候着不知何时会攻过来的党项人。还不如主动出击,先在党项人的肋部插上一刀。   景家在关西多年,与西夏的仇怨早结得深了,景思立也想早一点看到党项人的末日。   他的父亲景泰是旧年的关西名将,而且是考中了进士后,投笔从戎的名将。因为景泰久历边陲,在关西军中人脉极深,而且他还是卒于秦州任上,在担任秦州知州、秦凤兵马都总管时病死。这让朝廷都要,给了景思立几兄弟均增以荫封。而景思立的兄长景思忠,则是殉国于西南夷的战斗中。因而景思立再一次得到荫补。   一门忠烈,让景思立年纪轻轻就担任起边地的知寨。靠着父兄的荫蔽起身,与郭逵有几分相像。而后景思立更是得了韩绛的赏识,又擢了权摄保安军事。他在大顺城立下了不小的功劳,眼下就坐上了知德顺军、兼秦凤都监的位置——德顺军属于秦凤路,在秦州的东北面。今次来自秦凤路的援军,便是以他为首。   景思立能够成为知军,也算是军政皆通。看到巩州的一片片麦田长势喜人,心中是暗暗称赞。只看田地中麦苗的长势,就知道熙河经略司在巩州没有少下功夫。   而且巩州还有棉田。景思立久在缘边守卫,与吐蕃、党项回易的生意,都少不了他家的商队一份,对于商界中的消息,景思立也不会如同隔山一般毫无所闻。秦州的诸多商行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如今据说都有心去巩州开荒种棉。棉布的利润人人心动,比起天下都有出产的丝绢来,木棉布、吉贝布,这等名字不同但本质同一的稀缺织物,至少能保证家族十几二十年的稳定收入。   景思立深悉王韶秉持朝廷的心思,要把河湟之地稳稳地拿到手中,而不是变成又一个由蛮夷统治,只是名义上从属大宋的羁縻州。王韶在巩州的一番辛苦,甚至连叛军都接收了下来,都是为了能将河湟之地重新抓在朝廷手中。   景思立来之前就已经隐隐听说了传言。王韶前日去秦州,跟蔡延庆商讨今次决战的细节的时候,曾说再过三年,巩州不但粮食和衣料能满足自身守军的大半需求,而且一旦岷州的铁矿和钱监开辟,连军饷也能解决一半以上的问题。   本来秦凤军中的议论,都是以为王韶这是夸大之词,至少故意耍了一个心眼——三年后,河湟多半就能平定下来,那是熙河各军州并不需要驻屯太多官军——可现在看这眼前的这片田地,景思立已经信了八分。   “巩州今年的收获当是比去年要好……王存,你说呢?”景思立回头问着身侧的一名将佐。   王存是景思立的部将,听到询问,便道:“那是肯定得。听说巩州的官田,都是韩玉昆之父主持开垦种植。因为他田种的好,天子都特别赠了官职。这务农都务出官来了。”   “做工的难道就没有官身吗?献了神臂弓的李定,他现在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更别提那些入粟买爵的商人了。士农工商,真想做官,都是做得的。”   景思立和王存正在说话,前军派人赶来回报,“启禀都监,前面熙河路的韩机宜来迎接了。”   “韩冈来了?”景思立心头一惊,离陇西城还有十几里呢。他不敢多耽搁,吩咐了王存镇守中军,连忙打马上前。   景思立第一次在近处见到韩冈。对于这位在马背上腰挺背直的年轻人,景思立绝不会因为年龄而轻忽视之。   一从看到了疗养院的效果之后,景思立就觉得他的确是个人才。何况如韩冈这个名字早已是如雷贯耳,在关西大得惊人。不但在关西诸路的军中人望甚高,据说天子和宰相都是对他每多圜护,看得很重。   见到韩冈离城十几里来相迎,景思立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但他也不敢妄自尊大,韩冈现在的身份并非他能够傲视。   看见韩冈一行,景思立远远地就提声打着招呼:“可是韩机宜?”   “在下韩冈,见过景都监!”韩冈也是隔着老远就回着话。到了近前,他更是对景思立下马行礼。   “不敢,思立久闻韩机宜之名,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故无虚士。”景思立不愧是进士家的子嗣,说起套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看着文气甚重的景思立,韩冈就想起了王厚。他们两人都是深悉兵法的进士的儿子,都是已经或准备在军事上有所收获的武臣。也许景思立的现在,就是王厚的未来。   只是王韶至今也没有转为武将,依然还是文职的身份,甚至还有一个侍制头衔,在这一点,他就不如景泰做得干脆。   韩冈与景思立寒暄了一阵,便上马与他并辔而行。   景思立是第一支抵达熙河的外路援军。今次从关西各地,来到熙河路的实际战力,总计将达到了破纪录的三万人。   当初攻打罗兀时,种谔带去的兵马也才两万。从这兵力的数量上看,可要安排下三万人的饮食,同时还要照料胃口比起三万大军还要多上许多的万匹战马,韩冈这些天在累得一身疲惫后,有时都会觉得王韶好不容易才为他争来的随军转运使。还不如在巩州做个安安心心的通判。   景思立自从军后,积极地领军上阵,多有功勋,又能主持着缘边重要军州的军政大事。他能压倒毛遂自荐的刘昌祚,得以统领秦凤援军,并不是仅仅靠着张守约对他的赏识,以及传言中沈起对刘昌祚的不满——那位名震汉蕃的神箭实在是跟文臣合不来,韩冈对此都有所耳闻——而是他真的有这份本事。   景思立和韩冈说着闲话,话题不知不觉地就转到了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田野之上,“看到了这一片田垄,才知道巩州不是得来无由。”   “还是人手少,要是能再添些人丁就好了。只是现在的情况,又有几人愿意来熙州、巩州屯田?”韩冈叹着气。“左近都是吐蕃人,就是为着后代考虑,只要有钱还是在秦州买房置地。到熙河路来,就是纯粹的枕戈待旦。在种田的同时,还要随时准备战斗,没有哪个普通百姓能有如此胆识。现如今巩州的安稳还是靠着广锐军那群叛逆。”   “广锐军也算是难得的精锐了。不然区区三千人,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声势。”景思立与吴逵也见过面,对其人的武艺、将略也十分欣赏,谁知竟然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韩冈没有景思立的感慨,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今年天下厢军就要全数撤并,所有的旧时军额都将改换。”   景思立看了韩冈一眼,熙河路的机宜文字这话说得好像太直白了一点:“厢军也有要上阵的,而且里里外外的事务也少不了他们。”   韩冈呵呵笑道:“校阅厢军的主意不敢打的,那些不校阅厢军除了在官营的酒楼里跑堂、还有在官宦家中跑腿之外,其实也能派上些别的用场。”   “比如屯田?”景思立试探地问着。   “正如屯田。”韩冈举起马鞭,遥遥指着一周山峦河川,“巩州如今已经名副其实地被巩固,经略司的一句话,无论汉人蕃人都得站起来听着。不过鸟鼠山的对面,可就不是跟巩州一样的情况。大部还是在木征手中的洮西姑且不说。熙州北面的蕃部几乎被扫平了,不论是饿死,还是战死,其实那里已经都没有多少能再站起来的蕃人。而熙州南部靠着岷州,去年经略司就已经把岷州定下,现在有傅勍和王惟新坐镇岷州、熙南,那里的蕃部还都算老实。”   景思立听了心头一阵疑惑,情况听起来不是很不错嘛。   就听韩冈继续道:“只是蕃人不可信,没有汉人为根本,别看现在恭顺,一旦朝廷松上一口气,他们转眼就能翻脸过来。”   “所以要屯田。”   景思立明白了韩冈为什么把兴趣突然转到了厢军身上,但对还是第一次正式交谈的自己说起此事,未免太冒失了一点……他心中猛然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韩冈挂在脸上的那个很自然、却又仿佛透彻一切的微笑。   “难道自己有心留在熙河的心思被看破了?!”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二)   景思立心中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现在还没见到正主,让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就算以他的老辣,也是一阵惊慌失措。   景思立想要留在熙河路博取军功,以他现在的身份,少不得也要一个都监、甚至钤辖才能安排得下。而钤辖、都监,都有资格独立领军,景思立一旦到了熙河,等于是抢了眼下熙河诸将的领军机会。不论河州决战后,王韶还能不能留在熙河,但他所一手组建起来的势力,却肯定是一个不愿让外人插足的团体。   韩冈仿佛没有看到景思立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容,继续说道,“听说朝廷汰撤厢军的目标是二十万。不过真正要动起手来,也不会当真如此狠手,多半还是能留下二十四五万的样子。”   景思立收摄心神,他不敢肯定韩冈现在说的话,是不是王韶本人授意,也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个考验,但他知道,他的回答肯定会影响到王韶对自己的看法,“思立听说,在陕西最后只会剩四万到五万厢军,多数还要集中在永兴军经略司辖下。日后的边寨防务,大的城寨有禁军,小的寨堡,就是靠乡兵弓箭手。”   在熙宁之前,戍守边寨的多有厢军,但到了熙宁五年的现在,大多数边地寨堡,都变成了乡兵弓箭手来驻防,实行的是半兵半农的制度。免去了乡兵们全额税赋或半额的税赋,但不用发给薪俸,抚恤也不用多给,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一桩美事。   而且他们所拥有的保护乡土的意识,让乡兵们的战斗力远胜于厢军,甚至接近于装备齐全的禁军。故而几年的工夫,戍守边地的厢军几乎都是被乡兵弓箭手所替代,尤其是保甲法在陕西各路推行之后,结成保甲的乡兵们的作用更是让人无法忽视了。   韩冈叹道:“就不知今次陕西汰撤下来的数万厢军,朝廷会怎么处理了。若是不能小心安置,也许会出些乱子。”   “以思立之见,最好能上书天子,从其中拈选精锐,派到边地去实边屯田。”他看了看韩冈,“熙河路其实就不错。”   大约一个时辰后,秦凤军终于抵达了陇西城。城外的几处营地,早已经安排妥当。   驻马营门边。亲眼看着手下的队伍,在十几名经略司属吏的指挥下,顺顺当当被安顿下来,并没有发生过往大军移防时必然会出现的混乱。景思立对熙河经略司的理事手段,暗暗地有了几丝敬畏。   “真是让人吃惊。”景思立赞叹着熙河经略司,虽是借机示好,但语气也是由衷的,“整整一万人马,换做是移防他路,没有两三个时辰的工夫,根本不可能安顿下来。”   “多谢都监的夸赞,”韩冈一笑拱手,“韩冈愧不敢当。”   “是机宜你的安排?!”景思立心中说着果然如此,韩冈处事手段闻名关中,秦凤军的安置工作说是他的事先筹划,能如此稳妥就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惊讶了。   “王经略有命,韩冈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韩冈不多说废话,单是安排秦凤军入营,就又是耽搁了一个时辰。他拱手延请景思立入城,“经略已经在衙中等候,还请都监速速入城。”   听闻韩冈如此说,景思立更不多耽搁,带着一队亲兵,急忙打马进城。   一行人飞驰而行,转眼就到了陇西城的东门前。在城门处,好几列满载着一袋袋货物的车队一溜摆开,城中的车斗堵住了并不算宽阔的大门。   他们本是一辆一辆地要接受检查入城,现在韩冈和景思立到了,守城的士兵忙着让他们把车子赶到一边去。从袋口漏下来的麦粒,可以看得出里面装的都是粮食。   见着这些运粮车队的领队之人,都不是军汉或是吏员的模样。景思立转头问着韩冈,“这是去折博务入中的吗?”   “折博务还是刚刚成立,这些入中的商队算是第一批了。”韩冈回答着,不出意外的在景思立脸上发现了一丝忧虑。他笑道:“都监大可放心,今次一战,真正军中需用的大头,已经都在仓囤中了。他们这些商人只不过是拾遗补阙而已——春时不便征发民力,只能用他们代替。不过若是效果好的话,日后补充熙河路粮草的任务,说不定就要靠这些商人了。”   景思立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出自己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就在二月初的时候,朝廷同意在巩州设置折博务,以商人入中的变通手法,向熙河路加速输送粮草。   所谓入中,就是招募商人把粮草运到边寨指定地点,兑换钞引,而后商人再凭钞引,去京中或是其他地方去领取报酬。最早的时候,付给商人们的报酬是现钱和金银,后来转为实物,如香药、茶叶,而现在更为普遍的便是盐。   原本以秦凤转运司的运力,支撑起万人左右的大军,保证正常的补给没有任何问题。但换成是三万兵马,对于陕西民力几乎就是涸泽而渔了。能有别的手段做个补充,不论是蔡延庆,还是赵顼、王安石,都不会介意使用。若是早有明证且卓有成效的手段,更是不会有一点反对之声了。   但陕西缘边各路入中,商人们兑换钞引时,发给的都是解州的池盐。作为北方最为上乘的食盐,解州池盐的价格要远在井盐、海盐之上,所以商人们趋之若鹜。   入中的政策,在缘边各路其实一直都在施行着,尤其以靠近解州的鄜延和环庆两路为多。这两路的入中,占去了大半的解盐份额,也因此,能分配给熙河路的食盐数量,就显得微不足道——这就是为何之前韩冈和王韶都没有把注意打上入中纳粟上——可是如今运力不足的情况实在难解,设立折博务纯属无奈。为了解决给付解盐不足的问题,韩冈给王韶出的主意,是用河湟荒地,以及官田出产的棉花来抵数。   当时王韶犹有疑虑,担心这空口说白话的荒地地契和根本还没下种的棉花,根本吸引不了商人们的眼睛,因而为防万一,还把盐钞都放了进来,希望能用巩州的井盐,来代替解州的池盐——王韶本还想过用茶做报酬,但如今茶园都给官府给包了,尤其是靠近陕西的蜀中,那里的茶园有大半出产被运到熙河路这里向吐蕃人交换战马,吐蕃人不再缺茶,换成茶叶,就没有多少利润可言。所以这一个方案被放弃了。   但商人们最后的选择,却证明了韩冈的正确。不仅仅是因为巩州的井盐过于咸苦,难以入口。更为关键的,还是利润的关系。对于愿意入中输送粮草的商人们来说,棉花如果纺成棉布,带给他们的利润绝不止百分之三百,比起三成五成的盐利,用着最简单的算术算一下,那要强出十倍八倍——只是要稍等一段时间而已。   “旧时商旅入中,拿到钞引后,换来的官盐其实并不够补偿运送粮秣的费用。官盐只是个幌子,有了这个幌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对外出售盐末,从党项人的青白盐池那里回易来的私盐,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掺进去卖掉了。”韩冈当时是这么向王韶解释的。有个擅长经商的表弟,让韩冈对于商人们的奸猾手段,多有了解,“拥有一斤官盐的量,奸商们往往都能卖出十斤去。可这般卖盐终究是犯忌的一件事,利润也只有三五成,哪比得上棉布的三倍五倍呢?”   王韶和高遵裕虽然没听说过那段著名的、对商人追求利润的行为的评价,但也算得清三倍和三成的区别。毕竟这些奸商的手段,也是他们或多或少都了解的。   而对于边地的商人们,以及他们背后的豪门来说,三倍和三成他们也一样算得很清楚。虽说荒地尚未开垦,棉花只刚刚栽种,但以这些豪门所拥有的影响力,难道还怕朝廷转过脸来会赖账不成?而且,天子和朝堂也盼着他们能出手,让熙河诸军州的出产更为丰厚,根本不可能会翻脸不认人。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熙河经略司,用过去两年里的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们能够保护大宋臣民在河湟地区的利益,否则,又有谁会到熙河路来冒险?   顺利地进了城,韩冈将景思立送到衙门中,王韶和高遵裕都在正厅中降阶迎候。王韶、高遵裕与景思立说话,韩冈还有事要处理,抽个空就起身告退。只是他一出厅门,就被王厚给拉住。   王厚性急地问着:“厢军的事,景二是怎么说的?”   韩冈回头看了看正厅,把王厚拉得更远了一点,“看起来他并不反对熙河要这批退下来的厢军。”   “这就太好了!”王厚很兴奋的地锤掌心,“只要他这个知德顺军能帮我们说话,秦凤路争不过我们。若能多了三五千户,秦凤转运司的钱粮,几年内必然还要向熙河倾斜。”   “这事就再说吧,先准备着就是了。”   关于厢军的事,韩冈和王韶只是为了未来筹划,至少并不是亟待处理的事务,真正要对付的还是远在河州的木征。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三)   河州城中,也已经有春风吹过。   从门外吹进来的风带着雪化时的湿寒,但比不上站在木征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吐蕃贵族,带给周围人的寒冷。   青谊结鬼章。   鹰钩鼻子,略细的眼睛,败坏了他端正的相貌。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青谊结鬼章是鬼章部的新任族长,只有三十岁不到。看到他,木征就想起了同样年轻的禹臧花麻。不过禹臧花麻给人的感觉更为狡诈一些,他借着木征给他的许可,把武胜军【熙州】北部抢掠一空,直接回到兰州去。虽然有着共同出兵的承诺,木征并不知道他能履行多少。   鬼章部位于木征的河州和青唐王城之间,黄河的南岸。算是个大部族,只尊奉青唐王城的命令,而无视更近一点的木征。今次青谊结鬼章带来的援军,也并不完全是他本族的士兵,有一半——而且是装备更为完善的一半——是由董毡交给他的。   木征没想到董毡派来的援军主帅,会是鬼章部的族长。年轻不是问题,气焰太盛才是让木征头疼不已的一桩事。   “河州山高林密,宋人肯定走不惯。等他们从临洮一路走到河州城,早就没有力气了。”无论是木征还是青谊结鬼章,都是坚持叫着武胜军和临洮,而不是宋人改名后的熙州、狄道,这是他们的一点自尊心,虽然于事无补,“我们坚壁清野在河州城下等着宋人过来,趁他们疲惫不堪的时候,就全军出动,杀光这群宋人,还可以一举收复武胜军!”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木征想着,只看臣服宋人的青唐部在武胜军烧杀抢掠的手段,坚壁清野的策略根本就不可能管用。   可他并无意提醒青谊结鬼章,年轻人就该摔打摔打。如果青谊结鬼章的失败,能换来董毡对宋军的重视,木征很乐意把青谊结鬼章的队伍,送到王韶手上。   无视掉青谊结鬼章狂妄自大的意见,木征对即将面临的决战,有着自己的一番考量。   正面难以相抗的情况下,除了抄截粮道,别无他法。如果能让青谊结鬼章在前面吸引宋人的注意力,他就可以率领主力绕道宋军背后。   引得宋军深入河州,然后出兵断绝他们后路,这是最为简单易行的策略——最重要的是有效。   不需要地图、沙盘,河州、洮西的山山水水都准确的映在木征的头脑中。他熟悉河州的一山一水,熟悉河州的一草一木,山中的部族都遵从他的分派,占着地利与人和,他绝不会像偷袭渭源堡的两个兄弟那般失败。   从宋人占据的武胜军【熙州】通往河州的道路上,适合成为宋军葬身之地的地方,木征想来想去,就只有两处。   “是香子城,还是珂诺堡?”   ……   简单的接风宴后,景思立被王韶的儿子领进了白虎节堂之中。   熙河路的帅府中枢,不如秦凤路的高大,但也是一般的肃杀。与秦凤经略司的白虎节堂另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在正堂中,同样摆着一幅巨大的沙盘。   沙盘周围,是同样参加了接风宴的王韶、高遵裕、韩冈等经略司中的高官。只是多了一个景思立没有见过的和尚,高而瘦,有着风吹日晒而出的粗糙黝黑的肌肤,像是一个托钵的苦行僧。但他竟然是身穿紫衣,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一个苦行僧所能拥有。   “这位是智缘上师。”韩冈为景思立介绍道。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景都监。”比两年前,黑瘦了许多的智缘口宣佛号,向景思立合十行礼。   “原来真的是上师。弟子失礼了。”景思立连忙还礼。   老和尚穿着的御赐紫衣,秦凤一带的独一份。景思立曾听说过智缘的传闻,韩冈还没介绍,其实就已经隐隐约约地猜测了出来。   号称诊脉便能断人休咎,在东京城中都是让王公大臣趋之若鹜的高僧。到了关西这偏僻之地,得到的尊敬自然更多。对于佛教,景思立说不上信与不信,该烧香时烧香,该拜佛时拜佛,却不会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但智缘这两年的一番作为,证明了他的能力,也证明了他的名声不是平白得来,让景思立对他保持着一定的敬意。   只听韩冈继续说着:“这副以河州、熙州为主的沙盘,也多亏了智缘上师这两年来的一番辛劳,探查各处蕃部虚实。”   智缘又念了一声佛号,“宣讲佛法,普度众生,并不算劳苦。”   智缘自从前年来到王韶帐下,便被他派出去宣扬佛法。拥有佛陀护持,智缘走遍河湟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就算落到木征、董毡的手中,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软禁而已。吐蕃人对浮屠的信仰可以说是沉迷,智缘靠着他的口才和医术,以及宋僧远超蕃僧的佛学水准,在河湟蕃部,结下的善果甚多。他的名声也已经是不逊于王韶、韩冈的响亮。   当然智缘还是有敌人,那些蕃僧肯定是恨不得杀掉让他们出乖露丑的对手。王韶之所以会向天子要求一名高僧大德,就是因为要与蕃僧打擂台的缘故。   智缘是见过天子的人,英宗皇帝重病时,作为京城中有数的名医曾被召入宫中,还因此被司马光指名道姓的在奏章中抨击过。正经儒臣对僧人的厌恶世人皆知,司马光的奏章等于是助长了智缘的名气。僧人就跟名妓一样,名气越大,人望越高,司马光帮了他的大忙。   但智缘他来到关西后,历经千辛万苦,走遍千山万水,不仅仅是为了一点名气,而是希望能更进一步的留名青史。他兼通儒释,在儒学上,水平并不比一般的贡生秀才要差。普度众生的要旨,智缘看得很淡,他的性格更近于儒者,对流芳百世的渴求,远超普通的僧人。   与智缘见礼过后,景思立便专注于沙盘之上。通过智缘携回的地图,以及这几年所搜集的地理情报,所制作而成的这具沙盘,虽说不上多完备,也比不上巩州、熙州的沙盘精确,可用来确定进军路线,也勉强够了。   “从狄道往河州去。近三百里路,途径关隘、寨堡多处。上上之策是一鼓作气地将之拔取。一旦中间有所阻碍,耽搁上一天,就是上千石的粮秣消耗。而攻城拔寨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铲除木征的势力。木征是赞普血裔,在河州根深蒂固。不论是将之收服,还是将之击灭,都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韩冈的话,引来了景思立提议:“最好能设法引得他出来决战。”   “就算决战都难以将他留下来。”   除了智缘之外,在列的都是上多了战场,皆知任何一场会战中,就算能取得再大的胜利,要想除掉敌方的主帅,都是千难万难。除非木征不跑,头脑发昏地准备硬拼到底,又或是官军打得他无处立足,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逼不得已而投降。否则,都很难把他彻底解决。   “……瞎吴叱、结吴延征也算是个例子吧?”景思立又道。   “那是运气,不足为例。”这话别人说不得,只有韩冈自己说才没问题。   “那就得看木征会不会自己主动来攻。”景思立已经看出了这番对话,是王韶来测试自己的水平,也便抖擞精神,说着自己的看法,“攻打我军的后路。”   高遵裕不屑地冷哼道:“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然后断敌归路。木征能用的手段也只剩这一条了。”   这是熙河经略司上下共同的认识,但这个认识是取决于正面战场上的官军,能否让木征不敢面对面的全力交战。如果决战的兵力不足,木征可以从容的吃掉出战的官军,然后再向后阵扑来。   今次出战总共有三万兵马,还有一干自带干粮的蕃军,加上成千上万的民夫。人数虽众,派得上用场的却很少。可后方的守备却是少不了,不论是熙州还是巩州,可能受到兰州的攻击——而且不一定会是禹臧家,党项人这时候很有可能会出手——太过绵长的战线,需要足够的兵力来保护。   兵站制度在去年的临洮会战中,有着显著的功效,当然会沿用下去。只是其中要占用的兵力,却绝不会少。而北面的禹臧花麻还要加紧防备,以防不测。   真正能上阵作战的主力,最多也只有两万人马。   可无论是给两万还是三万人马准备粮秣,带给后勤体系的压力一样很大。必然需要可靠的官员来主持随军转运之事。韩冈可以确定自己必然是随军转运使之一,另外一个又会是谁?   韩冈希望是蔡曚,那个蠢货之所以还能坐在转运判官的位置上,就是因为王韶和韩冈都不想换个更聪明的过来,而在临洮会战结束后,没有向朝廷汇报蔡曚在拖后腿。   还有,又有谁能阻止想要前来分功的官员们?别说官员,王韶和高遵裕的府中,现在都挤满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亲朋好友,都是想在军中挂个名号,在军功簿上分上一杯羹,让他们不胜其扰。   不过现在也没必要考虑这么多了。   “兵械皆备,粮草已足,差不多已经可以出兵了。”韩冈看了看景思立,“景都监已经到了,就不用担心巩州、熙州的安全。”   景思立惊道:“泾原路的军队还没到啊?!”   “兵贵出奇。早就准备好了,何须等待全师齐集?”王韶的意见就是经略司的命令,“……宥之,你军远来,兵困马疲。先在陇西歇息两日后,再全军前往狄道。”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四)   刘源现在还会偶尔想起渭源追敌的那一夜,不仅仅是在清醒的时候。   就算时间过去了差不多有半年,他在睡梦中仍不时地会梦到率领麾下精骑冲入敌军阵营中的场面。   如同饿狼冲入羊群,追赶着不敢反抗的敌人,把长枪捅进他们的后背。   长枪不知挑过了多少人的性命,枪尖上凝聚的血腥,浓得就像整个人浸泡在血海之中。   刘源只觉得杀戮得从未如此恣意,成百上千的蕃人奔逃着,被他麾下的军队毫不容情地驱赶起来。   结吴延征在混乱中不知是谁人所杀,但瞎吴叱的那条胳膊,刘源依稀记得他曾纵马踏过许多落马的蕃军士兵。前一次见到瞎吴叱的时候,只剩一条胳膊的新晋熙州刺史,还拿眼睛瞪着自己。   那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一直留在刘源的记忆里,想起就觉得痛快。   刘源浑家起身的声音,把刘源从梦中吵醒,变得半睡半醒的时候,不知不觉又想起被流放到河湟之地的那一天。   作为最后一批被流放到河湟的叛军罪囚,上千男女老少拖着脚,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才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那一天的天气很不好。   雨水很大,刘源还记得自己当时上上下下都沾满了泥浆,所有人都像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即便是天气已经转暖,浑身肮脏的淋着雨,也一样容易生病。   每一个人都惶惶不安,但当时的缘边安抚司、如今的熙河经略司做得不错,一口热汤就让所有人放下心来。   他们被安顿在陇西城外只有一里地的一处由营地改建的村寨,周围是保护营垒的高墙,抬头是更为高耸的陇西城城墙。刘源知道,在那道城墙之上,有着一对对警惕的眼神。只要他们这群流囚预备在寨子中闹出点事来,转头过来,城中的骑兵就能堵上村寨门口。   不过这事也忍了,其实是两头害怕。陇西城里的官人们也害怕再把他们这群罪囚给逼反了。要缴的租税都按着正牌子的乡兵弓箭手来。分下来的田地有三成是已经开垦好了的,地里的麦苗都长了及膝了。   因为是主持此事的缘故,韩冈这个小官人,刘源跟他很熟悉。而之前韩冈去咸阳城中招降的时候,刘源还与他打过照面。看起来很和气,因为救了广锐军几千人的性命,加上又是主管军中医疗,人缘更是好的无以复加。他们这群叛军,几乎都要给他立长生牌位了。   而韩冈的父亲韩千六——韩谦益这个官场上用的大号,私下里也没人这么叫他——刘源也见过好几次。都是因为他们这群在军中混到老的军汉不会种地,收拾不好庄稼里的事情——他们做庄家的时候经常有,种庄稼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韩千六才每隔几日,就带着屯田所的官吏,来指点他们如何料理田地。   换在过去,对于面朝黄土背天的农夫,刘源他们这些军头正眼也不会看一眼,不屑一顾。但一次次跟在韩千六身后,刘源也不得不承认种地的学问的确不简单,绝不是松土播种、浇水施肥那么几条。   可能是因为韩千六性格和善的关系,在他的影响下,其他人投向刘源他们的视线,并不再是看叛贼的眼神,说话和和气气,也没人把他们在农事上的笨拙当作笑话来看待。   但亲自下地耕作,还是很麻烦,总比不上一弓一刀地挣口饭吃容易。   半睡半醒的任凭神飞天外,一声鸡鸣霍然响起,喔喔喔地带动全村的公鸡都跟着叫了起来。刘源先是捂着耳朵,翻了几下身子,见实在挡不住鸡鸣入耳,不得已皱着眉头从床上起来。听惯了营中的鼓号,总是在晨钟中起身,被嘈耳尖利的鸡叫唤起,总是一肚子的火气,更是莫名其妙地浑身发毛。   支开窗棂,看看屋外的天色,依然还是黑沉沉。从窗缝中传进了鸡叫声,更为猛烈地蹂躏起刘源的耳朵。   睡在身边的浑家现在大概是在厨房里忙着,刘源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家里养的一只报晓公鸡就站在栅栏上,鬼哭狼嚎地叫着。   “叫个鸟……今天就炖了你。”刘源撒气似的抬脚踢出脚边的一块石子,擦着公鸡尾巴飞了出去。   才一岁不到的公鸡扑愣愣地飞到另一根木桩上,歪着脖子盯着刘源。   “这扁毛畜生!”   刘源的下床气很大,又挑起一颗石子,抬手就要丢过去。   “这么大人了,跟鸡撒什么气?”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刘源。   刘源连忙回身行礼:“爹。”   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子从西厢中走出来,看着儿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原来刘源还有一个小妾,加上两个家仆,在出事后就遣出去了,跟着自己到河湟这里,也就父母妻儿了。   刘源一时糊涂,拖累了家人。但家里面对此却都没什么抱怨,浑家还是温柔贤淑,父母也是笑呵呵乐观得很。不像有的兄弟家里,因为被连累到流放边陲,家中人都不待见了,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三分。甚至也有娶了个让人不省心妻室,闹到衙门中要判和离的。看到他们,让刘源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无比。   就是两个儿子的前程让人烦心。刘源也没指望让他们现在就能从军做官。不管再如何努力地流血流汗,不管朝廷已经下旨把他们的过往罪孽用功劳都抵消了。但身为叛贼家的儿子,就算能从军,也不过是送死的份,至少要等到孙子辈。但眼下可以出外行走,而不用担心被人拘束,这一点,就让刘源很满意了。   “爹!”“爹!”   正想着儿子的事,两个小子也从东厢的房间里钻出来了。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少年人贪睡,两个小子起得如此早,刘源都觉得奇怪。   刘源的大儿子摆了个架势:“早起要习武啊!塾里的先生说了这叫闻鸡起舞。赶明儿从军,再上阵挣个功劳回来。”   “挣个屁!要拼命,你爹我去拼。你们先正经把地种好,再跟着先生多识两个字。这辈子别想当官的事,到你们儿子辈还差不多。”   刘源骂了两句,训得两个小子失落得回了房去。   他才四十不到,两个儿子一个十二,一个十四,都还没有成年。旧年定下的亲事,给老大找的是邠州城里的商户,现在已经黄了。老二的则是刘源在广锐军中兄弟家的女儿,眼下就同在一个村寨中,婚约依然还在。看起来日后自家的大儿媳妇,也只能在本村中找了。   心情不好,胡乱吃了点东西,刘源就往出门校场中走。看到前面一个也往校场去的高瘦背影,正是他现在的邻居,过去的广锐军都头胡千里,刘源连忙叫住他,“胡四!”   胡千里闻声回头:“刘指挥……你今天起得早啊。”   “被只瘟鸡吵昏头了,睡不着,干脆起来。”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校场上。村中最大的一片空场,叫做晒谷场其实更好,但村里人还是都习惯性的称为校场。同样也是过去在军营中的习惯,不需要点卯的时候,刘源这样的将校起床后就往校场走,打熬筋骨的事,一天都耽搁不得。   校场走,此时已经聚满了老老小小的军汉。各自拿着兵器呼呼地挥舞着,或者干脆练着拳脚套路。见到刘源到了,各自上前打个招呼,也有人诧异他为何能早起,刘源随口就把责任丢到了家里的报晓鸡身上。   走到自己习惯的角落,亮起随身携来的一杆长枪,双手用力一振,就是几十朵枪花,如梨花瑞雪,绕身纷纷而落。   胡千里看着啧啧称叹:“以刘指挥你的枪术,在这一片地,也算是得上拔尖了。要不是因为一个叛字,凭着在渭源的功劳,老大名头早就挣下了。”   “叛贼都当过了,还争个屁名头。”刘源将手上的长枪又转了两圈,带起了一阵啸声。还是很不满意,“究竟还是不如吴都虞的铁枪。”   “吴都虞到底还在不在?”胡千里看看左右,凑近了压低声音道:“都说那具尸首是假的。”   丢下长枪,从一旁的架子上提起一柄重斧。甩手挥了两下,带出的风声把胡千里吓得连退了几步。刘源狠声道,“管他真的假的,过去受的恩情,前面都还清了。若他再敢出现在我们面前,就拿他的脑袋去抵数。”   胡千里见刘源口气说得狠厉,忙扯开话题:“听说马上就要大战了,不知道会不会把我们再征召起来。”   “没征召,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了征召,那么上阵就是。”重斧随着手腕转了两转,掠起的浮光如电,“挣不了军功,日他鸟的挣钱就是了,看谁敢克扣我们的赏钱?!就像去年在渭源打得那一仗,各自赏了几十亩地、十几贯银钱,其实也不差了。”   刘源正跟胡千里说着,一名骑兵出现在校场外。   “刘保正可在?”骑手高声叫着刘源,“奉经略司韩机宜之命,征召承恩村保丁随军应役!”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五)   听着五更的钟声,韩冈睁开了眼睛,坐起身,偌大的床榻只有一人睡着。   素心、周南如今都有孕在身,韩冈不得不孤枕独眠。虽然已经有几个月了,但他还是觉得身边床榻,实在太空旷了。   云娘的年纪在这个时代也算到了时候,不过韩冈还是想正经操办一下。虽说有点对不起没有任何仪式就入了韩家门的素心和周南,但云娘是从小到了家中,真的要收入房里,最好正式一点才说得过去。   韩冈突又失笑,这事还是得再一等等,至少等攻下了河州,凯旋回师再说。   “三哥哥,起床了?”   听到房内的声音,云娘推门进来。披着厚实的丝绵夹袄,端着铜制的水盆。   韩冈就着盆中的热水开始梳洗。而浅褐色的一对眸子则在旁关切地看着他。见着韩冈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云娘嗔怪地说着:“三哥哥,怎么又熬夜了?”   “多看了会儿书而已,算不上熬夜。”   “要没有熬夜,早起来操练了。”云娘嘟起嘴,“三哥哥,娘娘都说过,再忙也要睡好,不然会伤了神。”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小小年纪,教训人来当真是有模有样。捏了捏小丫头高挺的鼻子,“越来越像管家婆了。”   韩云娘捂着被捏痛的鼻尖,瓮声瓮气地嗔道:“三哥哥!”她努力地睁大着双眼瞪着韩冈,只是用力睁圆眼睛的模样只觉可爱,却半点不吓人。   韩冈微微一笑,小丫头生气的时候才有趣,让他心情轻松了不少。整了整衣服,拍拍她的头,出屋向父母问安去了。   正屋中,严素心和周南都在这里。一边的桌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杂物。   “这是什么?”韩冈问着。   “是为官人你置办的出行行装。”素心、周南异口同声。   知道韩冈明天就要出发去熙州,她们便为韩冈做好了准备。两女都知道韩冈喜洁,光是换洗的衣服就包了一个大包裹。鞋袜也准备了许多备用的。连马鞍下的垫子,都有两个备份。   “再减减吧,实在太多了。”韩冈哭笑不得,过去也不是没有出门过,从没这么多准备,看来还是因为两女闲得太厉害。怀了孕后,什么事都不让她们做了,闲下来的时间,就是剩下飞针走线的活计。   眼下才四个月左右,素心和周南都还没有显怀,只是看着腰身比过去稍显丰腴了一点。而且因为都是头胎,稳婆和医官没少叮嘱不能滋补得太厉害,否则到时候很有可能会难产。这个时代可没有剖腹产,一旦难产,很多时候就是一尸两命。   重新整理着包裹,周南顺口对韩冈说着:“前面高总管家的明珠姐姐也有了身孕,比我们还早两个月。听她说去拜的南空庵能保胎,赶明儿,奴奴也想跟素心姐姐一起去拜上一拜。”   “信佛祖,不如信医生,木像土偶能管什么用?”   “不要乱说话!”韩阿李信佛,听到儿子如此说,立刻怒道:“佛祖会怪罪的!”   “娘,孩儿只拜先圣。佛祖、道尊可管不到孩儿头上。”韩冈半开玩笑地回了一句。又对周南和严素心道,“如果拜一拜就能安心也是好事,就是出门时要小心,不要磕着碰着。”   在家里吃过早饭,韩冈抵达衙门时,被征发起来的前广锐军将校们都已经到了。   今次韩冈在巩州签书征调的民夫有三千人,而刘源这一队是第一个到的。   韩冈满意地坐下来,说了声:“辛苦了。”   “辛苦二字当不起,即是机宜相招,我等自当从命。”刘源躬下腰,“不论是押送粮草,还是守备城池,我等都会为机宜做得妥当。”   “刘源!”   “……还请机宜吩咐。”   “你们跟着本官就行了,其他事不用多理会。”   虽说刘源这正正好两百五十名保丁,名义上是占了乡兵名额的弓箭手而已,可精锐不让选锋。全是能征惯战的将校组成的队伍,就算京中也难有一见。有他们跟在身边,多余的护卫其实就不需要了。至于押送粮草和守备城池之类的事,那要看情况了,一般来说,韩冈不会把他们放出去的。   刘源听出了韩冈的话语中,准备将他们引为心腹的用意,便聪明地顺势而为,“机宜,那我们下面要去哪里?”   “先是熙州。”韩冈顿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接下来就是香子城。”   ……   王韶已经抵达了熙州。   而在计划中,景思立和韩冈也将一同前往熙州。   韩冈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让秦凤军轻装。将太过沉重的一干物资,用雪橇车给先运到熙州。   自从年后,经略司利用改装后的雪橇车,将大批的粮秣军资运往狄道城。普通的马车改装成雪橇车很是容易,熙河经略司手下又从不缺马车。从上元之后到二月前半的一个月时间中,纯以出动的车次论,已经接近了一千。   只是眼下积雪消融,雪橇车的用武之地已经快要到头了;而平坦的抹邦山、竹牛岭这一条南线大道也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失去承载交通运输的大半能力。   再过半月,雪水尽化,到时黄土路面容易翻浆。车马驶过,路面上就是一道道车辙、蹄印,里面全是泥浆。甚至有的地方,看上去是一汪很浅的积水,但踩上去,才会发现其实是个深达数尺的深坑,人都能陷下去。但这是平地上才会有的情况。换做是山路,就因为路面下的山石,并不会有太多翻浆的恶劣路况。只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过鸟鼠山的时候车子都必须轻载,就是独轮车也是一样,要不然就得用马驴来驮送。   韩冈在考虑该如何安排今次秦凤军的行军计划,如果不能安排得好的话,就要挤占运输粮秣的时间。   “玉昆你想得太多了。先把人给派去狄道,该怎么运输粮草,事后再想也可以。”王厚笑道,“你随军转运使还没上任,就把事情考虑的这么多,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就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韩冈满不在意地说着,“只要安抚率领的大军中能做到令行静止,能够攻城拔寨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转头过来,从京中传来的一份紧急诏令,用着最快的速度递到了韩冈、王厚手中。   需要转发熙河的公文,韩冈作为经略司机宜,有权先行拆看。只是看到诏令上的一个名字,韩冈差点要失声叫起:“沈括?!”   “怎么,玉昆你认识他?”   王厚有些奇怪,这分明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一个人物,只是新党中人而已。据王厚所知,沈括就算在新党之中,都算不上中坚成员。   “只是章子厚的信里听说过他。”   韩冈并不是在说谎,不过其实是他先询问章惇的。仗着自己的几项发明和独树一帜的学术观点,向章惇提起了沈括。而在章惇的回信中,都很奇怪为什么韩冈会知道沈括擅长算学、水利和工器,但仍详细地将沈括的事向韩冈说明。   看过了章惇的介绍,韩冈现在有理由怀疑,是不是他给章惇的私信,促使了王安石将沈括派来熙河。   沈括这个名字,在此时不过是淹没在大宋朝数以万计文臣的名讳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论起名声,立功于西北,争风于京中的韩冈都比他响亮得多。但在千载之后,除了王安石、司马光以及苏氏兄弟,如今声名煊赫的宰辅名臣们,没有一个的名气能比得上沈括沈存中。   从发来的诏书上看,沈括现在的本官是太子中允,跟韩冈平级。听闻他有四十岁了,却跟只有他一般年纪的韩冈同一职位,说起来,真的让人为之心酸。可是进士出身,内外数任,在四十上下升任朝官,这才是官场中的正常情况。王韶成为正八品的朝官时,也就在四年前,他三十八岁的时候。   三十五岁入居政事堂,韩琦是个特例,二十一岁就晋升朝官,韩冈也是一个特例。韩冈不知道沈括会不会因此而嫉妒自己,若是要打起擂台来,经略司就要有麻烦了。   “沈括曾有修造海堤河堰,又精于算学,想必在钱粮转运之事上,能有所长才。朝廷派他来做随军转运使,当不会有太大的祸害。”韩冈说不清他是要说服王厚,还是要说服自己。千年前后的距离,对于人的性格谁也说不准。   但事情不会等人的,从熙河经略司的行军速度上看,也许等沈括抵达陇西城的时候,大宋官军就已经将河州城给夺占下来了。那时候,沈括的神色肯定会很精彩。   暗笑了几声,韩冈重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眼前。他并不会刻意与沈括为难,说起来对他还有几分尊重,但对于自己的工作,他不会向任何人做出无谓的退让。   “明天小弟和景思立携军启程,关于沈括被派来秦凤路的事,全就要靠着处道你了。”   “不过是接待人而已,玉昆你大可放心,还是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吧?”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六)   在父母和妻妾依依不舍的泪眼中,韩冈和景思立率部启程。经过了七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熙州。   就在熙州城下,韩冈和景思立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王韶在前日已经领军打过洮西去了。赵隆所领的前锋,在熙州和河州交界处的当川堡击败了两千蕃军,将木征打回来河州。而王韶本人,现在正驻扎在康乐寨,离着洮水有三十多里。   想不到王韶的动作如此之快。韩冈用了很短的时间将景思立和民夫们都安顿下,便带着刘源一众作为护卫,度过洮水,赶往康乐寨。   康乐寨旧时不过是吐蕃人筑起的一个土围子,现在却被大军填的水泄不通。   韩冈在暮色降临前抵达寨门处,正见着一队游骑从外回返,看着他们空空的箭囊,以及马颈下挂着的首级,就知道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见到韩冈,这群游骑纷纷下马,但有一人却坐在马上,年纪不小,完全没有骑兵应有的精锐。他叫着韩冈:“玉昆兄,你也来了。”   韩冈停步,怔了一下后,认出了人来。是高遵裕家七拐八绕的亲戚,本来投到高遵裕帐下做个幕僚,但乱出了一通主意后,被火大的高副总管踢到下面做游骑了。是个考不上进士、明经的村秀才,人称高学究。   只是韩冈苦思冥想,也没能想起这一位的名字究竟为何。“是高明什么,还是高什么辉?”想了一阵,他还是放弃了,拱了拱手:“原来是高兄。”   “前日离开陇西,没能向玉昆兄辞行,实在是失礼啊……”高学究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装着跟韩冈很熟悉的样子。   韩冈看得出他是用自己的身份来压其他的士卒,心头便有些不喜。他跟这位高某某,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他冲着挂在马脖子上血淋淋的人头指了一下,问着带队的骑手,“这是今天的斩获?”   “正是!”高学究抢着回答,“这是方才愚兄领队巡游,看到一队蕃贼,便冲过去杀了他们……”   高学究自吹自擂,而同行的游骑脸色都很难看,冷眼看着他。韩冈心知,这一位怕是什么都没做,就等着分功劳的。   不仅仅是高学究,现在王韶和高遵裕身边,都多了许多亲戚,吵着要投军。看着这群人,韩冈很难不联想到,大草原上从狮子、猎豹嘴里抢食的鬣狗那样的生物。   “不过抢食之前,要小心背后啊。”   只是韩冈想了想,并不打算劝诫这位他记不起名号的高某某。有些人指出了他们的错处后,反而会恼羞成怒。能心安理得的抢夺他人的功劳,眼前的这位高家的亲族多半就是这样的人。   与高学究他们分开,韩冈低声对自己身边的一名亲兵嘱咐道,“速去记功的那里,让他们不要偏袒得太过火,记录时要公平一点。记住,不要让高学究看到。”   亲兵连忙应声去了,韩冈打算做的就是这么多了,毕竟是认识的人,让他被人从背后捅了总不是件心情愉快的事。   韩冈继续往里去,沿途的守卫看到了他过来,都连忙把路让开。走到王、高所在的厅堂外,还没进去,就看到王舜臣面朝内地站在门边,而王韶怒气难遏地叱责之声就从厅中传了出来。   韩冈向里一张望,只见苗授正低着头,听着王韶愤怒的责骂。   韩冈走上前,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就见他猛地回头过来。   “怎么了?”韩冈同时在问着。   “三哥,你来了?!”王舜臣转头,看到韩冈,是又惊又喜。他如今刚满二十岁,几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功,就让他与韩冈同样成了能参加朝会的官员。当然,王舜臣在军籍簿上的年纪,比他实际年龄要大得多,而外在的相貌也不会惹人疑窦。   “究竟是怎么了?”韩冈又问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苗都监下面有人杀良冒功,给抓个正着。”   “这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发这么大火?”韩冈一下愣住。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嘛。杀良冒功的事,在任何名将手下几乎都难以避免,只要斩首记功的规则依然存在,人们的私心,就会像地里的杂草一般永远也烧不干净。   只是他又很快醒悟过来,低声急问:“是不是不长眼杀错人了?”   “斩了一个青唐部长老的弟弟,连同一队护卫都杀光了。”   “混账东西!”韩冈听了就一声怒骂。洮西的蕃部尽管杀,熙州的部族杀几个可权当威慑,但杀到自己人的头上来充功劳,任何一个将领都容不得这等人。“包约怎么说?”   “前面来抱怨过一次,高副总管答应他要把人找出来以军法从事,现在查出来是苗都监下面的人。”王舜臣声音中多了几分沉重,苗授堂堂一个都监,照样被王韶骂得头都不敢抬,让他这个熙河南部都巡检有了种兔死狐悲的感慨。   “只是今次因为被杀的不是一般人,才闹起来的,换做是普通族丁来,包约说不定都咬牙给认了。如今在熙州的哪一军没有这等事,真要查起来,小弟下面说不准也有人做过。管他是青唐部,还是青盐部,左右都是蕃人,装束打扮都没区别。脑袋斩下来后,不知自家亲眷来辨认,谁也说不清是哪一部的,呈上去后,最少都是五匹绢。”   王舜臣又是苦笑一下,“这也是心浮气躁给惹的祸。现在大战已开,外出的游骑见到一个蕃人就杀,从来不多问。但若真的要先分辨再动手,失了先机,反倒是官军的游骑要吃亏了。这可都是精锐,哪能舍得啊?”   韩冈听了,也有些皱眉头,这种事的确不好解决——是两难啊。   厅中,王韶训了一阵后,有些气喘,端起杯子喝茶。韩冈瞅了这个机会,立刻走进了内厅中。   “玉昆,你怎么来了?!景思立人呢?”   看到韩冈,王韶和高遵裕都有些惊讶。前面听说景思立和韩冈已经抵达熙州,他们都以为韩冈今天会留在狄道城中安顿秦凤军,不会赶着过洮西来。   “秦凤军的驻地已经分派好,食宿也安排妥当,景都监指挥他的人马安顿下来,一时不克分身。而下官没什么要事,听说前方大捷,看着天色尚明,就赶着过洮水来了。”   韩冈进来打岔,王韶也没心思再骂人了,看了苗授一眼:“授之,你回去把那几个杀良冒功的都按军法处置,首级悬门三日……此风绝不可长。”   苗授躬身应承袭来,又唯唯诺诺地告退出门。熙河如今还没有钤辖,他这个都监已经算是军中的第三号人物了。但出了错,王韶照样也不会给他面子。   王韶眼下很是无奈,杀良冒功的事所在多有,可一旦闹出来、闹大了,就等于是给了朝中的政敌们一个把柄。那些人可不会就事论事,推而广之是必然的,熙河路过往的战绩在他们的嘴里,那就不知道会被说成是什么样,打上多少折扣。以王韶在河湟投入心血之多,立下了的功劳若是被人抹黑了,他哪可能忍得住?   一举夺占木征在洮西最后的据点的喜悦,在闹出这件事后,便烟消云散。他叹了口气,问韩冈道:“玉昆,你一向主意多,能不能想什么办法把这风头给杀下去?”   杀良冒功的事,韩冈不是很放在心上。这事本来就不好查,只要不杀到自己人身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反正这河湟之地,哪有一个良民?至于青唐部那里,让他们自己小心着,一般来说,只要能及时报上身份,应当不会有大碍。   况且今次只要能打下河州城,斩首数就算有点水分,也无关紧要,天子不在意就行了。在他看来,王韶其实就是太过求全责备。另外,当还有一些原因是因为王韶跟自己所处的位置不同的缘故。   不过虽说心中不以为然,但王韶的要求韩冈也得去回答:“要不要试试刺字?……脸上有个涅记,怎么也不会让人冒了功来。”   韩冈算是乱出主意,高遵裕皱眉正想说话,但王韶却像被他的信口开河给提醒了,一拍桌案,“这个主意不错。刺了面之后,就可以算上是正式的蕃军弓箭手。多个三五千不要粮饷的蕃军,天子也当会乐见。”   “刺面恐怕不行!”高遵裕连忙反对,“蕃人没有这个习惯,要他们在脸上刺字,说不定会闹将起来。”   “那就刺耳后。耳朵背后总没事了吧?我们也只要留个记号而已……可以防止被官军误杀,也可算是蕃军弓箭手的标记。”   “但光是说防止被杀了取首级冒功,可能这些蕃人不会太甘心刺字。”   “那就以利诱之……肯于耳后刺字的,给米三斗,茶两块。这一点支出,还是能挤得出来,向朝廷申领也是断无不付之理。”   “万一木征那边的蕃人也学着样来在耳朵上刺字,日后可就麻烦了。”   “蕃人没那么机灵,我们这里声势小一点,不要让他们的知道就行了。”   韩冈随便出的主意,王韶和高遵裕讨论得一本正经,而且看起来马上就要上书朝廷,请求实行了——设立蕃军并刺字,必须要有朝廷的同意,即便是将帅也不敢多做。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七)   杀良冒功之事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不是今天的正题。   韩冈到了狄道城,安排下秦凤军后,片刻也不歇息,就赶来康乐寨,也不是来讨论如何杜绝杀良冒功的问题的。   “经略,大军自过洮水,究竟带了几天的口粮。”韩冈问着王韶,军粮补给才是能让他如此不辞辛劳的关键。   自度过洮水后,宋军连克两座寨堡,一口气冲出了六十里。这就跟当初种谔从绥德城出发,攻打罗兀城的冒险没有什么两样。虽然眼下的补给线看着稳定,可一旦木征反扑过来,这条粮道的安全,可就是个大问题了——不只是头痛那么简单。   “九天。”王韶的话证明了在他指挥下,实际情况并没有偏离之前与韩冈一起商讨的计划。   可韩冈疑惑起来:“那怎么下官到了狄道后,王都知说经略你催着要快一点把粮秣运上去。”   “的确是有让狄道运粮过来。计划中不是要以康乐寨为兵站吗?”高遵裕微微皱眉,“就不知王中正那个阉人是怎么听得,就会大惊小怪。”   王中正因为前次在熙州、在渭源分到的功劳,受了不少赏赐,甚至还跟高遵裕一起,多了一个带御器械的加衔。这个相当于天子宿卫的贵重职衔,本是代表了天子的恩宠,但跟一个阉人同时得授,使得高遵裕在私下里对王中正没有半句好话。   虽然王中正在兵事上没有什么才能,但他至少在熙河这里谨守本分,比起历史上的那些监军好得太多。韩冈觉得高遵裕说得就有些过头了。   但他今次听了王中正的话,便急急地跑过来的确有些冤。自嘲地笑了笑,道:“当川堡和康乐寨都要改为兵站,但眼下的兵力不知够不够?”   从王韶现在手上兵力来说,如果将两座刚刚夺下来的寨堡都改成兵站,可能就不足以留下足够分派的军力了。至少在泾原军赶来之前,光靠秦凤军和熙河军的力量并不够。   熙河今次出兵总计七千,秦凤的第一批是万人,接下来还有四千,要跟泾原的一万人马一起过来。总计三万军势,要在攻下河州的同时,抵挡住来自兰州的禹臧花麻甚至党项人,并且守住各条道路上的兵站,还是很吃紧的。比起几个月前攻打熙州时,路程上河州远了有两三百里,要补上这一段的缺口,人力、物力的消耗绝不是个小数目。   “洮西这一带的蕃部前几个月已经被木征和我们各自清理了一遍,没有多少剩下的,可以少放点守军,不用怕有人在中间劫道。”   “但康乐寨到当川堡,当川堡往珂诺堡,这两段路,守军和民夫可都少不得。”王舜臣不知何时进来了,他也算是有头有脸,在军议上的发言权只比苗授稍低。只听他插话道:“这一程路末将已经听回来的人说了,马车肯定上不去。只能使用独轮车,而且是两个人一推一拉才能,要不然就是要牲畜。”   韩冈道:“还是照预定计划,先下珂诺堡,回头从河谷中走。”   珂诺堡和香子城其实都在洮水支流边。洮水是自南向北汇入黄河,如果从狄道向洮水下游走上五十里,就是流经珂诺堡、香子城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地方。再从交汇处向西上溯,很快就能抵达珂诺堡。   可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都不会选择走上这条河谷道。就跟他们去年在攻打熙州时,没有选择抹邦山、竹牛岭的南线,而走得的鸟鼠山北线是同样的情况。   从地图或沙盘上看,如果忽略掉河道、道路上避免不了的蜿蜒曲折,只取主线的方向。河谷道和眼下官军要控制的山道,就大略组成了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河谷道因为是从洮水主流转向支流,就形成了三角形的两条腰,而山道则是底边。   起始地和目的地相同,行程却差了近一倍。平坦而悠长的河谷道路,是和平时期最为便捷的运输通道,但在战时,却是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会被谷地两侧埋伏的敌军给切断。相反的,路程更短、地势更为险要的山路,才是更为稳妥、须先一步控制在手中的战略通道。   所以想顺利地用马车来运送粮草,还是等到攻下珂诺堡,再回头打通河谷道也不迟。   “那到底让谁来攻打珂诺堡?”王韶问着,看着韩冈。   王舜臣将胸一挺,他巴巴跑过来可不是就为了此事。   但高遵裕都没理他,“赵隆带的是选锋,康乐寨、当川堡都是他们攻下的。只是眼下连下两城,已经失去了锐气。”他转过来对韩冈道:“玉昆你已经征发了广锐军的那一队将校是吧?他们现在是不是在狄道城?”   “难道已经商量过了。”韩冈有了点疑心,“……下官带在身边的是乡兵弓箭手而已。”   “玉昆,”王韶抬起眼,眼神沉重,“别舍不得,能用就多用。”   “果然!”   韩冈知道,王韶、高遵裕,乃至朝堂诸公都是想着尽量早点把他们这群叛贼中的首领给消耗掉,一死百了,所有人都不用再担心他们的事。可韩冈跟刘源他们来往得多,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故意装作不知道王韶和高遵裕的心思,轻笑道:“但他们立得功劳太多,犒赏起来可就麻烦了。”   “朝廷不会吝惜一点田地和银绢的。”高遵裕同样深深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可以放心。”   刘源他们在渭源的表现,压倒了熙河军中每一个指挥。可越是光芒四射,宋廷对他们这群叛将的顾忌就越深。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下面士卒或许是有着各种各样逼不得已的原因,但上面的将校可就找不到多少借口了。   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希望有人认为他们对这群叛将太过看顾,这关系到他们的前途。   韩冈心中暗叹,看起来是很难正面保住刘源他们了。对于王韶和高遵裕心中的不快,他没有多解释,急急辩解自己对这群叛将并无看顾之意,那反而是着相了。   “玉昆你回去知会刘源,让他来我这里。”王韶自觉前面口气硬了点,缓和气氛似的说着话,“要以快打快,眼下停步不得。攻下珂诺堡后,就有个休整全军时间,然后在河州城的门户香子城下与木征决战。相信木征是不敢把香子城都让给官军的。”   ……   当韩冈找过来的时候,刘源等一众旧日的广锐将校正在营地中安安静静地吃饭。   没有人敢打扰他们。扎营之后,非得上命,各营之间不得走动。否则就是一顿军棍,甚至就是军法从事。但在营地中巡逻的卫兵们,在经过他们这一片时,都忍不住要好奇地看上两眼。   刘源等两百五十人依然坐得很安稳。吃得好,睡得好,谁会在乎外面的人怎么看自己?   韩冈进去之前,曾经吩咐下面的亲兵为他们找块营盘歇息下来,而他的命令被百分之两百地完成了。   韩冈手下的亲兵,有传言说他们各个都精通急救之术。刘源等人实际看见的这一位,虽然没有表现他医术的机会,但他不仅仅帮着定下了今夜的驻地,还顺便将晚餐一起让人给准备好了,甚至还弄了两坛酒来。这办事的手段,算得上是出色了。   刘源想着,跟着治事之才出了名的韩机宜久了,的确是学到了几分下来。   今夜的饭菜有酒有肉,而且前面从陇西往狄道城开进过来时,在几个兵站中,吃到的热饭热菜也同样是不缺荤腥。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广锐将校,整整一万人马的秦凤军,再加上两千多、近三千的民夫,他们在几处兵站歇下来的时候,都是吃上了带着荤腥的热饭热菜。   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而且酒就一口,肉也就那么一块。但刘源毕竟从军已久,知道这番布置有多么难得。能让上万人都吃上带肉的热饭菜,要准备多少柴薪,多少牲畜,皆是个惊人的数字。但在韩冈的预先安排下,却是一点不漏地给完成了。   ——这个“预先”,其实最是难得。   一路过来,刘源就跟在韩冈身边,根本就没看到他费神费力地去安排大军的食宿,所有的事不带吩咐,都有下面的人完成。听说韩冈写了一套有关兵站的规条,就跟传说中让他一举得官的疗养院规条一样,什么事只要照章处理就行了,只是刘源无缘得见。   见到韩冈过来,所有的人齐刷刷地站起身,就算没有注意到的,也都是被旁边人提醒或是直接拉扯起来。   就算在吃饭的时候,手无寸铁、身无胄介,但两百多号人站在一起,便是一股千军万马临阵时的气势。让韩冈不由暗叹,果然是一群熊罴虎狼,只是因事蜷伏起爪牙罢了,也难怪王韶、高遵裕这般忌惮。   韩冈示意他们继续吃饭,然后走到刘源身边,似是平淡地对他和他的副手说了一句,“王经略点了你们的名。”   刘源的回答简单直接,就是一句反问:“是去哪里?”   “珂诺堡。”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八)   箭如流星,弦如霹雳,一点寒光自风中掠过,胡千里满意地收下了一声断气前的长声嘶嚎。   “胡四,射得好!”   身后奋战中的袍泽,抽空传来几声叫好。力道超过两石的硬弓,通常能隔着四十步的距离,将敌人射落马下。而胡千里站在营垒的寨墙上,近在咫尺射出的利箭,将一名名吐蕃士兵钉死在地上。   胡千里紧绷着脸,额头上的汗水流得像三伏天的太阳照过,平时的嬉笑就像过了冬天的绵衣,被收藏进了橱柜里。一支支长箭飞过身旁,哪一支都能给只穿着皮甲的他带来重创。但胡千里仍不闪不避地张弓搭箭,稳定的双手将墙内的又一个蕃兵收进箭尖。   瞄准的目标明显的是吐蕃人中极出色的勇士,带着寨中的吐蕃士兵,与翻过寨墙、往寨门冲过去的广锐将校厮杀在一处。七八名广锐将校立抗三倍的敌人,虽然不见下风,但已经被围着难以移动。   胡千里双臂的力道注入长弓之中,喳喳的一阵响,绷得硬挺的弓弦被扯了开来。   下面混战中,那名领队的吐蕃勇士用藤牌硬抗着一记铁鞭,在木屑横飞的当儿,用力挥出了长刀。当的一声金铁交鸣,他面前的宋军被劈得连退了几步,几名宋人聚成的防御圈在这一退中出现了一个破绽。他正待抢上前去,忽地心头一阵发紧,让他猛地抬起头来。   对上目标的双眼,胡千里扣着长箭的右手立刻一松。振颤的弦声尚未停歇,离弦的长箭便没入了那名吐蕃勇士的喉间。   一箭中的,胡千里放松下来。下面被围困的兄弟被这一箭的战果振奋,挥出着刀枪,一下冲散了围困。   胡千里安心地笑了笑,可他身后传来的不是喝彩,而是一声急叫,“胡四,小心!”   急抬眼,两名蕃兵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快冲到了他的身边。   胡千里连忙拉弓搭箭,可不知何时掌心已被汗水打湿,手指一滑,竟然没能勾起弓弦。   “糟了!”   胡千里心中一声不好,两幅狰狞的笑容已经充满了他视野。   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历历而过,过去的广锐军都头,仿佛听到了勾死人的锁链声。   死亡前的一刻,他的心神却放松下来,几十年军中的生涯,在三千兄弟一起举起叛旗时宣告终结,现在又因故重新上了战场,死在兵戈之中,也不枉这一生的征战了了。   “早该死了。”   一道雪亮的闪光,如电光般突然飞起。如同浮光掠影,从两名蕃兵的腰间一划而过。轰的一声响,冲到胡千里眼前的两名蕃兵被劈出老远。   而刘源,手提重斧,一脚踩在血泊中,出现在他们原先的位置上。   “小心点!”刘源的脸上带着一点一点喷溅出来的血渍,肋下还插着只剩前半的长箭。   胡千里眨了眨眼睛,重新站直身子,道了声:“谢了!”   简短的对话,在喊杀声中转瞬即逝,可几十年的袍泽兄弟,情谊更加沉淀了下去。   一斧之下,被分为四段的两人,拖着只剩半截的身体,哭喊着翻下城头。青紫色的肠子拖在半空中,断口却在刘源的脚下。   自从开始动手之后,血腥味充斥在鼻中,掩盖了其他的气味。初始时,嗅到血气就直欲呕吐,但现在一看到血红色的液体,刘源就像是莫名刺激到的公牛,兴奋得难以自抑。   刘源抬起脚,坚韧的肠子像绳索一样落地,而在之前片刻,一开始还在尖声嚎叫的蕃人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   回头对胡千里又道了声小心,内侧也有近一丈高的寨墙,刘源毫不在意地就跳了下去,又稳稳地落在地上。   刚刚站定,周围的吐蕃守军便立刻围了上来。   刘源一声暴喝,重斧带着风声抡圆了一挥,刚刚围上来的吐蕃士兵,便倒飞了出去。在身边清出一片空地,眼睛随之一扫,转了个方向,提着重斧便往营门处杀过去。   踏着血肉,一步步地前进。冲上来的敌军一斧砍断,没有什么能阻挡睁着一双血色双眼的刘源。   “刘疯子!”   墙头上,胡千里不知是骂,还是赞的念了一句,抬手一箭,将追在刘源身后,准备偷袭的蕃贼给钉在了地上。   用着简陋的梯子,攻打城寨的广锐将校一个接着一个翻上寨墙。随着越来越多的将士越墙入内,营地的反击如烟云般消散。   吐蕃人的弓箭并未停歇,但冲上来的敌军武艺强到难以想象,射往要害处的箭矢用兵器给拨开,而不重要的位置干脆用皮甲硬挡下来。   胡千里在城头上长弓连发,心头还在想着,要是有神臂弓就方便了。但以他们如今的乡兵身份,是不得配备军用重弩,尤其是神臂弓,更不可能发到禁军以外的士兵手中,只能靠着手上的硬弓。   刘源终于控制了寨门,吱呀声中,大门中开。被堵在营垒外的宋军全数冲进了营中。吐蕃人最后的顽抗瞬间被瓦解。片刻之后,宋人的大旗已经在城头上飘扬。   “这是第三座了!……下面还有五座,吐蕃人在这里布置的堡子还真他娘的多。”一名相熟的兄弟摊着手脚躺在胡千里身边,直着喘气,许久也不肯站起身来。   胡千里也在女墙上坐了下来,“谁让珂诺堡位置好!”   珂诺堡地扼两路,不论是河谷道,还是山道,想从熙州的狄道城往河州去,都必须经过珂诺堡。比起位于洮西的康乐寨和当川堡,从城防还是驻军,都强出了十倍。   刘源他们攻打的是珂诺堡外围的一处据点,占据了山势的地利,两百多守军压制着准备出山,进入河谷的宋军。珂诺堡近在眼前,但如果不能攻下珂诺堡周边的七八处据点,离着目标的最后两里,就如同行走在死亡线上。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身边的兄弟不知何时都睡过去了,胡千里则还做在城头上,低头保养着他惯用的爱弓。肩膀突的重重地被拍了一下,抬头看时,却是刘源。   刘源在胡千里身边坐下,手上的大斧不知放到了哪里去了。他看看胡千里手上的硬弓,笑道:“听说王舜臣那个毛头小子,传说他的连珠箭术能压着一片墙的贼人。名头都快盖过刘昌祚那个神箭了。什么时候跟他比比看?”   “算咯。”胡千里摇摇头,紧了紧弓弦,“就算箭术胜了又如何,人家的官运没得比啊!说是毛头小子,可也是一路都巡检了。刘指挥你当年的官运都比不上他。”   “谁的官运能比得上,才二十出头吧……爷爷这个年纪,连去买笑的粉头钱都没有。”刘源骂了一声,朝着营外用力啐了一口,“跟了好人家了。”   “那是沾了河湟开边的光。韩机宜不也是才二十,就成了朝官吗?没军功,熬上一辈子,能熬上一个都巡检那都是祖宗牌位上烧高香了。”   胡千里叹了口气,收起弓。看着刘源的脸色,觉得有些不对。想想,问道:“走了几个兄弟?”   “十七个,还有两个怕是等不到回狄道了。”说起自家兄弟的伤亡,刘源脸色郁郁,“其他二十四个已经给包扎了伤口,等到了狄道基本上就能救回来。”   “攻城拔寨,损伤在所难免。”胡千里早看开了,没死是好事,死了也就罢了,“反正性命都是白捡回来的,也别想太多了。歇着去吧。”   “歇什么?要我们一鼓作气啊!”   “还要打?!”胡千里平平淡淡的口气维持不住了,“都天黑了!”   “夜战。”刘源叹了口气,“韩机宜为我们争辩了两句,就被赶回了狄道。王经略、高总管可是盼着我们跟吐蕃人两败俱亡啊!”   胡千里呵呵冷笑起来,“那我们就把珂诺堡也打下来,总不能让他们如愿!”   “珂诺堡我们没份,那是官军的。只要最后的一座山口营垒攻下,就没我们的事了。”   “还有五座吧?”   “只剩一座了!”   香子城是河州城的门户,而珂诺堡是河州的门户。在连续丢掉了三座驻防高地的营寨,吐蕃人一下放弃了接下来的四座城寨。将里面的兵力都集中到紧守山口出路的那一座营垒中。   只要过去了这座营垒,就只剩河谷中孤零零的一座珂诺堡。   “援军怎么办?”胡千里问着,“吐蕃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攻打营寨!”   “王舜臣会带人堵着珂诺堡过来的援军,山口的营垒归我们管。”   胡千里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一眼就看到刘源手中拿着一个黄皮的小葫芦,“是酒?!”他惊喜地问道到。   “烧刀子!上次韩机宜赏的。是疗养院中用的药酒,外面根本弄不到。”刘源晃着葫芦,酒香四溢,转眼间,就引过来一群流着馋涎的酒徒。   “拿碗来,”刘源一拍葫芦,“兑着喝吧。”   将一小葫芦的烈酒,分给了众多的兄弟。出动的命令也到了。只剩两百人的广锐将校聚在山道上,望着远处的山口。   “胡四!”   胡千里闻声回头,刘源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上面绑着一圈白色的布带,在月色下很是醒目。   胡千里侧头看看自己的左臂,一声失笑:“啊,忘了。”   掏出发下来的白布条,在上臂处牢牢的缠上几圈。他一提长弓,对刘源道:“久等了!”   刘源抬眼望去月色下的山口,那一座只有百步上下的堡垒莹莹的反射着月光,他冷笑:“对,别让主人久候!”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九)   韩冈前日将王韶的命令传达给刘源,便回到熙河的中心——狄道。   狄道城中,驻扎了一万秦凤军。王韶比预期中提前了半个月的时间,预定中的军队,有一半的还没赶到。不过等攻下珂诺堡后,稍稍修整两天,所有的军队就能到位了。   但韩冈并不知道,他担任同一职司的同僚什么时候能到。   同管勾军中转运事,沈括他这个人选其实是来得迟了。按理说,随军转运使在正月底、二月初的时候就该到熙河的,这样就能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来熟悉工作。看起来朝堂上为了争夺这个位置,浪费了不少时间。沈括能脱颖而出,一是他本身当有能力,另外就是他在新党中也有了些地位。   其实更为合适的人选当是在陕西路中选取,但对于军功的激烈争夺是在朝堂上。秦凤转运司还是永兴军转运司,两大漕司中的官员都没能在这场争夺战中占上什么便宜。   沈括的事暂且丢一边,韩冈估计他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来报道。王厚人在陇西,由他出面接待也并无不可,而且蔡延庆必然同至,不必操太多心思。现在韩冈要注意的是眼下城中的情况。   正想着,门外亲兵通报,景思立景都监过来了。   “景都监。”韩冈起身相迎。   “用不着这么多礼。”景思立摆了摆手,急躁之色就凝在眉宇间,“在下已经歇了三日,不知什么时候,王经略才会传回消息,让我军出动?”   “必须等到珂诺堡的消息传回来。”韩冈不急不躁,再三请了景思立坐下,“如果珂诺堡攻克,那就可以移师北向。将河谷道给清理出来,并防备禹臧家的突袭。”   他边说,边猜度着景思立的想法,这位秦凤都监大概是不想在后面等着残羹剩饭,他下面的兵将肯定也在催着他。半年前的临洮之战,率部来援的泾原姚兕,可是半点便宜都没沾上。   可是韩冈必须要让他执行熙州经略司制定的计划,“如果没有攻克珂诺堡,都监所部的行止就要视情况而定。最差的情况就是,珂诺堡始终未克,而禹臧花麻带着党项铁鹞子来攻打熙州,那时就要靠都监你来助守北关堡和狄道城了。”   见景思立嘴唇一动,韩冈又抢先一步说话,“不过都监不用担心,珂诺堡主堡位于河谷中,地势低凹。只要占据了山头高地上的几处营垒,位置不利的珂诺堡转眼可破。”   王韶和高遵裕将广锐将校拉出去不是没有缘故。单纯地要消耗人命,也不会放在这一场关键的战斗上。韩冈前面也听回来的游骑们说了,护翼珂诺堡的几处位于山头高地上的敌寨,大军难以展开,派遣精锐的小队才是攻下这些寨子最有效的手段。   只要能攻下珂诺堡外围的据点,景思立就可以领军北上,前往经过香子城、珂诺堡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地方。   韩冈正安抚着景思立,一名匆匆走进。韩冈把蜡丸捏开,展开里面两寸宽、半尺长的纸条一看,笑意便爬上了嘴角。   他抬头对上景思立急切的视线:“这是王经略传回的消息,今晨官军已经攻下了珂诺堡。”将纸条递给景思立,“景都监,现在你可以北上了。”   ……   暮色渐深,快到了收市上灯的时候。   被阳光薰了一日的春风还带着融融暖意,连着柳絮,一起吹进了秦州转运司衙门中。   转运使蔡延庆正主持着一场接风宴。一支支巨烛照得厅中犹如白日,从教坊司中请来的名妓坐在一角轻拨着琴弦。酒香、菜香,随着琴声乐曲浮动。   战争正在进行之中,蔡延庆无意将酒宴办得太过奢侈。并没有世间豪宴的初座、歇座、再座之分。菓子脯腊的随便上了八盘,作为正餐的一盏酒两道菜,也没有弄出个十六巡、二十巡出来,只是很简单的十二道菜,敬了几回酒,也就算个宴席了。   蔡延庆举着酒盏,对身边的中年官员,歉然道:“存中,今夜一宴算是简慢了。且明早尚要启程,延庆不敢多劝。”   中年官员大约四十上下,白面留须,看起来很是英俊。他拱手谢过蔡延庆,“今日运使盛情足见,沈括本也不胜酒力,待到功成,再谋一醉不迟。”   蔡延庆是不想惹得御史和走马承受的关心,想来沈括也不敢抱怨着简单的饭菜。再看看下面埋头吃喝的将校,这些赤佬有酒有肉就行了,何须多耗公使钱钞。若是给人说成是奉承,御下无状,可就没脸见人了。   蔡延庆款待的不仅仅是沈括,连同泾原路的将领也在一起——姚兕、姚麟两兄弟都来了。只是厅中的气氛很是有些压抑。沈括和姚氏兄弟都是为了河州决战而来,但到了秦州后,听到的消息却是王韶已经提前出兵。   王韶的这番作为,当然惹得众人不快。就连蔡延庆前几日听说熙河经略司先斩后奏的消息时,就算以他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好修养,也差点当场摔了杯子。   现在蔡延庆的火气虽然消下去了,但他也担心沈括会在心中藏着芥蒂,最后坏了国事,“存中,今日传来的捷报,说苗授所部,已经攻下了河州门户的珂诺堡。珂诺堡自狄道远出百里,离着陇西,又是百里。如果再往河州去,还有一百二三十里。三百多里虽是路途遥遥,可官军仰籍天威,不会输于蕃人。唯有粮秣转运之事,乃是胜负之关键。”   蔡延庆的话中之意,沈括听得明白:“下官即奉天子之命而来,正欲粉身以报君恩,哪有不用心的道理。”   蔡延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一句歌喉悠扬:“谁念玉关人老……”   他脸色微微一变,顿时停了杯盏。   “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樽频倒……”唱曲的营妓拖长了声调,将最后一句反复唱来。   沈括也是微微变色,听得最后几句,这首词已经很有些味道了,就是在这个场合唱着着实让人不痛快。   那营妓又开始从头唱起:“霜天清晓,望紫塞古垒,寒云衰草。汗马嘶风,边鸿翻飞,垄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难报。塞垣乐,尽双鞬锦带,山西年少。”   听了曲调,辨出来词牌,蔡延庆杯子再拿不起来。虽然不合时宜,但听这上一阙就已是难得的杰作,惊问道,“这首喜迁莺是谁的做的?!”   蔡延庆问沈括,算是问道于盲。他摇摇头,“在下没听过,京中并无传唱……‘垄上铁衣寒早’、‘尽道君恩难报’,当是关西为官者所作。”   有别于上一阙的慷慨,唱到下阙时,歌声一下变得低婉起来:“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常送平安耗。”   沈括听了便道:“此番口吻,非是卑官者可有。后面还有句‘不惜金樽频倒。’”   蔡延庆轻轻点头,“也就十几人有这资格。”   歌声继续:“岁华向晚愁思,谁念玉关人老……”   啪,蔡延庆用力一拍桌案,苦思的问题终于想出了个结果:“多半是蔡子政【蔡挺】!!”   他的一句高喝,顿时惊散了歌声。招来唱曲的营妓,蔡延庆问着这首词的出处。   在蔡延庆面前,营妓没有惊慌失措,在宴席上常有人会问起所唱词曲的出处,“这是前日泾原路的蔡相公在宴上所做,刚刚流传出来的。”   一言中的,蔡延庆有些小得意,对沈括笑道:“蔡子政在泾原已经五六年了,也难怪他要说‘谁念玉关人老’。如今存中西来,河州兵锋正盛,正是大有为之时,当不能‘不惜金樽频倒’。”   他重又举杯,起身对着厅中一干文官武将:“夜已深,今日且尽此杯,来日功成,再与诸位痛饮。”   众人轰然应诺,连着沈括一起,都站了起来,将蔡挺的喜迁莺抛到脑后。   一夜酒宴过后,沈括和泾原诸将相聚在秦州城外,周围千军万马如山似海,从各处营地中行出,一波波向西开进。   等了片刻,蔡延庆领着转运司的主要人马,也在知州沈起的陪送下,出城而来。   蔡延庆也要往陇西去。这就是为什么韩冈可以随军去狄道,而不必留在陇西。熙河经略司的属地,也是秦凤转运使路的辖区。就算没有战事,以例蔡延庆每年也都要到巩州、熙州走上一趟。   如今王韶举兵攻夺河州,关系到数十万丁口,方圆几千里地的归属地决战,无论韩冈和沈括都不够资格主导军中后勤,也只有蔡延庆才够资格——也就是说,韩冈和沈括这两名随军转运使,同时接受王韶和蔡延庆的指挥。   沈括骑在马上,跟随他去熙河上任的只有七八个家仆,身边跟着一辆碧油小车,车帘低垂,不知坐着何人。   见到蔡延庆和沈起出来,沈括当先迎过去,几番寒暄,只见旌旗一摇,浩浩荡荡地便往西行去。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十)   浓浓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给清洗好的绷带高温消毒的炉灶烟火不绝,一个个身披蓝袍的护工们奔走忙碌。   前方连续克城,出兵以来的一场场胜利光辉夺目。但胜利的背后,是躺满了伤员的狄道城疗养院。   当韩冈走进病房的时候,刘源正裸着上身,让一名护工给他换药。在胸口几处箭疮都已经缝合,不复被送到战地医院时的惨状。现在又被护工拿着烈酒擦洗得发白,涂上了养伤的金疮药。刘源虽是觉得伤口处被烈酒刺激得一阵阵抽痛,但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医治,见到韩冈过来,照样是一动也不敢动。   看着护工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细麻布将刘源的伤口重新给裹上,韩冈走上前:“换好药了?”   护工起身点头:“换好了。”病院中事多,不拘常礼,说完他便知情识趣地抱着换下来的旧绷带走开了。   韩冈走到床边,刘源忙着要站起身:“多谢韩机宜救命之恩。”   “躺着吧……”   刘源勉强地抱拳行礼后,才依言躺下。躺下的过程中毫无半点滞碍,可见他背上一处伤口也没有。伤处尽在身前,他战场上的武勇让韩冈也为之敬服。   韩冈不顾血污地坐到榻边,沉默着,最后化为一声长叹:“我对不住你们啊。”   “……早就有准备了。”刘源又挣扎着向韩冈抱拳行礼,低声道:“也得多谢韩机宜。若不是机宜将我等的伤亡报了些虚头,我们这群叛将怕还是要被指使上前去。”   刘源笑着,笑容中毫无暖意:“再折腾几次,王经略可以放心了,天子也可以放心了。”   “倒也不至于会如此。”韩冈摇摇头,抬眼望了一下病房中,被占满的几十张床位,“就算照实数报上去,王经略也不定会再催逼着你们上阵。”   “或许吧。”   三天前,广锐军将校在刘源的率领下,付出了伤亡过半的代价下,将珂诺堡南侧山中的据点一个个地拔出。广锐将校们的牺牲很大。阵亡五十三,刘源之下,几乎人人带伤,其中一时无法重返战场的有三十二人,韩冈报上去的数字虽然又夸大了些许,但丝毫没有改变这一战的惨烈。   可对于王韶、高遵裕来说,这样的交换再合算不过。这一战,全靠广锐将校拼死杀敌。否则以刘源他们攻克的几座寨堡所据有的地势,普通的宋军战士至少要多填进去千八百人,兵力并不雄厚的熙河军承受不了这样的消耗。而王韶更不想让秦凤和泾原的骄兵悍将成为他手下的主力。   只是躺在病床上的广锐将校,却不喜欢这样的算法,韩冈在病房中走了一圈。他们对每多寰护的韩冈感恩戴德,但言语间对王韶却是压抑着心头的怒意。如果王韶或高遵裕现在走进病房,多半就会起心让他们在阵上死个一干二净。   韩冈走出病房,回头望望,王韶和广锐的这个仇算是结下了。   可换做是韩冈来,他的选择,也当跟王韶一样。最多,就是多上一点辅助,并说些好听话罢了。爱兵如子,没有比吴起做得更好,甚至去吮吸重病士兵的毒疮,但他的目的,却是为了让他们去死!   韩冈稳步走下台阶。   出兵的第四天,就夺下了珂诺堡,河州决战的第一阶段算是圆满完成,接下来是打通并固守河谷道,与此同时还得看看河州以及周边诸多势力反应了。   康乐、当川,二寨堡,丢得无话可说。但位置关键的珂诺堡快速陷落,怕是大出木征的意料之外。   刘源一众攻下了外围寨堡,在失去了外围据点的护翼后,当大宋官军踏着晨曦,出现在珂诺堡下的时候,堡中的蕃军已再无抵抗之力。苗授亲自擂鼓助战,一通鼓后,宋军便已攻上城头,两通鼓未落,城门就告失守。等苗授丢下鼓槌,驭马冲进堡中的时候,堡内的守军几乎都逃光了。   而河州的木征尚未来得及援救,“或者说,他无意援救。吐蕃人放弃珂诺堡,放弃得太干脆了。接近五百步的堡垒,两通鼓就陷落,还没动用霹雳砲,怎么想都不对劲,而且还没有缴获到粮食。”   一天之后,韩冈出现在珂诺堡中,在王韶面前,说着自己的疑问,苗授正好不在,他并不用避讳。为了确定兵站的位置,以及接下来的战略,他也需要跟王韶见上一面。   “珂诺堡的城防,在木征手下的这一片地,据说仅次于河州城。貌似连香子城都远远不如。”韩冈看向智缘。   深悉地理的老和尚识趣地接话,“香子城的规模其实比珂诺堡要大,但珂诺堡地处要地,两道合流之处,比起香子城更为关键。所以香子城的寨墙只有一丈出头,而珂诺堡却有两丈之高。”   智缘的话接得漂亮,韩冈感谢地点点头,转头对王韶、高遵裕道:“木征不守珂诺堡,以香子城的城防水准,他大概也不会去防守。也许是准备在河州城下决战!”   “就怕他胆大到连河州都不守,跑到山里去。”高遵裕低头瞅着沙盘,“我们还能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去追着他跑?”   “但木征敢放弃河州城吗?”韩冈反问道,“一旦木征放弃了,他在河州周围蕃部中的威信还能剩多少?”   其实这是两头都怕。   王韶、高遵裕怕木征跟他们打起游击,让今次的攻势难以顺利结束。但木征定然也不敢放弃河州。   在民族主义的思潮尚未出现在这个时代的时候——至少韩冈在吐蕃人中并没有看到多少——木征对河州诸蕃部的凝聚力,绝不会有后世的民族国家那般稳固。   一旦作为核心的河州城失陷,宋军就能乘势横扫周边蕃部。可以逼迫原本聚拢在木征身边的诸多蕃部,离开他们的原主,撤回他们应募在木征军中的族人。   如果再能在河州久留,宋军甚至可以驱使刚刚归附的蕃军,去夺取木征核心部众的田地和牧场。没了这些,木征光靠一个赞普血脉的头衔,哪还有现在的号召力。   “而且木征跑进山中后,他又能坚持多久?”   熙州、河州两战,分别选在秋天和春天出兵,并不是没有来由。两战下来,有着稳定后方的宋军还能支撑,但河州的蕃部,就等着饿吧。而且宋军的战马有草料可以补充,但吐蕃人在春天出战的战马却都是瘦骨伶仃。木征组织不起来堪用的骑兵大队,也是今次出兵后,能这般顺利的缘故之一。   “但我们后路怎么办?”高遵裕问道。如果木征决战河州,抄截官军后路是必然,关键就要看能不能守住交通线。   “那就要看景思立和二姚的了。”王韶转向韩冈,微笑道,“还有玉昆。”   ……   蔡延庆抵达陇西的时候,就从王厚嘴里听说景思立已经率部北上。准备在经过香子城、珂诺堡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北面一点的地方筑堡了。   “令尊呢?”蔡延庆急问道。   “家严正在准备攻打香子城,只是现在正在珂诺堡囤积兵粮,以备万一。”王厚在蔡延庆面前,有一答一,他指着远处一队正准备西去的车队,“这已是第三批了。”   “步步为营,也算是做得稳妥的。”蔡延庆还算满意王韶的行动,指着身后的沈括,他和王厚互相介绍了,又道:“你与存中将事务交割明白。”   王厚点头应诺,目光一转,就落到了沈括身后的一辆碧油小车上。   蔡延庆看到了,代沈括说道:“处道,存中有女眷要安置,你且要安排好,不要惊扰到。”   “女眷?”   沈括竟然带着家眷随行?!王厚心如电转,这是准备在熙河久任了?   如果河州功成,照理来说王韶当要进京,不会在熙河久留,而自己肯定也要随着一起走。下面的官员,别的不说,韩冈早几年就准备考进士的,自然要锁厅。单是三人一去,缘边安抚司的主要官员,就少了近三分之一。他们空下的位置,肯定有人朝思暮想。沈括连家眷都带来,也许他在熙河的位置已经确定了。   只不过这也有些说不过去。除了韩冈这等本地出身的官员,熙河路的文官武将,基本上都是孤身上任,最多在本地纳个妾来服侍,不会将家眷带来,不论是王韶、还是高遵裕都是如此——王厚更多的像是一个得力的助手。   想不通的王厚,直接问着沈括:“熙河战事正急,又无风物可观。为何不将令眷留在秦州,也可安全一些?”   沈括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堪,吞吞吐吐道:“拙荆一向随着在下。”   王厚哦了一声,又问沈括:“敢问中允,令眷,还有令郎、令嫒可有什么要求,下官好吩咐下面的人去措办?”   沈括愣了一下,道:“只有拙荆,沈括今次并未将犬子携来,都留在乡中读书。”   不带儿子,却带浑家,这是什么规矩?王厚弄不清沈括这么做是什么缘故,但看起来有些私人的因素。但他也无意细打听,哈哈笑了两声,遣了得力人手去安排,就此揭过不提。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十一)   王厚给沈括一家安排的住处,是衙门附近的一个小院。形制并不大,但还算干净。   沈括进院看过后,感觉还算满意。这才陪着小心地将一直坐在碧油小车里的浑家请了出来。   续弦张氏,是他恩主张刍的女儿。治平四年【1067年】发妻叶氏病逝。两年后,也就是熙宁二年,曾经是沈括上司的张刍将女儿嫁给了他。才二十岁,嫁给沈括也只有三年。老夫少妻,又是年轻貌美,沈括对张氏可是千依百顺。   张氏蹙着眉头,在院中转了一圈,却是一言不发,走进了正房中。   一直跟在后面的沈括稍稍松了口气,虽然看着不满意,可至少张氏没有反对住进这间院子。不然就让他在这里难做人了。   过了一阵,张氏的贴身小婢出来,却对沈括道:“夫人说累了,要先歇一歇。请官人自去处置正事,不必挂念家里。”   沈括连连点头,“我这就去衙门里。”   安顿下张氏,沈括便匆匆赶往州衙,接手随军转运的工作。   沈括听说过韩冈的名号。对于韩冈这个每多发明的年轻人,沈括的兴趣很浓。先通过透析炮车的原理,进而发明霹雳砲这样的军国利器,这一点,沈括也是有些佩服的。还有军棋、沙盘等物,才三两年的工夫,已经遍及天下。不拘于经传文字,想来也算是同道中人了。   韩冈亲笔所写的兵站制度的文稿拿在手中,随意翻了一翻。一点也不像是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写得出来的。听说刚入官时,就已经写过一部有关疗养院的制度,连王相公都赞不绝口。不能以年龄轻忽视之。   但沈括可不会全盘照着韩冈的规划而来,虽然这一套制度看着完备,可也并不是没有改动的余地。   不加以更动一二,另有开创,如何能显出他的手段?!   “来人!”沈括指派起手下地胥吏,“速将账册都搬来!”   ……   韩冈抵达最前线的工地时,景思立已经率部把营盘当道扎好。   就在秦凤军营地的后方一里处,两千余名民夫正在一片周长约六百余步的工地上忙碌着。   这座寨堡被王韶命名为临洮,也就是将狄道城的旧名,移花接木到这座位于洮水河谷北方前沿的寨堡上。   修筑临洮堡,是为了抵御北方来敌。而在临洮堡后方十五里的河川交汇处,另有一座兼做兵站的寨子正在修建中——熙河经略司登记的名字是结河堡,以流经堡侧,汇入洮水的结河川而得名。   两座城寨一立,通往香子城和珂诺堡的河谷道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而且大宋对洮水河谷的控制,也随之向北——也即是下游——推进了四十里。   一队队民夫喊着号子,夯筑、挖掘,在工地上忙忙碌碌。行动间有条不紊,却仅仅指挥者得力之故。被征发起来的民夫,基本上都有修筑工事的经验,宋人在关西修筑堡垒的工程从来都没有停过,哪一家的壮丁隔个两三年,就会有一次夯土挖坑的活摊到头上。   这跟后世许多出身农村的建筑工人相似,农忙时在家务农,闲时就会出来做工——当然还是有区别,一个是拿钱的,一个则是白工。   临洮堡工程进度很快。   护翼堡外的壕沟已初具规模,而矩形的城墙也已经打好了地基。春天的营垒修筑工程,比冬天要轻松许多。单是取土一项,就能省下不少人工。冻得如同钢铁一般的土地,不知弄伤多少民夫的双手,而换做是解冻后的大地,轻轻松松就能将地里的黄土给铲起。   韩冈巡视过营地,又抬头看了看两侧的山头高地。那里有几个原木搭起的高台,是最简单的哨口,用来监视是否有敌军来袭。等到临洮堡完工之后,就会将那几处高台改用黄土夯筑起来,作为烽堠使用。   从工程进度方面来看,景思立做得还不坏。并没有之前王韶、韩冈担心他会因为心怀芥蒂,而对于营造修筑上的工作不加关心的情况出现。   景思立听说韩冈到了,很快便赶了过来。略叙寒温,韩冈遂问起最新的情况。   “发现了蕃人游骑的踪迹?”韩冈听了几句,就立刻问道,“都监可知是哪一部的蕃骑?”   “派出去的哨探也只是远远地看到了。”景思立有些惋惜地说着:“没能捉个活口来,弄不清是哪一部的。”   韩冈略感失望,兰州禹臧家、乃至他们背后西夏的反应是重中之重,不能确认,就不能合理有效地应对。但在景思立面前,他也不便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省得景思立会认为自己是在抱怨。   “就当作是禹臧家的人吧,”韩冈轻笑道,“熙州北方,也只有他们才会不厌其烦地来窥伺我官军。”   景思立哈哈笑了两声,“包约也是这么说的。”   “包约他人呢?”韩冈问着。   按说包约这位青唐部的二当家,应该正带着他的族人在此处与北方的禹臧家对峙中。怎么只有景思立过来,他却不到?   “左近又有一家蕃部不稳,今天早上他就率军赶过去了。”   韩冈闻言,摇头失笑:“什么不稳!就是压榨得过了头,熙州北方的蕃部被他这群青唐部的人祸害惨了。”   “包约做的事,禹臧花麻也在做,而且做得更过火。”景思立冷笑着,“这群蕃人,就该好好地磨上一磨。”   “现在没时间教训他,等收拾完木征,肯定要让包约他收敛一点……正好可以让这一带的蕃部归心我大宋。”   以夷制夷,然后居中调解,并保证各方势力可以互相制衡,这都是汉人千年来用得不能再熟的伎俩。景思立也不以为怪,早就知道的事,没有熙河经略司的纵容,包约何来这个胆子?   “王经略什么时候开始攻打河州?”景思立将包约的事丢到了一边,问着韩冈。   “必须等临洮堡和后方的结河堡都完工,粮道稳定下来,才好一鼓作气地继续前进。”   韩冈指了指这一侧的工地,“临洮堡的修筑进度,在下方才看过了,大约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完工。一旦临洮堡完工,都监你就可以去珂诺堡与王经略他们汇合了。”   “怎么,不让我在这里守着禹臧家的人?”景思立语带嘲讽地冷笑起来。王韶的心思他怎么看不出来,被发遣到这里来守备,一心想建立功业的景思立早就忍得一肚子的郁闷。   韩冈略低了低头,并不与景思立争辩:“王经略打算在河州城决战,少不了都监的助力。”   前面王韶指挥熙河军先声夺人,通过攻夺珂诺堡,占据了战略优势。等稳定了后方的运输线,下面就要全力攻往河州城。要应对木征的人马,以及董毡可能派来的援军,光是王韶手上的几千熙河军肯定是不敷使用,少不得要把秦凤、泾原两路的援军提上去。   比起泾原军来,秦凤军王韶看着还是亲近一些,好歹他也曾是秦凤经略安抚司的机宜文字,做了好几年的事。而且韩冈在秦凤军中的人缘,也不是等闲可比。所以景思立手上的兵,王韶肯定要用上,不会一直放在后面吃灰。反倒是姚兕姚麟的人,要分派的去处很多,反而无法集合起来使用。   “不过还要提防禹臧花麻。不论是前年的渭源之役、还是去年的临洮之战,盘踞在兰州的这个吐蕃族的叛逆,都有出兵相助。今次肯定也少不了要插上一脚。”   韩冈正说着,几声尖利的号角从山头上的高台传来,急促中带着一丝惶急。很快,一直派在前面的斥候也狂奔而回,越过前方的营垒,在景思立的面前跳下马,急声禀报道:“都监、机宜,北面有一军来袭。都是骑兵,看声势当在三千上下。”   景思立看看韩冈。现在的熙州北部,能派出三千骑兵的势力,只有禹臧一家。就算是横行霸道的包约,要守着的地方太多,也只能带出两千不到的骑兵。   韩冈无奈地摇摇头,这还真不能算是他的乌鸦嘴,“该来的总归会来。”   烟尘漫天,随着震天撼地的蹄声席卷而来。   韩冈和景思立已经赶回到前方的营寨中。近万大军在跨河而立的营中严阵以待。   有大军驻屯的营寨在前面守着,一条栅栏更是将整条洮水谷地拦腰截断,后面的工地依然照常开工——就是不知道他们的效率还能剩下多少。   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气焰冲天。这一军蕃骑一直冲到秦凤军的营寨外,隔着百来步,方才停了下来。   “两千。”   韩冈也算是上过几次战场,但如景思立这般一眼就能数出敌军多寡的本事他还没能练出来。而景思立这等老将的另一桩本事,也是韩冈望尘莫及。   “看不出贼人的战意。多半不会打,只是来骚扰而已。”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十二)   官军高歌猛进是一件好事,可韩冈也发现,一旦战线拉长,对于随军转运使来说,的确是让人很是头疼,同时也会腿疼的一件事。   从马上下来,韩冈双腿都直发颤,大腿内侧火辣辣的,不用看,肯定是皮都磨破了——他这两年没少骑马,大腿内侧都快长起茧子了,可再厚的老茧,也经不住长时间的摩擦。   两天时间,韩冈围着狄道城和珂诺堡,绕了个长达四百里的圈子。河谷走过,山路也走过,连接狄道、珂诺堡的两条路他都走了一遍,连同沿途的寨堡也都巡视了一回。   韩冈不知道其他的随军转运使会不会像他一般勤力,可在眼下出征河州的三万大军中,他走的路应该算是最多的一个。   恍若无事站在马边,跟着上来牵马的马夫随口聊了几句。在马夫诚惶诚恐地回话中,韩冈了解到了这几天来珂诺堡中,骑兵们的出战情况以及战马的出动率——虽说骑营和中军放置马匹的地点根本不在一起,但好歹草料都是一处领的,多少都能听到一点准确的消息。   不过马夫知道的东西还是很少,鸡零狗碎的。唯一可以确认的一点,就是春天果然不是出动骑兵的好时节,即使是都配发了一定量的豆粕来加强营养,但还是陆续有近一成的战马失去了战斗力。   但是往好处想,吐蕃人那边的情况只会更差。至少韩冈前面在景思立那里,看到的来袭蕃军骑兵,他们所骑乘的战马情况并不算好。景思立手下的几个深悉马性的将校观察了一阵后,都说禹臧家的这些战马,如果不能及时休息和补充食料,回去后肯定要毙命一批——如果双方的战马都出了问题,明显地对更为依赖步兵战力的宋军更为有利。   跟马夫说了一阵后,韩冈的腿脚也终于安稳了下来。向着堡中王韶的行辕走去,外人虽是看不出来,但韩冈自己感觉着,走路时双腿还是在打着飘。   “景思立那里的情况怎么样?”   见到韩冈回来,王韶劈头就问。虽说前面已经收到了情报,但韩冈毕竟是亲眼见到禹臧家的骑兵,他嘴里的话更为直观。   “下官回来的时候,禹臧家的骑兵仍在骚扰临洮城的工地。”   “骚扰?”苗授追问了一句。   “只是骚扰。”韩冈点头。   两千骑兵来攻打万人前后驻防的大营,吐蕃人又没有发疯,怎么可能会硬拼。但他们的骚扰也给临洮堡的修筑带来很大的麻烦,预计的工期肯定要拖延,至少夜中不敢让民夫们继续干活。否则派出百八十名骑兵绕过山间来夜袭,疲累中的民夫很容易会炸营。   高遵裕闻言皱起眉:“那还要几天时间?”   “还要七天到八天,比预定的工期要拖长三日。”韩冈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不会影响景思立率秦凤军来报到,有五千人堵着禹臧家的骑兵已经绰绰有余。就算禹臧花麻大举南下,已经抵达狄道的姚兕姚麟,要去支援也很容易。”   高遵裕和苗授满意地点头,这是他们想听到的。   “这边的情况呢?”韩冈问着。   “香子城已经攻下来了。”   这件事韩冈已经在马夫那里听说了,听到这个最新的战果,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理当如此。“那斩首呢?”   “二十四个,吐蕃人是主动放弃的香子城……木征肯定是要在河州决战了。”苗授肯定地说着。   “放弃珂诺堡越是轻易,放弃香子城越是轻易,就越是证明木征不会放弃河州。”   王韶的判断,韩冈心有同感:“如果有了一次惨败,木征可以压倒所有的反对声,主动放弃河州,然后设法在山岭间拖垮我们。但一次激烈点的战斗都没有,他就放弃河州,必定会落到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那样谁都会认为他怕了。”这是连同高遵裕在内的共同的判断,“一个胆小的首领,没人会跟着他的。”   “关键还是在河州城!”   王韶一句总结陈词,熙河路的四名主官相视一笑,几年来养成的默契尽在不言之中。木征既然在河州城摆下了宴席,他们也就却之不恭了。   召集来珂诺堡中诸将佐,还有一应幕僚,十几人济济一堂。   韩冈出面,将几位主官的判断向众将说了一遍,又说起在河州城下可能面对的敌军数量。   “以河州诸蕃部的帐数,如果木征将他手下的蕃部全数动员起来,当能组织起十万人以上军队,这还不包括各部留守的兵力。”   韩冈的话并没有引起众将的骚动,这是他们预先都知道的。   他继续道:“当年包顺都号称他青唐部及其辖下诸部,总计有十二万口之多,而木征下辖的蕃部比他只多不少,十万并不出奇。但以各部的粮秣和战马的情况,木征最多也只能维持三万人到五万人一个月左右的战斗——这个数字,包括他的援军。”   “董毡还是禹臧?”赵隆问道。   “董毡已经出兵相助……领军之人都打探清楚了,是青谊结鬼章。”韩冈说着,眼睛转向王韶背后的智缘。   智缘会意,出来介绍道:“他是鬼章部的新任族长,贫僧曾见过他一次,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一起提防起来就是了。”高遵裕不在意地说着。   “粮秣可能供给得上?珂诺堡的贮备是不是够用?”   珂诺堡将是即陇西、狄道之后的第三个中转站,比起沿途的兵站,其地位更为重要。所以宋军在攻下了珂诺堡后,又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来向堡中运送粮秣军资,以用来准备河州前线的需用。这是所有熙河将校都知道的。王舜臣为人外粗内细,军事之中,他最关心的就是后勤。   “眼下珂诺堡中粮秣军需都已逐渐齐备,大可放心。”   “安全呢?”   这下是苗授的儿子苗履代韩冈回答,他是负责珂诺堡的守卫工作:“这几天还找出了三处暗道,都填埋了起来,堡中的安全不用担心。论起土木之事,蕃人拍马也赶不上我们汉人。”   “秦凤、泾原两军的情况呢?”王舜臣继续问着。   “五千秦凤军后天就能抵达珂诺堡,而泾原军昨日已经抵达了狄道,正待经略的命令。”   一个个疑问都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众将的心中渐渐地涌起了必胜的信念。   “各路兵马都已经准备完毕,而我们离河州还有五十里!”王韶闭起双眼,转瞬又猛然睁开,喝道:“就只剩五十里!”   ……   听着殿下准备外出任官的朝臣说着千篇一律的废话,赵顼强忍着打哈欠的欲望。   这些日子以来,赵顼都没有睡好觉。自从下诏同意了熙河路攻打河州之后,他就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到了早间,也自然没了精神。   赵顼很为熙河担心。从狄道到河州,超过两百里的这一步跨得太远。加之还要翻山越岭,与早前的历次战事都截然不同。   狄道城离渭源并不算很远,去年攻打狄道,翻越鸟鼠山,穿过大来谷,几乎没有费什么气力,也就蕃人偷袭渭源让人吓了一跳,但也带来了让赵顼喜不自禁的捷报。   但眼下,随着熙河、秦凤、泾原三路的三万精锐一步步地深入蕃人杂居的不毛之地,身后的粮道拖得越来越长,赵顼也不能不为他们的安危担心。一旦失败,不知其中有多少人能安然而回。   尤其是前日,听说王韶急匆匆地提前出兵,更是让赵顼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究竟是为了争夺功勋,还是如王韶连同捷报一起送到的奏疏中所言,是为了打木征个措手不及。赵顼都不知道哪个更为切合实际。   幸好昨日一并听到了攻下珂诺堡的消息。熙河路的沙盘模型赵顼不知看过了多少次,重要的寨堡名称早就在心中滚瓜烂熟。珂诺堡是河州门户官军占据了此处,攻打河州的战事,至少是顺利完成了前半段。   另外的一点阴影,就是西夏方面始终没有反应,横山的另一侧始终静悄悄的。赵顼甚至觉得就像是夜中行于孤巷之中,总感觉着背后有人,只是回头看时,却是空空荡荡。少年时,赵顼很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现在想起来,失笑之余,依然还有些心头发毛。   “党项人真的会坐视吗?”他忧心不已。   ……   兴庆府的宫室森严。   朝臣皆已退去,秉常也被带进了后殿,偌大的宫室中只有梁氏兄妹一坐一立。   “听说河州打起来了?”梁氏端坐着,并不赐兄长坐下。   “是。”梁乙埋低头。由于罗兀之战的损兵折将,这些年来兄妹两人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国内,但并不代表他不关心周围的变故,“昨日兰州禹臧来报,宋军出兵号称十万,实际亦至少超过两万,由王韶亲领,目标正是河州。”   “木征能不能抵挡得了?”   “恐怕很难。”   “董毡会不会助他?”   “……不会全力。”   “东朝咄咄逼人,今天打下了河州,明天就该是兰州了……”梁氏黯然一叹,“大哥,你说该怎么办?”   “禹臧花麻已经准备出兵援助木征,暂时交由他处置……而且这个时候,我也不方便离开兴庆府。”   梁乙埋暂时不能离开京城,他必须再坐镇一段时间。经过了一年的大清洗,在兴灵一带,梁氏兄妹的控制力的确是增强了许多,但眼下兴庆府中的稳定,还是少不了他来维持。   梁氏沉默良久,“那就速将仁多零丁招进京来吧,我想听听他的看法。” 第三十六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十三)   王韶已领军前往香子城。六千熙河军,以赵隆领选锋为先导开路,苗授、王舜臣为前军,开始向河州进发。   一日之间,珂诺堡中就只剩王韶留下来的五百守军。不过今天午后,景思立就该到了,倒也不用担心珂诺堡的安全问题。   变得空空荡荡的珂诺堡安静了下来,但韩冈还是没有空闲。   为了能加快狄道至珂诺的转运速度,走康乐寨、当川堡的山道,还有河谷道,都被利用了起来。运送粮秣物资的队伍经过两条道路,一队接着一队抵达珂诺堡,三天之内,就到了五支车队、马队。   点算数目的工作,韩冈有亲信的吏员来完成。但他也有必要时不时地去抽查一下这个工作的完成情况。现在珂诺堡要支援的人数是六千,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会增加到两万。两万将士,加上四千上下的战马,都将要依靠珂诺堡来供给他们的需用。   也许今次作战的难度不及横山面对的党项人,但换做是随军后勤方面的工作,可是十倍于当初的罗兀城了。   韩冈走过在仓囤区。看着下面的小吏拿着铁钎插进粮袋中,抽出中心部位的,检查袋中的粮食是否完好,有无霉变。   “损耗了多少?”韩冈拿着随车而来的出库单问道。总计十六车,出库有两百四十石,比起在通途大道上能装五六千斤的太平车来,一车只能装一千多斤的分量,实在是少了一点。但蕃区的道路不可能跟正式的官道相比,能超过千斤的运载量,还是韩冈让人将车辆都换了宽幅的车轮后的结果。   “这是从洮水边过来的,袋数都是清点过了,没有什么损耗。”小吏回答着,将清点后的单据签名画押后递给韩冈,“如今人马食用与押运的粮秣分装,也没人敢像过去那般在路上犯事。”   过去运送军粮,都是送一路,吃一路,根本不分。甚至有的民夫会为了运送时轻松一点,故意在路上倾倒一批,然后说路上给牲畜吃掉了。现在将两边分开来,又是一程转过一程的运送,道路上的无谓消耗减少了许多。   只是另一方面,由于兵站设立后,要驻防道路的兵力增加,他们的消耗则多于过往,一进一出,其实又抵消了不少。但毕竟兵站制度对后勤方面的帮助是显而易见的,不论是蔡延庆,还是沈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对此要有改动的想法。   而韩冈在实际主持后勤转运的事务后,其实也对之前的随军转运使的工作方式感到很惊讶。过去的随军转运使,是字面意义上的随军,大半时间跟着主帅走。从后方组织押运粮秣的工作,都是交由民夫出发地的州县官。然后到了军中后,再由随军转运使分派。如果路途过于遥远,那粮草就会先送到大军出阵前的驻屯地,再由随军转运使亲自领人去接应。有许多时候,他们甚至就相当于一个押粮官。   韩冈即便对军中后勤再不了解,也不会认为后勤主管的工作会是押粮官这么简单,何况他在几个经略司、安抚司中也经历了许多,后勤上的弊端也看得很清楚——后世物流发达,在运输路线上设立转运点的必要,韩冈多多少少心中还有点数。   随车而来的不仅仅是沉重压车的粮草,还有后方带来的消息。   蔡延庆坐镇陇西城,王厚被他点名过来打下手。有王厚配合,秦凤转运司对熙河的支援工作,也变得井井有条。另一方面,沈括在接手了随军转运之职后,并没有立刻烧上几把火,仅仅是提拔了两名办事得力的小吏。   该怎么说呢……这应该算是很聪明的手段。在韩冈本人还在同任一职的情况下,若是沈括恣妄威福,来什么下马威,韩冈是绝不会坐视。但提拔两个办事得力的小吏,却没人能干涉。这样的一步步地扎稳根基,也就是为日后在熙河的久任打下基础。即便战事结束后他不能在熙河任职,但沈括的这一番表现,也照样能算是中规中矩。这边的战事功成,必然不会少得了他的一份功劳。   会做人的聪明人,而且还识时务。韩冈放下了点心来。就算还有点小动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韩冈很有兴趣跟沈括见个面,只是他现在还是无暇分身。   王韶已经出兵,后面的粮秣运输也要及时跟上去,从珂诺堡到香子城依然还是河谷道,可以走马车。而从香子城【今甘肃和政】到河州城【今甘肃临夏】,中间还要翻越一座山,尚幸并不高峻,独轮车也照样能够送粮过去。   “看起来要在香子城多放上两营转运粮草的民夫了。”韩冈想着究竟从哪里抽调人手比较合适。   到了午后,景思立在预定时间中率部抵达珂诺堡,刚刚清静下来的寨堡中,一下又多了五千兵马。   听说王韶昨日就已经出发,景思立似是讽刺地说道:“王经略动作好快!追都追不上。”   “木征就在河州等着。经略当然走得要快一点。”   “还有粮食上的问题吧?”   “都监大可放心。庙算不胜,如何敢出阵。粮草供给,可是庙算中第一个要计算的。”   韩冈对后勤压力并不担心。经过一个冬天的抢运,熙河路的存粮大概能给三万大军使用到四月底。而五月初,就是麦收的时节。只要蔡延庆能在四月底之前,给补充陇西城补充上三五万石的粮草,便不会造成断粮。王韶虽说提前出兵,但其实消耗并没有增加多少。有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补充二三十万石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且以今年熙河路预期的收获,更足以将眼下的三万大军,维持到九月以后。   “都监在珂诺堡中休整一夜,就可以上路追上去了。不待都监的主力抵达,经略也不会贸然跟蕃人决战。不过经略留信下来,还请都监在珂诺堡中,留下步骑各一个指挥,以助守后路粮道。”   ……   王舜臣驭马领军,在山道上疾速前行。   流经香子城、珂诺堡的河流是洮水支流的大夏山水,而河州城则是位于离水【今大夏河】之滨,洮水和离水都是黄河的支流,王舜臣所部正要翻越就是两条黄河支流之间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南坡陡峭,上山的道路要曲曲折折地绕上两个回弯。可北坡平缓得很,翻过这座山口,下面就是一路缓坡。   就在山道边,几处吐蕃人设立的堡垒上,有着火燎过后的黑色痕迹。夯土的墙体上还能看到历历箭痕,尤其是靠着路边的几面墙,被神臂弓射上去的箭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一片,如同毛虫身上的毒毛一般密集。   “赵隆看来是拼了命了。”   一夜将道路上的据点给拔出,熙河选锋表现出来的实力,并不比前广锐将校稍差。   刚刚骑马上了山口,尚未来得及远眺北方风土,一名骑兵就赶过来向王舜臣汇报,“都巡,吐蕃人正在攻打选锋军,还请都监速去支援。”   不用这名哨探多说,王舜臣就已经看见了千多名吐蕃骑兵,正攻击只有他们一半不到的大宋官军队伍。   “立起我的将旗,击鼓,准备作战!”   王舜臣不怕对手多,只怕对手不来。几句话下了命令,他所率领的前军就已经在坡道上列阵。   鼓声传递去了下方的战场,交战中的宋军和蕃人一时缓下了手脚。   同时抬头仰望,一彪宋军战士,正从坡道上下来。对手的援军突至,令吐蕃人士气沮丧,而下山的缓坡也帮了宋军的一个大忙。   王舜臣让麾下的士卒横队站在坡顶,一边向下射击,一边缓步向下。山坡多树,吐蕃人骑着马不便进入林中。只是留在坡道上,就会被宋军用弩箭尽数攒射。   见势不妙,在号角声中,千余名吐蕃骑兵徐徐而退。重新恢复平静的坡道上,受伤的士兵和战马被留在了战场上,就像退潮后的沙滩上的贝类,孤零零的好不可怜。   让人收拾战场上的伤员,王舜臣见到了赵隆。王韶身边率领选锋的亲信将领,正坐在路边喘气。他身上的甲胄都有着各处箭创,胸口的护心镜也凹下去一块。胯下的坐骑,不再是昨天看到的那匹黑马。   “怎么打的这么厉害?”   “蕃人连吃奶的气力都拿出来了,我们扎个营都难。”   赵隆这一天也是拼了命,连他这个主将一天来,也就现在才有机会坐下来喘口气。他们这些先头部队,自下了山之后,仗着各个战力精悍,一味猛冲硬打,击破敌军的攻击有三四次,但自军伤亡率也变得很高。   “早知道就换个手段了。”赵隆为自己人的伤亡叹着。   “不要说废话了。一开始不就知道木征会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吗?”   站在山口上,王舜臣远眺极远处的吐蕃人。青葱嫩绿的山岭下,帐幕连天接地,填满了离水两岸。   “有五万吗?”赵隆低声问着。   “看起来只多不少!”   “看来木征有足够的兵力来抄截我们的后路了。喂”他叫着王舜臣,“你说木征会抄那条道?”   “多半是珂诺堡吧……不是说蕃人挖了好几条暗道吗?他们肯定不知道我们已经都给找出来了。”这时候,又是一堆蕃军骑兵攻来,看着吐蕃人在山坡下啊耀武扬威,王舜臣冷眼看着他们一下,“等王经略到了就会有他们的好看了,那才是真正的决战。”   在赵隆所率的选锋军中,已经找不到是谁对河州蕃军射出的第一箭。但当王韶和高遵裕率主力抵达离水之后,河州决战的最终戏码,也终于上演到正章。 第三十七章 青山声碎觑后影(一)   已经是第三天。   昨日景思立率部上来了。泾原军的主力也抵达了狄道。依照王韶的分派,姚麟将会前往狄道北方的临洮堡,负责抵挡禹臧家的任务。而将剩余的秦凤军,一部分守护珂诺堡,剩下的将会和姚兕所率三千泾原军一起,与主力在河州城下会合。   可王韶所率领的熙河军现在并没有攻到河州城下。   在他们的下方,是离水支流所在的谷地。这条支流与离水的汇合处,便是河州城的所在。   河州城下,听从木征召唤而来的数万吐蕃士兵将离水河谷整个占据,并且瞅准了宋军攻来的方向,不断遣出骑兵进出于支流谷地。   木征军逐日上攻,只要宋军一有进驻谷地的动作,便立刻发动攻击。下山的宋军但始终无法顺利展开阵型,同样也难以在蕃军的攻击下,设下营地。总是很快就会被赶上去。   吐蕃人以骑兵在谷地奔驰,速度比起宋军要快得多。不论王舜臣和苗授选在哪里下山——甚至是穿过山坡上的树林,刻意挑选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可只要一露头,数千蕃骑也很快就会迎面杀来。   支流谷地成了战场。由于战场范围的限制,河州城下的数万蕃军只能有一小部分投入进来,但也有万人左右的数量。也因此,宋军纵然能够将战力在同一时间投入战场,但兵力上的劣势依然存在,想方设法也无力向前推进过去。   一时间,王韶被逼得只能在山坡上段,下令全军驻扎下来。   草木深重的山坡上,根本安顿不下加上景思立的秦凤军,总计超过一万的兵马。砍树伐木出来的空地,也只安排下其中的三千人。迫不得已只能在山南的险坡处,扎了几个连珠小寨。最后还是有两千骑兵,不得不回到香子城中。   再过两日,秦凤军的余部,再加上三千泾原军就要过来。如果不能在他们上来之前打开局面的话,这个脸可就要丢到整个关西去了。   王舜臣踢着脚回来,这些天他上马下马,在山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牛皮缝制的马靴前头都张开了嘴。心里想着要回帐换双靴子,但他还是往王韶的主帐走去。   王舜臣今天又试了一次。赵隆的三百名选锋,还有他在麾下本部中选取的四百射手,在晨曦未上的时候冲下山坡。   七百精锐的列阵速度很快,在吐蕃蕃骑赶来之前的片刻工夫中,就已经排下了阵势。用强弓硬弩轻而易举地就遏制了多达千人的蕃军骑兵的突击。   而后苗授也找计划随之出阵,但他们下来的速度实在赶不上骑兵的迅速,被另一支千骑上下的蕃兵硬是堵在山林中。西军步卒虽是堪战,但如果不能组成阵列,对上骑兵还是没有多少胜算。   眼见苗授那边支援不上,又发现了第三支吐蕃骑兵已经冲入了谷地,有反抄后路的打算。王舜臣当机立断,立刻将人撤了回来。断后的他大发神威,一张长弓射落了数十名咬着尾巴追击上来的蕃骑。就如单薄的堤坝,挡住了滔天而来的洪水。   只是个人再是武勇,无法改变计划的挫败。   “难道真的要等泾原军过来?”   有了泾原军,加上秦凤军的余部,总计两万兵马,的确可以杀进谷地,修起与河州城对峙的营寨。但王舜臣明白,王韶需要的是对麾下战力的绝对的控制权,如果在窘迫的情况下,必须靠姚兕姚麟才脱离困境,他这个经略使的指挥权肯定要打折扣。   今晨一战,苗授和他不动用昨日抵达的秦凤军,而只是熙河军出阵,也是因为明了王韶的想法,才如此行事,只是最后还是失败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没有太大的伤亡。   “怎么办?”进了营帐,王舜臣就听着有人在问道。   王韶、高遵裕都在,景思立和他秦凤军中的几个得力将校也在,苗授、赵隆比王舜臣更早一步安抚好士卒,也更早一步到了主帐中。   “还是夜间立寨。”出言提议的是王存,景思立麾下的将领,也是昨日刚到的。   在王韶的首肯下,王存说着他的计划。用半日的时间,将一方方木排从满是雪水的山溪中放下去,然后在平缓的山谷里捞上来,木栅一圈,什么都好办了。有一个晚上的工夫,可以很轻易地将营地的栅栏给竖起来。   “当我们没想过吗?第一天就这么做了。”王舜臣当即就翻了白眼,“别把木征当傻瓜,他们是敢夜战的!”   “只要有两三个时辰的工夫,就足以将营栅给立起。”   “木征一个时辰的空隙都不会留下来。”赵隆摇头,“这两天一到夜中,山下面全是火光。木征派出不知多少队游骑,日夜巡哨,那是真拼命了。”   “是吗?”在王舜臣进来前,就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韶这时突然开口,“那你们呢?”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王韶的身上。   “不敢拼命吗?”熙河经略双眼如刀,温声问着。   ……   天色将晚。   战鼓突然沉沉地响了起来。   先是一面鼓在响,继而几面,几十面,到最后,连同山谷间的回声在一起,在天壤间回响。   就算远隔了近十里,雷鸣般的重鼓,依然震颤着人心。听起来就像从天空中传递下来,如同夏日的惊雷叱咤,一声接着一声,并不停息片刻。   青谊结鬼章走出营帐,远远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   被堵在山坡上扎营的宋军,让鬼章部的年轻族长心中不屑。见势不妙就不敢一赌勇力,宋人的确没胆。现在突然如此大的声势,可以想见七八分是在骚扰,只有小部分是为了出战而准备。   其实他更希望能直接宋人下山来,这样才能发挥出数万大军的作用。而不像现在,只是一千两千一队的骑兵与宋军进行短暂的交锋,最多也不过万人就填满了谷地,而更多主力只是在后面看热闹。   但木征要给宋人更多压力,以补偿之前放弃一连串城寨给他声望带来的不利影响,另外也为了将宋军引得更深一步而做铺垫。   回头望了望木征主帐前摇晃的旗帜,青谊结鬼章翻身回帐,聚兵的号角也不关他的事,现在还轮不到他上场,不如去睡觉。   鼓声中,王舜臣随着麾下的士兵,一步步走下山坡。   相比起骑在马上,王舜臣更喜欢脚踏实地时的安稳。只要双脚牢牢钉住地面,前方的千军万马,他都有信心用掌中的长弓一一射落。   王韶下令麾下大军分作数队,同时从山头上下来。这几日,为了能杀进谷地,宋军也在树林中开辟了好几条道路,并不是白白浪费时间。   蹄声压倒了鼓声,两队就在谷中巡视的蕃军,冲杀了过来。面对分成数部,同时攻入谷地的宋军,他们并没有分散开,而已一起钉住了最边缘的一队。   分散的宋军,等于是给了他们各个击破的机会,只要冲散这一队之后,就能势如破竹的紧跟着解决接下来的几支宋军。   他们撞上的正是王舜臣所部。   半数军卒刚刚走出山林间,只来得及排出两排单薄的队列,而后面还有一半没有出来。可直面千骑蕃兵,王舜臣没有丝毫退避的意思。   清早的时候无功而返,他胸口中正凝聚一团怒意。眼下只要拖住片刻,援军就能赶来,他坚定不移地站在最前面的队列之中,张弓,搭箭,高声大喝:   “跟我射!”   箭雨如注。   由于王舜臣擅长弓箭的缘故,他对帐下士兵的箭术训练要求最高。而且他从小就听说过种世衡如何引诱民众习练箭术的故事,用悬银为赏,谁能射中,就将银子赏给其人。借鉴了种世衡的故伎,只用了半年时间,王舜臣麾下的军卒箭术便都提高了一大截。   弓箭的射速远过弩弓,一轮两轮三轮的急速射击,吐蕃骑兵也刚刚前进了二十步。前排射过,后排紧随而上。不射人,专射马,几轮下来,蕃骑的先头部队中,已经满是痛得疯狂乱跳的战马。   还是有蕃人冲到了近前,但纵然他们冲到了身边,纵然身边的兄弟被战马冲倒,但只要王舜臣还在阵前,这一支队伍就依然保持着稳定。   袍泽的鲜血溅在脚前,王舜臣又是一声高喝,指掌中的长弓散射出道道流光,一支支利箭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穿刺进眼前十几名敌人喉间。   宋军如此顽强,让吐蕃人顿时感受到了与前几天截然不同的压力。原本只需要一个冲锋,让宋人见到没有立寨的余地,他们便退回山上去。几天来,十几次的反复交锋,蕃人们也习惯了下来。但今天宋人一拼命,反而轮到他们节节败退。   王舜臣的坚持,让其他几路宋军有了结阵的机会。当木征从河州城下派来的援军终于赶到的时候,面对的已是四个完整的大宋箭阵。   “已经撑不住了!他们都快要压倒谷口了。”半个时辰之内,已经不止一个木征辖下的蕃部族长在他面前叫苦,“宋人的木排又从山上放下来了,他们是真的要立营!”   木征的声音毫不动摇:“再去!否则定斩不饶!”   他环顾悚然而立的诸将,“得胜太过轻易,反而会惹起怀疑。前面退了,现在就不能再退。拼过一场后,才能让王韶知道我固守河州的决心。”抬头看看已经化作深蓝色的东方夜空:“坚持到月亮上来的时候!” 第三十七章 青山声碎觑后影(二)   昨日一场争夺谷地的战斗,最终以宋军的胜利而告终。吐蕃骑兵被逐出了支流河谷,宋军顺利地扎下营盘,拥有了一个稳定的据点。   但为了立寨,宋军伤亡了大约六百余人,其中直接战死了有两百多。连王舜臣都受了伤,连同一百多名伤势较重的伤员,被送到了珂诺堡的疗养院中来医治。至于还有四十多个更重的伤员,因为难以移动,就算送回来多半也是救不回来,所以最后是留在了香子城中。   而战果除了控制了支流河谷之外,还有一百一十多个斩首——斩首数与敌军实际战死的人数,并不是一一对应,后者往往是前者的两倍还多——相对起官军最后当在三百左右的阵亡数,以步兵对骑兵,这个交换比应该不算很差了。   王舜臣的伤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实际上还算好,没有伤到筋骨。就是胸前一条长长的血口子,也不算深,只是看着吓人而已。是蕃人的长刀劈开了皮甲后,刀尖在胸腹上带出来的痕迹。   简简单单的皮肉伤,是王舜臣身边在疗养院接受过培训的亲兵紧张过度,用光了十人份的伤药不说,还几乎将一匹医用麻布就都卷到了王舜臣的身上。这番,虽然军医说没什么大碍,王韶觉得不放心,还是让王舜臣回来让韩冈好好确定一下。   自从韩冈开是改进军中医疗制度以来,如今的熙河、秦凤两路将校,他们身边的亲兵都是接受完整的战地急救培训——或者说,只有接受过完整的战地急救培训之后,才可以充任将校的亲兵——一方面,有着医疗能力的亲兵们可以为将校收服麾下军心,同时,他们也更能保护军官们的生命安全。   但大惊小怪的人还是有的,韩冈瞥了眼局促不安地站在一边、只有十几岁的小亲兵,摇了摇头。反过身来,用责难的口气问着王舜臣,“怎么不穿身好一点甲胄,有个护心镜,肩膀上多片硬甲,都不至于受伤。”   王舜臣胸腹处还是捆了一圈,但精神看起来旺健得紧。他哈哈笑道:“要射箭哪能穿着硬壳子,一身皮甲已经很碍事了。”接着又不服气地冷哼了两声,“要不是弓正好拉坏了,谁能近到我十步之内?直接就一箭在人脖子上开个洞了。”   “都是一路都巡检了,熙河路中能稳压你一头的将校,也就苗授之一人。还像小卒一样站在最前面,日后如何统领大军?”   “三哥放心,小弟以后肯定当心。”王舜臣道,“只出动万人不到,就硬从木征手上抢下一块地来。等姚兕过来,谅他也不敢指手画脚地说什么了。”   韩冈叹了口气,要是前日他身在前线,肯定要劝诫王韶的。不过是些去年临洮一役后,从泾原路传来的一些闲言碎语,何须如此提防?   王韶的想法韩冈能够理解,但他的本心却是有些不以为然。这等无谓的面子问题,其实太在意也不好。至于所谓的怕镇不住姚兕姚麟,光凭赵顼通过诏书交到王韶手上的“便宜行事”四个字,足以将任何敢于违抗军令的将校,砍了脑袋下来示众了。   王韶就是挣一个面子而已!   只是既然王韶已经成功,那也就不用再提。   当王韶领军全数进驻了支流谷地,韩冈在珂诺堡这里加强了防御,又筹措了粮草输送上去。过了两天,姚兕领军到了珂诺堡。休整了一夜,便继续前行。   熙宁五年三月十八日,在河州城下,宋军已经聚集了两万兵马,而面对的敌人接近五万。这等规模的会战,近两年来,只在罗兀城下发生过一次。   随着前方的兵力越聚越多,韩冈也是越来越难放下心来了。吐蕃人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抽调部分兵力过来偷袭后路那是必然的。   最有可能的就是珂诺堡,四处暗道给城中守军心头上蒙了一层阴影,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第五处、第六处。韩冈明面上宣称已经将暗道都找了出来,让下面士卒不必杯弓蛇影,但暗地里还是让工匠营中擅于开洞掘土的匠师,在堡中多方巡视,以便确认寨堡的安全。   作为自陇西城过来的第三个中转站,珂诺堡对前方官军的意义不言而喻。王韶也是刻意留驻了大量兵力,来维护大军的后路。   现在在珂诺堡中有三千将士,但韩冈依然是放心不下——换做是别人,也难放心得下——前面是陕西半壁的精锐,一旦有所闪失,任何人都承受不起。   出身自广锐军的两千乡兵,韩冈早前就已经下令调到珂诺堡来,后方的转运有普通的乡兵弓箭手来押送就足够了。好钢还是要用到刀刃上,有他们负责这一段的粮道输送,其实就相当于多了两千精锐的战力。另外虽然对刘源有些说不过去,但韩冈需要这群广锐将校,即便他们现在只剩过去的一半实力。   招来亲兵,韩冈让他把自己的亲笔信连同令文送往狄道,希望刘源他们能在两天内赶来。另外又写信去给王韶,请他调一个指挥的骑兵回来,以防万一。   第二天,从前线被调回的骑兵到了韩冈面前报道:“末将田琼,奉命听候韩机宜指派。”   韩冈稍稍安心下来,尤想着刘源和广锐乡兵什么时候能到。   ……   狄道城。   沈括看着送到手上的公文,见着韩冈指明要将前广锐军组成的乡兵调去珂诺堡负责转运一职,他眉头微皱,“韩冈未免太过相信这群叛逆了吧?”   韩冈要把这些不可信任的叛军调去最关键的位置,沈括是难以理解。虽然他们曾经表现过一定程度的恭顺,但叛军就是叛军,如果有可能,沈括是绝对不会相信他们。   可既然是韩冈的要求,沈括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加干涉。若是自家在中间横拦了一手,最后不论出了任何事,以韩冈在熙河路的发言权,能让人把罪名多多少少地栽在自己的身上。   因为即将共事,沈括还在京中时就着意打听过一阵,对韩冈有一定的了解,明白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更不是什么可以欺之以方的君子。   还是不要无故招惹他为是,沈括心里想着,手上老老实实地批了同意。   这事很快抛到了脑后,沈括还有许多工作要忙着完成。不过两日,一众广锐乡兵被调集到了狄道城中,转头就要跟着刘源他们前往珂诺堡。   这几日,前方还没有展开决战的消息,仍是在对峙和小规模的交锋试探中。沈括暂时放下手上的公务,走到了广锐乡兵中间。他要亲眼看一看,这群叛贼究竟是否可用——毕竟事关重大。   两千乡兵,看起来普普通通。就是神态安稳,没有寻常百姓被调上前线的慌乱。   随便在跪下的人群中,点起了一个领头的,沈括问道:“你叫是什么名字。”   那名相貌朴实的汉子低头回道:“回官人的话,小人名唤尤三石。”   “三十?”见着尤三石老老实实回话,沈括感觉着汉子并不是那种凶戾的叛贼,倒也不是不肯悔改的,他笑了笑,“……排行倒偏后,族中兄弟不少。”   尤三石又躬了躬身,回道:“回官人的话,小人就一个兄弟,族人也不多。小人的名讳,是一二三的三,石头的石。”   沈括微微一怔。寻常的百姓,许多时候见到官员连话都说不好,哪有可能会出来指称官员叫错了名字,将错就错了。果然还是广锐军出来的,见过一点世面。根本都不会畏惧官威。   沈括一眼望过这两千乡兵,还有远远站在一旁,气势更为沉凝的前任将校,有些心神不宁。   这时几名骑兵从衙门处赶过来,匆匆地将沈括请到了一边。   其中一名骑手风尘仆仆,身上也是大汗淋漓,急急地在沈括耳边说道:“运使,临洮堡对面的禹臧家援军到了!已经增加到两万人!姚都巡请运使赶紧调发援军,迟恐不及!”   “两万!”沈括心头一惊。   姚麟手上有四千兵,这一部分泾原军,顶替了前日在狄道城北方,护卫临洮堡修筑工程的秦凤军。守护起刚刚筑好的临洮、结河川两堡应该是安稳的。但禹臧家出动两万大军还是远远超出了预计。   “不是有包约的青唐部四千人马吗?!”他连忙低声问道。   “这样也才禹臧家的一半。而且姚都巡手中的四千人,有一千是拖在后面,驻守在河谷道兵站结河川堡中,不可能上去支援。”   听到军情,沈括心急如焚。只是单纯的随军转运使,不比韩冈有着经略司机宜文字的身份,能直接调动一部分兵力,然后让王韶事后认可。   他正犹豫间,突然瞥到了尤三石身上。灵光一闪。   总共两千人,分上一千总不为过。临洮堡要是出了什么错,这个责任他也担不起。调动乡兵、民夫,他随军转运使的签押和印信是足够用的……   重又走到广锐乡兵队列前,沈括心中暗叹,他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第三十七章 青山声碎觑后影(三)   珂诺堡。   要调两千人来,到手却只有一点。这样雁过拔毛、拦腰斩一半的手段,让韩冈想起了那些向下分派赈济灾款的小吏。   沈括克扣军粮倒也罢了,怎么克扣起人力来了?   但禹臧家两万大军压境,也让韩冈能稍稍体谅沈括的压力。   姚麟的急报就是从珂诺堡这边传递去前线。不过两万兵马,坐拥险地坚城的姚麟并不是镇压不住,但临洮堡城下的两万禹臧军之后的意义,却是让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皱起眉头。   禹臧家能出动的兵力是有限的,今次出现的两万兵马就算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亲附的其他蕃部人马,但对于禹臧家来说,也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之前禹臧花麻从来没有如此不顾后方过。禹臧家与兴庆府的微妙关系,熙河经略司早探听得明白。禹臧花麻能放心的倾巢而出,不用说,已经从梁氏兄妹那里得到了足够的保证。   而且禹臧花麻和木征之间的联系也紧密得很,宋军的主力刚刚抵达河州城下,禹臧军就出现在洮水之滨。看起来在宋军的庞大压力下,禹臧家和吐蕃王家,兰州和兴庆府,其固有的矛盾已经趋于弥合。   姚麟能不能守得住,韩冈不担心,就怕党项人再插一脚下来。   韩冈收起掩在心头的忧虑,问着奉命前来的前广锐军指挥使,“刘源,伤势怎么样了?”   刘源躬身行礼:“回机宜的话,小人的伤不碍事!”   王舜臣与刘源前后脚进来,大摇大摆地坐在了韩冈身边,“俺肚皮差点都被破开照样吃喝跑跳,身上多一两个洞而已,屁大的事。”   “罪囚不敢与都巡相提并论。”刘源半弓腰,声音生硬。   王舜臣眼眉一跳,就要发作。韩冈轻咳了一声,冷淡地横了他一眼。让熙河都巡检干笑了两声,又安坐了下来。   “禹臧家也是让人头疼。”韩冈屈指敲了敲桌子,“最怕党项人也来凑热闹,偏偏梁乙埋真的可能要出洞来了。”   “……难道此前没有准备?”刘源轻声问着。   韩冈摇了摇头,“准备和预案都有,只是不想用到而已。”   至今为止,秦凤、泾原都没有总动员,派往熙河来的虽是精锐,但本路中的守备依然足以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事。一旦真的遇上党项来袭,沈起、蔡挺都会下令出兵的。   另外熙河路本身也只出动了不到八千的兵马,实际上在各个兵站、寨堡都有足够的守备兵员。且因为农事的原因,屯田的各保甲也没有全数征发。如果党项人当真来袭,熙河路本身也足以抵挡,甚至击败之。   只是一旦与党项人开战,消耗的钱粮将是一个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天文数字。河湟开边并不是击败木征就结束的,接下来还有震慑蕃部、清理余党;修筑道路、寨堡;移民、屯田、市易等一系列的工作,若是没有后方的钱粮支持,所有的规划都要落空。至少要耽搁上一年的时间。   “还是盼着王经略那里早日取胜为是。”韩冈真心企盼着。   “迟个两天其实也不打紧啊,”王舜臣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等俺伤再养好些再说。”   韩冈又瞪了王舜臣一眼,“这边也有些事要你来帮个忙。”他对凑近上来的王舜臣说道,“香子城这两日都有上报,说北方的山间发现了好几批吐蕃人的哨探,请求我这里多派人手过去以防万一。”   “香子城?”王舜臣惊讶地问着,“怎么不是珂诺堡?!”   “是啊?”韩冈阴冷地笑着,口气让人听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在诘问,“河州也有小路通珂诺堡,为什么吐蕃人的哨探尽是在香子城出没,而不在珂诺堡周围打探?”   “难道想调虎离山?!”王舜臣立刻反应过来。刘源心有同感,在旁点着头。   “不知道!”韩冈却摇着头,“人心隔肚皮,木征的想法,我们坐在几十里地外怎么可能臆测的准?……如果想深一层,万一这是木征故意要让我们这么去想呢?那该怎么办?”   “这?……”王舜臣和刘源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事情若是如此反反复复一层层想下去,就没有个终结了。   “不过若是我等没有余力,也只能在两种可能里挑上一个来防备,但眼下可以不一样。”韩冈胸有成竹。虽然只是多了一千来人,但他手上可以打出的牌却多了一倍,“管他有什么计策,都防着就是了。珂诺堡是要地,难道香子城就不重要了?”   王舜臣听出了眉目,问道:“难道要小弟去?”   刘源则在同时上前半步,动作像是在毛遂自荐。   “若王兄弟你不去,我就想自己去香子城看一看了。”韩冈话声一顿,看着王舜臣和刘源,“刘源,你在珂诺堡待命,随时准备出发。王兄弟,现在你先去香子城看个究竟,过两天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你再去河州城下的经略那里报到!”   ……   临洮堡外。   禹臧花麻望着并不高峻的临洮堡,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让他麾下的士兵做出攻城的准备。   虽然吐蕃人不擅攻城,但他正面对的临洮堡也并不是什么坚城。周长不到五百步的堡垒,挤进三四千人很是勉强,要说什么防御体系,那根本是个幻想。   刚刚筑好的城池其实很是脆弱,夯筑得再结实,其实还是因为含着大量水分而在外力的作用下显得容易松塌。只有过了几年后,墙体逐渐风干,才会变得越来越坚硬。   毕竟不是所有的城池都像赫连勃勃命人筑统万城那样,让士兵用铁锥来验证城墙的质量。椎进一寸杀工匠,椎不进一寸则杀士兵。这样的统万城,历尽千年而不倒。如此高标准的工程要求,新近完工的临洮堡可做不到。   姚麟也知道情况会这样,才率两千主力在堡下结阵,隔着濠河与禹臧家的两万大军对峙着。城头城下都有战士手持硬弩严阵以待,攻来的敌军会受到上下的两重打击。   温祓望着两里之外的敌军很久,这才转头问着沉默了同样时间的禹臧花麻,“是攻城,还是照着原计划行事?”   “结河川那里听说也已经筑起了堡垒,绕不过去。”禹臧花麻的声音中有着悔恨和遗憾,“我还是太小瞧宋人的筑城能力了。”   “刚刚修起来的结河川堡不会太结实,宋人的兵力现在也当是大半留在这里。”   “后面还有临洮……不,是狄道,这里才是临洮。”禹臧花麻的话透着他对宋军情报的深刻了解,“狄道城里肯定有兵,也许会被前后夹击。”他望着远近山色,一个月前的融融嫩绿,已经渐渐化为深色,“瞎药【包约】那个被汉人养起的狗也在附近。”   禹臧花麻扬起马鞭,遥遥一指临洮堡,“就攻这座城!”   ……   河州城下。   周围厮杀声震耳欲聋,每一刻都有临死前的尖号传入耳中。长箭四处横飞,马蹄声碎乱,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如同浸身血海。身处在战场之上,身后战鼓一刻也没有停歇,但赵隆却停了下来,皱眉看着左手中的铁简。   不知击碎了多少敌军头盔和下面的头颅,也不知敲断了多少条手臂和肋骨,赵隆所用的铁简上亮晶晶的一片,原本留在上面的斑斑铁锈也全都被磨掉了。   可这柄重达六七斤、握把处径圆近寸的四棱重兵器,现在在中段,竟然已经弯了一个很明显的弧度出来。   是前面夯死那个穿着党项瘊子甲的吐蕃将领时坏的,还是撞上那名同样拿着铁简的吐蕃勇士交击时坏的?   赵隆正皱眉想着,身后一阵急促的蹄声接近,还有周围亲兵们的惊叫。   听着风声,更不回头。赵隆身子一侧,反手猛力一挥。一支枪尖从左肋外刺空穿过,而左手的铁简却正正敲到了实处。   咚的一声闷响。熟悉的反震并没有传入掌心,只觉得手上一轻,半弯的铁简啪的断裂开来,但被敲中的头盔也彻底瘪了下去。   带着嫌恶地侧头看了一眼想偷袭他的蕃人,赵隆就见到一颗眼球带着鲜红的筋肉悠悠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晃着,从瘪掉的头盔接缝中,混着血液的灰白色浆体缓缓流下。   这幅画面只是一闪而过,转眼间,那具尸体就被胯下的战马高速地带着向前奔驰而去。   就在支流河谷的谷口前,失去了冲力的两支马军正处在一片混战之中,让每一个习练兵法的将校都会为之摇头叹息的混乱中,神力惊人的赵隆,他身边已经没有多少蕃人敢于近前。   从马背上射过来的长箭,如果落点不是无甲的要害,赵隆根本就不去理会。若是奔着面门而来,随手就用右手的铁简给挥开。战马披着一条防箭的毛毡,头面处也罩着一层皮套,连同战马上的全身甲胄的赵隆,这一人一骑仿佛鬼神一般让人畏惧。   用半截断简砸下了一名蕃军,赵隆换上了长枪,提枪上指,他提声大喝。   吼声传遍了四野,没人听清他的吼着什么,但由他起头,重新奔驰起来的一队熙河选锋已经在横扫战场。 第三十七章 青山声碎觑后影(四)   天微阴。   清晨的时候,交错行进在喧闹和寂静中的夜色已经退去了,曦光渐渐爬上了山头。   河州城附近的山谷内,炊烟一注注地腾起在空中。互为死敌的两支军队,试探了几天,深夜时也不忘相互遣人偷袭,现在都无甚心思在进食的时间中干扰对方。   王韶吃完还算丰盛的早餐,从后侧小门走进大帐。众将已经在大帐中按官位高下罗列,正等着王韶前来下令。   诸将人人神色严肃,皆知今日并不同于前日。而王韶也是一派气貌严重的模样,跨步走到主帅交椅前,稳稳坐了下来。   当禹臧军开始攻打临洮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王韶就知道决战的时候到了。尽管他还想给木征麾下的军队以更大一点的压力,但身后燃起的烽火,让他不能再继续拖延。   通过数日对支流河谷谷口的争夺,宋军兵锋已经直面离水谷地。木征军又退了一步,被压迫得更加靠近河州城。   压缩吐蕃骑兵的活动空间,借助战场地形上的优势,将兵力上的差别一点点地抹除,这就是宋军这些天一直在做的。如果再多两天的时间,不但胜负的天平将会倒向宋军,王韶认为木征的军心就很难继续保持下去——毕竟会为木征死战到底的愚顽之辈,在五万蕃军中最多也只有三四成。只要击败其中的这一两万人,剩下的便都是些只能打顺风仗的乌合之众。   “只可惜木征也不是蠢人。”   王韶暗自感慨了一句,便将自己之前的如意算盘丢到一边。即便被迫提前出战,眼下新的局面也不过让人觉得稍稍棘手了一些。   熙河经略使锐利的视线从众将的脸上一一扫过,静默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我们今日是背水一战!”   王韶语出惊人,一下就在众将校中惹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主帅沉沉的眼神立刻压过来,众将情绪上的波澜随即被强摁了下去。   他继续向众将说着官军眼前的形势:“禹臧花麻已经在攻打临洮堡,如果临洮堡沦陷,结河川堡和北关堡都无法抵挡禹臧家的兵锋,那时候,我军就不得不退!”   “敌前撤军,不是每一次都有张玉、高永能在罗兀城的运气。”   “而我们的退路,更是曲折难行远过罗兀。”   “不要抱着任何幻想,此处距离陇西超过三百里,沿途山路迢迢,群蕃环伺,一旦退兵之后,想回到陇西,这里的两万大军将会十不存一。”   仿佛是威胁,一句句不吉的言辞,向众将宣告若是败阵就没有归路。   决战之前,主帅不当如此说话,但这是王韶的判断。被迫提前决战,与其将后方的敌情用言辞伪饰掩盖,还不如更加危言耸听一点。置之死地而后生,关键看的是是否能让将士们了解到失败的危险。   “相对于敌前退兵后的九死一生,击败眼前的蕃军,可谓是轻而易举。”煽动起众将心中的危机感,王韶的口气稍稍轻松了一点,“三年来,河湟与吐蕃人历经多次交锋,却没有败过一次。”   “而三年来,朝廷的封赏,更是从没有辜负我等边臣的一番辛劳。由布衣而入朝官者有之,由小校而升崇班者有之;由敢勇而得享朝廷重禄者有之;”王韶看了看赵隆,又微微笑了笑,猛然提高声调:“由选人而为封疆边臣者亦有之!”   “诸位皆是西军中的翘楚,武艺兵法皆为一时之选。今率大军,临危城,不奋力杀敌,博一个封妻荫子,又待何日?!天子就在大庆殿中设席以待,就看诸位能不能把功劳铺到陛前!”   王韶说到最后,提气高声,霍然站起。而众将发出了一阵低吼,战意如火。   眼见自己战前动员的恰到好处,王韶说着今天的赏格,“今日一战,第一,是要攻下河州,先入河州者,为首功,官阶七资三转。第二,就是木征。木征其人事关河湟大局,生擒、击杀皆可。若有谁能将之擒杀,为殊勋,即便是一介布衣,本帅亦会保举其为一任团练!”   经略使的许诺,更是让众将兴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攻破河州城、生擒那木征。   在诸将的兴奋中,王韶抽出腰中剑,斜指帐外河州城的方向:“今日就是决战!……记住,我们是背水一战!”   ……   战鼓隆隆。   先是骑兵出阵,在两军营地之间来回奔驰。   接着步兵鱼贯出营,在骑兵的护翼下排兵布阵。   虽然吐蕃人尚没有动作,但三千宋军骑兵,依然紧张地注视着敌军营中的一举一动。但在宋军全师出阵的情况下,吐蕃人并没有给他们以迎头痛击,反而是分别向河谷的上下游退了开去,一直退了约有两里地才停了下来,将河州城暴露在宋军的眼前。木征的大旗,随着吐蕃中军也在同时退回了城中,转眼已经在城头上高高飘扬。   待到烟尘甫定,阵列俨然的宋军终于看到了吐蕃人摆出的姿态。   “这是放着让我们攻城?”   “不,这是想让我们无法攻城。”   很快就有人看得明白。一旦宋军进抵城下,两翼就立刻会遭到退离的吐蕃骑兵攻击。虽然数以万计的蕃骑离开了河州城下,但他们并不是避让宋军的兵锋,而是将双拳收回到肋下,等待出手机会。   这就是最易互相支援的掎角之势,让敌军无法下嘴。几天来,吐蕃军齐集河州城下,反倒成全了宋军,可以全力攻击。而眼下,吐蕃军一分为三,其中任何一处的兵力都与宋军相差不远。攻击其中任何一处,都会被其余两处袭击侧翼或是后方,而以骑兵的速度,宋军绝无可能在其他两处蕃军赶来前,全歼其中的任何一处。   只是这样的举措,未免太过保守,一点也不像兵力远过敌军的主帅该下的命令。   几万人的大阵仗中,少数人的武勇毫无用处。浩浩如海的军阵中,赵隆带着只剩半数的熙河选锋,留在了王韶的身边。他很纳闷:“怎么木征还是在避战的样子?”   “是要等禹臧花麻那里的消息?”   王韶身边的幕僚们一时间有些闹不明白。   “别管那么多,有霹雳砲在,攻城也不需要太多的手脚!”王韶厉声喝道,“传令景思立,让他领本部去提防北方的贼军。再传语姚兕,让他去防着南面。把霹雳砲推上来……攻城!”   数十辆霹雳砲车被推向了阵前。又改进了一次的配重式投石机,比旧型号变得更加高大,接近四丈的高度甚至超越了河州城墙。   这五十辆刚刚被打造好的炮车,如同一排巨人矗立在军阵中,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原本鼓噪蠢动的吐蕃蕃骑一时间也变得安静下来,无不为之震撼。   若在过去,一辆行炮车至少需要五七十人服侍,而眼下的霹雳砲,却是需用的人数少到极致。出战的大军能使用多少霹雳砲,只取决于工匠们的制造能力,而不是兵力。   木征站在城头上,望着渐渐推前的霹雳车。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兵器,但用来攻城的道具却是不会猜错的。青筋毕露的右手紧紧按着刀柄。宋人这是要猛攻城关,逼其招兵回援。   “王韶竟然这么自大?……还是自信?”   木征的眼神凶戾:“宋人未免太小瞧人了。”   但不止一名将领被霹雳砲车惊到,回来向木征请求,急招城外两路大军来堵截宋人继续向河州城逼近。   “不!”木征摇着头,语气依然坚定,“让他们再近一点……一天时间,怎么也能坚持得下!就算是失了河州城,也要把宋人给缠住!”   ……   天光渐渐黯淡了下来。   高耸的山壁上草木森森,枝叶的遮挡下,狭窄的山道变得阴暗模糊。青谊结鬼章也只能用头顶上,被群山压缩得只剩小半幅的天空来判断时间。   前后众军沉默地随着青谊结鬼章而前进,在渐渐变得阴暗的山道中,宛如幽魂组成的队伍。   “为什么要去珂诺堡?”青谊结鬼章的身边,有一名与他同样年轻的吐蕃贵族在追问着,“攻下香子城不是更简单?”   鬼章家的族长沉默着攥着马缰继续前行。   而年轻人问了两句,也不能回答,忽又自说自话地恍然大悟起来:“是不是担心宋人回来后不好撤离?的确,河州离得太近,若是宋军遣精锐回来,根本躲不过。还是让木征家的人去送死好了!”   年轻人嘿嘿笑着,仿佛捡了便宜一般。青谊结鬼章却转过头,用三九腊月的眼神盯了他一眼,“是木征希望我们去牵制珂诺堡的宋军。”   “啊……?”年轻人惊讶着,“真的是听木征的话?!”   不比普通吐蕃人那般都对吐蕃王家血脉多多少少地有着一点敬畏,青谊结鬼章对木征一点尊敬之心都没有,但眼下宋军压境,为了维持鬼章部东侧的屏障,他甘愿吃上点亏,“都这时候,还想窝里斗吗?!”   年轻人急了起来,像是要为自己争辩,青谊结鬼章冷着声音说着:“禹臧花麻都出兵了,也别让他看笑话。”   一声号角突然响起,并不是吐蕃人惯用的牦牛号角的音色。   是宋人的暗哨在传递警讯。大概是发现了走在最前面开路的两百骑兵,但只有号角之声传讯,看来这条路上并没有埋伏。   青谊结鬼章当机立断,大呼一声:“快!”便立刻纵马前冲。   随着年轻的鬼章家族长,董毡帐下的精锐骑兵不再保持悄无声息的行动,而是立刻奔驰起来,直如流入峡谷的河水,变得汹涌激荡。 第三十八章 一夜惊涛撼孤城(上)   幽幽的灯火下,韩冈正在翻阅着一卷这两天运抵珂诺堡的兵械粮草的入库帐。   珂诺堡作为支撑前线两万大军的核心重镇,越来越重要,只是韩冈他眼神飘忽,焦点完全没有落在纸面上。   今日决战的消息就在开战后不久,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前方正在决战,身在后方,韩冈怎么也不可能放下对战事的担忧,而心平气和地处理公事。他今天并没有耽搁政事,不过就连吃饭喝水,也一般地心不在焉。就像谢安那般,就算淝水之战后,再怎么心平气和地说着“小儿辈胜了”,出门时还是照样会心情激荡地不看脚下。   从河州城下,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先是新型霹雳砲进抵河州城下;   接着是沉默已久的吐蕃人拼死反扑;   然后是两支吐蕃军,猛攻宋军的侧翼,但在大宋箭阵前,皆是无功而返;   继而又是模模糊糊的一句官军小挫,让韩冈担心不已;   但很快,姚兕统领泾原军大发神威,一举击溃当面的敌军的战报就传了过来;   而夜幕降临前,韩冈得到最新的消息,就在未时过后,霹雳砲为大军开路,硬是砸塌了河州城的东门,官军前锋冲上了,虽然没能立足,但破城已经近在眼前。   传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更让人振奋。只是韩冈看过自己这两日让人私下里制作的河州城下的沙盘,如果王韶继续往河州城中攻去,出战的大军将会与位于支流河谷中的本阵大营脱离连接,如果这时候吐蕃人攻打官军的后路,很有可能会吃上一个大亏。   想到这里,韩冈突地摇头自嘲地一笑,他这算是白担心。跟着王韶的将领们,都是西军中才能卓异的名将,哪里会犯这样的错误。即便出了点岔子,也有足够的手段来弥补。   反倒是他这边,也许是香子城,也许是珂诺堡,两个地方至少有一处应该有动静了。不然等到王韶的帅旗飘扬在河州城中,再来偷袭后路,就会面对士气正旺的大军,根本没有什么机会了。   连禹臧花麻都拼了家底来攻打临洮堡,在这样的压力下,木征不会将希望放在硬拼这条路上。可以确定,只要能派上一点用场,木征必然都会选择用上。   就在韩冈这么想的时候。香子城外,散诸四野的游骑,以及立于各处高地上的暗哨,或前或后地都发现了有大队敌军自小路来袭。但他们发现时,来袭的吐蕃骑兵距离香子城已经只有十余里,这时候,想出去在道上伏击已经来不及。按照预先的计划,王舜臣立刻接管了香子城中的防务,并立刻派人向王韶和韩冈通报。   而香子城下游的珂诺堡,也在香子城急报抵达的片刻之后,内内外外响起了警号之声。三短、三长、再三短,这样的号声不是韩冈聚将的手段,而是预定中敌军来袭的暗号。   听到了报警的号角,韩冈微微皱了皱眉,不慌不忙地收起了刚刚传到手上的急报,还有铺在桌面上的账册卷宗。站起身来,轻轻吹灭了油灯。   小帐融入黑暗中,韩冈走出了门外。此时夜色正浓,星汉灿烂,半轮残月挂于天际,将远近群山染上一层银辉。   城内一片喧嚣,被警哨惊动的士兵纷纷离开温暖的被窝。十几名就在城中的军官匆匆赶来,脚步急促,由远而近,立定在韩冈的身前。   韩冈正抬头望了望山巅半月,叹了口气,回头对着众将校道:“恶客临门呐!”   略显轻松的话语,让有些心慌的将校们平静下来。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来到了身后,韩冈侧了侧头,是刘源赶了过来。   韩冈笑了笑,刘源所站的这个位置,可算是一个承诺了,就是想得有些太多。   “田琼!”   韩冈并不入帐点将下令,而是就站在星月之下,点起了城中唯一的一名马军指挥使。   四十多岁才混到一任指挥使的田琼,虽然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名将,更没有王舜臣、赵隆那等惊世骇俗的武艺。但他本人在军中多年,凡事领命而行,做事中规中矩,胜为小胜,败则小败,虽不起眼,但足够可靠,是组成了几年来,战无不胜的熙河军的中坚力量。   他听到韩冈命令,当即踏步出列,躬身道:“请机宜吩咐。”   “你速领本部赶赴香子城,为之助守。让王舜臣必须坚守一夜,明日等我解决了骚扰珂诺堡的敌军后,必然会去领兵救援!”   田琼领了韩冈的命令,一名亲兵奉命又将韩冈的令箭递到了他的手中。将令箭揣入怀中,田琼便在行礼之后,匆匆离开。   韩冈不担心珂诺堡的守卫,虽然珂诺堡的重要性远过于香子城,但既然吐蕃人分兵攻打两座城堡,其中必然有一座是主攻方向。   而韩冈的判断……那个主攻方向是香子城,所以要命田琼在骚扰珂诺堡的敌军在抵达堡下之前快点出发。即便是他猜错了,但以珂诺堡眼下的守卫能力,也足以抵挡万人以上的攻击。   田琼走了。做事稳妥的他在赶过来之前,早就命跟在身边的亲兵去通知他麾下的战士。在他刚刚离开不久,韩冈还没有将守城的任务分派下去,一片蹄声便已经猝然响起,穿过吱吱呀呀打开的城门,向南方的香子城赶去了。   “希望田琼不要太急躁。”刘源在渐渐变小的蹄声中,压低声音对韩冈说着,“只要能让香子城中的守军知道他们到了,城中就不会有事了,不一定要进城的。”   “不用担心田琼,王经略会看重他,就是因为他做事一向稳重。”韩冈顿了顿,又用着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即便是败了,他也能拖延上一阵时间。”   韩冈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谁人该做什么,他早有腹案。而在这之前,也让这些军官们准备过——有备无患一向是韩冈众多座右铭中排得很靠前的一条——现在下令,也不过是走道程序,顺便激励和安抚一下人心。   十几名军官,得到了韩冈的命令后,一个个都赶赴自己的岗位上去。   待身前众官走了个干干净净,韩冈回头看看刘源,又点起了站在外侧的几个亲兵,一一向他们嘱咐:   “让住南二营里的那群民夫准备起来,去军器库中领取战具。”   “拿我的令箭,去军器库中,让狄四打开库门,给民夫们分发战具。一如禁军例,神臂弓包括在其中。”   “去疗养院,将占了五、六两病房的那群人给叫起来,让他们去军器库找他们的老下属……如果有人要问,就说这是我韩冈的严令,违者必斩!”   韩冈回转头来,冲刘源笑了一笑,“两边各自知根知底,想必不需要让我来分派谁该管谁!”   刘源却是越听越是惊骇,月光照在脸上,却是一片发白,最后竟化作一声惊叫,“机宜!此事还请三思!”   驱用叛军、驱用叛军将校,现在都不算什么罪过了。但让广锐将校重新统领其那群来自于广锐军的民夫,重新与他们的部下汇合在一处;让那支已经消失在枢密院和三衙的军籍名簿上的队伍,再一次出现在世间,这个罪名,不是韩冈一介朝官能担当得起的。   “没关系,事急从权。只要能打退贼人,怎么都能说得过去。”   韩冈对此事早有准备,他之前移文调集广锐叛卒组成的乡兵民夫来珂诺堡时,就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虽然沈括在中间克扣了一半,但正好刘源这帮将校也因故折损近半,统领起来也不会变得官多兵少。   即便再是精锐的士兵,也只有在优秀的将校率领下,才能发挥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实力。广锐军何能例外?而在之此前,别看刘源这群由将校组成的队伍所向披靡,也别看广锐军卒也同样是能轻易压倒敌军。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尚不及其应有战力的七成。   想要渡过眼前的困局,就要将所有的手段都用上。重组区区广锐叛军又能怎么样,最后能赢就行了,到时再分开就不会有事……   在前线的战局尚未确定的情况下,韩冈绝不会让王韶有丝毫分心旁顾。这场决战同样关系到他的命运,韩冈不介意做些旁人不敢做的事情。就犯了点忌讳,只要有战功填补上去,天大的娄子都能给弥补起来。   韩冈对此事是胸有成竹。   再怎么说,他都是一名文官,而不是被人鄙视、提防的武将。   武将做出此事,重的夺职,轻的也要降责远恶军州,但没人会相信一位屡立战功的文官会有叛心,更不会对其忌惮。只会说他有能力,能驭使叛军。   安抚似的拍了拍刘源的肩膀,韩冈笑着道:“去城头上看看!……先看看是吐蕃人中的哪路豪杰,来攻打我这珂诺堡,再等着你的兵过来!” 第三十八章 一夜惊涛撼孤城(中)   夜色之中,几十名巨人盘踞在河州城的城门前,一高一低的撑着修长的双臂。时不时地便会甩出后臂,将裹着碎石的绳袋投掷出去。   绳袋重重地撞击到地面,袋中的碎石四散而开,弹雨飞溅,不幸处在落点附近的人和马,无不落得头破血流、骨断筋伤。吐蕃骑兵已经吃够了霹雳砲的苦,都远远地避开了炮车的攻击范围。   一部宋军就驻屯在河州城的城头上,姚兕一身明光铠,扶着腰刀,站在他的将旗下。身后的城市中犹升腾着缕缕黑烟,在夜色中已经模糊难辨,只有空气中弥漫的一股焦味,提醒人们,这里刚刚经过了一场猛烈的祝融之灾。   午后时分,在摧毁了河州城的城门后,景思立麾下大将王存,第一个率军冲入了城中。经过了几次反复拉锯之后,更善于城市作战的宋军,逐出了城中的守军,如愿以偿地攻下了河州城。   但撤出城中的吐蕃人出人意料地纵火焚城,转眼之间,城中不多的建筑便都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下。河州城中的居民早就在城门被破坏之后从西门撤离了城中。木征下起令来,虽有几丝心结,也没有太多的顾忌。   但对于宋军来说,一座被焚毁的城市,要收拾起来已经很是麻烦,如果是在敌军随时可能反扑的情况下,更是有可能变成溃败的主因。   而且一开始就留在城外的两支吐蕃骑兵,从开战时起就在反复地试探,冲上前,又很快地退回去。等到木征出城后,更是同心协力,意图阻断官军的退路,只是在霹雳砲的威胁下才稍稍安定了一点。但留守大营的队伍,在城中尚有火焰燃烧的时候,就已经派人来急报王韶,木征军一部正在翻越支流河谷南面的山丘,意图从山上攻打大营。   粮囤和后路受到威胁,这样的情况下,王韶最后便只能让姚兕统领泾原军进驻烟火稍息的城中,堵上各处城门,然后到城头上休息。至于主力,则是交替掩护着返回河谷中的大营。   “木征士气未衰!”   “那是因为他们还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只要香子城能安然无恙,木征的梦就该醒了,那时他们将不战自溃。”   木征不会浪费兵力上的优势,这一点经略司上下早就有所预料。收到香子城的紧急军报,也并没有多么慌张。王韶召集众将来商议此事,但无论是苗授,还是景思立,都因为顺利夺占河州而仍留在兴奋之中。把木征对官军后路的反扑,看作是困兽临死前的挣扎。   “我们负责解决到河州城这边的敌人,至于后方自有得力之人去处置。”   “一切早有准备,不必担心。”   “有韩玉昆在珂诺堡嘛……”   “韩机宜可是最擅镇守后路,前日他还特地调了去年协防渭源堡的那群人上来。希望他能给我等留口饭吃,别像去年那样,一口吞掉大半的斩首功!”   苗履的话,惹起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王韶满意听着帐下诸将信心十足的对话。但他还是保持足够的冷静,木征这个死中求活的计划,所挑选的队伍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很有可能,香子城就会有危险。即便王韶看到香子城的军报后面有王舜臣的签押,也一样觉得这座距离河州城只有五十里的小城堡,有着失陷的可能。但私底下,王韶认为只要珂诺堡无恙,就算香子城丢了,众军军心不失,照样能轻易地夺回来。   不过能保住就当保住,王韶点起苗授:“授之,你率本部回援香子城,要稳一点,小心埋伏。”   苗授奉命领军出阵。   王韶安定下来,有三千人回去已经足够了,下面就看看木征还有什么花样!   ……   珂诺堡。   将广锐军将校与他们过去的部下重新配备,并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一切熟门熟路,就算有些地方和过去对不上号,都能自发的进行调整。   当来自山间的马蹄声与夜风同时传到城头上的时候,为数千人的广锐军也赶到了城门下。刘源之前还在反对韩冈重组广锐军,但看到曾经战斗和生活的队伍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突然间沉默了下去,调过脸,扶着雉堞望向黑沉沉的城外。   隆隆的蹄声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驰,就像是成百上千的战鼓,一同敲击在群山之中。   韩冈先回头让广锐军就地休息,而后才问着骑兵的专家。“刘源,你听着贼人有多少骑?”   听见韩冈的发问,前广锐军指挥使便开口回答。但张开口,发出的声音却莫名的喑哑。他连忙咳了两下,才用正常的声调回道:“听声音当在千骑上下。”   韩冈用着自己粗浅的骑兵常识计算着,“从河州绕道珂诺堡,少说也有百里之遥。奔袭百里,至少也要一人双马,那就是五百人。这未免太少了一点。”   “不,贼军当是千人。”刘源更正着,“夜袭冲锋时多带着一匹马,会碍手碍脚,不好控制,没人会这么做。”   “那他们的战马体力还够?!”韩冈连忙问道。   “一般来说,夜袭出营时,肯定带了备用的战马。但接近目标后,便会换了战马,然后将换下来的马匹藏在一个安全的地——这些贼人的马群,当是留在十几二十里外。”刘源侃侃而谈,对骑兵战术的精熟在言辞间展露无遗,“不过就像机宜说的,战马的体力有限,现在他们也已经冲了一阵,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刘源的话刚刚出口,接近到一两里外的蹄声就减弱了许多,只有之前的一般,又过了片刻,就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韩冈方才一直在分辨着传入耳中的蹄声的方向,从声音消失的地方来判断,那里是香子城所在的方向。   刘源也在指点着夜色中的略显模糊的山影,“贼人是分作了两部分,夹着去香子城的道路。”   “贼人是不想让我们去援救香子城。”韩冈拍手哈哈笑了两声,“幸好田琼走得快,不然给堵上可就麻烦了。”   “机宜,该怎么办?”   “……休息,等天明出战!他们不敢攻城。”韩冈无意冒险,也自知没有拿全军的安危去冒险的权力。   “这……”刘源像是不同意见,犹豫着。   就在这时,又韩冈继续道,“不过,也不能让城外的贼人顺顺当当地降息马力,得给他们点余兴节目。”   “节目?”刘源不知韩冈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韩冈笑了一笑,便将一道道命令发布出去。   城头上的守军大部分撤了下去,只留着一簇簇火炬,让三五百人守在城墙顶上以作提防。连一千广锐军,也进入城门边的营帐中休息。   只有一个指挥的步兵,受命来到南面的城门处。   ……   青谊结鬼章拿着一块干布,亲自擦拭着爱马身上淋漓的汗水。方才在接近珂诺堡时被发现得太早,不得不提前冲锋。但眼下已经顺利地堵上了通往香子城的去路,除了嘲笑宋人的迟钝外,就只剩对几日后追击败退宋人的场面的幻想。   但在瞥眼间,看着不远处暗影般的城墙中段,忽然透出了一星火光。   青谊结鬼章顿时停了手,这代表着什么他很清楚,“宋军竟然开城了?!”   中开的城门处,十几名游骑当先而出,他们一直向前奔行出几百步,向后打了声呼哨,然后,一条火龙蜿蜒出门。成百上千点星火组成的光流,离开了城墙的保护。   青谊结鬼章顿时紧张起来,看着宋军的游骑渐渐接近,连同他们身后的步兵,一步步地靠近自己所率领的这千名骑兵立足的地方。只是宋军步兵离着还有一里多地,就从行军时的队列,转为一座方阵。   无数星火织成的阵列,比起后方的城池还要气势凛然,战鼓声在阵中响起,看起来转头就要攻上来的模样。   “这是要准备拼命?”对于宋军的不智之举,青谊结鬼章万分欢迎,一声令下,千名精锐便严阵以待,随时等待出击的号角。   但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却不见宋人前进,只有鼓声一直在响着。   青谊结鬼章这时终于明白了,这是宋人的骚扰试探,并没有作战的意图。   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攻击的口令已经到了嘴边,但他竭力给按捺了下去,“岂能让你们如愿?!”   “城门是开着的!”身边有人提醒着年轻的族长。   要是能够击败眼前的宋军,紧摄在他们之后,趁势攻入城中,夺取珂诺堡也不是不可能的。那座敞开的城门诱惑力的确很大,犹豫再三,青谊结鬼章咬着牙,攥着缰绳的掌心湿漉漉的,最后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还以为他会忍不住。”   城头上,韩冈遗憾地叹了一声,他已经准备让人将就睡在城门边的广锐军给叫起来守门了,但想不到还是吐蕃人领军的将领这么谨慎。   “让他们回来吧!换人从西门往山里去,不用点火,声音可以大一点。”   “别让他们睡觉!” 第三十八章 一夜惊涛撼孤城(下)   王舜臣说不清围着香子城的究竟有多少敌军。但他知道,他手上这区区七百人,应该不及对方的一个零头。如果再加上可能存在的伏击援军的贼人,说不定有五六千之多。   无数火炬环绕小城,浩如星海。号角声,呼号声,一声一声地在城外的猝然响起。小小的城堡就像浪涛中的一叶扁舟。随着风势在海上飘摇,随时都有可能被越来越汹涌的海浪给吞没。   “都巡,怎么办?”一名小校颤声问着,周围的一群军校,望着城外的敌军军势,也都苍白起了一张脸。   “怕个鸟!”王舜臣骂着两股战战的部将们,“这是虚张声势懂不懂!要外面的贼人真有本事,直接就攻上来了,点什么火把,嫌着家里油多吗?”   “就是要把你们这群废物吓得发慌,他们才敢攻城!”   “打起精神来,别像娘们一样,听到鬼叫就脚软。守过这一夜,援军就来了!”   “韩机宜为什么要让本将在香子城住上几日?还不是早算到了贼人会来偷袭!一切早就有所准备,就是为了要杀这群蕃狗个片甲不留!”   王舜臣一阵大吼,声传内外,暂时安抚了军心。   他怎么也算得上是熙河军中声威赫赫的名将。虽然改动后的年纪依然不免让人议论。但王舜臣军中独步的箭术,这两年没少在众军面前表演过。在蕃部中都出了名的神射,让他的名望早就安扎在下面的士兵心中,一番严词训斥,也都能听进心去!   王舜臣的话也算有道理,听说了经略司的韩机宜早有准备,也都暂且放下心来。   军心安稳,王舜臣本人也暗地里松下了一口气,当即下令,“把所有的神臂弓都搬出来,还有弩箭。快!上城的每个人都给我分发上!”   听到命令,立刻就有人出去执行他的命令。   香子城别的不多,就是兵械多。单是神臂弓有五千多张,都是今天送到香子城,准备拿到前线大营去替换的。硬弩的寿命有限,往往发射几十次就坏了。通常一场拖延稍长的大战下来,要更换的弩弓就是成千上万。   这五千张神臂弓就是王舜臣守住城池的本钱。   “只要挡住贼军的第一波……”王舜臣这样想着的时候,城外的敌军已经有了动作,数以千计的士兵如洪水一般涌来。   不愧是香子城的旧主,对于城防上的缺点了如指掌。最多的兵力集中在城墙有着破损的一面,如果在白天,就能看到这面城墙上,曾经坍塌过又经过修补后的痕迹。   城头上,站上了六百人,只留了一百在城中,随时支援出现危机的地方。   只有三百余步的小城,如果按照宋军的标准,只能称为堡。六百人并肩站着,已经将一周城池全部站满。每一个人的脚边的都叠放着一排上好了弦的弩弓,火光和月光的照耀下,可以看到弩弓前端的圆形脚蹬。   敌军越来越近,王舜臣传达他的第一道命令:“将火炬熄掉!”   命令在城头上传递了出去,而城墙上的火光也由近及远,一个接一个都熄灭了。瞬息间,陷入黑暗中的香子城城墙,城上城下都是一阵不适应。   吐蕃人无法再看清城头上守军的位置,但守城的宋军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现在可以更为清晰地看着来袭敌军的身影。   王舜臣继续下令,“听本将的号令,再行射击。不待号令而先行射敌者,皆斩!”   严厉的命令让守军忍住去射击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城下的敌军,躲避时不时飞上城头的利箭,眼睁睁看着他们举起了攻城用的长梯——不过一丈多高的城墙,能架上城头的梯子,根本不需要费多少手工。   敌军在城下越聚越多,一架架长梯搭上城墙。   近在眼前的蕃人嚎叫声传入耳中,王舜臣看着出现在身前雉堞上的长梯上缘,不时地颤动代表正有人利用其来攀上城墙。   “击鼓!”王舜臣终于下令,“把所有的箭矢都给我射下去!”   战鼓声将王舜臣的号令传递到城中的每个角落。   而与此同时,一面丑恶的怪脸出现在城头上,王舜臣两名亲兵,立刻张开弓,将两支长箭怒射进他的眼眶。一声惨叫过后,他们拿起脚边张开的神臂弓,冲到墙边,从箭孔中狠狠地扣下牙发,弓弦颤动中,顺利地收获到两声嘶嚎。丢下射空的硬弩,他们又一同换上了另一支张好的神臂弓。   同样的情景,发生在每一寸城墙上。五千张神臂弓分发下去,一人就有七八张弩,射空了弩箭,又换了弓来。数千箭矢密如急雨,集中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迸发出来。这是韩冈当年在军器库中杀人起家时的手段,借用在战场上时,效果却更是绝佳。犹如冰雹雷霆洗过城下,转瞬间便是死伤一片。   没有任何阻碍地冲到城边,没有哪个吐蕃士兵会想到面对的将是如此猛烈地攻击。正幻想着破城后的大肆劫掠,死亡的箭雨就降落到他们的头上。   城下拥挤的人群一下静了下来,死寂中只有一声声哀嚎传出。吐蕃军的攻势猛然间的一顿,连冲锋时的呼喝声都低落了不少。冲在最前面的都是军中的精锐,一下伤亡大半,全军的士气几乎都被一下打光。   一击破敌,转眼之间就将形势逆转,城头上顿时陷入一片狂喜的境地。   欢呼声中,王舜臣依然保持着冷静,未来名将的素质展现在战斗之中,“继续!快把神臂弓都张开!……还有,快把搭城头的梯子都收上来!”   看着士兵们一个个坐下来给神臂弓重新上弦,年轻的都巡检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喜色。望着城外犹然灿烂的星火,冷笑着:“看你们还能玩上几次!?”   ……   半轮下弦月已经向西低垂,再过不久就该天亮了。   韩冈派出的骚扰队伍,在山中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尽管蕃人的将领看起来是个沉稳的性子,没有被出城时的动作所扰乱。但随即射出去的一支支火箭,虽无法在潮湿的林间燃起山火,却成功的惹起了战马的惊慌。   潜出城去查探敌情的斥候,都说城外的吐蕃人被惊扰得坐立不安。也不必他们说,只看满山亮起的火把,韩冈就能知道他派去山中的那两百多人,给了吐蕃军多大的刺激。   一夜未眠,加上此前的长途行军,到了天亮之后,这群吐蕃骑兵还能拥有多少战力?   韩冈有些得意地轻笑了两声,一群没有精神的骑兵,就算是普通步兵也能轻而易举地将之解决。再说战马如果不能养足精神,出问题的可能性会更大。牲畜怎么也做不到像人一样,有着凭借毅力克服困难的能力。   刘源在韩冈身后笑问着:“这就是节目?”   “如何?”韩冈反问着。   “明早当能必胜!”刘源沉声说着,若是连千人左右的疲军都赢不了,珂诺堡内的数倍守军都可以去自尽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神色凝重地补充道:“眼下就得看香子城了!”   “嗯!”韩冈的声音也有些沉重,可随即便展颜一笑,“应当无事。有王兄弟在,他应当能守得住!”   只是这时候,突然听到了一片欢呼之声,是随着风,从吐蕃人立足的那一片火光中传递而来。   韩冈疑惑地回头与刘源对视一眼,这声欢呼为他们两人的好心情抹上了一层阴影。   究竟是出了何事?   韩冈有些坐立不安地等待着答案的揭晓。   天渐渐的亮了,珂诺堡中的守军在韩冈的命令下,开始整队集合,准备出战。   而就在这时候,一支吐蕃骑兵穿过了淡淡的晨雾,来到了珂诺堡城下。领头的骑兵手上高高挑着一面旗帜。形制不是吐蕃人的惯用的式样,而是汉军的角旗。城头上的众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是田琼所率领的骑兵指挥的战旗!   且在战旗的顶端,挂着一枚首级,凝固起来的血水模糊了相貌,但依然扣在首级上的头盔,让城墙上的人们辨认出了首级所代表的身份。   “田琼!”   “是田指挥!”   “田琼死了?!”   城头上一片惊声,人人脸色发白。田琼昨日是奉命去救援香子城的,现在他都战死了,他麾下的四百骑兵必无幸理。没有援军支援,甚至是有可能亲眼看着援军覆没在城下,那香子城怎么样了?   不止一个人在问着:“难道香子城破了?!”   “田琼是香子城中的人吗?”韩冈厉声反问过去,凌厉的眼神堵住了每一个人的嘴。   “田琼败了,必然是败在蕃人的伏击中的。要是真的是香子城被攻破了,拿过来的就该是王舜臣的将旗!”   韩冈的话稍稍安定了军心,他回头喝令众军:“击鼓,出城迎战。杀光这群蕃骑,为田指挥报仇!”   一下声色俱厉,“把首级给我夺回来!” 第三十九章 铜戈斑斑足堪用(上)   鼓声之中,城门大开,披甲持戈的战士从门中鱼贯而出。   城外的蕃骑一见便随之而动。青谊结鬼章本就是为了激怒城中守军,才如此高调的举起田琼的首级。如愿的见到宋军出城,便立刻挥兵往敞开的城门处冲杀而来。   “射!”   韩冈短促的命令调动着鼓点的转换,城头上的守军随即弓弩连发。在神臂弓的攒射下,城下列阵的官军前方,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青谊结鬼章呵斥连连,但几支被派遣上去的骑兵无不是动作迟缓,躲过一波箭雨后,还没有冲到敌军阵前,就立刻迎来了第二波洗礼。而胯下的战马也在青谊结鬼章呵斥全军的过程中,突然前蹄一软,差点就把他给摔下马来。   发现麾下骑兵的战马都与自己的坐骑一样,都失去了冲击力,青谊结鬼章的脸色变了。这才发现在一天近乎不眠不休的活动后,积累的疲劳使得战马的体力已经几乎见底,甚至连冲锋的姿态都难以保持。   宋军就在吐蕃骑兵的眼前结阵,沉重的脚步声伴着锃锃的弦鸣,一步步地逼近上来。   现在只要吐蕃军稍稍靠近箭阵,劈面而来的便是一波箭雨。虽然昨夜吃了大亏,可都能说是宋军狡猾。他一直都抱着宋人胆怯文弱的心理,即便经过昨夜之事后有着改弦更张的想法,也根本没有料到,城中的敌人看到了他亮出的战果后,还有出城决战的胆量。   在不断前进的宋军的逼迫下,吐蕃人不得不节节后退。尽管他们的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已经超过韩冈的预期,甚至有两次反击抓准了箭阵前行时的破绽,差点搅乱了宋军的阵列。但这样出色的表现,只是昙花一现而已,随即就被宋军更为激烈的反扑给掩盖。疲劳在战况不利的情况下,是千百倍的涌向心头,让吐蕃军的反击越来越无力。   而两支从珂诺堡侧门绕出去的队伍,此时已经潜藏到山中,试图绕行到吐蕃军背后,将之包围起来。   青谊结鬼章束手无策,期盼之前与田琼首级一起传到手里的消息中所说的援军,能早一步赶来。只要能攻破香子城,解放下来的大军就会赶来攻打珂诺堡,这个想法是让鬼章部族长在当前不利的战况下,还犹豫是否继续作战的关键。   战鼓继续擂动,韩冈此时已经到了城下。他手上以一千广锐军为后盾,加上一干原本就留守于城中禁军,也不怕吐蕃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胜利就在眼前,得来的轻易无比,宋军上上下下都是有着轻松的心态。现在韩冈就盼着派出去的两支偏师能早一步到位,将眼前的贼军全歼于城下。   一阵轻微得近乎微不可察的震动不知从何处传来,沉陷在血腥之中的人们没有发现异常,而战马则已经感受到了危机就快要抵达身边。   刘源低头看着自己的坐骑不安地转着耳朵,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很快,他猛然抬起头,踩着马镫站了起来,铁青着脸望着南方的远处。   刘源的动作惊动了韩冈,想着同样方向望过去,一抹尘烟闪过了远处山头间的缝隙,落入他的眼帘。   只是有千军万马的狂奔,才能从谷地中掀起宛如春日沙暴一般的烟尘。韩冈的眼神一下锐利起来,而刘源更是一屁股坐回马鞍,低声叫道:“是吐蕃贼军!”   不用刘源的惊叫提醒,眼前战场上这群吐蕃人变得激烈起来的喊杀声,已经说出了答案。而韩冈也很清楚,就算是王韶已经攻下了河州城,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抽调出千名以上的骑兵。   越来越多的士兵发现了前方的异变,同一个问题不断闪现在他们的脑海间:“难道香子城破了?!”   韩冈掌心被汗水湿透,是回守珂诺堡;还是连同即将到来的援军一起击破,伺机夺回香子城,两个选择在脑中一闪而过。   “好像有些不对!”刘源原本发青的脸色中突然透出一点疑惑。   “怎么?”韩冈立刻问道,“来的不是吐蕃人?”   “不……蹄声很乱,不像是获胜后该有的声音。”刘源纳闷地皱着眉头,“难道他们没打下香子城?”   听声望气,据说是武经总要中规定武将应该具备的能力。韩冈他是文官,对此无需强求。而刘源则是各方面都很出色的武将,连传说中的文王六壬神课、黄道十二命宫吉凶占法都有所钻研,只是运气一向不佳而已。所以韩冈现在要做的,就是决定要不要相信专家的判断。   不需要再多的信息来支撑判断,韩冈选择相信刘源。就算刘源的判断是错的,他也要让自己麾下的队伍去相信。   “收缩阵型!加强进攻”韩冈毫不犹豫地下着命令,“刘源,让你的人准备!”   “不撤退?”韩冈全盘采纳他的推测,连刘源本人都吓了一跳,“机宜,有可能我弄错了!”   “提议在你,取信在我。责任我来担。”韩冈语气静如止水,“多上三五千骑兵又能如何?打到底。吐蕃蕃贼绝不是官军的对手。”   ……   自从接战以来,青谊结鬼章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甚至是难以挽回的错误。   他高估了自己麾下骑兵的战斗力,同时低估了宋人的实力。从昨夜到今日,几番受挫之后,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木征会在宋人的进攻下节节败退。   现在战马的脚力已经出现了问题,而宋军又摆出了意图全歼的样子。但从后方传来了急报,拯救了鬼章部的族长。   青谊结鬼章派去香子城方向,等待援军、同时以防被两头堵截的哨探,终于向他报告了援军抵达的消息。得到这个好消息,军中士气大振,鼓起余勇,又跟毫不退让的宋军杀个难解难分。   只是片刻之后,当所谓的援军终于出现在眼前,青谊结鬼章却发现了情况有所不对,这的模样完全不是胜利的队伍应有的外象。而率领他们的将领栗颇,却是当初木征任命的主将。   青谊结鬼章一下变得又惊又怒:“你们没有攻下香子城?!”   “你也没有攻下珂诺堡!”栗颇立刻反驳道。   “一千人攻不下珂诺堡有什么奇怪的?而你有近五千人都没攻下……怎么就剩三千了!?”青谊结鬼章的脸色更是难看。   “在路上散了一些。”栗颇一派不想多说的模样,又反诘道,“但你不是让珂诺堡的援军冲出来了?整整一个指挥的骑兵。要不是我提前派人埋伏道边,就让他们冲进香子城中了。”   “别告诉我你昨夜的战果就是那一个指挥的宋军骑兵!”   “……是王韶的援军来得太快。”   “有你的,能埋伏珂诺堡的援军,去伏击不了河州的援军。木征是瞎了眼了,怎么选了你这个名将!”   “青谊结!”栗颇恼羞成怒,几乎要翻脸,作为木征麾下大将,他跟青谊结鬼章没有半点交情。“再说这些废话,就能把珂诺堡攻下来了?!”   鬼章部的族长一时无语。   栗颇乘胜追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香子城不用提了,河州城也不知怎样,不在这里扳回来,下一个可就是你鬼章部了!”   “你待怎么办?”青谊结鬼章怒声问着,要不是因为唇亡齿寒的关系,他早就回族中去了。   栗颇看着前方喊杀声犹然回荡在山谷间的战线,问道:“城里的宋军都出来了?”   “至少出来了大半。”珂诺堡中怎么也放不下五六千人,三千四千已经顶头了,“堡中最多还有千人。”   “只有千人的话,我们从暗道进去,他们根本堵不住……青谊结,你缠住这群宋军,别让他们退回去。待我休息半个时辰,便助你把这群宋人给灭掉。”栗颇恨恨地咬着牙,“珂诺堡必须得攻下来!”   但宋军丝毫没有后撤的迹象。就算吐蕃人的三千援军逐渐汇集过来,兵力已经超过镇守珂诺堡的宋军,但韩冈依然没有回撤的打算。   敌阵中的号角变得刚劲起来,战事也随之更为激烈。韩冈望着吐蕃人的动向,问着刘源道:“他们像是要缠着我们的样子。”   “大概是防着我们撤回珂诺堡中。他们是想等援军休整过后,在城下歼灭我们……机宜,要退兵吗?”   “这个时候,只能进,不能退!”韩冈虽不算知兵,但他足够了解人心。任何策略都要人来完成,现在这种情况下,麾下的将士都赌上了最后一口气,全然忘了蕃贼的援军。可一旦后退半步,让他们的这一股气势消退,败势任何人都止不住!   “进攻!”他一把抽出腰刀递给亲兵,“你去监阵,妄退者悉斩!”   “刘源!”韩冈再叫起身边最后的一张牌,“轮到你了!知道该做什么吧?”   刘源一拱手,用力吐出了两个字:“杀贼!” 第三十九章 铜戈斑斑足堪用(中)   刘源收到命令后,便纵马而出,直奔曾经的归属之处。   广锐军被韩冈带出城来后,就被安排在后方。一直没有等到韩冈的命令,如果是配属在他人麾下,能在后面纳凉,根本就是求之不得的美事。   但韩冈毕竟于整个广锐军有恩,自从流放到河湟之地后又多方照顾。现在跟在韩机宜的身后,前面打得热火朝天,而自己却坐着冷板凳,捞不到一个上阵的机会,许多人都微微地有了些怨言。   当他们看到刘源终于狂奔过来,手上还掌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广锐军上下差点就要欢呼起来。就算捞不到封妻荫子的机会,能得到金银财帛还有土地,也是一桩美事。跟着韩冈,他们的功劳绝不会被人贪墨。坚信着这一点,广锐军才会紧随着韩冈,毫无半点动摇。   广锐军的番号和旗帜早已成为沉寂,世间再也找不到曾经让千万人跟随过的,那面镶着黑边、绣着广锐二字的血红大纛。刘源带来的旗帜没有任何纹饰,就是一面纯而又纯的红旗。但聚拢在同一面旗帜下,依然让千百名为广锐之名而厮杀过的战士心潮起伏。   红旗招展,随着旌旗所向,潜藏洞中的毒蛇终于亮出了毒牙。   绕过了前方刀箭激烈的战线,从两翼插进了吐蕃人的阵列。在千名广锐军的一击之下,被分派上来迎敌的蕃军竟然毫无抗力。   原本青谊结鬼章就已经顶不住宋军的攻势,只是在援军抵达之后,胆气复壮,才跟对面的宋军对拼个有来有往。但现在广锐军这个生力军投入战斗之后,情况立刻急转直下。   重新恢复了完整形态的广锐军,虽然眼下的编制和人数,都只有旧时的三成不到。但一个完整的作战体系所展现出来的战力,充分证明了他们当初是如何凭着区区三千人,就震动了整个关中,让天子夜不能寐。   青谊结鬼章本已经难以支撑,本来他的目的是缠住宋人,让他们不能撤退,可现在情况完全逆转,变成宋军死命的缠住他的队伍,不让他回撤。   战线犬牙交错,越来越多吐蕃战士都放弃了战马,紧密地站在一起,拿起刀枪与宋人面对面的厮杀。阵列前都是一刀一枪地交换,每砍倒一名宋人,自己一边就同样有着一名族中兄弟倒下。   无数血水从不同的源头汇聚过来,在人们的脚下化作一条小溪流淌。踩过一汪汪血水,溅开的红色液体将一双双眼睛染得血红。他们投入惨烈的搏杀,狂吼着将手上的凶器挥砍出去,全是因为相信援军在稍事休整之后,就能投入战斗,将胜利带回到他们的手中。   可是当先赶来的不是自家的援军,而是更为精锐、更为勇猛、也更为疯狂的宋军!   原本就已经变得十分脆弱的堤坝,挡不住新的一波更加汹涌澎湃的浪涛。已经是勉强支撑的战线,最后也抵挡不了新锐战力的冲击。   见着广锐军如同热刀插入黄油一般切开吐蕃人的队列,韩冈暗叹要不是当初吴逵选择了坐守咸阳,而是流窜于关中,别说现在能直攻河州,就是能保住陇西不被放弃,便已经是万幸了。   吐蕃人被广锐军的疯狂给吓住了,青谊结鬼章的命令不再管用。有许多人想往山里逃窜,但他们立刻发现,从现在的位置前往最近的一条进山小道,免不了要通过宋军的战线。   “拼了!”   栗颇一声大叫。他已经一日一夜没有长时间的休整,加上自香子城下转进的这几十里,整个队伍早就人困马乏,失去了大半的战斗力。他本来以为到了珂诺堡后,还可以在城下休息一阵,然后再与青谊结鬼章并力攻城。靠着珂诺堡中的几处暗道,还有全是步兵的宋军赶来之前的时间差,当能顺利的攻下这座城堡。   可谁能想到,竟会直接被卷进了战场之中?连个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栗颇将悲叹丢到脑后,举起手中的腰刀,命令自己麾下的战士前去援助溃败中的青谊结鬼章。   可是,就只有很少的几十骑响应了他的命令。   都太累了。不论是人还是马,过度疲劳的情况下,一旦歇息下来,再想催动他们,那是比登天还难。人能感受到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在危急关头能迸发出难以想像,但四条腿的畜牲却没有这么骑手们一次次地挥鞭,换来的也只不过是胯下坐骑的团团乱转。   “下马!下马!”   栗颇当机立断地发号施令。   但听他的话的人却不多,都是自家的战马,丢了怎么办?一时的犹豫却立刻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结果。溃散的鬼章军纷纷逃往道旁的山野之,只有少部分逃了会来。腾出手来的禁军步兵,用神臂弓隔空清理了一通栗颇手下的战马,随即手持刀斧的广锐军,便一头扎进了阵中。   混乱之中,任凭个人再是武勇,在如泰山崩石一般横扫过来的军阵面前,也只有被碾压的份。冲入敌阵中的广锐军,单看其个体,是一片纷乱杂乱无章的行动,其实却是在军官们的指挥下,于大方向上井井有条。   为数千人的精兵悍将,如同春蚕啃食桑叶,不断侵蚀着吐蕃军的阵线。长刀横扫,大斧纵劈,群狼掠过的地方,只留下一片血光。不住地被挤压,眼见得阵脚再也支持不住,栗颇终于忍耐不住,派出了紧跟在他的身边,族中最为精锐的一支百人队。   从数万人精挑出来的百名战士,又是聚集在一起。只是并排站成数排,用着长弓,连续射击数轮。就让怎么也无法阻挡的广锐军的攻势,终于为之一滞。   尽管覆盖式的射击,让与宋军拥挤阵前的自家人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战局一时间的扭转,给了栗颇组织兵力重新反扑的勇气和信心。   “兵力还是我们这边多,解决这几百名汉人,剩下就不足为虑!珂诺堡肯定能打得下来!”栗颇面目狰狞地吼着。   而在他前方数十步外,刘源正恨恨地看着自己挂在胸腹腰肋处的数支长箭,他方才领军冲得最猛,要不是韩冈赐给的精铁甲胄,今天少不得就要躺着回去。   “攻上去!别让他们有喘气的机会!”   刘源将挂在盔甲上的长箭用力一把拔出,用着比吐蕃将领更为响亮的吼声,吼着自己命令。眼见着吐蕃人有重新整顿战线的动作,深悉军事的将领便不会给他重振旗鼓的机会。   但改变战局的不是广锐,也不是重新组织起来的吐蕃军。   原本在开战时就被韩冈派出到山上的两支偏师,这时终于迂回到位。虽然一边各只有一个指挥,但当他们终于出现在战场,出现在吐蕃人的后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射出第一批箭矢,他们的目标就已溃不成军。   “栗颇,退!”   青谊结鬼章领着残部从还没有合围的宋军之中狂奔而去。离开之前,还秉持着一点香火之情,高声提醒了栗颇一声。而愤怒中的木征家大将,恨恨地一挥马鞭,同样调转头来,也跟着青谊结鬼章,向着他方才的来路狂奔而去。   韩冈远远望着前方摇晃的战旗,听着万众高呼的声音,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摊开手,湿漉漉的掌心证明了他方才的紧张和忧心。   一名骑兵狂奔而回。   “刘……刘……刘……”刘源派回来的信使不知用什么词来称呼现在广锐军的领军人,“刘”了半天,才想起了他现在的身份,“保正让小人问机宜,是否要他现在回撤?!”   刘源这话问的,分明是想继续追击。吐蕃人的战马都已经没有了气力,韩冈甚至在看到几个当场倒毙于地的例子。这种时候,追上去就能让吐蕃人的大部分战马完蛋大吉。如何不追?!   “去跟刘源说,让他追下去!”韩冈立刻下令。   传令兵接下命令,转身就骑着马跑了。   虽然配属给广锐军就十几匹用来传令的战马,但韩冈相信,今次一战,刘源肯定能夺下几倍几十倍的马匹。   在等待前线的回信中,宋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死亡的战马、被累垮的战马数以百计。而蕃人的尸体也同样是以百来计数。   这又是一个胜利,当韩冈看着被人呈到自己面前的田琼遗骸的时候,也终于能说一句“你可以瞑目了。”   几名俘虏被押解过来。他们已经问明了身份。在没向他们问话之前,就拿了两个吐蕃俘虏开刀。直截了当地询问手段,甚至连用刑都没有,就让他们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全都说了出来。   香子城已经解围了,而一开始就在香子城下吃了大亏,让韩冈也为之吃惊。   “王舜臣干得不错,难怪要转进,已经被击败的败军还想在我这里找回面子,这还真是好笑。”   韩冈哈哈两声大笑,带起了周围将士的一片笑声,笑着吐蕃人的自不量力。 第三十九章 铜戈斑斑足堪用(下)   清晨的时候。   王韶已经站在了大营中的最高处,在他的身边,属于他的旗帜正在风中猎猎作响。拂面而来的晨风,稍显激烈,依然带着烈火后的焦臭味道。   河州城上,宋军的战旗依然挺立。昨天夜中,王韶亲耳听到河州城那里传来的厮杀之声,不过城头上始终未有变化的火焰,证明了姚兕的指挥才能。   视线换了个方向,眺望着数里之外,被万军簇拥着的那面已经模糊得看不清的旗帜。王韶心知在那面大旗下的木征,当也是跟自己一样,等着后方传回来的消息。   计算时间,苗授的回报差不多也该到了。除非出了什么意外,否则就算仍是在激烈交锋中,苗授也应该派人带信回来。   王韶难得地有些焦躁不安,即便心知只有在苗授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才会一点消息都传不回来,即便是惨败,都会有败兵返回,但他的思路还是忍不住要往最坏的情况划过去。   如果是在战前,多想想最坏的情况倒是思虑周密的表现了,但眼下一军主帅因此而坐立不安,未免要让谢东山笑煞。   王韶这么想着,很努力地要将自己的心情放轻松一点,不过还是没有什么效果。熟悉他的亲兵们这时候隔得老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经略相公的火头上。   一名从后过来,递到了王韶的手中。   就在这名信使身后,高遵裕和景思立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都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王韶打开蜡丸迷信,一览之后,就将纸条紧紧地捏在手中。也不理正在迫切等待消息的高遵裕、景思立二人,对着亲兵下令道:“击鼓,聚将!”   亲兵匆匆地跑走了,高遵裕、景思立连忙上前一步,急问着:“怎么了?香子城出了何事!?”   “须得速速出兵,不能让木征给逃了!”王韶回过头来,对着两人展颜笑道:“香子城安然无恙。虽然有数千贼人来袭,但王舜臣坚守城池,杀敌无算。而苗授之到了之后,贼人见势不妙,便只能趁夜远遁。”   “好!”景思立兴奋得一声大叫。正要说话,便听着聚将鼓隆隆的被擂响。他看了看王韶和高遵裕,稍一犹豫,还是先一步赶往主帐,这是他的身为部将的义务。   高遵裕与王韶搭档了数载,已经很熟悉对方的潜藏在平静外表之下的心绪波动。景思立走了之后,他当即脸色一变,追问着王韶:“贼军退走后去了哪里?……是不是珂诺堡?!”   王韶没说话,右手松开,将信报传给高遵裕。   “田琼死了!”高遵裕一看之下,心头大惊。再一看,偷袭后路的贼人竟当真是去了珂诺堡。“玉昆那里还剩多少兵?”他忙问着。   “坚守城池当是足够了,前两日还有一千叛贼到了珂诺堡中……就怕玉昆领军出来援救香子城。”王韶并不清楚珂诺堡也被攻击,还以为昨夜吐蕃人的目标仅仅是香子城。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很有可能重蹈田琼覆辙。   鼓声越来越急,大营中的诸多将校被鼓点催着,骑着马从面积广大的营地的各个角落赶了过来。王韶、高遵裕同时向主帐走去。高遵裕问道:“木征知不知道香子城没有打下来?”   “从时间上看,应该还不知道。”王韶摇摇头,“他毕竟是绕路,我们这边才是行程最短的路线!”   “这就好了!可以……”高遵裕声音一顿,惊问道:“所以子纯你现在要聚将?!”   “先下手为强。”王韶凶狠地说着,“木征军的士气已经差不多见底了,只要将他们夜袭香子城失败的消息传开,木征军转眼就会崩溃。我们至少有两个时辰的时间!”   ……   天亮了,韩冈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眼前的天花板没有房梁和椽子,而是半拱形的穹顶设计。   穹顶上是黑黑的一片,不知被多少盏油灯的烟气沾染过。韩冈稍稍愣了愣神,终于反应过来他睡的是城门门洞旁的耳室中。   坐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褶皱起来的袍服,还有上面的污渍,韩冈想起自己这几天都是和衣而卧,好长时间没换身干净衣服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着身边的亲兵。   “回机宜,才两炷香的时间!”   “还真是短。”韩冈揉了揉仍旧有些困顿的头脑,抱怨着,但他终究还是从长条的木凳上站了起来。   旁边就有稻草铺成的铺垫上,可尽管韩冈在军中推广卫生制度,但除了疗养院以外的营房中,虱子、跳蚤在士兵的床铺上依然都不少见。韩冈宁可睡在长凳上,也不会躺到可能会有一群把自己当作大餐的虫子的床上。   从耳室中出来,帐下的文吏就递上了计点出来的斩获和战利品的清单。   韩冈接过墨迹淋漓的纸张,低头看着,随口又问道:“刘源他们回来没有?”   “回机宜的话,刘源还没有回来。”   “也不知他那边怎么样了,应该有个三五百斩首吧?”   “只会多,不会少。”文吏躬声说着。   刘源不回来,这斩首数就不能确定。毕竟列在清单上的区区三百出头的斩首数,怎么也跟昨日的敌军数目差得太远。战阵所获远远比不上追击,吐蕃人的战马吃不住连夜行军的消耗,只要刘源追摄在后面,很有可能咬下一块肥肉来。最差的情况,也能逼着敌将像壁虎一般短尾求生。   “要是田琼没有出事就好了。”   韩冈心中感叹着。若是昨夜敌军败退的时候,他有着一个指挥骑兵在手上。前后来袭的那四五千吐蕃蕃骑,他少说也能留下一半来。   如果香子城那边,苗授能及时的堵上吐蕃人的退路那也可以,但韩冈依然知道这个想法不现实。   贼将青谊结鬼章和栗颇都不是笨蛋,从珂诺堡向南七八里,就有小路进山,他们肯定会立刻进山,而不是继续向栗颇败退的地方前进。而且苗授肯定赶不上来,以他用兵的习惯,他应该在解救香子城后就留驻在城中,休整兵马,等到天明后才会珂诺堡这边赶来。   贪心不足啊……   大捷之后,韩冈的心情很好,笑着反省着自己,又想着自己派去王韶那里的报捷信使,现在应该到香子城了。   ……   晨曦的微光照在苗授的脸上,正向出城来送行的王舜臣道别的笑容中,很有着几分得意。   这可是解救全军危亡的大功,辛苦的赶了半夜的路,终于是落到了他的手上。   香子城能保住,镇守城中的王舜臣虽不无功劳,但也是他苗授及时回援的缘故。城下的几百具尸体他无意跟王舜臣和守军争抢,但这退敌之功,他苗授当是要占到大半。   强令王舜臣驻留城中,又留下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帮着他协防香子城,苗授天刚亮就准备领了两千步兵赶往珂诺堡去。休息了近两个时辰,士兵的体力恢复了一些。苗授又许了倍于往日的厚赏,赶上二三十里应该不成问题。   昨夜退走的贼军现在当是还在珂诺堡下,木征面临的困境,让这些蕃人不会稍稍受挫之后,就立刻退军回返,总要搏上一搏。以韩冈守城的能力,应当可以保住珂诺堡不失,等到自己赶到珂诺堡下,正好可以给吐蕃人最后一击。   希望韩冈能把他们给拖住。   “小心一点,要多注意道路两边的险地。”   苗履带着百来名骑兵,要先于大军出发,防着路上可能会有的伏兵。苗授多番叮嘱,担心这个儿子一时大意,给到手的大功抹上一层黑灰。   苗履拱手承命,“孩儿明白,不会让蕃贼有机会伏击。田琼的错,孩儿不会犯的。”   苗授点了点头,仰首望北,“韩玉昆也是心急了一点,要是他能多叮咛一句就好了。希望珂诺堡不会有事!”   “有三哥在,珂诺堡稳如泰山!都监大可以放心!”王舜臣满面虬髯,比几年前更是浓密了许多的胡须的遮掩下,让人看不出他眼下的表情。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苗授长笑着,“也只是多叮嘱了几句,这小子可远不如王都巡你。”   熙河都监用力一拍儿子的头盔,砰的一声响,将苗履派了个趔趄,“还不快去,若有差池,决不饶你!”   苗履跳上马,照空抽了两响鞭,领着麾下骑兵远去。   苗授冲着王舜臣拱了拱手,正要道别。却听见渐渐减弱的蹄声突然停了,然后就看着刚刚离开的儿子带着一名骑兵转了回来。   那名骑兵明显不是苗履麾下,脸上满是灰土,就是几条汗水冲过的小溪能看到尘埃下面的皮肤。他到了苗授和王舜臣身前,便下马跪倒,“小人石勇,拜见都监、都巡。”   “你是跟着三哥的石七?!”王舜臣认出了来人。   “正是小人。”石勇叩了一个头,“小人是奉命传捷报来着。”   “已经赢了?!”苗授脸色微变。   石勇挺起胸膛,自豪地说着:“昨夜月下,韩机宜领兵出城夜战,大败木征麾下大将栗颇及鬼章部族长青谊结。如今已经遣了得力将佐正在追击残寇之中。小人就是奉机宜之命,去经略相公那里传捷报的。” 第四十章 败敌逐远山林深(上)   苗授还未出发,就被人知会,他想要的东西已经被人抢先一步拿了过去。   这当头一闷棍,外人也许看不出,但苗授本人却当真是被敲得晕头转向,脑门嗡嗡地响了一阵才停了下来。   冷了一下场,苗授这才哈哈地笑了起来,“韩玉昆果然不简单,有他镇守后路,怎么也不用担心了。”   他哈哈对着王舜臣说着,“这样下去,日后关西用兵,若是没有韩玉昆来主持转运、镇守后阵,恐怕没有哪家士卒愿意上阵了。”   王舜臣陪着他也笑道:“三哥能文能武,本就不是他人能及。”   这时候,珂诺堡大捷的消息已经遍传军中,又传到了香子城内,数千士卒们的欢呼声猝然而起,仿佛炸雷一般惊得天都要塌下来。   万众欢庆着胜利,苗授、王舜臣则是面对面地绽着笑脸,赞着韩冈的功绩。   到最后,王舜臣的脸笑酸了,转头盯到了依然站在一边的石勇身上。   “石勇,你还愣着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点将这个消息传到王经略的手上去,耽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王舜臣说了两句,跳下马,将自己坐骑的缰绳递到石勇手中,“快点去吧,王经略那里有重赏等着呢!”   石勇听着眉开眼笑,又朝王舜臣磕了一个头,与苗授、王舜臣别过,跳上刚刚得到的骏马,向着河州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目送信使远去,王舜臣又转回过来,挑起眉问着苗授:“都监,下面该怎么办?”   “既然后事无忧,我自然是要回河州去。经略手上多上一份力量,也就更容易胜过木征。”   没有了立功的机会,苗授片刻也不想在后方久待,最后一战很快就要开始,如果能在合适的时间赶到战场上,很有可能成为决定战局的最后一枚棋子。   最后的机会苗授不会放弃,他拍拍王舜臣的肩膀,“此地还要靠王都巡你了!越是最后关头,越是要谨慎,切勿有失啊!”   “都监放心,末将必然不负所托。”王舜臣拱手行礼,低垂下去的视线钉着地面:“恐怕王经略已经不需要你这三千人了。”   ……   一片欢呼声之后,宋军离开了大营。在毫无阻碍的情况下,于昨日的战场处摆开了阵势。   虽然并不能确认宋军因何而欢呼,但木征一方的首领们隐隐约约地都能猜测得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偷袭香子城、珂诺堡的行动必然失败了,不然宋人不会这般兴奋。莫名其妙地欢呼起来,肯定是让他们后顾无忧的大捷。木征古铜色的一张脸,全都失去了血色,脚步都有些踉踉跄跄起来。   “我们的兵力还在宋人之上!”一个年轻人奋力地大叫着。   但木征的视线从簇拥在身边的将领们身上扫过,超过一半的部族族长都垂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宋人的欢呼,其实就是宣告木征躬身离开河州的信号。前面的屡次败阵已经让诸多蕃部失去了信心,而为了抵抗宋人的侵略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也同样让他们忍耐到了极致,唯一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就是还有着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但眼下,木征苦心积虑做出的计划,却还是遭到了可耻的失败。现在连一丝胜利的机会都看不到了,除了少部分木征的死忠亲信,其他人都是为自家的部族打起了小算盘。   他们都听说了宋人的皇帝赐了王韶许多空名宣札,填了名字就能得官。就是用来赐予归附宋国的蕃人的。如果实在没有办法,投靠宋人也是一桩美事,好歹能落下点赏赐。   “树倒猢狲散吗……”唃厮罗的长孙心中透着悲凉,最后的计策都没有用处,真的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不!”木征双眼重又恢复了神采。能盘踞河州几十年的他,可会是那等一次挫折之后,就一蹶不振的废物?   他还有南方,就在露骨山的对面,还有臣服于他的诸多蕃部,还有属于他的一片土地。宋人翻不过露骨山,他们也不敢翻越那座几千丈高的山峦。与高耸入云,山头积雪常年不化的露骨山比起来,河州周围的无数山岭,就只能算是丘陵而已。   只要他堵上通往岷州的路,就不虞宋人能够拿他怎样?完全可以坚持到宋人在河湟支撑不下的那一刻。   元昊的祖父当年几次三番的被宋人追着跟一条狗一般,最后还不是翻了盘过来,到了他孙子辈手上,更是建立了横跨数千里的西夏国。河州暂时让给宋人又如何,只要他还活着,只要能保住最后一块地,终究还有将河州夺回来的时候。   木征绝不会就此死心!   至于眼前的战事,既然难以挽回,那就还是为他们各部留一点元气,也好日后重新将之收拢做好准备。   ……   而在战场的另一边,王韶和高遵裕还不知道木征已经有了退意。仍在脸上摆出了欣喜的模样,跟着他们麾下的将校们一般。   只是他们的眉宇之间,依然透着隐隐忧虑。若是在平日里,普通一点的会战中,他们对韩冈都有着充分的信心,过去的一次次成功,都证明了韩冈的能力。但今次的局势实在太过关键,过往的战绩所建立起来的信心,也难以维系他们心情上的稳定。   不管怎么说,以珂诺堡与河州之间的距离,木征短时间内不可能收到消息。就算珂诺堡有所闪失,在午后之前,对木征来说,肯定依然是夜袭大军已经失败的结果。   与昨日同样响彻天地的战鼓声又被敲响,严整的军阵开始向着敌军聚集的方向前进。   踩着鼓点,数以千计的宋军将士做好了与敌血战的准备。可是今天的情况与昨日不同,在他们的兵锋之前,吐蕃骑兵纷纷溃败,甚至还没有等到宋军冲到面前,就已经四散逃离。   木征汇聚起来的数万大军,转眼间就风流云散。数以万计的宋军将士,愣愣地站在战场之上,一时竟忘了追击下去。   “就这么胜了?”   王韶和高遵裕疑惑地对视着,他们都不能肯定,难道光凭着模糊不清的欢呼声,就已经让吐蕃人失去了战斗下去的勇气?难道吐蕃人已经风声鹤唳到了这般地步?那昨天跟他们血战的又是谁?   “……不对,木征是要逃!”王韶脸色猛地大变,“拿不下木征,河湟就安稳不下来!”   “要追!”高遵裕也警醒过来,不拿下木征,怎么都不能算是一个胜利。   可望着一队队仓皇离开战场的吐蕃骑兵,王韶和高遵裕的惊怒也无济于事。并不是昨夜在珂诺堡下的情况,同样歇息了一夜的四条腿的骑兵要跑路,就不是两条腿的步兵能追击得上的。眼下手上仅有区区两千骑兵,怎么也不敢让他们深入敌阵、追摄上去。   万胜的高呼响彻云霄,但王韶和高遵裕的心中却是没有半点胜利的欣喜。   王韶紧紧地咬着牙。虽是穷寇,却必须是穷追到底!   深呼吸过后,王韶平复了心情,他转过来对高遵裕道:“既然木征已经放弃了河州,这里还会忠心于他的部族应该不多了。正好空名宣札还留有许多,也该散一散了。”   在开战前,一开始天子就下发了两百道宣札,后来又追加了一百道,加上便宜行事的权力,理论上王韶可以将任意数量的小使臣的官职授出。而实际上,比三百道空名宣札的数量多个一两百,天子也不会放在心上。   虽说给蕃人的官位,从来都是听着好听,看着好看,没有什么实际的东西。木征被授予河州刺史,照样被打得老巢河州都丢了。从元昊的父祖开始,大宋就册封他们为夏国国王,定了君臣尊卑。但两国之间,还不是照样厮杀了几十年。   但是王韶要用来收复蕃人,宋国的官位便是最好的工具。   “今次一战斩获还是太少。这一片吐蕃蕃部,不知会有多少愿意臣服。”高遵裕说着自己的忧虑,“万一他们只是名面上臣服,实际上还是听着木征的话,那又该如何是好?”   王韶咬着牙,“木征还是要追下去。必须要追击到底,木征不除,河州绝然安定不了!”   “看木征的离开的方向,那是去南面啊!”   高遵裕和王韶都是老于兵事,对河州的地理有过深入的了解。木征今日的去向,代表了他日后的战略。   木征如果想要借助他叔父的力量,投靠眼下的吐蕃赞普——董毡,那必然是要向西越过离水,去湟水边的青唐王城。如果他想依靠党项人,则应当去北面,接近兰州的地方。   但现在他向南走,那里没有他可以借助的势力,却有着一片属于他的土地。   就在群山之南,林密山深之处。   “露骨山!……”高遵裕的声音中有着一丝畏惧,“那道山我们绕不过去!”   “那就翻过去!” 第四十章 败敌逐远山林深(中)   胜败已定,举着捷报的信使正向着京城狂奔而去。换马不进铺的急脚递,只需十日上下,就能将捷报传于京城。   而王中正也从熙州狄道城狂奔而来,在珂诺堡与奉命而行的韩冈汇合,一起抵达了王韶所在的河州大营。   见到韩冈,王韶和高遵裕都点头赞许地笑了笑,香子城在苗授赶到之前能守住,靠的是韩冈之前派去的王舜臣,之后解决袭击后路的五千敌军,也是韩冈亲自指挥。虽然因为翻山越岭的腿脚比不上吐蕃人,但珂诺堡下斩首千余,香子城下还点出了四百斩首,这份功劳基本上都是韩冈的,苗授只能靠边站——吓跑了敌军,怎么都不能算功劳。   被王韶、高遵裕一齐迎进营中,王中正并不休息,而是先去烧成一片白地的河州城绕了一通。大战之时,他身在安全的狄道城中,只是等到战事结束,不到河州城中走一圈,享受起王韶送给他的功劳来,未免有些难以心安。   “木征逃了,禹臧花麻也退了。一场血战,河州城也攻下来了。平戎一策到今日终于告一段落,”王中正想着王韶拱手致意,“恭喜王经略,多年夙愿得偿!”   “此是天子看顾,众将齐心,吾等叨天之幸,才有今日的成功。”   王中正和王韶不停地交换着恭维和谦让,携手走进主帐。   韩冈跟在他们后面,王中正说的话,他却有些不以为然。要说河湟之事告一段落,未免还早了一点。   毕竟木征还在。曾经归顺在他帐下的诸多河州蕃部,也没有伤了元气。对于河湟战略来说,还远远没有到庆功的时候。   木征以一州之地,妄图抗衡拥有亿万人口,百万大军的大宋,的确是螳臂当车的自不量力之举。但距离化作的天堑却也是实实在在的问题。   以这个时代的道路条件,兵力投送是有其局限性的,而后勤上的供给,更是要让每一位将帅都不得不为之叹息的问题。凭借大宋的实力,眼下的确是支撑起了河州战事。可这是因为此时世界上最为富庶的中央王朝能承受得起大量的路途损耗,并不是说这个距离对汉人的辎重队没有影响。如果路程再远一点,再崎岖一点,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木征逃窜的方向是露骨山,那个地方比起河州还要遥远,基本上可以算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地带了。王韶的想法,这两天已经在给韩冈的命令中说得很明白了。韩冈对此是可是忧心不已,想来王中正恐怕也是一样,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正如韩冈所料,王中正进帐没多久,的确一下就把笑容给收了,“什么,要出兵露骨山?!”   “不获木征,河湟终究还是定不下来。”王韶音声平和的对王中正解释着,“若是哪天给木征瞅准了机会,说不定河州城又会被他给夺回去。”   只要站在大帐外,向南张望,就能看见那片顶端带着白帽的山峦。靠着沙盘的帮助,王中正对河州地理有所了解,怎么都不会认为翻越露骨山是个好主意,“木征的确逃过了露骨山去,但也用不着也跟着追过去吧!万一出个差池,好不容易的大捷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但木征值得我们冒这个风险。”   “不如改从岷州走。”韩冈的发言,引来了王韶、王中正他们的倾听,“露骨山对面,木征逃去的那个地方,在过去可是叫做洮州!是熙河经略司辖下五州——熙、河、巩、岷、洮中的洮州。是洮水的上游所在。有洮水在,要去洮州,何必走那么危险的露骨山,直接沿着洮水上溯不行吗?”   “缓不济急!返回熙州、岷州绕行,至少要多上一个月的时间。”王韶对此早有考量,“有这个时间,木征早已经将洮州的蕃部整合完毕,足以调兵封死岷州通洮州的几处关口。”   “可一旦翻越露骨山,粮草转运等事可就难以为继了。除了自带上一部分粮草,其余必须就地自筹。”韩冈对自己的后勤组织能力很有自信,可是遇上一座终年积雪的高山,他的自信心也不会变成自大,还是能够认清自己的能力极限所在。   王韶心中对此早有腹案:“出兵的数量不会超过三千人。战马也都将用来驮送粮秣,不会多用于骑乘。只要能降伏洮州蕃部,人马食用,不成问题。”   言下之意就是要学着契丹、党项和吐蕃这些蕃人,直接开抢了。韩冈对此没有什么心结,只是要考虑的困难还有很多。   “春天雪化的时候,山中土石中的冰层融化,很容易山崩滑坡。”韩冈盯着王韶。这个道理,在西北的山区只要多待几年,不可能不知道。   “玉昆,木征不除,河湟之事就没一个了局。依你之智,应当能看到才是。”王韶主意已定,即便是韩冈,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下官不是要阻止此事,只是不在战前多做预备,经略你要领军穿越崇山峻岭,这个风险未免太大了一点。”   “瞻前顾后,不知会延误多少良机。”王韶渐渐地有了点火气,“玉昆,你什么都好,就凡事想得太多。须知世事总有难以逆料的时候,你承袭子厚之教,尊奉思孟之学,难道没学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吗?”   “这句话可不是放在用兵上的。”韩冈悻悻然地腹诽着。   而王中正却在旁边听着听着脸色越变越是震惊,“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经略来领军了?!”   韩冈、王韶和高遵裕都同时瞥了王中正一眼,当然是王韶亲自领军,怎么可能换他人领队去洮州!   不是王韶要争功,他是主帅,一路经略,下面将领的功劳也就是他的功劳。现在是要追击木征,光靠宋军并不一定能逮到他,必须要在同时征服洮州的蕃部——而换做是其他人领军去洮州,根本不够资格跟木征争夺洮州蕃部的归属。   只有王韶可以!   在河湟,韩冈的名气很大,知道他的身份的蕃人,见面时都是点头哈腰。但王韶的名气更大,他是整个河湟战略的倡议者和主持者,几年来连战连捷,诸多蕃部一一臣服于他的威名之下。到了王韶的面前,以包顺、包约为首的蕃部首领们,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有王韶能够凭借他的威望,从木征手上抢来洮州蕃部。   韩冈冷哼一声,要是换做景思立、姚兕或是苗授领军,他操这份心做什么?   但王韶不同。即便不论私交。王韶本人乃是一路经略,而且是一手打造起熙河路的灵魂人物。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这样的损失,熙河路、乃至整个河湟开边的战略都承受不起。   所以韩冈会大力反对,这实在太过冒险。   王中正从王韶的脸上看到的是认真二字,要亲自领军翻越露骨山的确不是自己的误会。心惊之下,他更要全力阻止王韶去做傻事。   但王韶抢先一步了王中正的劝阻,下了决断。   “好了,此事不必再议!”长身而起,他朗声说道:“我将在军中点集三千人马,去追击木征。翻过露骨山,平复洮州!……公绰,你呢?”   王韶问着高遵裕。   “既然已经把河州城都夺了,将木征赶得如丧家犬一般,如何不追到最后!”高遵裕放声大笑,豪气干云,“自当与子纯你同进退!”   “好!”王韶和高遵裕之间其实早就已经商议妥当,不过是在王中正面前演一通而已。他说着两人商议好的决定,“授之,我领兵南行后,就由你来率领本部镇守河州。”   苗授应诺,王韶又对韩冈道:“玉昆,你回熙州去,经略司中的一应事务就由你来处置。若有要事,则请王都知过目。”   韩冈叹了口气,这等孤注一掷的做法,他宁可改从岷州沿河上溯。虽然有可能将战事拖上个一年半载,但终究要稳妥上不少。但王韶这个样子是劝不住的,只能躬身接令,“下官必尽心尽力。”   他虽是巩州通判,但也是经略司机宜文字,在军政两方面都有权力。以韩冈在河湟之地的威望,使唤包顺、包约都不成问题。王韶此言,等于是将经略司的工作交托给他照管,只要将王中正糊弄过去就行了。   王韶一一将事务分派下去,将景思立安排去替换姚麟驻守熙州北方;让姚兕姚麟两兄弟,清理河州诸蕃。聚集在河州的两万大军转眼就要星散。   韩冈看着王韶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最后向他提议道:“经略,最好能把智缘给带上。”   “……是对洮州蕃部还是对木征?”   “木征日暮途穷,待到天兵紧随其后,翻过露骨山,想必他也不会再有多少悖逆朝廷的心思了。”韩冈没有继续说下去。想来王韶也能明白,这时候正是智缘的那张嘴发挥功用的时候了。   王韶稍作考虑,点头道:“也罢,多一个不妨事,就带上他好了。” 第四十章 败敌逐远山林深(下)   前日军议之后,王韶和高遵裕就带着三千名从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向南往露骨山进发。   苗授坐镇河州大营,整备营地,并派人去清理河州城中的废墟。   景思立去代替姚麟,姚兕在他兄弟到来之前,就已经开始清理周边的蕃部。必须要打得他们派出人质来投降,既然已经占据了河州城,就不可能会容忍木征的余党继续安坐在河州的关键地带。   韩冈则是同王中正一起回到了熙州。   跟随着他,在珂诺堡立下大功的广锐军,此时重又分作了两部。刘源带着将校跟在韩冈身边,仿佛一支卫队,而士兵们则还是留在珂诺堡,继续负责往香子城那一段的粮秣输送。   就在狄道城的城门处,韩冈第一次见到了沈括。   名垂青史的古代科学家,此是看起来也只是个寻常的士大夫。而且可能是因为工作忙碌的原因,还有些不修边幅的地方。韩冈没有镜子,不过想来赶了一天路的自己,也应该是同样的狼狈。   沈括与王中正见礼之后,来到了韩冈的面前。   同样的职位、同样的官品,韩冈因为资历上的差距,先一步向沈括行礼:“在下韩冈,见过沈兄。”   沈括躬身回礼,“沈括久闻韩玉昆之名,今日得见,果然一如传言之中。”   说着惯常初次相见的寒暄,韩冈对沈括的第一印象也只是平常而已。   但能够准确地把握住自己在兵站制度上的关键,将之全盘接收下来,却又在不重要却显眼的地方加以变动,在向人表明自己的能力不输同僚的同时,还能让转运之事稳定地运作。   沈括这些日子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让人没有话说。能看出韩冈调动广锐军卒的用意不难,但敢于从中拦腰斩上一半,并将叛军推上关键的地方,这个胆量也是不一般的——虽然可能是有韩冈在前,他自己仿效者的缘故在。   陪着王中正和韩冈进城,沈括问起了河州那里的情况。王韶的安排,韩冈不信沈括不清楚,但现在作为寒暄用的闲话,说说也是无妨。   但沈括的话很快就带上了一点责难,“怎么就让王经略率军翻越露骨山去了?”   王中正和韩冈的心中,同时就有些不痛快。谁说他们没有劝过?前几日就应该知道的事,现在何必多提。   韩冈出头说话,“木征非除不可,否则其人一日尚在,河州就是一日不稳。经略既然作出决断,我等则自当领命相从。”他很自信地笑了一笑,“以经略用兵之能,当能马到成功。”   “王经略当是因为有玉昆你在,所以才能放心地去追击木征。”   “在下觉得还是各司其职的好。在下身为机宜文字,职司不过是参赞、辅佐、建言而已。转运已是外务,何论领兵?!要是经略犹在,韩冈可是愿意轻松一点。”   韩冈的话似是无心,但听在沈括耳中,这也是在暗示他,在经略司中的事务上没有他插话的余地。   从眼角瞥了一下身边之人太过年轻的侧脸,沈括一下沉默起来。   韩冈陪着安静地走了两步,忽又问道:“对了,在下有一事想问一下存中兄。前日存中兄移文说临洮堡在禹臧军的攻击下,有所损伤。不知轻重如何?”   “幸无大碍,只是外墙崩塌了半壁而已……眼下当是已经修理完毕了。”沈括见韩冈有意缓和气氛,也便顺水推舟,“临洮堡那里打得很是激烈,差一点都破城了。要不是听到了河州大捷的消息,说不定都没法再守下去。”   “有姚君瑞【姚麟】在前奋战,又有存中兄在后支援,临洮堡怎么都不会有失。”   沈括看了韩冈一眼,猜测着他是不是在讥讽自己抢夺广锐叛军的事。只是在韩冈的脸上,他只看到了真心诚意的笑容。将疑惑和猜忌藏于心底,沈括叹道:“临洮战事之烈,超乎想象。城壁毁损都不说了,连姚君瑞脸上都中了一箭……也幸亏是姚君瑞,他被箭射中之后,虽然是血流披面,但仍是谈笑自若。这等定力,才将军心给镇了下来。那个领军的禹臧花麻,在蕃人中也算是难得的将才了。”   韩冈附和着点头说道:“禹臧花麻奸猾无比,又是难得的将才,他的确是不好对付!”   本来韩冈已经准备趁着禹臧花麻没有收到木征兵败的消息,设法调集大军阴他一招。若是能解决掉一部分禹臧家的精锐部队,日后肯定对攻取兰州有利。可是禹臧家的族长,耳目比想象中的要灵通许多。韩冈刚刚将珂诺堡中的驻军调出两千,就听说他已经领军北撤了。   一路走到到了县廨,进了官厅之后,三人又闲聊了一阵,不过很快就散了。除了闲人王中正之外,韩冈和沈括都是忙人,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的那种。   到了当日午后,韩冈在翻阅公文时收到了一个消息:“包约回来了!正在外面求见。”   包约算是自备干粮的友军。熙州北部的土地和蕃部都归属于他,他当然要自己出手去拿,没有道理说要由大宋为他出兵出粮。他帮着姚麟守住了临洮堡,也算是一桩功劳。   韩冈看了看包约递进来的门贴,还有上面的写得四平八稳的名字,不由失笑。包顺、包约两兄弟,自从归顺一来,几年之中也算学到了一点官场上的规矩。   “让他进来。”   韩冈有用得到包约的地方……而且他现在也只能使唤得动包约。   就算王韶让他代管经略司中事务,但实际上的调兵指挥之权,怎么都不可能转移到韩冈手上。景思立和二姚都不会搭理他的命令,而王韶安排苗授驻守河州城,让韩冈回到熙州,也是不想出现韩冈、苗授争夺经略司话语权的事情。   韩冈现在能指挥的军力,除了包约为首的这些个蕃人,也就是受命被征召而起的民夫了。幸好广锐军还在,他们的实力远在普通的禁军之上,而身份却还是一介乡兵弓箭手。   韩冈摸了摸这几日下颌上长出的胡须,王舜臣的本部也当能算是一个。   宋朝左武右文,各个经略司中,除了经略使以外,其他的武将,都是大小相制,互不统属。钤辖、都监、都巡检之间,并没有明确的隶属关系,有的时候,甚至兵马副总管也是一样管不到下面的领军将领。王舜臣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不理会苗授的命令。而他跟韩冈的关系,却必然会对韩冈的话言听计从。   韩冈叹了口气,他现在就只有靠着这些人,来解决可能会碰上的问题。   王韶要攻下洮州,差不多要两个月的时间。谁也说不准这段时间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故。河州、熙州、岷州,这些地方都会可能会出现问题,而兴庆府的梁氏兄妹、兰州的禹臧花麻,青唐王城的董毡,他们会不会在这段时间中再有什么行动,谁也不能拍着胸脯说没有。   还有河州的木征余党,他们正像毒蛇一样蜷在窝里,随时有可能出来咬人一口……最可怕的还是木征,要是王韶到了露骨山对面的洮州,而木征却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一直以来,韩冈都是跟在主帅的身后,作为副手或参谋来行事。虽说他在镇守后方时,也算是乾纲独断,挥斥方遒。但实际上,从大范围来讲,他依然还是从没有独立指挥全局的经验。   眼下王韶领军远征,高遵裕有随行而去。自己受命担起了整个熙河路的责任,韩冈顿时感到了肩头上的压力千百倍的增强。可是换个角度来说,这也是难得的经验和机会。   翻越露骨山的决定,已经向朝廷发送了过去。想必在收到王韶的奏章后,天子应该会后悔给了他便宜行事的权力。   只是怎么看都是危险的行动,但危机中的确是有成功。   邓艾冒险穿过阴平小道,攻灭蜀汉。历史上这个成功的战例,就是一个明证。   就不知王韶那里究竟顺不顺利了。   ……   露骨山山高林密,草木深深,阳光下依然显得阴森的森林,犹如吞吃一切的怪兽。最高峰的积雪,就像是白骨一般森森然,让人一见,便浑身上下就能感到一股寒意。   三千名汉家儿郎驻足停步。王韶站在进山的道路前,仰头望着山巅。   王韶并不准备走上木征相同的一条道路。穿越这座山脉,还有其他的通道。王韶可不想走到南面的山口时,就看到了前面出现了等候已久的伏兵。   虽然木征肯定料不到他会追击,但春时翻越深山密林,已经是一件很冒险的举动,王韶并不打算为自己增添更多的危险。   没有多余的话,王韶跳下马,当先踩上湿滑泥泞的山路。   跟随着熙河经略,在当地向导的引领下,三千宋军终于踏进了数百年没有汉家甲士涉足的山岭之中。 第四十一章 千嶂重隔音信微(上)   已是三月末,天气一日暖过一日,离一年一度的金明池争标的日子也越来越近,屈指计算,也只剩两根手指的时间。   天子即将驾临池上龙舟,观看军中健儿争标。为了准备天子出巡之事,来来往往的车马也是一队接着一队,这东京城西边的两座靠近金明池的城门——新郑门、万胜门处,也便是越发的拥挤繁忙起来。   坐在万胜门边的班楼酒店的二楼上,权户部判官吕嘉问独据一桌。桌上的酒菜上来后,他只稍稍动了动筷子,就一直把玩着手中的银杯。楼下的喧闹被一层竹帘给遮挡,倒也让他耳根清净了不少。   权户部判官中的户部,并不是六部中的户部,而是大宋财计的三司衙门下面的盐铁、度支、户部这三司中的户部。   身为户部司判官,吕嘉问算是十分称职了。他所主管的天下人丁税赋,至少可算是账目清明。兼管的诸司库务,也同样让人挑不出错来。而京中官造酒水,也是他所分管——前日他在官酿的酒场中推行连灶法,能为国库每年省下十六万贯柴草钱。   所以前日天子问起三司事务,王安石才会说,三司判官中唯有他吕嘉问最为称职。   只是光靠称职还是不够的。吕嘉问他的心很大,仁宗朝的权相吕夷简的曾孙,怎么可能因为一句“称职”就心满意足?   所以他提出了一项新的法案——市易法。   来自于京城中一名小商人魏继宗的提议,让官府插手进商品的贩卖与出售之中。尽管不是他吕嘉问所首倡,不过若是没有他的一力主张,根本就得不到王相公的首肯。   这并不是与民争利,依然是之前新党所秉持的与兼并之家争夺利益。   东京城是大宋的中心,人口百万,天下货品输入京城的数目多得难以计算。但这些货物运抵京城后,并不是直接在贩售,而都是必须转卖给各个行会的行首,再由行会的行首分给行会中的商人们零售。   行首们只是在中间过上一道手,就将利润的大头赚到了手中,而且一点风险都不用冒。这等坐地分赃的手段黑得让人发指,也让官府留着馋涎,但不遵守这等规矩的商人们,根本在京中待不住,行首们的势力可是能一直通到后宫之中!   不过自从王安石秉政之后,均输法推行于世,已经从行首们的手中抢到不少的份额。现在市易法的主要目的,就是将行首们的转售之权彻底夺过来。   当然,市易法在具体施行的时候,所用的措施和手段不会这么简单,甚至可以由官府出面收购滞纳商品,以收买行商。但从行首们手上抢钱的实质,却不会有任何改变。   吕嘉问对此心安理得,在地方上,但凡多余下来的便民贷款,都会强制本不需要借钱的上户们借贷——也就是所谓的抑配,以赚取利息。既然能明着从乡绅手中抢钱,那他的市易法推行起来自然也是名正言顺。   现在吕嘉问正在等着崇政殿中的那坐着、站着的十几位,对这项法案作出最后的决定。   用力握着祥云连枝的银杯,吕嘉问的脸上表情让一名准备坐在他对桌的客人,立刻起身,远远地躲到远处的角落里——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自从前两年他把叔祖吕公弼抨击新法的奏章草稿偷了出来,给王安石过目之后,他在家中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因为这份投名状,王安石对吕公弼的攻击提前有了对策,让吕嘉问的叔祖在崇政殿中栽了一个大跟头。回来后,吕公弼就在家中上下彻查,查明了来龙去脉,便大骂吕嘉问是“家贼”。   “家贼!?”   吕嘉问冷笑一声,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   “望之,你好自在!”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将吕嘉问从个人的小天地中惊醒过来。   吕嘉问抬头一见来人,便立刻起身,“原来是圣美啊,这可真是巧了……怎么没看到王衙内?”   来人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却又展颜笑道,“王衙内现在宫中讲筵之上,望之难道不知?”   吕嘉问暗地冷哼一声,浮起了同样应酬似的笑容,邀请这位王子韶王圣美坐下来说话。   王子韶前日进京诣阙,就紧紧地跟在王家大衙内的身后。才一个月的工夫,就在京城人嘴里落下了个衙内钻的名号,自然并非什么正人——熙宁二年、三年的时候,王子韶还做一任过监察御史里行。能进御史台,自然是飞黄腾达的基础。可惜他在王安石炙手可热的时候跟着攻击旧党,而后在旧党反扑,王安石称病的时候,又动摇起来,倒向吕公著。最后便是被赶出京城,落了个知上元县。过了两年,又转到了荆南转运判官的任上。   荆南不是什么好地方,王子韶吃过了亏,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奉承巴结的事,做起来还真是不辱一第进士的头衔。不过这王子韶其实还是有些本事的,能重新攀上王安石和王雱,也是靠着他年未弱冠就考上进士的才学。   一句“即云不见诸侯,因何又见梁惠王”,就算孟轲复生也只能勉强自辩的指责,让他在王安石和王雱面前重新得到了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   ——“迎之致之以有礼,则就之”,吕嘉问自问没有王子韶的这番急智,能用孟子的话,让宰相依礼相待。   一张嘴能说会道,引经据典也绝不输人,也难怪王衙内会喜欢他。也就是人品方面,有待商榷了。   让人上来撤掉桌上的酒菜,换一桌新的上来,吕嘉问又是暗暗自嘲,自己好像也没脸说他人不正。   不过只要能让市易法推行于世,在新党之中稳住自己的位子,日后总有一天能在政事堂中得到个座位。到那时,看现在跟自己划清界限的那些族人,还能继续跟自家割席断交下去?!   自家的曾祖文靖公【吕夷简】身前身后,还不是被人骂成奸佞、奸相。数次为相,把持朝中大权,范仲淹、韩琦、欧阳修、富弼没少在他手上吃过亏。被天下清议给骂惨了,但最后怎么样——陪祀真宗!这是臣子少有的荣誉。   这笑贫不笑娼的世道,官位才是第一。别看现在吕家没人敢跟自己亲近,逢年过节都没人通知自己去祭祖,但过两年再看看!等那两个老鬼死了之后再看看!   “怎么圣美今日有暇,会往这座酒楼上来?”给王子韶满上一杯酒,吕嘉问貌不经意地问着。班楼酒店在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中,也是排在很后面的,来的人并不多见。   王子韶在炙鹿肉的上夹了一筷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学士院锁院了。”   “什么!”吕嘉问差点惊叫起来。天子驾临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书诏的翰林学士不得出,这是宰执拜除或是宰相出外的先兆,“是政事堂还是枢密院!?”他紧张地问道。   “说笑而已。”王子韶露出了一个恶作剧的笑容,然后看着皱起眉头的吕嘉问,“不过等渭州的那一位回来,当是要锁院了。”   “可是‘谁念玉关人老’?”   “正是!”王子韶哈哈笑了两声,“如今京城中遍传此曲,早传到了天子的耳中。这不,蔡子政【蔡挺】就要回来了。”   “蔡子政为渭帅多年,把泾原一路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枢密副使一职,他也当得起!”   王子韶之前没有说蔡挺回京将会担任何职,但吕嘉问也能猜测得出天子会给他什么职位。   王子韶放下筷子,微眯起双眼,神情变得深沉起来,“其实谁念玉关人老。其实也有另外一种解法!”   吕嘉问立刻摇头,“这绝不是蔡子政本意!”这是构陷啊,他纵然胆大,也不敢插上一句嘴。   “蔡子政这首小词做得虽好,但能忽然间传遍京城,肯定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王子韶脸上的笑容,让吕嘉问感觉他是仿佛被周兴、来俊臣附身一般,“谁念玉关人老啊,自今上登基以来,陕西用兵可有一年停过?”   “其实也无所谓了,河州城已经攻下,王韶也就要进京。凭着开疆之功,也许在枢密院中同样能得张交椅坐坐。陕西自然也会清净下来。”吕嘉问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不论王子韶想做什么,他都无意掺和。   王子韶笑得更为意味深长:“照理说河州城都攻下来了,怎么说也该庆祝一番,为何至今还悄无声息。”   虽说来自河湟的消息都是军情机密,但这东京城中从来就没有秘密两个字,就算王子韶这名上京诣阙,等候天子召见的外臣,也同样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消息。   吕嘉问知道,肯定是今天有什么新的消息传来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王子韶将脸一板,凑近了,压低声音,“王韶领军翻越雪山,据说已经断了消息。” 第四十一章 千嶂重隔音信微(下)   “还是没有消息。”   面对沈括的询问,韩冈摇了摇头。已经快十天了,自从王韶领军进了露骨山后,只在第三天有一人带回来王韶的密信,说是正在顺利前进。但从那天之后,到现在就再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消息传回来。   “会不会出什么……”沈括欲言又止,下面的话不能乱说。   “露骨山崇山峻岭,林深草密。进去之后,当然不容易将话传回来。在下已经派人去岷州了,从那里得到洮州的情报,还是要快上一点……存中兄不必太过忧心!”   沈括看着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韩冈,沉稳得根本不像一名年轻人。而且同在狄道城中的这十来天,他更是亲眼看到了韩冈处置事务事的表现,衙门中积年老吏都很难比得上他。好几次见到韩冈一边跟人说话,一边批奏公文的场面。分心二用的情况下,两边却一点也不乱。这份治才,让沈括也不免要赞叹一二。   而眼下表现出来的心性,则越发的难得。早慧的所在多有,沈括自己就是。但心性老成,做事举重若轻的少年人,世间却是少有得见。就如他曾见过的王家大衙内,才学不差,名气更大,但行事可就要逊色韩冈许多了。   不过看着这样的韩冈,沈括的心里更是不喜欢。这样下去,他根本找不到插手经略司军务的机会。难道他沈存中巴巴地赶到河湟来,就是为了摆着算筹,来计算钱粮的吗?   但韩冈现在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沈括一时间也找不到机会,干笑了两声:“既然玉昆你这么说,那就再等等,希望王经略吉人天相……能马到功成。”   正在说话的时候,忽听外面的卫兵来报,说是王中正王都知来了。   韩冈和沈括起身走到厅门外,迎着王中正进来。   王中正找韩冈有事。行过礼,他便板着脸问道:“韩机宜,临洮堡临洮堡那边传话过来,说是出城樵采的士兵被蕃人杀了十好几个。景都监说是要出兵,为何机宜你移文去阻止?”   韩冈一听,心头顿时大怒,继而又是一阵疑惑,什么时候王中正的手伸得有那么长,耳目有这么灵敏了?他才把批复的文字让人移送临洮堡,这监军就杀上门来了?   心中虽是不快,但王中正眼下毕竟是名正言顺地压在韩冈头上。他不得不按捺下性子,向王中正解释道:“禹臧花麻其人狡诈无比,不会闲得无事,便杀樵采之人来解闷。多半是有什么阴谋诡计要施展,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落入他的陷阱。”   “禹臧花麻不是退兵了吗?!”王中正质问着。   “但禹臧家的老巢就在兰州,才百多里的路程,夜里回兰州喝酒吃饭,第二天就能又赶回来。”   韩冈说得有趣,王中正笑了两声,继续问道:“那韩机宜你说禹臧花麻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论禹臧花麻转着什么主意,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守着临洮堡就够了。”韩冈可不会随便乱猜测,万一说错了,话语权便会有所损失——王中正……还有沈括,都在这边虎视眈眈呢——只有一些颠扑不破的道理,才是眼下该说的话。   “但樵采多被杀,临洮堡该怎么办?总不能不开伙吃饭吧?”王中正反问道。   “樵采被杀,那就不要向北去砍柴,改去南边砍柴好了。这几天吃的亏,终有报复回来的日子,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韩冈坚持着要维持河湟的稳定局面,王韶消息不明,河州城那边正在清理周围木征的亲信蕃部,熙河路再也动荡不起,“不知都知能不能让景都监安稳一点,一切等经略回来再说?”   “这可不好办。”王中正很是为难的模样,“中正虽然奉旨前来监军,但终究还是一个外人啊!”   见着王中正边说话,边瞥眼看自己。韩冈心神一凛,知道前面自己说错话了。王中正现在是趁着话头,要让自己承认他的指挥权!——不,不是自己说错话。而是王中正过来时,就打着这个主意,只是自己不觉察间被他引了过去。   想要帮着压制景思立很容易,承认他王中正拥有指挥全局的身份就可以。   怎么可能!   承认一个阉人指挥众军的权力,他韩冈还要在文官的队伍中混迹吗?沈括在旁边都变了脸。   “嗯?”   韩冈突然很奇怪地看了沈括一眼,他怎么不说话?   一般的文官不是应该在这时候将话题引开,或是直接叱骂吗?——两种做法就看各人对阉宦的厌憎程度了——但沈括却不开口,只是脸色稍稍变了一下,难道是要看自己的笑话?!   韩冈心头多了一阵猜疑,更多了一点怒意,王韶这么一走,牛鬼蛇神全都蹦出来了!   只是王中正的进攻还是要应对的。却不是同意或是反对,而是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这就不好办了”。又猛然抬起头,“即是如此,那韩冈不敢让都知为难,还是再给景都监写封信去,述说利害吧。希望景都监能听得进去。”   韩冈顺着王中正的话,将他本人的逼宫轻轻卸到一边去。韩冈宁可让景思立出兵,也不会让王中正能够指挥全军。两者的性质和危害完全不同,他可不敢在自己手上开这个口子。天子下令倒也罢了,自己把宦官请来主持军事,要被天下的士大夫戳脊梁骨的。   事办砸了,日后还有改正的余地。但名声臭了,可就再难以挽回。   王中正不意韩冈如此说话,盯着韩冈一阵,见到他始终没有半点改口的迹象,黑着脸站了起来:“那就照玉昆你说的去做好了。希望景思立能听得进去!”   “也只盼望如此了!”韩冈虽对此不抱希望,也只能顺口这般说下去。总不能说,景思立必然会把劝告放一边,去出兵挣功劳。   他起身送了王中正出去,回来后对沈括叹道,“真真是让人闲不得啊!”   沈括也叹道:“幸好玉昆你没有搭他的话,不然可就要出大乱子。传到京中,御史台都不会放过。”   话声一入耳,韩冈登时又是疑惑起来。这马后炮不该说的啊……现在说出来,反倒让人以为他是因为软弱,而不敢当面指斥,只敢在背后说话。这还不如一直装傻比较好!   韩冈想不明白沈括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他的做法还真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沈括又说了一阵话,也起身告辞,他本是来问军情的,既然没有消息,当然就得回去做他自己的事。粮秣转运虽然没有之前那般辛苦,但同样还是一桩繁重的工作,不论是韩冈、还是沈括,都不能离开岗位太久。   沈括走了,官厅中重又清静下来。随侍的亲兵端了待客的茶下去,又给换了一份滚热的茶汤。   喝着煎煮后的热茶,韩冈闭起眼睛盘算着。   这些天,二姚十分卖力。在灭了两家之后,河州城那里已经有六家蕃部宣布臣服。跟随官军出战的蕃人,就像滚雪球一般会越来越多——河州那边可以安心地不用去管。   至于岷州,哪边肯定是要派军去了。两千人的粮草他已经备好了,看看王舜臣能不能领本部走一趟。如果木征跟王韶在洮州打起来,这一支队伍就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至于临洮堡的景思立,韩冈并不抱希望。吐蕃人设下的诱敌陷阱是很明显的事,景思立多半是知道的。但姚兕姚麟两兄弟正在河州那里建功,为了与他们一较高下,景思立很可能会将计就计,硬是踩进陷阱去。就不知道到时,是吃还是被吃?——韩冈摇了摇头,还是提醒一下吧,也算是尽到一份责任。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不,应该说整个狄道城,甚至整个熙河路,关中,直至东京城,都在等着露骨山那边传来他们所期盼的消息。四月已经到了,但王韶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这一日的午后,一名信使慌乱的冲进韩冈措置公务的官厅。韩冈为之停笔,当他听过信使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之后,闭了闭眼睛,然后命令下面的亲兵道:“去将王都知、沈中允还有王都巡一起请来。”   当王中正、沈括、王舜臣闻讯过来的时候,韩冈就站在庭前的院中,仰头看着北方的天空。   看着韩冈的动作神情,两人便知事情不妙。沈括立刻问道:“玉昆,出了何事?!”   韩冈叹了口气,回头道:“景思立妄自出战,在河外遭遇伏击,眼下已经兵败身死,出战的三千将士也几乎全军覆没!”   王中正和沈括乍听噩耗,脸色突的都白了。王中正甚至摇摇晃晃的,差点站不稳身子。王舜臣先一步恢复过来,追问着:“临洮堡怎么样了?!”   韩冈转头望着北面的天空。临洮堡和结河川堡都是新近修筑起的堡垒,而两座寨堡周围的防御措施都没有时间继续修筑下去,就连最基本的烽火台也同样欠奉。如果有应该就是烽火连天,满目黑烟,直上九重云霄了。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临洮堡尚在坚守之中,但现在已经不知道了。”韩冈对着王中正和沈括,“临洮堡事关大局,不得不救。狄道的事,就得拜托两位了。”   他转向王舜臣:“你跟我走!” 第四十二章 望断南山雁北飞(上)   得到了韩冈命令,王舜臣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的本部兵马动员起来。   一个半时辰后,韩冈和王舜臣就率领着两千步卒离开了狄道城,向着北面的临洮堡匆匆赶去。   而就在一个时辰前,刘源则以奉命领着他的人出发了。一百多广锐将校,骑着一匹,又牵着一匹,从吐蕃人手上抢来了战马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曾经被木征选中偷袭宋军后路的战士都是族中精锐,战马也是十里挑一,当日要不是他们一路奔波,来不及休息,也不会刚刚接战就一败涂地,让宋军捡了个大便宜。   奔驰在北向的官道之上,刘源犹不时地挥动手上的马鞭。出来之前,韩冈对他的吩咐是“查清路上的伏兵”“确认临洮堡的安危”,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叮嘱。   一名老于战事的宿将,只需要接收命令,具体怎么做并不需要太多的嘱咐。   在结河川堡丢下了精疲力竭的战马,换上了空跑前半程的另外一匹战马,刘源领军更加小心地向前路探去。   趁着夜色,在山间行走。身边有着熟悉地理的吐蕃人引路——包约和他麾下的部族一直都在这片土地上,刘源一到结河川堡,就立刻联络上了他——刘源带着几个精明强干的手下,很顺利地抵达了临洮堡外。   前面已经能看到了禹臧家的旗号,但就在同时,还有一面大旗落入了刘源的眼中。刘源认得那面旗帜代表的意义,那是西夏军中不多的几个让人觉得棘手的将领,或者是他的族人:“仁多……”   ……   大军急急而行,到了结河川堡之后,终于停了下来。这里是往河州去的转运中枢,同时也是距离临洮堡最近的一个寨堡。再往北去,可就是危机四伏,不能再用前面行军速度来赶路。而两千人马急行军几十里路,也必须歇上一夜。   设立兵站的最大一桩好处,就是过路的队伍都能得到稳妥的食宿安排。不用韩冈操心,自有人为这两千军准备下了热腾腾的饭菜和床铺。   王舜臣去盯着他的兵,而站在韩冈的面前,则是回来的刘源,还有青唐部包约派来的亲兵。   从刘源口中听到了侦查来的情报,韩冈一声冷笑,“原是打着围城打援主意啊!”   刘源点了点头,“党项人的确是分作了两部。一部在攻打临洮堡,一部则是向南准备守在路边的险要之处。”   这是党项人的老手段了。若是为了救援被围困的友军而跑得太快,就会一头撞进陷阱里去。不过很多时候,出问题的并不是领军的将领,而是将领后面、指派他们的文官。尽管明知前面是陷阱,还是被威逼恐吓的催着上路,最后也真的走上黄泉路了。   值得庆幸的是,韩冈不是这样的官员。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四五十岁老人的谨慎。前些天,王韶硬是要追击木征的时候,刘源就听说韩冈苦劝了好久也没个结果。眼下王韶音讯全无,使得各路将领自行其是,景思立败亡也是因为王韶不在的缘故,使得一片大好的河湟形势重又陷入了困境,这不得不说是王韶的决断造成的结果。   刘源一边想着,继续说着:“不过跟包巡检的人打了几仗,西贼又退回去不少,至少目前到临洮堡的十里之外还是安全的。”   韩冈看向包约派来的亲信,那个年轻人低头,“族长正在守着,所以不能前来拜见机宜,小人出来时,还再三叮嘱小人,要向机宜请罪。”   “忠心国事,何罪之有。”韩冈哈哈笑着,心道包约也越来越会做人了。   笑过之后,他问道:“围攻临洮堡的有多少人?”   “大约一万上下,但不是之前攻打临洮堡的禹臧家兵马。小人看到的旗号,不仅仅禹臧家出兵了,连仁多家也带着他的铁鹞子出来了,而且小人还在敌阵中看到了骆驼,很有可能是泼喜军。”刘源顿了顿,“虽然他们人少,可都是精锐。”   “仁多……是仁多零丁吗?”   “希望不是他,而只是他的族人。”   韩冈微皱着眉头,这个西夏老将他听说过,但事迹不甚了解,不过既然刘源都郑重其事,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   ……   在结河川堡休息了一夜之后,韩冈统领的两千宋军在大道上继续前进。   宋军稳稳地推进着,让准备趁势进攻的党项人没有下手的机会。同时在山中一直维持着战线的包约所部,也让党项人感到十分得棘手。就算西夏人想埋伏,也得瞒过包约的耳目再说。   大概是放弃了远袭宋军的打算,韩冈终于抵达了临洮堡的五里开外。站在路边的山坡顶上,已经能看到城头上的旗号。   韩冈眯起眼睛,远远向北眺望着。而王舜臣也站在他身边,一起望向临洮堡去,“王存还真是有一手,竟然能守住这座破城。好像之前就被禹臧花麻弄坏了,还没来得及修好吧?”   韩冈也是由衷地点头,他原本都准备退守后方的结河川堡,甚至做好了固守北关堡的预备,但想不到王存依然稳守着临洮堡不失,这就让韩冈有了将局势重新稳定下来的信心。   “三哥,下面怎么办?”王舜臣摩拳擦掌,等着韩冈一声令下,就立刻杀往临洮堡。   “就在这里扎营!”   “……什么?!”王舜臣差点要蹦起来。   韩冈望着远山下的城池,踩了踩脚下的泥土,重复道:“就在这里扎营!”   “呃……啊!”王舜臣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不是要做个幌子,趁党项人不备,在夜中进兵?”   “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韩冈瞟了王舜臣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作聪明!”   “难道是要休整一夜,明天一鼓作气?”旁边的刘源插着话,“但这未免太近了一点。”   “不,要扎下硬寨!准备好多留些日子。”   王舜臣这下急了,“临洮堡可是快要被攻破了!”   “破不了的。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临洮堡就肯定破不了!”韩冈口气坚定,“西贼要顾忌着我们这两千人马,他们就不敢全力攻城。”   “但临洮堡中的粮食怎么办?”刘源在旁边插话问着。   “少了景思立两千兵马,临洮堡的存粮能吃上一个月,就算断粮了,也有马骡和……能吃!……张巡守了睢阳守多久?”韩冈说得冷酷,但也是事实。人马少了一半,堡中的粮草就自然更为充沛了,而且又有牲畜,怎么都不会饿着。   “这样就能帮临洮堡解围吗?”王舜臣问道。   “当然!不需要去撞西贼的陷阱,也不需要跟西贼决战,我们只要让西贼无法专心攻城,那就足以将为临洮堡解围,只要让王存知道我们到了就行了。”   别以为存在舰队造出来是为了浪费钢铁,也别以为他韩冈顿兵不进,是为了在外面看热闹。单是“存在”就已经足以让党项人不敢全力攻城。若是让他等到机会,也有随时刺出致命一击的准备。   “可是……”王舜臣仍然想说着些什么。   “我们已经败不起了!”韩冈终于变得声色俱厉,眼中怒意让王舜臣和刘源看得心悸。   难道他不想将围在临洮堡外的西贼大军,像羊一样赶得满山乱跑?但眼下的局面,根本容不得随性而为。   河州的兵绝不能动,兵站中护卫粮道安全的兵马同样不能轻动。韩冈现在带来的两千人马,就是眼下熙河经略司仅有的机动力量。韩冈现在就是靠着王舜臣本部的两千兵马,加上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的包约,维持着王韶留下来的局面不至于崩溃。这两千人还有三四千没什么大用的蕃军,就像挡在大堤缺口处的沙包,一旦沙包没了,洪水就会立刻冲向堤坝之后。   “你们可曾想过,要是我们败了,熙河路的局势还有挽回的余地吗?河州还能保得住吗?!”   韩冈厉声反问着,王舜臣欲言又止,看上去还是有些不服气。但韩冈的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他也不敢再有什么异议。而刘源年纪已长,行事要稳重得多,更不会有二话。   “……就依三哥所说。”王舜臣最后勉强说着。   韩冈叹了口气,这个决定让人心服的确不容易,而且要维持住现在的局面,敌人也不单是在眼前。   他看看站在一边的包约,一直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这个家伙心中在想些什么。但想来他应该是支持自己的——拿族人跟党项人硬拼,他肯定是不会愿意。不过要让他号令周边蕃部,让西贼得不到粮食补给,那就不会有二话。自然,韩冈也不会给他这么简单的工作,谨守通往后方的大路,让西贼不能去骚扰后方的结河川堡,也是包约必须完成的任务。   “不要急。”韩冈转回来和声说着,“先等着,西贼肯定会露出破绽。那时才是出兵的机会。”   想了想,他又道:“还是要做好准备,把营地扎得牢固一点。西贼破不了临洮堡,肯定会转头进攻我们。” 第四十二章 望断南山雁北飞(下)   巩州陇西。   景思立兵败的消息刚刚传了回来,因为被严密封锁,作为大后方的陇西城中尚未出现混乱,但位于城中心的衙门里却已经是人心浮动。   实际主持河州一役后勤供给的秦凤转运使蔡延庆,正在考虑着是不是要立刻出兵救援。   陇西城和渭源堡中还有两千人马,狄道那里已经移文来说要将其调动。而且巩州还有没有动员起来的弓箭手,加上归顺的几大蕃部,三五天之内怎么也能拉出一两万兵马来。要挽救眼前的危局,兵力还是足够用的。   只是蔡延庆刚刚说出自己的想法,就立刻获得了一声异议,“不可!万万不可!”   跳出来反对的,是转运判官蔡曚。去年临洮一役,蔡曚兼任随军转运时在韩冈和王韶手上吃过了教训,半年多来老老实实地做人。但这些天,随着王韶领军翻越露骨山而失去了音信,他又重新活跃起来。而等到今天景思立兵败的消息传到陇西,他更是一下变得像雨后的青蛙一般欢蹦乱跳:   “调兵乃是经略司之权,转运司岂可侵夺之,此事万万不可!”   “事有经权之分,眼下的情况也顾不得那些规矩了,日后我上表请罪便是。”   若是转运司中事,蔡延庆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蔡曚的势头压下去,但现在说到越权调动兵马,他觉得最好还是要将之说服。   蔡曚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连声说着“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更威胁着蔡延庆:“若是运使一意孤行,下官可是要上书弹劾的!”   蔡延庆脸色阴沉下来,若是真的让蔡曚给自己泼上一身脏水,京中再有人趁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那他还真是有理说不清了。想了想,他转过去问安静地坐在一旁的王厚,“处道,你是熙河路中人,这件事你说该怎么办?”   蔡延庆是在征求王厚的支持,如果有王韶的儿子出面,征发兵马能够省上不少事,而在天子面前,也有敷衍得过去的借口。   但王厚沉默着,没有如蔡延庆所愿,即时开口回答。   他在犹豫,一旦同意了蔡延庆插手军务,等于开了个恶劣的先例,日后别人将会怎么看待熙河经略司。而且最关键的是,目下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临洮堡那边的情况的确很危急,损兵折将的惨状,自王韶到秦州之后就从来没有出现过。现在一万多兵马远在河州,而居中的熙州被党项人攻打而危在旦夕,一个不好就会出现前方大军全军覆没的惨状。   说起来,的确是该出兵救援。   可是到现在为止,韩冈都没有移文过来,说要调动陇西城中的兵马。也就是说,至少在韩冈看来,他所暂代的熙河经略司,依然还能控制着眼下的局势,不需要调动兵马,也不需要征发民夫、蕃军,更不需要外人插手进来!   如果自己附和了蔡延庆,他该怎么对韩冈说。等到追击木征的大军凯旋归来,又怎么该见父亲。   而这边蔡延庆见着王厚犹豫不决地闭口不言,心中不痛快地催促道,“处道,狄道那里已经移文要调兵了,此事已是犹豫不得!”   听到催促,王厚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已下定了决心:“狄道的移文,下官先前也看过了。”本来就是给王厚的,“但这只是王都知和沈中允的意见,上面并没有韩机宜的签押!……家严在领军南下时,将经略司中之事,尽数托付给韩机宜,由他代掌印信。眼下没有他的签押,调令就是一张废纸,何谈出兵?”   蔡延庆闻言脸彻底黑了下去,心底的怒火毫不掩饰地外露出来:“处道,现在可不是讲究门户之见的时候了。你可想看着你父一生心血,最后落到功败垂成的结果?”   王厚则是更加坚定地摇头回应,“临洮堡不会有失,而家严回来时,河湟也依然会稳如泰山。现在当是镇之以静,不要让巩州上下陷入慌乱的境地。”   他说着,就站起身,向蔡延庆拱手行礼:“还请运使稍待时日。”   王厚旗帜鲜明地反对,蔡延庆瞪了许久,也拿他没有办法。虽然王厚的官位不高,但他的身份太过敏感。即便蔡延庆强命下面征发,下面有人想凑趣地呼应,也得掂量掂量王韶回来后的结果。   蔡曚得意起来,“运使,这事还是请朝旨的为好!”哈哈笑了两声,“眼下王、高二位久无音信,熙河经略司只靠着一个黄口孺子来撑场面,还是早点禀报朝中,选派得力之人来河湟!”   王厚冷下脸:“家严只是没消息而已,别真当他回不来了!”   从蔡延庆那里告辞出门,王厚心中郁郁难解。临别时,蔡延庆看过来的眼神,直如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原本他很被蔡延庆所看重,但这一下,两人的关系已经彻底冷淡了下来。   其实蔡延庆做得是对的,国事为重,权限之事当然得先抛到一边。为国而无暇谋身,蔡延庆的作为的确让人敬佩。   但韩冈的应对应该也是对的,他没有下令调动各处兵马,只是带着两千人去临洮堡,就是要维系熙河路的稳定。还没到最危急的关头,贸然调兵、征发,只会让巩州、乃至整个熙河路陷入一片混乱。一旦乱势成型,就很难再镇压下去。恐怕十数日后,就是中使带着命令河州前线撤军的诏令过来。   与蔡曚的龌龊心思不同,蔡延庆和韩冈的决断没有对错之分,只是立场不同而已。之间的取舍,让人难以决断。   王厚仰头向天,他之所以拒绝了蔡延庆,是因为他相信韩冈肯定能够将眼前的乱局处理妥当。   一阵清亮的鸣叫从天际传来,晴空之下,一行鸿雁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北方飞去。鸿雁传书,王厚也盼着自己的话能传到韩冈那里去:“玉昆,一切都要看你了!”   ……   就在景思立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到陇西城的同时,同样的消息,也让镇守在河州城中的苗授,连忙派人将姚兕姚麟都招了回来。   看过了韩冈让人送来的手书,姚兕依然是他那张招牌的棺材脸,而姚麟则是失声而笑:“一切如故!……韩玉昆还真是敢说啊!河州城内外,兵马一万三四,他这一句可就都要让我们把这么多条性命交到他的手里了。”   苗授板着脸,不言不语,任凭姚麟说着。   姚兕咳嗽一声,先堵住了兄弟的话,这才问着苗授:“苗兄,你说现在该怎么办?退军,还是坚守?”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苗授回答着,“既然韩玉昆说一切如故,那贤昆仲就继续去清剿河州蕃部,而在下,也继续镇守这河州城。”   姚麟双眼一下瞪起,眉头挑起的角度凝着他心中的怒意:“苗都监,河州城这里可是有着近一万四千条人命!包括你我!”   “除非珂诺堡有失,狄道城失陷。不然我们的退路就是安安稳稳的,贤昆仲何须担心?”   “何须担心?”姚麟嘲弄的笑容,“苗都监,这临洮堡的情况在下是再熟悉不过了。有一段城墙外侧塌了一半,在下奉命与景思立交接时,还是没有给修起来。在禹臧花麻攻打临洮堡的那些天里,城墙上不知有多少暗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垮下来。这样的寨堡,都监你说能守住吗?”   “……韩玉昆已经领军赶过去了,就算最差的结果也能保住结河川堡。”   苗授并不是很喜欢韩冈,但他信任韩冈,信任韩冈的能力。几年来韩冈的作为,让苗授相信他能维持住河州的安全。围在临洮堡外的西贼刚刚全歼了景思立所部,气焰正盛,但苗授就是相信韩冈有能力不让他们干扰到河州前线。   姚兕、姚麟都是外路将领,他们该挣的功劳也挣足了,就算熙河功败垂成,最后的罪责也压不倒他们两人头上。但苗授不同,他其实是王韶、高遵裕南下后,经略司中的最高官员。只是韩冈是文臣,能力又值得信任,所以王韶才将职权让韩冈带掌——虽然只是经略司中庶务。   但同在一个监司中,苗授与韩冈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目前的情况看,苗授只有选择支持韩冈:“……请二位放心。”   “北面的临洮堡危在旦夕,南下的三千军又是生死不明,苗都监,这样的局面你让我们怎么安心得下?”姚麟厉声质问。   苗授话声不徐不疾,目光坚定异常:“王经略和高总管肯定能回来!”   姚麟嗤笑一声,正要出言讽刺几句,姚兕拦住了他。姚家兄弟中的长兄正色对苗授道:“苗兄,一旦结河川堡被围困,粮道就断了。自康乐寨同珂诺堡的山路,支撑不起一万四千人的粮草补给……所以在下只看临洮堡的结果。如果临洮堡失陷,为了帐下的几千儿郎,我兄弟俩肯定要撤退了。就算日后受到责罚,也比兵败身死要强。还望苗兄勿怪!”   苗授略作深思,最后点头,“……也罢,就以临洮堡为据!”   点头的同时,心中则在说着:“韩冈,不要辜负了王经略的信任啊!” 第四十三章 长风绕城遥相对(上)   夕阳西下,漫天风沙中,一队骑兵缓缓踏上回营的路途。   百多名骑士的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带伤的也为数不少。小规模的交锋对阵,也不输决战般的同样惨烈。刘源押在队尾,身上的甲胄上能看到好几支被截去后半段箭杆的长箭。都是被利箭射穿了硬铠,不好拔出,准备回去找工匠修理。   自从前日抢在西夏人反应过来之前,韩冈命麾下将士强行设立营寨以来。党项人来进攻过营地两次,但都被寨中守军给打了回去。而党项人不再骚扰营地后,韩冈就开始命令王舜臣、刘源等将领轮番出击——在敌军身边,不能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会损伤士气,也不利于让城中守军坚守下去。   “回来了!?”   一声极有精神的问候,穿过黄色的沙幕,传到了众骑兵的耳中。   几名身着甲胄的战士就站在营地的大门前,最前面的一人矮而壮,宽阔的肩膀将一副山文甲紧紧地绷起,厚实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一块放在地上的磨盘。不是王舜臣又是谁人?   听到声音,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王舜臣的身影,刘源当先跳下马,抢过去拜见,“小人见过都巡。”   “尔等辛苦了,就不必多礼了。”   王舜臣看着刘源一众的马上,首级倒没看到几枚,但有着好几头骆驼。   刘源见着王舜臣的视线留驻的地方,便苦笑道:“今天与西贼狠斗了一场,斩首没几个,就是抢了些牲口回来,也算没白跑了。”   今日刘源出战其实是吃了个小亏,损失虽不大,虽说抢回来一些战利品,却也还是无法弥补损失。   王舜臣则是不以为意地哈哈一笑:“这等鬼天气,能有些收获已是万幸,其他就不必再多说。”   自昨夜开始,从六盘山对面吹来的沙尘便是遮天蔽日,睡在帐篷中的宋军士兵听了一夜的风声,还有不停地落在帐篷上的沙沙的声响。清早起来时,天地都是土黄色的,回头看看帐篷,也都染成了黄色。迎着风张口说话,转眼就是满嘴灰土。一不小心,就会被风迷了眼睛。   不过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恶劣的天气反而是出兵作战的良机。   从昨天晚上风沙起时,韩冈就让王舜臣加强了营外戒备,又立刻派了得力人手,顺着洮水河道潜入临洮堡。一个时辰后,派出去的几路斥候,就分别从不同地点听到了城头上传来的事先约定好的信号。虽然他们往敌营放火的行动没有成功,但能与临洮堡沟通上,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到了早间,天壤之中更是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况。韩冈筹划着进一步的行动,而对面的敌人,已经开始调兵遣将,加急攻打临洮堡了。   刘源当即奉命领军出阵,战鼓一遍遍地敲着,而山中的青唐部蕃军也同时在骚扰着敌营。两边同时动手,硬是要逼得西夏人将他们攻打临洮堡的兵力调回。   西夏人在韩冈和包约两部的威胁下,坚持了不短的时间。不过最后还是撤了下来,这也让韩冈松了一口气。如果西夏人再不回营戒备,他就不得不领军出击了。   王舜臣陪着刘源一起往营中走,韩冈听到消息,也迎了出来。走到近前,正听见王舜臣说着明天要上阵练练手,不能让箭术荒疏了。   可当王舜臣也看到了韩冈的时候,不待韩冈瞪眼,他就立刻就停了嘴,不多话了。   王舜臣昨日领军出阵,到了阵上便一马当先,名震关西的连珠箭术依然让人叹为观止,但等他回来,迎接他的就是韩冈的训斥,“你是主帅了,不要随便上阵。”   韩冈的命令,王舜臣不敢不从,而且说得有理,现在就只能羡慕地看着刘源和其他几个将领在阵前拼杀。   “三哥你看,这些骆驼看起来还不错!”王舜臣掩饰一般地走过去,想拉着一只骆驼给韩冈看。不成想差点被咬了一口。骂了一句“好畜生”,他一把扯着缰绳,赌气般地用力踹了骆驼一脚才走回来。   韩冈为之失笑,转过来正色问着刘源:“可是撞上了泼喜军?”   刘源摇摇头,“不是泼喜军,只是骑骆驼的铁鹞子罢了。”   泼喜军是西夏军中的汉人部队,但与被征发起来的炮灰“撞令郎”不同,他们是西夏军中为数不多的技术兵种。使用的是架在骆驼背上的旋风炮,也就是一种小型的投石机。战斗时往往抢占高地,然后在高地上“纵石如拳”,一片飞石砸下,比起弩弓威力更大。不过人数倒不多,据韩冈所知,才两百人的样子。   王舜臣一攥拳头:“要是在沙场碰上了泼喜军,定是要杀光这群忘了祖宗的西贼走狗!”   “等遇上了再说。”韩冈看了看一脸郁闷的刘源,前面他的侦查行动可是明着说泼喜军到了,现在才知道是个误会。党项族中,有许多部族并不算富裕,出兵时往往都是一匹马一头骆驼,平时骑骆驼,战时骑马。但到了风沙飞舞之日,骆驼比战马要可信得多。“既然遇上的不是泼喜军,只是群骑着骆驼行军的党项人,那么应该就不是什么主力。”   刘源点点头:“这两天小人跟西贼斗了几场,也的确没发现他们有多精锐。比起禹臧花麻和木征手下的骑兵要强些,但与真正的精锐感觉还是有些距离……感觉景都监败得有些冤。”   王舜臣也又跟刘源同样的感觉:“恐怕他们能吃掉景思立和他的两千兵是个意外之喜。”   韩冈沉吟起来:“泼喜军不在,那西贼领军的将帅也就不可能是仁多零丁了。”   虽说泼喜军并不归仁多零丁管,但两边都是兴庆府中的王牌。如果泼喜军出动,主帅的地位必然不会低。同样的道理,如果仁多零丁出阵,最精锐的环卫铁骑虽然不能动,但其他几支精锐必然要出动其中的一支或几支,不可能是擒生、撞令郎这样的队伍来敷衍塞责。   三人一路回到营帐中,韩冈让人拿了水盆和茶水来,让刘源洗脸漱口。   解决了个人的卫生问题,将满是灰土的甲胄卸下了下去,刘源整个人都感觉轻松了不少。坐下跟韩冈和王舜臣继续方才的话题。   韩冈说着,“统军使出战,本来就不可能只带着万多人。不过仁多家的旗号既然在临洮堡城下,那必然是有仁多家的将领出来领军。不知除了仁多零丁以外,刘源你知道几个仁多家的将领?”   刘源皱起眉来,在记忆中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阵,最后颓然地向韩冈摇了摇头。他的消息并没有这么灵通,以韩冈的身份都不知道的事,他更不可能知道。就算他多了几十年在缘边地区的征战经验,也还是不可能了解到西夏国中这般详细的内情。   “管他是谁人领军……等机会来了,就将他们埋到地里去。正好这两天刮沙,转头就能把他们的坟头堆起来!”王舜臣叫了起来。   韩冈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是在装粗呢。王舜臣外表粗豪,内心却一贯的细密深沉,在武将中算是考虑问题比较周全的难得人才——至于喜欢上阵厮杀,只是他太年轻的缘故,年纪大点就会好的。   不过,王舜臣捧场般的说话,自己也好顺便将话题转移到他要说的方向上去。   “话不能这么说的,没有身份足够的将帅压阵,就证明熙河这边并不是西贼的主攻方向。党项人援助木征虽是今次目的,但也不一定要攻打熙河路。秦凤、泾原都可以!”   “但如果景思立败阵的消息传回兴庆府后,他们会怎么做?”刘源问着韩冈,“主攻方向难道不会改变?”   “什么都不会!他们来了吃什么?”   韩冈不信梁氏兄妹手上有能变出粮食的口袋。熙州北部的蕃部早给禹臧部和青唐部联手给洗个了干干净净。西夏人能在临洮堡下撑到现在,韩冈已经是很惊讶了。   “如果梁氏兄妹打算想增兵熙河,先让他们手下的党项人学会餐风饮露的本事再说。反倒是秦凤、泾原两路,这两年缘边蕃部都算是丰收,随便开个堡子,就是几万人一个月的口粮了。”   西夏军来得终究是迟了一步,要是再早一点,赶在大军还陷在河州城下的时候,那样的情况就危险了。这也是一开始就在经略司考虑的范围之内,消息传播的速度是有限的,大宋攻下河州城的行动也没有耽搁时间,等兴庆府反应过来,当然就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的一番骚扰,要不是王韶率军南下,根本掀不起波浪来。   眼下的局势,韩冈自知是走在平衡木上,一点差池,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但独控大局的感觉却也让他难以舍弃。现在至少局面当真给他稳定下来了。   “拖下去,党项人快要撑不住了!”韩冈肯定地说着。 第四十三章 长风绕城遥相对(下)   “宋人还能坚持多久?”   仁多保忠似是在自言自语。他是今次奉命领军攻打临洮堡的将领,也是仁多家现任族长仁多零丁的侄儿,在家族中被视为仁多零丁之后,有望统领仁多家的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   禹臧温祓看了仁多家的第二代一眼,这句问话简直是个讽刺。   两人并辔停在官道边的一座小山上,在山脚下的一片空旷土地中,千百名宋夏两国的战士正呐喊着,厮杀着,鲜血染红了土黄色的地表。   横行在阵前的一名宋军猛将,此时正用一支支利箭将一名名西夏战士射落马下。刹那间射出的箭雨超过了一支十人队,而精准到完美的箭术所造成的损失,更是堪比一支百名弓箭手组成的队伍。   西夏军眼下强攻宋军的阵列,但因为这名猛将的存在,使得拥有两倍于敌军的兵力,依然无法对宋军的阵营造成丝毫威胁。   这样的局面下,仁多保忠的话,可以说是盼望,也可以说是诅咒,反正没有一丝现实。   心生不屑,禹臧温祓问道:“看箭术,那当是熙河路近年来声名鹊起的王舜臣。前几日都在他手上吃过亏了。今天有他押阵,还要再攻吗?”   “温祓你说呢?”听出了禹臧温祓的言下之意,仁多保忠反问着。   “我看今天还是算了吧,在对面山中还有青唐部的瞎药藏着。哦,对了,他现在变成了宋人养的吐蕃狗,该叫包约……包巡检了。”   仁多保忠撇了撇嘴,后半截话只有当面说才有意义,包约还不知躲在哪里藏着獠牙,这番话倒像是败犬的狂吠。   率领兰州军的是禹臧温祓——禹臧花麻的亲将,在禹臧家中也是地位不低。但也仅此而已,比起狡猾而又擅长审时度势的花麻,其实并不算差的禹臧温祓,就显得愚蠢了许多,还算是个好对付的。所以当禹臧花麻前几天离开的时候,仁多保忠还暗自庆幸了一阵。   可是现在,仁多保忠却不这么想了。   “要是禹臧花麻在就好了。”   至少禹臧家现任族长的眼光比起身边的这一位来,要强出不少。   但禹藏花麻本人现在并不在临洮堡下,解决了景思立之后,他就立刻率军回返。兰州城的中心这些天有些乱,禹臧花麻不得不回去坐镇族中,省得不知不觉之间,就被人从族长的宝座给赶下来。   这两年,禹藏家多次出兵皆是无功而返。几次下来,多少年来的积蓄快要耗尽了。虽然半年来,禹臧花麻从原属于木征、瞎吴叱的部落中找回不少,但杯水车薪,赚到的还是没有用出去的多。   身为一族之长,不能给族人带来金银财帛,又不能带来安稳的生活,那他下台,自然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禹臧花麻对兰州的统治如今陷入危机之中,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不论是仁多保忠,还是禹臧温祓,都看对方不顺眼,但合作还要继续。他们都想将临洮堡攻下来,只有开了城,他们此前的付出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明着来是不成了,不如派人堵着路,我们回头尽量快一点将临洮堡攻下来。”禹臧温祓再一次提议着。   “派多少?我们两边加起来就一万一,现在伤亡都快有一千了。”   要对付宋军和青唐部蕃军的联手。派得人少,肯定会被他们毫不客气地一口吃掉。派得兵多了,又会减弱攻打临洮堡的力度。   这其实是兵力不足下的两难问题。   “那你说该怎么办?”   禹臧温祓和仁多保忠大眼瞪小眼,却都没有能解决问题的答案。   同样的对话这几天来在他们的口中,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就是始终没有商讨出一个结果。被这设寨道旁的宋军硬卡着喉咙,就算攻城,两人都觉得脖子后面的寒毛是竖着的。   两人不是没有想过干脆将临洮堡放到一边,先把宋人的援军给消灭掉。可不但城堡难攻,连小小的营寨也同样难攻。   营中的守将狡猾无比,夜袭、骚扰的战术从来不停。而正面交锋时,区区两千兵力所展现的实力,比起当日景思立身边的两千兵要强出许多。   而且还有青唐部的包约在山间敲着边鼓,像条毒蛇一般择人而噬。此外,临洮堡中的守军竟然敢于出击,昨日甚至害得仁多保忠火烧火燎地赶回去救火。   而今天的这一战是昨日之战的延续,现在看来,应该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粮草快不够了。”禹臧温祓忽然又叹了起来,“武胜军……宋人现在改名叫熙州了,这里的蕃部一个比一个穷。已经有两三天没有新的补给进营了。”   “还不是你家族长的功劳!”仁多保忠腹诽着。原本西夏军出征宋国,其粮秣来源要么是靠着攻破宋军的寨堡,通过里面储藏的粮食来补给。要么就是依靠当地的各家蕃部来支持,不过之后要用战利品来回报。   可是现在,临洮堡打不下来,而周围的蕃部早就给禹臧家和青唐部给抢成了白地。眼下大军快要饿肚子的局面,根本是禹臧家造成的结果。   但是为了团结起见,仁多保忠明白有些话还真不能说。   仁多保忠需要一个胜利,有这个需求在,他就不能太过得罪身边的禹臧温祓。   他的叔叔处事一向公正,在仁多保忠和亲生儿子仁多楚清之间,并没有任何偏袒。现在族长之位的继承权,反倒是仁多保忠更为高涨。但如果不能将胜利带回去,他现在的支持率,当然不能保证在现在的位置上。   仁多家是西夏国中最为尊贵、势力也最为强盛的一个部族,仁多家的族长一职,不仅仅是代表着七八万丁口的部族,同时还代表着兴庆府中,仅次于寥寥数人的地位。   仁多保忠决不想放弃这个位置。   而另一边,禹臧温祓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别看现在他们在临洮堡城下打得热火朝天,但实际上,他们不过是一支偏师而已。国中的主力,据禹臧温祓所知,眼下正在西寿保泰军司那一带集结。   虽然温祓并不清楚他们的目标是过柔狼山往秦凤路去,还是过兜岭往泾原路去。但在罗兀城受到了惨重损失的一年之后,国中终于又大举出动兵马,这其实是向国人发布一个的信号。国中已经重新振奋起来,要到宋人那边抢钱抢粮抢女人了。   西夏军势重振,但禹臧温祓现在正在考虑着要不要见好就收。   攻打临洮堡是禹藏花麻定下的计策,但并不是不可更改。要不是看着临洮堡城垣上有多处损伤,加上堡中主将景思立轻易的中伏败亡,温祓并不想,前些日子,他跟着禹臧花麻在攻打临洮堡时,没少吃姚麟的亏。多次攻城所得到的唯一收获,就是进一步确认了宋军在城池攻防战上远超四方蛮夷的实力。   禹臧家这两年来,对外的战事就从来没停过,族中上下都感觉已经快要耗不起了。禹臧温祓这段时间从他的族长那里听到的口气,也是不想再跟宋人拼下去了。并不是禹臧花麻不憎恨宋人,但实在跟他们拼不过、耗不过。   “财大气粗就是好啊。”   禹臧温祓这么想着。大白高国论起人口来,还不到陕西的四分之一。而区区一个兰州,别说跟西夏本国比,就连木征的势力都比不上。木征没能耗过宋人,据说已经被撵到了露骨山对面。现在兰州想要跟宋人耗,不论是谁提出的这个主意,禹臧温祓都会一巴掌将他们给打醒。   战场上的宋军战鼓突然一声变调,原本结阵以箭雨阻敌的宋军随着鼓声散开了,在一瞬间,就由守势转为攻势。突如其来的反击,让正在战场上奋力进兵的铁鹞子和步跋子猝不及防。只进行了短短时间的抵抗,就全军溃散,败逃而回。   “不好!”禹臧温祓叫道。   “不用担心。”仁多保忠立刻安抚着,“宋人不会追击的,他们是要退军回营。”   正如仁多保忠所言,宋军的确在赶散了西夏军之后,就开始整队后退。   溃散的马军步军停下了脚步,但短时间内,他们不可能重新组织起来。而原本被禹臧温祓和仁多保忠二人放在战场边,随时支援占据的两支三五百人组成的铁鹞子,这时候分别被宋军和青唐部蕃军的两队骑兵给牵制着,一时难以进入战场之中。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退回营地,而后就是一道道的炊烟腾起在宋人的营地中。   “在这样下去,永远都不会有了局。”禹臧温祓因为自己在仁多保忠面前的失态而恼羞成怒,同时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信心,“还是退兵吧!”   他不是在征求仁多保忠的意见,他是在预先通知自己的计划。   “且再等几日。”仁多保忠立刻阻止。   “难道还会有援军来?!”禹臧温祓冷笑反问着。   “家叔说了,木征本人依然还在,他还有着翻盘的能力。而且,最有力的援军正在东京城中。” 第四十四章 一言镇关月燎辉(上)   “王子纯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了?”   “三十二天。”   “想不到都一个月还多……唉……再过些天就是五月,田里可都要开镰了。”   “田地还是小事,有人料理,总不会放着不管。倒是临洮堡那里,到现在韩玉昆也没能攻进堡去。王经略他们若是不能回来,河州、熙州不知还能不能保得住……”   沈括和王中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脸上都是忧思难解。窗外刮进来的风,多了一丝温热,已经没了春天的花草味道。   两人同在狄道城中,几个月下来也算是有些交情了。沈括虽然对阉人的态度跟所有的士大夫一样,一句“敬而远之”只取后面的两个字。但如今狄道城中能说话的就只有王中正一人,闲得无事或是心里发慌的时候,也只有聊一聊天才能开解一下。   当然,他们聊天的范围也脱不出眼下的局势,却不可能再深入或发散了。   王韶、高遵裕追击木征,至今音讯全无。景思立被诱出兵,以至全军覆没。韩冈领兵救援临洮堡,却被阻拦在离着目标还剩五里的地方,始终不能寸进。   河州方向倒是顺利,苗授和姚兕姚麟也算是有些本事,没给如今烧得熙河路焦头烂额的火势上再添把柴。只是他们要钱要粮要军械的本事也同样不小,狄道作为转运的枢纽,沈括的工作一直都是让他忙忙碌碌,能歇下来的时候并不多。   王中正却是没什么事可做,熙河经略司上下早被王韶打造得如铁桶一般。而韩冈接手后,就算远在临洮堡外,照样让外人插不进手去。看到沈括每天只有区区一个时辰的闲暇,能坐下来说话,王中正都有些羡慕。若是每天能忙得没时间吃饭,至少不用因为有空胡思乱想,而听着衙门大院外的马蹄声就心惊肉跳。这才一个月的工夫,害得他鬓角都白了一半。   王中正现在想想,当初他跟李宪争个什么呢……有着罗兀城的功劳难道还不够吗?何苦贪心不足,硬是要到这河湟来!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如果王韶有个不测,天子几年来放在河湟之地的心血,跟着横山攻略一样鸡飞蛋打。熙河经略司肯定完蛋,而他王中正王都知,也肯定都要被踢到荆湖以南的那个地方去。而跟到一定时间或是逢上大赦,就会被重新启用的外臣不同。他们这些宦官,如果不能经常让自己名字传到天子耳中,那么很快就会被人们所遗忘。而跟在天子身边的其他内侍,也根本不会在天子面前提到被贬黜的背时货的名字。   “如果王经略、高总管再没有消息了,京城就要有消息了。”   王中正叹着。他都在想着是不是要赶快给李舜举送点东西过去,也好在自己走霉运的时候,能有个人帮忙拉扯一把——如今天子身边的亲近内侍,也只有李舜举这个老实人可以让人相信。李宪、石得一之辈,那都是上边笑哈哈,下面捅刀子的主。   “景思立败亡的消息早就该到京中了,王经略和高总管失了音信的事,应该更早一步呈递上去。韩玉昆顿兵不进,肯定也会有人上报,沈秦帅、蔡运使,都要撇清责任,下面有递密折的也有好几个。收到这么多不利的军情,朝堂上要做决定也就在这几日了。”沈括好歹断断续续地也在京城待了几年时间,对朝堂决定边事处理方案的流程和时间也有所了解,“就不知道天子会有什么应对了……”   王中正舔了舔嘴唇,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沈括说了,“……罗兀城的事,当初天子后悔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不是赵瞻硬是逼着退军,其实还是能保下来的。今次熙河的情况也类似。一天听不到被确认的噩耗,天子一天不会下决心放弃河州。”   “只要没有更坏的消息……?”沈括问着。   “只要没有更坏的消息!”王中正点头。   “……报……”   一声拖长声调的急报传入耳中,一名身佩金牌的急脚在卫兵的带领下来到王、沈二人面前。   “秦州急报,十万西贼齐集柔狼山,预备攻打德顺军。领军者已经打听明白——是仁多零丁!”   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沈括的王中正的脸上同时失去了血色。   “糟了!”   “完了!”   也正如王中正和沈括大惊失色,当十万西贼寇德顺的紧急军情传到东京城后,两班宰执们齐齐被招进崇政殿中,朱漆的大门紧闭。但噩耗已经难以阻止地在东京城传播开了。   “那个都监本是德顺军的知军,如果不是他被调去熙河,跟着王韶糊里糊涂的出了事。党项人也不敢直逼德顺!去年他们在无定河边吃得亏可不小。”   “是啊,夺下河州又如何,老家都给党项人抄了。”   “河州肯定要撤军了。”   “要不是王相公硬撑着,熙河早就该撤军了。惨败啊……经略、总管都生死不明,还死了一个都监,折了上万兵马。真不知拖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王相公不甘心,前两日,跟冯当世【冯京】,王禹玉【王珪】还有吴冲卿【吴充】在殿上吵了个地覆天翻,硬是说熙河不会有事。天子本都听着几位执政谏言就要下旨了,却硬是给王相公堵了回去。可现在呢……”   “都是好大喜功闹的!穷寇莫追的道理都不懂,竟然追到了雪山里面去了,把一路军事让个才二十岁的幸进之徒管着。不过弱冠的黄口孺子能有什么能耐,名气都是吹出来的……”   “不是虎口夺食吗……不对,那一位可是龙子龙孙。是龙口夺食!”   “也就一张嘴皮子和下三路的本事。现在好了,出了事那就原形毕露。”   “都是王相公闹出来的,尽是任用新进之辈。吕惠卿、曾布,还有现在吕嘉问,哪一个上来不是弄得天下鸡飞狗跳。换个老成一点的,根本就不会有今次的大败。”   外界的言论一面倒,但宫中始终没有消息传出来。一直到殿顶上的琉璃瓦开始反射着银月的辉光,紧闭的崇政殿大门终于打开了。   不论是东府还是西府,从殿中出来的宰执们的神色都是阴沉着。就算最为沉稳,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为王韶、韩冈辩护的王安石,也都是紧锁着双眉。   两名内侍跟着匆匆而出。大步走在前面的是李宪,在宫中以知兵闻名,后面的小黄门只有十七八岁,一幅包裹就在他身后背着,里面是个长条状的东西。只要对宫中之事稍稍熟悉一点,看到他们的模样,就能立刻知道,这是出外颁诏的使臣。   就在宫门口,李宪两人跳上马,带着一队班直护卫,就一片蹄声的往西去了。   “看来退兵定了!”   这一夜的东京城,不知多少人在弹冠相庆,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忧心忡忡地望着西北。   听到德顺被西贼攻打消息已经数日了,蔡延庆都带队赶回了秦州去。陇西城那边靠着王厚的分派,才能保证着供给前线的粮草不至于匮乏。   但沈括和王中正都知道,秦州那边很快就不会有粮草运来了。而在预定的计划中,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也当是靠着今年河湟之地的夏粮来支撑。   巩州的屯田点马上就要开始收割,但熙河经略司和巩州的主要官员们都不在任上,王中正和沈括都不知道就靠着王厚一人,到底能不能忙得过来。   两人正忧虑的时候,却见到一人大步随风地走进官厅中。   一见来人,沈括惊得跳起:“玉昆,你怎么回来了?!”   “临洮堡那里怎样了?”王中正也急急追问。   “不必担心,西贼那边已经快断粮了,临洮堡更是稳如泰山。”   “所以让王舜臣在临洮堡下守着……玉昆,你也真放心得下!”   韩冈当然放心得下,临洮堡的局面已经稳定下来,不论是西夏人,还是宋军这边,在无法得到大量援军的前提下,都没有改变眼下战局的能力。有着刘源辅佐,被千叮咛万嘱咐的王舜臣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而熙河路本身,就像一座正在酝酿之中的火山,随时都有喷发的危险,韩冈是不得不回来。   “西贼寇德顺。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西贼至今元气未复,现在只是要抱着不能让我大宋控制河湟的心思,才出兵攻打德顺。”   “而经略司在攻打河州之前,早就考虑过西贼会攻打秦凤、泾原两路的情况,也事先上报给天子要早作预防。调集到熙河来的两万军,都是在确认不会影响两路防御军力的基础上,才调动过来的。”   “现在秦凤、泾原两路,早就做好了防御准备,西贼根本破不了德顺军,就像他们攻不下临洮堡一样。”   在听说了仁多零丁领军攻打德顺后,韩冈就已经确定退兵的诏书很快就要到来。现在他必须要说服王中正和沈括,只有他们与自己站在同一条船上,才能将王韶留下来的局面给维持下去。   就算因此而开罪了天子,他也在所不惜。 第四十四章 一言镇关月燎辉(中)   王中正虽然不是什么贤才智士,在经略司中连打酱油的事都不会让他做。但他毕竟在步步险关的宫廷中混迹多年,又在熙河经略司中,与韩冈等人朝夕相处。韩冈隐藏在方才一番话中的用意,他甚至比沈括还要早一步听了出来。   这是在为应对京中的消息提前做准备?   难道真的打算顶回圣旨不成?   王中正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过于年轻的面庞,“你可不是郭逵啊!”   在王中正的眼中看到了疑惑与震惊,韩冈微微直了一下腰,“但我是文官!”   韩冈知道王中正想要什么,也知道王中正惧怕什么。在目前的形势下,韩冈可以确定,直到王韶那边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前,就算自己要顶回圣旨,也不会触碰到王中正的底线——只要不是要让王中正本人出头,他肯定会乐意站在一边看着,顺便祈祷王韶能安然归来——只要还能维持眼下的局面,韩冈只要给王中正一个希望,他就会坚持下去。   至于沈括,韩冈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但在河湟根基不稳的沈括,韩冈一点也不惧怕。就连蔡延庆都拿区区一个王厚没有办法,自己要让这位名震千古的大科学家无所用事,也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苗授那边韩冈不担心,别看他与自己关系不睦,前些天还因为香子城下的战事,暗地里有了纷争。但同在熙河经略司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保护现有战果的前提下,他们的利益关系是相通的。   前两日韩冈不回来,那是因为还不能确定西贼到底有没有断粮。但现在他已经有了底气,更是与王存联络上了,进一步确认了王存和堡中守军坚守临洮堡的意志。   既然韩冈确认了河州和临洮堡都不会有问题,他自然可以安心地坐在狄道城中,准备着与朝中使节周旋。   七八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陇西那边送来的家书上,都说他父亲韩千六已经开始主持巩州麦田的收割工作。只要接下来的半个月不下大雨,今天的丰厚就可以确定了。而怀孕的周南和严素心都安好,都没有什么意外,让他放心,照顾好自己。另外还有几套夏天的衣服。棉布缝制的衣衫针脚细密,缝得十分的贴身。   在家书中,还有李信的消息。熙河路与秦凤路分家后,不可能再及时收到秦凤路的情报。但通过私人信件,却一样可以得到。西夏军的前锋十天前已经抵达了好水川。张守约此时正在后方的水洛城坐镇,李信则是受命去了德顺军治所笼竿城。   看到将军中布置泄露无遗的家信,韩冈苦笑之余,也希望李信能安然无恙,并能在此役中立功受赏。   今天韩冈的心情,不免有些紧张。当然不是为了李信,而是李宪。   比家信还要早一天送到手上,王厚传来的消息也抵达了狄道城。在东京城来的宣诏使臣在陇西休息一晚的时候,王厚派出了快马,连夜将这条情报送到了韩冈手里。   “李宪……”   韩冈当然知道这一位大貂珰,也曾经见过他。李宪可是王中正的老对头了,为了争夺监军熙河的职位,据说两边使了不少阴招。但最后,还是靠着运气混了个宫中知兵第一的王中正给赢了。   来的是王中正的对手,韩冈的应对却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切如常。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四更天就上路,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暮色将将笼罩大地的时候,李宪一行抵达了狄道城。   从明面上说,李宪此行没有事先通知,韩冈应该是不知道的。但到了衙门时,出迎的韩冈却是很自然的模样,将李宪迎进了官厅中。   在大厅中站定,闲杂人等都在韩冈事前的命令下避让了出去,只有韩冈、沈括和王中正焚起香案,叩拜接旨。   因为一口气赶了几千里路的缘故,李宪比韩冈上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而他身后,背着敕令的小黄门皮肤黝黑,看起来不像个宦官,倒像个武夫。见到李宪伸手过来,他连忙把包裹打开,恭恭敬敬地将包裹中的一卷诏书递到了李宪手中。   “不是在庭中……”   身后低低地传来沈括狐疑的声音。韩冈心头一松,果然,不仅仅是自己在这么想。   “宣诏”中的一个宣,有着公开、公布的意思。诏书中的内容,丝毫瞒不得人。但韩冈在官厅中接旨,甚至提前将闲杂人等都赶出去的做法,李宪却竟然默认了。以他身为内侍的身份,没有秉持上命,或是明了天子的真实心意,一般来说是不敢如此妄为的。   而且退军的命令,直接让急脚递送来其实会更快。选择了让李宪带人来,肯定是带着体量军事的责任。既然如此,当然就是有得商量,或者说,扯皮了!   精神一振,希望李宪自重一点,不要插手军务。不过有王中正应当会设法牵制他。   李宪念着诏书。   韩冈越听越是轻松,里面的话语虽是命他从河州撤军,却不无余地。有罗兀城为前车之鉴,赵顼肯定会犹豫三分,诏书中并不将话说死,也是情理中事。   而且这份诏书指名道姓的发给他韩冈,没有让其他官员来压制自己,而是相信了他的能力。不然就是让蔡延庆来暂代熙河经略一职,都是个大麻烦。   听着李宪抑扬顿挫,用着唱歌一般的腔调将诏书念出,韩冈能想象得到背后沈括脸上的狐疑。   明着下令让韩冈退军,但实际上却是进一步确认韩冈的指挥之权。他完全可以凭借被天子承认的权力,而把退军的命令顶回去——只要韩冈能承受失败后的结果。   真是个好皇帝啊……赵顼首鼠两端的态度,让韩冈冷笑不已。   毕竟不是开国之君,换做是赵匡胤等明君,肯定是有个明确而不容拒绝的说法。不论是退军,还是坚持下去,都不会把选择之权交道臣子的手中。   天子诏令的权威性才是要他们维持的关键,而不会像赵顼这般犹豫不定,让臣子为他来做决定。   算了,他本来就没有对京中的命令报太大的信心。   双手接下诏令,请沈括代为接待李宪,韩冈托着诏书转身出了官厅。被驱赶在院外的将校和官吏们涌了上来,有人出头紧张地问着:“机宜,天子可是要退兵?”   “退兵,谁说的?”韩冈朗声说着,“天子心忧河湟之事,下诏体问而已,怎么会让我们退军?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如何能够放弃?!”   韩冈的声音其实能够传进厅中,而李宪竟然没有跟出来,任凭韩冈大放厥词。   “真是聪明!真够识趣!”   但李宪的识趣也到此为止,等到韩冈安抚过军心,他传达着天子的口谕,开始质问着韩冈为什么顿兵不前,至今未能将临洮堡解围。   因为是口谕,韩冈也不得不站在李宪的面前,“请都知上覆天子,西贼狡诈,在外多有埋伏,都监景思立亦是因为妄自出战而全军覆亡。韩冈承蒙天子不弃,授以重任。自是以前车为鉴,不会妄自跳入贼人陷阱,而是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还请都知放心,眼下贼人在临洮堡下进退两难,粮草快要断绝,到时候,就是官军机会了。”   “为何不征发乡兵?”   “围困临洮的西贼只是癣癞之疾,若是贸然征发乡兵,惹得路中人心惶惶,才是大患。”   “王韶可有消息。”   “尚无噩耗。”   李宪与韩冈一问一答的对话。他代替天子的询问,韩冈都是尽量圆滑地回覆了过去。到最后,李宪都不得不佩服起韩冈,滑不溜手的答复,让人挑不出刺来。心头一阵不舒服,眯起眼,突然问着:“听韩机宜的口气,看来是不想奉召退兵了?”   “全胜在即,眼下绝不可退军。天子几年的顾盼,为臣者岂能辜负。千万人多年的心血,也不能付诸于流水。妄改天子诏令之罪,韩冈愿以身家性命相赎,虽死无憾!”   韩冈语气平静,仿佛根本不把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放在心上。   “……希望韩冈你能担得待起。”李宪冷言冷语了一句,起身离开,回韩冈安排给他的住处。   李宪走了,王中正走了上来,低声对着韩冈道:“很有可能有第二道诏令,天子更改心意,是常有之事。”   “唉……希望王经略能快一点回来。”   在王中正看来,韩冈的做法是赌在了王韶的身上。一切都要看王韶那里的结果,如果王韶败了,河州之事就无法再挽回。而韩冈本人,也将落得悲惨的境地。   但韩冈不是这么看。   “只要河州平定,只要守着露骨山口,只要临洮堡的西贼撤离,就算王经略不能回来,熙河照样是一片乐土。”   但他没有说出来,这未免太过没有人情味了,也不符合他的形象。   他信心十足地微笑着,“先将临洮堡外的西贼解决,下面就安心地等着王经略的捷报传回来!” 第四十四章 一言镇关月燎辉(下)   其实不需要王中正提醒,天子随意更改诏令的情况很常见,莫说韩冈,大部分的官员基本上都明白。什么金口玉言,什么君无戏言,都是说着好听而已。   周公能逼着成王将错就错,桐叶封弟。但到了唐朝时,就没人信了,柳宗元还为此扯了一通。换做是现在,朝中的臣子们是更进一步,不把天子做的错事拧回来,那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管是真的错了,还是在他们眼里觉得皇帝错了。   要不然为何不论大事小事,朝野之中的大臣们都喜欢一封接一封地上书。那就是要用洪水一般的文字,用着更响亮的声音,把皇帝给洗脑。   深宫妇人之手养大的皇帝,要是能如王安石、王韶还有韩冈这般在红尘中久经历练的官员一般,性格坚毅如钢,不为外事所动,反而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当然,对于臣子们来说,固执己见的皇帝也会很让人头疼的。   如今的天子赵顼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比起他的父亲要差了很远——直到三十多岁才确认了皇储地位的英宗皇帝,他行事就稳重许多,毕竟在宫外的风雨之中待了几十年——尤其在军情上,往往听到风就是雨。   弃守罗兀的事就不说了,足够赵顼后悔七八年。从去年底熙河经略司这里的临洮之战开始,体问军情的敕文、手诏从来都没断过,事无巨细,都要过问。而且还爱对战事指手画脚,每次的作战计划都要事先呈上去。河州之战前,还送了幅阵图来,说是要让王韶在河州城下这般布阵——那份阵图倒是没有直接就给丢到架阁库中去,王韶还是带在身边,不过也仅此而已——太宗皇帝的爱好隔了几代,倒没人当回事了,赵光义所拥有的权威,并不是赵顼可比。   话说回来,韩冈将李宪带来的诏书给隐了,甚至伪传诏令,蒙蔽了下面的官兵,这个罪名也不会小。而且若真的有第二道撤军诏令传来,韩冈自问肯定再难顶住,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已经准备好要让天子像弃守罗兀一样后悔的手段。   ——如果在没有外敌的情况下,将已经到手河州,甚至熙州给放弃,韩冈倒想看看赵顼会有多长时间睡不好觉。反正巩州不会让出去,只要保住陇西、渭源一线的根基,也足以让大宋在几年后卷土重来。   “来人!”   用着伪传的诏令安抚下麾下将士,韩冈回到官厅,匆匆写下一封手书,交给了领命而至的亲兵,“速速送到王都巡那里去,让他依照事先商量好的方案去做。”   亲兵接过信没多话就匆匆出门去了。   王中正却正好过来拜访,回头看着行了一礼后就离开的亲兵,神色就变得古怪起来。   “不知有何急务?”他问着。   “临洮堡熬了这么长时间,也到了动手的时候——不好再拖了,也不需要再拖。”韩冈并不打算瞒着王中正,过一两天,也就会传开了。   王中正一听,就立刻上前一步:“可有把握?”   “战事难以逆料,如果能继续与西贼对峙下去,其实缺乏粮草的他们必然会不战自退。”看到王中正欲言又止,韩冈笑道,“但六七分把握还是有的。只要临洮堡那边能退敌,至少还能保着熙州的。”   韩冈已经可以确定西夏人那边的粮草已经撑不住了,熙州北部的坚壁清野的绝户计早在一年前就开始施行,再出色的名将也变不出粮食。王舜臣如果真的出击,甚至不需要跟仁多保忠和禹臧温祓决战,只要他能保着一队人马进入临洮堡,围城的西贼就不会再有半点士气。   对于韩冈的决断,王中正倒是有些信心。点着头,“那在下就等临洮堡的捷报了。”王中正说着坐下,沉默了片刻,便唉声叹气起来,“要是王经略那里早点有好消息传来,那就更好了。”   不像王中正被忧虑所困扰,韩冈的想法是一回事,但他说出话却十分的乐观:“没有消息并不一定是坏事。好消息没有,但坏消息其实也没有啊!”   王韶至今渺无音讯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如果他败了,应该会有败兵返回。如果更进一步,是全军覆没,那回来的就该是木征。但到现在,都是什么都。韩冈只能猜测是木征和王韶两边都陷在了露骨山中,或者是突然之间,露骨山路变得不好走了,让军情一时无法传回。   不论是何种情况,前面韩冈都已经移文河州,请苗授再加强露骨山口的防卫。至于姚兕、姚麟两兄弟,据苗授所言,是以结河川堡的安危,作为撤军与否的关键。只要今次诏书中的真实内容不传到他们的耳中,想必他们两人也不愿放弃已经落到手中的功劳。   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现在就等第二道信使来了。”韩冈想着,不来最好,来了他也能设法让自己脱罪。   而到了五天后,王厚连夜送抵狄道的密信终于又立功了。宣诏的使臣的确有来了一波,从离开东京城的时间上看,他们其实就追在李宪之后,只差了一天而已。不过不像李宪一路加急而行,仿佛是急脚递一般。今次宣诏的使臣就稍稍慢了一点,照着比正常略快的行进速度前进,还在渭源堡歇息了一夜。同时是早早地就派了人来,让韩冈出城迎接。   从王厚的信中,宣诏使臣的人选明确了——吕大防,曾经的韩绛帐下的宣抚判官,横山攻略中,与韩冈同在韩绛的幕府之中。这是个正人君子,他的三个兄弟还是韩冈的师兄。本人熟悉兵事,而且更是文官,地位犹在韩冈之上。   宣诏使臣的人选是有特定含义。李宪是中使,夺文官之权是件犯忌的事,天子不会在诏书中让李宪来顶替韩冈的职位,最多也只会给他一个体量军事的权力。而选了曾经在宣抚司中担任判官的吕大防来宣诏,情况就不一样了。他有绝对的资历和能力,来取代韩冈,更不会惹起文臣们的反弹。   不过王厚却又在信中说明,吕大防的任务并不是夺权。诏书的内容王厚已经提前得到了——在诏书中,熙河路的指挥权将转交给蔡延庆,而蔡延庆眼下正因为德顺军的战事而焦头烂额,所以不知怎么回事,却是变成了由秦凤路转运判官蔡曚来接收韩冈的职权——王厚能得知诏书内容,也全是靠了蔡曚在陇西城的一番宣扬。   转运司衙门中的大菜小菜并不和睦,这一点就算是包顺包约这样的蕃人都知道。韩冈不知蔡延庆是为了什么而将蔡曚给丢出来担任接收大员,如果是嫌着他在秦州太碍事,而特意找个理由踢出来,那蔡延庆就做得真是太过分了。   ……   已经在城外守了不短的时间,李宪好不容易才看到姗姗来迟的韩冈。   韩冈比预定的时间迟了有半个时辰才到,李宪觉得很是纳闷。同为宣诏使臣,他本不需要迎接吕大防,但因为默认韩冈隐了诏书,行事劳而无功,不得不向后来之人低头,甚至是提前出城来迎接。   此时东方已经能看到一抹尘头出现,韩冈方奔马赶来,差一点就要比天使来得还要迟上一步。   “大概是因为临洮堡赢了的缘故。”李宪猜测着。   这两天来,李宪已经确认河州、熙州的局势。韩冈隐匿诏书也不是没有道理。   临洮堡得胜,王舜臣不但将久困中的城堡解围,更是派遣了包约领兵,将敌军远远逐离。熙河路已经大体平定,王韶就算再也回不来,洮州被木征控制,河州也照样能安定下来。   王韶带走的是三千人,而景思立全军覆没的也不过两千。加上此前几次战斗,今次河州会战。出战者近三万,连同王韶的三千人在内,伤亡总计也不过一万上下。这点损失,其实分摊到熙河、秦凤、泾原三路后,也不算多少了,三路经略司都支撑得起。虽说伤亡的这一万人都是精锐,但更重要的是多了两万在大战中历练过的将士!   同时韩冈所领导的转运系统,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能力。支撑五万人一下的战事,完全不成问题。对于陕西缘边的崎岖地形来说,一个战略方向上,能动用的兵力充其量也最多五万人。真正论起兵事,李宪比王中正强得太多,他知道要让三百里外的前线保证粮秣充裕,到底有多么难得。   可就算这样,还是一样要撤军。李宪也不免要为韩冈叫屈,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却还免不了功败垂成。   如果能继续强硬下去,将吕大防也一般儿顶了,最后说不定就能将眼下的胜果给保护下来。   但李宪更明白,韩冈根本不可能再拒绝第二份诏令。   选了比韩冈高上几级的文臣来宣诏,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宪很清楚。   韩冈已经失势定了!   望着两边都逐渐向自己靠近的尘头,李宪暗叹着,天子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第四十五章 千里传音飞捷奏(上)   “前面就是狄道城了!”   蔡曚在马上遥指着,吕大防顺着马鞭所指,望向前方。   但吕大防并没有看到狄道城,不知是出了何事,前面竟然也是一片尘头,正与自家的队伍相对而来。在烟尘的阻挡下,吕大防不知蔡曚是怎么看清的狄道城的模样。   “终于能见到那个奸猾之徒。韩冈为人狡诈,素性狂妄,今次抗旨不遵、伪传诏令,定然不能轻饶了他!好歹也要让他去乌台大狱走上一遭。”   蔡曚咬牙切齿,吕大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并不接口。不过吕大防的正职是殿中侍御史,韩冈做下的事也不能不报上去,否则也是他的失职。   两人在陇西城听到的消息,韩冈不仅仅是将李宪传诏给顶了,更是伪传诏令,将天子要求退军的旨意,变成了鼓励众军进兵的奖誉,胆子不可谓不大。   蔡曚从吕大防嘴里将此事证实后,上蹿下跳,没有少宣扬。而听说了韩冈如此行事,吕大防心头也是不喜。换个情况,这是臣子风骨的体现。但韩冈今次的所作所为,在吕大防看来,却是一条路走到黑,不知悔改。   与他的三个兄弟不同,吕大防并不是张载的弟子。但对于张载门下的学生,多多少少也有些香火之情。今次的宣诏,他本不想接手,但好不容易将他推到殿中侍御史的位置上的那几位,却不容许他拒绝。   不过吕大防最后答应下来,并不是因为有人催逼。如果真的从心底里反感,直接辞官就是。以他的脾性,根本不会受任何人的要挟。只是他真的觉得河湟之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对国力的消耗实在太大,所以才点头下来。   吕大防曾经在陕西宣抚司中见过韩冈一面,虽然没有来得及交谈。但前前后后了解到的韩冈的情况,也当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与自己好像不是一条路,行事偏向新党一边。不过尊师一向却做得极好,兄长吕大忠的家信中屡次称赞了他,不是个忘本的人,而且在学术上还多有开创。   从不同渠道得来有关韩冈的情报,在吕大防心中组成了一个让他难以理解的形象,行事、才学、为人、性格,都绝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该有的模样。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了。今次见到韩冈,是来做仇人的。如果能劝一劝,还是讲一下人情也好,若是不听劝,那就秉公处置就是了。张子厚和兄长那里,在处理公事的时候,吕大防却不会多考虑。   不过……吕大防扭头看着与己并辔而行、嘴巴正一张一合、不停歇的秦凤运判,微微皱起眉头,这蔡曚可真是个厌物。今天风向也不好,竟从身后刮来。要是刮着西风,当能让他住嘴。   终于与出城迎接的队伍汇合。   李宪显然是到了很久,看到吕大防,便走上来迎接。吕大防下马后,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理睬。   这些阉人插手国事,却尽是坏事,韩冈伪传诏令,他竟然给默认了。要不是自己跟着来,恐怕韩冈还会继续错下去。   而韩冈的模样却是刚刚赶到,身上还有浮灰尘土,而随行众人骑乘的战马,更是浑身上下都是汗珠。   吕大防不多话,也没有寒暄,而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圣旨。许多事晚做不如早做,他直接就在离着狄道城十几里外的地方展开了手中的诏书。   “韩冈,接旨!”   来自于狄道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对着天子的诏书拜倒了下来。韩冈更是长跪,聆听着天子在诏书中的训示。   听着吕大防宣旨,蔡曚越来越是得意。蔡延庆正在忙着为赶去德顺军的秦凤、泾原两路的援军筹划钱粮军资,便把这接收之职交给了自己。   急不可耐地等到吕大防终于从起头的“门下”二字,将整卷诏令念完,秦凤转运判官立刻提声叫道:“韩冈!还不接旨!”   狄道城众人一片鼓噪,但韩冈却回手阻止了随行者的喧闹。跪伏恭声:“臣遵旨!”   接过诏书,韩冈站起身。   蔡曚更上前一步,“韩冈,还不将印信缴上来。”   吕大防一皱眉头,提声道:“运判!”   李宪同样心头不快,而身后又掀起一片吵闹声,仍是韩冈回头一眼给瞪了下去。   蔡曚却不理会。韩冈既然接旨,就没吕大防的事了。他蔡曚现在是着熙河路的主管,没有必要听别人的插嘴,更不用在乎下面小卒的鼓噪。他摊开手,强硬地问着:“印信呢?”   韩冈面无表情,从腰间的印囊中掏出一枚数寸见方的铜印来。   蔡曚摊着手,等着韩冈将经略司大印放到掌心,他很享受这个时刻的快乐。翻手一看印文,他终于笑了一笑。抬起眼,冷起脸盯着让他丢人现眼了半年多的死敌:“韩冈,你且回去待罪听参。抗旨不遵,伪传诏令,须饶你不得!”   韩冈却是笑了,如同猫儿看到鱼上钩的笑容,“先得让韩冈向御史和运判介绍一下随行的几位将军再走不迟。”   “不必了!”   蔡曚硬邦邦地拒绝,韩冈却不加理会。   拉过身后正怒瞪着蔡曚的虬髯的矮个将校,韩冈向吕大防介绍着,“这位是熙河东路都巡检王舜臣,是今次临洮堡一役的主将。”   吕大防一听,连忙追问:“临洮堡已经解围了!?”   韩冈道:“临洮堡大捷。虽然西贼有马逃得快,但还是斩首两百六十余级。”   “这又如何!?”蔡曚厉声呵斥,“韩冈,你还想罪上加罪不成!”   不过是临洮堡赢了而已,有什么好絮絮叨叨的。大局已定了,还想垂死挣扎!?蔡曚心下冷笑。   韩冈却仿佛没听到,让出了身后的另一人:“至于这位……”   吕大防和李宪看过去。黑黑瘦瘦,脸上胡须乱蓬蓬的,身上的衣袍都是有些破烂。   只看这个破落汉子上前拱手:“末将王惟新,在王经略帐下听候使唤。见过御史,运判。”   “哪个不是在王韶帐下听候使唤……”蔡曚更是不屑地一撇嘴。   但吕大防却惊得手都抖了起来。李宪更是抢先一步叫道,“王韶……可是从王韶那边来!?”   韩冈笑了一笑:“王惟新是刚刚从洮州回来的,只比御史早了半个时辰。”他再向李宪歉然一礼,“不及知会都知,还望恕罪。”   李宪哪还会怪罪这些小事,另一边的蔡曚,终于知道不对了,身子也更着抖了起来,眼睛不眨地盯着王惟新。   “王子纯赢了吗?”吕大防慢慢问着。   王惟新挺了挺胸,难得地抬头与官位远远在他之上的文臣对视着,“回御史的话,王经略、高总管领军穿越露骨山,行程千余里,大小数十战,如今已经收复洮州蕃部四十三家,总计两万余帐,人口、牛马一时难以计数。”   “木征呢?!”李宪厉声问着,看他的模样,是恨不得揪起王惟新的衣襟,把想知道的消息给逼出来。   王惟新用着更大的声音回复道:“好叫御史、都知,还有运判知晓。木征被我官军逼得穷途末路,已然自缚出降!”   话声未落,周围的人群中就是一片爆然响起的万岁、万胜的呼声。方才在城中已经欢呼过的人们,又再一次欢呼起来。   韩冈瞥了张口结舌、脸上还挂着一副呆滞表情的蔡曚一眼。他自重身份,讽刺的话没说出口,但谁都知道韩冈这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   ——蔡运判,你还有什么说的?   蔡曚说不出话来,但韩冈最终还是有话要说。   “好了。”他拍了拍手,对蔡曚和吕大防说道:“西贼已退,木征归顺,河州平复,洮州降伏。数年心血,也终于有了结果。接下来,就没韩冈的事了。”   他看了一眼蔡曚兀自捏在手中的印信,那是王韶连同一路重任一起转托给他的。而他韩冈在交出去之前,并没有辜负了王韶的信任。   笑了一笑:“下面经略司中之事,就交由蔡运判来处置了。韩冈前日抗旨不遵,伪传诏令,也该回去闭门待罪。”   木征即已降伏,河湟大局已定,形势不可能再坏。或者说,就算蔡曚倒行逆施,也坏不了现在的局面。既然如此,韩冈干脆放手,正好他还嫌没时间读书,这道诏令来得正是时候!而王韶的捷报,到得更是时候!   吕大防看着韩冈的作态,却没说话。他知道这是他兄弟的小师弟就此发泄,但韩冈做得的确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人家接旨、待罪,都是理所当然的,又有什么地方能指责他?   只听得这位让吕大防也看不透的年轻人一声长笑,“韩冈待罪之身,恕不能接待了,还望勿怪。”   利落地翻身上马,一串轻快蹄声便渐渐向狄道城而去。   吕大忠望着一人一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仍愣得如土偶木雕一般的蔡曚,仰天摇头一叹:“世事难料啊!”   “……世事难料!”李宪同声说道。 第四十五章 千里传音飞捷奏(中)   一个人,一句话,一份捷报,让局势彻底扭转。   王惟新带回的王韶胜利的消息,就像秋日草原上的野火,一下就传遍了整个河湟之地。   王惟新是绕道岷州过来,没经过河州,所以苗授和二姚,都是得到了狄道城的通知,才知道胜利的消息。   苗授在听到了狄道城加急发来的捷报后,狂笑了一刻钟之久,接着又连声呼酒,竟然大醉了两日。而姚兕、姚麟在吃惊之余,便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硬是要撤军回泾原。在河州的一万多宋军将士,是欢呼雀跃,王韶即已尽全功,他们的封赏自然不用担心被打折扣了。   等到狄道城所派遣的露布飞捷的金牌急脚经过陇西城的时候,原本浮动的人心,都被一下镇住。王厚兴奋之余,也疲于交接——王韶献奇策、立殊勋,已经有了进入宰执班的资格,作为他的儿子,王厚自然是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捷报向西传去,传在吐蕃人的耳中,却是再令人恐惧不过的噩耗。   青唐羌中,还在拮抗的对手,只剩最后的吐蕃赞普。大宋兵锋直逼青海之滨,势不可当,让青唐王城内外惶惶不可终日。青谊结鬼章彻夜未眠,董毡则是当场砸坏了酒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一句话,大宋周边的邻居们,只有辽人可以不当一回事。   对于弱小的土著部族,身边有个虎视眈眈的恶邻,又有谁人能睡得好觉?不仅仅是董毡和他领下的部族,兰州的禹臧花麻,更是愁眉不展。   不只是因为已经在河湟站稳脚跟的宋人,兴庆府已经有消息说,为了防止宋军攻打兰州,并以兰州为跳板,北上兴灵。已经准备扩大兰州驻军的规模,将现有的两千铁鹞子增加到万人,同时增添的粮秣消耗,却是要禹臧家来解决——下一步该怎么做?禹臧花麻陷入了犹豫之中。   值得吐蕃人庆幸的是,现在不论是哪一方,人人都知道这一场河州大战,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大宋在河湟的地位因此战而确立,但大宋对于河湟之地的攻取,现在却也得暂时告一段落。并不会继续紧逼湟州,也不会立刻进攻兰州。他们都还有时间来考虑自己未来的道路。   狄道城这边,在等待王韶回师的这段时间中,韩冈顺服地听从了蔡曚的处置,闭门思过,待罪听参。   将繁重的公事丢到一边,读书、习文,为着八月份的解试做准备,韩冈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他现在就等着王韶领军凯旋,不过这一次,王韶和高遵裕应该不会翻越露骨山,当是沿着洮水河谷,经过岷州,向狄道城过来。   收复洮州、迫降木征的捷报,在出乎意料的时机送到手上,让韩冈预备的几个后手成了无用功。   请罪的奏疏早早地就已经送去了京城,韩冈可不会在伪传了诏书之后,不知及时补救,最后在天子的心中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郭逵曾经有过现成的例子,韩冈知道要脱罪,要翻盘,具体该怎么做,他都有参照的对象。   想要翻盘,就是要在京中起波澜。就算没有王韶的捷报,韩冈也不会坐以待毙,釜底抽薪的手段,他更不会弃而不用。   给王安石的信,给章惇的信,给天子的奏疏,都在确认了临洮堡的胜利之后,以急脚递发送了出去。韩冈甚至说服了王中正,让他密奏天子,追回撤军的诏令。而李宪那边,韩冈这几日其实都在旁敲侧击,试图影响这位被派来体量军事的使节,让他也成为坚持保住河州的盟友。   如果王韶没有回来,这番布置将会是扭转局势的关键。韩冈相信,以天子对开疆拓土的热切,让他回心转意难度并不大。最低程度也可以让自己脱罪,并为日后卷土重来做好准备。   但眼下这些准备,随着来自洮州的捷报,已经没有必要再进行下去。不过这一番布置,并不是没有别的好处。   奏章和书信,至少体现了韩冈对战略局势判断的正确性,以及个人立场的坚定。这个表现,上至天子、王安石,下至王韶和更下面的将领,都看着眼里。对韩冈的声望有着推波助澜的影响——还有同样也上了密折的王中正,他也肯定也会因此而受益。   因而这些天来,王中正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当日一听到王惟新千辛万苦带回来的捷报,便立刻摆起谱来,回转衙门,不去出城迎接吕大防和蔡曚一行。现在更是乐得看蔡曚和吕大防的笑话,跟韩冈一样,在自己的住处杜门不出,将最后一点手尾做得尽量完美。   这是运气吗?   也算是。   但坚定的意志,才是关键。   韩冈一向意志坚定,吕大防派人来请他议事,他直截了当就拒绝了,“现下韩冈是待罪之身,静等朝廷的责罚,如何敢随意行动?至于公事,自有蔡运判全权处置,韩冈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吕大防的面子,韩冈不是不想给。但伪传诏令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个罪名,这认罪的态度更为重要。而且看着蔡曚焦头烂额的模样也很有趣。   韩冈袖手不理公务,他身上的重负当然都落到了蔡曚的身上。要钱的、要粮的,要夏季应当发下的衣服和药物的,都一窝蜂的去找蔡曚,就连应该预备的吕大防和蔡曚的接风宴席,也是要蔡曚自己来准备。最后是沈括看不下去,才出手帮了一把。   而韩冈在事后也因此而训斥了手下的官吏:“别犯蠢事,蔡曚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莫多话,也不要推托。别落下把柄在他手里。他前次吃过亏,今次可是带了几十号人来,不会像前次一般,想杖责都没人拿棒子。要是给他找出了错来,拿你们撒气,我也只能干看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照常行事,不要拖延推诿,吕御史就不会让他乱来。”   韩冈倒不是心软,故意使绊子毫无必要,蔡曚也是他人门下走马狗,真有问题也是他身后的人。且就算能成功,也逃不过吕大防的眼睛。传出去,不仅会让蔡曚得到同情,甚至还会连累到自己的名声,还不如一切如常行事。   蔡曚本人是个可笑的废物,韩冈做起来都吃力的工作,更别提临时接手的他了。这样的状况,吕大防也无话可说,只能变成了现在的情形:吕大防遣人三请四邀,再三地请韩冈出山理事,而韩冈不加理会,正坐在桌前,翻着孔颖达的五经正义。   唐人的注疏还是追循汉儒的陈迹,孔颖达对经传的释义,与董仲舒、扬雄、郑玄等汉代大儒一脉相承。但宋儒对此早已看不惯,上承三代,直溯本源,一向自视甚高的宋代士大夫中,不止一个大儒在这么说。   韩冈觉得路中的解试时,参照汉唐注疏应该不至于有问题,没听说蔡延庆在经传释义有何发明。但如果礼部试时依然照着旧日的注疏去写,恐怕会泯然众人,而给刷落下去。   推测出题人——也就是明年的知贡举——的身份,韩冈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可以肯定,标准答案最好是王安石的学术为依据。早年王安石所著的《淮南杂说》,韩冈手头上就有一部。是韩冈透了口风后,章惇使人寄来的。其中基本上都是王安石对经传的个人理解和观点。对于宋儒中,只知道横渠、二程两家的学说的韩冈,有着不小的帮助。而且也是今次进京考试时,最好的参考答案。   章惇如今跟韩冈关系紧密,在前一封信中,章惇已经说了,他很快就要受命去荆湖两路巡阅,目的便是荆湖南路的辰州、潭州、邵州,收复梅山、飞山等地的蛮夷。   就跟大宋的南方诸路一样,荆湖两路驻军的水平,恐怕连西军的脚跟都比不上。章惇知道从关西调兵不易,所以就只要几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将领。刘仲武是章惇之父章俞的救命恩人,肯定不会被落下。而韩冈也把自己的表兄李信推荐给了他。   当时写信时,西贼尚未出兵围攻德顺,李信也没有领军去救援。韩冈是看着李信因为跟着张守约,几次三番的错过大战而官位停滞不前,所以才想让他去荆湖走一遭。但今次德顺一役之后,就不知会怎么样了,但想来章惇还是能要过去的。   此外章惇要的便是合格的医师、护工,最好是一个完整的团队,以便让征服荆蛮的大军,不至于受疾疫之苦。韩冈现在正犹豫着,不知该推荐朱中还是雷简。朱中勤学好问,又善于安抚士卒,在疗养院中人望很高。但雷简本是京中医官,他的医术在朱中之上,南方的病症他处理起来当比朱中更为得心应手。   韩冈也没想太多,大不了随便点一个就是了。自己现在的注意力,当还是放在复习功课上。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外面的亲兵进来禀报,说吕大防吕御史前来拜访。   韩冈一笑,“终于亲自来了”。   “快请!”韩冈起身相迎。 第四十五章 千里传音飞捷奏(下)   吕大防终于还是觉得要拜访一下韩冈。   在狄道城的这几日,他走访许多地方,同时也视察兵备、转运和医疗等后勤方面工作。越是深入的了解这座城市,他便越是发现,在这座城中,韩冈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   疗养院就不说了,根本是韩冈一手创立并推广,如今在关西军中,无数人对他感恩戴德。而乡民和蕃人,更是对这位传说中的药王子弟视之若神。   转运方面的兵站制度,也是韩冈所制定。靠着这看似在路中浪费了太多人手的程序,三百里的道路上,粮秣损耗为之大减,而民夫们的怨言也变得只有很少一点,让人不由得深思起其中的道理。   作为转运中枢,狄道城中所有行之有效的制度,都跟韩冈脱不了干系。蔡曚贸然接手,却没有将之维持正常运转的能力。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怨声载道,诸事无不延误。   下面的官吏都是听命行事,其中没有推诿和拖延,这一点吕大防看得很清楚。中间形成的混乱,全是蔡曚一番错误的命令所造成的。   所以蔡曚满心怒火地叫嚣着要重责五十杖、一百杖的时候,就立刻被吕大防给拦住了。板子真的打下去,事情就不是简简单单地能解决了。   吕大防想过要出面帮忙,但他的身份却不对,更绕不过已经心生嫌隙的蔡曚那一关。他又想让韩冈来帮手,反正韩冈的闭门思过在王韶的捷报之后也就是笑话了,有功无过,又思什么过?有他吕大防协助,当能轻易压倒蔡曚,不至于再添乱。但韩冈就是不肯出来,就是要让蔡曚的蠢事昭示天下。   眼下狄道城中的局面越来越乱,要是不能及时将之处理,河州前线保不准就要断粮。若是因此而坏了眼下的大好局势,蔡曚和自己日后被责罚事小,让天子因此而更为倾向新党,问题可就大了。   并没有犹豫多久,吕大防便来亲自请韩冈出面,国事为重,个人的脸面只是等闲。   被韩冈请着坐下来,吕大防没有寒暄,也没有拉近关系,而是立刻发问:“玉昆,你可知如今的狄道城中已经一团乱了?”   韩冈的笑容游刃有余:“韩冈是待罪之身,此事是心有余而力不及。”   “事急无暇谋身,玉昆你何罪之有?”   “蔡运判可是不会这么看。”韩冈哈哈笑着。   吕大防的脸色,在笑声中冷了下来。虽然韩冈的话是指着蔡曚,但言下之意,吕大防听得明白,韩冈指明他前面的一番话只是个人的看法,就连蔡曚都说服不了,更做不得数。   有罪无罪只有天子够资格评判!——这话韩冈没明说,但两人都清楚。   “玉昆,今日运粮队又没能出发,你就不担心河州因此而乱?”吕大防换了个角度来劝说。   韩冈却是稳坐钓鱼台,“如今大局已定,癣癞之疾也坏不了国事,御史不必太过心忧。”   他就是要看着蔡曚捅娄子,他就是要坐视吕大防无计可施。论起关系,吕大防虽然于己亲近,但韩冈可不会因私废公。吕大防和蔡曚背后都站着同一拨人,不将这两位一起坑进去,斩掉伸向河湟的贼手,他如何能安心地离开?   吕大防与韩冈渊深难测的双瞳对视着,从中没有找到一丝泄愤的情绪。他终于明白了,韩冈拒绝出手并不是因为一时之气,而是有着很明确的政治意图。   即是如此,吕大防确认今天是不可能说服韩冈了。心火上升,不过转眼就给他自己压了下去。韩冈的态度是正常的,总不能只允许自己压着人打,却不准他人反击的。   吕大防看着眼前的这位在关西官场上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在温和的笑容下面,是一颗难以动摇的心。吕大防一生阅人甚多,心知这样的人物,只能用道理来说服,动之以情是没用的,“玉昆,河湟开边已尽全功。但你可知道这几年来耗用多少钱粮,日后为了维持这一路安危,每年又要输送多少?”   韩冈笑了,这一事,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吕大防想用此来说服他,那是班门弄斧。   “如果能保证每年两千户的移民,再有五年的时间,熙河路就能在没有大战的年份中做到自给自足。就算移民的数量降到过去几年的三五百户,十年内也一样能做到自给自足,不需外路支援。”韩冈对吕大防说着,“家严分管经略司屯田之事。家严这两年一番辛劳,单是巩州今年一年的田赋,就已经可以支撑三万大军三个月的食用。而巩州屯田的开始,至今也不过才过去两年!”   “蕃人岂会这般容易收服?屯田处虽云荒地,但实际上就是汉人侵犯蕃人土地。蕃人不乐于此,日后战事必然不断。官军四处扑火,二三十年内,岂会有没有战事的年份?”   “要使蕃人顺服,当设蕃学于诸州,化夷为汉。教化一事,是重中之重。让蕃部首领之子去蕃学就学,他们是质子,但教习忠孝之义后,日后他们统领族中大权,自然会亲附我皇宋。”“至于眼前的动荡,那是免不了的。不过就算蕃人反叛不断,只要在村寨中设立保甲,并以精兵屯驻要地,河湟当可无恙。”   “保甲法……”吕大防微一沉吟,决定还是单刀直入,“玉昆,你对新法怎么看的!?”   韩冈讶异地看了眼吕大防严肃的面容,决定还是保持自己一向的观点,他在程颢、张戬面前如此说过,在吕大忠面前也如此说过,就没有必要在吕大防面前隐藏:“新法多是善法,只是施行中有所偏差。比如最近的方田均税法,虽然乡绅多有不喜,但贫民之中,却多有乐之者。三代以井田定天下田土,方田之法中,却是又几分井田的用意在。”   吕大防微微地皱了皱眉,真不愧是张载的弟子,说起田制便是井田。洛阳的二程那边也在说井田。甚至是王安石都没少说过井田,却是一点都不现实,只是这个年轻人让他有些琢磨不透,对井田的看法,不一定是真的。   “不知玉昆你可听说过市易法?”吕大防又问道。   “市易法?”韩冈模模糊糊地在章惇的信中听说了一点,最近就要施行的法令,但具体内容却是一概欠奉。   摇了摇头,就听吕大防解释了一通。   “谁提出来的?这……这……”这是疯了不成?!后半句话韩冈吞到了肚子里,但他真的觉得提出这项法案的人真的是想钱想疯了。   剥去优抚小商贩的面纱,这项法令根本是抢夺京城豪商手上最后一份大饼的宣战书。青苗贷,均输法,都已经将京城豪商们手上的利源一点一滴的剥夺,韩冈不反对从他们手上拿钱,但做事不能做得太绝,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豪商们的背后可是一户户宗室,龙子龙孙们现在有许多都是靠着联姻的豪商们的经济支援才能勉强度日。豪商们没钱了,宗室们都要饿肚子。如果市易法当真推行,熙宁二年反新法的高潮,多半又要在今年再现——别指望他们不会反击。   韩冈的震惊,吕大防看在眼里,情知不是作伪。   但韩冈却没有吃惊多久,静了静神,道:“同声相和,那是党。事事反对,那也是党。新法之中,在下是有所取舍。新法之中,青苗、均输是善法,保甲、将兵,在关西行之有效。农田水利,只要行事者能收起好大喜功的心思,在不扰民的前提下稳步实行,亦是良法。但保马、市易,在韩冈看来就有待商榷了。”   “如此玉昆为何不上书言及此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韩冈现在只是一介边臣,哪有说这些话的资格。”韩冈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韩冈两兄皆殁于国事,国仇家恨俱在,誓与西贼不共戴天!至于其余,不是韩冈有资格说的。”   韩冈明确地向吕大防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听说了之后,他原本全力支持新党立场已经有了动摇,至少觉得做得太过火了一点。但他更为明确地告诉了吕大防,如果不能支持开边河湟、攻取西夏的国是,那他韩冈也绝不会站到旧党一边。   这其实也是王韶秉持的观点,谁支持他立功,他就站在谁的一边。   吕大防有些失望,他看得出来,韩冈说得是真心话。而且他更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年轻人的想法,不会轻易地更改。   河湟开边的成功,让始终支持他的新党更加受到天子的赞许,也必然能让王安石的地位更加稳固,当几天后,捷报送进崇政殿的时候,市易法必然会被推行下去。   “一战误国啊……”吕大防暗叹着,放弃了说服韩冈的想法。   也就在三日后,就在五月初十,露布飞捷的信使奔进了东京城中,在原本就已经风急浪高的朝局中,掀起了更大的狂涛。 第四十六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上)   端午过去已经五天了。前些日子弥漫在东京城大街小巷中的艾草味道,也终于在初夏的风中,飘散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起来,院子里的石榴花开正艳。   朝阳的照耀下,火焰一般在枝头上跳跃的重瓣红花,透过支起的窗棂,透进王雱的房间。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句“佳人携手弄芳菲,绿阴红影,共展双纹簟。榴花照影窥鸾鉴,只恐芳容减。”   王雱的浑家萧氏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一手拿着梳子,一边问着夫婿:“这是欧阳永叔的咏石榴吧?”   “正是!”王雱也在整束着容装,一名小婢正吃力地举着厚重的官服,要帮着王雱穿戴起来。   看了窗外一眼,王雱摇头笑了一声。窗外哼歌的是照管庭院的仆娘。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佣妇唱着此曲,情景上未免有些不搭。   “欧九重病,已经没几日了,听说遗表都写好了。恐怕再过一两个月,《醉翁》一篇也就成了绝响。”王雱惋惜地说着,欧阳修虽是旧党,但诗词文章却是极好的,王雱也是很喜欢。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萧氏轻吟着欧阳修的名篇,不像丈夫还要想着党争,她的心中就是单纯地惋惜。   “明年上元可就真是要‘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了。”   低头捏了一下床边还在酣睡中的儿子的小脸,王雱对仍是一脸遗憾的妻子道:“你还是睡一会儿吧。夜里奎官哭得那么厉害,你也是一夜没睡好了。”   他的这个宝贝儿子,也不知犯了哪路阴神。自从随他入京后,隔三岔五就在夜间啼哭,哭起来就没停。光靠婢女奶娘也让人放心不下,萧氏都是一夜起来三四次地照看着。   “还没去问过安呢。”   “不必在乎这些俗礼,爹娘都不会在意的。累了就多歇息,夜里奎官怕是还要哭。”   “官人,听说大相国寺中有个叫愿成的和尚,擅长符箓咒,惯会医治疑难杂症,不如请他来看一看奎官。”   王雱微微皱起眉头。他对鬼神之事一向不信,更别说符箓之类的巫术。僧人修符箓那更是让人觉得怪异。不过自家的儿子夜啼不止,日久必然伤身。名医既然治不了,能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那就请他来府中好了,但也别太过期待。”   “奴家知道了。”   与浑家又说了些闲话,王雱出了小院,往父母所住的院子走去。他一向好交接,朋友众多。为了方便呼朋唤友,王雱住在相府东边靠外墙的地方,有个小门可以直通出相府去。方便是方便,但每天往父母那里的晨昏定省,就要多走不少路。   走到王安石夫妇居住的院落,正看到二弟王旁也正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弟妇庞氏。   兄弟两人一个照面,王旁夫妇同时行礼,“大哥。”直起腰后,看看王雱身后,王旁问道:“大嫂和奎官呢?”   “昨夜你大嫂没睡好,今日有些不适。”王雱说了一句,又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天是大起居,还得早点入朝。”   说着就领头进院向父母请安,而王旁跟在后面,脸色则是有些难看。   王安石夫妇此时早已起床,还有跟着父母住的王旖也在。请安之后,一家人就在一起吃了早饭,王安石和王雱起身进宫,还不是朝官、连正式差遣都没有的王旁则是回自己的院子。   被上百名元随围在中间,父子两人往宣德门的方向过去。十几对棋牌在前驱赶着闲人,一路上碰到的行人和官员,一看到宰相驾临,皆是立刻避让到了路边。   群臣避道,礼绝百僚,这是宰相的威严。   马蹄敲击着厚重的青石板,清脆的如同雨打芭蕉。王雱就在马上,正与王安石说着话:“章子厚要出外,曾子宣已经兼了四五个差遣,吕吉甫的丁忧更是要到九月才能起复……”   王雱没说下去,他相信父亲能听明白他要说什么。王安石手下现在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人手还是少。除了章惇、曾布,还有守孝在家的吕惠卿三人外,也就曾孝宽、吕嘉问等寥寥数人可堪大用。   “韩玉昆还是太年轻。若是让他入京任官,有骇物议的事可以不计较,但资历太浅,一时还是难以派上用场。”王安石摇着头,“何况他也不会愿意。今次河州之事,以他的脾气,闹到最后说不定会辞官。”   为了保住河州,韩冈连给王安石和章惇的私信都走了急脚递,要不是王安石在通进银台司那里安插了人手,韩冈的私信说不定就直通到天子的案头上。正常情况下,谁敢如此犯忌?!不过韩冈连诏书都顶了,看他信中的说法,甚至连矫诏的事也一样做了。与此相比,他擅用急脚的罪过,真的不算什么了。   “河州真的难以挽回吗?……临洮堡那里的可是赢了。”   因为韩冈的奏疏,还有王中正的佐证。在朝堂上已经吵了两天了。河州到底该不该撤军,前日在被天子确定了之后,现在又被重新摆进了议事日程中。   “临洮堡解围,熙州可保无恙,但与河州无关。现在先保住出战前的形势才是最紧要的,河州只能等日后了……没有了王韶,熙河路只能先求自保。”   王安石也想保着河州,但一时之间,他却找不到接手熙河经略司的合适人选。西夏进逼德顺军,关西诸路的主帅都不能轻动,连召蔡挺回京的诏令都被追回了,哪里还有其他能压得住阵脚的选择?   而且在目前的局面下,谁都不会为王韶收拾他留下的后患——运气不好,可是就会把自己给搭进去。就算有心开边的大臣,也都是会选择暂时退军,日后再来攻打河州。这样不但稳妥,还能给自己留一个立功的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放弃河州的决定能通过的道理——满朝文武,找不到一个想保住河州的。   “但有苗授,有韩冈,并不需要让人来接手熙河。王韶说不定还会有消息,再等他个一两个月。等到河州平定,就算他不回来,也一样不会有事了。”   “怎么可能……那几个位置保不住的。”   让韩冈或者苗授暂代熙河路的做法根本不现实。一路经略,那是人人要抢的位置。落在韩冈、苗授的手上,就像小儿闹市持金,哪能不惹起他人的觊觎。   王雱又要争辩,就听到身后一身唤,“相公,元泽!”   是曾布和章惇两人赶了上来。   “怎么……出了何事?”在后面看到王安石父子似是在争执,曾布追上来就问着。   王安石叹了口气,“还是河州的事!”   曾布看了看王雱,笑道:“今天到了崇政殿再商议便是……再怎么说,熙河路总是能保住的。”   “军国重事,岂可谋于众人!?”曾布说得轻描淡写,王雱急得上火。气头上来,脸色都有些发白。按了按一阵发慌的心口,他对王安石说道,“前日没能阻止吕大防就是一个错字,现在再不及时改正,恐怕就再难挽回了。西府岂是会弃了河州就甘心的?”   王雱是一意支持韩冈,他早年就说过河湟若不能抚而有之,日后必是中原之患。如今若是从河州撤军,河湟开边大受挫折,这是他所不想看到的一幕。   “熙州不会放弃的,不论是谁提议都会压下去。至于河州……”王安石摇了摇头,关键还是在王韶的身上,没有王韶,他怎么保住河州?   “要保住河州,还不就是一个拖字?……”章惇叹着,他地位不够,前日没能阻止第二道诏令的发出,这让他遗憾了好几天,“如果没有吕大防,玉昆还是能拖住的。”   “但现在吕大防早到了熙州,第二道诏令可不是像第一道那么简单,韩玉昆如何再抗旨?河州的苗授更不敢反对。加上前面矫诏的事,韩玉昆、王中正少不了要受责罚。冯当世选了一个殿中侍御史去宣诏,不就是为了要一网打尽吗?”   韩冈会抗旨,一开始所有人都预计到了。本来在诏书上就松了口,还选了李宪去,明摆着就让韩冈来挡着。当时冯京和吴充都没有反对,谁能想到是他们欲擒故纵的伎俩,等到第二道诏令一下,都知道上当了。   “总是要保着他的。”王安石轻声说着。   曾布笑道:“韩玉昆少年得志,稍受挫折也非是坏事。”   “以韩玉昆所立诸功,时至今日,只为一太子中允,实是刻薄过甚。前日讲筵后,天子亦曾言及此事。以韩玉昆的未赏之功,有什么罪过抵不了?”章惇心下冷笑,他知道曾布一向不喜韩冈。一直认为韩冈性子太过激烈,行事不顾后果。殊不知变法之事,如逆水行舟,是不进则退,不勒以严刑峻法,如何能压服得住一干反对者。   路上的短短时间,一时争不出个眉目。说话间,就已经到了宣德门处。 第四十六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中)   见到王安石,门前众官纷纷向道路两边退避过去,恭迎宰相骑马进宫。而曾布,章惇和王雱则停了下来,他们可不够资格在宫中骑马。   王安石骑马入内,而王雱三人下马,随着众官一起进宫。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的日子,天子驾临文德殿,接受群臣朝拜。   众官进宫后,通过文德门,就在文德殿外的东西阁门处列队。王安石立于最前,而只是朝官最后一级的王雱,则站在班列的末端。   王雱正静等着文德殿的大门打开,参知政事冯京就从他的眼前仰首而过,目不斜视。而枢密使吴充紧跟着在后面,这两位今天到得都算迟了。   眼角余光瞥着自家妹婿的父亲挺着脖子上的瘤子从身边过去,王雱心知,要想说服天子,就必须驳倒执掌西府的吴充,还有参政的冯京。虽然从父亲那里得不到助力,但王雱还是想到了崇政殿后,再试上一试——他并不是父亲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的那般乖顺的儿子,总有着自己的想法。   冷笑一声。   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枢密使,王安石和吴充这对亲家可谓是把持大宋的军政大权。不过现在吴充可是明摆着跟王安石走不到同一条道上,新法之事没有少反对过,而今次撺掇天子撤军河州,也是他所主持。   越是反对王安石,天子就越是能安心,只要行事稳定在天子容许的底线上,吴充的地位就会越来越是稳固,他接任枢密使后的一番作为,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吴充事事与新法摆出势不两立的姿态,其中有几分是因为他偏着旧党,有几分是怕被人拿着他与王家的姻亲关系而逼他引避,王雱倒是很想弄个究竟。   阁门使吟唱般的赞词响了起来,高大的殿门毫无声息地被推开。在编钟玉罄的韶乐中,文武百官排着队,小碎步地走进文德殿中。   御史中丞邓绾还是照三独坐的规矩,以一张小交椅坐在殿中西南面的门后。而殿中侍御史则分列在殿中后端的两个角落中。但两位殿中侍御史其中的一位,现在去了河州。所以知谏院的唐坰代替了吕大防的位置,站到了殿堂一角。   王雱随班走进殿中,一眼瞥过去,唐坰的身影让他不禁皱了一下眉。   唐坰曾经依附过王安石,为了得到举荐,还说过要斩韩琦、富弼的首级来推行新法。虽然是个狂生,但他是曾公亮的亲戚,本身又有文名,所以才被王安石荐为御史。   不过不论是王安石,还是王雱,都不喜欢这个疯狗一般的家伙。荐为御史后,就再没有荐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唐坰小肚鸡肠,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口吐怨言。所以当他升任知谏院后,应该照规矩晋升本官官阶的,但就给王安石压了下来,以正八品的太子中允知谏院,这还是立国以来的第一遭。   王雱听说这些日子以来,唐坰已经上书二十多道,全是议论如今的时事,将新法从上到下批了个遍。不过全是无用,都被天子留中了。   但这种疯狗,也只有一张嘴皮子厉害,汪汪叫着狠而已。   王雱将心神从唐坰身上收回,他没多余的心思去想着疯狗的事,他还有正事要做。   ……   百官大起居,是礼仪性质的朝会。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赘言。赵顼只要如常例坐在御榻上,按部就班地完成被重复了千百遍的程序。   大宋天子端坐着,身形纹丝不动,但脚尖不停地移来移去,分明在说着心中的不耐烦。   他还要考虑如何处置韩冈的问题。昨日崇政殿中的一番争执,冯京提及河湟时,并没有将横山之事拖出来当例子。要是引起天子的逆反之心,事情反而会多生枝节,只是明着说要依律治韩冈抗旨矫诏之罪。   赵顼绝不想将处置韩冈,在他看来,最多申斥一句便可了事,治罪那就不必了。怎么看韩冈都是忧心于国事,无暇谋身,说是贪功就未免太过,韩冈当初在罗兀撤军和咸阳平叛之后,可是推了多少功劳,分开来,足够好几个选人转官了。   赵顼都想好了,如果今天冯京再提起处置韩冈的事。他就用一句“将功赎罪”给打回去。前日韩冈在罗兀、在咸阳,立下的多少功劳都没有封赏,今次就以此抵数好了。怎么都能抵得过的!   赵顼不想治罪韩冈。就如他前面所说,有功不赏,有过便是大加责罚,这让外面的臣民如何看他?他赵顼岂是如此刻薄之君。身为大宋天子,宽宏的器量绝不能少,公平赏罚才是御下之道。   大宋天子一边想着朝会完结后崇政殿中的要处理的政事,一边在御座上等着一整套无聊的流程结束。这是上百年延续下来的规则,赵顼自登基以来,已经经历数百次,从无一点意外。但今天却破了例,赵顼从没想过,在百官大起居上,竟然出现弹劾宰相这一桩奇事。   知谏院的唐坰,拿着长长的奏章就站在离赵顼只有七八步的地方,王安石也同样站在御座前。唐坰方才一句“陛下前犹敢如此,在外可知!”逼着王安石走到御座前,听着他的弹劾。   偌大的殿堂中别无声息,连乐班的韶乐都停了下来,只有唐坰兴奋的声音在回响:“安石专作威福,曾布等表里擅权,天下但知惮安石威权,不复知有陛下。吴充、冯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   王珪听得低下头去,似有惭色,冯京与西班中的吴充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着一点疑惑,他们只是“知而不敢言”,一向秉持圣意的王珪却成了厮仆——“这是谁的主意?”   “元绛、薛向、陈绎,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张琥、李定为安石爪牙,台官张商英乃安石鹰犬。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   唐坰继续高声读着手上的奏折,将新党众臣一个个拿出来叱骂。   赵顼听得按捺不住,几次命他住口。但唐坰却半步不让,丝毫不理会天子的金口玉言。侍臣卫士,人人为之大惊失色,却都不敢上前去,将唐坰拖出宫去。   以无可阻挡的气势骂完新党众官,唐坰话头一转,又直指横山和河湟。连同天子赵顼的一番作为,全被说成是好大喜功,而王安石知而不谏,是李林甫、卢杞之辈。   冯京低下头去,吴充垂眼顶着空无一字的笏板,宰执们竟无一人上前阻拦。王雱按捺心头火,狠狠地看过去,东西两班的最前面,只有王珪在望着唐坰。   “这是唐坰一个人的反扑?”疯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不敢相信了。但冯京、吴充岂会如此不智?王雱只觉得走进了一团迷雾,根本想不通一个究竟来。   而唐坰疯狂的行为还在继续。   一条条地念着给王安石拟定的罪状,唐坰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尤其是说到了最近的河州惨败,他的声音更是响亮把屋瓦都能震下来。   没办法,王韶、高遵裕生死不明,景思立则是明明白白地全军覆没。失踪一个经略、一个总管,死了一个都监。说句难听话,河潢的战局到了朝堂之中,已经变得跟三川口、好水川还有定川砦一样了。甚至还有有过之——   “几十年来,官军外战败阵所在多有,可何曾战殁过一个经略安抚使?!”   “王韶只是一时断了音信,并不是战殁……”   王安石被唐坰弹劾着,不敢自辩,只能低头听着。而赵顼都感觉到唐坰的口水溅到了脸上,又被骂着好大喜功,坐立不安,一时忍不住,便开口出言辩解。   终于引动天子的话头,唐坰的眼神都亮了,他正等着呢。手中的奏折一收,更响亮的声音直冲着赵顼而去:“王韶失踪已经一月有余!道路再如何艰险,也不该这么长的时间毫无音信。分明是贪功之故,以至于全军覆没。王韶、高遵裕死不足惜,却连累了数千将士,这番罪过他百死莫赎!”   赵顼阴沉着一张脸,好好的一场朝会被搅成了菜市口。朝廷大臣撒泼骂街,传到外面,他这天子的脸面如何还能留着。   “还有那韩冈,”提及此人,唐坰就怒不可遏,二十岁就成了于己平起平坐的朝官,屡立功勋,天子垂青,世人赞颂,还从亲王手上抢了一个花魁,这天理何在!“出身鄙俚,不学无术。侥幸得功,立身于朝堂之侧。不知报天子深恩,而贪功妄进,致使景思立败亡。其罪不在王韶之下,当斩其首以谢亡人!”   赵顼求援的视线扫过殿上,但众臣中竟然没有一个能站出来帮忙的。不论是被弹劾指责的,还是没有弹劾的,都是低着头去。突然看见执掌皇城司、控制着宫廷门卫的石得一就在殿门外踌躇不前。赵顼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石得一,何事?!”   石得一滚着进来,跪在进门后不到一丈的地方。   冯京、吴充都暗暗摇着头,“这能拖几刻?”被天子打断了说话的唐坰更是心头怒起,拧起眉,就要将败坏国事的宦官也一起骂进去,“王中正交接韩冈,抗旨矫诏,大坏国事……”   只是石得一的高声禀报,文武百官们却听着更为清楚:“启奏陛下,宫外有捷报传至。熙河露布飞捷,王韶已复洮州,生擒木征!” 第四十六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下)   大殿上一片寂静。   疯狗一般咬着王安石和新党中人的唐坰,也如被雷劈了一般,变得张口结舌起来。   “石得一……你再说一遍!”赵顼的手颤起来,有些恍惚,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期盼多年的心愿就这么简单的成功了。   文德殿中的几百名文武官员,也都是如陷梦境,怀疑着自己的耳朵。不过有的是噩梦,有得则是美梦。   石得一在殿门口向里面爬了几步,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启禀官家,熙河路派来的信使就在宫外!露布飞捷,东京城……不,从长安到东京,天下人都知道了。熙河大捷,王韶在关西拓土两千里,生擒木征,收复蕃部无数!”   若在平日,石得一如此行事,必然会被御史弹劾有失朝仪。“官家”二字,也是私下的场合才会用到的称呼。但现在哪个御史还有这份闲心?   赵顼都差一点就坐不住要站起来。他向前探着身子,更进一步地追问道:“露布飞捷?!就在门外?!”   “启禀官家。”皇城司提举抬着头叫道,“就在宣德门外!”   “奏报呢?”   “应当送去了崇政殿!”   “重赏!”赵顼重回御榻上,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重赏!从熙州到东京,这几千里路上,所有传递捷报的急脚皆授以重赏,钱十千,绢四匹!”   “臣遵旨!”石得一叩头领旨,尽管这并不是他的职司。   百官大起居是朝廷的重要典礼,严禁外事干扰。而文德殿也与大庆殿一样,是礼仪性质的殿阁,并不处理政事。就算是紧急军情,也应该送到崇政殿中。   不过送进通进银台司的奏报,都是要经过皇城一侧的安上门,而皇城司的作用不仅仅是打探京中民间情报,同时也是管理者皇城内外的门户安全。熙河路露布飞捷的信使刚刚抵达,石得一就收到了消息。   正常的军情传递程序是急脚递或是马递将四方奏报送到通进银台司,然后再从通进银台司送往中书,中书再转往崇政殿。区区一个皇城司提举根本不能插手其中,更是犯了大忌的一件事——如果石得一能将银台司转发到奏报都控制起来,那就等于出现一个能把持皇城内外联络的权阉了。   但石得一仍是不顾一切将捷报直接送到了文德殿上。他敢如此行事,并不是被胜利的消息冲昏了头脑。因为他听到了唐坰在殿上揪着王安石弹劾的消息,明白这是对王安石示好的良机,更是能博得天子好感的最佳机会。   一点为了天子而犯的小过,就算惹来了御史们的弹劾,也只会让天子心中多了一分亏欠,日后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给补回来。现在的这位宫廷的主人,与真宗、仁宗同样都有这一个毛病。   石得一爬起来躬身退出门外,赵顼这时坐不住了,竟站起来在御座前来回走着。来回踱了几圈,又坐下来,忍不住地呵呵笑着。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打断赵顼的兴头,更没有人会跳出来说只是熙河路一面之词、要先派人确认明白了再说。   这个等级的捷报,本就不会有人敢于伪报。如果公开表示自己的怀疑,日后被证实真实性后,那就是丢人现眼。   熙河路的大捷既然已经确定,唐坰之前对王韶、韩冈的一番攻击,也就成了放屁。连带着他对王安石的弹劾,也一起成了笑话,就算其中有值得下手的地方,又还有谁会在此时此地,跟一直以来都站在王韶背后的王安石过不去?   王安石黝黑的面孔在被唐坰当面弹劾后,就一直阴沉着,现在也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时候,谁还能再指责他?王安石从陛前返回大殿中央,只留着唐坰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唐坰失魂落魄,冯京和吴充也是板着脸,往回走的王安石都看在眼里。只是竟然连王珪都是脸色难看,却是出乎意料之外,这还真是让人惊讶。   一直以来,王珪可都是以天子的意志为依归。正常情形下,他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恭喜天子的,而不是发呆地站着。   但这个疑惑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王安石现在也是兴奋莫名。朝堂上的局面因为一次捷报而逆转,他依稀记得之前有过一次,那一次甚至是将文彦博差得气得中风。   不过前次是意外,捷报到得凑巧。而今次的石得一,却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报喜信的。王安石明白石得一的用心,但还是对皇城司提举有了一点感激,因为石得一的确是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捷报送来。   殿中数百人的视线都在跟着王安石的脚步,看着他走到自己的班列处,看着他回身,看着他冲着赵顼一揖到底。   然后朗声说道:“木征降伏,董毡已是独木难支。一战拓土两千里,真宗以来,边功以此为首。今日臣为陛下贺,臣为皇宋贺!”   宰相领头,群臣一个个都反应了过来。皆深揖下去,跟着王安石一齐恭喜赵顼,“臣为陛下贺,臣为皇宋贺!”   声震大殿内外的恭贺声中,赵顼放声长笑。一个多月来郁结在胸的闷气,终于舒发开来。而几年来的殷勤期待,也终于等到了开花结果的一天。   恭贺之声结束了下来,笑声也终于停歇。赵顼望着王安石,望着几年来在风风雨雨之中,一直支撑朝局的宰相。刚刚上京时的意气风发,但到了如今,已经是两鬓添霜。   皇帝的心中感慨万千,“四年了,整整四年了。这四年来,没有相公的一力主张,没有相公的鼎力支持,哪会有今日的胜果。熙河大捷,虽是数万将士奋力报国的结果,但在朝中,却尽是卿家之力。”   王安石有些羞愧,黝黑的面皮微微泛红。今次河州退军,他也是投了赞成票的。若不是王韶及时回来,差点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连声自谦:“王韶是陛下信而用之,高遵裕亦是陛下亲自点选,而韩冈更是陛下简拔于草莽之间。熙河诸将官,皆是靠了陛下的识人之明。何预臣事?陛下之赞,臣愧不敢当。”   赵顼微微翘起了嘴角,王安石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得意之处。王韶是他看了《平戎策》之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高遵裕也是他给王韶钦点的副手,而韩冈更是他亲自授以差遣,不然,尚未弱冠的少年人又怎么有资格去边地立功。   不过之前王安石对熙河的一力支持,还有新法对于开边之事的帮助,赵顼都看在眼里,“没有王卿,岂有今日之胜?!相公不必再推脱了。”   大宋天子一时兴起,就从腰间解下了随身所系的白玉腰带。极细的金线编织成的腰带外侧,镶着一片片椭圆形的羊脂白玉。浮雕出五爪天龙的金质钩环上,镶着一粒粒宝石珍珠。单是做工,就价值千金。而其中代表的意义,更是重如千钧。   赵顼拿着玉带递给了身边的李舜举,“就将此带赐予相公。”   王安石连忙跪倒推辞。这份赏赐实在太重。天子亲佩的御带,岂是臣子能用的?   但赵顼正在兴头上,根本阻止不得。王安石三番五次地推脱,但赵顼是五次六次地强要王安石接下。   最后王安石推辞不掉,放在跪谢之后,勉强接受的此带。   看着王安石腰环玉带的模样,赵顼满意度点了点头,“日后上朝时相公定要佩上此带。相公有了玉带……还有王韶,还有高遵裕……恩,还有韩冈!”   “王韶、高遵裕领军追击木征后,没有韩冈主持,莫说河州,就是熙州都能沦陷了。撤兵的诏令,换做胆小畏事的,也怕就当场接下了。那样王韶连回来的路都没了,哪还会有今日的大捷?”   自言自语了一阵,赵顼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都各自归班吧!”   说完,他转从殿后离开。他急着要回崇政殿,去看送到他御案前的捷报。   众臣恭送了天子离去,从吴充开始,一名名大臣都过来向王安石表示自己的恭贺之意。王珪和冯京脸上都挂着笑容,也跟在吴充之后,上来恭喜过得到御赐玉带的王安石。   一番纷扰之后,王安石当先离开,他也要去崇政殿与天子商议如何处理河湟的捷报,其他朝臣也陆续离开了今日朝会一波三折的文德殿。从皇帝到小臣,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殿上还有一个唐坰在站着。   章惇出殿之前回头一望陛前孤零零的身影,前面逼得当朝宰相下不了台的殿中侍御史,现在却轮到他自己下不了台了。看着倒是痛快,但要是唐坰这厮羞恼之下,一头撞向庭柱,那可就有些败人兴。他在门口停了一下脚步,提醒一句站在门边的御史中丞邓绾。   跨步出殿,从阴暗的殿中,走到炽烈的阳光下。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阳光,而章惇心中的感觉,也觉得好像今次在文德殿中呆了很久很久。他一生几十年的经历,说到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当以今日之事为最。   前面王珪正慢慢向崇政殿走去,口中喃喃自语,竟随着风飘进了章惇的耳朵里:“时也,命也。”   章惇双眼眯了起来:“这是何意?” 第四十七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上)   自收到王韶得胜、木征降伏的消息,熙河经略司上下又等了半月之久,王韶终于回来了。   提前两天,王韶他们的行程就通过快马来回传递。确定了回来的日子,狄道城中的官员,也都准备好了出城迎接王师凯旋的工作。连这些日子杜门不出的韩冈和王中正,也都要一起去迎接归师,只有吕大防和蔡曚留守城中,连沈括都动了。   这一日的凌晨,天色还是黑沉沉的,统领狄道城的全班人马便一起出动。来到城外,一直向南,直至狄道城南面的要塞南关堡。出城相迎,也就是“郊迎”,是迎接归师的礼节,离城越远,礼数也就越重。南关堡据狄道二十里,这个距离也就比天子巡游回来,百官郊迎的距离稍差。   一众官员立于南关堡的城头上,眼望着远方。而憔悴了许多的蔡曚,则是死死盯着韩冈,眼中都冒着火光。感觉到来自身侧的视线,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蔡曚脸上的神情,这等充满憎恨、但又全然奈何不得自己的眼神,韩冈丝毫不会顾忌,只会在心头感到一阵痛快。   前面在出城前,吕大防和蔡曚来送行的时候,韩冈可是按照礼节,上前与两人见礼问候。   吕大防回了礼,但蔡曚却板着脸根本不加理睬。   韩冈那时是一笑转身,他把自己的礼数尽到也就够了,蔡曚怎么样,他可不在乎。而旁边的吕大防脸色却更为沉郁。   可以死,可以败,可以办些蠢事,可以坏了国事,但绝不能在应有礼仪上失态。既然身在朝中,就不能学山野中那等疏狂的名士,可以放言“吾辈岂为礼法所拘”。对于拥有官身的士大夫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丢人的问题,更是直接会让人质疑起他们士人的身份。   “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不能具礼,如何称得上是士大夫?圣人都会看不过眼。   蔡曚此举实在是有失身份,韩冈离开前,还看见站在一边的吕大防微微地摇着头,看起来也是觉得蔡曚太过失态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星月仍在挂在天空上的凌晨,他们就从狄道城出发。日上三竿的时候,抵达了南关堡。现在日后已经升到了天顶,五月下旬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路边的蝉虫直叫唤,更是晒得城头上等候归师的众官们汗流浃背,身上的公服,都被汗水浸成了深色。   但没有人提议要去道边树荫下,或是城门门洞中避上一避,这个时候的态度是最重要的。身为官员,应当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吃点苦头。而且对于一直跟着王韶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们,迎接为他们带来一个个胜利的统帅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一点暑热。而不属于经略司的几人,也不至于蠢到这个时候,就连蔡曚也是一样。   不过蝉虫鸣叫还是嘈得让人心急起来。城上城下,许多人引颈而望,远处一点点尘土飞扬,就引起他们的一阵骚动。   “来了!来了!经略回来了!”   两匹奔马飞驰而回,就在城门下仰首对着城头上的官员们大声喊着。   一大清早,一队探马就被派了出去,现在终于回来报信。而远处的山头上红旗招展,这是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信号。就在这时候,一彪人马从摇晃着红旗的山坡脚下转了出来,带起的尘烟一下刺入人们的眼帘。   “来了!”   韩冈用力一拍墙头,立刻转身下城。跳上放在门洞中的战马,纵马而出,领先一步赶去迎接。有着韩冈领头,众官一愣之下,也立刻纷纷上马跟着飞驰而去。   迎着凯旋而归的王师,韩冈还有出迎的官员们,终于见到了久别多日的王韶。   一路主帅领军远征,前后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但对于急盼他们安然归来的熙河经略司众官来说,已经恍如天人之隔,数十载的光阴。   原本就是十分瘦削的王韶,现在变得又黑又瘦,不过气质却更为沉凝。还是那对沉重如山岳的眼神,并不犀利,但传出来的压迫感,却已经足够摄人。   百战功成的名帅,数年之中,为大宋开疆拓土两千里,其名留青史已是定局,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存在。   王韶现在带在身边的兵力就只有一千出头,战死、病殁还有各种意外,一路损失了近千人。但与此同时,他还收复了洮州的诸多蕃部,现下跟在王韶身后的,还有上百位,都是蕃部中的重要人物,以质子的身份跟着王韶回来。   从先一步传回来的消息中,人们知道,王韶已经留了高遵裕驻守洮州,而部将赵隆、傅勍同样留下协防。以千人守卫一州之地,说起来的确有些危险。不过高遵裕是当今太后的亲叔,天子的舅公。在并不了解大宋朝规的吐蕃人心中,还是与天子的亲缘关系更能震慑他们。   韩冈立于王韶马前,领着一众官员躬身行礼,“吾等恭迎经略凯旋归来!”   王韶生受了他们一礼,然后下马扶起韩冈:“这些日子多劳玉昆……也辛苦各位了!”   “不及经略远征之艰险。”   “都一样,都一样啊!”王韶哈哈地大笑了几声。韩冈在狄道城的抗旨不遵、还有伪传诏令的行为,他到了岷州后,都已经听说了,这番作为不是等闲官员敢做的。胆量之大,行事之危险,也跟他翻越露骨山,远征洮州的行动,差不了多少了。   恭喜过王韶的赫赫战功,韩冈见到了木征。他就跟在王韶的身后,身上的衣袍还是簇新的,看起来并没有吃苦的样子。   对于吐蕃王家的赞普血脉,河州曾经的统治者,王韶对木征还是依礼相待,吃穿用度皆是尽可能的丰裕。不过物质上的款待,应该抵消不了精神上的失意。但韩冈从木征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穷途末路的败将模样。   韩冈上前与木征见礼,木征抬眼看着他,“可是当日驻守珂诺堡的韩官人?”   字正腔圆的官话,韩冈并不惊讶,但木征平和的态度倒是让他暗地里啧啧称奇:“正是韩冈。”   “久闻韩官人的大名了,经略相公已是当世英雄,又有官人辅佐,木征败得不冤。”   木征竟然很平静地跟杀了他弟弟的韩冈提起前日的惨败,又十分圆滑地恭维着王韶和韩冈。看他的模样,仿佛已经超脱得道,心中没有半点遗憾。   这就是河湟之地的规则。弱肉强食,愿赌服输。既然打不过,那就干脆投靠你。这对于吐蕃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纠结的。   韩冈不知道是该称赞他洒脱,还是说他是看得开、识时务。也许木征已经知道了,他的用处不仅仅是在收复河湟蕃人,他的降伏更是大涨天朝脸面的一桩事,当他到东京城中走一遭后,只要冲着赵顼磕上几个头,官位必然远在韩冈之上。   就像木征的弟弟瞎吴叱,曾经的熙州之主,现在仍是熙州刺史,正五品的武将。如果木征效顺,去了京中一趟之后,只会更在瞎吴叱之上。他现在的河州刺史一职,很可能会更升上一级。   真不知看到木征后,他的弟弟瞎吴叱会是什么模样。   只可惜断了一条胳膊的瞎吴叱并不在这里。当官军开始攻打河州,瞎吴叱就被发遣到了陇西城去。投降大宋的蕃人首领,与逆贼继续暗通款曲,这是有西夏为先例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冒险。   韩冈与王韶汇合之后,便全师向北,继续往狄道城前进。   天色将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狄道城中。吕大防和沈括此时早安排下了酒宴,让凯旋的将士纵酒狂歌。当韩冈打听起蔡曚的时候,才知道已经告了病,在住处卧床不起了。   这是何苦呢?   韩冈摇着头。若不是一开始就抱着敌意,但凡稳重一点,如何会落到这种丢人现眼的结果。就像吕大防,王韶还要感谢他这些天来,在狄道城中的作用。   王韶在酒宴上先喝了两杯,领头庆祝之后,让着参战的将领们自己快活,便起身进了内厅,同时也不忘把韩冈招了进去。   喝两口醒酒汤,王韶沉吟了一阵。对韩冈道:“今次一战,河湟抵定。接下来的几年不是打仗,而是要稳定熙河路各州的统治。不过这几年来,我从一介选人晋为封疆大吏,全是靠了河湟之功。如今不知有多少对眼睛盯上了我的位子了,怕是到京城诣阙之后,我就要离开熙河了,除非能北上攻取西夏,不然我怕是不会再有回河湟的机会……”   韩冈沉默着,这些事他都清楚。不用王韶说,他早就考虑过了。河湟开边,在外人看来是一帆顺水,但其中的艰难困苦只有实际参与了开边之事的王韶、韩冈他们自己知道。不清楚其中内情的人们,怕是只会将王韶的成功看成是幸运,而认为自己也能做到。换了有着这等想法的人来治理河湟,怕是会有大乱子。   “不知届时玉昆你何去何从?”王韶问着。 第四十七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中)   何去何从?   韩冈神色变得微妙起来,王韶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他下一步的走向,早就已经确定,王韶不会不知道。韩冈他早早地就跟人说过了,河州之战结束后,接下来就是锁厅参加科举,混一个进士头衔出来。   王韶是要走,但韩冈走得只会更早。八月在秦凤路中的锁厅试得到贡生资格,明年——也就是熙宁六年——的二月参加科举,接着是发榜、然后金明池赐宴,之后审官东院才会重新决定他的任官地点——选人的任官由流内铨处理,而韩冈已经是朝官,当归入审官东院治下。   就算会被安排回熙河,也要等到这一套程序走完之后。如果没中进士,同样也要等到发榜之后。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到明年四月以前,他都不会再回熙河。   ——除非要他放弃参加科举。   “朝廷用人之法的确是有待商榷……明年的举试之后,韩冈若还有重回熙河的机会,自当设法让接替之人不至于败坏国事。”   韩冈与王韶关系紧密,云山雾绕的话,他不会拿出来糊弄人,而是很明确地告诉王韶,“如果是要我放弃科举,那就不要说了。”   放弃明年的科举,放弃他唯一可能得到进士头衔的机会,韩冈是绝不会答应。   刚刚改换的考试科目,将所有擅长诗赋的士子,拉到了与韩冈水平相当的同一条起跑线上,甚至更低。熙宁六年这一科中,原本会属于南方士子的进士名额,也将会大幅度地偏向更擅长经义的北方士人,当然,也更适合在经义策问上用心了三年之久的韩冈。如果拖到了熙宁九年,他就要跟已经适应了新科目的贡生们竞争,折戟沉沙的可能将会千百倍的增加。   同时这一科的考官,必然是新党中坚。章惇最近要出外,但曾布,还有即将结束丁忧的吕惠卿,都有可能成为主考官中的一人。以他与新党的关系,得到考题虽不现实,但大方向却能确定。而且跟新党众臣结交的过程中,他更可以让吕惠卿、曾布来熟悉自己的文风、思路……以及用词习惯。   但下一科就不一定了。韩冈没有把握到四年后,新党还能留在台上——变法最终是失败的,从他所知的历史中可以确定——若他不能成为进士,就没有机会干预朝局,更不可能改变新党失败的命运。   韩冈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可不是章惇,想考进士就能考中进士。除去不搭边的地利,若是没有天时、人和的帮助,韩冈自问没有机会能跨马游街。   “我不可能放弃的!”   王韶看到了韩冈眼神中的坚定,情知是难以说服。   换做是他本人,恐怕也是两难的选择。如果仅仅是要成为朝中重臣,以韩冈的才能,有没有一个进士头衔并不重要。但日后要想在宰执班中得到一个位置,进士出身就会很关键了。   而从眼下的情况看,韩冈成为宰执的机会很大——他年龄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韩冈拒绝的理由当然十分的充分。   叹了口气,变得默然不语。   王韶担心来接任的官员会坏事,希望韩冈能放弃科举。韩冈虽然拒绝得毫无余地,但他也不想让王韶太难堪,也觉得至少要点醒一下把河湟看得太重的王韶。   “今次经略翻越露骨山,近四十天渺无音讯。不知经略可知为何朝廷是直接下令河州撤军,而不是选调得力人选,来暂任熙河经略一职……以保住河州?”   韩冈的问题,王韶如何会想不明白,这是官场上的通病:“如果来人只是保着河州,功劳最后多还是我的,日后有人提及河湟,之会先想起我。不过若是丢了河州后,再有人领兵攻下来,功劳可就是他自己的了。朝中诸公都在等河州陷落,谁又会为我来自蹈险地……”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抬眼一瞪韩冈,一双眸子突然变得锋锐如枪。   韩冈不动声色:“巩州如今已经能自给自足,马市中一年还有上千匹马的收入——前两年都是一年增长一倍——今年如果没有这次的大战,多半就能涨到两千。狄道城有南关堡、北关堡护持,北关堡以北,还有临洮堡、结河川堡,这数堡之间,乃是洮水中段最好的一段河谷地,最少也能容纳上万户屯垦。还有岷州的钱监,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钱了。”   王韶双眉越凑越近,韩冈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说,只要保着巩州、熙州核心的洮水河谷,还有拥有钱监和铁矿的岷州,至于其他地方,丢了也无所谓——包括刚刚打下来的河州、洮州。   “……玉昆,你可知这几年来,我在河湟之地,付出了多少心血?”王韶的声音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   “韩冈久随经略。经略在熙河用心之深,韩冈看得很清楚……但大势如此,正如洪水破堤,还是不要顶着潮头为上。”   韩冈的性格更偏重于理性,对于螳臂当车的行为,丝毫没有兴趣。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熙河蜂拥而来的热情现在根本堵不住——参加了河湟拓边的官员们的升官速度实在太快了。   王韶就不提了,韩冈从布衣升朝官则更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仁宗皇佑年间的进士到现在还有一大半没有转官,英宗的进士转官的人数还要少,更别提当今天子即位后的进士了。熙宁三年的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一开始就被授予京官,后面的二、三名榜眼也要一任后才有机会,至少两年,也就是今年才能转官——而且必须有着很好的表现,路中监司又有高官推荐。   而韩冈也是熙宁三年得官,才两年过去,现在就已经是太子中允了。并且攻取河州的功劳还没计入,一旦最后论功,就算有人拿着他的年龄和资历说话,就算他并没有追击木征的功劳,至少也要连升两级。   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看不清自己,而喜欢贬低别人。韩冈知道,认为自己比一个灌园小儿要强的,也不知有多少。就算在张载的门下,也有不少人都只是嫉妒着韩冈的好运,而看不起他的才学——游师雄和种建中在给韩冈的信中,都遮遮掩掩地提到了此事。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好了。是骡子是马,拿出来遛遛。当成果换成了功劳,那就已经成了过去,只要保住其中的核心利益,至于其他,由着让人去败家。真的闹大了,坏了国事,反而就是自己的机会了。   这个道理和手段,王韶不是想不到——韩冈一说,他就明白了——但是他关心太甚,不比韩冈这般能放得开。   “玉昆,你……”   看着王韶要驳斥,韩冈立刻抢先一步追加了一句:“如果经略去问处道,他的回答当也是跟韩冈一样。”   “二哥也是……”   见着韩冈平静如水的神情,王韶知道,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人。知子莫若父,儿子王厚的性格王韶也明白,想来当是跟韩冈一个想法。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   从王韶那里告辞出来,大堂中的酒宴仍未停息,看起来要闹到通宵达旦的样子。   避过两个出来吹风,歪歪倒倒站不直腰的醉鬼,韩冈往自己的小院中走去。   跟王韶的对话还在脑海中回想着,反复想了两遍,自问没有会让王韶与自家翻脸的地方。要骂也是先骂他的儿子去。王韶没回来的这段时间,王厚和韩冈的往来信件中,都已经准备好应对河州撤军后的局面,当时就在说只要保住巩州、岷州和熙州的洮水河谷,其他任由朝廷来人折腾。   不过其实那只是最坏的情况,如今河湟之地,在木征就擒后,就只剩个董毡。且董毡已是孤掌难鸣,即便联络党项人,也无力对抗已经在河湟拥有了巨大优势的宋军。即便换个好大喜功的主帅,也不过吃点亏,丢个一两个寨子而已,大势是改不了的。   回到自己的小院,韩冈先向着东侧望了一望,只有两盏孤灯挂在不远处的另一座院子门口。那是蔡曚落脚的地方,虽不是故意安排的,但冤家对头住的对门,的确很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   这个废物,将后勤弄得一团糟,河州的苗授和二姚兄弟都跳脚了,若不是韩冈安排在珂诺堡中的一些存粮,他们就只能靠剥削河州蕃部来过活。   现在王韶回到了狄道城中,蔡曚便乘势称了病,他造成的混乱还没有带来太严重的后果,就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多半还是被调离秦凤转运司。如果丢人现眼的事不算,说起运气,蔡曚也不算差了。   韩冈幸灾乐祸地笑了一笑,就把此人彻底丢到了脑后。推门进院,在摆放着一部部书卷的桌前坐下,重新又开始了今日被耽搁的功课。   读书,习文,韩冈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即将开始的科举上。   眼下就该等京中的消息传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下)   已是盛夏时节。   七月的正午,太阳炽烈得仿佛能点起树枝。从早上起,就一点风都没有,热得连知了声都没了。鸡蛋落到地面上,立刻就能被烤熟。   京城中,除了要准备参加贡举的士子还会在呼朋唤友,其他地方都一派平静。前日因为熙河路护送木征上京面圣的轰动场面,也渐渐从士民们的话题上消失。现在的东京城中百姓们,除了羡慕之外,都在等着要看一看朝廷会如何安排今次的功臣。   此时,秦凤路的德顺军那里的战事也平静了下来。   德顺军的战事早在王韶回师后,就已经结束了。赶在调去熙河路的秦凤、泾原两路精锐回军之前,党项人从笼竿城下及时撤围。他们攻打了整整一个月,却也没有破开城池,西夏攻城手段之低劣仿佛在这一战中得到了印证。不过从真实的情况来说,是党项人对笼竿城围而不攻,在仁多零丁的率领下,他们打下了笼竿城外围的几个寨子,顺手赚了一笔。   现在整个关西安静得都让人觉得有些异常。吐蕃、党项,都老老实实地守在老巢之中,没有一个乱动弹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有没有在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已经决定在秋后来打草谷。但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们眼下都没有了继续进攻的力量。   因为罗兀之战的损耗过大,西夏国力至今未复。而湟州的董毡,在宋人的兵锋之下也似乎吓破了胆,已经同意归顺朝廷。在河湟名气极大的智缘大师,现在已经成了董毡的座上宾。   会仙楼后庭中的荷塘中,荷花盈盈,遍布池中的粉红花瓣被阳光直射着,反而更添了荷塘的三分颜色。而楼中一角,正有一个小小的房间凭栏而亡,正好能将会仙楼后庭的风光尽收眼底。但房间中的两人都无意观看风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三缕长须垂下,看起来很有几分威严。另外一个是才三十不到的青年,神采飞扬,眼神灼灼。   “听说是韩冈提议,要让董毡的儿子阿里骨成为首个进入熙州蕃学的学生?”中年问着。熙河现在是一个蕃部接一个蕃部归顺。若能以董毡之子阿里骨入蕃学,必然能让河湟一带的所有蕃部的全数归顺,“但这不是人质吗?”   年轻人回答道:“阿里骨不是董毡的亲儿子,只是他的正妻带来的。董毡的儿子年纪都不大,但阿里骨却成年了。让他离开湟州,董毡必然会有几分香火情给我们。”   中年人搭着胳膊,“要镇住董毡,就是他的亲儿子也没用。只不过在必要的时候,阿里骨的身份也能派上些用场。”   “阿里骨若真的入了蕃学,肯定会引起一番议论。如果他能上京,怎么都能得到一份赏赐,一个官身。”   “蕃人得官容易,得到赏赐的机会却很少。”中年人道,“董毡的这个便宜儿子就算入京,当下也不会有太多好处。单是赏赐熙河、秦凤和泾原三路的参战将士,就要上百万贯。国库现在虽已充盈了,但也没多少提供给一个蕃人。”   “不世之功,当还以稀世之赏。上百万贯的赏赐又算什么。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就是右司郎中的王韶,现在已经是升了右谏议大夫。”   中年人摇了摇头:“这不算厚赏!”   年轻人神秘地笑着:“等入京后,就知道他的赏赐厚不厚了。蔡子政【蔡挺】可是在西府中等着他呢!”   “枢密副使?!”听到这个消息,中年人立刻凑前了一点。   “同时又荫补了两个儿子的官,现在他排在前面的四个儿子都有了官身。押送木征上京的次子王厚,现在都是大使臣了——正八品的内殿承制。想想宰执家的儿子,他们得荫补也不过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京官而已。”   “王韶的这个儿子一直都跟着他,几年来立了不少的功劳,又赶上天子高兴,赠官也是等闲。”中年人听出了年轻官人背后的一丝嫉妒,举杯喝酒,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又问道:“那高遵裕呢?”   “改了岷州刺史。”   “岷州刺史?!他原来就是荣州刺史吧?”中年人奇怪地问着,怎么是平级转迁。疑惑中,脑中灵光一闪:“难道……!”   年轻官人点着头:“正是那个难道,高遵裕西上阁门使的本官的确是落职了。”   “那他不就是正任官了?!”   高遵裕原是荣州刺史,尽管与现在的同是刺史。不过不算品级,也不是正官,而是遥郡官,即是所谓的美官,只是好听的加衔而已。甚至一些老资格正七品的宫苑诸使,连横班都没入,照样能得个观察使、团练使的遥郡加衔。而正任官有多贵重,端看英宗皇帝就知道了,他正式成为储君前,虽然仁宗早已属意于他,也不过才是正任官第四级的团练使,比高遵裕现在只高一级。   高遵裕原本的荣州刺史,因为尚有西上阁门使的寄禄官在,所以仅是遥郡官,但他现在作为本官的西上阁门使被落职,那改封的正五品岷州刺史便成为了他新的寄禄官,也就是计算品级和俸禄的本官。   “西上阁门使是横班倒数第二级,现在他跳到正任刺史上,一下跳了五六级啊!”中年人为高遵裕加官晋爵的速度感慨着。   小使臣,大使臣,宫苑诸使,横班,然后才是正任官,这是武将的本官官阶的迁转顺序。高遵裕原本站在横班的倒数第二阶上,地位已经很高了,还在当年在秦凤路任职的向宝之上。但已经身处如此高位,竟然还能一跳五六级,未免太惊人了一点。   “……多半还是靠了太后……”年轻官人消息灵通得仿佛能知道东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市易法的事,官家顶撞了一下太后,现在回过头来就是给高遵裕加了正任刺史。”   中年摇了摇头,宫廷之事能不说就不说,虽然此处可算是私密,但毕竟还是公开场合,说不定隔墙有耳。   “高遵裕都成了正任官……那韩冈呢?抗旨矫诏的事都做下来,硬是保了河州半个月,不至于坏了河湟大局。现在应当少不了他的赏赐吧……”   “赏赐是有,从太子中允升到了国子监博士——只是若是他能有出身,那就是太常博士了——种菜园的韩冈之父,也得到了加官,说是指挥屯田有力。不过诏书中还命韩冈随着王韶上京诣阙,但却给他给堆了。”   中年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皱眉不解:“该不会抗旨抗上了瘾……”   “韩冈是要去秦州参加举试,早就上请锁厅了,现在没时间上京。”   “这话说的,面见天子说不定能给赐个进士头衔。”中年人半开玩笑,从他轻松的口气看,也是不当真的。   年轻官人却一下当了真,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就算宰相的亲弟弟,要想被赐进士出身,好歹也要有几十卷的文章,韩冈有什么?沙盘、军棋、医药、还有争战、转运,这功劳算算倒是不少,但哪个能配上进士的?……进士科为国抡才,讲究的是一个‘文’字。就算天子要赐他进士,也得先过了御史一关,还得要学士院那里不封驳。”   中年人为着年轻官人的激动又笑了。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王安国靠了五十卷文章得到一个进士头衔,私下里都没少人说怪话。韩冈一卷文章都没有,凭什么生受一个进士,有功劳,赐钱、赐物、加官便是,金榜题名的光荣,的确是拓边蛮荒所不能比的,更不能代换。   年轻人道:“韩冈三年忠勤王事,从布衣而入朝官,这是他应得的。可狄斑儿去了一趟广南回来,也没听说天子因为他平了侬智高之乱,给他一个进士出身。韩冈又如何够资格?”   “所以韩玉昆没有来京城,直接锁厅,准备八月去秦州。”中年人说着,“秦凤路中有心考进士的官员也没几个,韩冈本身还是有些才学,听说他当初入官时,在流内铨被人使了绊子,但考的墨义十道却全都对了……好歹一个贡生总能考到。”   “他能得王韶荐,自然也是有才学的。但这三年来,他又有多少时间攻读诗书经传?无暇读书,又岂能中上一个进士?!”年轻官人却把左手拇指中指一圈,其余三指一翘,摆出了兰花指的样儿。“若是进士这般好中,陕西诸路能一科才出那么两三个?”   “这话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韩冈今科就能成为一个进士。”   “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年轻人不屑地笑着。   “是运气和耐心。”中年人为之更正,“韩冈的表现我看过几次,在年轻人中,的确是难得一见。”   年轻人又变得不服气了,“那就看看今次韩冈是否真的有运气和耐心!” 第四十八章 一揖而别独骑归(上)   自从由边地军寨改为一州治所之后,陇西城中就开始在道路两旁遍植树木。   行道树是一座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各地水土气温而有所不同。   中原和南方的城市多是柳树、榆树,有时还会有桃树、杏树,而关中以京兆府的州县,则多用槐树,或是杨树。陇西位于渭水之滨,可河道并不经过城中,只有几条从渭水引来的水渠穿城而过,当然没有柳树出场的余地,而跟所有关西城市一般,以槐、杨为主。   只是行道树种下不过两年多的时间,长势再好的树木,也不过是小腿粗细,一点树荫,只比手中油纸伞差不多一样大小,对于在夏日中奔忙的人们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的感觉。   位于州衙左近的韩府门前,地面也是被盛夏的阳光照得散出明晃晃的白光。从地表反射上来的热量,使得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束手立于太阳底下,而他的随行伴当,则是上前敲响了韩家的大门。   门环啪啪地被拍响了好几下,正门没开,但侧面的一扇小门被打开了。   从司阍人住的门房中,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只有一条左腿,右腿上及膝而断,装上了一只木腿。木腿打着地面,嗒嗒地响着,走起路来步履艰难。但这司阍的行动举止中,却不脱精悍,一看便知是在遍地血腥的战场上,行走过多年的军汉。   陇西城中人人都知道,韩冈管勾一路伤病事,家里的仆役有不少是难以恢复的伤兵——也不仅仅是韩冈,如今的世情,只要领过军的官员,多有将用得顺手的兵丁脱了军籍,收录入自家府中——只是像韩府一般,用的多是残疾的,却是很少见。   这个木腿汉子自然就是韩府司阍。他拐着脚走到中年儒生面前,儒生的伴当便立刻递上一份门贴。   韩府司阍接下门贴,只一拱手,“官人的名帖,小人代为收下了。但我家机宜现今闭门谢客,还请过些日子再来。”   儒生伴当对此是早有预见,高官显宦家的门房刁难地位不高的陌生访客,也是常见的事。他卑笑着上前,下面递出来一锭一两多重的小银锭:“这位大哥……”   还没将惯常的话说完,韩家的司阍就连忙推辞,死活也不敢收下递到手边的银钱:“这位官人,不是小人有心刁难,实在是我家机宜已经辞了差遣,准备明年的科举,正闭门读书,根本不见外客的。还望官人能体谅小人!”   司阍鞠躬作揖,姿态放得极低。中年儒生看了他一阵,也是没办法,只能叹了一口气,悻悻然地离开。   目送来人远去,司阍的老兵踩着木腿嗒嗒的击地声,一拐一拐地回到了门房之中。啪的一声小门关起,韩府门前重又恢复了平静。   韩冈现在是炙手可热的红人,若不是挂上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家里的门槛,三五天内就会被访客踏平。   现在的韩冈,因为锁厅的缘故,身上的差遣都卸掉了。他参加举试的结果不论是中与不中,韩冈现在丢下的职位,都不会给他留着。本来就是僧多粥少的局面,不可能为了韩冈一人,而将巩州通判、经略司机宜这样的重要职位,空留上近一年的时间。   不过韩冈的本官,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如果他不是没有一个进士出身,本官应该是太常寺博士——在进士远多于非进士的朝官行列中,国子监博士的数目,远比太常博士要少得多。可不论是不是进士,韩冈现在的品级,已经比当年韩冈刚刚投入王韶门下的时候,还要高出数级。   跟韩冈一样,韩冈的父亲韩千六,官名韩谦益的熙河屯田管勾,现在也已经是熙河路中排得上号的官员。有着身后浑家的指点,韩千六在巩州民间的声望并不低,在官场上,有着韩冈这个儿子,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而他所主导的棉田推广种植计划,更是被来自秦州的一众豪族日夜记挂在心里。   熙河一路的各家蕃部,韩冈靠着疗养院救治了不少蕃部中的重要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些香火之情。一同征战的广锐军,自刘源以下,都是韩冈的亲近从属。他的一句话,比起熙河经略、巩州知州,都管用得多。   而韩冈表弟冯从义执掌的顺丰行,由韩冈决定的细水长流的策略,商行出让了一部分利益给来往的蕃部,使得顺丰行成了熙河蕃部对外交易的代理人的首选。不再仅仅是熙河一路最大的商行之一,而是已经成长为在秦凤地区有着很大影响力的商行。   现在论起势力,韩家已经在巩州稳稳扎下根来。如果再有一代人的时间,使得韩家人丁再充足一点,就是一个稳当当的地方豪族。日后凭着与蕃部的关系,以及在地方上的势力,不需要什么辛苦,轻而易举就能让子弟进入官场之中,控制这一州之地。   不过现在,韩冈还得为着一个进士而刻苦用心。只是他今天预定的学习计划,却还是被一个不能拒之门外的客人所打扰。   “天子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王厚在韩冈面前,重复着前两日刚刚说过的故事,“王相公佩御赐玉带而上,亲为天子捧觞。”   为了庆祝河湟功成,京中的朝贺大典,韩冈早就听说了。实质上不过是奉承天子的把戏而已,跟自己无关,跟王韶也无关。虽然站在紫宸殿上,从头看到尾的王厚说得口沫横飞:“只是家严和玉昆你都没有能参加,实在是可惜了。”   但韩冈还是没什么兴趣,岔开了话题:“大典不过是个仪式而已,学士入朝之后,必然能得大用。”   揽稀世之功,王韶入朝已成定局。六月时他馆职尚为端明殿学士,七月朝贺大典之后,就换成了更高一级的资政殿学士,而十天前,他又更进一步,晋为了观文殿学士。   通常来说,观文殿学士只会授予离任的执政,是诸殿学士中的最高一级,而宰相去职后,就是会改授观文殿大学士。现在王韶得受观文殿学士,是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遭,也代表了王韶进京后,便会成为宰执中的一员。枢密院中,继新近入朝的泾原经略蔡挺之后,又将迎来另一位枢密副使。   ——“定然不会逊于蔡子政!”   王厚哈哈笑着,故作谦虚:“还不知道呢!”   从尚未入流的选人到一国执政,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而从担任缘边安抚使时的著作佐郎,到现在的谏议大夫,更是只有两年。王韶的这个晋升速度,甚至不比当年宣抚陕西的韩琦稍逊!   而且凭着今次的军功,还有在西军中的威望,以及边事的发言权,日后枢密使,甚至宰相,王韶都是有机会问鼎的。   王厚正是知道此事,从京中回来后的这些日子,心情才分外得好。如果有着一个宰相的父亲,日后从武将转为文资,就不会受到什么刁难了。以他现在的官品,转为文资后,日后坐镇边陲也一样都是有机会的。   他看了看韩冈摆满案头上书卷:“如果今次玉昆你能与家严一起上京,觐见天子之后,一个进士出身有何难?”   “可能吗?学士是这般说的?”韩冈摇着头,“一个贡生资格还差不多。”   王厚笑了笑,他也知道得赐进士不是那么容易,并不是天子想赐就能赐的。开疆拓土比不上一个状元及第;边功虽多,也赶不上一个进士出身。世风如此,不是人力能扭转。   “赐个贡生,那也省了一次考试了。”   “锁厅试而已,省不省都是一样。”   要是能得赐一个进士,韩冈他保管就去京城了。就算惹人议论,他也不会在乎,他要的本就是一个资格,而不是跨马游街、金明赐宴的荣耀!但若只给一个贡生,他何苦去丢这个脸,在秦凤路这边他轻轻松松就能考到手。   王厚感叹道:“也只有玉昆你能这般放言。要是挑女婿,也是先找玉昆你这样的。”   韩冈不说话了,开始盯着王厚。关于秦凤锁厅的好处,他和王厚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早就一起分析过的。只要稍有才学,从秦凤路脱颖而出实在是容易得紧。就是王厚,只要努力两三个月,也照样能过关。跑来说这些车轱辘话,难道是今天闲得慌?   盯得王厚神色变得越来越不自在的时候,韩冈才又开口“……处道兄,你今天来找小弟,不会是来跟小弟说这些话的吧?”   王厚怔了一阵,苦笑地摇摇头,“就知道瞒不过玉昆你……其实小弟今次押送木征上京,受王相公所托,给家严带了一封信回来,不过信中的内容,却是关于玉昆你的。”   韩冈心头有了一点不安的预感,问道:“是什么?”   王厚坐得凑近了一点,低声问着韩冈:“只是想问问玉昆你,想不想做宰相家的女婿。” 第四十八章 一揖而别独骑归(下)   “宰相家……”韩冈闻言一愣,向来脑筋转得快的他,竟然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有些愣愣地问着:“是王相公?”   王厚点了点头,“正是王介甫王相公。”   得到证实,韩冈心中顿时如怒海烈风,一片惊涛骇浪。想不到不过几年的工夫,他竟然让一国宰相、千古名臣都看上了自己。   但韩冈也只是心头一阵激荡,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心中反而涌起一丝不快。不是对王厚、王韶的,而是对王安石。   在他看来。王安石这个做法有些不地道。要是真的看好自己,早就该请人做媒了,章惇就是现成的人选。到了现在他已经是七品朝官,在他头上的文臣,也就两三百人而已,这未免就有些势利了。而且还托王韶做媒,这不是逼着王韶不能再与自家结亲吗?   “处道,你是不是在王相公那里说了些什么?”韩冈突然问道。   王厚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干咳了两声,旁顾左右。韩冈摇头叹气,看他的样子,多半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要不然就是没能在王安石面前糊弄过去。   虽然因为韩冈的前任聘妻,也即是王厚的表妹已经亡于时疫,两家暂时没有了姻亲联系。但这个消息两边都没有向外散播,韩冈甚至为此还告诫过自己的父母。外界都以为韩冈和王韶还是有着亲戚关系,所以这一年多来,韩冈身边也是清净得很,并没有人上门来做媒。   可王安石今次转托王厚带信,让王韶带他向韩冈提亲。要说他不事先打听一下韩冈有无婚配,那是不可能的。而王厚正好就在眼前,抓过来一问,就把底给露了。   王厚被韩冈弄得有些尴尬,不快地问着:“愚兄是来问玉昆你的想法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不应该是来问小弟吧?”韩冈又将皮球踢回去,“不知学士是什么想法?”   “家严不是让愚兄来问玉昆你吗?”王厚同样是一句反问,皮球踢来踢去,就是不肯明说王韶的态度。   不过对韩冈来说已经足够了,王厚的反问,让他的推测得到了确认。   王韶要是高兴王安石这般拦腰一刀,他就直接上门来找韩千六了,帮宰相做媒人,也是与王安石拉近关系的途径。现在却是让儿子来探查韩冈的态度,多半就是不愿接受,只是不便推辞。   王厚没有去盯着韩冈的表情。他了解韩冈,别人是口不对心,而韩冈却是脸不对心。他的神色变化,向来跟心中想法无关。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这两句形容韩冈正合适。要不是知道韩冈为人还算正直,不是阴险之辈,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要躲着走的。   王厚只是在等韩冈的回答。   “如果是结亲,相公家的女儿的确是个上佳的选择,”韩冈微微一顿,“但我可不想落到沈存中的下场。”   提起沈括,王厚便忍俊不禁,扑哧一笑:“以玉昆的手段,就算娶了公主,也不至于家里的葡萄架子会倒。”   韩冈也是莞尔一笑。葡萄架子的笑话,还是他对王厚说的。   虽然战事已经结束,王中正与王厚一起押送木征去京城后,就只有王厚一人返回。而蔡曚、吕大防等人也早早地离开。但担任随军转运的沈括,到现在还留在熙河,在经略司任机宜文字一职。韩冈也跟沈括来往频繁,在学术上都互有见证,不禁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不过随着对沈括的接触,他家中的情况韩冈也有所了解。   偶尔去衙门时看见沈括脸上的遮掩不住的指爪淤痕,韩冈不禁感叹,难怪沈括在历史上会有那么大的名声——娶对了人的缘故。但娶妻在德,能让丈夫变成哲学家的妻室,韩冈可不想要。   知道了韩冈的心意,王厚心情便放松下来。说起来,他也想跟韩冈能成为姻亲,但要怪就得怪他家已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要是选错了人,反倒是亲家成仇家。   “看来玉昆是要推掉了。不过宰相家的家教也是不错的,王小娘子应该不至于像沈存中的浑家那般凶悍。”   “……这是处道你的想法?!”   “原本是想着跟玉昆你做姻亲的。只叹现在族中戚里都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日后你我有了儿女再做亲家也不算迟。至于现在,愚兄觉得玉昆你还是先做了宰相的女婿。想想富彦国、冯当世,日后玉昆也是多半能当个宰相的。”   “原来如此。”韩冈总算是全明白了过来。王韶不想韩冈跟王安石结亲,说不定已经存了跟新党疏远的心思,但王厚却另有想法——儿子跟老子想法不一,也是常事。   不过不管王韶父子怎么想,婚姻是韩冈自己的事,是韩家而不是王家的事,做主的还是他自己:“此事且等小弟中了进士后,若是连个进士出身都没有,小弟岂有脸面迎宰相家的女儿入门。”   一句话将宰相家的提亲拖延下去,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王韶启程离开熙河的时候了。   为了给王韶送行,由高遵裕领头,熙河路中的官员基本上都到了。   因为王韶的离开,太后亲叔暂时还会留在熙河。他将会暂时以兵马副总管的身份来代管熙河内外军事。不过武将是不可能在经略使的位置上久居,他很快就会让贤。除非高遵裕能升到郭逵的那个地位——一任执政之后,地方上的官职都有资格担任——不然他也只有偶尔才能品尝一下经略使的味道。   高遵裕之后,苗授、韩冈领着一路的上百官吏相送。出城列队的骑兵,轻轻松松地就超过了千匹之多,已经远非旧时可比。   如今的陇西马市,每天市马已经超过了十匹。这可是夏天!一般来说马市真正开张的时候,都要等到农历七月之后,也就是秋高马肥的时节。去年七月末到十月中旬的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平均每天都有四五十匹良马在陇西马市中交割,其中能充作战马的至少有三分之一。   城池、官员、将领、士兵,这几年,王韶所创建的成果,就在这里。   驻马于渭水之滨,回头望着熙河的山山水水,新任的观文殿学士眯起了双眼。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眼神又深深敛起,让人看不出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应该是有些舍不得吧……”   韩冈心中想着。也许王韶下一次回来,说不定就是熙河路遍地烽火的时候,为了救火而被调回。   王韶的成事,带动了天下边臣的野心。   章惇收复荆蛮的行动还没开始,西南夷那边就又要动手了。朝中遣了一名朝官去了梓州、夔州两路担任察访使,目的就是这两路不服王化的蛮夷。中书户房检正公事,虽然还不是核心,但作为新党中坚力量的熊本,他被派去西南,可见新党因为王韶的成功,而再难按捺下建功立业的迫切了。   王韶为大宋拓土两千里,真宗以来,边功以此为首。但也不是没有后患,不少人都在担心,自此以后,大宋的周边将会永无宁日。看到了熙河经略司的成功,意图仿效的官员不知凡几。目标荆湖山蛮的章惇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前往西南、查访梓州路、夔州路的熊本也是个例子。镇守河湟、横山的边臣,都有可能为了功勋而挑起战争。甚至南面的大理、交趾,也都有机会成为下一个热点。   好战必危,如果朝廷不能早早地加以制止,迟早要在边臣的好大喜功上吃一个大亏的。虽然没有预言的能力,从记忆中也搜寻不到有关的历史,但韩冈完全可以从眼下的局面中,推断出最后的结果。   不过王韶离开了,熙河的盛宴也暂时结束了。秦凤转运司辖下诸军州的仓囤中,已经没有多少存粮,就算来接任的经略使有何雄心壮志,也得先等到填肚子的东西能准备好才行。   高遵裕领众将王韶送出了十里之外,韩冈亲自将王韶又送出十里。举荐于草莽之中,数年相知之情,他也当多送上一程。   回头已经望不到陇西城池,王韶拨马而回,“远送千里,终须一别。玉昆你到这里就停步吧……”   韩冈洒然一笑,也不惺惺做小儿女态,拱手回应:“半年之后,韩冈将至京城拜见学士。”   王韶放声大笑:“就等着玉昆你来。”   目送着王韶的队伍远去,滚滚尘烟渐渐飘散。   韩冈掉马回身,向着穿行在山峦之中的渭水上游望去。重镇陇西,已经隐没在群山深处。炙烤得火热的天地之中,一时只有韩冈和他身边的亲兵。   马鞭一甩,一声呵斥,韩冈胯下的战马带着他疾驰而出。奔马如龙,包顺送来的龙驹很快就将他的亲兵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得得的马蹄声中,韩冈单人独骑,向着陇西奔驰而去。 第三卷 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上)   “已是百战功成,想不到还是缘悭一面。”赵顼抬手推开当面的数支柳条,“朕是皇帝,可想见一次臣子却是这么难。好个韩冈,为个解试,竟然连上京诣阙的机会都推了。面承清光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贡生资格?”   王韶心中一惊,抬头向前望了一眼,倒是没在天子的侧脸上看到有何不快的神情。   御苑之中草木森森,冠盖如伞,遮挡了午后的艳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虽非江南,但一道白玉栏杆围起了数亩的小湖,莲叶覆盖了半个湖面,清风徐徐,碧绿的荷叶竟也波浪起伏起来。   君臣二人行走在清风之中,赵顼继续说着:“说起朕自登基以来,自问可算是勤政。没有见过一面的朝官,除了广南两路的几个知州以外,也就韩冈一人了。”   “韩冈为人刚直,不愿受非分之赏。”   “他的脾性,朕也知道。”赵顼点了点头,道:“横山纵胜,亦不愿居功受赏。当着宰相的面如此说话,世间当真没有几个。拯危阻敌,孤身平叛,这样的功劳都放下了,更是只有一人。”   “也有小人说韩冈如此是沽名钓誉。”   “那就多给朕几个同样沽名钓誉的……朕手边正缺这样的人呢。”赵顼笑笑,带着王韶走到了一座小桥上,手扶栏杆,“朕虽是看重韩冈,不过若他与卿家一同上京,朕最多也只能给他一个参加礼部试的资格。非是朕吝啬,实是韩冈功绩虽著,可文名不彰。一个进士出身虽不算多重,但也不便赐于他。惹来议论,更对他日后立于朝中不利。朕可是想着将来要大用他的,若是有了污名,那可就不好办了。”   王韶看着身前消瘦背影,心中一惊。虽然他早知赵顼对韩冈很是看重,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心中惊讶不已。但赵顼的话,也是王韶对韩冈的看法:“以韩冈之才,一榜进士当是易如反掌。如若是诗赋以取士,或许还有待商榷。但论起经义策问,他已是出类拔萃。其人之才,不仅仅是治政用兵。”   “其实若有治政用兵的经济,学问稍逊其实也无妨。就如薛向,他没有一个出身,但还不是做到了一路监司,乃至现在的三司使?熙河所用,在朝中,也多得薛向悉力营办。”赵顼顿了一下,“就是没出身,也是一样能为朝中重臣。”   “但以韩玉昆的年纪和官品,他怎么可能只想着一路之地,三司之职,而不想着身列宰执班中?”王韶暗自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还记得王卿五年前献上的平戎策。”赵顼回转身,同时也转过了话题,“‘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万一克之,必并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间,牧马于兰、会,断古渭境,尽服南山生羌,西筑武胜,遣兵时掠洮、河,则陇、蜀诸郡当尽惊扰’。”   想不到赵顼竟然还能记得当年献上的《平戎策》中的内容,但时过境迁,“如今陛下已经不用担心了。”王韶微一躬身,充满骄傲地对赵顼说道。   “乃是卿家之力。”赵顼赞许地点着头,“‘西夏可取。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则夏人有腹背受敌之忧。’如今木征就擒,董毡亦将降伏。断西贼右臂之势已成,就不知何日才能直捣腹心……”   “陛下……”王韶脸色微变,急忙道:“河州大战虽胜,但如今秦凤仓囤已然一空,熙河也须休养生息数载才能自给自足,实在不是向灵夏用兵的时候。”   “这朕也知道,灭国之战非是等闲。朕也不会急于一时,多少还有几年的准备。”赵顼凭栏而望,落在一瓣残荷上的视线,看着的却是数千里外的金戈铁马,“二十万不成,六十万难道还不行吗?”   战国时西秦灭楚之战。始皇征询老将王翦,若以他为将,灭楚须兵几何。王翦的回答是六十万。这个数字,几乎是秦国的举国之兵。所以始皇,用了另一个只要二十万兵的将领。但用兵不是购物,价廉者中选。楚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十万秦军伐楚,便是大败而归。最后还是按照了王翦的要求,动员了整整六十万,方才灭亡了楚国。   因为新法顺利推行的缘故,赵顼对大宋的国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国库中的仓储,已经不复赵顼刚刚登基时,让他手脚冰凉的空旷。只要再等几年,就能筹备起足够平灭西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朕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三,几年时间,还是等得起……届时,也少不了要用到卿家的时候。”   王韶深深一弯腰:“臣当效死。”   “效死就不必了,朕还等着卿家如今次一般,让朕能在紫宸殿上受群臣朝贺呢……”   君臣二人继续在荷塘边漫步。赵顼居前,听着王韶说着些河湟的奇闻轶事,不时还追问着两句。   李舜举这时匆匆而来,神色凝重地向赵顼递上了一份奏报。   赵顼接过来展开一看,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眉头微蹙,轻声自语:“天下文才十斗,不意今日又少了一斗。”   王韶在后面看不到这份奏报上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从赵顼自言自语中,也能猜出个大概。天下文才十斗,能独占八斗的是三国时的曹子建【曹植】。而大宋国运昌盛,文运大兴,才子大家,车载斗量,再无人能独占天下文采大半。而能当得起十一之数的,也就寥寥数人。稍作思量,其人身份便是呼之欲出。   “欧阳九风流顿尽。”王韶心中一叹,不无悲凉。他中进士是在嘉祐二年,也正是欧阳修主考的那一科。若非欧阳修一改当时流行的险怪艰涩的文风,他说不定还中不了那个进士。   “醉翁亭中不见醉翁矣……”赵顼也黯然一叹,将奏报递回给李舜举:“赠故太子少师欧阳修为太子太师,馈赏依宰相制。命太常礼院定其谥号。至于荫补等事,待遗表至,再论!”   ……   此时知太常礼院的是由布衣入官的常秩。欧阳修旧时与常秩最善,曾几次三番地举荐于他。虽然后来,因种种事端而疏离。但人去恩仇尽,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   常秩坐在公厅之中,太常礼院中的众官坐在下首,听着草拟谥号的太常博士李清臣道:“太师一生,于教化治道为最多。下官按谥法,道德博闻曰文,当谥之以‘文’。”   “文……”以文臣来说,谥号中得了这个字,已经是了不得褒奖了。常秩想了想,问道:“过往谥‘文’者,是为何人?”   李清臣早已命人查过资料,答道:“国朝谥‘文’者,杨亿一人而已。唐时谥‘文’者,则有韩愈、李翱、权德舆、孙狄。”   “韩退之倒也罢了。但杨亿、李翱、权德舆、孙狄之辈,如何比得了欧阳永叔?”   “不当用‘文’字吗?”被人否定,李清臣心头不快,“敢问知院欲谥之何字?”   “永叔为天下文宗,‘文’之一字,当仁不让,不可改易!然永叔平生好谏诤,所谓‘智质有理’,当加一‘献’字,为‘文献’。”   “文献迭犯庙谥,不可用!”李清臣立刻否定道。   “若献字不可用,则加一‘忠’字,为文忠。”常秩似是早有定见,前面被否定掉便立刻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永叔尝参天下政事,曾进言仁宗,乞早日下诏立皇子,使有明名定分,以安人心。及英宗大行,今上即皇帝位。永叔两预定策之谋,有安定社稷之功。又曾和裕内外,周旋于两宫间,迄于英宗之视政。按谥法,‘危身奉上’为忠。”   “且永叔天性正直,心诚洞达。为人明白无所欺隐,不肯曲意顺俗,以自求稳便安好。论列是非曲直,分别贤愚不肖,从不避人之怨诽诅疾。忘身履危,以为朝廷立事。‘廉方公正’为忠,这四个字,永叔也是当得起的。”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永叔一生,道德博闻,危身奉上,廉方公正,这都是有的。谥永叔为文忠,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常秩是欧阳修旧友,说得又甚为有理,众官点头之余,都看向了李清臣。李清臣起身行礼,“不改于文而加之以忠,议者之尽也。清臣岂敢不从!”   欧阳修一代大家,如今天下文士,多以其为宗。不过他虽为三朝重臣,但一生却从没有站对过一次,最后落得一身谤言,声名丧尽。僻居远州数载,直至今日,才又回到世人的心中。   当教坊司的花魁们,开始唱起“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的时候,王安石也听到太常礼院给欧阳修定下的谥号,为故友长叹之后,也不免黯然,“今日永叔得谥文忠,不知后人如何谥我……”   曾布道:“相公匡扶今上,一扫大宋数世积弊。百年之后,何愁不得美谥?!”   “算了!”王安石洒脱地笑道,“死后万事皆空。授以何谥,那是他人之事。吾辈论事,只在今生!” 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中)   欧阳修去世消息,惊动了京城,却还没有传到关西。   离着锁厅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韩冈此时并没有着急着赶去秦州,而是安稳坐在渭水之滨的家中。心头一点也不急,仿佛忘了即将到来的考试。   他常年不在家中,有机会还想是多陪陪父母妻妾。为官者,别妻子,弃坟墓,远行数千里,说不准那日就会出现意外。所以孝心要经常表现出来。   王韶走后,高遵裕如今独揽大权,但也没有糊涂到改动王韶定下的规矩,萧规曹随的手段并不丢人。若是跟着自己出的意见做了改动,万一出了意外,高遵裕也担当不起。   另外高遵裕的小妾也同样身怀六甲,算时日,也就在这几天了。陇西缺名医,同样也缺高水平的接生婆,高遵裕遣人已经去秦州请了最好的稳婆过来。   韩冈已经吩咐过家里的管家钱明亮:“如果人来了,等她服侍完高家,就把她请到家中来,千万不要误了事。”   坐在家中,韩冈还是很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周南和严素心是在去年腊月中确诊,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的身子。推算过来,她们的预产期基本上就是在八月前半,也就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说不定还可能会提前上一点。   韩冈正推算着日后的变数是,却有人出来打断他的思绪了:“官人,承恩村的刘保正来了。”   司阍的老兵知道刘源在自家官人心中的地位,不会拦着外人一般地将刘源给拦下来,而是将他请进门房坐着,让打下手的小子,进去通报。   果然不出意料,里面很快就传话出来,“官人请刘保正入内面会。”   跟随着韩冈,刘源他们在刚刚结束的河州大战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攻城拔寨有他们,守卫营垒也有他们,救援危城是他们,追袭残敌还是他们。比起各路禁军,只能算是乡兵的广锐军的功绩,不在任何一支精锐之下,不论是哪一路的选锋,都只能勉强跟刘源一众平起平坐。但到最后,广锐军的封赏还是以金银财帛为主。而且同样的功劳,比起普通的参战士兵们来说,都要低上很多。   不过韩冈看到赏格之后,便当即上书建言。提议道,为了日后能继续驱用广锐叛卒为朝廷上阵杀敌,最好是能以地充赏,用熙州、巩州的荒地,来补充赏赐中不足的部分。   韩冈的提议,朝廷很快地就批复下来。如果能让过去的叛军老老实实地开荒种田,不论是新党、旧党的哪一边,都不会反对这个方案。而且只要他们将赐予的荒地开垦出三分之一,两年之后,熙河路一年的税入中,又将多上过万石的粮赋。这是惠而不费之举。   同时因韩冈之言,本来封赏刻薄的广锐军卒得到了土地作为补偿。虽然还是荒僻之土,但用心料理个几年,就是一份上好的基业。所以韩冈的建言之德,更加上他过去的那一桩桩恩德,广锐军上下对韩冈都是有着效死之心。   被小厮一路引到书房,刘源就看见韩冈已经在房内站起来等候。   连忙行过礼。韩冈就示意刘源坐下,抖了抖拿在手上的礼单,半是感叹,半是质疑道:“这又是何必?”   薄薄的礼单上,写着一行行的金银绸缎,贵重器皿,还有一些土产,比如皮子,药材之类的,都是来自左近的山中。韩冈虽然没有他的表弟那般识货,但他一眼扫过礼单上罗列下来的礼品,还是知道这些礼物的价值,林林总总加起来快有一千贯了。这份礼,未免太重了一点。   只听刘源道:“听说官人最近要纳妾,而且马上就要有小官人或是小娘子了,我等也想是表一表心意。现在来还算方便,等过些日子热闹起来,小人也不便来走动了。”   韩冈听了就有几分欣喜,刘源也算是有心了,知道等到自己纳妾或是庆祝得子的时候,不方便出现,就赶在现在来送礼。广锐军的这份心意韩冈领了,但礼物他却不能照单全收。   “里面的土产我收下了,至于金银财帛等物,你还是带回去吧。下次来也不要带这么重的礼,你们的身家我也清楚,这些都是博命来的东西,还是留着自用,也要为日后儿孙留下些本钱。”   刘源连忙道;“贵重不贵重倒是其次,只是聊表寸心,官人对我等叛逆的恩德难以计算,要不是怕反而连累了官人,下面都要有人摆官人的长生牌位了。这点身外之物有算得了什么,官人还是收下了吧……”   “心意我收下来,金银之物还是不能收。”   韩冈坚持不要,刘源却强要留下。最后,韩冈有些不耐烦了,抬眼看了刘源一眼,“怎么,现在我锁厅了,说话就不管用了?”   说话的人虽然是在笑,但刘源已经不寒而栗。对文臣的畏惧,几十年来已经根深蒂固的刻在他心里,一次放纵,现在却更加敬畏。尤其是韩冈,刘源很清楚他的手段和性格,并不因为年龄的差距,敢小看他一星半点。   “就留下一半如何?”他陪着小心地问道,却还是不忘要把礼送出去。   “也罢!也罢!就收一半。”韩冈叹了口气。送上门的贵重礼物,不能全收,也不能不收。这送礼收礼的学问,千年前后都是差不多的。   放下礼单,韩冈问着刘源:“今天就刘源你一个人来城里?”   “还有一些小字辈,知道官人正在读书,不敢来打扰,都跑去看球赛了。”   “都已经开始了啊……过得还真快。”   随着河州大战的结束,陇西城中的足球联赛也重新开始。七八月份虽然天热,但球场上同样热火朝天,为了争夺一年中最为丰厚的回报,每一支球队都拼尽了气力。另外,还有私下里的赌球行为,让比赛的气氛更加热烈。大受欢迎的做法,当然难以禁绝。当然,州衙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背后站着的,可是王、高、韩三家的商行,还有包顺、包约、张香儿他们。   不过前些日子因为开战的缘故,陇西城这边的足球联赛也不得不中止。十几支球队中的成员,个个都是身体健壮,孔武有力之辈。不但球技出色,上阵的本事也同样出色。不论是蕃部还是民间的球队,一旦征发令下达,都少不得被征调起来。现在的比赛,不知没有有联赛中断前表现出来的水平。   “这一战下来,也不知少了多少熟面孔。”   “没有!没有!”刘源摇着头,“一个都没死!连蕃部那边都一样。”   韩冈愣了一下,“这是什么缘故?”   “回官人的话。这些球员,军中爱他们球技的不知道有多少。今次大战,全都被安排到了后面,一点损伤都没有。”   韩冈哭笑不得,球迷、球星都有了,怎么就变成跟后世差不多的样子?   又说了一阵闲话,刘源带着韩冈没有收下的礼物告辞走了。韩冈要读书应考的事,他当然知道。并不敢久留,只因害怕耽搁韩冈读书。   让人送了刘源出府,韩冈让人找来了家里的官家钱明亮。   “钱明亮,你把刘源留下的礼物捡贵重的送到县里去,说是下面的百姓捐给县学的。说我韩冈做主,让他给收下。”   韩冈的吩咐很让人莫名其妙,但钱明亮并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韩冈并不缺钱,他缺的是人脉和根基。虽然他的影响力并不尽仅仅局限于巩州、熙州,但他很快就要离开熙河,总得留下些点东西以备将来。   他现在以刘源的名义给正在修建的县学捐上几百贯财货,这样日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安排广锐军的子弟进入县学旁听。虽然不可能得到朝廷的给俸,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做官,但学上几年后,进县衙中担任吏员却不会有问题。   韩冈自知他无法控制来如同走马灯一般来熙河上任的官员,但他有办法控制衙门中的胥吏,不论是秦州还是巩州的衙门,他在其中都有人。如果广锐军的子弟能进入陇西县衙中,这座城市的底层,也就被韩家控制在手中。   即将离开这座城市,即将离开他起步的地方。但并不代表韩冈要放弃在这里打下的基业。韩千六将会继续留在熙河,负责屯田之事。与世无争,只管种地的老父,韩冈不担心后来者会跟他过不去。如果有人想从韩千六这边下手,来打击他韩冈,韩冈不介意让人知道他的破家绝嗣的匪号是从何而来。   善男信女四个字,从来都是跟韩冈无缘。想反,穷凶极恶还差不多。虽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无影响,但熟悉他的人们,都会立刻给自己准备一个跑路的机会。   名声已经传扬出去,韩冈剩下的就是要稳定现在的大好局面。 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下)   虽然韩冈安排了许多,却也不过是布局而已。他现在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坐在家中静心读书,准备到八月初的时候,启程前往秦州。   相对于儿子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韩千六就忙碌了许多。他如今是早出晚归,麦田现在虽然已经收割完毕,但同样重要的棉田却快到了收获的时节。   今年扩种的二十顷棉田即将成熟,而棉花专用的纺机和织机,也在河州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送到了陇西,现在十几个高明的木匠正在加班加点地仿制中。今年眼见着就能出布,秦州几大商号的东家现在不是准备着亲自到场,就是已经派了族中最亲信的兄弟子侄前来查看。   两千亩棉田,足以收获数万斤皮棉,全数织成棉布来贩卖,纯利润同样得以万来计数。种植棉花的利润如此之高,没有谁不垂涎三尺?这二十顷地,王、高、韩三家都有份,还有秦州的几家豪族,几家一分,就是数千贯的收入。   人人都知道,单是巩州就还有上千顷荒地没有分配。而熙州洮水的干流和支流河谷,其中肥沃而无人开垦的河谷地,更是足有五六千顷之多。想想棉布现在的利润,只要能将两州的荒田开垦出其中十分之一,并种上棉花,那就是上百万贯的获利。而以整个大宋的富贵人家对布料的需求,区区几十万匹的数量,最多也只会让贩卖的价格打个九折而已。   自然……那只是美好的前景。不过看到眼下收获在望的千亩棉田,又有哪人能忍耐得住?   高遵裕就先一步出动,到城外看了一眼棉田之后,就没有半点犹豫地亲自跑来找韩冈父子。   大宋社会商业发达,官员们当然也脱不了被世间的风气所影响。曾公亮、冯京、郭逵,都是有名的精于货殖之术,陕西、河北的边境守将,更是不会浪费优越的地理条件。官员借用官船运送私贩的货物十分常见,苏轼就曾经被栽了一个利用官船贩运私盐的罪名,就是因为查不胜查,最后不了了之。   自从陇西开始设立榷场,以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为后台的三家商行,就垄断了榷场中的大半民间交易,三家都是因此赚足了钱钞。现在高遵裕跑来商量赚钱的买卖,当然不是什么让人羞愧的事。   高遵裕进门后,行过礼,便惯熟的大剌剌地坐下,直接对韩冈道:“本不该打扰玉昆,不过这事还得劳动你拿个章程出来。”   “我那表弟也是高家的女婿,总管这么说那就是见外了。”   韩冈看了父亲一眼,韩千六便连忙点头,“三哥说的是,总管太见外了。”   冯从义娶得是高家的远支。韩冈跟高遵裕定下来的亲事,不是官场上的媾和,而是为了维系韩、高两家在巩州的利益。高家是皇亲国戚,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都是跟强龙一般。而靠着韩冈,韩家在巩州更是已经成为了地头蛇。利润最大的蕃货转卖,蕃人们都要看着韩冈的面子。   高遵裕走了,高家和王家的商号也许还能吃得开,但控制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稳当。而韩冈离开,在巩州还有韩千六看着,又有陇西疗养院为蕃部贵人们治疗伤病,人脉关系不断被加强,怎么看都不会丢了主控之权。   而且韩冈在水面下的影响力,高遵裕隐隐约约也知道一点。广锐军对韩冈感恩戴德,说不定招招手就能出来一群死士。但想要拿此事出来攻击韩冈,却是捕风捉影,不可能找到实证。前日韩冈将广锐军送上的贺礼,转捐给正在建设中的县学,说是划清关系也无不可——真实的内情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不过现在重要的还是棉田一事。   韩冈父子两人的表态,让高遵裕满意地点头,“这群饿狗,前两年求着他们来陇西,没一个肯来的。现在看到棉田有出息了,却涌过来摘桃子。官府的地,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给人,玉昆你说该如何是好?”   韩冈暗自冷笑,他都是锁厅的人了,身上的差遣早就卸掉。而高遵裕如今掌控熙河全局,真要不给人分派荒地,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而已。   不过朝廷对于迁移到边地种田的人家,一直都是持着鼓励的态度,也有正式的公文。为了充实边地人口,甚至还下令南方各路,如果有当流三千里的罪犯,那就都发配到熙河路来。高遵裕如果阻止秦州的豪门进场分一杯羹,转头就会被捅到京中去。事情闹大了,太后的面子也别想压下去。   所以高遵裕来找韩冈,就是希望在不给人抓到把柄的情况下,堵上外人分大饼的道路。要韩冈为此出个主意。   但韩冈他可是要把熙河的棉花产业给做大做强,恨不得外人来得越多越好,不可能支持高遵裕意欲独吞的行为,“棉田不是这么好开垦的。别看家父种得容易,棉田势头长得好。其实论起田垄之事,能比得上家父的不多。先放人进来,亏上几家再说。”   “真的有那么难种?……他们学着来总会吧?”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地得了官中的土地去。天子想看到的是熙河人畜兴旺的样子,因而才会同意在路中屯田。分田都要有户口入籍。总管若是下令,新来人户分到的土地撂荒超过三分之一,就立刻予以没收,应该没人能说不是……这是逼着秦州的那些人不能分占太多。”   “这还差不多。”高遵裕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只是他又愁起来,“但我们几家怎么办?”   不许撂荒,那高家、韩家又能分到多少土地?只要他们一离开,就不能再借用厢军来代为种地,到时候土地肯定要撂荒不少。   “不用分地,可以租种官田嘛。能扩大官田的数量,天子也会乐见。为租种的官田借用一下厢军,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人手足就多租点,人手少就少租点。能将定例的税赋交上去,租多租少谁会管?只要不拖欠租税,就算会遭人眼红,但又有谁敢虎口夺食?”   韩冈一直都担心高家因为高遵裕不能在熙河久留,照顾不到太多的产业,会渐渐减少对巩州的关注。虽然韩冈不能改变朝廷的条令,至少还可以钻个空子。只要能稳定地租种官田,如此一来,高家肯定是要在巩州扎根了。若是高家的利益能稳定在巩州,那么韩家产业的安全也当能得到保证了。   高遵裕从韩冈这边得了建议,虽不是很满意,可也算勉强过得去了。心情好了一点,喝了一口酸梅凉汤,漫不经心地问着:“近日听说王介甫托了子纯来向玉昆你提亲,可有此事?”   王安石请王韶代为提亲一事,韩冈没有跟父母说,高遵裕突然间问起来,韩千六一听就吓了一大跳。“三哥!这事怎么没听你说?!真的假的?!”   “确有其事。”韩冈点着头,心如电转。暗道肯定不是王韶、王厚那边传出来的,两人口风紧,知道的人又少。倒是京城那边,瞒不住事,多半是谁说走了嘴,传到了高遵裕这边。   “那可要恭喜玉昆你了。”高遵裕笑着拱了拱手,就是不知笑容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韩冈连忙摇着头:“不过那是处道来探口风,学士并没有正式出面。”他转对韩千六道,“既然如此,这事孩儿就觉得没必要多提。”   “怎么,宰相家的女婿都不放在眼里?”高遵裕半眯起眼睛,似是吃惊地问着。   “倒也不是,只是想着过上一阵再决定。下官的心思现在都现在举试上,一时无心于此。婚姻大事,还是等到中了进士后再说。”   “……是不想事后遭人议论?”   “也有这番考量在。”韩冈点了点头,宰相家的准女婿若是考中了进士,肯定会有好事者将卷子弄出来。文人多相忌,是不能指望从他们嘴里听到好话的。   “还是玉昆你想得周全。”   高遵裕倒也是想把韩冈招做高家的女婿。但他也清楚,韩冈绝不可能答应。跟宰相家结亲,能借用岳家积累下来的人脉,只要才能不差,日后高官显宦是轻而易举。但与皇亲联姻,对有心宰执的官员来说,却是他们上升时的阻力,而绝不是助力。能靠着冯从义与韩冈拉上关系,已经很难得了。   没了正事,说了两句闲话,高遵裕就想告辞,总不能太耽搁韩冈的功课。而这时高府那边却来了人,急急忙忙地跟高遵裕禀报,说是他的小妾七娘明珠已经要生了。   韩冈在旁听了,连忙起身拱手致意,“韩冈恭喜总管。”   “等生下来再说。”高遵裕虽然有儿有女,孙子都快有了,但多子多福,儿女多了从不是坏事。他哈哈笑着,“过两日,可就是要恭喜玉昆你了。”   不过高遵裕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到了第二天清早,高遵裕就急匆匆地遣人来找韩冈。高家的总管火烧火燎,对韩冈道,“韩官人,七娘子难产,总管要小人来讨个救命的方儿!”   韩冈怔了一怔,“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第二章 一物万家欢(上)   高遵裕的确是病急乱投医了。   一向深沉的高遵裕,现在已是急得满头汗水,而且今天的天气也是闷热,搞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大汗淋漓。   在韩家听到消息的时候,羊水已经出来了。但这一夜都过去了,孩儿却还没有给生出来。在产房外,听着明珠的嘶喊声越来越小,熙河副总管是心急如焚。   这一夜,两个稳婆跑进跑出。领头的徐姓老稳婆是从秦州请过来的,做了三十多年的稳婆,接生下来的孩儿成千上万,秦州城里富贵人家的子弟看到她,都要恭声道一句徐婆婆。而她带来的徒弟,是她的儿媳,也有十来年的经验。但就是这两个稳婆,现在也快没了招数。   “头都看到了,但就是最后一口气下不来。贵家的娘子身子骨实在是弱了点……”   高遵裕不想听这些话,他阴声问着:“到底会如何?”   “可能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面对高遵裕,徐老稳婆也没有讳言。她见过的官儿太多了,韩琦家的孙子她都经过手——二十多年前,韩琦正在秦州做了知州——太后的叔叔又如何。   高遵裕脸色彻底黑了下去,眼下最放在心上的宠妾,还有快要出生的儿女,就落得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可能大的小的都保不住”。整个人的眼神都危险起来。   “不是听说药王弟子在这里吗?……韩机宜啊。他应该有主意吧?”   徐老稳婆的儿媳三十多岁在旁缓颊。说起话来没有她姑姑的底气,细声细气的,但落到高遵裕的耳中却是黄钟大吕一般。的确,韩冈虽说是从不承认什么药王弟子,但疗养院,治疗骨折,烈酒消毒,有关医道之事,他可是有过不少创见。而且韩冈多智,去找他的时候总能有办法。   不用人提点第二遍,高遵裕就连忙派了身边的管家去找韩冈。   韩冈听着高府的管家匆匆忙忙的几句话将事一说,苦笑不已。莫说难产,就是正常生产,韩冈都没亲眼见识过。   他倒是见过军马难产的,去左近的蕃部时正好撞上。为了保住母马,蕃人们处理的手段很粗暴,直接就把小马切碎了拖出来,这样就伤不到母马,是个好办法,只是用不到人的身上。要是他说一句把卡在盆骨处的孩儿切碎了拖出来,高遵裕能跟自己拼命。   但韩冈也不可能拒绝高遵裕的请求,怎么也得走上一趟。幸好为了自家的娘子也曾有些想法,他也曾私下里命人作出了实物,只是眼下不便拿出来——未卜先知的,坐实了什么药王弟子的名头可不好办——但那器物的式样心中有着谱,打造起来也容易。   跟了高府的管家出来,就正好碰上了两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官人?出了何事?”   周南和严素心此时都已经起来了,被各自的婢女搀扶着,挺着肚子在院子中走着。见到韩冈跟着高府的管家匆匆而出,两女都有些疑问。   她们一贯早起,也按着韩冈还有医官的嘱咐,每天在院子中多走动。平日吃的也不算很多,就是为了防着头胎难产。眼前的两张如花俏脸,现在也只变得微圆,而这种略显丰腴的容颜因为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反而更为吸引目光。   此时普通富贵人家的孕妇,都是鸡鸭鱼肉往死里狠补。但真正能请上良医的人家,就不会这么让人填鸭似的给孕妇滋补身体。而高遵裕的小妾明珠,应该得到了同样的医嘱。但高遵裕的小妾好像是偏好娇弱型的女子,韩冈曾见过明珠一面,身子骨实在有些弱,会难产倒不是没有听从医生吩咐的缘故。   明珠现在的情况,韩冈知道不能对周南和素心说,要是让她们受到惊吓,本来没事的反而变得有事了,“有事去高府一趟,你们散过步后,就去好好歇着,不要累到了。”   韩冈脚步匆匆地赶到了高府,高遵裕连忙迎上来,急叫着:“玉昆,你可来了。”   高遵裕浑身上下都向被水泼过一般,急得跳脚的样子,就算碰上了再危急的战事,韩冈都没有在他身上见过。暗叹一口气,毕竟是关心则乱。换做是自己,当周南和素心难产的时候,怕也是一般的不中用。   “总管莫急,你在这里急着也用不上力气,先缓口气,喝点水。”韩冈丢了两句话给高遵裕,反身问着站在一边的老妇,前日请来陇西时,韩冈就见过她——秦州有名的徐婆婆,“徐婆婆,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都看到了头了,但娘子没了力气。如果官人没有办法,可能母子都保不住。”只有四尺多高的老妇硬邦邦地回着话。韩冈看她的模样,很可能是对自己这个药王弟子不以为然。那么把自己拖过来,也许几分分担责任的意思了。   韩冈啧啧嘴,想了一想,回头对高遵裕说:“总管,韩冈只有个不算主意的主意。”看着高遵裕一下亮起来的眼神,他继续道,“平日里是不好用的,但现在已经这步田地……”   “玉昆,你就直说吧!”高遵裕心急如焚,直跺着脚。   韩冈点着头:“以下官的意思,既然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差了一口气。那干脆弄个钳子将胎儿夹出来。”   “钳子?”   “夹出来?”   高遵裕和徐老稳婆同时问着。   “不是普通的那等两枝尖长的铁钳,而是前端弧形,能卡着孩儿的头颅。”韩冈让人找来纸笔,随手就将产钳画了出来。   关于产钳,韩冈只听说过名字,但他还听过曾经西方一个助产士的家族,为了赚钱,将这个技术隐匿几十年的故事。为了自家的女人,他苦思冥想好久,才从记忆中翻找出来。知道用处,通过名字也能明白基本原理,要画出大概图样就不算很难,如果再有一个经验充分的稳婆在旁建言,那么要派上大用场也是理所当然的。   “把图纸和材料送到铜匠那里,用银子来打,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已是危急关头,房中的声音都已经喑哑下去。韩冈毫不犹豫地下着命令,也不管老稳婆满脸的不以为然。两个稳婆要分出去一个,剩下的让产妇保住一口气。也好在打造时指点一下尺寸和式样。而且银料的硬度不算高,如果尺寸不合,只要临时用手扳上一下,也不用费多少力气。   高遵裕是何等身份,一句话的工夫,就将城里的铁匠、铜匠都调到了同一个工坊中,另外还多拉上了个银匠,他不是常驻陇西城中,前两日刚刚到这边来找口饭吃。正好高遵裕派出去找工匠的军汉刚刚帮浑家打了一套银饰,受命时提了一句,高遵裕和韩冈便异口同声地下令将其请过来。   众工匠到的时候,韩冈已经等在了工坊里。看到人来齐了,也不废话,就让他们按着徐稳婆的指点来打造产钳。   几个工匠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铁匠、铜匠、银匠同时动手,听着一个老迈龙钟的老婆子的指点,打造一个前端带着弧形,正好能套上孩儿头颅的银钳。   每个工匠都是老手,锻银子也比锻铁锻铜更为简单。先将银子打成银条,再铆在一起,然后弯成合适的形状。叮叮当当的一片声后,先是一个铁匠完工,接着铜匠们也完工了,最后银匠才结束了工作——他之所以慢,是因为他费了点时间,将产钳上的锋锐部位,都给磨了一遍——从高遵裕下令到现在,加起来也不到半个时辰。   打出来的产钳式样都差不多,徐老稳婆便拿着试了试手,挑出了两把,其中一个就是银匠的。   韩冈关切地问着:“徐婆婆,怎么样?”   老稳婆脸上的不以为然早就不见了,谦卑地回答道,“回官人的话,看起来还成,但得先试了再说。”   韩冈和徐老稳婆赶着回高府,随身还带着银匠。急就章的产钳,质量当然不会好,如果有所损坏,还得让他来当场改动。这段时间中,徐老稳婆的儿媳则在尽量地安抚着明珠。高遵裕则在院子中,来回地踱着步子。   听到韩冈和老稳婆回来的声音,高遵裕转头过来,“怎么样了?”   “先试了再说。”韩冈顿了一下,郑重地对高遵裕道,“高总管……”   “不用说了!我知道。”高遵裕皱着眉一摆手,“药医不死病,就算最后不行了,那是命,跟谁都没关系。”   高遵裕放得开,韩冈也放下心来,安心地指点着内外之事。   两个稳婆和打下手的丫鬟们全都是用烈酒洗过手,而两具产钳全都用开水、烈酒反复清洗过。依照疗养院的规矩,全都换上蓝色的罩衣,口罩,并带上了遮住头发的布帽——在疗养院中,这些手术必配用具都不缺。   穿戴好一切,徐老稳婆走进了房中。床上的孕妇蜡黄着脸,已是气若游丝。   虽然是第一次用产钳,但徐稳婆好歹几十年来也是接生过上万名小儿,也曾用手将出不来的婴儿拽出来过。知道钳口放哪边,该怎么使劲。试了两下后,她便稳稳地用产钳将拖拖拉拉不肯出世的高家小儿给捉住了……   高遵裕还在踱着步,左一圈右一圈,看的人眼晕。只是他突的脚步一停,侧耳听起了房内的声音,而一边的韩冈在这之前,就已经竖起了耳朵。   从房内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的确是孩儿在哭。 第二章 一物万家欢(下)   听着房内的哭声,高遵裕引颈相望。   很快,产房的大门打开,徐老稳婆的媳妇从门中出来走出来。对他福了一福,“恭喜总管,是个公子。且多亏了韩官人的计策,眼下是母子平安。”   高遵裕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大石。正了正衣冠,回头对韩冈道:“为了这小儿,闹得阖府上下鸡飞狗跳,倒让玉昆见笑了。”   “情关至亲,乃是人之常情。要是今日笑了总管,等到明日,韩冈还不要让总管笑上两回?”   哈哈哈,高遵裕一阵大笑,“玉昆还这么会说话。”   笑罢,神色郑重起来:“今日多劳玉昆,若非玉昆之策,今天就不是喜事而是丧事了……唉,不愧是药王弟子。”   韩冈很无奈地摇着头:“跟药王无关,下官也无缘见过孙真人。只是用上了一点格物致知的道理,要夹东西不都是用钳子?既然要将孩儿弄出来,用钳子作为外力也是最简单顺手的……”   “哪有这般简单。”徐老稳婆在旁不满韩冈的谦虚,“韩官人使人打造的产钳,老婆子做了几十年都没能想到,韩官人却是一句话的工夫就有了主张。这产钳日后不知能救下多少条性命,老婆子这里要为她们拜谢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子说着,跪下来就要向韩冈行礼。   韩冈连忙搀起老稳婆,“这可使不得……”   “玉昆,这事你当得起!”   韩冈摇了摇头:“今日只是利用外力,毕竟不如自然之道。用上产钳之后,母子二人多少会有些问题,说不定日后还有些后患。韩冈哪里敢居功,还望总管能够恕罪呢!”   韩冈的话,让高遵裕疑惑不解。等他看到抱出来的儿子,才知道韩冈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胎儿是用钳子夹着头颅出来,现在头面上就有印痕。听韩冈的口气,日后也许还会有后患,而银钳探入体内,产妇的身子肯定也伤到了一点。但徐老稳婆就在旁边赞不绝口,对韩冈几乎要顶礼膜拜,让高遵裕的一点犹疑不翼而飞。   仔细想想,原来是母子都保不住,现在好歹全活了下来。至于后遗症什么的,救人的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命保住就成了。就像战场上的伤兵,必要时为了保命,还得把手脚给锯掉,事后又有谁能抱怨?   新得麟儿,宠妾无恙,高遵裕心情大好。只要是今次有份功劳的,都是一份厚赏。两个稳婆都是加倍赏赐,除了银钱外,还有二十匹红罗彩绢,都是数倍于惯例的给稳婆的报酬。而那位银匠——他姓刘,最后就是他的作品排上了用场——更是高遵裕直接就给赏了五十两银。   而韩冈也对高遵裕道:“这个刘银匠做事有谱,虽急而不乱——那几个匠人也不多想想,不经打磨的器物如何能用?——如果做其他事也是这般,倒也值得抬举他一下。”   “听他的口音是蜀人。”高遵裕微微一笑,“蜀地的银匠果然不同一般。”   “……也得与汉高同姓方可。”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就在几十年前,大宋正有一位来自蜀地,做了太后前夫的刘姓银匠。不过眼下的这位刘银匠,倒不可能会有一个能让天子都看上的浑家。   韩冈向高遵裕告辞,“既然此间已然无事,韩冈就不敢再打扰总管,先行告辞了。明日再来恭贺总管喜获麟儿。”   高遵裕点头:“也好。等家中少安,我就让徐婆子和她的儿媳妇去你玉昆府上。”   回到家中,韩冈先去见了父母,韩千六已经出去了,韩阿李正在家。   看到儿子回来,韩阿李就问道:“三哥,总管家的明珠怎么样了?”   “母子平安。”韩冈没问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他知道自家老娘的耳目从来都不弱,“赶明儿就要准备些礼物送过去了。”   “恩,应当如此。”韩阿李点了点头,“过几日连着就有素心、南娘和云娘的三件事,总管那边多半也是要连送三次礼过来。我们的这一份就不能轻了,省得有人说我们韩家不知礼数。”   “全凭娘来处置。”韩阿李知人情,韩冈也没什么要补充的。这两年来,家中的人情往来,都是韩阿李来掌管。只是在摸不准对方身份地位的时候,才会征求一下韩冈的意见。   正想回书房继续今天的功课,韩阿李却叫住他:“三哥,你先别走。听说明珠今日难产,是三哥你出了主意,满城里找工匠。娘倒不明白了,别的倒也罢了,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产科的事?”   “孩儿何曾学过产科?这全是深研格物致知之术的结果。世间儒者只知死读书,有几个能知道天下万事的道理,其实都在圣人之言中。只要肯多看多思多想,医卜星相等小道,闻一知十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就尽管扯吧。”韩阿李了解儿子,听了就知道有一半是在胡扯,“当初你拖着不肯纳云娘,也是满口的道理。”   “孩儿还真是冤枉。高总管家的明珠都快二十了,今次生产差点都一尸两命,要是过去孩儿太早收了云娘,她吃的苦头只会更甚。”   “好了,好了,说一句你顶一句。要不是看在你一直对云娘好的分上,早打断了你的腿。”韩阿李佯怒着,把韩冈赶了出去。她也拿儿子没办法,本来只是随便抱怨上一句,没想到这顺口的话都能顶回来。   韩阿李想着该送何等礼给高家,才算不失礼数,而韩冈,则自回自己居住的偏院。   素心和周南都在正屋中等着韩冈。眼下不敢让她们动针线——做女红很是费神——各自拿着一卷载着唐传奇的《异闻录》在翻着。   自家的良人一大早就被高家的人拉着跑了出去,又让人打听到是明珠难产,两女心里当然有些害怕。严素心翻到《莺莺传》后,许久都不翻上一页。而周南却把《李娃传》翻来覆去地看着,也不知看进去多少。   终于等到韩冈回来的动静,都同时放下了手上的书卷,“官人,明珠姐姐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平安得很。”韩冈走过去,将周南和严素心一左一右拉倒自己的腿上坐下。压在膝头上的重量比起过去沉了不少,但丰腴的弹性,却也更上一层楼。   两手按在高高挺起的肚子上,感受着自家儿女在里面的动作,韩冈把今天自己的功劳毫不掩饰地都说了出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就要安着两女的心,不能让她们感到害怕。   而周南和严素心在吃惊之余,却也当真安心了不少。有着这样的夫君,那真是想出事都难。   第二天,徐稳婆就被高遵裕送了过来,她的媳妇则暂时留在高府,看护刚刚生产过的明珠,还要两日才能过来。   见到韩冈,老婆子就又要躬身下拜。韩冈让人将她搀扶起,“徐婆婆不需多礼,过两日还要劳烦到你。”   “官人放心,老婆子当是要尽心尽力,不会疏忽半点。”   依了韩冈的吩咐,徐稳婆被领到客房去安住。老婆子被人带出去的时候,尤念叨着药王弟子、药王弟子。韩冈听着一笑,今日之后,他这个身份就越发地坐得稳当了。而这等民间的传言也用不着堵,只要在官场上的公开场合加以否定就行了。   头仰靠着椅背,韩冈。他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免不了要将千年后的事物提前到此时。一般来说,肯定是想到火枪大炮。但韩冈不这样想。火枪大炮要有,但不用急,大宋一时半会儿倒不了,等他到了合适的位置上,自然会拿出来,将功劳名望都赚足了。   韩冈现在要的是声望,缺的也是声望。   声望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是实实在在的。造出火枪大炮,百姓们不知道有何意义,一开始只能让少数人能知道其中的功效。但一个药王弟子,加上神乎其神的事迹,就能让韩冈这个名字传遍天下人的耳朵里。而医学上的名望,也不会惹起朝廷忌惮,韩冈并不要担心,人人皆知韩玉昆后,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闰七月的月底,周南先有了动静,因为保养得宜,而且又是因为自幼习舞,体质很好,很快就顺产了一个女儿。尽管不是儿子,但韩冈岂会在乎?抱着女儿爱不释手的样子,倒让有些担惊受怕的周南心情好了起来。   只过了两天,严素心也生了,这次却是个儿子。   数日之间,儿女皆备。韩父韩母喜不自禁,而韩冈也是兴奋得几乎难以自抑。而各方听到韩冈有了子嗣,陆续送上门来的贺礼,堆得堂屋中都站不住脚。   韩云娘忙碌之中,也为周南、素心感到欣喜。但看到被众星捧月围着的两女,她的心中也不免一阵落寞。悄悄地出了拥挤的堂屋,刚刚拐过屋角,却被人一把揽过。   一头撞进结实的胸膛,少女惊骇欲叫。但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心中最挂念的那个人的微笑,“三哥哥?!”   韩冈搂着纤巧的柔嫩娇躯,温声说道:“等我得了贡生回来,就将你迎进门。”   韩云娘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埋在韩冈的怀里。 第三章 参商稻粱计(上)   八月的秦州,平静得紧。   没有外扰,没有内忧。风调雨顺的太平日子,除了树上的知了不停声地在叫着,就没有别的让人烦心的事了。   可知州沈起却是烦躁得脑门上、脸颊上都生了一片疙瘩。听着单调的蝉鸣,他恨不得像京中的殿帅宋守约一样,命人将衙门里的大树上的秋蝉全都给打掉,好让自家的耳边能得一点清净。   这两年来,他无大功,无大过。没在熙河战事中捞到便宜,但也没有被西贼所败,而吃到苦头。前日的德顺军被困,笼竿城既然未破,那他也就没有什么罪名。   安安稳稳,和平安定,这是秦州的三十万大宋子民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过这样的安稳,正是沈起所不想看到的。   泾原路的蔡挺走了,在京中做了枢密副使;熙河路的王韶也走了,在京中转眼就要做上枢密副使。   就他沈起还在这里!   看着临近两路的主帅一个个飞黄腾达,沈起心急如焚。喝到嘴里的凉茶,压不下心头的焦躁。遮在头顶上的树荫,只能挡住秋老虎一般的炽烈阳光。   身为边臣,求着盼着的就是军功,要不然他眼巴巴地跑到西北来吃什么苦?!   这鬼地方,春天沙尘,夏天暑热,秋时就要防备着西贼,冬天又冷得厉害。哪比得上东京城的安逸?就算不能留在京中,以他的身份地位,求个江南美地的差遣也非难事。   可他就是贪着泼天的功劳来到了秦州,只盼望着能在此地沾一点韩稚圭的福运,能让他大展拳脚一番。   可惜的是,李师中和郭逵都没能从王韶手上分到的功劳,他同样没有能得到。   河湟那么大的一块饼,熙河路上下吃得差点撑死,却一点也不留给外人。   王韶当了执政,高遵裕成了贵官,韩冈像甩狗屎一般将罗兀、咸阳的功劳全都扔了,还照样升到朝官上——国子监博士!从七品!还有那苗授、王舜臣、王厚、傅勍、赵隆,全都加官晋爵,一个个仿佛是腰肋下绑了开封李家的烟火,点了火后就直往天上冲。   而秦州上下,则几乎都要饿死。   钱粮都支援了熙河去,但熙河还是吵着说不够,沈起连续两年的考绩也就是中平。而张守约那边又有多久没升官了?景思立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参加河州大战的位置,偏偏还战死了!整整两千秦凤精锐,全都成就了禹臧、仁多两家名声。就一个王存得了个坚守城池的功劳,但退敌的首功还给王舜臣拿走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沈起几十年来,读了那么多遍圣贤书,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觉得圣人说的话当真是太有道理了!   站起身,围着院中的老槐绕起了圈子。沈起一身薄纱外袍,背后却都被汗水湿透了。两个侍妾给他打着扇子,都没让他少流点烦出来的热汗。   眼下秦州是打不起来了。会州、会州,秦州北面的会州,柔狼山以南的这一片地,若是打下来,离着兴庆府就没多远了。可眼下常平仓中也没多少存粮,天子更不会支持任何冒险的行为。   沈起的脚步停住。   但熙河却还有机会,湟水之滨的董毡不过是将一个拖油瓶送到了巩州蕃学,并没有表现出让人满意的恭顺之心。而北面的兰州,也同样被并不顺服的禹臧家控制着。   王韶现在离开了熙河,而高遵裕又做不了熙河主帅。如果能抢到这个位置,即便只能派人试探,他都有办法让一场斥候间的战斗,变成连绵一路的血战。到那时,就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嗯……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加官晋爵而妄开边衅,实在是那些吐蕃蕃人不可相信,应当剿之而后快。安定了吐蕃人之后,才好北上兴庆,平灭西夏。   主意已定。   接下来,沈起要考虑的就是,该如何得到熙河经略这个位子。   “该走谁的门路呢?”   这是个问题。   ……   再有十天,秦凤转运使路中报名参加今科锁厅试的官员们,此时已经到得七七八八,或前或后地到了转运司衙门这里报了到。算到最后,就只剩韩冈一人未至。   “韩冈是不是不敢来了?”蔡曚冷言冷语。他在秦凤转运司的时间不多了,已经有消息说,要将其调任到蜀中或是荆湖去。   “大概是有事绊着了。”年初的时候,也就是河州大战期间,蔡延庆在陇西待了不短的时间,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有关韩冈的情报。“听说他的两个小妾都有孕在身,说不定现下正在等着。”   “原来是个贪恋女色的巫蛊之徒罢了。”蔡曚冷笑了两声。   “韩冈若是只有这么简单,如何能屡立功勋?运判还是不要随意臆测。”   “韩冈擅长捧拍之术,若非如此,如何能三天两头的升官。”   “蔡曚!”   蔡延庆直接叫着僚属的姓名,眼神冷冽。在士大夫的交往中,如果当面直接叫着对方的名讳,那就是很严厉的叱责了。   蔡曚神色也变了,嘿嘿冷笑起来:“转运这般维护韩冈,难道是想着接王韶的手?!”   “这个时候怎么就聪明起来了?”蔡延庆皱起眉。他的确有意接手熙河经略司,转运之功,绝对比不上一路统帅的功劳。但要想得到这个位置,就必须让天子点头。这其中,王韶等一众熙河官员的发言权将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只是他口中不能承认:“熙河经略由谁接手,那是天子和政事堂考虑的事。运判未免想得太多了!”   “究竟如何,各自心知。”蔡曚起身,向着蔡延庆一拱手,“下官尚有他事,先行告辞。”   临走出门时,他又回头,“下官既然同判锁厅试,就不会任凭一个滥竽充数之辈混迹于朝堂之上。朝廷抡才大典,也容不得有人将私相授受。”   “运判说的是,自当如此。”蔡延庆。   蔡曚狠狠地一甩袖袍,转身离开。   蔡曚也只有在这个场合,才有机会为难韩冈。出了锁厅试之后,官品已在蔡曚之上的韩冈,根本都不必用眼角瞥他一下。   蔡延庆抿起了嘴。如果给蔡曚坏了事,为了一个贡生资格而跟韩冈结下了仇怨,那还真是冤枉到了极点。   韩冈此人,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就算能在这里给他一个绊子,终究也不可能拦住他一辈子。这样的人才,迟早要升上去的。疯了才会与他结下这样的死仇。   何况韩冈的才学并不差,只是与所有的陕西士子一样,拙于诗赋罢了。驻扎在陇西,参加河州大战的时候,蔡延庆与韩冈就有过几次深谈。   从谈话的过程中,能看得出韩冈在经义之上浸淫甚深,并未辱没张横渠的名声。而策问更不必说,见识、眼光就已经决定了他写出的策问的水平,只要稍稍注意一下文字,到了礼部试和殿试时,都不会输给任何人。   与其他一同参加锁厅试的官员的平均水准,韩冈要在锁厅试上得一贡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蔡曚想在其间下黑手,多半会是落到作茧自缚的笑话。   “不如就这么做好了!”   蔡延庆没有干涉蔡曚的意思,让他自去闹笑话。闹得大了,他蔡延庆再出手相助,这个人情当要卖足!   ……   辞别了父母,辞别了两个最为亲近的妾室,与照看两个孩儿的云娘打了个招呼,韩冈便启程上路。   从陇西到秦州的两百里地,韩冈只带了两个伴当。熙河经略司中上下,有上百个职位,但其中就是没有一个参加锁厅试,好跟他一起同行。   韩冈的博闻多才,在熙河十分的有名。一听说他要参加锁厅试,原本有心的都各自散了,就没人敢去跟他争位置。锁厅试失败的后果,他们承受不起。   一路来到秦州,韩冈在西门前亮出了身份,守门的城门官连忙将他送进了城中。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到这座边陲要郡,韩冈走在路上,都在对比着记忆中的城市和现实的差别。一直走到城中央的衙门前,与几个的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擦肩而过。   韩冈并没有打算在外面找地方住,他家就在秦州城中,那间小院虽然不大,但布置也足见匠师心中丘壑,不是等闲的人物。   唤了一名伴当将行李送到自家的旧院,韩冈自己仰头而入。同时参加锁厅试的只有区区在内的十来个人,其中还有一张很熟悉的面孔。   慕容武已经有了明经的出身,但他有着更高一层的心思。一看到慕容武,韩冈就会记起他曾经见过一面,就当即魂归道山的凤翔知府李译,那个家伙还真不关他韩冈的事,完全是被疾病打到的。   “思文兄,好久不见!”韩冈上前打着招呼。   “原来是玉昆!”慕容武惊喜无比,他一直都在等着韩冈,现在终于可以说上些话来。他立刻跨前两步,亲热地拉着韩冈的手,“你可终于来了。” 第三章 参商稻粱计(中)   凤翔府天兴县主簿拉着韩冈的手,亲热无比:“旧岁一别,两载倏忽而过。不意这一别之后,玉昆都已经是名满天下了。”   “思文兄太夸赞了,小弟只是薄有微名,侥幸而已。”韩冈谦虚着,“前日收到信函,知悉思文兄也将参加锁厅试,小弟可是惊喜不已,今次上京可是有伴了。”   慕容武哈哈笑道:“多蒙玉昆吉言。”   韩冈赔着笑了两声,又问道:“只是思文兄已经一榜明经,不知怎么有心再来考上一次进士?”   慕容武已经有了明经的身份,也算是个出身,只比进士差上一等而已。韩冈对此是有点惊讶,基本上没听过考了明经之后,再去考进士的。   慕容武叹了口气:“今次的机会难得啊。诗赋改经义,南方人措手不及。如果这一科赶不上,日后根本就不会再有如此好的机会。愚兄当年就是因为诗赋不成,才选了明经。如今进士科改考经义,当然得搏上一搏。”   他冲着从转运衙门中出来的几位官员努努嘴,轻声道:“若在平日里,哪一科都不会有这么多现任官锁厅。可今科不同。不包括玉昆你和愚兄,另外的十三人中,还有四个是辞了正当任差遣的。”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   这世上还是聪明人多,科举科目改换的这点关节,他能看得出,其他人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不论是参加锁厅试的人数,还是其中的现任官的比例,应当都是远胜过往的一次。   慕容武犹在叹着:“现在都是在赌了。一个差遣得来不易,今日辞了,下一次再轮上,就不知是猴年马月了。但如若得中进士,那情况可就不同了。”   韩冈默然点头。天下文官两万,但京朝官只占十一,而官场上的进士,也仅有两千人。这两个十分之一,基本上就是重合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京朝官不是进士,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进士不是京朝官。   一般来说,只要中了进士,升了京官,差遣就不会缺。   故而慕容武就艳羡的对韩冈道:“选人毕竟不比京朝官。玉昆你到政事堂走一趟,当场就是个差遣,挑三拣四都没问题。我等选人,就只能在流内铨外守阙了。”   “以思文兄之才,日后一榜进士,京官朝官也是等闲。”   慕容武陪着韩冈往里走。迎面而来的官员中,有不少人认识韩冈,就算没见过,听着身边同伴提醒,也都知道名闻关西的韩玉昆来了。   韩冈的晋升速度让人匪夷所思。向他投来的羡慕、嫉妒的眼神,也是韩冈所见惯的。但该有的礼数,这些眼神的主人却没有一个敢缺。韩冈的官品,眼下在转运副使刚刚离任的秦凤转运司中,也只有蔡延庆高过他一头,就连转运判官蔡曚都已在韩冈之下。这样的身份,没几个敢于在礼节上有所疏失不敬。   与这群官员行礼问候,一番纷扰之后,韩冈方才脱身出来。   刚刚转上一条长廊,无巧不巧的,蔡曚正好带了数人,面对面地走了过来。   与韩冈对上眼,蔡曚便停下了脚步。   从品级论,蔡曚低于韩冈,不至于要避道,但先行行礼却是应当的。但蔡曚站着没动,而韩冈停了一下,便主动上前拱手:“韩冈见过运判。”   见韩冈先有动作,蔡曚这才板着脸,回了一礼,就径自扬长而去。   看着蔡曚走远,慕容武便道,“不是听说玉昆你跟他不和吗?怎么还对他先行礼!”   “既是锁厅试同知,礼法上已是吾等师长,自是要让上一让……前面思文兄推着小弟,难道不是在提醒吗?”   慕容武呵呵两声,笑而不语。   参加科举,主考官与考生之间,理所当然有着师生之谊——也就是所谓的座师、门生的关系。在唐代,甚至有着传衣钵的说法。虽然本朝的太祖皇帝因为不喜官员结党,在礼部试之上,又设立了殿试,所有的进士,便都成了天子门生。不过在下面的贡举中,却并没有严令禁止这样的师生关系——因为并不需要。贡生中不了进士,第二次就要重考,无法稳定下来的师生关系,朝廷也不需要顾忌。   只是这个名分依然存在,韩冈尽管根本就看不起蔡曚,还在熙河的时候,他还将蔡曚压得束手无策,一点面子也不给。但换成是眼下的情况,他却不会做些坏名声的事。何况遵守一下世间通行的习惯,也不会掉块肉。   而就在长廊外侧的庭园里,被几株郁郁葱葱的桂树挡在后面的凉亭中,一人收回视线,“官位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绝高,却难得还如此守礼,你那个运判就差多了……张横渠还真会教徒弟。”   蔡延庆笑了,意味深长地道:“若非如此,韩冈哪能得到如此多人的看重?”   与蔡延庆对坐在凉亭中的那人有些苍老,年岁五六十的样子,但一对眼神却是犀利深刻,仿佛能穿透人心。如果这等眼神用到审案上,一扫之下,被审的贼人怕是要汗出如浆了。   他盯着手中的酒杯:“不管是真心守礼,还是虚饰而为,能做出来就是好的,不必求全责备。”   “……公佐还是这般宽厚!凤翔府上下有福了。”蔡延庆笑着举杯致意,不以为忤。   老者捏着酒杯:“韩玉昆应是来报到的,仲速你不去见一见他?”   “不必。虽说锁厅试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但是见面还是事后再说吧。”   “说的也是。”老者一笑,遂举杯与其相和,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   ……   韩冈去了转运司衙门,只跟蔡曚打了个照面,并没见到转运使蔡延庆。他从衙门里小吏口中,打听到蔡延庆是跟来访的新任凤翔知府苏寀喝酒去了。真不知道,苏寀不去接任,跑到秦州来作甚?而没能见到主考官,当然是个遗憾,但登记下名字也已经足够。   要知道,如果是礼部试或是地方军州中的贡举,考生根本都不能事先面见出题的主考官,以防考题事前泄露。只有锁厅试,在事前才会管得松一些——因为在这项考试上作弊根本没有意义。   就算能在锁厅试上蒙混了过去,到了京中的礼部试上,照样折戟沉沙。而且连续几次应考不中后的特奏名得官,对参加锁厅试的官员们并没有任何用处,他们求得就是一个进士出身,而不是普通书生要的进士背后的做官资格。如此一来,对锁厅试的约束之宽松自是理所当然。   不过去转运司走了一趟,好歹见到了一个同学,同时也了解到了一点参加锁厅试的考生们的情报。今次参加锁厅试的总共有十五人,按照十中选三的比例,入贡的名额有四个——这里面没有四舍五入的说法。   “能放下到手的差遣而参加举试,那四人当是有些自信的。至于其余几个,就不用太在意了,大半是参加过前科的老面孔,只是来凑趣的。”   从衙门中离开,慕容武依然跟韩冈同行。   秦州的贡举也就在这两日,街巷上的士子多了许多,他们多半是借住在寺庙中,而有钱的,则是进了好一点的客栈。不过韩冈就没必要去挤寺庙或是客栈了,而是直接邀请慕容武,到他过去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的旧宅中。   慕容武当然不会拒绝,在街口分了手,准备回去收拾行李,韩冈则是派了剩下的一个伴当跟着去,也好带路。   韩冈当先回到旧宅,正厅中就是摆放一堆礼物。听着事先带着行礼回来的伴当的汇报,这是秦州的几大商号知道韩冈要来参加贡举,天天派人守在门外。一等伴当回来,听到准信,就立刻送上了各色礼品。   韩冈低头看着礼单,琳琅满目的倒也有着不少贵重的东西。商人重利,送得东西多了,要得回报当然更多。随手就将礼单递给伴当,“造册后就收起来,不要弄混了。”   在考试之前,韩冈无心于这些商人打交道。而商人们也很识趣,也不在这时候打扰韩冈。   与慕容武在家中一起读书。几日工夫,就一晃而过。转眼之间,就到了考试的日子了。   坐在转运司的偏厅中,十几张桌案整齐地摆着。韩冈等十五名参加考试的官员,都已经就位。   只有十五名考生的锁厅试,并不需要什么参详官、封弥官,如同礼部试那般林林总总几十名考官,蔡延庆和蔡曚直接担任了正考官和覆考官,题目也是两人所出。   考卷都是印发好的,书写姓名、籍贯都有规定的地方。因为官场上用的空白公文,有许多也都是事先印好的,需要用时,就直接填空。习惯了的官员们,也不需要人提醒,自己就将姓名、籍贯填好。   题目张榜而出。其中有经义十道,加上策问一道。   不需纠缠日久,一天之内就这场考试解决。   跟上京后的礼部试一样,地方上的举试同样要糊名誊卷。也就是将考生的姓名掩盖,再让吏员将之誊抄。考官是看着誊抄后的副本。这是以防考官与考生私下串通。锁厅试管束虽不严格,但必要的程序却不会少。   但蔡曚有十足的自信,就算所有考场上的吏员都是蔡延庆亲自挑选,但他依然有把握将韩冈的卷子给认出来!   确认了考生身份,不论是要悄悄地将之黜落,还是要将蔡延庆一起陷进去,都不会很难。   阴阴笑了起来,他就等着考生们最后交卷。 第三章 参商稻粱计(下)   对于第一次参加地方举试的士子们来说,解试,就是他们踏上官员之路的第一道关口。拿起笔时,总有些心惊胆战,生怕有哪里错漏。   平日里只是读书,哪里有挑战这等事关命运的关口的经验?往往就会不知所措,脑袋里的文字,全都不翼而飞。许多士子,都是经过了几次考试之后,有了足够的经验,能在考场上充分发挥自己的实力,这样才考上了一个贡生。   但对于韩冈而言,他经历得已经太多了。生死线上都走了几个来回,这点小场面根本算不得什么。   何况他还有援军——尽管没有事先沟通过。   这一场考试,主考官蔡延庆是个关键,他掌握着韩冈今次考试的结果。如果蔡延庆前面见了他,情况反而危险。没有见面,就足见今次的主考官有着避嫌的心思——如果在取了韩冈,被人揭发两人考前见过面,不管其他考生有没有被蔡延庆接见过,那就是黄泥落到裤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现在韩冈就能确信,蔡延庆不会在今次的考试中跟自家过不去。   而且他韩冈的身份其实就已经确定了,只要蔡延庆不糊涂,就不会故意使绊子。更要压制蔡曚,省得被连累到。只要蔡延庆这个主考不使坏,在秦凤路这个偏僻之地的一次宽松已极的小考中,取得前四名的成绩,韩冈还是有着足够的自信。   眼前的这份考卷的难度,对韩冈来说并不算高。为他量身定做的策问就不用提了,那是十道经义,虽然是有难有易,但难的题目都在论语等韩冈较为熟悉的经典上。而他感到棘手的易经,题目却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类的段落。   韩冈对经义浸淫颇深,甚至完全放弃了诗赋之道。而不像其他士子,就算明知今科之后,进士试已经改为经义策问,却还是要兼习诗赋,以免在与其他士人的交流中变成笑柄——慕容武就是如此。但韩冈却是踏上一条路后,就一意精进,全部旁顾,真要算起来,他这三年放在经义上的时间,不见得就比慕容武或是厅中的其他考生,少上多少。   胸有成竹,韩冈动起笔来当然如有神助,一行行端正的蝇头小楷出现在答卷上,没有半点迟钝或磕绊。   就在韩冈开始考试的时候,两个考官都没有留在厅中。要是不经意中看到了考生的试卷,那就有串通作弊的嫌疑。有七八个老成的小吏在里面看着,进来前也检查过是否有夹带。   大约两个时辰后,考生先后交卷,各自离开。而到了第四个时辰,最后一名考生收起了笔。   蔡曚和蔡延庆仍都在候着,到了夜中,一叠重新誊抄好的试卷副本,放到了他们的面前。   “转运、运判,经义的卷子已经誊抄完了。策问的卷子过一阵就送上。”   小吏恭声在两人身前说着。   蔡曚也不跟蔡延庆多话,直接把卷子当先拿过来翻看。他是第一道关口,而蔡延庆是最后拍板的。   经义不同于策问,答案都在书上,考得就是对儒家经典的熟悉情况。十五份卷子,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批完。有的是圈,有的是钩。好的多加几圈,最差的,则是钩掉后,又划上一个叉。排好了自己拟定的名次顺序,蔡曚就将卷子传给了蔡延庆。   蔡延庆接了过去,只翻了几翻,就把其中的一张挑了出来,对蔡曚道:“这一份未免放得太后面了吧?”   蔡曚面现冷笑,蔡延庆果然还是看出来了。但他也无所谓,一切早有准备。随手在卷子上点了两条,都是易经的题目,“转运请看这两条,可是符合先圣之言?”   “当然不符,因为这是张横渠的一家之言。”   张载在洛阳坐虎皮讲易时,曾经被他的两个表侄夺了位子,没有继续开讲下去。但在易经上,他还是有所发明,钻研颇深。这份卷子上的答案,跟儒家先贤全然不同,但却分明是张载的学说。   蔡延庆当然知道,他还知道这是谁的卷子,“先圣无释义,注解皆是后人所撰。这份卷子虽然别出新意,但未必没有道理。”   “其余被黜落的卷子,他们的答案难道也是未必没有道理?”蔡曚反问着。   蔡曚拿着张载与《五经正义》释义不同的地方来出题,就是为了要确认韩冈的所在,并且将之黜落。与只考策问的殿试不同,在地方解试中,经义的顺位在策问之前。如果经义不过关,策问写得再好也没用。   不过蔡曚并没有将被挑出来的这一份卷子,肆无忌惮地列为最后一名。这份卷子上,除了有关易经的两条外,其他八条其实都没有什么问题。而排在五、六、七位的三人,其实都是对了八条,所以就被列为第八。   蔡延庆不说话,却去翻了翻前面四名的卷子。一看之下,就指着第四名的卷子,“这一句不通吧,怎么能算对?”   要挑刺很容易,就算是十题十中格、被列为第一的卷子,也不是每个字都跟书本上一样。而要在对了九条的第三名和第四名中找出一个毛病,将他们与后面的四名降为一个等级,并不是什么难事。   蔡曚的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下官觉得这个答案只是略有不同而已,本意还是符合圣人之言。”   蔡延庆摇着头:“还是偏了一点,不能算中格。”他将方才惹起争议的第八位的卷子抽出,放到第四名的位置上,“反倒是这一份,应该放在前面。”   蔡曚没有再争论下去,此时下面誊抄文字的胥吏已经将一叠策问卷子送了上来。   策问的题目是蔡延庆出的,是以河湟为题。在这方面,韩冈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专家。写出来鞭辟入里,深刻入骨,而其他十几份卷子,就明显地显得肤浅了许多。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份是出自韩冈的手笔,但在这份卷子上,蔡曚就不敢将之丢到后面,只能放在第一。差距实在太大了,想做手脚都难。而且前面的经义卷的争执,就已经足以让韩冈和蔡延庆都惹上一身麻烦。   只要考完之后,私下里把蔡延庆将韩冈经义卷的名次上提的情况,模模糊糊地透露出去,没有被取中的考生肯定都会认为自己是被刷落的那一个。   情重关己,被刷落的人必然跳出来闹事。到时候,蔡延庆和韩冈将功名私相授受的罪名,就可以彰之天下——若有人质疑,只要看看蔡延庆出的题目就知道了。   韩冈如今身份地位已经不同旧时,要拦着他很难。但要坏了他的名声,顺便让蔡延庆跌个跟头,蔡曚做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同时要知道,在御史台中,不是没有胆子大的!   ——韩冈究竟有多遭人嫉妒,蔡曚更是再清楚不过。   蔡延庆慢慢地读着眼前的策问。蔡曚的想法他一清二楚,但他才不在乎。他拉了韩冈一把那又怎么样,天子难道会为这点小事而把韩冈的贡生资格给刷掉?   开什么玩笑,韩冈可是功臣!   蔡延庆早想好了前后应对。为了熙河经略使的位置,付出些代价也是应当的。蔡曚把事情给闹大了,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这样一来,韩冈就必须要承他的人情。   作为熙河路实质上的第三号人物,从一开始就跟着王韶,胼手胝足地将大宋最年轻的一个经略安抚使路拉扯起来的韩冈,他在天子面前的发言权绝对不低。   而他蔡延庆,就只要韩冈在御前为自己说上一句话就够了。   策问看完,最后的名次就按照蔡延庆的意思定下了。蔡曚并没有争辩,他就等着发榜后,将流言放出去。   考生们的正卷被拿了过来。接下来,要检查卷子上有无错字、别字,还要确定有无犯杂讳——犯了讳的卷子就会直接黜落,没有容情的余地。   找出第四名的正卷,拆开蒙在上面的厚纸,最右侧被蒙起的考生个人资料一栏,映入两人的眼中。   “慕容武?!”   连蔡延庆都惊得差点要叫起来,“怎么不是韩冈!?”   蔡曚脸色大变,刷刷刷地连拆十数份,但后面的卷子中,韩冈的名字都没有出现。   蔡曚的手抖了起来,蔡延庆的脸也泛起苦笑。   向前拆看,第三名不是,第二名也不是。   而排在头名的那一份,在姓名一栏中,赫然写着“韩冈”二字。   蔡曚颤着手,拿起那份卷子,工整的三馆楷书中锋芒内蕴,已是有着大家的风范,想从卷面扣分,却做不到。他又一个一个字地扣着,也找不到一个错字、别字、或是犯杂讳的地方。   转运判官的脸色变得又红又青。   蔡延庆低声轻笑,笑声渐渐地放大,到最后一直笑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个韩冈!好个韩冈!……经义、策问竟然皆是第一!这一下,名次该定下了吧?”   ……   “为什么玉昆你没按着先生的主张答题?!”   就在两位考官批改考卷的同一时刻,正在韩家,与韩冈对答案的慕容武惊问着,声音中有些困惑,更有些不满。   “权变而已。”韩冈答得轻描淡写。   当师长的教导和现实相冲撞时,韩冈可不会如这个时代的士子们那般纠结。在这方面,他依然保持着千年后的作风。   标准答案必须要遵循,即便是自己不认同,即便是错的,但终究还是标准答案。   前生所经历过的几百次考试,让韩冈知道该如何选择。   “凡事有经有权嘛……”他轻松地笑着。   易经过多的经义卷有问题,以河湟为题的策问卷同样有问题。以韩冈的才智,还有事前的心理准备,他当然看得来。但不管出题的人有什么盘算,他只要做好自己的考题就够了。   韩冈只要一个贡生的资格。   如今,他已经到手了。 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上)   秦州本州的解试方才开始,锁厅试的成绩就已经张榜而出。   策问和经义皆是第一,韩冈的名次就在蔡曚的自作聪明之下,首冠鳌山。转运司八字墙的贴榜处,韩冈的大名高挂于上,而慕容武的名字陪敬末座。   “恭喜玉昆。”   “同喜同喜。”   韩冈和慕容武互致一礼。韩冈一直充满自信,但慕容武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尤其是听说韩冈如何作答之后,更是如此。看到他的样子,韩冈也难对他抱有信心。但现在,同门的两人同时上榜,都是喜出望外。   在旁看榜的众人中,有人黯然而去,也有人喜笑颜开。锁厅试参考的人数虽少,但发榜后考生们的喜怒哀乐,却也是如寻常的贡举一般。   “不知思文兄接下来的行止如何?”   “愚兄要先回乡里,后日就出发……再读上一个月的书,等到了秋后就上京。”   “……先生的书院可就在思文兄的家乡附近!”   慕容武点头:“自当要拜访一下先生……玉昆你呢,”他问道,“先回陇西吗?”   “肯定是要先回去一趟,也是后天就走”韩冈道:“小弟表兄就在秦州为将,人还在笼竿城中。本想着考完后见他一见,没想到已经上京去了。”   慕容武知道韩冈的表兄是谁。当年他帮着处理过了韩冈表弟冯从义的家产一案,曾与李信父子打过照面。当时慕容武并不觉得李信有何特别,只是身手很好而已。但在德顺军笼竿城一役之后,他可不会这么说了。   “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的李巡检,玉昆你这个表兄可是不简单!”   “当然!小弟母舅家几代嫡传的掷矛之术,本就是军中一绝。”韩冈笑着拉起慕容武,“家表兄既然已经被调入京中,这事就不说了。思文兄,今日我俩还是先去晚晴楼庆贺一下,等明日一起去衙中拜见蔡转运和蔡运判。”   慕容武与韩冈并肩走了。就在他们的背后,一位老迈的行商盯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阴冷的眼神绝非商人所有。   “东家……”一声似是在提醒的低喝,让行商一惊。   他回过头来,收回了凶戾的目光,又变成了一个敦厚老实的行脚商人模样。对着身后神色木讷的伙计,行商道:“生意都做完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十日后。   兴庆府紫宸殿中,梁氏兄妹还有几位西夏国的重臣在列,梁乙埋的儿子梁乙逋汇报着来自于外派密探的情报。   “……河州一战消耗甚大。据细作回报,秦州的常平仓如今只剩正常年景的三成。从此看来,宋人一两年内不会在秦凤路动手……”   “这个谁不知道?!”宗室大将嵬名阿吴花白的双眉挑起了一个不耐烦的角度,打断梁乙逋的废话,“说些新东西!”   嵬名阿吴是元昊的侄儿,曾跟着他的父亲浪遇,与元昊一起打天下。梁氏兄妹上台后,撤掉了浪遇都统军的位置,连带着阿吴一起受到压制。但不久之前,也就是仁多零丁统军南侵时,他被拖出来坐镇朝中,担任统军一职,甚至有了郡王之封。   但阿吴的身份究竟不如梁乙逋身为一国宰相的父亲,不但打断说话,而且一点面子都没留下,梁乙逋心中顿时大怒。但他的父亲立刻咳嗽了一下,让他藏起怒火,顺服地换了个最新的情报汇报。   “景思立日前在熙河路战死,德顺军诸寨堡又在仁多统制的攻击下残破不堪。为了重振德顺军军势,刘昌祚可能要调去坐镇笼竿城……不知这一事,大王知不知道?”   “甘谷城呢,谁来接手?”   梁乙逋摇头:“这个还没查到。”   “好本事!”嵬名阿吴冷哼一声,不说话了,梁乙逋的脸色也就此全都黑掉。   “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仁多零丁似是缓和殿中气氛。   “……倒是有件闲事。就是韩冈,丢下了熙河路的差事,去秦州考中一个贡生。为了明年的进士考试,他年底之前就要进京。如果韩冈中了进士,那么熙河路最高位的几人,除了苗授以外,多半是要全都换人。”   “高遵裕不是还留在熙河?他怎么会走?”梁太后开口问道。   “高遵裕肯定要走。”汉臣景询在下回答,“他是与王韶一起建立了熙河路的功臣,只是由于武将和外戚的身份不便担任熙河经略。但只要他留在熙河,如果有新的经略使去任职,必然会给他架空掉。要是来的是个强硬一点的贵官,那他与高遵裕肯定拼斗起来。为了保证熙河路的安定,高遵裕很快就会被调走,而苗授会接手他的位置。”   “只要王韶不回来,那就可以高枕无忧。”梁乙逋笑说着。   仁多零丁声音却冷了下来:“若是只看着王韶,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能收复河湟蕃部,不仅仅靠着王韶一人。那里有高遵裕,有苗授,还有刚刚说的要去东京开封考进士的韩冈!”   景询附和着点头:“韩冈的确不简单,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朝官了。如若他今次中了进士,肯定是飞黄腾达。到了十年后,说不定就另一个韩琦!”   “韩琦?……”仁多零丁瞥了一下嘴,“若是韩琦倒还好了。”   西夏君臣从来都没看得起曾经宣抚陕西,靠着在此地积累的军功,年纪轻轻就成为东朝宰执的韩稚圭。他挑选的任福,给刚刚称帝的景宗【李元昊】送了一份大礼;他主持的进攻战略,让铁鹞子得以横行关西。连个修补匠都做不好,还得范仲淹为他擦屁股,这就是韩琦。“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太师张元题在边界庙中的这首诗,可不仅仅是发泄殿试被黜落的怨气。   “王韶、高遵裕南下追击木征,是韩冈一人撑起了熙河大局。而且他年纪轻轻,用兵却稳当得很。熙州、河州,几次大战,王韶都是留了他来镇守后路,自己领兵在前冲杀。韩冈从来没有过一点疏忽,功劳立得比谁都多。临洮堡一战,他率援军而至,不入城而在城外结寨,这一手,正是没能攻下临洮堡的原因。”仁多零丁不论是从自家的侄儿那里,还是通过别的途径收听到的情报,都能确定韩冈的危险性,“他若是再有几年历练,国中想找出一个能压着他的,可就难了……”   “那就杀了他!趁他人还在陕西,找几个心细胆大的细作去刺杀他好了。”   “有用吗?……成功与否且不论,宋人那里岂止一个韩冈?!”   仁多零丁几乎要为梁乙逋的糊涂大骂出口,“王舜臣这个名字有没有听说?箭术堪比刘昌祚,领军时更是勇猛无匹,是王韶帐下第一得用的陷阵猛将。种朴这个名字有没有听说?在罗兀城设伏杀了嵬名济的便是。李信有没有听说过?笼竿城下,他七支飞矛连杀七个铁鹞子的正副指挥使,直冲进笼竿城,我都没能拦住他!这些宋将,可都不到三十岁啊!”   而且王韶才四十出头,乃是正当年的岁数。同样四十上下的出色将领,在东朝的关西军中,一抓一把。   一想及此事,仁多零丁就如赤身卧在冰雪中,寒气直逼骨髓。他在紫宸殿上摇着头,怒声说着:“这不是刺杀一两人,就能扭转过来的局势!大势已变,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局面。再不设法扭转,那就是大白高国的灭顶之灾!”   东朝年轻一辈英才频出,无论文官武将,都不是几十年前东朝仁宗时,满朝文武、无一堪用时的惨状可比。韩冈、王舜臣、种朴、李信。   而当仁多零丁反观大夏,却没有几个趁得上手。   自家的侄子就算了,没能攻下临洮堡不怪他,可不在已经确认无法击破宋人援军的情况下抽身撤退,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禹臧花麻算是不错。但他的不错,也仅仅是在宋人手上没吃大亏而已。禹臧花麻几次出手,还没在宋人那里占到半点便宜,只除了一个景思立。   至于其余,梁乙逋都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要跟东朝那边相比起来,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宋夏两国国力天差地远,原来能立国,就是因为宋人的战斗力不堪一击的缘故。但现在,在人才上,差距也越来越大。宋人的皇帝虽然因为年轻,毛躁了一点。可若是他做了十年天子后,掌控朝局,稳定内事的本事肯定会大涨。到那时,可就是大夏的祸事了。   “兀卒年岁已长,也到该婚配的年纪。”仁多零丁提起并不在场的西夏国君。秉常今年十四岁,虽说是早了点,但这个年纪娶亲的绝不算少。   “不知枢密家的孙女中,有哪个有心侍奉天子?”   老将摇头,对梁乙逋的试探回以一丝嘲笑:“是大辽!”   他一扫被他的提议镇住的殿中众人,森然说道:“必须要与大辽联姻。” 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下)   快到九月的开封城,正是一年中少有的好时节。   此时的气温不高不低,阳光柔柔和和,瓦蓝瓦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更映出来蓝天的高广。   没有春天的浮灰沙尘,也没有夏日的酷热难耐,滴水成冰的寒冬更是不能相比。   王旁不想将闲暇时光变成义务劳动,这样的日子,随便找些人喝酒纵乐都很容易。但他身后还跟着自家的妹妹,总不能呼朋唤友的去喝酒。只能陪着很少能出府的王旖,在开封城中的几条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中,留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位官人,可要一支糖渍林檎?糖料和果子都是最上等的。”   不知什么时候王旁和王旖已经站到了买着糖渍菓子的小贩身前。   看了看后面向自己连连点头的妹妹。就听见王旖正在劝说着他:“二哥,给二嫂也带一支回去吧……二嫂现在正好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应了一声,王旁让小贩将之处理好,准备包起来带走。   王旁现在很闲,所以才能陪着妹妹逛街。   父亲和大哥日日忙于公务,虽然自己在父亲成了宰相后,得了荫补,也有个京官官身——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但还跟自家的妹妹一般清闲。   荫补官要到二十五岁才能出来受差遣,王旁还要闲上两年。要想提前出来做事,要么考上一个进士,要么就是要得到了天子的特旨。   岂能人人都如韩玉昆?而跟轻松考上进士的大哥相比,王旁则更是自惭形秽。   王旁回头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要是韩冈当真成了自家的妹夫,再加上一个大哥,那他在家中,还真是没处站了。   小贩将王旁要的东西递了过来,“四支糖渍林檎串,该收官人二十四文钱!”   王旁正往袖口掏钱袋的手一下定住了:“原来不是四文一支吗?”虽然这点小钱他不可能在乎,但被人欺骗,他可不干。   “再过几天林檎果就改成官卖了,这价格当然要涨上去。”小贩理直气壮。   “菓子怎么可能改成官卖?”王旁摇头不信,“就算要改官卖,可市易法还没有推行呢,怎么物价就涨得这么厉害?”   “这事小人哪里知道?!”小贩不快地说着,“小人只知道腌渍用的糖贵了,这林檎果也贵了。小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家,只能随行就市涨上了一涨了!”   “这是怎么回事?”王旁纳闷起来。   “还不是王相公闹的。”坐在一旁的一个闲汉突然插话进来,“把个青苗贷掩耳盗铃地改个便民贷的名字,这个笑话就不提了。闹个保甲法,乡中到了冬天都不见一个消停。现在又是市易法,钱全给官府赚了去,还给不给我们小民活路啦!”   闲汉身边,他的一个同伴立刻捂上他的嘴:“小心一点,有皇城司的人!”   王旁回头与王旖对视一眼,兄妹两人的脸色都已经变得苍白。   道路以目、民怨沸腾,诸如此类的成语,走马灯一般地在二人的脑中流过。   “怎么会变成这样?!”   ……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赵顼的心中,市易法还没有正式开始实行,就已经让京城为之骚然,如果正式开始推行,情况又会变得怎样?   据吕嘉问所言,市易法的目的虽然是聚敛不假,但抢夺的是各大行会行首们攥在手中的定价和发卖的权力。市易法的推行,将会把豪商的利益转移到官府手中,并不会影响普通百姓和小商贩的生活。   如此,才得到赵顼的首肯。   可是眼下事情的发展,却已经偏出了吕嘉问事前向天子作出的预计。   依照冯京的说法,这是民间听说了官府要将所有商货都买走,使得京中人心惶惶,所以货价一涨再涨。   而王安石那边的吕嘉问则说,这是京城的奸商们为了不让市易法推行,故意散布谣言,致使市井恐慌。也就是说,现在是各方行首正在串联起来,一起抬高物价,以煽动民怨来对抗朝廷即将实施的市易法。   但吕嘉问的这个指责太过于诛心,赵顼都不敢去相信。   一旦他相信了这个指责,下旨让开封府和御史台去穷治。势必会变成牵连几十家甚至上百家京中豪商的大案。而豪商跟宗亲的联姻,赵顼一清二楚,如果他真的如此下旨,几千宗室,差不多都要到他的面前哭丧。   “王卿,你说着市易法推行还是不推行?”   “箭在弦上,焉能不发?”   王雱虽然回答得痛快,但他仍是为着市易法之事而头疼。   市易法提出已经快有一年了,但为了能够顺利推行此法,王安石让人进行了几次三番的考验。卷宗来回反复。但始终没能达成一致。虽然已经确定到了十月就正式开始推行——这也是天子的恩德。因为十月过后,天气转寒,汴河上就要堵口,大宗货物自此还能再赚上半年的钱。明年开春之后,才会变成钱财向衙门中流去。   但终究还是闹出事来了。原本因为河湟大捷而带来的光环,如今已经散去。朝臣们现在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市易法一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三番五次地劝过天子。   赵顼咬着牙,对祖母和母亲的要求,绝不松口。   而王雱也知道,只要一步后退,那就步步后退。   仁宗当年三司衙门之中,冗官多,而冗吏更多。宰相杜衍奉旨沙汰三司吏,但听说了此事的三司吏,立刻扩散谣言,将沙汰胥吏的范围一举扩大,一下惹怒了许多衙门中的吏员。这些胥吏群起而攻,最后逼得杜衍在京中坐不住,只能自请出外。在王雱看来,杜衍若是一意孤行下去,将领头的抓起来严加处置,也不会落到出外的结局。   杜衍的结果,让人引以为戒。   大概是知道从王雱口中得不到没有偏向的执中之论,赵顼也就无意追问下去。而是随口问道,“京中解试的情况如何了?”   “过几日就该张榜了。无论是在开封府监考的张商英、蒲宗孟。还是在国子监监考的张琥、李定,他们是现在都在连夜批阅考卷,不会误了发榜的时间。”   张商英、钱藻等五人考试开封府举人,张琥、李定等六人考试国子监举人。以考生到贡生的录取比例而言,开封府和国子监跟陕西都差不多,远远要强于浙江、福建的军州那百分之一、两百分之一。   “秦凤路的解试也当有结果了。”赵顼却叹了一口气。   王雱顿了一下,以路为主体的考试,那就是锁厅试了。他反问道:“……陛下想说的可是韩冈?”   “恩。朕还想看看韩冈到底有多少的才学。”赵顼点了点头,却又笑道:“韩冈好像是一直都不肯承认是药王弟子,但现在他连救治妇人难产的手段都拿出来了,孙思邈徒弟的这个身份,怕是要坐实了。”   王雱的惊讶写在脸上:“竟有此事?!”   “高遵裕的妾室前日生产时产难,一夜不出,要不是韩冈让人造了产钳,钳出了腹中小儿,多半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走马承受传回的月报中有提及此事。高遵裕发回的私信中,也是说了一通。不会有假的!”   “……臣闻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中,就有妇人科三卷。既然研习医术,小儿和妇人两科,自是不能避过。”   管接生的那是三姑六婆中的稳婆。听赵顼的口气,他在此事中还是很欣赏韩冈,但王雱却不喜欢。虽然帮着韩冈说话,但王雱却总觉得韩冈做得过头了。   “救了两条性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所发明的产钳若是能救天下难产的孕妇,就不知胜过了多少座佛塔。”   赵顼沙沙地踏着落叶,在一片红黄之色的小树林中漫步者。作为天子,他看重的自然是人丁户口。一个产钳,就能拯救无数条危难中的性命,等于是保住了原本会损失掉的人口。   若说起妇人的秽体五漏之身,以产妇为最,民间对此都有避讳。但医者父母心,扁鹊,华佗,这些上古名医的传说中,也都有救治难产妇人的故事。   韩冈的所作所为,赵顼自是乐见。   ……   秋色渐浓,望着不远处山中的黄栌和枫树,已经让人感觉到了浓浓的深秋带来的寒意。   韩冈此时已经回到陇西的家中。并带着他已经成为今科贡生的证明。   靠着这份文书,韩冈直接就能在官府的驿站里得到一般官员等级的照顾。而当他前往大宋的中心时,也同样能得到一般的礼遇。   韩冈并不在乎这一些明面上的优待。过去他吃得苦头从来不少,恨的是权力被人分走,而有没有礼遇反而不重要。   他现在心急的是另外一桩事。   为了考试,韩冈已经习惯于不见外客,但周围的人众却一直等他下来。   韩冈中了贡生回来,这就意味他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日子了。 第五章 月满完旧诺(上)   月色如晦,夜浓如墨。   只有中庭小门处挂着的两盏灯笼,散着微弱的光芒。   夜风刮了起来,院中的两株梅树摇摆,婆娑树影倒映在韩家内厅的窗棂上,如同鬼影憧憧。但疾风穿过门缝,发出的鬼啸一般的声响,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房中三人喝酒的兴致。   为了恭贺韩冈今次纳妾,王舜臣和赵隆今天一齐到了陇西。   他们如今都不在巩州任职,为了来凑个热闹,便各自找了个借口。正好如今熙河局势平静,他们也能抽出几天空来——当然,王舜臣和赵隆来陇西,不仅仅是为了恭喜韩冈的娶妾,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提前来给韩冈饯行。   两人都清楚,韩冈这一去京城,不论中与不中,数年之内不可能再回熙河,甚至关中。几年前结下的贫贱之交,随着各自的官位增长,并没有变得生疏,而是日渐深厚起来。韩冈这一去,都有些舍不得,自然要来送一送。   “可惜李二哥不在,王衙内又跟着去了京中。还记得当年在三哥老家,五人坐下来一起喝酒,等着陈举的儿子来送死。那样的日子还真是痛快!”王舜臣回忆着旧日,一杯酒就灌了下去,“那一夜,杀的也是一个痛快。”   “王衙内跟着学士走了,肯定有个好去处。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李二哥那边,也终于是时来运转了。”   “以李二哥的武艺,只要碰到一个机会,当然能转运!”   在座两名将军,都有资格为李信的运数叹息。   王舜臣和赵隆一直跟着王韶和韩冈,河湟开边的历次战事,基本上都轮上了。官位跟着功劳,飞速地往上涨。只有李信,早早被张守约挑了去,就一直留在秦凤,根本没有多少立功的机会。他得官还是去年年初的事,跟着韩冈一起上京,那时候,王舜臣都已经是一方镇将了。   王舜臣半眯起的眼睛,好像在看着笼竿城下的那一场大战:“李二哥这次实在是太出彩了。拦在路上的五千铁鹞子,被他连杀七将后,竟然在一冲之下便溃散了,援军就这么进了笼竿城……唉,仁多零丁肯定是吐了血。”   “李二哥的掷矛之术,如今已经名满关西。跟王大的连珠箭术一样,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子渐你也不差,不要妄自菲薄。”韩冈亲自给王舜臣和赵隆倒上酒,“张铁简之后,当是轮到你赵铜简了。”   统领着熙河路选锋的赵隆,他所惯用的两支熟铜简,如今同样名震军中。虽然在外面的名气还比不上王舜臣的神射和李信的掷矛,但以他的勇武,迟早能杀出头来。   王舜臣又喝了两杯,韩冈今天拿出来的酒,正对了他的胃口。他又问着:“三哥,听说疗养院的朱中也要走了?”   “朱中今次功劳不小,也终于得了官。”韩冈对王舜臣和赵隆道,“你们也知道,王相公身边的章子厚与我素来亲厚。”   “俺知道。”王舜臣立刻道,“当初还帮三哥你送过信呢。”   他说着又看看赵隆,赵隆点头,“也送过,还得了一份礼。”   韩冈微微一笑,当初让他们做信使,本就是要让两人顺便跟章惇结个缘。多认识一人,就多一条路。要不是韩冈如此事事为身边之人着想,王舜臣、赵隆如何会跟他这般亲近,凡事都以他马首是瞻?   “那你们知不知道,朝廷如今已经开始准备解决荆湖两路的山蛮?……这领头就是章子厚。”   王舜臣奇道:“上次不是听说是先要收拾西南夷吗?”   “夔州【今重庆、贵州一带】鬼夷之事,那是另外一桩,今年先动的荆湖。”韩冈细细解释,“论身份,章子厚是察访使,要比当年来秦州时的王学士还要高上几级。他愁着荆湖山中瘴疠太重,所以向求我个人。本来是推荐给他的是雷简,但朝廷前日的诏令已经把雷简调回太医局了,说要在京城禁军之中,设立疗养院。现在就只能让朱中去了。”   “……那陇西疗养院怎么办?”王舜臣惊问,这可是攸关帐下儿郎性命的大事,由不得他不关心。   “如今陇西疗养院不缺人替他。看到朱中能得官,各自又更加用心,现在的情况反而好了许多。”韩冈摆了下手,让王舜臣放心。继续道:“还有我那表哥。他今次上京其实也不仅仅是诣阙面圣,转头就要跟着章子厚去荆湖。还有刘仲武,当年被向宝推荐,与我一起去京城的。他同样救了章子厚之父,今次就被点上了。”   刘仲武这个名字,两人都已经没有印象了。而李信被章惇调去领军,倒是让王、赵二人感到羡慕。   赵隆举起酒杯,“李二哥既然去了荆湖,少不了要立功受赏!当为李二哥干一杯!”   王舜臣也举杯相和:“李二哥的时运当真转了,倒不像熙河这边,都要歇个几年了!”   “机会总是有的!”韩冈与他们干了一杯,“你们不想想,如今国中百万大军,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就是只剩我们西军了。河北、京营两处的禁军多少年不打仗,早就烂透了底。日后四边用兵,都是要从关西调兵遣将。不要光想着关西,要放眼天下。日后做事用心勤谨一点,平日里的功课也不要耽搁。闻鸡起舞的故事你们都该听过,多学着祖士雅【祖逖】、刘越石【刘琨】。”   “三哥放心,我们一定用心!”王舜臣用力点着头。   “放心什么?说的就是给你听的!”韩冈瞪了王舜臣一眼,“子渐【赵隆字】一向用功,兵书都在读着,白虎节堂偏厢里收藏的那十二卷《武经总要》的节选,谁借谁没借,我一清二楚。子渐都借阅了一遍,你借过几卷?!”   自河州大战之后,这几个月,韩冈听说王舜臣时常放下军务、出外游猎,着实让人担心。他提起朱中、李信要去荆湖的事,也是想刺激一下王舜臣——日后立功的机会多得很,想要把握住,就不能耽于眼前的逸乐。   “我知道你上过蒙学,跟着种十七读过几年书。《武经总要》要看,史书也要多翻一翻。闲暇的时候,不要尽想着游猎作乐!”   就算是武臣,读书也要勤。范仲淹当年守陕西,曾经嘱咐过狄青多多读书。狄青日后出入枢府,为一时名将,也有着听从范仲淹而多读书的功劳。并不是说在春秋、汉书,对用兵之道能有什么启发。但多读书的将领,在文臣那里,往往都能留个好印象。日后升迁时,也能因此而加分——读书知礼,能明忠义之道,世人往往都有这样的想法。   王舜臣虽然被训得有些难堪,但他也知道韩冈这是当他是自家人,才如此苦口婆心。从座位上跳起来,重重地向韩冈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多谢三哥教诲,俺回去后就用心读书习武,绝不会再荒疏了功课!”   韩冈连忙将王舜臣扶起坐好,责怪道:“听了就好,行这等大礼作甚?!”   “王大,日后就不能再出去玩了!”赵隆凑过去取笑了王舜臣一句,聪明地调转话题:“不知官人有没有看到董毡的便宜儿子带来的那匹西域马,都有五尺挂零了!今天看到的时候,俺的眼睛都挪不开,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马!”   说起战马,王舜臣的兴致又上来了,“俺也是看到了,真真是好马。董毡对他便宜儿子,也真是大方……就不知道能不能用酒换来,俺手上还有二十斤烧刀子呢!”   蕃人喜欢汉人的酒,只看位处蕃区之中的各大寨堡,有多少监酒税的官吏,就知道这门生意做得有多大了。在熙河路,现在名气最大,就是韩冈所创的烈酒烧刀子。   士大夫中喜欢烈酒的几乎没有,就连高遵裕尝过之后都摇头。但一干在外厮杀的武将,却一个个喜欢得不得了。王舜臣领头当日去酒坊偷酒,还被韩冈训过。但转过头来,几个将领还是缠着韩冈要这烧刀子来喝。烈酒的名气也因此而打了出去,蕃部贵人们尝过一次后,都立刻出重金搜求。   韩冈曾经用来吓唬他们的那番话,各个还都记在心上,也传了出去,但世上拼死吃河豚的都有,肚中的酒虫闹将起来,谁还管什么阴阳不调的问题了。大不了一口酒后,再喝上一口水就是了。   而就在王韶还没离开熙河的时候,用烈酒换马的想法已经被提上了台面。但韩冈觉得烈酒消耗的粮食很多,供给药用压力很大了。正常情况下,要先保证路中的粮食能自给自足,才能放开手脚酿造。   但在几家蕃部提出用烈酒交换马匹的提议后,在战马和粮食安全之间,朝廷和经略司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战马。   再过几日,等监盐茶酒税的官员到陇西来报道,以茶酒换马便将开始运作。   王舜臣和赵隆继续和韩冈聊着,酒喝得多,不到半夜就醉倒了。韩冈今天拿出来款待两人的酒水,虽然已经是将新酿的烧刀子加淡酒勾兑后的产品,只是如果按度数算,韩冈估计着,差不多也有四十度了。加起来喝了快有五斤,醉了也是正常。   命府中下人将两人送到客房安顿下,韩冈往后院走去。   能早早结交上这样的两个猛将为臂助,也是自家的运气。自己虽然是帮了他们一把,但以两人的才能武艺,不管放到哪里,都能脱颖而出。   自住的小院中,大半的房间都黑着。只有偏厢中,有一盏孤灯幽暗,韩冈停了一下,便向那房间走了过去。 第五章 月满完旧诺(下)   韩冈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他的女儿就在内间由乳母带着,他可不想给闹醒。   周南此时正披着一件褙子,凑在烛台边。手上拿着针线和布料,专心致志地在缝着什么。   “怎么还没有睡?不是让你先睡了吗?”坐到她身边,他轻声问着。   生产后早过了一个多月,月子也已经过去了。这几天,韩冈都在素心和周南两边轮换着度过。今天轮到周南,但因为赵隆、王舜臣来访的缘故,就吩咐让周南先睡。大半夜还做着针线活,对于刚刚坐过月子的产妇来说,还是很伤精神的。   “前面才给大姐儿闹醒。”周南把手上的布料展开来,正是一件小衣服的模样,“现在又睡不着了。想着这件衣服还没做好,就拿了起来。”   韩冈的一对儿女,到现在都还没有起名。年纪太幼了,最好起个好养活的小名,比如像王安石的小名獾郎。到了七岁之后,再起大号不迟。韩冈也有个小名,但他不想再听到。   韩冈探手过去,拿走周南手上的针线活,“不要缝了,灯下做女红,容易伤了眼睛。”   周南轻盈地起身,对韩冈屈膝一福,娇声笑道:“是,官人!”   服侍韩冈在后间的浴房换洗更衣,周南为了方便动作,也脱下了外袍。   一头青丝只用一条丝带系住,由棉布缝制亵衣,不如丝绸轻薄,却柔软而贴身。在月子中又养了一阵,整个人变得珠圆玉润的同时,身材比例却渐渐恢复了旧观。因为溅了水的缘故,亵衣紧紧贴在周南的身上。峰峦起伏的身材,在微光下显得分外诱人。   回到卧房,搂着换了身干爽亵衣的佳人,双手贪恋着怀中娇躯的丰腴。探手胸前,腻滑如脂。向上托了一托,却是沉甸甸的,原本就是一手难以掌握的大小,现在又大了许多。轻轻一握,五指就整个陷了下去。   只是稍稍一揉搓,怀中的美人便娇喘起来。近十个月的久旷之身,现在一点也受不得刺激。而韩冈的掌心,都变得湿漉漉的。   韩冈支持由生母喂养,周南也的确是自己哺着女儿。但可能是丰盈远胜常人的缘故,她一向量多,多余的地方还帮着严素心喂着韩冈的长子。前面刚刚喂过女儿,现在又有了一些。乳汁的味道,甜味中带着点腥气,这跟饮食有关。在韩家待了半个月才走的徐老稳婆,在养育儿女的方面,给了很多的指点。   从丰软的触感中抬起头,韩冈心火大旺。前几次同房,他都顾虑着周南的身子,不能尽兴。现在算算时间,也还得再等一个月左右。不过火气上来了,真的很难压下去。   周南虽然头脑沉沉,但还有着一分理智,推拒着:“官人,不行!”   “我知道。”韩冈也没有昏头,知道还不到时候。可他的手指却抚上佳人丰润的双唇,轻笑道:“其实还有别的手段。”   看不到脸上的红晕,但低垂下去的头,却述说着她心中的羞赧。教坊司是以曲乐事人的地方,对于人伦之道上的奉迎之术,明面上是不会刻意教授。但私下里,还是有着教习。该知道的,周南也都知道。   虽然周南心中也不反对,但还是羞涩地说道:“等过几日云娘妹妹进来,就能让她好生服侍官人了。”   韩冈的动作停了下来:“总是苦了你了。”   周南轻轻叹起,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她回身摸着韩冈的脸,动情地说着:“换做是其他人,谁会顾虑着我们女儿家的心思。能让官人挂在心上……也足够了。”   前面在她们怀孕的时候,照常理就可以收了云娘入房。但韩冈还是等她们生了孩子之后,心中有了依托,才有了动作。这份心意,周南和素心都能感觉得到。   小门小户的夫妻相伴厮守当然好,但既然上天没有给她这个命数,终身也已经托付给眼前良人,周南也不会再去争什么。能得一知心的爱侣,又有个女儿,日后当还能再生几个儿子,周南已经很满足了。比起在教坊司中,每每让她从噩梦中惊醒的“一双玉臂万人枕”的未来,眼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   韩冈也暗自庆幸,幸好两女都是和婉的性子,一颗心也都在自己身上,并没有闹出不愉快的事。不过他不会就此而放心,许多事要未雨绸缪,在危机出现前就该化解掉。家庭也是一桩事业,需要用心去经营。   他纳了周南和素心时,家里连个酒席都没办,现在收云娘,消息都已经在外面传开了。不好生安抚一下受委屈的周南和素心,日后云娘在家中也是难做人。   “官人……”   周南在韩冈耳边轻声诉说,打断了他的思绪。白皙娇软的身躯渐渐滑了下去,随即,一股温热如水的感觉包围了自己。   灯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最后,闪了几闪之后,便熄灭了。黑暗随即涌了过来,掩去了床上的春色。   ……   九月十五,是韩冈纳妾的日子。   陇西城中,现在都知道韩冈新近要纳的妾室,本来是韩家的童养媳,几乎是当女儿在养。她侍奉了韩家父母近十年,最后被韩冈纳为妾室。凭着这份苦劳,今次操办一下也不为过。   韩冈还没有娶妻,就纳了三个妾室,而且还有了儿女。从礼法上说,当然不合规矩。只是一般的大户人家的子弟,基本上都是如此。十三四岁时,就跟通房丫头,十四十五就有了子女也有很多。世风如此,都是当成了寻常之事。没人向韩冈提出不对,韩冈也不觉得不对。   若是有人因为此事,而收起了结亲的念头,对韩冈而言,也不是多让人遗憾的事。   贺礼堆满了韩家的堂屋。官家钱明亮,带着两个识字会算的下人,将礼物一件件地登记造册,并对照着礼单,看看有无差错。   钱明亮已经写到了手软,冯从义在旁饶了一圈回来,庆幸自己不用再像过去,为姨妈家来抄写礼单。他对韩冈笑道:“今次送来给哥哥的礼,可要比别人家娶妻都要多多了。”   韩冈一笑。这是在说苗履。苗授的儿子苗履前些日刚刚娶妻,韩冈还送上了份厚礼。但从他眼下收到的礼物来看,的确要比苗履多上许多。   “只是成、刘、李那几家有些难过了。他们开始听到三哥纳妾,就眼巴巴地跑过来送礼的。现在连份席面都不能给他们……”   “平常那些个秦州商人的礼都不收得,今次收下了,已经是给面子了。怎么还想上席?!”韩阿李不快地反问着,冯从义不敢再多说话了。   送礼也不是想送就能送的,还得看资格。韩冈置办家业的本事过人,在熙河路不过三载,就已经是十万贯的身家。有产业,有田宅,不是那等看到钱就挪不开眼的穷措大。身份不够,无意结交的,直接就把礼单递还,在司阍处就给拒了。   其实这也是韩冈为人正直,他一直秉持着人情往来的道理,收下礼,就等于欠下人情,总得还回去,所以不想乱收礼。不像有些官员,收礼肆无忌惮,甚至是不送还要去敲诈勒索一番,想让他办事,还要再送钱。   如秦州的商人们,想在韩冈面前混个脸熟都难。除了几家准备在巩州种植棉田的秦州豪族的代表,基本上都只能跟冯从义打交道。即便是年节的时候,直接送到韩家门上的礼物,也从来都是不收的。   现在终于有了个巴结的机会,当然个个趋之若鹜——韩冈虽然要离开熙河,但韩家的根已经扎在了这里——只是当他们来到陇西城,送上了礼物之后,却听说韩家根本没有大肆操办的意思。   原本韩冈也是想着要操办一下的。想在自己离开之前,通过这场纳妾之礼,展示一下自己在巩州的地位和声望,镇住一些蠢蠢欲动的家伙。   但韩云娘本人却反对了。她不清楚韩冈的私心,但她知道韩冈收周南和素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况。轮到自己,举行仪式已经是很风光了,但若是操办过甚,总觉得对不起两个姐姐。   云娘的反对,韩冈考虑再三,也放弃了之前的想法,还是以家庭和睦为重。至于要镇服一些藏在暗地里的小人,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所以最后他就是请了几个亲近戚里入席,并没有开门宴客,有点雷神大雨点小的感觉。   纳妾的仪式没有婚礼的繁琐,也没有正式的规则。韩云娘向韩父韩母行过礼,由韩冈——而不是子女双全的妇女——挑开盖头,再敬过几个赴宴的亲近戚里的酒,仪式也算是结束了。   韩阿李看着云娘在自己身前行礼,笑容中,有了几许安慰。她一直都等着儿子给云娘一个归宿,现在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心愿。孙子、孙女都有了,只要再看到儿子娶了正室,那就真的没有什么牵挂了。   外厅的酒宴继续着,王舜臣哈哈大笑的声音,隔着几重屋都传了进来。   云娘一身桃红色的婚衣坐在床边,双手不安绞着手巾。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她都等了好几年了,但临到头上,却是有些害怕起来。   但当更为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砰砰乱跳的心脏却渐渐平复,一点点地安心下来,化作了一个绝美的笑容:“三哥哥,你来了……” 第六章 日暮别乡关(上)   “官人。”   从酒宴上离开,韩冈先去了周南和素心那里,说了两句话后,便到了这边来。听着少女娇柔的呼唤,他微醺的脑中,有了一丝恍惚。忽然觉得眼前露出纯美笑容的少女有些陌生,恍惚过后,才发觉三年前的记忆又重新浮了上来。   韩冈还记得三年前,一丝劫后余生的游魂初次投身到这个陌生世界。刚刚睁开眼时,第一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就是现在坐在床边,向自己展颜而笑的少女。   三年之前,他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在父母出去为了药钱而张罗的时候,就是眼前的少女在悉心照料着自己。   现在韩冈想想,自己当时还真是没心没肺,安心坐享父母的辛劳。虽然是因为初来乍到,与父母还有些疏远的缘故。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总是少不了一份愧疚。   但对于韩冈来说,那段与云娘耳鬓厮磨的日子,也同样是值得回味的快乐时光。他当日冲冠一怒,也是为了眼前的少女。   三年间,他在官场上,历经了多少惊涛骇浪,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在他的面前,是通衢坦途,升到宰执的地位,为天子牧守万民,也许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又有谁能想到,在刚刚开头的时候,韩冈所想的,其实只是要保全自己手上刚刚得到的小小幸福。   尚未长成的少女,轻柔地唤着自己“三哥哥”的声音,就是当年韩冈一番初衷。一时间,他还不想放弃。   韩冈笑了,对着今年即将成为新妇的少女:“还是照旧时一般,叫三哥哥的好!”   少女不解睁大眼睛,疑惑的眼神中甚至有了一丝惶急,不知韩冈为何这么说。   韩冈坐到床边,婚床上的大红被褥填着厚实的棉絮,显得十分松软。轻轻搂过纤细得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折断的肩膀。代表少女身份的丫髻,已经换成了妇人的发饰,发髻上还插着珠花、金钗。   韩冈凑近了,嗅着从她身上散出的淡薄清雅的女儿香。   他低声诉说着:“这世上,能这么叫我的,可就云娘你一人。”   云娘转忧为喜,她怎么会拒绝成为韩冈心中唯一的一个,“……三哥哥,三哥哥……”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在宴席上,都是亲近的自家人,就连高遵裕,都是从冯从义那里,有了亲戚的关系。王舜臣和赵隆都没有劝酒,韩冈喝了几杯后,也只是微醺。但纤柔娇弱的绝色少女,轻声而又亲近地唤着自己,韩冈却不免沉醉了下去。   房中点着两支红烛,上面讨喜的绘着龙凤祥云。烟气不重,还隐隐带着香味。只有京中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香烛,是冯从义搜罗了过来,今天送上,也是代表了他的一片心意。   而同放在桌上,一盏银壶,一对银杯,是高遵裕的赠礼。精美绝伦的花式,还有细细雕刻出鳞片的四爪蟒纹,是高遵裕今年从他的侄女那里得到的赐物。   韩冈搂着少女站起来到了桌边,拿起银壶。手腕半转,一缕清泉从装饰成龙口的壶嘴中流出,来自京中的名酒醴泉,倒满了两支酒杯。   跟着韩冈一同拿起酒杯,中间有一条三尺长的红线相连。大概是韩阿李忘了传授这方面的常识。韩云娘捏着酒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便仰头望着韩冈。   云娘略凹的眼窝中,浅褐色的双瞳带着水光。宛如两池清潭,似浅实深。一望之下,整个人都要给陷进去。   韩冈深深地对视着:“这是合卺酒,也叫交杯酒,学着我来。”   合卺酒,依照礼制,应该用的是名为“卺”的葫芦瓢。不过到了此时,不是贵家的嫁娶,就已经没有这么多规矩,在两支银杯下方缠上红丝线已经足矣。   韩冈喝了一半,等少女同样喝下一半后,就跟她交换了手上的酒杯。   同样一饮而尽,云娘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呛咳了几声,便是两团红晕飞上面颊。韩冈的手抚上去,光滑细腻的触感中,还有滚烫的热力。   少女白天被开了脸,脸颊上细细汗毛都被用线绞了去。到底是有这一点西域的血统,云娘比素心和周南还要白皙一点的肤色,并不需要擦上太厚的脂粉。淡淡地抹上一层香粉,便已是让人惊艳。   同样是来自京城中的日用品,比起常见的铅粉要好得太多。因为韩冈的告诫,家中的女眷用的都不施含铅的香粉。而且韩冈在医学上的权威性,也让铅粉在陇西城中的梳妆匣内几乎绝迹。亲上去,唇间只有淡淡香气,不用担心会铅中毒。   喝过合卺酒,重新坐回到床边。   知道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少女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心头砰砰地剧烈跳动,身子僵硬地坐得不敢稍动。   抄起纤细的腰肢,将少女搂近了,韩冈吻了过去。唇舌纠缠,一段缠绵悱恻的长吻之后,四唇分了开来。云娘双目迷离,失了神一般,极速喘息着,身子则是瘫软了。   韩冈一件件地将佳人身上的喜服脱下,如同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的娇躯逐渐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段时间中,云娘都是闭着眼睛,任其施为。纤细柔弱的身材却是瘦不露骨,细腻的肌肤带着珠光一般的色泽。躺下来时,胸口只有微微凸起,但握上去,丰软却能填满掌心。与周南、素心同样的让人迷醉,却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类型。   韩冈暗自感谢着上天对他的眷顾,分开了少女圆润的双股,贴了上去。   外面的鸟雀吱吱啾啾地叫了起来,阳光照在窗户上,屋中变得亮堂堂的。   一夜风雨过去,烛泪斑斑,顺着烛台上流了下来,在承托上聚集成一摊鲜红。而床上的一幅白绫,也是被染上了斑斑红泪。   韩冈已经醒了,坐起了身,经年打熬筋骨锻炼出来的健硕胸膛和粗壮的手臂都露在外面,而那幅少女初染的白绫,就在他手中。   云娘也醒了过来,看着自家三哥哥正捏着那幅羞人的白绫,小脸一下都红透了。一把从韩冈手上抢过来,藏在了枕头下。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怎么也不肯抬头。   如今的世人多用的虽是木枕、瓷枕,但韩冈却是睡不惯,让人用粟米糠为芯做了睡枕。松松软软的枕头,睡着舒服。但云娘如今用来藏着脸,却成了让鸵鸟藏头露尾的沙土。   “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害羞的。”韩冈轻笑道。   听了韩冈的话,云娘勉强转过头来,还是红着脸。   “还疼吗?”   少女点点头,但马上又猛力摇起了头。   “到底疼还是不疼?!”   云娘羞涩不已,拖起被子盖着脸,就在被子下点起了头。她是三女中最为纤弱的一个,初承风雨当然有些娇弱不胜。   韩冈掀开被子,娇嫩纤细的身躯顿时就暴露在阳光下。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白玉一般的雪股粉臀间,还有残沥一般的鲜红。   “三哥哥!”云娘惊叫着。   韩冈起身下床,又回身将被子重新给盖好,“你先歇一歇,过一阵起来去见爹娘……”他凑到少女耳边,调笑地轻声说着:“今晚再继续。”   云娘的脸一下又红了,再次埋头躲进了被子下。   自从收了云娘之后,韩冈的生活又多了一份快乐。没过几日,周南和素心也都各自都从产后恢复了过来,与云娘一起侍候着韩冈。在读书之余,他轮番享受着不同类型的三位佳人的侍奉。偶尔兴致起来,一床四好也是有过那么一两次。   就在韩冈一边读书习文,一边安享红袖添香的快乐的时候,一艘官船正沿着繁忙拥挤的汴河,渐渐驶近的大宋帝国的首都——东京开封。   “终于又回来了。”   一名官人立足船头上,望着迎面而来的一座座如天上飞虹的拱桥,长声而叹。南方士子才有俊雅的容貌,带着一点闽地的口音。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样子,身上的官袍却已经是六七品的绿色。就算在京城中,三十多岁就能成为朝官的也不多见。   视线从衣袍上的深绿色收回,那官人暗叹着。如果没有耽搁了这三年,得赐绯银那是应有之理。哪像现在,当年都不需要自己站起来相迎的年轻人,都已经爬到了自己头上,同样都是一袭绿袍。自己的袍服还是当年天子的恩赐,而那一位可是名正言顺的七品官了。   不过也只是现在而已。他的资序都已经到点了,只要复任之后进了馆阁,转眼就能升上去,倒不用嫉妒年轻人的运气。   眼见着东京城已然在望,随行的老伴当走了上来,问着:“官人,入京后先去哪里?”   那官人考虑了一下,却见着前面的虹桥上站着一群人,正朝着自己所在的这条官船指指点点。   他微笑着站直了一点,双手相持,垂在身前:“不用多想来,来迎接的人已经到了。”   老伴当正要再问,只见着岸边跑来一匹快马,朝着这里喊了起来:“那边的,可是福建泉州吕中允的船。”   官人让伴当叫船夫靠过去,对着岸边来人拱起手:“正是吕惠卿!” 第六章 日暮别乡关(下)   吕惠卿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刚开始的几日,没有在京中引起太大的关注。   虽说吕惠卿是三年前新党的第二号人物,但因为回乡丁忧耽搁了三年时光,现在已经是时过境迁。   旧党的几次反扑,他不在场;横山、河湟的两场大战,他也不在场;诸多法令的制定、修改和推行,他同样不在场。不但官位停滞不前,连积攒下来的人脉都断了。   且在他回乡守制的这二十七个月里,曾布已经取代了他的地位,成为了王安石的助手。章惇去了荆南,博取一个开疆辟土的功劳。王韶已经建功立业,成了宰执班中的一员。更别提当日那位曾经在王安石府上侃侃而谈的还未入官的士子,现在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吕惠卿反观自己,竟然还是正八品的太子中允。   不过天子和王安石给吕惠卿安排的差事,还是让人明白了他所受到的看重。可这不是吕惠卿想要的,只能说,可以勉强接受。   王安石执掌着中书,但并不是代表他在政事堂中能一手遮天,冯京、王珪都不是省油的灯。真正让王安石和新党控制着朝局的是两个职位,一个是判司农寺,另一个则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   判司农寺,统领着司农寺这个新法修订编纂的机构,各项条令法度自此而出;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则就是王安石在中书的第一助手,辅助其处理天下政务,权柄甚至直逼冯京、王珪两个参知政事。   如果韩冈在这里,他会说,这个两个衙门,一个管得是立法,一个管得是执行,剩下就差一个监察机关了。   而监察机关——御史台,新党其实也已经控制住了。御史中丞邓绾一直以来都是新党安插在御史台中的关键人物,三年来,一步步地升到了台长的位置上。   对于邓绾,旧党恨之入骨。而邓绾本人,也不是德行高致、无可挑剔之辈,王安石并不是很喜欢他,只是不得不用,所以一直进入不了新党的核心层。   吕惠卿不会去抢邓绾手上的权力,他的志向不在于此。但如果判司农寺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两个职位,不能拿到一个在手中,那他在新党中的地位就不可能稳固得下来。   可吕惠卿现在得到三个差遣——判国子监、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离他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   判国子监这个差遣,也许日后会很重要——对新党的未来很重要!因为昨日吕惠卿在相府中听到王安石亲口所说,他日后有意废除科举考试,而以学生在各级学校中的成绩来给予功名。如国子监,只要能在其中升入级别最高的上舍,就能得到一个进士出身,抡才大典将会为之大变——不过吕惠卿当下只想考虑现在,无意去顾及未来。只有重新进入新党核心,他才会有多余的精力。这个职位有等于无,唯一的用处,就是明年的礼部试他应当能插上一脚了。   旧日的集贤校理这个贴职,升为天章阁侍讲也是理所当然的升迁。吕惠卿本来就是崇政殿说书,现在自然得升任侍讲,以便在经筵上为天子讲学。在一般人的眼中,这个能经常见到天子的职位已经是难得的美差了。可在吕惠卿看来,还不足以弥补他这三年远离朝堂后,造成的与天子的生疏和隔阂。   只有同修起居注这一差遣,才是让吕惠卿松下一口气,知道天子和王安石依然有心大用于他。毕竟能终日紧随官家脚步,再不济都能混个脸熟。而若是如自己这般才学,那就是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踏足云鹤了。   剩下的关键当就是曾布了。   当年王安石手下三大将,他吕吉甫回乡守制,章惇现今又出外,曾布一肩挑了七八个差遣。当今天子曾问王安石,曾布身上的差遣是不是多了点。王安石回道,能者多劳,曾布不会耽误公事。   现在吕惠卿回来了,便是一门心思,要从曾布手上抢下几个差遣来,恢复他旧时的地位。只是他现在缺乏人脉,要跟曾布斗,实乃力所不及,且王安石也不会偏向任何一边。   自从回京后,吕惠卿已经想了好几日,新党中的成员这几天也见了不少,还当真给他找出了一个人来——新近出头的吕嘉问,因为对新法忠心耿耿,而备受王安石看重。且吕嘉问跟曾布不算和睦,应该是个能派得上用场的人选。   刚刚结束了随侍天子的工作,吕惠卿坐在崇文院的史馆厅中,依照定规,书写着天子今日的起居录。崇文院近着中书,甚至有一条近道联通两个公廨——毕竟宰相都要在崇文院中兼职,王安石本人就是昭文馆大学士。故而崇文院的小吏,往往是消息灵通程度,仅次于两府属吏的一帮人。   吕惠卿正在端端正正地写着起居录,本就是书法大家,一笔三馆楷书同样写得出类拔萃。只是快要收尾的时候,却听到外面突然变得有些乱,一帮小吏不知是在絮絮叨叨地传着什么小道消息。   放下笔,吕惠卿回头对随侍的胥吏道:“去问问出了何事?!”   小吏出去片刻,便回来了:“禀侍讲,是华州的急报!六天前的丙寅日,陕西地震,少华山崩,生民死伤无数,急求朝廷下令赈济救援!”   “……是吗?”吕惠卿不动声色,抓起笔重新面对桌上的卷册,头也不抬地说着:“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小吏依言出去了。   吕惠卿就手将笔一丢,一靠椅背,仰头看着比三年前又破败了一点的厅堂屋顶。他脸上的神色似喜非喜,似忧非忧,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心情。   只是听他喃喃念着:“这下可是有得麻烦了。”   ……   华州位于潼关道上,境内的少华山、太华山,峰峦险秀,很有些名气。可今次的地震,让少华山上的一座山峰崩塌了下来。   在天灾都会算成人祸的这个时代,天子和宰相对于地震和山崩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个认识,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而在士大夫中,有见识的儒者多有不信这套董仲舒编出来的天人合一之说的。但其中一些人因为所处的立场,却让他们拿起了这套趁手的工具,敲打着他们在朝堂上的敌人。   自从前日,少华山山崩的消息传到陇西,韩千六回来就念叨了几次,还问韩冈是不是王相公有什么不行德政的地方,然后让韩冈去了京城后要小心行事。   换做是马相公上来,也是一般……天地何预人事?!   但这话韩冈不能说出来。大部分的儒者其实心里也是透亮,但外面还是要装着去相信天人感应,否则就没有了能约束天子的有效工具。   现在用祖宗之法已经压不住皇帝了,若是有人跳出来说天地异变跟天子没关系,肯定会被群起而攻。如果事不关己,新党一侧其实也是会想着能有个钳制天子的工具。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其实是韩琦栽给王安石的罪名。后两条王安石很干脆地认了,也为此而辩解了一番。只有第一条,王安石不敢直接否定,而是曲言带过。   要想压制住天子,不靠天地,还能靠什么才能名正言顺?   但现在就有些麻烦了。韩冈最近也有听说市易法在京中推行困难,自河州大捷,王安石得赐玉带之后。新党的势力已经走过一个高峰,避免不了地要进入下行道走上一阵。今次的地震山崩,很有可能会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不过这也不干他的事。短时间内,王安石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大宋地域广大,地震山崩乃是常事,隔个十年八年就有一次。更别提刚刚收复的洮州,前几天也是一场地震。如果不是有心人要搅混水,一般的灾异都不会影响到王安石这等根基深厚的宰相的地位。   天气一日日地转寒,也到了该上京的时候。冬月出发,在腊月初赶到京城,可以安稳地准备参加明年二月的礼部试。   当十月上旬,第一场雪在陇西落下的时候,周南、素心和云娘开始为韩冈收拾行装。衣服、药品、银钱,一样样的都是精挑细选的出来。在韩冈面前,三女都是笑着,尽力服侍着韩冈,但转过身,她们都会背着人抹着眼睛。   一夜缱绻之后。严素心只穿着小衣下床,修长笔直的双腿裸露在外。韩冈从身后看着,挪不开眼神。   素心从箱子拿了一套冬衣过来,厚实的棉布布料是新成立的织造工坊的杰作,里面则是填着丝绵。这件冬衣针脚细密得让人难以相信是出于人工。韩冈捏了捏她的小手,拉到了眼前。指尖上上面还有个针刺出来的红点,而中指处,还能看到长时间戴过顶针的痕迹。   “这些日子都是在缝着这套衣服?”韩冈这两天白天时都看到严素心打着哈欠,本以为是家里的大哥儿太吵,现在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素心将手抽回,催着韩冈:“官人先试试吧!”   佳人的一番心意如何能辜负,韩冈起身将这身衣袍给穿了起来,却是不宽不窄,不长不短,正正合身。也不仅仅是严素心,周南、云娘都给韩冈缝了一堆衣服。如果都要带上,那就要多带两匹马才够装。   看着韩冈的一身利落的装束,严素心先是满意点头,但眼眶渐渐的就红了起来。   这毕竟是行装啊!   韩冈叹了一口气,将她拥在怀中,双臂之中的娇躯轻轻颤着,抽泣声低低的,却清晰可闻。   “不要哭了。考完之后,也许还能回来一趟。就算不成,也会尽早将你们都接过去。”   出发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八,是宜出行的好日子,只是天色微阴,看起来像是暮色提前降临。   韩冈带着两名伴当,在家人、朋友的送别下,离开了他战斗、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韩冈骑着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饯行的十里亭,但他回过头去,却还能远远地看到仍留在原地的那群亲友。   重新正视前方,韩冈放下了心中五味杂成的感情,用力挥了一鞭。胯下的坐骑陡然加速,带着他向着更加起伏的前路,奔驰而去。 第七章 儒统渊源远(上)   十一月的洛阳已是草木凋零。前日的薄雪已经化了,但气温便因此而又冷了三分。   清晨的时候,程府门外,行人往来之声不绝于耳。程家非富户,安身在普通人家混居的厢坊中,不比城北富弼等重臣所在的厢坊清净。   程颢此时早已起来,向父母问安之后,就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作为日常养身的功课。他的儿女,也一个个过来,先向父亲行礼,而后,又进了里屋,跟祖父母请安——程家是大儒之家,礼法上的规矩一向恪守,子弟们也是不敢有任何疏忽。   去年程颢尚为镇宁军判官。但今年年初,父亲程珦从四川任官回乡,自请致仕。老父年岁已高,又常年在外任官。弟弟程颐放弃进学,一直随着老父四处迁移。现在父亲回来了,他这个做长子的,也该尽一尽孝道。请了一个近乡的差遣,以便归乡奉养父母,究研天地道理,教书育人,官职高低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担任了西京监竹木务这个差事,就让爱吃竹笋的女儿受了委屈:“阿爹监竹木务,什么都好,就是家里没笋子吃了。”   女儿娇憨的说话,让程颢呵呵笑着,“等明日让阿娘买给你。”   程鄂娘摇摇头:“不要了……等阿爹卸了任,再买来好了。”   “说的对……行事自当如此。总不能像那些贪官污吏,一分归了公府,两分入了家门!”   程颐从里屋里出来。他就算在家中,也是衣装俨然,气貌严重。跟程颢有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就是因为他这种始终严肃的表情,而不会让人错认是永远带着温和笑容的程颢。   程鄂娘见到叔父出来,也立刻上前请安问好。   程颐对这个侄女很疼爱。十三岁的女孩子,相貌无可挑剔,礼数比那些士子还要出色。小小年纪就甚有见识,性格也温婉。在家中见亲戚,不论贫富,都能一体待之。在他看来,在女子的德行上已是无可挑剔。但程颐点头作为回礼时,仍是不假言笑。   程家的女儿一向受祖父祖母疼爱,行了礼后进了正屋。   程颢则是照着习惯在院子中走着圈子,走了两圈之后,忽然问着弟弟道:“对了,前日横渠表叔的信函可曾看了?”   “看了。”程颐点了点头,笔直的双眉却是皱了起来。   程颢微微而笑:“表叔一向说着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想不到今日也说起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程颐心头纳闷的就是这一点,格物致知可是他一向提倡的观点,什么时候张载也转向了,而且转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表叔的《订顽》一篇做得是极好的。明理一而分殊,发前圣之所未发。可与孟子性善养气之论同功,孟子千载以下,未曾见也。可格物致知之说,为何《钉顽》《砭愚》两篇中未曾多言?这一变,虽然其理可究,其源可寻,但总是觉得有些突兀。难道真的是如表叔所说,受到学生的启发不成?”   “‘未济,男之穷也’,这一条释义又是从何而来?”程颢反问着。   程颐为之哑然。   两年前,他随父亲程珦转任至成都。街边偶逢一正读着易经的桶匠,不知怎么就聊了起来。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未济,男之穷也”这一条,桶匠却解说得发人深省,一句“三阳皆失位”让程颐茅塞顿开。后来他给亲友写信,每每提及此事,皆叹世间隐士多有,只是不得人知。后来他撰写《易传》,关于这一条的注释,就是桶匠的原话。   程颢看着辩倒了弟弟,也没有得意的心思。他慢慢地在院中踱着步子:“道理说到难通处,往往会归于虚玄。魏晋耽于清玄,唐人崇于释老,莫不如此。但清玄释老之说,最畏的就是以实证之。若真能如表叔信中所言,格尽万物之理,释老之说,当溃不成军……二哥,这难道不是你我的本意吗?”   韩冈与张载书信往来,在信上所说的,只是韩冈想要阐述的观点的冰山一角而已,但张载已经由此阐发而开。程颢、程颐再一看张载的书信,就已经能推究出这套理论的作用。他们都是当世大儒,这样的理论如果能达到圆融通达的完美境界,将对儒学起到什么样的作用,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同说天理,两家学派各有不同,在亲戚的交流中,不免互相吸取对方的见解。“但吾学虽有受,但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程颢对自家的学说有着充分的自信,对正确观点旁引博征,倒也没有门户之见,反而更赞起了韩冈。   “这两年,玉昆因着边功,已是名动关中。想不到他在学问上,却也一点也没耽搁。”   当年韩冈上京时,程颢就在韩冈那里听到了几句以数达理的说辞,只是当年韩冈自己都没有成型的理论,程颢想了几日后,也只能将之当成年轻人别处一格的见解。但现在看来,韩冈已经在他自创的道路上行走了。   韩冈名气的确是越来越大,洛阳这边,都经常能听到他的一些事迹。可韩冈身为儒门弟子,却跟早死了几百年的孙思邈扯不清关系,以鬼神之说愚弄世人,岂是正人所为?还有他曾在程颢面前明言支持新法,又跟京中名妓牵扯不清,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程颐很不喜欢,他摇着头:“此子非是我辈中人!”   “也不尽然。”   程颢倒是很欣赏韩冈。   当年韩冈上京,也曾逐日上门聆听教诲,算是他的半个弟子。如今声名更盛,除了些少年人的风流韵事外,却也没听说还有什么恶行。关西军中人人感其恩德,疗养院之事,绝对当得起一个仁字。至于药王弟子,世间流言而已,韩冈当年都当笑话跟自己提起过。程颢知道,世间愚夫愚妇,往往都喜欢这样的奇闻轶事,就算全力去辟谣,都不会有结果。他怎么会放在心上?   而且韩冈的人品,让程颢为之激赏。“韩冈这两年立功甚多,其得到的恩赏,大半都奉予表叔。横渠书院,还有横渠镇上的井田,多得其力。为人饮水思源,其本心可知。”   听着程颢所言,程颐不知不觉地点起了头。能有韩冈这样的弟子,其实他也有些羡慕张载。自家的门下,现在还没有一个能光大门楣的弟子出现,而张载门下,已经出现好几个了。   程颐挺直了腰背:“表叔在横渠教书育人,如今已见其功。时不我待,等明年开春,我就去嵩阳书院长住。虽非门派之争,但儒门道统正流,不能轻易与人!”   程颢默默点头。非是他也有着争强好胜之心,他可以借鉴和吸取其他学派的观点和长处,但儒门道统,却正如程颐所说,不能轻易与人。   如今各家学派如百花齐放,世人难以穷尽。   王安石旧年以《淮南杂说》名世,英宗年间又在金陵教书育人,世人目之为淮南学派。随着王安石成为宰相,变举试,修庠序,一整套举措下来,他的学说已经遍传天下。等到天下的州学、县学都以王学为课本,淮南学派必然会在士林之中成为主流。   盱江李觏,虽然已经去世十多年,但他的学说依然在江南一带流传。“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王安石新法之本源,便来自于此。不论是王安石,还是张载,又或是二程本人,对他的观点都有借鉴和引用。   在横渠镇中教学的张载,有别于中原各家,文武之道从不偏废。随着几个弟子逐步崭露头角,他的名望渐渐也起来了。如蓝田吕家的三兄弟,如在平定广锐之乱上立了殊勋的游师雄,再如名满关中的韩冈,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听说如今在京中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种谔,他家中也有子弟拜在张载门下。   至于近在身边的司马光,自到了洛阳,司掌西京御史台后,就不再过问朝事,给人写信,落款都是“迂叟”。前日还听说他明年准备买地置园,连名字都事先起好了——唤作“独乐园”。也不知是不是园成之后,就闭门不问外事,一心修他的《资治通鉴》。   同样也在洛阳的邵雍,近来正忙着在他的安乐窝中,编纂《皇极经世书》。皇极经世,以易为宗,以象数为本,推究天人演化之道。二程本就是深通易学,释《易》为义理,而邵雍则是偏于象数之学,再偏下去,那就是往卜算之道上走了。在二程看来,已经走入了歧途。   王安石,李觏,张载,程颢程颐,都是推崇韩愈的关键,崇奉孟子,自承道统依此而来。而扬弃了此前流行于世的荀况、扬雄两人的学说。可各家继承自思孟学派的源头,阐发出的道理却是各不相同。   究竟是哪一家谁能更近大道一步?   程颢在院中慢慢地踱着步子,程颐端坐于石墩之上,一时之间,两人都失去了言语。 第七章 儒统渊源远(下)   可能是今年的最后一次讲习,今天横渠书院中的气氛就有些不同于往日,连聚在正堂大厅中的学生也比平常多出了不少。   过了今日,书院中的大部分学生各自都要回乡,只有少部分缺乏回家路费的才会留下来。而张载最出色的几个弟子,蓝田三吕中的在外任官的吕大忠和吕大钧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横渠书院,吕氏三兄弟同聚一堂,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少见了。想来今日的宣讲,将会是一个大课题。   李复很期待他的老师今天会讲些什么,身边站着算是父执辈的范育,并不敢乱动弹。不过同在横渠门下,当聆听讲学时,李复便是跟范育平起平坐的,并不用执晚辈之礼。   范育是邠州三水人【今旬邑县】,本人年纪已经过了三旬,早早就中了进士,也是很早就追随张载的弟子之一。这两年他一直在外任官。今年他请了假,回来省亲,顺便就到了新修起来的书院中来听讲。这半个月,他都在书院之中。在接受张载讲学的同时,也一并教授师弟。   范育的父亲范祥,在关西名气很大。陕西如今所用的钞盐法,便是由其所创。省运费,得实利,一出一入,陕西因此而多增数十万贯的盐税。同时范祥还是河湟开边最早的倡议者之一,并在没有得到朝廷同意的情况下强行修筑了古渭寨。今日河湟功成,起点就是古渭,范祥的功劳不可磨灭。他的这份功绩在一年前,熙州之战后,被生前好友向天子提了出来,让范祥得到了追赠,连带着范育的幼弟也得了一个赠官。   相对而言,李复的资格就很浅了。皇佑四年出生,此时不过二十出头。这个年纪在张载的弟子中,只能算是小字辈。不过在他同龄人之中的,可有最近声名鹊起的韩冈。同为横渠弟子,听说韩冈的累累功勋,李复觉得也算是与有容焉。   “三吕都来了,范世叔也到了。”李复咂了下嘴,心中所想不由得冒出口,“韩玉昆若是能来就好了,真想见见他呢……”   范育一笑,接口道:“前日上京的慕容思文,不是说今次韩玉昆也会去考进士吗?理应会来。”   “但要是再迟点,小侄可就要先回乡……”   李复突的话声一顿,站在前面的吕大临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瞪着私下里说小话的两人。   李复立刻闭嘴低头。他家跟范家是世交,范育又是再平和不过的性子,两人算是忘年之交。但三吕中最年幼的吕大临一直跟着张载,连官也不去做,日常督促师弟们功课的就是他,让李复很是敬畏。倒是范育,平和的微笑着冲吕大临点了点头,算是致歉。   吕大临颔首为礼,又转回头端正站好。李复方才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吕大临不喜欢韩冈的理论,认为他并没有遵循先生的教导,反而走偏了路。尤其是从游师雄那边传来的“旁艺也能进大道”的说法,实在太过狂妄,让他听了很是不喜。   正想着的时候,张载已经出来了。五十多岁的当世大儒,因为常年苦思天人大道,心力耗用过甚,气色并不太好。但他走起路来,却是规行矩步,儒者气象就蕴含在举手投足之间。   年纪最长的吕大忠领头,近百名弟子群起而拜。张载等他们拜过起身,便回了一礼,又当先坐下。   等学生们全都在蒲团上做好,张载没有宣布今日开讲的课目,而是开门见山地问道:   “何者为儒?”   何者为儒!张载的这个问题很大,好像很空泛,却是有着深意,近百个学生都是沉吟不语。   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儒,柔也,术士之称。在孔子之前,儒者是一个阶层,有治国平邦之术的,是为儒也。到了圣人横空出世,儒学独树一帜,成为一个春秋战国时的显学。儒这个字,就成了一家所用。而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就成了士子的代名词。   不过在这个场合,张载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在座的学生,也没人会拿着说文解字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李复资格虽浅,但胆子却是极大的。吕大防、吕大钧两个大师兄还没说话,他就当先站起来,提声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者为儒。”   此三句的前两句出自中庸,说的是孔子。但带上后一句,就变成了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的说法。李复觉得,所谓的儒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但张载却是给了李复当头一棒,他摇头,“班固之言,只得一偏。”   李复愣了一下,讷讷地问道:“不知先生之意为何?”   张载没有即时解答,而反问众弟子:“儒者当有何为?”   此言一出,不少人就明白了,张载对此已经说得太多。   “为天地立心者为儒!”吕大钧当先起身,“天地本无心。其仁也,鼓万物而已,不与圣人同忧。传习圣道,便是以己心合天心,大其心,以为天地而立!”   张载满意地点点头,“此一也。”   此一句,是关学的根本大节。吕大钧这位首徒,其实是张载的同年友。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师友。多年来共同揣摩儒家大道,自家的学术,他最为通透。吕大钧能第一个说得出来,也是情理中事。   头一句一出,第二句便紧跟着出来。   “应为生民立命【注1】!”   苏昞站了起来,他是邠州武功人。他在张载门下传习日久,自然也能轻易的总结出这一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为儒者,奉天子而理天下,应为生民立命。”   “此一也。”张载点了点头。   吕大钧和苏昞说得很完美,将张载的天人合道之说已经归纳得大半,西铭一篇,根基就在这两句上。但众弟子见张载的态度,明白这个问题并没有结束。   “须为往圣继绝学!”   前面的吕大钧和苏昞为张载的众弟子归纳出了关学大纲的前两句,半刻的静默之后,在厅堂一角,又有人续上一句。   众人看过去,却是范育。   “汉儒崇章句,唐儒耽佛老。不知天地之大,孜孜于章句之间,惑溺于外道之中,而孔孟之道不之传也。须为往圣继绝学。传习圣人之学,承袭儒门道统!”   范育朗声说着,旁边的李复崇拜地抬头望着他。   张载带出了一点笑意,鼓励地也对范育点了点头,“此亦一也。”   近百弟子与李复一样,崇慕地看着吕、苏、范三人。能在这个场合让张载满意,说明他们已经可以继承关学的衣钵。禅宗六祖慧能,一个扫地僧,可不就是靠着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压倒了禅门大弟子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从而在五祖弘忍手中得了禅宗的道统?   阐明大道,数句足矣。   但张载还是有些不满意。他看看在座的一众弟子,心中暗叹,思孟源流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没有在前面的三句中总结出来。他少年习弓马,读兵书,其门下亦多有素习兵事者。儒门六艺,御射二术侧身其中,试问儒者如何不谈兵?为生民立命也不是靠着“民胞物与”四个字就够的。   “犹未足也……”张载慢慢摇头。   堂中一片安静。   接受过张载教诲的弟子们,其实都隐隐知道张载的心意。但他们却无法组织出一句,能与前三句相抗衡的心得出来。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张载鼓励弟子要“大其心”,不是自谓高过一切的狂妄,而是以己心合天地之道,所谓“义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圣,动静合一存乎神,阴阳合一存乎道,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现在出来的这三句,已经说透了儒者当如何立于天地之间,如何对待生民,如何传承道统。   只是,现在所剩下的最后提纲挈领的一句,又该是什么?   众人苦思冥想,观其神色间,或有所得,但却没有一个能成句的。   今日先生谆谆教诲,诱导众学生将他所传授的道理总结归纳,关学的纲领就在四句当中。前面已得三句,吕大临认为总结全篇的最后一句,就当留于自己。而他也觉得这一句已经呼之欲出,只是却在嘴边顿住。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仿佛被蒙在布袋中一般憋闷。他咯咯地咬着牙,就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当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如同清风吹散了吕大临心头的憋闷,晨钟暮鼓一般让他恍然过来。   “对!就是这个!”   声音一出口,吕大临便一下惊觉,“最后一句是谁说的!?”   疑惑尚在头脑中转着,就在堂内聚集的众弟子身后,也即是大门之外,依然是方才的那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   “为儒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注1:世传的横渠四句有两个版本。“为生民立命”这一句,另作“为生民立道”。本文取前者,流传较广,同时押韵。 第八章 四句千古传(上)   “为儒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振聋发聩的一句从身后传来,惹得厅中的学子们人人向后张望过去。   只见着在正厅门外,一人驻足矗立。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年岁,只能看得出他身材高大健硕,不似普通的士子,却仿佛一名冲锋陷阵的勇将。   “是谁?!”   近百人的头脑中疑问丛生。   此一句,不但将儒者的最终目标为之点明,还与前三句相互呼应。能接上这提纲挈领的第四句,可见是对横渠之学已是融会贯通。   “究竟是谁?”   厅中大部分学子还没有弄清楚突然冒出来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氏,疑惑还未有解清,门外的那人已经跨步进厅。脚步不停,口中亦不停,一步一句:   “上辅君王,下安黎民,外服夷狄,内平贼寇,开万世太平之基业。此数事,非儒者谁人可当?!”   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潜藏着几分激昂,充满着鼓舞人心的力道。   来人走进厅中,厅内的人们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亦是眼前一亮。   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得过分,双眉平直,鼻梁挺秀,眼中神光内敛,却隐含威严。肤色略黑,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痕迹,与一般在家中苦读的士子截然不同。身着普通的儒生外出游学的行装,可几步走来,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明显地只有身居高位之人才能拥有,与他的年纪对不上号。   年龄与气度之间的巨大差距,使得来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横渠门下弟子众多,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人。   许多人都惊喜得站了起来,其中就有弟子中年岁最长的吕大忠。   “当为万世开太平!”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穿过纷纷避让开来的学子,一路走到同样起身相迎的张载面前,他跪下来大礼参拜:“韩冈拜见先生!”   “果然他就是韩冈!”   “难怪!”   原本韩冈在张载门下弟子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个让人赞叹不已的同门。在发明创见上,医疗制度,军棋沙盘,还有被天子命名的霹雳砲,加上让张载都受到启发的格物之说,都可以看出韩冈的才学。而经世济用的手腕上,又有辅佐王韶得成开疆拓土的功业,非等闲士子可以。   在张载门下,很有些人都把韩冈视作未来的名臣。日后光大横渠门楣,非此人莫属。   而今日韩冈的出现,如同奇峰突出,一句话就坐实了他张载门下杰出弟子的身份。几可与吕大钧、苏昞和范育这些久随张载的师兄们平起平坐。   “好!好!好!”   张载开怀大笑,亲手将韩冈扶了起来。   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的这一句,正说到了关节上!   张载抬头看着自己门下最为出色的弟子中的一人,欣慰地点头赞着,“这数载玉昆你在熙湟助王子相威服青唐,收编众羌,安抚熙河之局既定,围攻党项之势将成,此一句非你不得言!”   儒家讲究着内圣外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处不讲究着这内外四字,太平盛世也并非只靠武力便能得来。但对于饱受党项贼虏侵扰的关西来说,外服夷狄才是开太平的前提。   韩冈拱手行礼,谢过张载的赞许。   张载站上前,对着众弟子道:“班固有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此一段……误矣!”   李复脸一红,听着张载继续道:   “儒者立于天地之间,格万物而体至理,习大道而治天下,岂是此数言可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行此四事者方可为儒!”   在今天的这一场特别的讲会上,张载欣慰地了解到了他的学术可谓是后继有人。吕、苏、范几个大弟子不算,年轻一辈中,也出韩冈这般难得一见的人才。   而且这几人都已经将关学所传融会贯通,给出的答案比他预计得还要出色。心怀大畅,张载讲学的时间也便比平日还要长了许多,不但宣讲,而且还不住解答学生们的疑问,直到日影西斜。   一声玉罄响,今日的讲学结束。对着已经喉咙沙哑的张载,吕大钧领着众弟子向他恭恭敬敬地拜谢下去:“谢先生传道!”   ……   学生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离开了,各自回书院中的房间去了。   虽然他们还想跟韩冈结交一番,但很明显张载要与韩冈先说说话。   被张载单独留了下来,就在正厅之中。韩冈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一间可比得上中等寺庙大雄宝殿的建筑,高丈许,横阔皆有数丈,中有八根大柱支撑,容纳下方才的近百名学生,并不显得拥挤。只是几乎没有纹饰,仅仅上了一遍漆——毕竟还是要省钱。   在大厅左右双牅上,果然篆刻着《钉顽》《砭愚》二篇。这两篇是关学的关节要目,大纲一般的文字,韩冈都已经能背熟了。要想了解张载的学术观点,就得从这里入手。   见到韩冈在望着这座厅室,张载微笑道,“这一书院,多得玉昆之力。若不是玉昆你,也修不了如此堂皇之地。”   韩冈立刻站起来,垂手而立,“不敢。先生对于韩冈的教诲,难以报之万一。一点身外之物,当不起先生的谢。”   张载笑着示意韩冈重新坐下,“不必如此多礼。”他顿一顿,“玉昆,你今次过横渠,可是为了要上京科举?”   “学生正是要去京城考个进士出来,日后若能有所成就,也可为先生之学做个护法。”韩冈对自己的野心并不讳言。张载是君子,却绝非可以欺之以方。以师徒之亲,有话直说便可。   “若玉昆你当真能建功立业,那也是大善。若无朝堂上的支持,关学一脉,传承不远。”   张载非是慕于权势,但他很明白,没有权势的辅佐,任何学派都长久不了,也光大不了。要不然,夫子又何必游历诸国。   关学不似淮南学派,有王安石这个宰相撑腰,有整个新党的势力为后盾,未来的几十年,在士林中,传习王学必然是蔚然成风。除非有甚变故,让王安石名望尽丧。   关学也不似洛学。洛阳位于天下之中,大宋西京,文人才士咸聚于此。居于洛阳的两个表侄,能与富弼、司马光交游。他们在交往的过程中,必然能得到这一干朝廷重臣的宣扬。且两个表侄现今又在嵩阳书院中宣讲,传承数百年的嵩阳书院,不是草创不过两载的横渠书院可比。   关学在大宋学术界的地位,也就跟如今的蜀学差不多,偏居一隅,苟且而已。   为了能将关学一脉传承下去,张载绝不会矫情。   这几年来,张载一直多病,尤其是肺,是个治不了的病。现在看似没有大碍,但自己的身体自家最为清楚,并非药石可挽,只是拖日子,看看能不能多拖个几年。故而传说中的药王弟子就在身前,张载也没多问一句,甚至还要刻意离着看重的弟子坐远一点。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钉顽》一篇中的最后两句,说的就是张载对生死之事的看法——活着,顺天应人,死了,只是安宁的时候到了。   对于生老病死,张载看得很开。他现在所挂念的,就是不想身死而道消。   孙复过世,泰山之学不之传也;胡瑗去世,世间再无经义、治事二斋;李觏病殁,盱江学派虽仍有流传,但也渐次式微。   张载不想看到他用尽一生的心力才开创的事业,因他的去世而变成陈迹。他还希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能随着他的学派而发扬光大下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   将著述留于后世,只是立言而已。但若能让后世儒者传习大道,便是立功、立德的大功德。   诸生之中,以韩冈年纪为幼。说到传承关学一脉,就算从年龄上,韩冈都的确有这个资格。而且“欲以旁门近大道”这句话,他也是当真能说到做到。格致万物、究研物理,此一说别出心裁,已经远远不同于二程的理论,而是韩冈对自家之言的饯行。不过,张载还是希望韩冈能在正途上也同样多下一点功夫。   要想光大关学门楣,要韩冈本人有这份能耐,对经义大道都要深入钻研。推广学术的权势须有,但本身的学问也要深厚。须知学术才是根本,权势仅是辅助。   只是现在的张载,对于韩冈所说的格物致知的理论,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从韩冈在信中提到的初步成型的几条理论,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来这一套学说规模之宏大,意义之深远,自然万物的运转之道即囊括其中。如果能顺利的创立,并融入关学之内……   大事抵定矣!   朝问道,夕死可矣!   一起吃过饭,张载不顾夜色已重,连同三吕、范育、苏昞几人一起,拉着韩冈到了书房中:“玉昆,你且将前日在信中提到的力学三律,再与为师细细说来!” 第八章 四句千古传(下)   星月西落,东方已经能看到金星的身影。   吕大忠在冬日凌晨的夜风中,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意稍作探讨,就已经是一夜过去。他的年纪还在张载之上,精力不济。虽然年纪大了,睡眠自然会减少,但今夜消耗脑力过甚,却是头都疼了起来,分外感到疲累,远远比不上年轻人的耐力。   “觉得如何?”吕大钧走在身边,在旁问着兄长。   “很有些意思。”吕大忠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至少今天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树上的李子会掉下来。”   吕大临却道:“万有引力之说只是臆测而已,非有实证,且一时无法确认。”   吕氏三兄弟同往居所走去,还不忘说着方才在张载书房中的讨论。   “对,的确韩冈说不一定是正确的……”吕大忠对弟弟道,“但此前又有何人将李子落地拿出来钻研?几千年来,都是视为平常之事,从未根究其理。如果韩玉昆的这一假说,能带动得起世间治学开始讲究起格物致知,即便最后证明是错的,也已经是善莫大焉。”   “何况韩冈推导得还是很有道理。凡物无力则不动,这一点谁都知道,推车的车夫比我等还要清楚。至于‘如果无力改变,将会永远保持现有的状态’……”吕大钧说得很慢,显然这种说法让他觉得很拗口,要不是韩冈在给张载的书信中已经提到了不少次,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韩冈的这一条定律,也可以说是没有错。冬日渭水之上,常常能看到实证,如果没有……阻力,冰面上的行人、车辆当是能永远地滑行下去。”   “既然这一条定律得到确认,那么树上的李子落地,丢上天的石头总会回来,其中必然也是有力存在,也就是万有引力。”吕大忠接口,“李子、石块只是眼前的小物。日月星宿,包括脚下的大地……或者按韩冈的说法叫做地球,都是靠着万有引力而维持着互相绕动。”   三人中,虽然对韩冈万有引力的说法存有疑问,没有全盘接受,甚至吕大临更是全然反对。但对于韩冈今夜涉及的天文之说,他们却是没有一口加以否决。   因为张载的宇宙观便是上承着旧时的“宣夜说”。万物皆气所凝,“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大地也是气积而成。至于地圆之说,早有明证,天圆地方也只是错讹,士林中的有识之士,无不是接受了大地为圆的说法。   韩冈的几个见解,本也是吕大忠他们日常所秉持的观点而已。只有月绕地而行,地绕日而动,金木水火土五行星也是与大地等同,这一条让他们暂时无法接受。   “不过韩玉昆的这个说法,就能解释了为何五星会逆行。绕行之速各个不同。就像两匹奔马,后马追过前马,返身看去,被追过去的前马便等于是在后退了。”   “也可以说明为何水、金二星,始终近日而不偏离。”   吕大忠和吕大钧一搭一唱地说着。金星、水星永远都在太阳附近,所以金星有启明、长庚两个名字,而水星更是长久地被遮挡在太阳的光辉之中,很少能被人见到。在过去,没有什么人去解说其中缘由,只有韩冈,大概是因为要格物的关系,所以盯了上去。   说起来,韩冈的观点虽然特别,让人一时无法理解,但却能很好地解释他们所知的一些天文学的现象。   吕大忠、吕大钧都是为此而深思,而不是一口否定。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真有所谓的天授之才?”吕大忠半开玩笑地说道。   “‘生而知之’那可得是圣人!韩冈却还差得远。”吕大钧摇了摇头。“但先生所言的‘大其心’,旁人难以为之,韩冈却是做了个十足十。”   吕大忠为之失笑,如果只看韩冈的一番言辞,竟然事涉日月星辰,可见“大其心”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只是一转念,吕大临便是沉着脸,不开腔。   吕大钧走了一阵,见到吕大临的脸色,便奇怪地问着:“怎么了?”   吕大临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大道非在此处。”   吕大忠则回道:“大道本就存在天地万物之中。如果想追寻大道,就必须去了解万物。”   “且不说这些,格物之说总是尚显粗浅,力学三律还没有得到更多的实证,现在韩冈所阐述的不过是些残章断简,要想最终确立吾道之地位,不是三五十年就能解决。”   而吕大钧却道:“不知大哥没有没有看出来,总觉得韩玉昆在这格物之说上,藏着掖着呢。就如今日,好像也只说了一半。”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只能将已经可以确定拿出来。”吕大忠猜测着韩冈的心思。   吕大临冷笑道:“不拿出来推敲,还想靠着一人之力,就将其全数推演出来不成。”   吕大钧摇了摇头。   敝帚自珍的韩冈的确是有些不对。不过方才在讨论时,就是他们的这个弟弟辩难得最为激烈。韩冈不敢随便将尚未明确的粗浅理论拿出来,否则肯定是逃不过质问和指责。   “这些其实都是小节。”吕大钧说着,“我等年纪即长,时日无多。要想光大关学门楣,也只有靠年轻人了。”   吕大临却冷哼一声,“就怕他年轻识浅,根基不深。妄言大道,最后反而会走入歧途。”   “慢慢看着来吧。”吕大忠道,“我等做师兄的,日后时常提点就是。注意一点,不至于会让他走偏了路。”   吕大临又不说话了。他这个大哥就是太好人,韩冈在这个过年的时候去京,只要他能的中一个进士,日后必然飞黄腾达,怎么提点他?   ……   韩冈躺在客房中,隔着一层薄薄布垫,后背的正下方就是木板。   房中一桌一榻,桌上只有一盏油灯。再没有其他的装饰和贵重事物。简单朴素,这就是词典中能挑出来的最好最温和的形容词。   如此简陋的小屋,韩冈不知多久没有住过了。一时之间,他睡得很是不惯。枕头太硬,房中也不算干净。但他还是忍耐着,没有表露出不喜之色。这是必要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张载没有给韩冈安排好一点的住处——说起来在书院中也不会有如同酒店一般服侍的客房——躺在铺了几层厚布缝起来的床铺上,旧年作为张载学生时的生活,又回到脑海中。   两点一线,偶尔会是三点一线。这就是当时韩冈学生生涯的全部记忆。   摇头挥散了单调而充实的学生生涯,韩冈也在回忆着他和助手们今天所说的一番话。   韩冈如今正设法将后世的物理之学融入儒门之中,行的是李代桃僵之策,功利之心不谓不重。但张载在交谈和商讨中,明知韩冈的名利之心,却没有大加斥责,只是多提了两句让韩冈正本清源。   能成为一代学宗。张载的心胸气度,还有眼光见识,都不是凡俗可比,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流人物。韩冈拿出来三定律,还有日月运行之道,张载都能很快理解,并能有举一反三。   而韩冈的理论就此得到张载的认同,但在三吕的询问下——也许可以说是诘问——让他差点溃不成军。要不是心中对这些道理的坚持,几乎都要改弦更张。   这就是儒士讨论经义时常常出现的辩难,目的虽不一定是要否定对方的观点,但尖锐的言辞加上锋利的切入,让准备不足的士子折戟沉沙。   而韩冈坚持了下来。他要坚持宣讲关学,后续的困难苦厄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到他人。   如今的士林之中,各家学派互不相让,如同百花争艳。但到最后,能挣出头来的只有一个。   有点像是春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笑到最后的只有儒家。   韩冈来自于后世的记忆中,此时的各家学派,能传承到后世的只有程朱理学。   韩冈知道王安石是文学大家,是诗人,是改革者,但王安石在经义上的学术观点,并不存在于他记忆中。   至于关学,可怜得就只有横渠四句流传下来。而张载,竟然是在历史书上,成了理学的开创者。   真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身为张载弟子,又拥有后世的记忆,使得韩冈有心要改变这一切。   今天的讨论仅仅是开始,虽然他在学术界的名望并不高,但横渠四句既然已经出世,在其中插上一脚的韩冈,已经在他的同学们的心目之中,建立了他的地位。   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宏愿,听候就让人变得进取起来,而韩冈确实也是朝这个方向努力。   若是韩冈能日渐高升,那么他背后的书院,乃至有名有姓的官员,都会日后学派大战的主力。   统领着他们,韩冈自问若能将之收服,就是大半个关中士林清议落到了自家的手中。   到了那时,韩冈才可以说是,他的目的,就是要为万世开太平!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上)   韩冈在横渠镇上盘亘了三日,期间多次与张载等人讨论他所提倡的格物之道。而他关于日月星辰的观点,甚至也已经广布到普通的学生之中。   其中有人有会于心,有人全盘接受,可也有不以为然地,更有吕大临这般严厉驳斥的。   吕大临的口才在张载门下应该算是很突出的了,引经据典的本事韩冈也望尘莫及。第一天夜中的讨论,韩冈试图用自己将力学原理和儒学词汇结合起来的解释,来向张载等人阐述后世的经典力学。而吕大临的几句话,就一把抓住韩冈言辞中的漏洞,压得他差点败阵。   一个是韩冈本人水平不够,闭门造车、勉强拧合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可能像后世文字都经过千锤百炼后的定律那般完善。同时也是韩冈本人状态不好,连续赶了几天的路,本就是累着,熬起夜来,虽不至于说胡话,但脑筋转得就比平常慢上了一点,当然不是养精蓄锐的吕大临的对手。   艾萨克爵士不是那么好当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本书韩冈听说过,却不是他的水平能写出来。现在的情况,是韩冈可以通过日常现象来推导出结论,却无法用数学精确的描述。韩冈的空口白话,加上并不完备的词句,那一晚的辩论,当然显得有些苍白。能将他的观点顺利传达,就已经是他过去与张载书信往来后的结果。   而到了第二天起来,韩冈回头一想,却是大骂自己糊涂。物理之道本就不是口舌之争——摆事实,讲道理,实验才是第一。光用嘴说并不直观,以实验证明自己的理论,比吵上三五年都管用。   靠着已经冰结起来河渠,还有几个小物件,韩冈很轻易地就粗略地证明了第一和第三定律。而需要精确测量和计算的第二定律,虽然一时无法证明,可已经用实验证明前两项定律,也足以让围观众人连带着也相信了八分,甚至更为难测的万有引力之说,竟也有人信之不移。   吕大临的驳斥依然严厉,可在事实面前就让人难以信服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只要其中能有一事让人信服,其他观点也能让人连带着相信。韩冈用的手段近乎于此。可惜这只是辩论术,而不是科学的论证方法。   但赢了就是赢了,韩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此前绝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心血,竟然会有这么多漏洞。要不是这几条定律有着天然的正确性,以及可以用实验来证实,自己可是要丢大脸了。   不过吕大临的驳斥,对韩冈来说不是没有好处。他连番攻击,让韩冈注意到了自家理论中的漏洞。不仅仅是可以将这几条定律更加完善,而且对于之后即将面临的批驳,有了心理准备,更可以做好反击的准备。   只是吕大忠、范育等人,在几番激烈的讨论过后,神色间却都隐隐地有些忧色。这样的态度,让韩冈觉得有些纳闷,便登门请教。这一问方才知道,他们是在担心士林中的议论。   尽管有识之士都能看出这一套格物之说对于儒学压倒释老两家的意义何在。但有识之士毕竟是少数,而喜欢找碴、贬低对方的文人,却是车载斗量。   张载本来就是说着“民,吾同胞”,在士林中,隐隐有人讥刺他已近墨家之流。现在韩冈的一番实验,却是墨家更为接近。这就不免让人担心起世间的议论。墨子要世人兼爱,视之为兄弟姊妹,孟子驳斥为无父无母之论。与墨家相合,这个罪名,关学当不起。   另外,万有引力之说,直捣天人感应的根本腹心。吕大忠曾半开玩笑说,如果此事确认,日后国史中的天文志就要大改,而钦天监怕是也要头疼了。而且太宗曾有诏令,禁止私下妄习天文。虽然如今已是法禁宽松,被人抛到脑后。可真的要有人根究起来,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   但韩冈也是出于无奈。   汉儒唐儒在传习经义时,很少论及宇宙天地,至少比起如今的各个学派,要少上许多。现在不论是关学、理学,还是王安石的淮南学派,当头第一桩说得便是天。先论宇宙自然,其次才及人,而不是前代儒者那般,以人世为主——这也是跟佛老相对抗的结果。为了能配合如今的风潮,为了能吸引张载等人的注意,也为了能将物理顺利融入关学之中,万有引力是必须加上去的一条。   故且不管这么多了。   毕竟忧虑的只是吕大防等弟子,而张载本人,却是丝毫不在意。他一心根究大道,哪还在乎这点凡俗小事?   在横渠书院中几天的叨扰,韩冈大有所得。但看看行程紧迫,也不得不向张载辞行。   张载没有挽留韩冈,只是写了几封信让韩冈顺道带给关东的亲友,并出面为他饯行。   今科举试,横渠门下去京城参加科举的并不少,而出自陕西的士子那就更多了。张载在饯行宴上不忘嘱咐着韩冈:“今次上京,不仅仅是考试,也是结交四方友人的时候。玉昆你才智眼界学问皆远过常人,唯一可虑的就是你的骄心。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是好事,也是坏事。切莫崖岸自高,要平等待人!”   张载的谆谆教诲,殷勤嘱咐,让韩冈感动不已,当场拜谢下来:“多谢先生指教。”   见韩冈诚心实意,张载也很是满意,特地指了几个今科参加考试的学生,让韩冈有空便去拜访、结交。   韩冈点头答应了下来,又笑道:“其实还有好几个。种建中,就是种太尉的那个侄儿,他今次也上京赶考。”   离乡的前两日,韩冈还收到了种建中的一封信。上面说他今科也要去京城参加考试。想来他会住在担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种谔府上,到了东京之后,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倒不像张载前面提到的几个,偌大的东京城,百万人口之众,没一点明确的线索,根本找不到人。   听到韩冈提起种建中,张载沉吟了一下。   “是字彝叔的吧?”他还记得种建中这个学生。种谔的侄儿这一身份不提,几次春来射柳,总是排第一的弟子,印象总不会不深,“他的学问还有待磨炼,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彝叔考得不是进士,而是明法一科。”韩冈为种建中解释道,“他本来就已经有官身了,不过他还是想转为文官,需要考个出身。”。   旧时科举,进士考诗赋,明经靠经义。现在进士也考起了经义,理所当然科目中便再无明经,而是改成了明法,考律令断案。这也是王安石为了让刑名专业化而进行科举改革——因为不熟悉律令,被胥吏所欺的官员数不胜数。   尽管选人转京官,一般都是要考断案和律令,以防止新进京官担任知县一级的亲民官时,无法胜任这等重要的职位。不过条贯虽好,却架不住当事者不去遵守。   审官东院一般不会再这一项考试上卡人——选人能转官,背后无一例外都站着路一级的高官显宦,没事谁敢得罪他们——最后转官出来的官员,还是要被衙门中的胥吏欺瞒。   王安石想改变这样的现状,所以便有了明法科。   只是虽说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对陕西等北方士子来说,是个利好的举措。但明经科取消,以明法科代替,对北方士子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明法科。”张载摇头叹了口气,“玉昆你去考进士,今科上榜的应该能见到不少同乡。只是……”   韩冈知道张载想说什么,接过话头道:“只是如果将明经科也算进来的话,论起整体取士的数量,今科能进学的陕西士子很有可能会减少不少。”   世人皆知,论起经义,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的差距,要远远小于诗赋。可轮到刑名之道上,北方人仍是远远比不上南方。   相对于向来对衙门远避为宜的北人,南方人就不怎么怕去衙门里打官司。尤其是江西人,好讼那是天下闻名的。市井中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拉拉扯扯地到衙门中要求评理,让县官们不胜其扰。   而且江西乡里村学中,教授的课本往往不是《论语》,而是《邓思贤》这样的教人如何打官司的律讼书。靠着风土人情的熏陶,江西连十岁小儿都能在衙门上侃侃而谈,让县官下不了台来。   “南人好讼,北人难及。好讼之地,其民往往好辩。遇事偶不合,便执之而喋喋不休,必欲使人雌伏而甘心。”张载边说边摇头。   韩冈记得张载貌似并没有在江西任过职,而且看他老师的神色,似是意有所指……听起来,多半是在说王安石。   王安石的确有这个毛病,早两年,天子和他意见相左时,都是天子败下阵来。   但张载并不是在指责王安石,而应是想起了旧事在感叹而已。既然没有明言,韩冈便半开玩笑地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能在江西好生切磋琢磨一番,天下州县都能去了。”   韩冈歪用诗经里的文字,让张载为之一笑。   他这个弟子的确会说话,而且不是圆滑油滑的那种,言辞行事中,年轻人的锐气并不缺。张载不由得想起当年去向范仲淹上书时的自己。   但这个学生,可比自家当年强多了。   一番酒后,韩冈向张载行过礼,便出门上马,告辞远去。   路边田地,阡陌纵横如井字。世间多有赞着周时井田,复古之说,二程、安石皆有言及,但众家学派,也只有张载将之践行。   重实证,轻言语,这便是关学的根基。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中)   “章惇做得好!章惇做得好!”   崇政殿中,赵顼难得地放弃了天子的矜持,大声为前线的捷报而叫好。   吕惠卿拱手道,“章惇以才智论,犹在王韶之上。如今的胜利也仅是开局而已,大捷当在后面。”   “前日听说章惇所用非人,致使多名使节被杀。今日看来,他还是有所准备的。”   “不名其罪而以刀兵相临,朝廷何以服远人?所以章惇遣人为使。若荆蛮当即归顺,那是当然最好。如其不肯顺服,天兵征讨便是名正言顺。蛮贼杀了朝廷使节,正是自寻死路!”   赵顼连连点头,嘴角含笑,再一次称赞着:“章惇做得好。”   章惇以察访使的名义,前往荆湖两路,经制南江事。那时还是在秋时。等章惇理清了刚刚接手的一番杂事,开始准备进兵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冬了。   一开始,章惇没有立刻攻击,而是先派去了李资、明夷中、愿成等一干僧俗为使,去说服辰州的山蛮蛮酋田元猛。但他派出去的几人实在不成器,据说他们在蛮部之中,恣意妄为,甚至淫辱妇女,最后忍耐不住的蛮人将使节全部杀死,只留了一个愿成和尚回来报信。   这个消息被荆湖走马承受传回来的那几日,赵顼都是阴沉着脸,人见人畏,连带着宫中的宦官宫女,走起路来都要踮着脚。   不过今天终于有了点好消息。   半个月前,官军与辰州山蛮大战于武山。这一战官军出兵四千。而蛮贼十余部,各据险要,总计有万人之多。   虽然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章惇以不到一半的兵力攻打几座位于险要地势上的寨子,看起来是个很疯狂的举动,但笑到最后的,却是章惇。   那一战,统领前军的李信当先出阵。他身披重甲,手持坚盾,身后跟着两名各背一捆投枪的小校。带着三百名从西军调来的弩弓手,就这么一直冲到了寨墙下四十余步的地方。   山蛮居高临下,一时箭落如雨。不过蛮人所用弓弩皆是绵软不堪,远不能跟大宋军中所用的强弓硬弩相比。沐浴在这样的箭雨之中,只要拥有重甲,根本是无所畏惧,而宋军的神臂弓也是轻而易举地就将他们压制。而李信,更是连续投出掷矛,转眼之间便击杀了数名在寨墙上指挥着军队回射的蛮部大将。   与此同时,章惇的亲信爱将刘仲武,领着两百跳荡,悄无声息地攀上山崖,从后方直接杀入贼军主寨。前后交击,蛮酋田元猛仓皇出逃,落于悬崖者无数。   这一战,总计攻破六寨,俘获百人,斩首三百余。对于山中部族来说,这样的损失,没几家能承受得起。   在章惇的奏章中,也充满了他对刘仲武和李信的赞赏。   刘仲武自从三年前得官之后,因为向宝的倒台,一直很悲剧在者达堡中数星星。幸好是于章家有恩,本身亦有才能,故而被章惇举荐。而李信本是韩冈所荐,前日还在笼竿城七矛杀七将,立下了赫赫威名。   李信前日上京时,赵顼也见识过了他的武艺。七支四尺铁矛,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就飞到了五十步外,将一字排开的七具铁甲都扎了个对穿,完美地展现了他是怎么在笼竿城下,于千军万马之中,一举击杀敌军数将的壮举。   精妙绝伦的箭术,赵顼见识过不少。同样是关西新一代的出色将领,王舜臣的连珠箭术曾让赵顼叹为观止。但能与他相媲美的,在赵顼的记忆中,还是能找到几个人。可李信的掷矛之术,却是第一次见识到。   “李信亲冒矢石,临阵勇决。今次一胜,当以其功为首。特赠其父一官,本人则转两官,赏赐亦加倍。望其能勤谨如初,在荆湖早立新功。”这是方才赵顼口述给中书舍人的原话,让中书舍人依此来起草诏令。对李信这样的偏裨小将,竟然动用了单独的诏令,可见赵顼对他的看重。   “李信是韩冈的表兄,其父乃是韩冈之母的亲兄。”赵顼这时候心情很好,半开着玩笑,“前日朕也曾听李信亲口所说,他的掷矛之术乃是家传,就不知道韩冈他懂不懂?”   吕惠卿道:“韩冈是否懂得掷矛之术,臣是不知。不过韩冈当也是武艺过人。他在包约部中,曾经亲手斩杀西贼使者,逼得包约不得不降顺。虽然此事归功于包约,但实际为谁所杀,熙河尽人皆知。”   吕惠卿说的,赵顼早就知道,“韩冈一向以国事为重,往往推功于他人。包约部中如是,罗兀城中如是,咸阳城下亦如是。此子大有古人之风,在朝中难得一见。”   赵顼对韩冈的激赏不已,以吕惠卿之智,很容易便能明了其中缘由。一方面是韩冈本人的确功绩累累,另一方面也有天子始终想见而不得见后,在心中对韩冈的美化。   哪个隐士被征起前,不是让天子引颈而望?只是见到后,失望的不少……当然,吕惠卿也清楚,如果让天子见到韩冈,应该不会失望——韩冈本人的能力,可是远在名望之上。   现在赵顼的心情很好,吕惠卿瞅准时机,“若朝中人人如韩冈这般不爱权威,以争功诿过为耻。国事岂会如此艰难。正如那华州,地震之后已有数月之久,但陕州【今三门峡市】知州却上本,如今犹有流民在道。”   吕惠卿只是天章阁侍讲,兼同修起居注,照常理并没有议论此等朝事的资格。但他身为天子近臣,随意发上几句议论,谁也不能说他不是。   赵顼也没在意吕惠卿捞过界的行为,“眼下已经是深冬,华州之事的确不可拖延了,郭源明也的确不能胜任。依吕卿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本来王安石是想让吕大防去知华州的。但赵顼觉得吕大防此人难得,便将他留在了朝中,放到了审官西院上。但现在看来,这个处置的确是错了。要是吕大防这位能臣在华州,不至于到了腊月还有华州流民走上了潼关道。   吕惠卿则道:“还是先自朝中派遣使臣前往察访,流民在道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还有人数多寡。如果百十人,陕州在那就是危言耸听了。至于是奖惩之事,还是等救完了华州百姓,再论其余。”   赵顼默默地点了点头,吕惠卿的意见,才是公忠体国的做法。先救人,其余等赈济结束了再说。不像有些大臣,一心放在政争上。前些日子,以地震山崩为借口,请天子将王安石罢相的奏文,如雪片一般地拥往了崇政殿。反而说着如何赈济、救灾的奏文,却是寥寥可数。   赵顼多读史书,拿着灾异作为武器,用来攻击政敌的故事,他在史书上见过不少。当时就想着日后对此要警惕,可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想法就不一样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上天的警示也许是真的,赵顼一这么想,就越发地感到心惊肉跳。幸好事情没变得那么糟。   吕惠卿冷眼看着赵顼的神色变换。   他所侍奉的这位天子,说聪明也聪明,做了近六年的天子,政事上一概门清,许多事都瞒他不过,连带着在京中的耳目消息也越发的敏锐,不再是熙宁初年时的稚嫩可比。   但赵顼最大问题便是心志不坚,极易受到外事干扰。华州地震山崩,让反对新法的一干旧党重臣群起而攻,拿着市易法为突破口,声言这是上天对天子不行德政的警示。那段时间,这位皇帝都有了废除市易法的想法。要不是王安石和他们新党中人这些拼命坚持,国事必然大坏。   吕惠卿对天子一向没多少敬畏。离着皇帝越远,才会越把皇帝当成神。换做是他们这些能天天见到皇帝的,就知道,所谓的天子,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因缘巧合,或是前世修福,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前些日子看到赵顼心烦意乱的模样,吕惠卿私下里没有少冷笑,真是如此忧心国事,干脆下罪己诏好了。   人在天子面前,转着这等悖逆无道的念头,吕惠卿的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过对于快感的沉迷也只是一瞬间,一呼一吸的时间中,理智就已重新占据了吕惠卿的脑海。   他已经按照王安石的命令,将华州的察访权控制住,对此旧党当无可施为。只要附近各州的救援粮一起到了,华州可保无恙。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对此借题发挥了。   吕惠卿现在关注的焦点,不是在外,而是在萧墙之内。   在前段时间,竭力挽救市易法的那两个月里,身为王安石副手的曾布,却是动作很少,上书时也是将几桩新法连在一起说,并没有将市易法挑出来单独。   曾布的这个态度,天子和王安石都忽视了过去。但吕惠卿一直在盯着曾布,不会让其蒙蔽。   看曾布的反应,应是对于市易法不以为然而已,就不知吕嘉问知道后,他会如何想?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下)   天色如晦,厚重的阴云几乎压到了中条山诸峰的顶上。   风也刮了起来。冬月的寒风如刀,浃肌透骨,在黄河边的潼关道上肆虐。   转眼之间,种建中便已是手足冰冷。他搓了搓手,对掌心呵了口热气,转头对着身边并辔而行的同伴道:“玉昆,看起来是要下雪了。”   种建中的话刚出口,韩冈脸上就感觉到了一点冰凉。仰头望着天空,玉屑一般的碎雪已经从云层中洒落,“不是要下,而是已经下了。”   漫天的雪珠,种建中也看到了,立刻道:“离前面的驿站还有五六里,得赶紧快点走了!”他回头,对着身后的一队随行车马吼着,“再加把劲,早点赶到驿馆中,有热酒招呼!”   一行人的行速立刻加快,挥鞭驭马,向着前面的驿站赶过去。   前日在长安驿馆中,遇到一年多不见的种建中,的确是个惊喜。本来韩冈以为种建中现在当是在京中苦读,准备来年的考试。谁想到投宿驿馆时,竟然当面撞上。   在去年横山之役结束后,种建中和种朴就跟着转调京中任职的种谔,一同去了东京城。种建中本人在京营之中也有了一份差事。不过,他为了参加明法科考试,今年六月后锁了厅。   种建中本也是准备着在京中读书,给韩冈的信中也是这般写的。但因为关中地震,便被种谔打发了回乡,看看老宅有没有在地震中受到损害。   前日碰面后,说起种谔的这个安排,种建中就有几分悻悻然的神色。这样看起来,可能是对于自家侄儿跑去考明法,种谔的心中有些不高兴的缘故。   在韩冈看来,种建中若是考得进士倒也罢了,能考中进士,就算是将门世家肯定也会大肆庆祝。但种建中却考得是明法,日后连转官都有难度,还不如留在军中。   但种建中心意已定,却也没法劝。韩冈提了个头,见到他不想多言,便也罢了。一起上京,正好做个同伴。不过韩冈、种建中的同伴不仅仅是只有对方,另外还有一人。   行不过三里,风雪已是劈头盖脸,有越下越大的架势。韩冈自叹命苦,总是轮到在冬天进京,每次都要遇上这么一场雪。   这时一骑远远地从前方奔来,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韩三哥!十九哥!快一点呐,俺已经在前面的驿馆订下了酒菜和房间了!”   这是种建中的弟弟种师中,今年才十五岁,今次跟着种建中一起进京。   听到种师中这个名字,韩冈就想起了种师道。可惜种家现在查无此人,不知是不是日后改了名。   今人改名也很常见,或是犯了讳,或是嫌着不吉利,很轻易地就可以将名字给改了。前任宰相陈升之,本名为旭,升之乃是表字。如今改用旧字为名,却是为了避今上的讳。   韩冈看了看已经跑过来的种师中。十五六斗少年郎正袖着双手,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纯凭脚力控马。只论骑术身手,到也有几分后世名将的谱。   也许他就是日后的种师道吧……   不移时就已经到了驿馆处。这是潼关中道的小驿馆,只有两重院落。因为时近腊月,潼关道上行人甚多,此时已经是人满为患。但韩冈和种建中都有官身,连着种师中,他身上都有一道荫补来的官诰。三人拿到一间上房,都没费什么口舌。还是韩冈无意以势压人。要不然以他的朝官身份,能把随行伴当都安排了单间。   让伴当上去整理房间,韩冈和种家兄弟在正厅中打算找个位子坐下来。只是厅中满满堂堂,有几十百姓坐着蹲着。不似行商商队那般以青壮为主,而是老弱妇孺一大家子。粗粗看过去,在不大的正厅中,竟有七八家之多。   “是流民。”种建中凑过来低声说道,“华州的。”   韩冈点了点头。   自从走上潼关道,这一路过来,看到了不少华州流民。他们也不是穷的叮当响,绝大部分都还有个包裹,在驿馆中,还能有个座位。在驿馆院中,还有好几架小推车的,上路时,孩儿坐在上面,包裹家当放在另一边。   韩冈三人进厅,原本占着一桌的客人,便被驿丞请开。韩冈看了看起身离桌的五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正是一家。   韩冈招了招手,当家的老头子变过来了。   “小老儿孙福,拜见两位官人。”   老头儿黑黑瘦瘦,在韩冈和种建中面前毕恭毕敬的。前面驿丞的态度,已经说明几人的身份。   “尔等可都是华州人氏?”种建中问着。   孙福恭声回道:“回官人的话,这里的八户人家都是从华州来的。”   “老丈先请坐下来说。”韩冈和气起来,便是没有半分架子。等老头儿诚惶诚恐地坐下后,很和气地问着,“地震山崩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怎么还会出来?”   见着韩冈没有摆出官威,孙福的胆子大了一点,叹起气来:“实在等不到官府的救济,不然谁还愿意离乡背井。”   “为何不去京兆府?”韩冈问着。   潼关道三百里,一路走到洛阳不知会累到其中多少人。而向西去长安,就只有两天的脚程。远近有别,为什么会选择一条远离家乡的路。   孙福长叹了一口气:“官人如何不知,如今的长安城已经没粮可放了。”   韩冈听了一惊,“这事你是从何得知?难道已经去了京兆府不成?”   “小老儿没去长安,也是上路时听人说的。”看着韩冈可能不信,孙福又急道,“华州都是在这么说,从乡里出来的,就没一家去长安。”   韩冈与种建中交换了一个眼色,的确,他们在长安并没有看到流民扎堆的情况。   又问了几句闲话,孙福就很识趣地告辞。   等他起身离开,韩冈便皱起眉头:“长安怎么会没粮了?今年关中又没有遭灾?”   “欺上瞒下的事可还少了?那个地方的粮囤不养了一群耗子?!”种建中愤世嫉俗地说了两句,却又沉吟起来,“但这是长安啊,怎么会先没粮……会不会是为了明年便民贷的本金,所以不肯开仓?”   “不至于的。郭太尉不会如此不智!”   虽然种家跟郭逵关系不睦,但种建中也承认,郭逵怎么都不可能糊涂到为了,而不出手援助华州灾民。   那么,长安无粮的消息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要知道长安的粮仓数量,是为关中之最。   照着司农寺制定的便民贷款的条例,常平仓再怎么向外放贷,最少都要保证三成上下的仓储。就像是后世的银行准备金,不会全部都砸出去。加之如果放贷数量不足,还有抑配——也就是强行让富户来借贷——这一手段,基本上只要不是碰到席卷一路的大灾,便民贷款可以说是旱涝保收,并且常平仓依然能保证一路民生不至于有大的危险。   秦凤路的确是与关中分家了没错,但韩冈一年多前,就在陕西宣抚司待过,至少知道一点长安这边的永兴军路转运司的情况。白渠灌区的歉收,虽然使永兴军路这两年军备不振,无力用兵,可也不会让灾民饿着肚子。   “从长安过来,没有看到流民。可见这消息的传播效率之高,让所有的华州流民都往东去,而不是往西行……无头流言能一下驱动了所有人,若说是无人在后兴风作浪,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若真的有人传递谣言,驱使流民前往关东,那他们胆子未免就太大了一点。   “现任的京兆尹不是郭逵吗,谁能在他面前玩花样?”种建中拿着韩冈方才的话来反问。   “所以想不通啊,山崩看似厉害,但华州的灾其实并算不重,只要用心一点,华州本州都能自行解决。”   今次的地震其实并不算很厉害,少华山阜头峰崩塌,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之前的几十年,有过多次落石伤人毁屋的记录,能迁走的几乎都迁走了。   韩冈一路行来,可以看得出,道上流民的人数很少。如果是有心人在后使坏,按理说不可能影响到新党的地位,只不过,出了潼关道后,那一边,可就是洛阳河南府了。   韩冈沉吟着,种建中、种师中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没有打扰他的意思。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确认,抬头自嘲得笑了笑。也许是平日里勾心斗角太久了,总是免不了要往人心险恶的方面去想。他对望过来的种建中道,“也许当真是长安的常平仓已经缺粮了……”脸色又沉重起来,“不过那样的话,关中可就危险了。”   不同于用谣言煽动起来的流民,只需要及时派人在函谷关口安抚住就能解决,若是长安城的常平仓空了,来年开春后的便民贷成了笑话不说,关中都将陷入危机中。   作为关中核心之地的常平仓都空了,难以想象永兴军路转运司辖下的其他军州,那些地方仓囤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而且关中因为要提防着党项人的侵袭,对粮囤的检查一向最为严密。换做是京东、京西,或是江南诸路,那些没有军备压力的地方,也许会更糟糕。   韩冈现在不知道,哪一个猜测会是真相。可不管是哪一项是真的,对新党来说,都会有些麻烦。而且最麻烦的是两者皆为真。京兆府常平仓的确无粮,而别有用心的消息散布者也确实存在。   那样的情况,恐怕身为宰相的王安石都要好一番头疼了。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上)   长安常平仓的情况其实真的很糟。   程昉只是在出京前,去三司中的度支司,看了一下永兴军路转运司,在年终前送上来的账簿,就知道了他今次接手的任务不会那么简单。   白渠灌区去年因为广锐军叛乱,而差点变成了荒地。为了重新恢复这座关中粮仓,去年和今年,长安各仓中都有大批的粮秣被调往泾阳、高陵诸县,用以赈济灾民,以防户口流失。也就是今年六月,三县的夏粮虽然不比旧时年景,好歹比去年有了点起色,这才让天子和朝堂放下心来。   只是白渠各县今明两年还在免赋期中,朝廷没有田赋可以收取。这样一算,并加上明年的预期,总计三年的白渠灌区的直接损失,一出一入就有百万石之多。如果算上灾荒对周边经济的影响,按照这个时代的计算方法,单位以贯(钱)、石(粮)、匹(布)、两(银)来计点,朝廷的税赋损失,当在两百万以上。   加上因为横山开边而引发的亏空。这两年,永兴军路转运司用着四柱清账法的账簿上,元管、新收、已支、见在四项,“元管”、“见在”一年少过一年少,“新收”连续两年在低位划过,而“已支”一项上的数目,却是让人触目惊心。   而且更为让人头疼的,明年的亏空依然无法改变。以郭逵为首的关中亲民官们的考绩,那是一个比一个凄惨。郭逵倒也罢了,下等的考绩,对他来说无伤大雅,不会伤筋动骨。   但普通的京朝官,一个下上、下中的考评,磨勘就要延展一年或两年,也就是要想晋升,就必须再多等一两年时间。多少关中官员哭着喊着要调任,把始作俑者的赵瞻恨得要扎他草人的也不知凡几。纷纷上书政事堂,说这根本不管他们的事,完全视广锐军和赵瞻给闹的。   只是华州今次真正糟了灾,毁了屋宅和大部家当的灾民,也不过千多户。长安的情况再差,还不至于连华州的几千流民都养不活。   程昉就很纳闷,为什么他自过了古函谷关之后,便接二连三地在路上看到背井离乡的流民。   就在风雪不断要吹开他裹身斗篷的时候,程昉依然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虽然一名宦官,但程昉身上的任务并不是服侍天子或是宫廷中的哪一位。   这两年,赵顼越发的信赖宦官,不仅仅是让他们作为走马承受,出外探察各地民情。而是将军务、政务上的重要职司,也让宦官们去主持。军事上的王中正、李宪,政务上的程昉,都是现成的例子。   ——其实也是新旧两党互相攻击的功劳。   赵顼虽然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却也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可旧党和新党从来都是针锋相对,一个说是,一个说非。一个说左,另一个就偏要说右。这样的情况,让赵顼如何去确认是非曲直?他想要了解真相,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宫中的这群阉人了。   三天前,程昉奉旨出京。一路西行,白天都骑在马上,不停地在驿馆换马,一天便赶出近两百里。就算今早出发时,看着天色不对,也无意耽搁片刻。   这两年,程昉一直都在堤上、滩上,风吹日晒的经历不比老农要少。雪下得大了,他也不回头,找那间刚刚过去的客栈,而是继续往前,冒着风雪一路走了十五六里,才在漫天的雪白中,找到了路边上的一处驿站。   在风雪天中,走了一个多时辰,跟着程昉出来的一队神卫军士卒满腹怨言,连两个依例被派来保护程昉的班直护卫,也是一肚子的抱怨。   进了驿站,这些吃够了苦头的赤佬们,便把一肚子个火气发泄到大厅中的百姓们身上。   “滚,别挡爷爷的路!”神卫军领队的小校一鞭子将没有及时闪避的老头子抽开,又一把扯住跑过来阻拦的驿丞。鼻尖对着鼻尖,眼对着眼,恶狠狠地说着:“我等奉天子命,护送天使往华州探察灾伤。还不去腾出上房来,耽搁了明日的出行你可担当得起?”   驿丞被瞪得满头虚汗,驿馆厅中更是鸡飞狗跳,已经在厅中打上地铺的七八家百姓奔走躲避,几个幼童被父母扯着,吓得哭喊起来。原来还算安静的大厅内,现在变得一片乱象。   神卫军小校听着看着,觉得闹心,又一把抓着驿丞:“天使在此小住。你还不快将这群闲杂人等,全都赶到外面去?!”   程昉心中大急,下雪天将人——看样子还是离乡的流民——赶出驿馆,这事传扬出去,肯定没他的好果子吃,附近文官们的弹章都能把他被淹没。他连忙叫道,“你们还不住手,不要惊扰百姓!”   但程昉身边的两名班直护卫却拦住他,“都丞。他们只是一片孝心而已。”   程昉的脸色都气得发青,却毫无办法。   今次随行的这些个赤佬,连续几代都在京师军中混迹。各个滑不溜手,根本不怕得罪程昉。事情闹得大了,到最后也肯定是程昉倒霉。文官们的板砖只会往宦官头上招呼,谁还会找他们这些蚂蚁虫豸般的小人物麻烦。   只要不是聚众闹事,违逆军令,做的看起来仅仅是仗势欺人的活计,风风雨雨都有程昉这样的大树给挡着。他们这些士兵就最多挨点训斥、罚点俸禄而已。   两个班直看着程昉急怒上火的表情,心头煞是痛快。辛苦了四天,终于出了一口鸟气。再看了程昉一眼,各自冷笑在心中,别当他们军汉平日里任打任骂,就是好招惹的。贼咬一口,都是入木三分。真要捅你一刀子,你又有什么办法?   几个士兵刚刚把占着一张桌子的行商踹走,正回头一起对程昉说着,自己这是在想都丞尽孝心。就见着有人站了出来:“孝心?!……这是什么话,谁教你说的?”   见到有人出头架梁,几个士兵都聚了过来。驿馆里常有官宦出没,但从门外的车马上看,不是高官显宦的规格,最多几个选人或是小使臣而已。三班院里吃香,阙亭之下守骨头的货色。身为班直护卫,隔几日就能见一次天子圣容的人物,却不会把这等人放在眼里。   “我等是奉旨出京!”一个神卫军小卒立刻跳了出来:“你是哪里来……”   种建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自报家门:“本官种建中,家叔现在京中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除了两个班直外,其他几人的脸色都白了。是种太尉的亲侄儿,响当当的衙内。若是惹恼了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他们从禁军发遣到厢军去。将不适任的士卒降入下位军额,这是有先例的,种谔也有这个权力,找几个不长眼的蠢货作伐,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县官不如现管,在程昉面前可以滑不溜手地顶着,可他们顶头上司的侄儿种建中却是让他们不敢招惹的存在。   当神卫军的士卒软了下去,两个班直护卫却仍是不动声色,他们是天子近卫,根本不怕有人想跟他们过不去。一人向着种建中道:“种衙内,我等是奉天子诏前往华州。衙内想要阻止吗?”   种建中被当头堵了一下,脾气便要涌上来了。   而此时的程昉,却在看着种建中后面的同伴。与种建中同样高大魁伟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训斥。程昉知道,并不是他不够资格教训人,而是因为他身份更高。不过班直护卫已经成功地将种建中堵上了嘴,正得意地笑着。   这个时候,坐在一边的年轻人终于有了动作。   “尔等即是天子亲卫,如何还敢在地方上欺凌百姓?可是想败了天子盛德?!”韩冈训斥了两句,矛头一转,却直指程昉:“程都丞!此二人即已配属你之麾下,何以不严加管束,以至于让其在此恣意妄为?”   韩冈颐气使指,训了两句,就训起了程昉。   这里的都是惯看得眉眼高低的滑头,从韩冈的口气以及态度上,可以看出他的架势绝不是种谔的侄儿能比。一时气焰都收了起来,若是程昉顺水推舟,罪名可就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程昉上前与韩冈、种建中见礼:“程昉见过种衙内。程昉见过……”他拖长了声音,等着韩冈报出姓名。   韩冈也不隐瞒,随即报上名讳:“韩冈。”   程昉气息一窒,而周围还没走远的军士们,更是心头一颤。竟然是韩冈。连忙道:“可是收复河湟,一颗仁心救治万民的韩玉昆?”   “不敢当,为国效力,为天子分忧而已。”韩冈拱了拱手,“都水丞的姓名,才是如雷贯耳。”   程昉的名字,韩冈听说过。虽是宦官,却是王安石重用的人物,在治水淤田上有着很出色的能力。农田水利法尽管在新法中并不起眼,但功效却一点不弱于青苗、免役诸法。   程昉为都水丞,统管河北水利深、冀、沧、瀛诸州,也就是原本盐卤黄河河口一带,淤灌出上万顷上等良田。   不似在横山和“屡立殊勋”的王中正这般引人注意,但程昉在河北的功绩,也让他成为赵顼心中可以重用的人选。今次他上京回禀漳河淤田之事,便被加了个察访华州灾伤的临时差遣,派到了关中来。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下)   对于程昉的事迹,韩冈知道的,在京城待了有一年的种建中,了解得更清楚。   所以他很纳闷,程昉既然在河北管着几千上万民夫和厢军,用了几年的时间在漳河、黄河边修堤淤田,为什么还弹压不住。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刚才几个士兵的举动,分明就是在试探程昉。而程昉一时不察,弱了气势,便让其肆无忌惮了起来。如果凭借着身份、地位,都震慑不住下任,为人所凌逼,也是可悲了。   程昉被韩冈帮了一手,压制住了手下兵丁,心情大好之下,便拿出钱钞向被伤到的几个百姓赔礼,然后让驿丞想办法腾出一个房间来。   做完了这些杂事,程昉这才跟韩冈、种建中正式叙了礼。   三人坐下来后,程昉便挑起话头,问着韩冈:“韩博士今次是准备去京城赶考的吧?”   韩冈上京赶考的事,京中知道的不少。毕竟河州大捷之后,王韶带着木征等一干俘虏上京,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的韩冈却没有到场,基本上都会多问上一句,韩冈做了朝官后,还要考进士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只是程昉不知道韩冈怎么会跟种谔的侄儿走了一路。问话的同时,便下意识地瞥了种建中一眼。   “正是。”韩冈点头,“正好彝叔与韩冈分属同门,也要上京赶考,便一同出来。”   “原来如此。想不到种衙内竟然也是横渠先生的门下,今次一同上京赶考,当能同簪金花。”   “仅是明法科而已。”   高中之后,能簪御赐金花的,也只有进士一科。种建中用了七个字来更正程昉的错误认知。除此以外,他对程昉就没有别的话可以多说了。   种建中的态度,韩冈已是见怪不怪。王中正、李宪这些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大貂珰到了地方上,当地的官员中,除了一些意图钻营的没廉耻的货色,也都是不怎么跟他们亲近。   士大夫与内臣之间的交往,肯定都会受到士林的诟病。外臣跟宫中走得近了,连天子都不会乐于见到——家奴与外人亲近,哪家主人都不可能乐意,而且对于主人来说,自身也会有危险。   文彦博当年第一次被罢相,就是因为他跟宫中走得太近,不但结交宦官,还给宫里的贵妃送了许多珍物,最后惹起了仁宗皇帝的不快——论起人品,文宽夫其实是完全没有资格嘲笑他人。   韩冈尽管对宦官们没有多少的歧视,可也不愿意跟内侍走得太近。王中正那是没办法,见得多了,熟人间总得讲些人情。板着脸,把宦官当贼盯着,那是包拯、唐介一流的名御史的工作。保持正常的往来,才能让工作顺利地进行。   至于萍水相逢的程昉,就也不必刻意去亲近,尽点人情,一起吃顿饭就告辞拉倒。   只是韩冈善于为人处世,照着礼节邀请程昉一起吃饭,一杯酒下去,几句话一说,却便是宾主尽欢,轻易地拉近了与程昉的关系。   摸着酒杯,韩冈问着程昉:“不知都丞西来,可是有何急务?”   韩冈问话没有稍作曲言,问得很是直接。程昉并不觉得有必要藏着掖着,到了华州之中,自己的任务自然要公诸于众。而且前面几个骄横的士兵,已经说出了口,就更不需要隐瞒了,“程昉是奉了天子命,来关西察访河州灾伤。”   “果然如此。”韩冈道:“这座驿馆里面,便有不少是河州来的流民。若是都丞能让他们安然返家,可谓是善莫大焉。”   “程昉西来,正为此事。”来自宫中的都水丞摇头苦笑:“不意在道上御下不严,差点坏了大事,倒让两位见笑了。”   “京营禁军嘛……”种建中语带不屑地摇头,心有所感的他终于插了口,“家叔这两年也没少因他们而置气。”   程昉与种建中一同叹起气来。   韩冈基本上能知道种谔为什么会被开封禁军给气到,也能理解程昉和种建中两人为什么要叹气。   京营禁军传承自后周,太祖皇帝奉周世宗之命统领,周世宗驾崩后,赵匡胤便是仗着兵权而黄袍加身。而河北、西军中的禁军,又有好些军额都是来自于京营。对于这样的一支近在京中的队伍,历任天子都看得很紧。   其实这京营禁军说烂也不能算烂,至少弓术表演还是很有些水准。王舜臣当年去三班院报到回来后,曾说遇上过一个箭术只比他稍逊的开封人——以王舜臣的性格,那名与他同时参加考试的京营军官,箭术当不会在他之下。   不过真正到了战场上,这些平日里水平看似很高的将校士卒,就会露了本相,现了原形。刘平、任福、葛怀敏这三个丧师辱国的大将,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程昉、种建中心头郁闷,一壶酒转眼就被他们喝光。   韩冈让驿丞再送一壶酒,转头却是一名班直护卫提着酒壶上来。他赔着笑脸:“都丞、博士、衙内请尽管喝,小人为三位倒酒。”   韩冈抬头就了瞪了那班直一眼,吓得他连忙放下了酒壶。   “你们是班直吧!?低三下四地服低做小,天子的脸面何在?!”韩冈厉声叱问着,眉心处的川字纹路,表明了他心头的火气有多大,“天子近卫是给人斟茶倒酒的?!做你们该做的事去!”   韩冈一甩袖袍,那位班直便讪讪地退了开去,与另一位同伴闪到了大厅一角去,不敢来触韩冈的霉头。连着神卫军的士兵都被吓到了,远远闪在角落里的身形皆缩了起来。   程昉在旁看到了这一幕,一边暗赞韩冈的谨慎——正如韩冈所言,天子近卫岂是能为人臣端茶递水?宰相都不能如此妄为。韩冈年纪轻轻,却是老成稳重得紧。不论那班直是真的想着过来讨好,还是另有图谋,韩冈都没给他半点机会。   另外,他更是叹着韩冈的威严。历经多次生死,在千军万马杀出来的气势,京中升上来的文官武将果然是远有不及。莫说是手上积攒了几千近万斩首的韩冈,瞪一眼,班直护卫都要闪一边去。就是方才种建中压着几名神卫军的士卒,可不是光靠着他叔父的名号,本身经过了多次战事后的气势,就已经先声夺人了。   外面的风雪越发的大了起来,吹得门扇哗哗直响,不过厅中的火盆更旺,透进来的寒风也吹不散听众的暖意。   种师中年纪小,需要顾忌的地方少,便被他的兄长唤过来倒酒。   韩冈接着种师中的斟好的酒,与种建中、程昉对饮而尽。   他敢于如此斥责班直,也是自有分寸。他占到了正理,并不是仗势乱压人,而且韩冈也知道自己能震得住这两名班直。文官,尤其是领过军的文官,基本上军中士卒们见了都是要怕的。   皇宋重文,文臣行事向来少受约束,若是哪一个武臣敢学着文官的行事,“肆无忌惮”这四字考评当场就能贴上去。而文官一旦领过军,杀人放火的事便也见多了,心狠手辣起来,再凶狠的将领都要瞠乎其后。   文彦博因为守夜的士兵拆了他的凉亭取暖,能一口气将几十人远窜蛮荒。韩琦为了能镇住狄青,硬是找了小借口,就杀了狄青的爱将焦用。   广锐军叛乱,环庆路经略使王广渊什么都没做的,便被吴逵赶出城去——他就是一个废物。但当广锐军南下,附近几支有些看似不稳的队伍,就被王广渊诳到峡谷中,一气杀了两千多。   而王韶在熙河,砍那些杀良冒功的士兵时,也从来不眨眼睛。韩冈还记得高遵裕的一名远亲,人称高学究的。被高遵裕放到斥候游骑中挣功劳,不知怎么就给一队的同袍给杀了,剥光了丢在草丛里。而后一个糊涂鬼出战没斩获,回来时正好见到了路边横尸,大喜之下,砍了首级就回来报功。   但首级的真伪向来要检验,吐蕃和汉人之间,光是发型容貌就有很大的差别,更有许多细微的地方,能够让人确认真伪。这一验,就验出了真伪,甚至在韩冈主持的复验中,给查明了身份。正好杀了高学究的凶手们回来报称高学究失足落下山崖,这样事情便被曝了出来。   冒功的糊涂鬼被杖八十,而六名凶手,全都给王韶下令在寨门前给碎剐了。最后悬在寨门边的六个首级下,就是高高的一堆碎肉。   这样的狠手,武将很少能下得了,只有文官能做得出来。   甩开几个不听话的士卒,三人喝酒聊天,一座皆欢。   韩冈并没有在程昉的任务上插话,虽然背后迷雾重重,但这不关他的事。只要知道此事,并加以小心的不去涉足,便是足矣。而程昉也没有更深的与韩冈等人结交的意思。   萍水相逢,结个人缘,日后也许有用到对方的时候,只是现在,却是各自睡去。到了第二天,程昉冒雪西行,而韩冈也同样东去。 第一十一章 立雪程门外(上)   接近腊月的时候,洛阳城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八天的雪,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雪一直不算大,但聚沙成塔,不知不觉间也积了有近两尺厚。雪花还在飘落,天地皆白,将洛阳城中的老屋古庙都妆点一新。   程家院中的几株腊梅这时也开了花,淡雅香气沉浮于素洁的冰天雪地之中。浅黄色的花朵,褐色的树枝,被细雪染成纯白,玉树琼花一般。   程颢虽然任的算是闲职,但西京竹木务在大雪之后,还是有些事务要处理,大清早便除了门去。程颐则照着往常的时间起床,先去问候了父亲,然后也如平日一般,回到书房中去读书。从微敞的窗户外,飘进来一丝半缕的腊梅清香,却省了焚香这一事。   只是程颐沉浸在书中没有多久,家中的一名老仆便送了一封信来,后面还附带着一份门状。   程颐先拿过信。信封的抬头上写着伯温表兄并伯淳、正叔二侄,是张载的亲笔。   一封信厚厚的,从开口处看进去,塞在里面的信函竟然有十几页。程颐一见到这封信的厚度,知道里面肯定是有着张载最近的研究成果。也不顾其他,抽出信便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热茶已经都不冒热气,程颐才摇着头,将张载的信放了下来。   这封信中,除了问候之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格物方面的见解。有形而上的道,也有形而下的器。张载在格物致知的方面的确走得远了,虽然信中说的以实证道的做法不算错,但终有难以验证的时候。而且关学之中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割裂现象,也越发的严重了起来。   “终究还是难近大道。”   放下信,程颐这才拿起门状。题头是末学晚生,后面缀的名字则让程颐也不由得一怔,竟然是韩冈。   不过想想也是,韩冈要上京应考,以自家的兄长对他的看重,依礼数,现在经过洛阳时,也该来拜会一下。不书官职,只道晚生,这一项让程颐很是舒服。拿过纸张,提笔写了几句,便折了起来递给一直等着一旁的老仆。   “拿出去,让来人回复其主,早有通家之好,直接上门来便是。”   老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下来。   “怎么了?”程颐手一顿。   老仆低头,“送信来的秀才就在门外等着!”   “什么?”程颐面现讶色,一下便站起了身。   以官位来说,韩冈已经在程颢之上。程家的老父做了几十年官,磨勘多少任,才一个正五品,也只有去世后,才有资格一触四品的门径。而韩冈这样的官品,不但亲自上门送信,甚至就候在门外等回音,这个礼数就重了。   士大夫之间的正常拜会,除非已是通家之好,要不然都是先派人送上一份名帖来。如果主人愿意相见,便落书约好时间。如果不见,也会在回书上找个理由。但这一段文字往返,基本上都是仆人奔走,这也是让双方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   而现在韩冈的做法,却是晚辈拜见长辈,下官拜会长官时的礼数,容不得程颐不惊讶。   “快请门外的韩官人进来。”   “官人?”程家老仆得了命,便转身往外走,心中有着几分疑惑:“穿着秀才的衣服,又站在门外等着消息,怎么可能会是官人?”   但他知道自家的主人用词一向精当,有官身的人才会叫做官人。而不是像市井中那般,就是个普通富户,都能道他一声员外。天知道,朝中能混到正七品员外郎的有多难。   让一名官人在下雪天候在门外,想到这里,老仆心中益发不安,连忙快了两步。   ……   天上的雪一直不停,雪花不住地累积,系马桩下守着的伴当不耐烦地来回走着,而韩冈仍是心平气和地等在程府门外。   自在雪中辞别了身负皇命的程昉之后,韩冈和种建中继续前往京城。   雪地里走得虽是艰难,但还算是顺顺当当地到了洛阳。在驿馆中落了脚,种建中要去拜访洛阳城的亲友。而韩冈则带着张载给表兄表侄的家书,在洛阳找上了程家的门。   离开横渠镇前,张载给了韩冈几封信。第一封是给在周至县监竹木务的弟弟张戬。第二封,便是给在洛阳任着跟张戬一样的职务,同样跟竹子脱不清干系的程颢,以及其父程珦和程颐。   自从在京城中在程颢那里聆听教诲之后,韩冈也会给程颢写信,只是不及给张载的那般频繁。他前两年几次经过洛阳,但程颢在外任官,而程颐则跟着在蜀地治事的程家老父程珦,登门拜访也见不到人。直到今年,程珦致仕归乡,程颐跟着回来。而程颢也上书在洛阳要了一个清闲一点的差遣。   既然程颢已经回来了,旧日多承其情,韩冈路过洛阳时,总是要拜见的,何况张载还托付了顺道送信的任务。   只是程家这看门的老仆一进去,就没个回音,韩冈默默地等着,头上肩上都落了满雪。路边经过的行人车马,看着程家门前的韩冈,指指点点,惊讶万分。伴当来劝过几次,韩冈却始终无意离开。既然已经在等了,就该等到底,半途而废才是要不得的。   一匹马踩着雪行了过来,在程家门前停下。骑手翻身下马,也惊疑不定地望了韩冈好几眼。   就在此时,程家的偏门给打开了。骑手一见门开,就两步上前,笑道:“真是巧了,还想敲门呢。六丈,小子今日奉我家主人命,送请帖来了。”   “是尧夫先生的请帖?”程家老仆问了一句,就急急地对骑手道:“你且稍等。”   丢下送请帖的熟人,老头子忙跑到韩冈这边。看着头上肩上全是积雪的韩冈,诚惶诚恐地致歉:“官人勿怪,官人勿怪,小人多有得罪,让官人久候了。”   韩冈笑了笑,身子一动,积雪纷纷而落:“伯淳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在门外候着也是礼数。”   程家老仆让出了路,“我家主人有请官人,还请入内一叙。”   韩冈被领着走进程家家门,他的伴当便捧着礼物跟了上来,与那名骑手擦肩而过。   洛阳城中的尧夫先生,自然只有一个。邵雍邵尧夫,也是如今的当世大儒,学术兼及儒道,太极之说,更是上承陈抟老祖。不过他更为有名的是算命点穴的本事。邵雍在洛阳城中的宅邸“安乐窝”,便是靠着帮仁宗朝的状元王拱辰的父母点了吉穴挣来了。而前两年,司马光和富弼更是将安乐窝原属于官产的地皮给买下来,赠与了邵雍。   韩冈对于邵雍的了解也就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那句流传很广,听起来别有深意的“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了。   韩冈进来后,邵家的仆人也被领进门来。不算大的府第,四人前后走着。   程颢今日不在,一开始送信时就已经知道了。即将面对二程中的另外一位,韩冈也有些期待。张载对程颢的评价是在程颐之上的,但好歹也是程朱中的一人,理学的开创者之一。何况,还在后世也鼎鼎有名的那一句。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如果这句话不是针对妇女,而是说着士人,那倒真是很有道理,也值得敬佩。不过韩冈现在并没有听说程颐有说过这句话,在张载和张戬的面前,也不便去打听。   走进了程家的客厅,终于见到程颐。   与温文尔雅,交谈起来让人如沐春风的程颢截然不同,韩冈面前的程颐,神态沉严肃重,动作也是一板一眼,不打半分折扣。并没有因为韩冈在门外雪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而让他外在的态度有半分变动,只是眼中的欣赏却是没有掩饰。   这位当世大儒,日后先是流芳青史,继而又遗臭百年的颍川先生。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仿佛是一部《礼经》变成了活人,在他面前教演着什么才是正确的见客礼仪。站定,回礼,问候,甚至连点头弓腰的角度,都是恰如其分地符合了他与韩冈之间的关系。   与韩冈见礼后,程颐又依着标准的礼节向他告了罪,然后才从邵家仆人手上接过请帖。   邵雍使人送贴来,但言安乐窝中腊梅花开,拟与三日后设宴,邀请二程前来赴会。   “且去回复贵主:承蒙尧夫不弃,乃至书相邀。程颐感念盛情,自当与会。不过家兄今日往城北本司公干,且等家兄回返,再遣人回复贵主。”   这一过程中,程颐对邵家的仆人并不假以辞色,而邵家的仆人进门时没看到程颢,也是神态明显地变得拘束起来。   韩冈一切都看在眼里。   看来张戬果然说得没错。说起二程与邵雍这位洛阳城的另一位大儒的关系,的确是有些微妙。程颢还好,对什么人都能平和相待,就算政见不合的王安石,也没有闹到翻脸的地步,与邵雍更是能相互和诗。但程颐,就跟邵雍邵尧夫不怎么亲近了。 第一十一章 立雪程门外(中)   程颐与邵雍关系不佳,也不是没有缘由。程颐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温。而邵雍给他的儿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温。要说避讳的话,不是一家人,也无需讲究这些。但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时洛阳城中的闻人贤达,互相之间总得给个面子。儿子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颢性格洒脱,对此并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长子的名讳就行了。而程颐是极重礼法,对于父亲的字号成了邵雍儿子的名字,一直隐怒在心。   程颢程颐兄弟俩性格差别显而易见。曾有一次两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来了一批妓女。程颢安坐如素,宾主尽欢;而程颐却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颐仍是怒积于心,而程颢则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心上却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颢走得多,程颐是附带而已。前日邵雍写诗,说起洛阳贤达,就是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然后便是程颢,没有程颐的份。   这一番内情,也算不上秘密,连张戬都听说。韩冈到盩庢县拜访他的时候,还被他叮嘱了一番,莫在程颐面前提邵雍。邵雍虽然是大儒,但世间流传的却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张戬也是担心韩冈兴头起来,跑去请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进士——进士考前烧香拜佛的事很常见,张戬也不是白担心——让程颐听到了,可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送走了邵家仆人,程颐回头跟韩冈告罪,言辞间不掩对韩冈的欣赏。韩冈的态度摆得很正,任何一个教授弟子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想见到能如此尊师重道的弟子。   问了几句张载、张戬的近况,程颐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玉昆,最后一句你说得的确是好。”   前面翻阅张载来信时,程颐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为后世儒者明道的名言。虽然读信时气定神闲,但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张载和他的弟子们喊出的这个口号,振聋发聩。张载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关学一脉的气魄,让其他学派难以企及。   “也是几位先生教授之功。”韩冈顿了一顿,“同时是韩冈在河湟数载所历种种之后,才有的一番心愿。”   “玉昆你的行事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夸赞。在河湟战事激烈的时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更是难能可贵。”   程颐客套了两句,便带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韩冈冲着程颐拱手致礼:“格物致知一说,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闻及。不过韩冈更多的,还是两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结果。韩冈自得了伯淳先生的开悟,回去后便事事留心,风吹草动,马拉车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终于小有心得。”   韩冈并没有标榜张载,而是将提点之功归于程颢。但程颐明白,他和程颢所说的格物致知,却与韩冈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万物中找出永恒不灭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无论是汉时郑玄、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解释成“来”,将格物致知四个字倒过来解释,知善事,来善物,知恶事,来恶物。到了今朝,汉唐的解法被宋儒抛弃,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释了,但还是小家子气为多,比如司马光,将格说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诱,然后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却是穷究万物至理,格出来的是形而上的大道。这一点,可以算是他们所首创,也让他们傲视其余众家儒者。   而韩冈的格物得启于程颢,可格出来的道,却没有脱离有形之物,反而更近于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力学三律,都是直接作用于外物上,从里到外都是张载气为本源的认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过于浅薄。   程颐毫无避忌地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并说道:“正如湖海之别,想那洞庭、鄱阳,虽然广阔如海,又近于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渊深。”   身为一代儒门宗师,必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经走得很远,又怎会为他人之言所影响?韩冈也没能指望可以说服程颐,而他也不想跟程颐这位主人吵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道,皆是韩冈所欲知,吃饭读书时,亦处处可见。”韩冈微微欠身,不与程颐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力学三律,韩冈偶得之,不敢称知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验证。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广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诚心用于天下。”   程颐气貌凛然,而韩冈则谦和有礼,但气氛却是紧绷着,大道之争不同于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间都难以说服。   程颐也知道,韩冈既然能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就自己开创出,虽是韩冈自己都说是要“以旁艺近大道”,自承是旁门左道,但“近大道”三个字,也可见其心,根本不会轻易改变观点,当然更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折服。   两边有些僵持不下。这时候,一名穿着仆佣衣服的老者,在书房门外敲了敲门,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程珦自少带在身边的书童,现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着程颐和韩冈各行一礼后,便问道:“老仆受命来问二郎,今天家中可是来了稀客?”   “稀客?”   程颐看了韩冈一眼,张载的这位弟子也的确算是稀客了。毕竟不常见啊……   因为让老管家带话的是程珦,程颐站起来后才点点头:“玉昆的确是稀客。曾经在京中听过大哥的教诲,还带了横渠表叔的信。”   老管家冲着韩冈一躬身:“即是如此,那就请客人到正厅相见。”   ……   “……那韩小官人立于门外,身上头上全是雪。程家看门的六丈出来后,请他进去,抬起脚,留下的印子怕也有一尺厚了。”   邵雍面前,回来的邵家仆人说得夸张,今天的雪也没那么大,但邵雍知道,至少韩冈冒着雪在程家门口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韩冈的名字,邵雍依稀也听说过一点,年纪轻轻的朝官当然受人瞩目。何况前段时间,河湟功成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程颢也提起过他。   听说了今天这一事,邵雍忍不住要感叹着:“不意横渠弟子守礼一至于此。程府门前犹如是,子厚面前当可知了。”他就站在一边的儿子邵伯温,“大哥儿,你也要跟着学一学。”   邵雍年过四旬方娶妻,生儿子更晚。虽说邵雍已经年近六旬,但长子伯温也不过十五六岁。   邵伯温一扬脖子,不服气地道:“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今虽是谦抑,日后未必还能如此。孩儿听说韩冈近于新党,又奔走于王介甫门下。非此,如何得以幸进?”   邵雍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立刻问道:“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只听着外面都这么说。”   “此时妒其得用的非毁之言。韩冈能出人头地,那是他用心国事,另外自有他的缘法在。”邵雍看着儿子点头称是,但神态中人不是如何信服,无奈地摇头。他暮年得子,儿子读书也算用功,打是舍不得打的,只能板起脸来,道:“年节前,你且在家安心读书,勿要再往外去,更不要多言妄语!”   “富家也要少去。”邵雍却没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邵雍并不算敌视新法,虽不认同,但也不会强烈抵触,算是温和派,至少不会像旧党的司马光、文彦博那般仿佛不共戴天的性格。也不会如富弼那般,一听到新法就皱眉头。   前次李中师【不是李师中】知洛阳河南府,推行新法时,上门考订富家的户等,并逼着富弼与普通的富民一样,缴纳免役法所规定的免行钱。   富弼三朝元老,新法要钱要到他的头上,这个面子就丢得大了,没听说相州知州敢收韩家的免行钱。富弼本人倒也罢了,年纪大,也算看得开,也就上书抱怨了一通。但富家的儿孙没有这个气量,私下里将王安石和李中师衔之入骨。   尤其是最近让王安石得赐玉带、彻底坐稳相位的王韶,以及熙河路的一众官员,在富家子弟嘴里,都没有一句好话。   “我邵家乃是诗书传家,旧年更是隐与乡里,不欲与外人结交。岂料因缘际会,方来到这洛阳城。承蒙几个相公不弃,多有亲近。但你父我究竟还是个白身,与官宦人家走得太近,可就会忘了自己站在哪里。”   邵伯温被父亲说得脸色发白,不是因为羞愧,而是暗恨着。回想起来,富弼的几个孙辈,与自己交往的过程中,的确没有太多的尊重。的确,宰相家的子弟,岂会真的看重自己。   他更是无法理解,以父亲的大才,为何不出来做官?   若父亲真要有个官身,他邵伯温日后岂会输于那灌园小儿。 第一十一章 立雪程门外(下)   跟着程家管家和程颐,韩冈被请到正厅。   一名六十多近七十的老者已经等在厅中,当然是程家家长。程珦精神矍铄,相貌清癯俊雅,程颢、程颐都遗传了他相貌。穿着一身道服,没有戴帽,满头银发都用一根木簪簪上,一尺多长雪白胡须,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一般的人物。   扶着程珦的,是个八九岁的男童。韩冈记得他是程颢的幼子端本,旧年在京城中见过的。当时的韩冈还是很受程家子弟喜爱,上门拜访时,都被他们围着。时隔三年,端本也长到八岁了,见到韩冈,也还能记得他。   张载的大表兄,程颢的父亲,对于以张载、程颢弟子的名义来访问成家的韩冈来说,自是辈分极尊。韩冈很干脆地跪下来行礼,以晚辈的身份恭恭敬敬磕头问安。   行了礼之后,韩冈与程家通家之好的关系基本上就定了下来。   到了程珦面前,说话就不会再争着天人大道,而是一团和气地聊起天来。程珦对自己的两个表弟也是很挂念,问了不少张载、张戬的近况。   而韩冈也终于知道了为何不见程颢。程颢管着西京竹木监,今天因雪事去了北邙山下的治所,要到三数天后才能赶回。回想起方才程颐回复邵雍的邀请,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韩冈不能在洛阳久留,最多耽搁两天的时间,程颢也是见不到了。但程珦程颐还在,等下人奉上茶,很随意地聊着天。   韩冈以医道名世,宋儒往往习医,对养生很是看重,程珦便问着韩冈一些有关医术方面的话题。而当韩冈亲口澄清了所谓药王弟子的身份之后,程颐便也投入了谈话之中。   韩冈依然自陈不通医术,但他于疗养院中几年浸淫,见识广博,说起医事也能侃侃而谈。不知不觉的,就说起了高遵裕家小妾难产。   “学生家也有一对儿女,离乡刚刚出生的。当初二侍妾有孕时,学生担心着产难,也是考虑了许久,后来在看到火钳时忽有所感,都是钳物而已。正好高公绰所宠难产,便请稳婆主持,试了一下,倒也建功了。”韩冈笑了一笑,“也算是格物之道,推而广之的运用吧……”   韩冈本以为程颐会因此事事涉妇人,而心有不喜。岂知程颐对此毫不介意,甚至大加赞赏:“药石之事虽是小术,但‘仁’在其中。产钳一物,若能免去天下妇人之产难,善莫大焉。须知学者治学,必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为仁。玉昆此举,亦是大仁。”   虽说程颐的性子让人难以亲近,毕竟还是大儒,识见远过常人,并不受世人偏见影响。何况韩冈雪中立于门前的态度,极让程颐满意,前段时间对韩冈的一点看法,早就不知踪影。   当然,韩冈发明产钳一事,在已经流传开来的熙河、秦凤两路也没有被人另眼看待。换做是普通人,自然会有问题。但他怎么说都是药王弟子,插手妇产,也没什么人会觉得不对,而会说做得很对。   世上许多事,有人能做,有人不能做。要看身份,要看人。若有人抱着“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的想法,名声尽毁都是轻的。东施效颦,从来都是极具现实性的道理。   看着侃侃而谈的韩冈,程珦难掩眼中的欣赏。身份才学名望品行皆是难得,而且还跟自家关系匪浅。家世浅薄的这一条,在程珦看来去,却是韩冈的一条优点。   程珦向来识人。当年程珦请濂溪先生周敦颐做两个儿子老师的时候,周敦颐还是一个监狱中的小官。但就是这个到了熙宁年间依然不算知名的狱官,将二程引上了追求天人至道的道路上。   第一眼见到韩冈,稳重有礼的举止,就让程珦有了三分喜欢。再与其交谈了一阵,对他更是看重起来,前途的确是不可限量。想想自家的孙女儿,也曾在膝前念着“玉昆哥哥”的好,这让程珦动了点招孙女婿的心思。   教书育人的确能声名广布,可就算名气再大,在这个世道上也很难攀上一门好亲。泰山先生孙福,家世清贫,穷到四十岁才有弟子将自家妹妹嫁给他。同在洛阳城中的邵雍,也是穷了半辈子,到了四十岁后才有了家室。   程家女儿的婚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论身份,他们也是官宦世家,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只是几代以来虽是代代为官,但也没一个能身居高位:曾祖程希振是虞部员外郎;祖父程遹卒于黄陂知县的任上;程珦做了几十年的知州,就是不能升上去;至于其余程氏族人,为官者甚众,但同样没有能成为高官显宦的。在大宋官场上,是十分常见的中层官员家族。   这样的家族,屡代簪缨的大族不会与他们联姻,一般就是和同等或是稍低一些的门第结亲。但二程是什么身份?当世大儒,一代宗师,与富弼、吕公著来往频繁。与宰执高官走得近了,眼界随之高涨,女婿当然要三挑四选。   只是出色的弟子往往早有婚姻,向他们求学的士子虽众,可能入他们眼帘的,往往都是二三十岁之后,早就娶妻生子了。   孙女儿年岁渐长,程珦为此挂心了很久,终于碰上了一个好的,自是不能放过。   “听闻玉昆你二兄皆没于王事,只有家中双亲。你留在熙河任职时倒也好办,但如今河湟功成,考上进士后,当会出外为官。不知玉昆你日后处置?”   韩冈也为此伤过脑筋,“家严如今在熙河监理屯田事,家业也尽在西北,学生的确不便奉双亲同至任上。如今也只能盼望考中进士后,还能回关西任官。”   实在不行,还有冯从义这个表弟呢……不过这话就不必说了。   程珦张了张口,正待要说下文,程颐却抢前一步,“忠孝二道不可偏废,玉昆若能回关西,一方面能为过守边,一方面又能奉养父母,的确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程珦不快地瞪了儿子一眼,想了一想,却也顺势将话题绕开去,不再提起后话。   ……   “二哥,你方才拦着为父却是为何?”等设宴席款待了韩冈,将之送走之后,程珦回头便问着儿子:“二十九娘快到年纪了,难道不要挂心起来?还是说,你觉得韩冈这个人选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前两年就听说韩玉昆已经跟王韶的外侄女结亲,怕是今科考试之后,就要成亲了。即便没有此事,韩玉昆前面不也说了吗,他已经有了一儿一女,难道让二十九娘嫁过去就为他带儿女?”   程颐重礼。韩冈未婚即纳妾,不合礼法。为着名妓闹出的那摊子事,程颐也是难以认同。作为弟子晚辈,韩冈的品性才学无可挑剔,让程颐很是欣赏。但要家中最受疼爱的二十九娘嫁给他,他就不可能点头。   韩冈未婚便有儿有女之事,程珦并没有放在心上,此事如今很常见。倒是韩冈和王韶的外侄女定了亲,让程珦颇感失望,不甘心地又追问着:“他与王韶家结亲之事可是确实?”   “子厚表叔曾经写信过来,提起河湟之事时,顺便提了一句。”程颐道,“韩冈这个佳弟子,子厚表叔难道不想要,他家也是有女儿的。可惜两年前问话的时候,韩冈已经跟王家定亲了。”   “原来是这样啊……”程珦微感失望地点点头,幸好方才没有问。结没结亲的问题,贸贸然地直接问出来,就未免太冒失了一点。   “何况二十六娘的嫁妆也是问题,韩冈这样的女婿,我们家可给不起嫁妆。”程颐又道。   韩玉昆身份不低,选上这样的女婿,光是嫁妆便给不起。   为什么进士那么受看重,以至于榜下捉婿。就是因为进士升官容易,顺利的话,十几年就能侧身朝堂之中,而韩冈,他已经是朝官了!   京城富户要找一个进士女婿,如今的嫁妆都要给到五千、一万。而韩冈的朝官身份,使得要攀上他这门亲事,少说也要上万贯的财货田产。   就算韩冈本人是个不在乎财物的性子,随手就将封赏送了大半给张载。但程家也得担心女儿嫁到了韩家后,会不会嫁妆给得少了,会受人欺负和鄙视。   世风沦落,人心不古。   新妇在夫家是否会受到重视,端看嫁妆给的分量。送得少了,直接休掉的都有。就算是王公贵戚,要嫁女儿的时候,也得想方设法凑出三十六个箱笼,带上百来亩脂粉田来。   对此,一干有识之士无不为此扼腕叹息,大加抨击。可到了现实中,换做程颐程颢要嫁女儿,他们也不敢拿着女儿的幸福做赌注。   要怪,就怪程颢没能在京城时早问上一步,那时候把亲事定下来就方便多了。但三年前鄂娘才十岁出头,怎么也不可能找上已经年届十八的韩冈。   程珦叹了一口气,自嘲地摇了摇头。毕竟孙女明年才十三,根本不用着急的。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一)   时近腊月,京城中越来越有节日的气氛了。   不但,市井街巷中的行人为了即将到来到年节忙忙碌碌。连朝堂上的气氛,也是变得跟不断响着鞭炮声的元日一般火爆异常。   这段时间,枢密院和御史台,因为博州军库赃罪一案起了争执,最后却将政事堂拖下了水。   一开始是御史台控诉博州军库一案,枢密院定罪不当,应当将此案交由博州本州衙门重审,而处置此案的枢密院详检官刘奉世,却是偏袒着他在此案中有瓜连的亲戚,却让纠察刑狱司去定案,硬是要坐实博州官吏此前错用刑律之罪,此罪一定,当然就没有改审的权力。   为了这一件事,枢府和乌台两边公文往来一阵后。御史台首先按捺不住,将战线拉长,新近上任的权监察御史里行张商英,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开始攻击枢密院中老吏任远,恣横私徇等十二事,并弹劾枢密院上下勾连,结党庇之。   王韶本不想掺和这些烂事,刘奉世、任远这些官吏徇私枉法的事,他也看在眼里,都滚蛋对他更有好处。且王韶是因边功而得入枢府,在京中根基不稳,最安稳的策略就是凡事不出头,做好手上的这一摊子事,维持住自家在西事上的发言权,慢慢营植自己的势力。做过几年枢密副使,再外放几年边帅,五十上下的时候,便可回朝登上枢密使的位置了。   只是御史台不仅仅是揪着任远之事不放,不知怎么就有传言称,御史台中有人向天子上书,请求将枢府的事权交给中书。   虽不知其中真伪,但事关密院权柄,就算是传言也必须做出反应。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枢密院上下这次是同仇敌忾,王韶即使不愿,也不得不站到了吴充、蔡挺这一边。   原本王韶在河湟时,被执掌枢密院的文彦博三番五次的刁难,恨不得让王安石兼任了枢密使。但现在换做他担任枢密副使,却难容东府侵犯西府之权。   因为这个传言,西府中的三个正副枢使,从两天前开始,就一起不赴院中值守,并把大印送到了中书去。   不是要事权吗?那就交给你好了。   枢府大印,政事堂当然不敢接受。   王安石被将了一军,说实话,他这也是糊里糊涂地便挨了一刀。枢密院和御史台的意气之争,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东西二府权柄谁属的交锋。为了在天子面前自证清白,无意总揽大权,王安石不得不抛弃了张商英这个刚刚由章惇举荐上来的御史。   经此一事,王韶和王安石的关系虽不能说是破裂:王韶昨天还连夜还写了信,今天一大早就遣长子送去了相府,向王安石道歉,并述说自己的苦衷。但实质上,王韶和王安石之间已经有了疏远的迹象——其实就算没有此事,王韶和王安石一为执政,一为宰相,本来就不便来往得太过密切;加之王韶只求开边建功,从来都没有认同新法的想法,分道扬镳,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   虽说对跟王安石渐渐疏离,早是有着心理准备,可王韶这两天还是有些不痛快。毕竟今次是被人拿去当了枪使。会跟东府闹起来,也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的心情当然不可能好。   而且今次之事,很明显这是有人刻意在转移视线。将政事堂拉下了水,把一开始的刑案归属权的争夺,变成了两府之间的政治斗争。为了维护枢密院的威权,御史台也只能吃上一个哑巴亏了。   朝堂上的政局变幻莫测,也让刚刚侧身朝堂的王韶叹为观止。一句流言不但让吴充脱身出来,而且还反手给了政事堂和御史台一棍子。要是没有这一档子事,因为包庇胥吏任远的行为,吴充应该下台,而他的亲信枢密院详检官刘奉世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不过在这一件事中,也能看出了天子的倾向,以及他跟王安石的关系了。若是放在熙宁二年、三年的时候,王安石尽管连宰相都不是,枢密院若敢这般欺到政事堂的头上,王安石能当即撂挑子给天子看。但现在,王安石已经不便也不敢这么做了。   身在京中,王韶也知道王安石的确不易。今次两府一台的三方之争,王安石吃了个暗亏,让吴充更加稳坐枢密使的位置。而在市易法上,皇城司越来越多的活动迹象,已经表明天子并不再彻底地信任王安石送上来的报告。就在昨日,听说天子还质问王安石,为什么最近京中的水果涨价了,外面的行商都在抱怨,市易务转卖水果,这般行事是不是太繁细了?   虽然王安石当时已经长篇大论地顶了回去,但王韶听说此事后,也是想上本与天子说上两句。   繁细?市易务就是做这个事的,怎么叫繁细?   天子连有司内部的事务都干涉,才叫做繁细!   什么叫“元首丛脞”?《尚书》中的这句话,就是不要让天子不必去管这些琐碎的细务,只需主持着大方向上的战略就够了。而天子注重细务,忽视大略,就会“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做臣子的会懈惰,如此万事都会堕废。   如今的天子啊,勤勉是不必说的,聪慧也是实实在在,就是什么事都想抓到手中的这种性子,跟太宗皇帝一脉相承,让臣子无所适从。   王厚新近转迁三班院,他今日从衙门回来时,便先去了书房中。请安问好后,又对王韶道:“外面的吃食好像又贵了几分,一斤林檎果都十八文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捣鬼。”   “年前物价贵上一点是很正常的,但不可能再涨了。”王韶虽然不涉家计,可作为一国执政,对外面情况还是很了解,“有汴渠运来的诸色南货在,明春之前,京城的物价怎么都不会再涨。”   十月末黄河上东,汴渠随之封口。但在这之前,依靠均输法而得到了对汴河南北货运的控制权,通过汴河运来的货物大半掌握在市易司手中。靠着这些商货,足以打压下京城的物价。   “但到了明春就不行了,库中存货清空,而南方的新货一时间又运不上来,控制着其余诸路货源的京城豪商们,必然会一齐动手。”王韶微微冷笑。   只要对京城历年来的物价波动情况稍做了解,得到这一点结论很容易。王韶相信王安石、吕嘉问他们不会没有准备,就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后手了。   “其实市易法也不坏。”王厚坐下来跟父亲说话,“过去各地进京商货,全为各家行会行首们所把持,但凡不肯将货物贱卖给他们的,在京中连间仓库都租不到。现在可以卖给市易务,再由市易务转发下面的商号,真正吃亏的也只是各家行首而已。”   “凡事要看长远啊……”王韶意味深长地说着,“市易务新创的时候,必然有一番振作,人人勤谨,不敢有丝毫懈怠,凡事必得尽力做得最好。但过了一两年再看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能出来。除非能不断修订整改,最后形成能维系数十年的条贯,这样才能算是大功告成。”   王韶这是经验之谈,“鲜克有终”的事他见得也多了,他看了看儿子,忽而笑道:“二哥你旧年读书,多少次发狠说要从此用功,但哪次不是一开始用心几日,后面就放羊去了?”   王厚脸色一变,事情说着说着,怎么都扯倒了他的头上,很是尴尬地讪讪笑着,“孩儿不是读书的料,坐下来也看不进去。要是有大人读书时的一半耐心,也就去考进士了。”   “那你在武职上好好做吧,只要记得凡事要以一贯之。”王韶叮嘱了儿子两句,又将话题转到了市易法上,“今次的市易法掀起的风浪太大,还不一定能等到一两年后。别忘了,站在那些货殖之徒背后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王厚默默颔首,他当然知道站在京城豪商们背后的究竟有哪些人?只看隔三岔五就从宫中传出小道消息,说两宫哭诉,欲废市易,而天子坚持不允。后台究竟是谁,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又有谁能将之解决?   疏不间亲,骨肉至亲时时刻刻都在耳边说着,总有挡不住的时候。天子不断加派皇城司的探子,新任管勾皇城司的蓝元震不断报上去的细碎小事,让王安石都觉得头疼。   市易法最后的结果,王韶总之是很难看好的。   父子两个正相对而谈,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到了书房门前。王韶皱起眉,他领军日久,最是看不惯不稳重的行为。   敲门声响了两下,王厚上去拉开了门。出现门外的一张脸上,喜色难掩。王家这名仆人急急地对书房中的两名主人道:“相公,二郎,韩官人已经到了,现在就在门外面。”   “什么?!玉昆到了!?”王厚惊喜地叫了起来。   “本来以为能更早一点,没想到还是拖到了快到腊月了。”王韶一连声地催着王厚,“二哥,你还不快去将玉昆给请进来!”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二)   韩冈是在城门处与种建中兄弟分了手。同行半个多月,互相之间的交情又深厚了几分。与他们定下了过几日去种谔府上拜访的约定后,韩冈便动身前往王韶府上。   崇仁坊的王枢密宅倒是好找,几个月前宣德门前的献俘大典,让王韶的名号传遍了东京城。韩冈只让伴当对新郑门的租马人问了两句,那位四十多岁的老开封就很热心地给韩冈一行三人指点了一番。   到了王韶家的门前,新科枢密副使府邸前的街巷,也跟前两次上京时,韩冈在王安石家门前看到的情况一样。尽管数量上无法比较,但拥挤着大批等待接见的官员那是不会变的。   “炙手可热啊……”韩冈暗自感慨着。从偏鄙小臣一步登天,王韶如今可是如今大宋朝中,最让人羡慕的角色。   以王韶的年纪和功劳,只要不犯错,命再长一点,日后升任枢密使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再遇上北方边境起风波,需要重臣坐镇东府,王韶甚至有望一探宰相之位。要知道,韩琦也罢,富弼也罢,他们升任宰相时,所立下的功绩都远远不如王韶。   拥挤在王韶家门前的这些来干谒的官员,就算一时不能被提拔,可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现在也要在王韶面前混个脸熟。   韩冈停在人群外,看着门外的这么多官员,王韶肯定是在家的。也不多话,直接遣了伴当上去叫门,以他跟王家的关系,递门帖什么的反而就生分了。   见着新来的年轻书生,下了马后,派了伴当去找王府的司阍。四周的官员都暗笑着,这个小子糊涂,哪有到执政家门前不亲自送门状的?   惹怒了守门的司阍,把门状放到最下面,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接见了。再看韩冈没有穿着官服,摇头的更是多了。   就在韩冈边上的一位官员踱了两步过来。他凑近了,对韩冈道:“这位秀才,你可是做岔了。王副枢家的大门,怎么能不自己去敲?”   韩冈正眼看过去,这一位四十多岁,身上的官服上带着油斑,恐怕有一年没换了。听口音当是江西人,跟王韶平日里不自觉地带出来的乡音很是相似。   见着这位应该是久迁不调的老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韩冈心中透亮。这哪里是好心的提点,根本是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韩冈拱了拱手,算是道谢,“多谢尊兄提点,却是不妨事的。”   果然,见到韩冈如此态度,这一位的神色立刻就亲热了起来,“难不成兄台是王家的戚里?!”   “倒也不是。”韩冈摇了摇头。   来自江西的老选人心下一齐,正要再问上两句,王府门前忽然一片骚动声。   抬眼望过去,就见着王家门前的两个司阍,年长的一个如尾巴被烧着的兔子一般一下蹿进了府中,另一个则是挤过拥挤的人群,两步就在韩冈面前跪了下来,“小人拜见机宜。”   围观的众人齐齐一惊,这位不懂礼数的年轻人竟然是个官人。再听着王家看门人对韩冈的称呼,其中几个脑筋转得快的,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是韩冈韩玉昆!”   “是熙河经略司做机宜的韩冈!”   “推了上京的献俘大典,锁厅考试的。”   “想不到是他!”   韩冈的身份暴露众目睽睽之下,一片哗然之声猝然响起。韩冈全当没听到,他微笑着将王家的司阍,此前也是王韶的亲兵扶了起来,“早锁厅了,不是机宜啦。”   “是!是!”司阍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为韩冈在前面引路:“机宜……官人且跟小人来,枢密和二郎听到官人到了,肯定欢喜得紧。”   韩冈冲着身边发着愣的老选人拱了拱手,便跟着司阍走进了王府中。   王厚这时正奉着父命过来迎接,见到韩冈,欣喜难耐。一边喊着,“玉昆,你总算到了!”,一边就拉着韩冈去见王韶。   先是畅叙一番离情,王韶便拉着韩冈,向他引见了自己的家人。除了次子王厚,王韶还有另外几个儿子,除了长子出去了之外,其他六个,都向韩冈一一介绍过,连同妻女都跟韩冈见过礼,全然没有把韩冈当外人避着。   一番纷扰之后,王韶、王厚和韩冈一起进了书房。说了几句别后的近况,王韶问着韩冈:“玉昆,你今天入城,可有去中书?”   “都锁厅了,进京难道还要去中书报到?”韩冈不解地反问着。   “这倒不是。”王韶向着韩冈解释,“但玉昆你不一样,你是简在帝心啊!天子若是知道你上京了,肯定要召见你的。但你也不去中书露个面,天子何从得知?”   韩冈摇摇头,“老是拒绝天子的诏令不太好,还是等考完后再去上书请对。”   “……玉昆,你难道不想诣阙?!”王厚惊问着,“你不想做官了?!”   “怎么会?一睹清光,聆听德音,做臣子的哪有不愿的?但礼部试之前就不好见。若是考前见了天子,未免会有瓜田李下的嫌疑。韩冈的名声倒没什么,若是让人误会天子处事不公那就不好了。做臣子的,岂能让天子受此污名。”   韩冈如此说着,他的话语中,听起来隐隐地有这股刚正严毅的傲气。   如此义正词严的忠良之语,王韶一听,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王厚也在笑着,指着韩冈:“玉昆,你这终南隐士的手段,怎么做到朝中来了?”   韩冈先板着脸,却撑不住也笑了。自己的脾性王韶、王厚都清楚得很,丝毫瞒不得他们。   其实这是最朴素的饥渴营销法。   天子一直想见韩冈,却是阴差阳错,始终不能如愿。现在已经时熙宁五年,该诣阙的朝官们早轮换了一遍。如今满朝文武,天子没见过面的恐怕也就韩冈一人了。最年轻的朝官,又是屡立功勋,天子对于韩冈的期待之心,那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对于韩冈来说,既然吊胃口已经吊到了现在,那就干脆把皇帝的胃口再吊到进士科举时也没关系。保不准他在礼部试上出了点差错,天子一句“怎么不见韩冈”,就把他又拉回来了。要是先见过面,天子已经给了恩赏,礼部试时,再出手的可能性就要低上不少。   韩冈看似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试胸有成竹,但他其实还是战战兢兢,千方百计地想办法一点点地积累自己的成功率。就算是再微小的助力,韩冈都会设法维持住。为了一个进士资格,就算是盘外招,只要有效,他都会用上。   “那王相公那边,玉昆要不要去见一见?”王厚又问着韩冈。   韩冈大摇其头:“天子都拒了,怎么能去见宰相?一切等考完试再说。”   “考完?……”王韶沉吟了一下,便单刀直入地问着,“玉昆,你到底准不准备与王介甫家结亲?”   韩冈笑了:“如今韩冈儿女皆有,家慈也不再催着了。”   韩冈文不对题的这句话,王韶听得明白。要想跟他结亲,不用去陇西找韩冈的父母,直接找他本人就行。   “玉昆,既然令尊令堂都不会干涉,此事当是得由你来决断。不过在我看来,你还是与王介甫结亲得好。”   “韩冈也没说不结亲啊……只是要到考完之后,再给个明确的回复!”   王韶摇摇头,“还是早点确定得好。可以先给个准信,等考上进士就娶。”   韩冈看出了王韶的态度与几个月前有了些变化,皱起眉来,“最近可是有什么大事?”   “最近东西二府加上御史台为了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我这边也不得不与王介甫闹了一次。”   王韶也不瞒着韩冈,将这些天来,朝中发生的大事,向韩冈详细地说了一遍。   “让东府和御史台都吃了一个大亏,吴冲卿还真是本事!”听完王韶的一番叙述,韩冈啧了啧嘴,对吴充的手段很有些佩服。能跟王安石做亲家,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没头没脑的流言就扭转了局势,难怪天子能放心的把文彦博请出朝堂。   “不过王相公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不成?”韩冈问着。据他所知,王安石的脾气可没这么好,不会左边挨了一巴掌,就把右脸送上去的。   “可不就这样吃了!”王厚挑了一下眉,冷笑着。   韩冈看看王厚,又望望王韶,眯起眼笑了起来:“这样情况下,枢密还要让韩冈娶王相公家的女儿?”   “要不是我这边没有好人选,怕日后变成冤家,怎么都不会让给王介甫的。”王韶很坦率地说着,“天子年岁渐长,王介甫不可能再像熙宁初年的时候那般得圣眷。他的宰相之位恐怕也做不了几年了。只是除了个别的法令外,新法还是会被天子推行下去。玉昆你也不用有什么避忌!”   “避忌?”韩冈呵呵笑道,“除非王家的女儿性格不堪,那才要避忌。如果三从俱守,四德皆备,韩冈哪又不愿的道理?!”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三)   已是腊月初一,离着祭天宗祀的大典也没有几日了。为着今次的大典之仪,朝中上上下下,从今年的四月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不仅仅是各项事务的准备工作,其中的典礼仪式也要做好预定安排。最后,最关键的要祭祀的对象,还未有作出决定。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说得是诸侯、大夫,除了始祖之外,只需要上溯四代祖先去祭祀。   七世之庙,亲尽而祧——这是天家的礼制。除了始祖以外,每一任天子只从他开始上溯六代去祭祀,更早的祖先神主,就从宗庙迁到祧庙里去。   现在朝廷上下,正围绕着禧祖文献皇帝赵朓该不该毁庙,而争论不休。   赵顼其实对这些繁文缛节也挺烦的。可这是朝廷大典,弄错一点,不仅仅是不敬先祖的问题,传扬出去,民间都要议论纷纷,而辽夏等外国,也都是会嘲笑的。事关重大,也只能让赵顼继续烦闷。   禧祖究竟该不该将神主迁去祧庙?   现在是众说纷纭,争论的关键,是禧祖赵朓到底算不算是大宋的始祖。   大宋天家传承,按如今通行的说法,第一代是圣祖赵玄朗,然后不知传了多少代,到了赵朓。禧祖生顺祖惠元皇帝赵珽,顺祖生翼祖简恭皇帝赵敬,翼祖生宣祖武昭皇帝赵弘殷,最后宣祖生的,便是太祖皇帝赵匡胤。   所谓的圣祖赵玄朗,是真宗皇帝所创,只为了压上李唐攀上的老祖宗李耳【老子】一头。最早一代被追封的皇帝,是开国时太祖所定的禧祖,是赵匡胤的高祖父,这是照规矩上溯五代追封。   只是现在,从禧祖开始往下算,赵顼已经是第九代了,上面有着八世祖先。一代代地排下来,祭祖时,这么多神主,在宗庙中也不好摆。照礼制,现在就得迁移一世先祖出宗庙,留下七庙——也就是禧祖,该从宗庙中迁走,迁到祧庙待着。   照赵顼想来,这件事只要太常礼院给出个合情合理的回复,两府、两制再讨论一下,差不多就够了。偏偏有人夹缠不清,说禧祖是大宋始祖,不能迁庙,该走的是顺祖皇帝。围着这件事,讨论范围扩大到了侍制、台谏、礼官。   为了此事,朝堂上下,断断续续吵了有半年之久。   赞成禧祖迁庙的那一方,拿出汉朝的例子,说汉高祖之父虽为太上皇,但并未以其为始祖。而反对一方,则上溯到更早的时候,商周之时,并不是以汤和文王为始祖,而是以封国之始的契、稷二人为始祖。   为了此事,朝中重臣把新旧两党的区别丢到一边,另分作两派,上书争辩。最后还是王安石做了结论,无功者不可为始祖,本朝始祖为太祖。禧祖当迁庙。   不管怎么说,这是天家的大事。赵顼现在有了结果,也要跟太皇太后、太后汇报一下。   赵顼先去了高太后居住的保慈宫,不出意料地看到二弟赵颢也在。没有多说什么话,问候母后、兄弟之后,三人便一起前往慈寿宫。   这几日天气倒是好,虽然冷了一些,但天上澄蓝澄蓝的,看不见一丝云翳。阳光落于宫廷中,晒得人暖洋洋的。   曹太皇半躺在一张软榻上,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已近六旬,太皇太后越发地见老了,她从十六岁开始侍奉仁宗,几十年都在宫中度过,到如今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很陌生了,但她所顾念,还是这个仁宗皇帝留下的这个国家。   只是眼下,让她担心的事,有很多很多。   看了赵颢又进了宫来,曹太皇眼中闪过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不悦。有哪个出外的亲王能天天进宫的,老四从来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王府中,就是这个二哥,天天去保慈宫报到。   心头的不快被遮掩得很好,曹太皇听着赵顼慢慢地将着朝臣们商议好的宗祀新制,以及如何处置禧祖宗庙的结论,都一五一十、不厌其烦地跟她说了一通。   听完之后,曹太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赵顼一见,连忙上前扶着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气,太皇太后回头对赵顼道:“天朗气清,若是大礼日也是如此,乃是大庆也。”   赵顼点点头,深有同感:“娘娘说得是。”   “老身过去侍奉仁宗的时候,听闻民间疾苦,必会诉于仁宗,每每德音因此而降,今次也当如此。”   赵顼神色变得冷了点:“今无他事。”   曹太皇转过身,在赵顼的搀扶下,回到坐榻上。抬头看着身前侍立的皇帝,“老身听闻民间甚苦市易钱、免行钱,官家还是趁今次宗祀后的大赦,将之尽数罢去。”   话题不出意料的转到了新法上,赵顼心情顿时又变得糟糕起来。耐下性子,对他的祖母道:“此诸法,多有利民,贫民岂有苦之。”   曹太皇叹了口气,这个孙儿就是个固执到底的性子,为了大宋基业,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他不想想,国库充盈的确是好事,但国家的安稳不单单是在国库上。即便国库库房盖了一间又一间,但若是上上下下都一片反声,他这个位置怎么能安坐得下去。   她老婆子虽然坐在宫中,但眼睛还是能看到东西的。下面已经是暗流汹涌,已经让她不得不提点一下了:“王安石诚有才学,为相经年亦是劳苦,然其怨之者甚众。官家欲爱惜保全,不若暂时出之于外,待一两年之后复召用之亦可。”   曹太皇的老生常谈,赵顼越发地不耐烦起来,“群臣中,唯有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新法非其不行,熙河非其不得。如今国事日盛,正是安石之功!”   赵颢见兄长和祖母之间的气氛变得僵硬了起来,便上前一步,对着赵顼道:“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是我在败坏天下吗?!”赵顼见着弟弟当着面卖好太皇太后,心头火起,口气一下变得杀气腾腾,眼神也危险起来,“待汝自为之!”   这话一出,高太后脸色全然都变了,这话哪是能随便说的。“大哥!”她又急又怒地叫着。   曹太皇先横了赵颢一眼,又叹了口气,对赵顼道:“官家,此话不当说。”   ……   “最后怎么样了?”   韩冈从王韶那里得知了昨日慈寿宫中发生的这一出,听到天子赵顼竟然说出了“汝自为之”这句话,立刻就追问起下文。   “什么怎么样了?”王韶反问。   “当然是问雍王啊……”韩冈瞪大眼睛,“天子可是说了‘汝自为之’啊!”   “雍王说了句‘何至是’,然后哭了一场。”   韩冈愣了一阵,“这就没下文了?”   “还要有什么下文?!”   韩冈咂了咂嘴,摇摇头:“……燕懿王那还真冤。”   王韶咳嗽了一声:“玉昆……”   王韶提了警告,韩冈也便不说了。   不过赵顼说的这一句,百年前曾有另外一人说过——太宗赵光义。时间是攻打幽燕而不果的高梁河大败之后,地点是东京宫城中,人物呢,则是太祖皇帝的次子赵德昭。   早在高梁河兵败之时,军中不见赵光义的踪影,当时就有人准备拥立赵德昭。等到赵光义安然回到京城,一直没有给前面攻克太原、灭掉北汉的将士赏赐。赵德昭去劝说,赵光义便回了一句“待汝自为之,赏之未晚。”。听到这话后,赵德昭回去后就拿着刀自尽了。然后放心下来的赵光义大哭一场,便追封了他做燕懿王。   哪知道,同样的一句话,反是雍王一句“何至是”——何必说到这种地步,哭上一场就没事了。   “汝自为之”,天子能说出这等话,可见心中已经猜忌到了极点。雍王倒是胆子大,哭哭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韩冈真的是很遗憾。这位二大王也真是不干不脆,要是跟着燕懿王一样拿刀子自裁那就有趣了。   王韶也能猜得到韩冈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若是雍王真如燕懿王一般,恐有伤天子仁德。”   韩冈嗤嗤一笑:“唐太宗可是仁君……”   一年只有十三个死囚,斗米三钱的贞观之治,唐太宗当然是仁君。赵顼可是一直都是想要学着唐太宗,若他能学到三五分,韩冈就有乐子看了。就算学不成李世民,学学今朝的太宗皇帝也行啊……   “玉昆你啊……”王韶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不过韩冈能在自己面前畅所直言,也可见对自己的信任。这一点,王韶倒是乐意见到。   韩冈也不再对这事再说什么了,反正也不犯什么忌讳,当着天子面都能说的。   虽然韩冈从他记忆中的那点历史知识里,可以确定赵颢不会有登上皇位的一天,但说不准那天历史就变了样。要是上朝时看到坐在御榻上的是二大王,韩冈恐怕就要准备流亡海外了。   “算了!”   这话赵顼能脱口而出,可见已经对赵颢深深地提防了起来。兄弟情分还有多少,基本上谁都能看得出来了。只要赵顼能活久一点,儿子也早点生出来并养大。赵颢就没有做上九五至尊的机会。   只有韩冈,也就不需要在这里杞人忧天,或是唯恐天下不乱,读书才是正经。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四)   夜已深。   没有月光的月初之夜,玉宇澄清,并无一丝云翳。一条星河横贯天际,天穹上繁星点点,比起平日,数量竟似多上了十倍。   王雱抬头望着星光,辨识着天上的一颗颗星星。   紫微垣中,帝星明亮,辅弼诸星也同样灿烂。就是相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王雱看来,就显得有些晦暗。   昨日慈寿宫中的一番争吵,早就传出了宫来。   对于天子都说出了“汝自为之”这句话,王雱也能知道赵顼当时被气成了什么模样。   当时若是雍王不多上一句话,天子恐怕还是会低头聆听,只是不去照做。但长年累月的耳旁风刮着,天子终有撑不住的一天。但现在,由于昨日的事情,天子不可能短时间内放弃市易法,怎么说还能保着一阵。   市易务只要能再撑上一段时间,那些自持背景深厚而不肯合作的豪商们肯定要低头了。吕嘉问已经信誓旦旦地说了好几次,王安石和王雱,都决定相信他的判断。最近又给他加了一份差遣,已经准备重用了。   除了吕嘉问的位置有了些变化。曾布身上的七八个差遣,到了明年的科举之后,也要有变更了。   他将去担任三司使,替换即将前往秦凤路转运司担任都转运使的薛向,而让吕惠卿接手判司农寺的工作。不过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还是得让曾布兼着,不然曾布那里肯定不会答应。   这个调动,想必曾布也能明白。司农寺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两个关键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留在一个人的手上。之前是因为吕惠卿丁忧,章惇出外,才造成的逼不得已的局面,现在当然要改回来——新党之中,并不需要两个核心!   王雱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刚刚穿过一重小门,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便从二弟王旁的院子中传了出来。有弟妇庞氏的哭泣,也有弟弟王旁的叫骂。   夫妇两人的争吵声打碎了深夜的寂静,王雱摇了摇头,带着身后的小厮一起走快了几步。   听见王雱回来的动静,萧氏从桌前站起,迎了上来。房中听候使唤的两个婢女已经睡了,萧氏便自己上前去,帮着王雱将身上防寒的斗篷脱下来。   将猩红色的大氅挂到墙边,萧氏随口说着:“二叔那边好像又在吵了。”   “别去管他!”王雱难隐心头的不快,重复了一句,“别去管他。”   王雱一喝,萧氏低头整理着王雱的衣袍,聪明地不再提起此事。   王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坐到了桌边上。看着萧氏坐在对面,拿着一块布料在飞针走线,看着渐渐成形的样子,是一件给小孩子穿的外袍。   王雱心里还想着二弟王旁的事。王旁自从儿子出生后,觉得儿子跟自己长得不像,就天天跟浑家吵架,弄得家中鸡犬不宁。王雱作为兄长也不好去劝,只好躲远一点。   只是日闹夜闹,实在不成体统,昨日还把娘给气到了。这件事要传出去,外人又该怎样去看?   国事就已经够让人烦心的了,家中却又是让人不得安闲。王雱突然觉得心脏有些发慌,按了按心口,脸色也白了起来。只是他怕着妻子担心,竭力保持着平静自如的神色,让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喝了几口热茶,王雱感觉好受了不少。左手不用再按着心口,脸上也多了点血色。   萧氏没有觉察王雱一瞬间的不适,低头绣着儿子的小外袍,问着丈夫:“听说荆南那边昨天又有好消息传回来?”   “章惇前日降伏了梅山的苏甘,设了安化县。等过几日他回来,朝廷就会又有一场献俘大典了。”   说着章惇的功绩,王雱口吻中不脱讽刺的味道,章惇在荆南的表现,不如王韶远矣。梅山蛮也没有吐蕃人那么凶悍。就是有两仗打得可圈可点,但领军的两个主要将领可都是陕西人。   萧氏可不管丈夫对章惇是什么评价,手上的针线一停,追问道:“那愿成大师可以得授紫衣了吧?”   “应该吧。”王雱点了点头,“这样给的紫衣才是名正言顺。”   前些日子王雱儿子日夜啼哭,便是愿成给治好的。不过愿成想靠这个功劳就想讨上一件紫衣,未免就太过了一点。   救治自家孩儿,那是私恩。而高僧大德才能得赐的紫衣,却是朝廷的恩典。要是因为,把朝廷恩典当作私恩与人,试问如何可以服众?   公器私用的事,韩琦、文彦博做过,他们做宰相的时候,还举荐过两名得他们欢心的医生为官。但王雱知道,自家父亲绝不会答应,而王雱本人也不愿这么做。   就是浑家萧氏有些不高兴,自家儿子日后说不定还要求人,怎么能如此吝啬一个官位。   正好此时章惇从荆南寄信来,说荆蛮畏惧符咒,要向王安石讨要个有口才的道士去荆南。愿成虽然不是道士,但他的口才很好,又会符箓咒术,就正好派得上用场。   愿成自到了荆南,便是招摇得很,自号经略大师。只是跟着李资、明夷中一起进山去劝降荆蛮的时候,吃了大亏。李资、明夷中等官吏全都被杀,只有愿成因为荆蛮虔信浮屠、崇信鬼神,才被放了出来。   这样的和尚,当然远远比不上在熙河路立有殊勋的智缘,想必他也不敢要求太多。   “一件紫衣,也该满足了。”王雱心里想着。慢慢阖起了眼睛,最近想的事太多,头有些疼,精力也有些不济。   萧氏这时拿起手上的衣服,对着灯火比了一比,左比画,右比画。放下来后,对丈夫道:“这吉贝布还真是让人喜欢,比起绸子可要厚实多了,又暖和又轻柔。照着火,根本都不透一丝光。”   “吉贝布?”王雱睁开眼睛,不快地问道,“怎么买这么贵的布料?!用朝中发下来丝绢做衣服不行吗?”   “不贵啊,这又不是琼州黎人的吉贝布。听说是陕西今年刚出来的,自熙河来,价格低了不少,而且一点都不差。”萧氏又举起了只缝起了一半的衣服,给王雱看着,“官人你不知道?难道王枢密和那个韩玉昆在给中书的公文里面都没有提?”   王雱仔细,好像没有这么回事,等明日去中书查一查旧档好了。若京城市面上的吉贝布,真的有了出自熙河的货品。靠着足够的税入,河湟很快就能平定下来。   想着此事,王雱都有些佩服起在熙河开拓了两三年的王韶和韩冈,“一边攻城略地,一边种田织布,这一步步,走得还真是够快的!”   “谁说不是,前两年还听说是要朝廷用几百万石来养着熙河路的兵将,转过脸来,现在就有布料出来了。”   “王韶和韩冈能点石成金啊……他们在熙河之事上用心之深,由此也可见一斑。”王雱感慨着。   开荒种地很多官员都知道,但种什么才能稳固根基,这不是普通官员能想到的了。光是种粮食,不过让一路百姓吃饱,多上一点税赋,根基只扎在当地。但换成是棉布,运到京城发卖后,天下人都知道熙河路有这个特产了,根基已经是扎进了京中。   再过几年,熙河吉贝布的名号传遍天下,就算是文彦博,也不敢轻言放弃。   “是韩冈吧。”王雱猜测着,“其父韩谦益管着熙河屯田事,这两年的熙河丰收都是他的功劳。想必木棉的种植,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对了……”萧氏放下了衣服,“说起韩冈,奴家要问问了,小姑的事该怎么办?不是说要跟韩冈结亲吗?前两天还听娘在叹着,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一年。小姑转年可都要到二十了。”   王雱一下皱起眉头,脸也沉了下来。提起这事,他就有些心头火。那个韩玉昆,宰相家招他做女婿都不肯一口答应,偏偏要考上进士才肯给个明确的回复。   若是在其他地方,都是女方要求男方只有考上进士,才能成婚。如果考不上的话,女方就另寻他人了。如果女方都不要求女婿的功名,便将女儿嫁过去,哪个士人不是忙着点头答应下来,可有一个像韩冈这么做的?!   从王韶传来的话里,韩冈是不肯被人说成是借助宰相岳父的门路才考上的进士,所以要拖到明年的三月后。才高之人,心高气傲一点王雱能理解,但韩冈这一拖,妹妹可就又大了一岁。   “要是三年前,在进士中挑上一个就好了,小姑十七岁的年纪也正正好。”   “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都过去三年了。”王雱说是如此说,不过在他的心中,当时若他在京城,肯定要帮着妹妹选个合适的。绝不可能一拖三年。   “小姑心里怎么想的,你们去问过了吗?”   “二姐还要怎么样?能跟韩冈差不多的人选,现在也不好找了。”王雱抬眼问着妻子,“怎么,是不是二姐跟你说了些什么?”   “倒不是。”萧氏摇着头,“二姐倒没说,心里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   宰相之女二十而未嫁,外面肯定有不少不堪地猜测。对于二妹王旖,王雱心中也有着一份愧疚,“明天我去问问她好了,看看二姐是个什么心意。”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五)   这些天,韩冈一直在用心读书,不过中间还是跟着王家的子弟、门客来往交流。   王韶的儿女多,多到让韩冈叹为观止。发妻杨氏结缡十五年,育有七个子女,加上妾室生的两个,九人中活到现在的有六个。杨氏过世之后,治平二年继娶的续弦徐氏在王韶前往秦州之前,两年内连生了两个儿子。加上王韶在秦州纳的两名小妾,也生有一子两女。光是儿子的排行,都已排到第十了。   而且生活在王韶府中的这么一大家子,并不仅仅是王韶妻妾儿女的这十几口人,还有王韶的父母、兄弟,从德江乡里前来投奔王韶的亲戚朋友,加上七八个清客,一班家妓,十几名在熙河路用得顺手的亲兵转成的家丁,几十个仆役婢女,差不多有一百三四十号人。这还不包括,朝廷派到执政门下听候使唤的两队厢兵。   除了清客和厢兵之外,在户籍上,这就是一户人家。如此多张嘴,王韶每个月的拿到手上的俸禄,根本经不起流水一般的花销。要不是有着熙河那边的王家商行源源不断地送钱了过来,加上王韶在老家还有一些产业,家计之上早就要捉襟见肘了。   基本上,大宋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一人得道、鸡犬登天的事,在这个时代十分的正常。一旦升到高位,前来投奔的亲友会是络绎不绝。不止一个重臣感叹过,他们在做州县官时,往往还能天天喝酒吃肉,但升到了侍制之后,却变成了三五天才能吃上一次肉。   韩冈也算来王韶家白吃白喝白住,王韶为了安顿好韩冈,甚至一口气调了四个男仆,四个婢女来伺候着。侍候他的仆婢,比王韶的长子王廓身边的都要多。   韩冈倒是安居如常,仅仅多了句谢而已。王家的人不会因此而觉得他失礼,韩冈的身份和关系,足以当得起这样的款待。   在所有的打扰韩冈读书习文的访客中,还是王厚来得频繁一些。不过不同于其他客人,想要跟韩冈拉近关系的盘算不同,王厚倒是多为韩冈着想的比较多。   “玉昆,你已经到了京城的事。王相公家有没有去知会一声?”这一天,王厚来见韩冈,便问起了此事。他有些担心韩冈会不会做得太过了一点,“虽然不便去拜见,但最好还是说一下缘由,这样也能在王相公那里说得过去。”   王厚的提点,让韩冈感到几分暖意,点头笑道:“多谢处道兄提醒,不过今天小弟已经遣了人去送信了。王相公和王家的二衙内,都写了信给他们。该说的都说了,希望他们能谅解。”   王厚呵呵笑了两声:“玉昆你还是这般周全,愚兄倒是多说了。”   “是人总有想不到的时候。若没有处道兄帮手,不说别的,当初支撑河州前线的转运之事,怎么成功不了的。”   王厚与韩冈又现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到了晚间,王安石那边有了回音。相府的仆人送了一封请帖来,指明邀请韩冈。但请帖的主人,不是王家的老二,而是王大衙内——王雱。至于地点,则是在离着王安石府很近的清风楼。七十二家正店中,只有唐家老店比清风楼更近相府,不过相对而言,清风楼就更安静了一点。   这份邀请,韩冈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上一遭。   人至清则无朋,水至清则无鱼。拒绝得太甚,反而显得着相了。韩冈自入京后,不见天子,不见宰相,都已经做到这个分上,见一见王安石的大儿子,也没人能说闲话。   ……   王雱约在了午后未正,已经过了午餐的时间,大约是品茗而已——进了酒店,并不一定要吃饭喝酒。可以品茗,可以聊天,可以下棋,甚至还可以做一些特别的娱乐活动。这一点,古今都是一样。   韩冈比起约定时间提前了两刻钟,先行一步抵达清风楼。虽然他是客,但还是表现出一点的诚意比较好,他并不想跟王安石家太过疏远,尽管还没有确定,但他有七八成的可能会娶王家的女儿。   果然也不出韩冈预料,作为宰相家的公子,就算是请客也不会到得太早,只是遣人在清风楼中定下了位置。韩冈进门后,只报了王家大衙内的名讳,就立刻被迎进了三楼的一间厢房中。   能看得出来,王雱所预定的这件厢房,装饰陈设并不是清风楼中最好的一间,但亲自带着他上来的清风楼掌柜,却对韩冈道,“官人有所不知,王衙内遣人来定房时,直说着要最清净的一间。小店背街这一间房,虽然风景不是很好,却是清净无比。”   掌柜的话声未落,就听着隔壁一阵哄堂大笑,笑声恣意狂放,丝毫不顾及周围包间里的客人。清风楼掌柜奉承式的笑容一下凝固。很尴尬地道,“官人,隔壁正好是今次上京来赶考的贡生,就在王衙内订房之后才来的,也是要的清净包厢……”   韩冈倒是明白了,最清净已经给王雱定了,又来要清净包厢的客人,就被安排到隔壁的房间中,正常情况下也是清净的。   见着韩冈似有不满,掌柜提议着:“不如官人换一个位置……”   韩冈摇摇头:“请客的主人定下的位置,我这个急匆匆的客人先到了,却没有越俎代庖的权力。”他挥了挥手,示意掌柜离开,“我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掌柜诚惶诚恐地退下去了,隔壁包间传来的声音便越发的清晰了起来。   “……今科的考官应该快决定了,不知主考得是吕吉甫还是曾子宣?”   一个稳重点的声音说着:“不论是谁主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看一看前科状元的叶祖洽,也就该知道了。”   “以正道兄之才,争得当是第一人的位置,至于要担心主考官的问题,还是留给小弟几人。”   “过奖了,余中实不敢当。”   另外一个沙哑嗓门开口说道:“其实不需要担心主考官的还有一个。”   “谁啊?”几人同声问道。   “韩冈!”   一众恍然:“原来是那个灌园小儿,他又有何才学,不闻其人有何诗文传世。”   “他可都是朝官了,还来考进士……不就是知道武功不足为凭,学问才是第一。”   “说起了灌园小儿,小弟就想起了一件事。”最先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国朝开国初年,曾有一显贵,少年时乃是屠户出身。后请人书写行状,便是感到棘手无比。最后胡大监胡旦,他帮忙写了一句——‘少年时即有宰天下之志’,当这是贴切无比!现在那灌园小儿今次来考进士,你们觉得该怎么说?”   “怎么说?”   “澄清天下之志!”   一句拿韩冈开涮的俏皮话蹦了出来,七八张嘴哈哈哈地一阵哄堂大笑。一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个有澄清天下之志。不知灌园儿用起五谷轮回之物,究竟怎么一个澄清天下法?”   “此话不可妄言!”应该是自称余中的那名士子在阻止:“韩冈如何,与我等无关。且不要胡乱开口。”   韩冈呵呵冷笑起来:“澄清天下之志吗……说得倒也不错啊。”   也许隔壁的士子当真比自己才高,韩冈也不觉得自己在经术上的学问,当真能独树一帜,一览众山之小。自家在文笔上的差距,韩冈看得很清楚。能写好诗赋,文学水平就不是韩冈可比,能一较高下的,也就是自己对经义,还有对于策问试题的思考和判读的深度广度。   曾布最近升了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为知制诰、兼判国子监,说起来礼部试的主考官究竟是谁,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得到。如果能让他们找出哪一张是自己的卷子,想来他们应该不会吝啬在卷头上圈上一圈。   不过礼部试的阅卷工作,并没有这么简单。比起韩冈在秦州参加的锁厅试还要繁复上百倍。光是人数就是天差地远,锁厅试就有十来人,而天下四百军州解来的贡生则总计五千一百余人。自己的卷子也许能让曾布和吕惠卿两人看到,但他们要能发现是韩玉昆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仅仅是科举,韩冈还参加过其他事关命运的重要考试。虽然说如果让两边的考生去考对方的卷子,基本上可以确定都会是全军覆没。可是,这应试时的道理却是相通的。   文章一定要特别,文字也好,论点也好,至少其中一项要让人眼前一亮。这样才能让批改试卷而变得昏头涨脑的考官们,留意起这份卷子来。五千一百多份试卷,要从中取中三百人,除了最前面的二三十人外,排在后面的两百多人,跟被黜落的四千多人中的大部分,差距不可能很大——毕竟是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成功者。   选中者之所以会被选中,黜落者之所以会被黜落,也许只是一句两句,一个词两个词的差别。但这点差别,就决定了谁能站在城池之内,谁又被排斥在护城河之外。   也许每一个参加过决定十二年读书生涯的最终结果的学生,他们的语文老师都这么提醒过学生。作文时最忌陈词滥调,千篇一律的文章,也许在考试时能得个不过不失的分数,但在礼部试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黜落。   韩冈的优势也就在这里,第一次参加科举,就总结归纳出应考原则的,贡生中能有多少人?他无意去挑战前几名的资格,他只求能在黄榜一列大名,就算是一个与如夫人相对的同进士也无所谓。因为在告身上,最上等的进士及第,与最末等的同进士出身,都只是会被登记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进士。   进士就是进士。   韩冈正在想着,房门先被几声敲响,然后被推开,清风楼的掌柜引着三人走了进来。   当先进来的年轻人眉目疏朗,身材颀长,就算没有韩冈熟悉的王旁跟在身后,也是能辨认得出他的身份。   “韩玉昆?”   “正是韩冈!”   韩冈微笑点头。而视线从跟在王雱之后的王旁,钉在了最后一人身上,笑容转瞬收敛。   “开什么玩笑?!”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六)   跟在王雱兄弟之后,明显的是一个女子。   带了帷帽,垂下来的薄纱遮挡了面容。紧紧裹着半新不旧的狐皮斗篷,将身材遮掩的同时,却把窄窄的肩头勾勒出来。   韩冈这下算是给王家的两兄弟吓到了,就算他再没眼力,也能猜得出这一位跟着王雱兄弟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所以他才在心中大骂着,这在开什么玩笑!   韩冈倒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未出阁的闺秀与非是亲眷的男子私会,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宰相家女儿的名声就完蛋了!   所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   通传世间的礼法,良家女子不能随便见与男子相见。以司马光的说法,女子到了订婚之后,父亲就不能进入她的房间,姐妹出嫁后回娘家时,弟兄不能坐在她旁边。   就算是开放的唐朝,李林甫让女儿自己挑女婿,也是把候选人招到家中去,让女儿在屏风后面挑。没有说让女儿到家门外,当面相夫婿的。就这样李林甫还被人嘲笑其是寒门素户,不知礼法。   而宋代,民风比唐朝更要保守十倍,对未婚少女的约束也更为森严。不比唐时,能穿着男装,带着个婢女就往外跑的。   也不是说宋代的女人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宽松的地方还是比较宽松的。东京城中,如大相国寺等让人烧香拜佛的寺院,在佛像之前叩拜行礼的多有女子。   曾布的夫人魏氏,也常常抛头露面的参加甚至组织诗社诗会,不是全女性的诗会,而是皆为官员和士子列席的高水准的诗社。魏夫人甚至连闺名小字都跟着诗词传到外面来了,但世间的评价还是很高。   但世间对未嫁女和已嫁女的道德要求却是完全不同的。小家碧玉倒也罢了,都要帮衬家中做事,只要不是跟着外面的男子打情骂俏,抛头露面一点不会影响她们的名声。   可名门闺秀就不一样了。平常外出,都是坐着马车,有家中仆婢在外护持。春来去城外踏青,还要用帐幕给围起来。若是能大着胆子来私会尚未定亲的男性,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事,必然要受到世人的指指点点。   幸好王家两个儿子不算糊涂,一起跟着上来,当然算不上是私会,但传扬出去,也不是好事。   韩冈一怔之后,便疾退了两步,将王家的三名子女让进屋来。让王家的女儿在门外待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   王雱进了门后,便笑呵呵地对韩冈拱手道:“玉昆大名闻之久矣,却始终缘吝一面。咸阳平叛、河湟开边,玉昆种种行事,让王雱渴慕已甚。日日思君不得,岂料今日终得相见。”   “不敢,元泽兄的大名才是让韩冈如雷贯耳。朝廷支持河湟开边,也有元泽兄的先见之明。”   韩冈先向着王雱回礼,自谦了几句。然后又亲近地跟王旁说了些别来无恙的闲话。   两个兄弟各自跟韩冈见过礼,那名女子便来到了韩冈的面前。   “此是舍妹。”王雱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向韩冈引荐他们身后之女,不知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掩耳盗铃。   王安石的二女儿向着韩冈福了一福,道了声:“公子万福。”声音清雅悦耳。   韩冈则回了一揖,并不多问。   既然王家兄弟都不想多说什么,韩冈不会跟他们过不去。跟着一起装装样子也无伤大雅,且更能让他们安心。就将三人请了坐下。   他邀人的动作自然无比,王雱让人来定的位置,现在倒成了韩冈作为主人来宴客。   韩冈、王雱和王旁三人围桌而坐,而王家女儿则是坐到了略远一点的墙壁下的座位上。   王家兄弟对此视而不见,而韩冈更是识趣地保持沉默——终有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倒要看看究竟要玩什么花样。   厢房中一时静了下来,隔壁的喧哗声便重又吵闹了起来,对朝堂大事指指点点,朝中最近的人事变动,还有新法的推行情况。言辞之中,也少不了士子们特有的狂妄,指点江山起来,比起宰相的气魄还要大上三分,只有那名余中,还算是稳重。   “这群狂生……”王雱摇了摇头,看他的样子,很是受不了隔壁士子们的胡言乱语,“方才的一番毁谤之词,玉昆可都听到了?”   韩冈心平气和地为之一笑:“新进遽得高位,哪有不受嫉恨的?此是寻常之事,韩冈早就学会对此不放在心上。左右也只是图个嘴上痛快而已,让他们说说也无妨。”   “玉昆你太放纵他们了。”王旁不知生着哪门子的气:“这等爱嚼舌根的小人,就该从重处置。圣人诛少正卯,可没有说放上一放的。”   说起少正卯,韩冈倒是要为孔子辩护一番:“先圣诛少正卯,不见于经典之中,乃是荀卿臆造之语,污谤圣人千年。岂可信以为真?”   关于孔子有没有以五恶之罪诛杀少正卯,世说纷纭。比较早的《左传》、《国语》中都没有记载,最早出现的时候,是荀子说出来的,之后便流传开来。连《史记·孔子世家》中都录入了进去,一直被人信之不疑。   只是如今宋人疑古,对此事便多有评述和翻案,韩冈此言算不上特别。但王雱听了摇头:“不论是否确有其事,征诛的手段,该用的时候还是该用的。”   王安石的学术推崇孟子,并不赞同荀卿的观点。不过王安石当年的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却有这么一段“故古之人欲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   以王安石早年的这一份奏疏中所表明的他的观点,凡事要想成功,就必须先将反对者给清除。这一个观点,却是从荀子之学而来。   王安石世间流传的著作,韩冈基本上都看过。这一份著名于世的万言书,韩冈当然不会没有熟读。   “只是政事归政事,寻常聊天都要管着,日后可就是道路以目的结局了。”韩冈放得开,那群贡生骂到自己头上,最有力的回击就是考上进士,日后晋升宰执,压在他们的头顶上。   ……   如同隐形人一般,坐在一边,王旖静静地听着两位兄长和韩冈侃侃而谈。   王旖已经到了十九岁,这个年纪也不出嫁,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便多了起来。渐渐的,原本活泼的少女也变得愈渐沉默寡言,每日里除了读书习字,就是陪着母亲做做女红,说些闲话。   对于韩冈,王旖不能说不好奇,当年还想着见见能一怒拔剑的侠客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是如今的好奇心已经渐渐淡了,加上前日的父亲托人向韩冈提亲,却被对方找了个借口敷衍了过去。   尽管父母对这门亲事还抱着希望,但王旖却能从韩冈的拖延中,看到对方的不情愿,以及隐藏于心的抗拒。这是与生而来的直觉,与眼光无关。   前日王雱来问她对婚事的意见,王旖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想当面见韩冈一次。虽然当时被一口拒绝,但做大哥的,终究还是拗不过妹妹,不得不点头答应了下来。   也是他们不觉得韩冈会拒绝了这份亲事才会答应,否则怎么也不可能点头。   但王旖有些话想说。   因为妹妹在此,王雱两兄弟不便于此久留,又聊了一阵,便拱手相辞。王旖站了起来,却没有跟着往门外走。“小妹有话要对韩公子说,还请大哥、二哥在外稍留一步。”   非礼勿言,单独与男子交谈,更不合礼法。王旖的这句话,王雱两兄弟事前都没有从妹妹的嘴里听到过。一听之下,皆是脸色一变。   王旁连忙要阻止,但王雱想了一想之后,却点了点头,“那愚兄就在外面少待。”拉着王旁出去了。   等着王家兄弟出门,韩冈便转去对王旖道:“小娘子若有话,请直说。”   王旖走到韩冈面前:“小女子年近双十。年岁既长,又是蒲柳之姿,不堪为君奉箕帚。此生唯愿侍奉父母,别无他求。”   韩冈却没有生气,她还没有把话说完,理由也没问,要发火也使得先听完再发火也不迟。   “可是韩冈有甚鄙薄之处,不堪小娘子青眼?”   “韩公子之才世人皆知,小女子岂有不满之处?但大姐误嫁吴家,让父母日夜烦忧。但公子处事,难与家君一同。若日后政见不合,不能父母安心,便是小女子的不孝了。”   王家二女儿一番话可谓是坦率了,让韩冈为之惊讶。心中顾虑着父母,也算是有孝心。但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会与王安石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心中有些怀疑,但韩冈无意多问,更无意自辩。政治上很少有人能始终如一,分道扬镳倒是常见。   “此事却小娘子错了。”韩冈正正经经地与王旖说道,“内外有别,政事岂预家事?吴枢密家内外不分,那是他们的错,若是以为韩冈也是如此,可就不对了。”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七)   一般来说,新党中人若被人指称政治立场会与王安石不同,基本上总是会设法掩饰或是辩解。   但韩冈没做丝毫辩解,而是就着王旖的话来回复,完全不介意当着王家女儿的面,承认日后跟王安石分道扬镳的可能。   王旖了不以为异。在她的了解中,韩冈就是这样的人。   前一次来京城,他更是当着王安石的面,说横山必败,若是一定要他去,纵有功劳也不要算他的。而最后,韩冈也的确是言出即行,所有的功劳全都推掉了。带回了罗兀守军,平息了广锐叛乱,这样殊勋,即便是做到宰相,都能作为功劳。事后,她父亲回来后还在叹着,这等言出不移的男子,世间已经很少见了。   能有如此品性的夫婿,当然是足以让人自豪。但父亲旧年的多少好友,如今都跟他成为死敌。难道这些人中,就没有一个慎严自守的君子?以韩冈这等性格,若是真的嫁了他,一旦跟父兄对立起来,她又能如何自处?而更重要的,是那时父母又将多么自责和伤心?   只是这么一想,王旖动摇的心思就又坚定起来。向着韩冈再福了一福:“小女子不知君子之风,还请公子恕罪。但……”   韩冈立刻毫无风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当年给王相公出谋划策,乃是相信王相公必能扫除百年积弊,外御敌辱,内安万民。只要王相公今后能一心为国为民,韩冈又如何会背其而去。难道小娘子对相公没有信心?……还是说对韩冈没有信心?”   王旖的言辞一滞,真要比口才,深居闺门之中的她,怎么可能是韩冈的对手。一时进退两难,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不成气候的对手张口结舌,韩冈便是微微一笑。   原本他考虑到底娶不娶王家的女儿,完全是用着功利的心思在思考。不像对云娘,是混和了亲情和怜爱;不像对素心,因为就在身边,而渐渐变得亲近起来;更不像是周南,因为她坚贞不移的一片痴心真情,而让韩冈也被感动,进而喜欢上了他。   但与进入韩家家门被韩冈收入房中之前,就已经与他熟悉起来的三女不同,在正妻不可能于成亲前相见的情况下,韩冈也只能用功利的想法去判断婚姻是否对自己有利,而不是去考虑结婚对象本身如何?   韩冈因为政治因素而犹豫不决,更因不想自己的名声有上一点污损,而不愿意在考试前被王家牵连上。但现在不一样,王家的二女儿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是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的人,而不是过去存在于韩冈心中的宰相之女这种单纯的一个名号。   王旖不顾有损名节,来解除与自己的婚姻约定,不是考虑自己,更多的是想着父母。韩冈阅人甚多,知道她并没有在说谎。否则前面自己做了一番澄清之后,就不会太过坚持。   这样的性格,韩冈很欣赏。有胆识,但还有着单纯的心思。如果娶了这样的,应该不会闹得家中不宁。虽然以韩冈的性子,不可能一眼就喜欢上她,但看得顺眼,有着几分好感,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很难得了。   就算帏帽之下长相不堪,也没什么关系。娶妻在德不在色,有家中的三位绝色佳丽,韩冈也已经觉得足够了。既然感觉合得来,还是早点抓住好了,谁知道拖下去还会更好的选择?   “关于这门亲事,韩冈并无拒绝的想法。只是不想被人说成是趋炎附势之徒,才会一拖至今。但现在看看,韩冈的确是太过自私,耽误了小娘子的青春韶华。即是如此,韩冈责无旁贷,明日便请人上门给个明确的回复好了。”   王旖终于从张口结舌的状况下脱离出来,娇柔的声音在震惊中一下提高:“公子!这怎么可以……啊!”   韩冈没等她说完,就抬手一下掀开了帏帽。可爱的惊叫声中,王家次女的真容就展现在他眼前。虽然不能算惊艳,跟家中的周南、素心、云娘比起来,都有着差距。但这位出自江南水乡的女儿家,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轮廓中有一份来自于江南山水间特有的纤秀。   而因为韩冈的无礼之举,双目圆瞪而惊呆了的可爱模样,让韩冈看着很心动。他是花丛老手,毫不客气地一把搂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动作很快在张开的红润小嘴上亲了一下。   放开手,为王旖重新带好帏帽,凑近了在她耳边轻声却坚决地说道:“韩冈虽不如相公能从一而终,但也是会真心待人,既然承诺下来,就绝不会相负!”   王旖痴痴呆呆地站着,被亲到双唇热得发烫,方才被结实的双臂强硬地搂在怀里的感觉,还有那股远远不同于己的气息,让她整个人都陷在极度的混乱之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反应。   “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敢这么做!?”   韩冈的行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难道把她当成了外面卖笑的欢场女子,就像他收入房中的那个花魁?但要生气,可最后韩冈说的那两句,却又是真情流露,让王旖难以腾起怒气。   就这么愣愣看着韩冈转身推门而出。   这边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搂也搂过了,亲也亲过了,以这位大家闺秀的性格,以现在世间的风气,当也不可能再坚拒。对于一生只见过亲戚中的男性的名门闺秀来说,遇上一个还算不错又为家人认同的男子,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抵抗力的。   虽然这么做的确浮浪了一点,也显得心机过重,但这是韩冈短时间内,所能动用的最好的办法。不然王旖一力坚辞,王安石那边恐怕也不得不拒绝了。只看王旖能说服她的两个兄长同来见自己,就知道她在家中,对她自己的事务有着一定发言权。   韩冈推门而出,便立刻看到王雱两兄弟跟隔壁的贡生们面对面地站着。难怪王家小娘子的惊叫时,他们没有反应,害韩冈还担了一份心。   王雱在京城也算是个名人了,认识他的人不少。隔壁的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贡生喝多了酒,准备出门放松一下时,正好一眼看到他站在走廊上,接着便是一声惊叫。   惊叫之后,贡生们一个个都出来了。一开始还笑着,但是王雱的身份在他们之中传开,顿时人人都变得脸色灰白。当着宰相之子的面,议论起新法来,基本上可算是最糟的局面上。有好几个人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一番醉话,双腿都直发颤。但也不得不壮着胆子上来跟王雱兄弟见礼。   这时韩冈正好推门出来。   听到动静,王雱转头过来:“玉昆?说完了?”   “玉昆!”王雱的称呼又是惹来一声惊叫。   看着王雱带着笑的眼神,韩冈摇头叹气,王家的大衙内这是故意在拉他下水。   “在下韩冈。”   原本因为遇上了王雱,七八个贡生都已经变了脸色。现在韩冈一下出现,方才说着澄清天下的两三人,完完全全地都傻了眼。谁能想得到韩冈和王雱竟然坐在了一起。   看不看得起韩冈的出身是一回事,畏不畏惧他这个天下最年轻的朝官那是另一回事。就算韩冈这次考不上进士,不代表以后也考不上;也不代表天子不会看在他的功劳之上,赐他一个进士出身。弱冠之龄的朝官,谁能说的准他日后能走到哪一步?万一这个仇被记下,说不定就是结上一辈子的怨。   韩冈走到众人面前,环目一扫,问道:“哪位是讳中的余兄?”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二十五六的士子站了出来,旁边一人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但又比他大了一点,应该是他的兄长。   他向着韩冈一揖到地:“学生余中,不知韩博士有何指教?”   不为方才的言辞道歉,多半还是存有侥幸之心,韩冈就对着余中拱手一揖:“指教不敢当,同为贡生,余兄就不必如此多礼。”后又微笑道,“方才多承余兄回护之言,韩冈铭感五内,必深记在心。”   韩冈这就是坏心眼了。当着贡生们的面,不但坦陈了自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直接把余中从众人中摘出去。这下子,余中反倒要成了众矢之的。   ——韩冈的话分明表示今天的事他已经记下了,众人中就只有余中可以除外。见到余中被韩冈放过,而自己就要提心吊胆,能忍住嫉妒之心的肯定有,但也肯定不会在眼下的这群人中。会反过来恨起韩冈的当然也会有,可是余中毕竟离得近。   王旁很是奇怪地望着韩冈,感觉韩冈怎么跟前面说的不一样,刚刚说过不在意,怎么又记恨起了这些贡生?但王雱却是微微冷笑,他算是看明白了,韩冈这一下子,余中肯定要跟这群人生分了。   而余中本人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韩冈是好意,喜色上面,连声说着不敢当。   只这一下子,韩冈、王雱都把他的为人给看透了。   余中的名字,韩冈依稀听说过。方才因为王雱、王旖兄妹的来访,被打了岔,他一时没想起来。但现在却想起了王厚曾经跟他提过这个名字。五千多上京的贡生中,有的有名,有的无名,但基本上每一科能挤进前十名的进士,在考前都已经表现出足够的才华,声名大噪。   比如韩冈面前的这位来自常州的贡生余中,就是士子中甚为出名的一个。所以方才这些贡生才会说他不用考虑主考官是谁,有去争夺状元的资格。   韩冈自上京后,完全没有去打听今科贡生中有那些名望甚高的士子,不管怎么看,他韩冈都肯定是最有名的一个。当然,也是所有知名的贡生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个——要是真有才学,早就去考进士了,何必跟着王韶出生入死?基本上,士林间的舆论都是这么看韩冈的。   余中虽然才高,但看起来不是个刚直的性格,见着韩冈表示亲近和感谢,就把同伴都忘在了脑后,这个人品还真是让人摇头。   撞上了不该撞上的人,说了几句场面话,贡生们都是急匆匆地离开了,而余中也没有拖得太久,也跟着兄长一起告辞了。但王雱和韩冈都记下了他,虽然他人品可能不怎么样,可有才就够了。   那边的事了,剩下的就是这边的了。   王旁心急,问着韩冈,“玉昆,怎么样了?”   韩冈深深一揖:“方才已经跟令妹谈过了,明日韩冈会托人上门提亲,还望两位兄长能在相公面前美言几句。”   听着韩冈的话,王雱两人都愣住了,怎么跟韩冈单独说了两句话,就让他完全变了个说法。视线越过韩冈,透进房中。仍站在屋内的俏丽身影,依然带着帏帽、裹着披风,王雱兄弟一时间,都觉得自己的妹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八)   当天夜里,王韶、王厚各自从宫中回来。就问起今天韩冈赴约的事。   当王厚听到韩冈请他上门回复当初王安石的提亲,顿时拍案而起,厉声问道:“玉昆,是不是王家逼你的?!”   韩冈坐在座位上,气定神闲,反问着:“如果是王相公家的两个衙内真的来逼我,处道你以为我是会被迫答应下来呢?还是一口拒绝掉?”   王厚讪讪地坐了下来,韩冈的脾气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只是一会之后就改弦更张,韩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王韶也同样有些想不通,遂问道:“玉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谈了一阵话而已。今日清风楼之约,若是王家以势压人,韩冈肯定是不会再理会他们。但好言相商那就没办法了,韩冈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耽误了王家二小娘子近一年,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韩刚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可他也不能说是王家的二女儿找上门来,才改变了主意。如果事成,王家的二小娘子就是自己的妻室,韩冈怎么能看着她的名声坏了?即便王韶、王厚不是口疏之人,但自家的事,还是留在自家心里比较好。   王韶不出意料地误会了,哈哈大笑,笑得极是欢畅:“想不到王元泽他也有低头的一天。”他边笑着,边对韩冈和王厚道:“在经筵上,王元泽可是口舌便给,丝毫不肯饶人的,比王相公都厉害几分。吴冲几次给他逼得下不了台。”   一眼瞥到韩冈欲言又止,王韶笑容微收:“玉昆放心,此事不会对外说的,更不会问那王元泽……王家的大衙内,心胸可没有多广。”   “大人明天就去相府?”王厚问着。   “即是玉昆的嘱托,就当尽快了。”王韶点点头,“想不到我这女方的媒人做过了,男方的媒人还要做上一次。看着眼下的情况,玉昆你的家长,还要我代理一下呢……”   每一科的进士,有许多就是在黄榜下被拉去做女婿的。也没有什么媒妁之言,更没有父母之命,直接看了嫁妆后,就进了洞房。哪家招女婿的敢拖延时间,放着抢到手的女婿回乡去禀明父母?   近的倒也罢了,那些福建、两广进士,隔着千山万水,还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基本上都是找个有身份的高官来代理。   韩冈的情况也是类似,不可能让自家的父母赶来京城。王安石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送了女儿去陇西成亲。只会是先在京中办了婚礼,然后夫妻一起回乡再见父母。这样的情况下,少不得要劳烦王韶。   此事在家中商定,第二天王韶便上了王安石的家门。以枢密副使的身份访问相府,王韶还是第一次。见到西府的副职一队人马过来,王安石家门前求见的官员都纷纷避让。   过去王韶来王安石府上拜访,都是在正门旁的偏门被领进去,而今天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名字刚刚报进去不久,王安石家钉着数排铜钉的正门便吱呀呀地打开,王雱和王旁两兄弟联袂迎了出来。   王雱兄弟都是笑意盈盈,知道王韶今日所来为何,老早就在等着他。打躬作揖,将王韶从正门迎进家中。   正厅中,王安石降阶相迎。女儿的婚事,王韶居中奔走。王安石也算是欠了他一份大人情,此前的一些龃龉和不快,在这份人情前,都如纸屑,被风吹了个一干二净。   ……   虽然并没有对外宣扬,但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出去了。毕竟王韶上门拜访王安石的事,怎么都不能瞒人的。枢密副使和宰相私下里的交流,必然要引动皇城司的神经。   就在王安石和王韶将韩冈王旖两人的婚事敲定的第二天,崇政殿议事后,赵顼就留下了王韶。   赵顼当然不可能直接询问昨天的事,而是先问着公务:“王卿,熙河路经略使的位置该定下来了,不知你有何想法?”   “此事全凭陛下处断,又或与中书商议。臣乃枢密副使,此事岂可插言?”   不出意料,王韶不肯直接回话。决定边地守臣,是中书的权力,而不是枢密院的权力。但赵顼知道,说起对熙河路的关心,王韶是在朝中的任何人之上。   “不知沈起此人如何?”   赵顼这回问的是王韶对人的评价,这样他回话就不需要避忌了,“沈起为秦帅,治兵严谨,数有功勋。臣观其人有班超、马援之志,非是因循苟且之辈。”   王韶虽然是在夸奖沈起,但赵顼哪能听不明白,暗里分明是在说沈起好大喜功,担任熙河经略使后,必然会掀起风波。   “那蔡延庆又任何?”   “蔡延庆自执掌秦凤转运司后,熙州、河州两战多得其力。臣能后顾无忧,延庆之功也。”   “后顾无忧吗?”赵顼已经明了王韶的倾向了,而说的也正合他的心意。   “关于梅山之事,王卿有何想法?”   赵顼继续询问,王韶向天子说着自己的意见。一通公事问对之后,赵顼歇了口气,让人送上茶汤来,一口口地啜着。   天子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王韶:“听说昨日卿家去了丞相家中拜访,不知有何公务要商议?”   王韶今日被留对,王安石却没被留下来,就是知道天子必定要问起昨日拜访相府之事。前面絮絮地说了一通废话,最后终于问到了正题上。   王韶的心中藏着火气,想着什么时候找个借口,将在他家门口窥视的皇城司暗探杖责一顿,省得他们太肆无忌惮。   不过发狠归发狠,天子的问话,还要尽快回答:“昨日拜访王安石,倒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一桩喜事。”   “喜事?”赵顼记忆力不差,还能记得王安石家有个女儿云英未嫁,“是为卿家的哪个儿子……”   赵顼说到一半,就停了口,自己都摇起了头。世间虽说不是没有老子为儿子登门求亲的事,但正常士大夫间的提亲,不是请身份合当的媒人,就是亲笔写封信请人送过去。   何况王韶这样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跟王安石做亲家。枢密使都已经是宰相的亲家了,再添个枢密副使跟宰相联姻。把他的朝堂当成什么了?   赵顼很快就想通了:“对了,韩冈就住在卿家家中。”   前日从皇城司这边听说了韩冈已经上京,赵顼还问了王韶,想将他召进宫来问对。只是在王韶口中知道韩冈的心意之后,方才作罢。   询问的目光投向王韶。赵顼的枢密副使点头:“臣正是为了韩冈而去,昨日已经与王安石的二小娘子定下了亲事。”   “韩冈算是难得的年轻才俊,同一辈中少有人能及,卿家怎么就没有捷足先登?”   赵顼对如今进士的行情了解得很清楚,而韩冈更是远远胜过一个进士了。心中便有了点疑问,王韶怎么不招韩冈做女婿?   “臣的女儿年幼,定亲又早,不过也曾经将外侄女许配给韩冈。只是臣那外侄女福薄,前岁因一场时疫而病夭了。臣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便一直都没有再与韩冈定亲。而韩冈前两次上京,都曾到丞相府上拜访,深得其看重。前次臣上京,安石就托了臣为他的女儿提亲。现在韩冈上京,就正好给了回复。”   王韶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通,在天子面前的奏对,没必要说得太详细。   赵顼听后点了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他担心的是重臣之间的勾结,将他这个天子架空的危险。像王韶这样仅仅帮着传句话,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韩冈屡立功勋,却始终谦益自守,大有古人之风,世所罕有。而王丞相更是为国劳苦。韩冈与其女大婚之时,朕也当随一份厚礼才是。”   赵顼不会放过施恩的机会,而王韶为天子的这份恩德赞颂不已。   等着王韶告退离开,崇政殿中宰辅们走得一干二净。赵顼起身向殿后走,示意修起居注的吕惠卿并不需要再跟过来。   赵顼沉吟着,行走在通往后宫的廊道中。唐代的皇帝即便是在宫廷中,许多时候都要乘着肩舆。但宋代的天子,只要在宫中,不管去那个地方,都使用着自家的双脚走的。   走了很长一段,赵顼突然叹起:“想不到韩冈连宰相女婿都做了。王相公也是心急,怎么不等到发榜后呢?”   今日当值,跟着在赵顼的身后的管勾皇城司石得一,躬身回着天子的询问:“王家的二小娘子也有十九了,腊月一过就是二十。她的婚事拖到了这个岁数,想必王相公心里比谁都急。现在能找到韩冈这个女婿,哪还肯等到明年发榜之后?”   “原来是这样啊……”赵顼的疑问被解释,但新的问题跟着又出现了,“是不是王安石的女儿有何恶疾,或是别的什么,怎么到了快二十还没有出嫁?”   赵顼并不是关心王安石的女儿。如若王安石的次女生有恶疾,而韩冈还愿意娶过去,那他的人品就值得怀疑了。这可不是对聘妻不离不弃的德行,而是趋炎附势的卑下。   “这倒没听说。”石得一摇摇头,虽然关于王家的二女儿许久不嫁,外界的确是有些谣言在传着,但不论哪一个都不靠谱。这种没有根据的传言当然不能跟天子说,因此得罪了宰相,他可就危险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逢年过节,也能看到丞相家的吴夫人带着女儿去大相国寺上香,不见有何病症。”   “这样就好。”赵顼点头,又是一声,“这样就好!” 第一十二章 共道佳节早(九)   “想不到韩冈当真成了女婿,世事难料,这件事怎么都想不到啊……”曾布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与坐在对面的酒友感慨着。   挂在檐角下的一溜灯火在风中闪着,樊楼的五座楼台都被数百盏各色彩灯装饰得流光溢彩。楼上楼下,丝竹悠悠,婉转的歌声,不时传进小小的包厢中。   “其实当年韩玉昆第一次上京时,王相公就很已经很看重他了。要不是阴差阳错,婚事早就定下,何须拖到今日?……要说想不到,还是说这三年,韩玉昆的际遇和功劳却是当初怎么都没想到的。”   章惇回想着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韩冈,不过是个刚刚被推荐入官的选人,他那一天在王安石家的表现的确是出类拔萃,但要说能从中推断出韩冈现在的成就,却根本是不可能的。三年时间,走完了他人一辈子的路,在座的几人中,又有谁能想象得到?   “今次平定荆湖山蛮能如此顺利,也多亏了韩玉昆推荐的人选。他的表兄李信果然是豪勇无比,当世罕有一见的猛将。不过更有用的,却是韩玉昆派来的一队医兵。没有他们,荆南山区的瘴气和疾疫早就把官军给打垮了。更别提那十几个部族的投效,有三分之一是靠着给他们族中的贵人医治而带来的。”   荆湖拓土有了阶段性的成果,章惇也赶在腊月前回来了。他可不像王韶那般能耐下性子,可以在关西一待四五年。如今朝中风云变幻,就如福建夏秋时的天候,清晨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可能就刮起了台风。若是他在外面待得久了,很可能他的位置就会被人所取代。以章惇的想法,明年再用上半年的时间,将荆蛮解决个大半,那时就可挟功回京。   “韩冈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可他心思难测,城府太深。行事作为,老成稳重,可出得计策,却又急功近利,完全让人看不明白。招他为婿,恐怕非是相公之福。”   不管是偏见,还是成见,曾布始终对韩冈难有好感。自从当日一见之后,就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危险。就像一包掺了糖的毒药,吃下去很是可口,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毒性发作。   心知曾布对韩冈的看法已经根深蒂固,章惇都懒得劝他了。拿着银筷,夹起了一块烤得香酥嫩滑的羊肉,笑道:“不论韩冈他日后如何,现在还不是要仰仗曾学士你的青眼?”   就如章惇所说。尽管礼部试诸考官的名单要到明年正月才公布,但曾布主考官的地位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上一科的主考,就是时任翰林学士的王珪。如今曾布也是翰林学士,加之今科又是王安石主导的科举改革的第一次上阵,当然不会让主考官的资格落到他人的手中。   曾布冷淡地从鼻中哼了一声。章惇的意思是让他照顾韩冈,可他跟韩冈可没有什么一党同僚的香火之情,就算他是王安石的未来女婿,也别想让他曾布去帮他铺桥修路:“韩冈若真有才学,自会被取中。若其才学不济,他是宰相女婿也一样没有办法。糊名誊抄之后,又有谁找出哪一张卷子是韩冈的?”   “从文笔、文风上来找人,想找到他也不是不可能。”章惇说道。   曾布冷笑一声,反问道:“那苏子瞻当年是怎么变成第二名的?”   嘉祐二年,苏轼的文章被礼部试的主考官欧阳修所看重,但欧阳修以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撰,怕公布后被人说成是徇私,故意将其降了一位。苏轼的省元身份,就这么成了泡影。   以欧阳文忠的眼力,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弟子和苏轼的区别。曾布要想分辨出韩冈的卷子的确更加不可能。   再怎么说,曾巩是欧阳修的学生,而苏轼也早早地跟着父亲和弟弟一起被荐到了欧阳修面前。两人的文章,欧阳修早前都是看过了许多,文风、行笔已经很熟悉。而曾布却没看过多少韩冈的文字,怎么可能从五千份考卷中分辨出来?   章惇也无话可说。虽然可以询问曾布他准备出什么考题,但章惇知道,曾布给出的回答,可能是一记白眼,或是一声冷哼,绝不会给出有用的回答,他干脆就不丢脸了。   曾布明显的是不想帮忙而已,就算不能先行透露考题,只要事先沟通好,让韩冈在文章中留个关节,到了阅卷的时候,一眼就能发现的文章是谁写的。如此的手段世所常见,别说地方上的贡举,就是礼部试中也是有过。只要不是糊涂到将这个作弊之人列到最前面的几名中,放到中间或者最后,谁又能找出不是来?   曾布只是不肯帮忙而已!   但章惇也不是一定偏要帮着韩冈拿到进士的头衔。韩冈就算没有这个身份,以他的才能,要升上去也是很容易,最多进不了政事堂而已。而在章惇对未来的设想中,缺少进士出身资格的韩冈,其实更易于掌控和驱用。   他举起酒杯,与曾布对饮而尽,并不为此再说一句。   当然,今天章惇、曾布坐在一起议论的话题,并不是只围绕着韩冈。朝堂上的局势变动才是章惇、曾布更为关心的问题。   “陈旸叔要回来了。”曾布。曾经先王安石一步升为宰相的陈升之,在地方上任满一届后,也到了安排他下一任工作的时候了。   “官家能给他什么位置?”章惇推断着,“如今是相公是独相,占着昭文馆大学士。而监修国史和集贤院大学士两个职位,都是空缺着。曾为宰相的陈升之,他回到宰相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谁知道呢。说不得定会在外再留三年。”曾布也揣测着,“不过他做宰相,总比冯当世上来要好。”   在政事堂中,始终像是一块堵路石挡在面前的参知政事冯京,当然不受新党一众欢迎。章惇都皱着眉头,“要选嘛,也是王珪先上一步,冯京在中书中的资历,远不如王禹玉深厚。”   “若真的是王珪做宰相,倒是可以放心了。”曾布哈哈笑道,始终只会说着陛下圣明,臣无异议的王珪,在新党中人的眼中,是个极无用的角色。   只是章惇隐隐地却有某种忧虑,晋升之速并不逊于任何人的王珪,真的有这么简单?   ……   女儿终于嫁了出去,王家上下喜气洋洋。在公事上,宗祀大典也结束了。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经常地响起,现在就等着熙宁六年的到来。   因为已经定了亲,韩冈也不可能上门去拜会自己未来的岳家。他依然还是在王韶家,只是中间抽空去了趟种谔府上,与种朴、种建中见了一面。听说了韩冈要娶王安石家女儿,恭喜之余。   而王雱也抽空与韩冈见了几面,论起对王安石学术理论的理解,自幼听其教诲的王雱,当然是浸淫甚深。靠着他的指点,韩冈对于王学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自然,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试也更加有了一份底气。   王安石的学术观点,有一部分是盱江先生李觏的学术理论的改进,比起重视天地大道本源的张载关学、二程洛学两派来,王安石的儒学理论,更追求对现实社会的认识,而少有对格物致知方面关注。   几家学派,几乎是背道而驰,许多地方,跟道佛两家反而更近一些。   但他们,却都算是儒学。   在宋代,儒学就是一个筐。   孙复撰写《春秋尊王发微》,刘敞撰写《七经小传》,两人在书中大改旧时流传下了经典注释,而是以自己心意来解释儒家经典。自此之后,各家学派,各大儒宗,都是别出机杼,将自己学术观念加到儒学这个筐子中。也就是与汉唐儒者“我注六经”截然相反的“六经注我”。   流传后世千载的程朱理学,能有几分合乎原始的儒学?孔子若是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怕是每一家学派,都不会被他成认为是儒家道统的传承。   韩冈要把物理学、数学、天文学包装进儒家理论里去,当然也是同样往筐里装苹果。张载这个儒学宗师看到之后,仅是觉得有理,能让气学原理在现实中得到印证,便全盘接受了韩冈对格物致知的新解。   其实这就是挂羊头、卖狗肉。   不挂上羊头,狗肉卖不出去。不但卖不出去,还会有人说这狗肉太贱,完全上不得席面。   但挂上了羊头之后,尽管还是有人会说这味道好像不对。可大部分人,却会被便宜的价格,以及还算出色的口感所吸引。等到日月长久,人们都习惯了狗肉,就会觉得羊肉就该是这个味道,真正的羊肉到了面前,反而会被斥为假货。   韩冈便是有这个盘算。只要自己学术能推广出去,日子久了,就会成为正统,人人加以研习。科学体系以儒学的名义建立之后,又有谁能来推翻?   而物理学掺进了儒学中又如何?不过是换了个封皮而已。两者可不是如科学和神学那般不可调和。   儒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可以兼收并蓄,可以海纳百川,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就像张载能够重新定义何为儒者,重新定义儒学的本质,二程、朱熹做过,韩冈也同样可以做。   就让后世的学生,为张韩道学而头疼好了!   韩冈乐于一见。 第一十三章 上元惊闻变(上)   距离二月的礼部试越来越近,韩冈日夜攻读诗书,将几年来逐步掌握的经义典故,一点点地融会贯通,对于儒家经典的掌握,又更加精深了一层。   与此同时,针对礼部试上可能会出的题目,他也是一日一篇地做着模拟的卷子。锻炼文章别无他法,靠着手熟而已。一个月下来,韩冈行文的速度,也同样是更加得心应手,更上了一层楼。   在这段时间中,朝堂上也是有了一点变化。   前任宰相陈升之,因为王安石的建议,外放一任任满回朝后,并没有回任宰相,但却去了西府,担任枢密使一职。其与吴充同掌枢密,靠曾经担任过宰相的资历,却硬是压了吴充一头。可以想见,这个新年,吴充应该过得很是郁闷。   但另一方面,被中书预定为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却给天子改为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王安石有意让曾布留任在中书之中,而将司农寺另派他人执掌,但赵顼却否决了他的提议——“翰林学士位高,不当为宰相属官”。从这一点改变来看,天子当是在向外界表明他对朝堂人事的控制力——尽管王安石能提议陈升之坐上枢密使的位置,但他决定好的任命,天子只想要改变,那就能改变。   现在没人会对此觉得奇怪了。从治平四年的年初开始,天子到如今已经做了六年的皇帝,不可能再像最开始的一两年对王安石言听计从。王安石的地位尽管依然牢固,但有心人仍可以看得出,天子越来越明显地掌控朝堂的倾向。   照这个情况下去,韩冈估计着,也许再过了一两年,天上有个异象,地上有点灾变,或者是王家的亲眷犯点错,王安石就该出外了。但这对韩冈来说并没关系,潮涨潮落乃是常理,就算是开国功臣的赵普,也同样是在政事堂进进出出好几次,王安石何能例外?   韩冈娶的王安石家的女儿——通过交换生辰八字和婚书,韩冈已经知道他未婚妻的闺名是王旖——而不是她的父亲。韩冈从来都没有过攀附王安石的想法,未来岳父的权力可以借助,却决不能依靠,这是最基本的做人原则。   而在腊月中旬的时候,慕容武听到消息,上门来拜访韩冈。靠着他跟韩冈的关系,有着几分运气地进了王韶府邸。   聊了一阵即将到来的礼部试,慕容武也免不了要提到,最近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韩冈与王家女儿的婚事。   从韩冈这边得到了确认,慕容武连忙站起来向韩冈贺喜。一番礼节往来之后,慕容武重新落座:“想不到传言竟是真的,现在外面嫉妒玉昆你的可有不少……”   “都是看到小弟风光的一面,没有看到小弟吃苦的时候。西北边陲,满目胡尘,小弟有多少次濒临绝境?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如果重新回到三年前,小弟倒是想着换条轻松点的路来走。”   韩冈如今的收获,是付出代价后的应有回报,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慕容武叹了口气:“可外面谁又会去考虑玉昆你的辛苦呢?”   “他人想法又何必放在心上!难道思文兄你这个锁厅举人都没有人嫉妒吗?是否要一直挂在心上?”   锁厅的贡生一向在贡生中被视为另类,能在科举前就有了官身,基本上都是靠着父荫而来。获得贡生资格又远远比普通士子要轻松,当然让人心中嫉恨。而韩冈,虽然他不是靠着父荫,但一任朝官参加科举,那更是人人侧目。韩冈本人并没有多少可供攻击的地方,功劳历历在目,所以他灌园子的出身,便成了受到嘲讽的焦点。   但韩冈不在乎……那等又羡又妒的眼神,还有只能在嘴皮子上图快活的郁闷,是让他最为开心的一件事。   时间过得飞快。   鞭炮声噼噼啪啪地响着,硝烟味弥漫在东京城内城外的大街小巷之中。除夕夜,王韶领着家中妻妾子女,在后园中祭祖上香。韩冈遥祝过父母之后,跟着王家上下一起守岁听着开宝寺塔上熙宁六年的钟声敲响。   元旦之日,韩冈依然放弃了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机会,留在房中读书。随着上元夜的临近,天上的月亮从一弯如钩,渐渐变得丰满了起来。   年节锁印。除了中书、密院之类的重要机构需要轮班值守,让王韶难以在家休养,如王厚所在的三班院等衙门,都已经放了长假。   韩冈埋头苦读,准备着最后的冲刺,而王厚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东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上四处游逛。几乎每一天回来,都要抱怨两句此时的物价,“比上个月又涨了一些。”   韩冈不理他,眼睛对着书本,随口回道:“到了腊月、正月,物价当然要涨,不涨价才奇怪。”   “外面可都是在传言是市易法施行的缘故。”   韩冈眼睛依然看着书:“比去岁时究竟高上了多少?”   “当然没有多少,市易务不是吃干饭的。但多少人又会去回忆旧时的情况?还是相信耳边的传言,归怨于王相公和市易法比较简单吧?”看到韩冈终于放开书本,投来惊异的眼神,王厚扬了扬下巴,似是有些得意,“我自己想出来的。”   韩冈抿嘴微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厚的见识和判断的确是越来越出色了。他说的一点都没错,群众就是这么好煽动。物价上涨使得民间怨气升腾,只要给他们一个目标,怨气就会朝着目标蜂拥而去。   这可不是因为教化不足的缘故。就算是千年之后还不是有过因为无稽的传言,成千上万人蜂拥去买盐的笑话——那时可是普及教育已经超过几十年了。作为个体,人类可以很明智很冷静,拥有出色的判断力。可一旦处于群体之中,还能保持着独立思考能力的就很少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看好市易法。阻力实在太大了,强行推行,得不偿失。”韩冈为王安石和新党的行事手段而摇头,“不知处道你听没听过狗急跳墙的这个说法?狗善奔,而不善跳,但被逼到绝境,就算是狗也还是能够越过七八尺高的院墙。其实京城豪商们也是如此,先是均输法夺走了他们对汴河运力的控制,便民贷夺去了他们放贷取息的收入。但因为他们还有赚钱的门路,靠着盘剥外地行商,把持京中商贸,他们至少还有条活路,当时还不敢起来闹事。可市易法一出,京城豪商们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狗急跳墙下,闹得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王厚有会于心,点了点头。转而又笑问道,“玉昆,你怎么不提醒你的岳父?!”   “太迟了。市易法公布已近一年,市易务设立了也有半年的时间。该得罪的都得罪了,几十万贯的现钱也已经送到了国库中。到了这个时候,哪还有反悔的可能?只能咬牙支撑下去。也许日后市易法可以修改,却不会是现在。”   韩冈没有说下去,但想必王厚也明白,新党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变更法度,否则其余法令都会受到连锁冲击。就像一条大坝,就算再单薄,在洪水来临时,也有抵挡之力。但只要有了一道缝隙,就会在洪流的冲击下一溃千里。   “你这个做女婿的还真是……”王厚摇着头,“怎么看都不跟王相公是一条心。”   “支持该支持的,反对该反对的。若小弟是个阿谀奉承之辈,王相公会招小弟为婿吗?君子和而不同,就算亲如家人也是一样。”   即便是父子之亲,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何况他还是只是个刚刚定了亲的女婿?除非王安石主动询问,否则韩冈他何必多费唇舌。再说了,就算狗急跳墙,豪商们和他们的靠山也没有招数。   赵顼做了几年皇帝,位置早就稳了。王安石本人掌控朝局,也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难不成他们还敢闹兵变?京营的士卒要有这个胆子,母猪都能上墙。豪商和他们背后的那群人,恐怕还是要到了开春之后才会闹腾起来。   只是韩冈想得简单了点。   正月十四,乃是上元前夜,正是一年一度最为热闹的时节。韩冈为了读书,没去凑那个热闹。但王家上下几乎都出去了。京城的灯会之绚丽,为天下之最。各个衙门都会聘请名匠打造灯山,互比高下。天子也会在今夜出宫观灯,与民同乐。王韶作为朝中宰辅,当然得随驾而行。   王家府邸所在的崇仁坊陡然安静了下来,远离闹市的官员府第聚集之所,现在成了东京城中,最为安宁的地方。韩冈坐在灯下,静心静气地读书。可到了后半夜,一条惊人的传闻就在东京城内外传递,也随着回到家中的王厚,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当今宰相王安石,在宣德门处,竟被守门兵士给掀下了马来。 第一十三章 上元惊闻变(下)   听到这个消息,向王厚再三确认,韩冈就没办法再安坐着读书了。   五十多岁的老人,一下从马上摔下来,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再怎么说都是未来的岳父,韩冈有着及时去探望的义务。   虽然其中还有些让人闹不明白的地方,但只要深思下去,韩冈更是觉得他有必要去王安石府上走一趟。   从王家借了马,韩冈一路赶到了相府。   根本不用再多话,韩冈只一亮相,相府的司阍就忙不迭地将姑爷迎进了府中。   章惇在元旦之后,就已经回返荆湖。曾孝宽出外巡视河北。新党核心层中,剩下的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也都到了相府之中。   当韩冈走进偏厅,王安石父子,加上吕、曾、吕三人,总共六个人就都在这里。   王安石本人并没有受伤,但黝黑的一张脸,现在黑沉得更加厉害。只是见到韩冈赶来了,他的脸色方才和缓一点:“玉昆你来了。”   “韩冈来迟了,不知相公可有大碍?”   韩冈一进门,便赶上去嘘寒问暖。关心的模样,让王安石心头怒气消退了不少,连声说着:“没事,没事!”   韩冈问了几句,见王安石当真无事,才直起腰,问着:“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问,王安石的脸一下又沉了下来,“还能是什么?有人想将老夫赶走!”   王旁过来拉着韩冈,低声地对他说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今夜天子照例出宫观灯,在御街上饶了一圈后,又照常规回宫主持家宴。正月十四的夜宴,参加的都是宗室。但观灯时随行伴驾的重臣们,也要照规矩将天子送回宫中后,再参拜恭贺一番,才能各自回家。   赵顼的大驾从宣德门正门进宫,而宰执官照常例便是到了宣德门内再下马。但今天王安石从宣德门西偏门进门时,却被门卒给拦下,让他在宣德门外下马。   为王安石牵马的从人上前分说了两句,却被当头一棍打破了脑袋。混乱中,王安石的坐骑也不知被谁抽冷打了一棍,更把王安石也颠下了马来。只是他身边的元从多,没有让王安石出事。   从王旁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韩冈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整件事听起来像是个闹剧,可他绝不会把今天的事看成是闹剧。在场的每一位都不可能这么看。   没有人指使,谁敢在宣德门拦住宰相?   日日上朝,所有的宰执官都是在宣德门内下马,怎么轮到就上元节时,就必须在宣德门外下马?   “这是分明要激怒相公。只要相公因此君前忿怒,便可攻击相公不逊,无人臣礼。”   吕惠卿最近刚刚顶了曾布的职位,成为中书五房都检正,本官又从太子中允一跃迁为右正言。而且看势头,过几日,恐怕还有更进一步的升迁。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   吕惠卿发话,曾布便默然不语。两人之间,关系明显的很是微妙。   “即是如此,又该怎么应对?”吕嘉问问道。吕惠卿说的话谁都明白,关键的是应对。   “当然是镇之以静,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韩冈开口道。他既然站到了这里,肯定要出出主意。   就像方才吕惠卿说得,这分明有人故意要激怒王安石。以王安石的脾气,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样可就要上当了。不如什么都不做。   “玉昆!”王雱一下怒道:“大人可是宰相之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却受辱于小卒,莫说大人的体面,就是朝廷的脸面,可是一样也要丢尽。”   吕惠卿在旁接话:“但此事实在难以根究下去,不如按玉昆的想法,镇之以静,让天子知道相公的委屈。想来他们也是没有别的招数了,才会如此鲁莽灭裂。”   能驱使得动宣德门守卫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其中手段会如此粗劣的,更是呼之欲出。   这一个指使者,查不出来都能猜出来,猜出来后就知道绝对不能查出来。   怎么也得给天子留点面子!   “就算不能追究出主使之人,但传话的、下令的都能追究出来,他们肯定会自己认下,倒是也可以将他们远窜四荒。”   “但主使之人,连天子都要相让。追究到底,天子也会难做。”   “可总有不能相让的时候!”王雱愤然之言,更进一步坚定了王安石的决意。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啊。”韩冈暗叹了口气,这事的确有些麻烦,王安石父子两人都宁折不弯的脾气。不像吕惠卿和他自己,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可以选择妥协或是退让。   就算是定了亲的女婿,但韩冈的发言权依然不如吕惠卿,可吕惠卿也没能说服王安石父子,韩冈也只能干瞪眼。   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韩冈过去倒是经常这么做,但他敢于下狠手,都是顺着形势而来,可从来没有背时而行。   这件事的关键,就在天子赵顼身上。王安石也许还把赵顼当成是当年对他如同学生一般言听计从的新立之帝,但韩冈对如今的赵官家,可完全没有半点信心——近来凡事种种,都能看得出天子的信赖已经不足以依仗了……   除了王安石这个身在局中之人,还有心高气傲的王雱,不论是吕惠卿、曾布,还是韩冈、吕嘉问,其实都已经看了出来,王安石的圣眷已大不如以往。   上元夜一会之后,韩冈继续回到王韶家读书。   王安石那边也没有第二天便急着上书,而是先保持了几天的静默。王安石毕竟是浮沉宦海多年,并不会愚蠢和盲目地认为天子一如既往的支持自己。他先去查证了过去的记录,看一看,上元夜宰执入宫是否要下马。只要当夜,守门士卒喊出来的这条规则不存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请天子下令,根究此事的来龙去脉,追查背后的黑手。   只是王安石失算了,天子没有以他的奏章为准,而是问起了其他执政和皇城巡检,他们过去在上元夜,有没有进入宣德门后才下马。   得到的回答很可笑,也让王安石心冷。   冯京说他忘了,依稀记得是有在门外下马的时候。吴充则是信誓旦旦,他过去上元节都是在宣德门外下马。陈执中装了病。王珪更是一问三不知。至于当事皇城巡检指挥使毕潜等人,则是异口同声,说从来都是当在宣德门外下马。   尽管多少年来的上元节,几千几万人都看着宰执们从宣德门西偏门进宫后才下马,但王安石的同僚们,就没有一个来为他来作证。   而吕惠卿等人却无法帮着王安石做证明。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够资格,而且要是他们多言一句,结党的罪名立刻就能扣到他们的身上。这也是背后推波助澜的黑手所想要看到的。   世人都知道新党,天子其实也知道,可只要新党诸臣在他们的权限范围内做好自己的事,谁也不能说他们有党。但若是一齐上书,为王安石在此事上争个高下,那就没法儿推脱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安石一人上阵。   这种情况下,王安石势单力薄的现状便暴露无遗,而有心人就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虽然不支持根究此事,天子为了安抚王安石,还是下令十名当值的门卒一起解送到了开封府受审,开封府判官梁彦明、推官陈忱知情识趣,将他们一顿杖责了事。   可就算这样,依然有人跳出来指责王安石无人臣礼,并弹劾梁彦明、陈忱,曲意迎奉大臣之家,妄自将天子宿卫决杖,宜当重贬之。   这一个胆大的御史,并不是旧党中人,与吴充、冯京同样也没有瓜葛。当知道究竟是谁上书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朝臣都吓了一跳,不是别人,而是新党中的蔡确!   “这是第一个吗?”   韩冈听闻之后,又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了蔡确这只政治老鼠,知道所在的船只快不行了之后,已经开始准备换船了。   蔡确的确是个见风使舵的主,但他政治嗅觉的敏锐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当初将对韩冈的承诺抛诸脑后,转头就攀上了王安石——章惇韩冈的大腿,自然比不上王安石——自此走上了飞黄腾达的道路。   现在他又看清了天子的心意,用一份奏章迎合了天子,更洗脱了自家新党的身份——论起大腿,自然是天子更粗上一点。   蔡确虽然只算是新党的外围成员,但他的临风转向,却已经将新党内部的不安定给暴露了出来。如果王安石不能让天子将之贬官,将新党内部重新凝聚起来,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的这一派别,其崩裂将会难以挽回。   就在朝堂上还为上元夜的宣德门之变而争吵不休的时候,韩冈终于迎来了久等了的进士科礼部试。   元月廿三,天子以翰林学士曾布权知贡举,知制诰吕惠卿、天章阁待制邓绾、直舍人院邓润甫并权同知贡举。连同点检试卷、监贡院门、诸科出义、考试、覆考,等一干官员三十余人,一齐同赴临时充作贡院的国子监。   从这一天起,所有的考官都被锁于贡院之中,直到二月初十礼部试开始。 第一十四章 贡院明月皎(上)   锁院十余日,终于等到了引试的这一天。   来自贡院东南面的谯楼上的钟鼓声,传进了简陋的房间中。吕惠卿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头脑依然是昏沉沉的。短短两个时辰的睡眠,完全不足以抵消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消耗的精力。   这十几天,吕惠卿为了今科的考题,与曾布、邓绾和邓润甫三人争论了许久,直到昨日才将进士科的题目给定下来。三年才得一次的抡才大典,天下都在盯着,谁也不敢轻忽视之。题目的设定,更是关系到方方面面,不但是新党挑选合用人才的关键手段,更是向天下人宣告新党依然稳如泰山的声明。   理由很简单,吕惠卿在被定为同知贡举之前,天子已经向他透露,准备同意此前王安石申请,设立经义局。   原本是因故暂时被搁置的申请,天子现在主动提了出来。虽说可能是为了安抚王安石,但经义局一出,改易旧时注疏,以王学取而代之,从此以后天下的士子皆要以王学为宗。这将会更加牢固地扎稳新党的根基,不至于落到人亡政息的地步。   纯以经义论,吕惠卿的水平要在曾布之上,只要王安石不出头,他吕吉甫兼领经义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多加上王雱。控制着经义局,就是用朝廷的力量来推行自己的学术理论。   天子对王安石的恩信远不如以往,却并不代表他对新党和新法已经感到了厌倦。在吕惠卿看来,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赵顼要继续推进新法,才需要排除王安石对新党的影响力。要不然,也不会准备设立经义局——要安抚王安石的手段有很多,没必要用上这一项。   从床上起来,被派来服侍他的老兵送来了梳洗的水盆手巾和青盐。水盆里的水终于是热的了,但还是那般的浑浊,手巾也没有清洗干净。而用手指沾着青盐刷起牙来,吕惠卿就分外怀念起在家中,用着的牙刷、牙粉。   如果是主考官倒也罢了。为曾布做着副手,被锁在临时贡院中超过半个月,做什么都不方便的生活,吕惠卿已经很是腻烦。虽然今天就是进士科引试之日,但要等到解脱,却还有同样长度的一段时间。   进士科礼部试最早,三天后是明法科等诸科考试,再过两天,则是最后的特奏名考试。虽然进士才重头戏,但后面的两场也算是正经出身,吕惠卿监考的任务要持续到六天后。而阅卷的工作,更是要持续到二月下旬。   “还是早点了事吧……”   ……   韩冈抵达考场的时候,才四更天刚过,天色尚是黑沉,空气更是清寒。不过宋代的礼部试都是一天内结束,所以开场也就会很早,不似明清那般要连着考上三天。   这一方面是考试科目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东京城中尚没有建造正规的贡院。这百年来的多少次考试,不是借用武成王庙,就是占了国子监的地盘。韩冈前世在南京夫子庙参观过的一排排比鸽子笼还要小上一圈的号房,在东京城中是见不到的。   在狗舍猪圈一般的小房间里考试,的确是个悲剧。而且一考三日,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韩冈在临时贡院的大门前暗自庆幸。   隔着百来名士兵,望着从国子监的院墙中探出来的一枝红杏。被绕着院墙一周的灯火映照着,半开半放的杏花,分外惹人眼。自然而然的,两句七言便脱口而出,“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慕容武就在韩冈身边,听到韩冈低吟诗句,笑了起来:“国子监中可没有那满园春色,肃杀之气却是重得很。”转又问着:“玉昆,这是你做的诗?”   “难道这首诗现在还没出现?”韩冈心中一惊,弄不清楚的情况下也不敢冒认,反问道:“思文兄你倒是很安心,一点也不见要考试的样子。”   慕容武抬头远望长空,一副看开了的表情:“成也罢,败也罢。到了这个时候,再想着也是无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是强求不来。”   韩冈摇头,看起来慕容武大概是已经放弃了。而周围的考生,偶尔也有几个是跟他一样的想法,看开了一切。但大多数都是紧张万分,神色绷得很紧。   当然,充满了自信或是自负的考生,也同样是有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时从旁边擦身而过,瞥了韩冈一眼就向前走去。举步徐缓,气定神闲的模样给了韩冈很深的印象。   前面一群人看起来正等着他,隔着老远便扬起手叫了一声:“致远贤弟,你可来迟了。”   年轻人拱了拱手,笑着致歉:“叶涛来迟,诸位兄长勿怪!”   看众人围上来的模样,虽然他年纪最幼,却是这几人中的核心。   跟几位朋友见礼过后,叶涛回头望着自己方才走过来的方向,“那一位就是韩冈吧?”   “就是那个灌园子!”几人一齐点着头。   虽然韩冈并没有像另几个锁厅的官员一样,穿着一身的官服。但认得他还是有着不少,当他来到国子监门前之后,认识他的人暗暗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的身份便立刻传了开去。   “果然是贵人气派,一点也不见担心呢……”叶涛看了韩冈两眼,便收回视线,哈哈笑着,“小弟这两夜可都是没有睡好觉,若能有韩玉昆一半的气度,那就能安枕了。”   “宰相之婿,当然不会睡不好。”一人冷笑着,眼中满是嫉恨,“看看主考的那几位,哪一个跟王相公没有关系?!”   另一人愤愤不平地附和着:“谁说不是!吕惠卿、曾布、邓绾、邓润甫都在王安石门下奔走,现在韩冈来应考,当然少不了他的一个进士!”   “何必如此。”叶涛吊着眼斜睨着韩冈。“若是曾、吕之辈真敢徇私,登闻鼓院就在不远处。击鼓叩阙,徐士廉能做的,到时候我们一样也能做!”   大宋朝的文人胆子不大,上阵时,吓得腿软脚软绝不鲜见。但要是争名夺利,却没有一个肯输人。叶涛说得狂妄,他周围的人仍纷纷点头应是。   叩阙又如何?   欧阳修旧年主持嘉祐二年科举,排斥当时所流行的险怪奇涩的太学体,以平实畅达取士。以他的文名和权威,照样被落第的士子围着责骂。   何况叶涛所说的徐士廉,他可就是靠着敲着那登闻鼓,硬挣来了一个进士的身份。   太祖皇帝之时,进士科举试并没有殿试,礼部试便是最后一道关卡。到了开宝六年,李昉知贡举,所选进士不孚众望,而徐士廉击登闻鼓,控诉其“用情取舍”。最后宋太祖赵匡胤下令由他自己来考核举人,从此以后便有了殿试。   “韩冈本无才学,能遽得进用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听说他连诗都不会做,看着今科改诗赋为经义,才赶过来应考。”   “也不能这么说,方才小弟正好听到了他吟了两句。”叶涛说着,就将方才路过韩冈身边时,听到两句诗给念了出来。   众人各自默念了两遍,皆尽摇头,“只有两句而已,不见全篇,也看不出好坏。”   其中一人又道:“念着倒是平平,画出来就有些味道了。”   叶涛笑道:“公长既然这么说,那就没错了。若以丹青取士,这五千人中,公长你当能拿个头名。”   “难比上一科的李公麟。”公长自谦一句,又仰头笑了起来,“不过若以浇菜种地为科目,状元不用考就能定下了。”   几人登时哈哈大笑,惹得周围考生皆尽侧目,连韩冈、慕容武都望了过去,暗暗摇头。   随着几声锣响,国子监大门终于被打开。两名监门官——虞部郎中胡淮,职方员外郎穆珣威严肃重地带着一群兵丁走了出来。拥挤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叶涛诸人也都收敛了狂态,听着胡淮和穆珣的指挥,敛容正色的排起了队。   几千人在国子监门前慢慢地向前挪动,渐渐汇入考场之中。   太阳终于出来了,蓝紫色的天幕被漫天的红光所取代,依然是个大晴天。   自从韩冈上京,这段时间以来还都是好天气,今天也没有例外。天气好,应考的心情也便好了起来。   门后的照壁上,贴着布告,注明不同地域、不同来路的贡生,在什么地方考试,又安排着吏人来引导。考生人数虽众,却一点也不见混乱。同乡的贡生之间要互相作保,考试的地方也在一起。而韩冈这样的锁厅举人,则是与他其他参加考试的官员一起,被分在一间偏殿。   不过进门后,贡生们并不是立刻分流去各自的考试地点,而是被引到文庙大殿之前的广场上。   知贡举曾布,同知贡举吕惠卿、邓绾、邓润甫,领着其下一众考官,立于大殿之前。祭拜大殿中所供奉的至圣先师,是开考之前,必须走过的流程。   听着赞礼官的口令,与数千人一起拜倒,屏声静息地向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孔圣人叩拜。   一拜,再拜。   紧张、期待,各种各样的杂乱思绪,在一拜一起之间,为之一扫而空。   当韩冈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是心如止水,再没有一丝杂念。 第一十四章 贡院明月皎(中)   参拜过至圣先师,文庙大殿前的广场上排得整整齐齐的五千贡生,顿时土崩瓦解一般的四散而去。在胥吏的引导下,前往自己所在的考场。   一张半新不旧的几案,一张掉光了漆的圆凳,这就是韩冈的位置。不知平日里,国子监的学生用了多少年,现在被摆了出来。整间偏殿中,六十多名锁厅贡生,分配到的座位都是一水儿的破旧。   在几案一角贴了一张纸,上面有着韩冈的姓名,同时还书有籍贯、年甲。就算是同名同姓,只要籍贯不同、岁数不同,就不会坐错了位置。几案边还有个小桶,里面的清水是为了磨墨而准备的。   这等周密的准备,是百多年来的一步步积累下来的经验。不仅仅是座位的安排,从进门之前,韩冈就已经感受到了在抡才大典上,宋人所表现出来的组织水准。   不过他现在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赞叹与后世已经相差不大的考试筹备工作。今科礼部试的考题,已经在文庙之前张榜而出。而其抄本,更被考官带到了殿中,高高挂起在众考生的眼前。   韩冈扫了一眼贴经墨义的题目,果然比起锁厅试来,难度要远远地超了出去。他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要从五千一百人中挑选出三百人,如此高的淘汰率,试题的难度必然大大加强,以便拉开名次距离,也让考官易于评判高下。   从小桶中舀起一点清水磨好了墨,韩冈张开刚刚发下来的草拟文字所用的纸张,开始向草稿纸上抄写今次的考题。   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是可以由考生自己带进来的,但文集、等书籍就不允许带进考场。不过韩冈在进考场时,并没有被严格的检查。并不是因为他是官员而被放松,韩冈看了其他贡生,也一样检查得很松。   进士科的考试长达一整天,大部分考生很少会快速交卷,基本上都是从凌晨一直考到点灯,这么长的时间,中途当然可以吃饭。几乎每一个考生都是带着篮子,装了笔墨纸砚和干粮进来。但搜检考生的士兵,也并没有掰着炊饼,看看里面藏没藏着小纸条。   大概是因为过去以诗赋取士,靠夹带做不了弊。今科是第一次改变,经义注疏这个考试范围,远比诗赋要小上许多。韩冈估计到了以后的考试时,防止夹带的搜检工作就会加倍的严厉起来。   韩冈运笔如飞,笔迹工整的将题目全部抄写了下来。虽然三十条经义出得虽然冷门,但对于精研甚深,又经常利用书信,聆听两名当世大儒教诲的韩冈来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而唯一的一道策论看过之后,也让他放心了不少。   策论其实是两种文体,策是策问,对某件政事给出一个可行的策略。而论,就是议论,对某事某人或某件史实加以评述。今次的考题并不是策,而是论。题目虽然读着拗口,本质内容则很简单——关于秦和商君。   商君就是商鞅。说起商鞅变法,以及秦兴秦亡、六国生灭。从汉时起,就没少被人提起。《过秦论》就不提了。《六国论》,老苏做过,大苏做过,小苏也做过。商鞅变法的成败得失,谢安石说过,王安石也说过。   韩冈还记得王安石曾经写过的一首论商鞅的诗——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王安石推崇商君卫鞅,如今的变法也仿佛商鞅当年。在场的考生只要不是糊涂蛋,恐怕都会拿来做论题。   只是这个看似简单的题目,因为写的人太多,便很难写得出彩。看起来曾布吕惠卿就是用这等题目,一下刷掉大半考生。   而韩冈,则将这份题目轻轻放到一边,开始俯首写着贴经墨义的答案。与他人不同,对于关键的策论,他已是胸有成竹。   ……   巡视考场内外的兵将来回走动,考官们则各自坐在正殿两侧的厢房,等着考生们完成他们的考试。   曾布、吕惠卿等几个主考官,现在能在殿后休息。而叶祖洽,上官均等小官,则是必须在殿门便的小角房中候着。   总共十几个官员,都是身穿最低一等的青色官袍。叶祖洽他们的差事是点检试卷,其实就是考校举人试卷,批定分数,拟定等第。也就是说,他们是批改考卷的第一道关口。   叶祖洽,是上一科的状元,上官均、陆佃是上一科的榜眼。这些监考考官,除了一两个例外,基本上都是上一科或是再前两科,排在前十名的进士。   二月初的天气,有些背离正常的年景。清晨时还好,但到了近午时分,就热得仿佛是三月末的暮春时节。陆佃坐在窗户边上,正能晒到太阳,官袍内的皮袄根本穿不住身,脱了之后,方才能按坐下来。   十来个前科进士,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起,除了闲谈也没有他事可做。   “不知今科状元会花落谁家?”叶祖洽很悠闲地问着,也只有他这个的状元公,才能用这等前辈的口气说话。   “殿试还早得很,还是猜猜谁是礼部试第一吧。”舒亶是治平二年礼部试第一,也就是省元。针锋相对的说话,其实也是在半开着玩笑。   “应该余中吧……他在国子监中名气不小。”龚原是国子监直讲,对于国子监内的情况很是了解。   “湖州朱服名气也不小。”另一人说着。   叶祖洽立刻将之否定:“他的文风只合作第二,做不得状元。”   朱服是苏轼的弟子,叶祖洽能看得惯就奇怪了。   “叶涛的文章不差。”   “他的确有些可能。”   “还有邵刚。”   “文采识见都有过于常人之处。”   天下聚于京城的五千多贡生中,能在东京城中传扬开姓名的,多半都不是简单人物,大部分都有冲击状元的实力。余中、朱服、叶涛、邵刚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韩冈呢?”忽然有人冷不丁地提到了这个名字。   论起名气,韩冈在今科贡生之中,是当之无愧的声名最盛。   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叶祖洽在殿试的策问试卷上写了一堆关于新法的好话,差点就被苏轼给黜落。上一科取中的排名前列的进士,无一例外都是偏向于新党一边。但他们没有一个看好韩冈。   陆佃摇头:“韩冈恐怕不成。就是他真有才学,阅卷时能排在前列,拆卷后也会被强拉下来。瓜田李下的嫌疑,曾、吕二位,有哪个愿意沾的?”   “何况他从无文名,亦不见有何诗作流传。”叶祖洽也说道。   “说到诗作……”上官均了起来,“还记得西太一宫中的那首枯藤老树吗?”   “不可能,韩冈的年纪经历写不出来!”龚原一口否定,“世间不是流传说是一个久试不中的老举人吗?”   “传言没有错,这一篇当然不是韩冈的手笔,至少不全是。”上官均神神秘秘地说着,“韩冈只是加了四个字而已!”   “……夕阳西下!”陆佃脑筋转得快,一下惊道,“可是这四个字?!”   “正是!”上官均点头,“各位去西太一宫看那一首枯藤老树的时候,没觉得那四个字是后添上去的吗?”   “……的确。”龚原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感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这首诗,他为何没有题名?!”   “因为只是添了一句,所以韩冈没有居功……但因为是韩冈妙笔增辉,所以那位老贡生也没有宣扬是自己所作。”   “真的假的?”叶祖洽还是有些怀疑,“莫不是在诳我们吧?”   上官均微怒:“当初小弟和蔡元长都在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墨迹都是新的,哪还会有别人来写?!”   但陆佃心头依然有着疑惑,“前次小弟去观题壁,怎么觉得‘夕阳西下’四个字与全篇的字体都是一样!”   “还是略有区别。大概是韩冈为了能配合得上前面的字体,而刻意贴近了来写。”   陆佃点点头,“如果这是真的,韩玉昆的才学当是毋庸置疑,画龙点睛不外如是。”   没有那四个字,整首诗作为王安石两首题壁诗的和应之作,连中平的评价都不够资格,只是怨气深重而已。写出这样的作品,考不上进士也是当然。可“夕阳西下”四字一出,便是画龙点睛,甚至力压王安石一头。   “那位老贡生最后怎么了?”龚原追问起了原诗作者的情况。   “一首枯藤老树都写出来了,还会有什么想法?”上官均回想起西太一宫中的那首诗,就算少了韩冈添加的四个字,也能感觉到充满在字里行间的悲凉和沧桑,这一篇诗作的作者怎么可能还有心留意仕途,“此人姓路讳明。当年屡考不中,在西太一宫中留诗时,被韩冈四个字如当头棒喝般点醒,最后弃儒从商了,现在已是广有身家。”   “这……实是有辱斯文。拿着这首诗献于天子,怎么都能得个官职回来!”   “穷官可比不上富商。”上官均冷笑一声。又道:“要不是腊月时,蔡元长任满回京候阙,正好在章子厚家中遇上,也没人能知道其中的关节。”   “蔡元长上次还见过他,怎么没听他提起?”叶祖洽很奇怪地问着。 第一十四章 贡院明月皎(下)   “他当面没能想起来,听了章惇对路明的一通介绍后,也只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回去之后,才醒悟过来,前两天刚刚写信给小弟。”上官均说道,“当日韩冈、路明,一同上京,还有最近配属在章子厚麾下,在屡立功勋的刘仲武,当日也是同行,正好在陕西道上救了章子厚之父的性命。”   这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众人都听说过。虽然有许多人嫉妒韩冈,甚至下意识地贬低他的才能和功绩,但有关韩冈威震关西的传说,却流传得更广。   军库灭贼、道上驱狼,蕃部斩西使,京城夺花魁,加上他在熙河历次领军破敌,韩冈智勇双全的形象,却是早就在官场上树立了起来。以至于有人除了贬低韩冈一切只靠运气之外,就仅剩下攻击他出身这一条发泄嫉心的窗口了。   至于在民间,韩冈的名声却是跟着孙思邈联系在一起,与士林、官场上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尽管士林中,多多少少都会相信一点鬼神之说,韩冈传习了孙思邈的医术也有不少人信,但却没有人会将韩冈当成可以保佑不生病灾的活神仙,仅是当作闲聊一个话题而已。就算韩冈救治了数以万计的军中伤病又如何,比得上一首名震天下的诗赋吗?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又如何,还不是要来考进士!   也就是因为韩冈表现得近乎一名懂得一点政事的武将,才让士子们这般嫉恨。若是其人广有文名,情况反而会好上不少。   “韩冈、路明上京后,一路到了八角镇,顺道就去了西太一宫。正好被蔡元长给撞上,小弟就差了一步,只见到了背影。”   上官均说得合情合理,众人都信了五六分。在座的都是上一科进士中的佼佼者,前面说起韩冈,皆在心中抱着几分看不起他的意思——文学高选,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韩冈不以文才名世,而靠着战场厮杀而博来一个朝官,在他们的心目中,便是非我族类。   但听说西太一宫中的那首枯藤老树,有着韩冈的一份功劳。画龙点睛的四个字,多少还是能证明他本身还是有才学的。再提起韩冈,至少不会再觉得他是个异类了,感觉上也便顺眼了一点。不过真的要确信无疑,还得等到真正见过韩冈本人。   就在叶祖洽、上官均等人闲聊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正南方,终于有了一位考生交了卷。   听了胥吏来报,叶祖洽就笑了起来,“比起上一科,还是慢了些。记得强渊明当日只用了两个时辰便缴了卷。”   上官均道:“今科变更法度,才思敏捷之士多是在州中便折戟沉沙。贡生中还是以老成稳重的居多。”   “说得也是。”另外几个考官一齐点头。   陆佃不愿在此事多说,说不准就会让人以为他们在抨击新法:“且不论今科捷才如何,已经有了第一个交卷的,下面三位封弥官可就要忙起来了。”   “呵呵,张户判、盛御史还有梁校勘的确是要忙了。”   正午过后,张讽、盛陶还有梁焘的确开始忙碌起来了。所有交上来的试卷,不是送给考官们,而是先送到他们手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庙中。   三人是封弥官,主管试卷的糊名誊抄。不但要监督下面的胥吏糊起考卷上考生的个人资料,让人去誊抄。装订时还要打乱试卷誊本的装订次序,以防止负责阅卷的点检、考试、覆考三道关口的官员,能从考卷的顺序中,确认考生的身份。   一份份试卷送来,糊名的胥吏开始动手,用事先裁好的厚纸将考生姓名、籍贯给贴起来。遮严实了,再在纸上写上编号。糊完的考卷被送到另一个房间去誊抄。而誊抄完毕,书上同样的编号后,还有专门的人员来对照正本和抄本,看看誊抄后的文字是否有错讹,以防考生因胥吏的错误而被黜落。当一切审查完毕,才会五十份一摞的装订起来,然后送去给考官们批改。   身边交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座椅移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坐在左边的慕容武也起身缴了卷子,出门时还回头望了韩冈一眼。但韩冈一点也不心急,帖经墨义这一部分,他自觉答得很好。而最重要的一篇论,也已经在草稿上推敲了好几遍,又将词句一遍遍地修改。   韩冈文才向来平平,从来没有一挥而就的本事,要想写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就必须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修订。尽管其中大半内容,都是此前猜题作文时觉得有用而记下来的,现在正好借用过来。但要将之串联起,还是颇费一番思量。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日影西移,越来越的贡生走出国子监的大门。他们神色,或是放松,或是失落,有悔恨,也有企盼,不管怎说,攸关命运的考试已经结束了。   考场中,除了韩冈以外的考生们,已经走了一干二净。监考的胥吏,已经把蜡烛给韩冈点上。他们不敢催促韩冈,在三更之前交卷,都还是合格的。这是依着唐时的故事——唐朝的时候,考生们对着定体限韵的诗题咬文嚼字,进士考试经常拖到半夜。   一篇史论其实已经写好了,比初稿时,修改得面目全非。韩冈宁宁定定地将草稿上的文字誊抄进试卷中,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地出现在纸面上。墨磨得很浓,深黑的字迹直透纸背。但韩冈却不敢将笔蘸得很饱,而是每写两三个字便把笔放到砚台中蘸上一下,生怕落了几点墨迹,污了卷子。这么一来,速度更是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没有交卷?”   曾布这时已经吃过了晚饭,喝着消食的茶汤,问着邓绾。   “大约还有百来人吧。”邓绾方才去外面的考场上绕了一圈,看了看情况,“不过锁厅贡生那边,就只有韩冈尚未交卷了。”   “素闻韩冈此人有急智,为人敏锐,怎么拖到了现在?”邓润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很是奇怪地问着。   邓绾道:“才思不同于才智。韩冈机变过人,但文章当非其所长。”   吕惠卿点头道:“旧日曾经看过韩冈写的疗养院暂行条例,以及一些公文,他的文字缜密得近于繁复,想必他写文章也是如此。写得时间长一点,也是情理中事。”   月亮也升起来了,初十的上弦月攀上了院墙,挂在树梢上,银色的辉光照进了偏殿中。烛台上尽是烛泪,烧到尽头的蜡烛闪了起来。胥吏连忙走过来,给换上了一根新的。想了想,他将烛台放在韩冈前面的一张桌上,以便照得考卷亮一点。   但韩冈这时却放下了笔,揉起了酸涩的双眼。   “韩官人,可是写好了?”两名胥吏连忙上来问道。   “请稍待。”韩冈不慌不忙地说着。他的确是写好了,但还没有检查,这如何使得?   韩冈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贴经墨义的答案,还有刚刚完成的史论,一个字一个字地扣着。确定其中没有错字、漏字,同时也没有犯着杂讳。过了好半天,新换上的蜡烛又烧到一半,外面已经敲起了二更的鼓,这才将卷子交给了等在身前的小吏,并报以一个歉然的微笑:“劳两位久等!”   “不敢。不敢。”小吏上来将韩冈的试卷给小心地收起来,其中一人忙不迭地将卷子送了出去。他们多等了近三个时辰,才等到韩冈的交卷。   从考场中走出来,已是月上中天。天上的繁星被月光所遮掩,黯淡了许多。   可能是最后几个交卷的考生,韩冈出来的时候,周围已是安安静静。一盏盏灯笼挂在屋檐下,照得国子监内外灯火通明。踏着路面上的灯光,韩冈慢慢地走在贡院中,让过前面一队巡逻的士卒,对他们投过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他心思,却还在留在方才的考场中。   今天的考试,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虽然三年中,他经历颇多,放在书本上的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但他灌注其中的心力,自信决不比任何人要少。   在试卷上,每一题的答案,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是仔细考虑再三,方才写了下来。   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没有章惇那样支撑起自信的文学才华,但韩冈已经把自己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相信最后的结果必然会给他带来惊喜。   韩冈一步步走出国子监的大门,门前守着一队来自于上四军的士兵,听到门后的动静,纷纷回头看了过来。而同时迎过来的,竟然还有王厚和慕容武。   跟着老远,王厚就喊着:“玉昆,你可叫我们好等!”   韩冈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向着他们一拱手:“处道兄、思文兄,真是折煞韩冈了。”   一等走过来,王厚、慕容武就异口同声地问道:“考得怎么样?”   韩冈回头看了一看:“只等发榜了。” 第一十五章 一笔定黜陟(上)   大约五更天时,叶祖洽已经一觉醒来。   一番梳洗过后,来到书判厅中,正看到一名书吏在三名军士的看护下,将一卷文轴送了过来。   叶祖洽来的并不算早,这时候,上官均、陆佃等都已经到了厅中。书办将那卷文轴双手呈给众点检官中,官位最高的司农寺丞丁执礼,“各位官人,这是最后一份了。”   丁执礼低头查验着文轴外皮上的印章,见印文严丝合缝,点了点头,在书办带了的回执上签了名画了押。   弥封官解送试卷誊本的流程,基本上就是将各个考场送来的考卷誊抄好后,便混置装订,而后立刻送到点检试卷官的手中。   这些装订起来的卷子,在传送的过程中,都是卷成一卷,外面裹了封皮。封皮上面还要盖上弥封官的印章。至于原本,则是封存起来,由知贡举、弥封官、监门官三家各自贴上封条。   上百份试卷已经在点检试卷处堆积了起来,昨日就拆看过的卷子放在一边,另一边没有拆封的就等众点检官今日来拆看。刚刚送来的最后一卷,放在了最上面,只有二十多份,卷成的文轴,明显地要比其他试卷文轴小上了一圈。   叶祖洽看了眼堆在箱子中的卷卷文轴,既然是最后一卷,那么昨夜最后交卷的韩冈必然就在其中。   韩冈是今次五千贡生中,最受关注的一个。他交卷属于交得最晚的一批,这件事每一个考官都知道了。理所当然的,他的卷子只会出现在刚刚送来的文轴中。   叶祖洽正想拿来见识一下,但跟他同样心思的也有几人。上官均却是抢先一步,先将那卷试卷拿到手中。冲了几个意欲出手的同僚笑了一笑,他当即拆了封皮,将卷得紧紧的试卷展了开来。   一般来说,会在进士科考试中拖到最后的,基本上都是才疏学浅却又不甘放弃之辈,有本事的不会拖到更鼓敲响,而自知之明的,也会在随便写了一通后,就缴卷出门。   上官均只看最前面的墨义帖经的答案,连连摇头,都是不成样子。虽然不比昨天看到的几张卷子敷衍塞责,但一句简简单单的“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竟然写了上千字的答案,不仅是这一条,其他二十九条经文,给出的回答都是长篇大论,却又不知所云。   “怎么不去学学‘曰若稽古’去?”上官均冷笑不已。都是没有熟读《十三经注疏》,到了考场上只能随口胡诌,写得长了,自然要多花上许多时间。   上官均一连看了十来份,差不多都是如此情况。翻看了一阵,卷子被翻得哗哗作响,终于看到能过得去的一份。每一条回答都是严格按照《注疏》而来,让上官均也不由自主地点起了头来。   “这一份不错,竟然有二十八条中格。”   所谓的中格,就是关键字一个字都不能差,省的、多的,都只能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在三十条问题内,能中上二十八条,在上官均昨日看过的试卷中,也可以算得上是十里挑一了。   其他点检官也不做自己的事,都看着上官均的动作,见到他连着摇头,看得又快,知道那些试卷想必都是不堪入目。等到上官均终于点起头来,便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那是不是韩冈的卷子。   接下来,上官均像是转了运,翻过两份之后,竟然又发现了一份试卷有多条中格。   只是他的头没点多久,却又一下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这条不合注疏啊!”   不同于前面的一份让他满意的试卷,错误的两条,只是漏字缺字。而这一份不中格的回答,完全是自出己见,与《十三经注疏》全然有别。   “易与天地准”,是《易经》中极关键的一句话,也是正常考生都能回答的出来的题目。前面被上官均摇头否决的试卷中,正确回答的也有大半。但偏偏这一张卷子给出的答案,却离经叛道。   不过,这答案也不是前面看到的卷子那般,全然是胡乱写来,尽是赘言废语。   “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念着回答中的两句,已经可以看到在其背后,有着一个完整的体系。上官均一抖试卷,亮给众官:“这是谁家的说法?!”   “这是张横渠的释义。气为万物之本原,不是他还会是谁?!”叶祖洽不愧是状元之才,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又盯着试卷看了两眼,当即发现了另外一处与注疏不同的回答,“至于‘八则’之治都鄙,‘八统’之驭万民,‘九两’之系邦国者……”他有些犹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介甫相公解周礼的一段,在相公的《淮南杂说》中有此一节。”陆佃这时开口。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国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则以逆都鄙之治”,汉末郑玄加上唐初孔颖达的注和疏,已经通行了几百年,但王安石对此却又不同的解释。陆佃是王安石的弟子,当然知至甚深。   得到了叶祖洽和陆佃的回答,上官均将试卷一抖,不用再看了。   静默也随之降临于厅中,视线在空中交错,众官沉默地交换起了眼神。   不同于郑玄的注,也不同于孔颖达的疏,这几题的答案,与如今国子监作为标准教材的《十三经注疏》全然不同,而是来自于张载和王安石。若只是采用其中一家之言,考生身份的可能性还会有很多,但同时出现在一张卷子上,那就不可能会是他人。   不过都没有说破。若是说破了,不论取中,还是舍弃,都会引来外界一场风暴。一旦传扬出去,不是得罪士林清议,就是得罪韩冈,以及他背后那一座座巍峨如五岳的靠山。   他们凭着自己进士高选的身份,可以小觑韩冈,鄙薄韩冈。但又几个愿意毫无缘故地去招惹韩冈这样功绩卓著,同时背景深厚的人物?   来自于南京国子监的教授莫京,此时却皱了皱眉:“真宗景德二年,李迪、贾边有名于京中。举进士,迪以赋落韵,边以〈当仁不让于师论〉以‘师’为‘众’,与注疏有别,皆被黜落。时王文正【王旦,真宗朝名相】为参政,道:‘迪虽犯不考,然出于不意,其过可略。边特立异说,将令后生务为穿凿,渐不可长。’故而收李迪,而将贾边黜落。考于故事,还是将此卷黜落为宜。”   莫京以过去的先例为证据,提议将韩冈的卷子给黜落掉。可是没人理睬他。   ——时代已经变了!   王旦那是真宗初年,经过唐末五代之变,儒学尚未复兴,当然要以汉唐注疏为宗。但如今各家学派并起,通行已久的《十三经注疏》早就给批成了筛子。而且朝中还有传言,说很快就要设立经义局,重新确立官方性质的经典注疏。   莫京咬起了牙,坚持自己的意见:“无论如何,这份卷子的答案既然不合注疏,就不能判对。若是这一份能放过,其他黜落的卷子又该怎么办?难道也一样放过吗?!既然事前已经规定好按着《注疏》来,就不能随意改变。就算到天子面前,我也是这个说法!”   莫京发狠,众官面面相觑。在这一帮点检官中,只有莫京是个异类,其他人无不是偏近于新党,谁也不想得罪王安石的乘龙快婿。但他已经说要闹到天子面前,就证明他肯定会将此事对外曝光。就算现在能将他的意见压下去,外面士林间的舆论又有谁能压得下?!   看着莫京怒发冲冠的样子……叶祖洽等人都头疼了起来。   叶祖洽从来不愿与人争短长,更不愿随意的罪人,他提议着,“不如暂且搁置,传到考试和覆考那里问一问他们的意见。”   点检、考试、覆考,是试卷三道关口。三判皆下等,便是黜落无疑,不会送到主考官面前。但若是三份评判争执不下,判卷便会呈给曾布、吕惠卿等四个主考,让他们确定结果。叶祖洽相信考试官和覆考官中,肯定有一方会给出一个与莫京不同的判断。那时就可以将卷子送到主考手中,与自己再无瓜葛。   “那要我辈何用?!”莫京冷笑着,让叶祖洽下不了台来。   一时间,都没了辙。而莫京,则仰起了头,再也看不起这一干人:“此辈皆庸浅,为己秉正道而不移。”   上官均却在低头看着卷子,仔细地审核每一题的答案。三十题审过,又发现了一处释义有别的地方,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根究答案来自于王学还是关学,一股寒意传遍心中。   将卷子展给众人,上官均沉着脸道:“按照今次的法度。墨义帖经一部,三十题若有二十七中,便算合格。而这份卷子……正是二十七题中格,只有三题尚待商榷!”   正沉浸在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感中的莫京,一下目瞪口呆,而叶祖洽、陆佃等人也是心中寒意大起。   “这就是韩冈的计算吗?!”   韩冈既然能把其他二十七题全数照着注疏做对,另外三题又怎么可能只明了王学和关学的释义?!这分明是他故意在表露自己的身份。   但韩冈竟然敢于行险,故意写上错误的答案,只要错上一点,就是黜落的结果。可见其人胆量之大,心思之深,而且更是对自己才学的自信——自信其他二十七题,没有一条会错。   厅中重新陷入了沉寂,韩冈的胆魄手段心术让人畏惧,这样的情况下谁敢在这里将他的卷子给黜落?   而以他在墨义上的评分,谁又还能轻易将之黜落?! 第一十五章 一笔定黜陟(下)   韩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撑开窗户,潮湿而微寒的风立刻吹入了房内。清新的空气,让韩冈精神为之一振。   梳洗过后,韩冈顺着廊道往前厅走去,却正碰上今日休沐在家的王厚在观雨。   雨水从檐上哗哗的淌下来,一幕水帘挂在面前,王厚怔怔地看着。   韩冈走了过去:“终于下雨了。”   王厚扭过头来,“这个冬天,京东、河北雨雪都少,朝廷里面不少人都在担心呢。”   韩冈眉头一皱,回想起来,情况的确正如王厚所言。   他自上京之后,心神一直都放在考试上,根本都没注意多少天没有雨雪了。不,他是注意到了,还为两个月以来的好天气庆幸不已,完全忘了农事。   “幸好下了雨,开春下一场透雨,好歹能缓解一下几路的旱情。”   王厚抬头看着天上的雨云,似乎渐有散开的迹象:“若能再稍微下多一点就好。”   “是啊,最好再下多一点。”韩冈道,“今冬河北、京东无雪,春后田里的虫子恐怕要多起来了。”   “这也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   王厚自嘲地笑了一笑,一个三班主簿,能管得什么事?就是他做枢密副使的老子,也不便在中书的管辖范围上指手画脚。倒是韩冈,可以在王安石面前提上一句。   与韩冈一起向前厅走,王厚笑着说道:“看玉昆高枕无忧的样子,当是高中无疑!”   韩冈摇摇头,“那要到发榜后才能知道。”   韩冈对自己的学问还是有着自信,但他更清楚,并不是所有有才学的士子,都能考中进士,运气也占着很大一部分因素。   韩冈向来不愿去赌运气,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天数上,根本不合他的性格。在不触犯规则情况下,尽量让自己拥有一个更为稳妥的前途,就一直是他重点考虑的关键。   所以他才会在昨天的考试上,故意放弃了三条正确的答案,又一直拖到了最后才交卷,就是不想去依靠运气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尽管如此的确是形如作弊,但韩冈可不在乎这一点小事。论能力论功绩,韩冈比谁都有资格,即便论才学,他也不认为自己够不上进士的标准。   其实韩冈并不能确定自己其他二十七条一条不错,但从王雱那里了解了审题规则的他更为清楚,二十七条中格并不是死规定,可以允许例外。既然如此,只要能够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个例外他一样有机会拿到手。   只要身份表明,他就有很高的几率将自己的卷子呈到主考面前。而就算能全数答对三十道经义,史论上还有被点检、考试、覆考三方一齐黜落的可能性。   两边的成功率都不是百分之百,但从几率上来讲,当然还是前者更大一点。   为了能让自己卷子一路过关斩将,韩冈耽思竭率,用尽手段,而他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同样的,他在史论上也下足了功夫,相信足以通过四名主考的评判。   当然,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不过……   “这是个机率问题。”   陪着王厚走在雨声不断的长廊上,韩冈低声地自言自语。   ……   其实试卷批改得也快。   叶祖洽、上官均、陆佃这十几位点检试卷,用了三天的时间,去批改总计五千余份的考卷。他们以批改墨义帖经为主,兼及策论。因为是检查有着正确答案的墨义,批改起来只耗眼力,却不用费神思量,基本上一个时辰,就能过去五六十份,平均一人三百多,不到四百多试卷,两天就批改完毕。多花的一天,是将批改过的试卷互相交换,检查其他人批改得是否有错误。   仅是通过墨义帖经这一项,就一下刷去四千多人。除了一些策论文章确实好到让人难以释手的卷子,没有达到二十七条中格这道红线的贡生,便全数被黜落了——虽然之后还有一次复核,但能起死回生的卷子,几乎不会有。   最后送到考试和覆考那里的卷子,就只剩一千余份。考试官六人,覆考官四人,这两道关口,主要是评判史论一部。加上点检试卷,三方的评分如果相同,便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若是不同,则呈交主考。这一项评判,就比较耗费精神,前后一共用了六天才宣告结束。   就在以明法科为主的诸科考试,全部结束,特奏名进士考试开始的时候。覆考官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将最后剩下的近五百份卷子送到了曾布、吕惠卿等人的手上。   其中有两百余份没有争议,连过三关被确定可以中格的卷子;另外还有两百多份点检、考试、覆考三道评判之间不相合的试卷,需要四位知贡举来敲定。   四个主考要最后敲定四百名【注1】进士,耗费的时间更甚点检、考试和覆考。曾布、吕惠卿、邓绾、邓润甫四人各自默不作声地翻阅着考卷,厅中一时间只能听到沙沙的纸张翻动声。也只有看到纰漏过甚的卷子,拿出来当个笑料;或是有什么出色的词句,念起来交流一番。   时已近晚,确定了取中的试卷已经有了大半。就要到吃饭的时候,邓绾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吕惠卿听见他笑得奇怪,搁下笔,扭头过去问道:“怎么,又看到什么有趣的卷子了?”   邓绾拍了拍卷子:“有趣倒说不上,但写的是不错。只是这份卷子多质而少文,不是河东举子,便是解自陕西。”   邓润甫也从阅卷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反问道:“难道湖广利夔的文采就好了?”   “满篇说了这么多西事,也只有陕西的贡生才能写得出……”邓绾的笑容意味深长,转手递给了邓润甫。   邓润甫不以为然地接过试卷,看了一阵,笑容突然也变得跟邓绾一模一样:“变法拨冗,王业兴至百年;因循苟且,帝统止于二世。以兼并六国之法而治六国,何以不亡。此一句别出机杼,道前人所未道,难得,难得!”   吕惠卿惊讶地看着邓润甫。这两句说着变法的好处,的确让人满意,但邓润甫的评价未免高过了头。   “岂不见《过秦论》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易也’?此篇当是化用其义,岂可谓之道前人所未道?‘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取与守不同术也。’天下一统,自当改弦更张。始皇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故而生死国灭,卒为天下所笑。这道理,贾长沙【贾谊】早就写明白了!”   “‘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谢公可没觉得贾谊说的有理。”曾布一边批改着试卷,一边却不忘跟吕惠卿唱着对台戏,“这一句中的见识不算差了,比谢安要强!”   吕惠卿摇摇头,正准备反驳,邓润甫却已经将卷子递了过来。吕惠卿拿过来展开细看,很快,他的唇角抽了一下,似是在冷笑。然后真诚的笑意浮了上来:“这一篇文章别的倒不论,唯独一个‘势’字说得甚好。汉高顺势而为,约法三章代暴秦之苛刑,遂得关中人心;王莽逆势而行,遽行古制乱天下之正道,故而身死国灭。皆是变法,顺势而为当是正理。”   “汉高、王莽,这还真敢写!”曾布随手在面前的卷子上点了一点,摇头道,“若是取中,恐怕贴出去后,西京就会有人问了:如今天下汹汹,皆为变法,按这卷子中的说法,是顺势还是逆势?”   “李昉不喜谈利害,秉政不改一事,只因其时立国未久,制度初定,不可妄为。可当今天子登基时的时势,丞相的百年无事扎子已经说得够多了,大势需变法,岂是群小所能移?只为西北之事,变法便是必然。兵事无粮饷不行,青苗、市易不皆是为国用而理财乎?河湟功成,亦是变法之力也。中国苦西北二虏久矣,富国强兵自是顺势!”   曾布不跟吕惠卿争了,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卷子:“道理说得过去,只不过文字尚待琢磨,不甚佳。”   邓润甫立刻回道:“文字的确是不甚佳,但倒也够格取中了。”   邓绾也附和着:“只凭卷中一番道理已然可取,只是难置高等尔。不当以文字取士,否则何须弃诗赋而用经义?”   “一二等既不可入,权放在第三等。”吕惠卿手脚麻利,在卷首上用朱笔描了个圈子。   曾布盯着眼前的试卷,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三名副手既然有着同样的意见,他也便没有反对的意思——那几句听着并不差——何况他也反对不来。只是当曾布又批了两张卷子,脑中忽然灵光闪过,啪的一声重重放下了笔,厉声问道:“这是谁人的手笔?!”   吕惠卿慢慢悠悠:“拆了糊名纸就知道了。”   注1:这两天去查资料,发现熙宁六年礼部试的录取人数是四百零八人,而不是前面写的三百人,从本章开始更正。 第一十六章 三载愿终了(上)   已是二月下旬。   下了两场雨后,不但京畿一带的旱情稍见缓解,连同比起往年要高出不少的气温,也连带着恢复到正常的水平上。   在等待南省发榜的这段时间里,韩冈的生活变得轻松了许多。书还是要读,至少殿试那道关还没有结束,但已经没有礼部试之前,那种火烧火燎的急迫感。   每日里,韩冈都是读书、品茗,偶尔还出去逛一逛街,约上慕容武,和同样结束了考试的种建中,坐在一起喝酒。   闲来无事,韩冈还跟王韶、王雱讨论过殿试时,天子可能会出的题目。看起来根本不去考虑自己会落榜的情况,显得自信心十足。   “肯定是策问!”   韩冈昨日与王雱会面时,王安石的长子是这般说的。在礼部试上,已经出了论,那么到了殿试上,天子会出的必然是策问无疑,这点事不用多想。   具体到策问何事,由于通过礼部试的进士们来自于天南海北,肯定是不会针对任何一个地区的具体情况来发问。   依照王韶的猜测,以及韩冈自己的推断,多半与三年前的殿试题目相类似。   三年前的殿试题目,天子问的是如何使如今的朝政臻至三代之治——“生民以來,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诗》《书》称其跡可见……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朕将亲览焉”——也即是如何变更旧时法度,一扫朝中积弊,让赵顼可以做一个明君。   今年题目不会偏离这个大方向太多。当然,大方向并不是指变法,而应是针对过去几年施政上的问题,让新科进士们畅所直言。考核进士们的治政水平,征集改进朝廷施政的手段,并向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子们,询问各地新法施行的真实情况。   尤其是最后一条目的,了解如今天子性格的王韶和王雱,都给了韩冈一个肯定地回答。几乎可以确定,天子不会放过这个了解地方政事的机会。   猜题猜得八九不离十,韩冈自然知道该怎么去做。针对性的去模拟几篇策问,王韶看了之后,还不忘帮着韩冈改上一改其中的词句。   不得不承认,通过诗赋出来的进士,文学水准就是远远高过只明了经义的韩冈。即便十几年来,再没有考中进士前那般用心苦读,但王韶的一番修改之后,韩冈模拟的几篇策问,顿时吟诵起来琅琅上口,而内蕴的含义也因此让人感觉着一下深刻了许多。   韩冈只读了一遍,当即便对王韶拱手一揖:“枢密之才,韩冈自愧不如!”   “玉昆,你以后还是在经义上多下下功夫,至于诗赋……”王韶摇起了头。他倒不是在嘲笑韩冈,但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韩冈在诗赋上的水平,其实比自家不成气候的二儿子强不了多少。   “当年嘉祐二年的进士中,张子厚和程伯淳,都不是以诗赋名世,名次其实排得也很靠后。但他们如今都是天下有名的宗师,玉昆还是学着你的两位师长,扬长避短为好。”王韶安慰似的说着。   “其实若有闲空,玉昆可以向王相公学一学作文写诗的本事。都做了岳父了,总不会敝帚自珍的。”王厚拿着韩冈开玩笑,浑不想他自己的水平,还不如韩冈。   “学不来的!”王厚的话让王韶登时摇起了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极严肃地向韩冈、王厚说道,“当朝才士,有一个半人的文章,是学不来的。”   “一个半?哪一个半?”韩冈立刻追问道。   “半个是苏子瞻,一个就是王介甫。”   王厚咦了一下,眯起眼,眼神漫无焦点地追忆着旧年的记忆:“记得大人以前曾经说过,让儿子不要去学王相公的文章,说是天下文章皆可学,就他一个不能学。怎么现在又多了半个?”   “那是因为苏子瞻当初还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呢……”王韶笑着瞥了韩冈一眼,让苏轼吃了大亏的元凶祸首可就坐在这里,“苏子瞻旧年文章,虽是出众,但也只是十数年、数十年一出而已。但他如今因故通判杭州,传出来的诗作,已经渐渐有脱出窠臼的样子。只是还没有完全得脱旧型,所以他只得算是半个……至于令岳!”   王韶对着韩冈一声长叹:“文章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算是登峰造极了。看似平实古绌,但细细想来,却是一字难易。王介甫任知制诰和翰林时,两制才士中,以他的行文最为简洁,但文字却是最好的。一字褒贬,近于春秋之法。王珪之辈,即便用满了好词,都一样望尘莫及……白首想见江南;欲寻陈迹都迷。这笔力,无人学得来的。”   韩冈点头受教,对王韶看人看事的眼光又更加深了一层认识。   唐宋八大家,宋六家中以王安石和苏轼后世的名气最大。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因素在,但也可以说他们的两人的文章,要高出侪辈一等。   而以韩冈的了解,苏轼如今的文名虽高,但还是没有到后世的水平。几首千古流传的名篇,现在也没有出炉。文章憎命达,在他离开京城去杭州之前,苏轼一路得到贵人提携,来往的朋友,也皆是天下间的第一流人物。人生一片坦途,要想能作出触动人心的作品,当然是很难——直到他被迫离开京城,才有了向更高一层攀登的机缘。   就不知道还没东坡之号的苏东坡,日后会不会谢自己。韩冈想着。   至于王安石的水平,那是几十年的积累出来的结果,当然不是眼下的苏轼可比。厚积而薄发,不经意间写出的诗作,并没有太过追求文字的华美,而是将心中感触随笔而发。他诗赋文章的水平,来自于心胸、见识和经历,文采反而只占到很少的一部分。这样的文字,的确不好学,也不便学。   “先不说这个了,都是以后的事。”王韶将方才说的都丢到一边,“再过两天就要发榜,玉昆你倒是养气到了家,竟然一点也不见你担心。”   正如王韶所说,再有两天就要发榜,能在发榜前还能如此轻松谈笑的士子,当真并不多见。韩冈就算文学上的才华不到家,但他这份养气功夫,也当得起他如今的名气了。怎么说他才二十出头,平常人在他这个年纪,心思浮动得厉害,很少有宠辱不惊、安如泰山的沉稳。   “其实也不需要两天后,明天夜中应该就能知道消息了,昨天见到王元泽,他便是这么说来着。”   殿试上不会黜落考生,仅仅是决定名次高下。只要能登上礼部试的录取名单,那便是一榜进士。榜下捉婿,有哪个会等到殿试之后才挂出的进士榜来捉?直接看到礼部试的结果就该出手了。   大宋皇宫,那是四处漏风,宫内的一点消息,转眼都能传得满城风雨。贡举合格的名单送进宫中,当天夜里就能给抄出来,而排在前几位的,更是天子刚刚看过,转头外面就得到消息了。   会守在黄榜下捉女婿的,那都是些没有门路的商人而已。若是手眼通天,礼部试合格名单送到宫中的当天夜里,就能派人去守到心仪人选的落脚地,第二天人一出门,就能给捉将回来。   如果今科得中,以韩冈的名望,不同于没有背景的贡生,关注得人绝对不少,基本上明天入夜前后就会有消息传出来。而韩冈的身份,足以让他在第一时间了解到今次考试的成绩,最多也只会比天子迟上一两个时辰而已。   王韶也是点头,“那就等明天了。”   第二天,又开始下起了雨。   一个月来,国子监的大门,还是第一次不是在考试时间开放。一名内侍在一队班直的护卫下,倏进倏出,匆匆离开国子监。   ……   朝堂上最近并没有什么大事,赵顼的耳根子也难得的清净了一些。   科举是三年才得一次的大典,牵动着天下士子的心。在这件事面前,什么都要放一边,聪明的人都会选择换个时间闹事。   赵顼正等着,今年的考生有名气的不多,比不上去年,更别说与群英荟萃的庆历二年和嘉祐二年相比。王安石、王珪、韩绛,皆是庆历二年及第。吕惠卿、曾布,都是在嘉祐二年博了个进士出身。   想来想去,能让赵顼看高一眼的也只有韩冈一人而已。   韩冈的才智,赵顼当然相信,若是他能在家苦读三年,一榜进士不足虑。只是他这三年来,为国事兢兢业业、出生入死。学问都耽搁了,现在来考进士,就不知会有几分成算。   要是韩冈能写出些像样的文章,编成几卷文集,直接赐个进士出身,甚至进士及第也不是不可以。就如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那样,五十卷的文集一献,赵顼直接就给了他一个进士出身。   可惜韩冈现在不论是文名还是著作,都还是欠奉。以他的年纪,当然也不可能会有。唯一可以让韩冈拿的出手的就是边功。但科举是朝廷安稳的基石,赵顼就算再看重韩冈,也不会在礼部试上动手脚。如果不能通过礼部试的考核,赵顼想给韩冈赐进士头衔,也得再等上几年。   “唉,这就要看他的运数了。”   殿外的阁门使进来禀报,说派去贡院的人已经回来了。   “来了?”在崇政殿中,终于等到了消息,赵顼精神一振,“快点让他进来!” 第一十六章 三载愿终了(下)   黄怀信很少见到天子如此急切的模样。   刚刚将用火漆封缄好的礼部试录取名单呈递上去,赵顼就立刻让身后随侍的蓝元震将之拆开。根本不问黄怀信他方才去贡院,有什么见闻,考官之中是不是有下情要禀告。接过拆开的名单卷轴,就立刻展开翻看了起来。   在最前面的十几人中,赵顼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赵顼微感失望,一路向左边看过去。   看到一半,赵顼移动中的视线定了下来。盯着纸面上那一列的姓名、籍贯、年甲,以及入贡的所在,看了好一阵。便抬起了头来。   “黄怀信。”他叫着下面内侍的名字。   “奴婢在。”黄怀信连忙将脸压得更低。   “金明池里的龙舟是你监修的?”   黄怀信一愣,“的确是奴婢奉旨监修的。”   “这事做得好。”   赞了一句好,示意跪在下面摸不着头、但仍叩头谢恩的黄怀信退下。赵顼将卷轴一收,问着身后的蓝元震,“听说王安石昨已招了韩冈为婿?”   蓝元震是同提举皇城司,京中的传言消息当然知道得很多,韩冈的婚事也是他前些天向天子禀报过的。听着天子明知故问,他仍连忙弯下腰:“回官家的话,正是如此,亲事是在腊月的时候决定下来的。”   赵顼点了点头:“代朕去中书恭喜王相公吧……有了个进士女婿。”   蓝元震方才在赵顼身后,就已经看见了写在名单上的“韩冈”两个字。暗惊于天子对韩冈的重视,竟然不等正式发榜,就要先派人去给跟王安石说。   他凑趣地向赵顼拜贺:“恭喜官家又得一良臣。”   赵顼呵呵笑了起来,很是开怀:“本就是朝中大臣了……”   ……   春雨绵绵。   比起数日前两场让王韶府中后院里的水塘都漫起来的暴雨,今天这细细的雨丝才像是春天该有样子。   雨丝落于刚刚生发的树叶之上,都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从屋檐上滑下来的水流,才在墙角处的青石板溅起绵绵不绝的水声。   两株韩冈叫不出名字的小树,刚刚生发的枝条,嫩绿中掺着嫩红,掌心一半大小的新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清新可爱。   韩冈发着呆,望着窗外沐浴在春雨中的庭院。写了一半的文章摊在面前,手上的笔却已经不知停了多久,笔尖软毛上的墨迹都发干了。   韩冈的性格和为人,让他不习惯对他人暴露自己软弱的一面。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隐藏在心中的情绪才会泛起。   今天就要出成绩了。究竟是中,还是不中,都将在几个时辰后有一个准信。   对于这等事关官场生涯的要事,再深的养气功夫,也免去不了他心中的紧张。韩冈从来都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既然有心在这个时代一展身手,就不能因为一个进士资格,而被绊了手脚。   在水声中发了一阵呆,韩冈涣散的视线又重新凝聚起来。自嘲稍微地笑了一笑,能做的都做了,心慌意乱的是等,心平气和的也是等。结果都不会因为自己现在的心情而改变,根本没必要去多想。   重新给毛笔沾了墨水,韩冈提笔挥毫。   王韶、王雱还有他自己三人猜测出来的殿试题目,韩冈已经模拟了五六份卷子,从不同的角度来评价新法推行数年来的优点和缺憾。最后到底取用哪一篇,就要看天子所出题目的偏向了。   不过这些文章基本上还是熙河、秦凤两路说得多一点,一方面提醒天子他韩冈的功劳;另一方面,这也是附和天子的意愿,让赵顼了解到他所想了解的情报。   如果没能通过礼部试,现在写得这些文字自然便是个笑话。只是一旦他被取中,就是他韩冈未雨绸缪的过人识见。   埋头于笔墨之上,韩冈振笔疾书。自从去年年中开始锁厅,这半年多的时间,他连续不断地挥笔作文,平均下来,基本上就是两日一篇的速度。时间长了,文笔进步是不用说了,而他写作的速度则进步得更快上一分。   不用半个时辰,韩冈已经完成了一份二千余字的习作。就算在快速的书写中,纸上的文字也没有一丝一毫地歪曲变形,依然工整无比。旧时的近于三馆楷书的笔力,几年来,也更上一层楼,个人风格重了几分。   慢慢地细读着文章中的词句。手上的笔在文稿上点点画画,干干净净的一份手稿,很快就被一团团墨迹的给充满。   当屋外水落石面的声音终于小了起来,韩冈也觉得他这篇文章已经改得差不多了。前后看了两遍,他重新拿过一张纸,开始动笔誊抄。   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纸面上,修改、删减到只剩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很快抄写完了大半。   天色暗了下来,雨也快要停了。门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没有敲门,王厚就一下冲进了韩冈的房间,大声地喊着:“玉昆,恭喜了!”   韩冈的笔一顿,但立刻又继续地写了下去。   “……愚憧仓促,言不及究,敢具所闻以献,伏惟圣心加察。幸甚。”   横平竖直,一丝不苟,就算听到了这个期待已久的喜讯,韩冈依然没有一点动摇地将一篇文章的最后几行字抄了出来。   写毕,放下手中笔,收起身前纸,才起身对王厚拱手谢道:   “多谢处道通报。”   王厚见着韩冈舒缓自如的举动,先是为之一愣,继而摇头笑叹:“玉昆,你这是要做谢安吗?”   韩冈微微一笑,“小弟可没穿木屐,不会跌着绊着。”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又爆发一阵大笑。   东晋谢安听闻淝水之战谢玄大获全胜,九十七万前秦军全师溃散,也不过平平淡淡说了句“小儿辈胜了”,照样下他的棋。但当他起身外走的时候,却在门槛处绊掉了脚上的木屐。   看似平静,其实已经激动不已。   韩冈纵声大哮。   三年了,盼着这个资格有三年了。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辛苦如许,终于是一个进士了。   拿到了进士资格,挡在他走向宰执道路上的制度阻碍,已经不复存在。   王厚仍有些惋惜:“只可惜名次不甚佳,在百名开外。”   “能得中已是万幸,就算是最末一名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极端点来说,省试的最后一名跟第一名的地位是同等的。要分出高下,还是在殿试上决定出来。说是这般说,不过韩冈也无意去争一个好名次,有一个进士他已经心满意足。   “说的也是。”王厚又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玉昆,四喜之中,这下可是有三喜了。”   ……   韩冈已经是进士了。   王安石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家中,对此最开心的不是王旖,而是她的母亲吴氏。   三月初殿试,接着是琼林苑赐宴。赐宴之后,已经二十岁的二女儿就终于可以嫁出去了。   韩冈考试后,吴氏阿弥陀佛不知念了多久,深怕性子倔强的韩冈,脾气上来硬是要考中进士再娶女儿。   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也不用整日念佛了。   吴氏喜不自胜的,拉着王旖的手,一个劲地说着,“过两日就去大相国寺还愿,当初娘为了二姐你的婚事,不知许了多少香火,今次终于要去还上去了。”   王旖却是沉默着。   韩冈通过了礼部试。她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烦忧,甚至有些心慌意乱。   那一位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她还是觉得他真的是难以琢磨,心思、个性都是。   韩冈的人当然不差。   二哥对他赞不绝口就不提了,心高气傲的大哥见过他几次后,也点头赞许了几句。王旖也知道能让大哥认同的同辈中人,究竟有多难得。王旖更清楚,一向疼爱自己的父母,也不会随随便便为她选一个不成体统的夫婿。   而王旖当日去见韩冈,也觉得他,并不比她族中那些文采飞扬的叔伯兄弟稍差。甚至在英武之气上犹有过之。   可她去见韩冈是为了拒婚的,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议婚。   只因一番话,韩冈就改变了心意,不但大哥、二哥都惊讶莫名,父亲母亲也是一样。   但王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说服他的。   每每回想起当初与韩冈的对话,王旖不由得苍白了脸。   难道是可怜自己吗?   真的是认为耽误了自己的婚期,而为了补偿才娶自己的吗?   王旖捏着手上绣的一幅鸳鸯荷花图,指节都发白了。比起她过去的作品,这幅刺绣已经进步了很多,都是这些日子来,母亲和大嫂催着她日夜练习出来的。   可韩冈是真心诚意愿意与自己白头偕老的吗?   也许这个想法是太奢求了一点,但王旖真的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因为同情或是可怜的心思来娶自己。   婚期在即,王旖仍是心乱如麻。 第一十七章 观婿黄榜下(上)   三月初。   正好是春来簪花的时候。   仿佛是一夜之间,大街小巷中的行人,头上无不多了一朵或艳红、或粉白,或花开争艳,或含苞欲放的鲜花。在发髻上、在帽子上,随着步子颤颤巍巍。   东京人喜欢簪花,到了仲春之日,不论男女都会在发鬓或帽子上,插上一朵应时的花卉。现在是山茶,再过半月,则是牡丹花在头上绽放的时节。也有绢花,以金丝缠绕,饰以碎珠,比起真花来多了两分贵气,只是火焰一般红艳的绢花插在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家伙的帽子上,不免让韩冈看得毛骨悚然。   先是庆幸着秦州没有这样夸张的风俗,又想到自己到也少不了要头戴绢花,在御街上招摇而过,韩冈多少就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越发地体会到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心情来。这两个死对头都是不喜欢簪花,王安石从来不戴花。而司马光中了进士后,也不想簪花,只是被人劝说是天子所赐,所以不便推辞,勉强戴上。   从一朵朵插在头上的鲜花上收回视线。身边的同伴正僵硬地骑在马上,挣扎、期待、彷徨,各色表情交替在脸上浮现,让人目不暇给。   慕容武患得患失的表现,让韩冈暗自摇头。   他闲来无事,陪着慕容武来看榜,这事先也是约过的。   说起来,曾经考中过明经的慕容武,他的才学水准并不算很高,如果是考得是诗赋,必然中不了,所以当年才选的明经。今次进士科改考经义策论,方才来碰一碰运气。   但中奖的可能性只有一两成,欢迎下次再来的几率则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已经确定了自己成绩的韩冈,陪着慕容武来看一看结果,只能算是尽尽人事而已。既然是师兄弟,当然要多加亲近。至于嫉妒什么的,韩冈却不会在意。   韩冈和慕容武向着南薰门内的国子监行去,越靠近国子监,街上的行人就越多。到了国子监外的礼部试放榜处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韩冈听说过,历年礼部试放榜,有三更天开始,就跑过来坐守的士子。人数还不少,都想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名字。五千名士子引颈而望,加上更多的准备来捉女婿的官员商人和富户,国子监门前的二十多步宽的大街,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这下怎么进去?!”慕容武有些发愣,就算是上元灯会,似乎也没有这般拥挤的人群。比起前日应考时,堵在门前的人数犹要多上一两倍。   “官人,这里让小人来!”   跟在韩冈和慕容武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站了出来。   这是王韶知道韩冈要去陪人看榜后,特意下令让他们跟着韩冈一起去。皆是从熙河军中被王韶招揽下来,都有把子气力,从人群中挤过,就像战车碾过草原,风行草偃,挡在前面的,无论是士子还是其他人等,全都被硬生生地挤开。   有人被挤到一边后,转身就要怒斥,但一看到两名壮汉身上穿的红色号衣,便立刻住了嘴——宰执家的仆人,尤其是拿着一份官家俸禄的元随,都是有规定制服的。在宰执们上朝事,被这些身穿红衣的元随护卫着,国之重鼎的气派便出来了。   下了马,一路顺利地来到黄榜下。五大张黄色的榜单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占据了大部分的纸面空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礼部试头名——也就是省元的名讳——邵刚。   韩冈对这个名字印象不深。不过去年腊月见过面的余中排在第三。   至于韩冈本人,早就知道了结果,排在了第一百五十七位,在礼部试取中的四百零八人中,排在中前部的位置上。在榜单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名字之后,心神只是微动,就帮着慕容武找起了他的名字。   至于慕容武,他早已经从头开始,在四百零八人中,寻找着自己名字。只是他越看脸色越白,一个个姓名过去,都是不见慕容二字。   心慌意乱之中,突然衣袖一重,韩冈一扯他,“中了。”   “我知道玉昆你中了!”慕容武不快地冲了一句,没理会韩冈。韩冈得中的消息,慕容武来找韩冈时就听说了,方才也看到了韩冈的名字,可现在是要找自己名字!   “我说思文兄你中了!”韩冈提声说着。   “玉昆,别戏弄愚兄了,根本就没看到啊。”慕容武的视线黏在了榜单上,却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姓名。   韩冈无奈地一指前方,提点着:“从后面开始看。”   最后一页榜单,倒数第一的姓孙,不过不叫孙山,而是叫做孙中。至于倒数第二个,就是慕容武。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慕容武看了一遍,两遍,揉了揉眼睛之后,又看了第三遍。   没错,就是“慕容武”三个字。   “啊!”他一声大叫,“当真中了!”   这一声喝,顿时惊动了四周十丈之内的闲杂人等。如同一块鲜肉,抛进了狼群,几十人一下一拥而上。   韩冈见势不妙,疾退数步,任由成了众矢之的的慕容武被淹没在人海中。   慕容武不过三十出头,有着北方人的高大身材,加上为官多年,看起来气度也不差。这样的进士在四百人中也不多见。几十双饥渴的眼神盯着慕容武,仿佛久旷之身的寡妇看着赤裸着身子的精壮汉子。   一个仆役抢先喊了起来:“小人主人家的二小娘子,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温柔贤淑,德才兼备,正要招个可人意的郎君!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一起投以鄙视的目光,这时候说这些废话作甚。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将手一张,五根粗短的手指晾在慕容武面前:“我家女儿有嫁妆五千贯!”   同样鄙视的目光改向那名富商投去。捉女婿,进士是先决条件。在这之后,就要看年岁和长相了。两样都不行,陪嫁那就是千贯的最低价。再往上,五千贯则是平均数,提供给普通水准的进士。至于慕容武这样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官人,可是五千贯就能拿得下?!   “我家女儿有八千贯陪嫁!”一名瘦削的乡绅喊着价码。   另一名腰缠金玉、最为贵重的菱花龟背竹纹蜀锦都穿在身上的商人,也掺了进来,“八千贯,在东明县还有五十亩水浇地的脂粉田!”   “一万贯,在陈留有个庄子,十五顷地!”   喊出最高价的士绅看起来更加有气派。穿着看似普通,但腰间的黑带其实是猪婆龙皮,身上的青袍更是贡绢。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这是一户跟皇亲脱不了干系的人家。   在喊价的过程中,慕容武被拉拉扯扯,头上的帽子也掉了。见着势头不妙,连忙扯着嗓子连声叫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话一出口,人群刹那间就静了下来。接着便是卷堂大散,刚才还争得热火朝天的人们,这时各自摇头四散开去。   方才喊出一万贯的士绅正好经过韩冈身边,方才也是看着他跟慕容武站在一起,不免多问了一句,“不知官人可考中了进士?”   韩冈反问:“你看我像中进士的样子吗?”   士绅从头到脚打量了韩冈一番,相貌和年纪都不差,只是宁宁定定的表情,的确不似考中进士后应有的样子。摇了摇头,便弃了韩冈而去。   “玉昆,何苦戏弄人。”对于方才韩冈站干岸的行为有忿于心,慕容武质问着他,只想着让韩冈也来尝一尝差点被人挤死的感觉。   “小弟说谎了吗?”韩冈反问,“谁让他不会看人。”   “噫,中了!中了!”   一声尖叫打断了韩冈和慕容武的对话。一个花白胡子、差不多有五十岁的老贡生拍着手,大叫了两声,然后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副场景,东京人已是见怪不怪。熬了几十年,终于熬出一个进士,疯了的贡生都是有的。   哗的一声,一下涌上来一群人。泼水的泼水,打扇的打扇,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听了身前主人的吩咐,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一搓,就对着老贡生的人中死命一掐。   对阵下药,老贡生随即悠悠醒来。   壮汉的主人走上前,是个四十多岁的商人。他在老贡生身边蹲下:“官人,可是中了?”   “三百零四位的范庸就是学生。”名次排行,老贡生是至死不忘,就算是刚从昏迷中醒来,照样一口报出。   “是否婚配?”那商人又立刻追问了一句。此话一出,周围顿时鼓噪起来。有些人想拥上前。但却被跟着商人的几个壮得像头牛的伴当,死死地拦住。   “没有。”范庸摇头哀叹,老泪纵横,“求学四十年,无所成就。父母不收,昆弟弃我,哪还有人愿与我结亲。”   “没有就好!”商人更不多话,一招手,几个壮汉立刻回头来,横拖竖拽地将范庸架进了马车中,转眼就冲出了人群。来去如风,这绑架的手段显然是行家里手。   “不愧是榜下捉婿。”见着马车载着范庸转瞬去远,韩冈啧啧称叹。 第一十七章 观婿黄榜下(下)   这就是进士!   能引得天下人为之疯狂的资格。   天下文官之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进士。一个进士出身,便是日后高官显官的基础。为了家族着想,稍微富裕一点的大户人家,都会想着一个进士女婿来支撑门面。而有了进士女婿,日后家中子侄被带契着,一族里的税赋劳役都能打个折扣。   而且百多年来,大宋上下都一直在宣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成年累月地洗脑,一榜进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远远超过他们真实的能力。   无论是现实利益,还是宣传的功劳,都让进士成了官宦富户嘴里争抢不休的肉骨头。而来自真宗皇帝亲笔的诗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便成了真实不虚的现实。   看着五十多的老头子,竟然一样被抢婚,慕容武不由长吟:“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韩冈一声笑,笑这世情,都是功利使然。当年唐太宗完善科举制度,曾有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里的彀,就是作陷阱解。不过那时候,进士人数稀少,在官场上还要与门阀世族相争。而到了宋代,科举制度则是登峰造极,天子大肆提倡文事,天下才士有了晋身之阶,皆去苦读六经,当然没有心思去想着造反之事。   再比如省试取中后,殿试便不再黜落考生,使得恩归上而怨不归上;就算中不了进士,还有特奏名、免解,等一系列将士人招入体制内的手法;灾异之后,又籍灾民中之精壮为兵。在维持国内统治的手段上,大宋已经超越了此前所有的朝代。   而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就是现在赵顼、王安石耽思竭虑、不顾一切地推行新法的缘由。   韩冈没有再多想。世风崇文,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有弊,如今弊端越来越明显。但一直以来,武夫对文人顾忌,给他帮助甚大,自己能安然无恙撑过最早的困境,就是靠了士子这个身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事,韩冈不会做。   “恭喜思文兄高中,不如找个地方去庆贺一番。”   终于通过了礼部试,进士头衔已经九成九地落到手中,慕容武心情大好,开怀大笑着:“当然要去状元楼!”   “也好,就去状元楼。”韩冈点头同意,也算是讨个好口彩。   从国子监往状元楼去的道路有不少条。而其中最近的一条,是不从来路回去,而是继续向东,绕过大相国寺,再有一段便是状元楼了。   时近正午,榜前的人群依然拥挤不堪。榜单之下,时不时地都能听到一声“我中了”的大叫,然后那名得中的贡生,就像臭肉一般,被一群苍蝇围上。一如方才慕容武的遭遇。   推开混乱中的人群,韩冈、慕容武翻身上马。向西行不到百步,就到了路口。前面就是大相国寺,正要过街,就看到一辆马车打横里过来,马车周围十几个家丁骑着马护卫着,都是穿着王韶借来的两名元随同样的红色袍服,好不威风。   “不知是哪家的宰执?”慕容武问着韩冈。   韩冈摇摇头,他也不清楚是哪一家。不过,他知道该怎么做。打了个招呼,与慕容武一起勒停了马,等着这辆马车过去。   宰相家、执政家的女眷,都有封号在身,乃是外命妇。不是郡夫人,就是国夫人。人数稀少,论起品级还在韩冈之上,自然要保持礼数,让上一让。   而低一等的县君、郡君,则就很常见了。郡君,杂学士、团练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妻、母可以荫封。县君在东京城中则更是烂大街,相当于从六品郎中一级的文武官员的母亲、妻室就可荫封。   比如韩冈,他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中进士后,平级转迁为有出身官员才能担任的太常博士。之后再升三阶,过了正七品这道关口,就够资格上书为妻子请封了。至于他家的老娘韩阿李,则是因韩冈之功特旨恩授,早已是县太君了。   “哎哟,这不是姑爷吗!?”   横过路口是,那辆马车队伍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车马齐齐停步,靠到了路边上。从车厢里面钻出来一个小丫鬟,冲着韩冈这边招着手。   好了,这下韩冈和慕容武都知道了是谁家的人了,也知道是谁人坐在里面:能得十几名元随环伺,韩冈的未婚妻当然不够资格,只可能是韩冈的泰水、岳母、丈母娘——受封吴国夫人的吴氏。   韩冈跳下马,走到马车近前,对车厢里面拱手行礼:“小婿拜见岳母。”   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亲,但该走的程序都走过了,只差最后一项了。对方“姑爷”都喊了,韩冈称呼一声岳母也是理所当然。   “贤婿可是看榜归来?”吴氏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正是。”韩冈侧了侧身子,示意身后的慕容武上来:“这位慕容思文兄,是小婿在子厚先生门下的同窗学友,原是凤翔府天兴县主簿,今科与小婿一同参加了锁厅试和礼部试,今日约好了一起来看榜。亦是高中。”   “恭喜慕容主簿得中。”   “不敢,侥幸而已。”慕容武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向车中行礼,心中亦是暗喜,跟在韩冈身边,果然好处多多。“在下慕容武,拜见吴国夫人。”   “贤婿和这位慕容主簿,可是要去酒楼庆贺?”   吴氏一手处理王家内外事,看事情当然也准,猜得是一点没错。韩冈点头道:“正是要去状元楼庆贺一番。”   “状元楼……这意头的确是好。去状元楼要经过大相国寺,老身今天正好也要去大相国寺上香还愿,贤婿若不嫌老婆子絮叨,不如陪着老身走一段。”   自来丈母娘最为麻烦,韩冈当然不愿意陪着走。只是岳母的命令,他也不便推脱,总不能说自己嫌麻烦。而且韩冈从被风卷起一角的车帘中,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厢内,除了吴氏和方才跳出车厢来的丫鬟以外,还有一人静静地坐着。   “长辈有命,岂能相违,小婿自是随行一程。”   说着,他便回身上马,跟在马车边上。慕容武知情识趣,稍稍拖后半步。   当年韩冈两次上京,吴氏都没有与他打过照面。而去年腊月时,韩冈与女儿定亲的时候,上门的是作为男方的王韶,韩冈本人不可能到场。但从丈夫和儿子嘴里听到的韩冈,已经让她点头了。现在很快又是进士了,当然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能亲眼看一看人物模样,再说几句话,则是会更加安心。   路边的这番巧遇,就是让吴氏放下心来。相貌上足以配得上自家女儿,说话、行事看着也顺眼。本来因为韩冈推脱过婚事,吴氏还担心他有些由于是贫寒门第出身,因自卑而来的傲气,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至于韩冈未婚先有子,女儿刚嫁过去就要给人当娘,那是如今常有的事,吴氏虽然有些抱怨,但想想世间的风气,也没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吴氏看韩冈看顺了眼,一路说了几句,就越发觉得韩冈的确比大女婿吴安持要强出了许多。且不说日后的前途,就是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却又能保持一份恭谨及谦和的韩冈,也比吴安持讨人喜欢。   至于日后会不会因为政治上的争斗,也跟自家生分了,那就要看运气。但在吴氏想来,韩冈别无背景,可不是有着枢密使父亲的大女婿,不依靠做宰相的岳父,还能依靠谁?王韶?……那可是外人!   走了一路,到了大相国寺的正门牌坊前。韩冈并没有继续送吴氏进去,而是直接告辞——车子进不了大相国寺中,车中人当然要下来,而在婚前,韩冈不便与王旖见面——吴氏知道女儿在车厢里的事,被韩冈知道了。   如果是讨人嫌的,吴氏当是要骂一句贼眼尖利,偷窥车中。但看对了眼的韩冈如此做来,吴氏就对女儿赞着:“韩冈知礼守节,行事又正,不阿谀奉承,当真难得。二姐,这样的夫婿,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娘……”帏帽之下,王旖一下羞红了脸。   被母亲强拉着出来上香还愿,竟然很巧合地碰上了自家的未婚夫婿。这样的巧合,其实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未婚夫婿被父母夸赞,更是让人高兴。   只是王旖她却又希望韩冈能在告辞时多一点犹豫和恋恋不舍,既然知道自己就在车中,为何能离开的如此轻松?   隔着帏帽上垂下来的薄纱,望着骑着马远去的背影,王旖的心中就不免平添了几分怨怼。   “为何不能再回头看上一眼?” 第一十八章 诸士孰为佳(上)   熙宁六年三月初六,乃是礼部试举人参加殿试的日子。   位于宫城东南的集英殿,这时早已经打扫干净。四百零八张桌案在大殿的东西两端排得整整齐齐,只留下殿中央空着,以供考生们进来之后叩拜天子之用。   在每一张桌案的左上角,与礼部试一样,都贴了著有姓名籍贯的纸条,以防考生混作一团,失了朝廷体面。   按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殿试贡生们的座位排列顺序,都是照着他们在礼部试上的名次来的。离着天子越近,这名次就越高,离得越远,自然名次就越低。   李舜举拿着名单,一个个对照着桌上的姓名籍贯。从东头最近陛前的礼部试头名邵刚,一直查验到位于大殿东南、西南两个角落里的慕容武和孙中。   虽然昨日已经有小黄门对照过两遍,李舜举自己都照过了一遍,但李舜举一向知道宫廷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既然刚生下来的健健康康的皇子,第二天就能暴毙,从仁宗皇帝开始,宫中多少年来只见公主,生下来的皇子却一个都养不活;那么昨天布置好的一切,今天起来全变了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再一次亲眼对上一边,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来?   用了小半个时辰,提着灯笼,将每一个桌案都对照过,李舜举最后站在大殿门口,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一切就绪,全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天子和考生们来了。   ……   这时候,才不过是卯时初。   天色还是黑沉沉的,尚能看见天上成千上万的繁星。但就是这个时间,韩冈与所有的士子都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的左掖门处。   今天是最后一道关口,只有顺利通过了,才能够得到进士的资格。但左掖门前的气氛,却是比当日国子监前要轻松许多。每个人都知道,今天只要不犯蠢事,进士已经稳拿稳了。   贡生们小声谈笑着,等着宫门打开。但也有人凝神静气,不与他人多言语。   “这些人多半是争状元的。”慕容武低声对韩冈说着。   韩冈点了点头。礼部试中高高在上的余中、邵刚,都在这些神情严肃的士子之中。   不过韩冈认识的另外一个准备争夺状元的贡生,却没有学着邵刚和余中,而是挤了过来,“玉昆兄,原来你已经到了!”   韩冈脸上浮起了应酬式的微笑:“不意致远兄也到了!”   韩冈认识叶涛。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国子监门前,就是放声大笑的那群人中一个,看起来各个自信非凡。可当时叶涛身边聚集的那些个士子足足有十五六个,今天却是只有叶涛他单独一人到场。   第二次见到叶涛,则是在两天前,应邀赴王雱邀请,在状元楼上,由王雱亲自向韩冈介绍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亲戚之间互相见个面。   这才是最让人惊讶的。   韩冈跟叶涛现在算是姻亲——尽管中间隔了一层——韩冈与王安石的女儿结了亲,而叶涛则是韩冈岳父的亲兄弟,也就是王安国前两天刚刚招来的女婿。   叶涛的文章写得很好,但韩冈并不喜欢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叶涛的说话,一直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为自己的文采而骄傲。傲王侯,慢公卿,这是真正的士人所为。但傲慢到自己头上,韩冈的气量虽不差,不至于因此而动怒,但要让他贴上脸去迎合,却也是休想。只是在表面上,他的应酬还是到家的。   王雱并不是钝感的人,前日宴会后,便问着韩冈对叶涛的看法。   韩冈摇摇头,回了一句:“无他,只是今日乃有子迟之问。”   子迟,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人中的樊须。在论语中他曾向孔子问何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远之”。   自家亲戚,打脸不好,我干脆离你远一点好了。   王雱先是扑哧一笑,而后便是摇头一叹,“其实叶致远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性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带他来见玉昆了。”   韩冈不欲于叶涛打交道,到了的时候见到他在前面,却留在后面不上去打招呼。但叶涛眼尖,不知怎么看到了韩冈,就挤了过来,打过招呼,便道:“小弟在前面隔得甚远,现在才看见玉昆兄,还望勿怪!”   韩冈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不敢。韩冈也是眼拙,没有看到致远兄。”   两人哈哈哈的互道着没关系,然后交换着天气之类的寒暄话语。   韩冈压着心头的不耐,沉下心来应付着叶涛,这时候,几声钟响从宫中传出,宫门终于开了。   当值的阁门使走了出来。   不用他多话,考生们按着名次先后,立刻排起队来。前日太常礼院的礼官,已经向这四百零八位贡生们教导了进宫面圣时改有的礼节,没有哪人敢于错上半点。   叶涛连忙挤回去,他礼部试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韩冈要强得多。韩冈冷淡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这只烦人的苍蝇。而慕容武,此时早就回到了最后面。   从左掖门进了宫中,考生们被阁门使领着直趋集英殿。周围有上四军的士兵护卫监视。旁边还有监察御史盯着,没有人敢于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也不敢抬头张望。各自看着脚下的路,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向前疾步走着。   一路了殿上,宫廷韶乐从集英殿中回响。天子还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经都在殿中等候。   韩冈作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宫殿之中。虽然低垂着眼,装出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却也不忘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布置。   寻常而已。   殿中陈设的器物,装饰的布幔,梁柱的油漆和彩绘,都已是老旧。根本比不上有着无数善男信女捐献的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大丛林的主殿。   也只有规模,算是勉强让人不会小觑了皇家的体面。尽管集英殿只是诸殿之中,规模排在后面的殿阁,但二十多丈的宽度,十余丈的进深,还是让每一个贡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韩冈眼界高,见得多,没放在心上。   两排有数人合抱粗细的梁柱,在大殿内,隔出了东西两厢。两厢之中,排满了桌案。桌案都是旧的,跟国子监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只有一尺多,不到两尺的样子。给考生们准备的是蒲团,而不是马扎或是杌子。   “这是要跪坐啊!”韩冈先是暗骂了一句,又庆幸自己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可是要出丑。   在考官们的监督,四百零八名贡生们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阵,打头的三人是在礼部试排名最前的三个。   几声净鞭响过,乐声止歇。在礼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无一例外地都跪拜了下去,静静地等着天子的到来。   寂静的大殿中,韩冈低着头,研究着大殿地面上作为铺垫的砖石。虽然是烧制出来的砖石,却是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也难怪外界传言说,宫中使用金砖铺地。   如果是汉代,殿上都是铺着地板,进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后,周时的礼节就已经开始变了。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穿着靴子走在大殿上。   连串的脚步声终于从前方传来。   并不吵闹,很整齐,静悄悄地响起,又静悄悄地结束。   然后礼官的又吊着嗓子半吟半唱地发号施令。   三跪九叩。   向着当今的大宋天子,统御亿万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间,都能看着殿上的人物。但隔着有些远了,光线又很昏暗,看不清坐在御榻上的赵顼是个什么模样,只是站在陛前,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的一个高大声影让韩冈很熟悉。   是他的岳父王安石。   看起来王安石是跟着天子在殿后等待,然后与天子一起出来。不仅仅是王安石,还有两人也在列。不出意外,应该是参知政事的王珪和冯京。   一连串事先已经被礼官传授的礼仪之后,考生们终于可以落座。在内侍们的引导下,一盏茶的工夫,就已经各自就位。   然后今次的考题题目便出来了。   “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与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则安,以理财则富,以禁过则听,以讨罪则服,以交鬼神则飨,以来蛮夷则格,以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则鸟兽草木得其性……朕夙兴夜寐,心庶几焉,而未知所以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闻,为朕言之……朕即位於兹七年,行义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言之毋隐。”   果不其然,别看今次皇帝亲自出的考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本质上就是一句话:地方上的行政阙失,可以放胆直言。   这就是策问。 第一十八章 诸士孰为佳(中)   策问。   考验是进士的眼界、见识、才学,以及文笔。另外在文字上,对于建言轻重程度的把握,也很关键。换个简单明了的说法,就是要会揣摩圣意,文章需要深刻透彻,但不能说出过重的话,否则就会变成一个悲剧——现在站在陛前的王安石,就是现成的反面教材:   王安石庆历二年参加科举,就是在殿试的考卷上,写下了“孺子其朋”这四个字。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竟然把周公教训周成王的语句写进试卷中,来教训已经做了二十年天子的仁宗皇帝。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仁宗皇帝亲笔一划,到手的状元飞了去,只得到了第四名。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的士子都已学着不再去犯这等蠢事。天子让你畅所直言,却也不能当真直言无忌。想喷皇帝一脸口水,博个直名,等拿到进士头衔再说不迟。   韩冈自然也不会去犯。看到今次的考题,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此前对殿试考题的揣测,在大方向并没有错,把握得很准。而天子的心意,通过王韶、王雱这两位重臣和近臣,韩冈已经有了深入地了解。对此作出的应对,是显而易见的充分而完备。   在礼部试结束之后,为了准备殿试,韩冈已经作了八篇模拟作文,针对预计到的可能情况,作了不同方面的论述。其中有一篇正好跟今次的题目相吻合,而其他几篇,也都有可以用来参考和借用的词句。韩冈要做的,就是将之默写下来,稍加修改而已。   韩冈胸有成竹地振笔疾书,草稿纸上,转眼就出现了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小字。   下笔畅快如此,实是平日作文时难得一见的情况。乃是准备已久的文章,自家修改多次,又经过王韶的修订,书写起来自然不会有半分滞碍。可即便如此顺利,韩冈也没有去争夺前几名的想法。   天下聪明人数不胜数,能从百万士子中杀出来的集英殿上这四百余人,眼光长远的也所在多有。韩冈很清楚,不仅仅是自己能猜测得出今次的考题。四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能事先推断得出同样的答案。至少叶涛,王安国或者是王雱,都不会忘了跟他提上一句。   但韩冈很安心,只要注意不要将大宋历代天子的名讳带出来,就不会有失败的危险。进士已经到了手中,区区名次而已,何须他孜孜以求。   赵顼在殿中慢慢走着,只有王安石和李舜举跟在身后。   见到天子过来,考试中的贡生要起来行礼的时候,便会被赵顼所阻止。他是来看考生应考的,不是来打扰考试的。   赵顼的视线在一份份卷子上掠过,只要上面有让他眼前一亮的词句,赵顼就会稍稍停步,记下这一个考生的姓名。   从前到后,又从后走到前,在考桌前后的空隙中,天子、宰相悄无声息地踱着步子。   赵顼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前面正在奋笔疾书的贡生很是年轻,但他写好的那部分文章,却是能让天子为他驻足。赵顼在他身后看了良久,别的姑且不论,单是满篇华彩的文字就很让他很是喜欢。   留意了一下籍贯和姓名。   龙泉叶涛。   赵顼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他将之记了下了。   重新起步。赵顼又向后走了两排,只是这几十名考生中,再没有像叶涛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的,但他还是停步了。并不是为了方才经过的那些个考生。   就在赵顼的左手边,有一名贡生,在蒲团上跪坐得笔直。眼神专注于纸笔之上,肩张背挺,身形气质看着就不同于其他的士子。   赵顼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宰相,王安石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回应,轻声道,“就是韩冈。”   这个就是韩冈!   虽然是跪坐着,但他的身形气度,在周围的一圈士子中依然是如鹤立鸡群一般。从侧后方看去,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还有挺直的鼻梁,另外就是展在桌案上的试卷。   雄壮的身材,端正的书法,坐在集英殿上的韩冈,在赵顼眼中,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模样。   对于韩冈的形象,赵顼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一直渴求一见的臣子,正心无旁骛地笔走龙蛇。   韩冈在贡院中一直拖到最后才交卷的事,赵顼也听说了。明白韩冈并非是七步成诗、落笔如江河的捷才,而是喜欢深思熟虑、揣摩再三的士子。现在写起来如此顺畅,当是灵感来了。赵顼也经历过这等文思如泉涌的时候,此时若是被打扰到,断掉的思路多半就接不下去了。   赵顼不想打扰到韩冈的行文,只准备看上两眼,就打算离开。但视线落到试卷上,两脚便迈不开了。一直站了好一阵子,从头到尾地将已经完成的部分看了两遍,才慢慢地又点了点头,回头对王安石低声说着:“果然不错。”   王安石在后面也看到了韩冈的文章,却是在摇头:“文字尚有待琢磨。”   殿试的交卷速度,要比礼部试快上一点,不管怎么说,也没人敢让天子等到三更之后。   今次殿试,开始的早,结束的也早。   到了午后时分,天子已经转回到后殿休息,而最后一名考生,也终于交上来自己的试卷。   接下来,就是批改的工作了。   以曾布、吕惠卿为首的知贡举的那批考官,并没有出现在殿试上,而是由赵顼另外任命一批官员,担任考官——详定官、编排官、弥封官。   殿试审核之制,与礼部试差不多一样,仅仅稍有区别。   应考举人交卷之后,先交付编排官,去掉卷首姓名籍贯,改以字号数字来排列。然后给弥封官,指挥三馆书吏誊抄、比较。接下来,交付考官定等,再次弥封后,交送覆考官再定等。前后定等完毕,最后交送详定官启封对照考官和覆考评判的异同。详定官最后确定下名次,将试卷誊本重新缴还给编排官,揭开籍贯姓名,与本卷中的字号对应,将确定下来的名次,呈递给天子。   ——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是礼部试的翻版,大同小异。但接下来就不同了,因为评判出来的结果要交给天子审核。这一事,就会改变进士们最后的排名。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赵顼给殿中等候结果的考生们赐了酒食。听着前殿的谢恩之声,今科进士名次的榜单,连同考生们的试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赵顼的面前。   余中、朱服、邵刚。   这三人是考官们定下的前三名。   赵顼将三人的试卷找了出来,文字和内容都算是出类拔萃,这个排序并没有问题。   接下来,赵顼看着后面的名单,一直看到了二三十位,也没有看到他方才关注的两个举人的名字。着意找了下叶涛,竟然被放在了第五十六名,归属第三等。再看看韩冈,则更惨一点,却是第三百八十四名,排在第五等,几乎是最末了。   看着自己看中的贡生,竟然被放到了如此之后,赵顼只觉得自己的眼光被侮辱了,心头便多了几分不快。   让李舜举在一摞四百张的卷子中,找出两人的考卷,赵顼便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叶涛的文章很好。赵顼方才就是因此而停步良久。只是现在看起来,内涵的确是显得空洞了一点,没有说到多少实在的东西。所以被置于第三等,这不算考官的错。可赵顼又读了两遍试卷上的文章,感觉仍是很喜欢,直接用朱笔抹去了试卷一角上的“五十六”,改写了个“九”上去,将之提到了前十名中。   相对于叶涛,韩冈的情况就正好相反。文采只能算是中平——不过比起前日赵顼特地要来的韩冈在礼部试上所写的史论,还是要强上一些——但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紧紧扣着题目。   新法推行几年来的施政利弊,尤其是在陕西一地推行情况的论述和评价,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与对党项和吐蕃的战事紧密相连。没有哪一位陕西来的贡生,能有韩冈这等深刻的手笔。也没有一个来自于其他地区的考生,能对他们所了解的当地情弊,说得如韩冈一般通透。   赵顼明白,韩冈毕竟不同于其他考生。参加过横山攻略,参加过咸阳平叛,并且是从头到尾的经历了河湟开边的一切艰难困苦,更是枢密副使王韶,在熙河路上最为重要的助手。经历之丰,在他这个年纪,当世已是无人能及。   站立的角度不同,看事的眼光不同,行事的经历也不同。赵顼看着韩冈的这份卷子,感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士子的文字,哪里是考卷,分明就是一份来自于陕西边地重臣的奏疏。   平实、直观,让天子看到施政上的弊病,同时给出的意见又能让朝堂很容易的作出相应的解决方案。   这样的奏疏,也只有精于政事的名臣才能写得出来。   赵顼平日里也喜欢翻看旧时名臣的奏章,韩冈今次的策问,比起那些名臣,也只是在文字上有所欠缺而已。   所以韩冈的名次才被评得这么低。类似于奏疏的风格太过于特别,当然不会受考官们所喜。但赵顼不同,他所处的位置,让他与考官们看人看事的角度就不会相同。   他们不喜欢韩冈的这篇策问,但赵顼就十分喜欢。   所以,韩冈的这个三百八十四名,就只有让排在前面一位的慕容武降下来填上。 第一十八章 诸士孰为佳(下)   只是该给韩冈什么名次比较好?   状元是不可能的!   依故事,有官身者不得为状元。   赵顼侧头看了一下王安石。他的这位宰相当年所在的庆历二年壬午科这一榜上,一开始被排在第四位的杨寘,之所以能当状元。第一,是因为头名的王安石犯了仁宗的忌讳;第二,就是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的王珪和韩绛,当时都有官身。所以杨寘一路上攀,占了状元郎的位置。   榜眼……   赵顼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韩冈在诗赋上的欠缺,一直关注他的赵顼哪能不清楚。若是当真把他提到第二第三名的位置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那时候,不但有失赵顼奖誉韩冈的初衷,让韩冈蒙受不必要的攻击和嘲讽;更重要的,也会让世人小觑了天子提拔人的眼光。   集英殿中,静如子夜,贡生们无人敢于窃窃私语,而考官们更在耐心地等着天子的评判。思量再三,赵顼终于提起朱笔,在韩冈的卷子上写了下去。先是一横,然后是一竖。   十。   第十名。   赵顼给了韩冈这个名次,不会惹得太多嫉妒,也足以体现了他对韩冈的重视。原本被排在第五等的卷子,现在被提到了第二等中来,想必韩冈本人也不至于会得寸进尺,心生怨怼。   而且发榜之后,一甲中的二十人的卷子都会被公开,示以评判的公正。以韩冈卷子的水平,给他一个言之有物的评价,放在第十名上,世人也无话可说,绝对当得起。   可他看了看叶涛的文章,又对比了一下韩冈的文章,再一次犹豫了起来。   一个文字好,一个内容佳,但都是因为瘸了一条腿,所以比不上前面的八人。不过在各自的强项上却皆是出类拔萃,第九第十也绝对当得起。就是两篇文章之间,孰优孰劣,则让人还要计较一番。   前前后后比较了一遍,叶涛的文章毕竟只是文字好而已,而韩冈更加切题。更何况选的是能治国理民的进士,又不是在挑选词臣。最后一刻,赵顼坚定想法,提起朱笔,勾去了叶涛的九,改成了十。又勾去韩冈的十,改成了九。   最后一次看了看交换了名次的两张卷子,韩冈并没有问题,就是对叶涛未免就有点亏欠了。   “记着他好了。”赵顼想着,过去亏欠韩冈的更多。   将韩冈、叶涛两人提了上来,赵顼就没有心思再看其他人的卷子。已经入夜了,下面还要唱名,耽搁到三更天也不好。   不用再去征求考官们的意见,也不觉得有必要现在让人再重新誊抄一遍,赵顼直接将修改后的名单让李舜举递给下面的王安石。   为一甲中人唱名的工作,依例要由宰相来完成。   头三名,为第一等。   第四名到第二十名,为第二等。   以上二等同属一甲,为进士及第。   第三等为二甲,进士出身。   至于第四、第五等,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王安石接过名单,只一瞥,就看到了被朱笔修改的地方,手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颤。   第九,韩冈;第十,叶涛。   韩冈和叶涛,一个是他未来的女婿,一个是给他未来的侄女婿。   这个名次一旦公布,可就要掀起轩然大波来了。   对于这两人,王安石自问了解得很清楚。   一个是军政两面皆有长才,性命道理也有自己的一番认识,却是不擅文辞,与诗赋无缘;另一个则是文多质少,诗词文章可算得上是出色,可对朝政尚未有太多的了解。   优点显而易见,可缺点则更为明显,他们两人怎么能排到这么高的名次上去?   王安石皱着眉头,狐疑地抬头望向赵顼。   赵顼知道王安石为什么犹豫,但他并不在意。   这样的修改并不算什么。既然是殿试,最高的评审官就是天子一人。别说第九、第十,就是状元、榜眼,也是赵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   上一科,也就是熙宁三年的殿试,状元叶祖洽便是由赵顼钦定。叶祖洽的卷子初考在第三等,覆考在第五等,但到了赵顼面前,直接让宰相陈升之当庭宣读,就这么给提拔成了状元郎。   “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革而新之”,叶祖洽在卷子上写下的这一句,在考试官、副考官眼里,根本是让人恶心的阿谀奉承,可赵顼就是喜欢。皇帝要让人知道他对新法的支持有多深,便刻意将说的好话最为中听的叶祖洽提拔了上来。   天子是这样的性子,王安石很明白,韩冈、叶涛没有被提到前三名已经是赵顼慎重考虑过了的结果。   但他还是不得不说话,上前半步,“陛下……”   赵顼抬手拦住了王安石的谏言,“为国抡才,与他事无关。又是朕自己挑选的,相公就不必多说了!”   天子拒绝得干脆无比,不仅让王安石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其中不容违抗的味道,也传到了屏声静气地等着王安石唱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是名单上出了什么事?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不知道为什么,远远见着王安石犹豫地转身回头,韩冈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王安石已经开始唱名。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等到了名次公布的时候,叶涛精神一振。回想起自己的文章,那是做得花团锦簇,状元难说,但在第一等列名当不在话下。   只是第一名状元,从王安石嘴里报出了余中的名字。   看着惊喜难耐的宜兴贡生,上前叩拜谢恩,叶涛安慰着自己。   “还有第二、第三名。”   第二名、朱服;   第三名、邵刚。   王安石先后念出了成为榜眼的两人的姓名籍贯,叶涛的眼神已经变得失落不已。   而韩冈却是在想着榜眼这个名次与后世的差别。   后世科举,榜眼是第二名,但如今的榜眼,却是第二、第三名。   不得不说,第二第三名为榜眼,才是合乎情理的说法。   天榜之中,状元郎高居正中最上,是为魁首。其下二三名,左右并列,就像是位于两只眼睛的位置上,所以叫做榜眼——正常人怎么可能只长一只眼睛?   而后世作为第三名的探花,此时却是跟名次无关。探花郎的渊源来自于唐时。进士高中后,在曲江宴上,一榜进士中最为年轻的一人便会受命去园中摘花,回来后,分给所有进士插上,所以名为探花。理论上,状元都有可能成为探花郎。   韩冈很是闲适地神飞九霄,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一张卷子就算有着王韶的修改,也不会有太高的名次——王韶此前曾说过,当初嘉祐二年科举,韩冈的两个老师排名都靠后。但王韶本人,他当年中进士的时候,排位也是一样不高!   “当是到后面才会叫到自己。”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由王安石念了出来。被叫到姓名的贡生,便上来叩谢皇恩。   念完鼎甲三人的姓名后。王安石稍稍停了一下,再往下,就是一个个让贡生们听着都有些耳熟的名字报了出来。基本上,能考进前十名的进士,他的文名多半早就已经在东京城中传开,韩冈也是听过他们的名讳。   第八名,留光宇,一个三十上下,胖乎乎的仿佛商人的士子,上前拜见天子。   第九名,韩冈。   韩冈一愣,是重名吗?但籍贯随之而出,那就不可能有问题了。   稳步上前,在殿中的数百道羡慕、嫉妒还有惊讶的目光中,韩冈走到大殿中央。   赵顼很满意地看着这名给他带来太多惊喜的新科进士。   而下面的叶涛,则是用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在望着韩冈于殿中央叩拜行礼。   连一首诗都做不好的人,他怎么可能能超过自己?   直到韩冈返回远处,叶涛这两个字被王安石念到,叶涛他本人都没有恢复正常。只是当王安石提声又叫着他时,才恍然大悟连走几步,到了殿中拜倒。   从大殿中央谢恩回来,叶涛的惊喜之情已变得很淡。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排在第十,而韩冈排在的第九。更是因为他们这两个王安石的晚辈,同时跻身前十,在外界的士子中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韩冈也方才明白,为什么前面王安石要回头问着天子,就是因为这个名次上的问题。   回忆天子方才的两句话,韩冈终于知道是谁将他提到了第九位。可他没有半点欣喜,他本也不需要多高的名次,只求一个出身。现在糊里糊涂地被提到了第九位,反而麻烦就要多起来了。   罢了!   韩冈一扫周围投过来的眼神,变得冷静下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根本就没必要放在心上。既然天子要卖人情,自己就承他的情好了……   不过如此!   报完一甲的十人,王安石将名单交回给李舜举。接下来的二甲、三甲,就不能劳动宰相的大驾,改由同时监考的翰林学士杨绘继续念着下面的名单。   四百零八名进士,自酉时开始,一个接一个出来叩首谢恩,一直拖到了戌时之后。   等到冗长的进士唱名仪式结束,新科进士们都谢恩离开宫廷,有着他们姓名的金榜也挂了出去。回到寝殿,赵顼提起了笔,在御桌旁的素色屏风上写下了四个字:   文章叶涛。   这个文章做得很好的进士,赵顼打算将他记住。至于韩冈,已经不需要屏风来提醒,这个名字自三年前起,就一直简在帝心。 第一十九章 波澜因风起(上)   三月中的时候,洛阳春光正好。   牡丹花开正艳。   这一富贵雍容的花卉,开遍了洛阳城的城里城外。   寻常的黄花魁、泼墨紫、首案红,处处可见。稀少的一点姚黄、魏紫也能在几大知名园林看到。甚至还有金带围,本是扬州芍药特有的品种,但今年,洛阳牡丹花会上,却有一家花农端出了一盆,重瓣色红紫,而花芯一圈黄蕊,正如衣着朱紫,腰围金带的宰辅重臣。一时间轰动全城。   扬州的金带围,传言簪花者可为宰相——韩绛守扬州时,金带围花开四朵,王珪、王安石其时正在城中,皆受邀请,唯缺一人。韩绛其时道:今日若有客来访,便邀之共赏。傍晚时,一人来访,却是陈升之,便一同受邀观花。到现在为止,在场的四人已有三名做了宰相,就不知道现任参知政事的王珪,有没有那个运气。   也不知道洛阳的这本金带围牡丹,有没有昭示宰相的能力。   而此时也正是出城踏青的时节。   洛水岸边,一片青布围起的帐次中,丝竹之声徐徐而出。引得来往的游人为之驻足,但隔着春风也吹不开的布帘,还有虎视眈眈的一圈家丁,也只能在外面过一过耳瘾。   闲居在洛阳城中的前任宰相富弼就在帐次之中。   富弼几任宰相,自是富贵无比。家里养的乐班,在洛阳城中,也是极有名气。伴着煦日春风,看着舞姿娉婷,斜倚在软榻上的宰相悠然自得,已经是超脱于滚滚红尘之外,带着几分逸气。   “大人。”帐帘一动,富弼的儿子富绍庭走了进来。   “什么事?”富弼一边问着,一边一挥手,示意乐班退到外面去。   “今科的金榜已经出来了。”   富弼没吭声,这点小事不至于忙着来通知他。必有他事,就等着儿子自己说出来。   “状元唤作余中,宜兴人。榜眼是朱服、邵刚。这三人倒没什么,也的确够资格。只是排在第九、第十的,一个是王安石的女婿,一个是王安石的侄婿。两人竟然同时及第,这件事一传出来,听说东京城中的士子一时群情激愤。”   富家前日被前任河南知府李中师欺负惨了,收免行钱竟然收到了宰相家的头上,富绍庭恨不得咬下王安石的一块肉来。现在听说王安石要倒霉,免不了兴奋莫名。   富弼呵呵笑道:“还以为是状元、榜眼,王介甫的眼界未免小了点。”只是说着便有些觉得不对劲,沉吟了起来,“王介甫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性子了?”   “韩冈、叶涛此二人才学不足,想必王安石也不敢让他们一问鼎甲……”   “韩冈,叶涛?”富弼一下打断了儿子的话,“王家招了他们做女婿?!”   在士林中薄有文名的叶涛倒也罢了。但韩冈乃是在富弼这等重臣中都有着不小的名气。突然听到王家找了他做了女婿,富弼心中不免为之一惊。   “是啊!韩冈是王安石的女婿,叶涛则是王平甫的女婿。他们两个竟然能同时跻身前十,要说王安石没有做手脚,谁能相信?!”   “平甫跟王介甫可不是一条心。”富弼没空去听儿子说废话,一摊手:“卷子呢,现在应该已经送了吧?”   富绍庭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两片纸来,双手递了过去。   富弼接过来,凝神细看。两篇文章都不长,但他足足看了有两刻钟的工夫。最后,舒手递回给儿子。“这个叶涛,也就第三等的水平。言之无物,写得好看而已。”   果然其中确有情弊,富绍庭猛点头,又问道:“那韩冈呢?”   富弼半眯起眼睛,回忆着方才看到的文字,咀嚼良久。最后,方缓缓道:“他还不错,当得起第九名的位置。”   “大人为何如此说……韩冈的这份卷子比叶涛要差得多啊!”富绍庭惊讶地问着。   富弼瞟了眼不成器的儿子,暗自叹息。   但凡有点眼光的官员,都不会说韩冈的文章不如叶涛。韩冈在文中表现出来的见识和才干,足以让他这等老于事功的宰辅感到惊艳。也就是那些个读书读到傻的措大,才会以为韩冈的文章当不起前十名的资格。而自己的儿子还附和着这种说法,当真糊涂!   收拾心情,富弼摇了摇头:“这份卷子写得好得很,文字稍强一些,就够资格争状元了。”   “……这篇文章真的有这么好?”   富绍庭还是不敢相信,小声问着。他才学再不济,但作为宰相的儿子,文名盖京华的名士也见多了,眼光总是有的。在他看来,韩冈的文字当真是不怎么样。   “司马十二最近在独乐园里挖了个地窖,躲在里面写书。多半还不知道今科的事。你将这文章掩了姓名,去问他,看看他怎么说!”富弼哼了一声,“文笔从来都是末节,平易无错处也就够了,韩冈的这篇策写得恰到好处,根本就不是贡生能写出来的文字!”   富绍庭顿时眼前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有人为韩冈捉刀?!”   “捉刀?”富弼抬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韩冈是寻常的贡生吗?看看他在陕西,在熙河做的多少事。卷子中说的那些事,都是他素日里看的、听的、做的、判的,早就明会于心,又何须他人捉刀?!”   富弼训着儿子,忧怒于心。   他这个儿子,连怎么挑人错处都不会。对着刀锋一口咬上去,崩掉牙不说,反手可就会挨上一刀!连个御史都没法儿做,日后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自己死后,又有谁来保富家家门?!   甜中带糯的江米酒,富弼喝到嘴却是满口发苦。   想想自己的妻弟小山【晏几道】,自从岳父【晏殊】死后,除了喝酒写诗,就做不了一件正经事,好端端的家业转眼就败了,新近作出来到诗词,满眼都是衰亡萧瑟的味道,哪还有半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富贵气象?   而自家的儿子不会做官,连诗词都作不好,也就喝酒的本事能比一比,日后可怎么得了?难道真的要靠着现在正做着参知政事,却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女婿【冯京】吗?   “但韩冈不过弱冠之龄,只是个幸进……”富绍庭还想争辩,但在富弼严厉的眼神中,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敢再说。   富弼冷哼一声。   当初说新党尽是新进、幸进,那是说给诸多熬着磨勘一步步向上爬的官员们听的,要引起他们的同仇敌忾之心。但若是当真以为年纪轻轻,能力就会不足,那就是太蠢了——换做是他富弼,还有韩琦、文彦博,哪一个不是步步超迁,磨勘三年并一年,最后一步登天的?有些话说归说,但心里要明白,不能自己都给弄得糊涂起来。   “除非能挑出其中的错,否则就不能说他差!”富弼教训着儿子,“诗赋作得再好,若无治事之才,也不过是进翰林院做待诏的命。而如韩冈这般于军事政事上皆有长才的,日后才有资格入学士院,少说一个边地重臣,甚至宣麻拜相也说不定【注1】。”   父亲给韩冈的评价这么高,让富绍庭重又看了看他的文章。只是看了一阵,还是不觉得有多好,抬头又问着,“以大人看来,这文章中可有何错处?”   “韩冈生长在秦州,在熙河为官三载,所历种种,太平官儿一生也难逢上一次,河湟之事尽在其心中。为父若在政事堂中,那还好说,但现今数年不涉政事,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富弼抬眼瞥着富绍庭,“你若能找出其中错处来,就可以不用跟着为父一直留在洛阳了。”   富绍庭闻之颜色一变,干笑了两声,道:“儿子不成材,还是在家中侍奉大人的好。”   费了半天口水,富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让富绍庭离开。   自家的三个儿子中,就没有一个能让他放心的。王安石倒是运气,找了个好女婿……   不过韩冈越是出色,就越是危险,能看出他潜力的不只是王安石和自己。现在要找他错处的人,怕是不会太少了,并不需自己多事。   拿起如意,敲了敲压着席子四角的虎镇,退到外面的乐班家伎便近前来,将方才停下来的歌舞继续下去。   自己都致了仕,只要不被欺上门来,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元老重臣的体面天子总是要给上一点,李中师之所以被调任,也就是天子给他富弼面子的缘故。   至于朝堂上勾心斗角的烦心事,让还在做着官的文彦博去头疼好了。   “恋栈不去,活该你头痛!”   春风中,洛水畔,富弼白发银簪,道袍随风,望之有道骨仙风。轻轻击掌,为曲乐伴奏,重又开始欣赏起家妓的妙丽歌舞来。   注1:在宋时,翰林学士院和翰林院是两回事。翰林学士居于学士院中,身为两制官,为“天子私人”,有草拟诏令之权,是朝廷重臣跃上宰执之位的重要台阶。而翰林院,则是以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来侍奉天子,官名为待诏,也就是天子豢养的清客而已。 第一十九章 波澜因风起(下)   金榜贴出已经过去了三日,而再过五天就是新科进士带花游街的日子。   但东京士林中,对韩冈、叶涛两人的质疑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为激烈。士林中的舆论,直接针对韩冈和叶涛的身份,来抨击王安石在抡才大典上徇私舞弊。   就算叶涛文章写得再好,只要想找茬,照样还是能找到不少拿来当靶子的地方。文人心思坏起来,本就是没有底的,几千人围观一篇文章,轻而易举就能戳得漏洞处处。何况文章好坏,主观上的评价占了很大的分量。若是带了成见来看叶涛的文章,也不可能给出太高的评价。   这些天来,心高气傲的叶涛又急又气,每一次被人挑衅,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致远兄你又何须如此?你我的名次都是天子亲笔提上来的,即便是御史,也不敢乱弹劾!”   清风楼楼上,韩冈帮着自己和叶涛倒着酒,顺便出言安抚着。   “可是……”   叶涛本来还是因为韩冈比他还高上一位,心中多有不快。但现在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对韩冈便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今天便来找韩冈诉苦。   “可是什么……不就是没人围在你周围,原本的同伴全站到了对立的一面去了吗?”   只是韩冈没有半点同伴意识,他心情安稳得很,即便不停的有疯狗在耳边乱吠,也不可能要咬上来。偏偏有人在耳边长吁短叹,让他不胜其烦。难道不知道两个倒霉蛋坐在一起,只会让自己感觉更悲惨吗?   原本跟着叶涛走在一起的朋友,全都在礼部试上被黜落。如果叶涛没有受到攻击,他们应该会很有风度地祝福叶涛,并把叶涛当作日后的靠山和助力,而更加恭敬地结交。   但现在。他们早就忘了叶涛是在礼部试后才与王安国的女儿定下亲事,一齐跟着士林舆论攻击起叶涛来。嫉妒之心,就是让人变得失去了理智,原本交情不错的朋友,这下彻底翻了脸。   叶涛来自浙江龙泉,跟他亲近的也基本色都是浙江士子。说起来,对于他们十几人,除叶涛外都没有通过礼部试,这一点韩冈都是很惊讶的。   要知道,今科籍贯福建的进士有四十一人,占到了进士总数的十分之一,仅仅少于有国子监在的开封府,接下来就是浙江,只是稍逊而已。   浙江路的贡生,则只有两百余人,差不多是贡生总数的二十分之一。浙江贡生中进士的比率,比全国平均录取率高出一倍,这样还近乎全军覆没。既缺乏人品,又没有能力,叶涛挑选朋友的眼光,的确让人叹息。   “玉昆你倒是安心。”   叶涛灌了口闷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很不高兴地发现韩冈还是那等风轻云淡的安定。   “谤人者甚忙,受谤者甚闲。流言蜚语只要不去在意,便会感觉很轻松。”   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前一事韩冈梦寐以求,后一事他却从来没有幻想过。能做个同进士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想登堂入室,来个及第,谈何容易。   出乎意料的成绩如同天降馅饼,尽管免不了要带来一身麻烦,可韩冈想了一想之后,就完全看开了。现在他根本就不在意,既然已经有了进士资格,加上他还是朝官,日后官途已经没有制度上的阻碍。   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叶涛就是既要名声好,又要名次好,太贪的结果当然就是睡不好觉,吃不好饭。韩冈所求甚少,所谓无欲则刚,闲杂人等的看法何必在意。   尽管眼下闹得厉害,但风头一阵就过去了。更别说,韩冈和叶涛的名次还是天子钦定,难道要赵顼自己承认选错了人?说韩冈、叶涛这两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年轻才薄,不堪为进士?   韩冈、叶涛并不是今科进士中岁数最小的,不过也是年轻到足以惹起他人嫉妒的年纪。   今年的探花郎,刚刚十九岁。而二十二岁的韩冈,论年纪,从小里排还是能进前十。就算是王安石,王韶这一干人杰,中进士的时候,都是二十岁以后了,没有说是十几岁就能跨马游街——司马光早一点,是正好二十岁。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些科举场上流传的俗话,凝聚了无数四五十岁才得中进士的儒生们斑斑血泪,不是胡乱说出来的。所以有人对此嫉妒无比,让韩冈和叶涛,连杯水酒都喝不清净。   韩冈和叶涛坐在清风楼上风光最好的一桌,这也是韩冈定下的。若是坐在阴暗的角落中,就算能避开他人的耳目,也显得自己太过弱势了。   而座位风光好,也代表了被人看到的几率要高得多。先是楼梯蹬蹬一阵响,然后一群士人上了楼来。一见韩冈,立刻有人提起现在传得沸沸扬扬做的事来:   领头的士子也上来了,对着韩冈道:“原来九进士和十进士,今日二位进士来清风楼上,是为了借酒浇愁吗?”   “比起贤辈的饯行酒,当是稍胜一筹。”叶涛忒着眼,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口舌丝毫不饶人。   “不知贤辈有何指教?”韩冈却站起来,欠了欠身子。看似有节有礼,但高大的身材可以让他居高临下地向下瞥着人。而且还引用了叶涛对他们的称呼,讽刺意味自然都听得明白。   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甲乙丙丁,看起来就知道不会是多出色的人物。想来打落水狗,也得先看看自己手中有没有趁手的打狗棍。   已经中了进士的在这个时候都不会冒出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宝贝到手了,别人手中的也不过亮上一点,本质都是一样的东西,哪个会为此去闹?   而官员们更是都知道韩冈和叶涛的排位在呈与天子前,分别是第五等和第三等,是天子亲自拔擢起来的。指责王安石徇私,授意考官,然后拉倒天子面前做评判?打天子的脸很好玩吗?被天子打脸更不好玩啊!   所以就让落榜的穷酸们来闹好了,自己站干岸看着。同在清风楼上,有好几张桌子坐了新科进士和南省出来的官员,都在一边看热闹,没有过来解围的意思。   “韩官人的大作我等都拜读了,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打头的一人出来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实际上还是讽刺。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不以为忤:“韩冈的确是短于文字,一榜进士已是喜出望外,侧身一甲之列,却是从来也没想过。礼部试和殿试之上,也是靠着见多识广而已,并不是说文采有多出众。”   韩冈的姿态足够低,却是一块滚刀肉。批评他的文学水平不够,他根本就不在乎,一口承认下来。   “韩冈在殿试多言关西河湟之事,也只是因为对那里内外诸事最为熟悉而已。既然天子要我等‘以所见言之毋隐’,韩冈也自当以所见所闻报于圣上。不知贤辈于此事上有何指教?!”   要是批评韩冈在策问中说的那一条条一款款,说句难听话,就是班门弄斧,没人有这个自信。如果闹到了天子面前,皇帝是相信韩冈这个出自陕西、参与收服了河湟的专家呢,还是相信与陕西、熙河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他的策问,文采虽是不彰,但字句之中却是滴水不漏,想找漏洞都难。在殿试上写就的文章是事先预备好的,是他和王韶共同点心血。两人都是官场中人,怎么正确而圆滑地撰写奏章和公文,不让政敌找出错来,他们都是经常练习,不敢懈怠。这一篇经过仔细推敲过的文字,说的又是只有自家最为了解的事情,一点破绽都没有。就像一颗涂满油的珍珠,局外人想找茬,手沾上去就能滑开。   而且韩冈后两句更是说得十分清楚,他的排名是天子的决定。质疑天子的决定,到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能博一个直名。但韩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子提拔他,并不是喜怒爱憎而定。要想反对,自己掂量一下后果吧。   “天子青眼,不过是看在韩冈能直言而已,并不是韩冈文采高人一等。听说状元郎最近上书,说要将自己的功名让给其落第的兄长。韩冈虽不才,可此事上不敢后人,若有贤者能有鸿篇巨著,一述西北边事的来龙去脉,韩冈让了这位置也是心甘情愿。”   韩冈笑意吟吟,话里话外却是明明白白的反击,既然不服,那你就也写一本出来好了。   这个姿态强硬至极,让每一个士子都出离了愤怒。   韩冈其实是最让人嫉妒的。   今科的进士已经授官。除了本有官身的进士以外,其他的绝大部分都是授予了选人中的最低一级——从九品的判司簿尉。只有前六名,状元余中为大理评事,榜眼朱服为淮南节度判官,第三名榜眼邵刚为集庆军节度判官,第四名叶唐懿为处州军事推官,第五名叶杕为秀州司户参军,第六名练亨甫为睦州司法参军。   状元余中是直接升为大理评事,进入京官序列,这是应有之理。而其下朱服、邵刚等人虽然比其他进士多走上了两三个台阶,但依然还是选人,必须于选海中浮沉数载。   可韩冈已经从无出身朝官的国子监博士,转成了有出身的太常博士。   他的晋升速度。一辈子爬不出选海,或是越不过京官朝官那条分界线的官员,是根本不能与之相比的。而拿现在朝中的侍制以上的重臣来比较,韩冈从入官开始,到走到从七品太常博士这一阶级,也至少快了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   众人正待要开口围攻韩冈,楼梯又是一阵响,一人上了楼来。看服色、外貌,是宫中的宦官。他上了楼来,立刻尖着嗓子叫道:“韩冈何在?”   韩冈甩开一群儒生,上前两步:“韩冈在此。”   “韩博士可是让小人好找。”那宦官抱怨了一句,立刻又道:“官家有旨,招韩冈即刻进宫,勿得拖延!” 第二十章 廷对展玉华(上)   没有来得及让韩冈一展口才,便被不速之客给打断。   天子遣使传诏,找韩冈入宫觐见,让楼中的喧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这位上楼来的身高体壮,像武夫多过阉人的宦官,没人再敢说些什么。   士人多是看不起阉宦,但对于身负皇命的使节却不能有半点不敬。   在场的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天子要降罪于韩冈,才特地招他入宫觐见,必然是有什么好处在等着他。一想到天子竟然眼巴巴地派人来找韩冈,更是惹得众人心头的嫉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终于来了。”   天子的召见,韩冈对此可是等了很久。将殿试时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的会面排除出去,他这个官做到了从七品,才第一次正式觐见天子,这与他成为朝官的年纪一样,在如今才朝堂中,可算是独一无二了。   在众人在愤怒中掺杂了更多的嫉妒羡慕的眼神中躬身领旨,然后韩冈回身对着这一众儒生,一拱手:“诸位兄台,且恕韩冈要先行告辞。”   韩冈如同老友一般告退,众儒生一个个都愣着,不知是该回礼相送,还是昂起头不屑一顾。   不等他们决定过来,韩冈已是掉头不顾而去。而在离开前,韩冈没忘了让随行的伴当掏钱会钞,也没忘记拉一把叶涛,“致远兄,你前面不是说午后尚有要事?”   叶涛先是一愣,继而连着点头。他当然知道,韩冈一走,他便要成为众矢之的,哪还有留下来的意思。跟着韩冈下了楼来,在门口向韩冈告辞:“那小弟就先回住处去了,过两日再来联络玉昆兄。”   送了叶涛离开,清风楼的小二也牵了韩冈的马来。这时,楼上一阵爆发式的喧哗猛然响起,传了下来。惹得门前的人们纷纷抬头上望,韩冈的嘴角也不免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   传诏宦官也向上看了一眼,回头便催促着:“还请韩博士上马,不要让天子久候。”   韩冈点头一笑:“自然,韩冈怎敢耽搁。”随即翻身上马。   宦官也跳上自己起来的马匹,比韩冈落后大半个马身,一起向着位于东京城北的宫城而去。   传诏宦官在前行中,与韩冈稳定保持着距离,提缰避让过路前的行人也是十分轻松,显得骑术很有些水准。一路走着,他奉承的地对前面的韩冈说着:“当日韩博士在狄道城运筹帷幄,独守河州不失,保下了整个熙河路,小的跟着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来后,官家都是详详细细地问过。对于博士,官家一直记在心上,更是时常提及博士的名讳,几年来一直渴求一见。”   “韩冈久沐天恩,也何尝不想一睹清光,只是始终不得其便。”   韩冈说着惯例的场面话,却想着这宦官的话,在说他曾经跟着李宪到过熙河。   仔细回想了一下,韩冈也依稀记得这位被天子派来招他入宫的宦官。身材高大如武夫,没有多少阉人阴柔之气的宦官,的确不多见。当初李宪奉圣旨至狄道城传诏,命韩冈自河州退兵,便带着这人在身后,记得是由他背着退兵的敇令。不过当时韩冈硬顶着圣旨,连话都不便跟李宪多说,与这宦官也只是打过两三个照面。   不过韩冈发现这阉人蛮会说话的,“小的跟着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来后,官家都是详详细细地问过”,听起来好像是他帮自己说过好话一般。可实际上的情况,应该是天子问李宪和王中正的才是。   升起了点兴趣,韩冈问道:“记得曾在李都知处见过黄门,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听到韩冈相问,一下就兴奋起来。韩冈什么身份?宰相的女婿!冯京、富弼,那都是宰相的女婿。以韩冈如今的功绩、品阶,更重要的是天子的看重,日后保不准也是一任宰相。   而且韩冈在陕西,尤其是秦凤、熙河两路的事务上,有着很大的发言权。如果能得他说句好话,说不定就能去熙河或是秦凤作上一任走马承受也说不定。日后也好模仿着王中正和自己的恩主,还有多少前代大貂珰,出外掌兵。   连忙在马上弯下腰,恭声地回道:“不敢当博士垂问,小的姓童名贯,为祗侯高品,如今在崇政殿中听候使唤。”   韩冈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脸色也变了一下,不过他骑马在前面,没让后面的人看见。   “……童……贯!”   “正是小人。”   来自千年后的前世,对于历史不甚了了。使得韩冈对这个世界名人的认识,多是来自于前身残留下来的记忆,如张、程、邵、李等大贤名儒,哪一个的事迹不是前身才会知道的?曾经的贺方只听过一个名字而已。   不过来自于千年前的回忆里,宋神宗、王安石、苏轼、欧阳修、司马光这等千古名人之外,眼前的这位正冲着他谄媚不已的小黄门的姓名,却也一样的如雷贯耳,流传千年。   “呵呵……”韩冈失声而笑,千古名阉啊,在熙河时竟然错身而过,“童贯,一以贯之,这个名字起得好。”   他以一句随口而出的好话,掩盖住了自己的震惊。   而童贯只听到了韩冈的赞,喜笑颜开:“贱名有辱清听,贱名有辱清听,当不得韩博士的赞。”   童贯现在还没有一个官身,祗侯高品属于没有品级的小黄门,距离内侍官制中从九品的黄门还有一段距离。更别提跟王中正、李宪那等已经转为武职的大貂珰相提并论。所以韩冈一句赞,便让他如此兴奋。   不过韩冈知道,童贯日后可是能封王的——如果历史依然像他记忆中那般发展的话。只是他韩冈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自是不会让童贯有成为六贼的机会,未来的靖康之耻也绝不会再出现……只是可惜了水浒传。   不移时,已经到了宫城外。留了伴当在门外牵着马,韩冈和童贯下马后,验过腰牌,就从东掖门步行入宫。穿过了两重宫门,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崇政殿前。   韩冈留在殿门外,童贯进殿回复。   很快,殿中就传出话来:“宣韩冈进殿。”   集英殿中殿试,只是一瞥而已,但已经给赵顼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虽然说不上很英俊,跟冯京那是没得比,但依然出众的外形,加之历经磨炼出来的气质,在四百多名进士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而今天崇政殿中的正式召见,君臣之间的距离,远远短于集英殿,更是让赵顼看到了韩冈出色的地方。   但凡第一次觐见天子的臣子,多半是诚惶诚恐,而韩冈完全没有慌乱。行动致礼,都是依着应有的礼节而来,不见一星半点的错误。   赵顼知道韩冈是张载的弟子,而张载本人就是深悉礼法而在朝中闻名。韩冈得其传授,自不会不知面君觐见之仪。   可学以致用不是简单的事,殿上失仪的重臣从来不少。而韩冈非但礼节没有错处,他在御前的态度,与王安石那等经常在崇政殿中见面的重臣相比,根本也差不了多少。如果硬要说其区别,也只是略带拘谨一点而已。   沉稳的气质,出众的外表,正好符合了赵顼这些年来,通过韩冈一系列的发明和功劳,所猜度出来的形象。   赵顼满意地点着头,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自从韩卿入官后,朕就始终都想见上韩卿一面。谁知道阴差阳错,一直拖到了今天。”   “臣以驽钝之才,竟蒙陛下记挂于心。臣感激涕零之余,也是愧不敢当。”   “渭源堡,香子城,珂诺堡,数次镇守后路,力抗贼军。非韩卿之力,河湟之事几是难保。”   “乃是陛下圣德庇佑。”   开场的都是惯例的套话,就算是说着感激涕零,也是将情绪收敛得只有稍稍的波动,不会痛哭流涕,以此来表现自己看到天子后有多么激动。   韩冈很清楚,越是在天子面前,越是要表现出庄重的姿态,否则就是轻佻——这个评语,对于以宰执天下为目标的臣子来说,就是个致命的词汇。   见着韩冈,不因自己的喜怒而动摇,赵顼又看重了他几分——这也是人之常情,看好一个人,看他做什么都是好的——仔细想一想,其实也只有如此沉稳坚忍的性格,才能在王韶和高遵裕前去追击木征的时候,稳定住内外交困的熙河路。   王韶和高遵裕都想拿到收复河湟最后的功劳,都不愿放弃追击木征,所以一起领兵翻越了露骨山。而他们之所以能安心离开,却是相信韩冈能将作为后方的熙河路,稳定的支撑起来。韩冈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但击退了西夏人,更是顶住了朝堂上的压力,一直将路中秩序维持到捷报的传来。   一年来,赵顼不知多少次庆幸韩冈的抗旨矫诏,也悔恨过自己当初向罗兀城派错了人,不然,西夏国此时已经是垂死待毙。用人之误,造成的后果一至于斯。 第二十章 廷对展玉华(中)   赵顼对韩冈很是满意,但韩冈却是对坐在上面问话的皇帝,有着隐藏得很深的反感。不是针对赵顼这个人,而是天子这个位置让韩冈从骨子里感到忌惮和反感。   韩冈现在并没有逆反之心——以现在的时势,还是给人打工是正经——不过高坐在御榻上的那人,一喜一怒都会决定自己的命运。喜欢控制局面的韩冈,对于自己的命运要受到别人操控,便有股发自心底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的痛恨。   这种感觉,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韩冈都从来没有感受过。但论起才学、才智,远远逊色于王安石和王韶的赵顼,却是在这方面远远超越了他的宰相和执政。   此乃地位使然。   也难怪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也难怪有人见了天子后,不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就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身处这种让人无法把握己身安危的状态,韩冈虽不至于如钟会、钟毓见魏文帝一般不堪,但也的确很是让人不舒服。   以韩冈的城府之深,不免受到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这种影响,落到赵顼眼中,就是韩冈表露在外的拘谨。   但这点拘谨其实恰到好处,也让赵顼从韩冈身上,感觉到了作为臣子应有的诚惶诚恐之心。若于崇政殿中,韩冈还能保持着在王安石、王韶面前一般儿的态度,对天子来说,未免就显得太不恭敬了一点。   误会了韩冈的态度,赵顼更加满意,“韩卿自任官以来,屡有殊勋。不说河湟,就是罗兀和咸阳,也是靠了韩卿不顾自身安危的结果。”   韩冈躬身:“臣身受陛下殊恩,敢不鞠躬尽瘁。”   赵顼点头微笑。韩冈尽管是王韶、张守约等人所荐,但更是赵顼特旨授予差遣的。没有赵顼下诏首肯,走正常的路线,韩冈根本不可能十八岁就入官得到差遣。赵顼也曾为自己的眼光而沾沾自喜过,不要说韩冈,就是王韶本人,将他从选人直接提拔到朝官,又让他去关西立功,还不是他赵顼的独断?!   韩冈如此说,当然正搔到赵顼的痒处。不过赵顼找韩冈进宫,自不会是拉家常,说些你好我好的场面话,更不是要听韩冈的奉承。说好听话的阿谀小人,他身边也有。吹拍捧起来比韩冈要出色得多,不需要在这方面并不算很合格的韩冈来占一个位置。   “听说韩卿上京赶考之前,曾经在熙河又有所发明,以产钳帮了高遵裕一次?”   比起朝堂上,赵顼现在关注的事情一点也不逊色于新法的推行。他已经有过两个儿子,但没有一个存活下来。没有儿子,家业将会落于他人之手。对于普通的人家,所谓的家业不过是百贯千贯万贯而已。但赵顼手上的家业,却是一个拥有亿万人口、幅员万里的大帝国。   事关家国天下,韩冈也能理解为什么赵顼把此事当作第一个问题来问。他点点头:“不敢隐瞒陛下,的确是有此事。产钳一物,乃是去岁高遵裕内眷遭逢产难,求到臣的头上后,臣让人打造出来的。”   “想不到韩卿还有此等才能。”赵顼微微一笑,身子却是前倾,神情更加专注,“难道韩卿当真见过药王不成?”   “药王孙真人,臣从无缘得见,世间谣传而已。”对于民间谣言,韩冈当然是否认到底,又很谦虚地道,“真正能在一个时辰中造出产钳,一个靠着蜀地来的银匠,另一个靠着三十年接生万人的老稳婆,臣仅仅提领而已。”   “提领难道还不够?银匠打造了不知多少器物,稳婆也接生了三十年,但他们此前都没有想到。只有韩卿你的提领,才最终有了产钳一物。”赵顼对韩冈发明产钳赞赏有加,不是没有来由,“宫内的宋才人已怀胎九月,大约再过半月的工夫,就要临盆了。到时候,还得靠韩卿的产钳来立功劳。”   听说了宫中有嫔妃待产,韩冈暗道一声原来如此。先提前恭喜了一下赵顼,然后他正色道:“产钳乃是为防一尸两命,母子双亡而不得已为之。一旦用上,以人力钳颅而出,日后恐有痴愚之危。此一事,还请陛下明察。”   韩冈必须要打预防针,否则出了事他肯定要倒霉。就像医生到病人家中,多会将病往重里说,然后出了事,才能脱身。这是未雨绸缪之法。   而赵顼听了后,怔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知道产钳不能用了。作为皇室,不像外面的官宦富户,能承担得起子嗣痴愚的危险。如果今次宋才人生下了儿子,但这个儿子却是因为用了产钳而变得痴愚,日后大宋的基业可就危险了。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心怀不轨之辈,抬出一个宋“惠帝”来。   赵顼对产钳的心冷了一点,但对于韩冈的才能还是赞赏不已:“沙盘军棋,霹雳砲,烈酒,还有产钳,韩卿的才能不仅是在军政上,这发明创造也是一般出类拔萃。虽然韩卿你说没有见过孙思邈,但这发明之才,也只有天授才能说得通了。”   “陛下有所不知。”韩冈为自己辩解,“不论是军棋沙盘,还是霹雳砲,又或是烈酒、产钳。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运用到实物上后所得到的结果。乃是儒门圣人之传,并无鬼神之力!”   虽然韩冈一手创立了疗养院制度,而药王弟子的传言,更让他在军中和民间也是搏出了偌大的名声来。可韩冈从来没有打算分管太医局的想法。卫生管理和医道差得很远,韩冈很明白这一点,他不能给赵顼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而自己发明创造的本事,也决不能跟神神鬼鬼扯上关联,必须嫁接到儒门大道之上。   “格物致知?”赵顼皱起了眉头,他的记忆中,郑、孔二人给出的解释,可是不会让人造出产钳的。“可是张载有何别出心裁的见解?”   赵顼猜得也不算差,韩冈便将如今格物致知的新解向他详详细细地做了一番阐述,最后又道:“不仅仅是家师,如今在嵩阳书院讲学的程伯淳、程正叔,也是在格物致知上多有开创。”   “这一新解的确是别出心裁……”赵顼慢慢地点着头,在心中对比着汉儒唐儒和如今儒者的两份不同解释。   他已经准备要设立经义局,准备“一道德”,也就是准备让王安石的学术自如今的儒学百家中脱颖而出,成为朝廷钦定的官学。不过要是变成了学着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好事,就如格物致知的这一说,他从王安石和王雱那里都没有听说过,可效用却是显而易见。   别出心裁这个评价,韩冈不能担上。新不如古,就像王安石推行新法,都要从三代上为自己找寻借口。   “伏羲见河图而演八卦,夏禹收洛书而分九州,仓颉见鸟兽蹄爪之迹,遂以构造书契。至于民间,也有公输般见丝茅而造锯的传说。此诸事,皆是格物致知的化用。臣之诸多发明,也不过是上承先圣之学而已。”   东拉西扯,将不着边际的事拉到一起,这是文人的天赋。韩冈多多少少也有了一点,至少说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如果能以此说服天子,格物致知的这个新解推广起来就容易了许多。而发明创造,便能挂靠在圣人之学中,当有人来攻击韩冈务于杂学,也便有了还击的武器。   时间过去得很快,从午后入宫,君臣二人一问一答,韩冈已经在崇政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这在过去赵顼接见臣子时,是很罕见的情况。除了几个重臣外,也没多少大臣能在陛前多留上哪怕一刻钟。   随着交谈的深入,赵顼越发地对韩冈看重起来。   现在在殿上的韩冈言之有物,见事明确,将关西的军政之事剖析得淋漓尽致。就算把过去的功绩放在一边,这样的臣子也是值得重用的。   “韩卿的本官现在还是国子监博士吧。”得了韩冈的承认,赵顼自言自语,“有进士后当转太常博士,右正言就不好办了。”他又抬眼问,“韩卿可有馆阁?”   韩冈摇摇头:“尚无。”   “此乃朕之误也,以韩卿的官阶,就是直秘阁也能当了。”赵顼心中歉然,“就是初任,不能升得太高。这样吧,先与韩卿集贤校理一职,且过一年半载,再转直秘阁不迟。”   身为朝官,尤其是天子重视的朝官,不可能没有馆职或是贴职。虽然名义上这些是为文学高选之士所备,但实际上,到了一定位置上,只要不是戴罪之臣,得到馆职是顺理成章——没有一个馆职贴职,到外面也不好意思说你是能上朝的文臣。   有了进士在手,韩冈被授予一个贴职,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馆职,他就不去奢望了,崇文院里的那些工作,不是他能来处理的。更别提在入馆阁前,都要进行考试。不比科举的经义,入阁考试可都是考得诗词歌赋。 第二十章 廷对展玉华(下)   王安石是昭文馆大学士;王韶是资政殿学士;章惇是直学士院;吕惠卿因为是新近起复,也是担着集贤校理一职。   大宋左武右文,受天子看重的朝官,甚至京官,身上都会带上一个文学职位。韩冈现在得了一个集贤校理,也总算是向外确认了他受到看重的程度。   不过韩冈自锁厅后,现在还没有一个差遣。赵顼并没有明说集贤校理究竟是虚衔,还是正式的职司,必须要确认一下。他躬身谢道:“陛下所赐,臣感激涕零。惟臣不擅文学,实不敢当……”   “此是贴职,非是馆职。”   贴职是兼任,而馆职则是正任。韩冈自知才学深浅,他需要一个文学职衔的名头,却不方便去崇文院整理文章、卷宗,而赵顼也明白这一点,才点明了这是贴职。   韩冈放心下来,恭声谢过天子的恩赐。此时天色已晚。赵顼说了一个下午,看起来也有了几分倦意。韩冈看得明白,就打算先行告退。   但赵顼却道:“在殿试上的卷子,这两日朕又看了几遍。将熙河、秦凤军政之事说得鞭辟入里,也可见韩卿你在西事上用心至深。”   “陛下求直言,臣不敢有所隐瞒,自是尽所知而言。”   赵顼悠悠地点点头:“即是如此,还望韩卿能‘尽所知而言’。”   韩冈略低下头,知道说了一个下午,终于到戏肉了。将简单的觐见,变成了廷对,看起来今天自己给天子的印象还不错:“……敢请陛下垂询,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新法如今已经推行了五六年,成果是有,但反对声也从未断过。不知韩卿是如何看待?”   “果然还是此事。”   韩冈无意在新法上多言,皇帝不是蠢人,倾向太过明显,免不了会被怀疑他是在“亲亲相隐”。日后想要帮王安石说话,在天子的心目中,也站不在公正的立场上。必须要将赵顼关注的焦点,转移到自己可以说、方便说的议题上。但天子既然问了,就必须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韩冈道:“商鞅变法,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秦人岂不怨?!”   他一开口,便说着变法的不是。步过六尺、弃灰于道,此等小事都施以刑罚,都是被历代儒家批烂掉的苛政。   但赵顼想的透,韩冈的这一句,不过是上承苏、张的纵横术而已。顺着话头下来:“但秦因此而兴。”   “陛下说得正是!”赵顼接得恰到好处,让韩冈也方便往下去说,“秦人之所以能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便是靠着商君之法。而商鞅立法严苛,无事不至,又岂是会为了让道路上保持洁净?那是为了让秦人自日常时,便惯于依从号令,上阵后对军令不敢有所依违而设立。”   他见着赵顼点头深思,进一步地又道:“其实就在这宫掖之中,也有如商鞅立法之严苛者。”   赵顼听了一惊,立刻追问:“此人在何处?!”   韩冈一拱手:“臣曾听闻近年来,宫中夏日无蝉鸣,不知可有其事?”   赵顼恍然,放松了下来,改容而笑:“此是殿帅宋守约之功。”   宋守约,他自熙宁二年担任殿帅后,便对守卫京城和宫室的殿前司诸军大加整顿,号令森严。甚至下令军中,到了夏天,必须将宫中的知了全都赶出去。若让他听到一声知了叫,就是一顿军棍大杖伺候。京城之中多有传言,说宋守约厌恶蝉鸣,所以有此号令。   “以臣之愚见,宋殿帅岂是恶蝉鸣?直是为了教训士卒,使诸军不敢违抗军令。”韩冈加重了语气,“宋殿帅行事之道,与商君立法一脉相承。”   赵顼点头:“当日朕也问过宋守约,他道‘军中以号令为先。臣承平总兵殿陛,无所信其号令,故寓以捕蝉尔’。”   “蝉鸣难禁,但宋殿帅能去之。若日后陛下有命,诸军又何敢不从?!”韩冈高声断言。   “果然是‘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宋守约亦是如此说。”赵顼笑道:“他若听到,当引韩卿为知己。”   “宋殿帅总领天下禁军,岂是微臣可比。”韩冈谦虚了一句,前面一段话造势已成,下面就该说正题了:“商君禁弃灰,殿帅止蝉鸣,此二事岂不严苛。可秦因此而兴,而今之禁军,陛下亦能如臂使指,此即是二法之功。故此可知,法无分善恶,须相其时,待其势而用之。”   “……可时势如何能定?”赵顼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一阵,抬头问道。   有此一问,韩冈知道天子已经被说服了大半。他的论述其实有些牵强,但援引赵顼身边的实例为证,说服力因此而大增。   “商君之术,争于六国时,为善法。抵定天下后,为恶法。宋殿帅之令,若于战时,军心不定之时,必当会引起兵变;而放在如今的太平之时,却是教训士卒之良策。法之善恶,是否依循时势,是要从目的和结果来评价。如新法例,都是权衡利弊,乃可施行。”   “那以韩卿观之,如今新定诸法是否依循时势?”   韩冈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是或是说否,必须从他最为熟悉的领域着手:“均输、市易二法,施行于京师、东南,臣无从知晓,不敢妄言。但在秦凤、熙河,保甲、将兵二法,使军民堪战;便民、免役二法,使黔首安居;农田水利在巩州淤灌良田千顷,此诸事,都是韩冈亲眼所见……”   韩冈将自己在关西的见闻娓娓道来,内容当然要比两千字不到的殿试策问要丰富得多。这一席谈,虽然免不了偏着新法,但说的有理,以可算是持平之论,让赵顼十分赞赏。至少对新法,在西北地区的推行多了许多信心。   赵顼很是看重韩冈,能给他带来如此多收获的年轻官员,现在也就韩冈一人。三年来,韩冈的种种功绩,却只付出了一个太常博士和集贤校理就打发了。就像家里招的佃户,只留其他佃户一半的收成,却能提供五倍、十倍的租子,有哪一个佃主会不喜欢?要是国中朝臣都如韩冈一般,使得四夷宾服当非难事。   不过这样的回报也的确微薄了点。学成龙虎艺,卖与帝王家,幸好如今天下贤才,也就一家可以卖。若是放在战国、乱世,这样的付出可留不下人才。   做了五六年的皇帝,赵顼早就明白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忠心于自己。要想臣子继续为国效力,必须给予恰当的回报。这是维护家国稳定必须要遵守的基本规则。而将有才能的臣子放到合适的位置上,也必然可以得到最好的回报。   只是要给韩冈合适的回报却很难。   到了朝官这一级,本官的品级高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就如王安石,现在才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远不如在外面任州官的文彦博、韩琦等人,可谁能说他不是礼绝百僚的宰相?   重要的是资序!   而韩冈的资序实在太浅。做官的时间,满打满算才三年。想在朝中用以要职,冠以“权发遣”的头衔,都还差了一两级。   当初王安石设立三司条例司,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遽升高位。可他们被人称为新进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十来年的官,进士的资格都熬老了。想把才三年资历的韩冈安排在高位上,在河湟很容易,在其他地区就难了,而在朝中更是难上加难。   有功不赏,当然是有失公正。可将资序不到者提至高位,日后却必然会有人援此为例。到时候,功劳什么的就不会有人提了,只会看到入官三年就可以晋为朝堂中的高官显宦。   但这件事没必要跟韩冈本人说,等琼林苑结束之后,跟王安石商量一下,再提也不迟。   “卿家可多多请对,朕也欲常见卿家。”廷对终于还是到了结束的时候,赵顼最后对韩冈嘱咐着,颇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当初张载在京城的时候,朕曾对他这么说过,可惜他很快就请辞了。”   “家师根究天人之道,无意于宦途之上。不过教书传道,亦是为国作育英才。”韩冈本人站在这里,当然就是最好的证据。“近闻经义局编修经书,直追经义本源,一改汉唐旧释。韩冈不才,愿以身保家师入经义局,无论删定修纂,注疏释义,当不辱于朝廷,不愧于陛下。”   机缘巧合,赵顼提到了张载。韩冈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要推举张载入朝,就算不能为官,也要在最近就要成立的经义局中占个位置。   虽然韩冈马上就要与王安石的女儿成亲,而方才说话,也是尽可能地帮着新党。不过在学术上,他就不可能站在王安石那一边。一道德虽然好,但要是让气学无法登于朝堂之上,韩冈就不能认同。在这一点上,他绝不会妥协!   赵顼则是沉吟着,一时竟无法决断。 第二十一章 论学琼林上(上)   从宫中出来,便已是酉时。而等韩冈回到王韶府上,二更的更鼓都在大街小巷中给敲响。跟着王韶、王厚说了几句今天觐见天子的事,韩冈便自去睡了。   虽然他一向精力充沛,但在朝堂上,与天子对话时一边要斟词酌句,以防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另一方面,也必须保证稳定的语速,及时回答天子的征询。要完成这两项要求,自是很伤精神。韩冈睡到床上的时候,希望日后能早日习惯这样的对话。   而到了第二天,王雱遣人送贴来请韩冈赴宴。午后,韩冈应邀前往清风楼,结束了崇政殿说书的工作的王雱此时正在楼上等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清净?”   韩冈上来时就有些觉得不对劲,坐下来后才发现,原本喜欢聚集在清风楼上的不第士子们,今天都不见了踪影。   王雱笑了一下:“还不是玉昆你昨天的功劳。”   “都知道了?”韩冈问道,“听叶致远说的?”   “外面早就传遍了。说是昨日在清风楼上,你被驳得差点要辞了进士出身,最后靠了天子遣使方才解围。”   颠倒黑白的一番话传到耳中,韩冈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是吗?他们是这么说的……”却没有半分动怒的样子。   “玉昆你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王雱在叶涛那里得知了真相,所以对韩冈的反应很是惊讶。   “何必生气!”韩冈摇了摇头,对那等人生气纯属是浪费时间,“难怪今天清风楼上他们都不见人影。”   王雱一声冷笑:“他们哪敢当面与玉昆你对质!”   “当然是不敢的!”   韩冈也同样冷笑着摇头。现在这群儒生,有几人还有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别说千万人,就是面对他韩冈一个,也根本不会有几人愿意第一个跳出来。都是太过于聪明,只会在背后嚼舌根。临到关头,就会让别人上,而自己在后面等着捡便宜。   王雱和韩冈都有些愤世嫉俗,但也是看透了人心。战乱时代,好勇斗狠那是常事,为了一个目标,多少人前赴后继,那也是不鲜见的。但如今的太平年景持续百年,人心早就软弱了,也只剩陕西等一些战乱不断的边地,民风依然骁勇。   “不提此等事,反正他们什么都做不来。”韩冈问着王雱,“怎么不见仲元?这两次都没有看到他。”   听到韩冈提起弟弟,王雱的脸色顿时被一抹阴云笼罩。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也没有瞒过韩冈的眼神。   看了一眼韩冈,王雱叹了口气,“……此事也不瞒玉昆你……”家中不睦的事,时间长了终究还是瞒不过韩冈这个妹夫,还不如摊开来说,“这段时间,二哥夫妇两人越发的不睦,日夜吵闹,闹得家宅不宁。现在也没心思出来了。”   “天天吵闹……究竟是为何?总的有个缘由吧。”韩冈不是八卦,王旁好歹是亲戚,更是朋友,问上一句是应该的。   “……这是我那侄儿出生后的事,二哥觉得侄儿长得不像自己,所以起了疑心,这样才闹起来的。”   韩冈看了王雱的脸色,就知道其中的情况必然比他说的更为复杂一点。王雱和王旁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紧张,不会是因为王旁觉得儿子不像自己,就会闹到这般田地。王家的两兄弟长相皆遗传了父母,王旁才一岁儿子,就算跟王雱相像,也是不该让他起疑心的。   先前问起来的时候,韩冈没想到会是这等事,让他原本想劝一劝的心思,一起都淡了。女婿是外人,岳家的家务事能听不能说,尤其是这等事关名节的闺房事上,更是不好插嘴。   王雱也不想提着方面的话题,喝了两口酒,便问着韩冈:“玉昆今日觐见有半日之久,不知廷对之中说了些什么?”   天子与臣子的私人谈话,按道理说,是不能对外传播的。若是被确认,追究起来就是个罪名,也就是所谓“臣不密,失其身”。但自家人,就没什么好掩饰的。何况韩冈与天子的对话,在宫廷那个四面透风的大漏勺里,根本也是隐藏不住。   韩冈很干脆地将与天子的对话,主要是关于新法哪方面的,一五一十地转述给王雱。韩冈的一席话,王雱边听边点头,自己的妹夫是在不着痕迹为新法说话呢。虽然不是直接赞美,但弯弯绕的说话,反而会更有效果。   要是韩冈一面倒地说着新法的好话,等于是自毁前程。没有任何他处任官的经验,便说着天下州县皆是乐于新法,天子要会相信才会有鬼。韩冈也只有以这等表面上的持平之论,再用事实为佐证,才会让皇帝信之不疑。   王雱对韩冈对新法的表态,一百分的满意,窃喜自己的父亲没有挑错人。这等人才站到新法一边,日后必然可以派得上大用。只是他的欣喜只保持了片刻。当听到韩冈向天子推荐了张载进经义局,顿时就变了颜色:“玉昆,你怎么如此做?!”   王雱怒气腾起,而韩冈冷然自若:“小弟也只是荐了家师一人而已。既然朝廷设立经义局,要重新注疏经典,以家师的才学、声望,难道不够资格侧身其间?”   “玉昆,你不会不知道经义局是为何而立吧?!”王雱的眼神变得阴沉沉的,他和吕惠卿可是已经确定要进经义局了,哪还会希望有人来跟他打擂台。   “小弟自然知道。”韩冈目光平静如水,毫不退让地与王雱对视着,“但闭门造车是不成的。石渠阁论经,白虎观议礼,孔祭酒撰五经,这都是聚天下贤才之议论,方才得到最后的成果。小弟所学种种皆源自横渠门下,当然不能见其被摒弃于朝堂之外。”   有些事可以妥协、可以退让,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让、不能妥协的。请张载入经义局,是韩冈乘机向天子提出,尽管他心知成功率并不会太高,但毕竟尚有可能,而不去努力争取一下,可就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不要以为儒家就是温良恭俭让,要真是这般面目,各有一套传承的诸子百家,也不会最后由儒门一统天下。别说百家之间的争斗是刀光剑影,就是儒门内部,也从来都不是和气一团。   正如韩冈提到的孔颖达,他少年成名,在洛阳儒门之会上,舌辩众儒,一举夺魁。但被他压制的宿儒耻居其下,甚至派遣刺客要杀他。若非杨玄感将之保护起来,可就没有流传后世的《五经正义》了。   更别提马融、郑玄这对师徒,同为汉家大儒的两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传言中,甚至有马融在郑玄出师后,怕他日后声名压过自己,欲遣庄客将之追杀的说法。   争名夺利,互不相让,大儒都是难免。而一个学派对另一个学派,更是有着天然的排斥。   王安石作为推行新政的宰相,需要一个稳定的后备人才来源,而不是让国子监尽出一些唱反调的对头。所以有了经义局,重新诠释儒门经典,作为国子监钦定教材,同时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   韩冈对此可以理解,但这不代表他能认同。没有海纳百川的气魄,而用行政手段排除异己,作为被排除之列的韩冈当然看不顺眼。   他并不是要跟王家决裂,迟早要闹出来的事情,早一步揭开来,日后才不会产生过大的伤害。同时也要让王安石父子知道,他还是过去的宁折不弯的韩玉昆。   当初在王安石、韩绛两名宰相的重压之下,依然咬定横山难取,最后甚至放弃了已经到手的煌煌之功。如今他也不会因为成立王家的女婿而放弃气学,更不会放弃将后世的科学理论装进儒家这个箩筐里的想法。   在清风楼上不欢而散。第二天,便是朝谢之日。依照故事,状元余中领着四百零八名进士去宫中阁门外,向天子的恩赐而拜谢。   在唐代,进士被取中后,要去中书谒见宰相,一并向主考官谢恩,确立座主和门生的关系。而到了宋代,太祖赵匡胤不喜臣子将朝廷的选拔揽为己功。在设立殿试后,进士们就成了天子门生。要拜谢,当然要向天子拜谢。而且照着旧年的惯例,还要进谢恩银百两,都是由进士们各自出钱凑起来,不过今科被赵顼下诏给免去了。   殿试唱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众进士齐集。韩冈作为四百人中唯一的朝官,前日又被天子单独召对,当然是人人为之侧目,但终究还是没有人敢于第一个跳出来与韩冈过不去。   朝谢之后,进士们各自星散。数日又是一晃而过,这几天中,王家兄弟都没有再来找韩冈,而韩冈却也没有去王家登门拜访,王安石究竟会不会同意让张载进京,而天子的意向又是如何,这都是韩冈想要知道的,不过此事也急不来。真正临到眼前的,还是让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一齐赶赴东京西城外,三年才有一次的琼林宴。 第二十一章 论学琼林上(中)   所谓琼林宴,就是在琼林苑这座皇家园林里,为新科进士举行的贺宴,是唐时曲江宴在宋时的翻版。   琼林宴由天子亲赐,作为宾客参加的只有新科进士才够资格,而陪席的,是以翰林学士、龙图阁直学士为首的学士和馆阁官。能参加琼林宴,对于天下数以百万、意图一跃龙门的士子来说,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他们寒窗苦读的动力。   更别提在赴宴之前,进士们还要戴着御赐的金花,骑着马从天街上招摇而过,沐浴在东京城近百万军民羡慕赞叹的目光中,一直抵达最后的光荣之地。   排在三百八十四位的慕容武,韩冈从今天甫一见面,就见着他一直在笑。多少次他想摆出庄重的样子,竭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但无论怎么努力,慕容武也抿不住翘起的嘴角。   不仅仅是慕容武,只要韩冈双目所及,在东华门外的天街之上,几乎每一个新科进士都是兴奋难耐的表情。韩冈却是无法融入进去,只是当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已。抱着这份心情,韩冈就像混入白羊群中的一头黑羊,自己都觉得扎眼。   尽管投生于此已有三载,想要融入这个时代的民风人情,依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对于韩冈来说,考中进士,不过是多了个有用的头衔,一份证书,让他日后加官晋爵不会再有阻碍。兴奋——当然有,但只在殿试之后,并没有持续到现在。   而在这个时代的士人眼中,考中进士却是一生的荣耀,几十年后都可以拿出来当话题,还可以放进族谱中,让千百年后的子孙,知道有个考中进士的老祖宗。   如慕容武和其他四百零六位进士这样的兴奋,韩冈能了解,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   “毕竟还是外来户。”   韩冈想着,与所有进士们一起,在东华门下,为了天子恩赐的衣靴笏而拜礼。   天子向进士们赐了绿袍、官靴和笏板,这也就是所谓的释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脱去平民的衣服后,代表进士已经拥有了官身。自此之后,从民而官。家中的户等也被单独制册,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属于民籍。   众进士一起换上官袍之后,一开始就穿着公服的韩冈就不再显得那么的显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蓝色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绿袍。四品五品为朱色,三品以上,那就是紫色。不过赐五品服,赐三品服的很多见,毕竟官品难升,宰执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级不高的,所以为了朝廷体面,都是特赐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进士,尽管封官依然是从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这是朝廷对他们的奖誉,也是要让进士的尊贵由此而体现出来。   韩冈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勋,才得了一件绿袍。而普通的士子,只需用三场考试,就在服色上追平了他。进士之贵重,便由此可见。   一齐发下来的,不仅仅是衣靴笏,还有用金丝、红绿二色彩绢扎成的金花一支,用来插在帽子上。   这朵金花是宫廷名匠所制,做工的确精致无比,金丝缠成的花蕊清晰可辨,轻轻吹上一口气,就在风中颤动。韩冈看了一阵,便满不在意地往鬓角处插了上去。不像当年的司马光,还要为此纠结一番。   一部宫廷鼓吹从右掖门中出来,而一群马夫也牵着马一起来到东华门前的广场上。   鼓乐齐鸣,四百进士一齐上马,向南从宣德门离开皇城。拉出来的马匹都是从禁军中特别挑出来,本就是温顺无比,加上前面有马夫牵着。就算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南方进士,也不用担心在游街的过程中有何意外发生。   皇城之外,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东京城今日万人空巷,男女老少离家而出,都是为了来看一看新科进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气。   上四军派出的禁军作为先导和护卫,一队仪仗跟进,一班鼓吹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以状元、榜眼打头的四百零八位进士。进士之后,还有数百名骑兵跟随。   为了让新科进士享受一下这一荣耀的时刻,上千人的队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两边都是拥挤人群,当进士们的队列经过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响起一阵喝彩声。而无数仕女,更是挥着手绢,希望进士能望去一眼。   骑在马上,被陌生的人群欢呼叫好。韩冈只觉得他们狂热的程度,堪比后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兴奋的脸色涨红,仰着头,在马背上将腰挺得笔直。而紧跟在后面的叶涛,韩冈回头望过去时,也是一般无二的神情。看来真的只有他一人,无法融入这样的气氛。   从宣德门往琼林苑去,先是沿着御街南下,然后在州桥之前,转向西行。一路经过内城的郑门,外城的新郑门,然后抵达城外的金明池,而琼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总计七八里路,走了近一个时辰,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琼林苑门前下马,护卫的,穿过敞开的琼林苑大门,走进了这座皇家园林,有别于宫中殿阁给人感觉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许多秀气。   亭台楼阁,错落而置,环绕在树木、花卉之中,湖水在其近侧。假山、花木等位置的安排,显得匠心独运。每一座建筑顶上,所铺设的墨绿色琉璃瓦,给园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远远望过去,比起韩冈前世见识过的江南园林规模上要远远超出,而尊贵之气,更是私家园林无法相比。   宫廷宴席的仪式有其定规,不能有丝毫错误。在琼林苑的主殿中,摆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单人的席位。由知贡举的曾布压宴,一众学士、馆阁,在上首陪席。   状元余中领着一众新科进士,按照事先通知过的礼节,行礼、入席、奉酒、谢恩,一步步,都是按着压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后,方才算是结束了这一整套仪式,各自放松了下来,也允许了在席间走动。   小桌上的菜肴,韩冈只动了动筷子,宫廷置办的宴席也并不算出色,而且这样的大宴会,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并不是用来吃饭,而是以互相交流为主。   很快,余中先来找韩冈。   这些日子,状元郎忙得脚不沾地。在新科进士要举行的一系列仪式中,状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余中和两名榜眼领头。而具体到一系列的活动,前三名更是要作为主事者,一力承担。   来到韩冈身边,先与韩冈互敬了一杯酒。然后道:“过两日期集,须去国子监拜黄甲、叙同年。还要请韩兄一并做一下《同年小录》,以为日后亲近之用。”   韩冈笑着一拱手,弯了弯腰:“韩冈谨受命!”   韩冈很好说话,半开玩笑地回复,让余中也哈哈笑了两声。   礼部试之前在清风楼上的初次碰面,韩冈很是给余中面子。使得余中反过来,也变得愿意亲近韩冈。韩冈的前途光明,且正得圣眷,聪明人都不会与他为敌。何况余中这个好名好利,本身就热衷于仕途的。   前段时间,余中还因为自己中状元而兄长被黜落,而向天子上书,要用自己的状元换兄长一个进士出身。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钓誉。   在官场上,的确是有用自己的官阶、功绩,来为自己的亲友赎罪或请官的,但并不多见,而且大部分还不能成功。至于用自己的状元换亲友登科的,却是古往今来第一遭。以余中的心性和才智,应当知道他的这个要求绝不可能实现。真的要换,在礼部试后,就可以上书的。不过余中的名声因此大噪,连天子都觉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赐了余中兄长一个没品级的助教职位。   余中很会做人,又跟韩冈说了几句,便转去找其他几个同在一甲的几个进士。《同年小录》,也就是今科进士的个人资料档案,就跟同学录一般,不过比同学录更繁复。   考生个人的姓名字号、排行生日、籍贯家世,三代名讳,母亲、妻子的姓氏乡贯,乃至考了几次科举,等详详细细的资料都要录入进来。另外还要加上天子颁发的举行科举的诏书,省试、殿试的考官姓名,两次考试的题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最后还要请官中的印书局来雕版造册,新科进士人手一份,并呈递天子、中书、还有诸多考官。这当然不可能靠三五个人就完成,需要每一个进士都动手。   余中离开了,韩冈便又变成了独自一人。慕容武在后面被人绊住,叶涛人在对面。而其他进士都与韩冈不熟,不是没有想结交他的,却一时不敢过来。   韩冈喝了一杯酒,正准备站起来,主动过去打招呼。同年可都是日后的人脉,没必要崖岸自高。   这时却走过来一名身着红袍的贵官,远远地叫了两个字,“韩冈。” 第二十一章 论学琼林上(下)   韩冈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自主地一皱。想不到在宫宴之上,竟然被人连名带姓地叫着。   这可不是千年之后,呼名道姓正常无比,亲近的更直接唤名,而略去姓。在这个时代,平辈之间直接叫名讳,那就是在骂人——为什么“名”之后要加个“讳”字,就是忌讳的意思!长辈能唤小辈名字,但也不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是责骂时才用。地位高者亦同此理。   王安石、王韶从来都是称呼韩冈的字,就是天子也道一声韩卿。“韩冈”二字,说实话,还是他自称的时候比较多。来人直接叫着韩冈的名讳,的确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但从称呼中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带着善意。   来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方面大耳,留着三缕长须,甚有威严。腰缠金丝缠成的御仙花带,却没有配鱼袋——不论金鱼袋还是银鱼袋都没有。韩冈知道,这不是他的职位低,而是官阶高到学士一级之后,出行就不配鱼袋了,只配金腰带。直到升做两府,才御仙花带和金鱼袋一起佩戴,称为“重金”。   在韩冈身后奉酒的小吏,低声在他身后提醒——这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此是杨翰林,讳绘的便是。”   其实不用提醒,韩冈在殿试上已经见过一次,跟着王安石之后,为二甲、三甲唱名的正是翰林学士杨绘。   杨绘曾任宝文阁侍制,后升上来做了翰林学士。以文名著称于朝,不合于新党。除此以外,韩冈对他就没有多少了解了。但杨绘的口气如此之冲,想来也简单。不敢在王安石面前犯冲,在韩冈面前展示一下风骨,也算是划清立场了。   “这就是做王相公女婿的结果。”韩冈避开席面,上前半步相迎。杨绘无礼,他却不能无礼:“韩冈拜见学士。”   弯腰起来,只见杨绘拱了一下手作为回礼,韩冈神情不动,但眼神又冷了三分:“不知学士又何指教?”   “也无他事。”杨绘这时倒换了一副和颜悦色上来:“酒宴过后,就要颁赠天子的御制诗,不知韩玉昆你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依故事,琼林宴上,天子都会以御制诗一首赐予众进士,而为了感谢天子所赐,进士们都得和诗一首,呈与天子。   杨绘来见韩冈,周围的进士都被惊动了起来。而一听到杨绘的询问,更是各个嘴角抿着笑意,竖起了耳朵。   同为朝官,一直呼名唤姓未免太过分,杨绘也不便这么做。但他直接问着韩冈接下来能不能作诗,这就是当众打脸了。韩冈不通诗赋可是有名的。如果一般情况下,韩冈不是笑着咽下这口气,就是设法将话题转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再反击回去——谁叫他不可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信笔挥洒出一篇能让人看得过去的作品。   不过琼林宴上要作诗,是从唐朝曲江宴上传下来的规矩,韩冈自是有所预料。为此,他已经看过了历年来的琼林诗作,臣子和诗中所常用的辞藻都背了一肚子,只要不是一些险韵,都有办法应付过去。   韩冈不善诗词,只是相对而言。自知缺点在何处,有三年的时间却不去想办法弥补,他也没那么蠢。这三年来,他写了多少公文?笔力早就练出来了!要知道公文也是讲究着文笔。韩冈的缺乏文采,是跟那些能高中进士的儒生相比,并不是说他一点诗都不会作——之所以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不擅诗赋,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但事情逼到头上,反咬或是跳墙的本事,他都有。   韩冈一开始的底气也是如此,但还是有人为他担心。前日王韶带回来的一句话,让韩冈事先知道考题。今天颁下的御制诗,当然不可能是今天早上赵顼才匆匆写下的,都是提前了几日准备好,且不是军情机密,很容易就打探得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人作弊。   所以昨天韩冈都是用着这个韵脚,苦思了一天,作了几首诗。修改了一番后让王韶评鉴,也点头道勉强能说得过去——琼林诗作,本来就是那么回事,非是王、苏这一级的大才,任谁也难写出好的来。   故而韩冈回答杨绘时,便是底气十足,仍带着谦逊的微笑,回答却没有半点迟疑:“韩冈虽不通诗赋,但故事如此,自当敷衍一篇出来搪塞一下。”   “敷衍,搪塞?!”杨绘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厉声质问:“韩冈,你受天子重恩,难道天子的御制诗,你就不能用心去和上一篇?!”   “这……的确是韩冈失言了。”   韩冈自承不是,双眉处又皱上几分。他自知这算是失言,但杨绘抓着这一点来攻击,已经近于文字狱,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官场上虽不讲究着一团和气,这么旗帜鲜明地为难自己,究竟是要做给谁看的?   见到韩冈皱眉不语,杨绘笑得更加得意,称呼也越发亲近:“如此倒也罢了,相信是玉昆你无心之过。只是近日听闻,玉昆你前日在清风楼上,被一众士子抢白得要辞了进士,这可就有失朝廷体面了。”   依照这两日传开来的谣言,韩冈在清风楼上被人逼的要辞去进士及第。这等无稽之谈,不少人都是摇头不信,怎么可能有人会丢下进士头衔不要。但他们嗤之以鼻的同时,依然还是将这流言传播出去,当成了可以嚼舌根的好谈资。事不关己,当然是乐于传一传韩冈的笑话。   所以杨绘把这事当众揭出来时,周围诸人都想看看韩冈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   “谣言止于智者。”韩冈不急不怒,气定神闲地回复着,不再多说第二句。   周围听见的都将视线转回到杨绘脸上,看着翰林学士的脸色立刻就难看起来。没有加上“相信以学士的才智,当不会相信此等谣言。”这样类似的话语,以用来缓和那一句咄咄逼人的口吻,韩冈这明明白白地就是在骂人。   “事关朝廷体面,不得不多问一句。”杨绘的声音冷着。   “若败坏朝廷名声,自有有司追问。如此等谣言,只是坏了韩冈一人名声而已。韩冈都不在意,学士又何必记挂在心上。”韩冈微笑道,明摆着在说“关你屁事”。且更进一步反驳杨绘:“谣言无稽,当弃而不顾才是。即相问,便已是一失。韩冈斗胆,还望学士深思!”   他说着,拱手行礼。不知到杨绘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什么盘算。从自己的这边来考量,还是直接翻脸比较容易解决问题。反正眼下杨绘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都不会有好话。   “玉昆说的有理,杨绘当会深思。”杨绘笑得温和,“玉昆口才深得横渠张子厚的教诲啊。尚记得张子厚在洛阳坐虎皮论易,一番讲学,无人能比啊!”   这下轮到韩冈脸色变了,眼神中也终于多了一分怒色。说起这个时代真正能让韩冈敬佩的,人数其实极少,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但张载绝对是其中之一。如果杨绘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斗几句嘴倒也罢了,比嘴皮子他绝不会吃亏。现在竟然攻击到张载身上,韩冈就不能容忍了。   “家师穷究性命天理,日渐日新。其学上承先圣道统,直探天人大道;下授弟子经义、治事之术。韩冈不得家师教诲,哪会有效命于天子的才能?!”   韩冈为张载而愤怒。可张载的名声,毕竟只局限于关中,在东京无高官名臣为其宣扬,韩冈一番话说出来后,多有人不以为然。   “天人大道?”杨绘呵呵一笑,“晋人确有言‘名教出于自然’,不过却逐渐沦于玄想,日后败坏名教,儒门沉沦百年,便是这等人的功劳,只盼张子厚不会重蹈覆辙!”   韩冈针锋相对:“格物之道讲究着以实证之,可与玄想全然不同。学士妄加评判,却是沦于臆测了。”   “臆测?!”   杨绘放声大笑。韩冈在天子面前要把张载塞进经义局,这件事,已经在重臣中传开来。杨绘本意是要看王安石的笑话,女婿造反的事并不常见。但现在,他倒不介意帮王安石一个忙。   笑声中,韩冈已是平静如初。半眯起的眼皮,遮住了双瞳中开始算计着人心的神采。他向来自控,方才的怒气只是短短一瞬,现在已经可以定下心想一想该怎么顺势而为了。   格物之说现在还局限在洛阳和横渠,并没有广泛的流传开来。趁此机会,韩冈倒也有心将之退而广之,进而帮张载铺平道路。而物理学最关键的就是以实证之,而寻常人却是对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错误认识,韩冈并不缺乏对付杨绘的手段。   只要把杨绘吊上钩,就足以让格物之说传于天下。   韩冈冷眼看着笑得放纵的杨绘,嘴角凝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就让他的名声……成为科学进步的第一个牺牲品好了! 第二十二章 明道华觜崖(一)   韩冈暗暗下了决定,而杨绘笑罢之后,则道:“就当我是臆测好了。就不知韩玉昆你在张子厚的教导下,究竟从实物中格出了什么理来?”   “名教出于自然,这句话其实不算错,只是晋人在这之后走上了错路。天生万物,天理便在万物之中。为什么冰会浮在水面上?为什么虹作七色?为什么将轻重二物同时从高处落下,却能同时落地?寻常都能见到的事物,道理便在其中。只要拿着身边之物一桩桩去格,个中道理集合起来,便能一步步近于大道!”   韩冈絮絮说了一通,杨绘却一下揪住了其中的一句话,急声追问:“轻重二物同时从高处丢下,能同时落地?!”   “自然。”   韩冈回答的干脆。   “难道说将鸿毛与石块同时丢下,会同时落地?”杨绘仿佛卡着仇人脖子似的,揪着韩冈话语中的错处,“怎么韩玉昆你所看到的寻常,怎么与我等看到的寻常完全不同?”   一阵轻声窃笑在人群中传开,杨绘说的正合他们的想法。   韩冈立刻回道:“羽毛受风,所以会慢下来,这跟轻重无关。同一张纸,平着落地和团起来落地,快慢是不同的,这就是受风的缘故。如果是同不受风,一颗十斤重的铁球和一颗一斤重的铁球同时从开宝寺铁塔上丢下,却肯定是一起落地的。”   杨绘皱起眉来,想了一想,却与周围人众一起摇头,“……胡说八道!十斤和一斤怎么可能会一样。”   “不去看过,便妄下判断,所以说学士是臆测。”韩冈笑容如春风一般和煦:“要是学士不相信,不如择日去开宝寺铁塔上一试便知。”   杨绘见韩冈胸有成竹,眉头皱得更深,眉心的皱纹变成了一个川字。有心想否定,却是怕最后错了,自己丢脸。但是他怎么想,都绝不这根本不可能。心念急转之中,忽然想到韩冈不仅是张载的弟子,听说他更是孙思邈孙真人的私淑弟子,会不会……   韩冈却见杨绘退缩下来,不敢回答,更加得意地笑着:“学士既然不敢去开宝寺铁塔一作验证,那也就罢了,韩冈也不敢强求。”   听了韩冈话,原本还在犹豫间的杨绘,却一下冷笑起来:“既然韩玉昆你一作验证,我确想见识一下。赌上一把如何?”   “赌?”韩冈自信地点头道,“有何不敢!”   “出了何事?”在旁冷眼看了许久的曾布,终于走了过来。   曾布是压宴官,尽管现在宴会上的规矩已经解放了开来,可以尽情欢庆。但维持宴会上的欢快气氛,也是必须的。若是闹出不愉快的事来,给御史盯上,各自都不好过。   前面看着杨绘过去找韩冈,明显的没带好意,曾布没有动,哪边吃亏对他都一样。杨绘地位高,口才好,而韩冈的口才绝不输于他,心性、才智更是贾诩一流的人物。只要不闹开来,看看他们两人演出的戏码也不错。   不仅仅是曾布,吕惠卿等几个考官,以及其他学士都在外面看乐子。不过现在闹到要开赌,就必须上来看一看了。   “不是什么大事。”对曾布的询问,韩冈拱手回道,“只是一尽酒兴的小赌而已。”   “要赌什么?”曾布明知故问。   “韩冈与学士要赌一赌,将一颗十斤重铁球和一颗一斤重的铁球一起从开宝寺铁塔上丢下来,是先后落地,还是同时落地。”   “元素【杨绘字】,是这样吗?”曾布反过来问杨绘。   “不!”杨绘却摇头否定,双眼盯着神色疑惑起来的韩冈,冷笑着:“既然韩玉昆你说这是理,那只要是高处,在哪边都一样吧?不一定要在开宝寺铁塔上。铁塔可以,繁塔可以,甚至这边的华觜冈……”杨绘回手指了指东南面,越过殿门,能看见半里之外,在琼林苑东南角,建有一座高台的山冈,下临一汪清池,“应该也可以吧?!更不需要铁球了,那物件不好找。石锁啊,秤砣都一样,只要一个十斤、一个一斤就行……韩玉昆,你说是也不是?!”   “可惜了比萨斜塔的实验。不能向伽利略来致敬了。”虽然鱼儿上了钩,韩冈还是感到一丝遗憾,也没有及时回答。   韩冈似乎是在犹豫的迟钝,落在杨绘眼中,便让他眉眼一挑。眼神一下锐利起来,露出了看破了一切的笑容:“怎么?除了开宝寺铁塔,其他地方就不行吗?还是说只能用铁球?”   “……当然不是,都可以。”   韩冈的回答似乎有些勉强,连笑容都收了起来。周围众人都觉得他心虚胆怯,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好!”杨绘哈哈大笑,“即使如此,本官就跟韩玉昆你赌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琼林苑中决个对错来。”杨绘也不敢拖时间,要速战速决才是。万一韩冈有什么术法,弄什么狡狯,到时候可就要干瞪眼了。琼林宴上,不拘俗礼,借用一下琼林苑中的楼台,不会有什么问题。旧年也常常有进士登华觜冈临风赋诗,“还望玉昆你不要临场退缩才是!”   韩冈还没有回答,吕惠卿就凑了上来,笑道:“既然是赌,总得有个彩头吧?”   杨绘看了眼吕惠卿,又瞅瞅韩冈,暗自忖道,韩冈要荐张载入经义局,果然把内定中提举经义局的吕惠卿给得罪了。   “不如就罚酒三杯好了。”杨绘提议道。   酒席上的赌斗,没人会在乎彩头的,关键是面子。谁被罚喝了酒,可就是当众丢人现眼。   “最好还得即席赋诗一首,以记今日之事。”   吕惠卿又追加上来的提议,更是坐实了杨绘心中的想法。韩冈看了吕惠卿一眼,脸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众人中,知道韩冈举荐张载的,也是了然于心,皆道吕惠卿够狠,这一下,韩冈别想再留在东京城,说不定连王安石的女儿都没脸娶了。   至于绝大部分的新科进士,见着新党中坚明着拆王安石女婿的台,却是变得狐疑起来。   吕惠卿神色夷然不变,他过来帮腔,却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   韩冈在经义局中横插一杠,吕惠卿当日听了后便是冷笑不已。谁都知道经义局是做什么的,真正有心争夺儒门道统的学派,哪一个愿意将这个位置相让?要不是王安石现在占着宰相的位置,旧党的一封封奏章,足以将设立经义局的主张送到故纸堆里去。   但从吕惠卿的角度看来,韩冈这一次做得十分聪明。通过举荐张载入经义局,在不伤新法的前提下,向天子表明了自己的独立性,而且还让天子觉得他顾念旧情、不忘根本,为人正直。这一感观,足以铺平韩冈之后的仕途道路。   而在王安石那边,韩冈一心支持关学这点的确让人恼火,只不过韩冈再怎么样也是王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当真翻脸。更别说他至少是站在新法一边说话。其实这样也就够了——畏于权势而尽弃其学的女婿,王安石也不可能看得上眼。   “你买谁赢?”曾布低声问着吕惠卿。   “就跟子宣你一样。”吕惠卿笑了一声,看着人群中杨绘哈哈笑着,与笑容浅淡的韩冈,一团和气的将赌注定了下来。   曾布也在瞅着杨绘脸上自信的笑容,摇了摇头:“杨元素糊涂了,白活了四十多年。也不仔细想想韩冈一段话是怎么说的,见了钩子就往上咬,团鱼都没他咬得快!”   “杨元素是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就会自作聪明,把事情往复杂里去想。”吕惠卿侧过脸,对曾布道,“何况他也不可能如你我一般,深悉韩冈的为人心术,吃亏上当也是免不了的。”   聪明人对自己都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看到韩冈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样子,杨绘绝不会去怀疑自己想法的正确性,而只会将韩冈的信心来源往阴谋诡计方面去考虑。既然是这样,韩冈只要多提两句开宝寺铁塔,他就必然会想歪掉。   吕惠卿方才似是站在杨绘一边,其实是在帮韩冈着阴杨绘。韩冈瞥过来的一眼中带着笑意,分明也是看透了吕惠卿的用心。   杨绘不合于新党,但至少现在还没有对新法攻击得太厉害,所以还能做着翰林学士,否则早就给赶出朝堂去了。不过吕惠卿知道,两年前,天子曾有意让杨绘任御史中丞,不过给人给挡了。外面传说是王安石,但实际上却是文彦博。这是杨绘攻击新党不利的缘故。不知杨绘本人知不知道。   但现在杨绘身上的压力很大。翰林学士再进一步不是执政,就是御史中丞。所以杨绘一直都不肯明确地出来攻击新党。而旧党那一边,作为杨绘的政治后台,却不会让他的态度继续暧昧下去。   今天杨绘来找韩冈麻烦,吕惠卿只要联系起他现在的处境,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敢动狮子,却想来打虱子。小心虱子不是虱子,而是狮子!”吕惠卿冷笑着,心中转着绕口令。 第二十二章 明道华觜崖(二)   定下赌约,杨绘虽然心急,却也不便立刻前往华觜冈。   宫宴还没有正式结束,至少要等进士们和上天子的御制诗后,才能前去。不过韩冈人就坐在这里,杨绘也不怕他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琼林苑的管勾官这时听了召唤过来,杨绘吩咐着:“去准备一个十斤以上的石锁,还有一个一斤上下秤砣。”   管勾林深河已经四五十岁,官场上摔打了几十年,心眼活络,更会做官。方才就从手下的吏员那里听说了杨绘和韩冈的赌赛,当然不会就傻傻地等着命令。   林深河没出身、没后台、没才学,只是靠了家族中唯一做了州官的伯父的临终遗表,才被荫补了一个没品级的流外小官。熬了几十年,靠磨勘磨到了从九品,却没能攀上一个像样的贵人。虽然他活动的能力是有,但也只不过弄来了一个管勾琼林苑的差事,还是升不上去。而且头上还压了两个宗室出身的琼林苑提举、同提举,平日里事都是他做,却还要受闲气,几年来都是憋闷不已。   但现在终于有了个机会,自知正是他表现的时候到了。韩冈自不量力,已成了众矢之的,林深河当然不会站到那艘破船上。肯定是要帮着杨学士,为他好生出一口气。只要这一次拍好杨学士的马屁,做了身前的亲近,做了他门下的走狗,日后说不定还有转官的一天。   林深河垂着手,半弯着腰,声音谦卑无比:“下官前面已经让下面的人去准备了,学士尽管放心。”   杨绘点了点头,道了句好。不过想了一想之后,又招了招手,示意琼林苑管勾走近一点。   林深河忙凑上前来,压着心头的兴奋,赔着笑脸:“敢问学士有什么吩咐?”   杨绘侧过脸,低声问道:“苑内可有黑狗?”   “黑狗没有,但有公鸡,为数不少。”林深河心领神会地神秘地说着,“公鸡鸡冠血也能破邪术,下官已让人先行准备去了。”   杨绘惊讶地回头看着这位知心可意的琼林苑管勾,就见林深河继续低声道:“下官想着,韩进士是孙真人的弟子,保不准会变什么术法,这么做也是有备无患。如果当真是如韩进士所说的自然大道,那一点公鸡血也不会有影响。”他望望左右,更凑近了一点,“下官这里还让人去准备了妇人天葵,到时与公鸡血一起抹上去,包管什么样的邪术都用不了。”   杨绘深深看了这位近五十岁的卑官一眼,口气不无赞赏:“办事倒是得力。”   “下官最恨赌中出术之人,只为了赌赛公平而已。”林深河说得义正辞严,一脸正气。   杨绘一笑,说到底,能帮翰林学士出力,哪有不屁颠颠地凑上来的,倒也不算什么了。“你叫林深河吧?我记下了!”   对于在琼林宴上闹出这一桩赌赛,殿中的每一个进士都是兴致盎然,各自低声讨论着,韩冈和杨绘之间究竟谁赢谁输。基本上都是站在杨绘的一边。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越重的东西越沉,越沉的东西当然落得越快,怎么可能一同落地。不过还是有人觉得韩冈有那么一两份胜算,但其中并不包括慕容武。   慕容武作为张载的弟子,还有韩冈的好友,在众同年的讨论中,当然是第一个要受到咨询的。他完全不能认同韩冈的说法,这也因为他比韩冈早一个月上京,并没有在韩冈去横渠镇时,在旁聆听韩冈对于力学三律的一番解说。   所以当韩冈和杨绘打起赌来的时候,他想阻止,却没能来得及。现在众同年过来相问,他明明心中在摇头,还偏偏得站在韩冈这一边。回答的时候就免不了很是勉强,让众人都看在了眼底。尽管他的回答,全是帮着韩冈,但每一个看到他表情的进士,都摇着头。   “已经没得赌了。”邵刚对余中摊开了手,摇头叹道。   余中也叹了口气,好好的琼林宴变成了赌场,身为状元的他,当然不会乐于看见。而韩冈所面临的境地,余中都是要敬而远之。他望了一眼,独坐原位、无人敢近的韩冈。这一科名声最响的一人,今天可就要折戟沉沙了。   “可惜了。”余中的低声呢喃,说不出喜悲。   吕惠卿看了一圈殿内的情况,转身对曾布道:“看来就我俩在赌韩玉昆赢了。”   “那不是正好,可以通杀啊!”曾布笑着,瞥着正与管勾琼林苑的小官窃窃私语的杨绘,眼神中尽是鄙视。   曾布应该殿中最相信韩冈的一人。虽然在新党中,最为反感韩冈行事作风的就是他。但韩冈的才智,曾布却是最能认同。能在第一次上京时,就出了一个撬动天下大局策略的谋士,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犯浑。而且在跟杨绘争辩时,话题都是由韩冈领着,怎么可能会出现自己造陷阱,然后自己跳进去的情况?!   吕惠卿也笑了一笑,他看了看食欲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韩冈,却又皱起眉来。虽然他赌着韩冈赢,但吕惠卿的心中,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韩冈敢说十斤重的铁球会跟一斤重的铁球落地一样快。   “当真会是两个铁球或是秤砣、石锁的同时落地?还是韩玉昆会变什么术法?”他问着曾布。   曾布摇着头:“不知道,还是眼见为实吧。”   “眼见的可不一定为实。”吕惠卿道,“子渊攫灰而食,子见而疑之。先圣都犯错的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能做到?”   子渊就是颜回。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在陈、蔡之地被困,粮食已尽。颜回出外找到一些米回来,烹煮时房梁上有灰尘落尽锅中,颜回将沾了灰的一点米捞出来吃了,却被孔子看见,便被误认为是先师长而偷吃,非礼也。一直到颜回解释清楚后,孔子为此而叹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原以为眼见为实,谁知实际上眼见的未必可信。   曾布则念着孔子紧随在后的一句话,“‘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这一句正合今日之事。韩玉昆说杨绘,就是说他是凭心臆测,到头来也不一定可靠。”   “‘知人固不易矣。’”吕惠卿背着孔子那段话的最后一句,冷笑道:“先圣不知子渊。恐怕王相公也没想到他这个女婿会有这一手吧?”   “但韩玉昆应该都算计好了。”曾布声音突然透着阴冷,“……想一想,今天这个鱼钩如果不是杨元素咬上来,你说韩玉昆是准备钓谁呢?”   吕惠卿闻言一怔,但深思起来,脸色也变了。以韩冈步步算计的性格,既然在天子面前推荐张载,必然有所依仗。只看他今天说话作态,就知道必然早有准备。杨绘只是运气不佳,想在韩冈身上表现,却反过来被韩冈利用上了。但杨绘仅是个送上门来的意外,以韩冈的为人,必定在之前就找好了牺牲品。   只是筹划阶段的经义局,如今确定了职位的只有两人。   “真是要多谢谢杨元素了。”吕惠卿幽幽说着。   “嗯。”曾布说得更为直白,“杨元素的确是帮你挡了灾。至于王元泽,韩冈这个妹夫是不会跟他过不去的。”   三巡酒后,众进士为天子的御制诗写了和诗。四百多篇七律,并没有什么出彩的,而韩冈的一首也还能凑活。但以杨绘的眼光,肯定是看不上,如果没赌赛的事,他当是要摆出文坛前辈的姿态,好好落一下韩冈的面子,这样也算跟北面的两位有个交代。不过现在,就不需要为此多费唇舌。   杨绘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就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华觜冈走过去,韩冈紧随其后。已经等着这个节目等了许久的几百号人,也都一涌而出,一起跟着往琼林苑东南角的高丘而去。   华觜冈高约十多丈,是琼林苑中挖了金明池后,用土石垒起来的几座高坡中的一座。在华觜冈陡峭的北侧悬崖下,有着一汪清池。湖面不大,比左近的金明池要小上许多。但正好就在华觜冈上,那座高楼延伸出来的外廊的正下方。站在外廊上,韩冈手扶栏杆向下望去。波光粼粼的池水,离着他估计有着五十米的距离。   上得高台的并不多,大部分进士都在池边等着。二楼、底楼也用着一群人。而能站上三楼外廊的,基本上都是参加宴会的朝官,还有今科的状元和榜眼——官场上等级森严,任何时候都体现得很明白。   除了几名小吏,楼台上唯一的一名卑官,就是琼林苑管勾林深河。他为这场赌赛准备好了实验物品:“……石锁倒没有。这一块,是抵门石,约摸有三十斤重。而这块秤砣,则是正好一斤,乃是厨中所用。”   “玉昆,可以吗?”杨绘问着韩冈,眯起的双眼、翘起的嘴角,上面写满了得意。   韩冈看了看放在地上的两件试验品,用脚推了一下,感受了一下重量,觉得没有问题,便点了点头。只是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他踢两件东西的时候,琼林苑管勾会有一下提心吊胆的神色掠过。   不过这些都是末节了。在林深河的指派下,两名小吏一个抱起抵门石,一个拿起秤砣。楼上楼下一下变得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的手上。但就在这时,一声高喝远远地传来。   “且等一等!”   一匹奔马,从琼林苑大门处直奔华觜冈而来,看骑手服色,竟然是个宦官。到了楼台下,那内侍下马,沿着楼梯跑上来。气喘吁吁。韩冈看过去,竟然是童贯。   童贯喘了两口气,对着惊讶不已的官员们高声道:“御驾转眼就到,天子有诏,此事稍停片刻。”   闻言便是一片喧哗,竟然天子要来! 第二十二章 明道华觜崖(三)   “这下闹得大了。”曾布领旨之后,不禁叹起。他知道,琼林苑上的发生的事,肯定会传进天子的耳目中。但绝没想到会如此之快,而皇帝的反应也是让人出乎意料。   “不仅仅天子要来,你看对面。”吕惠卿板着脸指着北方,“消息好像已经传出去了。”   华觜冈北面,隔着小湖,就是从新郑门出来的通衢大道。本来这片小湖就是阻隔,所以外面并没有围墙遮拦。从道路上,就可以看到琼林苑的内部。现在在对面的湖岸上,不知挤了多少百姓,粗粗一看,竟然数以千计。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曾布惊问着。   “因为琼林宴啊!”   东京百万军民都在关注的琼林宴,一篇好诗出来,都能惊动全城,何况这一次的赌赛?转眼就被传出去了,现在几千上万的人都在湖对面,等着看华觜崖上丢石头。   “不论结果如何,输的人这辈子都要成笑柄了。”曾布眼神深沉,盯着韩冈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下,略薄的双唇紧抿着,显得坚毅无比。韩冈大概也是明白,他这是以自己的一生为赌注。   “……就看他能不能赌赢了。”曾布想着。   ……   在等着天子的时候,楼下、湖边的进士们早就开赌了。   众进士中自然是以押杨绘的为多,只有寥寥数人押着韩冈这个冷门。前十名中,有几个自重的没参赌,但参赌的都是押着杨绘,唯有第八名的留光宇与众不同。   留光宇的友人劝着他:“元章,你看看慕容武,他是韩冈同窗兼知交,你看他脸色,有半分胜券在握的样子吗?同时张横渠的学生,韩冈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留光宇却是坚持己见,“小弟倒是觉得韩玉昆说的有理,这冷门押着也不错。”   心中却是冷笑,这里都是些蠢人,还看人脸色做什么?有这个时间,自己拿着轻一点、重一点的东西试一试就知道了。   属于官中的筷子和碗不便乱丢,有宴上失仪之忧——就像韩冈和杨绘争辩,自始至终也都是笑眯眯的,谁也没有争得脸红脖子粗。更别说捶桌子砸碗,以增气势。   但留光宇用着腰带带钩和铜钱试过了,试了几次,都是同时落地。   关于这一点,他可没有与人分享的意思,说不得自己一人独赢,这脸面就涨起来了。到时候,看看那些赌杨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练亨甫,今科的第六名。他瞥了洋洋自得的留光宇一眼,也是在冷笑,“这胖子,难道以为就他一人做了验证?”   下落的高度只有一人高,轻重也差不了太远的情况下,就算同时落下,也不能证明什么,何况练亨甫几次试过之后,还是觉得有一点微妙的区别。   这种情况,观人是最不会有问题的。韩冈的说法本于张载的理论,但慕容武却半点不知,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让人能相信韩冈?   “等着丢脸吧……”练亨甫不知是对谁在说。   ……   天子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几百名班直、内侍随行。只听着一片山呼万岁之声,从新郑门传了过来。   曾布、吕惠卿、杨绘还有韩冈等上百名琼林宴中人,都一股脑地去了琼林苑大门处相迎。   赵顼的车驾一直驶到华觜冈下。   等韩冈等人受诏到了楼台的最高层,赵顼从外廊处回过头来:   “朕只是想看上一看这赌赛的结果如何,不必耽搁时间了,先试了再说。”   韩冈和杨绘在琼林苑上闹出的这一通,赵顼听了之后先是有些恼怒。琼林宴上的赌赛,从来都是赌酒、赌诗、射覆、投壶,现在竟然比起了丢石头。   但听了来龙去脉之后,他立时就明白,今日一事虽是杨绘先行挑起,但却中韩冈下怀,他是借势要将张载推入经义局中。   但赵顼怎么想,都觉得一斤的铁球怎么会跟十斤的同时落地,怎么想都不可能。只是他将砚台和笔一丢,好像是差不多同时落地。   从道理上想不通,从实验上却是能证明,究竟结果如何,赵顼起了几分兴趣,干脆就来琼林苑走上一遭。   赵顼的命令干脆无比。在天子的注视下,两名小吏战战兢兢地一个捧起石头,一个拿起秤砣,然后将秤砣放在堵门石上。   “这是为何?”赵顼奇怪地问道,难道不是两个分开来一起放手吗?   “这是为了防止放手的时机前后有差别,最后影响到结果。”韩冈向天子解释着,“就算是一个人来丢,时机上还是会有些微差别。只有现在这般,才能免除。”   “这样不会有何影响?”   “不会。”韩冈摇头,“秤砣并没有和堵门石绑起来,是分来开的。如果秤砣比堵门石落下要慢,当然在后面会拉开距离,一前一后入水——就像一马一人前后靠在一起站着,可一旦跑起来,距离就会渐渐拉开。如果一样快,更不会有问题,可以看到石头和秤砣始终贴在一起。除非是一斤重的秤砣,坠速比三十斤的堵门石要快,在后面推着石块,这样才会有影响。”   赵顼摇摇头,这当然不可能。   这就是韩冈对实验的设计,要不然出问题的可能性就太大了。五十米左右的高度,差不多四秒。上面松手的时间有了零点几秒的延误,到落水时就是七八米的差距。那可就是自己给自己打脸,韩冈如何会去做?!   而且这个方法另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将秤砣受到的风阻给挡住了,受力小的秤砣会一直黏在石块上,不会出半点意外。   韩冈如此提议实验的步骤,解释了两句后,连杨绘都没法再反对。   若是反过来,秤砣在下,堵门石在上,杨绘肯定要反对到底。但现在秤砣放在堵门石之上,既没有绑着,也没有粘着,杨绘若是反对,反而会让他显得心虚,也难以说出个道理来。   总不能当着天子和这么多同僚,以及新科进士面前,说什么孙思邈嫡传的法术。那他可就要成为朝中的笑柄了。何况也不用怕什么,方才上楼来的时候,林深河可是对他低声说了句一切放心。   所有人都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托着石头和秤砣的小吏身上。只见他将手颤颤巍巍的探出栏杆,双手一放,石头和秤砣嗖地就直落而下。   赵顼立刻伏在栏杆上向下望去。   咚的一声响,就见着水花掀起了老高。   先是下面一片喧哗,嘈嘈地听不清楚。然后留在下面的童贯跑了上来,对着天子和众官道:“同时!同时!的确是同时落下来!”   结果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杨绘。   不得不说,杨绘有着国之重臣的表现,都已经输了,但脸色只是略白而已。   而韩冈也知道,这个实验真要较真起来,却还有些说道,总有人嘴硬着。   只听杨绘道:“此必是韩冈以术法蒙蔽圣聪,不然为何方才一定要将秤砣放在石块上?还请陛下下旨,将两物分开来重新再试一次。”   韩冈冷笑,他就知道有人输不起。转头对两名小吏道:“请两位将手摊开。”   杨绘和林深河脸色大变,但在天子面前,他们也只能看着两名小吏摊开手,上面还沾着血迹。   赵顼瞳孔一缩,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林深河脸色苍白,两个琼林苑提举也过来厉声追问,“这是什么!?”   “不知是黑狗血还是公鸡血?都抹了血,还有什么术法?!”韩冈哈哈笑了,他不理杨绘,转身对赵顼道:“其实这个实验,臣从来没有做过,也根本不需要做,只需从道理上想一下就够了!”   “此话怎讲?!”赵顼惊讶地问道,一众官员也是骚然。   既然如此,何必多费手段?!   杨绘决然不信,但韩冈胸有成竹,微笑中充满了自信。   既然前面说是这是理,自然有通过逻辑方法进行证明的手段。初中物理中的内容,韩冈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现在杨绘反应过来,要换一种实验方法,韩冈是绝不可能答应。不管用什么实验,都会有误差。理想化的实验,也只会出在理想中。真的将堵门石和秤砣分开来丢下去,各种因素造成的误差肯定少不了,几乎不可能同时落地。   必须用理论来给杨绘最后一击!   “有一辆快车,一天能从东京驶到洛阳。还有一辆慢车,要三天才能从东京走到洛阳。”韩冈双眼一扫,所有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试问如果将快车和慢车用绳子绑在一起的话,情况如何?!”   “当然是快车拉着慢车走!”赵顼立刻道。   “陛下圣明!”韩冈赞了一句,道:“不管怎么说,肯定都是比快车要慢,比慢车要快!”   赵顼点头:“自是这个道理!”   天子点头首肯,杨绘想了一阵,也是点头。周围人众都没有反对声,这个道理哪还有错的?   韩冈笑了:“同样的道理。依照杨学士的说法,越重的下落速度越快,越轻的则越慢。那么,如果将轻物重物绑起来,就是将堵门石和秤砣用绳子绑起来丢下去,那落速就应该是比堵门石要慢,比秤砣要快。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冈问着杨绘,吕惠卿则在一边轻轻一击掌,恍然自语:“原来如此。”   而杨绘则迟迟不敢答,他知道韩冈的话中必有陷阱,但他左想右想却想不出陷阱在哪里。等不及的赵顼帮他回答了:“正是如此……但这又如何?”   韩冈一下提高了声调,厉声质问:“所以臣只是想问一下。既然杨学士说重物要比轻物落得快,那么堵门石和秤砣绑起来后有三十一斤重,为什么会比三十斤的堵门石还要慢?……应该是快呀!”   寂静无声。   的确,应该是快啊……   看着杨绘的脸色惨白了下去,韩冈冷笑不已。   先以实据为验,再以推理证之。试问,谁能驳得了?! 第二十二章 明道华觜崖(四)   伽利略设计出来的逻辑链,简单的只有三个环节,但却牢固得如同钢铁打造的一般。   没有人能提出异议,即便是杨绘,一时间也组织不起反驳的词句——想要胡搅蛮缠,弄混了水,也得先把前前后后想得通透。   而赵顼没有给他时间,想了一阵,觉得真是这番推论当真挑不出错来,“果然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对韩冈笑道,“这格物之说,果然有些意思。”   天子出言,不但确认了韩冈的胜利,更将格物摆上了台面。   韩冈低头谢过天子的赞许。可虽然胜了,他倒也没有得意洋洋起来。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并不代表自己的高度。对于那等在无尽的迷雾中,只靠着自己的双手而开辟出一条光辉道路的伟人,韩冈只有抬起头,高山仰止的资格。   而韩冈这种平静,却让天子更提高了对他的评价——宠辱不惊,从来都是一个难得的优点。   不过话说回来,赢了就是赢了。眼下的胜利,为韩冈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谓是鸠占鹊巢的第一步终于走了出来,将科学包装上儒学的外皮,终于有了点成果。   虽然孔子若是能看到格物致知竟被如此解释,肯定要大摇其头,叱骂不已。但二程开创的理学,张载开创的关学,也与孔子的原始儒学根本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一偏,偏向科学一边,韩冈觉得对华夏的未来更有好处。   赵顼拍着栏杆,迎着大道对面金明池上吹来的风,慢慢地点头赞着:“张载说虚空即气,想不到他已经将气和风精研到这般地步。气动成风,物落受风,最后不受风而轻重落速皆同,这么些事,他竟然都通过格物给格出来了。”   韩冈摇头,虽然有些冒犯,但他必须更正赵顼的错误观点:“启禀陛下,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   “虚空之气,乃是元始之气,万物之本源,无形无质,万物由其凝成。而气动成风的气,却是万物之一。虽说看不见摸不着,但呼吸皆气也,风一吹,很容易就能感触得到。”   其实气学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张载说的虚空即气,指的是万物本源。但这个气,却又与空气重复了。同样一个字,却分别有两种不同的定义,解释起来很是麻烦。   赵顼听着也觉得麻烦,半懂不懂的,只能点头而已。   “臣有一事,要请教韩冈。”杨绘这时忽然开口。   在一旁得空,杨绘终于想出了一点破绽。虽然他打不断那条牢如精钢的逻辑链条,却能指出前面实验中不对劲的地方。他可不愿自认失败,就算死到临头,也要挣扎一下。   赵顼看看杨绘,想了一想,点头示意韩冈上前。虽然杨绘今天丢了大脸,连带着翰林学士都没了光彩,但皇帝不会不给自己的侍臣面子。   韩冈便道:“还请学士指教。”   杨绘走上前来,盯着韩冈:“前面你曾说过,鸿毛所以落得慢,乃是迎面受风的缘故。想那堵门石下落时也受风,所以慢了下来。而秤砣有石块在前面挡着风,却会落得快了,就压着堵门石上。”   “学士的意思是说,迎面受风被阻的堵门石,比起不受风的秤砣落得要慢?”韩冈问道。   “正是!”好不容易捉到的破绽,杨绘乃是一口咬住。   “这风可真大!三十斤的石头都能吹飞起来。”韩冈笑了,杨绘已经是黔驴技穷,下面可就是要穷追猛打,“学士可是想岔了。须知迎风面越大,受的力就越大。”   他视线移转,对人群之后,手上拢着一把折扇的余中道,“状元郎,可否借一下扇子一用。”   余中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上前来,先对天子一礼,又将扇子递给韩冈,“当然可以。”   韩冈眼下大占上风,当然是结好的时候。   韩冈接过扇子,手便是一沉。余中的扇子,扇面是纯白重绢,正面一幅泼墨山水,山水神秀凝于方寸之间,一看就是名家所作。背后题了一首小词,龙飞凤舞,亦是佳作。扇坠是指节大小的羊脂玉,而扇骨则是乌檀木。余中竟然用上这样精美的折扇,韩冈需要再确定一下:“有些太贵重了。”   余中知道韩冈要用扇子来做个验证,很洒脱地道:“但用无妨。”   “多谢!”   余中退后,就见着韩冈将扇子平展开来,一松手,就轻飘飘地落下去。又将其捡起来竖着一放手,啪嗒一声落地。两次下落,扇子都是展开的,但姿态一变,下落速度登时就变了。   这个小实验一做,旁听的都明白了韩冈的意思。同样一柄折扇,都是张开的,但迎风面不同,下落的速度也不一样。   只听韩冈道:“堵门石比起秤砣要大得多,受得风阻也大得多。当真两物分开来后,只要能同时放下。敢问学士,这结果会怎样?”   杨绘瞠目结舌,按韩冈的说法,甚至可能秤砣比石块落得还快!   赵顼也吃惊起来,原本从直觉上,他觉得越重的东西下落越快,后来从韩冈这来知道应是一样快,这还勉强能接受。可现在好了,反而是轻的下落得更快!   韩冈这是明着欺负杨绘。他说的其实是刻意忽略石头和秤砣本身的质量差距,而将问题不知不觉地转移到单纯的迎风面积和阻力的问题上。   如果杨绘能想透其中的破绽,韩冈可以趁机将质量和力之间关系的定义举出来,加上前面的实验和理论,牛顿力学第二定律就可正式在公开场合亮相。可惜杨绘却没有,沉湎于诗词歌赋和经义文章,在科学方面的思考能力还是不够水准,很容易就被弄糊涂了。   韩冈也没有失望。一次灌输得太多,反而会出问题。简简单单的一个实验,加上一条完美的思辨论述,已经足以将杨绘等反对者打得溃不成军。事理皆在眼前,容不得他嘴硬。   至于之后的事,可以慢慢来。总有聪明人能想透,到时再反驳,便可以将格物物理上的争论一波波地炒热!   这才是正道,比起去横渠书院单纯扯着勉强糅合起来的理论,而被吕大临问得近乎张口结舌的情况,接受了教训的韩冈,终于找到正确的路子。   现在韩冈要趁热打铁,将风阻的存在和影响,用事实再次确认:“正如人骑马,骑的越快,迎面而来的风就越大。这时就要低头弯腰,缩小迎风面,以减小阻力。”   “林管勾,还请再找两个一样的秤砣来。”   林深河前面押错了宝,现在哪敢再违抗韩冈,不移时,便让人找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秤砣来。   韩冈没动手,只是让人拿出一块丝巾,将四个角用细绳扎在其中一个秤砣顶部的孔洞上,绑成了降落伞的形状。   在天子的目光中,韩冈将两个秤砣同时丢下去。其中一个扑通一声落水。另一个则是靠绸巾兜着风,慢悠悠地落下去了。   等着天子的视线从降落伞上转回来,韩冈道:“绑了绸巾的秤砣比起另一个秤砣还要重一点,但就是落得慢。同样的实验,千万人都可以做,就是学士亦可以私下里做,都能得到同样的结论:落物的速度与轻重无关,只与阻力大小有关。”   他说话间不忘带一下杨绘,提醒人们,翰林学士杨元素的赌账尚没有还。   “不知此有何用。”杨绘冷然问着,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开口了,防着继续丢脸,但韩冈挑衅似的带上他一句。他却不能继续做哑巴了:“就算知道是落物速度与轻重无关,只与阻力多少有关。敢问此一条又有何用?”   在没有亚里士多德的两千年权威压制,这个实验的意义,当然不如伽利略如同惊雷一般劈开中世纪的迷雾那般振聋发聩。但只要引起天子的兴趣,就已经够了。一旦赵顼对此有了兴趣,而要把格物致知的理论塞进经义局的新编教材中,便容易了许多。   ——毕竟韩冈还有三棱镜分光实验,帕斯卡的木桶实验,甚至用来表现大气压力的虹吸管等一系列实验没有出手呢。初中物理上,看似简单的一系列实验,却是多少大智慧者才智的结晶,韩冈若是拿出来,嘴硬如杨绘的会问一句有什么用,但更多人却会去思考其中的原理。   不过现在杨绘就在眼前,还是要应付他一下。   韩冈的回答并不是语言,而是动作。似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杨绘的眼光也是居高临下,如同大人看着赌气不肯服输的小孩子。叹了一口气:“既然学士如此说,那也就罢了,权当无此赌注好了。”   “你!”   杨绘一下气得脸皮发紫,眼睛都红了。韩冈若跟他争辩,总有破绽出来。但韩冈竟然不肯辩论!   韩冈才不会跟杨绘斗嘴。姿态越高,杨绘就越丢脸。文人之间的争辩,尤其是这等已经是一方赌上一口气的意气之争,就像是后世论坛上争吵,根本不可能说服对方。只要设法能逼着对方失态,那就是赢了。   杨绘耍了赖皮,这对韩冈更是好事,真的在天子面前斗起气来,还会被咬上一个尊卑不分的罪名。而现在,丢尽脸的只有杨绘一个。   赵顼对杨绘的态度也有些不满,好歹也是翰林学士,怎么能这般无赖?可也因为杨绘是翰林学士,朝廷重臣的脸面要给他留着。   “今日之事已了,朕先行回宫。今次的琼林宴,也别拖得太久!”说着便自顾自地下去了。   恭送过天子圣驾,韩冈看看杨绘,又看看曾布。天子既然让琼林宴不要拖得太久,当然也就得听着,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天子提前结束琼林宴,可见是不想让杨绘继续受气。但他离开时并不拉着杨绘,更可知并没有太过照顾杨绘的想法。   看着脸色一阵发青,一副快要吐血模样的杨元素。韩冈知道,他今天的胜利乃是实实在在。想来张载,离着经义局已经不远了。 第二十三章 内外终身事(上)   吕惠卿、吕嘉问,并坐在王安石府的偏厅中。   吕嘉问前日外出视察京东的市易务,今日刚刚从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回来。他一进东京城,就立刻听说了琼林宴上的那一出。对于杨绘与韩冈一番交锋后结果,吕嘉问也是咋舌不已:“想不到杨绘他竟然自请出外了。”   吕惠卿冷笑着:“杨元素是倒了大霉,琼林宴上声名尽丧,输了场面,更丢了人,在东京城中成为笑柄。再不出外,留在京师继续受人笑吗?!”   “杨元素找韩玉昆不快,那真是自找苦吃。”吕嘉问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韩冈,但他对王安石二女婿其人其事,也是着力打听过一番,“向宝的中风还没好,窦舜卿已然致仕,苏子瞻现在还在杭州,雍王老老实实地住在宫外,但凡跟韩冈过不去的,真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文彦博当初也曾几次三番地要拿着韩冈敲打王韶和相公,最后出了什么事,你知道的。”吕惠卿笑说着。   “也差点中风那次?”吕嘉问呵呵笑道,“凶名卓著,真乃是天上岁星!”   “当真惹不得啊……”吕惠卿也是长叹着,“那个韩玉昆!”   “在说玉昆什么?”王安石换了身家常的宽袍出来,正好听到了后半句。   “正说韩玉昆在琼林宴上的事呢。”吕惠卿口改得很快,总不能当着岳父的面,说女婿是个扫把星一样的人物,“当着天子的面,拿着石头往水里丢,这事有些过了头。但他后来的那段推演,却是很又几分道理,说起来还有些唯识宗的味道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横渠靠着长安的大慈恩寺的缘故。”   唯识宗,又称为法相唯识宗、法相宗,是玄奘法师传下来的嫡脉,其祖庭就在有着大雁塔的大慈恩寺。只是唯识宗自晚唐后就已然式微,幸好王安石和吕惠卿对此都有研究。   经过隋唐的佛道大兴,其实宋儒各派经义中,无不融合两教的理论。当世大儒几乎没有不去研究佛理道法的,就算是一向排斥释老,独尊儒术的洛学、关学二家,也是一样。如张载,他就是在研究了佛法和道法之后,才重新回到儒学的殿堂。更别说王安石这等贯通三教,能为《老子》注疏,能以偈语名世的全才。   “是因明学吗?”王安石随口问着,坐了下来。   唯识宗是浮屠诸宗中,研究因明学【近于后世的逻辑学】最为精深的一派。吕惠卿这么说,就是觉得韩冈借用伽利略的那一段逻辑推理,有点像是佛教中因明学的论辩术。   “正是!”吕惠卿点头。而吕嘉问却是一头雾水,只能呆坐着。毕竟能与王安石一起讨论各家法门的,新党中,也只有吕惠卿、王雱等寥寥数人。   王安石想了一阵,摇头道:“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与《成唯识论》中所言因明之法,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玉昆于此事说得太少,不过几句话,一桩事,不便就此下定论的。”   “这些都是枝节了,日后可以再问。”吕惠卿带着一点刺探,道:“倒是韩玉昆与相公家二小娘子的婚事也快到了,到时候,都得备上一份礼啊!”   听着吕惠卿提起二女儿的婚事,王安石苦笑起来。又是一个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女婿。要不是韩冈人品还算过得去,是为了师门而赴汤蹈火,王安石悔婚的心都有了:“尽给经义局添乱。”   从话语和神色中,吕惠卿看出了王安石的苦恼。宽慰道:“韩玉昆的确接连被天子召见,但不代表他当真能说动天子,要不然,征召张载入朝的诏书就应该下了。”   “就是说动天子下诏又如何?”王安石半沉下脸,冷然说道。   吕惠卿听着一喜:“……相公的意思是?”   “不行就是不行!外面不是说我拗相公吗?”王安石神色坚定,语气也毫不动摇:“不管韩玉昆在算计着什么,经义局绝不能让人!”   ……   就在王安石发狠的时候,韩冈正在崇政殿中。   从李舜举手上接过一块白水晶。侧面为三角形的柱体晶莹剔透,在掌心反射着照进殿中的夕阳,闪闪发亮。   韩冈不过是在前天向赵顼提了一次,才两日工夫,竟然就给磨制了出来。而且用的是通透无比、一点气孔都不见的白水晶,磨制得也是光亮透彻,几乎看不到上面的磨痕。这等手艺,不是普通的大匠能做到。   毕竟是皇帝啊,言出法随。随便一句,就能让人没日没夜地赶工。水晶贵重,但对皇帝来说,可算不得什么。   韩冈仔细看着手上的三棱镜,一点也不比后世看到用精密机械制造的水晶制品稍差。如果能借用这名大匠,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将透镜给磨出来了。   “这个就是三棱镜吧?”赵顼说着,“方才朕用来对着一线阳光,的确是散出了七彩,正如虹光。与韩卿你说的一模一样。”   韩冈前日受诏廷对,趁热打铁地说起了三棱镜。赵顼对此很感兴趣,立刻命名匠打造。   “彩虹多出雨后,而且必须是天上放晴,太阳出来的时候。乃是残留于空中的水汽,折射了阳光的缘故。其本质,与三棱镜分出的七色光乃是同理。”   这些前日赵顼也听韩冈提过了,了解阳光的组成,便能明了了万物的颜色从何而来。当时只是听着而已。不过当三棱镜磨制出来后,才有了直观的认识。   赵顼笑着接回了三棱镜,在手中把玩着,“格物致知之说,越格越是有理,的确是让人欲罢不能。张载在儒门至道上,的确是别出一番新意。”   “不仅仅是家师,洛阳二程亦曾言格物。”韩冈瞅准了机会:“如今儒门各家,都有其合理的一面。若能集天下名儒,共议诸经新义,由陛下亲自裁定。石渠阁和白虎观的盛事,亦可重现于今世。否则闭门造车,难免贻笑大方。”   石渠阁会议和白虎观会议,是西汉宣帝和东汉章帝时,聚合天下名儒,共同讨论儒家经典的盛会,由天子亲自主持和裁定,自此留名于后世。   “……”赵顼一阵沉默,连拿在手上的三棱镜都放下了。   赵顼当然不想让外界或后人来嘲笑他。但他更知道这事不好办。各家学派之间的纷争虽不能说是你死我活,但也可以算是相悖如参商,若是强凑到一起来,几乎就是的爆竹,点着就爆的。   而且就算是石渠阁和白虎观,在会议上得出的结论,没多久就被全盘抛弃了。要不然流传至今的汉儒注疏,就不会是东汉末年的郑玄私人所著。   赵顼的犹豫,韩冈看在眼里,心头闪过一阵遗憾。   他知道天子为什么会犹豫。现在王安石已经在撰写《周官新义》,而王雱和吕惠卿则是在注释《诗经》《尚书》。张载多说《易》,但对于《周礼》也是同样熟悉。韩冈也清楚,如果张载进京,要说的绝不会仅仅局限于格物上。要是诸家大儒都进京,更别提讨论的场面会有多火爆。   看起来自己还是太过心急了一点。赵顼虽然对格物感兴趣,但也只是兴趣而已。经义局的目的是“一道德”,韩冈能看得出天子也是这么盼望的。而韩冈的提议,却不能带给赵顼统一的经典释义。几家学派之间裂痕比起新旧党之间的鸿沟还要深,根本不可能像白虎观和石渠阁两个会议那般,能得出一个让各方面都能稍微认同的结果。   “果然啊……”韩冈暗自叹了口气,即便让赵顼对格物之说有了兴趣,通过落物实验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可在权力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眼下天子只是对格物致知有了一点兴趣,但这点兴趣却难以抵得过他对稳定朝局、控制思想的欲望。   看来走上层门路终究还是不行,还得靠自己。等自己的地位再高一点,如王安石那般地位才差不多。   既然如此,那还是退而求其次的好。用事为十,得之二三。亏是亏了,不过能让格物学的名声在京城中传播开来,也算是不错了。   韩冈的目标很明确。   他对后世科学的记忆只剩初中的水平,对经史子集的了解,也只限进士科举的考试范围。至于哲学,的确是重要,但众家纷纭,韩冈没力气在上面花费太多的精力。所以他一直将关学的衣冠披在身上,日后自有人去总结归纳。韩冈所要做的,就是推广这个时代对自然科学的认识,改进生产力。如果工业能够兴起,新兴的利益集团就会去要求更多的权力。   所以眼下一开始计算的道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好了。只要能最终走到目的地,走的是哪条路,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通了之后,韩冈便没有再出言推荐,而是放开来,就着三棱镜,跟赵顼讨论起光学上折射和反射来。   等日后将基础筑牢,再卷土重来不迟! 第二十三章 内外终身事(中)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韩千六捶着腰,在一地礼物中,坐了下来。   韩冈得中进士的消息前些天就已经传到了陇西城中。   沸腾起来的不仅仅是韩家,还有巩州上下。进士第九,弱冠之龄的朝官,再加上宰相的女婿。这三条几乎决定了韩冈日后的未来必然是一片光明。   多少官员忙不迭地上来奉承一下韩千六。就算是新近上任的熙河经略使蔡延庆,也让人送上了一份厚礼。   韩云娘正此时正在堂屋中收拾礼物。她的形容有些憔悴,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停下手脚,双眼也是毫无焦点的四处乱瞄,似是饱受了相思之苦。   “素心和南娘都有孩儿,心里有个寄托,所以她们还好一点。就是云娘多了点问题。”   “如果去了东京……”韩千六还在为不能去京师的参加儿子的婚礼而感到不快,“参加三哥的婚礼,云娘应该就会好了。”   韩冈的信,早在去年除夕前就收到了。他不便借用朝廷的驿传系统,派人回来送信,走得算是快了,也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信上主要说了一件事,就是请父母上京。   一般的进士榜下被招婿,基本上就直接送进洞房。但韩冈早在去年腊月就跟王安石家的女儿讲亲事定下,所以还是有写信让父母来京城。王韶再是亲近,也不能替代父母,有时间当然要让自家父母主持。   可是韩千六做着官,三四月份正是棉田下种,麦田也到了收割前的重要时节。韩千六官位虽卑,但事务极重,须臾离不了人。而且韩阿李也觉得进士不禀父母而自行成亲,这是常见的事。但作为男方的父母,儿子成婚时却跑到女方家去见礼,世上就没有这个规矩。她宁可不去东京跟宰相打擂台,等到回来后,再来看看宰相家女儿教养如何?   现在的韩阿李心气极高,笃笃定定地认为儿子日后肯定能做宰相,也没有多少畏惧王安石的念头。堂堂宰相,求上门来提亲,还不是因为儿子有本事吗?   韩阿李道:“等成了亲,三哥肯定要回来一趟。那时正好让她们一起去上任。家里有义哥儿在,也不要他们在面前尽孝心。”   韩千六思忖着:“也不知三哥会被安排在哪里。”   韩阿李冷笑一声:“你操哪门子心?!自有亲家公记挂着。”   ……   韩冈这边的确是快到成亲的时候了,离预定的四月初六还有五天的时间。   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送了礼来,堆满了他在汴河边刚刚租下的一间小院。送礼的人,不仅仅局限于东京城,甚至还有张载和二程的贺礼。   韩冈过去曾经在信中跟张载说过他与王韶内侄女结亲的事,后来就没有提过此事了。自己跟王旖定亲后,又写信向张载这位老师解释,同时也没忘记跟洛阳的二程提一下。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愿意因为婚姻的问题,而跟自己的老师而翻脸。   ——因为他的媒人是王韶,这一点就可以让韩冈的婚姻有着很好的解释。不是韩冈阿附王安石,而是因为要顾及王韶的面子。   另外,韩冈举荐张载,并在政事堂上推荐诸多名儒入京,共参经义局事。尽管此事看起来是没指望了,但已经从宫中传了出去,并被人当成王安石找错女婿的笑话来传播。可只要这消息传到洛阳和横渠,至少能让两位老师知道他并没有忘本。   而王安石这一边,虽然有那么几天,王雱没有来找韩冈。但重新坐到一起后,韩冈和王雱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喝酒聊天。韩冈没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向王雱赔不是,而王雱也没向韩冈问罪的意思。   王旁吃惊地看着兄长和韩冈,“这是怎么回事?”   “吾与元泽,乃是争于国事,非是私事。公私岂可不分?如小弟对新法的支持,是为理也,非因亲也。”   韩冈说得义正辞严,王旁倒是没话说了。   “玉昆说得好,”王雱给韩冈倒了酒来,再给自己和弟弟满上,端起酒杯,“不过市易法的好,可从来没见玉昆你提过。”   韩冈曾与王雱多次谈论新法,均输法、农田水利法、便民贷、将兵法、保甲法,都得到了韩冈的赞许。可这些法令之中,只有市易法,韩冈从来都不提,一句话都没有。他的态度,只要稍稍留意,就能知道端的。   “市易法不是不好,但推行此法得不偿失。”韩冈的回答,正符合他一向以来的倾向。   王雱和王旁两兄弟都不说话了。   市易法的造成的后果,眼下都见到,这条法令所引起的反扑,现在已经变得十分激烈。就在韩冈因科举前后之事而忙碌的时候,京城中的物价飞一般地涨上去,只要是市易务在卖的商品,都是在涨价。正如有人上书弹劾市易务,说如今京城中,是市易务“卖梳朴,则梳朴贵;卖芝麻,则芝麻贵。”   这并不是市易务为了赚钱而胡乱抬价的结果,从政治利益上讲,直接负责此事的吕嘉问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赚了再多的钱,也抵不了物价飞涨对他政治前途的危害。   究竟是谁在背后做手脚,不问可知。   韩冈是知道后世共和国开国后,上海的投机商是如何来对抗新的统治者的。不过那些商人们的反抗,在组织力无可匹敌的国家机器面前,就如螳臂当车一般可笑,很快就耗尽了家财。   但王安石此时的新党,却不可能拥有后世那个党派的组织力和控制力,也无力保证足够的物资供应。更别提豪商们和宗室、和外戚,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他们虎口夺食——正如韩冈所说,此法得不偿失。   得到的财税利润,远远抵不过被消耗掉的政治资源。而且本已渐次稳定的朝堂局势,就是因为市易法而再起波澜。要说王雱不后悔,那是假的。再多的国库收入,也比不过新党的根基再一次被动摇。   新党内部,已经有人说要废除市易法。但王安石和王雱却是一步也不肯退让。一旦退让,就是大堤决口的时候到了。到时候,就是新法被尽废的结果。但也有人提议道,明面上不废除市易务,但慢慢地松弛禁令,让市易法不废而废。   两个方案都是要废除市易务,不过一个急进,一个缓进罢了。   “不知玉昆有什么办法?”王雱问着。   虽然说是对韩冈此前的意图插足经义局的行为没有芥蒂,但王雱的心中还是给他对二妹婿记上了一笔。他要看看韩冈对市易法能出什么意见?同时也盼望他能提个意见,改变现在不利的状况。   “坚持到底!”韩冈的回答出乎王雱意料之外,“六路发运司加速运货,放开来发售,将京城的物价打下去,看看那些人有多少钱来收购。”   市易务并不是由官府完全掌控,除了账本,估价和贩售的环节,其实都是让商人们来参与。而市易务的收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利润,是酬奖给这些与市易务合作的商人们的。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新的一批豪商,取代如今的豪商阶层,便是一切可以放心。   “坚持到底可不是那么容易。”王旁摇着头,他可是对此深有体会。   “其实也简单。现在的正在闹腾的那些豪商,其实都已经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全在耗家底了,只要能撑过去,他们不是负荆出降,就是坐以待毙。”韩冈冷笑了一下,“而且张、田、王、李能娶宗室,难道市易务中的那些就不能娶吗?一个县主不过是一万贯而已,宗女更是只有两千三千。何况娶了宗室的豪商中,总有不跟他们一条路数的。”   王雱叹道:“其实这些都有想过,只是缓不济急,需要别寻良策。”   王雱兄弟期待的眼神看着韩冈,韩冈摊开手,摇摇头:“到了战场上,若是没了粮草,诸葛武侯都要掉头往回走。”没有物质,也只能靠精神了,“小弟也变不出东西来。除了咬牙坚持,我也没办法了。”   韩冈的确是没有办法,但凡遇到有人哄抬物价,最靠谱的办法就是杀鸡儆猴,但闹得大的基本上就是曹、高、赵家的亲戚,而且是近亲,王安石也不能那他们开刀。另一个办法都是用洪水一般货物,耗光对手的钱财,将他们的气焰给打下去的,这就要靠掌控汴河水运的六路发运司的本事了。   “对了,始终没有说过市易法之事的,记得还应该有一人吧?”韩冈看了一眼王旁,这还是王家的二衙内上次来见面时,不经意间说出来的。   肯定是曾布。   曾布从一开始就对市易法持有一些看法,前面吕惠卿回来执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大力推行市易法后,曾布对此法的态度就变得更加暧昧。   内部不靖,就是新党现在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第二十三章 内外终身事(下)   终于到了四月初六。   一大清早,天还是黑的,韩冈在汴河边租的独门院落,已经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座院子,前后两进,十来间房。虽然不算很大,但地势绝佳。靠着汴河,后门出去,就能叫来河中小舟出行的。租金一个月就要八贯,从九品判司簿尉的俸禄,只有这个租金的一半。韩冈要不是多了个集贤校理,多了一份俸禄,光靠太常博士的俸钱都要被吃掉一半去。而且因为是官产,不但盘不下来,就是以韩冈的身份,租金也打不了半点折。   有了独门的院子,原本韩冈带上京的两个伴当,便不敷使用。幸好王韶送来的两名婢女,韩冈再找人牙子雇了一个厨娘,家里的情况也就差不多像个样子了。而前两天,王韶又一气借了二十多个家丁,把韩家的门面给撑了起来。   此时韩府门外扎了彩棚,一溜沿出十几丈,虽然碍了几户人家出行。可一来,韩冈地位高、名气大,他事先遣人上门递帖子赔礼,周围邻居也都不会不讲人情。二来,韩冈要娶得是王安石家的女儿,大名鼎鼎的王副枢来韩家坐镇,谁敢找不痛快?   为了准备这场婚事,韩冈找了专门主持官宦人家婚礼的司仪,时称“白席”。带了一帮手下过来,都是做了十几年、几十年事的,将婚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又从附近的正店唐家楼定了宴席,等婚宴开始后,来款待客人。在韩冈看来,在东京,服务业发达得不比千年后稍差。一应事务都有专业人士照应,并不需要自己忙里忙外。   现在韩冈穿了一身玄纁朝服,黑色深衣,赤黄色的下裳,头戴三梁进贤冠,踩着皂色的厚底官靴,犀带系在腰间。从进贤冠两侧有珠玉垂于耳边,又称“充耳”,随着韩冈行动,而轻轻晃动——这是有官身的士大夫娶亲时的装束。   冯从义作为监督,视察着韩府内外情况。他在韩冈婚期前赶到京师,是韩阿李的吩咐。自家儿子要成亲,总不能身边一个亲眷都没有。而且冯从义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为熙河的特产开拓京城的商路,并去探望一下他的岳家——韩家跟太后家有着亲戚关系,这件事,也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从前几日开始,上门送礼的就络绎不绝。到了今天,受了邀请,上门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地都来了。   基本上都是以同年进士为主,这是基本的人情往来,一榜同年,在官场上算的是紧密的关系。   四月前后,是今科进士结婚的高峰期。只要是未婚且没定亲的,基本上都是这个时候进了洞房。而已经定亲的,也赶着回乡去完事。韩冈前几日还受邀参加了另外两名新科进士的婚礼,今天就轮到了他。   而韩冈交好的高官之中。王韶父子当然不可能不到,他们今天各有职司,还不能算是客人。   吕惠卿等新党人众,则是在女方家等着。另外章惇如今去了荆湖,不在京师,但他父亲章俞却在,与路明一起过来了。老头子风仪还是那般出众,笑呵呵地恭喜着韩冈。   不过种谔没有到,他是三衙管军的太尉,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尽管与韩冈关系不错,可也不便参加宰相女儿出嫁的婚礼。文武高官交相勾连,那是天子最为忌讳的。而种建中就没有问题了,有张载那一层关系在,没人能够从鸡蛋里挑骨头,所以他早早地来了,还带着种师中。至于种朴,他并没有到场——他二月时外放原州,在他的伯父种诂的手下听候使唤去了。   种建中一到,连着拱手:“恭喜玉昆,贺喜玉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下可都全了。”   种师中也上来作揖行礼:“恭喜韩三哥。”   “彝叔你也就不要笑话小弟了。”韩冈与来贺的种建中说笑了几句,拉着他问道:“审官东院可定下了去处?”   种家的十九哥,已经通过了明法科的考试,有了一个出身。靠着这个出身,种建中从武资转为了文资。他旧有的官阶属于大使臣一级,转成了文资后,登时就成了从八品的京官。一旦外放,职位不会很低。   种建中摇头苦笑,“还没最后定下来。多半还是在陕西,不是下县知县,就是在经略司中打个下手。总也跳不出去。”   “将门世家嘛……”韩冈安慰地拍拍种建中的肩膀:“太尉多半也是希望你能在陕西多立功劳。”   种建中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世家子弟的仕途,先天上就比寒门中人要平坦,但他们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前路。   ——如今种家第三代以种谔为首,下面种诂、种谊皆是一流的将领,其余兄弟也无不统领大军。鄜延种家,现在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可是到了第四代,有点前途的,也就是种朴和种建中两人。如种师中这般,年纪尚轻,还看不出有多出色的地方。   别看种十九现在转成了文官,可若是日后种家后继乏力,第四代靠着种朴一人独力难支,说不定种建中还有投笔从戎的日子。比起缺乏根基、没有保障的文官传承,保持武将将门的传统,才是维系种家代代富贵的唯一途径。   “不说这些了。”种建中忽而洒然一笑,“今天可是玉昆你大喜的日子,怎么陪着聊这些事。”   拱了拱手,自去与其他认识的朋友打招呼。   韩冈是新郎,就算是迎客,也只需要见几个重要的主宾,至于闲散客人,由代为知客的王厚和慕容武来负责。   客人渐渐到齐,看看已经日影西斜,亲迎的时间将至。王厚就过来催促,“玉昆,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韩冈点了点头,所谓婚礼,就是该在黄昏时举行,现在日头已经西落,便是到了迎亲的时候。   虽然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韩冈依然是很利落地跨上马,带着一部鼓吹,还有随行一众亲友,浩浩荡荡,去王安石府上迎亲。   ……   王旖坐在梳妆台前,对着磨得发亮的铜镜,里面是一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而身后则是自家的母亲。   今天王旖被精心装扮过,原来便是有着水乡女儿的清秀,如今更是显得仪态万方。但她被修过的双眉轻蹙,还是为了已经到了眼前的婚事而忧心不已。   本来这桩婚事已经没有多少波折,可是前段时间,因为经义局的事,韩冈是跟父兄争执了起来,王旖为此担心得夜中难以安寝。害怕这桩婚事最后落到她当初所担心的地步。   只是事情过后,大哥、二哥出门见了韩冈回来,说起韩玉昆,依然还是一团和气。王旖记得,韩冈当初曾经对自己亲口许诺,不会因为公事上的纷争,而坏了私谊。至少在现在,他还是信守了诺言。   但日后呢……王旖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去想。   “来了,来了!”王安国的夫人,慌急慌忙地走了进来。   “娘……”王旖转过身来,珠泪颗颗不由自主地从脸颊上滑下,抓着母亲的衣襟,“孩儿不要出嫁!”   吴氏一直都盼着女儿早点嫁出去,但现在看着二女儿,眼中也不禁下留泪来。捧起女儿的脸,用手巾擦着泪水:“痴儿,哪有这般说的。今日之后,就是韩家的人了。到了夫家后,要好生遵从妇德,悉心侍奉舅姑……”   吴氏絮絮叨叨再一次嘱咐着女儿。滴滴答的鼓乐声中,韩冈骑着高头大马已经到了近前。久在军中,骑在马上的气势非是等闲。背挺肩张,再加上庄严的礼服,让人看着就三分敬意。   王安石作为女方家长,在大门前相迎。亦是如韩冈一般,穿着最为庄重的朝服,上黑下黄的玄纁,与陪着天子祭天时,还有正旦大朝会这样的大典礼一样的装束。   若是按照如今的风俗。新郎上门迎接新娘,岳家要用两只椅背靠着,上面放上马鞍,让女婿骑上去饮了酒或是作了诗才给下来。不过这等俗礼,也不会在王安石嫁女儿时出现。   依照官中礼节,韩冈和王安石,一向东、一向西,互相对拜过后。王安石正要引着韩冈入内,这时,李舜举带着天子的诏书,还有捧着礼物的一众小黄门到了相府的门前。   韩冈与王安石对视一眼,都是感到惊讶无比,而周围观礼的宾客中更是低低地响起一片喧哗。   天子直接具礼馈赠新人,情况其实很少有。除了宗室娶亲,地位够得上的官员,基本上是续弦,让天子不便为此赐物。就像范仲淹,他为族人设立义庄,寡妇再嫁,义庄出钱资助,而鳏夫续娶,就什么也没有。韩冈的官位有些勉强,但赵顼却还是下了诏,这一方面是给宰相面子,另一方面也是韩冈正得圣眷的缘故。   天子下诏赐物,乃是聊表寸心。诏书上的一番话说得四六骈俪,但总体上的意思还是祝两位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李舜举念完诏书,韩冈上前一步独自拜谢。   一相,一参,为了韩冈的婚事而奔走。加上天子的参与,新科进士中从无这般荣耀。 第二十四章 携眷西返家(上)   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王旖第三次被送入洞房。   依照此时的婚仪,新妇迎进门后,先入洞房坐床,名为正坐富贵礼。然后新郎用同心结牵着新妇出去拜天地,先祖和父母。新妇的盖头,由子女双全的妇人拿着机杼——也就是织布机的梭子——来挑起。最后于厅中,用破成两半的匏【葫芦】为酒器,交换着喝过交杯酒,然后第二次送入洞房,而这一次则是新妇反过来牵着新郎。   重入洞房后,协理婚宴的妇人将合卺酒所用的两瓣葫芦一正一反地放在床下。两新人又要掩帐换妆,换下上黑下黄的大礼服,王旖换了身大红吉服,而韩冈则是套了身绿袍、戴上了花幞头。在礼官的催促下,出去敬过亲朋好友三盏酒。到了这时候,才没有了王旖这位新娘的事。   作为新郎官,韩冈还要继续应付一下客人,而王旖坐在洞房的床边,低垂着头。   两根儿臂粗细的龙涎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天子赐予的绸缎和器皿,与诏书一起,供在桌前。大红色的喜帐,被两支金钩挂在了床沿。   洞房之中,除了王旖之外,只有陪嫁的两名使女,平日里就在服侍着王旖。不过在这时候,新妇不便说话和动作。两名亲近的使女,也都遵照事先的教训,如木雕一般站着不敢乱说乱动。   王旖静静地坐在床边,呼吸都是柔柔细细,身子一点也不动弹。只是红色的丝巾绞在手中,抓得紧紧的,显出了她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方才坐床时,当韩冈一坐在身边,她浑身都立刻绷紧起来。并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不习惯和紧张。   第一次听说韩冈这个名字,尚是在三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把韩冈的经历当作是唐人传奇一般的故事听着,就像小时候听着张乖崖侠客行径的传说。不论是在军器库中射杀三贼,还是在送粮途中与寇博命,都是一波三折,让人听着都不禁为其提心吊胆。听过韩冈的故事,王旖对他当时是有了几分好奇,但却从来没有想过日后有什么交集。   后来,因为韩冈跟着二哥交好,两边渐渐有了书信往来。王韶从秦州遣人送信上京时,韩冈也会随之带来一声问候。在二哥王旁口中,便时常听到这个名字。   而韩冈参与的河湟开边,是父亲最为关心几桩事之一。就算以王旖对时政的浅薄了解,也很清楚熙河方向上的开疆拓土,对于一力主张加强军备的父亲有多么重要。因而他的名字,在王旖最为敬仰的父亲的嘴里,出现得也是越来越多。加之在关西的一桩桩功业,当父兄与人一谈起当今朝中的年轻俊杰来,韩冈这个名字往往都能排在前面。   而很快,一直为自己担心着的母亲,也不时地提起韩冈。到了这时候,父母的心意也渐渐地明了起来。论起才能、功业、品貌甚至名声,韩冈都是很好的。王旖也知道,就算是少年时就已经声名大噪的大哥,在功绩上也很难跟他相比。   只不过要看夫婿,也不能只看这些地方。   姐夫吴安持是枢密使的儿子,学问、相貌、人品也皆不差,而且幼年时还是见过面的,与大姐更是青梅竹马的身份。两家是门当户对,无论哪一方面都没有半点可挑剔。但是这样的婚姻,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悲剧。   大姐未出嫁时是多活泼的性子,蹴鞠、秋千都是她带着自己玩着。但嫁到吴家几年过后,便一下变得少言寡欲,浑身暮气,新近作的诗词,也满篇尽是悲意。这两年,大姐只要回来省亲一次,母亲就会哭上一次,连着父亲也是好几天都阴沉着脸。   王、吴两家原本都是走得极为亲近,要不然也不会结下亲家,只是现在反目成仇,让大姐在婆家饱受责难。王旖真的很害怕自己最后会变成大姐那般。让父母伤心,是做子女最不孝顺的表现,还不如不出嫁,丫角终老——当日去见韩冈的时候,王旖当真是这么再想。   只是……   咿呀一声,洞房的房门这时被人从外推开。   一群人笑着在外面将身穿绿衣的韩冈推了进来,乱哄哄地说了一通好话,然后大队人马又去了前厅。   正式婚礼的酒宴应酬,不像韩冈早前纳妾那般是由本人负责,而是由知客来应对。韩冈出来后,只是向客人敬五六盏酒,受了他委托的王厚和冯从义便代他招待起客人来。   新郎进了房,如同雕塑一般的两名使女识趣地退了出去,在外面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房中变得只有两个人,王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走过来的那人是不是听到了。   韩冈见着坐在床边,绷得僵硬的王旖觉到有些好笑。方才就感觉到,心惊胆战地把自己当虎狼一般。   “怎么?”韩冈走过去,“还是害怕我?”   王旖摇着头,但随着韩冈走近,就变得更加慌张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混乱中,一直转在心中的疑惑翻腾了上来:“官人……官人……官人你为什么要娶奴家?”   “娘子你该不会自那天后就一直在想?”   看到王旖的点头,韩冈笑了。想不到自己竟然给她带了这么深的疑惑。他虽然是喜欢算计人心,但总有疲累厌倦的时候。回到家中,对家人便不想动什么心眼,有话尽量直说,“虽然说一开始不免有些其他原因,但我娶你,只是因为你当日是为父母来找我。”   韩冈看重王旖的就是这份孝心。以他的身份,政治婚姻是避免不了,想自由恋爱根本是痴心幻想。能碰上一个孝顺父母、心地好的女孩子,那是再难得不过,遇上就不能放手。   坐到王旖的身边,韩冈将她的手强拉过来攥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强硬的托着王旖小巧下巴,转到正对着自己,向慌张羞涩的双瞳中深深望进去:“娘子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看我说得到底是真是假。现在只需要看着我,不要想其他事!”   韩冈动作很是强硬,被王旖压在心底的记忆被打开,当日在清风楼上,被韩冈强吻的一幕,一下又浮了上来。   午夜梦回时,都害羞得惊醒的那份记忆,此时又再现在洞房中。   双唇离开被吻得喘不过气来的妻子,韩冈的手又探上了她的腰间。   王旖不敢动弹,紧紧地闭着眼睛。在出嫁前,王旖被教授过男女方面的知识。就在压在箱笼底下,还有几本春图,连同几个几种姿势的瓷塑像。只是到了临阵之时,被母亲和叔母一番教诲后强记下来的东西,一下子就不知了去向。   王旖僵硬着身子,家中谨守礼法,虽然不至于男女七岁不同席那般严苛,但过了十岁之后,父兄连她的闺房都不再踏入一步,更别说被陌生男子触碰。她强忍着羞涩,但还是听着韩冈的话,任由他解开罗裙,将衣衫一件件退开。   韩冈主动引导着动作笨拙的妻子,动作也是尽量温柔。直接触碰到肌肤,韩冈立刻感觉到正在触碰的娇躯一下又绷紧起来。当他的手拿开,王旖才放松了下来。但他重又触摸到细腻柔软的酥胸,身子又再一次绷紧。   韩冈不由笑了起来,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当真是单纯得可爱。将被剥得如白羊一般的娇躯放倒在绣着鸳鸯的锦缎上:“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我们也该安歇了。”   ……   一声拖长了声调的鸡鸣,让帘幕低垂的床榻有了动静。   王旖撑着床铺,勉力想坐起来。可是平常的时候,很轻松的动作。不仅仅是下身私密之处火辣辣地疼着,身子骨也几乎被揉散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想起昨夜,从一开始的僵硬拘束,再到后来不由自主地迎合,她就忍不住红了脸。不敢看躺在身边的夫婿,用尽双臂的气力想要坐起来。   当她快要起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按在腰间。王旖浑身一惊,双臂中好不容易才积攒的气力一下就没了,登时就倒在了一副坚实的胸膛中。   韩冈搂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在妻子耳边轻笑着:“待晓堂前拜舅姑。起这么早不知要拜谁?”   若是在家中成婚,婚礼的第二天,新妇还有一道上拜舅姑的程序要走。要鸡鸣即起,洗手做羹汤,然后奉于舅姑,也就是公公婆婆——当然,这是后世的称呼。但王旖不需要,韩冈的父母又不在京城,她起来后,根本就没有长辈需要拜见。   王旖被韩冈搂在怀中,几下挣扎不开,红晕着脸,就不敢再动弹,声音低低的:“奴家要服侍官人,不能起得迟了。”   “你昨夜服侍得够好了。”韩冈咬着耳朵一声笑,“也没能好好睡,今天没必要这么早,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因为韩冈的话,王旖的脸热得发烫,乖乖地嗯了两声。   韩冈几个月都没近女色,需索过甚,王旖初承恩泽当然吃不消,很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看着妻子又睡去后,韩冈则精力充沛去外面活动了一下筋骨,洗澡更衣,就觉得浑身神清气爽。   回头望望洞房,人生大事也算定了。 第二十四章 携眷西返家(中)   新婚燕尔,韩冈作为丈夫又是温柔体贴,王旖也放下了心头事,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过了三日,王安石那边送来了冠花、彩缎等物,是为“送三朝礼”,而韩冈、王旖这对新婚夫妇,也照规矩回门去拜见王安石和吴氏。   此时有着名为“会郎”的礼仪,新女婿第一次拜门,岳家都要广设宴席,用以款待女婿。一起向王安石夫妇行过拜礼,王旖就被吴氏拉去了里间,王家的三姑六婆正在里面等着三堂会审。而韩冈则被留下来应对着王家的亲戚。   今次王安石嫁女,王安国、王安礼正好都在京中守阙,只有最少的王安上仍在太原。三兄弟的子侄辈,也有十来人,以王雱最长。不过这些王家子弟都是被教训得极为守礼,韩冈这个新女婿入席,各自老老实实上来敬了一盏酒,却没有如寻常人家哄闹起来灌酒的。   过几日还有王安国女儿要出嫁叶涛,王家还有着忙,宴席没有拖得太长时间。喝过酒后,王安石将韩冈招到书房里,一口口地啜着醒酒汤,说些闲话。   方才见到二女儿的时候,王旖脸上的笑容瞒不过人。知道韩冈待她甚好,王安石对他这个二女婿藏在心中的一些芥蒂,也为之烟消云散。   喝了两口凉汤,王安石问着韩冈:“玉昆,准备什么时候回陇西去?”   韩冈欠了欠身:“劳岳父垂问。此事定在十天后。再迟了,路上暑热,就有些不方便了。”   一般的进士,在琼林宴结束后,基本上就要回乡省亲。有家室、或是要回乡完婚的走得早些,而在京城做了女婿的,则是走得迟些,不过很少有等到婚礼满月之后才回去。再在家乡住上两月,大部分的新科进士,都是到了十月之后,才陆续回京候阙。   韩冈考虑得周全,王安石点了点头,又道:“替我向亲家问好……你岳母还有礼物要送给亲家母的,到时一并带上。”   韩冈起身,向王安石拜谢:“小婿代家严家慈谢过岳父、岳母。”   “这是做什么呢。亲戚间来往乃是应当,没能将二姐送到陇西去成亲,本来就是我这边失礼。”   命韩冈安坐下,王安石沉吟道:“前日在中书看到巩州蔡延庆的奏报,亲家在熙河路所管的屯田一事,两岁的考绩都是在上下,如此勤谨极是难得,政事堂前日已有堂宣,为之迁上一官。”   儒家讲究着中庸,基本上不会有极好或是极坏的评价。在唐宋,上中下九等考绩中,上上考绩从不与人,上中也是极少——是要立殊勋方可——基本上上下就已经是顶头了。如张九龄那等贤相,唐玄宗给他的钦定的考绩就是中上。韩千六两年上下,算是了不得的评价,磨勘个一两年,直接迁上一官都是应该的。   韩冈欠身谢过,王安石不避外人可能有的讽刺,为韩千六加官,肯定是要感谢的,“家严做事一向勤勉,小婿在家严那里学到的很多。”   “德在才上。才士易得,德士难觅。亲家虽非才学之士,但德行过人,如今官场上也是难得。玉昆你若能效之而不移,日后当是能为国之柱石。”   韩冈的父亲虽然目不识丁,但能做事,而且做得好。王安石对韩千六也是十分赞赏,他最后决定招韩冈为婿,其实也是有着韩千六的一份功劳在,“去岁秋冬,开垦的官田据说又多了一千两百顷,就算只是一亩一石的薄田,今年也是多了十余万石的收成了,五月份,当是有好消息来了。”   一说起熙河的发展,王安石就是满带着欣喜。巩州、熙州两地的田地连着棉田一起,现在可以肯定已经在五千顷以上,虽然都不会是多肥沃的良田,但有可比没有要强得多。   韩冈道:“本来在预计中——只要不改年号——到熙宁八年之后,熙河路军民的粮草供给就能自给自足。之后再过两年,靠着榷场和岷州钱监,加上开始收取的税赋,熙河路日常驻军的饷银,以及官中的耗用,可以保证一半以上的本路供给。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只要没有大灾,两事都可以提前至少一年。”   “那样就好。”王安石听着很满意,缘边四路,也只有秦凤一路能保证自给自足,其余三路,比起韩冈所描绘的熙河路未来,可是要远远不如,“金城三郡之地,汉室乃是中国故土,如果能固本培元,不再拖累朝廷财计,日后也不用担心会有所反复。”   “但熙河路的关键还是在户口上。如今开发出来的,也就是通远军改成的巩州,熙州狄道城,加上岷州铁城堡一带。至于狄道城向北,直至临洮堡的一片河谷地,还有河州的一片谷地,都是因为户口不足,却还一时无法去开发。若是汉人不能继续流入,熙河路中的发展恐怕会后继乏力。”   王安石叹了口气:“陕西厢兵已经汰撤了不少,但愿意去巩州的还是不多。”   熙河路招募移民,都是保持自愿原则。用免费分配的土地和免税制度,来吸引在内地过不下去的百姓实边。所以强迫被淘汰下来的厢军移民,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缘边四路由于常年战事不断,几乎没有派不上用场的军队,汰撤的厢军数目极少,而熙河更是没有一名。真正厢军汰撤的大头是在永兴军路,也就是长安为核心的关中腹地。驻扎在关中平原上的不堪战的厢兵,总数多达三四万,去年一口气被汰撤了一半。只是相对于熙河路这等边远荒僻的新疆土,丢了饭碗的厢军士兵,更愿意留在关中找口饭吃。   “玉昆你所说的事,朝廷都有考虑过。”王安石道,“熙宁以来,每年大辟常过三千。其中真正犯了刑杀重罪的并不多,多是贩运私盐等事。政事堂现在有考虑赦去此等人死罪,可杀可不杀的一律发配熙河。”   “死囚……”韩冈迟疑起来。   大宋主客户总计两千万余户,人口总数可以肯定是在一亿以上。这么一个帝国,每年处决的死囚,超过三千人。这个数目不能算小了,而且一般的囚犯,更是接近百倍。死囚中一部分是杀人、劫盗,另一部分则是经济犯罪,多以贩运私盐等严令禁止的走私行为为主。而贩运私盐,直系亲属都要连坐。   而三千人这个数字并不包括军中,单是熙河路,去年就杀了两百多犯了军法的士卒——尽管熙河路去年是处于战时,有着特殊情况,不过推及全国百万大军,恐怕也是接近千人了。   而且这也不算是别出心裁。至少在半年前,赵顼就已经下诏让各地州县尽量将罪囚流放熙河,而不是旧有的沧州、荆南、两广等地。同时罪犯,死囚也只比流囚近一步而已。但这不是没有别的问题:   韩冈叹道:“就怕坏了熙河路的风气。”   贩运私盐那可不是普通的走私贩,黄巢就是贩私盐的出身。私盐贩子好勇斗狠,能打头的几乎都是有几条人命在手。好勇斗狠其实也是好事,但更大的问题是,此等人桀骜不驯,很难约束他们遵守军法。无组织无纪律,上阵岂能堪用,若是收录入军中,到时候把熙河路搅得乌烟瘴气,韩冈更是不想看到。莫说死囚,就是流放沙门岛、通州海岛等岛上牢城的重刑犯,韩冈都不想要,听话受教的厢兵比起他们这些罪犯来好得太多。   王安石却道:“这些罪囚各个勇武,如果能教训得宜,未必不能当大用!犹如广锐军一般。”   那等罪囚哪能比得上广锐军!韩冈叹道:“就怕他们勇于私斗,怯于公战。”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总把战士立敌千军的勇武和市井流氓的好勇斗狠混淆在一起。公战和私斗是两回事。怯于公战而勇于私斗的,世所常见。要是王安石做决定前,能问一问通晓兵事的武将,或是经历过战争的文官,就不会犯这等错误。   “这事就再说吧。”   王安石转述的其实是天子的想法。减少死刑数量,不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都是一项德政。要不然唐太宗时,一年只有几十个死囚的故事,也不会被宣扬成旷世难遇的德政标杆。现在赵顼想减少,王安石不觉得要在这件事上,违逆天子,能少杀人当然是好事。至于,死里逃生,不觉得他们还敢有什么胆子乱来。   韩冈见王安石的样子,明白此事应该是定下了,就等两三个月后,赶在各路提点刑狱司上缴冬至大辟的名单之前,将之公布天下,以此来作为天子的德政。   即是如此,韩冈也就笑了一笑,不再谏阻:“也罢,那等死囚即便想作乱,熙河路上还有三尺钢刀给他们预备着。大不了杀一儆百,相信都下得了手!”   又说了一阵话,王旖被吴氏送了出来,洞房不留空,就算是回门的日子,也不能留在岳家过夜。不知王旖在内间说了韩冈什么好话,吴氏看着韩冈这个女婿,满意得不得了,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停地让下人将好菜往韩冈这边送。   吃过晚饭,韩冈和王旖向王安石夫妇告辞,回返家中,等着这对新婚夫妇的自然又是一个满是柔情蜜意的夜晚。 第二十四章 携眷西返家(下)   四月中旬,从历法上已经算是初夏。   窗外已经能听见蝉鸣,正午的阳光从南窗投射进来,使得屋中也带了一点暑气。   王旖从外面端了一杯凉汤进屋来。   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外套一件无袖褙子。内外都是棉布缝制,比起单薄的丝绢来,布纹经纬要粗上许多,但穿到身上也更为保暖一点。不似丝绸衣服要一层层裹得紧,以如今的气温,内外两件就够了。   韩冈手上正拿着颗珠子,对着阳光,一闪一闪的,耀着王旖的眼睛。   王旖走过来,放下为韩冈准备的凉汤,好奇地问着:“是琉璃?”   韩冈没回答,张开手将她搂在怀里。   一开始对此王旖还害羞得紧,但几天下来也习惯了这样的亲近。头枕在宽厚的胸膛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还是唤作玻璃更确切一点。”   同样一件东西,天南地北的名字都不一样。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想着将名词专一化,精确化。叫琉璃的,有的是琉璃瓦,有的就是玻璃。而叫玻璃的,有的指的是后世一样的东西,但另外尚有一种水玉也被称为玻璃。   韩冈手上的玻璃珠子,却是真正的玻璃。微微还有点发绿,但可以算是晶莹剔透,里面也见不到一个气孔,这也是将作监中名匠的产品,让韩冈为之惊讶不已——其实到了南宋,透明澄澈得能做鱼缸、花瓶的玻璃盏都已经普及开来,为此作诗写词的不胜枚举。透明的程度要超过波斯的舶来货,只是不耐热水,不能做杯子,只能盛鱼盛花。   韩冈依稀还记得玻璃镜的制法。不是银镜——银镜反应的条件太苛刻——而是水银镜。用水银融了锡后镀在玻璃上,外面涂层保护漆就够了。以宋人工匠的手艺,给了他们制作的基本原理,三五年内应该就能又成果了。不过这个的先决条件,是弄出透明的玻璃再说。   所以他设法弄来个一颗玻璃珠,如今的市面上,杂色的玻璃或琉璃饰品很常见,透明的也有,但透明到能做镜子的看来只有宫匠。不过,要从宫匠手中拿到配方,献给天子,那是最蠢的做法。自己一人赚也是很蠢。最好的办法是组织人手起来入股。如果能早日将关西的豪族、商行组织起来,变成一个利益集团,对自己日后的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关西豪族对棉布的渴求,已经可以从中见到雏形。不过熙河土地不足,棉田发展潜力有限,日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停滞下来。   但玻璃、镜子不一样,相比起农业对土地的要求,工业就少了许多,到时候,能用工业带来的利益将他们捆到自己身边。韩冈前两天已经带了冯从义去过了种谔府上,事先多多联系,日后也好做事。一个稳固的根基是日后身居高位的先决条件,若是能成为一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朝堂上永远都会有一个位置的。   看起来回去后,就要与那些土豪们多多走动了,现在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应该可以轻易地拿到主动权了。他们都有心在京师扩展,韩冈作为王安石的女婿,当然是个最好的选择。   ……只是要打开京城里的局面可不容易。   已经到了夏天,地方州县都开始要忙碌起来,夏税的收取工作是每年的重头戏,而夏天又是雨季,雨多了有洪水,雨少了就是旱灾,只要是合格的地方官员,都知道这时候就要开始做好预防措施来。   而京城之中,自汴河,物价的确稍稍低了一点下去,不过另一方面,物价降低的幅度,远远不及旧时春来汴河水运重启后,南货一下打了五六折的情况。都四月往五月去了,情况比起韩冈估计得要差得多。   也许是自己小瞧了京城商人们的财力,要不然,就是市易务内部有问题,吕嘉问没管好下面人。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于棉布在京中的推广完全没有好处。   “市易务……市易务……”韩冈将玻璃珠子放在桌上,指尖来回拨弄着。   昨天王雱来访,与韩冈说起此事,王旖在旁也听到的。见着韩冈心不在焉地念叨着,转头问道:“还在想着市易务的事?”   韩冈一笑,屈指将玻璃珠子弹开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不来的,也是白操心!”   “只是大哥还说要举荐官人……”   “我可不趟那浑水。现如今,吕吉甫和曾子宣明争暗斗,岳父怕是头疼得厉害。我要插足进去,你爹爹的头会疼得更厉害。”   曾布曾经一肩挑着十几个职司,不过因为吕惠卿的到来——更是因为不符合组织原则——他的权力被转移了一部分出去。现在,已经是翰林学士的曾布,官位虽仍在吕惠卿之上,可他在新党中却是很难再有以前那般一人之下的地位。看赵顼和王安石对吕惠卿的安排,甚至有将他越过曾布,提拔成新党第二号人物的意思。   而且经义局已经在紧锣密鼓,王安石兼任经义局提举已经是确定了的身份。不过王安石作为宰相,不会有太多时间,判国子监的吕惠卿和王雱拥有着实际的领导权。在韩冈看来,经义局加国子监类似于后世的中央党校,对新党的意义不言而喻。从未来来看,王安石一旦从宰相的位置退下来,吕惠卿很有可能继承他的位置。   这样的情况下,曾吕二人怎么可能和睦相处?不斗起来那就有鬼了。   韩冈没兴趣插上一杠子。除了经义局以外,他对于新党的各项事务暂时都没有涉足的想法。可惜经义局已经成立在即,而他此前的举荐却全然无用。韩冈和王安石翁婿之间看似和睦,但原则问题那是一点也不相让。   王旖在韩冈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坚毅冷冽的眉眼,觉得他和自己的父亲脾气其实很像。公事归公事,私谊归私谊,都不会因私废公,不能讲人情的时候,那就根本不去理会。   “等从陇西回来,就请一个州郡,做一任不管事的通判。”韩冈搂着王旖,对她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前面已经做了一次通判,再任一任通判后,担任什么职位都方便了。”   虽然此前韩冈已经做过巩州通判,但那个职位只是附带而已,他当年主要工作,还是属于军事方面的机宜文字。真正地方治政的资历还是不够。没有地方州县的经历,入朝时,很难被安排上一个好职位。就算被安排上了,也少不了被御史和士林一顿口水乱喷。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到王安石为避嫌疑,故意安排自己低一点职位。   与其这般麻烦,还不如先去熬资历,以掌握主动权。凭着韩冈的功绩,资历并不需要熬多久,一任即可,用一年半到两年时间走过场就行了,并不用熬满三年。他现在是第二任通判资序,再做一任通判后,就是有了知州的资格。以第一任知州资序,入朝之后,就能统管一个部门,而不是给人打下手。   王旖不知道韩冈想得有这么深,但她也希望韩冈能不要掺和进新党内部的纷争中。以自己夫君的性格,跟人起冲突时免不了的。   又过了几日,到了韩冈离京回乡的日子。   前一日韩冈夫妇先去王安石那边辞了行,又是大包小包的得了一堆礼物。三辆大车,主要是王旖的嫁妆,还有不少贺礼。   冯从义还要在京中稍留两日,汴河边这座院子韩冈订了一年的契约,正好让他住着。早上还没出门,王厚和种建中都到了。转头过来,吕惠卿和曾布也来相送,虽然朝中人人知道两人不合,但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团和气。   吕惠卿一下马,就拱手对韩冈笑道:“玉昆回乡省亲之后,还是早日回京,天子可是正要大用你。”   韩冈连声谦逊,却也不以为意。   前两天,被赵顼以陛辞的名义召进宫中。说起来,真正要陛辞的,是朝官出外任官,要在离开前聆听天子圣训,所以才需要陛辞。如果是重臣,可以在崇政殿中说上一些自己对朝政的看法。若是普通的朝官,则是照常例,在朝会上说两句场面话就可以滚蛋了。而不论是进士或是朝官返乡,并没有陛辞的说法——从此事中可以看出韩冈得到的看重。   但天子的看重,也比不上家中的温暖。离乡半年,回去的时候,身份已然不同,而身边随行之人也已经大变模样。   随着在京中日久,韩冈越来越惦记父母,周南、素心、云娘,还有自己的一对儿女,不知他们现在可还安好。归心似箭,韩冈只恨不得能立刻回到陇西。   在城外,饮过饯行酒,与送行的亲友们告辞,韩冈翻身上马,当头领着车队,向西疾驰而去。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一)   北京大名府。   六月盛夏,热浪滚滚。   炽烈的阳光没有半分遮挡,直直地落到了大地上。   汗水滴到晒得滚烫的路面上,转眼就会消失不见。空气在阳光下晃动着,带着远处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   大名府城外的东湖上,尚有着一点微风。碧绿的荷叶铺满了半幅湖面,朵朵白莲亭亭玉立。只是看着,便觉得清凉起来。   可偌大的东湖中心,就只有一艘画舫在莲叶间缓缓行驶。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在湖面上流淌。而在湖岸边,还有一众军士守卫。纵使汗流浃背,也不敢离开湖堤半步。看到这份阵势,路上本就不多的行人,都是远远地避让开去。   撑着画舫的艄公,戴着斗笠,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推着竹竿,让沉重的画舫一点点地移动着。   两名十一二岁的小使女,蹲在船舷边,探着细细的手腕,将画舫经过处的一个个莲蓬摘下来。用几个小篮子盛了,捧着进了船舱中。   船舱之内,有着丝竹歌舞。   一队乐班坐在角落处,前面是一幅帘幕,挡着他们望向舱中的视线。而在船舱中心,六名色艺俱佳的妓女,随着乐曲且歌且舞。艳丽动人的舞姿,让坐在四周的宾客们看得目眩神迷。   这是司空、河东节度使、判大名府——穷贵极富的文彦博在宴客。   自从离开了枢密院出外之后,不论是在河阳府,还是在大名府,文彦博所做的就是饮宴,游历,累了,就在府中读书、休息,政事那是丝毫不理。   河北东路的转运判官汪辅之前些日子刚刚巡视过大名府,对此颇有微词——转运司有监察地方州县官治政的任务在——但文彦博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小儿辈的牢骚琐语,他做了几十年宰执的元老重臣岂会放在心上?!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一个司空兼节度使的头衔,是为使相,论品阶,王安石都要在他之下。   这一日,他看着东湖上荷花开得正好,便邀了一帮宾客来,都是大名府的名士。船舱中,十几桶冰块放在角落和隐蔽处,暑气全被挡在了画舫之外。这样的享受,也只有几十年宰执的文彦博才能用得起。   保养的极好的右手捋着雪白的长须,半眯起的眼睛藏着深如渊海的心机。看着是歌舞,心中却没人知道在想些什么。   进来后的小使女将一个个装着莲蓬的篮子放到文彦博和众宾客的几上。文彦博身后的两名侍女,一个打着扇,一个则拿起莲蓬,帮着剥了起来。   轻微的一声碰撞声,让画舫轻颤。就听着一串脚步声,从舱外的船舷过道上响起,文彦博六子文及甫,出现在舱门外。   宾客们纷纷起身,向着文家的六衙内行礼问好。   文彦博慢慢地抬起眼,问道:“六哥,你怎么来了?”   文及甫刚刚乘着小舟,从艳阳下来到清凉的船舱中,还是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他走进来,与众人打过招呼,在文彦博身边低声道:“大人,汪辅之那厮竟然上书朝廷弹劾大人!”   文及甫怒形于色。富弼当初被李中师所逼,竟然要交免役钱。现在又有人弹劾到自家父亲头上。元老重臣的脸面朝廷都不在乎,竟然让这一干小人欺上门来。   但文彦博不为所动,依然是慢悠悠地问着:“他说了什么?”   文及甫更凑近了一点,贴着文彦博的耳朵要说话。   文彦博瞪了儿子一眼,眼神中的厉色瞪得文及甫向后一仰。探手端起用井水镇过的酒杯,“即是监司弹劾老夫,此等公事,有何不可对人言?”   看着愣住的儿子,文彦博也不免与富弼一般,有着虎父犬子之叹。宾客们十几对在看着,再私下里说话,到外面可就要传出流言了。不过是个转运判官弹劾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现在弄得神神秘秘、紧紧张张,反而会让人以为他文彦博怕了。   干咳两声,当着宾客们的面,文及甫不便将自己了解到的汪辅之弹章上的内容都说出来,便简简单单的归纳成三个字,“汪辅之说大人‘不事事’。”   “就这个?”文彦博反问一句,毫不挂怀的样子,让竖起耳朵的宾客们都没了探究根底的兴致。   “此必是得当朝之人的授意!”文及甫背对着外人,恶狠狠地说着。   “要是王安石有这么蠢就好了。”文彦博自言自语道,声音低得只有儿子能听到,“河北东路的转运判官是该换一个人了。”   “大人!……”   “此事让天子来决断,做臣子的何须操心?”文彦博提声长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老夫一生栉风沐雨,到也不在乎多沾上一点。”   文彦博说的狂傲,但有谁能反驳,三朝宰辅,元老重臣,本来就有倚老卖老的资格。   说了一句后,文彦博眼一低,见着文及甫的腰上别着一个透亮的圆形琉璃坠饰,是他没有见过的。   “这是什么?”   “水晶阳燧,又叫放大镜。”文及甫忙摘下来,放到文彦博眼前,“不仅可以用来聚光引火,而且透过此镜,能放大对面的东西。听说是韩冈画了草图,而后天子让将作监的名匠打磨而出,奉与二圣。就跟此前传说能分光为七彩的三棱镜一样,才一个月工夫就从宫中传出来了。儿子也是看着大人读书不方便,所以从京中托人带了一个过来。”   “又那个灌园小儿弄出来的东西?”儿子当面表示孝心,文彦博并不理会,但听到韩冈的名字,便皱起眉头。   因为过去种种,文彦博对韩冈成见极深。前日韩冈在琼林宴上,凌逼杨绘,以下犯上,文彦博听了这件事后,便没有半句好话,什么天理自然,哪有朝廷纲纪重要?!后来听说韩冈荐了张载和二程入京进经义局,他才没有再说什么,心中也想看着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二人打擂台的笑话。   只是看到韩冈弄出来的东西,天生就是一股子厌恶,扬手示意儿子将其拿回去,“阳燧不是铜镜吗?怎么是透明水晶……以奇技淫巧媚于天子,王安石越来越下作了。”   韩冈发明的放大镜,文及甫虽然不知怎么歪到了王安石头上,但不敢回嘴。讪讪地收了起来,附和地问道:“大人是否要上书天子弹劾?”   “且观其自败即可。”文彦博冷然说着,但一转眼就看到文及甫闻言愣住,问话中带上了一点怒意:“怎么?!觉得为父说得不对?”   “呃……不!没有。”文及甫忙着低头,哪敢说自己是因为惊讶而发愣。   过去在朝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可是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立刻上书的。文彦博眼下的转变,让文及甫惊讶不已。但他也不敢多问,文彦博在家中亦如严君,丝毫不加以颜色,文家诸子一向是畏其如虎。向着舱中的客人拱手告辞,然后匆匆告退而出,坐着小船,又往岸上去了。   方才父子间的一番交谈,舱中众客仿佛充耳不闻,都是盯着美人歌舞,一点也不分心的模样。   文彦博看着他们,哼了一声。转头透过竹帘,望着亮得发白、闪着阳光的湖面,冷声自语:“且待其自败!”   ……   七月流火,而陇西的六月,就跟放在火上烤一般。   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城外的榷场也冷清了不少。连巡视城中的甲骑,也都是将巡班改变时间,以避开了白天的高热。   韩冈自京师回到家中已经有一个月出头了,陆续来拜见他的宾客,也终于少了起来。   穿着一身宽松的袍服,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悠然自得地看着近日的堂报。云娘在旁边为他轻轻打着扇子。十六岁的她越发得娇艳动人,举止乖巧。   王旖从外面进来,看到她,云娘连忙站起。   “云娘妹妹你做你的。”王旖让云娘坐下,到了韩冈身边,“官人,姑姑说明天冯家叔叔就要到了,要准备着为他接风洗尘。要问问官人,有什么要安排的。”   舅姑,就是公婆,从古到今都是这般称谓。但王旖喊着舅、姑,韩冈一开始听着也有些觉得怪异,现在渐渐才习惯。倒不似云娘,直接就喊爹娘。   “家里的事,你和娘商量就好了,这些事,你们看着办。”   男主外,女主内。主母的作用,本就是主持中馈,让丈夫可以安心处理外事。王旖乖巧有礼,对舅姑孝顺,每日晨昏定省,从不缺礼数。对于韩冈的三名妾室,她也是尽量亲近,并不争夜,一点也没有宰相家女儿的傲气。韩阿李对这个儿媳妇欢喜的不得了,人前人后没有少夸过她。现在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跟王旖商量着。   “那奎官和金娘快十个月了,周岁转眼就到,也要准备一下了。”   从礼法上,韩冈妾室所生的孩子,也都是她的儿女。王旖也是善抚如子女,每日悉心探视,让提心吊胆的周南和素心都安心下来。   按照如今的风俗,小孩子不能起太贵气的名字,以防夭折。韩冈的小名自己都不想提。一对儿女的小名,还是韩阿李起的——奎官、金娘,韩冈听着觉得不算坏。   “你们商量着来吧,问问南娘和素心的意见。”韩冈很是放心。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二)   见着王旖和韩冈要长谈的样子,云娘又一次起身,“姐姐你和三哥哥先聊着,小妹先去看看娘娘那里有什么吩咐。”说着便要避让开去。   “妹妹莫急着走,还有事要问一下妹妹。”王旖拉着云娘不让她走,一起坐了下来说话。   见着王旖越来越有大妇的气度,王家家庭教育出来的结果,让韩冈心中越发地安心起来。要是如沈括的贤妻那般含酸夹忿,这家里就没法儿待了。   韩冈不想闹得家中不宁,就必须将平衡踩得好,其实很是伤神。也难怪王安石不肯纳妾,说起来,在家中踩平衡,并不比在官场站队要简单。   不过这也是韩冈自找的。不是说他纳得妾室太多——区区三人就算多,让那些随随便便身边就十个八个妾室侍婢的官员笑掉大牙——而是他将云娘她们太放在心上。   如今的世情,少有将侍妾当常人看待。都是如同货物一般,想送人就送人,缺了后就再买。换得勤的,三四年身边人的脸就换光了。有时候生了儿子,或是怀着身孕,照样能遣离家中。   比如名震千古的包拯包孝肃,他的儿子包绶,就是妾室所生。而且这名妾室是在怀孕的时候,就被发遣回家。要不是包拯守寡的长媳崔氏,派人送钱送物,等包绶出生后又抱了回来,包家真要绝嗣了。   包拯去世时,包绶才五岁,因包拯的遗表而被荫封为太常寺太祝——这个从九品京官的本官职位,是专门为宰执官的儿子所准备,用来荫补的官职,王旁身上的官职,便是太常寺太祝——前几个月韩冈尚在京中时,聊天中说起最年轻的京官,正好包绶因覃恩而升为正九品的大理评事,被王雱拿出来当现成例子。   包拯为人正直,世所公认,包青天的名字到千年后依然如雷贯耳。他将妾室遣送出门,不能说他有错,从如今社会的风气和道德上,他也完全没有不对的地方。   只是韩冈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对于周南、素心和云娘,他都是发自内心地去关爱。而正妻王旖,温婉坚强的性格也极是让韩冈喜欢。   就是因为挂在心上,自然要为之烦心。只有心无萦怀,才能冷静处理事务,那是无欲则刚的境界了——对自家人韩冈倒是做不到。   幸好四女都很平和的性子,也知道韩冈不会喜欢她们争风吃醋,心中也许各有想法,但为了良人还能做到谦让体谅。使得家中的事情,并没有占去韩冈太多的精力。   现在他关心的是如今熙河路核心的巩州,该如何处理屯田方面的事务。夏粮的收获,比起开疆拓土还要重要。而要想获得长远的发展,棉花为主的经济作物则更为重要。   只是韩千六能看到的档案,韩冈就看不到。他已经不是熙河路的官员,有些数据必须得靠韩千六给找来。   从韩千六口中,韩冈听到了今年的夏粮产量。比他预计得情况要好得多。自家父亲的确在农事方面有一手——这已经得到熙河路上上下下的认同,甚至还得到了天子和宰相信任——说起来,善于种植的老农所在多有,但有运气得到这个职位的也只有韩千六一人。   巩州今年的粮食收成,已经超过三十万石,往四十万石走。对于正式开发不过三年的边疆州郡来说,这个数字绝对不少了。   只不过这些收入并不是能归入常平仓的数量。其中虽不包括移民们开垦荒地的出产,但即便是官田,也只能拿一半入库,剩下的还要给租佃和屯垦者留着,从没有一口全吞的道理。而且田地开垦虽说越来越多,却因为人手跟不上需要,无法悉心打理,粮食平均亩产量只有一石出头,比起刚开始的时候,还要低了一些。   真正能放入常平仓的口粮,只有十五万石上下。上阵厮杀的军汉,消耗的粮食一年最少也要四百斤。马匹对粮食的胃口是普通士兵的三四倍,此外还需要更多一倍的草料补充。要供给熙河路两万三千名常驻军、三千八百余匹军马的日常消耗,十五万石也就能满足七成左右。   另外不能忘记,这些士兵有四分之一是把家人迁到了熙河来,他们也要吃饭,虽然是用军饷购粮,不是官府免费提供,但吃掉的粮食还是实打实的,都是来自于本路。   这样一算,常平仓每年的收入至少要二十万石才够保底。而要想对灾荒、兵事做准备,必须要达到三十万石。幸好开垦下来的田地,几年后就会变成所谓的熟田,只要管理得宜,日后也许不比关中的白渠要差。   晚上一家人吃过饭,韩冈坐在父母的院子中。喝着冰镇的蜜酒,一边享受着夜中的山风,一边与韩千六一起说着路中农业生产上的事。韩阿李则带着韩冈的四名妻妾都在一旁飞针走线,为两个孩儿准备着秋冬时的衣服——就算是富贵人家,女红也是不能丢的。   “……以孩儿的想法,最好能施行田地轮作,隔上两三年便休耕一次,以免地力不足,最后收成越来越少。”韩冈却不是要继续扩大屯垦的面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他也是早就明白的,“休耕的土地也不是任凭其荒着,种上些苜蓿,那是能肥田的草料。”   听着韩冈如此说,韩千六很是惊讶:“不见三哥你下田,什么时候知道田地要轮作的?!”   “从古书上看来的。”接着对眼中有着疑问的王旖补充了一句,“是《齐民要术》。”   轮作制是古法,从上古时起就一直都有施行。将田地分成四块,三年一歇;或分作三块,两年一歇。同时在休耕的地上,种些豆科植物,用来肥田。此乃世间的常识,南北朝时,北齐人贾思勰所编写的农学巨著《齐民要术》之上,便有详细的记载。   豆科植物能肥田的道理,韩冈前世就听说过,而他在京中买来的《齐民要术》也找到了证据。不过贾思勰说“美田之法”,是以绿豆为上,胡麻、小豆次之,韩冈并不知道在巩州这片地上适不适合种植苜蓿。   如果苜蓿参与到轮种中,不但军马的喂养就可以减少粮食的消耗,而且对于土地肥力的加强和维持,也有足够的好处。再说,必要的时候,苜蓿还可以充作口粮。虽然味道不会好,但营养不会差太远,还能填饱肚子。   过去由于巩州的田地不足,所以韩冈没有提及此事。但现在情况已经变了,田地超过了目前人员数量照管的能力,这就给轮作制带来了足够的发展空间。依照《齐民要术》这等权威性的农书来种田,就算看起来田地没能都用在粮食上,但照样能堵上所有人的嘴。   “爹爹也能知道书上的耕作法,孩儿当真是没有想到。”韩冈笑着拍自己父亲父亲的马屁,他做得的确是好。   韩千六摇头笑而不语。   “你爹不是说你不下田了吗?”韩阿李停了手上的针线,对着儿子道,“当年家中百多亩地,你以为你爹和你大哥两人能料理得过来?就是分作三片来耕作的。”   韩冈张口结舌,家里的田原来是轮作的?   一起在缝着衣服的素心和周南背过脸捂着嘴去笑,很少能看见韩冈犯糊涂,被人挑出错来的时候。   “云娘……”韩冈转头向在家中待了十年的童养媳问着。   韩云娘也抿着嘴,忍住笑地点点头。她从小就在家中,而且不像韩冈前身,只需要闷头读书、家事一概不管,农忙的时候一样要下地拾麦子的。旧时的家中农事,比韩冈都要清楚得多。   韩冈叹了口气,他的前身,还真是一门心思放在书本上,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样也好,韩千六这样的老农既然知道轮作制的好处,也曾经施行过,那推广起来就很容易了。   “今年试一试苜蓿,可以以提供军马草料的名义来报备。”韩冈说道,“新开垦的土地用来种粮,最早一片田都换成苜蓿来种。”   “有些太急了。”韩千六对儿子意见摇头,“大豆倒也罢了,苜蓿过去都没有种过,不知道习性。还是跟棉田一样,先试种一年两年,等熟悉脾性后,再多种起来也不迟。”   “爹爹说的是,是孩儿太急了。”韩千六在农事上是专家,韩冈虚心接受,“就按爹爹说的来。”   能让儿子心悦臣服,韩千六很是有些得意,“明天义哥儿就回来,他在秦州耽搁了几日,跟秦州的几家应该都商议过了。对付那些奸商可是要费口舌,织造作坊的事,也该好好地合计一下了。”   韩冈笑了,“不用担心,棉田都控制在手中,到了采摘的时节,更是要靠大量人力,优势全在这一边,谁能争得过去?不过也不能独占,各家都有赚头,要做到共赢,才是长远之计。”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三)   在父母的房间说了些话,韩冈和他的妻妾各自回房去。   为了侍奉韩冈,四名妻妾都排了班,今天轮到王旖侍寝。   先安排了明日家中事务,又去洗了个澡,半个多时辰后,王旖才来到自己和韩冈房中。让两名使女留在外间,举着一支烛台走进黝黑的里间时,正好看到就韩冈坐在桌前。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一抹淡淡亮光。隔着碧纱窗,银色的月直照进来,正照在韩冈的脸上,眉间有着深深的阴影,在想着什么。   知道丈夫在考虑事情,王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点好的蜡烛用纱罩罩上。晃动的烛光,在经过了白纱罩散射之后,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   安放好烛台,王旖悄步走到韩冈身边,问着他:“还是在想着冯家四叔带来的秦州商人们的事?”   “嗯。”韩冈点了点头。在他的计划中,与秦州豪门的合作是长久的事,一开始就要考虑清楚具体的分配条件,让自己吃亏他当然不干。可也不能太贪婪,不然合作肯定以分崩离析而告终。   听到丈夫证实自己的猜测,王旖有些难过,低声劝着:“官人。你现在已是一任朝官,日后也必定能身居高位。家里的吃穿用度,本也不多。有你的俸禄也已经足够了。何必与那些商人打交道,落一个聚敛之名?”   韩冈摇摇头,他娶得这个妻子的确是贤淑,但却把自己看得低了。反问着:“你当我是郭逵吗?”   郭逵虽然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帅才,但他对于财货十分看重,在关西边地参加回易的商队中,从来都不会缺少郭家商队的身影。郭逵的夫人史氏多次对此劝谏,说“我与公俱老,所衣几何?……何以多藏败名?”   “不是!”王旖连连摇头,她从来也不觉得韩冈贪于财货,功名都视若等闲,更别说那等阿堵物。只是看到韩冈为着些货殖之事,而让冯从义找来那些商贾之徒,王旖怕传出去后,伤了丈夫的名声。   “那是什么?”   “……只是……只是……”王旖只是半天,却不知该怎么将自己心里的担忧,在不触怒韩冈的情况下给说出来,急到最后,几乎就要掉下了泪。   看着妻子泫然欲泣的模样,韩冈笑了,笑得温和,完全没有生气。揽着腰,抱着王旖坐在腿上,低头在她耳边柔声说着:   “韩家这一支,自胶西乡里来到关西已经有几十年,但至今也没打下稳定的根基,两位兄长死的太早,就只剩我一个。别看现在如烈火烹油一般,只要我倒了,韩家转眼就会败落。我现在只求韩家能扎根于陇西,以此为根基而开枝散叶。”   “聚敛并不是目的,得到的钱财也只是可供使用的工具而已。巩州新辟,若能深植于此,援引奥援,日后必为此地豪族。纵使不能代代进士,但做着名乡绅,也足以保守家门。我看重他们,其实也是为了他们背后的秦州大族。”   韩冈不辞口舌地解释着。他知道,云娘三女对自己的决断都是盲目的信任,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而王旖因为是大妇,主持中馈,就算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也必须要多问一句。若是一概不问,韩冈才是要担心的。   王旖低声:“原来是这样。”   韩冈知道这番话还不足以让人信服,又道:“何况有此心思的不止我一个。不然王处道何必从文官转了武资?他可是过两日就要到狄道任知县了。”   王厚早就有投笔从戎的打算,他的大哥王廓是进士,但王厚自知没指望能考上一个出身。早前他就从赵顼那里得了首肯,在三班院中做了一任之后,便从文职转了武职。就在前天有消息过来,内殿承制王厚,被派在了熙州州治狄道县担任知县——边疆州县,武官也可主持。   拿出王厚证明,王旖一下惊讶了:“王家二伯也是要移驻熙河?”   “王家家大业大,从江西德江分出一支来也是很正常的。何况王家在熙河的产业,也不能全让外人看着。”韩冈想起当年高遵裕、王韶和自己,三家垄断古渭榷场的情况,不由一叹,“就算是再清高,也不能餐风饮露,追财逐利都是少不了。只要不弄错了赚钱的目的,也就够了。至于名声,外面用这事攻击不到我头上,放一百个心。”   韩冈又想起了种建中,那一位,可是为了从武职转为文职,而跑去考了一个出身来。   王厚、种建中两人对未来的想法不一样,所以做出的决定不一样。种建中本是将门弟子,所以要求一个文官也很正常。而王厚或者说王家则不同。   武将虽然远不如文官,而且还要从文官那里受着憋屈,但对于想稳保家门的人来说,走武将的道路反而是长享富贵的捷径。就算是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谁又能保证代代都有进士出来?若考不上进士,基本上一辈子都升不到可以荫补子孙的七品官。即便成功,第三代的荫补官连转为京官都难,只会一代比一代更差。   “别看王副枢如今煊赫异常,几个儿子都有荫封,可日后谁又能保证,王处道这第二代能升到高位去?或者保证王家的第三代第四代还有出色的弟子?家第两代而绝,王副枢岂能愿意看到?   既然如此,还不如学着种家。种隐君【种放】可是文臣,但到了种仲平【种世衡】这一代就转成了武职,现在用了两代人的时间,在鄜延路的清涧城扎下根来,已经成了关中首屈一指的将门世家。   若是处道能学到种仲平的一半成绩,日后也是王家几代富贵的一个保证。文官难有传承,但将门可是一代一代传下好几代。   而且正好王副枢儿子多,可以两边下注。分出一个王处道走武将的路子,又是待在自己恩信威望深厚无比的熙河路,哪有不稳步上升的道理?比起种世衡当年守清涧城,起家的情况可是要强出千百倍。”   其实韩冈最想仿效的是麟府折家。杨家将中的佘老太君,其实本姓为折,就是这一家的女儿。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后被换了姓名。   麟州、府州,再加上丰州,位于河东路西北角、位于黄河之西的这三州,与辽国西京道接壤,同时还是位于抵挡党项人攻击河东的第一线。镇守此地门户的军队,乃是宋军中难得的精锐。可这三州精锐,直接听命的不是东京城的赵官家,而是折家的家主。   麟府折家对于宋室来说,是镇守边的重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诸侯。从五代时起,出身党项的折家便盘踞于河东路的西北角,当宋室成立,便投了过来。而宋廷并没有将其麾下的军队改编或是解散。而是将那一片地,留给了折家。   直到现在,河东麟府军依然是掌握在折家旗下。就算朝廷往麟州、府州派遣官员,可又有哪人会跟让所有下层吏员和军校都俯首听命的折家过不去?   其根基之深厚,地位之特殊,人望的高峻,兵马之强盛,种家虽然号为将门,却是根本比不上。这是因为历史、地理等多方面因素而形成的特例。在韩冈可以预计的未来中,折家的地位依然稳固,党项、契丹一日不灭,折家就不需要担心有兔死狗烹的一天。   韩冈当然羡慕折家,在这个时代,“彼可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无名却有实的诸侯,已经是此时能取得的最好的地位了。韩冈也想在陇西模仿折家的地位,有着一半的水平就能常保家门,不需要名义的统治,一个实质上的控制权就够了。   靠在韩冈怀里,王旖轻轻点着头。自家的夫君都说得这么详细,她已经明白许多。“官人真是深谋远虑。”   “哪能算是深谋远虑?不过是自保之道而已。”韩冈自嘲地笑道,“岳父为国无暇谋身,那才让人敬佩的。只是学不来啊……”   王旖因韩冈的话沉默了下去,只要读过史书,谁都能知道主持变法者的结果。商鞅可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更不要说王莽那个法古到昏头的逆贼。谁也说不准王安石以及临川王家,最后会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韩冈不想妻子太过担心这些不知多少年后的事情。双手探进衣襟中,摩挲着她细腻的小腹,渐渐向下,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等处道来了之后,你也要跟他家的女眷多多走动。我可是跟他定了儿女亲家,今后可是要互相扶持几代人呢……”韩冈的手指已经探进了晕湿的洞穴,指尖每一记勾画,都能引起怀中娇躯的一下颤动。   竭力被压抑的喘息声,渐渐沉重了起来,王旖的身子也变得滚热。   感受着指掌间慢慢地变得湿润,韩冈低声在妻子的耳边喃喃着:“还是给为夫早点生一个嫡子出来,也别让人说我言而无信!”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四)   为了避开四更天就起来上路,在午时之前,赶到了三十里铺,离着陇西城,也就剩三十里地。   看着天上的炎炎烈日,不论是一马当先的冯从义,还是成轩、刘广汉等几名来自秦州几大商号的主事者,都决定在这里歇上两个时辰。   铺,是军中驿传歇脚的地方。因为不是正经的驿站,不能换马,所以只有步递的铺兵才会在此停留。   三十里铺仅仅是一个挡风遮雨的棚子,商人们进来后,连着护卫二十多人,将这件长条棚子挤得满满当当。看着挤得不像样,护卫们自觉地都蹲到树荫下,将棚子留给主人。   十几辆车,几十匹马停在铺外,冯从义正在太阳下吩咐着下人,好生照管马匹。   坐在荫凉处,看着冯从义在外面忙碌。刘记的少东家刘广汉用力地摇着折扇,额头上的汗水涔涔往下淌着,低声抱怨着:“上次那一位纳妾,我们眼巴巴地上门送礼,都没带见一面。现在一句话,又要屁颠颠地跑过去。照我说,还不如另起山头!”   坐在身边的富态中年成轩,是怡和号的大掌柜,他摇着头,知道刘广汉只是在图个嘴皮子痛快。不过看在两家的关系上,还是低声劝道:“少说两句吧。脱不开的,也不看看韩家在陇西的势力。”   怡和号和刘记两家都是秦州的大商号,身后的家族也是代代有人做官,互相之间还有着姻亲。关系走得近,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的顾忌。   “韩家在陇西扎根才三年吧……”   “一年也一样,广锐军那群叛贼,还有青唐部的蕃人,哪一家他说的话没有分量?”   “广锐军叛贼倒罢了,哪有蕃人用钱买不过来的?”   成轩摇着头,他知道刘广汉是在嘴硬,蕃人最是难打交道的,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了。广锐军要承韩冈的人情,难道蕃人就不要?!这几年吐蕃贵人生了病不都是往疗养院里送,那是救命的恩德。若是哪家商行得罪了韩冈,他的一句话,就能让那一家的商队在蕃区寸步难行。   “别忘了,棉花采摘时耗用人手最多,没人支持根本拿地里的棉花没办法,更别说,大部分棉田都在韩家手上。而且就算有办法将棉花收上来,要是库房里失火出事又怎么办?你以为他不敢下黑手吗?”   得了提醒,刘广汉想起韩冈的那个让人畏惧的匪号,却仍是不服气,“难道就顺丰行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所以要去看一看。”成轩坐直了身子,望着西面,“看看韩官人的心胸如何,太贪心的人可都走不远。自己吃着肉,也得明白骨头要留给身边的人。若是连口汤都不分,哪个会跟着他?日后也不会有前途的。”   “仅仅是啃骨头喝汤吗?”   “若能细水长流,少赚一点也无所谓,银山哪如银水?”成轩笑道:“先慢慢来,时间长得很,谁也不知道几年后会有什么事。”   冯从义这时安顿好外面,走进来了。瞥了一眼坐在一角低声交谈的成轩和刘广汉,再看看其他几家商行的主事者。这一次棉纺上的谈判,几家都各自有着心思。只是最关键的种植和采摘,大部分都控制在自家手里,甚至是纺纱也是一样,实在不行甚至可以直接换个合作对象。要不是自家的三表哥想要早一步将棉布推广出去,就根本没有这些商行的机会。   歇了两个时辰,一群人东拉西扯地聊着天。看着日影西移,阳光也不再那般炽烈,准备上路继续行程。却听着东面的一片蹄声过来,几家商行的护卫们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拿起了朴刀和杆棒。   只是当一队吐蕃骑手来到近前,却都放心了下来。马身上拴着的一只只兔子、狐狸和山鸡,还有一头豹子被绑在一匹无人骑乘的空马上。还有两名鹰隼站在骑手肩膊上左右顾盼。就知道,这是一队打猎归来的队伍。   既然不干自家事,便都放松了下来。可这一队骑手越过三十里铺时,却停了马。只见领头的骑手拨马回头,操着口音浓重的官话:“这不是顺丰行的冯东主吗?!”   说话的人二十多岁,身高肩宽,有几分英武之气。冯从义一见,便连忙上前,用着吐蕃话跟他交谈起来——当初韩冈将与蕃部的交涉工作丢给冯从义之后,他只用了两个月就学的字正腔圆,一点都不带磕巴。   说了一阵,冯从义回身让伴当从车上捧了两匹上品的绸缎来,而那名骑手则将那头豹子作了回礼,学着汉人的礼仪拱了拱手,然后重新上路,一阵风地跑远。   冯从义让人将豹子抬上车,回来对好奇的众人道:“那位是阿里骨,湟州董毡的儿子,如今正在蕃学中。”   “是便宜儿子吧?”刘广汉笑道,又望望渐低的尘烟,眯起眼,“这一人,必要时可是能派得上大用的。”   便宜儿子也是儿子,董毡亲生的二子皆年幼,如果有外力扶持。阿里骨也可以坐上吐蕃赞普的位置。该怎么做,就要视情况而定。不过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得意洋洋地说出来,可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在晚间的时候,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冯从义一行人终于进了陇西城。冯从义并不是直接到韩府,而是将他们带到自己家中安顿了下来。   一番梳洗之后,让管家好好招待客人,冯从义先一步去韩家拜见姨父姨妈,当然更重要的是要见韩冈。   韩家现在一团喜气。韩冈的大女儿已经能开口说话了,正含含糊糊地叫着爹娘。   韩冈抱着女儿,哄着她不停叫自己,笑容中一点也不见在官场让人畏惧的锋锐。白居易六个月能识之无。不过那是少有的特例。十个月的时候,能开口说话,已经很不错了。   “这一去东京,可真够长的。金娘都会说话了。”   冯从义从怀里掏出了两个佛像吊坠。来自于和田的羊脂白玉,被京城的名匠雕凿得精致无比。小指指节大小的吊坠,连下面的莲花座上的莲瓣都一片片地清晰可辨。   周南生的女儿长得玉雪可爱,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冯从义掏出来的小玉佛像。而素心生的韩家长子却是老老实实的,不哭不闹,在一边睡觉。   等到冯从义跟父母行礼问安之后,韩冈引着表弟到了书房。   坐下来寒暄了两句,韩冈便直接问道:“设立棉布行会的想法,他们是否都支持?”   贩牛的有牛行,贩马的有马行,卖肉的有肉行,甚至收粪的都有粪行,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会,只要做着生意,都要归属于一家行会。每一家行会,基本上都控制着一个州,甚至周围几个州的商贸往来,而各行各业中最大的行会,全都是在东京城中。   这些行会不仅仅是掌控着东京街面上的店铺,许多时候都控制着整条产业链。从生产,到运输,再到销售,都是融为一体。比如布行,从蚕茧收购,缫丝、纺织、印染,等各个作坊,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互相之间的关系是盘根错节。   虽然东京城中把持商业流通的行首们被市易务强力打压,靠着行政手段夺取了流通渠道的控制权,但行会的势力依然广大。来自于陇西的棉布,只能在东京城的布匹铺中少量销售,想要扩大销售范围,不但难以得到布行行首们的支持,还会因为占据旧有的上品绸缎的市场空间,而受到布行的压制,这一点其实已经得到证实。   东京是天下中心,流行的风潮都从东京向全国扩散。如果不能得到东京的市场,就没办法辐射向全国。东京布行靠着这个优势,要将手插进棉花的种植和纺织上来。这是韩冈所不能答应的。要打破这条产业链对布匹市场的控制,只有独立出来,自成一套体系。   只是冯从义从东京回来,几番考量之后,有了另一个想法:“其实吉贝布,是黎人对棉布的称呼,只有来自琼崖的棉布,才能称为吉贝布。以小弟的想法,不如将棉布说成是吐蕃人的特产,设立专营蕃货的行会,与旧有的布行不冲突。”   “和气生财吗?”韩冈笑道,看破了冯从义的心思。   他原来准备甩开布行,自行其是设立棉布行会,与旧有的布行打擂台的用意很是明显。冯从义要将换成了蕃货行会,其实就是要缓和这个矛盾。可尽管披在外面的皮可以换,本质上的利益之争却不会改变。   “但有用吗?”韩冈问道。   “至少不会显得太针锋相对,如果这样对付我们,他们那边算是理亏。”冯从义对此考虑了很多:“而且还可以将其他蕃货一起包括进来,一起挂着蕃人的牌子,也会省去许多麻烦。”   世人都知道蕃人难以打交道,就算看上了其中的利润,会起意抢夺的也不会太多,的确能省去一些麻烦。   “那好,就按你说的办。”韩冈点头。冯从义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一味地听从,这是他所乐意见到的。只要自己提出要求,就能给出回答,这才是合格的部下。   见到自己的意见终于得到了韩冈的首肯,冯从义很是高兴。停了停,又问道:“……三哥,要不要拨冗见一下他们?”   “不见!”韩冈一口否决。不会见他们这些商人。结交溷类,对自己的名声有损无益。通过冯从义作为中间人,才是正确的做法。讨论行会之事,让冯从义去处理就够了,讨价还价的事,自己没必要掺和进去。   “让他们去看棉田,已经安排人招待他们了。”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五)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月挂在天穹上,可太阳虽已经落山了,但气温还是没有降低多少。   在书房中坐了一阵,感觉不到有风吹进来,韩冈和冯从义都觉得坐不住了。从房中出来,到院子中坐下。   命下人端来了用井水冰镇过的香薷饮,跟冯从义一人一杯地喝了两口,韩冈问道:“前日还在东京时,让你定下行会的章程可有了眉目?”   冯从义忙点头,从袖子中掏出几片纸来,他知道韩冈必然要问,事先就带在身上,“已经草拟好了,不过还需要讨论和修改的地方。另外,怡和号的大掌柜成轩,他还有一条意见。”   韩冈接过章程草稿,也不看,问道:“他有什么意见?”   “以成轩的想法,棉花的出产肯定是有行会来包揽,既然不会留给外人,不如一开始就定下为好。也就是在下种时就给付定金,将棉田的出产给下定,而不是采摘下来再买。能早一步拿到钱,田主应该不会不愿,而商行实现将棉花给定下来,各自也能放心得下。”   冯从义说着,看着韩冈的反应,不知他能不能想通其中的关窍。   而韩冈,对此是了解的。   不就是定金预付制度吗?后世有,如今也有。   比如福建的柑橘举世闻名。为了争夺柑橘的采购权,行商们每每都是在春天便来柑橘园,将今年的出产给定下。并不是简单的订购协议,而是直接确定到单株的果树上,选定之后,在树干上系上标志,并给付定金——多少株果树,付相应数目的定金。   基本上在三四月间,一片柑橘园就会被几家行商给分包掉。到了收获的时节,行商便各自带人来采摘。付的钱就按照事先签订的协议上来付款。运气好的,自己选的果树大丰收,运气不好,那就是亏大本。   当然,如果是绝收,果园园主也会将定金给予退赔一部分。若是丰收远超预计,行商也会在余款上补足一些——这是为了长久的合作而为之,已经成为惯例。   叶涛的老家在龙泉,他家中就有一座柑橘园,占了两个山头——龙泉是山水多,田地少,九山半水半分田,所以果树种植是龙泉的主要营生——当韩冈在与来自龙泉的叶涛聊天时听说了此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期货制度的雏形。   不仅仅是柑橘,荔枝、龙眼等南方的贵价水果,生产和销售其实都是如此。所以冯从义一说,韩冈就立刻明白了。   “这个可以考虑。”他点点头,“让他们与田主去商量好了,我这边没问题。”   几家商行在陇西有棉田,但他们从来都不占大头。随着棉纺业的发展,陇西百姓种植棉花会越来越多,所以为了能控制棉布的生产,必须采用这样的手段。否则根本争不过冯从义和他身后的韩冈。如果能做到事先下定,就可以在行会内部对于资源加以分配。   成轩的小心思是有的,不仅是韩冈,冯从义也能看得出来。但冯从义更明白,韩冈的目的是尽快推广棉布,分出去的这些利益他并不在乎。   而且相对的,若是能在棉田播种前,就将田里的出产给卖出去,田主就可以保证稳定地生产。对于农民来说,最困难的时候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事先有一笔定金,可以保证能安心种植,不用担心日后没钱。比起去借便民贷,用定金其实更为安心。   对于事先订立的协议,也许会有人在收获后不肯履行,但行会内部的自律性,能保证其中个别的欺诈行为不至于影响到整体——就算是东京城中那些行首们,在对外时,也会维持下面行会成员的整体利益,而不是涸泽而渔。   “具体的协议他是怎么定的?”韩冈又问着。香薷饮两口喝完,自己摇起了扇子。   “按照前三年的平均亩产决定出价。事先给付一成定金。就算是绝收,定金也只收回一半,如果有出产,只要能超过前一年的八成,不论出产多少,都是按照一开始的协议付账。不到八成的话,有多少按比例给付。”   “给出的条件也太苛刻了,才一成的定金,绝收还要退一半,过八成才付全款,没听过这么苛刻的协议。还是依照浙江柑橘的合同来,不然就免谈!”韩冈决绝得毫无余地。   “免谈什么?”   冯从义正想再说,疑问声从身后传来。韩冈和冯从义忙回头,就见韩千六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韩冈两人忙起身,让了韩千六坐下。   等儿子和内侄将方才讨论的话题说了一遍后,韩千六摇头:“这样是不好。就是俺,俺也不干。”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韩冈对表弟道:“万事都要站在田主的一边,我们跟那些商号不是一路人。明不明白?”   冯从义重重地点头:“小弟明白,会转告成轩的。”   对儿子的态度,韩千六很满意。虽然顺丰行是他韩家的,若是按照方才的条款,韩家就算在田亩上亏一点,从商行中就能赚回来。但韩千六的想法,还是站在种田人的一边,“种田不容易啊,做商人的张张嘴就将一年的辛苦全吞了,还不肯担风险,哪有这么好的事。”   “爹爹(姨父)说的是。”韩冈和冯从义异口同声。   不过韩千六又感慨着:“真要说苛刻,那还是对棉花的。要是粮食能这般事先下定就好了。”   韩冈和冯从义又同时摇头。   “不可能的。”韩冈对父亲解释道,“只有像柑橘、荔枝,或是棉花,这样可以保证足够利润的作物,才能让人放心地采用预付定金的。除非是绝收,否则就算最后只收获到半数,也是有赚头的。要不然商人们争着付定金做什么?还不是怕钱给别人赚了。而粮食不同,青苗期和收获期的价格差距太大,利润又太小,以预先订购的方法来处理,粮商们三五年内,个个都要破产。”   冯从义附和道:“三表哥说的没错,正是这个道理。”他正说着,突然手一扬,在脖子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有蚊子。”   “有蚊子?”韩千六立刻道,“三哥去拿花露水来。”   “花露水?”冯从义疑惑地问着。   韩冈依言起身,对着:“是前些日子用烈酒来泡的外用药酒。可以避暑驱蚊,闲极无聊,就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去书房,韩冈拿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瓷瓶过来,正常是用来装伤药的,递给了表弟。“前几天,你嫂子已经让人给你家送了六瓶过去,弟妹过来也说好用。”   接过来打开塞子,顿时飘出一股薄荷的香味。冯从义从瓶中倒了一点花露水在手上,抹开来,就是一阵浓烈的薄荷香,然后就是一阵凉意。   “怎么会这般清凉?”冯从义惊讶不已。   “酒水都是一般,化气后会吸热。”韩冈解释着。   “这个小弟知道。”冯从义也不是没用过烈酒来清洗伤口,外敷时就是一阵清凉感。不过这个花露水的效果要强上不少。   泡薄荷,加上冰片,虽然两种药材中冰片算是贵的,但还是用得起。记得花露水好像是有冰片和薄荷,可再往下的成分,他就在记忆中找不到了。   冯从义其实不关心其中的原理,他的经济头脑让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花露水的价值所在。   烈酒的成本高于普通的淡酒,价格更是要高出五六倍,但蕃人还是大批地购买。虽然韩冈拿着阴阳论来吓唬人,可在军中,还是有人喜欢,拼死要喝。烈酒喝下去就是一团火,烧刀子的诨名那是再贴切也不过。大冬天的时候,在外面喝上一口,寒不侵体,浑身都能热起来。   只是烈酒价格再高,也比不上有香味,能避暑驱蚊的花露水。而且用薄荷就有薄荷香,要使用玫瑰呢,用栀子呢,用桂花呢?冯从义双眼泛着黄金的光芒,将小瓷瓶托在掌心,如坠梦中地说着,“表哥,还费力气种棉花作甚?这个花露水可就是一座金山!”   “暂时还不行。”韩冈冷静地摇着头,“原料可是烈酒!”   制作花露水要消耗大量烈酒,单是原材料就很麻烦了。如果没有榷酒制度,韩冈早就想办法让人去造了,就是因为酒水是由官方专卖,他才没有去开花露水的作坊。   酒水一物,官员私家酿一些无所谓——自家喝或是馈赠亲友都可以——但大量出售,就是一桩罪名。不查还好,一旦有人找麻烦,查出来谁都脱不了身。   “赚钱的方法千千万,棉布难道不赚钱?何必用上会留把柄给人的手段?”   “那……”冯从义看了看手上的小瓷瓶,白灿灿的竟散着纯银的光芒,惋惜之心油然而起,“实在是太可惜了。”   韩冈笑道:“作为礼物送人比较好。日后做个人情,比起赚钱更有用处。”   药王弟子家特产解热避暑的花露水,怎么都该价值千金,用来送礼,自然是金贵异常。   “不说这些了。先将眼前事做好。”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六)   这一天,刘源起得很早,比起惯例的五更初刻起床,要早了半个多时辰。   就算是夏天,四更天的时候,天色也还是黑的。可不仅仅是刘源,胡千里等一干旧时将校,都早早地起床,派了自家的小子,去庄子外打探消息。   在河州会战结束之后,刘源等一干广锐军将士,已经在渭水河畔,安稳地度过了一年多和平时光。这一年多来,武艺虽然没有放下,但做的更多的是土里刨食的活计。田里的农事乃是韩千六亲手教的,麦子、棉花、菜蔬,都是手把手地传授。   靠着前年、去年的战后封赏,这些广锐军将校家中的吃穿用度都不差。可坐吃山空可不行,光靠五月收获的小麦,留下家里一年的用度后,剩下的麦子根本卖不出多少钱来。不论是哪一家,都需要一个更好的财源,棉花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前两天,他们已经得到了韩家私下里的通知,说是顺丰行和其他秦州城里的大商号,今次要来承恩村商议今年收购棉花的价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到收获的时节他们就来,但棉花的收购商不好得罪,何况还有韩家的顺丰行在,怎么都得给韩冈父子一个面子。   这么一等,就从四更天,一直等到巳时初。各自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刘源的大儿子骑着马,跑进了庄子来。跟在他的后面,还有好几个同时被派出去的各家的小子,一迭声地喊着:   “来了!来了!”   不移时,冯从义领着商人们和他们的随从,一行三十多人,到了承恩村前。   见面之后,一番客套。一众商人被领着去了棉田处转一圈,然后坐下来讨论今年的收购价格。   刘源本有着讨价还价的打算,但广锐军将校们没有想到的是,去庄外的棉田绕了一圈后,商人们当场就拿出了一份合同来——一份让他们没法儿拒绝的合同。   按照商人们拿出来的方案,只要在棉田出苗的时候签下协议,当场就能拿到两成定金,可以用来度过青黄不接的春天。等到了秋收后,将收获的棉花依照合同交付,便可以拿到剩下的八成余款。   这份合同定下的供货数目,以之前两年棉田的平均亩产为准——等到明年之后,则就要就改为三年——至于收成后的丰歉,只要在七成以上,那么就给付全款,不足七成,付款的数目则以协议金额的相应比例来定。若是收获比起预计数量还要多出三成以上,那么多出了来的数目,同样是按照约定价格的相应比例来付账。   “即便是绝收,也只退回定金的一半,也就是说情况再差,还有一成的钱可以拿。”冯从义从头到尾细细地向刘源他们解释了一遍。   这样的合同,刘源等人从来没有看过听过。在他们的想法中,卖棉花不过是跟卖粮一般,卖的价格要看当时的市价,还有商人们的良心了,何曾听说不见实物就提前半年多下定金的情况。不过冯从义不经意间的几句话,透露出韩冈对此帮着说了不少话。让一众广锐将校,更加确定韩官人的确是自家人。   成轩并不奇怪刘源等人的惊讶,毕竟此等协议一般只出现在南方的果园中。隔了几千里,西北的军汉如何能知道?韩冈了解得如此之深,直接指示让他们依照来定,已经让成轩等人惊讶不已,后来想想,应该是冯从义向他解释的缘故——尽管冯从义本人不承认。   这份合同,刘源再满意不过,再讨价还价,就显得他们没有诚意了。战场上厮杀的汉子,没有多废话,直接拍了板。各家各户验过了田亩面积,在合同上画押按了手印。   与广锐军将校聚居的承恩村签订下协议,下面还有几十个村寨,不过都可以让自家的伙计去处理。有承恩村作为榜样,不必他们这些掌柜、东家再跑腿了。接下来,应该是签了约后的宴会,刘源也的确让人去杀羊沽酒做准备来请客。   只是冯从义看看天色,回头道:“此时天光尚好,先去看看家里的庄上看看纺纱作坊,回来再来赴刘保正的宴也不迟。”   “如此甚好。”   成轩等人忙不迭地点头,他们早就盼着能去韩家的纺纱作坊一看究竟了。   离着陇西城二十里,在渭水南岸两里处的一处高地上,有着一座高墙环绕的庄子。这座庄子全属于韩家所有,里面的都是投靠了韩冈的庄客,多是在阵中伤残的士卒,离开了军队后,被韩冈收留。不过真要厮杀起来,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少能胜过他们。而棉纱作坊,就在韩家庄的内部。   去年的棉桃早已处理完毕,今年的还没有收获,韩家的纺纱作坊已经结束了工作,关着大门。由于事先已经得到通知,作为庄头的一名老兵见着冯从义带人来,不待吩咐,便让人将工坊给打开。   工坊中,到处都能看到“严禁烟火”四个大字,四个字上面都附着一个图案,红色的火苗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叉。不管识字还是不识字,都能知道织造工坊中有何禁令了。   西北地多,这座工坊占地也广,两间厂房,两间库房,还有一件管事居住的小院,各自离得甚远。工坊内的水井有三眼,盛水的大缸摆得到处都是,对于防火,做到了极处。   不过没人在意这里的布置,厂房内的东西,才是成轩他们今次所在意的。   瞅着黄土垒起的厂房,刘广汉问着:“十六锭的纺纱机可就在里面?”   “当然。”冯从义点头笑道,让庄头去开门,“几位兄长既然已经同意共襄盛举,自然不会有半点隐瞒和藏匿。”   厂房大门打开,冯从义手一伸,“请!”   一拥而入。   冯从义微笑着,跟在后面进了厂房中。   今次能将这些商人们团聚到陇西,韩冈同意向他们公布新式纺纱机的承诺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若是其他地方,纺纱的工作其实也是棉田的田主家来完成。也就是说,从种植,到采摘,再到取棉、纺纱,全都是一路顺下来,织布作坊只要收购纱锭就可以,那就根本不需要来此通过实现下定来划分棉田。   但陇西这里不一样,纺纱工坊的建立,是跟棉田的推广种植几乎是同一时期来完成的。单是顺丰行下面的作坊,就有三十台十六锭纺机。   之前在冯从义看来,在棉田没有扩大种植面积之前,使用人力就已经绰绰有余,盲目用上这些机械,纯属是浪费而已。农桑二事从来都是一家的,现在换成棉花,本质还是一样,男耕女织又有什么不对?只不过,韩冈的坚持让他不敢不遵从。   而从一开始,韩冈就没有打算让纺纱这一道工序,变成单门独户的营生。即便是最简单的珍妮纺纱机,其效率上的进步,相比于旧时的单人纺车也是天翻地覆的。要是让陇西的棉农形成了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利益体之后,再想进行这方面的改进,必然会引起他们的强烈反弹。利益上的损失,可以让人对任何效率上的改进恨之入骨。韩冈无意给日后留下后患,未雨绸缪才是他一贯的行事习惯。   韩冈知道机械化的纺纱和人工纺纱最大的区别是将纱锭换个角度立起来,但究竟是如何去“立”,韩冈也只能摇头摊手。他的旧时记忆,完全派不上用场。可当韩冈找来几个将作营的工匠后,他只提点了几句,工匠们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将单锭的纺纱机改造成了八支纱锭的纺机。   韩冈在欣喜之余,也为改造的简单而吃惊。看了新式纺机与旧式的对比,差别根本就是一层窗户纸而已,只要点透了,改造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难度——难就难在那层窗户纸上。同时新式纺机的改进也是很容易,到了一年后的现在,在工坊中使用的纺纱机已经变成了十六支纱锭。更多的纱锭也是可行的,但动力的来源,就不能依靠人力了,下一步的改进措施,要往水力或畜力方向考虑。   只是成功的仅仅是纺纱机,织布机的改进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飞梭这个名词想必所有学过历史的学生都还记得,可怎么一个“飞”,韩冈不知道,也无法通过这简单的一个词来向工匠进行明白的解释。只能告诉了他们这个词汇后,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不过让他惊喜的是,用来处理棉桃的轧花机,却不用他吩咐,却已经有人造了出来。并不是工匠,却是第二年就开始学着种棉的一家农民。两根人力驱动的锯齿状的木杆,棉桃从木杆中碾过去,棉花外面的皮和里面的棉籽就给轧来出来,而棉絮则沾在木杆上。这可是难得的发明。   单是靠着陇西城的承恩村中,两百多户人家各自都种了二三十亩棉田,总计就有四五十顷之多。沿着渭河再往下的村寨中,棉田种得有多有少,但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万亩。今年一下就能收获上万担的籽棉,没有一个快速处理的手段,可就要干瞪眼了。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七)   看到纺纱工坊中的一架架机械,众掌柜们都忍不住连连点头,甚至有几个动手去转动纺机,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去运作。都想着回去后,就学着给打造出来。   “不过诸位家中的纺纱作坊最好留在陇西,熙河路毕竟人少,又是偏僻,而且戒备森严,外人不容易混入。放在秦州可就不一定了。若是其中的奥妙给关东的人学去了,我们可是谁也争不过。”   “不必冯掌柜来提醒,我等哪个不明白!”成轩等人异口同声。为了守护自身利益,谁也不会犯傻。   冯从义说得没有错。工坊如果留在熙河路中,纺机改进的这个消息传出去就已经很不容易,等传到南方织造商们的耳朵里,派人过来打探消息,更是不知要过去多久。如果是放在秦州这个西北重镇里,消息散布的速度,却是陇西的十倍。说不准哪一天,就全给人一股脑的学去了。   用了新式纺机之后,棉纱的成本大大降低,赚到手上的钱财谁会嫌多?前面在棉田中多付出的钱钞,在这里却补了回来。   见着成轩他们眼中的喜色,冯从义知道今次的事算是成功了。韩家纺纱工坊的效率瞒不了人,只要有心打探,迟早都能打探得出来的,又不是多难造的机械,多看几眼就能学走,还不如早一步拿出来做人情。   只是多保密一年就是成千上万贯的收入,有几人能放得下?韩冈却是没当回事的就丢了下来,这份心胸和眼光,让冯从义敬佩万分。   成轩也走过来,想着冯从义一揖,正色道:“韩太常的心胸,世人难以企及,我等实是感佩万分。”   韩冈的名声如此之大,累累功绩更是惊人,谁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不识货殖的傻瓜。这么大的利益,说让就让,实在让人敬服。   而见着纷纷过来要自己代为向表哥转达敬佩之意的商人们,对于韩家,对于顺丰行,对于韩冈本人,对于他们的未来,冯从义更加的信心十足。   ……   冯从义回来的时候,韩冈正看着张载的来信。   韩冈从京中回来时,也没忘了探望二程和张载。虽然他成了王安石的女婿的这桩事,的确有些让他们不太喜欢。但在他推荐关、洛两家入经义局共参诸经新义的消息传开之后,这桩婚事给张载和二程留下的心结,也就烟消云散。   对于韩冈通过实验推导出来的理论,当日回来时经过横渠镇,已经跟张载讨论过整整三天。现在又是书信往来,不再是韩冈,连张载也有心要将气学和韩冈的理论完全融合起来。   见着表弟回来,韩冈收起了信。让了冯从义坐下,道:“今天可是辛苦了。”   “倒也算不上辛苦。”冯从义摇摇头,又道:“与承恩村的合同都已经定下了,都没有意见。之后协议每年一签,具体的条款在签约前,会在行会内事先加以沟通,以防有人抬价收购,乱了行规。”   “那行会怎办?”   “也就在这两个月,过些天我再去秦州一趟。”   “再跟他们多说一句,这门生意是要做上几十年的,赚一时,不如赚一世。不要因为一时的贪心,坏了日后合作的可能。”   冯从义笑道:“表哥是在白担心,都是生意人,这个道理相信他们都懂。”   生意场的本质虽说就是利益,但也是要讲人情和信用的,不可能赤裸裸地利益争夺或是交换。即便是后世,人脉多寡还是衡量一个业务员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交情和关系,往往抵得上几千几万贯的投入,而信誉更是重中之重。   “白担心那是最好。”冯从义的话,韩冈不以为忤。想了想,他又道:“下次讨论成立行会时,不要忘了把王家给拉上。今次没有带上王家,还有些说道。但到了组建行会是还不带上王家,脸面上可磨不开。”   “那高家呢?”冯从义问道。   “……至于高家,等行会准备成立之后,再拉进来不迟。”只要在行会成立前,将两家拉进来,即便有芥蒂,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今次组织商人去订立棉花购买合约,韩冈并没有知会一起掌控熙河路商贸往来的王、高两家的商行。不是韩冈不带两家玩,而是那些商人没有几个愿意跟枢密副使和太后家一起做买卖。只有现在跟韩冈敲定了合作之后,才有胆量接触王、高两家。   虽说王韶、高遵裕现在都离开了熙河路,但各自都是升迁。王韶的枢密副使就不用提了,高遵裕则是去了河东路,比起新成立的熙河路的副总管,河东路兵马副都总管,明显要高上一两级。两人虽然离开,可留下的阴影则更为庞大。   与他们这样的庞然巨物合作,谁都害怕自己的一份被吃掉。以怡和号为首的多家商行在秦凤路是地头蛇不假,在秦州,他们也不怕王、高两家商行在商业上的竞争。可棉布这门生意是要做到京城里去的,在东京城中,秦州的地头蛇只能算是黄鳝,而强龙依然是强龙。   要不是韩冈一向不独食,今次的表现又足够大方,开出的条件更是让人无法拒绝,也没人愿意跟宰相家的女婿一起做生意。齐大非偶这个成语,不论是在谈婚论嫁上,还是生意场上的合作,都是有几分道理的。   韩冈不怕王家,也愿意与王家分润利益,但他却着实担心太后家的胃口,不忘再三嘱咐着表弟:“不要想着靠你的岳家,那是条鳄鱼,能将所有的份全都给吞下去,一根骨头都不会留给人。”   冯从义是高家的女婿,但只是远支而已,真要让高家独占东京城棉布市场,他的岳父岳母也占不到多少好处。而冯从义也知道他的根基在哪里,点头应道:“小弟明白。”   “如此就好。”   韩冈不再有什么担心,但冯从义却还有着一份隐忧:“只是今次拉了这么些人进来,摊子铺得如此之大,若是不能三五年内有足够的棉田开辟出来,到时候,行会也很难维持得住。”   设立行会的目的是赚钱,今次秦凤、熙河几家商会要成立行会,共襄盛举,便是为了棉布的潜在利润实在太大。若是就一年几十万贯让各家来分,哪个愿意付出如此大的精力。就是秦州城内的粪行,一年还有十来万贯的周转。   “不用担心。”韩冈对此都有考量,只是没有跟冯从义说,“先不说日后的移民,眼下有了广锐军为首的汉人弓箭手作为榜样,就可以引诱蕃兵弓箭手们群起仿效。只要他们种好了地,日后又是一个棉花的重要来源。”   “蕃人?”冯从义惊问着。   “当然是蕃人。不给他们一个种田赚钱的路,日后他们开始多种粮食可就麻烦了。”   可以参考一下,几百年之后,西方列强控制下的殖民地,是如何发展和稳定下来的。主要靠的就是单一化的经济生产,将殖民地纳入自己的产业链中。所以当殖民地独立之后,从原有的产业链中脱离,国家经济会有一个暴跌的时期,能否再恢复,就看各国自己的治理水平了。   韩冈的想法就是要引诱开始农耕的蕃人种植棉花等经济作物,就像如今朝廷引诱游牧为主的蕃部大量的养马用来交换茶叶。   一旦熙河蕃部都被归入到大宋的经济圈中,生产生活全都离不开大宋的商业活动,就算有人唆使他们反叛朝廷,也会被他们给反过来打翻掉。   这个时代可没有民族独立的潮流,而是四方蛮夷都对汉家文明顶礼膜拜,以至于有传言说,契丹的皇帝要在银佛背后刻下“愿来世生中国”的字样——虽然韩冈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而“中国”是不是指得大宋。但从吐蕃贵人对汉物的喜好,以及如今对大宋官员的敬畏中,还是能看出一二来。   “按照朝廷的规定,给予归顺的蕃兵弓箭手的田地是一百亩,小头目两百亩,大头领是三百亩。但蕃人不会种田,漫种薄收,勉强糊口而已。如此下去,当然会难以安定下来。若是能让他们变成靠着种植棉花来赚钱,必定能吸引其他蕃人陆续投效,下山种田。”   “那还要靠着姨父来指点他们了。”   韩冈点头,这也是给自己父亲韩千六一个发光发热的机会。   现如今韩千六在移民中名望很高,尤其是本不擅稼穑的广锐军,他们若没有韩千六所在的屯田务的帮助,来陇西的第一年就要绝收。不过在蕃人中的地位,韩千六就远远不如自己开创了疗养院、为吐蕃贵人们治病疗伤的儿子。若是韩千六出手帮助他们学着种田,蕃人弓箭手们的生活富足起来后,也必然念着韩家的好。   如果父子两代都能与蕃人结下深情厚谊,后面韩家的几代人,都能从中得到极大的好处。   与韩冈就棉纺业的前途说了一通之后,冯从义起身告辞。   韩冈送了他出去,回来后,躺在躺椅上回想着整桩事情是否有所疏失。   棉纺上的事情解决,今次回乡,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再歇息些日子,便要离乡返京。   不知这段时间,京中的朝局变成了何等的情况。 第二十五章 闲来居乡里(八)   通往崇政殿的走廊上,吕惠卿与判太常礼院的常秩迎面碰上。随口问了几句,便各自拱手别过。   太常礼院的主官地位不高,难得有机会去崇政殿奏事,今天是为了三皇子赵俊的生母宋婕妤的金册而来。   四月初一,宋才人为天子诞下皇三子,赐名为俊。近日,宋才人因此而晋为婕妤。名位高了一级,自然要以金册册封。   天子有后,乃是大宋的喜事,群臣皆上贺表。但吕惠卿还记得四月初群臣朝贺的时候,在上的天子笑得开怀。而在下面的雍王赵颢则笑得极为勉强。   天子既然已经有了亲骨肉,做兄弟的不论之前有什么心思,现在都可以收一收了。   不过两个月前,天子笑得开心,但现在,应该就没有什么笑容了。   吕惠卿脚步沉重,已经六月末了,天气依然酷热难耐。走在宫廷中,虽然没有蝉鸣让人心浮气躁,但迎面吹来的穿堂风都是热烘烘的。   天上的一点云翳都不见,热辣辣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直晒到地面上,从殿阁顶上的琉璃瓦反射下了的阳光,眩得两眼发花。   前几天王安石领着众宰辅去东郊祈雨可以说是白费了工夫。   今年气候干旱。尤其是京东京西还有河北,都接连上报旱情。   中原一带,今冬就没怎么下雪,幸好春天的几场透雨让地里的庄稼不至于绝收。不过夏收之后,雨水又没了,两个月滴雨未见,莫说陂塘湖泊干得底朝天,就是汴河水都低得只有一尺余。   为了此事,上上下下都已经紧张了起来。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夏粮早就收入仓中,至少不会担心今年中原、河北会有太重的饥荒。   前日天子接连下诏,“凡河上诸水硙、碾、碓有妨灌溉民田者,以违制论,官司纵容亦如之”,为了灌溉田地,一点水都不能再浪费了,连水力驱动的石磨。碾子和水碓都不给使用。否则就是违制——违逆圣旨,这个罪名可足够重了——而且官员若是纵容不理,亦是同罪。   同时为了让汴河保持通航,汴口两月内开放了八次,涌进来的黄河水不仅让汴河水位恢复到六尺定深,同时涌进来的泥沙,也顺便将河口到东京的这一段河床又抬高了半尺。汴河中行驶的纲船竟比两岸的屋顶高,这屋上行船的情况越发的变得严重。   汴河还是小事,只要加高堤坝,保持通航,就不会有太大问题。最让人的头疼的,就是旱灾之后的灾情。自来旱蝗并发,夏季大旱,下半年多半会有蝗灾。就算不是今年,明年也会有。到时候,饥荒恐怕就难免了,就不知常平仓能不能有所准备。   吕惠卿越发地觉得从里到外都是让人烦躁。   京东京西好办,因为靠着京城,常平仓的情况由中书一手掌握,三五日就是遣人去检查一次。为了能保证京城粮食的稳定供给,没有人敢疏忽大意。但河北东西二路,就很棘手了,旧党盘踞的河北,青苗法本来就推行不利,今夏旱情,河北的告急奏疏又是来得最勤快的,王安石都已经在考虑着是不是要派得力之人去两路进行察访,以防其中有人借此生事。   正思忖着,吕惠卿脚步一停,已经到了崇政殿的殿门前,让阁门官入内禀报了,就在门前等着通传。   赵顼此时正看着河北东路转运判官汪辅之的奏章,听到吕惠卿受招而来。命其入殿后,便拿着这份奏章对他问道:“吕卿,汪辅之的这份奏章,但言文彦博至大名之后,只知邀客饮宴,公事从无一顾,不知你说该如何处置?”   在赵顼身边久了,虽然天子只是拿着奏章来询问,吕惠卿还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倾向。明白了赵顼的心意,他就知道该如何回答。拱手回道:“回陛下的话,以臣之愚见。元老重臣,不当以琐事拘之。若以汪辅之奏疏为是,恐有失陛下优待前朝元老之本意。”   吕惠卿的回答,赵顼很是满意。不以政见有别而籍故倾轧,能秉公直论,这才是纯臣。   “正是此理,汪辅之不知朕意,掇拾元老细故,不可留于原任。”亲提朱笔,在奏章上几笔写下判语:“以司空旧德,故烦卧护北门,细务不必劳心。辅之小臣,敢尔无礼,将别有处置。”   转过来,吕惠卿却又帮着汪辅之说起话来,“不过汪辅之也是忠于国事,虽不明陛下之苦心,也不便责之过甚。”   “自是如此,着中书将其择地迁转便是。”   优待元老归优待元老,赵顼知道从道理和法规上,汪辅之做得并没有错。要是严加惩罚,日后谁还敢监督那些老家伙?将汪辅之调离而不是贬官,也能让元老重臣们明白,国事不是由着他们乱来的。天子可以优抚他们,但他们也得自重才是。   将汪辅之的奏章放下来,赵顼问着吕惠卿:“吕卿,祈雨之事可定下了?”   赵顼所问,正是吕惠卿近日来此的目的:“前日辅臣祈雨,至今雨水未至。以故制,当遣辅臣于东郊筑坛,再行祈雨。”   “不需朕亲自来?”   今年春时,雨水不定,田间小麦急需灌溉。所以在三月三,赵顼亲自至后苑华景亭粉坛祈雨。而从第二天的三月初四傍晚开始,便连着两天下了一场透雨。赵顼有了此番成功,也对自己信心大增,今次也想大展一番身手。   可吕惠卿从来不信天人感应一说,不过是董仲舒弄出来骗皇帝的招数。虽然在《尚书》和《春秋》中,也有提及,但正经儒门中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件用来震慑天子不可胡作非为的工具而已。当然,有需要时,也是用来攻击占据高位的政敌的好武器。可有几个会当真相信的?   天子如今要亲自祈雨,一次撞上大运,不代表两次三次还能撞上,还是悠着一点为好:“伏旱虽重,幸而不在农时。若是秋来待耕时节还未有雨,那时陛下再祷于上天不迟。”   吕惠卿如此回覆,赵顼想了想也便做罢。夏天的田里虽然还有些作物,但毕竟不如作为主粮的小麦那般重要。现在去祈雨的确有些不合适,如果到了入秋后还是没有雨,再去不迟。   此事放到一边,先等着下面宰辅们求雨的结果,赵顼顺道问起另一桩事:“经义局的情况如何?”   “已经渐有所成,十月之前,当有回报。”吕惠卿胸有成竹地回道,《诗》《书》《礼》三经新义,其实早在经义局成立前就已经编写了大半,现在只是在修改而已,但话不能照实回覆,“这也是陛下重视此事的结果。如余中等新科及第的进士,被陛下置入经义局后,都不敢怠慢,为此而竭心尽力。”   今科进士中以状元余中为首的前六名,都给赵顼调进了经义局中,想要借用他们的文才,同时也是有着让其学习的用意在。   “他们都已经从乡中回来了?”赵顼惊讶地问着。进士参加过琼林苑之后,基本上都要衣锦还乡。家乡离得越远,回京越迟。而据赵顼所知,余中等六人中,可是有福建人在内。   “余中、邵刚、练亨甫都已经到了。”   “他们倒是勤勉。”赵顼点头赞了两句,任凭哪位天子,都会喜欢看到用心于国事的臣僚。“……那韩冈可曾有消息?”   吕惠卿摇了摇头,“尚无。”   赵顼微感失望,但又问道:“韩冈的差遣,不知中书可有什么想法?”   韩冈的本官品级跟章惇同列,只比自己稍低,这样怎么安排。吕惠卿不想为此头疼,推说道:“韩冈品阶太高,而资望不足,实在难以决定,还是等其入朝后再议不迟。”   ……   韩冈对自己的差事并不关心,也没有赶着回朝的想法。每天还是读书习字为主,有时还学着写些诗词,不过远远比不上家学渊源的王旖,而闲时还带着父母妻儿,到了城外的庄上修养了半个月。比起陇西城中的宾客盈门,还是在自家的庄子上,过得轻松自在。   这一休息,就一直到了八月初。算起来在家中已经差不多待了有三个月。外面的暑热渐渐地消散,阳光也不再如之前的两个月那般炽烈。   冯从义那边有了好消息,经过一番友好而坦诚的交流,蕃物行会终于在七月底成立。行首总共有六家,韩、王、高三家的代言人,占了其中的半壁江山。有了行会,团结起来的力量也便容易在京城打开局面,等八月中下旬棉花开始收获,整个行会都会绕着此事而开始运作。   终于到了离乡的时候,韩冈带着四名伴当先行返京,等到任职的地方定下来,再将王旖她们接过去不迟。   辞别了父母,辞别了双目含泪的妻妾,别过酣睡中的儿女,韩冈翻身上马,一行五人,离开了陇西。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一)   九月的京城,离着孟冬十月不远,但头顶上的艳阳依然高照。虽然热力不比夏日,但干燥尤甚。韩冈入京已经有半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别说没看到一滴雨落下来,甚至没看到一个阴天。   “又旱起来了!”   在相府的书房中,韩冈与他的岳父和大舅子坐在一起,为这个干燥的深秋而苦恼着。   京畿和河北,今年夏天整整干了两个月。直到六月下旬之后,方才有所好转。而在关西,今年夏天的雨水虽说也少,但还不至于到了滴雨未落的地步。但也不能确定说今年秋冬雨雪还会丰沛,关中的湿气,也多来自于东面。东部若是继续干旱下去,关西的情况也不会好。   “幸好出关后,看起来今年情况不对,就通知了家中多囤粮以防万一。”韩冈心中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如果拖到今年冬天,情况就会不妙了。很快就要下种了,再没降雨,明年不知道会有几分收成。”韩冈对王安石和王雱说着。   “中书过两日又要去祈雨了。六月两次祈雨,倒是下了一些,六月底的时候,还去了东郊登坛谢雨。”王安石道,“七八两月雨水的情况都不错,跟往年比起来,也不差太多。”   “这事小婿也知道。”韩冈点头,“但去年河北蝗灾很严重,今年四月又闹过一次,七月时,更是从契丹的南京道那里来了一片飞蝗,这情况不对啊。”   “……玉昆你知道得怎么这么清楚?!”王安石都有些惊讶了,韩冈分明才到京城没多久。   韩冈叹道:“外面都传遍了,只要在酒楼中一坐下来,不需要多打听就能知道。”他再叹一口气,问着王安石,“河北的常平仓怕是没有多少了。”   “三年耕,有一年之积;九年耕,方有三年之储。连续两年灾荒,河北的情况已经很糟了。”王安石心情也变得低落,同样叹着气。不过,很快就振奋起来,“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还没见到流民,河北的常平仓,还是支持住了。只要今冬明春雨雪依时,就可以安心下来。”   说是这么说,精神看起来也很好,但王安石眼中的忧心忡忡,却是瞒不了人。河北不是新党的地盘,每一项新法,推行的最为艰难的便是在河北,尤其是便民贷。   其实这跟民风也有关系。北方的百姓都不喜欢借贷,许多时候,宁可典卖家当,也不会跟人借钱。韩冈的父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只要家中还有产业,宁可卖产业,也不愿借下子孙几辈子都还不下来的高利贷。   而南方民风奢侈,对商业也不像北方有所歧视,金钱往来也是很平常。所以对于借贷便没有太多的心结。但这样的性子,多有还不清欠账而破产的情况出现。   河北便民贷的推行情况,在官吏、民风的相互影响下,在全国是倒着数的。   因为借贷少,所以河北常平仓不会因为大部借出出而无力救灾的情况。但百姓之所以要借便民贷,本也是为了救荒之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情况。   而且遇到大灾,朝廷也不会逼迫灾民还贷。维持国中稳定是统治者的第一目标,只要向上通报,基本上都能得到减免或展期。不会像地方上的富户,将债务人的妻儿都可以逼着去卖掉还钱。   不过朝廷也不会因此而亏本,这也跟保险差不多。如果遇上大灾,对于那个地方的保险公司来说,肯定是赔。但放到全国,总体上还是有赚,便民贷其实也是一般,除非是遇上了全国性的灾情,否则从总体上不会亏本。   韩冈摇摇头,这事想得偏了。   “说得偏了。”王雱也转开话题,“今天找玉昆你,是想商量一下,玉昆你的差遣。”   “不是军器监吧?”韩冈反问着。   韩冈抵京后的第一次入宫,天子话里话外都想将自己安排去军器监,盼着他能再拿出一件与霹雳砲相仿的兵器。而且以韩冈在治事上的手段,可以帮着整顿各地军备生产。   但内定的判军器监吕惠卿不干,“诸司之中,正官为朝官,而副职则为京官或选人。韩冈乃是太常博士,又有贴职在身。若自此为定制,恐为不美。”   吕惠卿看似是在说让韩冈来做副手实在是太委屈了,但实际上是在说,判军器监这个位置他不会让出去的——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韩冈那边,去军器监,他是愿意。但他决不愿意为人打下手。他若是在任上有所发明,功劳算是谁的?让给别人,韩冈可不干。若是枕戈待旦的时刻,大局观还算不错的韩冈不会讲究功劳谁属。但眼下事情又不急,内忧比外患更让人头疼的时候,有必要将自己稳抓在手的功劳送人吗?   两边都不干,这件事也就黄了。强扭的瓜不甜,想着将韩冈安排去军器监,那是让他去做事的,不是让他去赌气。   “不是军器监。”王安石摇着头,“一旦河北今冬灾情不减,必然会有大批流民渡河南下。需要得力之人将他们给堵住,决不能放流民进入东京城之中!”   “要小婿去河北?”韩冈面作难色,“以小婿资序,只够任通判的。上面若是坐着个知州,可是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是通判……”王雱在旁摇头,“是知县!”   韩冈先是一呆,转而便笑了起来:“是白马?还是酸枣?”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王安石和王雱对视一眼,脸上也带起了一点笑意,韩冈脑筋转得的确是快。   此事当然也不难猜。   若是要自己以通判资序担任普通的知县,除非是要翻脸,才会如此安排。别说他韩冈,就是将新党中任何一个朝官,放到河北的哪个地方任知县,谁还会管你什么流民?帮你办事,为朝廷分忧,还得憋屈着来!世上哪有这等道理?更别说权力越大,能做的事也就越多,明摆着就是贬斥。   不过属于通判资序的知县职位也是有的。就像后世的直辖市,下面的区县都算是地市级。大宋的四座京城,下面的县治由于属于赤县或畿县,能担任知县的便都是通判资序。   大宋的县,也分三六九等。赤、畿、望、紧、上、中、下,按照重要性和户口多寡依次排下来。其中赤县只有两县,将东京一分为二的祥符和开封。畿县就多了,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北京大名,属于四座京城的县治,除祥符、开封外,都是畿县。   王安石会安排给自己的,当然不会脱出这些地方。   而且说起要想安置河北流民,就必须是在渡口边。黄河上的大渡口,就那么十几处。关中的风陵渡不提了。西京洛阳府有白波【孟津】。东京开封府,则是延津与白马津,大名府有马陵渡。再往上或是往下,当然还有,只是就跟风陵渡一样不搭界,就不用一一列举。   在这其中,只有大名府的马陵渡,北面是卫州的延津,以及位于安利军对岸的白马津这三处,才会有河北流民。白波渡由于离得远了,又直面河东,不可能会有。此外大名府由于是文彦博坐镇,王安石也不会让自己去跟他顶牛。一旦闹起来,就会如汪辅之的例子,将他这个小臣调任他处。   用着最简单的消去法,韩冈得出结论自然不难。   “是白马县。”王安石跟韩冈摊牌。   延津属于酸枣县,而白马津就在白马县中。酸枣县一直都属于东京,白马县则原属滑州。不过在去年,郑州和滑州都撤州置县,归入了开封府管辖,属于滑州的白马县,当然也成了畿县。   “也是前日得了玉昆你的提醒,回去后考虑了一番后的结果。”王雱道,“以玉昆你的治才,守在白马渡边,才能让人放心下来。”   “愧不敢当。”韩冈温文尔雅的笑容很是谦逊,心里却是在冷笑。   “根本是在扯淡……”最多三成是王雱说的原因,七成当是怕他在《三经新义》成书前再来捣乱。如今自己正得圣眷,天子时常见招。说不定哪天就封了一个崇政殿说书的经筵官,或是同修起居注什么的,可以天天进宫面圣。到时候,随便在天子耳边吹上几句风,说不定经义局中又要多生变故。   而王雱看着韩冈的笑容,心知以自己的这个妹婿的才智,当是已经猜到了真正的原因。   韩玉昆就是不肯跟自家父子一条心,总要想着他的格物之说。回京后的两次面圣,都没忘了跟天子提及。要不是这样,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点头将他给派出去。以韩冈的才智,以及他的治政水平,让人难以舍弃,新党中能比得上他的又有几人?不是因为他不肯顺服,何必这般浪费人才。   “其实,玉昆你缺乏的就是资历。只要在白马知县的位置上待上一年两年,做完这一任,回来后,就可去在京诸司中任正职了”王安石安抚着韩冈。   “岳父说得是,小婿明白。”   韩冈点头受教。对于这项任命,其实很符合他的心意。早一步经过第二任通判这一道关,将基础夯实,并不是坏事。拥有了知州资序后,不论是在朝中任诸监司的主官,还是外放任职,选择的余地都大了许多,而且头上也没有碍手碍脚的婆婆了。   就是因为是两全之举,所以才会给自己这个位置,若是对自己没有好处,王安石也不会拿出来破坏翁婿之间的感情。   韩冈起身,拱手致礼:“小婿必不负所托。”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二)   韩冈的差遣定下,堂除之后,他便是白马县的新任知县。   赵顼为此很是有些惋惜,不过看在王安石的坚持上,加上韩冈算是在开封府内,也便不坚持了。但转头来却又颁下特旨,将韩冈的本官,自太常博士迁为右正言。   左、右正言与太常博士、国子监博士在品阶上是平级的,都是朝官从下往上数的第三阶,从七品。不过在官场上,却还是有高下之分。国子监博士是无出身官员的官阶,太常博士是依例封于有出身官员。至于左、右正言,则必须由天子特旨,属于受皇帝垂顾的特例,当年的王韶就是右正言。   韩冈自中进士,就从国子监博士自动转为太常博士,而现在赵顼又降特旨,将其转为右正言。虽然平级的迁官,但天子对韩冈的看重,已经从这封敇命中很明白地透露了出来。   外界本来对韩冈被遣出东京城,去白马县担任知县这桩任命,都有些看不明白——白马县怎么说都是开封府治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说是为了让韩冈混一任亲民官的资历可以,说是怕他在京中碍事也可以。不过现在,就没必要再胡乱猜测了,不管王安石是如何看待他这个的女婿,至少天子那边对韩冈是极为重视的,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既然已经开始出任亲民官,就必须有一套处理政务的班底,而不像给人做助手的时候,不需要幕僚支持。   韩冈本来打算去找自己的同学,但王安石、王韶,甚至吕惠卿,程颢,却都写荐书推荐人来。   韩冈知道这是常理,便全都接收下来,却也不管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和睦。在京城盘亘半月有余,韩冈在王家兄弟的相送下,带着一众幕僚、伴当,往着白马县而去。   ……   韩冈就任白马县,在京城中,只能算是微起波澜,比他品级高、名声广、权位重的官员不胜枚举。不过消息传到白马县,却顿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七品朝官来做知县?有没有弄错!”   “还是王相公的女婿!”   “官职、身份那还是小事,关键来的人是叫韩冈!”   “的确是麻烦了。听说得罪他的从没一个有好下场。还没做官时就杀人不眨眼,做了官后更是心狠手辣,最近不是刚被他赶走了一个杨学士吗?那可是翰林学士啊,转眼就能升执政的!”   “怎么办?他既然是王相公的女婿,来了之后,保甲,免役,便民,农田水利,这些新法肯定是要死死盯着催逼。到时候,大伙儿可都要累死累活了。”   “这可还真是麻烦了……”   “怕什么!正面的确不能顶着他,可到了下面,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小心点不要犯到他手上就是了。”   “胡老二说的正是,有什么好怕的?真要不识作,东京城就在边上,派些人去市井中帮着宣扬一下他韩正言的大名,却也不什么难事!”   “说得好!怕他作甚!”   “没错!没错!”   这番议论,不是在酒楼、茶馆或是私人家里,而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白马县衙的偏厅中。   坐在厅中上首处,是个长得很是富态的中年人,看着像一名富家翁,可却是穿着吏员的皂色衣袍。在他下首处,甚至还有身穿青色官袍的流内品官。但这名富态的吏员,却依然是稳稳地独自坐在最上面。   听着下面的一片声地议论,他低头喝了两口茶,闲闲地问上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想引火烧身不成?”   议论声终于停了,厅中的十几人没一人敢搭腔。一阵静默后,被称为胡老二的瘦削汉子欠身问着:“诸大哥,这事还得你来拿个主意。依你说,该怎么办?”   “对!押司,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个看着有些憨相的吏员附和着。   二十多只眼睛望过来,诸立很是闲适地又喝了口茶,并不急着回答。   他在白马县中有着很大的发言权,他家的两个弟弟娶得是县主,官身照样有。靠着老二、老三花钱娶了宗室,家里成了官户,本身又做着吏职,把持县中上下政务。来这里的做知县的,不论身后的背景有多奢遮,不想有麻烦的都要他给个面子。   诸立要做官容易得很,之所以把着吏职不放,就是因为此地的油水太过充足,舍不得放手——要是做了官,现在的位置被别人占了不说,说不定一封调令就会被调到广南监酒税去。外地的水土哪有家乡的安适?   说实话,这也是天下州县的通例,哪一家衙门中的胥吏,没有连续做了几代人、父子相承几十年的情况?这样的吏员,说话的分量往往比掌着衙门大印的官员更重。来上任的官员得罪了他们,别想能施展开手脚。   过了好一阵子,诸立才慢悠悠地开口:“不要先跳出来。棍子刚将草窠子拨开,你们一群蛇就游出来,这不是找打吗?先得看看那韩正言是什么性子?为人如何?才智如何?行事手段又如何?等一切都明了了,再做理会不迟。”   胡老二皱眉道:“入官三年多,就升到了这个位置上,又有如许大的名头。肯定是才智、手段都为上上之选,不然怎么能考上进士第九,赌赢了翰林学士,又让相公招他做女婿。不先想定对策,等他到了县中发号施令,可不好应对。”   “若是他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厉害,那反而好了。这样的人,肯定在白马县做不久。”诸立笑道,“也就是一两年的工夫,就会升上去。更别说天子的宠信也许会疏远,但翁婿之间还会疏远吗?王相公当真的会让女婿、女儿在这座县城里常住不成?肯定是早早地就调回东京升官发财去了。我等最多也只要忍个一年半载而已。”   诸立这话说得在理,胡老二闭起嘴不说话了,一众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即将来担任白马知县的韩冈,都已经是右正言兼集贤校理。这个品阶,做知州都绰绰有余了。现在来做知县,就是因为年纪太轻,资序不足。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很容易,就是走过场,做一任相当于通判的白马知县后,便有资格再上一层楼了。   为官一任虽说是定规三年,但有背景的官员,都会得到减磨勘的奖励。减一年是常例,减两年也不是没有,甚至有些地方,一年能换三五任知州知县。这都是混个资历就走的典型例证。   “少年得志之人,有几个会甘心在县里耐下性子来做事的?也就三把火的劲头,随着他性子,过去了就好。”诸立冷笑着,“说不定几个月后,就是我等献上万民伞,用两部鼓吹,送韩正言去京师做大官了!”   一番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再议。与会的胥吏们纷纷离开,就只有是坐在诸立下首处,身穿官袍的一人留下来。诸家的老二诸霖,他方才没开口,现在外人都离开了,他就有些话要说。   “大哥,那韩冈可不好对付,小心他上来就给人下马威!”诸霖提醒着兄长,“你也知道我那连襟跟杨学士交好。那杨学士在琼林苑上赌输给韩冈之后,回去可是吐了好几次血,离京的时候,才勉强能走动的。”   诸立冷哼着,面沉如水。将茶盏在手边的几案上重重地一顿,诸霖就是浑身一颤。   就见着偏厅中,一名小吏训着诸霖这位官人:“你那个连襟做事没个分数,杨绘那厮也是轻浮!落到现在的下场,那就是活该!”   诸霖娶得是宗女。她的妹夫,也就是诸霖的连襟王永年,为求一个监金曜门书库的好差遣,千方百计地巴结着杨绘,甚至让自己的浑家出来陪客奉酒。不是用杯盏,而是用手,左右手合在一起,捧着酒喂给杨绘喝。诸霖的小姨子,是个出色的美人,长得白皙丰满,双手如玉。这双手一合,就号称是白玉莲花杯,杨绘为此甚至还写了好几首诗做纪念!   “监书库的确是肥差,每年腾出库中的故字纸,多少家印书坊重金求着要。”诸立摇着头,很是不以为然——官府中所用字纸的质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使用时都只用一面,印书房将官库清除来的旧纸买回去后,可以直接翻过来用背面来印书,书籍的质量要远在福建、杭州之上——“但也不至于下作到让自己的浑家出来陪客,而且还是宗女。这事犯出来,就算没有韩冈,杨绘也在京中待不长久。没人对付他那也就罢了,要想赶他出京,这就是最好的罪名。做人做事都没个准数,能混到翰林学士,还真是运气了!”   “杨学士的确自身不正,可韩冈也不是好对付的。”   “韩冈本来是做事的出身,后来才考了进士。像他这样的人,为官一任,肯定是打算着‘造福一方’,总是想着有所成就——说难听点,就是好大喜功。”诸立眼神深沉:“既然是有所求,就有了我们逢迎希和的机会。一开始就帮着他,助着他,与其为善。这些手段,本就是当做、该做的。奉承好了,日后也是有好处的。”   “但要是他……”诸霖变得吞吞吐吐。   诸立嘴角轻扯,露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若是韩冈不识趣,为兄也自有方略去应对。”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三)   九月末,天候渐寒。可天上的太阳依然明亮,照得行人身上暖洋洋的。   天朗气清,乃是赶路的好时候。从白马津往京城去的官道上,行人车马便是络绎不绝。   韩冈一行离开京师不过一日,第二天出发后不久,就看到了滑州胙城县的界碑。   在界碑前,韩冈停了马,跟在后面的三人也都停了下来。低头仔细看了一看界碑,韩冈回头笑道:“滑州还真是近,这么快就到了。”   “滑州都被撤了,这界碑却到现在都不改,开封府中干管此事之人真该打板子。”   紧跟在韩冈身后的这名三十出头的南方士子,唤作方兴,总是带着笑,微圆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乃是江西金溪人氏,是王安石推荐过来的幕僚。不过要说是王安石推荐,其实还不如说是靠了王雱的缘故。   方兴与王雱自幼相识,当初王雱在江南任官,他便在其幕中。前岁王雱进京,方兴也跟着来到了京城中。先是被推荐去了国子监中读书,但今科的科举,却连贡生的资格都没拿到,遂断了进士之念。这些天在京中待了无聊,却是跟王雱求了个人情,来到韩冈这里。   韩冈第一次与方兴见面,先听了他自我介绍了一通后,又听他说道:“方兴族兄向有令名,与相公有旧,相公亦曾有文一篇赠予族兄。”   韩冈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遂摆出了礼贤下士的模样:“敢问是哪位大贤?”   “大贤不敢当,大名唤作方仲永。”   方兴爆出答案,在旁的王雱哈哈大笑,韩冈也似是自嘲地摇头失笑,但心中却是微感不快。方兴拿着自己的族亲当玩笑开,觉得有点让他难以接受。不过一表三千里,论起族亲也是远到不知哪里去了,拿出来当笑话介绍自己,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走得快一点,今晚就能进白马县。”在界碑旁,韩冈顺着道路向北面望去,不过入了滑州地界,离着白马县还有几十里地,“就不知白马县中有什么让人棘手的大户豪门?”   “这倒没有没听说,想来也不会有。”方兴为了能在韩冈幕下做事,还是请了王雱帮忙,看了不少白马县的资料,“白马县虽是畿县,但户口却是最少,两千四百多户人家,丁口八千,不过是中县而已。”   韩冈算是在考试,之前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多问,那样不太礼貌。听了方兴的回答,他也是有所感触,“白马县原来并不差,乃是河津要地,三十年前还算得上是紧县望县一级。但仁宗年间,连着几次河决都撞上了,人丁流失大半,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   “所以白马县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律讼多。”说话的魏平真,在四人中年纪最大,已经有五十岁了,乃是王韶所荐。为人老成持重,阅历见多识广,“尤其以田宅上的瓜葛官司为甚,而且根本断不出个是非来——有的是全家户绝后,外来的骗子冒籍来夺田,有的则是原来的田主来要回自己被占的田地,完全分不清真假。听说有打了二三十年都没见分晓的……都是河决的缘故啊!”   “现在要是有着河决时的那么多水就好了。”方兴却是在抬头看看蓝得一丝纤云都没有的天空,“有多长时间没下雨了。”   最后一名身矮而瘦的儒士,相貌普通,双目晶亮,操着一口福建腔:“此乃是德政不修的缘故。”   “节夫此言差矣。”   游醇游节夫是程颢推荐来的弟子,他还有个弟弟叫做游酢,现在就在程颢门下就学。韩冈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政务中派上用场。不过就算派不上用处,韩冈也照样会恭敬有礼地待着他,怎么说程颢的面子都要顾着的。   但王韶荐来的乡里魏平真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其实水旱交替,如同阴阳相转,乃是天道。阴盛阳衰、阳盛阴衰。连接几年水患,接下来便会停上几年,跟着就是连着几年旱灾。此是天道循环,与人无关。试问尧舜施政又有何错处,为何洪灾遍于天下,需要大禹来治水?”   游醇瞪眼要辩,韩冈却抢先一步问着魏平真:“前些年京畿有水灾?”   魏平真虽然是德江人氏,但他在京城已经住了有二十多年,近五十岁的他,对于京城内外一切消息,都比韩冈这等小辈要明白,“从嘉祐元年开始,再到治平初年,这七八年时间,京师不知淹了多少回了。”   他扳起手指一一为韩冈数着:“嘉祐元年【1056】四月,京师大风雨,六塔河决,水注安上门,坏官私庐舍数万间。嘉祐二年五月至六月,京师雨未停,水冒安上门,门关折,城中系伐渡人。嘉祐三年,京畿河溢,坏民田。嘉祐六年,京师久雨,至冬方止。治平元年【1064】,京师自夏至秋淫雨不止,坏真宗及穆、献、懿三后陵台。治平二年,京师大水,坏官私庐舍无数,军民死者一千五百余人……”   “原来如此!”韩冈点着头,却是在阻止魏平真继续下去。   尽管是魏平真是平铺直叙,没有添加多少感情。但听着就是怵目惊心、不忍卒听。韩冈本来是想用来阻止游醇的辩论,可不是要听京畿有多少苦难的历史,更不是为了要将游醇气着。   韩冈的想法,老于世故的魏平真能看明白,笑了一笑,道了一句:“看着旧年的雨,如今的大旱说不准还有几年。”   ……   韩冈并没有急着往白马县赶,照规矩要白马县中官吏、乡绅出来迎接他,所以午后到了胙城县后,就歇了下来,并派得力之人去白马县通知抵达的时间。   其实也不需要韩冈派人通知,白马县也在开封府地界中。韩冈刚出城的时候,就给诸立派人给缀上了。倒不是怕他少年心性,弄出微服私访的把戏,而是想要提前做好迎客的准备,争取留下个好印象。   出开封后的第三天,韩冈终于抵达了白马县。   刚刚进了白马地界,就见着一群人远远地迎了上来,隔着老远就在喊着:“可是平灭虏寇,威震关西的韩正言。”   韩冈在马上抱拳:“正是韩冈!”   姓名一报,就见着这些人连忙跪下,一片声地恭维:“我等白马小民,在此恭候正言多时。正言弱冠之龄已是名震海内,听说正言来此任官,我等真是三生有幸。”   韩冈微一皱眉,未免做得太过了一点。连忙下马将其中年纪最大,胡子全都白了的几个老家伙,全都搀扶了起来:“几位老丈大礼,韩冈年幼,可是折受不起。”这几个看起来都有八九十岁了,上了紫宸殿,天子都不好意思让他们跪拜的。   一番礼节之后,韩冈重新上马,一路行到离县城十里地,又是一拨人在路边候着,还是扎着彩棚在迎接,满口的好话奉承,一碗碗迷汤灌过来。   到了五里地,就是第三波接着。等到进了县城,前任知县凌庄带着白马县的一众官吏在县衙前候着。   见到韩冈,凌庄就堆起笑脸来迎接:“久闻韩正言的大名,如今方得一见。在下于白马三年,无所建树,如今有正言相代,必能一济白马县父老倒悬之苦。”说着,就要请韩冈入内,交接大印和县中内外账籍。   大印其实是小事,关键的是库中的账目和库存不能有差错。韩冈带来的是顺丰行在京城的掌柜,同时魏平真也是精于财计。再加上韩冈自己对账目上能玩花活的几个关节,也是了若指掌,所以根本不担心有什么。先由顺丰行的掌柜把第一道关,让魏平真把第二道关,最后自己再出面审核。三道关卡,不信有谁能过去。   但韩冈并不急着查验:“此事并不着急,韩冈早前曾经为王副枢筹划粮秣转运一事,知道点验库存不是一天就能完事的。且等明日再说。”   几句话,就摆明了车马。魏平真捻着胡须轻轻点头,而诸立等一干吏员则是脸色微变。   韩冈分明是在说他来交接,对于库中帐籍,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走过场。而且明着说自己在熙河曾经给几十万大军管着粮秣补给,更是在警告白马县官吏,不要想着可以蒙混过关。至于将点验库存的事拖到第二天,就是给了白马县官吏们一夜的时间,如果此前还抱着幻想,没有去弥补亏空的话,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觉了,赶快把漏洞给补上。   不过是几句场面话,但该说的却都说了,就跟混了几十年官场的老狐狸一样。诸立心思微沉,的确是精明干练,不好糊弄。   前任知县凌庄好像是没有听出其中的隐义,笑呵呵地道:“是不用急,是不用急。既然如此,还请正言入内,下官已经让人办下了接风酒,正等着正言入席。请!请!”   说着就拉着韩冈的手,一起往县衙中走去。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四)   接风宴上,前任知县凌庄拼死拼活地将上首位强按着韩冈坐了。又带着县丞、县尉,殷勤地劝着他的酒。一场宴席下来,对韩冈表现得比亲娘老子还恭敬。而韩冈的三名幕僚,也一样被请到了堂中的席上坐下,好生地接受了一夜的招待。   到了三更天,方才回到驿馆。   进了房中,原本看着有些醉意的韩冈一下变得清醒起来,双眼清亮有神,与三名幕僚坐下来,喝着下面端上来的茶。   方兴坐下后就摇着折扇冷笑起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凌知县今日的一番作态,看起来不像是奉承正言的样子,多半账目上有些问题,心里虚着。”   游醇冷笑一声:“但凡作奸犯科之人,哪有不心虚的情况!”   “就看正言是否要一查到底了?”魏平真问着韩冈。   如果库中亏空严重,跟账目对不上号,谁也不会蠢到接手。若是糊里糊涂接下来,到了转运使司来人查账的时候,哭都来不及。拖上几日不交接,若在地方,州中就要派人下来了。白马县属于京城,开封府一旦派人来,事情可就更为麻烦了。   大宋官吏多有贪腐之辈,官库也是亏空的居多,但即便如此,世间极少有新任官员不肯接任的情况出现。基本上在交接之前,官员都会将账目做平掉,相信凌庄下面也有人来处理账册。不管是用账目合库存,还是用库存来合账目,只要两样能对得起来,韩冈就没打算追根究底的打算。   被三人一起盯着,韩冈啜了两口没什么滋味的茶水,抬头道:“只要账目对得上就可以了。”   方兴、魏平真心领神会地微笑点头,但游醇却是在迟疑着。   韩冈看了游醇一眼,便多解释了一句,“真要穷究到底。保不准库房就要被放把火。里面都是民脂民膏,被烧掉后,苦得还是百姓。”   一宿无话。   抵达白马县的第二天,韩冈婉辞了县丞县尉的盛情邀请,与方兴、游醇在驿馆中聊着天。而精于账目的魏平真,则带着韩冈家里的账房去库中对账。   魏平真查得很仔细,便民贷的存底都一张张地对着数字,凌庄则派了人过来打下手,领着几个胥吏端茶递水。可到了中午,正要吃饭的时候,魏平真却将账册一推,“天色已晚,明天再来看看。”   说完也不收拾桌子,就和账房一起直接起身掉头离开。   虽然外面的日头正在正南方的天顶上挂着,但凌庄的幕宾和几名胥吏都不敢拦着他们。送了魏平真两人离开,回头来一看,几本账册摊开来的页面上,都是做过手脚,却没有将尾巴收拾干净的。虽然很隐晦,但破绽就是破绽。   凌庄和诸立各自接到通知之后,顿时明白了韩冈的心意——要么将亏空给补上,要么就快点将这本账给做圆了。   韩冈的态度算是很好了,但凌庄却是心头有火。那点错处,在一般的检查下只会被忽略过去,没人会计较的。但一旦叫了真,要弥补起来却很麻烦,不是在账本上改个数字就可以的,官库那边也要补上差额,少说也要近万贯。说起来,要不是差得太多,当初直接就将亏空补上了,也不会留下什么破绽。   对韩冈的审核严苛,他恨得牙痒痒的。一万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放火烧屋不值当,还不一定能成,但给出去又是肉疼。想着没办法,过来赔小心,试探着韩冈的心意,“正言年少有为,少待时日,必可至公卿……”   韩冈笑容淳和:“韩冈能以弱冠之龄,屡见拔擢,这都是天子的恩德。韩冈粉身碎骨亦是难报啊……”   凌庄没话可说了,韩冈的这段拒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空子,根本就不容他将重要的话说出口。看来是用钱收买不来了。想想也是,才二十多岁的朝官,又得天子看重,绝不会为了点钱财,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东拉西扯地说了阵废话,起身告辞离开。凌庄阴沉着脸出来,回头冲着驿馆冷笑:“现钟打不了,不信边鼓都没得敲!”   凌知县这番发狠的结果,当天晚间韩冈就已经知道了——他竟是遣人悄悄地给韩冈的三名幕僚都送去了一份礼。   “他们都收下了?”韩冈问着来报信的伴当。   伴当摇摇头,“游先生没有收,但方先生和魏先生都收了。”   “我知道了!”韩冈没有生气。   都是读了十几年、几十年圣贤书的,不去考进士而来给自家做幕僚,难道是为国为民?笑话!一个是挣钱糊口,另外就是早一步进入官场与人结交,日后好被推荐为官。   既然要靠着这些幕僚来做事,韩冈能堵着不让他们收钱吗?按着如今的规矩,幕僚们只要不越线,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冈也只希望他们明白谁是他们的东主,不要光想着拿钱,却把最为重要的关键给忘了——并不是没有幕僚为一己之私害了东主的故事。   不过韩冈更为清楚,只要自己不懈怠,凡事盯紧一点,就不虞一干幕僚坏了自家的名声。他可不会像那等只会写诗作文的士子,可以任人欺瞒,在衙门中用心做了三年实务,经历得则更多,有什么情弊他不知道的。   韩冈只可惜自家亲戚少,能派得上用场的两人,一个在荆湖战场已是威名煊赫的青年名将,另一个则是执掌着一家在关西很有些名气的商号。若身边有一两个得力的亲眷,有些事让他们来做,比起用着外人更为可靠。内外相制才是御下之道,韩冈当然不会蠢到任人唯亲,但也不会觉得在有着亲亲相隐的这一条法律的宋代,外人会比自家人更为自己着想。   到了吃饭的时候,三名幕僚都过来韩冈这边。   一进门,方兴就拱着手:“承蒙正言匡助,方兴今日可是发了一笔横财。”   方仲永的族弟很是洒脱,一点也不遮掩自己收了前任知县贿赂的事情。   魏平真也跟着笑道:“两锭三十两重金花银,凌知县可真是大方。”   在市面上,金银并不能当作钱钞来使用,必须要通过金银铺来兑换成钱币。但用来送礼,却是比沉重的铜钱更为多见。只是现如今的银价,一两能抵一千七八百文,以七百八十文一贯来算,也不过是两贯半。三个六十两,加起来连五百贯都不到,相比起万贯的亏空,凌庄的确是够“大方”的。   这点小钱,方兴、魏平真不屑归不屑,但都很干脆地收下了。既然韩冈没有将凌庄赶尽杀绝的想法,那他们将贿赂收下,其实也是在安凌庄的心,正符合韩冈的心意。   不过,这等曲里拐弯的想法,程颢门下的游醇却没有:“怎么可以这样?!”   “节夫,其实不妨事的。”韩冈连忙道,他可不想自己的三位幕僚变成互相拆台的情况,“凌庄既然送来,就可以径自收下。我本无意刁难,但不便直说,你们收下才能让他安心。何况只是普通的人情往来,与公事无关,何须挂怀于心?”   游醇却摇着头,一脸不以为然。只是见韩冈如此说,才不再多言。   他对韩冈很是敬重,并不是因为韩冈的官位,而是韩冈的为人。在洛阳时,听说韩冈去岁上京应考,为了求见程颐程颢,竟在程家门前的雪地中站了一个多时辰,这件事,已经在洛阳城中传遍了。名满天下的韩玉昆,还能如此尊师重道,实在是让游醇敬佩不已。   一起吃饭的时候,方兴和魏平真似是毫无芥蒂,但韩冈知道,他们跟游醇肯定是合不来了。   等到夜中,韩冈招来亲信伴当,吩咐着,“天气冷了,从箱子里拿四匹棉布、二十两银子,给三位先生送去,让他们换身冬衣。另外再给游先生多送六十两银子去,说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口气送了数百贯出去,韩冈却没有多少心疼,这是应该做的人情,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幕僚收了贿赂,自己却不做一点表示。尤其是游醇,虽然不通人情,但这番正直的做法,更是得加以奖励。   伴当应声出去了。韩冈坐在书桌前,考虑着该怎么安排自己的这几个幕僚。   魏平真年纪大了,对钱财看得重,但为人老成,做事稳妥,经验更是丰富,日后可以多多依仗。   游醇年纪与自己相当,又少经历,真要做幕僚,其实派不上用场。不过他的学问还可以,文名更是与他的弟弟游酢一起,在少年时就传遍乡中。可以推荐他去做县里学官,如今王安石兴学校,州里县里都建有学校,可以安排游醇教导白马县的士子,想必他也愿意。   至于方兴,治政上的能力暂时没见到,可诗文水准不错——能与王雱交好,水平自然不会太差。要他做事可能有些麻烦,平常谈天说地还是不错的,就当是身边养个清客好了。等上任后,有足够的时间去看他擅长何事。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五)   凌庄失望了。   他送给韩冈两位幕僚的赠礼,没有起到一点作用。那个姓魏的查验账簿时,还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而姓方的出去找人做冬衣,可以笑眯眯地跟自己的人打招呼,却没有帮着自己说好话的意思。   随着时间一天两天的过去,凌知县不敢再拖了。不及时交割官印,开封府中必然会有人下来查问,到时候韩冈岂会为自己隐瞒,那可是会有麻烦缠身。   对身外之物,不能再纠结多久。凌庄咬着牙将亏空补上,重新将账册整理好,让魏平真和韩冈先后验过,画押签字。最后交割了印信,走过了万民伞、脱靴礼这一干程序之后,带着一大家子车马,一路往京城去了。   离开的时候,凌庄还是得赔着笑脸,韩冈的地位和未来都是他不敢得罪的。更别说他要去京城守阙,免不了要经过中书和审官东院,韩冈这位宰相之婿虽不能帮自己挑个肥差,但要坏事却很容易,歪歪嘴就可以。   随着白马县的一众父老,走过场地送走了前任知县。看着凌庄垂头丧气的离开,诸立冷笑着转回来。这就是官员和胥吏的区别。   官员离任都少不了这一番苦头,后任不可能接下前任的烂摊子,让自己陷入困境,两三年的时间,要想将账册和库存做得严丝合缝,诸立可没见过几任知县有着能耐。   而胥吏不同。他们在库房中做手脚,只要串通好,比起官员来要容易许多,而且更为稳妥。有着几十年的经验,诸立所造出来账本、库存,都能一一对上,不会有半点差池。而且许多时候,在白马县这样的津梁要冲,诸立在外面收受的好处,并不比入账的正税要少,没必要去贪库中的钱。   在自家中聚起了县衙内的诸多吏员,诸立提声道:“这一位的性格,想必各位都明白了吧?”   胡老二也是赫赫冷笑着:“韩正言眼里还真是揉不得沙子啊……那点小错处,州里来人,哪次不都是一眼带过?竟然一点情面都不讲。要不是看着脸不像,还以为包侍制来白马做知县了。”   “账本上的那几个错处,如果有人有心去根究,还是能查得出来。到时候,他免不了会因此而受罚。”   “所以说他应该是很在乎名声,一点会给人抓把柄的地方都不留。”   “这样不是最好?韩正言的名声,我们也可以帮他在乎着。”   诸立摇头:“别说浑话了,看看他接下来做什么。是等着磨勘过去,还是想要有所动作。确定了之后,我们就好做出应对了。”   白马县的胥吏聚在一处说话,韩冈不可能知情。可他也不会在乎那些胥吏在讨论什么,更没兴趣知道。   他可不再是旧年要服衙前役的穷措大了,如果是想讨论着如何对付自己,那就是老鼠给猫戴铃铛。不过想来白马县的胥吏们也不会那般不智,就算换做是陈举,面对着身为朝官和宰相之婿的知县,必然是低声下气地好生服侍着,除非到了万不得已,否则绝不会龇一龇牙。   他要想解决县中的某个胥吏,就算那名胥吏的地位跟当年的陈举差不多,也不会花费他太大的气力。只要将自己的心意透露出去,连借口都不用,多少人会抢上来要来帮忙。   当然,新官初上任,不熟悉情况,随便放火可是会烧着自己。韩冈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看不顺眼的来杀鸡给猴儿看。   先要熟悉白马县。从风土人情,到地理历史,都得心中有数。而且还有田土、人口、税收等重要数据需要去了解。新法的推行情况,那也是不能少。而且最为重要的,还是为了明年可能的灾情做准备。   到了白马已经有七天,头顶上依然是无云的大晴天。   白马县靠着黄河边上,韩冈在衙门中坐了两日,今天上午处理完一些琐事,就带着三名幕僚,随从,以及一队弓手,出城往着黄河而去。   远远地就听到了水声,高达数丈的黄河大堤如同一条长龙,从西横贯,一直往东而去。立于大堤之下,仰头上望,高耸的堤坝让人惊叹不已。不过如今秋冬水枯,又是旱了几个月,站在几丈高的黄河大堤上,离着黄河河水,竟然还有上百步的距离,而黄河对岸的大坝,更在几里外。   韩冈看了一阵风景,就从大堤走下去一点,众人连忙跟上。只看着韩冈突然向后招来一名随从,吩咐了一句,那个随从就掏出匕首,就在河滩上掘起土来。   一团泥土托在韩冈随从的手上,而混在土中,有好几个长条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游醇不解地问着。   方兴难得地收起笑容,板着脸:“蝗虫。”   “蝗虫?!”游醇惊道。   魏平真一指脚下的这一片河滩,干涸开裂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洞,“这里全都是蝗虫卵。”   游醇的脸色转瞬就白了下去,他不似方兴和魏平真见多识广,过去都是钻在诗赋经籍中,根本不知道蝗虫卵是个什么模样。在福建,也难以见到遮天蔽日的蝗虫。今日只是看见着河滩上数都数不清的小洞,一个洞就是一枚卵,“这该有多少蝗虫?!”   魏平真阴沉着脸:“这里算是少的,河北只会更多。今年河北可是连续三次蝗灾,不可能没留下种来。”   韩冈拿手拨了拨土,将一条虫卵捏在手中,“这一个卵鞘中能孵出几十只蝗虫,单是我们周围的这一小片河滩,明年开春数以百万计了。而白马县这一段河滩,怕是有亿万了。”   “一个能孵出几十只来?!”这下子,不仅是游醇,连魏、方二人,脸色都发白了。他们可没机会看过《昆虫记》,当然也不会了解蝗虫的一生。   韩冈将虫卵丢开,回头望着左右:“蝗虫畏水喜干,如果此处淹水,那就都孵不出来。”   方兴抬头望着无所阻拦的太阳,咬着牙:“这鬼天,哪来的水?!”   “也只能盼着今年冬天多下雨雪,否则明天开春后,河北、京畿都要出大乱子了。”韩冈声音沉沉,夹杂在滚滚的黄河水中,仿佛是丧钟声中传出来的悼词。   就在韩冈等人在黄河滩上,为明年而忧心忡忡的时候,白马县的胥吏们则是在阴暗之处,有着一番盘算。   韩冈接任的这三天来,除了今日午后出门去黄河边,其他几天,都是再看旧档。让人打开架阁库,搬了不少档案回去。五等丁产簿、田籍等簿册,都先后察看了一遍。从他的这番行动中,白马县的胥吏们,也终于知道这位从七品的右正言兼集贤校理,并不是来此熬资历的,而是想要有所作为。   如此勤勉的知县,胥吏们并不是没有碰上过。该怎么应对,心中都有数。不过诸立却是有另外一份心思在,韩冈怎么说都是宰相的女婿,这条大腿到了面前怎么能不抱?   不过大腿也不是随便能抱的,总的有一番方略。“先得放出风去,如今知县事的韩正言,是天子、宰相都看重的少年才俊,连翰林学士都比不了,蕃人看着他都要低三下四。能明断是非,清正廉洁,日后少不得也是个阎罗包老。让人把争产的案子都拿过来,请韩青天仔细的去审!”   诸立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既然看透了韩冈的为人,那么就要顺势而为,以便让自己从中渔利。白马县是紧邻开封的要地,他能在安安稳稳地立足生根,靠得就是进退自如、能软能硬的手段,绝不是好勇斗狠。   “争产的案子,从来都是最麻烦的官司。传唤人证、打听消息,翻检旧档,都有使唤到我们的地方。”诸立教训着两个弟弟,“好好侍候着他,帮韩正言断上几个大案出来,他有了光彩,我们这番辛苦当然也会有回报!”   “原来如此,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诸霖和他同样是赵家女婿的三弟连连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当然喽,我们也得先让韩正言明白,没有我们,他什么事都做不好。”诸立脸上的微笑,在诸家老二和老三的眼中显得高深莫测,“这样才能体现我们的能耐……你们说是不是?!”   诸立的弟弟们,也只有点头的份,满口地夸赞:“大哥真是好算计!”   韩冈一行人,从黄河边回来,已经是傍晚。但却有一份诉状在县衙中等着他。   这是一桩争祖坟的案子。原告、被告都姓何,但不是同族。他们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争夺一座坟茔,都说是他们的先祖。每一任知县到任,他们必定要来的争上一争。   “争祖坟。”韩冈看了两眼,就问着值守的胥吏胡老二,“祭田有多少?”   没提防韩冈一下问道关键的地方,胡老二老老实实地回道:“……两顷又十五亩。”   为了两百一十五亩地,竟是打了三十年的老官司。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六)   一般来说,能作为祭田,用来奉养祖先坟茔和宗祠的田地,都不可能太差,而且京畿一带的地价绝不便宜。韩冈年初时欲在京城买房,顺道问过开封周边的田价。普普通通的旱地都是十贯往上——这还是出产不丰、位置偏僻的下田。如若是靠近村庄、道路的上等良田,那价格更是要翻番了。当时韩冈打听过了开封府的田价和房价后,便收起了在京城置房置产的心思,老老实实地租了一间靠河的院子。   白马县这边,虽说离着京城稍远,但还是属于津梁重镇,现在又成为了畿县,地价不会比开封府周边低到哪里去。两百一十五亩田,韩冈估计着至少也有两千贯。   “这祭田分作几片?”韩冈追问道。   胡二越发的惊讶,韩冈的每一句都问到关键上,很少有官员会对田宅买卖的如此了解。低头答话:“都在一处。就在清水沟边,是一整片水浇地……”   那就更贵了!   宋朝不抑兼并,田宅买卖频繁,有“千年田换八百主”的说法。土地易手频率如此之高,许多时候,经常能看到将一片田七零八落地分卖出去。一顷的整片土地,几次转手之后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属于几十户不同的人家。   大户人家的田产也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甚至分散到不同的州县中。这样的情况下,越是完整的田地,卖的价格就会越高。而有些田主,为了能让自己家中的田地合并在一处,都是大费周折,陷人死地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当初李癞子要强买韩家的三亩菜园,便是因为那三亩地,正好可以让李家的河滩田连成一片。   如今次这样两顷多的一整片地,而且还是灌溉设施良好的上等田,那三千贯那是没得跑了。   韩冈摇了摇头,一片价值三千贯的田地,难怪能打上三十年的官司。   “旧时的田籍,还有当年能作证的老人,难道都没有了?”韩冈继续问着。   “回正言的话。当年黄河决口,从东京一直淹到滑州。白马县的人不是死在洪水里,就是阖家一起逃难。等到水退归乡,回来的也不剩多少。加之第二年县中的田籍簿册因为县衙走了水,全都烧了个干净……”   听到这里,站在一边旁听的方兴就一声嗤笑,“这买卖做得漂亮!”   韩冈也是眼神变得冷了起来。这一干胥吏做得也太绝了,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陈举。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存档,几乎就是死无对证了。   此时的契约分为白契和红契两种。过户时在官府中登记缴税并盖了印后的田契称为红契。不经过官府,只是买卖双方私下里过户的田契,则称为白契——因为没有朱色官印的缘故。按照律条规定,田宅成交后,不及时去官府申报缴税,被查实后是要受到处罚的。但罚不责众,真正照着律条处罚的情况,其实极少见。   另外打官司时,两种田契都是合法的,都可以用来作为证据。而且当红契与白契相冲的时候,照律条来说,是该以红契为准,但官员们断案,往往都是以时间靠后的为准,并不注意是否经过官府。   所以烧掉了田契和丁产簿后,因为水患的缘故而没有了户主的田地,只要随便拿出一张白契,就能将合理合法的吞下。除非有人较真,去开封三司里的户部司,将县中上缴的田籍和丁产簿给翻出来,否则这份田就占定了。如果再交上一份税金,将大印盖上,基本上这个案子就翻不回来了。   “何家本来就不是大族,只有三房而已,一次洪水之后,几乎都不在了,只有何允文过了两年才回来。虽然手上没有地契,因为墓碑还有界碑上都留有田主姓名,加之何允文手上有系谱,又找了两个证人,便把这片田判给了他。后来又盖了印,将这份田契在田籍簿中给登记上了。”   “此中必然有情弊!”方兴低低评了一句。   “那是自然。”韩冈冷笑一声。证人好找,衙门难缠,这等不靠谱的证据,不知何允文花了多少钱才让田产给认定下来。   示意胡二继续说下去:“又过了三年,原告的何阗迁回本县。他回来后,就递了状子声称墓中的何双垣是他的祖父,要夺回这份田产。”   “他有什么证据?”韩冈问道。   “没有!没有田契,只有族中谱系。”胡二摇头,“两人身上虽说都没有地契,只有族中谱系,但何允文有证人啊!所以第一次判案就已经断了何阗输。”   “那这个案子怎么几经反复,整整拖了三十年?!”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证人虽然帮着何允文,但何允文家富裕,而何阗贫寒。谁都知道,这证人是怎么回事。”胡二叹道,“不过何阗是读书人,平时也作一些诗文,跟着一帮士子交好,帮他说话的有很多。所以重新递了状子到了州中,便发下来重判,这下子,结果就反了过来。只是但何阗毕竟没有证据,所以等到原任知州离任后,何允文重新递了状子,这坟和田又断回给他。”   方兴听着连连摇头,久讼不决乃虽是常见,但这个案子,能来回多少次,也的确是个奇葩了。   “刚种了一年地,输的一方再来打官司,结果又是反过来。为了这片田地,十几年中来回反复了三四次,县里闹过,州里也闹过,最后甚至闹到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但两个衙门判出来的结果还不一样,之间又变成一番笔墨官司。现如今,当年作证的几个证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从那时开始,这个案子就再也没判过,就是一任任的给拖下来,田也是给荒着。”   “原来如此。”   前面看过了状纸,现在又听着胡二的一番叙述,韩冈对于这个案子大体就有数了。   的确不好判!   官司打了三十年,水患还要在往前上溯五年。当初能出来作证的老人,早就死得一干二净。现在能拖出来作证的,当年也不过十几岁二十岁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根本无法让人信服。原告何阗和被告何允文还活着,也都六十七十了,不可能给他们用刑来求个实证。   也难怪历任的白马知县都拖着,没有人证物证,要想让人心服口服,让原告和被告都不再上诉,难度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可没有终审定案的说法,只要不肯认下判案的结果,就可以继续上诉。县里不行去州里,州里不行去路中,路中不行,还有东京城里的登闻鼓。而且官员流动得又快,前一任判下的案子,下一任也许会顾及前任脸面,不去改判,但也有可能会重新审理一番。韩冈可不想丢脸,让后来人耻笑。   方兴紧锁着眉头,他在旁边听了也头疼,根本断不清的案子。他上前半步,正想提醒韩冈不要贸然接下,就听着韩冈吩咐胡二道:“明天开审此案。你去通知何阗和何允文二人,本官要先看看人,将事情问个明白再说!”   胡二闻言便是一愣,明明都跟这位年轻的知县说了,这个案子没法儿断,怎么还不知道好歹。但他立刻低头应诺,一点也不拖延。心里则是在想着,吃点苦头也好,这样才会信重自己。   胡二离开,韩冈回到后厅。连同听到消息的魏平真和游醇也赶了过来,韩冈挑了陈年旧案作为他到白马县的第一个案子,作为幕僚都不可能坐得住。   就见方兴急着满头汗:“正言,怎么能这么快就开审?!”   韩冈慢悠悠地不在意,吩咐着下面的侍从端茶上来,“这个案子很难吗?”   “所有的田籍都是这些年新造的,追溯到最早也就三十三年。证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什么凭证都没有,谁能断得了?而且当年又不是没断过,还不是给翻案了?日后再给翻案,可是要受罚的!”方兴提醒着韩冈。   韩冈满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依律罚铜而已。又不是失人入死。家产析断的诉讼,错了也只是赎铜七斤。”   “还有展磨勘啊!”   就跟记过一样,赎铜罚俸不仅仅是罚钱的问题,随之而来的还有展磨勘的处罚。原本定例的三年磨勘,要拖到四年、五年才能迁官。对于减一年磨勘,“杀人亦可为之”的官僚们,这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不用担心。”魏平真拦着还要说话的方兴,他虽然还不清楚此案的内情,但看着韩冈的模样就知道可以安心了,“正言可是胸有成竹了。”   韩冈冲着惊讶地望过来的方兴和游醇微微一笑,“不用担心,这案子我还是能断的……”顿了一顿,韩冈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九月开犁。麦子种下去了有近一个月了,但缺水灌溉,出苗的情况并不好。而且还要防着明年的灾情,不能多费时间纠结在这等争产的案子上,要速战速决!”   韩冈上任的时间不巧,正好是秋播后最忙的时候。作为知县,他不能安坐在县衙中,必须去乡中查探灾情。什么事都不干的官员,官场上也是有的,但他们很快就会被上司、御史或是走马承受给弹劾,除非有文彦博那等资望,才能让天子反过来将弹劾者调离。   知县、知州之所以被称为亲民官,就是他们要直接面对百姓,一州、一县的生产生活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与千万百姓息息相关。比起那些幕职官、监司官来,身上肩负的责任要重得多。   韩冈自知身上重任,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威。通过一桩桩公明方正地断案,在白马县,立下说一不二的声威! 第二十六章 任官古渡西(七)   胡二在堂上的一番话,很快就传到了诸立兄弟耳朵里。   “胡老二倒是好心啊,跟韩正言说了这么多。”诸家老三冷笑着,胡二看似老实,但他们兄弟三人都不亲近,总有些不顺服的心思在。   “他哪是好心,不过是想做韩家门下的走马狗罢了。只可惜人家年少气盛,不肯听劝。”   诸立低着头,一手把着茶瓶,一手拿着茶筅,小心地将滚水倾进杯中,双眼专注于茶盏之上,嘴角却是带着一丝笑容。   一切尽如他所料,而且发展得比他期盼的还要好。   何家祭田案比起其他争产案更为麻烦,没有证人、没有证物,全凭两家在争吵。争了整整三十年,比起韩冈的年纪都大,他怎么审这陈年旧案?   三十年来,多少精于刑名的积年老吏都在此案折戟沉沙,最后退避三舍。韩冈再有能耐,也只是军事上、医事上有着偌大的名气。刑名与治政、用兵可是两码事,书写判词跟做文章关系也不大。在判词中,用错了一个典故没什么,若是错了一条律令,整个案子就会打回来重审。   诸霖很是想看看明天的乐子,巴不得天早一点黑下去:“偏生这个案子名气极大,从县里打到州里,从州里打到监司,三十年的积案,怕是连审刑院都听说过。新来的韩知县要审此案,这消息一传出去,怕是整个白马县都要给惊动了。”   滚水细如一线,注入莹润的青瓷茶盏中,茶杓顺着水流轻搅着盏中的茶膏。热腾腾的白色茶汤上,一层浮沫粘着盏壁,一点也不散去,“竟然咬盏了!”   欣喜地将难得成功的佳绩亮给两个弟弟看着,诸立漫不经意:“我们也帮帮忙吧,帮韩正言好好地宣扬一下。明天是他到任后第一次审案,总得讲个排场。”   ……   太阳刚刚升起,橘红色阳光冲淡了初冬凌晨的寒意。   由于何双垣祭田案的名气,还有诸立兄弟的宣传,加上白马县民对于韩冈这位新任知县的好奇。第二天一大清早,在县衙门前,聚集起大批的士绅百姓爷也就不足为奇。   两名五十出头的老头子,胡子都是花白了,并立在县衙的门前,中间却隔了老远,互相之间看都不看一眼。   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到了。   “打了一辈子的官司。还真是不嫌腻烦。”人群中一阵冷嘲。   “两百多亩地啊,要是就是一个坟包,外人谁会去争?”   “不知今次能不能断出个眉目来。从十年前开始,可是连着六任知县没敢接这个案子了。”   “也不看看衙门里的那一位是谁?那可是今科进士第九,二十岁的进士。立得功劳不知多少,一句话就说降了叛军,张张口就帮着平了吐蕃。这么大的功绩,连着宰相都抢着做女婿,过去的知县哪一任能比?”   “就不知会断谁赢?”   “同是寒门素户出身,苦读之士,肯定不会偏向那富户。”   “说的也是,听说韩正言当年求学张横渠门下,下雪天站在书院门外,直到没了膝盖,才被收为弟子,真的是苦读啊!”   “真的假的,怎么听着那么像慧可祖师求学达摩祖师的段子。”   “千真万确!正是因为在雪地里站久了,韩知县落下了病根,所以回乡时倒在庙里,正好被孙真人救了。想想这天下倒在路边庙中的有多少人,可曾有一个能得到孙真人的救治?若不是同是天上旧相识,孙真人修道几百年,早就看破了生死,又怎么出手救人?”   “原来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大门紧闭着,无数或真或假有根无据的传言在人群中散布着,引得来此围观审案的白马百姓期盼之心更为旺盛。   从人心上来讲,人们都是喜欢看个热闹。韩冈的身份、经历,很有些传奇的味道,被人津津乐道。现在他来白马任知县,第一案就落在就难断的案子上,白马县百姓当然都想看一看传说中的韩正言,他的名气是否是货真价实,能否明察秋毫。   随着升堂鼓从衙门中响起,衙门外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县衙正门吱呀呀地打开,紧接着向内几十步,大堂的正门——仪门也随之打开。连开二正门,体现了新来的知县开堂公审的心意。   二十名衙役一身皂服,结束整齐,都带着方帽,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挺胸叠肚地分立在大堂东西两侧。而同样数目的弓手,亦是分作两队,跨着刀,从大堂一直拖到正门。   水火棍咚咚敲着铺在大堂地面上的青石板,在威武声中,韩冈身着绿色公服,头戴长脚幞头,从后方侧门走上堂来。   衙门的观众,堂内的胥吏,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在主桌上放着惊堂木,只有巴掌大,黑沉沉的,上面刻着龙纹,韩冈估摸着应该是枣木。他做管勾、做通判、做机宜,这玩意儿可都没上过手。现在拿在手上,才有了一点百里侯的感觉。而七品知县,在整个大宋,怕是也只有寥寥数人。   在主桌旁边,只有做记录的文书,虽然是陈年积案,但从分类上并不是大案,依照律条,县丞和县尉都不需要到场。若审的是杀人要案,那就不一样了。不但县中官员都得上堂,甚至要知会邻县,派官来监审。   韩冈坐定下来,而堂内堂外,也都拜后起身。   拿着惊堂木,在枣木方桌上用力一拍,韩冈提声道:“宣何阗、何允文上堂。”   韩冈的命令一路穿了出去,原告和被告都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上了堂来。   韩冈双眼一扫两人,长相都不是作奸犯科的模样,穿着儒士服的何阗,相貌清癯,的确是读过书的。而被告何允文,虽然有些富态,但身上的装束也是素净,没有多少饰物,显然是不肯露财,惹得别人有成见。   “本县士绅,可容二十人至大堂外旁听。”韩冈先放了二十名有分量的听众进来。   等到观众到位,他一拍惊堂木:“本官受天子命,来白马任职,正欲一清县中政事,以报陛下恩德。近有本县何阗诉同乡何允文一案,但言葬于清水沟畔之何双垣,乃是其祖,欲求何允文归还先祖坟茔以及祭田两顷又一十五亩。此案拖延日久,本官无意留给后进。你二人且将各自凭证一一道来,本官自会依律做个评判。”   得到韩冈到命令,何阗、何允文各自上前,将自己的理由一一叙述,一切都与胡二昨日所说的一模一样,都没有证据,只凭一张嘴而已。   何双垣死得早,在他的墓碑上并没有刻上孙辈的名字。若是寿终正寝,孙子、曾孙的名字一起上了碑面,也就没有那么多事了。就是因为他只活到三十七岁,连长孙都没看到,所以才有了这一桩纠缠了三十年的争产案。   两人的一番叙述,韩冈在中间夹杂着疑问,耗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小人虽是鄙薄,却也不会乱认祖宗。有证人,有系谱,怎么就断不明白!”何允文说到动情处,几乎就要哭出来。   “系谱可以伪造,证人可以收买。学生无钱收买证人,但祖宗不得血食,学生岂能无动于衷。还请县尊明断黑白,一正是非!”何阗理直气壮,外面的一群士子在外面鼓噪起来,纷纷为何阗助威。   韩冈一拍惊堂木:“堂上断案,堂下岂有喧哗之理。”喝止了儒士,他又道:“系谱其实可以伪造,证人也可以收买,更别说田契什么,何阗说的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韩冈说到这里,声音停了一停。就看见何允文了脸色一下变得发青,而何阗脸上泛起了红晕。   “不过。”韩冈话声一转,“终究还有一项是伪造不了的。清水沟边的两顷一十五亩田地,那都是祭田,跟着墓中人而来,只有何双垣的亲孙能够继承。”   惊堂木一震堂中,“何阗!何允文!”   韩冈提气叫着两名当事人的名字。   “小人(学生)在。”两人一起躬身等着韩冈的发话。   “你们都自称墓里的何双垣是自己的祖父,可是如此?”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正是小人(学生)祖父!”   “那就好!”韩冈满意地点着头,“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多费唇舌,更不需要去找证人、证据了,只要确定一下何双垣究竟是谁的祖父就可以!”   不论原告被告,堂上堂下,一下都愣住了。人都死了五十年了,又没个证人,怎么查验?难道要牒送城隍,传死人来上堂不成?早就转世投胎了吧。   韩冈却没有解释,却只见他再一拍惊堂木,“三日后,本官将亲至清水沟畔何双垣墓前再审此案!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将大堂之外的哗然议论抛在脑后,韩冈径自回到内厅,吩咐着服侍自己的仆役:“本官接下来要斋戒三日,下面这三天,让厨中只送蔬饭即可。”   仆役摸不着头脑地受命离开,而魏平真追过来,问着韩冈:“正言,你这可有把握?”   他的东主三天后要做什么,魏平真自问已经可以猜到了。可就怕韩冈太过自信,反而会出岔子。方兴和游醇也盯着韩冈,生怕他自信过度三日后出错。   韩冈给了他们一个沉稳而让人安心的笑容:“‘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韩冈承袭圣人之教,若是做不到,就不会说出来!今天问案只是走过场而已,关键还是在三天后。还请拭目以待!” 第二十七章 片言断积案(上)   韩冈直截了当地退堂,将疑问和混乱留在了大堂外。   新来的韩知县,将在三天后,在何双垣墓前重审此案的消息,很快就从旁听的围观者那里,传遍了白马县中。同时也从诸立口中,传到了他的两个弟弟的耳朵里。   “到墓前审案?”诸霖脑筋转得飞快,“……这是要挖坟呐!”   “挖坟就有用了?”诸家老三嘲笑着韩冈的一厢情愿,“要挖坟开棺找证据,这么些年都几次了?都没一个新招数!哪次何阗、何允文他们肯答应下来?不是亲孙的怕棺材里有证据,是亲孙的也怕会被指着脊梁骨说不孝。”   “的确是老套了。”诸霖冷笑着,“记得一开始的李知县,后来是王知县,再后来的那个叫什么……长得一对鼓眼泡的那个提刑,他下来后也是要开棺,哪一次都没成!”   “说不定韩正言能让死人说话呢……”诸立沉吟着,突然冒出来一句。   “让死人说话?”诸家的老二老三以为诸立说了个好笑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了几声,看着诸立的表情不像是在讽刺,诸霖收起了笑容,试探地问着:“大哥是怕他有什么手段?”   诸立摇头不语,微沉着脸,皱眉在想着些什么。诸家老二老三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时,留在县衙中打探后续的亲信这时回来报信。   “有消息了,韩正言回去后就吩咐了,接下来要斋戒三日。”   “斋戒三日?!”诸霖一听之下,心头大惊。先命亲信离开,回头便急问着诸立:“大哥,他该不会在孙真人那里学到什么法术吧?”   “谁知道呢?”诸立摇了摇头,鬼神之说,他一向是半信不信。可韩冈的一系列传说从心中划过,就算孙思邈没有传他法术,但他也曾用什么格物之说压服了翰林学士,说不定,韩冈真的有那等鬼神莫测的手段,“能下令三日后于墓前审案,若是断不下来,脸皮都要丢尽。能这么做,多半是有些把握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   “不能让他挖坟!”   诸立绝不想让韩冈成功。要是三十年的陈案真给他断了个明白,立下声威的韩正言在白马县可就是说一不二,他们诸家兄弟除了奉承听命,什么都做不了,那样的生活过上一两年,想想也是够憋屈。   “必须让那两人一起反对!”诸立吩咐着他的两个兄弟,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小心点,不要让人看破了。”   ……   “难道是要开棺验尸?”   与此同时,韩冈的三名幕僚也在猜度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诸立兄弟能想到的,他们当然不会想不到,而且想得更深。   “怎么个验法?”魏平真抬起眼,饶有兴致地问着方兴,“韩正言从来都不肯承认他是药王弟子。不论用什么方法来验证,如果没有药王孙真人在后面撑腰,什么结果都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可一旦拖出了孙真人,那正言此前所有的否认可都是谎话了。不论是在天子陛前,还是在相府,又或是洛阳、横渠等处说过的话,都要被他自己否定掉。以正言之智,至于为一桩争产的旧案这么做吗?”   方兴则道:“也不一定要真的开棺,只是要看一看两人的反应而已。真的肯定愿意,只是答应得会勉强些。而假的则绝对是不肯干的。”   “此等不孝之行,就算是真孙子,怕是也不会愿意。”游醇摇头表示反对。   惊动先人灵柩,使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寝,那是大不孝。许多时候,就算尊长被人谋害,为了遵从孝道,都不会允许官府验尸,以验明凶手之罪。而是私下里去去找仇人报仇。   魏平真也笑道:“想来过去那几位打算开棺验尸的知县、提刑,也是这般想的。”   方兴立刻反驳:“正言岂是那等庸官可比?身份不一样,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足以让人相信正言的手段。过去何阗、何允文二人不肯开棺,那是开棺也没用。墓碑上都没有证据,棺材里当然也不会有。可现在不同了,至少在外面看来,正言肯定是能将此案断出来的。”   见着游醇不以为然,方兴质问道,“要不然节夫你来说,正言今次是有何用意?”   “可能真的能有什么办法吧……格物致知的道理,正言最为精深,也许才此事,也有所创建。自是小弟才智浅薄,学问不精,却是想不到。”   游醇很坦然地自承不知,并没有因方兴的态度而生怒。只不过,他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韩冈的葫芦里究竟是在卖什么药。斋戒三日,那是行大礼、举大事之前的仪式。韩冈信心十足,又为此而特地斋沐三日。从韩冈到这一套行动中,不论游醇怎么去思考,都会往药王弟子的身份上偏去。   “要断成铁案,必须要让原告被告都心服口服,或是全县的百姓都认为断得有理,否则必有反复。日后牵扯不清,肯定会有人藉此来攻击正言。”魏平真说着,摊开了手,摇着头很是无奈,“正言肯定是有办法,我们也只能看着了。”   韩冈不肯说究竟要怎么做。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胡乱猜测,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个惊喜或者惊吓等着他们。   外界对三日后的断案同样众说纷纭,尤其是当韩冈要斋戒三日的消息传出去后,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都泛滥起来。当然,都不会少了药王弟子这个身份。   至于韩冈本人,则是一切如常,斋戒的确是在斋戒,毫不在意地吃着粗茶淡饭,白菜烩萝卜的吃了整三天。这三天里,韩冈也没有耽搁下公事,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乡,视察当地的灾情。而在乡中被父老请着吃饭时,都是再三吩咐只上最简单的蔬饭,一点酒肉都不要。每天回衙后,还都要吩咐人烧水,沐浴一番方才睡觉。   韩冈三天来的一番举动,则是助长了另外一桩传言在县中快速的散布开来。   “肯定是滴血认亲。不然为什么要到坟墓前审案?这下要开棺验尸了。”   “何双垣死了都几十年了,骨头翻出来都能用来敲鼓,哪儿来的血?认什么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县尊可是药王孙真人的弟子,什么手段没有?听说以孙真人的医术,别说没有血,就是骨头和肉都没了,只需要一根头发,就照样能验出是不是亲生的。虽然韩县尊不是孙真人,但好歹学了一点。”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只取出一根骨头磨碎了,然后让子孙的血滴上去,能融进去的就是真货,融不进去那就是假货!”   “胡扯,上次我家的狗抢骨头,被咬出的血照样染到骨头上去了。狗是猪孙子吗?”   “肯定还有法术在。要不然县尊为何要斋戒三日?不就是为了要施法吗?”   “损毁先人骨殖,也亏那两老夯货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为了两顷地,怎么都要答应下来。亲祖父如何?戳脊梁骨又如何?哪有田地实在?!”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传言的最后,一干老措大摇头叹气。对比着眼下的现实,只能遥想着千百年前那个重礼守孝的神话时代。   ……   预定开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比起前一次开审,有了三天时间的酝酿,关注此案的人数翻了好几番。可以说,全县男女老幼,连同经过白马的路人,都听说了这桩闹了三十年旧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传言,使得涌来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万。大半都是先去了清水沟,去抢一个好位置,小半则是在县衙前候着,准备跟韩冈一起出发。两边的人数粗粗一数,加起来,差不多白马县的百姓都到齐了。   但就在韩冈要领众前往审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却一齐拜在韩冈的脚边,“县尊,这个官司小人不打了。”   “县尊,学生要撤诉。”   韩冈脚步一停:“不打?这是为何?”   何允文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如果要毁损先祖遗骸,这场官司小人只能不打了。”   “小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庐田,致使为奸人所玷。”跪在地上的何阗痛心疾首。“一争三十年,也只是想争回来奉与香火血食。可要是毁伤遗蜕才能验证,小人今日也只能撤诉了。”   “开棺验尸?不知尔等从何听来?本官有说过什么吗?!”韩冈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虽是年轻,可历经风雨而磨砺起来的气势,高居云端的地位,双眉只微微一皱,如刀似剑的眉眼凝起的威严,就压得两人张口结舌。   何允文从压迫感中勉强挣扎出来,战战兢兢地问着:“当真不会伤到家祖遗骸?”   韩冈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何允文的问题,提气高声,让声音传遍周围群众:“经过这三日,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日到何双垣墓前审案,也只是让白马父老做个见证!是非黑白,转眼即知,你们究竟怕个什么?!”   说罢一甩袖袍,不再理会何阗与何允文两人,他利落地翻身上马,马鞭遥遥一指城北,“去清水沟!” 第二十七章 片言断积案(中)   诸霖和他家三弟就守着清水沟边,他们的兄长诸立则是要跟着韩冈才能出来。   因为靠着裙带都有着一个官身,两人占得位置甚好,基本上就靠着何双垣的坟墓。只要韩冈真的过来审案,可以在最近的地方看到这位韩正言的好戏。   等待的过程中,兄弟两人时不时地还望着南面,他们知道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有开棺就撤诉的想法,不知道韩冈会不会放弃掘坟开棺,带着原告和被告过来审案。   何双垣虽然死的早,但他积攒下来的身家很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有两顷一十五亩的祭田。坟头由于被大水冲毁过,后来不论何允文还是何阗都加以整修,现在周围四十尺的坟头,并不是一开始的模样。但三个儿子给他立的墓碑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一人多高,乃是真正的青石所凿,还请人写了墓志铭,刻在墓碑后,就是没有孙子的姓名。   而就在何双垣墓的东侧,一片面积广大的土地方平如印。这片两百余亩的田地,在垄沟上有着一块块界碑,与周围的田地区分开来。不过更为明显的区别是土地的颜色,深黑色。前一次,十年来一直留在何允文名下,但由于何阗的干扰,这片地并没有开垦,只有烧荒还是可以的。十年下来,厚厚的一层草木灰混了雨水化入地里。   日头此时已经升得老高,以何双垣墓为中心,径圆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万。所谓“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也就是指得这个场面。   县尉冉觉乃是文职出身,看见了这么多人,《战国策》中的成语一下就联想了起来。只觉得今天白马县的百姓可能都到齐了,比起三月三的大庙会人还要多。如果将他们捉将起来仔细分辨,县中所有逃避丁税的隐户大概都能给揪出来。   这么多人,若是出个意外,那就是不得了的通天大案。冉觉提心吊胆,而韩冈也一样担心。昨天就让他带着县中的一半弓手出城,在何双垣墓周围划定地界,将白马县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的位置事先给定下来。用白垩在地面上写了字,画了线,并用麻绳圈起。而今天则带了大半弓手来此,将来到此处围观的百姓,按着乡里保甲,安排到预定的地方,并维持着秩序。   也幸好白马县虽不是大县,但因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弓手人数超过两百,勉强够用。而且更幸运的是,这两年保甲法在京畿一带的推行,让百姓开始有了纪律性,很容易就让他们按着乡中保甲站定。   “魏兄、方兄,你们看这样还行吗?”掏出汗巾抹了把汗,冉觉来到韩冈的两位幕僚身前,问着他们的看法。   站在两人身边的,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抢先一步:“冉县尉果然难得,近万乡民竟然安排得如此稳妥。”   县官不如现管,冉觉不敢接此人的腔,低头道:“文衙内夸赞了,在下只是听了韩知县的分派。”   与魏平真、方兴并肩而立的,居然是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受父命去京师,不成想刚度过白马津,就碰上了这一档子事。他对韩冈的才能算是认同,但好感却欠奉,王安石的女婿,当初还差点气倒自己的老子,没当成死敌就已经是他文文翰宽宏大量了。今日韩冈出来审案,总要看个热闹。文及甫故意暴露身份,站到众官员和韩冈幕僚的行列中,一个是想抢个好位置,另一个,则是审案过程中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就可以当场指摘出来,给韩冈一个难堪!   清道的锣声终于传了过来,只见着从南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过来。在成千上万人瞩目下,韩冈一行来到何双垣墓前。   高高骑在马上的年轻知县,腰背挺直,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的姿态,给所有白马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马,让衙役带着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韩冈却带着游醇,过去先跟周围被请出来观审的乡绅士子打一圈招呼。等到了文及甫面前,稍作询问,听闻竟然是文彦博的儿子,也不禁小吃一惊。   文及甫拱手笑道:“及甫不请自来,正言不会觉得在下冒昧吧?”   韩冈回了一礼:“衙内得司空言传身教,韩冈素来敬服。能得衙内观案,韩冈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着锣鼓喊着肃静,也让这上万人安静了下来。   “正言,到底要怎么审?”审判就在眼前,游醇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节夫,你认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韩冈温声反问,终于揭开了底牌。   游醇一扬脖子:“义之所在,当一往无前。”   “对,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说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说完举步,向何双垣墓前走过去。   韩冈说出的话有些高深莫测,魏平真等三人看着周围人群,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而文及甫转念间却在想着:难道韩冈是要借着这里的上万百姓,来强压着何阗与何允文认同他的判决?这可当真是大胆,若是一个拾掇不下,可就是丢脸到了全县百姓面前了。   韩冈却不管身后人怎么想,也不理会并立在坟前的两名当事人,而是径自来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点燃后奉在手中,对着墓碑朗声说道:“何双垣!你虽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县治下子民。身后事一缠三十年,虽已居身土木之下,却仍不得安寝。汝之冤情,本县已知。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万众观睹之中,让本官还你的公道!”   一番话说完,周围众人都是脸色微变,而更远一点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阵喧哗。难道这位韩知县,当真能沟通鬼神不成?   韩冈全然不理会身后的骚动,直着腰,双手拢着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礼。让人将香火插在坟前。   转过身来,他一脸端正严肃,对着何允文和何阗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过来上炷香。等片刻之后,本县宣判,是子孙的,日后依时节奉着香烟血食,而没有瓜葛的,也就该一刀两断了。不管尔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孙,打扰了三十年清净,也该来行个礼。何允文,你先来!”   周围再一次变得寂静了起来,成千上万对眼睛望着墓前的一举一动。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何允文颤颤巍巍地上前,点过香,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儿不孝。爷啊,孙子无能,不能守着祖宗啊!孙儿不孝……孙儿无能……”哭到动情处,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搂着墓碑,一下下用头撞着,只两下,就已是头破血流。   眼见着何允文如此恸哭,人人为之恻然,韩冈却仍板着脸,命人将挣扎不已的何允文强行搀扶起来。   “何阗轮到你了。”   场中一下又静了,一起盯着此案的原告。   何阗也拿着香上前,尤留着血迹的墓碑前同样是扑通一声跪倒。但他的哭声却没有悲情,只是在嘶声竭力地干号着,头也撞着石碑,咚咚声响中却不见血。这样哭了一阵,人群中却是隐隐的一片低笑声响起。   “好了!何阗,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声将何阗从坟前叫了起来,韩冈环视白马县的一干乡绅和士子,沉声问着:“看到方才的何允文、何阗两人哭坟,这个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来判了吧?”   还要怎么说?一个哭得要吐血;一个却是干号了半天,怎么都装不出个悲恸的样子来是,干巴巴地连眼泪都没怎么掉。这结果是明摆着的。   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当着千万人的面,韩冈似又有沟通鬼神之能,又有几人会不心虚?就算想强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样儿,也是镇静不下来,演不下去的。   不但乡绅们各自点头称是,就连原来支持何阗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头来。何阗脸色灰败,而何允文却大喜过望,又是哭得老泪纵横。   不过只有文及甫眼神冷冰冰的。这毕竟并不是审案的正途,虽然是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地对比,可用哭来证明谁是谁非,却根本不合律条。文及甫自信,只要自己表示一下,得到支持的何阗还有反口的能力。   “韩正言,如此审案未免太儿戏了吧?!何阗不过是哭声不哀,就这样判他输了官司,试问这判词,审刑院能认账吗?”   “想不到韩冈还没说,文衙内也知道谁输谁赢了。”韩冈冷笑一声,回头转身,面对着千万白马百姓,“韩冈敢问白马县的各位父老,这个世上可有哭父哭祖,却无泪无哀的孝子贤孙?”   十几名大嗓门的衙役将韩冈的话一起传了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回答。七嘴八舌,前前后后地响了起来,“没有!没有!”   “有没有!?”韩冈再一次问着。   “没有!没有!”这次回答变得整齐了一点。   “有没有!?”   同样的问题用着更高的声音第三次重复,返回来的声浪也随时高涨,震天撼地:“没有!没有!”   等到声浪稍歇,韩冈又高声问道:“韩冈再问各位父老,这世上有没有父祖坟前不伤不悲的道理?”   “没有!没有!”   “有没有!?”   “没有!没有!”   “如有人自称坟冢之人子孙,却哭坟无泪,祭拜无哀,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子孙?!”   “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一呼万喝,千万人的吼声连成一片,声势之大,仿佛地裂山崩,飓风海啸。站在韩冈身后,人人为之变色。文及甫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冷汗涔涔而出,甚至双脚都在发软。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三问,可见我白马县乃是方正之地,百姓亦是忠孝之民。方正之县,忠孝之乡,哪有容小人招摇撞骗的余地?!”   韩冈再一次转身,沉如山岳的眼神压着众人的心头。来自千万人的声浪犹然不止,合着他的话声,向着一干官吏猛扑而来,“本官今日将何双垣坟茔并祭田一并断给何允文。此案判决如此,谁赞成?!谁反对?!” 第二十七章 片言断积案(下)   此案就此而定,就算是文及甫,在民心凝成的气势前也不敢再质疑韩冈的判决,毕竟不如乃父多矣。战战兢兢的样子,韩冈都为文彦博感到丢人。   当场写下判词,将坟茔和田地交还给何允文。又拎过瘫软成一摊烂泥的何阗来教训一番,说了句“念在你是读书人,此事就不追究了”直接将之遣放,宽宏大量的姿态也做了出来。   最后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韩冈邀着文及甫一起上马回县,回到县中,县吏们见着韩冈的态度,都多了一份敬意。   晚间,韩冈设宴招待文及甫。但文家的六衙内食不甘味,喝了几杯后,就推说不胜酒力,告辞离席。   一番酒宴匆匆而散,韩冈领着幕僚回到偏厅,坐下来喝着茶再说起此案时,游醇便道:“今日一案,总觉得正言未免有些行险了。”   “一点也不冒险。”韩冈则笑道:“其实在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何允文乃是何双垣真孙,而何阗必为伪称。”   “为何?”游醇惊问。   “何允文素号富户,能在京畿一带称富,家中少说也有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他不像一贫如洗,只有一群士人支持的何阗。有钱的何允文,必定会是胥吏们捞钱的金主。这些年来,他为了三千贯的祭田,砸进去的钱怕也有三千贯。若不是何双垣亲孙,如何会舍得做这等得不偿失的举动?”   游醇深思着其中的道理,慢慢地点着头:“原来如此。”   韩冈嘴角微微翘起,肚子里却在暗笑,这个说法当然是假的,他信口胡诌而已。   何允文虽然家产远远超过三千贯,但试问有多少股民因为心疼之前的投入,舍不得割肉,然后不断的追加投资,最后损失越来越多的情况。此事古今如一。对于富裕的何允文来说,说不定这三十年的投入已经超过了地价,亏得太多,已经越来越难以放手。要不然,他说一句只要坟头不要田产,这个案子早就结束了。   游醇全盘接受了韩冈的说法,只是疑问随之而来:“那为什么正言还要斋戒三日?直接断案不成吗?”   韩冈放声大笑,“偶尔兴致来了,吃个几天素很奇怪吗?‘每因斋戒断荤腥,渐觉尘劳染爱轻。’白乐天的心境,我偶尔亦有之。”   韩冈明显的是在开玩笑,魏平真在旁叹了口气,对游醇道:“这番道理说出来有理,但做不得数。也只有让何阗自曝其短,才能让人信服。为了墓前一哭,正言从开始时就在造势。斋戒沐浴是造势,拖了三天也是在造势,引得全县近万人都来围观,那就是正言造出来的势啊!如果节夫你被这么多对眼睛盯着,能安安稳稳地站住脚吗?”   游醇说不出话来。在白天的清水沟边,他也被万众共一呼的场面给惊到了。游醇从来没有想过,千万人齐声呼应会如此让人惊心动魄。虽然不忿气魏平真的诘问和小觑,但仔细想过后,感觉着心悸地摇了摇头,很诚实地回答:“不能。”   “如今方知要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站住脚有多难。”方兴想想那个场面,也是觉得心悸不已:“除非正言这等见惯了战阵的,有谁能稳得住脚?心无底气,当然做不出孝子贤孙的样儿来。”   “‘虽千万人吾往矣。’‘千夫所指,不病而死。’”游醇回想着断案前的一番话,心中对韩冈的敬意油然而生,起身一揖:“如今方才明白,什么才叫读透了圣贤书。”   “节夫太夸赞了,我可是万万当不起。”韩冈连忙扶起游醇,笑道:“其实我没想到何允文竟然能哭得如此动情,让本案一下就定了下来。本来依照我的估计,两人都哭不出来才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三人闻言一呆,的确,这个情况才是最可能出现的。何双垣死了有五十年,何允文这个真孙都没有见过他祖父的面,哭不出来可能性很大。游醇连忙追问:“正言你那样会怎么判!?”   韩冈一声冷笑:“哭坟无哀,那即是不孝。如此不肖子孙,有不如无,如何能将祭田断给他?我本准备着趁势质问,将两人的面目彻底拆穿,那样县学的学田也就有着落了。到时候,将坟茔也归入县学中,吃着人家田里的出产,县学的学生四时八节带着祭拜,那是少不了的。总比只惦记着田地的孙子强。且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还可以请封其庙,那就再也没有争议了。”   韩冈一番解说,三人皆恍然大悟。韩冈最初的计划,其实根本就是不承认何阗、何允文的继承权。反正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如果哭坟不哀,这个判决只要用民心一压,外人无可置疑。再将田地归入学田,支持何阗的士子们全都要转向,何允文的钱更派不上用场!   而且什么叫“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分明早就有计划的,三日斋戒,还有坟前的那段话,全是在做铺垫。要是照着韩冈的计划一路下来,何双垣被朝廷封神,有了香火,还要不肖子孙作甚?   韩冈若是如此判决,不但不触犯律条,甚至还正合朝廷以孝义治天下的本意。就算何允文当真是嫡亲子孙,传扬出去后,也会被他人当成是一桩韩冈聪明决断的轶事,谁会当真为不肖子孙叫屈?   三人拍案叫绝,韩冈的计划其实当真是绝了。   韩冈则笑着自谦了几句,毕竟他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何双垣死了五十年,在韩冈想来,他们能哭出来才有鬼。就算他们中间有真货,韩冈也能以哭之不哀的理由将两人指为假货。几千上万人看着,只要将他们当众挤对住,逼着他们同意捐出土地作为学田以证自己清白,乃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没有土地的坟茔,两家还会争吗?不争最好!若是还争,韩冈也可以说他们已经证明自己的纯孝,不如冤家宜解不宜结,干脆结为兄弟,自此四时八节一起来上香奉安。如果不愿意,一切就可以按着他的计划来了。   将周围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以势压人,此事又有多难?   至于他们日后要反悔,韩冈手上有千万人作证,谁还会帮着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鄙视他人,那是最容易的。韩冈一番煽动,就是让白马县的百姓自认品德高致。   方正之县,忠孝之民?!笑话,一万人中不忠不孝难道会少?!可但有几个愿意承认呢。就算是平日里不孝于父母的逆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用着鄙视的眼光看着此案的原告和被告。一旦此案定下,两人必然要受到舆论的指责和嘲笑。就算转眼就死了甚至自尽,也可说他们是羞愧而死,根本不用担心有任何后患。   至于是不是冤枉了谁,韩冈根本不在乎。只要其他人相信就行了。以韩冈的想法,这片田与其留给两个只盯着田地的贪婪之辈,还不如用来奉养县中的读书人。   只是没想到,何允文竟然可以哭出来,像一个真正的孝子贤孙一般哭出来!韩冈对此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的确是有些小瞧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祖先的孝心了——对田地的贪心是真的,对祖先的孝心也是真的。让人意想不到啊!   这时游醇又有了一个问题:“难道不会两人都哭得悲天呛地?万一变成这个情况,那该怎么办?”   “可能吗!?”韩冈嗤笑一声,抬眼反问。   “绝不可能!”方兴帮着韩冈回答,“作假的一方心中又有鬼,心虚胆战,根本无心祭奠。就算明知道要悲恸欲绝,哭天抢地,可近万对眼睛看着,也演不出那股真情实感来。更何况,就算是无良之辈,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断断不会有甘心厚颜而真认他人之祖为祖。天良未尽梏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在此刻。天日昭昭,众目睽睽,正言说得那是一点也不错!”   韩冈笑着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他此前装神弄鬼,一番行动、言语做下来,就是要坐实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哭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关键的审判断案就在后面。弄虚作假的一方,心里本来就是虚的,心思必然不会放在哭坟上。并非专心致志地表演,能抵挡得住上万人围观的压力吗?   嘴皮子说得厉害,真做起来就拉稀的人物,韩冈见得太多。说句实在话,他现在的本事,也是一点点地历练出来,初出茅庐的时候,上了阵照样舌头打结。没有经过历练,突然面对大阵仗,有几个腿不软的?影帝级的人物有那么容易出的吗?何阗真要有这本事,这桩案子早就定下来了。而且即便是影帝,上场的时候也要酝酿感情,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真的就能在镜头前一次就过?   韩冈早计算清楚了一切,根本就不会担心。即便有一点差错,也可以利用民气人心反过来压着。上万人中除了最前面的一干人,有几个能看清墓前的情形?只要把他们煽动起来,就算看明白的,也会在一片吼声中变得糊涂起来。在前世中,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   韩冈与此前所有审案官员最关键的一个不同点,就是他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影响力和控制力。只要能控制住场面,操纵着围观者的思路想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此等小事何足道哉?!许多时候,真相不重要,只要声音大了就能赢。   自然科学的发展水平还不到。何双垣死了五十年,坟墓被争了三十年,骨头都能用来敲鼓,没有后世的一系列科学手段,除了让他们自己暴露出来,根本没有别的办法验明真相。   幸好社会科学也算是科学的一种。论起如何煽动人心,韩冈还是有不少经验的。   今日可谓是一举数得。这个自我介绍,比起一个乡一个乡地跑断腿,可要管用得多。白马县的百姓,这下都该知道有个韩青天来了。   说了一番话,见了天色晚了,三人告辞出来。走在衙门中的青石小道上,三人犹在回味着今日这桩必然会传扬开来的案子。   方兴低头数着脚下踩过的一块块石板,叹道:“只凭哭一场就下定论,原本觉得这样的判断太过简单,但真正听了正言解说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这后面有这么多计算在。”   “看着很简单,真的做起来,又有谁敢这般行险?不将人心算计到底,如何敢用此策?”回忆着这三天韩冈的表演,魏平真也不禁要感慨着后生可畏,“正言心计手段都是第一流的,能有今日的地位,绝非幸至!”   游醇也是被韩冈的表现所慑服,点头附和:“那是正言通晓了先贤之言,行事才如此举重若轻。”   方兴笑着,停步对两名同僚道:“以正言之才,白马县的百姓可以有几年的好日子过了。”   “经此一案,白马县的百姓对正言当是心悦臣服,日后驱用起来,也当容易了许多。”魏平真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上清晰无比的无数繁星,“要想安然度过这一次的灾情,也只有上下一心!”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一)   十月中。   四五天前的阴云蔽日让满朝上下欣喜不已,但到了前两天的清早,一轮红日再一次升上天空,毫无遮挡地将阳光撒向大地,彻底击碎了天子和群臣们的幻想。接下来的几天,又都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供给东京水源的金水河都落了两尺,京畿一代的旱情就不问可知了。   所以这些天来,赵顼心情不好,王安石也很是烦闷,在崇政殿上的奏对,基本上都是说完公事便就此告退。不过今天有些特别,等王安石这位宰相说完公事后,赵顼竟然有心说起闲话:“王卿,你的女婿在白马县可是一鸣惊人啊!三十年积案,他到任七天竟然就破了。”   王安石已经听说了这个案子。韩冈在白马县安定下来后,就派人回乡将妻儿搬来同住。派回去的亲信,在经过东京城时,顺便稍了封信回来。里面就说了白马县的情况,顺便也将前日刚刚断过的三十年的这桩争坟案说了一遍。   看着信中所说种种,王安石越发地对于韩冈不能帮上自己而感到遗憾。能力那是没话说的,军事、治事都早有明证,而刑名断案竟然也是一样的出色。刚刚到任还不到七日,就解决了一桩三十年的积案。只可惜自己的这个二女婿,千方百计地要将他的老师塞进经义局。不忘本的做法王安石很欣赏,但干扰到自己的策略,那就不能容忍了。   王安石一拱手:“昨日韩冈写信过来,的确提到了此案。说他三问白马县民,人人皆依忠孝而答。一句世间可有哭坟不哀之孝子贤孙,引得万众齐呼,此案便由此而定!可见忠孝之道乃是人心所向,亦是陛下教化之功。”   赵顼就喜欢听这样的话,脸上顿时绽起了笑容。在他得到的消息中,并没有多提百姓的反应,而是详细了描述了韩冈是如何设局让何阗自己跳进来,从文字中赵顼能看得出来,皇城司在白马县的耳目,对韩冈这番断案的手段可以说是心悦臣服。   “以韩冈之才,置其于百里之地。其实算是大材小用了。三十年积案随手便破,虽然让人惊叹,但也是情理之中。就是那个何阗,因一己之私,连讼有司竟达三十年之久。这等刁民,韩冈怎么没有严加处置?!”赵顼不解地问道。在他看来,以大不孝的十恶之罪,直接将何阗处死都是应该的。就算大不孝的罪名勉强些,韩冈又是心好,好歹也是要刺配啊!   “何阗所犯刑条乃是‘诈欺官私取财’之下的‘冒认’一条,依律赃不满贯者免刺,而未得者更是又要减二等。两顷田地虽然价值千贯,但既然是未遂,也就是笞三十而已。这个罪罚,以知县之权,可以恕之。”   王安石是有名的好记性,书房架子上的几千卷藏书,随便抽一本下来,提个头,他就能全篇给背下来。宋刑统中的律例,他也背得滚瓜烂熟,随便就将何阗的罪名、刑罚给举了出来。   看着赵顼还想说些什么,王安石又补充了一句:“何阗也是读书人。”   赵顼听了之后,咕哝一下就不言语了。   对,这就是读书人的好处,就算是干犯律条,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通融。   士林中有骗了同僚几百两金器的状元,有诓骗资助自己考上进士的妓女饮下毒酒的学士,这一干人都被士论所不值,律条也照样是犯了,追究起来,罪名还不轻,但他们一样升官发财,一点事也没有——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即便何阗为两顷祭田,背宗弃祖,连讼三十年,使有司不甚其扰。打上一顿板子给个教训,乃是合乎律法。但法理无外乎人情,何阗是读书人,饶他三十板,不是要照顾他,而是要照顾读书人的脸面,否则怎么能体现朝廷对文士的重视?   而且更重要的,当初支持何阗的基本上都是白马县的士子。要是真的扒光了何阗裤子,露出屁股来打板子,一记记的都是打在之前支持何阗的士子们的脸上。   这又何必呢?   韩冈还要继续治理白马县,那些士子在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韩冈已经通过这一案将他们给慑服,但若是得寸进尺,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这番道理韩冈在信中说得也明白。何阗经此一案,已经声名尽丧,虽生犹死。这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是最大的惩罚。说不定过些日子也就死了,根本不用板子来帮人上路。律条不是死的,可以灵活选用,何阗的下场已经足以使人警醒,除了官员受累以外,又没有受害者,就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又说了几句,王安石从崇政殿中告辞出来。   回到政事堂,儿子王雱正在厅中等着他。   王雱到了中书过来,是要说着经义局中的公事。王安石虽然提举经义局,但他基本上不往经义局去,只能劳烦王雱来禀报。   作为宰相,王安石身上的兼着的差事不少,编纂朝廷政令、律法的编敇局,编写国史的史馆,还有就是编写科举教科书的经义局,这些文事、政事方面的职司,都是要他这个宰相来提举。   不论是法律条令,还是国史,又或是国家教材,都是宰相身上的任务——就如《武经总要》,署名的曾公亮,他当时就是宰相;《太平御览》的主编李昉,当时也是宰相——这是宰相的权力范围,提举之位不会交到别人手上。就跟后世国务院的最高领导,许多时候都会兼着某某领导小组一般——官僚社会,古今如一。   不过王雱说是来禀报经义局中的最新情况,其实也只是借口而已,王安石稍稍问了几句,就放到了一边。父子两人谈论的乃是事关天下的要事,回到家中都讨论不完,要在政事堂中继续。   现在王安石面临的情况很是危急。这并不是政府中事——新党之中,吕惠卿和曾布之间关系依然紧张,可王安石自问还镇得住他们。而诗书礼三经的释义,也差不多快完成了。《诗经》、《尚书》两部,是自己列出大纲,而由王雱、吕惠卿领衔编写,只有《周官》一部,是由王安石自己亲自写的。新法的推行还算安定,政事、军事、财务等方面的变革都是卓有成效。   眼下,会直接影响到王安石官位的问题,还是今年的旱情,以及明年在预料之中的饥荒和蝗灾。   “京畿一带的出苗的情况,下面都报了上来。玉昆写的信中,也说的很清楚了,黄河滩上尽是蝗虫卵,亿万之数,来年就是漫天飞蝗。而白马县的麦田,眼下也只有六成出苗。情况的确很糟。儿子在经义局中,还能听到外面的消息,说是市井中已经开始有人在暗中囤粮了。”王雱脸色沉重,瘦削的双肩似乎都有些支持不住现在的压力,“不知能不能让东南多运一些粮食进京,就算只有十几二十万石,关键时候拿出来,能一举让那一干奸商折光老本。”   王安石的神色与儿子一般沉重。如果灾害继续严重下去,他作为宰相,肯定要负全责。天人感应就是攻击他下台的最有效的武器。尽管在重臣中,相信这一理论的人并会不多,韩琦、富弼、文彦博、吕公著,乃至司马光,都不会信。但并不妨碍他们拿着这个作为武器,来攻击自己。   “两浙从入秋后也少雨,秋粮比往年减了有两成,润州都报了灾情。能保证一百五十万石的额定,两浙转运司已经是竭尽所能。其他几路,情况也不算好,淮南也一样有灾。润州干旱,方才已经奏请官家拨常平司粮三万石,此前报了饥荒的淮南东路的真州、扬州,也各拨三万石,募饥民兴修农田水利。”王安石叹了口气,“而且最近气温骤降,汴河转眼就要封口。就是有再多的粮食也运不过来。”   “不知能不能今冬不闭汴口?”王雱提议着。   “可河冰怎么办?”王安石想摇头,突然又停住。到了冬天。汴河因为河中上冻,就要封住汴口,停止航运,等到来年春时解冻后,才会开启汴河河口,让纲船南北通行。不过若是能利用上这个冬天,京中的情况也许会好转不少。   见到父亲心动,王雱立刻提议:“不如急招景仁【侯叔献】回京来问一问。”   侯叔献在新党中出了名的精擅水利,是新党中的中坚力量,也是王安石处理新法实务的重要助手。   侯叔献从熙宁二年农田水利法和均输法一开始推行,就开始接手灌溉淤田等事,经由他手所淤灌出来的良田,多达万顷之多。原本汴河两岸,因为洪水决堤而造成的两万顷荒废的盐碱地,在他的治理下,也已经恢复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是都水监,管理天下水利。不过因为他又兼着河北水陆转运判官,现在不在京中。   王安石没有多作犹豫,点头首肯,拿起笔墨,便书就了一份堂札,画了押,盖了印信,让书办送了出去。   望着透窗而入的灿烂夕阳,王安石叹道,“希望景仁能早点回来。”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二)   何家争坟案结束,在周边不过是留下一份谈资而已,但对于韩冈来说,只是他辛苦的开始。   上午处理公务,而下午就去县外诸乡视察灾情。半个月来,白马县的十六个乡,韩冈都跑遍了。通过保甲法而设立的二十六个大保的保正,韩冈也都见过一边。而原本的积案,又都断了几个。解决两村田地争水的纠纷,兄弟争产的纠纷,也都加以安抚和调解。   另外就是新法的推行情况,由于秋税已过,韩冈就不用催逼百姓缴税,而是处理积欠问题。年前两浙灾伤,总计十来万贯五等户在便民贷上的积欠,当地官员奏请天子后,就此一笔划去。既然有先例在,没有说白马县的积欠不能赦免的。下户在便民贷上的欠账也不过几千贯而已,韩冈已经写了奏章呈递上去,当不会有不允之理——作为一县之尊,理所当然地要为自己治下的百姓争取利益。   不过作为知县的韩冈忙忙碌碌,下面的幕僚也是跟着在忙。魏平真坐镇衙中,帮着监督钱粮。方兴则跟随韩冈,到了傍晚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正好游醇也从县学中回到衙门。韩冈安排了游醇在县学作学官。游节夫虽然年轻,但他的文学水平的确出色——福建的有名才子到了北方的乡下地方,绝对是超一流的水平了——加之韩冈的支持,游醇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已经让白马县的士子们心服口服了。   三人一见,各自脸都瘦了,不由得也是摇头感叹,给韩冈做幕僚,还真是辛苦。   晚间吃过饭后,三人又坐在一起聊天,而韩冈则在书房中,看白马县旧时的陈案。   “总觉得正言在急着什么?”游醇很少听说过如此勤勉的知县,在他看来,韩冈已经忙得不像一个官了,“真要说起来,正言当头就把那桩争产案拿出来,就是有些急了。其实可以慢慢来的,用不着一上来就冒险。”   韩冈的心思,方兴则看得明白:“能不急吗?看眼下县里的情况就知道了,明年的大灾那可是不得了的。”   “这跟何家争产案有什么关系?”   “人望啊!”方兴长叹道:“正言要的就是人望,方才迎难而上。靠着潜移默化,你说正言要多少时间才能攒下如今的威望?能让小吏不敢欺瞒?能让百姓心悦诚服?现在呢,一个案子就够了!”   魏平真也跟着道:“没有足够的威望,怎么能在明年的大灾时,安定本县人心,如臂使指地指挥本县百姓救灾?如何能压迫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不要囤积居奇,趁势搜敛民财?!”   “但也不至于这般心急。”游醇声音转低,“正言该不会是要帮着王相公,才如此急进?”   这么大的灾伤,宰相必然要出来负责,除非今冬河北、京畿大雪连番大雪,否则灾情继续下去,明年王安石肯定要离任。   “正言要是真的支持他的泰山,就不会落到白马县来做知县。”虽然是从王安石那里转到韩冈幕下,但方兴说得一点忌讳都没有,“如果不举荐横渠、洛阳的几位师长,正言难道在朝廷找不到好位置?同修起居注跟在天子身边都绰绰有余,那需要什么资历?有天子看顾,有宰相支持,一个权发遣,什么职司拿不到手?!就是不和王相公亲附,所以才落到白马县来。”   游醇说不出话来。二程就是从韩冈的举荐中看到了希望,知道韩冈与他的岳父不是一路人。程颢介绍游醇来韩冈处作幕僚,也明白地让他时常劝谏,不能让韩冈彻底偏到新党一边去。   魏平真看着一脸倔强的游醇,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幼稚的自己,微笑着,问道:“节夫你以为当王相公因此灾而下台后,如韩、富、文诸公会怎么做?”   “当然是拯危济难!”   “错啦!”“大误!”方兴和魏平真一齐爆笑了起来,游醇的说法实在太天真了。   “是党同伐异!”魏平真脸容一下转冷:“拿着一清积弊、拨乱反正为借口,尽废新法,将王相公的势力彻底铲除。说牛李党争那就太远了,想想庆历新政,吕文靖【吕夷简】对范文正【范仲淹】是怎么做的?‘一网打尽’啊,节夫!至于正事,那是排在后面再后面!”   方兴也冷笑:“反正所有的错都可以推到前任身上,怨有所归,有什么好怕的呢?反倒是如今的王相公,为保住自身和新法,肯定会竭尽全力来救灾。”   “今冬明春的灾伤河北肯定是救不了的,到时候流民过河而来,蜂拥向东京城,到时候,还是看乐子的为多。要不然,就是乘机攻击王相公。看看有几个会出主意帮着流民一解倒悬之苦?”   游醇不知该如何争辩,但他的心里,对方、魏二人的说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的,不停地摇头。   见着游醇不服气,魏平真收敛笑容,问道:“一到荒年,粮价便是飞涨。节夫你说这世上是囤积居奇的奸商多,还是开仓施粥的善人多?”   “这……”游醇想说奸商多,但这又不合人性本善的道理,一时结舌。   “我告诉你,其实还是善人多!”魏平真几十年不得仕宦,胸中有着一股愤世嫉俗的心思在,“但善人多在乡野,而奸商之所以能为奸,就是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否则何敢为奸?!”   “朝中总有正人!”游醇兀自强辩。   “正人?”魏平真呵呵冷笑,“范文正算不算正人?晁仲约当年知高邮军,不知逐盗捉贼,反以牛酒犒劳过境巨寇,希图祸水外引。这等官当不当杀?但你知道范文正说了什么吗?……‘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欲轻坏之?他日手滑,恐吾辈亦未可保。’”他厉声质问:“晁仲约论罪足当死,但范文正为日后天下文臣着想,故而贷其死,不知节夫你认为范文正说的对还是不对?”   范仲淹此举无视律法朝规,而且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先河。但从士大夫的角度来讲,做得也不算错。游醇一时也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这个例子用的不妥。”方兴眉头一挑,冷笑道:“朝廷年年向西北二虏奉上岁币岁赐,近百万贯民脂民膏毫不吝惜,且天子还要与蛮夷叙亲。而奄奄诸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乃称此是圣德事。晁仲约以牛酒奉盗贼,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当然不能降罪!”   方兴这话一出,魏、游脸色急变,连忙阻止他再说。这话传出去,韩冈都要担一份罪责。而心惊胆战之余,也没心思再争辩了,便摇头一叹,各自散去。   而到了第二天,该忙碌的还是要忙着。   魏平真算着钱粮上的帐,监督着户工诸曹,而游醇照例去县学。韩冈则带着方兴去视察县中的医馆。   照律条,州县城中都该有医馆,而且由官府支持,医生就在县衙边坐馆,医治百姓。同时按照敇令,每逢夏日,县中都有两百贯汤药钱,用来散给百姓防暑药物。到了冬天,若是无名路倒死尸,也是官中出钱将之收敛火化,然后掩埋。   这一条条律令定得其实极好,可有几个真个照着去做的?毕竟是善财难舍啊!   而韩冈现在就准备将之一条条地实行起来,该节省的节省,那些吃喝玩乐的费用都会投入到备灾上来,该用的则用,他最拿手的疗养院,就准备快一点将架子搭起来。同时已经在县外的一片空旷荒地上规划好了地皮,以备即将面对的成千上万的过境流民。   十一月初一。   天依然是晴着,一点云翳都看不到。只是不再发蓝,而是因为被风卷上天空的灰土而带着蒙蒙的黄色。   也就在这一天,第一股超过百人的河北流民,渡过了黄河,进入了白马县境内。   流民来得如此之早,让韩冈也不由得心惊。听了消息,就骑上马,带着随从往北面的白马渡方向去。   就在何双垣墓边不远,韩冈见到了这股背井离乡的流民,大包小包地背着、挑着,有的还推着独轮车,小孩儿们不是坐在箩筐里,就是坐在车上。   见着一队马队直奔而来,其中有许多还是跨弓带刀的壮汉,流民们一下都被吓得四散奔逃。   幸好方兴连声高喊,“各位百姓,不要惊慌,白马县的韩知县来探视各位。”这才战战兢兢地站定了下来。   韩冈先远远地下马,然后慢慢地走上前,几名护卫拿着刀要走到他的前面,却被他推开。   流民们各个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大人都瘦得脱形,而小孩子的腿脚更是都瘦得只能看到骨头。   何阗、何允文两家,他们都比这些流民要强得多。就算是何阗,他虽说贫寒,其实也是能吃饱穿暖的。却为了两顷田打了三十年的官司。而眼下的这群流民,却个个面黄肌瘦,摇摇晃晃地随时倒下都不奇怪。   看到这片惨状,韩冈只觉得怵目惊心。   面对着惊慌不已的河北百姓,韩冈尽量地将声音和气下来:“河北灾情,本官早已知之。已经奏请上闻,不日必有回音。就在县城外,本官也已经安排下驻地,搭建帐篷的材料也准备了。诸位父老尽管在本县安居,且等灾情过后,再回乡不迟。”   有些事,他根本不在乎。但有些事,他却不能不在乎。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三)   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   当操控冀州之地数百年的邺城,在杨坚手中化为废墟之后,大名府就一步一步地成了河北的核心。   庆历二年【西元1042年】,契丹集结重兵,作出南侵的态势。当时朝中迁都洛阳的提议甚嚣尘上。时任宰相的吕夷简则说“使契丹得渡过河,虽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闻契丹畏强侮怯,遽城洛阳,亡以示威……宜建都大名,示将亲征,以伐其谋。”   虽然吕夷简在他身后,时常被庆历新政的失败者们,在私人笔记中描绘成蒙蔽圣聪的权相或是奸相,但他的见识却是绝对与宰相这个身份相匹配的。   仁宗皇帝,接受了吕夷简的建议,将大名府定为北京,做出了迁都抵抗的姿态,同时派出富弼等一干使臣,在澶渊之盟上所订立的三十万匹两银绢的岁币基础上,又加了二十万。   战争的阴影消散了,岁币增加了六成,契丹人满足了,天子和朝臣也算安心了。而大名府的大宋陪都地位,也就此给定下。   作为大宋北京,大名府向来是河北流民的首要目的地。随着今冬的灾情愈演愈烈,涌进大名府的各地流民也越来越多。   以眼下的形势,就算是文彦博,他现在也不便再继续邀客饮宴。进入十一月以来,他都安坐在家中读书习字,隔上一日,才出外视事一次。因为汪辅之的下场,大名府的官员再也不敢用繁芜的公事来打扰文彦博,这日子,也算是过的清净。   不过文彦博的僚属不敢打扰他休养,但他的儿子敢。   文及甫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父亲的书房。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冻出来的,还是兴奋的:“大人,城外又有流民来了!”   文彦博低头看着书,手上拿着个放大镜,在纸面上移动着:“流民来了,值得你这么高兴?”   文及甫嘴角带着笑意,“这么多流民,只要大名府这边稍稍收紧常平仓的放粮,他们肯定要往南边去。”   “这有什么用?”文彦博放下用银框卡住外缘的水晶凸透镜,很平静地抬起头,千沟万壑的苍老面容中,一双浑浊眼睛藏着万千心绪,看不见一丝表情。   文及甫则是阴阴笑着,“只要流民进了京城……”话声这时突然又定住,以他父亲的才智根本不需要他提醒。   文彦博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下去,如同夏日午后的雷暴就在眉眼间酝酿。这个儿子当真把他给气到。话虽说到一半就停了,但用意已经说了出来。他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儿子!   抬起手,手指都戳到文及甫的脸上,“小奸小恶,不成大器!到底是谁教你的……”   只是训话训到一半,文彦博突然就给口水呛到了,猛地就咳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一咳嗽起来,声音就是撕心裂肺。文及甫见着不好,连忙上去拍背舒胸口,一边喊着外面的人进来。   儿子连同侍婢,七八人围着好半天,文彦博这才缓过气来。这时文彦博他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些,抬手示意下人们出去,这才叹着气道:“你这是授人之柄,自取其辱。真以为大名府这边没人盯着?”   “那……”文及甫发了急,做梦都想回东京那个花花世界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甘愿就此放弃。   文彦博冷哼着:“流民要来,就尽管让他们来,来个三万五万也没关系。我这边开仓放粮,都会救下,支撑到明年元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元月过后呢?”文及甫狐疑地问着。   “今年冬天下雪倒也就罢了,若是不下雪,明年有的王介甫好看!”文彦博抬眼看了一眼儿子,“流民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多盯着对面的韩冈,学学他怎么做事的。”   “韩冈?!”文及甫一想起自己当时在何双垣墓前,被千万人的呼声给惊得失魂落魄,便是恼羞成怒,“韩冈有什么本事,扇摇暴民,于乱中定案!没治他的罪就够便宜他了!”   “暴民?天子都说了是忠孝之民,你还敢说是暴民?!你以为韩冈那般审很简单吗?仅仅是哭一场就做分辨而已?!”文彦博看着儿子的眼神完全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一巴掌把儿子打得有韩冈一半聪明,“那是春秋决狱啊!‘哀至则哭’,出自于《三礼》。抓着这四个字,韩冈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刑统》《疏议》都要靠边站。除了你,没人敢不服气!”   文彦博过去在韩冈手上吃了不少亏,而韩冈的行事作风,文彦博也向来看不惯。只是成见归成见,但要说他会看不起韩冈的才智,那也是太小觑他文宽夫观人的眼光了。   远的不说,就是今次断案,根本没证据的三十年积案,换做他文宽夫自己来审,也只能从“孝”字入手,作出来的决断,也就跟韩冈差不多——毕竟用春秋决狱,才可以将刑统定不下来的案子给断了。自董子以经典要义来断案之后,这样的案子,就算刑律在上,都别想驳得了。   只是文及甫被父亲教训了,心里也对韩冈多了几分忌惮,不敢再小觑那个灌园子,可他嘴巴上还不服气,“韩冈再有本事,总不至于跟韩琦一样,三十四五就升到宰执之列!”   “韩琦?”文彦博冷笑连连,胡子都在抖着,眼神冷冽:“韩稚圭也就是在朝堂上有本事,出了外就没成过一件事!要不是因缘际会,他能有枢密副使做?!”   作为元老重臣,韩、富、文等人之间,在表面上都会保持着基本的交情。可私下里,文彦博对两有定策之功的韩琦是又羡又妒。在他看来,韩琦几次出外,从来都没立过什么功劳,不过就是个庸官罢了,他所举荐的任福甚至还全军覆没,让西夏得以顺利立国。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就是在朝堂上站对了位置,适时说话罢了。换做是自己,一样能做到。可恨自家几次任相,时候都不对。要不然,也没有韩琦得意洋洋成为定策元勋的机会。   听出来父亲对韩冈的评价竟然要超过韩琦,文及甫惊得瞠目结舌。虽说父亲一向看不起相州的那一位,但拿韩冈比韩琦,未免太看得起那个灌园小儿了吧?!   文彦博皱眉瞥了儿子一眼,对文及甫目瞪口呆的样子越发地看不顺眼。   灌园家的儿子政事、军事、刑名样样拿手,在经义上还有发明,格物格出来的这个水晶阳燧——现在都叫放大镜了——在士大夫家中已经流传开来。年纪大一点的,都会想办法从宫里讨上一块。当年欧阳永叔,就是眼睛不好,平常读书,都要别人念给他听,若是当时就有这放大镜,也会方便点。   再看看宰相家的儿子,各个都不成材。自家八个儿子,出外任官的,在身边守家的,竟没有一个能算上出色。也幸好不止他一家如此,富弼的儿子也一般。而韩琦家的儿子,也不如乃父多矣!   当真是一任宰相,将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福德都耗尽了吗?文彦博无奈地想着。   “眼下都冬月了,天气也冷。今年你就不要出门了,就在家好好读书。”文彦博对儿子彻底失望,现在这个时候,决不能给人抓了把柄去,“明年有的要忙!”   ……   天气一天天冷了。   宋代的冬天,在韩冈的感觉中,要远远冷过千年之后。位于白马县这一段黄河上的冰层,在农历十一月竟然已经有一寸厚了。韩冈站在又萎缩了一半的河道边,眉间的忧虑怎么都掩饰不住。   脚下的土地全都冻得硬邦邦的,因为近着河水,在干裂的河床缝隙中,还能看到冰。但在城中,就算是清晨的时候,在瓦上、檐下,甚至都见不到白霜。   他身后的方兴正捂着鼻子,仰着头。这空气干燥的,一不小心就会流鼻血。而鼻血还是小事,城里的屋舍就如干柴一般,哪家不小心走了水,火势转眼就能烧起来。   “回去最好要将潜火铺给多设几个,人数也要增加一些。”方兴抽了抽鼻子,感觉终于好一些了,“以眼下的人手,一片火烧起来,根本就救不了。”   “嗯,的确。”韩冈点了点头,想想又道:“白马渡也要安排人,待会我们就去看看。”   白马渡作为黄河上的大渡口,来往行人既多,在渡口周围,便形成了一个六百多户人家的镇子,户口还在白马县城之上。白马县的商税,大半来自于渡口的镇子,说到加强防火,渡口镇要比城里更重要。   韩冈说这就转身往堤上走,边走边说,“还要小心城外的流民营。现在人还少,不会有火患。可过一阵子,要是人多起来,就会越来越危险。”   方兴道:“听说大名府的文相公已经下令将常平仓敞开放粮,这些日子,渡河南来的流民比起预计可要少多了。”   “这是好事啊!”   韩冈原本还担心文彦博会为了政治上的斗争,而将流民往南边来驱赶。现在想想,自己也许是将对方想得太龌龊了一点。做人也是该有下限的,这么多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正常人怎么都不可能将他们当成工具。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四)   韩冈上岸的地方往下游五里就是白马渡,一行人骑马过去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   白马渡,也称白马津,位于白马县城北郊二十里。   作为中原通往河北的一处战略要地,已有千多年历史的白马渡,在战国策、史记,都有提及。而三国时,官渡一战中,白马渡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侧翼。围绕着这座黄河上的要津,千多年来,无数战火硝烟,不时掠过这座古老的渡口。   不过如今承平百年,白马渡早就不见了金戈铁马,反而一座人烟辐辏的商贸胜地。即便是在隆冬时节,也能看到来往不绝的商旅。   隔着萎缩的黄河,可以看到对岸的黎阳津。大凡渡口,基本上都会建在河流水势平缓,两岸地势也平缓的地方。白马渡这边也不例外,平缓的水势,使得渡船来往安全。而到了冬天,往往这边当先上冻。等到隆冬时节,冻得如同钢铁一般的河面上,铺上长条的木板,上面再加铺了一层麦秸编成的草席,不仅仅是行人可以在此踏冰而过,就连太平马车也可以碾着木板渡过河去。   今年的天气也冷,韩冈觉得甚至比前两年在关西时,还要冷上一些。只是现在空气干燥,冷一点也不至于让人太过难熬。白马渡这一段的河面早已冻起来了,比方才韩冈去看过的那一段河水冻得还要结实,韩冈沿着大堤骑马过来时,已经可以看到有人就在冰面上铺设着木板。   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也不过也要经过知县批准。前两天就由监镇递到韩冈案头上,韩冈看了后就签字画押,照旧例拨了秸秆和木板还有一百贯钱,用来铺设冰上的道路。   韩冈在大堤驻足,下面的一片鳞次栉比的屋舍,就是他的目的地。   白马渡这个镇子,由于是在百年间自发的形成起来,内部规划很糟。从上往下的俯视,可以看清楚,除了纵横两条主干道外,其他的街巷太过狭窄,完全起不到隔火的作用。韩冈翻看旧档,知道白马渡镇基本上每隔三五年就要烧一次。现在看过来,镇中的房屋也是有新有旧,有好几片屋舍明显是近年整体重建过的。   从堤坝上下来,听到消息的白马渡监镇带着人早迎了过来。镇内管勾烟火事的监镇官唤作王阳名,当初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韩冈还以为跟后世有名的儒门宗师同名同姓,问清楚后,才知道差了一个字。   王阳名有着朴实的相貌,看着像是乡农,穿着锦罗绸缎也遮不住一身的乡土气。但韩冈知道,这一位也是天家的女婿——离着东京城太近,一颗石头砸出去,能砸出一堆皇亲国戚来——不过身为皇室偏远支系家的女婿,浑家也不过是个偏房生的宗女,荫补官也只是荫了最底层的一个小使臣。王阳名自不敢在韩冈这位进士及第面前拿大。   隔着远远地就向着韩冈开始行礼,等韩冈到了近前,上来赔着笑问道:“不知正言今日来镇上,可是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的?”   “想来看看冰上的道路铺得怎么样了。另外也是因为最近天气干燥,有些担心镇中的情况。”韩冈知道此时的人在言语上有忌讳,便刻意不提那“火”字。   王阳名则听得明白,点头哈腰:“正言放心,年年都要防着,今年下官早就安排好了。水缸唧筒、斧锯绳索,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绝对是万无一失。”   “那就好。”韩冈没多质疑,就算两年前的一场火将镇子刚刚烧过四分之一,王阳名的预备要先去看过后再说。   王阳名小心地在前面引路,带着韩冈一行进了镇中。已经不是韩冈第一次来到白马渡镇,认识他的人不少。见到知县到了,纷纷退到路面上去,看着这位用心于公事、兢兢业业的年轻官人,没少了发自内心地一番夸赞。   “差不多也到饭点了,下官已经让人去准备了酒饭,正言不如先去吃了饭后再去看镇里潜火铺的情况。”   王阳名提议着,韩冈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随行人员,也的确都累了,“也好,但要简单一点。”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上一次招待韩冈,王阳名使劲浑身解数的安排了一番盛宴,可韩冈就着开头的两道菜,吃了两碗饭后,就让人全撤下去了,滴酒不沾。到了乡中,他也都是如此。   王阳名不敢再触霉头,而现在白马县的百姓也都知道韩冈的脾气。不喜欢奢侈,也不怎么扰民,出巡时很少带着旗牌官,不会喊着肃静、避道什么的。此前韩冈轻而易举就将三十年陈案给结定,全县老少都知道如今的小韩知县明察秋毫,没人敢于因为韩冈的轻车简从,而小觑他这个年轻的知县。不扰民,为人又简朴的知县,对于百姓们来说,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刚向镇中走了几步,却听着路边上的小酒馆中传出一阵丁玲桄榔的声音,还有一阵叫骂声。   韩冈脚步一停,转头望着这家酒馆,向着里面努努嘴:“去看看在闹什么?”   一名随行的弓手立刻挺着胸大步走了进去,可一声惨叫之后,便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正言!是几个军汉,喝了酒不给钱!是宣翼军的!”   就在白马渡不远处,驻扎了宣翼军的两个指挥,归于白马县驻泊都监管辖,用来保护白马渡这个津梁要地。而再向东远上一点,还有一座千人厢军的军营,本属于滑州,用来护卫黄河大堤的,现在受开封府直接调派。   发着酒疯的声音从酒馆中紧追了出来:“什么知县,爷爷还是知州呢!”   韩冈一听,脸色沉了下来,点起两名从军中退出来的家丁:“去将人捉出来!”   王阳名在后面听了,看样子就知道韩冈要籍故来办人了。他跟白马县的禁军驻泊都监郑铎交情不恶,而且王阳名知道,郑铎本人就在镇子中的外室那里。趁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酒馆中,悄悄地招了从人过来,“快去找郑都监!”   韩冈身上没有军职,管不到这些赤佬头上,此地的驻泊都监也不受他管辖。但前两次来参见韩冈这位知县时,都监郑铎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桀骜不驯的神态。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大宋,武将从来都是要让文官三分。尤其是韩冈这等背景深厚的官员,随便一封弹章,就能让一名都监去琼崖钓鱼。   都监如此,都监手下的士兵当也是如此。四个穿着宣翼军军袍的军士垂头丧气地跪在韩冈面前,方才韩冈的两名家丁进去后,一拳一个,将他们打翻了给拎了出来。鼻青脸肿的,半点气焰都没有。而酒馆的老板捋着袖子气哼哼地站在一边,嘴角破了个血口子,显然是方才被这几个军汉打的。   韩冈低头看着几个军汉,冷着脸问道:“知道本官为什么要捉你们过来?”   军汉哪里敢说别的,只知连连叩头:“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吃白食也不算是大罪,只是本官问你们,吃饭给钱是不是应当的。朝廷若是不发俸禄,你们可愿意吗?”韩冈质问着他们:“朝廷的钱粮养着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保境安民的,但你们呢,扰民的功劳多一点!”   韩冈声色俱厉,四人脸色惨白,低头着贴在地上,不敢回嘴。   “这就是京营禁军?”韩冈暗自摇摇头。换做是西军,却没有这等软蛋,一干骄兵悍将,逼起来直接顶嘴都有的。   韩冈捉了人在这里审,转眼就围了一圈人。看着一群吃白食的军汉跪在地上,镇子里的商户都低声地叫好。而另外十几个同在镇中的禁军士兵,闻讯也都跑了过来。   “店家。”韩冈不理围观群众,问着当事人,“吃白食并非重罪,小过而已。但旧时也有军士拿了民家一顶草帽,而被直接行了军法枭首示众的例子。不知你觉得这样处置如何?”   周围禁军士兵闻言一阵骚动,但被韩冈凌厉的双目一扫,便一下就痿了下去。   而酒馆老板听了韩冈说要杀人,同样吓了一跳:“这个……这个……太、太重了一点。也不过打坏了几个碗碟,军爷给了钱就好。砍头就……就……”   “听到没有!”韩冈一下转过来,对着面色煞白、已经浑身瘫软的四个士兵,“看看人家的好心,想想你们自己做的事!愧还是不愧!?”   韩冈松了口,死里逃生的几个士兵痛哭流涕,冲着酒馆老板叩头不止,连声称谢。那老板则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好。   “本官也知不教而诛的道理,但可一不可再。今日之前,本官未下禁令,那是本官的疏忽。但现在本官已经说了,从今而后,如果再有军士敢于横行街市、欺压良善、怙恶不悛,那本官就不能轻饶了。犯过轻者,少不了一顿好打;重者流放远恶军州;若有想试一试底线的,三尺快刀,本官也有预备!”   韩冈的眼神和口气比起今天地气温还要低,周围的一群禁军士兵听得冷汗涔涔,不敢有半个不字。再看了他们一眼,韩冈转头对着匆匆而来的一个胖子,“郑都监,你说呢?”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五)   郑铎是从小妾的床上被叫下来,衣服都没换好,跑得浑身是汗,也没听清韩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该怎么回答。郑铎在韩冈面前连坐下的资格都没有,束着手站着,赔着笑脸,“正言说的是,正言说得正是。回去后,下官就好生地教训这群不长眼的。”   文官找借口立威的故事太多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期,聪明的都知道要老老实实做人。现在被下面的人害得自己撞到了韩冈——这个在军中传说的能杀人能救人的狠角色——面前,生撕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韩冈却好说话,“今天将账给结了就行了,打坏的东西也要照数描赔,赔礼道歉想来不用本官提醒。将这些做完,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日后……就要劳烦郑都监你多加整治!”   郑铎闻之一愣,就这么放过了。但立刻醒悟过来,一下训着几个犯事的小卒,“还不快谢正言的宽仁大量!”   在一片谢声中,看着如释重负的郑铎,韩冈摇了摇头。   不过吃白食而已,这个罪名能将人怎么样?就算要立威,也不至于用这等小事。方才他说了一通话,也没见有个人趁势上来喊冤,看起来,这些禁军士兵平日里也就是如此罢了,未有大恶。由此来治罪,未免有大炮打蚊子的嫌疑。   他在军中本身的威望就足够高了,就算是京营禁军而不是西军,愿意得罪传说中的药王弟子的将校,打着灯笼也难找。一手完善了军中医护制度的韩冈,在军中总能得到足够的尊敬,没必要特意挑刺找毛病。而且过一阵子,说不定还有用得到他们这些军汉的地方。   另外自己做人行事在表面上也该缓和一缓和,太过锋锐对他日后的进步不利。老成持重,同时能宽严相济,才是重臣的模样。   处理过禁军的白食案,军士们连忙离开。而郑铎留了下来,与王阳名一起陪着韩冈,去了前面镇上最是干净清爽的酒楼进用茶饭。   只是刚到酒楼楼下,又听见一阵骂声,却不是吃白食了,而是在骂着王安石,“就是奸臣当道,上天才有如此警示。废新法,逐奸相,这旱情肯定就能化解!”   王阳名脸色尴尬,“奸相”的女婿就在这里呢。连忙道:“下官这就派人将他们拿下来治罪。”   韩冈摇了摇头,岂能以言罪人。而且以眼下的灾情,这些传言是免不了的。   天人感应之说早就深入人心,智者虽不取,乡愚却人人皆信之。遇到大灾,百姓们总得有个抱怨的对象,王安石自然是首当其冲。   天子和宰相要为当今的灾情负责,皇帝不能卸任,走人的当然是宰相。这样的言论根本弹压不住,也解释不清。就算是教育普及的千年之后,也还有将自然灾害归咎于天谴的“人才”,眼前的民间舆论,韩冈听了也只能苦笑而已。   不过只要今年冬天能下雪,这个坎,根基深厚的王安石还是能够渡过。但要是不下、或是下得少的话,百姓们的怨言将无可阻挡,而河北的流民恐怕也会吃光常平仓的救济粮后蜂拥南下。   那时候,就是他这个白马知县首当其冲,要设法将流民尽量拦在东京城外。   ……好吧,韩冈其实从没有想过,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维稳。以他的个性来说,朝堂上还是乱一点才更有趣,也更有自己施展的余地。   但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京城安稳,朝堂的政局才能安稳。稳定的朝堂,这样才能保证救灾工作的顺利。   谁能保证换上来的新人,首要工作是救治百姓,而不是清算之前的政敌?怨有所归,有了足够的借口,该做的正事完全可以拖延一阵子,将敌人斩草除根才是最先要做的。   韩冈从来都不会高看官僚们的道德水准,包括他自己。   话说回来,只要对政治稍有了解的,都不会有着太过天真的想法。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除非天子身上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大,否则自家岳父的相位当是能拖到大灾之后,处理完一切手尾,然后让王安石他自己主动辞官,以保护他的颜面。   只是……韩冈回头看着楼外的青天白日,这一点还要看老天爷帮不帮忙了。   ……   在厅门处目送都水丞侯叔献离开,王安石回到座位上,双手按着额头,脑中隐隐地作痛。   前日他与儿子所商议的,要在汴河破冰,以便在冬日运输粮食进京。侯叔献这位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专家,给出了他的意见。与黄河接口处的河口可以开,一旦汴河中有了流水,冰层就会变薄。再用小脚船数十艘,船头安装巨碓,用来敲砸冰层,开出一条水道来。但也要做好纲船损毁的准备,流冰伤船是肯定的。   王安石一时难以决断,用巨碓在河上碎冰,这个发明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究竟有没有成效确难以知晓。要是出了差错,被人耻笑倒也罢了,误了大事才是让他头疼的关键。   “就算是春夏纲运,纲船也没有少毁损过,损失大一点,也能承受得起。”王雱则是全力支持侯叔献的方案,他送了侯叔献出门后回来,就对王安石道:“只要有粮食在冬时进京,就能让囤积居奇的奸商们血本无归。不要太多,十几二十万石就绰绰有余。三月到十月,单单是纲运就能运送六百万石,加上民间的运输,更是不止这个数目。难道眼下区区二十万石还做不到?”   如今京中粮价飞涨,其实有许多是因为恐慌情绪在,但是京城内外几个大粮仓中的存粮,就超过百万石,而诸多粮商手中的粮食、富户囤积的数目,加起来足够东京城半年食用。只要能安定下民心,粮价能应声而落。   关键就是在民心上。   想当初,陕西传言废铁钱。市面上铁钱顿时无人肯收,而铜钱币值飞涨。时任陕西安抚使的文彦博,从家中拿出百匹绸缎让人出去贩卖,声明只收铁钱,不要铜钱。见到文彦博支持铁钱的举动,民心立刻就安定下来,铁钱在陕西也重新恢复了流通。   王安石和王雱明白,只要汴河畅通,能运来江南的粮食,京城粮价随即便可安定下来。   而且并不需要从江南运粮。明年开春后就要北运的粮食,现在主要囤积在泗州。大约五十万石上下。更近一点的宿州,控制在六路发运司手上的也有二十万石的存粮。而且泗州、宿州之间冬季虽然会结冰,但冰层往往不厚,加上又有淮河来水的补充,水位稳定,不至于伤到纲船。   只是宿州再往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过了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后,接下来的三百里,通往黄河的河口关闭,渠中水量不足,同时因为水流静止,比自然河流要容易结冰得多。不但要开河口来放水进汴河,同时还要凿去河中厚达尺许的冰层,这样才能保证通航。   这就是王安石所要面对的问题。宿州到东京总计六百里,其中后半段的三百里的河冰要靠侯叔献的发明来处理,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王安石知道,只要几场大雪下来,旱情缓解,什么事都不会再有。可做事不能靠老天,如果旱情继续下去,就必须保住京城的稳定,汴河水道必须打通!   王安石是坐言起行之人,如此急务,当夜便写了奏章,第二天就递到了赵顼的案头上。在崇政殿中,经过了一番争辩,王安石得到了赵顼的首肯,冬日开启汴口,同时破冰通航。   议事结束后,因为争论耽搁了时间,王安石没有留下奏对,随着其他辅臣们一齐而出。往着政府过去,同时出来的王韶走近前来,说道:“相公提议那是极好的,但为何不用雪橇车,反而要费力破冰呢?”   “雪橇车?”王安石脚步一停,复述这个陌生的名字,记忆中什么印象都没有。   “相公怎会不知?”王韶似是奇怪地问着,“前年与蕃人交锋,在下与高公绰冬日屯兵于新近攻下的狄道城。狄道与渭源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可由于大雪封山,消息和补给都断绝了。不过当时洮河冰结,通过雪橇车将粮饷酒水从河道上运了过来,士气由此而振!”   王安石一听,连忙追问:“不知雪橇车是何形制,是否是熙河特产?!”   “所以问相公为何不知。这本就是相公家女婿的发明,为何问我这外人?”王韶慢条斯理地回答,然后就不出意外地见着王安石神思不属的拱手道谢,急匆匆地离开。   看着远去的高大背影,王韶摇了摇头,要不是看在韩冈面上,还有过去的一点情分,他可懒得多说这些。他所在的枢密院,可是被政事堂压得死死的,憋屈得很呐!   王安石是个典型的急性子,回到政事堂就让人找来王雱,问道:“近日没有给玉昆写信?”   “出了何事?”见到父亲的样子,王雱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安石匆匆地将从王韶那里听到的消息一说,王雱就失声跌脚。“竟有此事!”   后悔不迭,既然有此前成功的例子在,又何必去冒险去开河捣冰凌,“我怎么就没想到问一下玉昆!孩儿这就写信让人送去白马县!”   “如此大事,翰墨往来肯定说不明白,要让玉昆进京一趟,或是你去一趟白马县。”王安石连忙阻止儿子。开河之事已经奏闻天子,两三天内就要动手开始做了。这点时间只够书信走一个来回,哪能将事情给说清楚。   “可是……”王雱现在日日上殿面君,请假不太方便。以他的身份突然跑出京去,也会惹得人们的猜疑。   这时候,一名小吏在外面通报,“相公,府上有报,说相公家的二小娘子回来了!”   王雱眼睛一亮,一拍桌子:“二姐回来了!”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六)   妹妹回门,还带着名义上的外甥和外甥女过来。这下,王雱倒有借口请假了。   “从开封往白马县,快马只要半天,现在走的话,入夜时就能见到玉昆。”   王安石想了一想,点点头,嘱咐道:“要先回府一趟,然后再出城去。”   “此等事孩儿当然明白!”   事态紧急,拖延不得,王雱随即辞过父亲,转身离开中书回家去。   自家妹婿的发明,还要从外人的口中得知,王雱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明明知道韩冈多有发明创见,前几天应该去信问上一问,现在已经将开河口和碓冰船的奏章递了上去,还设法得到了天子的许可,弄得自己十分尴尬。另外心中也怪韩冈过去聊天时怎么没提上一句,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手忙脚乱。   能在冬天大雪封道的情况下,还能上路运输的车辆,竟然没有拿出来请功。不知是因为单纯地忘了,还是因为韩冈当初积压了多少功劳,却没有得到封赏,所以心思给淡了去。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大禹治水时,踏遍千山万水时所用的各色车驾,乃是视地形而定。沼地松软,车马易陷,而雪地也是一般,所以名为橇。韩冈给自己的发明所起的名字,望文即可生义。   在雪地上行驶的马车,又有了实际的使用经验,王雱怎么能坐得住。如果雪橇车当真能在汴河中派上用场,前面侯叔献所设计的碓冰船就不需要拿出来冒险了——那种东西,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着就知道用处不会太大。   “不!”王雱念头一转……“用处可是大得很!”   ……   时隔半年多,王旖重新回到家中,还有韩冈的三个妾室以及一儿一女。   望着理应十分熟悉,却不知为何已经变得陌生起来的府邸,王旖的脚步变得慢了起来。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少女时在此度过的几年时光,现在虽然还是记忆犹新,但却像是几十年的事了。   跟在她身后的韩云娘则和素心一样,进了相府之中,就有些胆怯。低着头,脚步亦步亦趋的,不敢稍有错乱。她们是韩冈的妾室,普通的官员没什么好怕的。但轮到高高在上的宰相,只能在传说中听见的名字,就是感到一阵心虚。   倒是周南,当年在教坊司中见得达官贵人多了,神情平静如常。但三女之中,就属周南最不想来到东京城。除了韩冈之外,东京城的留给她的回忆,并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   御赐的宰相府邸很大,连着过了几道门,终于到了后院的花厅前。   吴氏正急着站在厅门口,和两名儿媳妇一起等着,只恨房子太大,不能让她第一眼看到女儿。终于等到披着猩红色斗篷的女儿绕过照壁,也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拉过来抱住,心儿肉儿地叫着。   被母亲抱着怀里,王旖也忍不住眼中泪水直流。直到这时候,过去的感觉才又从心中恢复。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又跟王雱的妻子萧氏,王旁的妻子庞氏见过礼,王旖这才让过身子,将云娘她们介绍给吴氏和两名嫂子。   吴氏对女婿的妾室,并没有敌视的感觉,但也不可能亲近。很是疏淡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就让下人们带着她们下去休息。倒是韩冈的一对庶生儿女,继承了父母的相貌,长得极是讨人喜欢,吴氏见着就抱了好一阵,也想着如果是自家的亲外孙和外孙女那就更好了。   等着两名儿媳妇识趣地找借口离开,吴氏拉着手和女儿一起坐下。问着她在夫家过的到底怎么样,舅姑待她如何,到底习不习惯关西的水土。听说在陇西过得很好,亲家那边也很是看顾,吴氏的一颗心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些。   只是对韩冈这个刚刚结亲不久,就丢下妻儿跑出来做官的女婿,吴氏还是有些不满,“他们男人都是这样,为了做个官,甩手就丢下家里不管……”声音中,还带着几十年的怨气。   王旖拉着吴氏的手摇着,帮夫婿辩解:“这不是将女儿接来了嘛。”   “单是接来可没用。”吴氏慈爱看着女儿,二十一二了,还如少女一般娇憨。轻叹了一口气,“早点生个一儿半女出来,娘这边也就放心了。你看看那几个妾,都是惹人爱的,又都有了儿女,你虽然三从四德要守着,但也不要谦让得太过了,该争得也要争。”   王旖知道吴氏在说什么,红了脸:“娘啊,这些女儿知道。”   “你就是会说!真能做到就好了。”吴氏正说着,王雱的声音就在院外响了起来,“二姐可是到了!?”   “大哥回来啦!”王旖起身,向着大步进挺来的王雱福了一福,起身后对着王雱看了一阵,眨了眨眼睛:“大哥好像又瘦了些。”   “公事嘛,免不了要累着一点,”王雱匆匆地对妹妹道,“既然回来就,就多留两日陪陪娘。娘可是天天念叨着你。”   王旖眼睛红了起来。王雱则又对吴氏道:“娘,孩儿现在有事要急着出城去,等二哥儿回来,你跟他说一下,明天就留在家里。”   “怎么这时候要出去?”吴氏不高兴地问着。   “公事要紧!明天晚上就回来。这事爹爹知道!”王雱也不多解释。换了衣服,就从旁门出了府,混在一队自家的家丁中,出东京城,往白马县去了。   ……   韩冈现在头疼的事越来越多,民生艰难,让他不能不操心——做亲民官的苦,就苦在这里。   白马县中的粮价开始涨了。虽然这个涨价是在预料之中,但幅度却超出了预计,韩冈让人打听了,那是因为东京城中粮价上涨的缘故。   比起往年冬天时的粮食价格,现如今的粮价高出了近倍,比起正常年景青黄不接时的价格还要高上一些去,而且还有继续上涨的可能。白天出城时,城门边的粮店中,米袋上的牌子还写着一百零五文一斗,回来后就是一百二十了。   熙宁之前,也就是仁宗末年和英宗朝时,粮价通常是一斗六十到七十文——这是以常见的十斗进磨、八斗而出的粗粮来计——到了熙宁之后,新法的推行并没有如旧党所言使得民不聊生,但也没有让粮价降低多少,还是保持着六七十文的水准。这个价格已经保持了有近二十年,一下波动得如此剧烈,百姓们当然难以接受。   这个粮价不可能不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本来因为旱灾,而使得百姓们不敢花钱。可现在粮价飞涨,省下来的钱却都要投进购粮中去。白马镇和县城总计有千户人家,在户籍上属于坊廓户,粮食基本都是靠着外购,不比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尤其是年关将近,高涨上去的粮价,必然会带动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的上涨,这个年谁也别想过好。   韩冈对此并没有什么能立竿见影的招数,不仅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白马县离着东京城太近,他这边压粮价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他韩冈绞尽脑汁成功将粮食价格压低,只要东京城过来几个粮商,或是传来两句谣言,粮食转眼就能涨回去。   因为灾情而导致的人心慌乱,整个京畿地区粮价都在飞涨,韩冈不会奢望自己治下能有成为置身事外的孤岛,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要给京城写信了。”韩冈想着。有着做宰相的岳父,当然要派上用场。想来王安石现在也是头疼。比起只关注白马一县的自己,放眼天下的宰相,要负责和关心的可是要多上许多。   从眼下粮食飞涨的势头上看,背后有人操纵,自然是肯定的。源头就是在东京城中,如果京城那边能将粮食降下来,白马县这里也会应声而落。   如果灾情延续到明年开春,粮食价高价低已经无关紧要,买得起的不需要买,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而且朝廷那时必然要全力动员,从外路调粮进来打压粮价,并且开仓赈济百姓。但眼下,一系列策略都不可能实施,能帮百姓们省一点就是一点。   坐在书房中,韩冈斟酌着该怎么给王安石写信,同时又有什么办法帮着他将东京粮价给打压下去。正在思虑间,管家敲门进来,禀报道:“正言,东京的相公那里送信来了。说是主母和三个娘子,还有大郎、大娘都已经到了东京。”   “哦!?”韩冈闻言心中大喜,消息终于来了,放下笔立刻道,“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一人进来,然后悄声退了出去。   韩冈漫不经意地一看来人,却惊得一下站起:“元泽,你怎么来了?!”   王雱脱下满是灰土的斗篷,对韩冈叹着:“玉昆,你瞒得愚兄好苦啊!”   韩冈一头雾水,王雱莫名其妙地跑来,又莫名其妙地当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解地问着。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七)   王雱没有耍嘴皮子的多余精力,跑了几个时辰,累得不行,直截了当地将来意说了一遍。   运输粮食来打压粮价,这正合韩冈的心意。   只是在韩冈想来,用来平抑粮价的粮食,只要动用开封府的常平仓应该就够了——而且这还不会影响开封府的粮食安全——在开封城内外,有着富国、永丰、顺城、五丈河以及夷仓等七八个大的储备粮仓库,最小的一个都是存粮超过十万石以上的大仓库。   不过听王雱的意思,他是准备要一下将东京城的奸商们打死,省得到了春天再为此而烦心——一旦动用了常平仓,就等于是告诉人们,政事堂的手上只剩最后一招了,心思蠢蠢而动、准备到春天发难的必然不在少数。   所以王安石和王雱才有了开汴口,破河中之冰,在冬天输送泗州、宿州的存粮上京的想法。所以侯叔献以碓冰船破河冰的建议,才得到了王安石和王雱的看重。也因此,一听说韩冈这边有着更好的办法,王雱便立刻飞奔而来,连夜向韩冈讨教。   只是他们的想法初衷虽好,却一点也不现实。   “用雪橇车大规模的运输绝不可能。”韩冈立刻就否定掉了王雱的幻想,“熙河路从来没有过在冬日大量运输粮草的经验。”   熙河路冬日的交通路线,的确是通过冻结的河道来运输。不仅是渭源堡通往狄道城的道路,就是陇西与渭源的交通,还有狄道与临洮、珂诺等寨堡的交通,同样是通过雪橇马车来联系。   熙河路主要的城池寨堡,基本上都设在河边。借助洮水、渭水等河流冻结后形成的通途大道,冬天的熙河路一样能够顺利交通往来。即便其中有几段河道中间有瀑布,但附近的兵站都在那里设了哨卡,在合适的地点安装了大型的绞盘提升装置,将雪橇马车卸载后,分批吊运上去,其难度并不大,只是偶有损失而已。   但这样的运输方式,主要还是以传递消息为主,加上一些过年时的犒赏,运力并不大。从来没有说用雪橇马车大规模运输的:冬天不比春夏时节,山间的一场暴风雪就能让运输队损失惨重。就是眼下小规模的运输,路途上的损失其实也不少。   而眼下要大规模组织雪橇车来运输的还不是熙河,而是汴河。在过去,根本没有河道冰面上运输的经验,而且又没有足够的准备。仓促行事,临危受命的六路发运司,能做得好这件事吗?   改装车辆其实不难,只要肯动用人力,六路发运司手上用来修补纲船的过千匠户,半个月之内,改装出两三千辆以上的雪橇车都没问题——只要牢牢地钉上形状合适的木条,就可以将马车车厢,甚至一些不大的平底船改造成能在河面上跑的雪橇车。   可是为了保险起见,同时临时改造的雪橇车本身肯定也有问题,其载重撑死也就二十石上下。二十万石粮食,就是一万车次。这样的数目,韩冈不是小瞧人,六路发运司当真是组织不起来。运到肯定是能运到,但动用大批车次的运输过程中,中间的损耗不知会有多少。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雪橇车,顾名思义是在雪上行驶,不是冰橇。但汴河上那里只有冰,雪橇在上面不好走啊……”   王雱脸色为之一变:“雪橇在冰面上就不行吗?”   “有个几寸厚的雪就够了。”韩冈倒不会骗自己的大舅子,“就是没有雪,短途运输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最多颠簸一点,跑开了就没什么关系了。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韩冈神色严肃,沉声说道,“从宿州到东京,路途有五六百里之遥。河中情况懵然不知,埋头向前送,一路颠簸,仓促改装后的雪橇车很难承受得起,中途的损耗可是难以计数!”   听说雪橇车可以在冰面上使用,王雱的神色就缓和了下来,不为韩冈后面的话所动:“依玉昆你看来,用雪橇车比起驱船使碓来捣冰凌如何?”   那还用说,肯定是要强出百倍。韩冈绝不会相信,在千年后都让人头疼的河道破冰问题,在这个时代能够轻易解决。再怎么说,雪橇马车也是经过几年的实际验证,大规模运输难度虽说很大,可比起侯叔献的方案来,还是靠谱得多。   王雱的心意已经完全从问题中透露出来,韩冈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问道:“……真的要如此行事?”   “箭在弦上。”王雱声音沉甸甸,“所以才来问玉昆你,究竟可不可行。”   “这样的损耗绝然不小,能有一半入京就已经是万幸。”韩冈再一次提醒王雱,“运输成本可要比纲船高出许多。”   “再多也多就跟从关中运粮去熙河路差不多。”王雱不以为意地笑道:“记得当初蔡子政在泾原路时,曾上书言及‘自渭州至熙州运米斗钱四百三十,草围钱六百五十’。”   “蔡副枢说得夸张了一点,斗米四百三,一石运费就要四千三,也就是五贯半【宋代一贯为七百八十文,足贯方为千文】。”韩冈摇头,蔡挺是虚言恐吓而已,拿着最高时的价格来做例子,并不是平均数,不能当真的,“记得熙宁三年、四年、直到五年年初,总计从泾原路运来米麦差不多有三十余万石,草料也有四十五万束。难道光是在运费上,就用了三四百万贯?”   “但运费比粮价要高出数倍那是没跑的。”王雱立刻接话道。   “这倒是。”韩冈点头承认,“三五倍总是有的。说起来如果没有小弟所创的兵站制度。以旧时路中的消耗,要将粮秣运到最前线,三斗能有一斗就不错了。如今至少省了一半。”   王雱倒没在意韩冈的自我吹嘘,“不论路中要花多少,这边都没有关系。就算是以蔡挺所说的运价……只要能在今年冬天将宿州、泗州的囤粮运抵京城,中书可以承受!”   王雱的声音斩钉截铁,韩冈顿时没话可说了。   心中暗自叹着,财大气粗就是好哇!   当一个有足够实力的政府,不惜代价地开始全力运作的时候,损失和阻碍的确不算什么了。只要能达到目的,只是单纯以三五倍的金钱为代价,他们都能够承受下来。就像后世的工业化国家开战,国家机器运作起来,无数物资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但对于国家来说,在胜利面前,这些消耗和损失,根本算不上多大的问题。   虽然大宋并不是工业化的国家,但掌握在王安石这位宰相手中的资源,要想支撑起这条道路来,并不算很难。既然王雱如此说了,韩冈此前的顾虑全都得到了解脱。既然是不计损失和花费,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心思一活,脑筋就开始转动起来,原本的担忧全数化成了动力,“改装过的雪橇车,只要修补整备后,年年都可以使用。今次改装的成本就可以平摊下来。”   “这点花费也不算什么了。”王雱轻松地笑着,他这个妹夫,推三阻四了半天,现在终于肯帮着出主意了。   韩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能不能秘密一点地改装呢?”   王雱眉头一动,顿时笑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吗?”   原本准备使用侯叔献的碓冰船,其实王雱自觉还是失败为多,甚至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但听说了韩冈有着雪橇车这一冬季运输队利器,他当时就有了暗中阴人一把的想法。现在见韩冈也是如此提议,顿时有了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韩冈察言观色,也笑了起来,“看来元泽兄已经胸有成竹了。”   王雱点头:“愚兄会通知六路发运司,让他们全力改造,并且严加守秘。”   “另外雪橇车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几辆车厢连在一起。可以节省不少马力。”驳船可是一拖拖上好几船货物在后面,火车也是一个车头带着,在阻力并不大的冰面上行驶,雪橇车也可以多拉上两车。   当然,还少不了能在冰面上使用的重钉马蹄铁。   韩冈当初在熙河就已经将马蹄铁拿了出来,可是由于他的功劳太多,原本敝帚自珍,准备用来博取功名的武器,早就被视如平常,王韶、高遵裕看重归看重,呈递上去后,却也没有帮韩冈换回来多少封赏。   不过现在跟着王雱一说,王雱拍案叫绝。至于分段运输,也就是兵站制度,同样不在话下,韩冈都拿了出来。   一番话说了一夜,两人精神抖擞,将前后事一起细细讨论,将各项步骤逐一敲定。不过他们都没有考虑过其实在没有下雪的道路上,可以用马车来运送粮草。   毕竟打压粮价,与其说是商战,还不如说是心理战。陆上运输的运力多寡,每一位粮商的心中都是有数的,粮商背后的靠山们也是有数的。故而王安石硬是要开河口,因为畅通的汴河,可以彻底地将粮价给打压下去。而韩冈的雪橇车则是一个谜团,没人能猜测得出能运多少粮食进京,这就可以让那些粮商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八)   当一切敲定,窗外已经是雄鸡三唱。朝东的窗户,透进来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松了下来,韩冈喝了口走了味的凉茶,看着尤是精神抖擞的大舅子,问道:“此事我们这边就算定下了,不知元泽你准备什么时候奏禀天子?”   王雱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了起来,苦恼的神色又出现在脸上,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能瞒着天子。”   “自是当然!”   欺君乃是重罪,王安石和王雱都不至于犯这般愚蠢的过错。前面上书要在冬季开河口,又要造碓冰船,王安石在崇政殿中费了好一番口水,才让天子点头应允。现在回过头来,又变成了用雪橇运粮,出尔反尔,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瞒着赵顼不说,情况会更糟。这件事肯定要爆出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作为九五至尊,变成最后一个才知情,皇帝肯定会更为愤怒。所以必须要加以补救。   对于上位者来说,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私心,甚至触犯法令条律,只要不太过分,还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瞒蒙骗才是最大的忌讳,让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么说还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王雱点头:“等回去后与父亲再商议一下。”   的确不好说。出尔反尔,下了决定后又立刻更改,这就叫做行事轻佻。世间对于宰相的要求,是沉稳、稳重,能如柱石一般稳定朝廷大局,面对危殆局面,也能将国事支撑起来。如澶渊之盟时的寇准,如曹后垂帘时的韩琦。朝令夕改的作风,出现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王安石一向倔强,别说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错也不会改的,否则就不会有拗相公这个绰号了。现在他主动改弦更张,身上要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要看看王安石要有什么样的办法去取得天子的谅解和理解了。韩冈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管自己的事。何况以王安石几年来的君臣相知之雅,赵顼再怎么样也会对他优容一二,不过是丢点面子而已。   王雱也放下了这件烦心事,外在的面子问题不是关键,关键是先要将事情做好。先得有里,才能有外,“运粮上京,绝非易与。更别说还是用雪橇车来运送。不知玉昆是否有心转调六路发运司,主持其中诸事。以玉昆旧年在熙河路的表现,家严和愚兄也能放得下心来。”   到任两月就调离的前例有的是。认为韩冈到白马任知县就是为了来熬过一任资序的人,本来就很多,现在他转任也不会出人意料。但韩冈却无意改换职位。   简直是开玩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韩玉昆难道是王家养的狗吗?!   “先不说小弟资望浅薄,在六路发运司中根本毫无根基可言,短时间内根本使唤不动那一干官吏。且明春河北若有流民南下,白马县便会首当其冲。如今我在这县中也算薄有声望,就算有流民蜂拥而入,也能安排得下来,倒也不怕会出乱子。要是小弟离开,不知准备换谁来顶替?”韩冈反问着,又道:“不如这样吧,我来上书天子,将雪橇车呈递上去。至于后续的主持工作,还是要劳烦岳父和元泽你另选贤能为是。”   韩冈的推脱也不出王雱意料,叹了口气,两件事中,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桩更为重要。   “即是如此,那玉昆你就没有必要上书了。政事堂里肯定有过去熙河路呈上来的奏报,有关雪橇车的事也能找得到。”王雱笑笑,“当时没人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了,重新给翻了出来——这等借口,想来也能说得过去。”   上书提议用雪橇车运送粮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劳还是拿不到大头——六路发运司才是首功。但若是失败了,过错却要摊上大半——将责任对到雪橇车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简单的。韩冈既然不愿意参与进来,就没有必要让他冒这个风险,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让薛向来好了。六路发运司他管了几年,现在威望还在。让他来主持此事,不虞会有变故。”王雱说道。   “薛向可是三司使!”韩冈闻言惊讶不已。从六路发运司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现在难道要将他降回去?三司使可是大宋计相,六路发运使却是一个苦力活。   王雱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说着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愚兄这就要走。二姐现在就在家中,过两日,就将她们一起送来。”   天色已然大亮,带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王雱就要告辞离开。有了图样在手,他并不担心打造不出来。   雪橇车仅是一个创意而已,但对于大宋那些手艺超乎后人想象的工匠们来说,他们也只需要一个创意。就像韩冈让人改造投石车,还有当初打造雪橇车的时候,他都是只提了几句话,熙河路的工匠们就将顺顺当当给造了出来。这些器物并不超越时代,仅仅是创意别出心裁,捅破了窗户纸后,将之付诸实现,一点难度都没有。   “那就劳烦元泽费心了。”韩冈瞅着王雱眼中密布的血丝,又道:“我还是让人找辆马车来好了,元泽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推门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异常。可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沉的头脑一下就能变得清醒过来。   韩冈唤了从关西带来的亲信去为王雱准备车马,又让厨中置办了早饭。半个时辰后,王雱带着一夜的收获,悄无声息地从偏门离开了县衙,上车返回东京城。   与披着连帽斗篷的王雱擦肩而过,刚刚走进偏门的诸立,又奇怪地回头向他盯了一眼。只是那人很快就上了车子,转眼就往城门处去了,让诸立没能在看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这匆匆一眼,那人的面相就已经给诸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马县的诸押司怎么看都不觉得与身上所穿的庶人服饰相匹配。气质差得太多,应该是个官人才对,而且官位绝对不低。一般的选人,若是不穿上官袍,就跟普通人没两样。只有在官场浸淫日久,颐气使指惯了的高官,才会有让自己在一瞥之间就为之胆寒的气质。   诸立在县衙中,三教九流的不知见了多少,论眼光他有足够的自信,绝对比如今坐在县衙中的韩冈都要毒。既然自己看着像是个官人,肯定是个官人。就是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竟然让一个地位不低的官人纡尊降贵,装扮成庶人来夜访县尊。   诸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肯定不是件小事。对于他们这等地位卑微的小吏,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只是诸立却有心一探究竟。   韩冈如今在白马县已经是说一不二,给诸立的压力远远超过过去三十年,来白马做知县的几十位官员。让他睡觉都睡不好。若能抓着韩冈的把柄,就算不用来对付这位韩正言,能拿来当个舒服点的枕头,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诸立心中暗暗计较着,该怎么从韩府的下人们那里,将昨夜到访的客人身份给打探出来。边走边想的他,很快就到了偏厅中。   是韩冈昨日让诸立一早来县衙,他有事要询问。   由于陈举的缘故,他对县衙中的押司的感觉并不好,诸立这位押司当然也就在韩冈上任后,就立刻打入了另册。不过自他到任之后,诸立为人勤勉,接到的命令都毫不推诿拖延地给完成。这让韩冈对他感官渐渐好转。   不过这段时间来,韩冈也已经打探得明白,诸立在白马县就是条地头蛇。陈举在成纪县的地位,就是现在诸立在白马县中的地位。他之所以老老实实,是因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场面,加之身份地位太高的缘故。要不然,陈举能做的事,诸立也能做得出来。   诸立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在韩冈面前,韩冈用手握着盛了滋补药汤茶盅,掌心传来的热流,让韩冈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等着药汤稍稍冷下来的过程中,韩冈问着白马县衙的押司,“诸立,你家是不是开的粮行?”   诸立心神一紧,但神色保持如常,“回正言的话,小人家中的确在城北门内有一家粮行。”   “这些天来,白马县的粮食可是噌噌地往上涨,这其中,诸立你家的粮行功不可没啊!”韩冈笑眯眯地说着诛心之言。   诸立连忙跪下,趴在地上连连叩首:“正言明察。粮价不是小人一家涨,开封的行会一起都要涨。若是哪一家敢不从,日后不论买粮卖粮都别想了。”   韩冈冷着眼看着诸立为自己辩解。这个惯使风的老吏,当真是能屈能伸,姿态摆得这么低,但实际上却不肯让半步。   “这事我也知道,只是问问而已。”韩冈说道。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九)   韩冈说自己只是问问而已,但诸立怎么会相信。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给官人惦记上,比被贼惦记还要让人害怕。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兵比盗贼都厉害。而官员却更上一层楼,那可是一口就能全吞下去,一点汤水都不会漏下来。   诸立对面前的这位眉眼如刀一般犀利的年轻知县,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畏惧。一开始要算计韩冈的心思虽然还在,但大半已经是要用于设法自保,而不是当初预想的攻击。   保护家业的决心让诸立大起胆子,试探着韩冈的心意:“正言,如果只是小人这边降下粮价,对如今的情况乃是杯水车薪。小人家中也就那么几百石粮食,卖光之后,东京城的其他粮商过来还是要卖高价。就算正言强压着白马县的粮价,他们大不了不来白马县卖粮,到时候吃亏的反而是白马县中的近千坊廓户。”   “……那你有什么办法?”韩冈问着,平静的面容不透露任何信息。   诸立在韩冈的脸上没有发现答案,只能继续道:“如果开封府肯调出仓中存粮来发卖,只要数量有仓中两三百万石的三成、四成,这一百多文一斗的米价,转眼就能落下去。回落到六七十文一斗,也就三四天的工夫。”   “这事就不是你该说的了。”韩冈冷淡地瞥了诸立一眼,“此事天子和朝堂自会有决断。”   “正言说的极是!”诸立唯唯诺诺,一副谨小慎微的态度。但他跟着却又赔笑着道:“不过正言乃是官家钦点的进士及第,又是王相公家的娇客,身份地位乃是高高的在云霄上。过几年,侍制、学士的一路做上去,转眼就是宰执了。为官家和相公分忧也没人能说不是……”   诸立就是开封粮行行会的一分子,又是宗室的亲戚,跟东京大粮商们当然不会没有联系,当然知道如今粮行的靠山们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韩冈是王安石的女婿,如果能从他这边探听到消息,对行会的图谋起到作用,自家在行会中的地位当然水涨船高。   “若是朝廷当真开仓卖粮,你这等粮商可不就要少赚不少?”韩冈单刀直入地问着,“不心疼吗?”   “只要正言一句话,小人这就将家中的存粮全都拿出来开粥场,一文钱都不要。”诸立挺着胸口,言辞动情,感慨着:“小人家中虽算不上富裕,可吃饱穿暖还是能做到的。钱财本也是身外之物,若是能为子孙积攒些阴德来,怎么样都是合算的。”   诸立会说话,言辞恳切,一副真心诚意要做善事的模样。不知他根底的恐怕一看他正气凛然的样子,就会全盘相信了诸立所说的一切。   “你有这份心就行了。”韩冈也神色缓和了一点,只是心中却全然不信眼前的这名押司,会为了什么阴德而舍了家财。   好人在衙门中可做不长久,诸立在白马县衙做吏员做了三十年之久,心肠早就黑透,泡在水里,都能拿来写字画画了,哪里还会有这副好心肠?!骗鬼去吧!就算当真给平白拿出来,也是要用东西来换的。   心中的想法,韩冈只是不说,到时候看着就知道了。不置可否,却另挑话头,问道:“城中的药房是不是也是你家开的?”   诸立暗恨韩冈,话题说转就转。却也得老实回答:“只是间生药铺子,小人仅仅占了两成股而已,不能算是小人的。”   韩冈闻言一笑:“是哪一家要在县中开药铺,硬被你坐地起价,吞了两成干股?”   “小人哪里敢如此!”诸立连忙叫起了撞天屈,“生药铺的东家肖白郎,可是娶了位县主,正儿八经的环卫官,小人哪敢得罪他?他将生药铺子分了两成股份,那是看着小人在白马县中做了几十年的事,微有薄名而已。但那两成股,小人可是真金白银地掏了出来买的,一点价也不让。”   诸立的话,韩冈还是不信,只是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给带了去:“肖白郎?”   “正是。”诸立点着头,“肖白郎人称肖生药。是东京城药行的行首之一,药铺开遍了开封府各县。”   韩冈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不过他想了一想之后也就罢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过去也有过,反正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个药行行首而已。对比起粮行、粪行、车马行这等事关民生、人力物力充裕的大行会,药行在东京城三百六十行中,地位排名要靠后不少。   诸立偷眼看了看韩冈,问道:“不知正言问及药铺,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小人的?”   “想必你也知道,本官要在白马县开设疗养院,以收治百姓。”韩冈在白马县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灾情上,但该做的事也不会忘掉,“等疗养院开起来后,有医生坐馆的同时,对外也会发售汤药。到时候,不免要影响到县中其他药铺的生意。”   创立疗养院,药材乃是第一位。不过韩冈没打算购买私人的药材,直接向开封府要就可以了。东京城中本就有施药局,为百姓免费诊断,并平价散出汤药,所以药材是不缺的。   诸立脸色微变:“难道要免费施舍汤药?”   “那还不至于。”韩冈说道,“免费施药那要看情况。给得起当然要给钱,实在给不起,也不至于将人丢出去。还是以人命为重。整体上要保证不折本。”   韩冈并没有廉价卖出药物、并免费医治百姓的想法。要想让一件事长久地维持下去,稳定的利益收入才是关键。不惜工本地好心施舍百姓,迟早会被嫌浪费钱的官员奏上一本,不是直接将之废除,就是另外加捐向百姓摊派,绝不会从官员的俸禄中挤出钱来。   舍弃了利益的善行,从来就不可能长久,迟早会停止或是变质。   《孔子家语》中,曾有孔子批评弟子子贡的一番话。当时鲁人多被卖到外国为奴,鲁国由此定下法令,如果有人将在外为奴的鲁人带回,将会给予相当数目的奖励。但子贡带回一名奴隶后,却推辞了赏金。孔子听说后,就批评他这件事做错了。   “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以施之于百姓,非独适身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赎人受金则为不廉,则何以相赎乎?”——圣人所做的事,都是用来移风易俗,通过教导而让百姓能够仿效,并非特立独行只有自己能做到。如今鲁国富者少而贫者众,若是赎人后领取奖励被认为是不廉,日后又还会有几人损害自己的利益而去赎人?   而结果也正如孔子所料,“自今以后,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   一心专注于利益,当然不是件好事。但视利益于粪土,而将道德标准抬得过高,又会有几人能遵守下去?如今多少人高喊着君子不言利,可事实却是伪君子一堆,真君子难觅踪迹。   堂堂宰相,为十万贯争夺寡妇。榜下捉婿,也是明码标价。说的和做的早就不是一路了!   韩冈始终秉持着有利才会有义的想法,疗养院的制度要面向民间,而不仅仅局限于军中,就必须成为一项可以赚钱的生意——医者父母心,但医生问诊都是要收钱的,此亦是常理。   可就不知道他以此来推行疗养院制度时,会不会惹来一片反对声。   毕竟《孔子家语》在考据中是被人指称为伪作,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中,原属于经部,到了此时则降入子部,不再视为记录孔子言行的经典。   ……想拿来做证据,也许还是徒劳!   ……   诸立从韩冈那里告辞出来,疗养院的事他并没有挂心多久。就算韩冈是免费施舍汤药,亏的还是肖白郎。自家的本钱在地皮上,在粮行上,还有乡中的田地上,生药铺的收益对自家来说只是略有小补而已。   转头他就得到了消息。昨天快入夜的时候,从东京城相府来人,进了县衙中。说是王家的二娘子,也就是如今的知县夫人,已经从关西到了东京,特来通知,过几日就能到白马县了。   “这情况就不对了。”连诸霖都听出了其中的问题,“传递消息而已,在县中歇上一日又没什么关系,有必要赶得这么急?昨夜到,今天早上就要赶回去。竟然还要准备马车?!”   “而且来的人也太多了,这等口信,一个人来传还不够吗?”诸家老三也说着。   诸立点头道:“不出意外,不是相公家的两个衙内,就是其他能参与公事的幕僚或是戚里,必然是有大事要与韩正言商议。”   诸霖一听,便俯身凑前:“要不要去知会东京里的那几位?!”   “不打探明白说得究竟是何事,说了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诸立摇头。诸家虽然在白马县势力广大,但到了京城中,却是一条小鱼而已,“只有打听明白,呈报上去才会有好结果。”   “怎么打听?”诸霖皱着眉头。   诸立胸有成竹地笑着:“既然是来商议一桩大事,今日东京城内必然有什么变动,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好了!” 第二十八章 临乱心难齐(十)   天色将晚,曾布方才回到家中。   书房已经点了灯,将袖袋中的几封文函掏出来,就一下坐到了书桌前。书房应该是日日打扫,但曾布一坐下来,就发现桌上有着薄薄的一层灰。手指一抹就是一道印痕。   曾布顿时脸色就变了,拍着桌子大怒道:“今天是谁当值?连桌案都不知道要擦一下!”   “官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曾布的夫人魏玩正好走了进来。在外界人称魏夫人的她,乃是如今有名的诗人词家。她的作品,纵使是文章如曾巩之辈看了,也都是要赞其文采过人。   曾布对自己的这位夫人是又敬又爱,听得她如此问,顿时就收敛了火气,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被他的声音惊得跑进来的婢女出去。   魏玩走到曾布身边,为他到了杯热茶,坐下来轻声问着:“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曾布也不瞒着魏玩,他们夫妇感情也甚好:“还有能什么事,前面王相公用了,要开汴口放水,还要用碓冰船来碎冰开河道。现在又改了旧策,准备用雪橇车来运粮了。”   “难道那个雪橇车会比侯水部的碓冰船更管用?!”魏玩惊讶地问着。碓冰船听着虽不靠谱,可侯叔献再怎么说都是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专家,难道还会有比他更有用的方案。   “说有用也有用。听说那雪橇本来就是熙河路用来在冬天大雪封道时交通消息所用,乃是韩冈所发明,用了格物学的知识。几年来的确堪用,但熙河路上奏后却不知怎么没人在意,送去了架阁库中,如今才又翻出来。所以吕吉甫密奏天子,准备与侯叔献的碓冰船同时试用。”说到这里,曾布又冷笑一声,“只是说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王元泽连夜跑去了白马县,从韩玉昆那里得到了图样和指点,这才将旧卷宗给翻出来的。现在正准备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魏玩能诗能文,冰雪聪明,丈夫一说,顿时就明白了王安石是准备明着用碓冰船,暗地里则是用已经得到验证的什么雪橇车,这样多半就能让粮商们猝不及防,使得如今兴风作浪的罪魁祸首将本钱都给赔掉。只是明白归明白,魏玩却是摇着头,很是不屑:“堂堂宰相,用此鬼蜮伎俩,未免小家子气了点!”   “天子已经移居偏殿,日常御膳也减了。但这天还是一日旱过一日。都快腊月了,黄河都给冻透了底,但京畿和河北还是一点雪都没有,两浙那边也没有雨。”曾布摇头叹息,感慨着王安石的策略连妇人都看不过眼,“转眼就要大难临头,王相公如今已经是慌不择路,当然抓到一根稻草就当作救命绳,自然什么招数都给用上了。”   “难道相公觉得王相公用这等招数情有可原?!”   “怎么可能?”曾布摇了摇头,“堂堂宰相,竟然将粮商视为大敌。不能举重若轻的泰山压顶,却要千般算计,想想也真是有失朝廷体面。”   “那官人怎么不劝上一劝?王相公好歹也是于官人有恩呐!”魏玩嗔道,对丈夫的态度有些不满了。   “怎么没劝?!”曾布急着为自己辩解,“但也要他肯听啊!王元泽一力主张,韩玉昆推波助澜,那个吕吉甫又是全力支持,剩下的几个全都是唯唯诺诺,我一个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魏玩摇着头。她虽是女子,却一向心气极高。就算不在文学上,也是照样看轻天下英豪,自问绝不会输于男儿。王安石父子如今的策略,实在是难以入她的眼界。   “这样也好。”曾布心中则是冷笑着,王安石父子昏招迭出,吕惠卿却不加以劝谏,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自己的对手?如果是暗藏祸心,那就更好,那份鬼蜮之心怎么都瞒不过人的,迟早会拆穿。   无论如何,新党第二人的位置,曾布绝不会让给吕惠卿。   眼下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以朝廷如今的开销,新法绝不可能废除。朝廷的收入倍于英宗之时,但开支同样也是加倍。如果新法一切尽废,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一干元老重臣上台。   可是目前的大灾不能不处理,为了能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只有让王安石辞相一条路可以走。现在王雱虽然准备要从南方运粮入京来打压粮价,稳定政局。可在曾布看来,此举即便有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拖上两三个月,王安石的相位依然还是保不住。   看看韩冈,他给王安石父子出了主意——而且是成功率极高、本有明证的方法——但他却根本不肯站出来参与其中,依然做他的白马知县,明摆就是不看好最后的结果。曾布不喜欢韩冈,但这位才二十二岁,就已经爬到自己三十五岁才走到的位置上的年轻人,其能力和眼光不需要怀疑。   其实从今年上元节时的宣德门之变中,天子赵顼对整件事的处理,其实就能看得出王安石的圣眷已经大不如前。现在拖了一年,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如今的大旱对于相位不再稳固的王介甫来说,乃是百上加斤,不论做什么,其实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而王安石一旦去职,为了能维护新法的稳定,天子必然要从王安石的几名助手中提拔一人进入政事堂中。   新党如今人数虽众,可真正算得上是核心的,也就四人:吕惠卿、章惇、曾布他自己,另外还要加上一个王雱。如曾孝宽、吕嘉问之辈,离着核心还有一段距离。   王雱作为宰相之子,连侍制还没有做到,完全没有机会。章惇这两年多在荆湖平定蛮夷,准备走的是由边帅至枢密院,再从枢密院至政事堂的那条路,可以说是已经暂时放弃了对新党次席位置的争夺。   真正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就只有吕惠卿一人。   论文采、论才智、论治术,曾布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吕惠卿。   就是从家世上,南丰曾家也稳稳压着晋江吕家。曾家一门三代出了十九个进士,通过几代联姻,与如今大族世家都能拉上关系。就算是富弼、韩琦这等元老,绕个两层也照样能攀上去。更别说王安石,他的弟弟王安国可是自己的亲姐夫。   可是从一开始,吕惠卿就死死地压在自己的头上。变法之初,不论是商议新法的条款,还是职位的升迁,福建子总比自己要早上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吕惠卿因母丧而丁忧回乡,近三年的时间,曾布便跃居,仅在王安石之下。最多的时候,他身上一口气担了十几个差遣,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等到吕吉甫从福建老家回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明明是自己孤身支撑了新法推行中最为艰苦的那一段时光。王安石乃是一国宰相,独掌大略,不暇细务。具体的事务全是他曾子宣来主持。没有自己一番心血操劳,哪还有新法顺利推行的今天?!   吕惠卿倒好,新法出台时他掺上一脚,中间的辛苦全都避过,现在回来却想方设法的要压着自己。天子和王安石,也并不介意将自己手上的权力分给吕惠卿。   而吕惠卿与自家并没有着同僚之谊。原本吕惠卿所定的助役法,自己为了能推行顺利,将之改名为免役法,同时又修订了其中几处不合情理的条贯,整件事全凭公心在做。吕惠卿倒好,竟然给记恨上了,顶了自己中书检正的位置,没几天便将自己定下的几条制度全都给改了。   这样的对手,曾布怎么都不会让他压在自家头上。现在他曾子宣已经是翰林学士,离着只有一步之遥。加之薛向眼下就要去宿州,他身上的职位又要自己来兼管。官位水涨船高,看看吕吉甫,还来不来得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追赶上来,只要慢上一步,先行进入政事堂的必然是他曾布。   曾布头靠着交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忽然又开口道:“薛向过两天就要回去掌管六路发运司了,他的三司使之位虽然还留着,但他在宿州肯定管不了衙门里的事。”   魏玩一听,登时吃了一惊。丈夫的话中之意她哪还能不明白,瞪大眼睛,问道:“官人可是要执掌三司了?”   曾布的头点了点,“预定的是同判三司。薛向不回来,朝中财计之事必然得有人承担。”他回头看看妻子,只见魏玩双眉蹙着,“怎么,不高兴我任此职?”   “官人能受天子和相公看重,当然是好事。”魏玩却是心疼丈夫,另外她对于曾布一忙起来就时常日以继夜的作风,也是有那么一点怨怼,“但三司使一职,妾身素闻最为繁剧,官人的判司农寺难道还要兼着?”   “现在还要暂兼一阵,过些时候就要让贤了。”曾布忽而冷笑:“不过他身上还有军器监和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两个差遣,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   魏玩自是知道曾布嘴里的“他”是谁,也知道丈夫对那人的心结。并不多话,悄步走到曾布身后,一双素手熟练地为丈夫揉捏着肩膊。   曾布很欣慰,家有贤妻总是让人能如此舒心。闭着眼睛,头后仰着,在熟悉的体香中,渐渐便沉沉睡去。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一)   白马县的县衙这一天突然忙碌了起来。不是二门以外的县衙大堂、二堂,而是二门之后的内庭。   刚刚雇来没有多久的使女婆子,拿着抹布水桶,仔仔细细地打扫着每一个角落,整理着大件的杂物。如今天干物燥,几个月来的雨雪,加起来还不能没过桶底,空气都是雾蒙蒙的,全是灰土尘埃。莫说园中的花木全都变成了灰黄色,就是室内的家居摆设,也同样只要半天工夫,就能落上一层灰。   韩冈虽然好洁,每天也让下人打扫着房中。但男人眼中的干净,与女人眼中的干净,定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的一段时间可以糊弄过去的地方,从今天往后,却再也不能视而不见,随随意意地一带而过。   ——昨天晚间,有消息传来,县尊的夫人今天就要抵达白马县中。王相公的女儿,另外还要加上几个妾室,同时还有韩冈的一对儿女。知县的一家子终于到齐了,当然要好生地清洁一番。   韩冈虽只是让人将自己居住的院落打扫干净,安置一些必要的什物,但有心在韩冈面前表现一番的仆婢或是胥吏,又有哪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手忙脚乱地将韩冈吩咐下来的事情尽量做到最好。要不是韩冈本人的性格这段时间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自掏腰包买了贵重摆设来卖好韩冈的,人数绝不会少。   今天韩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赴乡中视察旱情。而是就去了城外不远处的流民营。   这座在预定的设计中,能容纳几万人的营地,如今只有一点雏形。进入其中的流民,也不过两百多户而已。不过该做的准备,韩冈一点都不会漏掉。从食物到饮水,从居住到行动,吃喝拉撒的一应事务,韩冈都是全盘放在心上,有一点问题传到耳中,便及时将之处理。   这些天,流民营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井。   人多的地方,病疫自然也会多。流民营一旦聚集了上万人之后,一不小心就是一场大瘟疫,尤其是到了春天之后,死上一半都不是不可能。   这卫生情况乃是重中之重,韩冈就是靠了医疗制度而出头,当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而在这其中,洁净的水源是保证病疫不至于大爆发的关键所在——这个时代,最为洁净的水源,则只会是井水!   今年秋冬,大旱成灾。在十月份的时候,因为田中的出苗率只有六成不到,在韩冈还没有完全接手县中事务的时候,白马县民就已经自发地开始疯狂地四处打井,要用地下水来灌溉土地——不要多,只要能出苗就行。   从十月到十一月,只一个月的时间,白马县中新开出来的水井就多达两百口。其中大量出水的就只有十分之一。靠了这么二十多口井,加上原有的一些,也的确浇了一部分地出来。只是对于县中整体的苗情,乃是杯水车薪。   如今在流民营这边打井的人力,韩冈用的自然就是流民,从官库中掏出钱粮来雇佣他们掏井。精壮的汉子下井中掏泥,而妇孺老人则是打打下手。而负责在流民营附近寻找水脉,确定凿井地点的,则是请了一个在前面县中百姓四处开井时出水最多的井师。   如今虽然天寒地冻,可也就地上三尺被冻得发硬。一镐下去,就只是一个小坑的情况,到了深处就不见。过了冻土再往下,要容易许多,随着越挖越深,土地渐渐湿润变软,从泥地渗出来的水也是越来越多。   那些流民中的精壮,都是脱得只剩一条犊鼻裤下井去挖,通过轱辘将混了地下水的泥土一桶桶地挖上来。堪用的劳力有两百多,开井的进度也比正常要快,不过六七天的时间,同时开的二十眼井中,就有八眼出了水。   也就在昨天,韩冈收到妻妾儿女即将抵达白马县的消息之前,流民营的井出水的消息也送到了韩冈这里。   今天早间处理完公事,韩冈便带人来到流民营中。   被指定为流民营甲区保正的,是带着一家老小三十余口南下的老汉,连同着一个村子逃难的都在一起,人口多,势力大。加之这一片的都是乡里乡亲,互相之间,绝大部分都能攀上亲的。这个姓张的老头子年纪最长,也能镇得住他的晚辈。   见到韩冈一行抵达大营门口,张保正便带人迎了上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点了掘井位置、立了大功的井师。   在韩冈面前,张老汉让下面小子捧上了几个瓷碗。韩冈看着盛在碗中微显浑浊的井水,点了点头,至少是能用了。   “不过最好还是要白矾啊!”他低声叹了口气。   京中七十二家正店之首的樊楼,最早其实是叫做矾楼。就跟同为七十二家正店的马行楼一样,本是行会的会所,后来才改为对外开放。   矾楼之所以会变成樊楼,是因为朝廷将矾业归于官府专卖,矾业行会最终解散的缘故。   就跟食盐一样,此时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明矾的使用,乃是普遍的情况。世间的大户人家,都会用明矾来澄清日常用水,无论井水河水。而普通的寒门素户,如果有条件,也会购买一些明矾来使用。   明矾在此时人们看来,就是最好的净水之物,也是韩冈眼下能想到的净化。泥浆水就算煮开了,也没人愿意饮用,如果能加上一点明矾。   不过这就未免太过奢侈了一点。贫寒人家都没有用白矾净水的,哪有从官库中拿白矾出来给流民用的道理?韩冈要是这么做了,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不过用在疗养院中,则不会有任何问题。   参观过出水的水井,水量都很充足。有几口废井,其实也能渗出点水,不过水量不多而已。   对于这些流民的工作,韩冈很是满意。从这个速度来看,两个月内,还能开出几十口堪用的水井。不过要用来提供给足够万户流民使用的水源,却有些不太够。更确切点说用水桶取水,对水井的利用率太低,不足以供给更多的使用者。   最好能造出从井中提水的器械,类似于水车的那种,用畜力或人力来拖动。不仅是供人饮用效率太低,同时用来灌溉田地,用井水一桶桶的提上来,也是太浪费人工。   韩冈早已看到其中弊病,前些日子就给出五十贯悬赏。征集能够大量提升井水的器械。   要知道,在流民中从来都是不缺乏人才的。旱灾、水灾,也不会因为人的才能而将之放过。管你有才无才,是贫是富,一体都受灾。还是老子那句让人说滥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私亲,对于万物一视同仁。   在艰难困苦的生活逼迫下,人们往往都能迸发出日常所见不到的才华。这等危急关头的爆发力所创造出来的结晶,正是韩冈所期盼看到的成果。更别说高价悬赏,白马县的百姓中也有人为此而心动。   如今这个时代,有用来放火、救火的唧筒——只看抽得是水还是油,也有利用畜力、人力的水车,更有通过滑轮从水井中用水桶提水的牛拉井,集思广益地改造一下,不是弄不出来可以用来大面积灌溉的器械。   但出乎韩冈的意料,当初的悬赏的确让人们蜂拥而来,其中几件的确有着不小的可行性,但让韩冈心动的,不是那些还没有造出来的器械,而是那位在寻找水脉上有长才的井师。   这位井师就以井为姓,排行十六,以行辈为名。听着口音,乃是蜀人。在韩冈面前,井十六说道:“……不需要人力畜力来提水,水井只要打得够深,穿透了石层,就能自己涌出来。”   “此事真的可行吗?”韩冈有所疑问。深达几百米的自流深井当然好,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但这个时代的技术要求能做到想打深井就能打吗?   黑黑瘦瘦的井师点头回话:“回县尊的话,小人过去曾经打过!”   “打过?”韩冈立刻追问着:“不知那眼井在哪里?”   井十六却跪了下来,“还请县尊赦小人之罪,小人方敢说。”   韩冈不喜这等要挟之举,但眼下的情况让他不介意赦免一个人才,更不介意问上一问,“可是杀人行劫?”   “不是。”井十六连忙道:“若是做下此等恶事,小人怎敢说出口?”   “那就没关系了。”韩冈笑道:“只要不是论死重罪,其他的过错本官就帮你担待着。如果当真能打出自流深井,救了本县百姓的灾伤,本官甚至可以奏请圣上封你为官。”   井十六大喜过望,磕了几个头,抬头道:“禀县尊,小人乃是蜀人。”   韩冈点头:“能听得出来。”   “小人出身于富顺监。”   韩冈神色一变:“盐井?!”   井十六低头道:“县尊明察,小人本是盐户,祖传的点井之术,后来遭人陷害逃出来的。”   “原来是家学渊源。”韩冈这下对这个黑瘦的四川汉子有了几分信心,“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只要能立功,本官保你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二)   听说挖出自流深井就能,井十六兴奋得满脸涨红“富顺监的盐井,往往深有百丈,非此不得出卤出气。不过若只是深水井,那就只要二三十丈就够了。用着开盐井的方法,日夜不息的话,最多一个月便可见成效。”   “开盐井的方法。”韩冈听了有了些兴趣,问道:“跟普通开井有什么区别?你之前没有用吗?”   井十六磕了一个头:“县尊明鉴。小人所说的开盐井法,乃是富顺监中独一份,外地从没有人见。小人怕随便用出来,会给人认出身份,所以都是用着寻常的掏井法。”   “是用钻……”韩冈刚开口,就自嘲地摇头,这时代哪有钻机。   “钻?不是!”井十六也摇头,“是用石头砸,还有唧筒……”   井十六想为韩冈解释一下富顺监盐井到底是哪方面的独特,但他比画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反都让人听着糊涂。最后急得满头是汗,在韩冈面前嘣嘣地磕头谢罪,“小人嘴笨。这活计也是祖传下来,自小看着父祖怎么做才学会的。空口白牙,一时说不明白。”   韩冈摇摇头:“也罢,到时候本官再过来看好了。不过你要记住,过去你敝帚自珍,那倒也罢了。但如今你想要本官荐你为官,这一套钻井法可都是要献于朝廷,传于天下。日后就不是你家的祖传秘诀了,这一点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不要考虑,不要考虑。”井十六却把韩冈的话,当成责怪自己没有将钻井的手段说出来的,心中更是着急。脸上的汗都收了,脸色一下都变得发白,变成了一只磕头虫:“小人愿意将开井密法原原本本地献出来!”   韩冈弯下腰亲手将他扶起来,笑着安慰道:“这些先等打出深水井再说。若没有个例证,什么都是空谈。至于人手,我会安排人听你指派。只要这件事办得好,你以后也不用姓井,完全可以恢复旧姓!”   井十六惊讶地张开了嘴,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说,韩冈就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所用的姓氏是假的。   挥手示意仍在愣着的井师离开,韩冈回头问着身后的幕僚:“觉得怎么样?”   方兴摇头道:“总觉得不靠谱啊……”   “他不是说了吗?富顺监的盐井能深达百丈,深水井只要二三十丈,也不算离谱。”   富顺监应该是后世的自贡,韩冈虽没去过自贡,但当地的盐井名气甚大。能流传到千年之后,可想而知,其中的技术也不会太过于落伍。   方兴皱着眉:“可谁能保证一定会出水。能不能碰上水脉,都是要看运气。这井十六前面挖的水井,也只是比其他人出水要高而已,并不是说十成十出水的。一直挖到石头还没有什么水的枯井,似乎也有好几口。”   “都这个时候,什么招数都要用上。撞上一个是一个吧!”韩冈的叹气声说着自己心中的无奈,“何况本来就没指望过他。”   在井十六出头之前,韩冈本就是准备以打造各种器械来提水。要不然他张榜悬赏,将唧筒、提水滑轮等一系列现有的器械列出来又为何事?   比如唧筒,利用其原理可以开发出后世农村常见的手压式提水机,再如提水滑轮,可以由此改进成畜力水车。韩冈所期盼的一开始就是能在普通水井中通用的机械,而不是少见的自流井。   但韩冈对井十六的看法,其实就跟王安石之前要用破冰运粮的情况一样,如今的旱情看起来还会延续下去。先不管能不能成功,看着这些似乎能派上用场的招数,总得试上一试才甘心。   是以王雱都免不了要连夜奔波。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哪还余暇考虑能不能成功?   “世上本来就没有百分百成功的事,就是开一眼普通的水井,也不一定能见水。秋来的大旱,让许多水井都干了。换做正常的年份,哪还会有开十眼井才一眼井有水的?”韩冈说道:“即便是第一口不出水也没有关系。不一定要见水,只要知道怎么凿井,有了足够的人力之后,可以普遍撒网,终究还是能撞上几个的。等流民多了,还怕没有人力可用吗?”   一口自流井,如果是在工业发达的后世,一下就能给抽干掉,但在如今,仅仅是用来饮水和灌溉,情况会好上不少。深层地下水比表层的要干净,即便不能自流,日常饮用也不错。洁净的井水能大大降低疾病的发生率。   瘟疫是个比较宽泛的名词,其中有各种疾病,完全不能归纳到一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烈性传染病。而在这些病疫中,与水源、饮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痢疾占了很大比例。至于其他烈性传染病,也是可以用洁净的饮食和整洁的生活环境来降低发病率。   韩冈起身走在流民营中,视察着新近搭建起来的窝棚,方兴连忙追在他身后。   整整齐齐排列在营中路边流民营的窝棚,都是半地下式,对着路面开得大门,要下去几个台阶,才能进去。窝棚陷在地下有近一米深,从地下挖出来的泥土又当作外墙垒起,为此节省了不少建筑材料。   不过这不是韩冈自己的主意,乃是此时北方经常能见到的穷人家的住宅。住在这样的窝棚中,保暖的情况要比全地上式的好上一些,可是不能防雨,只要大一点雨水,就能灌进窝棚中。但是如今的情况,要是下了雨,恐怕这里的流民还是欢喜的为多。   韩冈看过几家窝棚,甚至进屋看了一下,但污浊的空气让他心头多了一点忧虑。发现他现在要考虑的,不仅仅是饮用水的问题:“石灰窑也得赶紧建起来,预防疾疫都得靠石灰,还有室内的通风和卫生,都要向流民加以宣讲。”   石灰水是最为简单易行的消毒手段。依照韩冈订立的制度所建立的任何一个疗养院,都是将石灰作为一项最为重要的药物而采办。甚至在秦州、陇西两处的疗养院,都有自己的石灰窑。到了白马县,没有不用的道理,何况还能用作简易水泥,可用的地方有许多。   方兴点头记下。而韩冈也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用着小小的碳笔条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个字。   立德、立言、立功。对于儒者来说,那是毕生所求。韩冈每做一件事,也都会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总结归纳。不论是疗养院的制度,还是后来主持的后勤运输,韩冈都有规章制度问世,被赵顼赞许后,已在军中开始推行。   如现在的流民安置,韩冈也准备写点东西出来。救灾救民只是短时间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及时加以总结归纳,日后就没有仿效和改进的目标。   “还有蝗虫!”在韩冈的本子上,前后分成了三个部分,流民一桩事,抗旱也是一桩事,另外还有蝗虫:“还要养鸡养鸭来对付明年的飞蝗。”   方兴一听,忙着摇头:“鸡鸭之物,可不一定有用。”   “此事我又哪能不知?”韩冈叹道:“养鸡养鸭只是辅助而已,就跟井十六的深水自流井一样,不会作为主要手段。到时候,还是要以组织民力灭蝗,花钱来买蝗虫为主。一斤蝗虫给个十文八文,没有说不愿意的,也可以让小孩子出来挣点零花。”   “正言想得周全。”方兴轻轻赞了一句。做事最怕就是不管不顾地一条道走到黑,事先将方方面面的都想到,并留下改正的余地,这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旱情一桩。流民一桩。蝗虫又是另外一桩。”   此外还有从宿州运粮的事,虽说对外要保密,也不用自己来督管,但怎么说都是与自家的发明有关,还是要挂在心思上。一根根屈着手指,韩冈发现自己除了正经知县要做的工作以外,身上担的责任未免太多了一点。   方兴听了也在叹气:“蝗、旱、流民,这都是天灾人祸,各地的知县知州,无不是直接推到上面去,要些赈济下来就够了。只要能吃到朝廷施舍的稀粥,灾民们也会跪下来磕头,叩谢恩德,没人能说这样做有什么错。”   韩冈笑了:“说的也是,现在的辛苦,纯粹都是我自找的。”不过走了两步,他却又道:“只是这些事,家岳自找过,富彦国自找过,韩稚圭也自找过。有贤者表率于前,韩冈也不敢后人呐!”   方兴低头,向韩冈拱了拱手。不避繁剧,视民如伤,这是如今官员中难得一见的美德,遇事就趋吉避凶、没有担待的官员反而多见,当然值得敬佩。   韩冈这番话,也完全没有掩饰他的野心。可这又是理所当然,二十二岁就做到了右正言,若还没有一望公辅的胆量,那就不是谦虚,而是怯弱了。   而方兴他现在所辅佐的韩冈,在胆量上所得到的评价,从来只有胆色过人四个字。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三)   云娘坐在马车中,对面是招儿和墨文。而前面几辆车里,周南、素心带着孩子坐了一辆,而主车中,则是有韩家的主母坐镇。跟在车队外,有着二十几名韩家的家丁,加上相府派出来的一众护卫,声势很是不小,行在路上便已是人人注目。   一行人昨日从东京城出来,在半道上歇了一夜,今天一早就继续上路。终于在午后赶到了白马县。摇摇晃晃的马车,让招儿、墨文两个小女孩儿变得昏昏欲睡,头耷拉着。而云娘却毫无困意,为着即将能看到挂念在心上、日思夜盼的韩冈,而雀跃不已。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三哥哥,胸中就有一股暖意,甜甜的微笑不知不觉地挂在脸上,也不知时间过得飞快。   一直都在摇摇晃晃的车子突然停下,车厢猛的一定,云娘也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两个小丫头也一下被惊醒,揉着眼睛,“云姐姐,是不是到了?”   韩云娘摇摇头,见着招儿要掀开车帘向外看,连忙一手拉住她。虽不知出了何事,但听着车帘外的人声马声,想也知道不能随便向外张望。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提醒着两个妹妹一般的小丫头:“要坐坐好,不要乱摸乱动。失了身份,会惹人笑话的!”   “到了吗?”   听着前面的车夫吆喝声,素心抱着儿子问着对面的周南。   周南先小心地理了理裹着女儿的小斗篷,方才抬起头,听着外面的声音。从城外的空旷,到了城中街巷上的嘈杂,“好像是到了。”   “终于到了。”素心轻声笑了笑,笑容中不无疲惫之意。   她们带着儿女出行,这一路上的确也是累得够呛。一两岁的幼儿出门远行,其实很是犯忌讳,一个不好就会生病,甚至有夭折的风险。   不过韩冈不知是不是太有自信,还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信中并没有提将孩儿留下给父母照顾。而韩家的父母,甚至连同王旖、素心、周南都对鬼神之说有些迷信,竟然也放心地让两个小孩儿一起跟着出来。   药王弟子的身份,韩冈虽然不承认,但他在治疗上的开创却是世所难及。素心、周南总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她们的一对儿女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便安安心心地坐车东来。而在这几千里的行程中,两个孩子倒真是奇迹一般的一点病症都没有。   搂着沉沉睡着的一对儿女,素心和周南绝美的俏脸上,都是带着一丝期盼。已经到了白马县中,那么很快就能看到那个狠心肠的夫君了。   车轮碌碌,碾过了白马县的大道。   在外面的看到了这一行车队的行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不过半日的时间,消息早已经给传开了,都知道是如今知县的夫人终于到了。   载着韩家内眷的几辆马车,停在了县衙的偏门外,周围的闲人都被随行的护卫驱散,清出了一块不受窥探的场地。   王旖坐在车中,等着韩冈出来迎接,或是让她熟悉的人过来相迎。但她所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魏平真拜见夫人!”   云娘、素心和周南都想早一点见到韩冈,王旖也是一般,如今已经说不上是新婚燕尔,但自从入了韩家门后,就聚少离多,怎么能不挂心?   本想着立刻就能见到丈夫,可没想到却是一个陌生人来迎接。   “官……正言呢?”隔着车帘,王旖问着丈夫的去向。自己都已经到了,昨天也事先传了消息回来,怎么不见韩冈在衙中等候。   听着那个陌生的男声在外面回话道:“回夫人的话,正言今日出城去视察流民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王旖知道韩冈现在的确很忙。自己前日刚刚回到东京,大哥就籍故请假,匆匆赶到白马县,与自己的夫君商议要事。作为知县,不但要顾着县中的灾情,还要帮忙参议国家大事,怎么说也算是大宋一千八百知县中的独一份,当然是忙。只是看到兄长和丈夫关系亲和,丈夫还愿意帮着出主意,王旖原本存在心中的担忧也不翼而飞,心情也好了许多。   而王旖也从王雱那里了解到,自己丈夫要处置的事情,不仅仅是他去白马商议的那一桩。现在压在韩冈身上的要务,件件都事关重大,忙得连脚都歇不下来。每天都有半天在外面视察灾情,此外还要整顿保甲,严防流民作乱——大灾一起,盗贼遍地。免不了的事,当然要事先预防着。   所以在家中时,母亲吴氏还千叮咛万嘱咐,到了白马县后,要好生服侍着丈夫,将后院管好,不要让他在外面累着,回到家里还要烦心。   对于丈夫的辛苦,王旖很能体谅。但体谅归体谅,可当真到了县中,却不见丈夫出迎,王旖的心中也不免感到有些委屈:“哪有忙成这般模样,让一个没见过的幕僚带着仆妇在外面候着的道理!”   魏平真也觉得今天的事让人头疼。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家的二娘子,作为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没有韩冈出面介绍的情况下,就算以幕僚之亲,也不便先拜见韩家的主母。   在韩冈如今的三个得力幕僚中,魏平真最为老成持重,当然不会做无礼之举。谁也不知道,王家的二娘子是什么脾气,更不清楚韩冈的三位妾室又是什么性子,不小心冲撞了内眷,日后也不好做事。   王旖带上了帷帽,先从车中跳下里的侍女为王旖掀开了车帘,小心地扶着知县夫人从车上下来,在内庭听候使唤的仆妇立刻跪了一地,而魏平真见了王旖掩了面容,松了口气,低下头,半弓起腰来行礼。   “都起来吧!”王旖摆出了主母的架势,又向魏平真行了一礼:“魏先生万福。”   王旖虽然年纪不大,但出身自宰相家的身份,还有在官宦门第养出来的气质,让她一开口就立刻镇得住场面。   大户人家该有的规矩,王旖当然知道。像她这样的名门闺秀,从七八岁开始,家里便开始着力培养各方面的才华。德言容功,为妇四德,这每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必须要遵守的铁律,当然都要学着。“妇德,贞顺也;妇言,辞令也;妇容,婉娩也;妇功,丝麻也。”这四件事,没有哪一家不去逼着女儿用心遵守,否则就会成了世间的笑话。   但更进一步的治理家中内外事的才能,各家各户却不一定能教授得好。在这方面的教育水平如何,官宦人家的底蕴立刻就能从中分辨得出。   王旖只是站着,就自有一份当家主母的气质,没有半点小家子气的寒酸。魏平真也不免点点头,韩冈有这样妻子,就不用担心后院失火了。她下来后,周南、素心和云娘也都跟下了车,同样带着帷帽,不露半点真容。   魏平真引着王旖等人进了县衙,在通往内庭的二门处停了步,再往后,就不是他一个幕僚可以涉足的区域的。恭声又问候了几句,吩咐了此前管着县衙内庭洒扫庶务的两个婆子听候王旖的吩咐,魏平真接着便告辞而出。也省了王旖出口遣人,而伤了感情。   王旖轻轻跨过门槛,走进属于她的一片天地。掀开帷帽,温温和和的一对眸子却有不怒而生的威仪,回头吩咐着仆妇:“你们且各自去做事,一切依着旧例!”   一个个箱笼被搬了进来,男人搬家只要一个包裹,而女人搬家却是大箱小包。这个道理哪里都是一样。素心和周南在家中都有一份事情要做,也听着王旖的指派,做着自己的事。终于有了主心骨的县衙后院,如同终于有了水的水车,终于开始正常地运作了起来。   到了傍晚的霞光占据了半幅天空的时候,韩冈终于回来了。   别过方兴,又问候了魏平真和刚刚从县学回来的游醇,韩冈脚步匆匆地赶回后院。   妻妾儿女今日抵达的这件事,他并不是忙着忙着就给忘了。心中虽然记着要早点回去,但也没想到只是在流民营饶了一圈,就已经到了快入夜的时候了。这还是比较近的流民营。如果等到明年开春灾情不减,其他四五处预定的流民营地一起住满,他要去视察营中情况,一天的工夫还下不来。   久别的妻儿,韩冈哪能没有记挂,经常也是想着。不论是一对可爱的儿女,还是那四名娇妻美妾,哪有不挂念的道理。只是他的时间被许多事给占满了,只能在闲暇的时间中想想。   在此之前,对于忙忙碌碌对韩冈来说,这个院子不过是个睡觉的房间,加上读书的地方。但看到一盏盏灯火在房中亮起,而灯下的倩影俏生生地等着自己,韩冈的心头有了一阵暖意。位于县衙后方的这个院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庭的感觉。   微重的脚步引起房中的注意,迎上四张如花俏靥,韩冈微笑着:“我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四)   听着枕边人下床的声音,严素心被惊醒了过来。身边还有熟悉的味道,但床铺的一半已经空了下来。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屈肘支起身子,望着正站在窗前爱郎的雄壮背影。   “起来了?”韩冈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顿时眼前一亮。   素心一夜承欢,半眯着的眼睛虽显着疲惫,却有一种难以描画的媚态。她拖着被褥掩着胸口,如云的秀发垂在枕边。但露在外面的一弯玉臂白皙娇嫩,虽是纤细却瘦不露骨。而锦被下,正侧过来的娇躯跌宕起伏,映出一条让人口干舌燥的曲线。   韩冈走过来,坐在床榻边,将素心的身子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胸口上。动作中,遮着胸前的被褥拖了下去,一对皓洁如玉的丰盈亭亭挺立在空气中。   县衙中的厢房,韩冈都让人改成了热炕。撤掉了不方便使用、而且在冬天经常会闷死人的火盆,房间的温度却比旧时还要高出不少。   严素心还是不太习惯白天时的亲昵。虽然房中只有自己和韩冈,但阳光已经从微敞的窗户处透了进来,连同着清寒的空气,刺激着暴露在外的细腻肌肤。   “官人!”素心扭着身子,微嗔道,“天亮了,还要做正事呢。”   “正事早就安排好了。都快过年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韩冈轻笑,轻轻重重地啮咬着素心敏感的耳垂。   几个月来的枕边空虚,这十几天来使得韩冈夜夜笙歌,妻妾都是雨露均沾。不过他早上起来却依然还是精神奕奕。自从妻儿到了身边之后,韩冈对于政务上的公事操办得没有之前那么紧迫了,给自己减压之余,也让衙门中的官吏们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方面是韩冈想多陪陪家人,另一方面,也是主要的原因,还是各项筹备工作基本上做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好戏开锣。   已经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虽然今年的年景看着不对,明年的情况很可能更糟,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开始俭省起来。原本会买三五匹绢给全家做身新衣服的,现在只给家里的孩儿买;准备买羊买鱼过个肥年的,现在改成买更为便宜的猪肉狗肉。都是如此去想,市井间免不了就有些萧条,只有粮价依然维持在高位上。   “不是还有其他的事吗?”素心知道,现在丈夫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防灾救灾之上。要不然区区百里之地,以韩冈的才干何至于忙成这般模样?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韩冈看透了怀中佳人要转移目标的用意,把着盈盈一握的酥软胸房微微一用力,便将她还想说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白皙的娇躯,修长的双腿,自己看着都觉得害羞,更别说被人光天化日之下一分一寸地摸索着。但她对此也不敢反对,更不愿反对,只能闭起眼睛任由韩冈摆布。   一只略嫌粗暴的手掌在胸口用力揉捏着,痛楚中混杂着快感。随即一阵饱胀感充满了全身,素心鼻间一声低吟,双手用力搂住了情热如火的爱郎。一番酣战之后,韩冈这才搂着爱妾起身梳洗。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一家人坐在一起。韩冈、王旖并排坐着,家中也没有长辈在,就算周南、素心、云娘做妾室的,也都坐下来陪着一起吃饭。   喝着稀粥,韩冈夹了一块作为小菜的酒糟鹌鹑,味道鲜甜可口,带着淡淡的酒香,比起此时常见的腌菜可是好得太多。他多吃了两块,赞着严素心:“素心的手艺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严素心因为今早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听着韩冈夸自己,这才抬头道:“不是我,是南娘做得。”   “哦?手艺大涨啊!”韩冈略带讶色地望过去,周南琴棋书画都不差,歌舞更是一绝,但她却不擅烹饪,教坊司中也不会教她这些事。过去下厨房的时候,糟蹋食材的本事让人惊叹,后来就不让她下厨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王旖开着周南的玩笑。   曾经的花魁红了脸,低声道:“是素心姐手把手教奴家的。”   素心笑道:“是南娘聪明,一教就会!”   “素心姐姐也教了我做,下次换我的。”云娘献宝似的也说道。   吃饭时谈谈笑笑,几个妻妾之间没有什么龃龉,关系都还不错,这是韩冈所想看到的。一对儿女都已经会爬会走,在府中被当成最金贵的宝贝照顾着。有女人,有儿女,这样才是一个家。   也夹了几块酒糟鹌鹑吃了,王旖问着韩冈:“官人,今天还要不要出城去?”   韩冈点点头:“今天要校阅各乡保甲,城外的校场都已经准备三天,晚上要赏赐参加校阅的保丁酒食,可能要迟一点回来。”   白马百姓冬天的生活,并不是休息。在保甲法推行之后,各地的保丁每月都要进行操演,而到了冬天更是要连续多日进行军训,习练弓法、枪棒,还有小规模的战阵。这些事,主要由县尉负责。不过知县本人也有必要参与其中进行监督,而且还要参加检阅。   “保甲的校阅还要办,最近不是要节省钱粮吗?”王旖奇怪地问道。   “这一份钱粮省不得。就算占用了其他方面的开销,开封府也能给补上。”韩冈又叹道,“更别说要防着贼人乘势作乱,只要灾情不减退,白马县的各乡各里,就一直要时刻准备好出人出力。”   从内院出来,就是韩冈的工作场所。主要的公事,还是在三堂的官厅中解决。如果要审案,则视情节轻重。   经过了两个月的磨合,县中的政务已经上了正轨。官吏们都熟悉了韩冈的行事作风,而对于韩冈来说,谁堪用谁不堪用心中也都有了数。   诸立算是个得用的,不过韩冈平时处理公务,却多指派了胡二出来做。虽然在县衙的胥吏中,胡二的势力远不及诸立,平日里对诸立也是恭恭敬敬。但他跟诸立明显不是一条路,所以得到了韩冈或明或暗的支持。不过这一偏袒,是建立在处事决断大体公平的基础上的,韩冈不会为了维持平衡,而坏了更为重要的公平。   韩冈抵达官厅的时候,负责凿井的井十六就已经守在门外。   坐下来后,韩冈命人招了他进来道:“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井十六恭声回着:“回县尊的话,现在已经凿到了有十五丈。不过这两天正在破石,要慢上一些,但过去后就能见水了。”   韩冈听着点了点头,这个进度还算能让他满意。再问道:“那你今天来县衙又有何事?”   “禀县尊。”井十六一拱手,“眼下水井越来越深,原来县中所批的五十根楠竹已经不够用了,还请县尊再拨下五十根,以护井壁。”   楠竹,也称毛竹。并非白马县所产,在河南也少见,主要生在长江以南。蜀地的日常生活中,用上楠竹的地方有很多。如炼铁,南方用的木炭,北方多用石炭,而蜀地用得则是竹炭。富顺监开凿盐井,毛竹或者叫楠竹,也是必不可少的原材料。   幸好白马县靠着黄河,这一段的河堤甚至号称金堤。为修堤岸,各项物资当然不能少。根部如海碗般粗细的巨竹就是防洪用的储备物资,所以白马县的仓库中也能找到。   储备物资无故不可动用,不论今生后世,都是一条铁律。不过为了开凿深井,韩冈也不管这些规矩了,反正以他的资格不需要担心这方面的攻击,借口也是十分充分的。只是他批下去的投资不小——虽然五十根巨竹数量并不算多,但已经是库存的四分之一——没想到还要追加。   “也罢,我这里还有一百五十根楠竹,就都给你。”韩冈也不管用光了储备后面怎么交代,总能有办法弥补起来的,关键还是在水井上,“但你要记住,这竹子如果能用其他木料替代的尽量替代,实在不行才可用上。决不许有多余的浪费。”   井十六连忙磕头答诺:“县尊放心,小人明白。”   开凿深水井所用的工具,从原理上类似于冲击钻。实际上就是将一个竖起来一人高,几十斤重的铁质冲锤吊起来,让其自由下落,将挡在前面的石板一下下击碎。   据井十六所言,这种重锤叫做圜刃,是蜀地盐井特有的工具。为了将井十六所说的圜刃给打造出来,花了城中铁匠六天的时间。圜刃冲钻出来的洞只比碗口略大,需要用楠竹来做套筒以护住井壁不至于坍塌——不过这么狭窄的水井,如果不能自流的话,要想提水就会很麻烦。   韩冈对这种开井法很是有兴趣,既然盐井、水井都可以如此开凿,那么油井当然也应该可以。韩冈记得后世在白马县,也就是滑县附近,有座规模不小的油田。说不定,就在韩冈的脚底下,便有黑色的黄金在流淌。只要能向下开上三五千米的井深,那么多半就能看到黑色的石油喷上天际。   韩冈自嘲地笑了笑,开玩笑的想法到此为止。在兴趣之前,他更为重要的工作是救灾。   真想要挖油田,还是去延州【延安】更合适一些。延州石液那是有名的猛火油的原材料,鄜延路,乃至关中百姓所用的灯油,多有用着这些渗出来的石油。已经露了头的矿产,理所当然要比潜藏在地下的矿藏更容易开采。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五)   保丁校阅的场面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完全乏善可陈。   县尉冉觉虽然对此十分上心,但在经历过开边之战、见识过最为勇猛的关西禁军,还有吐蕃、党项两家精锐的韩冈眼中,保丁们的表现也就比笑话好上那么一丁点。   如果是笑话倒也好了,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让韩冈看得昏昏欲睡。也就偶尔能发现一两人的箭术还算过得去,差不多能在上四军中混个中上游的水平。   不过冉觉很是自豪。在他眼里,方才上场的那些保丁们的表现,不比护堤的厢军稍差,与白马镇附近的那两个指挥的宣翼禁军也差不了太远了。如此精锐,若是当真来了盗贼,绝对能将其一网成擒。到时候自己也能脱离选海,得入京官——依照真宗年间颁布的条令,县尉如果能尽擒十人以上的一伙盗匪,就有改官的资格。   在韩冈的面前,冉觉领着大保的保正们,昂首挺胸等着犒赏。韩冈则是随口赞了两句,照规矩将预备好的钱粮散发下去。只是在离开时,却亲挽一张一石五斗的硬弓,一箭射中了五十步外的靶心。这个成绩,在方才的箭术比试中,只有寥寥数人达到了。   韩冈丢下弓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但所有人都明白,知县到底要说什么:   “再练练吧!”   从校场回来后,游醇来见韩冈:“正言若有闲暇,还是要多往县学中走走。到了十五之后,县学就要停课。在这之前,照例是要开考,这题目还是得由正言来出。”   照规矩,县学是每月一小考,年终一大考,连续三次小考最下,或是大考不过,便要当即开革。朝廷不会用宝贵的资源来养废物,韩冈对此举是双手赞同,但要让他这位关学嫡脉出题去考较此间的士子,免不了会在题目和答案跟程颢的弟子起冲突。   韩冈本想着还是算了,如今真的没有多余精力去照管这些他名义上的学生,只是条令规定要做的事,却是不便推搪:“过两天我就去县学中。只要是用心向学的,当让他们过个好年!”   敷衍过游醇,魏平真又问道:“听说今天文司空的儿子又来了?”   “文及甫?他是去京中拜见他的岳父,路过而已,不过明天我还要送他一程,尽一尽人事。”   文及甫要去东京城,今天正好落脚在白马县中。不论从官场的礼节上,还是从关系上,韩冈都要按照他的说法“尽一尽人事”。   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是吴充的女婿,吴充的大儿子吴安持则是王安石的女婿,而韩冈与吴安持是连襟。说起来,他跟文彦博都有点瓜葛亲。但这点亲缘,在如今的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随便将任何两位重臣拎出来,差不多都能三五转之内,攀上亲戚关系。   韩冈对这等蜘蛛网一样的官场生态叹为观止,不过看看也就算了。亲戚关系什么都决定不了,王安石、吴充这一对亲家可是死对头,而韩冈与太后都能攀上关系,但他最为亲近的还是一点亲缘都没有的王韶父子。   文及甫是不是拜见吴充,韩冈其实无从得知,但他赶在过年前跑去东京城,回大名府后,少不了会给文彦博带回去第一手的京中新闻,韩冈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正戏该上场的时候了,不知道文彦博听说王安石将宿州的存粮当真运抵东京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   韩冈正盼着好戏开锣,而京城中,垫场的开幕戏其实已经开始了。   京城中的官场上,现在正在嘲笑王安石的慌不择术。他此前力排众议的提案,如今成了最大的笑柄。冬日开河口的措施还没有施行,为此而打造的器具已经宣告破产。   于汴河河口处的汜水船场所打造好的碓冰船,在黄河中进行试验的时候。虽然安置在船头上的大碓的确敲开了接近一尺厚的冰层,但驶进河中的木船却立刻就被河道中的流冰所挤毁碾碎,差一点,就连船上的船工都一起给送了性命。而且还不只是一艘,而是新近打造出来的总计四艘的碓冰船,全都毁在了黄河之中。   这个消息传回来,官场上、市井中,立刻就有了酒席上的谈资。   “我早就说过,冬天开汴口根本不可能,现在看看怎么样,还能开吗?”   “王相公这下黑脸要变白脸了,硬是强着天子御笔题朱,现在不知他要怎么去见官家?”   “今年是好戏连台,先是上元节宣德门的一棒子,然后是琼林宴上丢石头,再来就是天下大灾,如今再以此事收尾,这才叫做完满!”   自吹先见之明的,说风凉话的,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除了新党以外,几乎所有人都在这次失败的实验上找到了优越感。   冯京、蔡确正坐在的冯参政府的暖阁中,喝酒聊天的同时,也不免带上这一桩东京城眼下最流行的笑话。   两家刚刚定下了儿女亲——就在半个月前,蔡确为他的长子蔡渭,向冯京家的十三娘下了聘礼。   从只能用诗词来奉承宰相的小臣,到如今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蔡确只用了两年的时间。不论是在开封府任上顶着新任的知府刘庠,还是进了御史台后对恩主王安石反戈一击,每一步,每一个转折,蔡确都没有错过半点。   蔡确的行事作风,引来了不少警惕的目光,但让冯京很是看好这位新任的侍御史知杂事的官运。能够准确地揣摩上意,能在恰当的时间出手,说不准过上个几年,就能给蔡确他挤进政事堂中。定下这门亲事,日后当少不了好处。   也正因为已经成儿女亲家,蔡渭作为御史台的副职,快过年的时候到参知政事家拜访,就不会引来多少议论。   商家出身的冯京素来善于聚敛,一个金毛鼠的匪号尽人皆知。但在冯京家的暖阁中却看不到半点金玉之物,装饰素雅简洁。不过若是将注意力放在陈设上,暖阁中每一件器物其实都是有来历的古董。看似简单的客厅中,却隐隐透着富贵气。   红泥小火炉上放了个烫酒的水煲,水煲中咕嘟咕嘟地响着。而酒气从浸在热水中的酒壶散出。几个银碟中的酒菜不算多,却做得极精致,甚是还有冬天极为难得的绿叶菜,乃是靠着温泉种出来的。   蔡确喝了一口冯京亲自斟上来的酒水,酒气立刻直冲囟门,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顺喉而下。蔡确被冲得呛咳了几声,皱眉看着这杯盛在雕花银杯中的热酒,烫过后竟然还这般烈,“这酒水是蒸过的吧?”他问道。   冯京陪了一杯酒,却是一点事都没有,只是英俊的脸上有些泛红而已。他笑着回答:“喝惯了就好。烈酒可以去阴湿,阳气虽重,但在冬时饮上几杯却无大碍。”   “只是喝多了就不行了。肝乃木性,遇烈阳则枯,酒喝多了会伤肝。”蔡确如此说着,却将杯中酒一口干下。   “这话还是韩冈说的。”冯京呵呵笑了两声:“王相公家的女婿虽说一直不肯承认,这医理却比谁说得都透。”   韩冈对烈酒的评价,如今早就在士大夫和医生们的口中流传。连同烈酒的蒸酿之法,也同时传遍了京畿一带。虽然蒸酿过的酒水过于劲烈,但好这一口的人还不少,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祛寒的良法,多有趋之若鹜的。而按照韩冈的说法,酒乃至阳之物,所以在一些医生手中,用烈酒伴服丸药,也成了标准的医方。   “前两日,李士宁开了一方丹药,就说是要用热酒伴服。一枚大丹伴着烫过的烈酒服下去,浑身的阴寒全都不见踪影。”在蔡确面前,冯京并不避讳自己服外丹的习惯,“这韩冈,在医理、医药的见识,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深,要说他不是见过了孙思邈,这传承又是哪里来的?”   蔡确回忆起当初在章惇的宴上见到的韩冈,现在想起仍是觉得他的确不简单:“韩玉昆不但医理过人,在机械上,他也是过人一等啊!”   “说的是雪橇车?”冯京抬了抬眼皮,笑问着。   蔡确点了点头,“当然!”   一个是宰相的副手,一个是御史中丞的副手,六路发运司打造雪橇车的行动当然瞒不过他们。一份天子经由中书下达的诏令,需要参知政事副署,御史台也有权过目。王安石让薛向做的事,冯京和蔡确都有资格掺上一脚,但他们却都放了过去。   一方面是王安石已经被逼到绝境,现在与其当面顶撞,并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因困兽之斗,而将自家给栽进去。另一个也是因为他们不相信王安石能成功,等到他失败后,再踹上一脚将会更为省力。   其实王安石要开汴口,造碓冰船传到外面后,又有几个人相信他能成功的。后来又多了一个雪橇车,虽然王安石对此尽量低调,但在东京城哪有秘密可言,反倒转头就给传遍了。   碓冰船乃是都水丞侯叔献所献。而这都水丞更是如今朝中首屈一指的水利大家,他提议的碓冰船尽数毁于流冰之中,成了东京城内的笑柄,难道韩冈在水利上的才华还能比他强?   “王介甫是病急乱投医。熙河路的奏章我也查了。雪橇车的确有用,但都是三五辆一队,送些消息酒水和银绢犒赏的。从来没有说熙河路的粮秣运输能靠雪橇车来完成。要将几十万石。”冯京冷笑着,重复的强调:“这是病急乱投医!”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六)   京城中的米店,门面通常不大,只是进深颇深,以便于存放粮食。在门面处,一边都挂出一溜木牌,上面写着当下的粮价。同时在亮出来的样品上,也会插个价格牌。在商行中少有的明码标价的传统,使得顾客们不要进门,就能一目了然的看到现在的行情。   不过这个传统,许多时候也让进门来的客人们感到痛苦。红漆涂标的百三十文米价,高高挂在最醒目的位置上,红灿灿的,不但刺眼,更是伤心。准备买米回家的男女老少们来到米店前,抬眼看着标价木牌,无不是摇着头,却又无可奈何地走进店中来。   原本人们来米店买米买面,或是其他杂粮,基本上都是一次买一斗的为多。一般挎在臂弯里的专用的米篮子,一次正好装一斗米。只是现在,从米店里出来的百姓,他们手中的篮子通常都只装个半满。而经常让一次几石、十几石的将米面送到家里的官员和富户,如今的订购量也比过去少了很多——买不起的原因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还是粮店囤积惜售的缘故。   粮食的飞涨带动了其他商品的同时上涨。以羊肉、猪肉、鸡鸭为主的肉类,价格同样翻番,菜蔬、零食无不是跟着粮价一涨再涨。同时日用品的售价,也在一片恐慌中,飞到了天上去。从熙宁六年的十月开始,到现在两个月下来,普通百姓的生活费用几乎是翻了一番。   且涨价的还不仅仅是关系着百姓生活的商品。在城中租马租车的费用,在车马行的协调下,以草料大涨的名义,统一涨了三成。至于酒楼食肆,教坊妓院,也毫无例外是大涨特涨。   七十二家正店,三千脚店,开封府中的这一干酒楼食肆,大部分已经变得门可罗雀,甚至有许多都早早地放了雇工们的年假,省得开张一日就亏上一日。在如今市面愈加的萧条,就算一些坚持开张的大酒楼,看到一个进来的客人都跟看到亲戚来访一样殷勤。而那些依然常来常往的老客户,更是将他们顶在了脑门上,当成了祖宗来供奉。   “换做过去,燕四哪会将吴楼的锦夜白一次拿出来这么多陪席?”   高扬摇了摇手上的酒杯,将杯中清澈如水的佳酿亮了给坐在对面的酒友看着。东京粮行的九位行首之一,同时如今带动全城物价大涨的元凶,对于现今百姓们的困境,却是笑得风轻云淡。   “人总要吃饭的。”同为粮行行首的金平,则是回以更为寒冷的笑意。   高扬他家差不多可以改姓赵。他亲娘是县主;浑家算是他表妹,当然也是县主;而他被儿子娶的媳妇还是县主。另外还有个做进士的妹夫,虽然官位不高,但终究还是一个进士,如今也是京官了。而金平家的情况也是差不多,同样是赵家的女婿——东京城中,大一点的行会的行首们,不跟宗室攀上亲,混到一个官身,那行首的位置都别想坐稳。   “这两个月来,东京城内外可是怨声载道!”高扬悠然自得地笑着,“王相公的十八代都是一代代地被骂上去了!”   “就算王相公再如何能耐,也坐不安稳了。更别说还在黄河中闹出那么个大笑话。”金平神色间透着狠厉,“前天我浑家循例进宫问安,已经跟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说了如今的情况。回来后说两宫听得忧形于色,太后甚至还痛骂了王安石。如今天子内外交困,王相公可是在政事堂中坐不了几天了。”   高扬轻轻点了点头。这几年来,他们这群人被新法死死压着,每一条法令出来几乎都是在割他们的肉。王安石为了给国库搂钱,尽在他们这些商人们身上打主意。跟宗室结下的姻亲,王安石竟然一点都不在意。均输法、市易法,这两条法令就像两把斧头,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将他们这一干豪商们的老底给贴地砍了去,一点也不顾天家的情面。   幸好王安石倒行逆施的行径,现在连老天都看不过眼了,去年山崩、今年蝗旱,明年的灾情只会更大。王安石领衔的新党即便再有本事,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高扬举杯与金平对饮,一口干了之后拿着块丝巾擦了擦嘴,道:“今天早上,方十五那边提议说要将粮价再涨上去一点,如果能涨到一百五十文,王相公怕是拖不过明年元月。”   “不急,先放出风声去,而我们这边再收紧一点。离着年节还有半个月,腊月廿三送了灶神之后再涨价,效果会更好。先要逼着他动用常平仓出来。”金平恶狠狠地说着:“现在常平仓还没有动,外面还有人幻想着王相公尚有底气。等到常平仓一开,是个人就该知道王安石那边已经支撑不住了。如果明年灾情延续,谁还能指望常平仓拿出粮食来救灾?东京百万军民心中意乱,明年的粮价完全可以会涨得更高一点。”   “还是老哥想的周全!”高扬拍手大赞,站起身殷勤地为金平斟酒,“此事一成,不知多少人要感谢老哥呢!”   金平闻言自负的笑了笑,又道:“就算救得了眼前疮,可是到了明年,浑身可都会烂掉的。看王相公还有什么招数!”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如今东京城内的问题并不是粮荒。京畿、河北的灾情是在夏收之后,而两浙的旱灾,也没有影响到南方供给京城的六百万石纲运。   只是延续秋冬两季的大旱已经搅乱了人心,使得高扬、金平这一干粮商们可以趁机上下其手。而且怨有所归,高扬、金平他们根本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   凭栏下望,正是东京城的南大门——南薰门。   南薰门与大内相对,一条南北向的御街直通内城。当年宫中大殿新起,太祖赵匡胤让人将宫门全数打开,立于宣德门处,可以一直看到大庆殿中的御榻上。太祖皇帝由此而言:“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而外城的南薰门与内城的朱雀门、皇城的宣德门在同一条直线上,其实眼力若是有鹰一般的水准的话,也可以从南薰门一直看到大庆殿上。   正因为此门直通宫城,以忌讳之故,寻常士庶殡葬车舆皆不得由南薰门进出。不过有个好笑的地方,带着晦气的棺材不给走,但更脏一点的猪可以走。不知是何时留下来的旧例故事,民间所用生猪——宫中只吃羊,不吃猪、牛——必须从此门进入京城,不得走其他城门。每天由此入京的生猪都有成千上万头之多。   哼哼唧唧的声音从楼下的大街传了上来,数百头猪被牧猪人赶着,顺着道路一路往城里走去。这些猪都是在城外交割过,已经属于肉行,现在送去给东京城中的各家肉铺屠宰,再从肉铺送进千家万户。   “肉行的生意也淡了,换做是去年,我们在这里坐了这些时间,好歹过去七八群猪。”   “徐仲正最近的日子可是难过。麦麸、米糠都在涨价,看明年还有谁人吃猪。”   高扬、金平两人对视一眼,幸灾乐祸的笑意从眼底传到了脸上,一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畅快淋漓的大笑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酒楼中,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前发愣的掌柜燕四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老主顾是要奉承,但不代表他不知道是谁将如今的粮价抬得如此之高。   高扬、金平还有其他粮行中的行首们,经常到他的酒楼中来小聚。半年前,他们还是唉声叹气,不时地还在包厢中大骂王安石,但这两个月来,他们脸上的得意越来越浓,也让燕四越发地看他们不顺眼。   粮行众人将快乐建筑在别人身上,燕四无所谓,最多叹上一口气,转过头去还是赚自己的钱。但若是建筑在自己的身上,燕四可没有佛祖一般的好脾气。   “生儿子没屁眼!”“死后下油锅!”“被米袋压死算了!”   在谦卑迎客的笑容中,吴楼大掌柜的肚子里,满是恶毒的诅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门外传来,在门前停下。燕四立刻惊喜地抬起头,可等来人一进门,他又无力地垂下头去。吴楼的掌柜认识来人,乃是粮行中人,是高扬手下的亲信。   不待他相问,燕四向上指了指,道:“都在老位置上,直接上去好了!”   高扬亲信也不过话,连拱手都没有,大步就窜上了楼去。高扬家好歹也是跟宗室联姻的大户人家,对下人的要求也多,平日里不会这般无礼。燕四看着心奇,心道不知是哪边出了事,才会这样的着急。   片刻之后,楼梯上蹬蹬蹬的一阵响,高扬、金品两个大行首慌慌张张地从楼上下来,一个两个脸上的得意全都不见了踪影。请客的高扬跟燕四说了句“过两日来会钞”,就这么火烧房子一般地跑了出去。   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燕四一阵发愣,“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七)   高扬和金平骑在马上急匆匆地往粮行的会馆赶回去。跟着两人的伴当也骑在马上,一行七八人,脸色一个赛似一个难看。   高扬刚刚喝了一坛子的锦夜白。因为是平日最是悭吝无比的吴楼掌柜燕四白送的好酒,他喝得极是开心。只是现在骑在马上,急急地往回赶,整个人上颠下晃,肚子里的酒水就一个劲地往喉咙上涌。   直到前面人多了起来,不得不放慢马速,高扬一直在翻腾的胃部这才感觉好一些,不过心里面泛着的堵,却是一点也不见减少。   来报信的亲信紧紧跟在身后,马蹄声一点就追在耳边响。方才他从楼下跑上来,高扬和金平正是喝着开心的时候。听到也只是抬抬眼,漫不经心地问着有什么事。   “马车,发运司用马车在河上运粮!昨日已经到了南京!”   当慌慌张张的这句话传入耳中,高扬就想一个巴掌将说胡话的家生子打醒。可旁边的金平听着听着就脸色变了,“莫不是雪橇车!?”   高扬的醉意由此也一下全都醒了,紧接着,一阵寒意传遍全身。   当侯水部的四条碓冰船在黄河中挤成了木片的时候,哪一个粮商不是想看着王安石第二条手段的笑话?只是为了有备无患,行会才派了人手去南京应天府【商丘】打探——坐在汴河边守着,总能先一步得到消息。本来高扬只当是白出了一份人力而已,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雪橇车竟然还真的给薛向办成了。   高扬心中发慌,即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也是觉得惶惶不安。他转头瞅着旁边的金平,行会的大行首此时阴沉着一张老脸,当年他死了亲娘老子,高扬也没见他这副模样。   钱比爹娘重要——至少在高扬和金平眼中如此。他们以及整个行会,为了囤积居奇好在明年大赚一笔,这两个月不但刻意减少了粮食出售的数量,甚至还动用了大半家产来高价收购京畿一带大户手中的存粮。   今冬的物价大涨,只是他们在利用民心,逼迫朝廷开常平仓平抑粮价。等到断了朝廷所能动用的最后的手段,到了明年的春夏时分,便是粮商们大发横财,为子孙攒下一辈子都赚不到钱财的时候了。只要将赚到的钱分给亲家们一部分,还怕朝廷能查抄到自己的家里去?那时候,王安石肯定要倒台,有什么罪过都可以推到他身上!   但当雪橇车载粮入京,这个如意盘算登时就要化为泡影。   “怎么办?!”高扬颓然地问着,坐在交椅上都是有气无力。   米行有着自己的会所。包括高扬、金平在内,九大行首会聚一堂。此前他们都已经得到了消息,现在仍是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王安石、韩冈、薛向,这三人加起来竟然当真在冬天将粮食运到京城中。   不过大行首金平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心中的隐忧只是放在粮食入京给百姓增加的信心上,“慌什么!还没有入京呢。就算当真入了京,能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多!我就不信,雪橇车还能跟纲船比?!真要有这等运力,早就在天下传开了!……一个冬天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万石!”   得金平这个主心骨一说,行首们的脸色便顿时好了许多,如果只是几十万石的数目,他们还真不会放在心上。   其中一人便道:“就算翻一倍好了,也不过五十万石。朝廷要是想藉此发卖,到时候出来多少我们买多少。”   高平恶狠狠地狞笑道:“朝廷平抑粮价,必然是六七十文,想办法买下来,日后可是有赚的。”   一阵附和的笑声中,金平保持着平静:“尽量不要太冒风险,区区几十万石,对京城百万军民那是杯水车薪,转眼就能卖光。到时候,朝廷还是要开仓放粮!”   ……   此时王安石正在中书中,与冯京争辩着是否要开常平仓放粮。   “六路发运司北运的粮纲已经到了南京,还有什么必要开常平仓?!”   粮商都能收到消息,政事堂中的王安石当然早就收到了。王安石一直都跟薛向有着联系,对于六路发运司的进度了若指掌。只是最近他在最近碓冰船失败后,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强硬态度,使得开常平仓的意见在朝中甚嚣尘上。只是眼下宿州的粮食终于到了南京应天府,而泗州的存粮也顺利的向宿州转移。此事再无法遮掩,王安石的态度才重新变得决绝起来。   “薛向在奏章中都说,雪橇运粮乃是初行,不知其可否。即便侥幸功成,也绝不会多过纲船的运送,如何能压得下粮价。如今市面百物皆贵,没有一个售价不翻番的。再过半月就是年节,市面上却不见多少置办年货的。只要粮价跌,百货都会下跌,介甫相公,这常平仓是不能不开了,好歹让百姓过个安稳年吧!”   冯京作为参知政事,当然知道薛向在六路发运司做着什么,而且进度如何。但写给王安石的私信,和六路发运司呈递上来的公文,说的虽然是一件事,但只要词句和语气上稍作更易,给人的理解便截然相反,同时还不能说其中有错。使得冯京绝不看好王安石的坚持能带来什么成果。   “不能开!现在粮价上涨,根本不是缺粮的缘故,乃是奸商所为。常平仓的储备是为了防备灾荒,不是要给奸商补漏!”   王安石绝不可能答应,只要他在这里一点头,报请天子后,转眼消息就能传出去。诏令一下,粮价的确会跌。但跌多少却不可能说得清楚,那要看粮商们的态度。   朝廷不放粮,粮商们有充分的理由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若是常平仓放得少,同样打不下粮价。王安石都不用多想,也能猜得到,常平仓主持粮食平价发卖的官吏,有多少已经与粮商们勾结起来的。从常平仓发卖的粮食,恐怕会有三分之一给运到粮商们的库房中去。只有一口气将常平仓中的储粮卖出大半,那些粮商才有可能顺势将价格降下来,不过他们会拿出多少来卖,就不问可知了。   “难道就要看着京城百姓在年节时吃着一百三十文一斗的米不成?”   王安石的倔强,让冯京怒气难遏。不但恨起眼前这位拗相公,同时还把韩冈也一并恨上了,要不是他弄出什么雪橇车,王安石如今哪里还敢孤注一掷?!   冯京作为参知政事,绝不想看到粮价飞涨的局面,这事关朝堂是否稳定。另外他也要为日后着想。这时候不一抒己见,等到秋后算账,“不作为”三个字就是自己的罪名。王安石下台早成定局,冯京可不想将自己也赔进去。   “南边的粮食很快就会到京城中,粮价不会再涨,只会下跌。”王安石的坚持依然毫不动摇,“而且明年更加重要,常平仓绝不能轻动!”   常平仓是除了举起屠刀之外,朝廷手中的最后一个武器。只要常平仓的存粮还在,粮商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囤积居奇。如果明年灾情不减,没有了常平仓的制约,这些一干粮商就能肆意妄为。眼下的不过一百三十文粮价,能飞升到两百文去。   到时候,只剩一干强硬手段的朝廷,再无其他办法对付奸商。可天子还当真能下手对付自己的族人不成?恐怕也只有任凭朝臣将所有的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只要灾民的怨气有所依归,不动摇到朝廷的稳定,天子当不会介意牺牲一个宰相。   “既然介甫你坚持己见,冯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开仓放粮的奏章明天我就会呈上去,到时候,还是劳烦相公你跟天子说吧!”冯京说罢,便一甩袖袍怒气冲冲地离开。   现在的政事堂中,只有王安石还在继续坚持,王珪虽然没有过来跟王安石顶牛,但他也是支持开常平仓。只是因为王安石一人的坚持,以及不断有好消息从六路发运司传来——多少还是靠了皇帝对韩冈发明的信心——使得天子尚无立刻动用常平仓的想法。   但王安石并不知道,赵顼的意志还能坚持多久。昨日就已经听说曹太皇和高太后找了天子过去询问如今的灾情和外面的物价,其中会说些什么,王安石都能猜想得到。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能局面大变。   幸好运粮的车队已经到了南京,以车队在河道中的速度,两天后就能抵达京城。这个消息传到天子的耳中,应当能让他按捺下两天的性子来。   只是粮食还没有到京师,王安石还不能就此安下心来。他坚持不开常平仓,却也不会坐视京城百姓忍耐如今的物价过上一个年节。如今他就在盼着已经到了应天府的粮纲能顺利抵京。   只要有十几二十万石粮食进入京城中,如今浮动的民心肯定能由此安稳下来,而自己也能顺利的去应对明年的灾情。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八)   东京城外,靠着汴河边上的镇子,其实也是一等一的繁华之地。车船脚店,逆旅客舍,各色的商铺鳞次栉比,不啻万家,人来人往并不逊于城内多少。   往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各家各户出来采办年货的高峰,不仅附近的百姓蜂拥而来,就连住在城中的人们,也因为城外的物价便宜而出城来采购。可如今两个月的大旱,带动了物价高涨,没有余钱的人们哪有出来逛街的心思,年节前的气氛半点也无。   一座原本位于河上虹桥边,每天都是热热闹闹的小酒馆,也是生意大落。如今虽然有客人上门,但点都是最便宜的酒菜,用着满腹牢骚充当祝酒辞,弄得酒馆中的气氛阴郁无比。   “这年月,真真是让人没法儿过了!”一个中年汉子小小地喝了碗中的半口酒,带着酒意哀叹着。   邻桌的一个瘦瘦的后生咚的放下碗,怒意冲天:“就是王相公弄个幺蛾子的新法,才惹来了如今的大灾。天灾倒也罢了,怎么连常平仓都舍不得开?真要等着粮价高了再卖吗?还让不让人活了!?”   “阿弥陀佛,天灾人祸。”坐在门边,一个僧人也跟着长叹。光光的头皮泛着青光,短短的发茬有一两分长。   一直没精打采的掌柜在柜台后抬起头来,问着和尚:“师傅,前几天河西的李家员外不是刚给你捐了三十斤香油吗,你还叹个什么气?”   “阿弥陀佛。”那僧人双手合十:“和尚不能光喝油,也要吃饭的。”   中年汉子听了就道:“要是俺也能多喝点香油,饭倒也可以少吃两口了。”   “可是油也贵了!”掌柜唉声叹气起来,“才两个月的工夫,涨了一倍还带个拐弯。灯都点不起,菜上也放不起油了。下次师傅你来店里,也顺便带点油过来。”   “难怪这两天菜这么难吃……”中年汉子丢下了筷子,“连酒都没有滋味,到底掺了多少水?!”   掌柜听着一下急了:“天地良心!俺出来做生意几十年了,从来没在酒菜上克扣过半点……”   正说着,门前人影一晃,一人突然咕咚一声撞进门来,却是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滚着进来的。   “这不是李四吗?”中年汉子低着头,看着地上的滚地葫芦:“怎么慌成这样?是不是要躲你家的婆娘?”   瘦高的后生也认识来人,带着促狭的笑容道:“四哥放心,等四嫂过来的时候,我们不会说你在这边的,只说你去找东门下的小春红了!”   “说你娘的胡话呢!”被人拿着自己把柄打趣,李四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声道:“河上有车!有马车在汴河上走!”   先是一瞬间的静场,然后哄堂大笑在小酒馆爆发出来。瘦高的年轻后生捂着肚皮,用力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四哥,你这才叫说胡话!”   李四急了:“骗你们作甚?几十辆车在冰上跑着呢……”   “阿弥陀佛。”僧人又是合掌低头,口宣佛号:“车非车,马非马,李施主,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施你娘的主,和尚,我没钱给你骗!”李四又骂了一句,对着店中众人发急道:“这是真的!说谎的死全家!”   仿佛就是在为李四作证,小酒馆的门外一群人向着汴河的方向跑了过去,隐隐约约还传来“马车”“赶车”什么的。   中年汉子和瘦高后生对视一眼,就跟着李四从小酒馆中跑了出去,与方才的那群人一起蜂拥上了虹桥。僧人看看一下没了人的小酒馆,则摸摸光头,抓着念珠也跟着出去了。   这几位都是老主顾,掌柜不怕他们跑了,吩咐了跑堂的小子看店,也便出门看个热闹。他往虹桥上走,心中还有些纳闷:   汴河不是黄河。车马在冬天踏冰过黄河不奇怪,但马车在有桥的汴河上跑是从来没有过的……还几十辆?汴河上的桥有百十座呢!一辆车能分上两座三座,还别提汴河两边的大堤,比黄河的河堤可要陡多了,马车怎么下去?   酒馆掌柜挂着疑惑,一路上了虹桥。   一座木头搭起拱桥弯弯如虹,横跨在宽阔的汴河之上。这就是汴河在东京这一段上最为有名的虹桥。为了跨越汴河,而不影响河中带着帆的船只,汴河上的桥梁都是建成了拱桥的式样,越近东京城,拱桥的式样就越特别。坐船沿着汴河北上,只要看到一桥如虹,就该知道东京城到了。   宽达数丈的桥面两侧现在挤满了人,河道两边的大堤上,也聚集了一片观众,差不多上千人都在短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起来,低头看着河面上。   双目一扫,掌柜找到了他的几个客人,从他们那边挤了进去,向下一望,当真就看见一辆马车从桥下掠过,转眼往北去了。很快,就又是一辆过去。   酒馆掌柜在汴河边开店几十年,见过的马车也多了。但今天在河面上跑的这些马车的形制,他却从来没有见识过。拖着车子的只有三匹马——不,掌柜发现刚刚由过去的一辆,两边拉车的竟是骡子,只有中间是马——而载货的车斗竟然多达五节,如同蜈蚣一般拖在后面。马车车斗都没有轮子,只在下面装了两根狭长的木条。木条在两头翘起,长长的露了出来。   “这叫什么车?”掌柜身边,瘦高的后生低声的自言自语。   没人能回答他。   不时地,还有这样的一列列马车从南边驶过来,一路往富国仓而去。绝大多数都是拖了五节车斗在后面。每一节车斗上米袋高高堆起。这样的车斗载货就算不多,但四五节加起来,至少也有百来石了。   “这样的一列车怕不有上百石。”中年汉子将掌柜心里话说了出来。   “你没看到那一辆。”李四指着正在远去的一列车,“看到没有,竟然船都拖上来了!”   掌柜和中年汉子顺着李四的手指定睛一看,登时都吃了一惊。拖在那辆马车车后的根本就不是车斗。   一列列马车已经过去了不少,掌柜也能看得出,拖在挽马后的车斗只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并不完全一样,有大有小、有宽有窄,式样五花八门,与整齐划一的纲船截然不同。不过李四指的那一列车拖在第一节的车斗,却也实在太过特别,竟然是由船改造的。只是在普通小船下面架了支脚,钉了长长的两根木条。   掌柜和中年汉子目瞪口呆:“竟然船也上来了。”   李四现在在飞快的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他是在算着这冰上马车的运力。作为码头上的工头,冬天有了活计,那可是好事。但究竟有多少活,当然要算上一算。   一列车大约一百石。而在他上桥的这段时间就已经过去了七八辆。如果今天都是如此,算起来一天差不多能有两百列粮车抵京。那就是两万石。   一天两万,十天二十万,一个月那就是六十万石了。而正常一年六百万石的纲运,分到二月到十月的九个月中,平均一个月也不过六十多万石的样子。虽然说汴河的运力,朝廷的纲船只占了其中的一小半,大部分还是给民船占着。可冬天汴河冰上的运力,能有通航时一小半,就已经是让人目瞪口呆的一件事了。   “一个冬天,运上来百万石也不过等闲啊。”掌柜也算了出来,同样张着嘴合不拢。   中年汉子啧啧称叹:“可比太平车强多了,用太平车一个冬天绝对拉不了百万石上京。更别说用来拉车的牲畜就少了许多,路上的耗费还少。”   北方多见的太平车,能载五六千斤,是一等一的大货车。不过这等货车,要十几匹牛马牲畜来拉着,而且不只是吊在前面,车后面还要栓两匹,下坡时用来反着拉,省得一下冲下坡去。   瘦高后生摇头反驳道:“水面上可比路上要平得多,太平车上来后,也能少用不少牲口。”   中年汉子嗤笑着:“太平车怎么拖?也不看看冰上有多滑!车轮在地面上滚得顺,可在冰上能滚得起来?肯定是四面打滑!”   瘦高后生辩不过中年汉子,皱眉不解:“这些车子没轮子,不易向两边打滑也就算了,可那些挽马怎么在冰上走的这么稳当?”   这时从堤岸上围观的人群众,一个年轻人被挤了下去。双脚刚刚踩到冰面上,就咚的一下栽了个大跟头。后脑勺着地,要不是带着皮帽子,脑壳都能瘪掉一块。   汴河河面上的冰层有多滑,这下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故而也更加疑惑起来,“想想马蹄才多大,又是硬邦邦的容易打滑。人都跌倒了,可那一匹匹挽马怎么一点也不滑脚?”   “想那么多做什么?这就是雪橇车,王相公当真从南面将运粮食上来了!”掌柜这是终于记起前两天听过的消息。双手合掌,与身边的和尚一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反复念着,“这一下子,粮价可是要大跌了!”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九)   “薛师正好大的手笔!”   政事堂中,吕惠卿拍着手,大赞着今天终于让新党一派扬眉吐气的功臣。   从未时开始,一辆辆满载着纲粮的马车沿着汴河,从南面抵达京城。最新的消息,抵京的雪橇车已有一百五十列之多。从已经点算出来的那一部分来推算,预计今天抵京的粮食数量当在两万五千石上下。   这两万五千石粮食,就像王安石狠狠甩上来的一耳光,让朝堂上下,所有摩拳擦掌、准备彻底掀翻王安石以及他追随者的政敌们,顿时没了言语。   作为同判三司,曾布也为此而欣喜万分。   曾布如今已经开始展望王安石离任后他自己的定位。据他所知,吕惠卿也在考虑着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吕惠卿与吕嘉问走得很近,有什么盘算不问可知。市易务归于三司管辖,但吕嘉问有事不是去找王安石,就是去找吕惠卿,从来不理他曾子宣这位三司总计。   不过从新党的共同利益上来说,曾布必然要支持今次的行动。否则倒台的很可能不会是王安石,而是整个的新党——究竟如何,还要去看天子的想法,但曾布绝不愿意去赌这一把。   “两万五千石!若是水运倒也罢了,谁能想到用马车也能一日将如此之多的粮食运抵京城。”曾布轻松地笑着,多月来,这般轻松的心情已是难得一见。   “禀同判。”刚刚抵京,就被提到中书来禀事的押运官小声提醒着,“明天开始就不会有这么多了。”   王安石轻轻敲了敲桌案,就算没有押运官说明,他也知道真实的情况——六路发运司每天都有报告送抵中书门下,而薛向也都有将内容更为详尽的私函送到他的手中——如果不是薛向特意安排,抵京的粮食数量绝不会有今天这么多。   今天能一下有几百列雪橇车抵达京师,是因为薛向刻意要引起朝野的轰动,故意调整了运送的时间,使得这些车辆归并在同一天抵京。如果时间推移下去,每日抵京的雪橇车数量,就会恢复到正常的水平——大约一日八十辆到一百辆左右。   “以一车额定一百五十石的运载量算过来,也就一万二到一万五千石上下。”押运官说着自己所掌握的数字。   虽然比起今天的几乎是打了个对折,但一万两千到一万五千这个数字,也已经让王安石喜出望外。不但是王安石,吕惠卿、曾布,以及闻讯而来的吕嘉问都是欣喜难耐。   吕嘉问笑着,对着王安石:“自此之后,汴河的冬天不会再冷清了。”   “自是如此。”王安石笑着点头,又对押运官道:“再说说薛师正究竟是怎么安排你们运输粮纲的。”   押运官立刻回道:“小人等出来时,都受了学士的严令。在路上一刻也不得停,就算其中有一节损坏,就直接将卸下来,留下人看管和修理,而车子继续上路。到了每一天的落脚点后,也会将各车重新编组,恢复到一列四丈长、载重一百五十石的定额上。”   听说薛向的一番举措,吕惠卿半开玩笑地说道:“薛师正如今的龙图阁直学士做不久了。”   王安石连连颔首,薛向的确是没让他失望:“当奏禀天子以奖誉之。”接着他又问道,“一路上可有什么阻碍,道路的情况如何?”   “回相公,如今汴河水都已经冻透了底,比起最好的官道还要平整,一点麻烦都没有,跑起来轻快得很。就算冰道上有坑洞,以橇板的长度直接就跨过去了,很少会像车轮一样陷下去。”   汴河中的渠水正常的当是在六尺深,作为运河,河中的水源当然来自途经的各条河流。南段是长江来补水,过了洪泽后的中段是靠淮河,而过了宿州后的北段便是黄河。这几段由于地势高低不一,中间是靠着斗门【注1】来调节水深。到了冬天,连着黄河的河口为防冰凌,惯例都是要堵上。只要黄河河口不放水,从宿州到东京的这一段,残留的底水就只有一尺到两尺来深。   今年冬天还特别的冷——冬天的时候,越晴的天往往就越冷——南方传回来的灾情报告说,洞庭湖都上了冻,没法儿走船,在湖中东西二岛上种橘的百姓,甚至因为粮食送不上去已经有人饿死。故而到了汴河这边,更是早就给冻透了底。   天时害人,有时也能助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老聃的话自有至理在其中。   王安石闻言放松了一些,靠着椅背,笑着问道:“第一次走这条路应该很难吧?”   “禀相公,今次领头的都是老把式,虽然从来没有在冰上走过,也只花了一两天工夫就习惯了。其实跟路上走也差不多,稳着点就行了。”   “这一路过来,雪橇车究竟坏了多少?”吕嘉问跟着发问。   押运官道:“这新打造的雪橇车的确容易坏,坏得还不少。可这玩意儿也容易修,坏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在支脚和雪橇上。就算不是木匠,换根木条也不过就是敲着钉子而已,不算多难,只是将粮食搬上搬下要耗费人工罢了。”   王安石一下坐直了身子:“那纲粮又有多少损耗?”   押运官皱眉想了一下,道:“回相公的话,不算多,大概一成左右,跟均输法实行前纲运的损失差不了多少。”   王安石与吕惠卿对视一眼,各自都点了点头,的确比他们预计的要好多了。   均输法实施前,运载粮食的纲船经常会在只有六尺深的汴河中莫名“遇浪翻沉”,或是“水侵舟上”,然后船上的粮食就由此飘没。六百万石纲粮外,还要加拨六十万石。后来均输法实行,加上薛向的铁腕治理,路上的损失这才下降到百分之二、三。   现在利用雪橇车运送纲粮的损失,虽然与均输法实行前相等,但这一个新奇的运输方式,主要损坏的是车,不是马,更不是车上的粮食。薛向在六路发运司多年,等到他教训发运司上下官吏,逐渐适应这一运输方式,途中粮秣损失比例应该还会下降不少。   该问的都问了,心中的问题都得到了解答,王安石抬手示意押运官离开,“好了!你下去先歇着去吧。今次尔等是辛苦了,改日朝廷必有封赏。”   宰相的赞许和许诺,让押运官大喜过望,磕了头后,连声谢着告退出去。   雪橇车的运力,今天到京城的数额不能作为依据。但这个冬天都能保持如今日一半以上的水平。也就是说,大约是纲船运力的一半左右。与此同时,付出的人力、物力和资源,则是水运的三倍以上。只考虑成本,当然不合算,但如果加入政治方面的考量,这份代价就实在是太便宜了。   王安石安心地长舒了一口气,不枉他一直相信薛向的才能。   儿子王雱从白马县回来后曾说,韩冈出主意的时候,多次担心六路发运司无法组织起这样大规模的运输活动。但薛向从一个背景浅薄的荫补官——乃是靠着祖父的恩荫为官,其父寂寂无名——一路毫无阻绊地走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让无数进士咬牙切齿却只能暗自饮恨,他在治事上的才能,朝中首屈一指。所谓“计算无遗策,用心至到”。即便王安石拿自己来比较,也只能甘拜下风。   王安石当日就知道,若说朝中有人能将此事做好,除了薛师正再无第二个人选。就算调了韩冈过来,他也差了薛向在六路发运司中的威望。他那个女婿是太小瞧人了!……不过说起智术,韩冈却是绝不输于薛向——   “好了。”王安石双眼一扫他的几位得力下属,“下面就按着既定的策略来做!”   纲粮抵达京师的消息已经在开封府中传开,百万军民昂首企盼。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朝廷已经在城中开始平价发售运抵京城的粮食,可是能买到这些粮食的普通百姓却寥寥无几,第一批抵京的纲粮,几乎都被京城中的官宦人家给全数买走。   中书为此两天内连续发文六道,严令各处发售点,单人购粮的数额不许超过一斗。但这个命令却无济于事,京城的粮价并没有因此下降,甚至作为标志的米价,反而又涨了五文上去。   每天抵达京城的纲粮不断,可已经是腊月十九,剩下的时间中,即便发运司上下都不放年假,能在年节前运抵东京的粮食也是十分有限。而天子,是绝不会允许斗米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一直维持到年节时。   这一点,王安石知道、文武百官知道,粮商们也都清楚。虽然百姓们都在持币观望着,店中的粮食全都卖不出去,可粮商依然坚持将粮价维持在高位,定要逼迫王安石敞开常平仓!   粮价居高不下,散放纲粮亦是全无用处,今日的朝会上,便有人跳了出来。一名御史当着天子百官,高声质问着王安石,为什么还不敞开常平仓!   王安石容色平静,在朝会上直面着文武百官的质疑,眼神如同太行山上的花岗石一般坚硬。   当真他没有招数了吗?!   中书五房检正吕惠卿缓步出列,持笏向着赵顼一礼:“关于放粮平抑粮价一事,臣有一言请奏。”   注1:斗门,就是船闸的古称。在秦朝开凿的灵渠上便有使用,而在宋代沟通了三大水系的汴河上,蓄水隔水的斗门已经是保持运河通航必不可少的部分。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十)   “诸立,你可知现在白马县的粮价。”白马县衙的花厅中,韩冈问着垂手站在厅中央的衙中押司。   诸立腰更弯了一点,谦卑地答道:“小人知道。”   “眼下都已经是腊月十九,粮价却还是一百三十五文一斗。再这样下去,县中百姓的年节可就没法儿过了。”   诸立保持着沉默,并不接口,等着韩冈继续。   “想必你也听说了,如今南面的纲粮已经运抵东京城,不但在京中发卖,也会散给京畿诸县。白马县这边有一天三百石的定额。纲粮从东京运过来,也就接下来一两天的事情,可以说粮价很快就要跌下去了。”   “听说是多亏了正言的发明。”   “粮价既然要降,就不能让其再涨上来。本县有意发文,将白马县中的米价定为八十文一斗。为防有人为奸,一人一次只能购买一斗。诸立你是县中最大的一家米行东主,不知你能不能当先做出个表率?”韩冈顿了一顿,又道,“……本官也不占你便宜,只要你愿意打这个头,本官可以在你家明年的税赋加以减免。而且卖出多少,等纲粮抵达后,我就补还给你多少。”   诸立低下头去,掩起脸上的冷笑,不让韩冈和他的三位幕僚看到。   白马县离着东京城有一百多里地,但诸立他与行会联络得勤力的很,消息日日传递往来。东京城眼下是什么样的情况,他心里都有数。   韩冈担心县中百姓过不好年,几乎是强逼着自己给粮食降价。但诸立觉得这位年轻的白马知县,现在更要操心的应是他的岳父才是。   发运司辛苦从南边运来的粮食,大部分都给官户买走了。几处市易务卖粮的地方,都是排起了一里长的长队。排上一天,就只能买上一斗粮,百姓原本的期待都化成了怨气,可是眼见着就要爆发了。   不过就是因为王安石现在已经陷入绝境,诸立才不会蠢到跟韩冈硬顶。别看此时韩冈和颜悦色,好言好语。如果自己不点头,保不准王相公的好女婿就会用上强硬的手段,以维护自家的威信。要是在快成功的时候,被当成杀给猴子看的鸡,那未免就太冤了一点。   低头弯腰,拱手行礼,诸立毕恭毕敬、老老实实地说道:“正言说什么,小人就做什么。正言让小人将粮价降下来,小人回去后就将水牌全改了,一陌一斗。”   一陌是七十八文,比起韩冈的要求还低了两文。诸立此举可谓是老实听话。   但将店里的存粮低价卖光又如何?诸立根本就不在意!   他早就将手头上的大多数粮食都存放在乡下的庄子上,以待明年开春——基本上粮商们都是将粮仓放在城外,要是全囤于城中,别的不说,这租地存粮的地皮钱就要吞吃很大的一部分利润——老实听命的卖光了店中的几百石米面,不信韩冈还能有借口去他庄子上抄家去!至于补还什么的,有最好,若是没有,看看韩冈还有脸再对自己要求什么。   而韩冈似乎没有看出来诸立的小心思,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如此最好,还望你尽快施行。”   诸立恭声答诺,告辞退了下去。   看着诸立离开的背影,方兴立刻转过身来:“正言,诸立答应得如此爽快,其中必然有诈!”   韩冈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眼神冷得如同厅外池塘中的寒冰:“这一点我当然知道。”   阳奉阴违的事谁不会做,就算不违背自己的命令,韩冈也能为诸立想出许多变通的办法。   “看正言的样子已经是胸有成竹,想必对此局面早有所料,也做好了应对了吧?”魏平真微微一笑,问着韩冈,方兴和游醇都望了过来。   韩冈点头:“是有些措施,日前王元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就此商议过。”   现在京城粮价的问题很麻烦。在粮商们卖力地做着绊脚石的时候,想要赶在年节前将粮价降下去,就必须一口气放出大量存粮。   大灾还在延续,加上一直以来的徘徊在高位的粮价,哪家哪户不担心日后断粮,都想多买一些存在家里。虽然一天一万五千石的数额,用来供给百万军民其实勉强也够了,但架不住人人都想多买一点。   韩冈为此估算过——也让魏平真算过——想要用卖粮来平抑粮价,少说也要一下散出百万石储备粮,甚至两百万石,这样才能将高高在上的粮价一下打垮。如现在这般细水长流式的零卖,根本无济于事。东京军民百万,官户买一点、富户买一点,贫户再买一点,一天一两万石转眼就瓜分干净了。   所以有着宗室撑腰的粮商们,能稳如泰山地将粮价保持在高位上,就是在逼着王安石开常平仓。常平仓一旦敞开,他们立刻就会降价。   不过对于眼前的窘境,王安石、王雱、韩冈,还有新党一众,都不是没有预计过。相应的应对招数,皆有所准备。   官与商之间的争斗延续了几千年。官员遇上的并不一定都是没有后台背景的商人,官商才是最为普遍的情况。怎么化解有着宗室背景的商人们的攻击,新党自然有着未雨绸缪的计划。韩冈对诸立的一番话,也不过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   对上三对好奇的目光,韩冈笑了一笑,“这时候也不用瞒着你们了。办法很简单,就是将所有运抵京城的纲粮都平价卖给粮商,由他们转售。”   ……好让绊脚石不再成为绊脚石。   ……   “卖给粮商?!”   吕惠卿此言一出,顿时满堂大哗。虽然有朝规在上,许多官员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讶。   御史中丞邓绾霍然起立,从他位于殿门后的小交椅上站起来,恶狠狠地一扫殿中,“君前何敢喧哗!?当知失仪之罪!”   也只有绳纠百官的御史可以在朝会上大声插话,弹压众官。   御史台长一怒之威,殿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但人们心中的疑惑却难以消弭。   只听吕惠卿继续说道:“如今百姓欲购官粮,只有几处可去,往往要自朝至晚,方能买到一斗。如此粮价如何能降。所以以微臣之见,不如命市易务将新近上运的纲粮以七十文一斗卖与粮商。而将东京内外的米价一律定为八十文一斗。此十文的差别,便是给付粮商的代售之费。”   这是妥协!这是退让!   听到吕惠卿的一番建议之后,每一位大臣都是如此在想。看到没办法将粮价打压下去,王安石为保权位,便去卖好那些奸商!   一斗让利十文,一石就让利百文,每天的一万五千石那就是一千五百贯,如果持续两个月差不多接近十万贯。王安石授意吕惠卿将十万贯全送给粮商,拿着朝廷的钱财来买下这一干与宗室勾结的奸商不再发难!   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坐视奸商盘剥百姓而不制,反与其同流合污。此乃奸邪之举!”   就连冯京一时间也疑惑起来,“王安石这是要跟粮商们媾和?!”   “此乃与虎谋皮!”吴充暗自摇头,不意王安石如此不智。十万贯争如百万贯?恐怕粮食落到那些奸商手中,就由不得王安石来做主了。   但他们将视线投往站在最前面的王安石身上,严肃沉重得一如既往。原本的判断却渐渐动摇,这根本不符合王安石的为人!   忽然他们心中闪过一丝明悟:“难道……”   ……   听韩冈说完,一阵静默之后,魏平真突然叹道:“王相公和正言的这一番谋划,甚有深意啊!”   游醇和方兴都点着头,完全同意魏平真的说法。几个月的相处,使得三人已经了解韩冈的脾性,知道他绝不会向粮商们低头服输。具体会怎么做,他们其实已经可以猜测得出来了。   韩冈笑道:“如此作为,也只是为了四个字而已。”   游醇立刻问道:“可是仁至义尽?”   “是欲取先与吧?”方兴说道。   魏平真沉声道:“乃是骄兵之计。”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却不正面回答谁对谁错,“很快答案就会揭晓,三位还是拭目以待吧!不管怎么说,既然那一干粮商挑起了战争,就只有你死我活一个结果。”   韩冈虽然语带笑意,但说得内容却让魏平真三人仿佛有一阵寒流来袭。   ——韩冈竟然将粮价之争定义为战争!   韩冈在这次反击的计划中,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小。他说的话,基本上就可以说是王安石的意思。既然是战争,那就如韩冈方才所言,结果只有你死我活!这代表着王安石,绝不会对粮商们宽纵半分。   天色将晚,韩冈送了魏平真三人离开,又回到花厅中坐下。他们的回答其实都沾边,但只是对所用手段的评价,并没有说到本质。   宁静的花厅中,火盆内的木炭燃着幽蓝的火光。偶尔有木炭在火中噼啪一声,除此之外再无杂音,只有韩冈的声音低低:“其实裹挟民意更恰当一点啊!”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十一)   退朝之后,只用了一个时辰,吕惠卿在朝中的发言,以及得到天子允许的结果,就已经传到了粮行会所之中。   听到这个消息,大行首金平的脸色全都变了,其他几个行首也几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既然朝廷将售粮的权力转交给自己,又给了每斗十文的差价作为补贴,他们就再没有高价卖粮的权力。如果还想坚持着一斗一百三十五文的价格,那就叫做敬酒不吃吃罚酒,天子和朝堂绝不会容忍。   但关键的问题还不在这里,而是潜藏在背后的王安石的真实用心。   金平手脚冰寒,从没想过王安石下手竟然这般狠辣,过去一百多年,什么时候将刀子挥到宗亲们的头上?就算过去王安石强行推行宗室法,也只是砍俸禄,砍亲缘,没说要砍人头的,所以自家才会有恃无恐。但王安石指使吕惠卿在朝会上出此提议,分明是要他们这群粮商的小命。   脑中晕眩不已,金平眼前一阵发黑。无穷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本来看着还有十天就到年底,成功就在眼前,只想着再拖上两日,并不会有什么大碍,拖不起的是王安石才对。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么一拖,竟然就要将自己的小命给拖没了。   金平能推断出来的,大部分行首都能推断出来,一个个便如丧考妣,失魂落魄。但还是有人没有看明白王安石的险恶心意:“将王相公给的米麦卖完便关门就是了,怕个什么?”   “哪有那般简单?!”金平噗的一口血竟然真的给吐了出来了,唇齿间鲜红一片,面色狰狞。颤抖的手指犹然指着那名蠢货,“你说卖完了就卖完了,到时候挤在门前的百姓谁会相信?闹出事来,你说王安石敢不敢将所有的罪名栽到我们身上?!到时候,谁还能保着自己的项上人头?!”   这一下,每一个人都明白了王安石的心狠手辣——变法的拗相公如何会按着旧时的规矩来?   “那……那该怎么办?”   “放开所有的仓库……”金平心头火烧火燎地直喘气,勉力的说着,“有多少就卖多少,身家性命要紧!”   从诏令公布的当天开始,东京城中的每一家粮店前,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官府运来的粮食被一扫而空,而刚刚买到米的百姓,将之送回家后,转而又排到了队列最后。许多人排了一次又一次,眼下的旱灾人们都看在眼中,就算家里只有两口子,也恨不得囤上七八石够吃一年的粮食。这一份需求,即便是为官府代售的粮食和店中的库存都加起来也供给不了。   很快,大大小小的粮店门前的队伍就停止了移动,前两日还傲气逼人,用眼角瞥人的粮店掌柜和伙计们却不敢挂出了售罄的水牌,纷纷出来,赔着笑脸劝告正在排队的客人:“各位,小店的米面现在都已经卖光了,还请少待片刻,要不过一阵子再来也行。”   可是有人不买账,尤其是在队伍中排到快到自己的时候,竟然被告知已经卖光了的人们更是火冒三丈:“这两个月,你们也赚够钱了。现在王相公为了让你们讲点良心,又贴了多少买路钱,你们还想怎么样?!囤着粮不卖,当真要俺们身上的钱都刮光吗?!”   王安石跟宗室那是死对头,东京城里有谁不知?京城百姓说起政治秘闻来,比起外地的官员都要门清。在无法降下东京粮价的情况下,王安石将粮食交给东京粮行来转售,人们都道这是宰相为了不动用常平仓而向粮商们认输了。粮价由此而降,但降下来的米面依然难以买到。原本对王安石的怨恨,这下全都转移到粮商们的身上。   “只是一时还来不及运,”米店的掌柜尽力分辨着,“还请各位少待一阵,运粮的车子一会儿就到了。”   “拖延时间谁不会做?哪个又会信你们?!等你们一次十几石,一次十几石地将粮运来,俺们要买到过年的米,都要等到明年上元节了!”   没有哪家粮店的存货能完全满足百姓们的需求,而百姓的耐心却在这两个月的物价腾飞中给消磨得一干二净。想要将足够的粮食运到城中,粮商们已经发动手上所有的运力,但对于所有在粮店前排队的百姓们来说,却全然是杯水车薪。   也便如此,同样的争吵就出现在每一间粮店前,甚至有几间粮店还发生了民众冲入店中打砸的情况。   不管是粮店里的存粮是真的卖光,还是假的卖光,只要百姓有所不满,即便仅仅是在粮店之前喧哗,落到有心人手中,也足以钉死粮商们的罪名。而百姓们的不满,却是怎么也无法避免的。   先是灾情引得粮价高涨,等到南方粮至,粮价却还是下不来。先给个期待,然后又是一盆冷水,一次、二次,这怨气就是越积越重。由于王雱、韩冈的策略,民众的怨气已经成功转嫁到粮商们身上,不像针对朝廷那般让人会觉得心里有忌讳。百姓将心中的不满宣泄出来,这件事岂能避免?   “依仗裙带之势,恣意取财,以至于民怨沸腾,如鼎中汤滚,难以遏抑。”在天子面前,王安石厉声说道:“京师不稳,天下难安。金平等一干在官粮商以一己之利,致使京中民乱。当追夺其人出身以来文字,重治其罪,以儆效尤!”   粮商们哪还有什么可以辩解的?   物价高涨致使百姓不安那是实打实的,他们高价卖粮也是实打实的,罪名洗都洗不掉。当他们没有在纲粮抵京后的第一时间将粮价降下来,他们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此案一出,连续两月物价高涨的罪过,便由粮商们全盘承受。王安石身上背负的民怨则散去了不少。   面对东京粮商这一个堵在路前的绊脚石,王安石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就是用海一般多的粮食淹过去,另一条路就很简单,直接将绊脚石给挖掉。   王安石变不出粮食。直接开常平仓卖粮那是不可能的——韩冈也知道,后世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胜利的一方是靠着极端充沛的资源才做到的。   能选择的当然只有第二条路。这个方案,早在开始准备利用雪橇车从南方运粮进京时就已经决定了下来。由王雱起头,韩冈则进行修改和完善——王雱,乃至如今朝中所有的官员,都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或者说历史局限性,就是不敢发动群众,而韩冈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另一方面,由于年龄以及性格的因素,不论韩冈,还是王雱,对于官场上的规则都没有多少忌讳。都喜欢将敌人一棒子打死,而不是你来我往的纠缠。   原本的情况,直接处置粮商是不可行的。看着百姓身处物价飞涨的困境,宰相却不开常平仓平抑粮价,反而逼着粮商低价贩卖,道理上怎么都说不过去!   自身不正,如何能服众?此事如何又能做到名正言顺?——在过去的百年里,都是先由朝廷大举放粮,然后再严令粮商降价,哪有硬来的先例——粮商们的后台都不会心服口服,必然有的闹腾。而且这等粗暴的做法就算粮商们不能硬顶,也能软着将之拖延。   但当南面的粮食入京后就不一样了。此前所有的人都是用民生、民心为借口来攻击王安石,百姓们的怨恨都由不肯开仓放粮的宰相承担。可纲粮抵京后,粮商还不立刻降价,背离民心的已经变成了他们。所以王安石要做的,就是彻底的将身上的怨恨丢给粮商,将自己给摘出去。   使怨有所归,这一次争得就是大义的名分!   轻易地说服了天子——赵顼其实也对不断挖着大宋根基的亲戚们厌烦透了,有了能搪塞祖母和母亲的借口,当然只会点头——朝廷对于粮商们的处理速度便是极快。   腊月二十三,天子下诏,根究东京粮行囤积居奇、戕害生民的不法之举。   腊月二十四,东京粮行自大行首金平以下总计三十七家粮商就同时抄家,查抄并没入官库的粮食不计其数,有传言说甚至接近百万石。   腊月二十五,开封府、审刑院、御史台在天子严令下,放弃休假,展开三堂会审。   腊月二十六,在京诸仓敞开卖粮,以七十八文一斗的价格一次投放市场超过百万石,并且不再限制购粮数量,东京百姓聚集宣德门前山呼万岁。   同一时刻,韩冈踏进县衙前庭:“开封势力最大的行会完了。”   昨夜东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粮行行首们被羁押后,他们的县主夫人曾想到宫中哭诉,却被曹太皇和高太后拒之门外,据说连她们也在株连之列,一个都别想逃过。   “不知会怎么判了,可不能轻了!”游醇对商人们全无好感,对于囤积居奇的粮商们的下狱治罪拍手叫好。   “大概明年才会有判决,不过领头的几个当是绞刑无疑,其他则是流放,是否罪及全家那就要看天子的心情了。”   韩冈说着,脚步突地一顿,诸立竟然就跪在屏门前。 第二十九章 百虑救灾伤(十二)   跪在通往前庭的屏门前的白马县押司,在冬日的寒风中冻得脸色铁青,胡须上缀满了白霜。又没有戴帽,花白的头发也曝露在风中,一丝一缕的乱发随风飘着,看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这已是诸立在县衙中前下跪的第三天。当天子下诏根究粮商不法之举的次日,诸立就跑来向韩冈请罪。但韩冈一直没有理他,任凭他清晨来、夜中去,连着跪了三日。   三天来,在县衙中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看到诸立跪地。县中百姓纷纷在议论,县尊是不是要拿诸家开刀。开封那边的事,白马县中百姓也都听说了,诸立本就是跟那些被捉将起来的奸商们混在一起的。王相公的女婿要动手,当然不会放过诸立。   此前高价卖粮,诸立的确招了不少怨恨。但后来赶在天子诏令之前降价售粮,人们也都看在眼里。现在看着他五十岁的人在寒风中连跪了三天,老百姓心肠软的居多,外面的舆论都对他都有了一点同情。   今天,韩冈并没有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去,终于停下了脚步。低头看了他后脑勺半天,开口问道:“你家还有多少存粮?”   终于等到韩冈开口,诸立心头一松,身子便摇摇欲坠。用着最后一份精力,强自保持着心中的镇定,不敢有丝毫隐瞒地老实回答道:“有两万一千余石。”   这个数字让周围的衙役和韩冈身后的三名幕僚都忍不住一声惊呼,县中的仓储也不过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已。深藏两万石,诸家的确是在囤积居奇。   “都拿出来捐个官!”韩冈丢下一句后,就转身离开。   穿着一对厚底官靴的脚从眼前移走,诸立浑身的力气消失得一干二斤,一下瘫软地坐在了地上。一直躲在一边的两个弟弟立刻跑上前来,紧张地问道:“大哥,怎么样了?”   诸立只是点头,兴奋和放松让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保住了,保住了。”   捐出两万一千石虽然肉痛,但换算成如今的米价其实也不过是两万多贯而已,诸家还负担得起。用这份钱买下全家的安稳,怎么都是合算的。   要是韩冈一本奏将上去,说白马县吏诸立“赋性奸猾,囤积渔利”,那被捉进大狱的三十七家粮商之后,就要再多添一个白马诸立,一家老小全都要完蛋。   而见到诸立点头,诸霖两人也都软了脚。几天来他们夜夜都做着噩梦,每次都是从身死族灭的结局中惊醒。现在韩冈终于松了口,好歹也能睡安稳了一些。   三名幕僚紧追在韩冈身后,只有游醇皱眉问着:“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奸商。”   韩冈回头看看三人,方兴和魏平真全无讶色。看来这两人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意。自家让诸立跪在这边三天都不加理会,其实已经可以看出他无意治罪,否则第一天就可以将其下狱。只有游醇年轻,没有看出来其中的门道。   韩冈轻笑道:“大鱼小鱼都已经入网,有没有虾其实也无所谓了。”见着游醇要争辩,他又接下去说道:“再说前面还没事发的时候,我让他降价他也听命降价了。不管诸立当时转着什么心思,至少没在行动上给我弄鬼作祟。且既然早在诏令出台前,诸立就已经降价售粮,再处置他就有点说不过去,罪名加到他身上也有些勉强。”   从心底来讲,韩冈其实也是想顺手将诸立一起给扫进去,当初吩咐他降价售粮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一份算计在内其中。但天子下旨清办粮商的时间比预计的迟了两天,这使得遵照韩冈吩咐、平价贩售米面的诸立“囤积居奇、至使民变”的罪名就很难成立了。   如果强要将其弄进狱中,用的借口就会显得太勉强。到时候,这反而就会成为对手反击的一个突破口。被人以一点攻其余,审理其他粮商的时候,就少不了麻烦了——其实这也是后世许多案子中,将人另案处理的重要原因之一——现在也只能放其一条生路。想想,自己前些日也的确性急了一点。   韩冈走进大堂中,接着又道:“也是诸立足够聪明,三天来只是一个人跪着。要是诸家的三兄弟一起来跪,我也只有将他械送大狱了。”   若是连着两位赵家的女婿来跪着求饶,其行径就等同于威胁,韩冈若不拿他们往死里办,那才叫有鬼。诸立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姿态放到最低。在县衙中总是以强硬姿态现身的诸押司,腰骨如今软起来,也是跟面条一般。   “不过就此放过他也太便宜了。”游醇依然耿耿于怀。   “所以正言让他跪了三天。”魏平真道:“如果不是这一跪,正言放过他也会有些议论。”   方兴跟着道:“何况正言已经将他赶出了县衙,又挖了他的根,放过他也就跟放过一条死狗一样,无甚大碍了。”   游醇先是一愣,然后一下恍然,接着却又忧心忡忡起来:“就怕他有官身后,就盘剥百姓,将入粟的花销全都赚回来。”   魏平真眼睛一翻,笑着反问:“有官身就会有差遣吗?”   游醇张口结舌,而方兴也呼呼地笑了起来。大宋的官员数目是实阙的数倍之多,有多少官儿一辈子能轮上一个好差遣?   韩冈让诸立拿了家中所有粮食出来捐官,绝对是一个惩罚——纳粟捐官,得到官位都很小,也没有晋升的空间,而且还容易被歧视,得差遣极难,一个肥差则更是难上加难,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正常情况下,都是花钱娶个宗亲回来,从此有官位有靠山——而且当诸立有了官身之后,就不可能再做吏员了。   诸立虽然帮着两个弟弟娶了宗女,挣了两个裙带官回来,但自己却一直保持着无官一身轻的状态,不是他做不了官,而是在衙门里的利益太大了,舍不得去做官。但现在被韩冈硬逼着买下一个不想要的官身,攒了三十年才在白马县积攒下来的影响力,转头就会化为泡影。   影响力,是威望、权位和人脉的综合。诸立的声威、地位和人脉关系,都是靠着他在县衙中做了三十年押司而渐渐聚来。现在职位不存,而且还是因为高价卖粮的缘故,而被知县处罚,他的威望从此不再,地位无存,人脉当然也不可能再保住。这还不如直接捐出来修桥铺路来得好,至少那还能攒点阴德、聚些人望,为子孙后代留点余荫。   而诸立一去,县衙胥吏中就再无人敢阴私作祟。本来被诸立压着的胡二等人就算上台来,也都要对韩冈低眉顺眼,不敢有所依违。县中上下如臂使指,应付起明年的大灾,韩冈便又多了一份把握。   ……   “这是在玩火啊!”   文彦博将邸报一下丢到了几案上,王安石处理粮商们的手段,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妙的味道。   士大夫们没一个能看得上那群攀附着天子,吮吸百姓膏血的裙带官。他们的死活根本不会放在文彦博的心上。只是王安石将他们置于死地的手段,让文彦博深感不安——他竟然是挑拨民意!   在文彦博看来,王安石做得实在有些太过头了。   虽然大臣们为国事而上书时,都少不了带上民心、民意,皆作出一副为民请命的架势。可真要说起将百姓们鼓动起来做事,没有一个会答应。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个道理有谁不知?民众的聚集,对于统治者来说就代表着危险。   禁淫祀,禁邪教,推行礼法,宣扬纲常,让治下百姓循规蹈矩,这才是官员们该做的事。   文彦博当年能做上宰相,乃是靠了剿灭贝州王则煽动起来的弥勒教之乱。被煽动起来的百姓有多么恐怖,文彦博比谁都清楚。那些被邪教蛊惑了的教众,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不顾生死。要不然王则坐困愁城,只占据着小小的一座贝州城,竟然让朝廷的十万大军围攻了数月之久,最后靠着挖掘地道方才破城。   王安石处置粮商们的手法看似痛快淋漓,可这等煽动的手段如果用错了地方,带来的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但文彦博知道,王安石已经渡过了这一关。裹挟民意之后,如今的宰相已经重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同时在三十七名粮商手中抄没的粮食有一百三十万石之多,而田地、银钱还未统计。这一大案,算的是开国以来净赚最多的一桩案子。对于天子、朝堂来说,多了这些粮食,应对起明年的灾情更多了一份把握。   现在的情况下,甚至连攻击王安石都难。也只有盼着大旱继续下去,才能用天人感应的道理,以及源源不断的流民,将其逐出政事堂——虽然这也算是靠着民心民意,但煽动和利用是两码事,文彦博在心中为自己辩解着。   不过粮商们落得如此下场,京城的豪商们恐怕都要起着兔死狐悲之心。王安石此前已经通过均输法和市易法彻底与豪商们对立起来,这一次下手又如此狠辣,试问哪一家豪商不担心日后王安石会食髓知味,找借口将他们灭门了。   恐惧心能让人发疯,文彦博……深悉这一点。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一)   韩冈一觉醒来,头还有些酒后的昏沉。   睁开眼睛,一张熟悉的俏脸就在眼前。浅褐色的双瞳透着浓浓的情意:“三哥哥,你醒了。”   紧接着艳冠群芳的面容也出现在视线中。旧日教坊司中的花魁今天为了新年精心装扮过,薄施脂粉,唇朱眉翠,一见就让人迷醉。   昨夜除夕,一家人都在正屋中守岁,但出去看了鞭炮烟花回来坐下来没多久,韩冈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天色都已经大亮。   韩冈坐起身子,看看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换过了,摇摇头自嘲地笑道:“糊里糊涂都到了新年了。”   周南笑着:“官人沉得很,倒让我们姐妹累了好半天。”   “南娘姐姐说的没错,三哥哥还不给换,费了好多力气。”云娘带着嗔意娇声说着,似是抱怨。   “怎么平日夜中不嫌我沉?”韩冈调侃着。   周南、云娘脸一下变得发烫,韩冈厚着脸皮能说出这等荤话,她们脸皮却薄得很,根本应付不了。   笑了一笑,侧过脸,就在自己身边的王旖沉沉睡着。韩家的主母现在有了身孕,就在过年的前两天刚刚被诊断出来的。孕妇不耐熬夜,早早地就睡了,现在也没有醒。   王旖怀了孕,云娘那边韩冈也是在一直努力着。至于周南和素心两女,韩冈与她们度夜时都是算着安全期,尽量错开时间。用着的是最粗陋的避孕法,却是奇迹一般的没有出任何意外。虽然如今当真是多子多福,韩冈也希望能多有几个儿女。但连续生子太耗元气,韩冈觉得她们还是歇个两年再说。   蹬蹬的几声脚步向,严素心亲自端着早餐进了屋来:“官人,醒了没有。”   周南、云娘立刻起身帮着放下托盘,韩冈笑道:“早就醒了!”   说着从榻上下来,王旖也被他的动作给惊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问着是什么时候了。   韩冈回身将被子给她盖好:“早着呢,多睡一会儿。”   “官人才要多歇上一歇才是,昨天到了晚上才从城外回来。”王旖的话中有些幽怨,更多的是心疼,韩冈作为知县,实在是太忙了一点。   “城外已经安排好了,这几天还是能好好地歇上一歇的。”   在京的官员要参加元旦大朝会,韩冈身在地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事。印也封了,事也没了。将对于旱情的忧虑放在一边,照规矩享受着年假。   话是这么说,但赶在年节前,还是有了一批流民渡河而来。为了安排他们住下,韩冈也是辛苦了两天。因为是正好是年节前的两日,人人盼着回家过年。韩冈知道自己要不以身作则,即便有他的声威压着,也必然是人人懈怠,最后这几百流民中多半会有人冻饿而死。   韩冈也有想过先任由手下的吏员懈怠,等出了事,自己正好可以趁机再整顿一番。以便到了春来最关键的时候,不至于有人敢于疏忽大意。但这也只是想一想而已。韩冈虽然早就是满手血腥,并不在意人命,但牺牲无辜之人的事他却是要尽可能地避免,这是原则性的问题,韩冈一向认为做人要有最基本的底限,不会去触动和突破。   两个奶妈这时抱着奎官和金娘过来给韩冈拜年。小孩子长得也快,一年多的时间,一儿一女都开始学说话、学走路了。不过除了叫人,其他话还是没学会。   大儿子叫了韩冈一声,就闭上眼睛继续睡了。而活泼的金娘则精力充沛得很,喊着爹爹,张着小手要韩冈来抱。   韩冈探手将女儿抱过来,小脸粉嫩,很开心地笑着。从年头上算,自己在这个时代已经经历了六年,而算真实的时间,也有四年多了。欣喜地看着女儿的笑脸,韩冈忽而发觉,自己好像已经彻底地融入了这个时代。   “给李家叔叔的信也要早点写好。过两天,叔叔派来的亲随就要回荆南去了。”王旖提醒着丈夫。   “嗯。”韩冈点了点头,“回礼也要准备好。”   就在年节前,李信写了信来,问候了韩冈这位表弟。李信在荆湖战场上表现突出,在章惇麾下屡立功绩。李家嫡传的掷矛之术,在荆蛮中的头目将领中所向披靡。短短时间,李信就已经在荆蛮部族之中立下了赫赫声威。   武将升官的速度从来都是能让文官悲愤不已,李信在荆南打了一年半的仗,期间得了章惇多次力荐和请功,本官就已经一再跃升为从七品的供备库副使,虽然是四十阶诸司使副中的最末一阶,但也已经代表李信成为了大宋为数不多的中层将领中的一员。现在他在荆南做着都巡检,日后凭着战功,继续晋升也是情理中事。   对于李信的连续升迁,韩冈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没有家世上的背景,要营造出家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其实很耗时间,现在多了一个善战的表兄李信,韩家在关西的地位会更快稳固起来。   在家中轻轻松松地度过了四天。到了初五,便是立春。   立春劝农,皇帝籍田,官吏鞭牛,向上天祈求今年的农事平安。此乃是农业社会一年中最为紧要的大事。从宫中到州县,上至天子,下至小吏,都不能随意逃席。韩冈作为一县之长,百里之侯,当然也少不了要上阵。   立春的这一天清早,一头用泥塑起,涂了彩绘的春牛便已经摆放在县衙前,旁边还有泥塑的农夫和农具。   当晨曦的阳光从东面的城墙上刚刚露出头来的时候,韩冈身穿朝服,带领着县中官吏,自正门步出县衙。当他看到衙门前的几具泥胎雕像,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四年前。   熙宁二年的腊月廿一,比年节早了十天到来的立春。当时就要启程的韩冈,在秦州旁观着李师中带领一众官员举着五彩棒鞭打春牛。而如今,四年后的今天,他韩冈则亲自上阵。   摆在自己面前的泥塑春牛,其手艺水平,远不如韩冈当年所见那般活灵活现、惟妙惟肖,显得生硬无比。能与鄜州田家嫡传相媲美的高手,当然不是随随便便能找得到。   所谓时过境迁,当年在秦州制作春牛的工匠田计,现在靠着为天子制作沙盘,早就有了一个官身。而曾与自己并肩站着的王厚、王舜臣等人,如今天各一方,却都已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读了请游醇所作的祭文,在香烛上点火烧了,韩冈接着拿起五色丝缠起的彩棒,绕了春牛一圈,然后在臀后虚虚抽了三下,这就算是礼成。   下面的县丞、县尉、监镇、监税等县中官员则紧接着上来,排着队绕圈挥鞭。   在这过程中,一队乐班吹吹打打,奏着欢快的曲子,不过周围围观的人群中,气氛则是越来越紧绷,仿佛夏日已经占了半幅天空的雷云,下一刻就会有狂风暴雨、雷霆闪电。   今年鞭牛祭春的围观者男女老少数百上千。在外围,还有商贩挤在人群中,贩卖着他们货栏中的泥塑小春牛。但挤在最前面的则各个都是精悍健壮,摩拳擦掌两眼盯着春牛,灼灼地似乎发着饿狼望羊的绿光。   韩冈看着便是暗叹一声,越是灾伤之年,百姓对祭祀也就越是虔诚。为了争夺一块来自于春牛的泥土,使得家中田地今年能有个好收成,让灾害不至于延续一年,恐怕他们都会将吃奶的力气全都使了出来。   当最后一名官员鞭牛之后,赞礼官高声宣布。乐班的伴奏,也在猛地飙起的高音中戛然而止。   随即轰然一声响,围着春牛的上百群狼一拥而上,如同长河浪起,顿时掩盖了五彩斑斓的泥牛。无数支手臂长长探出,将一匹与真牛大小相仿佛的泥塑春牛碎尸万段,分抢了个干净。一眨眼的工夫,春牛不见踪影,而原本用来祭祀的场地,则已经变成了多人乱斗的角斗场。   鞭牛之后的场面,与韩冈四年前见到的也没有多少去区别,而且更疯狂。一开始还是争抢着能致田地丰收的春牛泥块,但到了后面,有些人火气上来后,都忘记了一开始的目的,而当真跟对手厮打起来。虽然不在典礼的节目表之内,但也是每年惯例要上演的压轴好戏。观者如堵,叫好声不绝于耳。   不过这样一场殴斗不会延续,一见其中有人见血,一群县中听候使唤的弓手便同样一拥而上,将仍在争抢厮打中的壮汉们驱散开,而将场中受伤的汉子抬了出来,没大碍的训了两句让其回家,而伤筋动骨的则是有着来自于疗养院,听命随侍在一边的跌打医生来治疗。   年年都会发生的事,衙役、弓手们都知道该如何应付。只是今年特别激烈,事后得到消息说有十几人骨折,倍于往年。   争夺春牛,代表着立春仪式的结束。都已经是立春,从历法上,冬天已经过去。而这个十几年来应该是最冷的冬天,京畿这边却是一场雪也没下。   旱灾依然还在延续,艰难才刚刚开始。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二)   以雷霆手段一举铲掉了绊脚石,同时将民怨转嫁给一干粮商,王安石在京城和朝堂重新确立了地位和声望。他的相位,一时间不会再动摇。原本想看着他笑话,准备携起手来将其请出东京城的一干人等,也都偃旗息鼓,一个个都安分了起来——反正河北京畿的旱灾还在继续,今年肯定是要绝收,到时候再出手也不迟。   只是被王安石所击败的粮商,却都不是让人省心的货色,差不多各个都能与赵顼攀上亲。虽然卷着民意一股脑地鼓动天子将他们给捉了起来,但如今事情稍定,麻烦也便来了。   宗室也分远近。绝大部分的粮商,他们娶的县主、宗女,与天子的关系都不算很近,只是在大宗正寺有个名字罢了。可是其中一人的身份,却让赵顼听说之后,都会感到棘手,更别说王安石、吕惠卿他们。   “粮行行首高扬的儿子娶得竟是临汝侯的女儿!”   说话时,吕嘉问面色严峻。王雱听着却有些纳闷。临汝侯又怎么样?郡公的女婿也在大狱中坐着呢。再说京中几千宗室,公侯遍地,他哪知道临汝侯是谁?   吕惠卿也奇怪吕嘉问的一惊一乍,很少见他如此模样:“一个宗女而已……”   “是县主!”吕嘉问立刻更正,神情更加沉重。   “县侯的女儿怎么封县主……?”王雱脸色一变,急问道:“是哪一房的?!”   看到王雱终于明白,吕嘉问叹道:“是濮安懿王的曾孙女!”   厅中的诸人同时吃了一惊,王安石都免不了脸色一变。王雱惊问道:“怎么可能,濮阳郡王是什么身份,怎么会答应将侄孙女儿嫁给商户?”   英宗皇帝赵曙是濮安懿王赵允让的第十三子,只是自幼被没有子嗣的仁宗皇帝养在宫中。他登基后的濮议之争,就是是否要追赠其父为帝,还是只称皇伯,从而引发的朝堂之争。虽然英宗没有成功,赵允让只是被称亲。   可不管怎么说,濮王一系在如今的宗室中,地位十分特别,就算是天子也要让他们三分。赵允让的次子,也就是英宗皇帝二哥,如今袭封的赵宗朴最是要面子,怎会可能会答应这么一桩婚事?   吕惠卿叹道:“高扬之母是魏王家第八房纪国公德存家的山阳县主,其妻亦是县主。本来就是皇亲国戚,为儿子与濮王家结亲,大宗正寺怎么会管?”   王雱听得更为惊讶,母、妻皆为县主,高扬本人至少也是一个地位不低的环卫官。忍不住问道:“高扬此人怎么自甘下流!?”   “商人出身,还能怎么样?用钱买来的亲戚,能洗多干净?米商又是祖传的行当,他又如何甘心放弃?”吕嘉问长叹着:“说实在的,当是临汝侯那边贪了那几万贯的彩礼,还有四时八节都不会少的礼金。临汝侯所在的那一房早年去了南京定居,与京城的兄弟们来往得也少,一个庶出的女儿出嫁,哪一个会在意?”   吕惠卿对此也稍有了解:“在南京应天府的那一批宗室,不在天子脚下,他们做出的事是向来出格。”   吕嘉问摇着头,叹气一声接着一声:“高扬也是聪明,被捉起来后根本就没细说,硬是在狱中坐着,也不让自己家里面来闹。等过了年,开封府开始查玉牒,这才给发现了。现在消息也到了南京,年前事情在风头上不好闹,现在风声稍定,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去求情,说不定还真能脱身。”   “那就诏令与高扬之子和离,将女儿领回去就是了。”王雱很不在意地说着,“反正都是为了钱。”   曾布摇摇头:“这不合法度。”   依律夫妻是可以离婚的。丈夫因故单方面遣出妻子,叫做休妻。而夫妻两人都同意离婚,则称作和离。但丈夫犯了法之后,妻子单方面要求离婚,从法律上说,是不会得到允许的,更不合纲常。   “而且还有儿女在。”曾布接着反问,“骨肉连心,总不能把他们都和离掉吧。”   “不然还能怎样?总不能就此放人吧?”王雱狠声说道,“这可是天子亲自下的诏令!”   “但天子必有悔意,怎么说都是濮王家的人。”吕惠卿作为天子近臣,很了解赵顼的为人。如今的皇帝就是这般,心思和想法都容易波动。当日因粮商们盘剥民财而勃然一怒,将之尽下大狱治罪,谁求情也不理会。可是等到这年节一过,怒气稍收,想法也会随之改变。   宗室们的反扑乃是预料中事,但濮王一脉的身份太过于棘手,天子很难加以重惩。可一旦这一个被放过,所有人便都能藉此脱身。   吕惠卿和曾布都望向王安石,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但这句话还得王安石来说。   一直沉默着的王安石,不出意外地保持着刚硬,一点也不在乎得罪濮王一脉的后果,“祖宗亲尽,亦须祧迁。更别说此辈贪于私利,动摇国本。从饥民身上渔利时,可曾想过会造成多少百姓成为路边饿殍,可曾想过会因此而造成民变?!即是如此,如何还能宽宥?当依律加以严惩!”   吕惠卿、曾布都知道王安石会这么说。他们更清楚,这番表态,对于王安石却不会有好结果。吕、曾二人都是熟知文史,几乎在同时想起两个人来——商鞅、晁错。   商鞅变法,触犯了以太子为首的秦国贵族。晁错则是鼓动景帝削藩,开罪了所有的藩王。两人最后都没有能落个全尸。   不过对于新党和新法,并不用太过担心。就像商鞅被车裂之后,秦国依然坚持他所订立的法度,而晁错被朝服腰斩于市后,汉景帝、汉武帝照样还是要削藩。   可是从王家的角度来说,后事堪忧啊!王安石眼下这个态度,当真是为国无暇谋身了。身受天子知遇之殊恩,欲鞠躬尽瘁以报之。虽然让人敬佩,但家族都不顾了,他们怎么都学不来。   粮商一案,是由开封府、御史台、审刑院三堂会审,不过最终的结果还要秉承天子之意。在赵顼的态度表明之前,王安石暂时还不能插手其中。   暂且丢下这件烦心事,王安石问道:“方今京中的粮价如何?”   身为三司使的曾布立刻答道:“前面动用了一百一十万石常平仓存粮,京畿粮价都恢复到七十文一斗。”   “不是七十八文?”王安石惊讶地问道,心头微微生怒。官府卖粮可都是一陌一斗,七十八文的价格是他亲手批准,怎么没人跟他说,就私自将粮价降到七十文去了。   “官府散出的米价还是七十八文。”吕嘉问接口道:“给出七十文的是京畿残存的粮商。金平等大粮商皆被捉了起来,这一干没被捉起来的中小粮商全都被吓到了,哪里还敢再卖高价。”   王安石略略皱眉,有些担心地问道:“他们不会亏本吧?”   “只说米价。粮商们在田间收购稻谷,基本上都是二十文一斗。加上运费、人工,还有碾制的损耗,成本也不过五十文。”吕嘉问掌控市易务一年多,浸淫日久,商务上的事情也便越发地熟悉起来,“金平等大粮商,前段时间以超过正常一倍的价格高价购粮……”   听到这里,王雱冷哼一声,“此辈心怀叵测。”   吕嘉问附和地点着头:“谁说不是,虽说成本贵了二三十文,但真的给他们得逞,明年……不,是今年。今年仓中多一斗,他们就能多赚六七十文甚至一百文。不过中小粮商就没有这份财力,没有在这上面花钱。放到现在,就是他们的运气了。”   停了一下,吕嘉问问道:“相公,要不要将官中售粮的价格也降下来?”   王安石摇头,“不,用不着。常平仓卖粮是为了降粮价,不是赚钱。仓里的粮食还要用来赈济灾民,能少卖出一斗就是一斗。”   常平仓的确不是用来的赚钱的,现在仓中的粮食因为价格标得高而卖不出去,可到了流民来了的时候,就都要免费送出去了。   吕嘉问起身向王安石行礼以示敬意:“相公仁德爱人,嘉问感佩。”   曾布在一边冷眼看着吕嘉问奉承着王安石,他这个三司使做得很没有意思。吕嘉问是他的下属,却从来不听他的话,有事从来都是找到王安石这一边来,或是去找吕惠卿,而两人也没有对此破坏朝规之举加以指正。就如今日之事,吕嘉问不先通报自己,直接到了王安石这边才说出来。几个月下来,曾布的心中已经积攒了一团火。   唇角保持着温文尔雅的浅淡笑意,收在袖中的拳头捏紧又放松。   权力的争夺要未雨绸缪,只看在宣德门之变上横插了王安石一刀的蔡确,他现在侍御史知杂事的身份,就知道天子的态度了。如今也只消仔细看着赵顼怎么处置这一次的案子了,若是天子还是想要保着几家亲戚,那自己该怎么做,也就可以确定了。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三)   韩冈并不知道京中他岳父和大舅哥现在的困扰,他现在正在接待他的二舅哥。   大过年的,就算要见面,也是韩冈这个女婿去京城拜见岳父岳母。但王旖终于有了身孕的消息,被韩冈命人急报东京城的岳父家,王安石夫妇听了之后,也不管是不是过年,就立刻让王旁带着一堆滋补的药材来探望。   韩冈亲迎了王旁进衙,问过岳父母安好,又设宴款待。到了晚间,韩冈安排了王旁在偏院中睡下,回到房中,王旖却还点着蜡烛,坐在桌边没有睡。   “怎么还不睡?”韩冈进来后就问着,孕妇可是要多休息的。   王旖转过身,递上来一封信。   韩冈拿着信纸,有些糊涂:“这是……”   “是娘写给奴家的私信。”   “……是说了什么不能给仲元知道的事?”韩冈一下就明白过来。   如今托人寄送的信函,有的封口,有的不封。不过托自家人带的信件,就不可能涂了糨糊或是火漆上去。王雱写给韩冈的信,王旁也许会看。但吴氏写给女儿的信,王旁怎么也不会有心去看的。   “还是二哥和二嫂的事。”王旖话声中带着忧郁。   韩冈瞥了一眼手上的信,吴氏写得倒是一笔好字,一手的快雪时晴让只擅楷书的韩冈自愧不如。只是信中的内容,韩冈没有去看,直接放到了桌上。想来除了要王旖安心养胎的话,就是家里的事,且多半是在说王旁。   王旁与妻子庞氏不合,因为儿子长得不像自己,日夜吵闹不休。这一事,韩冈在与王旖成亲之前就已经知道,现在快一年了,王旁夫妻的关系还是没有改善,看起来反而更恶化了。   韩冈明白,王旖将岳母写给她的私信交给自己看,是想自己能帮着解决这个问题,可他在这方面却一点经验也没有。   “仲元夫妻俩的事,我这个做妹夫怎么开口?”韩冈摇摇头,没有兴趣掺和。   自己的那一个才两岁的内侄,的确不像王旁,但也不像王雱,或者说并不像王家的人。可庞氏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且又不是早产的惹人疑窦,还能有什么猜疑?相貌不似父母的世上多有,怎么也不能作为证据。可王旁却认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儿子,谁来说都没用。   “二哥只是认死理,官人你跟二哥一向合得来,能不能开解一下。”王旖拉着韩冈的衣袖,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轻轻摇着,轻声问着:“好不好?”   认死理就是偏执。而偏执是一种病,韩冈知道这一点,但要说救治,他可没辙。精神病医生或者说心理医师不是光靠说话就能解决问题,许多时候还要用药。而且以自己的行事作风,从来都是简单明快,做事都是快刀斩乱麻一般。纠结的家务事真的不是他所擅长的,而且掺和亲友的家中事,他也没有这个习惯。   韩冈有心拒绝,但看见王旖抬着头,波光盈盈的眼中尽是祈求,泫然欲泣的样儿,心中也不由得一软:“开解不好说。这方面的事,你越提他就会越火,我这边就陪着仲元多散散心好了。”   王旖破涕为笑,瞬间绽放的笑容如春花一般灿烂。   韩冈搂着她过来,“照我说,要真的不行,还是让岳父安排个差遣,让仲元出去做点事。天天见着,当然容易看着生厌。隔着远了,日子一久说不定就会挂念起来。”   王旖听着转过脸来:“官人是不是天天看着奴家也生厌?”   “胡说什么呐!”韩冈反手弹了下王旖的额头,“我可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王旖捂着头:“骗人。”   “是真的!”   韩冈赌咒发誓,嬉闹了一阵,王旖才又理着披散下来的头发,将话题说回去:“二哥要到明年才满二十五。爹爹怎么会为他请官家特旨?”   韩冈拍了拍额头,竟然忘了这一茬。进士等有出身官员不到二十岁,荫补官不到二十五岁,都不可任实职,只有天子特旨可以例外。韩冈是个例外,但他不觉得王旁有资格例外。   “要不,让仲元出去寻师访友也可以……”韩冈说到这里,突然愣了愣,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王旖乖乖地缩在韩冈怀中,“大哥也是怕爹爹日夜烦心,所以跟娘说了,让二哥到家里来住上一段时间。”   “我这边就不烦心了?你大哥还真是会使唤人!”韩冈知道自己又有的头疼了,“要拖住可不容易,我也没有多少时间陪他。我看还是找点事请你家二哥帮忙吧。”   怎么都是自家事,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而且自己的夫人又是冰雪聪明,自家要是随便敷衍的话,她一下就能看破。因为王旁的事,弄得自家吵起来,可就是太蠢了。   当然也是因为王旖是自己的枕边人,无意用心机待她。换做是外人,他多年磨炼出来的脸皮和口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   ……   第二天,韩冈就拉着王旁去城外。此时还没有到上元节,县中虽然年假已过,可过年的气氛还很浓。衙门里也没什么事要处理,韩冈上午就可以出城去。   由于粮价降了下来,物价也都跟着降了,白马这边的百姓,至少在过年时,还是有着轻松的笑容。只是到了城外,渐渐靠近了流民营地,就能看到一片紧张的劳动场面。   在此时,救灾最常用的策略就是以工代赈,让流民中的精壮能填饱肚子,却又累得没有造反的力气。流民身无余财,又没有储备,一家老小都靠着衙门里安排的活计来挣佣钱。一天一个壮劳力能挣上百十文,买米买炭,再买些日用品,一天的工钱将将够用。   至于韩冈,他付给流民的只有一小部分是钱,而大部分是库中的稻谷和小麦——平常粮店里卖的米面,都是十成的谷子,出七成的粉或是米。但流民自己来磨,甚至能出到九成。连麦麸和米糠都不放过——现在在白马城外,已经安顿下来的七八百流民,都有着事情来做。   “他们在做什么?”王旁就指着围着个轱辘的一群人,不时地还能从那群人中听到咚的一声闷响。   “是在打井!为了抗旱,现在县中四处打井,而且要深过二十丈的深井才保证出水。”韩冈说着,将他提拔井十六开凿自流井的事也说了一通。   王旁听了有了点兴趣:“愚兄素来只见过泉眼,但开凿出来能自动吐水的深井,还真没有听说过。开成了没有?”   “没有!”韩冈摇头,“井十六的深井倒是凿成了,但却不是自流井,井水的水面的确上涌,但到了两丈深的地方就不再上升了。不过这个深度足以使用手压式唧筒,用浸了油的丝麻作为活塞填缝,以竹筒为本体,上下提动摇把,就能将井水给提出来。”   “又是唧筒取水。”王旁笑着,他对韩冈的发明没有多少一探究竟的兴趣,道:“玉昆你真是什么都能变得出来。”   “这也是没办法,要是有自流井,小弟还要费那等气力作甚?”韩冈无奈地说着,“其实自流井,在蜀中多一点,关西那里也有。这次没能一次头给打出来,多半还是运气不够的缘故,没有找准水脉。不能算是井十六水平不够,我这边也是犯了点迷糊,只打一眼就正好撞上自流井,也不可能能有这等好运。”   说着韩冈又叹一口气,望着这一片黄河大堤下的平原。从近到远,都是一色地只见泥土的土黄色,完全没有半点正常年景的冬日,积雪覆盖原野的景色。“这件事其实就跟之前岳父要开汴口、凿河冰的情况一样,我这边也算是急得没办法了。从去岁来此上任,三个月来一滴雨一片雪都未见。地里出苗只有一半。明年开春若是没有水,想补种都没办法。要是真有一口自动冒水的深井,不知能浇灌出多少田地。”   从这口深井中提出来井水清澈甘甜,没有普通井水的涩味。可没能打出自流井,井十六还是失望不已。与近在咫尺的官身错失,使得这位井师一下变得颓丧起来。韩冈倒是安慰了几句,又赏了不少银绢作为奖励。无论如何,旱涝保收的一口好井,就算不能自流,也是人人争抢的宝贝。   韩冈还是想要能自流的井水,自然的办法不行,那用机械的办法也可以。他打算将其改造成自动提水的装置,“小弟的悬赏已经贴出去了,用风车驱动或是畜力驱动都可以,只要能汲出水来。就看哪一个聪明人能拿到五十贯的赏钱了。”   “希望能早一点有人揭榜。”王旁看过干裂后的土地,心中也为之黯然,今年的灾荒只会更重:“如果真有人能发明此等机械,那可是善莫大焉。不知会有多少百姓为此而感恩戴德。”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四)   接下来的两天,韩冈以游玩的名义带着王旁出城。不过如今乃是数九寒冬,而且还是大旱之下的冬天,连冬日最值得欣赏的雪景也没有。所谓的游玩,自然而然地也就变成了探视民情。   王旁随着韩冈去了城外的流民营,还看到了指挥流民开凿深井的井十六。又去了黄河边,见识过了冬日的黄河,以及护卫河边的千里长堤。   浅浅的只剩河床中心一段的黄河,让王旁对如今旱情有着最直观的认识。而黄河滩涂上,数之不尽的蝗虫卵更是让他感到心悸。反倒是再次回到流民营,营中的流民们各个看着气色都不算很差,并不似他在脑中描绘出来的骨瘦如柴的流民形象。   流民们知道他们现在的安定究竟是谁的功劳,在道边对着韩冈恭敬行礼。   视线从跪拜下来的流民们身上扫过,王旁扭头对韩冈笑道:“玉昆你的功劳不小啊!”   “拯危济困,义之所在,也是小弟的分内之事。”韩冈正色道:“如果救治不当,可都是我这个亲民官的责任。一县不治,县官有责。一州不治,州官有责。一国不治,那可就是岳父的责任了。”   王旁听了脸色微变,“玉昆,这是天灾啊!你该不会也要说什么天人感应吧!?”   “天变不足畏。我也是从来不信这一套。但灾后的应对却是政府推脱不了的责任。”韩冈抬手推了推刚刚夯筑起来的简易窝棚,的确还算结实,赞了负责夯筑的流民两句。回头继续对王旁道:“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於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   丰收之年,浪费口粮圈养牲畜而不知囤积,大灾之时,路有饿殍而不去发仓救治。等人死后,却说:“不是我的责任,是年景不好。”这何异于以刀剑杀人后,推卸责任道:“人不是我杀的,是刀剑杀的。”   孟轲见梁惠王时说得这番话,王旁自然不会不记得。   以孟轲的观点,救治百姓本来就是官府的责任,救治不了便是官吏的过错,责任无可推卸。怪罪到年景上,就跟杀人者怪罪凶器一般,这当然是大错特错,无论去哪里都说不过去。作为思孟学派的传承,不论是关学还是王学,都是有着同样的看法。   他点着头道:“不意玉昆你对先贤之言,已是在身体力行了。”   “小弟可当不起仲元兄的赞。”韩冈半开玩笑地说着,“真的遇到灾情的时候,该推卸责任还是会推卸的,就算是小弟也不会愿意将天灾造成的损失全都架在自己身上。”   “玉昆说笑了。”韩冈为了安顿好流民,救治灾伤,究竟付出了多少心血,王旁这两天都看在了眼里。要是韩冈是随意推卸责任的人,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其中有许多其实应当由开封府来主持,而不是韩冈这位知县。   “拯危济困,视民如伤,眼前的百姓都是得玉昆你之力方得安定下来。实是功德无量啊……”   韩冈摇摇头:“只是小弟不过是安排着一千多流民就已经忙碌如此。等到开春后,河冰化尽,成千上万的流民渡河南来。到时候,光靠一县之力怎么也忙不过来了。”   “开封府……”王旁只说了一句就自己给否定了,这当然不可能。开封知府治理京城内还来不及,哪有多余精力像韩冈一般奔忙。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救灾,流民们绝不可能有着现在如自己所看到的这般平稳生活。“不知玉昆你可有什么手段?”   “没有。这要朝堂上下一心,可不是小弟一个人能解决的。”韩冈望着南面东京城的方向,冷笑着,现在朝中君臣怕是还没有将注意力放在救灾上呢。   ……   为了到底如何处置这群与自己有亲戚关系的奸商,赵顼这几天几乎都快忘了如今还在延续的旱灾。   三十七名深陷诏狱的奸商,个个罪无可恕。视如今的灾情为赚钱的时机,动摇国本以逞私欲。大宋是他赵顼的,赵顼当然不可能坐视这等。王安石的霹雳手段,赵顼心中也是觉得痛快不已。   但是人抓起来后,麻烦也随之而来。将三十七人全都杀了当然痛快,但这一干粮商们与自家实在勾连得太紧密,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他们下狱,是以造成民乱为借口,当时无人敢插言。如今京中安定下来,来求情的便越来越多。甚至嗣濮王,也就他的亲伯父都来为其中一名粮商求情,这个面子他怎么也不好不给。   只是放了其中一个,剩下的必然不可能再重责,否则人心难服。但就此放过更不可能,明着下诏肯定会被打回来,宰相、执政都不可能签署。而暗中命令开封府和御史台在会审时松一下手,就不知道会有几个士大夫点头。许多时候,士大夫们对自己的原则,比天子的命令更为看重。   一直到文彦博的奏章送到眼前,赵顼才惊醒过来,比起已经抄家下狱的粮商一案,如今的灾情,才更要他加以关注。   判大名府的文彦博,在奏章中说着大名府外已有近十万流民聚集,而北京的常平仓经过了几个月来的散发,已经难以支撑,亟待京中调粮补充。而且文彦博的口气很大,一下就要了六十万石。   前任宰相和枢密使的奏章,直接就能呈到赵顼的案头上。而赵顼也说过,若是有关河北灾情的奏章,不得耽搁,要直接呈递给他。当这份奏章送来的时候,赵顼正在经筵上。王雱和吕惠卿两位侍讲正为天子说着“官不私亲,法不遗爱”的道理。   两人都是舌灿如花,引经据典的将法家的理论,用儒家的道理来包装,说得赵顼连连点头。只是到了河北急报进来,王雱和吕惠卿便不得不停了口。   赵顼接过奏章看了之后,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黄河上雪橇车可不好走,水路不通啊!”   雪橇车在冻透底的汴河上好走,可黄河冰层下的水流却从来没有停过。赵顼岂会在这等事上冒险?万一运粮的车子陷到河底去,到时候哭都不哭出来。但雪橇车有个好处,就是冬天汴河的纲运自此不会再停运了。   从送进宫中来的一辆样车上,赵顼也明白了这一无轮车的优势在哪里,即便冰雪厚积,雪橇车也能如履平地。不论在民生上,还是在军事上,都是一件难得的利器。可叹要不是今次的大灾,说不定就埋没在关西的崇山峻岭以及政事堂的故纸堆里了。   “吕卿、王卿,要将六十万石粮食尽快运到大名,可有什么办法?”问着,赵顼就将文彦博的奏章中的要求一起告知了王、吕二人。   王雱听了之后,立刻说到:“开封、大名,两京相隔五百里。从京城运粮到大名去,只有陆路可行。可五百里转运,路上损耗不计其数,恐怕也难以救急。依微臣之见,不如将送到黄河边的旧滑州三县,让流民南下就食。可以节省下运粮北京时在路上损耗的大半。”   赵顼摇摇头:“一路南下,恐怕在路上会有许多流民难以支撑。”   “如果是被迫南下,流民、官府无所准备,当然会如此。不过如果有沿途州县提前做好准备,那就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梁惠王能做,以陛下之仁德如何做不得?”   在王雱看来,今冬的灾情是没救了。到了正月还一场雪未下,田地里的麦子已经难以挽回。就算补种春麦,能守到秋时的也不会有太多。而且文彦博还是判大名府,有他在,就算送粮过去,河北流民也肯定要南下。   既然河北流民南下开封的未来无法改变,那最好的处置办法就是将流民们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以防有人乘机为奸。流民多也好,少也好,不让他们乱起来,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由于此前的成功,王雱对于控制民意的好处已经食髓知味。而且来到开封等赈济的流民即便有个十万八万,只要老老实实地待着等大灾过去,天子也不会太担忧——不将其惨状直接看在眼里,对于身居九重的皇帝来说,就仅是个数字而已。   赵顼没有想得如王雱那般深,但他也觉得能将流民提前控制住是一件好事,不过他仍是摇头,“还是不妥。”   吕惠卿一言未发,只看着王雱的表演。在他看来,王雱的盘算太不现实——说是滑州的三县,其实应当就是韩冈所在地白马县——离着东京城实在太近了一点。   想想寇准,当年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将真宗皇帝弄过河去?如果滑州还在,流民潴留在白马县,天子不会太担心。但现在滑州已经并入开封府,流民过了黄河就是进入了东京地界,天子怎么可能会答应?!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五)   大宋的太皇太后自从十九岁入宫,基本上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深居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几十年来,她的脚走过的地方也不过宫城之内,还有京中的几处园林而已,但她每天都要活动一下腿脚。只是今天,曹氏只是绕着宫室走了一圈,越发的感觉到自己的腿脚变得不灵便了,“真的老了。”   刚刚坐下来,就听着外面有人通传:“太皇,濮阳郡王家命妇求见。”   曹氏听了,就有些不高兴。她对于濮王一系好感不多。她是仁宗的皇后,英宗只是过继来的养子而已。可英宗即位后,先是缺席仁宗皇帝的丧礼——好吧,这是病!所以她开始了垂帘听政——但之后赵曙病愈亲政,又开始闹着要追赠生父赵允让为帝。最后闹出一摊烂事,害得自己都在宰相面前哭诉过。要不是赵曙有着个孝顺守礼的好儿子,曹氏当真是想过将他给废了。   这段时间求到她这边的有不少,不过地位最重的濮王家的人都只敢捎带上一句,真正去的地方还是高太后所居的保慈宫。毕竟太皇太后对濮议的心结谁都知道,硬是上前来触霉头肯定没有好结果。   但此事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不好再放在心上。既然来了人,也不便不见:“让她们进来吧。”   赵顼这段时间真的头疼欲裂,这新的一年也就刚开始的两三天轻松一点。   刚刚在经筵中否决了王雱的建议,但文彦博的奏章还挂在心上,要怎么解决大名府六十万石的粮食缺口又是一个麻烦。而每天传到自己的求情声,也让赵顼无法得到清净。   赵顼是个孝顺的皇帝。对祖母和母亲的晨昏定省,从来不会忘记。从崇政殿出来,他就先往慈寿宫过来。尽管保慈宫近上一点,但如果现在去向母亲问安,去肯定能看到一群哭诉的妇人。相对而言还是太皇太后这边清净一点。   不过慈寿宫中还是有着两人在,赵顼认识她们,是他二伯家的人。只是她们见着皇帝过来,却在行了大礼之后,连忙告辞出去。求着太皇太后就够了,直接求到天子面前,反而没了转圜的余地。万一皇帝一口否决,金口玉言就会像钉子一样,将要救的人钉死在牢中。   赵顼向祖母行过礼,就听曹氏说道:“也只有官家来了,这边才算安静一点。”   赵顼愤然道:“都是为了那一干奸人,也不想想败坏了国政,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官家打算从重处置?”   赵顼摇摇头,沉默地叹了口气。   “官家,老身出身武家,读书不多,但旧年却是一直在看着仁宗皇帝如何行事。”曹氏的话让赵顼侧耳静听,“仁宗皇帝惯守法度,事无大小,悉数交由外廷议定。”   “这个未免有些……”赵顼欲言又止,要是真的这么容易,他何必头疼。   曹氏看着孙儿,温声说道:“官家仔细想想仁宗皇帝的庙号因何而来。”   赵顼明白了,恶人让朝臣做,自己来加以宽恕。只要将其稍加宽纵,就能换来仁恕的名声。   不过这也只是和稀泥的做法,终究上不得大台面。自己此前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不愿意就此放过那一干毁了天家名声的奸商。但现在看一看,也罢,还是糊弄过去好了。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策,能糊弄过去的办法许多时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赵顼低头向曹氏谢道:“多谢太皇教诲,孙儿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   身为宰相,王安石却并没有传染上皇帝的苦恼。   对于那一群借着年节入宫谒见天子和两宫的时机,为大狱中的奸商们求情的宗室,王安石现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民心所向,他不信奸商们还能翻盘。   王安石过去可是没少拿宗室开刀,先是说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将天子的远亲全都从宗正寺中除名,只给太祖、魏王等几房留下一脉来承宗祧。后来的均输法、市易法,无不是砍在宗室们的经济基础上。   由于太宗得登大宝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宋室天子对于宗室的提防一代代都没有松懈过。不论是将宗室们摒弃于朝政之外,还是刻意将宰相的排位置于亲王之上,无不是借用着士大夫的力量来压制宗室。   多少年下来,如今的宗室都是攀附在皇权之上,有影响力但没实力,才会在得到天子支持的宰相面前根本做不到正面抗衡。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设法去动摇天子的决心,而不是能够像文臣一般强硬起来能逼得皇帝改弦更张。   要求情的尽管去求情好了,但如果天子想要将他们轻轻放过,王安石绝对不会允许!   抄没来的百万石粮食难道还能还回去?!向着天下亿万兆民承认朝廷这一次做错了,奸商们日后尽管可以囤积居奇好了,朝廷不会因此降罪的!   这完全是个笑话,年前因为粮价高涨而引发的市面萧条,其所带来的民怨尚未消散。若是将三十七名奸商轻轻放过,京城百姓们的怨气就会聚集到天家身上。更别说囤积居奇的行为如果不受的惩治,将会给日后带来多少恶劣影响!   作为宰相,有着三十年官场经验的王安石,地方上的情况他比天子了解得还要深入,从地方官员奏章看到的东西,也要比连东京城都没出过几次的天子多上许多。   京师乃天下之中,东京城的物价波动,理所当然地会影响到地方上的物价。当京城中物价一倍两倍向上翻到时候,京东京西、乃至两淮等地,物价也都是跟着向上急涨,而当奸商们锒铛入狱,中原各路的物价却又同样的在短时间内应声而落。   现如今,地方上的商人们都盯着这一桩案子。如果不能给予足够的处罚,他们必然又会兴风作浪。尤其是如今的灾情一步步地加重,商人们的得意必定会让百姓受尽盘剥。这一点,是王安石绝对无法容忍的。   心中有了定见,今日不当值的王安石就很平静地坐在书房中,一切就要看皇帝如何决断,然后才能决定自己要该怎么去做。   京城物价的危局刚刚结束,而流民尚未大批南下,上元节之前的这些天,对他可说是难得的休息时间。趁着闲暇,王安石将这两个月耽搁下来的《三经新义》拿起来开始审订。   《三经新义》是王学一脉对《诗经》、《尚书》和《周礼》【也称周官】的重新诠释。其中《周官新义》由王安石本人负责,差不多要成书了,厚厚一摞手稿就放在桌面上。王安石字如其人,急性子的脾气到了纸面上,便是如同斜风细雨,一笔行草透着峻急。   不过王安石今日正在考订的并不是自己的手稿,而是由王雱所编写的《尚书新义》,另外一部《诗经新义》则是由吕惠卿领头撰写。   “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王安石批改的正是《尚书》中的《洪范》一篇。   洪范九畴,传说是传为箕子向周武王陈述的“天地之大法”,乃是以《洛书》为本源。在《汉书》中,就有“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的这么一段话。   但经义局对于《洪范》一篇的重新注释,着眼点却主要放在利义之辩。   《洪范》九畴,就是九条治理国家的基本原则。其中第三条的八政,说的是治国的政务手段。而八政之中,食排第一,货排第二。食货之事,自然与利有关。既然三代之时,将食货放在八政的前两位。那么利之一字,当然就是朝政之根本。   其实这也是盱江先生李觏的见解。王安石的学说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李觏。作为南方大儒的代表,李觏一改旧时儒门重义轻利的理论,而将利放在与义平齐的地位上。   不过李觏所说的利是公利,而非私利,要“循公而灭私”,并非是杨朱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自私自利。   王安石的观点亦是如此,秉承他教诲的王雱也是如此在书中如此写到:“以利和义,而非以利抑义。利者义之和,义固所为利也。”   王安石看着正入神,王雱却回来了。抬头见着儿子脸色郁郁,王安石便问道:“出了何事?”   王雱坐下来将方才经筵上的经过说了一通,又道:“要是天子肯答应此事,流民将不足为患。”   “天子不可能主动让流民进入开封府地界的。”王安石摇头,他比经验不足的儿子看得要清楚,“京师外和京师内是两回事。就像京城内和京城外一样。让玉昆去白马县,不就是为了不让流民进京城吗?”   王雱无奈:“当初就不该将滑州并入开封府。”   “那样由谁来掌滑州呢?治事能如韩玉昆的可不多。”王安石笑了笑,“有文宽夫在大名府,流民还是要南下的……”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六)   过了年之后,时间一转眼就快到了上元节。   这些日子,白马县中并无大事。也就是京城的一些消息,让白马县的百姓们竖起了耳朵来打听。   到了正月十二的时候,一座座灯山已经在县衙门前扎起,论规模和华丽的程度,肯定是比不上京城那一座座过了冬至就开始准备的彩灯鳌山,但节日的气氛也算是出来了。   这些彩灯,都是县城中各家行会出手。其中最为卖力的,却是白马县中的粮行。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粮商们一向低调。但当诸家一口气捐出了家中所有的存粮来换一个官身之后,只要长了耳朵都知道这是韩冈的手段。   听说了京城粮商们的下场,看到了诸立开罪知县的后果,如今哪个敢来触宰相女婿的霉头?不让白马县热热闹闹地过个上元节,弄得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样子,试问韩县尊如何会放过?   既然商人们舍得出血,市面上自是看着就热闹多了。商铺、民家张灯结彩自不用说,连着县衙中隔绝前后的屏门前,也挂上了两串彩灯。   城中热热闹闹,城外的节日气氛也不算差,这一个新年,过得其实都不错。   市面上的物价降低,乡民们花钱的欲望也随之大增。手中的余财除了留一部分用来购买粮食之外,也拿出了许多来置办年货。   流民中的精壮在韩冈的安排下,于县中几处被井十六点出水脉的地方打井,他们的卖力,也换来了还算丰厚的报酬,除去了日常开销,给家人换身新衣也许还不足,但花上三五文钱,弄两盏小灯意思一下,绝大多数流民还是舍得花这份钱。   至于韩冈本人,年后的这十几天来,也是收到了不少好消息,主要就是水井的开凿。   自从第一口深井出水之后,日前韩冈一口气就铺开了三处。现在其中有一处已经见水,尽管依然不是自流井,但在大旱之年,能见到水就是一桩喜事。故此听到深井出水的消息后,有不少乡绅跑去喝了井水,继而转头就联名向韩冈情愿,要在村中也开凿几眼深井。   一口好井对于农民的意义无需赘言,跟田地一般都是能留给子孙的财富。旱年两村争水闹出人命来的案子,韩冈能在县衙架阁库中找出一摞子出来——这还是在许多人命案没有报官的情况下留下来的。   就在黄河边上的白马县,对于苦于旱涝二事的百姓们来说,一口据说能常年出水、且不受灾异影响的水井,怎么可能不受重视?更别说深井的井水甘甜清澈,在冬天舀起来时还带着地气的余温,不是那些只有一丈两丈,最多也就三五丈的浅水井可比。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口好井让人看到了希望,现在许多村子都要开凿深井。韩冈也就趁机将一干流民分派过去指点他们。由井十六点下位置,然后由几名流民带着一干村中的健壮动手开凿。   流民们指点如何凿井,当然不会免费,负责食宿的同时,理所当然的也要给些工钱。这一下子,就给县中省了不少开销。韩冈现在都在盼着深井开凿的名气,能早一点传播到外县去。如此一来,肯定有饱受大旱之苦的外县的乡绅或者是官员来引进这份技术。到时候将学到技术的流民们都派出去,自己这边也可以轻松一点——有了正经的工作之后,流民当然也就不再是流民了。   而此前韩冈为了能不用人力而提取深井井水,以用来灌溉田地,在县衙外的八字墙上挂出了五十贯的悬赏。利用畜力的提水机械,张榜之后就立刻得到解决,根本没有耗费时间,竟然有七八个人来争抢这份酬劳。韩冈让他们各自去做出个样品之后,就将他们打发了。等到样品验证有效后,再让成功之人均分。   而利用风力,前两天,也有人过来揭榜,声称知道如何打造风车来汲水。   只是当韩冈细细询问过之后,来揭榜的那一位却被戳破了谎言。他仅仅是曾经见过用来磨面风的风磨,只能画出外面的样子,并不知道风车的具体结构。来揭榜却不过是打着蒙混过关的想法,想着趁机捞上一笔。   但只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已然出现以风为动力的机器,对于韩冈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他可是深受天子看重的朝官,同时还有着一个做着宰相的岳父。所以对于带来消息的这一位骗子,韩冈判了他十五臀杖作为欺骗的惩罚,另外给了五贯作为消息的奖励。   在明确了这个时代有着风车实物之后,韩冈就打算传信东京,看看京中的大匠们有没有打造风车的手段。以他见识过的工匠们的能力,只要给出原理和要求,多半就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旁已经在白马这边住了快十天,每天给韩冈拉着在白马县中四处跑,虽然累着,但心情却还不错,都有些乐不思蜀的样子。只是父母就在京城等着,他总不能在外面过上元节。   昨日王旁向韩冈辞行,今天韩冈就带着几名幕僚出城来送他回京。没有临别的诗句,只有几杯水酒,还有韩冈请他带回去的礼物。不过更重要的事情,是韩冈将在京城中寻找会打造风车的匠师这一事,拜托给了王旁。   “若能用风车汲水,田地灌溉就不需再等待天时,如今的旱灾也就不再。白马县上下企盼,可都要靠仲元兄及早传回佳音。”韩冈与王旁肩并肩,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王旁差不多是拍着胸脯来回答:“玉昆放心,愚兄必然不所托。”   “一切都拜托了!”韩冈深深一揖,与王旁道别。   一同来送王旁,等着宰相家的二衙内走远,游醇低声问着两名同僚,很是不解:“风车取水之事,正言为何不直接向朝廷上书,何必转托私人?”   魏平真笑道:“请王二衙内帮忙,可以靠着王相公。上书朝廷,最后也是要落在王相公手上。与其冒着不知被谁丢到角落里的风险,还不如直接一点更为方便。”   方兴也道:“现在可不会有多少人敢将正言的奏章丢到一边,但耽搁时间可是免不了的。中书之内,一封并非军情的奏章不走三五日,怎么可能能递到宰辅们的案头上?哪比得上王二衙内的一句话。”   魏平真和方兴其实心明眼亮,韩冈这么做,等于无端地分功给王旁。等到王旁将人找到,韩冈很有可能就会将这份事交给他来做。要不然这些天来,韩冈一直将王旁带在身边又是为了何事?不过话说回来,自家现在也在忙得团团转,恨不得有人能帮把手,一点功劳分给他人,他们也不愤恨自己手上的饼少了一块。   何况王旁还是宰相的儿子,能多多结交绝不会是坏事——两人虽然一个是王雱所荐,一个是靠了王韶,但要说他们跟荐主有多亲近,那就是开玩笑了。若真的是心腹,根本就不会转荐出来。   跟在韩冈身边几个月下来,这位以七品朝官的身份来做知县的右正言到底要做什么,两人都已经看得很明白。在白马县城外的几处流民营,只观其规模,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一县之地该分管的事。足足能容纳数万人之多的营地,怎么看都只要要州府来治理。白马县只有两千多户口,若无背后的支援,绝不可能负担起比县中户口还要多上几倍的流民。   至少现在,魏平真和方兴都可以确定,韩冈来担任白马知县,绝非在外界大肆流传的缘故。只从韩冈身上,就可以发现王安石对于今年的灾情,早已有所准备。   韩冈听着身后幕僚们的窃窃私语,他不知道魏平真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想来多半是在说刚刚离开的王旁。   事情其实还是很简单的,主要还是因为有夫人在吹枕头风。韩冈其实是可以直接上书,但通过王旁去问王安石,其实也是一般。既然没有区别,能顺便解决一下家中的问题,自是公私两便的好事。   王旁跟浑家庞氏吵闹不休,在韩冈看来还是太清闲的缘故。就算没有多少才干,但王旁终究是读过书的士子,不可能没有做一番事业的志气。而现在他却是留在家中陪着父母,看着父兄、亲戚,以及来往的宾客,商讨着国家大事,当然心中有份发泄不出来的怨气。愤恨、自卑,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都不会缺少。如此一来,疑心病也随之而生。如果让他有些事可以做,就不至于会将精力都放在疑神疑鬼上。   就不知道王旁究竟要多长时间才能够回来,这边的灾情可不等人。   一路回到县中,经过看不出正在受到旱灾侵袭的市面,还有行走在街巷中人们脸上的笑容,韩冈的心中充满了成就感,这是他精心治理的结果。他现在只盼望到了一两个月之后,白马县百姓们的脸上还能有着如今的这份笑容。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七)   熙宁七年的上元节也算是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比往年要平淡一些的上元灯会之后,东京城中,如今议论得最多的,还是对那三十七名奸商的审判。   且不说构陷二字有多好写,就是只算实实在在的罪名,真的要追究起来,粮商们各个都是一屁股的烂账。作为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蔡确奉旨领头审了近一个月。弄出来了一长串罪名,罪状多到要申请分开来另案处理的地步。   看到有份旁听的吕嘉问拿来的厚厚一叠供状,王雱看着惊奇:“想不到罪状这般多,蔡确是怎么拷问出来的?”   “三木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不过蔡确可不是这般糊涂的人。”吕惠卿当先接过供状,当先翻看了看起来。   “嗯,说得也是。”王雱点了点头,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家老子被蔡确捅的那一刀子,当得起“稳准狠”三个字,“不知蔡确给粮商们定得什么罪?”   吕惠卿看着第一页:“占盗侵夺他人田产,三十七名粮商中人人都不缺。”   王雱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算什么罪名?!在官侵夺公私田者,最高也就徒两年半!”   吕惠卿没理会,翻过一页,“校斗秤不平,人人皆有之。”   吕嘉问道:“一干粮商改动店中秤斗售粮,从中牟利。依律校秤斗不平得利赃重者,当以盗论。粮商们差不多都是贪了几十年的,赃款也是几千几万贯。”   王雱摇着头:“窃盗之罪,流刑也就到顶了。修桥铺路的善人少见,为富不仁者则举目皆是。若以斗、秤之物论罪,当真根究起来,东京城中大半商贩都能给捉入大狱。”   “可不止这一些。三十七人中,居丧生子十一人,父母在别籍异财四人,居丧为婚者一人。”吕惠卿停了一下,“这里还有诈乘驿马……”   “一辈子的罪全都给拷问出来了!”王雱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没有不惜字纸,礼佛不敬?蔡确还真是本事,全是鸡零狗碎的罪名!”   这一串罪名看着多,其实也就是杖责而已。而判罚不到刺配一级,都是可以用钱来赎,的确正如王雱所言,就是鸡零狗碎。   “倒也不能这么说。”吕惠卿道:“有谋杀之罪者,二人。唆使部曲殴人至死者,三人。”   王雱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一下罪名就重了,谋杀之罪基本上就是论死,唆使致死也是一般。   吕惠卿一页页翻着供状,平直的声调继续念道:“犯奸者六人,其中奸父妾者二人,奸兄妇者一人。”   奸父妾是重罪,违反伦理纲常。属于十恶不赦之罪中的内乱,通奸者绞,强奸更加一等,都只有死路一条。   “内乱者绞。至于私通兄妇……”王雱回忆着刑统中的律条,“是三千里流刑吧?”   “和奸两千里,强者加一等。”吕惠卿更正着,接着念道:“私有禁兵器者五人,其中三人藏弩过五张,一人甲胄二领。”   私藏兵器同样是重罪,有谋反的嫌疑。弓、箭、刀、盾、短矛,这些寻常的兵器民间可以持有,北方人家基本上都能找出一两张弓来。但长兵不可收藏,劲弩不可收藏,而甲胄更是严禁。依刑统,私藏甲三领或弩五张,就可判绞刑了。   “不过犯了这几项罪名中有重复的,依律当论死者五人而已。”吕嘉问在旁解释道。   王雱听着不住摇头:“正经的罪名不去根究,却在这些零碎之事上做文章……”   “也有正经罪名,把持行市啊!”吕惠卿虽是如此说,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向下撇着,“蔡持正定得好罪名吧!”   王雱立刻冷笑起来:“把持行市得利多者以盗窃论,但其罪是免刺……不会有流配!这个罪名还真是重!”   吕嘉问叹道:“谁让在刑统上,囤积居奇的罪名找不到呢……”   吕惠卿道:“张乖崖以一文钱杀库吏,‘一日一文,千日一千,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判词没人说他错。律法不外人情,真要致其于死,即便律法上所无,也完全可以加以处置。更何况当初京中粮秣供应充足,而物价飞涨,那是因为有谣言传世。由此入手,一个死罪也能定下来。”   “没错!这一干奸商囤积居奇,致民惶恐。勾奸生利,动摇国本。加上妖言惑众这一条,挂上谋逆都可以的。”王雱狠狠地说着。   一般来说,朝廷对付豪商们囤积居奇的正常做法,都是利用经济手段,而不是暴力。如战国时李悝的平籴法,西汉时桑弘羊之均输法,王莽的五均六筦,几乎都是利用手中的权力,通过行政力量来打击豪商囤积居奇的行为。   而韩冈和王雱的计策,则是改从民心入手,裹挟民意以制奸商。这也是时势所迫,否则要想用经济手段解决问题,除了开常平仓,别无他法。就算是和籴——也就是官府强行征购民粮——也动不到与宗室有亲的豪商们头上,到时候,反倒是中小粮商吃苦。   但蔡确在罪名中根本没提这一茬,可以看得出来他就是在帮着粮商们开脱。但他做得很聪明就是了,所列出来的一系列罪名,往重里说,也能将粮商们尽数远窜四荒,但宽纵起来也很方便,毕竟没有栽上十恶不赦的罪名——只除了几个被审出犯了死罪的。而三十七名粮商中,有了五名干犯重罪的,完全可以拿他们来开刀,在民意上就能有所缓和。   “蔡确当真是聪明。”吕惠卿感叹道。   在这一案中,蔡确表现出了自己的刚直不阿和严守律法,且又给了天子宽纵赦免的余地。只看他这一手段,的确不是普通人物。而且蔡确之前因庭参礼一事而得到王安石看重,又因宣德门之变而得到天子青睐,每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揣摩上意的心思,用单纯的见风使舵来评价,就显得太屈才了。   王雱抬头从窗户中望了一眼政事堂主厅的楼阁,他的父亲正在厅中与其他宰辅们讨论着军国大事。如果王安石看到这份供状,必然不肯干休。   若说处置,依眼下的罪名,的确可以将粮商们置之于法。以罚赃的名义,将之前抄没一百三十万石存粮的行为合法化。但对于王安石和新党来说,如此论罪等同于混淆是非。不能将囤积居奇的行为处以重罚,而是别以他罪来惩治,那么日后……或者说就在几个月后,又有什么条律能阻止商人们的贪婪?!   在主审蔡确的放纵下,粮商一案的审判很快就得到结果。   三十七名粮商中,除了几人重罪难赦,被处以绞刑外,其他都是判了流刑或是徒刑,为首的九位行首甚至连刺字都没有,从律法上可以缴了罚金就此开释,只有那一百多万石的粮食被当作不当之利而被罚没。   但王安石登时将之驳回,并说粮商们犯了妖言惑众一条,当置于绞刑。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曾说过如今大旱乃是朝廷德政不施,所谓“妄说吉凶”之罪,用以惑众而取利,绝不可以饶恕。   这几天朝堂上正在争执着,御史台、开封府还有审刑院都维持原判,而王安石则坚持己见,要将为首者重惩。民心士论多偏向王安石,而诸法司则维护着他们的权威,天子没有开口,局面一时争持不下。   对于这一件案子,京中官吏众说纷纭。曾布则是觉得,天子的心意已经很明白了,王安石要将之顶回去,几乎不可能。   坐在三司的公厅之中,曾布听着派去市易务小吏的回报:“禀学士,吕提举说此事早前奏禀中书,已得王相公和吕检正的批复了。”   对于小吏的回答,曾布不动声色,从面色上看不出喜怒,“也罢,你先下去好了。”   厅中只剩曾布一人,积蓄在胸中的愤怒从颤抖的手上暴露了出来。吕嘉问的确越来越跋扈了,他可是市易务的顶头上司,竟然所有事都跳过他,直接呈递给中书。   不知过了多久,曾布抬头对外唤了一声,将门外听候指派的小吏叫了一名进来:“去唤魏继宗来见。”   魏继宗乃是市易法的提议者,由布衣而得官。之后吕嘉问提举市易务,从一开始的建议到后来的各项条令的增损措置,都有魏继宗的参与。但如今魏继宗却不知为何,被吕嘉问排斥在外,自此不得参与市易务中事。如今他就在三司之中无所事事,干拿着一笔俸禄。   过了片刻,魏继宗过来报到,向曾布行过礼,起身问道:“不知学士着下官来可有何吩咐?”   “河北自去岁旱灾,至今未有雨雪,天子忧心不已。本官已受命去河北相度市易之事,并察访当地民生灾情。只是市易中事,本官多有不知,需要一个熟悉个中情弊的人为助力……”曾布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魏继宗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同判三司平静地看不出任何一样的神情,顿时全明白了,立刻躬身行礼:“下官明白,愿为学士效犬马之劳。”   “不是为我,而是为官家!”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八)   二月春风似剪刀。   道旁、河边的柳树枝条,在变得温和起来的阳光下有了融融嫩绿。片片新叶随着新生的柳条于微风中,如丝一般飞舞。于柳树一样,杨树、槐树等树木也都在春风中。   只是深植于土中的树木能顺利发芽,但更浅一些的花草却是与地里的庄稼一样枯黄干萎。除了一株株生出嫩绿枝叶的乔木外,茫茫大地之上难见春色,二月的暖风带起的不是春意,不是花草香,而是劈头盖脸的沙尘。   天是灰蒙蒙的,泛着让人感觉着压抑烦闷的土黄色。抬头向上,高悬在天顶的太阳都在灰蒙蒙的云翳中变得有些模糊。   叮叮的铃铛声中,一行马队从灰蒙蒙的雾气中走出来。在视线恶劣的天候下,马队走得很慢。队伍中人人披着斗篷,甚至其中有几个还戴着口罩。   口罩本是韩冈所创的疗养院中医生动手术时所用。去年,当曾经在关西得到韩冈教诲的太医局医官雷简,奉旨在东京城中开始设立了疗养院,医护制度也随着他一起传到了京城。而疗养院中所用的器具,不知是何时已经在京中流传开来,其中就包括口罩。   在灰尘弥漫的日子里,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已经可以不时地看到戴着口罩,匆匆而过的身影。而在城外的道路上,骑在马背上的骑手戴着口罩的比例则更高——避尘的帷帽在高速疾驰时,很容易被吹飞,远不如口罩实用。而且一般的男子也很少喜欢戴着帷帽这等女人多用的玩意儿。   不过曾布没有戴口罩,他不习惯在嘴上罩了几层细麻布的感觉。侧头避过迎面来的灰土,他开口问道:“究竟还有多久才到白马县?”   紧跟在后面的从人拍马上前:“回学士的话,刚刚过了界碑,现在已经是白马县境内了。”   吕惠卿抬手将口罩扯下半截,笑道:“子宣何须心急?仲元方才也说了,最多两个时辰就能看到县城了。”   王旁低头骑在马上,保持着沉默。倒不是因为跟在两名当世难得一见的俊杰身边,给他的压力很大。而是他昨夜没有睡好,今天上路后就没有精神。   曾布和吕惠卿奉旨出京,和王旁同时出发。不过曾吕二人是去河北相度市易、并察访灾情。而王旁是要去白马县,仅仅是顺道同行而已。   从京中往黄河这边走,沿途几县的情况都很糟。京畿一代的土地一向肥沃,但眼下看到的情况却不能不让人担心。麦田中完全看不到绿色,只有与大地一样的灰黄。可以看到有许多农夫,愁眉苦脸地挑着水在田头间走着,也有已经在田头站定,拿着瓢向地里泼水。只是用水桶挑水浇灌田地,根本杯水车薪,干裂的土地就向渴极了的喉咙,水一泼下去,眨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不过到了白马县这一段后,路边的田地干旱如前,但百姓们取水浇田却是很方便。很多都是上下摇着一根木杆,然后不断地有水流出来,虽然出水不多,但胜在细水长流,不像木桶下井提水,慢悠悠地才有一桶水上来。   但也不尽是从井中直接提水的,也有些田地并不靠着水井。可那些田地,也都能看到一队队农夫从远处挑着水过来,将一桶桶水放在田头,守在田头一群老弱便就着桶中的水,同时开始浇灌着一块地。一瓢一瓢的不断地将水泼洒到地里,很快就将这片田地给浇透,然后就改去浇灌另一片田地。   从田间阡陌上竖着的界碑可以看出,几片田并不是一家。可那一些浇田的男女老幼却不分你我,一视同仁地浇灌着田地。如果仅是一片地如此,还可以说是当地百姓自发组织起来互助。但随着逐渐接近白马县城,吕惠卿和曾布所看到的每一片地,都是多少人一起出来同时给一片地里浇水。   “韩玉昆治事之材的确让人惊讶。”吕惠卿做过地方官,知道组织百姓互相帮助有多么麻烦:“能上任七天就将三十年的积案断明白,才智之士果然是不一样。”   吕惠卿知道曾布不喜韩冈的行事风格,但他在曾布面前却不会为此少赞半句。   吕惠卿戴着口罩还如此多话,让曾布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只顾着看着田间地头的农事,却半个字也不回。   王旁却在旁则有些骄傲地说着:“眼下还没有利用起风力,如果能将风车安到水井上,以风汲水,就可以直接让水从沟渠中流进地里,如此一来就不需要这么多老弱出来操劳了。”   王旁靠着父亲和兄长,在京城中找到了两名能够打造风车的木匠,现在就跟在队伍中。其中一人还是国初名匠俞皓的四世孙,乃是祖传的木匠手艺。   想那俞皓,担任过朝廷的都料匠,世称俞都料。有着三卷《木经》传世,是如今的木匠打造楼台宝塔的必备书籍,在大宋的匠师中,乃是公输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直接就说他是鲁班转世。   京城中,高达三十六丈、于庆历年间被焚毁的开宝寺木塔,就是俞皓一手督造。当年开宝寺木塔修起来时,向着西北倾斜。人问其故,俞皓说京城多西北风,现在虽然向西北倾斜,但百年之内就会给吹正过来。而这座塔被焚毁时,塔身则已经被吹正,且离着建起的时候,却正好一百年。   曾吕二人都知道韩冈的打算,也知道今次王旁带了什么出来。为了解决旱情,如韩冈一般费尽心力的知县当真是不多见,为了浇灌田地,一口气在县中开了上百口井的传言,在京城中也能听到。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天子赵顼对此还多有褒扬,赞着韩冈公忠体国,堪为亲民官之表率。   远远地看到一队人从前面迎过来,只看队列,也算是严整。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一马当先,王旁眼尖,一看到来人就扬起了手:“是玉昆来了!”   迎客的韩冈,还有作为客人的曾布、吕惠卿还有王旁,互相见礼过后,就一起往着县城中去。   韩冈总觉得曾布和吕惠卿突然间一起被派出来有些不对劲。对于天子的这项任命,他有一点不好的想法。两人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助手,现在一齐遣出在外,京城中的王安石身边可就是孤木难支。想想如今正在朝堂上纠缠的事,说不准就是赵顼为了保下粮商们,先从王安石身边削了人手。或许还有可能,是想让王安石和他的同党看一看他们治下的河北是什么样,好让王安石自己辞相……   韩冈这般想着,又暗暗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太过于阴谋论了,也许只是天子赵顼单纯地信任曾布和吕惠卿,认为他们能将事实不折不扣地汇报上来。   曾、吕二位要过境的消息,前两天就传到了白马县,故而今天韩冈一大早就出城来迎接——中间也顺道看了一下沿途几个村子抗旱的情况——无论是临时派遣的察访使,还是惯例的路中监司巡视地方,都会派人事先通知途经州县。如果没有通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官人,查验真伪都难。   韩冈一路上与三人说着话,感觉曾布与吕惠卿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但韩冈也能理解,两位如今地位渐高,瑜亮之争肯定是免不了的——尽管东京城中的桑家瓦子说三分的先儿很有名气,但韩冈只是在第一次上京是去听了一回,也没听出个门道——不知道这时候三气周瑜的段子有没有出现。但既然日后苏轼写词赞过周瑜,多半还没有流传。   说实在的,韩冈有时也有恶作剧的心思,想着提前将一干名篇,用着匿名的手段在寺庙或是一些名胜之地写上去。虽然他对于那些名篇都已经记太不清,但重要的词句还是记得很牢固。只要提前写出来,如今在杭州快要任满的那一位可要吃个闷亏。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苏轼这几年都在外面,也算是吃了苦头,没必要再落井下石。对于这位留名千古的文豪,韩冈还是保持着一分敬意。   骑着马,很快就看到白马县的城头,而在城池之前,就是一座刚刚搭建起来、被一圈土墙围起的流民营。   吕惠卿在马上直起腰,向营地中望了一阵,回头过来道:“听说玉昆已经在县中设立了四五处流民营。有此布置,想必河北流民南来后,介甫相公也能安心了。”   韩冈正待谦虚,曾布却道:“河北流民数以万计,不知玉昆你有没有足够的准备。”   “流民之事暂时还不必担心。”   “看来玉昆当真是胸有成竹了!”吕惠卿笑道。   “呵呵。”韩冈自嘲地笑了两声,“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黄河。”   曾布和吕惠卿闻言皆是扑哧一笑:“原来如此。”   王旁疑惑不解,但看着曾布、吕惠卿一听就明白,也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迟钝表露出来。   韩冈瞥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王旁一眼,回望着前方叹道,“现在的黄河已经开始解冻,冰面开裂甚多。原本冰上的道路三天前开始就不能再通行,但河上想要走船至少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二月下旬之后,才是流民大举南下的开始。”说着,韩冈再看了看曾布和吕惠卿,“学士和检正要想过河在白马渡是不可能了,要向东北绕道过去。”   “当然。”吕惠卿点了点头,“路程本来就是这般定的。” 第三十章 众论何曾一(九)   不移时,一行便已抵达县中。   安排下住处,曾吕等人就先向韩冈告辞。他们在风沙地里奔波了一天,急着要去沐浴更衣。   韩冈也有事要做,王旁带来的两名木匠已经被王旁献宝一般地介绍了,尤其是俞皓的重孙俞正,更是被他推重。   俞皓在民间颇有一番神秘色彩,他曾经说开宝寺木塔受过百年西北风后就会被吹正,必定会有人想,那再过百年,木塔不就会向东南倾斜?可事实却是刚过百年,开宝寺木塔立刻就被烧掉了,再没有被风吹得向东南倒得情况。变成这样的结果,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起俞皓当年的一番话——难怪他不说百年之后的事。   不过这个时代,再有名的工匠,也比不上一个庸庸碌碌脑满肠肥的官员。俞正在韩冈面前小心翼翼的,韩冈让他坐下来说话,也是摇头说不敢。   也不强迫两名匠师,问了几句有关风车的事之后,韩冈吩咐了下人将他们安顿下去好生款待。过了一阵,方兴来报,说是接风宴席已经布置好了。韩冈命人去邀请曾布、吕惠卿等人入席。   韩冈今日要接待的,不仅仅是曾布、吕惠卿和王旁。还有两位随行的官员。其中一人韩冈没有印象,但另外一人——魏继宗的名号,韩冈可是如雷贯耳。   韩冈不认识魏继宗,但听过他的名字。在便民贷、免役法、保甲法顺利推行,而河湟开边又大获成功,使得新党地位稳固、朝堂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将两党战火重新点燃,惹起了这一场轩然大波的罪魁祸首,韩冈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他?   魏继宗从布衣被拔擢入官,靠得就是他市易法首倡者的身份。一部市易法惹来了如此多的纷争,甚至使得新党的政治根基都开始被动摇。从东京市易务中一年得到的几十、上百万贯收入,看似不少,可对于新党来说,其实还是得不偿失。要不是为了新法整体的安危着想,即便是以王安石这位拗相公的性子,也肯定会将之废止。   魏继宗在东京市易务中被投闲置散,其原因根本不需要多想。可如今曾布、吕惠卿却又带着魏继宗一同上路……一同前往河北体量市易务,其中不知到底有什么考量。   等到五位客人应邀到齐,韩刚请了他们入席,他的三名幕僚也入内陪席。官位最高的曾布理所当然坐了上首,等到各自都坐定,韩冈举杯道:“此番酒宴过于简薄,还请各位海涵一二。”   韩冈的话不是客气,而是当真简薄。分席制的宴会,一开始摆出来的开胃菓子,就只有两样,更没有什么看果之类纯摆设的看菜。开场决定了后续,后面的下酒上来,也不可能多奢侈。招待过路官员的所有花销照例都是从公使钱账上走,一县之地也不会有太多的公帑供韩冈招待客人。若是花得太多,就得等着御史开骂了。   曾布举杯回应:“玉昆哪里的话,我等正是要去河北察访灾情,若玉昆当真铺张开来,曾布可是不敢入席的。”   吕惠卿也道:“天子如今已居偏殿,减常膳,我等不能为君分忧也就罢了,如何还能违逆圣上之意。”   曾吕两人都没指望韩冈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大肆铺张地设宴招待。开封府人多官多嘴也多,盯着韩冈这边的眼睛更是太多,若是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不是,韩冈也会被拎出来穷追猛打,更别说在如今的情况下大开宴席。曾布和吕惠卿两人都会感到忌惮,即便韩冈敢于摆下奢侈宴会,两人也不敢入席。   举杯行过三巡酒,说了一阵闲话,话题也逐渐转到正事上来。   “不知粮商一案处置?”韩冈问着,这一案有他的一份功劳在,虽然现在没他的事了,可也是他关心的焦点。   将酒杯放下,曾布道:“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这是肯定的。”   所谓出身以来文字,说白了就是官员得官的个人档案。就算是发配岭南,只要出身以来文字还在,即便所有的职位都被撤了,依然还是官。而毁去了出身以来文字,便是将粮商们从官籍彻底打回民籍。   吕惠卿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也只是做给外人看,过两年就能补回来了。”   粮商们娶了宗室,翻身的可能性还是有的,碰上一次南郊祭天,大赦诏书一下,过往罪愆基本上就会被赦免。到时候又会跑出来让人碍眼。   “杀几个,流几个,放几个,也就是这样了……”曾布冷声说道,“还是要订立法度,以防日后奸人为乱。”   “低买高卖,囤积居奇,乃是商人天性,也是常理,立法岂能扭转?”韩冈却道,“事关百姓的盐与酒都是官营,若立法度,只要放在粮食上就够了。至于他物贵贱变动,倒不至于影响民生。”   对于朝廷控制商业的做法,韩冈并不是很认同,就连市易法他都不赞同。利用经济手段让囤积居奇者血本无归,才是正常手段。此次使用刑律直接处置粮商,乃是被逼无奈,如果就此成为定制,迟早会越用越偏,韩冈只望能仅仅保持在粮食这等必需品上。   “市易法本有常平之意,本就是为了平抑京中物价而设。只是今次本金不足,以至奸商为乱。以现下的情形看来,立法度和加给市易务本金应当同时而行。”吕惠卿转头问曾布,“子宣,你看呢?”   曾布笑了笑:“说到市易务之事,还是要去问望之【吕嘉问】才对。”   “哪里的话,学士可是三司使!”韩冈摇头表示不同意。   “三司如何管得了市易务。”曾布冷淡回了一句。   “还是先问问酒水之事。市易务已经将酒药的价钱涨了五成。等几位回来,白马这边可是连酒都摆不起了。”韩冈心中的疑惑得到了答案,见着气氛有些不对,举起酒杯笑呵呵地敬了一轮。   互相敬了酒后,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魏平真和方兴使尽浑身解数,尽量地让宴席上的气氛不至于冷场。   但此前曾布的说话和表现,可见他与吕惠卿嫌隙已深。两人不像同心同德的同志,而是各自异心的仇敌。方才曾布的话中,不无怨言。听口气好像吕惠卿侵夺了曾布的权力。连话语间都按捺不下这口气,看起来曾布和吕惠卿两人很可能快要撕破脸皮了。   “是要争夺王安石留下的空缺吗?”   韩冈不是瞎子,王安石如今的危局一直都看在眼中。他不觉得他的岳父能支撑过去。如此大灾过去百年间当然是有过,宰相没有因此去位的情况也有。可在宰相本来就因施政而饱受争议,却正好碰上席卷半个国家的灾情的时候,要想稳坐相位,韩冈能找出的例子只有治平年间的韩琦!   韩琦韩稚圭,住在相州昼锦堂的那一位,治平年间是保扶英宗坐稳帝位的功臣,他虽然在濮议之中备受指责,又遇上了一场淹没了京城、且冲走了宫中上千军士的洪灾,但靠着定策拥立之功,没人能动摇到他的地位。   但韩琦的条件,王安石并不具备。他对赵顼的影响力,这两年一直在逐渐衰退中,也不比当初的韩琦——刚刚登基没多久的英宗,还要靠着这一位宰相在曹太后手中保住自己的位置。   以如今的现状,不论王安石怎么努力,想要安稳度过了这一场灾情带来的危局,几乎是一桩不可能的事。即便他处置了一干造成京中恐慌的粮商,但这场粮食危机也仅仅是序幕而已。   新法推行至今,王安石一开始预订实施的政策,差不多都已经出台。这个时候,赵顼还到底需不需要他,其实很多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曾吕之争,多半也缘于此。而且只要灾情还在继续,皇帝说不定也会有将其抛出来安抚民心的想法。   不知道王安石本人怎么想?   韩冈觉得他自己也该有自觉,眼下恋栈不去,可是会丢了卷土重来的机会。只是这话韩冈问不出口,向谁说都不合适。不过宴会后,王旁给了韩冈一封私信,一看封皮上的字迹,竟是王安石的。   王安石很少直接给韩冈写信,与韩冈联系多的是王雱。当着王旁的面,韩冈展开信笺。   一目十行地看过之后,韩冈也不得不承认,王安石能走到宰相的位置上,的确并非幸致。一般来说,看清别人很容易,看清自己却很难。王安石能正视自己的处境,比起韩冈冷眼旁观得出结论可要难得多。   这一封信,王安石已经隐隐透露出自己在宰相之位上坐不长久了。但关键是用什么形势去职,是因罪离任,还是功德圆满地自请出外,两种情况关系到新法会不会人亡政息,也关系到他能不能再次为相,由不得王安石不重视。   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今次的大灾如何度过,问题还是落在河北流民上! 第三十一章 离乡难知处(上)   已经是春风送暖的二月下旬。白马县北面的黄河水中,可以看到流冰越来越少,最多三五天内,两岸的交通就能恢复通畅。   因为黄河解冻的缘故,判大名府文彦博向朝廷要求补给的六十万石粮食,并没能运过去。在黄河冰上通道依然畅通的那一段时间里,到位的粮食仅仅只有十五万石。继而便因为黄河冰面开始破裂,这一补给的过程便停顿了下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由于大名府的常平仓已经不能支撑近十万流民的日常食用,流民也不得不开始向粮食更多的南方转移。隔着黄河,这段时间都能看见对面的黎阳津那里,越来越多的流民在堤岸上徘徊。   现在韩冈都有些怀疑文彦博向朝廷索要六十万石粮食,就是为了推卸责任。以文彦博的老于政事,不可能不知道黄河交通封闭的时间。他赶在黄河快要解冻的时候要钱要粮,很可能就是算好了时机,即便京城这里将粮食都准备好了也运不过去。现如今,大名府常平仓中的粮食已经吃完了,不要说京里的天子不能责怪他,就算是饿着肚子的流民也不能怪罪于他文宽夫,而只会将怨气投到京城的宰相身上。   河北流民南下,控扼要津的白马县就是必经之路。   旧滑州是东京城在黄河南岸的门户,而白马县则是滑州的门户。作为滑州州治所在,白马县紧邻着黄河,白马渡是河北通往京城的两个主要渡口之一。而从滑州的东北方,另一处重要的渡河地点,河北东路的开德府——也即是濮阳——往京城来的官道,也要从白马县东南角穿过。   位于交通要道上,白马县每年的商税收入甚至要高于田赋,要不然渡口镇的户口数也不会超过县城。只是到了流民南下的时候,交通便利就变成了一桩坏事。看着黄河对岸的流民,再想想数日之后,成千上万的河北流民涌进县中,任何人都会不寒而栗。   奔腾的黄河水冲击着位于大河中央的一座礁石,发出轰隆隆的如同雷鸣一般的声音。说是礁石,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山包,说是小岛也可以,被两岸的百姓称为居山。居山形状如龟,差不多有二十丈上下,堵在河中心,只是稍稍偏向白马县这边。与现在韩冈以及他的幕僚们所立足的汶子山,只隔了百步之遥。   汶子山其实也只有二十丈左右,大小还不如居山,却也算是白马县中的一处难得的景致。韩冈站在汶子山的山顶小亭中,望着对岸沉吟着,而他的三名幕僚则在亭外说着话。   从山上望下去,就能看到一架风车,小小的就如同玩具。但实际上,这座风车足足有三丈高,从井中提出的水如同涌泉一般。   为了能大批量地制造风车,韩冈采取的是分包制度。打造出两台样品后,一台架在水井上作展示,剩下的一台则拆散开来将扇叶等部件分派给本县的木匠铁匠来打造,各自照着样品做着一个部件。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很有道理,只要组织得力,就能创造出奇迹。只盯着一个简单的零部件,工匠们上手得都很快,出产则更快。而原材料的准备,韩冈全都分派给各乡各村,谁上缴得多,谁就有优先权。   汶子山下方不远处的这一架风车,就是县中的工匠们将零部件送来后组装起来的。由于没有后世的标准化工业,零件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但大体上不会差太远,如果尺寸不合适的零件,能改造的便就地加以改造,改造不了的重新做。组装时通常都仅是打磨了一番,换上了几个零件后,就能顺顺当当地组装了起来。   不过这些风车,不像韩冈记忆中的荷兰风车,一座小屋上伸出四面长长的扇叶。却像是一面面船帆拼出来的,中轴为立式,直直的竖着,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一个走马灯,随着扇叶可随风向自动调节,清风吹来,便咕噜咕噜地转动起来。   韩冈对于机器了解不多,看到这般容易就打造出来汲水用的风车,使得他对这个时代工匠们的手艺赞赏不已。而有了风车,一口口深井便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   一开始打出第一口深水井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但当韩冈借助流民之手开始推广之后,负责凿井的本地村民,却一个个如同吃了药一般卖力,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全县打出的深井有一百四十余口,而其中出水的,则有三十一眼,每一个乡都至少有一眼深井。这么高的比例,算是运气很好了。   风车架在水井处,有风时用风车,无风时用畜力,日夜不停地汲水。有着三十一眼深井,至少能应付过去眼前的旱灾。魏平真和方兴甚至都为此作了诗,而各乡的深井出水时,也都大摆宴席加以庆贺,只是蝗灾还是免不了要让人头痛。   此时早过了惊蛰,从地里爬出来的若虫细小如蚁,可蹦蹦跳跳地爬得满地都是,啃噬起花草树木、田间的麦苗也是毫不费力。   站在黄河岸边的山包上,看到脚底下密密麻麻的蝗虫幼虫,游醇只觉得头皮发麻。刚刚孵化出来就已经是铺满了地面,若是让它们长成了飞起来,那就是遮天蔽日,这还了得?!   也幸亏韩冈在县中的威信高,已经组织起了人手来扑打,从汶子山上望下去,能看见有上千人沿着河堤排开阵势,举着笤帚向着地面扑打着。看起来要灭掉这一段的蝗虫并不费什么气力。   但区区白马一县的灭蝗顺利,对于黄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几百里蝗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河北蝗灾已经近在眼前,而京畿这边,也极有可能爆发蝗灾。   方兴不停地跺着脚,蹦跶到他靴子上的蝗虫让他恶心得要命。   游醇忧思难解:“春麦正是发芽的时候,这时候蝗虫出来,也不知能留下多少。”   春麦早在元月底就播下去了,韩冈作为宰相的女婿,通过王安石弄到些种子,还是比较容易的。整个京畿各县都要春麦种子,而白马县靠了韩冈,不但第一个拿到手,而且从比例上说也是最多的一县。几乎将所有已经确定绝收的田地,都补种上了。   方兴一边跺脚,一边道:“我们这边好歹有正言在,河北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魏平真望了一眼亭中的高大身影。回过来摇了摇头:“流民就在河对面,河北还能怎么办?倒是先想想我们这边怎么办吧!”   三人现在都知道了韩冈的心意,也差不多确定了王安石将韩冈安排到白马县,就是为了要将河北流民堵在这里。   “可惜只有一县之力啊。”方兴摇摇头,对王安石的吝啬有些看不过去,“要想都救助下来,不是白马县能做到的。”   “若是正言权柄再大一点,那就好了。”跟在韩冈身边几个月,游醇对韩冈的一番作为看在眼中,虽然因为自矜,没有明着说出来。但他对为治下百姓,殚思竭虑的韩冈已是敬佩不已。游醇相信韩冈有了更多的权力之后,能做得更好。   “节夫是要复滑州?!”魏平真转头过来,惊讶地问道。   “复滑州?”游醇不知道为什么魏平真这么说,他只是随口感叹,并没有这个意思。   但方兴在旁听了,仔细一想,却觉得恢复滑州的想法的确好处不少,“白马作为京县,那就是通判的资序。现在正言第二任通判算是做了,再往上就是知州资序了。如果滑州恢复,以正言的品阶,甚至权发遣的前缀都不要,直接权知滑州就可以了。白马可就是原来的滑州州治,如今的县衙就是旧时的州衙。正言升任滑州知州,只要换块牌匾,连门都不要出的。”   游醇想了一阵,也随之兴奋起来:“如此一来,有这一州之力,救助起流民来当然也就容易了许多。更别说以正言之材,治理州郡也是易如反掌,滑州三县之民,也能免了蝗旱二灾之苦!”   “可是有人肯定不愿意啊……”   反对的声音并不是出自游醇、魏平真和方兴,而是来自他们的身后。   三人急忙回头,竟是韩冈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正微微笑着。他们急忙躬身行礼,连声请罪。   “无妨。”韩冈倒不在意他们在背后说什么,何况还是自己的好话。但他们所说的恢复滑州的提议,朝廷允许的可能性并不大。   尽管如今行政区划的变动十分频繁,远比千年后要容易。但才一年多的工夫,就喊着要恢复,等于是在此前撤并二州的倡议者——好吧,其实就是曾布——的脸上打耳光。   而且前年滑州和郑州并入开封府,也是两州的乡绅父老求来的。就如后世的京城,公共交通的费用远小于地方上的城市,这个时代开封府的赋役也远远小于外路州县——这是京城人的特权,也是朝廷为了维护稳定所付出的代价——同时少了州郡衙门的几十个官员以及数百衙役,两州百姓也要少交许多额外的杂捐。   “当初是两州百姓联名情愿,如今还能让他们联名吗?”韩冈摇着头,这根本不现实。   但他的眼中自信不减,要安抚下入京的流民,舍我其谁?! 第三十一章 离乡难知处(中)   在汶子山上并没有多逗留,韩冈一行很快就下山返回县城。   ——别说满目疮痍的黄河两岸,就是不停地传入耳中的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山头上也待不了太久。   汶子山虽小,也是白马县的一处名胜,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是座石灰山【注1】。此山翠石棱棱,山无余土,岩洞泉壑,堪称绝胜,可这等露在地表的石灰矿,在黄土厚积矿床深藏的白马县,看到了就不能放过。   不论是疗养院还是流民营中,用到石灰的地方都很多。韩冈当初来到黄河岸边,一看到这座小山上尽是洞穴,对文人风雅并无多少兴趣的他,就知道捡到宝了。现在离着汶子山只有半里地的石灰窑烟火不绝,每天都能出产上千斤生石灰。   也就是因为现在煤——或者按此时的说法,称作石炭——不足,使得石灰窑的规模不能扩大,否则一天上万斤也没问题。到时候不论是修桥铺路,还是修造房屋,都能派上大用场,而不是像现在,仅仅局限于日常消毒和简单的整修官道。   沿着官道,经过了两处流民营。营地规模都很大,但其中只有少数区域建起了窝棚,能看得见炊烟。不过现在县中的深井打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除了组装风车机械的,其他流民都开始拿着工钱在流民营内部开挖沟渠,以及窝棚的地基。   韩冈在第二座流民营停下马来,走进去。偌大的营地被纵横的主路分割成十几个片区。而片区之中,还有更小的巷道。其中一个片区已经有了住户,而其他区域,也能看到有人在挖着沟。   在营地偏东侧的地方,是深井所在。只见高高架起的风车旁,一群人围着上上下下地敲打。正是到了组装最紧张的时候,而周围的地面,由于井水的缘故。只是在此住持的王旁却是毫不在意地挽着袖子,穿着草鞋站在泥泞的土地中,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宰相的儿子。   韩冈也不避泥泞,走过去道:“仲元,情况如何?”   王旁回过头,见着是韩冈。也笑呵呵地反手指了指已经架起来的风车,“玉昆你放心,等到晚上就能装好出水。”   韩冈看了看正在组装着风车的人们,皆是专心致志,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到来。满意地轻轻点头:“多亏了仲元兄。”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快要搭好了,这里就交给下面人收尾,待会儿仲元你跟我一起回城里。你也该歇一歇了,不然莫说你妹妹要怪罪小弟不会体恤人,回去后我也不好向岳父岳母交代。”   “玉昆你每天比愚兄忙得更累,也不见你多歇一歇。”王旁抬头望着高高的风车,带着自豪感的微笑中透着满足,“愚兄还是亲眼看着风车汲出水才能放心,现在回去可睡不好觉。”   不过十几天的工夫,王旁瘦了也黑了,但他的精气神已经不同过往的郁郁,眉宇间多了一份光彩。作为饱读诗书的士人,王旁终于等到展示自己才华的一天,当然是不辞辛劳。   虽然刚开始的几天出了点笑话,但接下来他遵照着韩冈定下的规条,来主持开凿深井和打造风车两件事,都是很顺利。关键也是在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上,没人敢糊弄他,反而要在他面前尽力表现自己的才干,故而这进度远远超出预计之外。   王旁又看了风车两眼,拉着韩冈稍稍走远了一些。指了指正在用竹子和木头搭建饮水道的匠人们,“玉昆,用了这么多竹木,是不是浪费了一些?直接在地上掘沟不成吗?河水还不是照样能喝,东京城中可是多少人家靠着金水河!有水井,或是向外买水的毕竟还是少数。”   “不一样啊。”韩冈摇了摇头,从深井引出的地下水要从井口利用引水道,引向营中每一个片区,虽然用了许多防洪物资,但绝不是浪费:“东京城中的饮用水除了井水外,都是靠着金水河。而金水河上都覆着石板,日夜有人巡守。可流民营中就不行了,若是饮水道设在地面上,污水流入,必致疾疫,只能用竹木搭起架子来。不管怎么说,人命比钱要贵重。”   五处流民营,尽管现在只启用了两处,但五座流民营都拥有至少一座深井,以及随井安置的风车,同时还搭建了引水道,保证供给流民们洁净的水源。另外还建有足够数量的公共厕所,加上消毒防疫用的生石灰绝不会缺少,对于在营中防止疫病的传播,韩冈有着足够的信心。   听着韩冈如此说,王旁也不坚持,只是问一问而已。“即是如此,那愚兄也会多照看着,督促他们不能偷懒耍滑。”   “那这里就拜托仲元了,等风车组装好,早点回城休息。”韩冈说着,又吩咐了王旁的随从好生照看,随即告辞离开。   离开营地,韩冈回头望去,还能看到矗立在风车下的王旁的身影。他摇头感叹着二舅哥的变化:“终究还是要出来做事,否则闷在家中,心理当然会有问题。”   一路顺顺当当地回到县衙,县丞侯敂就迎了上来。如果不是穿着官袍,白马县中差不多也没人会记得除了韩冈之外,县衙中还有一个县丞。   韩冈是七品朝官,朝堂上官阶与他平齐或是在他之上的文臣,也不过三五百人。仅仅是选人的县丞侯敂哪有与他分庭抗礼的能力,几个月来被压制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现在一说县里的官,就是小韩县尊,至于侯县丞,就是一摇头,他是谁啊?   倒是县尉冉觉的名气几个月来大了不少。   为了在韩冈面前表现,冉县尉每天都带着乡中的弓手,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巡视县城内外。一些原本横行乡里的所谓的江湖好汉,冉觉为防万一,也全都尽数敲打过。有产业有家室的加以训诫威胁。而无产的泼皮无赖,就直接提溜到大牢里去,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上一顿,翻出过往罪愆,请韩冈审了,该流放的流放,该充军的充军,一点也不宽容。冉觉下手之狠,让县中的一众强人鸡飞狗跳、狼奔豕突,皆是偃旗息鼓,不敢犯事做过。一时之间,白马县倒给整治出了一个夜不闭户出来。   侯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荫补出身,已经在官场沉浮有二十年。他做事很稳重,也不爱出风头,平日帮着在县衙中拾遗补阙,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他们都是聪明人,当上司忙忙碌碌的没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几个下属敢于安坐钓鱼台,懒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也是同样忙得跟狗一样。更别提两人都还另外抱着着一份心思在。   向韩冈行过礼,侯敂立刻道,“正言,盛林乡大保保正方才遣人来报,上午的时候有了河北流民从野渡渡河,已经进入县中。”   野渡就是私人摆渡的渡头,而官营的渡口则称为官渡——不是三国时的官渡——白马渡就属于官渡,而白马县中这一段,也有几处野渡。不过通过野渡渡河,远比不上官渡安全。渡口之所以能建立,也是因为地理和水文的优越,否则天下行人商旅,何必聚集于此地渡河?   韩冈听了就问道:“人数有多少?”   “有七十多人。”   听着人数不算多,韩冈也算放心,笑道:“他们也是心急。我日前已经奏请天子,将白马渡的渡资就此免除,以免流民无力渡河。”   “这……”侯敂犹豫起来,小心提醒道:“白马渡渡资一日几近百贯,渡头上的艄公也是靠着分到的渡资养活家人的。”   “艄公的工钱县中会给他补上,但渡资肯定要免的。”韩冈坚持道:“任其流落河北饱受饥馁之苦并非朝廷之福,若是他们尽数移往野渡,甚至是私下里造筏过河,不知会有多少人出意外。”   “正言仁德,侯敂感佩不已。”侯县丞不吝谀词,捡着机会,就开始大拍韩冈马屁。   冉觉不是蠢人,侯敂又怎么会是瞎子?五座流民营,现今虽只有两千多,可每一座的规模都至少能安排下一万流民。这不是为了东京分忧又是为了什么?现在韩冈当面说得明白,更让侯敂这位县丞了解到他的用心,这一番折腾就是要留着流民在白马县。   既然知道顶头上司所想,聪明的官儿当然明白该怎么做。朝廷中的争斗,他们这等小官没得插手,而眼前这一位虽然地位还不高,但很显然前途不会受到岳父太多影响的韩冈,他的大腿现在不抱,那还等何时?   冉觉清剿县中无赖、强人,而侯敂则是兢兢业业,与韩冈的三名幕僚密切配合,让韩冈可以顺心畅意地施展自己的才华。   注1:汶子山,后名为紫金山。与此时位于黄河中心的居山【后称凤凰山】都是由石灰岩构成的山体,如今已经被采石场挖成了坑,不复存在。 第三十一章 离乡难知处(下)   侯敂拍了两句马屁,又对韩冈道:“不过这些流民都是赶着要往东京城去,要不要将他们拦下来?这些流民都没有过所,要拦下他们倒也不难。”   此时人们离乡出外,并不是自由通行。和尚道士靠度牒,官员靠驿券,而百姓则是要靠过所。过所,就是路条,路引,相当于后世身份证、介绍信之类的东西。只是一张不大的纸片,但关系到外出行人是否有着合法身份。   而侯敂说得的确没错,流民们不可能拥有过所,他们在离开乡里的时候,绝不肯还记得到县衙去花钱办一张通行证,要扣留下他们在律法上有充足的理由。   但韩冈却不同意:“此事不妥。必须是让流民自愿留下来,否则必落人口实。”他对侯敂笑了笑,“反正今天他们走不出白马县,现在就派人去招募雇工,想必他们也想早一点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   韩冈否决了自己的意见,侯敂的态度依然恭恭敬敬,“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韩冈点了点头,腰略略一弯:“劳烦了。”   “不敢,乃是下官分内事。”   侯敂行礼之后退了下去。对他的恭敬,韩冈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在外面巡视乡里的冉觉见到自己时,也是一百分的恭谨。不仅仅是官位的问题,更是进士和非进士的差距。换做是进士来做县中的僚属,绝不会像现在的侯敂和冉觉这般老实听教。   世间重文,进士出身的官员一入官就身着绿袍,高出侪辈一头,晋升之速更是远远过之。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在进士面前有些自傲,也是得靠着才干,但侯敂和冉觉在韩冈面前,却是没有自傲的底气。   侯敂走后,厅中一阵静默,过了片刻,魏平真叹了口气:“终于来了。”   韩冈也跟着轻叹一声:“……是来了。”叹声过后,目光复为锐利,沉声道:“终于到了!”   “正言。”魏平真向韩冈一揖,主动道:“在下去再查一下库中的钱粮,不再看看怎么都不放心。”   韩冈点点头,魏平真老于衙中事物,比自己考虑得更周全。视线转到方兴身上,韩冈要说的话,方兴心领神会。不待吩咐便说道:“我去帮着侯县丞,也顺便去看一下那群流民。”   “拜托了。”韩冈拱了拱手,起身目送他们各自出门。   回过身来,他对着最后一名幕僚。这名福建士子,虽然年轻,但将白马县学的几十名士子管束得当,当得起出色二字。   “虽然现在正撞上大灾,但学业决不能放下。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尽量抽时间去县学,但剩下的还是要靠节夫你多多费心了。”治下士子的水平也是考绩的一个方面,韩冈可不愿在这方面丢脸,“今年县学推荐举子去考太学外舍的时候,希望他们都能高中入学!”   “在下明白,正言放心。”游醇抱拳,朗声说道。   三名幕僚各有各的事要做,纷纷离开之后,公厅中只剩韩冈一人。手指习惯性地叩着交椅扶手,韩冈陷入沉思。   野渡既然能够通行,那么官渡也肯定要通航了。明天后天,白马渡镇那边就该上报,申请开渡口——也有可能会担心流民的问题,而拖延一阵,自己倒是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但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必然是最后的难关。就不知道朝廷中,能够给他多少支持——如果能让自己的职权早一点确定下来那就太好了。   在河北走了一趟之后,想必吕惠卿和曾布都不会再抱着什么幻想。而是要全心全意地支持自己的工作。有他们的建言,说服天子就不会那么困难。   昨日曾吕二人从河北匆匆经过白马县返回东京。在比前一次更为简朴的接风宴席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只看他们难以掩饰的忧色,河北两路的整体情况肯定是十分不妙,比起韩冈隔着一条黄河看到得更为真切。就不知道他们回到京城后,会怎么跟天子汇报了。是如实,还是曲笔,又或是掩饰。   两人心境的变化,韩冈觉得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了。争权归争权,但以河北如今的情况,一个不好,说不定整个新党都要完蛋。而旧党上下开始摩拳擦掌的样子,几乎都已经可以预见。外部的压力变大,内部也不得不团结起来。这个时候,肯定先要将眼前的麻烦给解决掉。   他们又能靠谁呢?   如果只看白马县,其实情况还算不错,水也有了,春麦也种下了,蝗虫正在清理中,安置流民的场所更是完备。在白马县的百姓们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摊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知县。而白马县的情况落在天子和朝堂眼中,也能明白,要想不让流民困扰京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他韩冈。   起身回到后院,韩云娘带着个使女迎了上来。   “三哥哥,回来了。”   韩冈向内张望了一下,奇怪只有云娘一人相迎,“你姐姐呢?”   云娘帮着韩冈换下外出的衣服,“旖姐姐又害喜了,素心姐姐去厨房,说是要炖些补品,南姐姐去照顾金娘和奎官了。”   “怎么又害喜了。”韩冈摇摇头。   王旖自查出有妊后,就害喜得很厉害,这些日子都是吃了一点就吐了出来,着实让人担心。   换了一身家中穿戴的宽袍,韩冈去了王旖房间。   王旖此时刚刚吐过,脸色稍显苍白,头发有些乱,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严素心正端了一盅炖好的汤在房中,要服侍着王旖喝。听到韩冈近来的动静,两女一起看过来。   “官人!”素心屈了屈膝,作为行礼。   “又忙到这个时候。”王旖用胳膊支起身子,“也要顾一顾身体啊!”   “没事的。”韩冈坐下来,将严素心手上汤盅端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辛苦一点,后面就能轻松了。”   揭开汤盅,一股带着药味的鸡汤鲜香就散了出来,韩冈向着里面看了看,去了骨头的鸡肉一片一片,散在白粥中,却是看不到一片药材。严素心熬补汤,都是用着小布囊装着切碎的药材,一起放到汤锅里炖,炖好后,将袋子拿出来就行了,不用担心药渣。温温的热气熏着,熟悉味道之后,韩冈还能嗅得出来鸡汤中用的是当归、黄芪还有党参。   韩冈不喜奢侈,而王旖自幼也是朴素惯了的。而这几个月,听说了外面的灾情,又见着韩冈的忙碌,家中的吃穿用度也都更加简朴——当然,棉布棉被则是要另说,自家的出产都是不花钱的——只是王旖怀孕后,她这个孕妇得到的照顾便是最多,吃得也是最好的。   韩冈用汤勺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王旖的嘴边。有着韩冈来喂,王旖乖乖地一口吃下。一勺一勺,吃进肚里的鸡汤药粥却熨得她心头暖暖的。   吃完之后,王旖拿着丝巾擦了擦嘴,脸有些发红,不敢看韩冈。却问道:“二哥怎么样了?”   韩冈笑道:“仲元越来越有架势了,他照管的事都没有问题,而且有他盯着,下面的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卖力气。”   听说自家二哥能做事了,而且做得还很不错,王旖喜上眉梢,却又有些担心:“不要让二哥太累着。”   “让他一个太常寺太祝来帮忙,说实在的,有些当不起啊。”   王旖嘟起嘴瞥了韩冈一眼,知道他是开玩笑,嗔道:“只会耍嘴!”   韩冈开怀一笑,帮着王旁,让王旖心情也好了,这是他乐于见到的。从王旁身上就能看出来,人还是忙一些好。   接下来的数以万计、几近十万的流民,也必须要让他们有事可做,决不能仅仅是养在流民营中。就算仅是挖土堆山的空耗气力,也比每天用粥棚养着要强。王旁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过去一直守在家中,看着父兄处置国家大事,而自己一事无成,心理才有了问题。现在有的忙了,虽然只是很小的一桩事,但一段时间下来,却是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究竟要怎么安排这些劳动力呢?是重造黄河大堤,还是整修官道?韩冈不由自主地又叩起了手指。   见着韩冈又陷入了自己世界之中,王旖和严素心不约而同都是叹了口气。但隐隐地却有几分骄傲,世间又有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家的夫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靠着仁心仁术救民于水火的贤者?韩冈不正是在这么做吗?   三天之后,滚滚的黄河浪涛中终于看不到冰凌沉浮。准备了许久,终于到了正式开场的时候,韩冈来到了白马渡。此前通过野渡过河的流民已经多达千人,但此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倒也是将他们不费什么力气的安置了下来。   渡头上挂红披彩,以猪羊牛三牲祭过河伯,随着一声嘹亮的吆喝声,白马渡的渡船终于在停滞了四个月后离开了码头,而与此同时,对岸黎阳津也有数艘渡船离岸。   流民们终于来了…… 第三十二章 忧勤自惕砺(上)   延和殿。   赵顼坐在御榻上,虽然自幼传习的礼节,让他腰背还是挺得笔直,但看着就是有些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大宋天子原本体质就不算好,这段时间灾情遍及天下,忧心过度,饮食不安使得他如今的脸色更是白中透青,腮帮子也凹了下去。   “王卿,”在重臣奏事结束后,又是照例的王安石一人留对殿中,赵顼望着他一直倚为朝中支柱的宰相:“明日祈雨之事,就要劳烦王卿了。”   王安石持笏躬身一礼:“陛下忧悯旱灾,损膳避殿,诚垂意于此,臣敢不尽力?”   赵顼叹了一口气,还是这等寻常的套话,他早就听厌了,也说厌了。昨天,赵顼诏令两浙、淮南、京东、京西、陕西各路灾伤州县长官祈雨。今日,辅臣应诏祈雨。再过两日,赵顼也要亲自出马。   两个多月来,他减膳食,居偏殿,日夜祝祷,不可谓不诚心。但天下受灾的区域却是日渐扩大。而这几天为了祈雨,他又斋戒沐浴,每餐只有两盘时蔬,就是单纯的清粥小菜而已。荤腥之物全都给免了,酒水当然更不可能有。但他苦心如此,殿外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   赵顼望着殿外反射着阳光而变得发白刺眼的地面,双眼不由得眯起来:“王卿,如今诸路大旱,迁延弥月,百姓流离失所。此当是朕德政不修,失爱于上天之故。朕欲大赦天下,不知可否?”   王安石回道:“正月乙卯,陛下已然赦天下;去岁冬月明堂时,陛下亦曾颁赦诏。今日若再赦,便是一岁之中三赦天下。商汤旱时以六事自责,首曰‘政不节欤’。一岁三赦,即是‘政不节’,非所以弭灾也。”   王安石论事时,总是能引经据典。赵顼沉吟了一下,点头称是,“……王卿说得是。”   不过赵顼的心中却难以释怀,旱情影响的可并不仅仅是民生问题。   经过了两年的休养生息,西夏已经缓过气来,但陕西有诸多名将坐镇,加之熙河路蕃军整饬得力,梁氏兄妹决不敢轻动。但契丹人近来却在河东有了动作。年初的时候,契丹来贺正旦的使节更曾暗示,辽主有意索取关南及代北之地,重定地界。   “今日雄州来报,契丹遣北院林牙萧禧为使,携国书已至边境。其人南来,必是索要关南、代北二地。如今河北大旱,京畿大旱,道上不免流民。萧禧一路南下,以目中所见,必有轻中国之心……”赵顼说着,愁眉不展。   “岂有拥万里而畏人者?!”王安石厉声反问,“陛下坐拥万里,国中甲兵百万。一时灾伤,何惧外人知晓。河北大旱,难道契丹国中就无灾?!”   “如若契丹来使坚要关南、代北两地当如何处置?”   王安石言出决绝:“若如此,决不可许。”   “若萧禧强求之……”   “遣使徐以道理与之辩而已。”王安石毫不在意,过去应付契丹人都是这么来的。   赵顼紧锁眉头:“若契丹出兵奈何?”   王安石耐着性子,“契丹亦人也,其以中国自诩,必不至于此。”   相比起反复不定的党项人,仅仅是喜欢趁火打劫的契丹人,还算是遵守信诺。自订立澶渊之盟的几十年来,也不过在庆历年间,趁着西夏多敲了一笔岁币去,并没有动过刀兵。而且契丹人惯会虚言恫吓,眼下的情况还不如庆历时危急,根本不需要怕的。   接着王安石又道,“昨日冯京亦有言,‘我理未尝不直’。”   赵顼摇头,两国相争此事何曾有理可言:“江南李氏何尝理屈,亦为太祖所灭。”   王安石心中同样在摇头,他的主君乃是太平天子,没有经过风浪,经不起挫折和坎坷。压力一大,身子骨就软了。换做是任何一个在官场上几经起伏的臣僚,必不致于如此惶惶不安:   “今地非不广,人非不众,财谷非少,当与周世宗、太宗同论,即何至为南唐李氏?若独与李氏同忧,即必是计议国事犹有未尽。不然,即以今日之土地、人民、财力,断无畏惧契丹之理!”   赵顼怎么可能不畏惧,西夏人从来都不用太担心,但契丹人可不一样了。自唐末之后,多少次入侵,将契丹铁骑的恐怖写进了宋人的噩梦里。虽然太宗之后,契丹人再也没有在两国交锋中占过便宜,后来还被逼着签下盟约,但赵顼就是担心,丝毫没有道理可讲,“如今河北大旱,三关陂塘干涸,难御契丹人马!”   作为宋辽交界的河北三关——淤口、益津、瓦桥【位于今河北霸州、雄县】——说是关,其实无险关,无要隘,本无险可据,就是三座建于平原上的城寨。是唐末在燕山失守之后,为防止契丹铁骑入侵而修筑。不过三关很快就被契丹人夺取,直到周世宗柴荣出兵收复。   但三关的位置不过是一片因黄河泛滥而造成的盐碱地,故而大宋开国后,纵屯有大军,契丹骑兵依然能随意深入宋境。后来到了真宗的时候,驻守高阳关的主帅何承矩便趁机于此塞河潴水,形成了一道长约四百里,宽五六十里的河网湖泊地带。自此除了冬天要担心以外,其余季节,都可以高枕无忧。就算澶渊之盟两国罢兵,对于三关陂塘的整修也从来没有停过。甚至利用此地积水,而耕种水稻。积水的稻田,同样能用来阻挡契丹战马。   只是眼下的旱灾,却直接导致三关外围的陂塘湖泊已经干涸大半,形势并不比冬天水道冰结时要安全。赵顼的担心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可在王安石看来,这一点道理,也不过是赵顼的杞人忧天罢了,“契丹若欲南来,当以秋冬马肥之时,岂有春来发兵之理?”   “说得也是。”赵顼头慢悠悠地点了一阵,突然又冒出来一句:“……可否将郭逵调往定州。”   王安石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前面的话都白说!   郭逵是什么身份,随随便便地就调往定州,这让天下士民怎么看?一旦与契丹遣使索要土地的消息联系起来,宋辽开战的谣言必定甚嚣尘上,河北军民如何能安心——还嫌流民不够多吗?更何况,王安石从来就不喜欢郭逵。   “如今西夏蠢蠢欲动,少不得郭逵坐镇关中。”   “不知王卿有何提议?以如今之势,必得一晓畅军事之能臣御守北地。”   “待臣与密院退更审计,明日奏禀陛下。”王安石手头没有合适的将领或是通晓军事的文臣,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薛向。只是他现在管着六路发运司,汴河水运中的事务他暂时还脱不开手。   赵顼不想与王安石争了,宰相坚持不同意的任命,那就争不出个结果来,除非他免去王安石的相位,否则没有宰相签署的诏令就是不合法的中旨,“此事就交由卿家与枢密院相度,明日再做商量。”   王安石一躬身:“臣遵旨。”   方才一番的话,赵顼也说累了,换了个话题,“昨日白马县韩冈上书。但言逗留黎阳的河北流民不可胜计,恳请免去流民渡资,让流民不至于强行渡河而枉送性命。此事可有之?”   “此事诚有之。”王安石点头,这事瞒不了的。他回道,“春日和暖,黄河解冻,河上渡口重启也就在这两日。黎阳县也上报有流民聚集渡口。韩冈此亦是未雨绸缪,否则流民没于河中,有伤陛下圣德。”   “韩冈的一番布置,是他到了白马县后就开始。”赵顼沉吟了一下,问道:“说是未雨绸缪,难道他早在去岁就知道灾情会延续到今年?”   王安石不知天子到底是怎么看韩冈在白马县的一番作为,韩冈在奏章中半点也没有隐瞒白马县的情况,以及他对于流民的安置之法。现在又请求免去流民的渡资,等于是邀请流民南下。   但他还是要为着女婿辩解,“韩冈所行诸事,皆是有备无患。若旱情持续,便有所预备,不至于临事生乱。若旱情不至,深井、风车、沟渠、医馆、石窑,日后亦有所用。”   赵顼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怪罪韩冈的意思,而且很是赞赏。他方才忧心政事军事,直到现在心情方才稍微好了一点。   开封府界内的传言琐事,赵顼通过遍及京城之中的皇城司亲事官都能探听得到,加上派驻于当地的耳目,韩冈在白马县中所作所为,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赈济灾民必然要花钱,而韩冈花得都是在刀刃上。开井、补种、灭蝗,加上安置流民的准备,每一件事都筹办得游刃有余,所耗钱粮更没有半点浪费。如深井、风车、水渠,大半皆是乡民自出人力物力,官府连给付流民的工钱都省了许多。等旱情解除之后,京畿之地就又多了上千顷不虞干旱的水浇地。   这才叫做能吏!   所以韩冈在县中预设流民营,又上书申请免去渡口渡资,赵顼也没有生气。他如此行事,换作别人,必然少不了一个贪功的评价。但赵顼对韩冈一向看重,而且韩冈又做得出色,所以在他眼中,这就叫做勇于任事、为君分忧——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得到的评价是远远不同。就像名人做的蠢事,能被称为轶事,而普通人犯傻,得到的只会是嘲笑。   “韩冈所上诸条,皆许之。白马县中所耗钱粮,皆由开封府库补足。”赵顼想了想,道:“至于流民,先让他安排着。过几日,看情况,再让他名正言顺地主持。” 第三十二章 忧勤自惕砺(中)   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将临。   吃过饭,王安石将今日延和殿中的一番奏对,一条条地跟着儿子讨论了一遍。   王雱对于天子畏契丹如虎的态度,很是看不上眼。又对派谁去知定州并兼任真定路经略安抚使一职,与父亲讨论了一番。等到听说了赵顼并没有怪罪韩冈在白马县的打算后,放心下来之余,却又说道:“官家如此看重玉昆,不知会否如弥子瑕前后之遇。”   弥子瑕乃是春秋时卫国人,以男色侍奉于卫灵公,备受宠爱。一日,其母病危,弥子瑕假传了命令,用了卫灵公的车驾赶回去探视。这本是重罪,但卫灵公却道:“孝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弥子瑕孝顺啊,为了母亲,忘掉了要砍掉脚的刑罚。过了几天,弥子瑕与卫灵公又去桃园游玩,吃到一个甘甜的桃子,吃了一半,将剩下的给卫灵公。卫灵公又感叹道:“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他是多爱我啊,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桃子献给寡人。   可等到弥子瑕年老色衰,不再受宠,卫灵公就翻起了旧账,“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他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又拿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王雱提着弥子瑕,是在担心现在韩冈受天子看重,所以行事无碍。但日后翻过来,很可能会被算旧账。   “此比不伦不类。”王安石听着不舒服,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王雱呵呵地笑了笑,也不分辩,在自家里拿天子比卫灵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拿韩冈比弥子瑕的确是不太好。“最近二哥在白马主持深井汲水灌溉之事,很有些成效,玉昆也来信说二哥帮了他大忙。”   虽然只是小事,但看到次子有所成就,王安石的心里也很是为其感到高兴。   父子两人正说着,管家进来通报,却是曾布登门拜访。   王安石神色一肃,“曾子宣这时候过来,必然有事!”   “说不定是来抱怨的。”王雱说着,哈哈一笑。因为吕惠卿曾丁忧三年,曾布在官位上一直稳稳地压着他一头。但就在这两天,吕惠卿升任翰林学士,而昨日王安石又将曾布判司农寺的差遣转给了吕惠卿,换做是任何人处在曾布的位置上,肯定都会不痛快。   曾布很快就进来,却还带着一人。王雱不认识,但王安石却见过他,乃是市易法的倡议之人魏继宗。   等下人奉了茶,王安石便问道:“子宣漏液来访,不知出了何事?”   曾布拱了拱手:“相公应该记得,年前京中物价飞涨,其时多有人言,‘市易务扰民不便着甚众。’曾布前日受诏暗访,如今已得探得确实。”   “哦,探查的如何了?”王安石端起茶喝了一口,问道。   “市易法本为良策。但如今主事之人专略其利,障固其市,只知聚敛搜刮,一切皆背初衷,都邑之人不胜其怨。”曾布几句话说过,示意魏继宗将其中情弊细细说来。   王安石听着双眉越皱越厉害,等到魏继宗一番话终于说完,他立刻问道:“事既如此,何以不及早告知?”   魏继宗回道:“提举日在相公左右,继宗何敢提及于此。”   魏继宗说的提举就是吕嘉问。吕嘉问的确经常跟在自己身边,王安石对此也清楚,不好说什么。   只是曾布来此说吕嘉问之事,王安石从中还是看到了其中端倪,潜藏起来的一份怨气,连着魏继宗久不迁调的怨艾混在一起。曾布肚子里藏着这口怨气,当是出在吕惠卿身上,加上吕嘉问,现在终于爆发出来,王安石对此也能够理解。   在王安石的心中,曾布和吕惠卿是他的左膀右臂,私底下甚至还更看重吕惠卿一点,毕竟在学术上,曾布还是不如吕惠卿。而且吕惠卿在政务上也绝不逊色。去年他接下判军器监一职,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从过去“在京及诸路造军器多杂恶,河北尤甚”的情况,变成了如今的“兵械皆精利”,这个功劳决不下于攻城略地。曾布此时已经是翰林学士,吕惠卿当然也不能落后太远。正好翰林学士有空缺,王安石就奏禀天子,让吕惠卿凭着功劳补上这个位置。   但王安石对曾布还是十分重视的。前两天,将曾布手上判司农寺的工作转给吕惠卿,他也是有着一番更深的考量,并不是要让吕惠卿压着曾布一头。不管怎么说,王安石都不会去故意去挑起了左膀右臂之间的争斗。   明了得力助手的心思,他笑了一笑:“子宣你是三司使,不知准备处置市易务之事。”   曾布停了一下,眼神低垂,视线不与王安石交汇:“曾布明日当入对,欲以此尽数禀报天子。”   王雱听了一下怔住。而王安石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半晌之后,才勉强说道:“啊……是么,如此也好。”   厅中的气氛突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虽然曾布和王安石两人都还在说着话,但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赘言。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段时间,曾布带着魏继宗起身告辞。   等到曾魏二人离开,王雱才一拍桌案,厉声叫道:“他这是要学蔡确吗?!”   王安石沉默着。心头有着火气,更多的还是酸楚。想拿起茶盏喝两口,只是手抖着,连滑了两下,都没有拿稳。最后干脆地放弃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   蔡确叛离,王安石并不在意,但曾布不一样啊……   “曾子宣今日做的,就跟文彦博在大名府做的一样,都是一点错都没有。”王雱咬着牙,嘿嘿冷笑。   文彦博在大名府用着常平仓耗到最后,聚集在大名府周边的流民,听吕惠卿回来说至少有十万上下。眼下大名府仓中无粮,朝廷前些日子也因为黄河解冻,而无法将文彦博要得六十万石粮食都运上去。现在流民全都向南面涌来,不可能再回头。其中即便有错,也不是文彦博的,他在大名府养了流民一个冬天,又没有让他们闹出事来,一切做得无可指摘。   但文彦博做的事,仅仅只是普通官员该做的,能做的,却绝不是一国宰相该有的水平。文彦博不是普通的官员,他能做到一国宰相,治政上的才能就算是政敌也无法贬低。可他今冬在大名府做的,可有半分宰相的水准?还不如做着知县的韩冈。   同样是宰相处理灾情。富弼当年知青州时,也是遇到大灾流民,他却是很轻易将五十余万流民全都安置得井井有条,一年多的时间,扶生民,葬死者,一点也不给朝廷添麻烦。而且其安置流民的策略,也成了之后官府遵循的法度。所以文彦博在处置流民上的失色,即便他做得半点错也没有,也让人会有些想法。   而曾布也同样如此。   从为臣之道上,曾布行事并无错失可言,而且事先还跟王安石通了气,更是做得完满。作为臣子,忠心的只该是天子,下情不上禀,这是欺君之事,非是忠臣所为。事先禀报于王安石,则是尽了知遇之情。   只是在官场上的道理,可不是说给外人看的这些。曾布此举,政治意图十分明显。除了天子以外,放到谁人眼中,都是能从中看到见风使舵四个字。而方才跑来王安石府上通知一声,则就跟最后通牒一般。一番话、整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依照朝规,让王安石根本无法开口阻止。   王安石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开了口:“此次大旱遍及数路,经冬不见雨雪,为父其实已经有了出外的准备。”   王雱闻言眉眼一动,就要说话,却被父亲的眼神阻止了。   随着王安石开始说话,他一直保持着冷然沉稳的神色终于松懈下来,就像解开了包裹在外面的甲胄,方才深藏起来的疲惫和伤感再难以掩饰,“为父出外无妨,但新法绝不可废。政事堂中必须有人来坚持施行,不至使奸人沮坏。代居宰相之位者,为父属意于韩子华【韩绛】。当年罗兀之事,也该是过去了。子华曾为昭文相【首相】,其代为父之位,有足够的资格挡着冯当世【冯京】和吴冲卿【吴充】。而且这个人选,想必天子也不会有意见。至于辅佐之人,为父则是在曾布和吉甫两人之间犹豫……”   现在就不会再犹豫了。   从父亲冷然又伤心的眼神中,王雱看得出来;从父亲对曾布称呼的改变上,王雱也听得出来。   不会再犹豫了。   其实王雱更清楚,如果要父亲在曾布和吕惠卿之间做个选择,到最后肯定还是曾布能胜出。曾布的资历要在吕惠卿之上,翰林学士之位,吕惠卿才是刚刚接手,而曾布已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且过去数年,吕惠卿居乡丁忧,曾布一人身兼十几个职位的辛苦,自己的父亲更是都看在眼中。日前将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转交给吕惠卿,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再纠缠于琐事,而是要负担起更全面也更重要的工作。   只可惜……曾布自己毁了这一切。百计求之,却不想会离着目标越来越远。   “就看他明天怎么说了。”王安石冷淡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第三十二章 忧勤自惕砺(下)   朝会之后,王安石率领辅臣至东郊祈雨,而曾布等一干臣僚则得以提前面君入对。   听了曾布对市易务行事不依法度而败坏民生的一番奏报,赵顼面有喜色,“朕久矣闻之,非卿不得言。”   赵顼当然欢喜。此前他曾多次因为市易法惹起天下议论,而有心废止,但全被王安石给挡回来了。赵顼没有实据,只能听之任之。但灾情越发的严重,许多奏章都说这是推行新法所致。而新法已经推行五年,此前并无灾异,只是从去年开始才有了大灾,赵顼想来想去,当是施行了最后一部市易法的缘故。   现在曾布秉公直言,正是他忠心表现。市易法是新法之中最得争议的一条法令,如今被查出事端,换做是结党营私之辈,必然将其中情弊给瞒下来,以讨好宰相,并防止政敌藉此攻击。这等蒙蔽圣聪的行为,是每一个皇帝都难以允许的,却又无法避免。故而曾布所为,让赵顼看到了一个忠臣的出现。   等到王安石入宫回禀祈雨之事后,赵顼便立刻问道:“曾布言市易不便,卿家知否?”   赵顼的发问突如其来,王安石却神色平淡。最为信任的助手反戈一击,这一刀子等于是捅在他的心口上,但经过了一夜,他已经调整过来。遂点头道:“知之。”   赵顼双眉一扬:“曾布所言如何?”   王安石立刻回道:“曾布与吕嘉问有隙,其相争亦有牒文可见。”   王安石将曾布的一番奏报,说成是对吕嘉问的构陷,赵顼不快地说道:“可朕亦曾听人言。京中多有卖尽家产,遭市易务关押枷固之辈。人数之众,以至于市易务乏人监守。”   王安石随即说道:“既如陛下所言,此人必知卖产者及受刑者之所在,陛下何不明示其人姓名,交付有司推问?若确实有之,市易司隐而不言,其罪固不可轻恕,当严惩之。若无实据而妄言,不知陛下包容此人于政事何补?”   赵顼叹了口气,王安石永远都是这样的理直气壮:“王卿可知,这数月来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宫中日夜长叹,心忧天下因此而乱。”   王安石的眼神更为严厉。妇寺干政,乃是国中大忌。赵顼在廷对上拿出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话来说,换做是平常,王安石都能强硬的给堵回去。但眼下的形势,让他不便抓着此事来发作。   深吸了一口气,他沉声说道:“陛下宣示两宫忧致乱,臣亦忧致乱。诗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臣之所忧,正本于此。陛下试思诗书之言不知可信否?如不可信,历代不当尊而敬之,开设学校以教人,孔子亦不当庙食。如其可信,祸乱之生即源于此。”   “乱之初生,僭始既涵”的下一句就是“乱之又生,君子信谗”。王安石直指赵顼轻信谣言,才会致使祸乱,而非关市易务之事。   不等赵顼说话,王安石抬起头,声音转厉,“齐威王三年不治国,一旦烹阿大夫,举国莫敢不以实情禀上,国遂治,兵遂强。僭生乱弱,信生治疆。如此,臣愿陛下熟计之!”   春秋齐威王三年不治国,身边小人环伺。即墨大夫善抚民,却被威王小人日夜以谗言攻之,而阿大夫不安民治政,却买通近臣,日日得到称赞。不过齐威王派人暗访得实情,将阿大夫和身边小人一齐下了大鼎烹死。自此,无人再敢欺瞒于他,而齐国遂兴。   但王安石拿齐威王比拟当今之事,乃是强辩,赵顼也明白,以王安石之才,一件事正说反说他都能找到典故来做证据。只是要看有没有道理罢了。   王安石说了这么多,赵顼也变得有些疑惑,也的确觉得当派人调查清楚再说:“既如此,且令曾布与吕惠卿同根究市易务不便事,待二人诣实回禀,再论。”   ……   司农寺的公厅中,吕惠卿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是对背叛者的愤怒,但很快,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嘴角浮现出来。   “曾子宣太心急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曾布叛离新党,得益的当然是他吕吉甫。   司农寺是新法的立法机构,而中书检正则是负责推行,原本都属于曾布的差使,现在皆由他吕惠卿来主持。但任谁都该明白,以王安石的性格,决不至于如此厚此薄彼,曾布其实必有任用。可惜曾布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完全给怨意蒙蔽心神了。   曾布的倒戈一击,对于整个新党的确是个大挫折,但对吕惠卿来说,却是个良机。   吕惠卿环视左右,他刚刚入主的公厅中,还有着旧人留下的痕迹。陈列、摆设都是由着曾布的个人习惯,但吕惠卿相信,只要一个月,他就能让这处新法的核心之地,成为他手上得力的工具。   当然,曾布现在并没有输。如果他能在市易务之事上,能说服天子,将吕嘉问论之于法,那他就会是第二个蔡确,以忠心受到天子的看重,升任执政就是转眼间事。不过若是他败了,京城之中可就再没有他落脚的余地。   吕惠卿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写就的文书,本来他正犹豫着发出的时机,不过现在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本寺主行常平、农田水利、差役、保甲之法,而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今榜谕官吏、诸色人陈述。如有官司违法之事,亦可一并投于本寺按察。”   吕惠卿默念一遍,两指捏着薄薄的纸页轻轻一抖,唇边绽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此文一下,曾布之叛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夕阳终于没入了地平线下,夜中河上无法行船,渡船都在岸边下了碇。   白马津的渡头上,点着火炬,灯火通明,照得内外如同白昼。   今天最后一批抵达南岸的流民,就在渡口外排着队。他们都在粥棚盛了热腾腾的菜粥,一边填着肚皮,一边听候着安置。   抵达白马县的流民,都是依着乡族籍贯来安排,是小聚居,大杂居。来自同一乡的流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但上到县一级,流民就必须打散,以防其中有人串联起来作乱。不过也是视人数而定,并不是那么死板。   “今天渡河的流民有三千三百一十八人。”今天的人数终于点算完毕,韩冈在渡口内厅听着汇报,王旁和方兴一起走了出来,“连黎阳那边也免了渡资,渡河来的流民果然一下就多起来了。”   方兴笑道:“黎阳的杨知县也是聪明,若是他不将渡资免了,流民必然都要等着免费的船坐,几万流民不知何时能渡完。流民多留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若是逗留在境内出了事,要比推卸责任,他肯定比不过正言。还不如一起免了渡资,就算有人拿来说事,也可以请正言出来顶着。”   王旁道:“今天天子已经允了玉昆的奏疏,想必杨知县得到消息后,也可以安心了。”   一串急如密雨的蹄声这时从南面过来的官道响起,由远及近,声音渐渐变大,很快一名骑手埋头大汗的来到渡口旁。他跳下马,几步走近前,将一份递给韩冈的随从。   王旁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   “大概是京城又来问流民安置的事。”方兴猜测着。   流民渡河南下,黄河上的几个渡口,隔三五日就要将过河的流民人数上报中书。而白马县这里,更是天天要禀报开封府。白马县现在每天都能收到京城传来的公文,而韩冈这几天因为渡口初启,就都在白马渡坐镇。也吩咐了下来,抵达县中的文书都要立刻转到白马渡这边来。   方兴瞅了瞅黑黝黝一片、只能听到哗哗流水声的黄河,再望望黄河对岸的大堤上,一字排开十数里的火光,不由地感叹起来:“若是滑州浮桥能重修就好了。”   旧时滑州黄河上设有浮桥,但屡屡因水涨而冲毁,如今不得不仍以船只来摆渡。现在黄河出潼关后,也就是孟州河阳津,还有东面的开德府【澶州,今濮阳】处有浮桥。   王旁听了,心中顿时一动:“浮桥?”   “嗯!”方兴点了点头,“有了浮桥,黄河上可就日夜都能行人了。正好如今要驱用流民,工钱也不要太多,加之黄河水枯,建造浮桥也方便,更不虞洪水冲毁。”   王旁听得连声称是,急忙问道:“此事玉昆怎么说?”   方兴摇摇头,他也是刚刚才想到:“尚未与正言提及。”   “那还不快去说?!”王旁催促着,兴建浮桥。   “正言。”方兴在王旁的催促下,来到韩冈身侧,就想跟他提及浮桥之事。却不意发现正低头看着手中信笺的韩冈,他神色有些不对,“正言,出了何事?”   韩冈折起了信笺,摇头叹气:“一摊烂事!” 第三十三章 道远难襄理(上)   曾布背叛王安石,在饱受争议的市易法上反戈一击,其影响远比表面上的纷争更要深远。   这些天来,京城之外久旱无雨,朝堂上却是风雨大作。   原本除了一些外围的趋炎附势之辈,内部还基本上能保持一致的新党,终于暴露出难以弥补的裂缝来。   曾布的背叛,让很多人都认为是新法覆舟在即,所以王安石倚为臂助的心腹才会在突然间抛弃了新党。而且因为曾布曾经掌握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提拔起来的底层官吏不在少数。他这一下起事内乱,让新党中挂着曾系招牌的官员变得无所适从。   朝中政局由此而变,尤其是在京旧党,对于曾布对市易务的指责如获至宝。一时之间,奏章交加而上,与曾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韩冈身处漩涡之外,对于朝堂中事,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仅能从京中传来的片言只语了解其中的变化。   王雱在信中,让韩冈安心做事,不要有太多的顾虑。而近两天,一些最新的消息,也让韩冈嗅到了风向急转的味道。   新党毕竟根基还在,王安石对天子的影响力犹存,而吕惠卿更非易与。当赵顼点了吕惠卿和曾布的将,让他们一同根究市易务违法之事时开始,京城中的局势就渐渐开始对曾布不利起来。   曾布追查吕嘉问违法之事,甚至追及到仍挂着三司使一职的薛向头上。但吕惠卿则直接从魏继宗着手,指称他曾为曾布辟为指使,诳言欺君,追着魏继宗穷追猛打,攻其一点,让曾布对市易务的所有指责全数成为空谈。   韩冈这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早前的周全准备,让他应对起蜂拥南下的流民来举重若轻。在一切都上了正轨之后,他就回到了县城,安坐在县衙之中。一干事务,自有得力的下属和幕僚来处置,他只管每天一探流民营就够了。   至于浮桥之事,倒也好办。有先例,有人力,开封府那边又有钱粮支持,天子对于韩冈的建议也从无驳斥之说。只是重造浮桥,事涉京畿、河北两地,以韩冈的权限自是不够资格跨越路界,但赵顼还是降诏让韩冈全权主持此事。   “也该如此,黎阳知县只是太子中允,京官而已。”方兴的言下之意,河对岸的黎阳县知县与韩冈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韩冈并不在乎这点职权之争,他关心的是京中的支持:“只盼朝堂诸公不至于忘了流民之事。”   尽日听到南面一百多里外的朝堂上,政局一日三变的消息,韩冈想着是不是要让王旁回京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岳父,不管曾布怎么可恨,旧党如何的攻击,目前最为重要的还是流民的问题。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韩冈学得还是不错的。   市易务之事的确是要争个明白,但那件事决不是关键所在。市易法的动摇,不过是在堤坝上打个口子而已,但若是流民生乱,黄河大堤都要塌了。且一旦大股的流民抵达东京城下,那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王安石、吕惠卿奋力保护的一切,全都要化为泡影。   有了诏书,白马浮桥很快就建起。   浮桥的结构简单,搭建起来也并不费时费事,当韩冈联络了黎阳县之后,用了五天筹办浮桥必需的绳索、船只和木板,接下来就只用了两天便将沟通黄河两岸的浮桥给建了起来。   白马浮桥并不是一条绳子直接拉到对岸去,那样实在太长了,中间很容易出现因黄河水流而被冲断的情况。故而在中段有个周转,就是河中心的居山。   架在黄河中的浮桥分成两个部分,一段从汶子山下延伸到居山之中,另半段则是从居山延伸到对岸。   韩冈立于浮桥边,听过一片鼓乐响,加上噼里啪啦的一串鞭炮声,桥上的最后一片木板钉了上去。在河水中随浪起伏的浮桥,被水流冲出了一个弧度,摇摇晃晃得很不安稳。可比起渡船来,却是更为安全。   浮桥一通,徘徊于对岸的流民都拖家携口,顺着浮桥南下而来。韩冈在渡口处,望着一条人龙跨过黄河,抵达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才能有权限更高的任命——他手中权柄所能达到的极限就快到了!   ……   大名府。   文彦博八子,或为官,或居乡,现在就只有六子文及甫跟在身边服侍。   文及甫现在的任务就是孝顺父亲,同时也是传达内外消息的包打听。他脚步匆匆走近文彦博的书房:“大人,黎阳津那边的浮桥已经建起来了!”   文彦博坐在书房中,读着一本前人笔记。和煦的春日从窗户中照进来,正映在书桌上。黝黑的桌案纹理沉沉,在阳光下泛着微晕的光芒。   大名府常平仓耗尽,府内流民尽数南下。如今文彦博也就轻松了许多,冷眼看着京中的笑话之余,也能抽空看看闲书,到了他这个年纪,经史典籍已经看不进去了,也只有些许杂书还有些兴致。   见到儿子回来,文彦博也不管什么浮桥,指着正看着的书卷上的一段文字,对儿子道:“昨日见朝中祈雨文,文字寡淡,殊乏余味,只可付之一笑,却难求得雨来。”   文及甫不知父亲怎么突然提起提着祈雨文,讷讷地停住脚,一头雾水地站着。   文彦博素知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反应慢,也没有等着文及甫回话,继续道:“如今朝中文学之士,多以朴素练达为上,不饰文采,反倒让了王禹玉的金玉满堂占尽了风流去。就是王介甫,偌大的名气其实也是一般。要说道文字,本朝还是以违命侯为上。看看他做的祈雨文,只一句‘尚乖龙润之祥’,就将这一年来的祈雨文全压下去了。”   文及甫当然知道父亲说的是谁。大宋的违命侯只有一个,那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的文采自不必说,能一篇词将自己的小命送掉的,也算是独一份了。只是他揣摩不出父亲究竟想说些什么。   尴尬地站了一阵子,文及甫想不出个眉目,只能点头,“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文彦博无奈,抬眼问道,“黎阳的浮桥修起来了?”   文及甫头点得更频,他如今十分关心白马县的一举一动,“已经跟白马连上了。现在黎阳境内的流民全都通过浮桥往白马县去。”   文彦博一声冷笑:“他手脚倒快!”   “大人。”文及甫上前一步,郑重道:“只看韩冈奏请搭建浮桥,就足见他根本就不怕流民入境。再看白马县中如今尽凿深井浇田,而开凿深井的井师,竟然是从蜀中富顺监而来,可见韩冈对大旱已是早有准备,措置亦是有条不紊。”   “哦,是吗?”文彦博神色淡然地应付了一句。   文及甫自从被父亲教训之后,对韩冈的态度,从贬低一转就变成了凡事都高看一眼。韩冈的行事,文及甫总能从中看出奸谋和深意来。见父亲不为所动,他进一步说道:“富弼能在青州做的事,韩冈当然也能做。若他当真将流民安置妥当,日后说不定又是一个富彦国!”   文彦博则是一点也不担心,摇摇头,“要应对河北南下的流民,至少是一州一府之力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从去年延续到如今的大旱,不仅仅是河北受灾,京畿也同样受灾。试问白马一县如何能支持?”   判大名府的前宰相说着指了一指堂外,春日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于庭院间,“现在不过是开春而已,整个河北的流民也才二三十万。可等到五六月时,吃光了家中存粮、又没有新粮补充的百姓,将不啻百万。到时候,从河北两路南下的流民,可不是冬天时围在大名府之外的那么一点点。”   “大人,韩冈可是右正言!”文及甫提醒道,“要是朝中有人提议恢复滑州,韩冈足可担任。”   文彦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垂下的寿眉压着因阳光而半眯起的眼睛:“记得当初将郑州、滑州并入开封之事,还是曾布所首倡。现在王介甫腹心内乱,曾布反戈。说不定还真的让韩冈当上了滑州知州,只不过……那又如何?”   文及甫欲言又止,只听着文彦博慢慢地说道:“要想处理好几十万的流民安置之务,绝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需要足够的助手和威望。韩冈虽然才高,但他人望不足——无论手边的可用之人,还有震慑僚属的声望,都实在太少了……”   富弼担任青州知州的时候,已经在朝中积累下了足够的资望,能顺利压制住治下的知县们,而且当时富弼手上也有不少得力的幕僚,这才将一场大灾平安度过。五十多万流民,若只凭富弼一人,如何能做到?!   文彦博老于政事,见过的人才数不胜数,即便是治世之雄才也是见得太多,可有哪个能以一人之力,解决一州政事——都要有人作为帮手。就算以太祖之绝世无双,也得靠着义社兄弟的辅助,才能在陈桥黄袍加身。   文彦博他决然不信那位让他多次吃亏受辱的陕西士子,能有独力擎天之能。   “韩冈或有治国之才,可如今王安石相位难保,他即便当上了滑州知州,又凭什么来让下面的知县对他的吩咐一一依从?年纪太轻、资望浅薄的缺点就在这里!” 第三十三章 道远难襄理(中)   王旁骑在马上,穿梭在东京城汹涌的人流中。   市面上的情况比往年要差一点,但想及大灾之年,而绫罗绸缎依然大卖特卖,还是显得过于奢靡了。   由于吕惠卿的手段,魏继宗已经下了开封府询问,因而曾布几次在天子面前说不能与吕惠卿共事。此举太过于失态,他排斥一同奉旨根究市易司弊病的同僚,而且还是与其在争夺权位上的唯一对手,如此行事就不免让天子有所联想。曾布之前对市易务的指摘,以及对吕嘉问的弹劾,是否可信就值得商榷了。   至少以王旁看来,他父亲这一边已经暂时稳定了形势。而韩冈托他传的话,王旁回来后也跟父兄提过了,很干脆地要钱要粮,同时也直说以白马县的条件,最多也只能安置住十万流民。   是扩大韩冈职权范围,还是将处置流民的工作收归开封府,将这个选择交给父兄来处理,王旁随即离府外出。韩冈另外还托付了他一件事,要他查看一下东京城内外的流民情况。   京畿本来就受灾,当然不会没有流民。最近一段时间,河北南下的流民被挡在白马县中。从每天过河的数量来看,韩冈之前的一番布置,至少在五月份之前,从河北抵达京师的流民都能安置下来。   不过河北今年的收成可以说是完蛋了,一过五月,新粮补充不上,河北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将会有个爆发式的增长——这个词汇是韩冈说出来的,王旁觉得很是形象——魏平真和方兴都推测,南下的流民数量将会是现在的三倍到五倍。   出了城南的西侧偏门戴楼门——这是俗称,门洞顶上的门额刻着的是安上门——大约一里多地,在蔡河边上,搭起了一座座粥棚。有官府出面设立的,也有一干富户所建的。长长一列,差不多排出有半里地。   在粥场外,人头涌涌的场面很是拥挤。而灾民们衣衫褴褛的样子,看着让人心中恻然。但粥棚前流民的数量,远远小于王旁的预计。他沿着蔡河一路看过来,现今设在城南的几个粥场周围,差不多有两千多人的样子。如果其他几面都是这般数目,最多也不过万人左右。比起白马县的流民人数,根本算不了什么,而日常东京内外的乞丐也差不多有数千人。   而且开封城外流民如此惨状,乃是开封、祥符二赤县的知县不作为的缘故——开封府直管城中,城外归于县治——开封终究还是富庶之地,各县又都备有仓场,赈济本地灾民还是绰绰有余。如果他们能有韩冈一半用心,这一干流民早就处置完毕了。   王旁不屑地撇着嘴,换做是自己来处理这些流民,也不会出现眼下的场面。   抬头看看天色,王旁调转马身,返身回城。今晚在家中住上一夜,明天就要赶回白马县去。虽然很是忙碌,但王旁觉得这样的生活,比起郁闷在家中要好得太多了。   逐渐近了城门,王旁不经意间看见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站在门洞中的耳室前,对着一名军汉不知在说些什么。   王旁眼睛尖,一眼之间就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到了城门前返身下了马,走过去拱手问道:“可是介夫兄?”   那人三十上下,已进入中年,相貌朴实,矮小黑瘦。他抬眼看着王旁,抬手回礼:“原来是仲元啊,郑侠有礼了。”   面对宰相之子,郑侠的态度平平淡淡,毫无热情,并不像与故旧见面的模样。   但王旁和郑侠的确有旧。王旁本来并不是擅长与人结交的性格,可安上门的监门官郑侠郑介夫,是他老相识,见了面理所当然要打个招呼。   当年王安石在江宁府时,郑侠随着监江宁酒税的父亲也就在江宁读书,便拜在开门授徒的王安石门下,算是王门弟子。只是郑侠的政治倾向,却与王安石完全不同。   两年前,王安石曾想大用郑侠,将其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入京中,只是一见面,郑侠就满口的要王安石尽废新法,所以就被安排了一个监门官的差事。   到了去年,王安石要编订《三经新义》,估摸着郑侠这名学生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想法应该变了,就准备招他进经义局中编纂新义,但郑侠再一次向王安石提出要废新法。王安石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   可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对郑侠这名学生还是挺看重的。监门官的职位虽然不高,终究还是在京城中,可见他还是有着任用郑侠的想法。   郑侠的固执,王安石能够优容,毕竟不同于与旧党元老,争执中掺杂了太多的私人利益。对于理念上的坚持,在年轻的官员中尤其多,不比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吏,人都磨砺得圆滑了。而御史台中尽用年轻资浅的官员为御史,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王旁知道父亲的想法,所以见到郑侠也并不疏离。   寒暄了几句,郑侠神色一凛,突然问着王旁:“仲元从城外来,不知蔡河边的流民有没有看到?”   王旁点点头:“看到了。”   “不知以安上门外的流民之众,仲元可有什么想法?”郑侠冷然问道。   “此岂为多?”王旁摇摇头,“若开封、祥符二县措置得力,不过数千人而已,早就该安置下来了。若论流民人众,还是白马县那边多一点。”   “白马县的流民很多?”郑侠神色一动,立刻追问道。   “是啊,已经有五六万了。小弟这一段时间都在白马县中……”   王旁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他本想说说自己在安置流民上的功劳,但这么若是这么说就显得是太过自吹自擂了,做人应该谦虚一点。   而郑侠眼神忽而转利,沉下了脸。   ……   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人数之众,已经远远超过县中弓手、衙役的管理能力。冉觉几天来已是叫苦不迭,求着韩冈早一点出手。   对于这样的情况,此事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籍民为兵。将流民中武艺精强的那一部分给收编下来,花钱给养着。不然一旦流民举事,作为中坚的力量,全是这等人。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好办法,能用钱粮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总比出了事动起刀兵要强。只是韩冈现在还没有这份权力。   知县与知州同为亲民官,除了级别不同以外,最大的区别,就是知州有兵权——如秦州知州会兼着经略安抚使那样,基本上都会兼着一个武职——而知县没有。知州知府可以直接籍民为兵,但知县就没有资格。   所以韩冈现在就想着,究竟是将流民编组成临时的保甲,将其中精壮组织起联防队;还是再等上一两天,等王旁那边将话传到,有诏令为凭,来籍民为兵。   不过第二天一早,东京城的方向便来了带着诏书的天使,奉召而来的是天子身边的侍臣蓝元震,让韩冈不需要再多想。   “……以右正言兼集贤校理、知白马县事韩冈,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措置畿内流民……开封府界提点司并徙往白马县……”   白马县衙之中,蓝元震抑扬顿挫地念着诏令。韩冈闻言却是一愣,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这是王安石当年曾经担任过的职位。从职权范围上来看,相当于外路的转运使兼提点刑狱使,只是管不到东京城中。但开封府界,除了东京城,其余诸县、诸镇刑狱、盗贼、兵民、仓场、库务、沟洫、河道等事,皆由府界提点来主持。权限要远远大过一个滑州知州。   韩冈在白马县辛苦了数月,一桩桩未雨绸缪的事项做下来,在流民当真开始大举南下之后,他的这一番布置,不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为他争取更多的职权铺平了道路。   只不过,权力不是这么容易能到手的。   主持安抚流民之事,肯定要有一个名目。恢复滑州那是绝不可能,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复归原状。朝令夕改,等于是在当初同意这一项行政区划改变的朝堂诸公脸上拍拍打打,而且也会让原属滑州的三县百姓同声反对。   所以韩冈原本以为朝廷最多给一个临时的差遣,如察访使、巡抚使、管勾府界灾伤赈济安抚事之类的官职。在此之前,无论是太宗、真宗、仁宗,还是今时,都有类似的任命。有先例,有故事,只要天子和宰相都相信他韩冈的才能,要得到这个位置,并不算困难。   但韩冈决然没有想到,天子竟然让他来做府界提点。只看以他从七品的品阶,还要加上权发遣的前缀,便可知这个职位至少相当于上州知州的等级。虽然还够不上望州或是次府的那一级,但也是实打实的知州资序了。   开封府中并无通判,知府以下,就是两判官两推官,而韩冈监察京城之外诸县镇公事,其权位仅次于知府,犹在推官、判官之上。而且天子甚至下旨将治所移到白马县,等于就是给了韩冈便宜行事的权力,让他措置流民时,不至受到开封知府的干扰。   得到的远比想像的要多,多到让韩冈犹豫着该不该接旨的地步。   看着韩冈挺着腰,久久没有动作,蓝元震心叫糟了,以为韩冈要辞了这份诏令。忙着催促着,“韩正言,如今天下遭逢灾异,流民遍道,官家夙夜忧叹,两宫亦是不安,但忧生民安抚不及而致乱。正言之才,天下闻名,官家遂以重任付与正言。还请正言勿要推辞,速速接旨,无负天子之望!”   韩冈回过神来,一声叹道:“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诸路逢灾,天子、两宫寝食不安,韩冈何敢置身于外,而不鞠躬尽瘁以报?此诏韩冈不敢推辞,韩冈遵旨……” 第三十三章 道远难襄理(下)   韩冈接旨叩拜之后,站起身来时,就已经不再是白马知县,而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据韩冈所知,他现在的这个职位,一般是由正七品的员外郎一级的官员才够资格担任,他岳父当年是任过群牧监判官之后,才又转任此职。而以韩冈自己的预计,他结束了白马知县的任期后,应该是先入朝一两年,再从知军或是下州知州开始外任一任,接着再入朝任职,继而再外放,才能得到相当于上州知州的职位。   如自己入官两载即为朝官,或是王韶出外五年即升执政,又或是曾布、吕惠卿从京官到翰林,也只用三年的那等机缘,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难再复制。任官几十年的官员,这等超迁的机会,绝大部分人是碰不到的,运气好的最多也就那么一两次而已。韩冈并不知道他这算是第几次了,但可以肯定,绝大多数的官员对他的经历都少不了羡慕或是嫉妒。   升迁太快其实也是有麻烦的。汉武帝时,方士栾大谎言有不死药可献,武帝大喜,不但封其为五利将军,还将公主嫁给了他,数月之间,就变得炙手可热。但等到一年之后,谎言拆穿,栾大便登时被腰斩于市。眼下天子一下将自己连提数级,可见他对安置河北流民的心情有多迫切,若是不能让其满意,那结果肯定也是不会太妙。   不过韩冈从不怕附带着好处的麻烦,现在赵顼既然肯给,那他就敢拿。   韩冈起身后,蓝元震向着他一礼:“还请提点多多用心,无负天子所望。”   官场称谓,正常的都是选高的来叫,不会有所差错。韩冈原本的知县差遣要远小于本官右正言,所以基本上对此有所了解的人,全都称呼韩冈为正言。而现在韩冈的府界提点要比正言级别高,他自然就又被改称为提点——这官场上的称呼,半点也错不得,否则就要得罪人。   韩冈则回礼道:“请供奉回禀天子,韩冈得陛下重恩,必竭心尽力,善抚流民,使之日后能安然返乡,不至为陛下、两宫之忧。”   蓝元震笑道:“既得提点此言,元震便可安心回宫缴旨了。”   说是这么说,但韩冈接下来肯定要挑时间进京一趟,直接面见天子,陈述自己的应对方案。而且要尽早——府界提点的衙门马上就要移到了白马县,虽然这代表着让韩冈全权处理河北流民之事。但也因此,韩冈他也得耗费一段时间来搭建位于白马县的府界提点新衙门。   与此同时,韩冈还要处理好与同僚之间的人际关系——府界提点照规矩都是由两人同时担任——所以他要及早去京城,衙门迁移的事情不能全都交代给另一位提点处理,许多资料、档案、籍簿都是工作上少不了要借助的,而措办公事的人手,也要从东京城的旧衙门中拉出来一批。   事情不少,要操心的地方也多了很多,不过韩冈仍是精神抖擞,他很喜欢这样的挑战。   后院这时送来一大一小两个包裹,韩冈示意下人递给蓝元震身后随行的小黄门。   依照世间惯例,朝臣受诏之后,只要不是贬斥,都要封一封礼金,或是银钱,或是绸绢,来谢过传诏的使节,并不能算是贿赂。韩冈本是要吩咐下人去后院取财物,但自己的这位夫人,的确是贤内助,不待韩冈说出口,就做得妥当。   “多谢提点。”蓝元震收了礼之后,拱手又谢了一声。   韩冈则道:“想必供奉此来,还有相度流民的差事吧?”   蓝元震怔了一下,不意韩冈竟然直接说了出来。有些尴尬地点着头,“……当然。官家也想了解一下提点安抚流民的手段。”   作为天子近臣,蓝元震来白马县,他身上所负担的使命,不仅仅是宣读诏书,理所当然的还有更深入地察访韩冈安置流民的情况。   这应该算是秘密使命,韩冈哪能不知,但他还是很干脆地点出,他为流民做的一切,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让人查探。坦诚一点,就更能显出自己的信心。   他抬手抱拳:“此事供奉还请自便,县中各处供奉可任意查看。韩冈有急务在身,不克作陪。”   “不敢,不敢。”   蓝元震连声谦让。他宣诏之后,就是一个内东头供奉官而已,身上带着管勾皇城司的差遣。韩冈什么身份,蓝元震哪敢让他作陪?   向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王家二衙内行过礼,蓝元震带着一同来的小黄门,还有一队侍卫告辞离去,根本都不要韩冈安排人手引路。   天使告辞离开,韩冈出门相送。他的两个幕僚则在后面窃窃私语——游醇还在县学中——讨论着这一任命。   “想不到提点晋升如此之快,当真是命数。”魏平真摇头感叹着。随着年纪见长,他对虚无缥缈的命运就越是信之不移,自己给人做了一辈子幕僚,都没能混到一官半职,而韩冈却似乎是毫不费力,时时刻刻都能撞到机缘。   “命数也是提点自己挣来的,换做是你我,都是在路上就咽了气。”相处久了,方兴看得出魏平真在想什么,笑着安抚了一句。又道:“若能提点能将流民一事妥善措置,等旱情消退后,甚至可以再进一步!”   魏平真则是干笑了两声,道:“诏书中并没有说白马县由谁来接手,看来得让侯县丞来代管政事。”   方兴冷笑着:“府界提点的新治所就在白马县中,想必侯敂知道该怎么做。”   官员职位的交接,有两种不同的情况。如果即将离任的官员事先已经定下差遣,正常的手续就是将手中的政务交割给副手代管。若是没有定下差遣,还要到京中守阙,那就得等到新官上任之后再亲自交割。韩冈现在既然已经接下了新的任命,那么白马县中的事务,就得交割给县丞侯敂来处置。而以侯敂的识趣,不会做出蠢事来的。   “提点既然已经接旨,这两天肯定要去京城走一遭。”魏平真说道,“入宫请对自不必说,王相公和孙知府那边,提点也都要去见一面。”   “孙永……”方兴沉吟道,“他是潜邸中人,可年过五旬方得为开封知府。而提点才二十出头,不知他会怎么看提点。”   “孙曼叔为人中平宽和,行事颇正,勿需担心。”魏平真对现任开封知府有所了解,同时也不喜欢方兴这么说人,他举例道,“之前提点动用常平仓存粮,他也没有从中阻挠。”   韩冈和王旁这时正好回来,闻言就笑道:“孙曼叔那边的确不用担心,见一面而已,我又不与其争权,为国尽力,想必仁人君子都不会在这时候扯我后腿。”   韩冈在东京城时曾见过一次孙永。他任白马知县,没有不去拜见长官的道理。去年见的一面,虽然只是泛泛地尽了一番礼节,寒暄了一阵便告辞了,并无深交,但现任开封知府还是给韩冈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这半年来,韩冈在白马县的一番举措,虽然有天子和王安石做后台,但孙永怎么说也是顶头上司,有资格和充分的理由插手,但他并没有拖后腿,让韩冈一切布置得十分顺利。只是这一件事,韩冈就要承他的人情。   但韩冈的话,却也提醒了两名幕僚另一桩事。方兴皱起眉头,担心道:“既然是提点府界,总不能只管着白马一县。可那些知县不知道会怎么想,说不定其中会有人不乐提点见功。”   魏平真这一回则点头表示同意:“世间君子少而小人多,开封赤畿二十余县,其中妒贤嫉能之辈必不会少。”   王旁一听心惊,连忙对韩冈道:“玉昆,此事不可不虑!”   韩冈则不以为意,“做人做事最忌的就是乱伸手,我也没空将手插进县中事务里去。将天子关心的事情做好就够了。”   韩冈没余暇与开封府中的二十多个知县打擂台,烧火也好,争权也好,并不是眼下的急务。只要将流民营仿照白马县的制度在开封府中建起来,不让大股的流民进抵开封城下,就算完成了赵顼交代的任务。届时就算自己没有因功升迁,坐稳位置也是肯定的。到时候,地方上的知县们,搓扁捏圆全都凭自家的心情了。   “在京库场要抓在手上。”韩冈知道何为重点,“不论粮库还是草场,皆不涉县中事务,要掌控住也容易,而有了粮食,指挥流民就方便了。先顾着府中库场,日后再论其余。”   “恐怕还会有人不知好歹。”魏平真摇摇头。他已是五十岁的人,世间的人和事,他见过的和看过的,不知有多少。韩冈的际遇实在太招人嫉恨,若有机会,想让他跌个灰头土脸的绝对不在少数。那等心怀诡谲之辈,也不会放过眼下的时机。   “这没关系。”韩冈则是咧嘴一笑,笑得温雅醇和,如同此时的春风:“那时候,会让此辈知道我韩玉昆的手段!” 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一)   清晨的时候,韩冈已经活动过筋骨,浑身热气蒸腾,身上穿的一件短褂都被热汗湿透。紧贴身体的衣裳,将他棱角分明的身躯勾勒出来,越发地显得身强体壮。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色的晨辉洒遍白马县衙的后院。接过云娘递上来的汗巾,韩冈擦着汗,往院中特别辟出来的浴室去。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院中的两株已经长出了叶子的腊梅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细小反光。他的脚步一停,转身走过去,定睛一看,就发现在两株腊梅花的枝叶上,有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   在叶面上发现如同宝石一般的露珠,让韩冈大喜过望。天气干燥了八九个月,终于有点湿气了,前些天可都没有发现。再想想,这两天天上的确是多云偏阴。看起来旱情已经开始扭转,说不定过个几天就快要下雨了。   韩冈今天要去京中,看到了下雨的希望,出发前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冲洗过身子,回到房中。昨晚云娘和周南就帮他整理好了行装,还有换洗的衣服,现在周南又将包裹打开,坐在床沿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   素心领着两个小丫鬟端着今天的早餐进房来,一边张罗着,一边笑道:“可能快要下雨了。院中腊梅的叶子上今天可都是露水。”   周南低着头,拿着件内袍犹豫着该不该放进去,随口答道:“前些日子没在意,都忘了照顾院子里的花木。昨天才想起来,就让墨文去浇的水,多半是得了水后挂出来的。”   严素心哦了一声,韩冈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免失望,可能是因为浇了水才有露的。   不过再想想,天气有变化倒是真的,虽然今天还是晴天,但天上还是有云层在,下雨的日子应该离着不算很远了。一旦下了雨,所有的指责就都可以丢到脑后去。   王旖也早早地起来了,后面的两个乳母抱着韩冈的一对儿女,一起走进来。一家人聚集一堂。   孕期进入第四月,王旖害喜的情况终于在某一天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丰满起来的腰身上,能看出来有孕的迹象,行动也变得有点吃力起来。   “官人,现在已经转了任,是不是要从这里搬出去?”王旖坐下来,问着韩冈。   “不用,”韩冈摇头笑笑,捏了一下正在酣睡中儿子的小脸,“安心地住着就好了。过两天将外面的牌匾改了,这里就是府界提点的衙门。”   现在的白马县衙原来是滑州州衙,而旧日的白马县衙被封存着,原本有着改为寺庙或是道观的计划,韩冈也曾有将之改为文庙,将县学安置于内的想法。只是都没有来得及实施,现在正好可以让新任的白马知县搬回去。总不能让他这个府界提点住小房子,而知县住大院。   另外,衙门的搬迁千头万绪,另一位府界提点,确切点说,应该是叫做同提点——因为是武职的缘故,所以要加一个同字,以示要比文职低上半筹——暂时应该也不会搬到白马县来。而且武职出身的同僚,没有与自己相争的资格。只要他韩冈还在白马县中,这个院子完全可以安心地住下去。   陪着家人吃过饭,安顿下白马县中事务,韩冈便乘上驿马,与七八名随从直奔京城而去。   ……   韩冈借着驿马一路飞奔,区区一百多里地,一个白天就走完。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正好赶在城门关闭前。   入了城,韩冈并没有去相府拜见王安石,而是先去了宣德门登了记,等待入对,接着则是去城南驿馆安顿下来——进京等待入觐的官员,不方便访亲探友。如果是奉旨出外察访的使臣,回京后更是连家都不能回,必须等缴了旨之后才能回去。   不过韩冈不能去王安石府上,并不代表王安石那边不能派人来见他。遣了一名随从去相府通报,顺便在驿馆附近的一间清静酒楼定了一个包间。到了初更的时候,换了一身便服的王雱就走了进来。   久不相见,王雱很是热情。一进门,就上前拱手行礼,笑道:“恭喜玉昆了。”   韩冈摇头失笑:“若是清要之职,还当得起恭喜二字。如今的这个府界提点,却是吃苦受累的活计,小弟可不知喜从何来。”   王雱深深地看了韩冈两眼,不知他是真心话,还是在说笑。试探地说道:“现在开封府中,除了孙府尹,可就是轮到玉昆你了。他人都是先吃苦受累,才能步步高升,而玉昆你却是反过来了。”   “当初天子有意让司马君实提举二股河工役,不知吕公著是怎么说的?”   王雱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   黄河自仁宗庆历四年后,多次决口,下游一段分出东流、北流分别入海,故而被称为二股河。到了熙宁元年,黄河再次决堤,天子赵顼有意将北流填塞,导水东流。司马光此前受命视察二股河情,回来后也发了不少议论,所以天子让其担任“都大提举修二股工役”,自然是顺理成章。   但御史中丞吕公著却说,“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让司马光去主持工役,这不是对待近职儒臣的道理。以吕公著的说法,儒臣有说话的权力,没有做实事的义务。   韩冈似乎是在抱怨,只是王雱口中绝不输人:“玉昆若是能为近职儒臣,即可远离此等繁事俗务。如今晋升府界提点,岂不是离着司马十二当年的职位更近了一步?”   韩冈哈哈一笑,“玩笑而已,元泽不必当真。”   “能者多劳。”王雱说着好听话,“现在也只有玉昆你能安抚下河北流民。”   “谬赞了,小弟可不敢当。”韩冈拱手一礼,并不当真。   王雱则定了定神,问韩冈道,“玉昆,不知现今白马县中的流民人数究竟有多少?”   “流民人数我这边不是天天上报吗?其中可没掺一点假。”韩冈说道,“到昨日,是六万四千四百余口。现在估计快要到六万八了。流民超过十万之前,小弟之前的准备尚能支撑。但若是过了十万,以白马一县之力,就无能为力了。”他神色转而变得严肃起来:“时间不多,所以小弟准备在七八天之内,将府界提点一职接手过来。”   ……   第二天清早,韩冈换了朝服,进宫参加朝会。不过他参加的并非每隔五日的百官大起居,只是由普通朝官日赴的常朝而已,天子并不露面,仅由宰相押班。对着空无一人的御榻行过礼,各自散去。   但韩冈没有离开,他已经得到通知,今天可以越次上殿。与其他同样等候入觐的朝官一起,守在阁门内,等着内殿重臣议事结束。   但等许久,不见宫中有传。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来找他,不过并不是天子遣来的班直,而是王雱。   “出了什么事?”韩冈看着王雱的脸色不对,从阁门中出来后就立刻问着。   王雱双眉紧锁:“有人昨夜上书弹劾,今天天子就拿着那份弹章来质问家严。说方今大旱,民情忧惶,十九惧死,逃移南北。并说外敌轻肆,敢侮君国,皆由中外之臣,辅佐陛下不以道……”   这等口水弹章过去从来不少,韩冈惊讶于王雱的紧张,“上书是为谁人。韩稚圭?富彦国?还是文宽夫?”   王雱发狠道:“是监安上门的郑侠!他在奏章中还说白马县流民几近十万,为玉昆你承宰相之命而阻之,不得抵京以沐皇恩。”   韩冈听着倒没生气。御史们道听途说的事多了,文臣只凭谣传就写奏章的事也多,一个监门官说白马县流民如何如何,根本不算什么特别。但有一件事却让人很奇怪:“区区一介监门官,选人而已,他怎么将奏章直接递到天子案头上的?”   除了天子的特别要求,否则就算是朝官的奏章,也都是得由中书或是枢密院中转,更别说是选人这等偏鄙小官。若非有此定规,崇政殿早就给雪片般飞来的奏章给埋起来了。所以韩冈有点纳闷,郑侠的奏章是怎么给赵顼看到的,还是有黑手在后面。   “是马递!”韩冈闻声看过去,吕惠卿竟然也沉着脸走过来。   大宋皇宫在消息方面就是如同一座四面开洞的破房子,王安石还在殿上受着天子质问,而吕惠卿就已经打探到了消息:“郑侠日前上书中书无果,他便将奏章伪作边地急报,通过马递,从通进银台司直接发进了宫中。”   “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让天子深责,一个小小的监门官,他说的话又怎么让天子相信。”韩冈沉吟了一下,“安上门是南门,仲元上次回来还说,蔡河边的流民不过两千,现在应该已经在安置了吧?”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不仅仅是奏章,还有一幅流民图。” 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二)   “难怪!”   郑侠别出心裁的一手,让韩冈也为之惊叹。   只是“难怪”二字一出口,王雱和吕惠卿的脸色就都难看了几分。   “玉昆,这不是佩服人的时候!”王雱阴着脸说道。   韩冈却笑道:“不妨事的。”   吕惠卿为人深沉,眨眨眼的工夫就恢复了正常。韩冈的自信让他可以安心,但他不忘提醒:“郑侠献上的那可是图!”   韩冈收起了笑容,正正经经地重复道,“不妨事的。”   韩冈当然明白流民图的作用有多大,栩栩如生的图画远比白纸黑字的奏章更有说服力。当实实在在的图像和空虚的文字摆在一起的时候,哪边更为可信,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犹豫。   所以吕惠卿和王雱都一下失了方寸并不奇怪,此图一上,原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形势完全又都给扭转了回去。   对于这场从熙宁六年延续到熙宁七年,时间长、范围广、受灾民众为数众多的旱灾,最佳的应对,就是当地的知州、知县施政得力,将灾民安抚在治内——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招数,就是不能让大股的流民抵达京师,否则京城中略有动荡,反映到朝堂上时,就是一场大地震。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如果没有韩冈,王安石就很难有办法应对。因为他手边,除了曾、吕等寥寥数人,在治政的能力和经验上,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且可以信赖的人选,总不能让曾布或者吕惠卿出外吧?   同时从品阶上,也只有韩冈最合适。要知道,韩冈的本官品阶,一年前还在吕惠卿和章惇两人之上,只是吕惠卿升翰林学士,而章惇在荆南立功,才又反超了过去。如果将韩冈算进来,新党中的重要成员中,他的官阶排得很靠前,仅次于吕、章,以及背叛出去的曾布。王雱、曾孝宽、吕嘉问等人其实都不如他。   从关系上,韩冈还是王安石的亲女婿,虽然因为荐张载入经义局,两人有了纷争。但韩冈在政治理念上,还是站在新党这一边。而且王安石和韩冈因为经义局之事而有了矛盾,还是一个优势。韩冈出任白马知县,在外界看来,是王安石嫌女婿碍事,所以将他踢出去——尽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事实,当时的确也无人能确定旱灾一定会延续到此时——想看翁婿俩笑话的人很多,故而为韩冈的准备工作争取了不少时间。   韩冈的成功让人喜出望外,不过若是他没有成功地阻挡流民,王安石他们的就得再退而求其次了,于京师城外安稳住流民。而那时候,就要设法钳塞住天子的耳目,不能让他知道流民的惨状。尽管这样做要费些周折,幸而天子不可能出宫视察,两边都是空口白牙的说话,到时候就要拼一下天子到底会相信谁了——失败的例子虽多,但成功的案例也不少。   可谁能想到郑侠会献上一幅流民图?   韩冈没有看到图,不过他能想象得到图上画的是什么。   世人都是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赵顼作为天子,没有随意进出宫城的权力。他能做的,仅仅是坐在一成不变的宫室中,从冷冰冰的文字里,了解他的国家现在的情况。   他有耳目,他有密探,皇城司可以清查京城内外之事。可赵顼得到的报告,依然是冷冰冰、毫无感情、且经过修饰的文字。   “民情忧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如何能触动人心?百姓衣衫褴褛,啃食草木,易子相食的惨状,区区文字能描绘得出?即便有着王安石、苏轼一般的笔力,也不可能让从没有忍饥挨饿、受困受冻的赵顼,体会到无法获得赈济的流民们的困苦。   而一幅绘画水平不要太高的流民图,却肯定让从没有见识过的皇帝感到怵目惊心。   如今流民们的整体情况,其实要比所有弹劾王安石的奏章中所描述的情形要强出不少。可文字和绘画都是艺术的一部分,艺术上的夸张绝不会缺。不论是奏疏还是流民图,想必郑侠在其中夸张的程度不会太轻,否则不至于让赵顼留了王安石到现在。   这个时候,王安石只有两点还算运气。   一是郑侠拿着白马县作为他的论据,第二,他韩冈就在这里。   韩冈因此而胸有成竹。但王雱却不放心。怎么说韩冈也是空口白话,他说白马县安置流民稳妥,能不能让看了流民图的赵顼相信?天子不可能离开宫中,亲自去白马县看个究竟。而当皇帝起疑心时,就算身边的亲近内侍,也不会全盘信任。   所以他再一次提醒妹夫:“那可是图!”   “不妨事的。”韩冈第三次重复着。   ……   一封用着非法的手段发出去的奏章,惹了朝堂政局的大变。可始作俑者郑侠,却犹在安上门处盯着他的手下兵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人声,车马声,时时从窗外传进来,郑侠安居在城门边的简陋厅室中,暗自默诵着奏章上的文字。   “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他擅发马递,这罪名是逃不掉的。但如果能让圣聪不再被蒙蔽,使得天子能了解到外界流民的惨状,如他所言,尽废新法,那么十天后还不下雨,就算被处以重刑,他也甘愿接受。   郑侠相信他的奏章和画卷,能对天子有所触动。前日亲自用笔书画的时候,他的心情激荡得都难以自持,手抖着,坏了好几副草稿。流民们的惨状历历在目,想必圣君阅卷之后,也会明了当朝宰辅阻塞言路、不使下情上闻的罪行,以及新法残民之处。   原本城南的流民不过数千,救治虽然不利,可也没怎么饿死人。郑侠本有心上书,但他知道这点流民人数,根本引起不了天子的注意。幸好让他听说了白马县竟有数万流民!   数万啊……这两天过来,说不定就有十万了!竟然将这么多流离失所的河北百姓堵在黄河边上,不让他们到京城来接受赈济,此辈奸佞当真可恨!   郑侠咬着牙,他几乎都能听到无数流民们哭号声压倒了滔滔黄河水。自家身受朝廷俸禄,哪能不为百姓申冤?!   “可恨什么?”   听着声音,郑侠抬头。一见来人,就收起了脸上的痛恨之色,迎客的声音说不上热情:“原来是东美兄。”   来人黎珣黎东美,扁鼻子,一对小眼,下颌突出,硕大的肚腩,却看不见脖子,脸上还疙疙瘩瘩,乍看起来像只蛤蟆。其绰号也是如此,只是黎珣听人如此称呼,却从不生气,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才能受得了郑侠的硬脾气,被王安石三番五次地遣来说话。   看到黎珣来访,郑侠开始担心,他的奏章到底有没有让天子看见。   郑侠知道自己被王安石看重,要不然前日也不会遣了王雱邀自家入经义局做检讨,又让黎珣三天两头地来寻自己说话,但正因为如此,他就决不能坐视王安石败坏了国政。如今内外皆忧,难道不是宰相之过?!   “不知介夫在恨着什么?”黎珣坐下来笑着问道。   郑侠沉着脸:“只是听说河北流民阻于白马,不得安置。”   “介夫,你这可说错了。”黎珣很惊讶地摇起头,“韩玉昆在白马县,凿水井,开沟渠,设营地,将数万流民都安置得妥妥帖帖。要不是他在此事上建有功劳,天子怎么会将他迁为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一县之地安抚住数万流民?”郑侠回想起前几天见到王旁时,说到白马县流民多达数万后就突然收口的样子,顿时嗤之以鼻,“笑话,真当世人都是瞎子吗?!白马县可只有两千户人家!”   “介夫,眼见为实啊!”黎珣劝道,“韩冈在关西屡有殊勋,亦多发明,去岁从南方运粮而来的雪橇车不正是他所创,还有水晶阳燧、霹雳砲等物就更不用说了,焉知其人不能安抚流民。”   “关西?”郑侠冷哼一声,“正是此辈贪功邀利,妄开边衅,生民膏血耗于无用之事,才让北狄蠢蠢欲动。素日只见南征北伐,边地诸将皆以胜捷之势,山川之形,绘图而來,却无一人将天下百姓质妻卖女、父子不保、迁移远走、困顿褴褛、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遑遑不给之状报知于上。”   郑侠一连串的短句如同礌石一般砸了出来,身在王安石门下奔走,黎珣这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却自有其才能。他相貌鄙陋,但口才不差,指了指门外,“不知介夫你说的这些,如今在哪里?”   郑侠闻言便怒上心头,双眉一轩,厉声反问:“难道没有吗?!”   “……难道很多吗?”黎珣悠悠然地同样反问着,“如果这一等苦,生民无人不受,天下早就处处烽烟,你我现下如何还能安坐此处?”   郑侠沉声道:“东美,须知防微杜渐之理。灾患未至时风平浪息,恍若无事,来时便如疾风暴雨,不可复御。流血藉尸,方知丧败,此愚夫之见。贵于圣神者,为其能防患于未然,而转祸为福也!”   他霍然起身,同样一指窗外:“如今之事,正是山雨欲来,藏之未发。不罢弊政,逐奸佞,救补于世,悔之晚矣!”   “罢弊政,逐奸佞?”   “所谓弊政,青苗、免役、保甲、保马是也。所谓奸佞,曾布、吕惠卿、吕嘉问是也……”郑侠恨声道,“如韩冈这等蒙蔽圣聪,诳言欺君之辈,更是决不可留!” 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三)   与王雱和吕惠卿又说了两句,韩冈返身回到阁门中。   无视同在阁门中等待入对的同伴们探索的目光,韩冈坐下里沉思起来。从王雱那边,他稍稍了解到郑侠这个人,想不到竟然是王安石的弟子。由于不可支持新法,而被贬在安上门做监门官。   这就是王安石的错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然不肯合作,远远地请出去就好了。即便不死心地想起用,也该安排一个清闲自在的差事,怎么让他坐了一个监门官?以为他是侯赢吗?最后好端端的师徒情分变成了仇家,韩冈也只能摇头。   郑侠不为权势所动,甘居陋巷而不移,从人品上,无可指摘。但这等人也是最麻烦的,固执、坚定、认为自己坚持的都是对的,自己反对的都是错的。同时因为他们的品德高尚,也让外人觉得他们主张的观念也同样有理。旧党的声势,现在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他们所张扬起来的。   旧党之中,有因为利益而对新法恨之入骨的,也有郑侠……甚至程颢、程颐这等为理念而反对的。后者清正廉洁的名声,反过来就给前者镀上一层金,好像文彦博、冯京之辈,也跟郑侠他们一样干干净净、清廉洁白。其实呢……根本不是一回事。   想到要跟正人君子一较高下,韩冈也觉得很头疼,这等事太麻烦了,反而是打文彦博的老脸还轻松一点。   正暗自叹气的时候,一名班直走了进来。他在门内站定,高声道:“右正言兼集贤校理、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何在?”   韩冈立刻站起身:“韩冈在。”   “陛下有诏,着韩冈越次入对!”   “臣遵旨。”   从入觐的顺序上看,韩冈绝不会是阁中的第一位。但天子让他越次,当然无人敢有异议。   出了阁门,韩冈随着来通传的班直往延和殿去。他并不担心郑侠的流民图能起什么作用。流民图又怎么样,那都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当年渭河荒田一顷和万顷之争是怎么解决的?沙盘又是谁献的?郑侠献流民图,与他献沙盘明古渭地理,都是为了更直白的向天子证明自己的正确。   要说应对,他有的是底气。   ……   延和殿。   王安石此事还留在殿中,正为自己而辩护,“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   贾谊的一番话,就在赵顼嘴边没说出口,他不想与自己的宰相发生争执。但王安石现在所说的一切,在赵顼耳中,都成了强辩。王安石说了一通还不够,还让自己招韩冈来相问,但想想郑侠的话,“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这命都赌上了,赵顼如何还能不信?!   赵顼想不到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本以为百姓丰足,国家强盛,而在西北边境上的成功,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但没想到市易法一出,就是遍地怨声。等到旱灾持续了半年,更是将大宋的老底都露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流民图,又像被烫到了一般,立刻将视线挪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生活得竟然如此凄惨,赵顼心中如何能好受?   听到外面的通传,韩冈终于到了。   赵顼眯起眼睛,就见他一直十分欣赏的年轻臣子,从殿外进了殿中,目不斜视地在大殿中心行礼如仪。   “韩冈。”赵顼第一次不是称呼他为韩卿,“这份奏章和图轴,你自己看一看吧。”   从李舜举手上接过郑侠的奏章和流民图,韩冈匆匆看了一遍,便行礼回道:“陛下无须忧虑。臣即为府界提点,自当尽力而为,不至使万千流民如图上所绘之状。”   “朕不是说日后的事,朕是问你白马县中如今的情况!”赵顼见到韩冈弯弯绕绕地避而不答,心中怒火噌噌而起,“郑侠指你阻流民于白马,使其不得至京城受赈,此事可否有之?!”   天子震怒,如同雷霆,但韩冈凝神定气:“郑侠说臣阻十万流民于白马,此事诚有之。”   赵顼闻言一惊,面上顿时泛起了青气。而王安石持着笏板的双手也一下抽紧,而韩冈平平静静地继续说着,“只是尚不及十万。至前日,有六万四千四百余口,延至今日,当已过七万。”   “七万流民……”赵顼其实知道白马县的流民人数,韩冈本来就是一日一上报,但现在这个场合听到耳中,这个数字就变得太过于沉重,让他无法承受。颤抖的手指着韩冈,“韩冈,你竟然当真将数万百姓阻于白马。”   “陛下不以臣资历浅薄,而用臣为府界提点,不正是为了阻流民乱京城吗?”韩冈反问着。他知道自己必须以快打快,根本不等赵顼说话,接着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流民如今背井离乡,究竟是何原因?”   “那要问问你们了!”赵顼被韩冈弄得十分恼火,竟然跟王安石一样,都在强辩,还以为他好蒙蔽吗?   韩冈冷静如常,自问自答:“是因为乏食之故。若坐于家中即可饱食,任谁也不至于弃祖先、离乡土。所以河北流民南下,乃是为了就食而来。”   “这又如何?”赵顼冷然道,怒火似乎一下不见,只是眼神冰冷。   韩冈不在乎天子的语气,只要皇帝不再被流民图蒙蔽了双眼,而开始思考,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现在所要做的,就让天子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饿死是死,落草后被官军擒杀亦是死,后者好歹还能多活几日。若当真逼到绝境,就是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之事。所以臣斗胆再问陛下,六万、七万,数日后将至十万之数的流民,如果当真在白马县吃不饱饭,典妻卖儿,难道就不会往京城来求一个活路?他们若是要走,可是区区两千户的白马县所能阻?!”   韩冈质问得理直气壮,郑侠的攻击,只要揪住一点就够了。   赵顼一时没有词了。若是仔细一想,韩冈说得也是的确有理。他是被流民图给冲糊涂了,要流民当真忍饥挨饿,早就有人揭竿而起了。韩冈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数万饥民。   韩冈见到天子终于沉吟起来,朗声道:“安居足食,这就是臣将数万河北流民,阻于白马县中的手段。郑侠以此来指臣有罪,臣甘当其罪!”   赵顼不知不觉地摇摇头,“是朕误会卿家了。”   赵顼这么一说,连带着立于一旁的王安石都放下了心来。   只听韩冈道:“郑侠远在京中,不知白马县中之事,只凭道听途说而言。陛下英睿之性,希世少伦,受其蒙蔽,乃是图绘之故。而臣至京师,请对入觐,亦有一图要呈于陛下御览。乃是白马县中各流民营,布置、陈设之规划,逐日将施之于京畿各县。现被留于殿外,陛下可命人取来一览。”   赵顼一听连忙道,“快去取来。”   一名小黄门立刻小跑着出去,而韩冈低头敛去笑意。   如果他一上来就指责郑侠一个守门官,根本不可能知道白马县中事,那顺序就错了。要先让天子开始自己思考,然后才能攻击对手,否则很容易惹起逆反心理,反而更生怀疑。   赵顼现在则是有些尴尬,因为一幅图,而发了这么大的一场无明火,还让韩冈受了委屈。   蓝元震在白马县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上报。赵顼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着白马县的流民安置情况,要不是被流民图一下弄昏了头,也不至于会怀疑韩冈的作为。   干咳了两声,赵顼道:“如今河北南下流民已近十万,到了五六月间,人数还会更多。不知韩卿可有把握,使其不至为乱?”   “成了!”韩冈终于心中大定,赵顼对他的话已经信了八九分,否则不至于有此问。他微一欠身:“以黄河之汹汹,不破堤,不为患。流民虽众,若安抚得宜,亦不至为乱。必不致使陛下烦忧。”   “旱情不过七八个月,怎么就至于如此。”赵顼很是疲累扶着额头,不管怎么说这场旱灾的确造成了大批的流民,而赵顼也不免怀疑起来是不是德政不施的缘故,所以郑侠的流民图才能惹起他这么大的一场火气,那仅仅是一根引线而已,火药早就在赵顼心中积存了起来:“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色,道无乞人。朕怎么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韩冈瞥了一眼王安石,开口道:“乃是天灾过甚,新法行之日短之故。”   对于韩冈,赵顼不需顾及太多:“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九年耕有三年之储。自便民、免役诸法施行于世,至今已有五载……”   “三代之时,以井田授土,人皆有土地,出产自有预留。”韩冈回道,“如今之世,富贵之门,拥田不啻千顷;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日夜辛劳,方得一饱。故而富者坐安于室,不事稼樯,收租取息,一年即有三年之积。而贫者日常所得仅能果腹,何谈积蓄防灾?如今流民,率为贫户,岂有拥百顷之田而亡命于道者哉?!” 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四)   郑侠上流民图,惹得天子震怒,韩冈入对,而王安石留殿不出。   山雨欲来,狂风将作。此等很有可能改变政局的重要消息,不用半个时辰就在皇城内传开了。现在多少双眼睛在望着延和殿,等着天子最新的判决。   早一步知会了韩冈的王雱和吕惠卿已经回转政事堂,守在中书检正的公厅里等消息,吕嘉问、曾孝宽等新党核心都得到了通报,如同火燎了尾巴的兔子一般往政事堂这边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几人一会面,吕嘉问和曾孝宽在王雱口中证实了传言,原本还带着一丝万一的希冀,现在都化了惶惶。   韩冈在白马县中的一番用心事实俱在,而京城流民现在也得到了安置,郑侠的攻击其实并无依据,也就是流民图麻烦。但许多时候,政争的胜负与否并不是看事实的,而是看需要——天子的需要,朝廷的需要,天下万民的需要。   如今大旱遍及天下诸路,持续时间说七个月可以,说连着旱了两年也没问题。如今民情汹汹,需要一个出气口,很难说天子不会趁这个机会,将王安石踢出来当替罪羊。   罪名就是现成的,权奸当国,蒙蔽圣君,钳塞悠悠众口,使下情不得达上,只是纲纪紊乱,天下大灾。幸而有小臣郑侠拼了性命,绘下了流民图,将流民们的惨状呈到御案上。否则,还不知天子会被权奸欺瞒多久……   多好的借口!多好的理由!   要不是担心着这一点,方才在阁门处见韩冈的时候,王雱和吕惠卿何必急得要吐血。   远的不论,庆历新政是怎么败的?   不是范仲淹、富弼改革官制,被士论大肆攻击,而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宰相杜衍,他的女婿苏舜钦出了问题。苏舜钦在崇文馆中为官,卖了馆中的废旧字纸,而后拿着钱招妓宴客,饮酒作诗。虽然卖官中旧纸是惯例,但从未成文。这一下就给范仲淹的政敌吕夷简抓到了把柄,与会的青年才子全都被逐出了朝堂,连带着杜衍亦得罪,使得范仲淹主持的新政一下被断了根基,也不得不出外。一桩不算很大的小事,让声势浩大的庆历新政转眼间灰飞烟灭,“一网打尽”的成语也由此而来。   但凡政争,几乎都是从小事开始,或是由一个小臣出面,先挑起战火,然后一波接着一波的弹劾、抨击,最后将对手连根拔掉。而眼下的情况,就很明显是这一条路数。市易务是开头,又利用了现在旱灾,经过几个月的酝酿,尽管中间新党的反击解决了一批出头的粮商,但眼下久旱不雨的局面让王安石再也压不住阵脚,很可能就因为一个监门官的弹劾,让天子彻底抛弃新党。   吕嘉问此时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为了投效王安石,可是叛出了家门。当年曾拿着叔祖吕公弼的奏章草稿来给王安石看,被骂作家贼。本想着藉此飞黄腾达,可如今怕是要落到远州安置的结果。王安石若倒台,他这个市易务提举必然首当其冲,根本不可能逃过去。   让京城行商闻风丧胆的市易司提举,这时在厅内厅外的前后转着。前前后后不知转了多少圈,再一次踏出厅门的时候,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紫色,一个修长笔直的身影站定在身前。他抬起头来,竟然是参知政事冯京!   冯京沉着脸,狠狠盯了吕嘉问一眼。吕嘉问脑中还是糊涂,先是下意识地退到一边,然后才反应过来要向冯京行礼。   而冯京则踏前一步,向着厅中瞥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怒哼了一声就从门前穿过去,径直走了。   只是厅内厅外的几个人都知道,冯京现在恐怕肚子里笑开了花。好端端的参政,不在他自个儿的厅中坐着,跑到中书检正的公厅来过路做什么?他是特意来看风色的!   盯着冯京的背影,吕嘉问恨得牙痒痒。王雱、曾孝宽也是冷着脸。   众人之中,只有吕惠卿心气最为平和,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急不安来,“望之,不要心急。有相公和韩玉昆在,必不致有大变。”   吕嘉问摇着头,就是韩冈在才让人急啊!   从关系上说,除了王雱、王旁两兄弟以外,韩冈是最亲近王安石的一人。可韩冈在新党中,却又是对新法最为疏离的一位,将他算作新党,其实都很勉强。不论从出身来历,还是从背景学派,他都跟王安石没有直接关系。   对于新党,韩冈的态度一直若即若离,有时帮忙,有时捣乱,虽然他的能力、地位、才智,都为人所认同,但就算是天子,也不会将其视为王安石一脉。   说句难听话,今日之事,韩冈他也根本不需要站在王安石这一边一起死,他只要将身上的冤屈洗脱就够了。以天子对韩冈的看重,罪名压不到他头上。   吕嘉问怎会相信韩冈会站在新党这一边?   ……   延和殿上,旁听了韩冈的奏对,王安石惊讶不已。   不论是辩称流民众多是新法行之未久的缘故,还是向天子解释为何五年新政,百姓仍多流离,都可以看得出来,韩冈是彻底站到了新党这一边,全力支持起新法来。   而赵顼将韩冈的一番话仔细想过,叹道:“然世间有贫富,三代之法已难行于世,难道就只能看着一场灾异之后,百姓流离失所?……不知韩卿可有甚良策?”   韩冈当然没有。后世都没办法解决的事,他哪有招数。总不能说什么均贫富,王小波说的话,韩冈哪能在赵顼面前提,劫富济贫更不能当作手段。但天子的问题不能不回答:“扶危济困,常平是也。”   赵顼摇了摇头:“常平仓只能救急,不能常保百姓安居乐业。”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韩冈拖了老子来做帮手,“朝廷之税赋,纵不能多取之于富民,而用之于贫者,也当均之如一。”   “方田均税?”   尽管因为市易法在京城闹得沸反盈天,使得来自于开封城外针对新法的反对声显得相形见绌,但同在熙宁五年开始推行的方田均税法,同样受到极大的阻力。   乡中隐田,以富户为多,要清查田地,士大夫们当然一力反对。同时重新划定田地等级,使之税赋均平的工作,则是富户担任的保甲之长来主导,使得富民可以从中取奸,也因此给了反对者们足够的借口。   而韩冈现在却支持方田均税法,他点头:“不仅如此。免役法,便民贷,无不是秉持此意——施政以公,使百姓安稳。”   韩冈已经摆明车马地站在新党这一方。既然他已经接受了府界提点一职,就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旧党们的攻击目标。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韩冈,当然不能再做个逍遥派。   但站队也要讲个时机,去年娶王安石女儿时他不站队,因为那是新党势力大兴的时候,去了也只会被视为趋炎附势,而眼下正是新党危局之时,现在旗帜鲜明地站出来,可比前两年好处更多——锦上添花,哪及得上雪中送炭。   得到韩冈的回答,赵顼不再发问,再问就是惯常听到的空话了,“京畿流民之事可就要靠韩卿了。”   韩冈躬身一礼:“此乃陛下所以用臣之缘由。”   “多劳卿家。”赵顼点了点头,忽而又叹道:“现在就盼着天降甘霖了。”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终究还是仅仅是对流民的应对,并没有触及到核心的问题。   如今的旱灾如何解决?   想着几个月来滴雨未下的河北和京畿,赵顼还是难以释怀。这场天灾是不是因人祸而起?要不然郑侠为什么敢拿性命做赌注?   王安石欲言又止,瞥了女婿一眼,没有开口。而韩冈犹豫了一下,眼神重新坚定。   政坛这趟浑水,既然踏进来了,就别想着身子还能干干净净。漩涡卷过,可不管你是正人君子,还是卑劣小人。既然郑侠已经确定是敌人,还对自己下了手,韩冈就不会因为对方的道德品质而留手半分。   “说起雨水,陛下诚心动天,这几日京中层云渐多,或许不日将有雨至。”韩冈说着。可惜这个时代没有湿度计,否则可以藉此来推断一下降雨的概率。但最近两天空气变得湿润起来的情况还是很明显的,今天早晨他出门前,更是特别留意了一番,“昨日晨起,臣于院中树上有见露水凝集。而今晨臣在驿馆之中,亦有见之……”   郑侠的一番赌咒发誓,说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韩冈则是轻轻巧巧地摆出了事实,他不会将话说绝,也没有说谎,更没有出言攻击郑侠,但足以引导赵顼去往他希望的方向去想。   赵顼就顺着韩冈的话头想过去。所谓“山云蒸,柱础润”,看到树上、石上都有了露水,怎么想都是快要下雨的征兆。而韩冈能看到露水,想必守在城门处的郑侠应该也能看到。既然他敢在奏章中说十日不雨愿受刑于宣德门外,必然有所依仗,多半也是因为看到与韩冈一样的地方。   已现之兆,不禀明君上,反而用来在君前一博,赵顼对郑侠的感觉顿时大坏。可一想到说不定很快就要下雨,比什么祥瑞都要让他高兴,连着点头:“韩卿说得有理,明日朕也要留意一下。”   殿门忽而打开,方才出去的小黄门捧着一个卷轴进来,赵顼笑道:“好了,就让朕看看韩卿你的一番心血。” 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五)   一幅画卷铺开在御桌上,不过不是泼墨山水,也不是工笔美人,而是简简单单的一幅由不同颜色的线条和图标组成的舆图。   在图纸上,实线代表的道路纵横交错,营中各坊的界线用虚线表示,红色的线条是沟渠,蓝色的则是引水道。一座座简易房舍是小小的方框,水井的标志却是○中加个井字。风车、茅厕、各色地标都有独特的图案来表示。却不似过往的舆图,是山就真的画座山,是水就真画条河,亭台楼阁、房子、屋子都照着原样绘在图上。   而赵顼已经习惯了韩冈的这种图纸风格,当初从关西送来的地图,就是渐渐地都转换成了用图标符号来标志山水城寨。看起来虽然不如旧时直观,但更为清晰明白。   对着图纸,图轴一侧密密麻麻的注解,再加上韩冈在一边则不厌其烦地回答着心中的疑问,赵顼很轻松地就将韩冈在流民营中的一番布置在脑海中形象的绘制出来。   从提供给流民们的简易屋舍,到饮水道的设置,再到临时保甲的设置,防火防疫的应对,只剩老弱妇孺的家庭的安排,甚至还有粪便的处理,细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个细节都尽量考虑到,从中也可知道韩冈究竟费了多少苦心。   看着比上次觐见时,似乎瘦了一些的韩冈,赵顼有着深深地感慨。在他看来,治政的才能上,朝中能与韩冈相比的官员还是有不少人的,但能如韩冈一般用心的,却是极少数。   “毕竟还是寒素出身,所以才会对流民感同身受。”赵顼暗自想着。   从舆图上抬起头,赵顼点头而笑:“韩卿果然用心,这一下朕也可以放心了。”   韩冈退后半步,躬身道:“臣愧不敢当。”   一直以来,韩冈与王安石若即若离的态度,才是赵顼相信韩冈说辞的关键。   吕惠卿、王雱、吕嘉问这一干人,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辩上千句,也比不上韩冈轻轻巧巧的三五句话。   娶了女儿是一回事,但在政治上,韩冈没少拆王安石的台,尤其是经义局一事,闹得翁婿离心,赵顼也是清楚的。   在赵顼的印象中,韩冈对于新法,有的认同,有的反对,对于不了解的法度绝不会盲目说好,这次才是为人正直的表现。   所以赵顼想听一听韩冈对郑侠的看法:“韩卿,郑侠妄言白马之事,以不实之罪弹劾卿家,不知卿家觉得该如何处置?”   韩冈没有犹豫:“郑侠妄言臣过,臣心中亦是不忿。然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臣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赵顼瞥了王安石一眼,这又是韩冈跟他岳父不一样的地方。王安石很多时候,都是要将反对者踢出去京城,反而赵顼要设法保着朝堂上有不同的声音存在。   只听韩冈继续道:“郑侠于疏中言之凿凿,道所绘流民乃其亲眼所见,治罪于他,料其难服。臣恳请陛下将郑侠转调府界提点衙门,或是白马县中为官,让其亲眼一见微臣如何安置流民。”   赵顼差点失声要笑起来,韩冈看似稳重,但还是年轻气盛,硬是要将郑侠折服。从这番话中,可见他的自信,但赵顼不会拿救治灾民之事冒险。   他现在对郑侠的看法很差,哪里会让这等奸人就任关键的职位,摇摇头,“这一事,朕就不能允你。朕虽不欲以言辞罪人,然朝廷自有法度在,郑侠区区一监门官,擅发马递已是一桩罪过,而妄言无据之事,更是难赦!卿家不必多言了……”   ……   吴充今天不知第几次搁下了手中的笔。桌上堆着的公文足有尺许,等待他批复的军情文案一封接着一封的从承旨司送来,但他面前的公文只见增高,不见削减。   但承旨司那边并没有来催促,吴充枢密使的身份不提,另外,承旨司的前任长官,前枢密院都承旨李评也就在吴充这里。   李评是娶了太宗女儿万寿公主的李遵勖的孙子,算是外戚出身。极受天子宠信,常常留他下来聊天。但李评极端敌视新法,没少在赵顼面前攻击免役法等事,王安石几次三番要将其治罪,都给赵顼保了下来。不过在两年前,李评私改枢使文牍被王安石抓到,将之逐出了京城,外放保州为官。   李评在外任官两年不到,便被吴充找了个由头召回了京城。新党这一段时间,都忙于应付市易法和旱灾带来一系列攻击,根本无心理会这等小事,使得李评顺顺利利地就重新回到了开封府。   李评被外放的保州【今保定】位于河北,吴充设法将其召回,自然有一番用心在。只是吴充却没想到,竟然有人先行下手,看情形他的亲家应该熬不过去了——而这人,竟然还是一名城门小吏。   “真没想到城门还有一个侯赢般的人物。同在大梁城中,相隔千年,足可相辉呼应。”李评虽是外戚,任着武职,但口才和才学都不差,要不然也不会在与赵顼聊天时,“上色未尝不欢也”。   吴充身为枢密使的矜持让他不便放声大笑,但仍是忍不住抿着嘴:“王介甫如今众叛亲离,曾布是一桩,郑侠也是一桩。”   “树倒猢狲散,正是这个道理。”李评笑道:“下官方才听宫内传来的消息说,昨夜官家拿着流民图一夜都没合眼,长吁短叹,几至泪下。官家为百姓忧心如此,我辈如何能妄食俸禄,而不想方设法为天子解忧?!”   “自当如此。”吴充点了点头。   方才院中的吏人来报,对面的东府之中,王介甫身边的一众走卒,群居一堂,惶惶不可终日,多半也是知道末日将临。只是等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让吴充心中焦躁不已。   门外的廊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吴充和李评一起望过去,只见一名小吏来到门外。通了姓名,却是方才吴充派出去的亲信。   亲信进了厅中,看了一眼李评,走到吴充身边低声说了好一阵,方才直起身来。   吴充神色不动,只是沉默地挥了挥手,示意来人出去。在李评询问的目光中,过了半天他才一拍桌案:“好个韩冈!”   ……   韩冈随着王安石从延和殿中告退出来。   虽然王安石神色依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连步伐也依然保持着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跟随在身后的韩冈,还是听到王安石极轻声地舒了口气,这一道险关总算是跨过去了。   翁婿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宫廷,在许多人的注目中,一路回到了政事堂前。   韩冈没有随着王安石往东府里去的意思,他是开封府的僚属,不是宰相的,众目睽睽之下不便跟着王安石回政事堂:“岳父,小婿这就要去见孙府尹,不知岳父可有什么吩咐?”   王安石定住脚,回头看了韩冈一眼,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又化作了一声长叹,将感谢的话收起,正色道:“玉昆,你可知从今日以后,再难有安稳的一天?”   王安石想说什么,韩冈当然清楚,“小婿已经有所准备,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从普通朝官往宰执位置上走,身上怎么可能不背上几十上百本弹章?王安石做了这么几年宰相,弹劾他的奏章叠起来等身高,而吕惠卿、曾布等人,同样都没有少受弹劾。   争权夺利,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官场越往上,位置越少。你上去了,别人就要下来。韩冈现在已经是府界提点,再往上走,每走一步,就不知要踩下去多少人。而别人要上位,同样也要踩着韩冈的头上。   过去韩冈虽说升迁之速,建国以来屈指可数,但也不过是一个年资浅薄的普通朝官。又跟王安石因经义局闹翻了脸,所以旧党没有将他当成攻击的目标,而想着看翁婿俩的笑话。就算去年年底的纲粮抢运,外界所知的韩冈的功劳也只是发明雪橇车而已。   但这段时间他在白马县的一番作为,已经引起了所有有心人的注意。加上他升任府界提点,只要顺利地将流民安置好,就是帮着新党稳定了大局。相比有许多人不会愿意看到韩冈成功,接下来,必然就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即将成为众矢之的,韩冈早有了心理准备,迟早都要经历的,早一点也不是坏事。只要天子信任,自己这边不出大错,任何弹劾都会无功而返。但关键的问题是,他必须得到政事堂的全力支持,而不仅仅是开封府。   韩冈道:“小婿即为府界提点,进入京畿的流民若有不妥,便是小婿的罪过。外人的弹劾小婿不担心,只担心有人坏事。”   王安石对此知之甚深,“今日得了玉昆你襄助,总能再撑上一两个月。安置流民之事尽管安心去做,老夫不会让人动你分毫!” 第三十四章 雨泽何日及(六)   王安石已经回到了中书门下自己的公厅中。   坐在熟悉的座位上,王安石轻声一叹,如果不是韩冈在殿上的一番陈词,扭转了天子的想法,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回家写奏疏,自请出外。   对着站在身前的儿子和助手们等待结果的眼神,王安石微微笑道:“勿需多虑,多亏了韩玉昆。”   前面已经有了一点模糊的消息,现在终于从王安石口中得到确认,吕嘉问顿时如释重负,方才他在心中不知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眼下这一道鬼门关总算渡过去,不由自主的,一声佛号就脱口而出。   对上一起投过来的视线,吕嘉问有点尴尬地笑道,“关心过甚,见笑了。”   “谁能笑望之你,”曾孝宽摇头苦笑:“我等方才都失了分寸,也就是吉甫沉稳。”   王雱瞥了一眼曾孝宽,道:“也多亏了吉甫,要不是他打听到了郑侠献了流民图,猝不及防下,韩玉昆怕也难应对如常。”   吕惠卿回以温和的笑意。他一开始的焦急倒也不是装出来的。王雱为王安石和新法忧心不已,吕惠卿当然也是同样的关心,只是顺序要反过来,新法在前,王安石在后。但后来稍稍冷静下来,就已经全然安心。   他对王安石道:“惠卿素知韩玉昆之才,当年初上京时就侃侃而谈,如今新法推行得力,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试问他怎么可能不用心辩驳?”   “可惜啊……”   心思与言辞截然不同,但吕惠卿的笑容没有什么异样。   本来他是想等韩冈在天子面前将白马县之事辨明,自己入宫再请对。吕惠卿有足够的把握将天子的心意彻底扭转回来。只是没想到韩冈一个人就将事情办成了,甚至比自己准备做的要更上一层,倒让自家的一番心思化作了泡影。   这一下子,只能收起心思再等上一段时间。   吕惠卿现在是满心的不甘。   从本官来说,他和韩冈都是从七品的右正言。只是到了朝官一级之后,本官高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差遣、资序和馆职贴职。翰林学士可比要集贤校理要高得多;中书检正、判司农寺、集英殿侍讲,更不是区区一个白马知县可比,上朝时排定班次,自己能排在前面的二三十位,而韩冈差不多得在殿门边上。   但韩冈转眼就是府界提点,或许过上几日,就能又追过自己。就算追不上来,可见着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韩冈能与自己拥有着同样的官阶,吕惠卿怎么可能心中没有疙瘩?   不过如果给了自己力挽狂澜的机会,就能立刻跨上一大步,将韩冈远远地抛在身后,让曾布嫉恨不已。   王安石要为大旱负责,避免不了的要辞去相位,但要保住新党,吕惠卿本有着足够的自信。   废新法?那是旧党之流只能在梦里实现的幻想。   说句难听话,如果天子现在尽废新法,转眼就要坐吃山空。到时候朝廷养着的文官武将胥吏士卒,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亲友,数百万张嘴张大了要吃饭,看看天子又能怎么办?   大手大脚地花惯了钱,怎么可能再节省得起来。已经给胥吏发了几年俸禄,突然说不发了,看看下面闹不闹?更别说这两年给官员的加俸,给军中的加俸,难道还能再削减?   别看如今旧党见到大灾连年,叫得跟春天的猫狗一般欢快,真换了他们上台来废掉新法,比熙宁初年更为严重的亏空,谁能解决?是坐拥千顷土地的韩、富、文,还是只知道要天子节衣缩食的司马光?   只要仗着这一点,天子就根本不敢动新法一下。就算一时废掉,也要重新恢复。   可惜了这个机会。   吕惠卿暗自惋惜,又与王雱、吕嘉问一同,开怀地笑起。   王雱笑过,又想起了今天的功臣:“不知道玉昆在开封府那里能不能说服孙永,今次河北流民可就全得靠他来安置了。”   “不用担心。”吕惠卿道,“孙曼叔现在巴不得有人能帮忙处理好流民。”   换做任何一位开封知府,若是听说有人能解决涌来开封的数以万计的流民,肯定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刻将手上的这一摊子事交出去,而且会全心全意地支持,不会拖任何后腿。不管怎么说,流民都是在开封府的治下,出了点事,不但韩冈要遭灾,连开封知府也少不了要受牵累。   正如吕惠卿所言,接下来的数日,有天子、有宰相,再加上开封知府做后盾,韩冈顺顺利利地将府界提点衙门接手,在他的指挥下,天下汇聚于开封一府的庞大资源,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向旧滑州三县。   韩冈对河北流民的决战之地,也就打算放在旧日的滑州。   ……   身在安上门,听到了御史台来人带来的“送御史台根堪奏闻”的通告,郑侠没有丝毫动摇,上书数日来毫无音讯传回,他已经猜到了今天的结果。   平平静静地将公事向下属交代清楚,郑侠回头对着领头来捉人的吏员道:“好了,可以走了。”   在官员中闻之色变的御史台内,郑侠昂首阔步,没有丝毫畏缩,挺直的腰背,严肃的神情让他带着一分悲壮。   被押解进御史台的三堂,郑侠在堂中站定。一名御史高高坐在上首,一拍惊堂木,高声喝问:“郑侠,你可知罪?!”   郑侠昂起头,坚定地双眼盯着堂上的御史:“若说擅发马递,郑侠甘当其罪!若说将下情禀明天子,使权臣不能蒙蔽圣聪,郑侠则不知何罪之有?!”   听到郑侠的回话,蔡确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想审这一桩麻烦的案子,但御史中丞邓绾报请天子后,将差事交到自己手上,他也不愿因为拒绝而开罪天子。   蔡确明白自己能在两三年间,就做到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靠着的就是揣摩圣意。   罪轻罪重,端看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接受了,那就什么罪名都不算数。   开封民妇妄敲登闻鼓寻猪算不算有罪?但太宗皇帝收了这桩案子,那就不是罪过,官府还要赔一头猪钱出去。   蜀中老秀才题下反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乾坤”算不算有罪?可仁宗认为这只是穷措大急着要官,就不算罪过,还给了他一个司户参军做安抚。   郑侠的上书,虽然是擅发马递,只要天子接受了他的奏疏。蔡确就会批一句情非得已,将罪愆给掩过去,发遣到开封府,让孙永给郑侠一个申诫了事,最多将其踢出东京城,让他到外地做官。   但现在赵顼既然不接受,而是正经八百地发到御史台来定罪,蔡确也不会违逆天子的心意。   当然,说郑侠妄言白马县中事,构陷朝臣的罪名,蔡确不会认同,那是要直接驳回去的。要不然,一贯风闻奏事的御史们全都得要下狱。同时,蔡确也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气节——反正郑侠擅发马递,那就是铁打的罪名,没有必要在其他事上纠缠。   只是郑侠的态度让蔡确很不舒服。乌台何等地,连御史们吃饭的时候都是禁绝言笑,犯了就是要罚俸。哪一个来到御史台中的官员不是战战兢兢?就算有人胆壮得如虎如龙,三五天之内也要乖乖地变成一只猫、一条虫。   能在台谏之地抬头挺胸的只有御史!蔡确就是要将监门官现在表现出来的这股傲气打掉:“郑侠。你可知前日天子问起韩冈如何处置于你,他是怎么回答的?”   郑侠一声冷笑:“奸佞之辈自不会有好话!”   “韩冈说,‘朝廷治政,不当以言辞罪人,愿陛下斥其谬言,容其改过’。”   “惺惺作态,沽取直名!”郑侠的回答毫不客气。   “韩冈还奏请陛下,调你入府界提点衙门或是白马县,他说要让你心服口服。”   郑侠头仰得更高:“郑侠若要为高官显宦,早就可以做了,何须韩冈来?君子正人,岂会五斗米折腰?”   “还真是嘴硬。”   蔡确笑了笑:“韩冈前日在延和殿中又说,他清晨曾见石上有水,树上有露,乃是降雨的征兆。想来郑侠你在安上门处也看到了吧?”   郑侠终于变了颜色,一张严肃傲然的脸,转瞬就涨得通红,愤怒地说着:“此乃污蔑!”   “污蔑?”蔡确哈哈一笑:“这两日,天上阴云渐多,今日更是不见艳阳,寒风阵阵,说不定当真就要下雨了。”   当韩冈在延和殿上奏对的一番对话传出来后,蔡确知道自己的亲家是不能如愿了。招了个好女婿,王安石一时还下了不了台。   而且韩冈手段高明,郑侠拿来赌命的一手,竟然轻而易举地被他化解了过去,顺便还将罪名栽了回去。听说了韩冈的手段,蔡确都有些后悔,过去他做的事太得罪人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与韩冈拉一拉关系。   低头望着终于不能再高傲地仰起头的郑侠,蔡确志得意满地冷笑一声。如此也就够了,这个案子其实没得审,郑侠又不是不认罪,而眼下形势尚未见分明,蔡确也没有将之重惩的打算,最多一个远州编管而已。   呼啦啦的一阵带着水意的风卷进堂中,将蔡确正要说出口的话挡了回去。然后就听见外面一片骚然,不知多少人在乱喊乱叫,轰轰的如同雷声,就连一向被威严沉重的气氛所包围的御史台,都一下沸腾起来。   蔡确疑惑地望着堂外,不知出了何事。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一道雨幕落了下来,落在了干涸已久的大地上。   听着外面的万众欢呼,和淅淅沥沥的雨声,蔡确轻轻拍了拍手,对着似喜似忧的郑侠:“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郑侠,你说得还真准……与韩冈一样准!” 第三十五章 甘霖润万事(上)   甘霖终降,开封全城都振动起来。   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不为此而欣喜欲狂。   淅淅沥沥的雨水浇灌着干涸的大地,无数人冲进雨中欢呼雀跃。   时隔近八个月,开封城终于开始有了雨水,这怎么能叫渴盼已久的百万军民按捺得住心中的喜悦。   高阳正店二楼雅座中,刚刚卸下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一职的屯田员外郎吴审礼,望着骤雨如瀑,还有在雨水中手舞足蹈的民众,轻声叹道:“明日可就是同天节了。今日幸降甘霖,贺天寿,慰黎民,王相公也随之得脱大难啊。”   “寻常女婿都是靠着岳父帮忙,那韩冈倒好,却是让他的岳父靠着他。”坐在对面的大理寺丞张景温笑道:“王相公今次逃过一劫,这相位至少还能再坐个一年半载。”   “谁说不是呢?”吴审礼悠悠然地微笑着。   明日就是四月初十的同天节,也就是天子赵顼的诞辰之日,赶在生日前一天下雨,等于是老天爷帮着赵顼一个大忙,证明他是确确实实的真命天子。而民怨因这一场雨暂时散去,赵顼也就不需要赶在现下让王安石出来为大旱负责。   张景温举杯相邀:“此一杯还要恭喜仲由兄得受监司,用事于河北,当可一展长才。”   “不过一个河北西路转运副使而已,吃苦受累的活。”除了权发遣河北西路转运副使,算是升了一级。吴审礼当然高兴,只是故作矜持:“只是在开封任亲民官,整日价提心吊胆。生怕不小心冲撞了那家贵戚,就算下面的小吏都是手眼通天,做起事来也是束手束脚。”   “但仲由兄还不是将开封府界中事,安排得无可挑剔,连天子也是赞许有加。迁调河北,也是因为仲由兄的名讳早在天子心中留着了。”   “太夸赞了,愚兄可不敢当。”   吴审礼抱怨归抱怨,但他也算是难得的能吏。不论是在京府诸县推广保甲法,还是撤除只会浪费朝廷公帑、豢养闲人的京畿马监,都是卓有成效。   话说回来,能在开封府任职的官员,施政能力绝大多数都不会差。不论是知府、还是提点,又或是下面的判官、推官和知县们,没有点水平,都不会被安排到京畿之地来任官。京畿一带,遍地勋贵豪门,皇亲国戚。要在其中辗转腾挪,同时将政事处理妥当,都少不得要有足够的手腕。   “河北如今大灾,盗贼宵小为数不少,真要清剿起来,并非易事。”吴审礼叹道。   张景温笑道:“总比在开封府界中捕人要容易。”   “说得极是,京畿的这一摊子事就丢给韩玉昆操心好了,能者多劳嘛!我等才德浅薄,还是挑着清闲的差事做!”吴审礼也随之哈哈大笑,举起就酒杯,与好友一齐痛饮起来。   ……   雨点不断敲打着园中小亭顶上的琉璃瓦,久违的哗哗雨声,听在亭中的韩冈和王韶耳中,就是一曲动听的歌谣。   从亭中向外望去,如同瀑布般的一道水帘挂于檐前,模糊了视线。看着雨势,仿佛要将七八个月来,积存起来的雨雪在一天之内全都还回来。   满园的竹林,原本在吹了一个春天的风沙中沾满了灰黄色的尘土,此时在雨水冲刷下,终于变得青翠欲滴起来。   从林中收回视线,王韶举起酒杯:“玉昆,这场雨下得可喜可贺啊!”   “何来之喜?”韩冈举杯相和,却叹了口气,“雨下迟了一个月,河北的田地已经来不及补种,流民还是少不了啊……”   这是韩冈此次进京后第二次拜访王韶,前一次只是匆匆一会,没有来得及多说。不过现在韩冈接手府界提点一职的大体事了,明日拜贺天子生辰之后,就要离京返回治所,今天就趁着余暇再来拜访。   “不是说这个。”王韶摇摇头,“久旱逢甘霖,这场旱灾总算是过去了。怎么能说‘何来之喜’?”   韩冈一笑:“是韩冈失言了,能见到雨水,的确是可喜可贺。”   两人对饮而尽。   放下酒杯,王韶又道:“上书的那名监门官,怕是难逃重责。擅发和妄言二罪不论,单是诳言欺君就能让他编管远恶军州。”说着,王韶微微眯起了眼睛,“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门外……好大的赌注!”   韩冈在延和殿上的奏对,此时已经在高层中传开,王韶当然也听到了一些。郑侠以性命相赌的言辞被韩冈轻巧地破去,乍听到时,基本上人人都认为是韩冈纵横之术了得,王韶也是一样这般想着。可现在雨水一下,情形一下反了过来。就连王韶也认为郑侠是事先算到会下雨,才敢如此说来。而天子则更是早就认定郑侠欺隐,现在甘霖一至,他就再无翻身的机会。   “如此一来,令岳也算是渡过了这一关了。”王韶将酒杯放过来,让韩冈为他斟酒。   这几个月来,朝堂上虽然波涛汹涌,两党相争激烈。但王韶不趟浑水,他安然地做着他的枢密副使,只盯着军事方面的事。说起王安石来,口气如同一个看客。   韩冈知道王韶一直以来不怎么支持新法,对他现在的态度并不以为怪,笑道:“家岳身为宰相,要操心的事太多。原本还以为能清闲起来,现在看来还是要继续烦心下去。”   王韶摇头笑道:“旱灾缓解;与北虏相度边界一事,又派了韩缜去了;市易务眼看着曾布要败;流民又有玉昆你来照管,令岳现在哪还有要烦心的事?”   “还有蝗灾。”韩冈补充道。   “今年地里又没有吃的,蝗虫再多也不用担心。”   韩冈摇着头:“其他州县不知道,不过白马县,最近补种了春麦,已经出苗了,经不起蝗虫。”   “玉昆。”王韶忽然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说实在的,如今你已经是府界提点,就算白马县的春麦都被蝗虫啃光了,也不会影响到你。你的心思最好要尽数放在流民身上,千万不要分心。”   韩冈明白王韶这是为自己着想,低头谢道:“韩冈明白。”   “以玉昆你之才智,当知道如何取舍,我也只是多话罢了。”王韶笑了笑,又问道:“不知玉昆你准备怎么处置流民,数目以十万计,恐怕不会容易。”   “推广深井开凿,还有风车取水,同时兴建沟渠。”韩冈扳着手指,一桩桩数过来:“正是这等时候,推广才最是容易。还有堤防、水道,甚至修葺开封城墙,都需要人力。以工代赈,劳力也绝不会缺。至于无劳力的老弱之家,而则是让各保保正上报人头,逐日派给口粮。有水源,有沟渠,日后遇上旱涝,京畿百姓也能好过上几分。”   王韶听着韩冈说着,点了点头。摸着酒杯,又道:“玉昆,有没有想过招募流民实边?”   韩冈不知道王韶是不是在开玩笑,但他说的并不可行,“京畿离着熙河几千里地,募流民过去不容易。倒是陕西今年也旱,熙河路正好可以就近收人。”   王韶也是随口一提,笑了一声,“蔡延庆也是这般上奏的。”   “是吗?……王舜臣前日寄信来说,蔡仲远【蔡延庆字】在熙河路做的不错,今年在河州又开辟了六百多顷田,以茶易马的生意做得也越来越大,”韩冈回忆了一下,“听说今年怕是能有三万。”   “所以说今年熙河全路如果没有灾情,钱粮二事,就能够自给自足了。”王韶很自得地说着,熙河路由他所创,如今不过两年,就已经可以在不开战的情况下自给自足,这是他最为自豪的地方。   “此皆是枢密之力。”   “也多亏了玉昆你辅佐之功啊。”   互相吹捧地喝了一杯,王韶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沉了下来:“玉昆,你可知道,畿内监马场一年有多少出息?”   “京畿的监马场不是已经撤了?还是前任府界提点吴审礼下的手。”韩冈奇怪地反问道,京畿一代的牧马监就是因为没有出产,朝廷不断要往里面贴钱才会被撤的,王韶怎么这么问?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惊问着:“朝廷要在熙河路置监马场?!”   见韩冈反应过来,王韶用力一拍亭中石桌:“玉昆你说说,群牧司什么时候办好过一件事的?!”   熙河路茶马互易,不仅仅是换到合用的战马,同时也是将吐蕃诸族捆上大宋战车的必要手段。如果在熙河路设立马监,以群牧司的水平,一年能出个三五百匹战马就已经谢天谢地——熙宁二年到熙宁五年,河北河南十二监,平均一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者两百六十四匹,就这水平,一年还要吞掉朝廷近百万贯的投入。   韩冈也绝不会相信群牧监的那群只知吃粪的废物能在熙河路做出什么好事来,当即说道:“此事韩冈肯定要跟家岳分说个明白,熙河路绝对不能设置监马场!” 第三十五章 甘霖润万事(中)   韩冈就算远在京城,但他依然关心着熙河之事,毕竟他的根基在那里。   如今在熙河路实行的方略,基本上就是王韶和他一手制定,从大体规划到施行细则,无处没有韩冈的一番心血浸透其中。   韩冈也知道,任何一名愿意去熙河路任职的官员,都是有着一番雄心壮志,决不会甘心被遮掩在前任的阴影下。肯定会千方百计地要做出一番事业,以彰显自己的才干,博取不世之功,不让王韶专美于前,此事韩冈能够理解。但若是有人恣意妄为,为求功绩,破坏了如今熙河路的安定局势,他则绝对不会放过。   只是王韶、韩冈在京中,高遵裕最近又调往泾原路任兵马总管,当年的熙河路的几位主官,只有苗授升任了正六品的横行官——西上阁门使后,做着河州知州一职。   虎豹离山,新搬来的猴子有些想法不足为奇。   经略使蔡延庆为人沉稳,老于宦事,他能收得住手,耐得下性子从小处着手,若是换做当年的秦州知州沈起,必然大刀阔斧,设法挑起事端。去年年中,沈起自请调往广西桂州。这段时间,连韩冈都听说了他在桂州教训士卒,整备战船,磨刀霍霍的不知要拿谁开刀——多半是交趾——没有任何战略上的考量,为求一己之功而妄开边衅,韩冈也只能庆幸他去祸害交趾人了。   不过在熙河路,蔡延庆之下还有一干人不甘寂寞,希望能弄出些事来让他们立功。王韶今天担心的就是这些人。   枢密院有王韶坐镇,要处置有关熙河路的军情事务,吴充都绕不过他去。故而王韶拜托韩冈做的,就是不要让中书门下这边出娄子。尤其是改变已经卓有成效的制度,更是要从根子上直接给断掉。   “枢密放心,韩冈回去后,便向家岳陈述利害,不让人坏了熙河路的大好局面。”韩冈向着王韶做着保证。   王韶点了点头,喜道:“只要中书能持之如一,熙河路中也翻不起浪来。”   王舜臣、赵隆现在是熙河路的中坚将领,各自分镇一方,王厚月前从狄道知县任上直接转了熙州兵马都监,坐镇熙河路的中枢,随时可以支援岷州或是河州。军中的下层将校,当年亦无不是在王韶麾下听命,而各州县的吏员和底层官员,也同样是与当年熙河路的几位主官都能拉上关系。   只要这些根基还掌握在手上,京城两府又支持路中稳定,熙河路的主官不论换了谁来做,王韶和韩冈都能稳得住阵脚。   一番酒后,看着雨势渐小,韩冈就借了王韶府上的马车,径直往王安石府上过去。而王韶也有事要做。今天既然下了那么大的雨,化解了几分旱情,他升为执政中的一员,肯定要入宫拜贺,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上,一路上尽是百姓的欢呼声,冒着雨,就在大街上拍手叫着。   听着外面的声音,韩冈心中也被感染上了一分欣喜。只是冷静下来后,又开始想着要如何说服自己的岳父。   以王安石的性格,他在治政上,不会顾念什么翁婿之情。但在延和殿廷对之后,他欠了自己一个大人情不说,连自己在新党中的发言权也是水涨船高。一旦说起熙河之事,相信王安石不会也不能忽略自己的意见。不论是谁想要在熙河路设牧马监,韩冈都能让他收了歪心思去。   抵达相府时,天色已晚,而雨势则已稍歇。韩冈径自进了府中,就只有王雱在。韩冈一问,才知道他的岳父果然也跟王韶一样去了宫中,先贺今日之雨,而后再奏请天子明日照旧例,至大庆殿贺生辰。   这个生日,赵顼原本是不准备过的。大旱当头,还耗费民脂民膏的为己庆寿,不但不能彰显朝廷声威,反而会让入贺的万邦使节看轻了,也少不得朝臣和民众的议论。可偏巧赶在生日的前一天下了雨,上天有了吉兆,王安石当然要领头上表,明日依旧例在大庆殿为天子贺寿。   进宫上表要耽搁些时间,韩冈坐下来等着王安石回来。   听了韩冈的来意,王雱便道:“既然玉昆你说熙河牧监不当行,那就是不当行,难道大人还能不相信你?”   王雱的回答不出意料,韩冈笑道:“怎么也要向岳父陈述一番。”   “玉昆你就是想得太多……对了。”王雱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一件事要问问玉昆你。”   “何事?”   “不知玉昆你觉得浚川杷是否堪用?”王雱问着。   “浚川杷?”韩冈模模糊糊的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只是一下想不起来。   王雱见到韩冈对此不甚了了,忙找出了一份公文来,上面还附着很粗糙的草图。   韩冈看着看着,就皱起眉头来。   所谓的浚川杷,就是一个巨大的铁耙子。因为黄河淤积泥沙之故,有人向王安石献策,打造巨大的铁耙,挂在船后在河底扒泥,将河底淤积起来的泥沙扒松了,然后让水冲走。这样河床就不会一年年的抬高。   王雱盯着韩冈的神色变化,问着:“玉昆,你看此物如何?”   通过雪橇车一物,加上霹雳砲,放大镜等发明,韩冈在机关巧器方面已经是权威。王雱要问一问他的意见,而韩冈的回答是摇头:“此事断不可为!”   “为何?”王雱诧异地问道,“此事已经有了成例。”   成例?!   韩冈终于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听说过此事了,就是去年方兴当笑话说起的,提举大名府界金堤范子渊——也就是治河的大臣——在黄河分流的二股河上,征发了几十艘船,在河上来回拖着一个大耙子,说是要松土浚河。   这根本是笑话,希合上意的人太多了,王安石既然喜欢浚川杷,下面自然敢不顾事实的来附和。   其实没有实际见到疏浚河流的场面,说此事不可行,不是正确的做法。但韩冈可以确定,没有流传到后世的治河手段,多半就是不可行的。   韩冈组织了一下言辞,反问着王雱:“敢问元泽,关中亦有黄河,为何不见长安要年年增高堤坝?”   “当是水势缓急不同,泥沙不沉之故。”这个道理王雱很清楚,“浚川杷的用处就是扒松河底泥沙,让水流将之带入海中。”   “此乃缘木求鱼。黄河之水,一碗水半碗泥,到了秋时,更是八分沙两分水。今天将泥土掘松,明天就能再淤积上。难道要日日施行不成?这要耗费多少人工?!”   “那玉昆你有何良策?!”   黄河治水的故事韩冈听得太多了,后世行之有效的方案他也能粗浅得说个大概,现在终于有机会在他人面前提起,“很简单。顺势而为之。既然黄河之水能将泥沙带来,也能将泥沙带走——也就是束水攻沙!”   “束水攻沙?”   “大堤之内再筑一堤,强行让黄河水流加速,是泥沙不得淤积。而河水被内堤拘束,自然要深切河槽。河槽日深,也就相当于大堤日高,长此以往,河堤自然稳固。纵有洪水来袭,也是在内堤之中流淌,而且还会冲刷去更多的泥沙。就算洪水过大,以至于漫过河槽,外侧还有外堤括起的宽滩来分洪。到时候,泥沙在宽滩上淤积,也就相当于增加了内堤的高度。”   韩冈此言别出一格,又随手拿过笔墨纸张画着剖面图,让王雱为之深思。   见着王雱皱眉思索,韩冈更进一步说道:“设内外双堤,堤防可固。堤防既固,则水不泛滥而自然归于河槽。河水既归于河槽,则不能上溢必然下刷。沙之所以涤,渠之所以深,河之所以导而入海,皆相因而至。”   一直以来,治理黄河水患所用的方案都是分水势,通过将洪水分流而减缓水势,使得黄河不至于破堤。   “但分水愈众,水势愈缓。水势愈缓,泥沙则沉积愈多。泥沙沉积愈多,则河槽愈高。一年年反复累积,到了如今就已经变成屋上行舟。如此治水,只会越来越难,而黄河破堤也会越来越频繁。”   王雱想了一阵,觉得韩冈说得极是有理,但又不敢就此点头,却道:“这还要让愚兄多想一想,也得跟父亲商量一下。”   韩冈笑道:“其实这仅是治标之术,泥沙大半入海之后,日积月累,也有沧海桑田之虞,到时候,说不定河水还会因海潮而倒灌回来。”   “治本呢?”   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冈和王雱惊得一下起身。方才一个说、一个听,都聚精会神,竟没有注意到王安石什么时候回来了。   王安石做了下来:“玉昆,你继续说,治本的方法是什么?”   “只要让黄河不再携带泥沙就可以了。黄河水一清,河槽就不会年年上涨,而是不断地冲刷下陷,自是不会再泛滥。而黄河水中泥沙,皆来自于关中、关西。再往上,则终年清澈如泉。究其故,还是关中关西的不毛土山太多,一有雨水,便泥水同下,汇入河中。若是山上有草木覆盖,山间流水便会清澈许多。”   水土流失的道理,其实不要韩冈说,这个时代的对水利稍有关心的士人,都能有个朦朦胧胧的意识在。韩冈只是这么一说,王安石父子便都点起头来。   “关西、关中两地皆是黄土堆积成山,欲使山上有草木覆盖,非积百年之功不可为。而近日小婿曾听闻,朝中有人提议,从熙河路伐木以治宫室。此事万万不可。如今熙河路草木丰茂,河水泥沙量少。若是山中树木采伐一空,河中泥沙便会加倍增多,届时黄河必然更加难治。” 第三十五章 甘霖润万事(下)   次日,便是同天节,大宋天子赵顼的生日。   昨日一场暴雨下过,尽管今天雨停了,仅是天阴着而已,但大宋君臣就没有了之前数月的焦躁,典礼上的气氛也是千真万确的喜气洋洋。   紫宸殿前,一队宫廷乐班奏着韶乐,京中数以千计的文武官员皆齐聚在此。   王安石作为宰相,领着百官,上殿奉酒。   文资重臣一班,而后枢密使、宣徽使等武职重臣又是一班。   亲王为首的宗室也都到齐,韩冈亲眼见到了天子的二弟,当年与己争夺周南的雍王赵颢,不过离着太远,只看见了衣服,没看见长相。   还与辽国、西夏的使臣打了个照面,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服饰装束不同而已。   也许这个时代的汉人觉得契丹和党项人的装束怪异到了极点,甚至从骨子里面将之鄙视,但韩冈过去是见惯了奇装异服,了不以为异。   另外还有大理、交趾、三佛齐一干小国的使臣,也在恭贺大宋天子寿诞的行列中。而且韩冈还意外地看见了当年被砍掉了一只胳膊的瞎吴叱,木征的这位弟弟他现在是熙州刺史,又被赐了姓赵,在朝堂上站得位次比韩冈要高得多。   韩冈的位置靠着后面,与一众小臣站在一起,举着金杯,一觥酒恭祝天子千万岁寿。   等到一切结束,已经是午后。从天还没亮,就聚集到宣德门外应卯,到此时,京中的几千名大小官员,在皇城中站了差不多有四个时辰。   韩冈随众出了皇城,站在紫宸殿前几个时辰,变得酸麻起来的腿脚终于活动开了。虽然他没看到周围有伸懒腰的官员,但看着周围人的脸色,也一个个如释重负。   站上几个时辰,就为了向天子敬一杯酒,这等仪式乃是国之重典,不能轻忽视之,但轮到个人头上,对皇帝忠心到甘愿来吃这等无谓之苦的还是不多。   所谓的圣节,对于臣子们来说,也就是例行故事罢了。   想当年南朝宋孝武帝,因为最为宠爱的殷淑妃病殁,带着一众大臣来祭拜,并宣称:“如有哭淑妃哀者,不吝重赏。”   众臣中,有一名为羊志的,哭声最哀,得了许多赏赐。事后有人问羊志:“君哪得如此急泪?”   羊志则道:“我自哭亡妻尔。”   对于来庆贺当今天子生辰的官员们来说,差不多也就这么一回事。   数千人在宣德门前各自散去,回去后,还要派家里的下人去领取今天参加典礼的赏赐。   王安石这边还有着正经事,韩冈也没什么事找他。昨天将该说的都说了,治河的策略是否要改为束水攻沙,不是在小屋子里就能商议定的,王安石那边肯定还要找来朝中的一干水利专家来进行商议和确认。   打发了下人去领赐物,韩冈自己先去了开封府中,与自己的同僚,也就是开封府界同提点刘漾打了个招呼,就准备动身回白马县。   这些天来,陆续抵达白马县的河北流民,差不多已经有十万了,而韩冈此前已经责成与白马同属旧滑州的胙城、韦城两县,划出位置适合的空旷地带,作为兴建流民营的场所。而此前,白马县还有三座新建流民营已经开工建造,现在差不多要完工了。   这三座新营地,能为韩冈缓下一个月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内,以白马流民营为蓝本的流民营地将会在滑州三县一座座建起,以迎接五月开始的河北流民大潮。   从开封府出来,韩冈领着几名家人、随从,往城北而去。一切都跟他来时差不多,就是多了一辆马车。里面都是吴氏托韩冈带给女儿的东西,有药材、有补品、还有衣服,大包小包装了整整一车。   渐渐地抵达开封东北的陈桥门,从这座城门出去,一路直通黄袍加身的陈桥驿,再继续往北,就是旧滑州的地界。   随着接近城门,前面行人车马也渐渐多了起来,韩冈一行慢慢地随着人流向城外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同天节大典耽搁的时间太久,今天说不定当真要在陈桥驿睡下了。   “韩提点!韩提点!”   几声高亢急促的叫喊,忽然远远地从身后传来。   韩冈一扯缰绳,停下马,回头望过去,却是久未谋面的童贯骑着马一路追了过来。   韩冈立刻下马,心知肚明童贯所来为何,天子实在太沉不住气了,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自己来回跑。   童贯冲到近前,附近的行人看着他身上的窄袖紫袍就纷纷,滚身下马,先喘了一阵,回过气来后,“奉天子口谕,诏权发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即刻入宫觐见!”   ……   一班宗妇退了出去,赵顼长舒了一口气。   来贺寿的臣子已经可以回去休息,但他还要接受宗妇的拜贺。对赵顼来说,这等母难之日,也是同样的繁琐和无趣。除了终于下雨之外,他没有任何欢庆的心情。任何节庆一旦与大礼仪式挂上钩,基本上他这个皇帝就成了坐在御座上的木偶,还不如宫外的一个小民自在。   今天赵顼坐在紫宸殿的御榻上,看着下面的臣子舞拜于庭,然后就是一片声的“同天节,臣等不胜欢抃,谨上千万岁寿。”要不然就是“伏惟皇帝陛下吉辰,礼备乐和,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而后,自己就再让内臣宣一句,“得公等寿酒,与公等同喜。”   一批批臣子上来贺酒,将同样的对话不断重复着,而赵顼也拿着金杯,重复着举起、放下,根本都不沾口。   现在终于可以歇一歇了。赵顼松了松腰,就听着殿外通名,宰相王安石在外求见。   宣了王安石进殿,赵顼就问道:“不知王卿有何急务需禀?”   王安石没有浪费时间,直截了当地就将韩冈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向赵顼说了一通。   赵顼听着先愣了一阵,醒过神来,就立刻遣了在殿上听候使唤的小黄门去找韩冈入宫觐见。   当日在延和殿中,赵顼听着韩冈说起近日已有雨兆,当时高兴了好几天,后来又一直不见雨落,便又当成了臣子宽慰自己的言辞。但昨日在福宁宫中见着暴雨如注,方知韩冈所言的确其来有自,并非宽慰之语。在兴奋于天降甘霖化解旱情,以及赞赏韩冈言必有据的同时,也对欺骗自己的郑侠,讨厌到了极点。   经此一事,对韩冈的为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赵顼就盼着韩冈能在府界提点的位置上,能再给了他一个惊喜。只是赵顼没想到,这惊喜来得如此之快。   大宋君臣苦于黄河久矣。如今的治河之策,如同墙衅敷土,屋漏补瓦,一年一年的没有个尽头。每到夏秋时节,黄河水涨,京畿之地就紧张起来,一夕三惊的情况时常有之。   而韩冈束水攻沙的方略却别出心裁,一举从根本上解决了黄河河槽逐年上涨的问题。尽管韩冈自言乃是治标之法,但赵顼琢磨了一番,这一套方略却当真是一劳永逸的做法。   如果真能如韩冈所言,那日后到了夏秋洪水暴涨,赵顼也不用再担心得要沿河州县将水势逐日上报。   韩冈很快就到了,从陈桥门往宫中来,路程并不远。   一见韩冈进殿,赵顼就立刻问起了治河之事。   韩冈详详细细地与赵顼说了一遍,最后又道:“此套方略,世人恐难信服,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实验之。”   赵顼立刻道:“此事不需验,这番道理人尽皆知。”   此乃常理,住在黄河边上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   而且赵顼对于韩冈的信赖度不一样了。琼林宴上的落体实验,雪橇车的大规模运粮,还有最近的观露而知雨,赵顼对韩冈的信任,尤其是有关格物之说上,朝中已无人能比。   但赵顼还有几个问题:“黄河水急,洪水一来,内堤不知能不能保住?”   “所以内堤外堤都要整修。内堤束水攻沙,而外堤则是防洪。”韩冈登时回道,“一开始的时候,河上洪水一至,内堤必定会有垮塌之处。不过当河水开始向下深切,那时候,内堤就逐渐变得安全起来……不过越到下游,地势越是平缓,束水攻沙的效果也会越来越小,不过从洛阳到大名的这一段,如果施行起来,当能有所成效。”   韩冈虽然说着束水攻沙的不利一面,但他的话已经足以打动天子。   赵顼的确很想让黄河从此不再为害,但整条河流也分了轻重缓急。京畿一带是重中之重,如果能保证京畿——也就是韩冈所说的洛阳到大名的一段——的安危,下游的堤防其实就可以暂且放上一放。   “不知如今是否可以立刻施行。”赵顼很心急,“正好河北流民有数十万之多,可以以工代赈,让其上堤修造。”   “这个时候是不可能了。”韩刚摇摇头:“如今已经是四月,算是进入了夏秋涨水的季节。即便是旱灾,黄河水量也比冬天时要大了许多。当要等着秋汛过后,方可实施。不过现在就可以开始加固外堤,并调查河中水情,以确定黄河各段内堤的宽窄。” 第三十六章 望河异论希(一)   在京城又多留了一日,不过次日晨起,韩冈赶着城门刚刚开启就往回赶,入夜之前,就抵达白马县。   回到县中,韩冈不急着去后院见妻妾,而是拉着王旁、方兴和游醇问着这段时间白马县中的情况。   白马县并没有什么问题,韩冈这段时间尽管不在,但他留下的幕僚团队依着既定的方针处理府界提点司的事务,而县衙的一干属僚也都密切配合,加之陆续调来白马的提点司吏员,尽管流民渐多,却并没有出什么大娄子。尤其是侯敂在接手了县务之后,诸多事宜处理得很得体,让几位幕僚赞赏不已。   王旁赞了侯敂两句,又担心起来:“侯县丞做得很好,就不知新知县到任之后,他会怎么样做?”   “白马知县暂时不会除人。”韩冈为此已经跟王安石提过了,正好白马县的职位安排是属于堂除范围——也就是归于政事堂管辖,而不是审官东院,“这两个月都会由侯敂继续代管,省得在此事上面分心。”   魏平真这时从厅外进来,“胙城县的终于有回音了,说是已经将地界划好,只等提点司安排人手过来修造流民营。”   韩冈面色微沉:“怎么胙城现在才有回复?韦城县六天前就已经将事情办好了!”   他是在白马县接任之后,就在公文上盖了府界提点的大印,让人送往韦城、胙城两县,让他们在官地中,给流民营划出位置。韩冈还在东京城的时候,就收到消息说韦城县有了回音,本以为胙城县也不敢拖延,没想到到现在才有回复。   魏平真喟叹道:“胙城县之前始终都没有消息。前两日在下派人去催,胙城知县阎簿也是一再拖延,一直在叫苦,就是不肯给个准信。”   “哦,是吗?”韩冈笑了笑,“现在倒是爽快了!”   方兴冷笑道:“谁叫四月初九下了雨,今天看样子又要有一场雨……”   一场雨后,王安石重新坐稳相位,那等观望风色之辈,当然知道该如何取舍。   “此辈小人只会见风使舵!”王旁愤愤不平。   韩冈笑笑,他在京中的一段时间,韩冈将开封府二十余县的档案图籍都看了一遍,虽然仅是大略看过,但心中好歹有了点数:“若是交友往来,倒要看一下小人君子。可这治政上,还是得看理民的手段。阎簿这两年的考绩,都要在韦城知县吴椿之上,即便不论税赋,胙城县户口的增加比例也比韦城要高。去岁夏日的一场时疫,吴椿报了四百三,而胙城则是一百三十六人。”   “也有可能是作假。”王旁不服气地说着,“希合上意的事情可从来不少。上面喜欢看到河清海晏,下面就会有小人附和……”   王旁反驳了两句,就突然停了口。这么一骂,差不多就要骂到自己老子头上了。   方兴笑道:“其实也有那等故意夸大灾情,而让朝廷派下钱粮赈济的官吏。他们的官声和口碑往往都要过人一等。”   的确也有这样的官员:不清查田地,不清查隐户,遇到一点小灾就立刻向朝廷报灾,要求免税免赋,并开仓赈济,自诩为视民如伤。这等人,在治下百姓眼中当然是好官,而他们的口碑也能在士林中传扬,得到举荐的几率反而要大过老老实实做事的官员。   “其实这也是奸!”魏平真叹道。   游醇却摇头:“百姓宽得一分就是一分。更何况报灾也不会年年都报,路中监司也会派人下来察访。”   “‘夫诚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怀下人也。’欺君难道不是罪?”方兴反问着:“若天下州县皆如此,朝廷如何治事?”   “不说这些事了,扯得都没有边际。”韩冈拍了拍手,打断了眼看就要开始的争执,“只要韦城、胙城两县愿意配合,我这里也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韩冈这么一说,在座的几人都笑了起来。在座的哪个不知道韩冈的厉害?   阎簿、吴椿其实该庆幸自己的配合,真要拮抗到底,韩冈的手段能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杨绘去了鄂州;诸家现在连庄子都不敢出;三十七名粮商已经绞死了五人,流放远州的有十九名;现在的郑侠,眼见着也要编管远恶军州;再往前,向宝、窦舜卿皆在京中修养,几年都没派到差事。韩冈下手之后,有几人能安安生生地继续过活的?   笑了一阵,又说起了正经事。   王旁道:“三座新创流民营,水井、沟渠、引水道等诸事都已完备,石灰也都铺洒过一遍。修筑这几座流民营的六千民夫,依照提点的吩咐,都已经率先在营中住了下来。”   方兴也道:“在下也已经与白马各乡乡老约定好了,流民营出产的粪肥他们都会包下来。”   虽然是腌臜了一点,但出售粪肥的确是此时的一门大生意,而掌握这么生意的粪行在各地州县中的势力,都能排在诸多行会的前十位,甚至粪车每日进出所缴纳的城门税,也是任何一座城市的一宗大项收入。大户人家靠着出售此物,对家计也不无小补。而提点司也不会放过这门填补亏空的买卖,按照韩冈的吩咐,将行会撇在一边,自己直接与消费者对接。而流民们生活在营中,一切都是受着赈济,在这方面也不会站出来说要分肥。   方兴笑着:“有着几十万流民在手,单是粪肥一项,一年都能有十万贯的出息。”   韩冈苦笑摇了摇头:“流民怎么可能全都留在京畿?都要逐渐转移到外地去的。而且,最近可能要整修洛阳到大名的一段河防。流民都会派上用场。其中三分之二的精壮,都要离开京畿之地。”   “河防要得了十万流民精壮?!”游醇惊讶地问道,“之前不是说只要两三万民夫进行修补吗?”   “事情有变,今年对大堤会有个大的整修。而到了秋冬,就要起大役了。”   这就是韩冈提出的束水攻沙的方略所带来的结果。处置流民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有工作养活自己和家人,以工代赈一直都是这个时代安置流民时,最为常用同时也是行之有效的手段。   尽管束水攻沙的方略可以说是韩冈在听说了浚川杷之后才想起来的,但在他事前的规划中,整修河防一开始就被列为一个大项。   兴建工役,可不只是开封一府的任务,这是整条黄河流域的大事。西京洛阳到北京大名的黄河曲折上千里,其中京畿一段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只要能让天子下诏,募流民兴建工役,将流民礼送出境,他肩头上的压力立刻减去一半。   韩冈详细解释了一番后,笑道:“等到流民移往西京去筑堤,提点司这里就能轻松一点了。”   不管怎么说,这副担子,他都没想过要从头到尾将之全数挑起来。   今天河北旱、京畿京东【山东、淮北】旱,两淮旱,两浙旱,但京西却没有什么旱情,差不多能肯定是丰收。两个月前,还听着熊耳山、方城山一带,因为连绵春雨,加上山上雪化,导致了桃花汛爆发。暴涨的白河、堵水【唐河】差点破堤,淹了邓州南阳和唐州的泌阳。   看着京西的好年景,韩冈一直都在想着该如何将负担让京西也带着分担一下。如果能让旧党顺便转移一下注意力,那就更好了。若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抨击治河之策上,韩冈处置流民起来,耳边也能清净一点。   不过,那也只是附赠品,有也好,没有也无所谓。   韩冈精通水利,在座的无人惊讶,如今的官员少有不习水利的。对于河防,王旁、游醇都能说出个道道来。既然韩冈治政出类拔萃,他在水利上的见识当然只会更高。   魏平真等人静声思考韩冈方略中的道理,方兴则试探地问着韩冈:“提点献束水攻沙一策,不知是否可以提举其役?”   “你说呢?”韩冈笑着反问。   方兴脸色一黯,叹了口气,“可惜。”   韩冈倒不觉得可惜,他并不指望自己能提举河防工役。黄河之重,有如泰山,要坐上河防工役的提举——从此次修整河防的规模上,应该会冠以“都大提举”的前缀——他的地位、资历都还不够高。而且还要协调沿途州县,从诸路调集物资、力役,都必须有着能与一路监司主官分庭抗礼的资格,甚至要更高一级,这样才能保证顺利整项工役顺利而无所阻碍。   王安石的手底下,只有吕惠卿勉强够资格,而章惇和韩冈都差得远。要知道熙宁初年时,赵顼都有让司马光出任都提举的想法。虽然被吕公著否决,但从其中也可以证明只有司马光一级的声望或地位,才有资格就任这个职位。   当然,还有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任用宦官。   不过这就不干的韩冈的事了,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只在眼下。 第三十六章 望河异论希(二)   “……编管恩州【今河北清河】……”   在一次次上堂听审的过程中,郑侠已经变得麻木了,当听到最后的判决,却也只注意到了其中的四个字。   御史台定罪,再交由开封府发落,郑侠的案子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有了结果。   对堂上主审知府孙永的话充耳不闻,郑侠低低地道了一句:“去沙门岛又如何?”   一开始,士林中对他的支持度还是很高的。还没有被收押进御史台的时候,有不少人私下里赞他有胆识,甚至旧识王安国都过来见了他一面。   可等到同天节前暴雨如注之后,郑侠就知道,士林中的风向肯定就要转向。   联系起韩冈在殿上的一番奏对,郑侠坐定了欺君罔上的罪名,让他有口难辩。   现在谁能相信他当初是当真赌了性命?!   这些日子里,在御史台狱中并没有受到折磨,在审讯时也被没有根究什么同党,吃喝居住上更没有被克扣,但郑侠心中仍是十分痛苦。   对于他来说,名声比性命更为重要。   在士林中声名尽丧还好说,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换来的却是天子的误解,更是让郑侠心丧若死。与其到河北恩州熬着大赦,还不如到犹如鬼门关的沙门岛【今庙岛群岛】里住着。   依着刑律,配隶重者沙门岛寨,其次岭表,其次三千里至邻州。也就是说,在刑罚中,流放岭南则比流配三千里要重,流配沙门岛比岭南还要重上一层。   至于所谓的编管,则是连官身还保持着,只是被拘束在城中不得出城,往来书信要受检查而已。   孙永在宣判的时候,嘴里就说着,这是皇恩浩荡。只是郑侠却不想要着浩荡皇恩,宁可多受点苦。   孤伶伶地无人相送的出了城后,郑侠还是不时地念叨着。   “郑官人,沙门岛还真去不得!”   领头押送郑侠的老公人和气地与郑侠搭着话。他是开封府中的积年老吏,知道轻重,别看郑侠现在声名尽丧,被赶出京城去,但坏名声也是名,只要朝堂上风向一转,或是说得悖逆一点——皇宋易主,说不定他立刻就能翻身。   “怎么?”郑侠没好气地反诘着,“难道沙门岛上还敢行李庆故事?”   沙门岛上只有重刑犯,有些死囚被赦了死罪后,也发配到沙门岛上。由于发配者日多,渐至千人以上,而沙门岛上给囚犯的口粮配额却是只有三百,而且还不能加派,当时管着沙门岛牢城的寨主李庆就将多余的犯人往海里扔。两年间,丢进海里丧命的犯人有七百之多。直到熙宁二年,当此案被登州知州马默揭出来后,顿时震惊朝堂内外,天下闻者无不为之惊骇。   老公人骑着马跟在郑侠身后陪着话:“就算李庆悬了房梁,沙门岛还照样是鬼门关,去得多,回来却没几个。”   “德政不修……”郑侠从牙缝里迸出四个字来,让老公人听着心惊肉跳,不敢再说了。   郑侠的官身还在,出行照样有马骑,有车坐。他从京城北上后,就乘上了驿马,而一同随行的浑家则坐着车子,就这么一路往北去。   一行人出京北上,在封丘县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起来出行。正是五月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路上已经看不到多少行人。   “郑官人,已经是白马县了,到了前面的铺子就歇一歇吧。”   郑侠没理会,在马背上望着路边和天上,时不时能看见一小群、一小群的蝗虫飞来飞去,冷哼着,“蝗虫遍野,现在还吵着要不要修河堤……”   “修河堤……”   老公人一下看向郑侠,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从这口气中,想必这位郑官人即便在台狱之中,也照样听说了这场惊动朝堂的议论,而且还清楚是那位让他入了台狱的韩玉昆所掀起的。   老公人在开封府衙门里面几十年,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早就看多了。郑侠怎么说都是败下阵来的,肚子的怨气不用想也知道寄存了不少。   但眼前看到的,的确如看门的郑官人所说,一眼望过去,地里蹦跶的尽是蝗虫,密密麻麻地连道路上都有。还有不少蝗虫飞了起来,在空中横冲直撞,甚至撞到人马身上。不过在道旁的田地间,一群群的鸡鸭欢快地跑着,但最多的还是人。男女老幼各自举着大扫帚,在田地中用力扑打。   看着白马县民在地里灭蝗,郑侠一行人又向前走了一阵。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面绘了“茶”字字样的小角旗,高高地挑起在路边上,比起一边军情递铺挂起的旗子还要起眼。而角旗的落处,就是一座茶棚。几根柱子撑起了棚子,用麦草盖着顶,下面的一幅阴凉之地,让在太阳底下走了半日的人们看着就忍耐不住。   “先歇一歇吧……”郑侠对着押送他几名公人说着。   道边茶棚下,卖茶,也卖解暑的凉汤。一个老汉拿着扇子坐着,面前一摞碗,紫铜大壶放在缸里镇着。郑侠过来时,里面就只有一个行脚商。   郑侠坐下来,卖了几碗茶汤,一碗自己喝,一碗给了马车里的浑家,剩下的给了押送自己的公人们。   喝了一口解暑汤,口味比起东京要差多了,但郑侠也不在乎。就听见行商操着河北口音,跟着卖茶老汉搭着话:“这蝗虫来的不是时候,辛辛苦苦种下的麦子,这一下子都完了。”   “还好,还好。小韩知县拿钱买蝗虫。苗被吃了是可惜,但人拿蝗虫换了米面吃就没事了。别说,现在看看还真扑了不少,县城四门外都在烧着。”卖茶老汉指了指北面白马县城的方向,几道烟柱模模糊糊地往天上散去,“烟都冲天了。”   而就在茶棚不远处,就有几个胥吏摆开了换米的摊子。三斤蝗虫换一斤米或是五文钱。蝗虫极轻,一斤能有近百只,又会飞又会跳,捕捉起来着实不易。但架不住田中的蝗虫多,一扫帚下去就能扑下五六只。   蝗虫易捕捉,使得换米的人为数不少,使得官府派出来的这个换米点都排出一条人龙来,多是老人或是小孩子,背着口袋来换米。一名身穿绸缎的乡绅旁边站着,压着队伍不乱。下面一名书办坐在张小凳上,在一本册子上做着登记。   但也有觉得不该浪费时间来换的,行商喝着茶汤,望着烈日下的队伍:“这排队看着一排就要小一个时辰,排着不累吗?一斤蝗虫晒干了也能剩三两,磨成粉合着面吃,好歹也是荤腥,还能看着点油水。”   “蝗虫鸡鸭吃得欢,喂猪也行。人怎么吃?”坐在茶棚下,卖茶的老汉摇着头,拿着蒲葵扇赶着苍蝇虫子。   “怎么不能吃?”行商浮在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是在叹气,“河北的树皮都给蝗虫啃光了,现在人都改吃蝗虫了。”   卖茶老汉为这个世道叹了口气,道:“蝗、旱从来都是连着的,要多下雨才能好。就是官家生日前才下了一场透雨,隔了两日,又下了一星半点,月底的时候下了一场稍大的。怎么说这雨水还是少,根本不解渴!”   “京畿好歹有三场雨下来,可怜河北就见了一场雨。而且是到了地面上就没了影,一点也看不出来雨迹。一旱七八个月,都是朝堂里面闹的。”河北行商有了点愤世嫉俗的口气,“听说你们这里的知县是王相公的女婿吧?”   “说得是小韩知县吧?已经升做府界提点了,现在县中事是侯县丞代管。”   “这么快?”行商惊讶道,“真不愧是宰相女婿!”   “小韩知县跟他岳父不一样!别看在县中才做了几个月。老汉几十年看见过的知县里面,他算是第一了。”卖茶老汉为韩冈分辩着,比出了个大拇指,“诸押司在县衙里横行了三十年,去年冬天将米价涨到一百三十五文一斗的也有他一份。后来怎么样,被逼着捐出了两万石来买命!现在县衙中哪个公人还敢伸手要钱?”   “还有那个三十年的案子!”卖茶老汉左手蒲葵扇一挥,“两家人争一片祭田,争了整整三十年。多少任知县都没办法,官司都打到州里过,知州也只知道将案子发回来。可小韩知县一到任,当着全县百姓的面,一转眼就将案子破了!”   “那还真是一名能吏!”河北行商赞叹着。   “谁说不是呢?”卖茶老汉突然又叹起气来,“就是做得太好了,才半年就升了官。要是能在县里做个三年五载那该有多好!”   “好官总是升得快!”河北行商笑道,“相州的韩相公不是三十多岁就做相公了嘛!”   “小韩知县多半也能三十出头就当上相公,到时候,天下百姓就有福了。”卖茶老汉又叹道:“只是这么好的官,还有奸人骂!”   将后面押解郑侠的公人当成了郑侠的随从。看着郑侠坐在一边、默不吭声,卖茶老汉搭上话来:“这位官人从京里来,一看就是有见识,肯定听说了这一件事。”   郑侠不置可否,低头喝着茶。 第三十六章 望河异论希(三)   老汉见着郑侠没反应,也不气馁,反过来又对行商道:“也就是最近的事,东京城里面有个看城门的官,上书说如今的旱灾蝗灾全是新法不是,要官家废新法,赶了王相公走。其实这事倒也罢了,不论是哪家法度,好坏都要交税。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骗天子说废了新法就能下雨,这倒好,小韩知县一见天子,就戳破了他的谎。这官儿也该死,骗天子还不够,还说小韩知县不是,在白马县害了几万流民。想想,这是多大笑话?!人家流民都要为小韩知县设长生牌位了,竟然还有人睁眼说瞎话,说害了流民。现在听说天子明察秋毫,将他下狱治罪!……这就叫活该!”   卖茶老汉说得口沫横飞,老公人过来扯了扯郑侠,“官人,还是上路吧。”   郑侠纹丝不动,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拿着汤碗的手轻轻抖着,他要听着这老汉的下面怎么说。   “小韩知县自从来了白马县,天天都没歇过脚。为着河北的流民,小韩知县跑瘦多少匹马?为了应付这场大旱,县里打出的多少口井?现在架着风车的几十口深井,全都叫韩令井,从早到晚的提着水出来,以后几十年都不用怕旱灾了。小老儿这卖茶汤的水,就是从几十丈深的韩令井里提出来的!比起原来的井水好了不知多少,过去白矾一个月就要用上一斤,现在一钱都不用了!想想能为小老儿升了多少棺材本啊!”   郑侠面无表情地坐着,心中则是如同八月十八的钱塘江,惊涛骇浪不停地翻涌。   他从卖茶老汉身上能看得出来,白马县的百姓是当真将韩冈顶礼膜拜。   难道说自己真的误会了韩冈?   不!   郑侠在心中立刻否定。   王安石在熙宁之前,还不是负了三十年的重望?王莽在篡汉之前,也不是人人夸赞?韩冈现在的表现,也不过是他岳父当年的翻版,等他日后得志,天下必受其人所苦。   想到这里,郑侠容色一肃。   天下正受新法所苦,韩冈却不加以阻止,反而助纣为虐。他在白马县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小恩小惠而已!   再看一眼说得口沫横飞的茶棚老汉,眼中不无怜悯。乡愚识见不足,眼光不及长远,所以才会被奸佞所欺。   歇也歇够了,郑侠就准备会了钞后就动身,忽然就听到一片蹄声,从北面的官道上奔来一队人马。   远远地一见来人,郑侠身子就僵住了,而茶棚老汉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哎哟,是王相公家的二衙内!”   “王相公家的二衙内?”河北行商闻言一惊,随着望了过去:“相公家的衙内怎么来了这里?”   “王二衙内也是好人,给小韩知县打下手,县里面的井水、沟渠都是他督办的。现在县里面的几十个换米点,小韩知县也是天天派人来督察。前两天,也就是王二衙内来的。由他盯着,你说谁敢克扣半点?”   河北行商沉吟着点头:“这么说来,王二衙内也是个好官。”   “王相公也是好心办坏事,给下面的人蒙骗了,听说小韩知县也劝过。想想当初小韩知县来白马,外面不都说是翁婿两个吵架的缘故?”   茶棚老汉和行商这边说着话,王旁就在换米点下了马,主持换米的胥吏迎上去点头哈腰,而排着队的乡民们也同样一起行礼,一片声的问好。   王旁的随从也跟着下马,有几个是负责保卫的,眼睛四处瞟着,一眼发现了停在茶棚外的驿马和马车。属于驿馆的马匹和马车,很容易分辨出来。   官员过境,于礼就要接待。那人忙去了王旁身边说了一句,王旁立刻就走了过来,到了茶棚外问道:“是哪一家官人要北上过河?”   郑侠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来。   站在太阳底下,茶棚下阴凉处的人和物就有些模糊,王旁眯着眼睛看过来,瞅了好几眼才看清了是郑侠。惊叫道:“郑介夫?!”   郑侠躬身一礼,向过去的老相识很疏冷地说道:“衙内,郑侠这厢有礼了。只是戴罪之身,不便与衙内相见。”   王旁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就听着茶棚下面又蹦起一人,“你就是那个胡说小韩知县害了流民的犯官?!”   茶棚老汉一下跳将起来,拿起蒲葵扇往外挥着:“去、去、去,不收你茶钱了,小老儿这破茶棚待不下郑官人你这尊大佛!”   “不得无礼!”王旁和老公人连忙一起叫道。   茶棚老汉则梗着脖子:“二衙内,你们官场上的事小老儿是不知道,但说小韩知县坏话的,小老儿可侍候不起。也别说小老儿无礼,郑官人过境的消息传出去,看看会有多少人有礼!”   郑侠脸色发白,王旁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河北行商则是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后面拍着手:“公道自在人心,还是乡野之中有义民!”   ……   一个时辰后,王旁已经到了黄河边的大堤下,正看见高耸的堤坝上高高矮矮的站了一群人。身材高大的韩冈在其中最是显眼。   将马交给迎上来的随员,王旁疾步上了大堤,与正向韩冈汇报工作的方兴打过招呼,径直来到韩冈身旁,问着:“玉昆,你猜我方才见到了谁了?”   韩冈望着远处的工地没有动弹,漫不经意地回道:“郑侠?”   “呃……”王旁愣了一愣,转又醒悟:“是大哥的信?”   “除了元泽,还能从哪里听来的?”韩冈回头笑道。王雱前两天就写信来说了郑侠的事。编管恩州的判决,信上也写了。   要往恩州去,当然要经过白马县。虽然也可以从濮阳那里过河,但郑侠可是被押解着的罪官,有何等道理能让他绕道而行,浪费公帑?   “玉昆,我已经在县里的驿馆中将他夫妻俩安顿下来了。”王旁说着,又试探地提议道,“要不要去见他一见?”   方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凑上来笑道:“提点,最好还是见他一面。待以重礼,厚给程仪,在外面也能博个不计前嫌的美名!”   韩冈瞥了方兴一眼,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奸笑。   “见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吗?”韩冈摇摇头。他并没有打落水狗的心思,却也没兴趣表现一下所谓的宽宏大量,“事出无谓,何须如此。好生在驿馆里着,明日礼送出境就是了。”   尽管外面都在说郑侠心怀诡诈,欺君罔上,但身为当事人的韩冈并不会这么认为,那场雨应该只是巧合而已,郑侠没那个本事预测。   且从王安石父子三人的口中,韩冈也稍稍了解了郑侠的为人。即便出了这一档子事,王雱两兄弟都没有改变对郑侠的评价;同样的,相比起叛离的曾布,王安石对郑侠也没有什么恨意,毕竟郑侠对新法的态度始终如一,更何况郑侠已经自食苦果。   对于郑侠,韩冈无意揣着幸灾乐祸的心思去故作姿态,那样有失身份。而且就算能蒙过外面的人,但能蒙过郑侠本人吗?万一他一气之下跳进黄河怎么办?——韩冈很珍惜自己的名声,可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同时韩冈也没有与其结交的心思,这等君子最大的毛病就是固执,去见他没得找气受。敬而远之,才是最好的选择。   既然韩冈不肯去见面郑侠,王旁也没办法,方兴也只能收了心思。随着韩冈一起,望着周围的工地。   入夏之后,黄河的水量依然不丰,只是在河床中心地带流淌,南北两边空出的河滩比起河面还要宽得多。就在黄河南面的这片河滩边缘,数以万计的民夫如同蚂蚁一般覆盖了高耸的堤坝。   单是白马县这边的百里堤防,韩冈就动用了上万名从流民中征召的民夫,将大堤加高夯实。丁壮上堤做活,而家中老小则是出外捕捉蝗虫换米。对于许多家庭来说,一天下来,还能结余个二三十文钱来,如果能持续两三个月,对于背井离乡的流民们来说,就能存下一笔度过荒年的资金了。   远远近近的号子声在河面上回荡,一根根木桩被提起,然后又重重地落下,大堤就在一记一记的夯筑下,变得逐渐坚固起来。   方兴指着工地道:“今天上堤的民夫,总计一百四十六组一万零四百二十一人。告病的有九十六人,加上昨日受伤送医的十七人,与疗养院报上来的人数能对得上。另外报了逃逸的有四人,姓名也已经报上来了,在下已经遣人去了四人所在保甲追查。”   方兴跟在韩冈身边半年多了,知道韩冈很在意施行中的细节,汇报起来,就是不厌其烦地说着数字。韩冈多次说过,所谓的“重其大略,不暇细务”,这是对外面说着好听的。真正做事,从细节上就能看出来是否用心。   方兴用了大概有一刻钟,加上王旁上来之前的半刻钟,才将今天要汇报的工作捡着关键的地方,向韩冈都说了一遍。 第三十六章 望河异论希(四)   韩冈低头看着手上整理出来的文字,与方兴的汇报对照来参考,最后点头道:“进度不错,辛苦了!”   方兴赔笑着:“是提点的竞争奖励管用。”   韩冈每天用奖励来鼓励各组竞争,每天总计一百五十贯的悬赏,只取前十名赏赐,就让一万多人拼了命地干活,一天的进度几乎能抵得上寻常的两天。正常情况下,民夫们怎么也不可能这般勤力。   王旁则叹道:“也是玉昆待人宽厚,才能得民夫信任。得了信任,才会如此卖力。”他看着大堤上,隔着一段就有一座的工棚,里面不仅仅是民夫们休息的地方,棚子下面还排着一只只盛满了水的水桶,不时地就能看到有人过来舀上一瓢灌下肚去,“换做是其他地方,哪家会给民夫们提供盐水喝?”   方兴也道:“民夫在烈日下辛苦做活,流汗极多,我们这边掺了盐的凉水都是为他们准备着,一天差不多都要用上一石半的盐。就是不知其他地方能不能做到。”   “难说啊……”韩冈喟叹道。他能管着开封府的流民,监察沿河各县的工役,却管不到京畿以外去。   昨日中书下令,征调了一批流民往洛阳那边去修筑黄河大堤,这虽然如了韩冈之愿,但要指派流民一路走过去,还是要费不少周折。最关键的是不能让他们往东京城去,想想也只能安排他们沿着大堤走。而流民们到了洛阳后,那里的官员想来也不会如自己一般用心,民夫的伤亡率不用想也会大于白马这边。这等于是自己将他们送进虎口,韩冈的心中总是有点难以释怀。   看着韩冈心情有些沉郁,方兴识趣地转圜道,“如今东京一段河堤已经动工,洛阳也要跟着动工,过几日,从洛阳到大名的河堤都要开始修筑。”他感叹着,“黄河之患,在沙而不在水。日前准备用浚川杷来疏浚河道,目的也就是为了驱沙。提点的方略,由不得天子不心动啊!”   “谁让玉昆说出来的道理,都没人能驳得了?”王旁附和地笑着,“”   韩冈摇头:“有些人只是暂时观望、等待时机而已,不是当真认同。”   束水攻沙的方略,前些日子从王安石口中说出来后,就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毕竟是将过去行之千年的治河手段全盘推翻,反对的奏疏如雪片般飞来。可细细数来,真正反对的最为激烈的仅仅是一些想博取名声的小臣,最大的也不过是几名御史而已。旧党重臣一个个都闭着嘴,富弼、文彦博等人都没有说话。   韩冈的提议很有些道理,加之杨绘的例子、还有郑侠的例子都摆在前面,谁愿意出头成为东京人的笑柄?而且韩冈的性格也渐渐地为人所知,言不轻发,行必有据,这两年一桩桩的事迹验证着,又有谁敢立刻跳出来丢人现眼?至少要等到他失败之后再出手。   再说要弹劾人,没必要迎着对手的长处去,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安置河北流民的过程中,有的是机会。只要是为官理事,就不会没有出错的时候。不说构陷二字写来之易,就是要找茬,也是一找一个准。   有些人的想法,韩冈不用费心去猜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朝堂上的纷争只用了十来天就没有了声息,只不过私下里讨论的就有很多了。   有人支持韩冈,他们翻找古籍,在《汉书》中找到证据。在《汉书·河渠志》中,张戎说“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也就是跟韩冈说得是一个道理。   但也有人反对,毕竟这一方略过往从无有人施用于黄河。据说在宰相府上,反对声最为激烈的是都水丞侯叔献,他一口咬定束水攻沙绝不可行,不是韩冈说得道理不对,而是工程难度太大,能夹水攻沙的内堤根本修不起来。   不过因为碓冰船一事,王安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将侯叔献顶出来让人当笑柄,而暗地里采用了韩冈所创的雪橇车,最后一举翻盘。韩冈因此事而备受赞许,而侯叔献则成了韩冈的踏脚石,所以有许多人都认为侯叔献这实在挟忿报复。   韩冈与京中联络频繁,争论传言皆有耳闻。   许多言辞,只能报之一笑,连反驳都嫌浪费口水。不过也有一些,却是很有些道理。比如侯叔献所言,韩冈也为之深思。   不过韩冈好歹也知道,束水攻沙是明清时代出现的治河手段,那时候的技术条件能用,此事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说起治河,韩冈其实也只记得束水攻沙这几个字。但推敲其中道理,却总比现在一味地加固堤防,可每隔几年十几年就有一次破堤改道要强。   束水攻沙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下游破堤如故,可只要能将开封这一段堤坝稳固住,这就是功劳。且现如今京畿周边全线动员,就算放弃了束水攻沙的方略,光靠重新加固起来的大堤,其实也能撑个好些年。到时候,说起来还是他韩冈的功绩。   而之前所用高筑堤坝并开支河分水势的策略,也即是西汉末年贾让提出的“分杀水怒”的方略,并不是不好,还有若能分水分到后世那等让黄河断流的水平,那还要头疼什么黄河决堤?可现在做不到,每分一次水,水流就越缓,沉寂下来的泥沙就越多——这何时是个了局?反倒是束水攻沙看着能拖得长远一点。   经过一段时间的讨论,韩冈的幕僚们也都完全认同了这个观点。   方兴道:“等到今年冬天内堤开始修筑,洪水未至时就能束水攻沙。而到了行洪期后,又可以缓解洪水冲击外堤。大河金堤必稳若金汤。”   王旁望着河心滔滔浊流:“‘多用巨石,高置斗门,水虽甚大,而余波亦可减去。’这是真宗皇帝当年说如何在汴河上修斗门的口谕。如果洪水水势高涨,多余的水就会从斗门上漫过去。而内堤的作用,有一半也近于此理。”   韩冈摇摇头,心中也不知道该叹气还是该感慨,就连王旁都能随意举用故事,而来源还是皇帝。   河防之重,实重于泰山。黄河三天两头决口,决口后,就是一泻千里,梁山泊——官场文字上称为梁山泺——是怎么来的?就是五代至宋初,黄河多次决口,每一次决口,洪水多半都涌向东面,最后在古巨野泽处潴留,汇聚成浩浩荡荡的八百里梁山泊。   作为通往京城的运河——五丈河的源头,梁山泊水产丰富,同时又是将京东东路的出产运往京城的起点,但当初形成梁山泊时,京东东路死了多少百姓,淹了几座城池,如今的人们都还能记得——就在真宗皇帝的天禧三年【西元1019年】,黄河决口,其位置就在白马县,“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历澶、濮、曹、郓、注梁山泊”——白马县的县城都是重建的,前一座就在地底下埋着。   黄河的不驯,逼得当今世人不得不精研水利,所以连皇帝都能随口说出个一二三来。生死攸关,此事也不足为奇。   所以具体施工,韩冈并无意插手。他提出的仅仅是思路。以自己的水利知识,对比起如今的水利工程学的水平,韩冈并不认为在技术上,他有什么能指点人的地方。韩冈也见识过汴河靠近京城的一段,堤坝、水闸、桥梁,任何一处都闪烁着能工巧匠们的智慧。韩冈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他们,而想必他们也能给自己带来惊喜。   在工地上,大批的木滑轮组已经用在了夯土的木桩上,省了不少人工。而运土上堤费时费工,韩冈张榜悬赏,前两天就有人来献了一架修堤飞土梯【注1】,可以将泥土通过滑轮和绳索很容易地运上堤去。工程的进度能如此之快,除了韩冈在管理上的功劳,也有简易机械大量使用的原因在。   而且方兴、魏平真,这等幕僚在政务处理上的手段以及见识,都要强于一般的官员。而稍逊一筹的王旁和游醇也逐渐历练出来,加上手下的官吏听命得力,做起事来也是得心应手。   上下一心,反对之声几希,虽然忙着,韩冈的心情还是很不错:“明早我要去胙城县看一下那里的流民安置情况。郑侠就要仲元你费心了,明日早点送其出境了事。”   王旁苦笑着点点头,以韩冈如今在白马县受到的尊敬,郑侠就算在驿馆中都待不安生,自家等会儿回城后,也还要去驿馆一趟。如果郑侠受到折辱,对韩冈的名声也不太好。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韩冈就带着一队人马准备前往胙城县视察。   一片蹄声向着西门而去,忽然前方几匹马伴着一辆车,从城西门处的驿馆转出来。几匹马上,唯一的一名官员韩冈并不认识,可就算是用鼻子猜,也能猜得出来究竟是谁。   竟然是郑侠!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两人都发现了对方。   差不多是相看两厌憎,韩冈无意上前,而郑侠更不会上来相见。韩冈遥遥地拱了拱手,就见郑侠转开视线,不顾而去。   韩冈摇头一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鞭望空轻挥,向着初启的城门行去。   注1:就在熙宁九年,神宗重修东京城。内臣黄怀信等献修城飞土车、运土车,“并创机轮发土……所省者十之三。” 第三十七章 相叹投残笔(上)   到了八月入秋,雨水反常的多了起来。中秋前后的月亮,藏在雨云中,一直就没露过面。   相州的雨,断断续续下了有半个月,原本已经渐渐稀少,可到了今天,突然又是一场暴雨突降。   昼锦堂有着良好的排水系统,只是雨水太大,如同瀑布一般,一时来不及排出去,院子中的积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之前持续了近一年的旱灾,在秋后淋漓的雨水中,让人逐渐模糊了记忆。   此时渐近深秋,天气已经冷了起来。连日的阴雨天,更是显得湿寒透骨。   窗门紧逼,厚实的门帘、窗帘将缝隙遮得严严实实,一缕香烟从三足香炉,让室内温暖如春。只有高处的一扇透进来一些清新的空气,还有不减停歇的哗哗雨声。   曾经的三朝宰辅,如今判相州事韩琦,就靠坐在床榻上。厚厚的锦被盖着腰腿,一脸的病容,不复当年的神采。一张小几案搭在床上,几上纸页墨迹淋漓,尚未干透的毛笔,很随意地横放在一方纯紫色的端砚上。   韩琦向后仰靠着,闭目养神。身后做靠枕的侍女,又轻轻地帮他揉着太阳穴。如此好一阵,这才重新睁开眼睛。不过写了几百字的奏章,脑中就一阵发木发胀,韩琦即便不想服老,现在也只能叹着岁月不饶人。   拿起刚刚写好的文字,韩琦默默地念了起来:“臣观近年以来,朝廷举事,似不以大敌为恤。彼见形生疑,必谓我有图复燕南意,故引先发制人之说,造为衅端。”   自从去岁第三次回到家乡任职,韩琦的奏章,都是家中的门客或是儿子来写,或是他只负责说,由人代笔,只是最后过目一下,签名画押了事。但是今次事关重大,韩琦并无意交给别人,甚至请人代笔都不行。   过去的几年,大宋朝廷行事,从来没有体恤过辽国的反应。既然见到新君登基后,大宋整军备战、开疆辟土,辽人当然会担心日后宋人北伐。与其等着宋人主动进攻,还不如先发制人。而辽人索取河东之地,就是最好的证据——这一事,就是韩琦打算用亲笔写下的奏章告诉天子的。   正要继续往下看,一个六七岁很是精神的男孩儿从外间跑进来,“爹爹,四哥来了。”   韩琦抬起头,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跟着进来了,是他的四儿子韩纯彦。   韩纯彦一进来,就对着男孩儿道:“六哥,出去玩去。”   韩琦最小的儿子韩嘉彦,熙宁元年出生,现在才六岁,比韩琦的好几个孙子都要小。听了韩纯彦的话,乖乖地走到外间,立刻就被乳母抱了出去。   见着弟弟出去,韩纯彦走到韩琦榻边,“大人昨日让孩儿查的事,儿子已经查清了。州里出去逃荒的流民,的确回来了不少,这些天陆陆续续有了几百户人家。”   “可问了南下后的情况?”韩琦动了动身子,有些吃力地问道。   韩纯彦道:“孩儿也使人问了。只要到过开封的,都没口子地赞着韩冈。说是逃难一趟还赚了本钱回来。”   “王介甫找的好女婿。”韩琦叹了口气。   韩冈年纪轻轻,做事理政却是朝中难得的人才。今年河北数十万饥民南下京城,才二十出头的韩冈竟然将之全数安置妥当,才干卓异,并不下于富弼当年。   虽然在安置流民的过程中,韩冈也不是全无破绽,韩琦也听说了有好几个知县和御史都有上书弹劾他,但顶不过赵顼对韩冈的信任,上的弹章全都留中不发,甚至将攻击韩冈最激烈的扶沟知县调到了荆湖北路管酒税去了。   想也知道,他们的弹劾成不了事。调去洛阳修堤的一万多流民,才一个月时间,竟然逃回三千多人,哭着喊着要韩提点去管堤防工役。有了这么多流民亲口作证,天子又怎么会相信他人对韩冈的弹劾?   又叹了一口气,韩琦便吩咐道:“四哥,你再去查一下,如果族中有人侵占了流民的土地,让他们都给退回去……若是有人不愿意,就从账上拿钱来买,说是为父买他们的。”   “孩儿知道。”韩纯彦毫不意外父亲的嘱咐,这等毁了家族名声的事,其父韩琦怎么也不会让族人去做的,想想又笑道,“大人的吩咐,谅必无人敢不应。”   他又看了看韩琦,脸上已经有了些疲色,便关切地说道,“大人还是多歇着,孩儿先告退了。”   “等等。”韩琦叫住儿子,指了指桌上,“你看看这份奏章。”   韩纯彦听了吩咐,将字纸拿起来,边看边读了起来。   “……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丽臣属北方,久绝朝贡,乃因商舶诱之使来,契丹知之,必谓将以图我;一也。强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闻之,必谓行将及我,二也;遍植榆柳于西山,冀其成长以制蕃骑,三也;创团保甲,四也;诸州筑城凿池,五也;置都作院,颁弓刀新式,大作战车,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将,七也。契丹素为敌国,因事起疑,不得不然……”读到这里,韩纯彦难以理解地停了声,皱眉问着韩琦:“大人,真的要如此上书?”   韩琦抬了抬眼皮,慢吞吞地道:“天子问政,做臣子岂有不答之理。”   辽使萧禧从年初受命至东京索要土地,到如今,已经是第三次来大宋。而且此次萧禧南来,还带来一个消息,就是辽主已经准备将女儿嫁给西夏国王秉常。   过去,契丹曾经嫁了一个公主给吐蕃人,如今臣服于大宋的吐蕃赞普董毡就是契丹女婿。现如今,大宋在关西咄咄逼人,北朝嫁一个公主给党项人也并不出奇。   只是这么一来,给大宋天子的压力就大了。西北二虏携起手来,是大宋君臣的噩梦。王安石在旱灾、蝗灾之后,虽然依然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但已经难以得到赵顼的信重,天子慌乱之下,想起了被他赶出朝中的元老重臣们,亲下手诏,向韩琦问政。而据韩琦所知,富弼、文彦博、曾公亮、张方平等人,也都得到了天子的手诏。   这可以说是元老重臣开始翻身的标志,韩纯彦本以为父亲会以三朝宰相的身份,安定天子之心。可没想到父亲会这般写。说以上七条是造成契丹人生疑的原因,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以可疑之形,如将官之类,因而罢去。”,到时候,如果契丹人“果自败盟,则可一振威武,恢复故疆”。   这是自相矛盾啊!   放弃交通高丽;放弃拓边熙河路;放弃在边境种植用来抵挡胡骑的榆柳;废除河北保甲;边境诸州不再筑城凿池;都作院和军器监打造兵器、战车,以及河北整备军力的行动也尽数停止。   这一番事做下来,到了契丹人南下时,如何能一振威武?   韩琦瞥了头脑混乱的儿子一眼,冷笑道:“想想王介甫是怎么与天子说的?”   对待契丹人的贪欲,王安石始终是主张强硬地对待。对于契丹人意欲重新划定河东地界的要求,王安石说着要寸土不让,并让刘庠、韩缜在谈判中有理有据的拒绝。   如果天子当真同意他的意见,当真放心下来,就根本就不需要向他们这一干被遣出在外的元老重臣问政。   既然天子现在下了诏书,问政元老。可见王安石的话,对天子来说,已经没有了说服力。这个时候,便是良机。   自太宗之后,赵家的皇帝都是这样。可有一个胆子大的吗?   韩琦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宰相,历经三朝,又曾经亲自见证过仁宗当年与契丹谈判的经历,早看透了赵家子孙是何般模样!越是他这等见惯了皇帝的重臣,就越能看得透受命于天的那些人的本质,绝不会像乡里愚民一般,将皇帝当作神明般崇敬。   韩琦和声再问道:“四哥,依你之见,如果朝廷坚持不允萧禧所求,契丹人可会南侵?”   韩纯彦想了一想,摇头道:“应当不至于此。契丹内乱未已,百姓饥寒待救,而辽主又是荒于政事,成天游猎于荒野间,而朝中更是奸臣当道。虚言恫吓也就罢了,怎么会当真南下侵攻?!”   也就在熙宁五年,辽国北方大族乌古敌烈部起兵叛乱,虽然被剿平,却依然给辽国北疆带来极大的伤害。而去年,辽国又是全国性的饥荒,冬天,又是雪灾,牛羊冻死无数。   这样的情况下,辽人怎么敢南下用兵?其实辽国君臣要得也根本不是土地,而是要增加岁币,以便度过时艰,一如仁宗朝时的那一次增加岁币一般。   可是天子和世人仍将契丹当成了不是生产的蛮族,一旦有灾就到汉地来抢!其实辽国早就变了。韩琦看得明白,只是他可没打算说得那么透。   韩琦笑得深沉,如同当年坐镇朝堂之上,相三帝立二主的时候一般的笑容。既然契丹人不会南下,不利用这个机会,动摇王安石和新法,又更待何时? 第三十七章 相叹投残笔(中)   雨后的黄河波涛汹涌,浊流滚滚。   原本只在河床中心地带的河水,此时已经快要漫到大堤前,眼看着就要一波一波地开始冲击着刚刚夯筑好没有多久的黄河大堤。   河中的滔滔洪流,是来自于陕西、京西的秋汛,涛声如雷。滔滔黄河水尽管离着堤面还有半丈多,可比起另一侧的白马县地面,整整要高出了三四丈。如果大堤溃破,堤外的一片土地上,洪流将纵横驰骋,再无地势能阻。   站在大堤向下望久了,普通人少不了就会有些头晕目眩、双脚发软。而韩冈带着一群人走在比寻常官道还要宽阔几分的大堤之上,也是很注意地行在中间,尽量远离河面。此等洪流,如果落水根本就是没有救的。   此时的黄河大堤已经不复几个月来的热闹,放眼望过去,这一段堤岸上冷冷清清,只有韩冈一行三十多人。   就在一个月前,白马县一段的河堤提前完工,高度虽然只增加了三到五尺不等,不过厚度却平均增加了三分之一,并且在几处河道转弯、容易破堤的位置上,不仅仅特别加厚,于大堤内侧,更是增筑了几道用以阻洪、称为月堤的小坝。   宽阔的大堤内部主体还是黄土,不过外层则是用的是石灰、河沙加上黏土混合成的三合土,厚厚地夯筑起来,现在已经坚硬如石,不惧水泡。走在刚刚下过雨的大堤上,木质的靴底夺夺响着,如同踩着石板路上,一点泥浆也没有。   韩冈沿着大堤走了一阵,对这一工程质量很是满意。只要常年不懈的检修,大堤主体保上三五十年应该没问题。   王旁走得累了,停了脚,对着韩冈道:“今天又有一批流民北上返乡。恐怕不等到了冬天,人就都走光了,要筑内堤可是没办法了。”   说是这么说,可王旁脸上的表情与所说的内容完全不同,笑得如释重负。   “自由来去嘛。”韩冈也是很放松的笑了一笑。   流民逐渐北返,回家乡去播种,也就代表着他安抚流民的任务也即将结束,整整一年的辛苦,如今也告一段落。日后要筑内堤,拿钱征召本地民夫也没问题,并不需要今年赶着用流民来完成。   方兴跟着道:“如今洛阳、大名的外堤增筑都没有完工,北岸甚至大部分都没有开工。以眼下的进度,没有个三五年,外堤不能建功,内堤也难动手。”   “不过朝廷难得下了决心,要重新整治河防,即便要耗上多年时间,以亿万计的钱粮,天子当是心甘情愿。”王旁望着滚滚激流,半年多来的用心劳苦,神色中已多了一点深沉和稳重,“若能洪水不再为患,京畿百姓当也是乐意出上一份力。”   “回去还得想想到明年该怎么办吧。”韩冈说道,抬头看看天上乌云密合,又要下雨的样子,便开始往回走,“河北那边虽然能开种了,可还是照样要救上一年的荒。而开封这里,也都是一样。到明年五月收获前,赈济的工作还得继续。”   游醇叹道:“要不是蝗灾,白马县的春麦收成也不至于只能用到年底。”   方兴则道:“幸好雨下得是时候,要不然就只能吃到冬月。”   因为蝗虫的缘故,白马县春麦的收成只有应有的一半。只是有一点算是运气,县中的春麦刚刚收获并晾晒完毕,就开始下雨。如果雨下得早两日,就又会损失一批宝贵的粮食。   王旁道:“整个开封,白马县的情况已经算是最好了。其他诸县,补种的春麦也几乎都没有收成。”   “这些事还是回去再说吧。”韩冈说道。   从上堤的位置下了大堤,韩冈一行人骑上马向着县城去。此时将及傍晚,途经的两座流民营中的炊烟比起前些日子要少了许多,韩冈没有下马进去查看,而是从门前打马而过。   抵达县城时,天色已经黑了,不过雨还未下。   韩冈进了提点司衙门,留守的魏平真便迎了上来。韩冈一边与他说这话,就准备往公厅去,王旁就说道:“二姐就要生了,玉昆你还是多陪陪她。衙门里的事情明天再处置也不迟。一干文牍,我等整理好了就送来给玉昆你看。”   王旁如此说了,方兴、游醇、魏平真纷纷点头应是。   王旖此时已经到了预产期,挺着肚子,随时都有可能分娩。韩冈心里也担心着,不推辞王旁几人的好意,点了点头,“劳烦各位了。”   方兴哈哈笑道:“就要有官做了,累着也甘心。”   魏平真稳重,游醇矜持,但听了方兴的话,都忍不住有了点笑容。   如今可以肯定,因为安置流民之功,韩冈必然要受到嘉奖。而跟着他一路辛苦过来的方兴、魏平真和游醇,韩冈已经将他们的名字都报上去了,不出意外的话都能得一个官身。   做官可要比做幕僚强得多,光是从民籍升到官籍,就能让家人不再受赋役之苦,更别说日后有机会荫及子孙。有几个给人做幕宾的不愿意做官?就是因为做不了官,才给人当幕僚。魏平真和方兴跟着韩冈辛苦受累,就是看好他的前途。而游醇尽管也准备考进士,但他也不介意先得一个官身,这样得到贡生的资格也会容易许多。   至于王旁,因为他早就荫补为官——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所以在七月的时候,韩冈为了方便起见,就荐了他入提点司,担任勾当公事一职。天子一开始不同意,说这个职位太过低微,当是以选人出任,而王旁已是京官的身份。不过王安石劝过之后,天子才点头下来。   韩冈回了内院,王旁与魏、方、游三名幕僚一起整理着今天送来的文牍档案。用了半个时辰整理好,王旁就亲自拿着,往后院去找韩冈。   走进书房的时候,韩冈正看着一封书信。听到王旁进来的动静,就抬头道:“沈存中要调回来了。”   “沈存中……是沈括?!”王旁见过沈括,熙宁初年的时候也经常进出家中,只是混在一群小官里,印象已经模糊了。见韩冈提起他,坐下来问道:“他前面在哪里任职?怎么调回来了?”   韩冈笑笑:“熙河路经略司机宜任满回京。他所制的舆图、沙盘,可比我所献上的当年要强多了,天子看起来就准备用他这个长处。”   沈括在熙河路经略司接替的是韩冈的职位,做了两年的机宜文字。在这段时间中,沈括走遍了熙河路六州,绘制了新的地图,并藉此打造了沙盘模型。韩冈亲眼见过,比起他当年主持测绘的路中全图又要精细了数倍,可谓是名不虚传,不愧是千古留名的沈括沈存中。   王旁听着惊讶,韩冈竟然对沈括近乎针对性地重制地图一事毫不在意。但他看了韩冈脸上的微笑,也就登时明白了。就是因为对自己充满自信,韩冈才能毫无芥蒂地夸奖沈括,并承认自己的不足。   “是因为契丹人的事?”王旁问道。   韩冈则反问:“现在还能有什么地方急着要整理舆图的?”   契丹人趁火打劫的盘算已经传遍天下,这一年来,京城里有好几次谣传契丹铁骑已经南下。   多少臣子都为此而上疏,表述自己的看法和意见。韩冈也不例外。他主张强硬回绝。契丹人欲壑难填,若任其予取予求,给了契丹人软弱可欺的感觉,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化外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当严词拒绝,并摆出不惜一战的架势,这样才能遏制契丹人的野心。   由于韩冈的态度太过强硬,赵顼曾有让其去河东与契丹人谈判的念头立刻就打消了。最后还是让能耐下性子与契丹人辩论的河东转运使刘庠,以及翰林学士韩缜,继续负责此事,并调了长于地理、文案的沈括,准备让他去与契丹人谈判。   韩冈虽不在朝中,但靠着王雱,得到了消息也是十分及时,也随之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去河东。   不过上书的不仅仅是京城里的朝臣,还有外地的元老重臣:“天子问政元老,不过富彦国却给了一个笑话回来。”   “什么笑话?”王旁问着。   “‘边奏警急,兵粮皆缺,窘于应用。须防四方凶徒,必有观望者,谓国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啸聚,蜂猬而起,事将奈何?臣愿陛下以宗社为忧,生民为念,纳污含垢,且求安静。’”韩冈读着王雱的信,最后放声大笑,笑声越来越冷,“这算不算叫做内残外忍?”   富弼的奏章第一个送抵京城,上面要天子“纳污含垢,且求安静”,若是与契丹人交战起来,国家内部必然有人心怀叵测,盗贼纷起。看到富弼的回答,韩琦、文彦博的奏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富弼这是明着欺君!”王旁恨恨地骂道。   韩冈对此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堂堂宰相,不想着折冲御侮,却担心着与契丹人开战,会造成内乱。   这真是笑话了,能不惜一切地保护百姓的国家,怎么可能会有内乱?看富弼的奏章,真像是老糊涂了。   可韩冈知道富弼一点都不糊涂。   与只凭血缘就坐上帝位的天子不同,能升任宰相的没有一个会是简单人物。富弼出使辽国的时候,当年对辽人还算强硬,在仁宗皇帝、宰相吕夷简、已经烂掉的大宋官军,加上西夏李元昊一起拖后腿的情况下,添了二十万岁币将危机度过去了。   可现在国势大涨,军事力量远过于仁宗之时,却一转变得瞻前顾后,不是富弼变得胆小苟且,而是别有一番用心在。   韩冈冷笑着,这就跟自己一样,都是明知契丹人绝不会南下,所以所上奏疏中,都是掺着个人的政治目的。富弼要废新法,而韩冈则仅仅是不想去河东与契丹人磨嘴皮子。   从富弼到王安石,再到他韩冈,明眼人都知道契丹人不可能南侵,但天子不相信。只是从问政元老一事上,赵顼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如此一来,自己的岳父,可能当真要辞相了! 第三十七章 相叹投残笔(下)   韩冈在院子中来回踱着步。   他个头高、步子大,寻常人要走十步的院子,他五六步就走到墙边,一下转回来,又是五六步跨到对面。   在院子中这么来回转着,眉头紧锁的样子,就是七月连遭京府知县、朝中御史的弹劾时,都没有出现过在他的脸上。   韩冈为人深沉,喜怒皆少形于色。心比山川,胸如城府。若是在平日,根本就别想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模样。可一旦事关至亲,这心头的烦躁焦急怎么都按捺不下去。   王旖的身子在比预产期拖了十天后,终于有了动静。上午正在说话的时候,突然就是有了阵痛。   听着房中一阵一阵穿出来的嘶喊,韩冈知道王旖在里面已经痛得死去活来。   从京中请来的稳婆,就在产房中忙碌着。她来的时候,特地向韩冈拜谢——韩冈当年使人打造的产钳,已经在京城中传播开,虽然有说法用产钳会致子痴愚,但性命攸关,救命的时候谁还会在乎?而且也不仅仅是产钳,如疗养院中所用的烈酒消毒等事,也在产房中传开。   因为是头胎,王旖一直都没有大补,韩冈想着她生产不会太难。而且还有严素心和周南在前面做例证,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只是没想到拖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个准信。   “玉昆,你还是歇一歇吧。”   几名幕僚不便进内院,也就王旁陪在妹婿身边。看着韩冈心神不宁的样子,一开始还为妹妹感到高兴,但几个时辰下来,都已经觉得好笑了。   韩冈应着声,点点头,但他根本就没有听到王旁在说什么。   忽然王旖已经变得嘶哑的喊声停了,韩冈心头一跳紧张地望着房中。幸而一阵低微的啼哭传了出来,他这才浑身放松了下来。   产房的门打开了半扇,一名头发斑白的老妇从房中走了出来,向着韩冈福了一福:“恭喜提点,乃是弄璋之喜。”   专门在京中官宦人家服侍的稳婆果然不一样,单是说话就不同一般。生了儿子,就文绉绉地说一句弄璋之喜,换做是普通的稳婆,多半就会直接说一句生的是衙内、公子或是小倌人了。   韩冈闻言便是大喜,王旖给他生了个儿子。   而王旁就在旁边大笑着拱手祝贺:“恭喜玉昆,贺喜玉昆。”   当家主母生下了嫡子,家中的仆人婢女立刻同来道贺,韩冈开怀笑着,很大方地遍赏府中一众老小。   等到人众稍散,这时心中冷静下来,突然就感觉着身子发凉,竟然满身是汗,衣裳都湿透了。抬头看看时间,已经是红霞满天,王旖用了四个时辰才将儿子生下来。   产房收拾完毕,心急着要见妻儿的韩冈终于被稳婆放行。   王旖已经换过了衣服,又擦了去汗水,但头发上还是湿漉漉,脸色也极是苍白。用了整整四个时辰,才将儿子生了下来,原本精力就不算太好的她正沉沉睡着,丈夫进来的动静也没有惊醒他。而韩冈的第二个儿子就在包在襁褓中,放在枕边,小脸皱巴巴,紧闭着眼睛。   轻轻地理了理王旖乱掉的头发,韩冈转身又向稳婆和她的助手连声道谢,让下人奉上了厚礼。   韩冈终于有了嫡长子。上门道喜或是送来贺礼的人便络绎不绝,场面比起周南、素心生产时要大得多。从八月初开始,外面就有人打探消息,等到到了预定的产期,更是多少人在竖着耳朵等消息。韩冈为官算是清廉,都没人见过他收受重礼贿赂。许多人想结好韩冈,都无门而入,而眼下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不过,在京城不比在边地,盯着自己的太多,而前面又得罪了御史。即便是人情往来,会招致人言的厚重礼物,韩冈还是尽量地给推掉,只收下了一些价值不高的礼品,其中县中百姓和流民们送来的长命锁、护身符倒是最多,韩冈都是亲自道谢后收了下来。   而到了第三天,收到消息的王雱也到了白马县。   看到大舅子,韩冈很是惊讶,“元泽,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看我那外甥的!”   看到被抱出来的外甥,王雱欣喜不已。妹妹既然生了儿子,韩冈和王家的关系就再也斩不断了。   韩冈摇摇头,刚出生的婴儿不宜多见外人,让王雱看了一阵后,就让人抱了回去。   请了王雱在书房坐下来延礼奉茶,韩冈问道:“朝堂上正乱着,元泽你还真能放心离开?”   “玉昆你呢,你就当真放得下国事?”   韩冈摇头苦笑,“此非我等可挽。”   这件事上,与其将责任归咎于那几位元老重臣,还不如说是皇帝本身的问题。   天子畏敌如虎,做臣子的也没办法。在软红十丈的东京城泡大的皇帝,想要找个硬气的当真是难。当初寇准将真宗皇帝请过黄河,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如今的皇帝一口一个唐太宗,对天可汗三个字羡慕不已。可李世民在洛阳城外,亲着玄甲,带着麾下的千余玄甲重骑为前锋,一举击败王世充、窦建德两路诸侯的主力,决定了天下谁属。李世民的胆识武勇,赵顼连根脚趾头都比不上,不要他亲自上阵,只是要他硬气一点,将契丹人的无理要求直接回绝,又有什么好怕的?   韩冈都懒得在这方面多说了。他岳父王安石说得好,焉有拥万里而畏人者?坐拥亿万子民,国中带甲百万,经历过战火的精兵强将亦为数众多,还怕个什么?这两年在河北整顿兵备,又是为了什么?   要不是因为这一次的大旱,韩冈本有心上书,奏请朝廷对西夏重新开战,夺取横山和天都山,藉此消耗西夏国力,争取在十年之内,分步解决西北边患。可看着赵顼的样子,他的提议恐怕根本得不到回音。   河湟开边是熙宁五年结束的,如果连续作战,兵将肯定难以支持。但若是长久不战,战斗力也会逐渐减退。所以休生养息两三年,便是最好的开战间歇。   只是大旱还有一年才能收尾,为了解决河北流民,开封府的常平仓耗用了大半。要不是夏天的时候从汴河大批运粮进京,东京城七成的粮库都要空了。不管怎么说,攻打西夏今明两年是没指望的。   而且韩冈依稀记得,魏平真曾经说过,大宋建国以来的气候,都是涝上一二十年,跟着就旱上一二十年。从熙宁二年开始,天下旱情增多,到如今也不过五六年,若是明年再旱起来,韩冈也不会惊讶,但他平灭西夏的计划,肯定都要打水漂,只能在心中幻想了。   王雱叹了半天的气,突然问道:“……玉昆,是否有心入朝?”   韩冈摇摇头,笑道:“有元泽在内辅佐,何必小弟。”   王雱的职位远不如自己,王安石太过要求自清,所以到现在为止,王雱也只有一个侍讲、加上经义局中的职位,除了在经筵上给天子讲课,然后编纂经义外,根本没有给王雱安排任何重要的差遣。   看到王雱,韩冈不会认为自己入朝后,王安石又能给他什么重要的职位。且即便会给,御史们也会将闹起来的,最后很有可能鸡飞蛋打,还不如再等上一等。   王雱叹了口气,韩冈推三阻四,心意已经很明白了,但他还是想多劝一句,“天子对玉昆你信重非常,若是换了玉昆你来说,多半能说服天子。”   韩冈正得圣眷,尤其是妥善的安置好了流民,让他在天子眼中更加受到看重。在王雱看来,也许王安石做不到的事,韩冈能做到。就像郑侠上流民图时的那一次。   但韩冈知道自家事,他不过是个做了四五年官的小臣,有些事可以说动天子,因为他在这些事上表现出了足够的才干,加上他所处的位置有资格发言。   可遇上事关国运的咨询,天子却是决不会相信一个小臣的。赵顼为何弃王安石的忠言于不顾,而亲颁手诏问政于韩、富、文等人。不就是因为这等元老重臣为官日久,威望素著,能压得住阵脚,可以给他以信心。   “元泽,你当真以为在此事上,小弟说话能比得上韩、富、文等一众元老不成?”   “难道就坐看他们败坏国事不成?!”王雱厉声反问。   他心急如焚,如果天子当真接受了契丹人的要求,罪名就都会加在王安石身上。以王安石的性格,肯定要称病不朝,逼着天子改弦更张。但经过一场大旱和一场蝗灾之后,还要加上曾布的叛离,王安石和新党的政治根基已经彻底动摇。再想如熙宁初年的旧例,已经不现实了。   而韩冈明白王安石是绝对不会顾及这一点的。即便根基不稳,他照样会强硬地逼着皇帝。天子若不能答应他的要求,他脾气起来,多半真的会辞官。   韩冈眉峰一挑,单刀直入,“岳父应该没有让元泽你来说这些吧!”   王雱声音一滞,的确,王安石并没有让他来找韩冈说这一件事。如果是流民图这一桩公案,要主持流民安置的韩冈上殿分说,那是顺理成章;而现在的边境划界,与府界提点根本毫无瓜葛,以王安石的脾气,怎么会找到韩冈头上?   韩冈叹了口气,“元泽,说句实在话。有的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岳父今年也才五十三啊!” 第三十八章 心贼何可敌(上)   赵顼这一年来,用切身体会了解到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   旱灾、蝗灾、粮荒、流民,这是环环相扣,有一有二就有三的,也许并不足为奇,但契丹却是趁此时机,向他勒索土地。   赵顼推行新法是为了富国强兵,可到了内忧外患一齐而至的时候,他却发现实行了几年的新法,竟然不能让他的国家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场危机。   席卷全国的大旱刚刚过去,留下的后患还没有收尾,而契丹人的贪婪在使节一次次南下中暴露无遗。   宰相王安石一个劲地要让他强硬以待,无须畏惧。可如今的时局,赵顼他怎么强硬得起来?   河北流民在道,而最为充裕的开封常平仓也逐渐枯竭,而朝廷还要负担着流民的生计一直到明年夏收。试问这样的情况下,大宋如何能经得起一次大战?   若是契丹入侵,朝廷无法救济河北流民,事情就会变得如同富弼所言,四方凶徒,观望之人,“谓国家方事外虞,其力不能制我,遂相啸聚,蜂猬而起。”   到时候,他的国家覆亡可就在眼前。   这段时间,赵顼夙夜忧叹,难以入寐,身体一点点地消瘦下去。   但越是如此,他就越不会放手政事,每天不看到奏章,赵顼就难以安心下来。   正好元老之一的张方平回到京城,要转任南京应天府,依例当进宫入对。   张方平虽然不如韩琦、富弼和文彦博的地位,但也是仁宗朝就做了翰林学士,又做过参知政事的前任执政。而且在英宗病重,欲立赵顼为皇太子时,正是他从英宗手上拿到了御笔手书,算是有定策之功,元老二字也算当得起。   张方平在殿上再拜起身,虽已近七旬,须发皆白,仍是精神矍铄。   赵顼先赐了座,等张方平谢过坐下,方道:“卿家在陈州,理民有方,安民有术,走马多有言及。”   “不敢。臣老迈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张方平抬头看着赵顼,叹道:“陛下可是瘦了。”   赵顼心中一暖,也只有这等老臣才会关心自己,笑道:“卿家的身体却是康健。”   “乃是陛下圣德庇佑。”   君臣寒暄了几句,赵顼问道:“素闻卿家明西事。契丹欲与西夏为婚,不知卿家以为如何?”   张方平道:“陛下勿需多虑,契丹旧年曾与董毡联姻,又何曾胁及西夏。西北二虏,凌逼中国,并不在婚姻,而在其兵强马壮。”   赵顼沉吟了一阵,问道:“庆历以来之事,卿家知之否?元昊初臣,当日又何以待之?”   张方平低头回道:“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出臣手。”   “卿家其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赵顼感慨一阵,道:“如今之事,朝中众说纷纭。卿家元老,身历三朝,当为朕解惑。”   “不知两府诸公如何说?”张方平抬头问道。   赵顼犹犹豫豫地道:“但言契丹君昏臣黯,国势衰弱,且苦于内乱。其不来便罢,若其南来,当可一战而胜!”   张方平嘴角微抽,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在天子的话语中,听出了很浓的犹疑:“陛下可知百年来,宋与契丹交锋几何?胜负几何?两府八公可曾禀明陛下?”   赵顼闻言一愣,这事可都没人跟他说过,也从没有细细数过,“卿可为朕说来!”   张方平面容整肃,厉声而道:“凡与契丹大小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耳!”   赵顼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问道:“仅有一胜?!”   “若非如此,何来澶渊之盟?”张方平反诘道:“契丹太后、天子、宰相领军深入宋境,顿兵于澶州城下,其后路又有王超领二十万兵马堵截,遂城、梁门皆有良将控扼,为何以寇准之胆略识见,还不促真宗与之决战?”   张方平喟然长叹,语气沉重地说道:“兵虽众而力难敌,不足以胜之也。”   赵顼默然不语,细细想来,的确是这个道理。   见着赵顼已经动摇,张方平步步进逼:“故事历历在目,和与战,陛下以为孰事为便?”   赵顼难以决断,他当然愿意以和为贵。可如果真的如了契丹人之愿,他这个天子如何还有脸面见人。勉强回道:“用兵虽不便,可委曲求全亦非善策。”   “臣愿陛下以太祖为法。”张方平语气沉重:“太祖不用兵于远,如灵夏、河西,皆因酋豪盘踞,遂许之世袭;环州董遵诲、西山郭进、关南李汉超,皆厚加禄赐,且宽其文法。诸将财力即丰,太祖之命便俯首遵循,不复五代故事。其时间谍精审,官吏将士皆用命,故而能以十五万禁军,而当百万之用。及至太宗谋取燕蓟之地,又内迁李彝兴【李元昊先祖】、冯晖,朝廷便自此而为边事所扰。真宗澶渊之战,与契丹为盟,至今人不识兵革。三朝之事如此,望陛下鉴之。”   赵顼听着张方平侃侃而谈,并不知道里面给掺了多少私货,只觉得张方平说得甚为有理,而且越听越是有道理。   心中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流露了出来,张方平一见,便趁热打铁:“如今两府、边臣,皆言不惜一战。其人之言,只为一己之私,乃欲以天下于一掷。事成而不见利多,不成则诒以后患,陛下切不可听!”   赵顼颓然地闭起眼睛,旋又睁开,“昨日沈括进京入觐,所言称旨,朕已命他去枢密院查阅故牍旧档,望他能查明过往,也可让朝廷以理服人,让北人愧而自退。”   赵顼虽然没有明说,但心中意向已经确定。   张方平低下头,“陛下圣明。”   ……   王雱无功而返,见过妹妹之后,次日一早便离开了白马县。   他没能说服韩冈,但也没有多少郁愤,心中只有无奈。   天子畏敌如虎,虽然韩冈没有明言,可对此的腹诽,王雱也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能够挽回——就如流民图案一样——王雱相信韩冈会为此而努力——他的这个妹夫之前的奏疏,王雱也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其中的言辞极是激烈,吓得天子不敢让他去河东。   只可惜韩冈也自叹无能为力。相比起年龄,韩冈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经验和经历,让他的话比起王雱更有说服力。王雱眼下得不到他的支持,别说说服天子,就是说服父亲也难以做到。   而且也正如韩冈所言,退一步海阔天空。既然未来还有入相的机会,何必恋栈不去?避过眼前的危机,让天子独力承担。   看看立国以来的历代宰相,两次、三次为相的数不胜数。韩琦是三进政事堂,文彦博做过宰相,又做枢密使,而富弼也同样是两次为相。上上下下根本不出奇。能在相位上一坐十来年的,扳着手指也数不出来。   王安石今年才五十三,这个年纪对于宰相来说,其实还很年轻,在两府中的政治生涯才刚刚开始。现在退下去,过两年朝中局势动荡的时候,又能重新回到政事堂中。等两次三次为相,元老重臣的身份也就有了。   送了王雱回来,韩冈也在想着今次之事。   其实王安石的下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否则韩冈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让王雱放弃。换做是熙宁初年,王安石的话,天子怎么会完全听不进去?王安石在天子那里的信赖基础,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做宰相了。   眼下的关键还是在如何存续新法上。   韩冈并不认为王安石的下台会导致新法被废。如今的财政问题是无解的,除了王安石,没人能给赵顼一个有用的回答。韩冈虽有自己一番想法,但要施行起来,却也得慢慢来,绝无可能一蹴而就。   但也不是说新法就稳如泰山。王安石下台后,很有可能新法就会被废除或部分废除,然后天子看着情况不对,再来恢复。   凡事没有不经挫折便能成功的道理,只有来回反复,让赵顼吃点苦头,他才会坚定对新法维护。   昨夜从王雱口中,韩冈听说了他的岳父,在旱灾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的想法。当时相位不稳,已经有出外的准备,王安石有心推荐韩绛代为宰相,并让吕惠卿进入政事堂。   韩冈对此其实并不是很赞同。让冯京、王珪继任不好吗?让他们尽管废新法去,将朝政弄的一团乱,到时候,王安石再来收拾手尾。   不过王安石的性格肯定不会干,就是说给王雱听,他也肯定会一下蹦起来。所以韩冈将这话藏在了心底,没说出来。   回到房中,王旖在床榻上半靠半坐着,精神已经好了许多:“大哥已经走了吗?”   韩冈点点头,坐到床边,将拖下来的被子好生的给盖好。   王旖小心地看着韩冈的脸色:“大哥这次来,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王旖正是坐月子的时候,不能累着、冻着,稍有不慎,就会落下病根。   韩冈让她躺回去,笑道:“没事,没事,你多睡一会儿,养好身体才是,这些事就不用太操心了。”他叹了口气,“这等事,我也不想去烦了。” 第三十八章 心贼何可敌(中)   已是深秋。   万物萧瑟,一阵秋风扫过,道上落叶纷纷而起。除了一些常绿的松柏,也只有田间的麦苗还是绿的。   田间的老农总是有些心惊胆战,中秋前后的雨水不小,在黄河上还形成了小小的秋汛。但到了九月之后,雨雪又不怎么见了。开封府中,也就在前几日下了一场转瞬即止的小雪,落到地上就不见了踪影。   如果今年冬天仍不下雪,明年的收成就没指望了。而那时候,开封府的常平仓,也再难以支持如今年这般数以十万计的流民。   不过晴朗的日子,却是出行的好时节。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蓝色的天幕,澄澈得仿佛透明的一般。   沈括骑在马上,身后的随行人员多达上百。这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出现在官道之上,一路向北疾行。行人看见举在队列前的旌旗,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括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前日他成功的从枢密院的故纸堆里翻出了证据,证明辽人索要的土地,过去是属于大宋所有。呈与御览之后,天子大喜过望,现在就遣了他奉旨前往辽国,谒见辽主耶律洪基,将此事分说个明白。   近冬时节,去辽国谈判是个苦差事。   辽国虽分五京,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中京大定府、上京临潢府以及南京析津府,但这五座京城,并不是如大宋的四座京城一般,是作为首都、陪都的形式存在,而只能算是地区的中心城市——也就是五京道的核心,说是首府更恰当一些。   历代辽主都是保持着游牧民族的习惯,带着他被称为斡鲁朵的宫卫,以及文武百官,在国中分四季逐水草而居。除了登基、册封等大典之外,很少进入这几座京城。   辽主这等游牧行为,并不能算是荒于政事。这是他们的习俗,也是震慑和拉拢四方异族的必要手段。辽主四季巡游的行营大抵都有固定的地点,称为捺钵——这才是辽国的京城。春天在鸭子河,夏天在吐儿山,秋天于伏虎林,而冬捺钵则是在广平甸。   在草原上踏着冰雪行进,宋人很难习惯那等高寒之地,不过沈括心头一团火热,却是等不及地要见辽国天子。   “还有多久到白马县城?”沈括招来随行的伴当,问着。   “回校理的话,前面就是!”   沈括眯起眼睛,有些近视的他,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不过他也有办法解决,从怀里掏出一个中间略凹、周边镶银的水晶圆镜来——这是天子赏赐之物,以奖励其在清查旧档并献上熙河路全图的功劳——扣在左眼前。顿时,地平线上的一座城池便出现在镜框中。   从京城往辽国去,或是从辽国往京城来,只要不是冬天黄河冻结的时候,两国使节过去通常走孟州的浮桥。不过现在白马县也有了浮桥,就不需要再绕路了。   一行人都是骑着马,七八里的距离很快就走完。进了白马县城,就在驿馆中歇下。   沈括是身负皇命的使节,不便随意离开驿馆。他本以为已经算是身居高位的韩冈会自重身份,最多派一个家人来送践行之礼。没想到刚刚歇下没多久,韩冈却以故旧的身份亲自来访,到了驿馆与沈括见面。   沈括惊喜地出门相迎,只见韩冈在门前先行致礼:“存中兄,许久不见,向来可好?”   沈括连忙回礼,“一向久疏问候,还望玉昆无怪。”   坐下来先行寒暄了两句,韩冈就赞道:“存中兄之材,远过小弟。早前存中兄所献的熙河路山河地理图,小弟看了之后,便是自叹不如。昨日又闻天子诏存中兄搜检枢密院故牍,小弟就知道,存中兄必能有所收获。”   见韩冈毫无芥蒂地说着自己的得意之举,沈括,连声谦虚道:“当不起玉昆之赞。舆图沙盘是玉昆首倡于前,愚兄只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至于搜检到旧岁两国所议疆地书函,那是天子圣德庇佑之故,非是愚兄之能。”   “存中兄太自谦了。以兄之材,使辽一回,那契丹的山川地理,当尽在胸臆之中了。”   韩冈看得出来,沈括如今正在兴头上。   王安石去过辽国,富弼去过辽国,能作为使臣——尽管不是贺正旦、贺生辰的正式使节——出访辽国,日后的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沈括现在自然满心都是热火,要在辽国天子面前争出个谁是谁非来,驳回辽人的无理要求,不辱使命,凯旋归朝。   可韩冈已经从王雱那里了解到了天子的真实心意——竟然已经准备屈服了——如此一来,沈括在辽主面前表现得再好,也是无用功。   契丹人可以用道理说服,但那是在大宋君臣坚持立场的情况下。   狼和小羊的故事,韩冈三岁就听过了。韩冈从不认为,一方的主君已经屈服的情况下,作为代表的使臣,还能通过谈判来解决争端。自身已经将软弱二字写给对手看了,那就别指望能在谈判中占到多少便宜。   其实这一次,契丹那边不过抱着讹诈的态度,只是想顺手占点便宜罢了。可谁知道赵顼竟然当了真,以为契丹当真要南下侵攻,却是糊里糊涂地要将土地划给辽人。   这其中几位元老重臣当真是立了“大功”了。   宋辽交锋大小八十一战,只有一战得胜?有这么信口开河的吗?   韩冈都想见一见,张方平在天子面前提及此事时,究竟是怎么一副嘴脸,而沈括则自顾自地拉着韩冈说起了他的得意之举,“愚兄在枢密院用了七天的时间,找到了契丹西京道朔、应、蔚三州发来的公函,函中所及,皆是以古长城为界,距今所争之地有三十里远。”   辽国西京道的朔、应、蔚三州对应着大宋的河东,一直以来都是以古长城为界。但这个国界,其实并没有立下界碑,没有正式的国书确定,仅是在两国的公文往来时,有所提及而已。两国守边的军队,一般都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空出来的中间地带并不去占领。   偶尔,戍边的军队也会在空白区域搭建军巡铺,但无一例外的都会受到对方强硬处理。要么直接发兵拆除,要么就通过所属州郡发文让其自己拆去。这样的情况,两国其实都有,但一点边界摩擦,都会在澶渊之盟的光辉下给化解过去。   这样的边界相处模式,一直以来都成为了惯例。韩冈在后世听说过的所谓打草谷的情况,澶渊之盟后,其实是很少见的。而萧禧如今强要以分水岭——也就是分割滹沱河和桑干河两大黄河下游支流水系的山脉为界——就是打破了已经约定俗成的惯例。   可是,萧禧不过是信口开河而已,他对当地地理都没有稍加了解就来索要土地,明摆着就是个随便找来的借口。   “萧禧一开始时说,以分水岭上的土垄为界,偏偏长连城那一段分水岭上都没有土垄!”沈括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则又接着道道,“若愚兄所料不差,萧禧必然是在辽主面前夸了海口,如今骑虎难下,所以才半点也不肯通融。只要能在辽主面前分说明白,使其知道理曲直,必然不会再有他议。”   “当是如此。”韩冈点着头,附和着沈括。   心中却是冷笑,什么叫疏不间亲?耶律洪基是信他臣子的话,还是信宋人的。   “唉。”韩冈暗暗叹着。其实还是自身软弱。否则管他契丹君臣怎么想,自身硬了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土地岂能轻易许人,最后的谈判结果若是真的要割地,士林肯定要翻天。   连匈奴人都知道土地宝贵。   冒顿是将汉高祖刘邦围在白登的雄主,汉时的和亲之策,就是他打下来的。东胡人要宝马,要女人,冒顿单于都给了,但等到东胡人又来索要土地的时候,他却是立刻举兵,率领部众灭掉了东胡,使匈奴称霸草原。   如果沈括够聪明,就干脆直接给岁币上加上一笔,就算十万、五万,想必契丹人都会答应下来。反正有匈奴可汗冒顿作为榜样,有富弼作为前例,他就算许诺一点岁币,事后在士林中还能保持一点名声。   不过沈括也仅仅是传达大宋天子的意见,并非主持谈判的全权使臣。真正在河东边界负责谈判的是韩缜、吕大忠、刘忱。他们能不能顶住契丹人和赵顼的两面来压力,那都是未知数。   只是韩冈觉得,沈括他自己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误以为天子会支持他,所以才有着一副气壮山河的态度,要是知道了赵顼的真实心意,怕是现在就笑不出来了。   对于沈括来说,能帮着解决天子解决了这一场危机——尽管仅存在于天子的心目中——必然能因此而得到天子的青睐,继而受到重用。   韩冈想了想,还是没再多说。他跟沈括的交情没到那一步,若是交浅言深,事后沈括也不会为他保密。让沈括继续保持着幻想好了,说不定真能如他所愿。 第三十八章 心贼何可敌(下)   沈括一去契丹,没有三四个月回不来,而河东那边,还是继续在谈判。   赵顼咨询元老重臣们的意见,可除了一个支持新法的曾公亮有一说一,说着若是开战之后,如何抵御契丹入侵;韩琦、富弼、文彦博、张方平等人无不是将天子的咨询,当成是攻击新法的机会。   几个老狐狸没有一个明说要弃土,但话里话外都说着契丹兵强马壮,以如今河北饥荒未息,“若兵连未解,物力殚屈,即金汤不守”。   而王安石却还是拼了命的为赵顼壮着胆子。说“契丹四分五裂之国,岂能大举以为我害?”,只是其“方未欲举动,故且当保和尔。”   韩冈从王雱的来信中,听说他岳父仍然不肯放弃,则只能摇头叹息。   天子对契丹的恐惧已经近乎偏执了,王安石要是能说服他,早就说服了,何须等到今日?而能给天子壮胆的那几位,却又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拆台的本事更大一点。   此事想着心烦,韩冈就只专注于他的工作。   尽管与京城只有一百多里,但韩冈在白马一年来,进京的次数屈指可数。做知县时,那是照规矩,州县官不得妄出所辖之地。可到了做府界提点后,还是没有时间多入京城。为了流民安置的任务,他在开封府各县跑来跑去。二十多个县,韩冈全都走遍了,多达八成的乡镇,他也至少去过一次。一个月最多也就在月底时进京面圣一趟,汇报一下工作。   能将几十万流民顺利地安置下来,并且不让他们扰乱地方秩序,决不是坐在衙门里吩咐一下就能轻松解决。也许有人有那个本事,但韩冈的办法就是多走多看。   在京城中,多少只眼睛在阴暗处盯着,一点小乱子就能给放大个十倍二十倍。他可没有富弼在青州时那般的威信,言出不移的权威只处在流民营中。传达到下面去的命令,各县能遵循一半就很了不得了,许多时候,他都只能亲历亲为,盯着看着。   不过随着流民逐渐北返,韩冈现在需要放在流民上的精力越来越少。九月下旬,他移文京府诸县,命他们重新普查在京流民人数。几天之后,王旁将各县的回报汇总,送到了他的手边。   最多时曾经达到五十六万的河北流民,如今只剩六万五千四百一十六人,基本上都是在家乡已经没有土地、没有佃田,不需要急着回乡播种。   其中还是白马县为多,有三万两千余人;其下分别是韦城、胙城两县,旧滑州三县的流民占了总数的八成以上。而其余各县,流民人数超过千人的,只有六个县,剩下的都是三百五百,不足以为患。   九月底的时候,韩冈就带着这个好消息,再一次进了东京城。   上殿奏对,当韩冈言及流民渐退,京府流民只剩六万余人的时候,赵顼也是大喜,连声赞着韩冈公忠体国。只是一番奏对,全都围绕着流民问题,赵顼半句也没问韩冈对于契丹人。   韩冈也明白,是他前两次奏对时,给天子留下了强硬派的印象,所以才没有被问。不过韩冈也没心思计较,他就算为此苦口婆心,在天子心中还不见得能落个好,干脆不提。   出了崇政殿,韩冈便往,只是经过中书门前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叫道:“玉昆!”   韩冈回头,竟是久违的章惇。   “原来是子厚兄,好久不见!”   章惇大踏步地走过来,韩冈连忙行礼,脸上笑容,比起前日见到沈括时要真诚得多。   章惇在荆湖数载,将后世的湘南、湘西的数州之地尽数改土归流,设郡置县,一边招募汉人屯田,一边引诱山蛮出山定居。户口总计增加了近十万,使得朝廷对荆湖南路的控制了大为增强。   而韩冈的表兄李信在章惇麾下也大放异彩,李家嫡传的掷矛之术名震,如今已是镇守荆湖南路的兵马都监。因为李信的关系,韩冈与章惇之间的政治同盟越发的紧密,信函往来一直都很密切。   章惇吩咐了身边的伴当一声,让他去中书告假,就与韩冈一起出了皇城,到了州桥边的周家园子找了个僻静的厢房坐下来说话。   等着店中的小二奉茶奉酒上菜之后,章惇一边给韩冈倒酒,一边就责备着:“上个月愚兄就回了京师,想去拜访,你又在白马县那边忙着。上个月月底,听说你回京入觐,愚兄就在樊楼定了酒席,可是左等右等,就不见玉昆你上门来。未免太生分了一点。”   “子厚兄勿怪。”韩冈连连拱手道歉:“小弟是见子厚兄当时正在审着市易务一案,御史天天盯着,不敢上门打扰。”   “在外面让人通传一句,愚兄还能就出来了?难道天子会以为玉昆你来帮曾子宣关说不成?!”   “总不能留人口实。”韩冈辩解了一句,又笑道:“是小弟的错,权且自罚三杯,还望子厚兄见谅。”   在旱灾遍及中原,天子朝堂为此殚精竭虑的时候,市易务一案却并没有停止。只是案子的重心,逐渐转到了曾布是否欺君的事上。八月的时候,章惇一从荆湖回来,就被天子任命为市易司违法事的主审,并让他来根究曾布、吕惠卿何人所言为实。   章惇与吕惠卿关系不恶,当年将他荐到王安石面前的,就有吕惠卿一个。   章惇年轻时犯了不少事,道德名声不算好。当有人举荐章惇时,王安石本不想见他,是吕惠卿帮着说了一句话,让王安石接见了章惇。见面之后,章惇的才能轻而易举的就打动了王安石,就此成为新党的核心成员。而章惇与曾布的交情就不怎么样了,表面和气而已。   故而在章惇的主审下,曾布被贬去江西饶州。而为了平复士林异论,成了祸乱之源的吕嘉问也被请出了京城,去了常州担任知州。   章惇本也是开玩笑,韩冈要自罚,他也就陪着喝了三杯。放下杯子,他正容道:“还要多谢玉昆,今年遣了一批流民往荆湖屯田,帮了愚兄的大忙。”   韩冈摇了摇头:“当时愿意去荆湖的也就是两千多人而已,对子厚兄可是杯水车薪,不值一提……”他说到这里,忽然心中灵光一闪,反过来问道:“子厚兄,你该不会是盯上了剩下的那几万流民吧?”   章惇哈哈大笑:“故所愿也,不敢请耳。”   韩冈则叹道:“熙河路也缺人啊!”   关于剩下的这几万流民如何处置,韩冈有自己想法。都是没有土地束缚的流民,以充实边疆那是最好。本想再等一等,等到十一月的时候,就可以确定剩下的流民无意返乡,那时候再行招募,当能顺利一点。   章惇眯起了眼睛:“听说洮河秋天的时候暴雨成灾,不知有没有大碍。”   韩冈道:“子厚兄你月来在中书,怎么会不知?只是洮河发水,不是渭河,隔着一重分水岭,受灾的多是蕃人,巩州那边可是大丰收。”   洮河在八月的时候发了一次洪水,规模不小,从家中来信,还有朝廷传出来的消息,都说已经闹到了要朝廷救灾赈济的地步。以旧古渭寨,也就是现在的陇西城为中心的巩州,位于渭水之滨。隔着一重高山的洮河洪水,与巩州毫无关系,棉粮双丰收。   另外洮州的汉人其实也没有怎么受灾,当是旧麦已收、新麦未种,而棉田也收获了,只是毁了些种了白菜、韭菜的菜田,人都事先躲到了附近的寨堡中。但吐蕃人就损失惨重了。宋人在洮州的屯垦区域,如今还是主要分布于狄道城周围,至于其余河谷地带,都是吐蕃部族占据,蓄养牛马牲畜,洪水一来,人跑得了,多少牲畜来不及跑,被冲走了无数。   “如今熙河路的汉人户口已经超过两万户,根基已稳,而荆湖南路诸州县则是新辟之地,山蛮远比汉人要多……”   “趁热打铁不是更好,一场洪水,让熙州空了多少地方。”韩冈笑着反驳道,不肯答应。   “玉昆,总不能独吞吧?”章惇有些急了。   韩冈和章惇都是注重实际的官员,对他们起家之地始终放在心上。六万多河北流民,至少能拉出来三分之一,少说也有四千户。不论迁移到那一路,都是能立刻将一个新辟的州郡安定下来。以两人的性格,当然不可能放过。   韩冈呵呵地笑了笑,退让了一步,“其实流民愿不愿意迁移还是两说,须得由他们自愿,强迫不来,否则御史也不会干看着。到时候,将选择交给他们自己。”   有了韩冈这句,章惇就放下心来,他也清楚,以自己和韩冈的关系,韩冈不会反口。到时候,流民们是去荆湖还是去熙河,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将事情敲定,章惇便与韩冈痛饮起来,只是喝到一半,章惇的一名伴当匆匆赶来,附在章惇耳边说了两句,就见他的脸色顿时变了。   韩冈放下酒杯,沉声问着,“出了何事?”   章惇沉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敌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这是在说什么?”   章惇怒火阴燃的双眼盯着说了胡话的韩冈,“你说呢?” 第三十九章 苦心难成事(上)   韩冈一声长叹。   除了天子,除了与契丹的争执,这句话不会有别的解释。   “敌理屈则忿,卿姑如所欲与之”——   ——怕契丹人说理不得便恼羞成怒,所以只能为了两国的和平安定着想,干脆从了契丹人的要求。   真是个绝妙的逻辑。   “韩琦要废将兵保甲,以释契丹之疑;富弼要天子含辱忍垢;文彦博倒聪明,没在奏疏中多说,别人都是长篇累牍,就他四五百字便交上来了,但也说了河北饥荒,难以抵御辽骑。”章惇的愤怒难以遏制,用力一锤桌子,正放在桌沿的银质雕花酒盏当啷啷地掉到了地板上,“自毁长城,示敌以弱,现在又‘姑如所欲与之’。妥协退让,能消得了辽人的贪心吗?”   “还说这些做什么?!”韩冈脸上挂着霜,声音也仿佛在冰雪里浸过一样:“契丹不会南侵,那一干元老哪个看不出来,明着欺君罢了!富弼竟然还说‘近闻陛下决为亲征之谋’,朝中有哪人说要天子亲征了?!张方平说宋辽大小八十一战,只胜了一次。他是扳着指头数的吗?!”   “道听途说都不至于!”章惇狠狠地说道。   房间的门吱呀一响,酒楼的小二探头进来,他在外听到了房中怒气冲冲的声音,又听到了酒杯落地。但他一露头,顿时就是四道充满怒火的视线钉了过来,吓得他忙把头缩了回去。   韩冈满心的怒火过了半天也没有消散的迹象,只是怒极反笑,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异状:“韩琦、富弼,他们回想当年为国奔走于辽宋之间,领军抵挡元昊叛军的过往事迹,不知还愧不愧!”   韩冈来自千年之后,不论再怎么争权夺利,营营汲汲,对国家民族的荣辱,总是在心中有一个位置。   来到这个传说中积贫积弱的时代后,除了早年签订的岁币、岁赐之外,他却从没有亲眼见过大宋对外卑躬屈膝的场面。而且看着皇帝,推行新法,又整军备战,的确有着振作之心。不论是在熙河路开疆拓土,还是在横山针对西夏人展开的攻略,虽然一胜一败,但都能从其中看到皇帝一扫积弊,改变对外军力不振的雄心壮志。   这一切,让韩冈认为后世的传说有所偏差。只是没想到他看到的只不过是个伪装,当今的皇帝,外面装饰得再漂亮,内里还是如同真宗、仁宗那般气短虚怯,契丹人只用了一句恫吓之言就将画皮撕了下来。   韩冈其实本也有了心理准备,毕竟前几月开始,就在闹着了。还与王雱一起商定了借机行事的战略。可是当真事到临头,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   “本以为会拖过郊天大典之后,否则天子有何面目去祭祀天地及太祖太宗?没想到这么快就撑不住了。郊祀之中用掉的那些钱钞银绢,还不如拿出来犒赏军民,整修武备,如此才对得起太祖、太宗。”   今年是郊天之年。冬至日,天子率百官至东京南郊,合祭天地于圜丘。这是三年一次的盛典,是国家祭祀典礼之中,排在第一位的大典。在国事中,是重中之重。赏赐百官及众军,并大赦天下,通常的花费都要在三五百万贯。   韩冈言辞之间一点也不客气,甚至直接攻击朝廷大典,章惇却深有感触。他长叹着:“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天子受此奇耻大辱,大臣却坐食朝廷俸禄,岂有此理,当真是岂有此理!”   韩冈的心中完全没有章惇的这一等感慨。此时的士大夫,由于自幼接受的教育,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忠君之心,但韩冈完全没有。原本他认为赵顼值得辅佐,几次相见,也算是留下了一些好感。可现在就要打上问号了。只是这个时代没有挑三拣四的权力,让他十分遗憾。   “天子乱命,丧权辱国。此非臣之罪,而是天子有过。”韩冈冷冰冰地说着。   “不管怎么说,愚兄都是要为此上书,而士林中必然也会有所应对。”章惇也不介意韩冈说的话,如今当面骂皇帝的多了去了:“到时候,清议一起,看看韩缜、吕大防他们有哪个敢于听了天子之命的。”   韩冈跟着道:“小弟也会上本谏阻。这一事,太伤国家体面,也会留下后患,对日后不利。”他再叹一口气,“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且欲壑难填。天子自以为的忍让,只会被视为退让,到时候其步步紧逼,又该如何对付?”   过去的士林清议,基本上都是跟着新党作对的时候多,谁想到此事一出,两边却是要合流了。   这算不算“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韩冈甚至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当真出人意表,甚至变得有些荒谬。不过这也是好事,当年他与雍王争夺周南,就是用着士林议论来压人。如今若能借这个机会,弥合一下两边的矛盾,对新党也是好事。   只是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都是看到一丝无奈。方才说的事,他们当真会去做,但实际上的作用,也只能算是赌气而已。上奏谏阻若是有用,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他们在此事上的发言权实在太小了,远远比不上众位元老的功劳。除非是对付荆湖山蛮或是吐蕃人、党项人,否则都是只能坐看事情一步步地变坏下去。   “屡谏不从,家岳怕是不能安于相位了。”韩冈幽幽说道,“出了这一档子事,许多人不便弹劾天子,只能来弹劾家岳了。”   怒火收起,他现在又回归到现实中来。自当日与王雱商议之后,王安石苦苦支撑了近一个月,始终抱着一丝幻想,以为能说服最终天子。可如今天子主意已定,再不辞相,日后等着背骂名吧!   章惇闻言脸色一变,立刻点头,“相公最好早点辞相,否则弃土辱国的罪名,必然会加在相公身上,到时候,洗都洗不掉。”   王安石作为新党的领袖人物,一直以来饱受争议。说他“刚愎”,说他“不晓事”,说他“不恤人言”,说他是不折不扣的拗相公,这些评价,几乎都为世人公认,但说他是伪君子、真小人的一干诋毁,却没有人去相信。   尽管王安石他强行推行新法,得罪了多少官员士子,惹来了多少攻击。但无论谁的攻击和弹劾,都无法在他的人品道德上找到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道德水准,是如今评价一个人贤愚不肖的主要指标。新党中人,只要有一定的理智和头脑,都知道要在什么地方维护王安石这面旗帜。可以攻击他的施政,但不能让他的人品受到质疑和诋毁。   章惇也知道不能让王安石背上割地失土的罪名,这个污点沾到身上后,不是那么容易洗脱的。   “只怕外面的言论现在都会归咎于家岳了。”韩冈苦笑了一下,“不能谏阻天子,本来就是宰相的过错。”   章惇站起身,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急着道:“愚兄这就回中书去。玉昆你今日应该留在京城吧?回去后好好劝一劝相公,要赶紧写辞章了。”   “小弟当然明白!”韩冈也站起身。   人嘴两张皮,以韩、富、文门生故旧之多,要将失土的罪名栽到王安石身上,也不是什么难事。在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在高层是孤立无援,新党根基不厚的窘境,在对契丹一事上表露无遗。   这时候,只有先退一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将反对割地的态度,通过一封辞章表现在世人眼中,让奸计难以得逞。   韩冈回京城奏事,都是照规矩住在驿馆中,从没有例外过。他行动做事,在小事上也都注意着,不给人留下口实。不过他今天却没有去驿馆,在去了开封府向知府孙永汇报了这一个月来的工作情况之后,就直接往相府去了。   韩冈抵达相府的时候,王安石和王雱都回来了。被领进书房,韩冈发现两人的脸色也都不好。   一等韩冈进来,王安石就道:“玉昆可是来劝老夫辞相的?”   “岳父难道准备附和天子不成?”韩冈反问道。   王安石道,“此事老夫岂会附和,但不能不加以劝谏。”   韩冈紧跟着就问道:“天子不听奈何?”   王安石脸色一变,但又立刻道:“终究还是会听的。”   拗相公就是拗相公。韩冈看得出来王安石是在赌气。而且是在跟韩琦、富弼他们赌气。过去天子都是信着自己,可偏偏遇到大事的时候,却又相信那一干被逐出朝堂的老臣们说的奇谈怪论起来——王安石不服气。   但旁观者清,韩冈从这两年来天子对王安石的态度上,已经看得很明白,赵顼已经不再是熙宁二年的那个王安石说什么就信什么,如同学生对师长一般尊重王安石的天子了。   他看了一眼王雱。王雱先是叹了口气,然后道:“大人,如今还是听了玉昆的提议吧。” 第三十九章 苦心难成事(中)   王雱请王安石听韩冈的劝告,王安石却是皱眉不语。他要是能这么容易就动摇,就不会被称作拗相公了。   韩冈心中叹了口气,这个时候,只能直截了当地将些不中听的话说出来了:“小婿敢问岳父,如今天子对岳父的信重,可比得上熙宁初年?”   王安石现在面临的问题,并不是放到台面上来的天子、宰相对辽态度的分歧,而是他能坐在宰相位置上的信任基础的正在瓦解。天子对宰相的谏言充耳不闻,其实并不是稀罕事。没有哪个皇帝会是宰相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可是如今这等事关宋辽两国国家关系的重要议题上,天子一意孤行,视宰相的意见而不顾。从王安石这边的角度来看,说的绝对一点,其实已经是在逼着他辞相了。   要不是看到了这一点苗头,那一干元老重臣,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在奏章中胡说八道了。   王安石面沉如水,默不作声。灯花噼噼啵啵的一声声地爆着,韩冈和王雱静声等待他的回答。最后房中的静默化作颓然一叹:“只从得五分时也得也!”   熙宁初年做着宰相的曾公亮,曾被苏轼责备其“不能救正朝廷”,他当时回道:“上与安石如一人,天也。”   那个时候,天子对王安石差不多是言听计从,视王安石如师长。就算熙宁二年对新法的反对声到了最高潮,赵顼也因韩琦的奏章而犹豫不定的时候,王安石只用了一个告病不起,就立刻让天子明确了立场。   可是现在呢,别说五分了,赵顼对王安石的信任,能有过去的两三成,就不会出现如今的局面。   王安石过去做过的事,现在却无法再重复一遍。再想告病不起,以用来要挟天子回心转意。赵顼纵然会优加抚慰,但他心底里对王安石的成见,也只会更加深一层。   看着灯下王安石在疲惫的老态下依然紧抿的双唇,韩冈知道他的岳父绝对不甘心就此离开东京城。以他的脾气,那是非得要碰个头破血流不可。   可如今在相位上多留一日,日后复相的机会就会少上一分。趁早抽身离开,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已经不是熙宁初年了。”韩冈平静淡然的声音,仿佛有打碎幻想的魔力。比起王雱这个儿子,作为女婿的韩冈说话可以更为直接一点,更加不留余地。   此事木已成舟,很难再有挽回的余地。越是拖延下去,王安石的地位就越危险,说不定就有一天,连吕惠卿、章惇等人都要将他给抛弃。   新党作为一个政治集团,几年间已经逐渐成形。虽然在士林和朝堂高层中还比不上旧党的势力,可底层官员对新党的支持率却是不低。而且在天子不可能放弃新法的情况下,新党也不可能被赶下台。这时候,不再受到天子信重的王安石很有可能会被他的门生们给抛弃——只为了不影响新党本身的利益。   王安石的双手不由得攥紧,腰背不服气地挺得更加笔直,但他神态中透出来的颓唐却怎么掩饰不了。   离开相府的时候,已是深夜。虽然最终王安石也没能给个明确的回复,但韩冈相信他的岳父会好好考虑这件事的。   再怎么说,在郑侠上流民图的那段时间,若是处理不好,王安石就已经不得不辞相了。如今已经拖了半年的时间,新党因曾布造成的变乱也已经初步平复下来,这时候离开,没人能说他是因罪辞任,在新法的施行上,也不会留下后患。   ……而且还能将在割地失土的罪过在天下人面前分说个明白,眼下的时机不好好掌握,接下来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王雱亲自送了韩冈出来。   相府中的石板小道上,两名家丁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韩冈和王雱在黯淡的灯火下并肩走着。   “多谢玉昆了。”王雱开口轻声地说道。   韩冈摇摇头:“其实岳父心中应该已经有数了,小弟也只是挑明了而已。”   王雱脚步变得重了一点。   大宋开国以来,没有一位宰相能一直坐在相位之上,即便是有从龙殊勋的韩王赵普,也是几上几下。要说王安石父子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那当然不可能。只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时候,怎能想到天子的信任会这般快的烟消云散。只要有天子支持,就算有再多的人反对,王安石也能坚持着将新法推行下去。可若是失去了天子的支持,王安石绝对抵挡不了旧党的攻击。   “事已至此,只能徒唤奈何。”将韩冈送到相府门口,王雱最后叹道。   韩冈借着大门前的灯笼,看着大舅子的脸色。即便是在夜幕下,也掩不住王雱脸上的憔悴。在他的嘴角处,还有心急上火憋出来的燎泡。王雱的身体一向不好,一年总要生个几次病,韩冈有些担心,说着:“元泽,你最近的气色好像不太好啊。你也别太操心了。”   王雱笑了笑,神态忽然间变得洒脱起来:“京中事了,愚兄就陪大人出外。那时候,便可以游山玩水,忘却尘俗烦忧。再也不用为朝堂上的事情头疼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以王雱的性格,怎么可能安居在外。恐怕休息个两天,就要竖起耳朵听着朝堂上的动静,过个半年就要设法开始撺掇王安石复相了。   这并不是说王雱的利欲熏心,而是在朝堂上掌控政局的快感,是在京城之外的州郡里治理百姓远远比不上的。王雱从来都不是安于野逸之辈,这一点,韩冈如何能看不出来。   “对了,”韩冈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件事还是要提一下。不知元泽能不能转告岳父。”   “什么事?”   “越是丑事,越不愿听人多提起,这是人之常情,还望元泽能多劝一劝岳父。既然木已成舟,在天子面前,还是不要多提弃土之事。否则恼羞成怒,反而会多上许多不应有的后患。”   “此事愚兄如何不明白。”王雱微微苦笑,他和韩冈都是能经常见到皇帝的近臣,知道所谓绝地天通的天子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若是一个劲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起自己过去犯下的错事,一开始也许会悔过,但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就绝对不会再有什么虚心纳谏的想法,而是会激起逆反心理,“只是父亲能不能做到,那就两说了。”   赵顼一直以来都是想着要做个比拟唐太宗李世民的明君,现在他却在契丹人的压力下,割让了河东的土地。不管割让的土地多寡,这都是仁宗朝都没有做过的事。以赵顼的性格,等他事后回过味来,必然要悔不当初。这时候若再有人一个劲说他犯下的蠢事,那事情反而会向期待之外的方向偏离。   既然在人家手底下做事,就不能不考虑赵顼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换东家的可能,也有着日后重新来过的想法,王安石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再天子面前提及此事,而是告病离去。   离开了相府,韩冈第二天,就离京返回白马县。   在他的地盘上,韩冈一边处理着政务,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京中朝局的变化。也不出他的意料,王安石那个拗相公还是在苦劝不已。   且不仅是王安石,吴充、吕惠卿等一干身居朝堂之上的臣子都没有一个支持赵顼。理由很简单,一旦割地失土,毁了名声的只会是他们这群实际掌握朝政的臣僚,那些元老重臣绝不会受到半点牵连。   吴充作为枢密使,给赵顼鼓劲:“周世宗拥一旅之众,犹兴兵抗虏。”   可惜赵顼却说着:“五代之国,乃盗贼之大者,所以不惜其命。今日兴事,须是万全,岂可不畏?”   吕惠卿在旁帮腔:“陛下所言诚是。但譬如富者自爱其命,贫者不然。未必小国便不亡,为政须计较利害尔。为天下不可太怯弱!”   天子则回道:“契丹亦何足畏,但谁办得用兵?”   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一定能将契丹铁骑阻挡于国门之外,即便有人拍着胸脯,也要赵顼肯信。   当赵顼对朝堂上的反对之声全然不顾,又亲下手诏给负责谈判的韩缜,威胁道:“朝廷已许,而卿犹固执不可,万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王安石终于放弃了劝说,上表请辞相位,遂了许多人的心思。   辞章初上,赵顼便当即驳了回来。接下来的半个月,辞章开始在相府和崇政殿之间来回往返。但世人都很清楚,王安石此次辞相,已经再无挽回的余地。   从熙宁初年,新法逐步实施,到如今的熙宁七年将尽,六七年间,大宋的国力的确在一步步地强盛起来。换做是仁宗、英宗之时,绝无可能在西南、西北以及荆湖同时开战,并且卓有成效。即便算上熙宁七年的旱灾,王安石向赵顼交出的答卷也远在合格之上。   但终究会有曲终人散的一天,熙宁七年十月初五的这一日,王安石离开了政事堂,离开了宰相之位。 第三十九章 苦心难成事(下)   熙宁七年十月初五,王安石卸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监修国史的身份,出知江宁府。   而本官从礼部侍郎连晋九级,被擢为礼部尚书,以资政殿大学士的身份成为了前任宰相。   王安石独相数载,他如今辞位,宰相之位不能空悬,必然得有人出来接替。   所有人都望着学士院。不论是开封、洛阳,还是大名、相州,也都是在屏声静气,等着天子的御驾来到内东门小殿。   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每当朝堂大拜除之时,不论是宣麻拜相,还是准备册封太子,天子的御驾都会驾临内东门小殿,在殿中向翰林学士口述自己的旨意。同时负责草诏的翰林学士所居的学士院都要锁院,以防消息走漏。   东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在王安石开始递上辞章的时候,就开始讨论究竟是谁来接手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位置。   “是冯当世【冯京】?还是王禹玉【王珪】?又或是吴冲卿【吴充】?”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当王安石放弃了他的宰相之位,政事堂和崇文馆里的最高位置就此虚悬,朝中的两位参知政事,还有一名枢密使,皆有资格问鼎此位。   一人反问:“陈旸叔【陈升之】曾任宰相,他在枢密院的位置还在吴冲卿之上。怎么他不能做?”   “也有可能是洛阳、大名的那几位。北虏虎视眈眈,国中板荡,必须要有元老重臣来镇守朝局。”   “要是韩、富、文等人回来,新法可就完了。”这是幸灾乐祸的声音。   “谁支持新法,天子会让谁上来。谁能让朝廷财计稳定,天子会用谁。冯、王、吴、陈,还有几位元老,可有一个支持新法,他们上来之后,又有谁能有办法弥补朝廷亏空?如果不能,那多余的支出又要从哪里削减?废掉新法的亏空,少说都要一两千万贯,当年要有人有这个本事,也不会是王介甫上台来……当真以为新法能废不成?!”   有人在樊楼之中如此说道,闻者纷纷嗤之以鼻,以为狂生。王安石都下台了,新党如何还能盘踞在朝堂之中。想想范仲淹,他一离开朝堂去了陕西,吕夷简就立刻开始反扑,最后将新政一党一网打尽。   但结果很快就出来,就在天子准了王安石的辞章之后的第二天夜中,御驾来到了内东门小殿,学士院的大门紧锁,玉堂周围被着甲持戈的班直护卫,围得水泄不通。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在宣德门处张榜而出的白麻纸上写就的名字,既不在如今的政事堂内,也不在西府枢密院中,更不是远在西京、北京的一干元老重臣,而是知河阳府韩绛。   曾为首相,却因横山攻略的失败而失去相位的韩绛韩子华,终于在沉寂了数年之后,从朝堂之外杀了回来。   此份诏书,大大出乎世人意料,使得东京城中的议论,一时没有了声息。   紧接着执政的班列中,也添了一人。翰林学士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本为从七品右正言的本官官阶,也因这项任命,自动迁转为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一职,六品七品都能担任,而一旦升任之后,本官就会立刻升迁到从四品这一级上。   连续两项任命,给了所有正在因王安石的辞相而兴奋的旧党们当头一棒,天子依然主张变法,依然还是支持新法,依然要让新党居于九重之上。   将自己的心意昭示所有朝臣之后,赵顼重又驾临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如昨。那一天,政事堂中再添了一名宰相。这名宰相是从政事堂中升任而来,不过不是王珪,而是冯京。   赵顼无意让韩绛独相,做了天子七八年,异论相搅的手段他越用越是娴熟。   始终支持新法的韩绛,对新法表面上态度暧昧、而实际则一直反对的冯京,这两人相互牵制,天子也就可以稳稳地控制着朝堂。   “大事上一塌糊涂,也就在小事里做点文章。做了这么些年皇帝,想不到就学到了这么一点东西。”   白马县的提点司衙门,韩冈独坐在书房中冷笑着。因为对契丹的讹诈,吓得割地求和,他对赵顼的看法变得很多,越发的瞧不起。还没有兵临城下,就吓得这般模样,日后还能指望他北收燕云吗?难怪会有靖康之耻,赵家的子孙,看来都是一路货色!   但对赵顼的鄙视,他只会藏在心底,日后做事说话,他将会做得更加聪明。对天子的为人越是了解,韩冈也越能在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十月下旬,已经是天寒地冻,汴河水运停驶,而冰上的运输因为河冰尚未完全冻结,尚没有开始。   冬至将至,祭天大典上,天子依照惯例要大赦天下。韩冈作为府界提点,他的任务则是清查京府各县的刑狱,审核开封府中大赦的名单。   十天来,他已经跑了开封府东侧的好几个县,将狱中一干轻罪囚犯的名单连着判词都大略地看了一遍,其中有不少冤枉的,只不过因为他们都在大赦之列,韩冈就没有当场给指出来,只是暗暗记了一份名单,以用来日后清查。   陈留县的汴河码头便,韩冈半眯着昨夜熬了半宿、发干发涩的眼睛,对身边的王旁叹道:“谳狱清明四个字说着简单,做起来还真是难。”   王旁同样熬了一夜,眼中同样都是密布红丝,如同兔子一样。他听到韩冈的话,回头笑道:“县中的那些冤案,玉昆你不都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绽?你的眼光可比得上包孝肃,不让汉时于定国。”   “冬月请治谳,饮酒益精明。汉时宰相于曼倩【于定国】饮酒愈多,断狱愈明。纵然案情错综复杂,判断起来亦是举重若轻。于公之姿,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我可是远有不及。而包孝肃的清正刚直,更不是我能比的。”   “也差不了多少了。没看到这些天经过的几个县,那些知县都是战战兢兢的?将冤狱的文牍分开来摆,玉昆你尽管一句话都没说,他们心里还能不明白?!”   王旁一边说,一边却伸着脖子向北张望。   韩冈见及于此,笑着劝慰道:“岳父岳母应该快到了,不用太着急。”   韩冈他是府界提点,能在开封府内到处跑着。他出来清查各县刑狱,正好撞上王安石离京前往江宁府,理所当然的要出来送上一程。他回头看看身后幕帘深垂的马车,王旖抱着才刚刚满月的儿子就在车中。   王旁随着韩冈,在提点司做得正是得意的时候,并不打算跟着父母一起南下江宁,所以今天是跟着妹妹一起来给王安石送行。   不过王雱则是要一起南下,虽然辞了侍讲一职,但他还在经义局中有一个位置。   王安石照旧提举经义局,这也是天子赵顼依然主张变法的明证之一。王安石、王雱,还有王安石特旨请来的熙宁六年的状元余中,他们将在江宁府继续编订三经新义,为朝廷取士给出一部答案明确的教科书来。   而且天子对于王安石还是有着一份感情,昭命王安石出入如二府之仪,大朝会列入宰相班列。所以从北面远处,远远地看到了一行穿着红色元随服饰的旗牌手,韩冈就知道他的岳父来了。   王安石带着老妻吴氏,还有王雱一家——王旁的妻子庞氏则是已经到了白马县——以及几十个仆役婢女,这就是宰相南下的全部人数。外面的一群护送他南下的队伍,到了江宁府,以他的性子差不多就要慢慢解散了。   见到韩冈带着女儿、外孙来相送,王安石夫妻喜出望外。   王安石见着韩冈,半句不谈朝堂政事,只是开开心心地逗着外孙。吴氏则是抹着泪水,与二女儿在一边说着话。   只有王雱拉着韩冈和弟弟在一边说话:“天子要富国强兵,此意不会轻更。玉昆、二哥还是用心做事,不必担忧后事。”   韩冈点着头,这是应有之理。   王雱回望京师,长叹道:“只望天子能知耻而后勇,日后不再有今日之事。”   韩冈同样叹道:“就怕物极而反,日后变得一意进取而不知守中之道,而执政则推波助澜。”   说是一个时代结束了未免夸张了点,但说如今的朝局将会从明确走向未知,则是可以确定。   王安石名垂朝野,德隆望重,有他在,新党不论遇到多少风浪,终究还是能保持着基本的稳定,能压制着。而如今的韩绛,他虽是宰相之尊,但他在新党中的发言权却不如吕惠卿。   而以吕惠卿——不,应该说以所有继承人的心思——都不会将前任的政策全盘接受下来,萧规曹随的度量,韩冈不觉得吕惠卿会有,而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应该正在吕惠卿脑中转着。   “终究不会大的更改,如今诸法,绝大多数吕吉甫当年都有参与审定,并不全然是曾布的功劳。”王安石微笑着,终于为此说了一句。   送别千里,终有尽时。韩冈夫妻一路送了王安石二十多里,终于停了下来。   驻足于汴河之滨,目送着前任宰相一行车马,向着南方辘辘远去。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一)   王安石已经离去,而韩绛尚未抵京。   东府中书门下,便以新就任的次相集贤院大学士冯京为首。   朝会之后,宰辅们回到政事堂中,共议今日要处置几项重要的政事。   “‘交趾蠢蠢欲动,似有所图’。桂州沈起的这份奏章,两位都看过了吧?”冯京高坐于中厅正位,将从广南西路首府桂州【今桂林】的知州发来的奏章,当先拿在了手中,“这沈起,妄图开边衅、谋私利、邀功图赏,此辈败坏国事,使天子难以安寝。不知两位参政有何看法?”   王珪先啜了一口药汤,漫不经意地道:“将他调离便是。”   这些天来,王珪看着神色没有什么异样,但话语不多,明显的心情不好。他是老资格的翰林学士,升了参政也有四年了,本以为拜韩绛为相之后,天子会过上一段时间再任命第二名宰相。可没想到天子的动作那么快,还没等自己发力,就已经为冯京锁院宣麻了。他进入政事堂只比冯京迟了三个月,没想到区区三个月的时差,竟然让天子都不加考虑自己的资格。   冯京也知道王珪是怎么回事,瞟了他一眼,就转到吕惠卿的身上:“吉甫,如今朝廷正忧于北事,无暇南顾。禹玉也说了,沈起还是调离为上,不知你意下如何?”   “相公所言甚是。不过交趾那边不能不防。不如换一个稳重有韬略的去替他。也防着万一有事,广西措手不及。”   吕惠卿没反对,只是多提了一句自己的意见。沈起不是他的人,也与新党瓜葛不深,没必要护着他。   更何况吕惠卿现在也不想多事。他晋升过速,熙宁五年回来时才一个品阶最低的正八品朝官,仅仅两年时间就进了政事堂。虽然吕惠卿一直都很确信,凭着自己的才干,迟早能问鼎相位。不过这两年的际遇,也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也多亏了曾布,要不是他忽然之间闹出了那一场,在背后捅了王安石一刀,现在进入政事堂的本来应该是他才对。只可惜曾布其人胆略和能力都不缺,就是缺乏看人的眼光,和分析时机局面的判断力,如今落到江南西路一知州,也是他自找的。   吕惠卿明白他现在要做的是扎好根基,将新党牢牢控制在手中,培植出自己的势力,如此才会有钧衡朝堂的可能。   至于冯京,吕惠卿根本不放在眼里。他的存在,只是天子要在政事堂中留下一个不同的声音罢了。王安石是熙宁三年年底方才正式成为宰相,可之前做参知政事时,就已经把持了朝政。熙宁初年的政事堂中两相三参,曾公亮老迈、富弼称病、唐介暴卒、赵抃叫苦,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这生老病死苦的笑话至今也有流传。就算没有韩绛,等自己用上一两个月时间,将新党重新整合起来。国家大事,冯京也就只有说说话的机会。   可冯京眼神冷冽,吕惠卿明着是在附和自己,但他的提议,其实等于是承认了沈起奏疏的真实性:“如今南平郡王不过七八岁,去年才刚刚登基。主少国疑,安定国中尚且不及,岂有北犯之理?”   交趾国一直以来都向大宋称臣,上百年来,国主从丁姓变为黎姓,又从黎姓变成李姓,但作为大宋臣属的从来没有改变过。交趾国王登基后,都要遣使东京,上表称臣。而朝廷给他们封爵则都是南平郡王、静海军节度使。去年交趾国王李日尊病死,朝廷追封他为南平王,李日尊的儿子李乾德不过六岁而已,如今是交趾王太后在垂帘听政。   他再冷冷地看了一眼吕惠卿一眼:“沈起在桂州一番兴作,擅令疆吏入溪洞,点集土丁为保伍,授以阵图,使岁时肄习。继命指使因督餫盐之海滨,集舟师寓教水战。广西走马报上来的这一些,枢密院、政事堂何时下过命令?现在忽然上表,明着是在欺瞒朝廷,以逞私欲,哪有半分实话?吉甫你太多虑了。要找人替他,也要找个能安心理民的,将沈起所兴诸事一概废弃,以释交人之疑。否则交趾人哭到大庆殿上,岂不是要让契丹、西夏看笑话?!”   吕惠卿反驳道:“辽之承天,不也曾领军南犯?还有西夏,女主当政之时,寇边的次数也不减少。”   逼着真宗皇帝签下澶渊之盟的辽国皇太后萧燕燕,当年就是亲自领军。而熙宁初年,不断南犯的西夏,控制朝政的也是太后。   冯京则哈哈笑了两声:“交趾蕞尔小国,如何比得上西北二虏?吉甫你想的也太多了。”   吕惠卿皱起眉,正要再反驳回去,王珪则插言道:“刘彝此人如何。他在虔州【赣州】做得不错,正好也已经任满。”   冯京依稀听过这一个名字,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管理大宋亿万兆民的宰相,普通的州官很难在心中留下什么印象。疑问的视线投向王珪,王珪则很配合地说道:“刘彝曾为制置三司条例司官属,后因言称新法不便而被罢去。不过他精擅水利,曾任都水丞,后又在虔州兴沟渠,制水患,惠民甚多。有他去桂州,当可无虑。”   听到王珪之言,冯京嘴角向后拉出了微不可察的弧度。得到提醒,他也记起了刘彝这个人物。比他心中的人选还要好。转头又瞧着吕惠卿:“吉甫,你意下如何?”   吕惠卿并没有不同的意见。并不是他畏惧冯京、王珪两人合力,而是他乐见刘彝去桂州。   制置三司条例司是最早设立的新法制定机构,不论是青苗法、还是均输法,都是来自于其中。如今虽已经被撤销,但司农寺已经全盘接手条例司的工作。当时侧身其间的官员,有成为新党中坚的吕惠卿、曾布、章惇,也有后来转头旧党的苏辙、程颢、刘彝,而他吕惠卿,当初跟刘彝可没少争执过。   桂州在哪里?   岭南!   桂州的位置的确重要,是南方重镇,冯京和王珪都希望有个新党的反对者坐上去。但吕惠卿不在乎,反正他手上没人能争这个位子,而诋毁新法的都去了岭南,他才高兴呢……为什么要反对?   从岭南任官一趟回来,依例会加上一官,或是多减几年磨勘,这是太宗时就制定的规矩,至今未变。王珪可能看上了这一点,不过就此病死岭南的也不是没有,否则太宗何必定下这项奖励。   “就依相公、参政之言,让刘彝去桂州替沈起回来。”   确定广南西路的主帅人选,毕竟是小事。冯京第一个将其抽出来,只是因为这一桩公案,没有多少争执的余地。以此事开头,成功地压制吕惠卿,便可顺势而下,将接下来的几桩公事一气呵成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下来。   冯京也是心急,天子的心意,全东京城都明白,他冯京当然也同样清楚。不趁韩绛抵京前的这段时间,稳固了在相位上的发言权,等首相抵京之后,哪里还有自己说话的地方。   好不容易升任了宰相,冯京怎肯甘愿作壁上观?   他是当朝宰相,不是给人做陪衬的饰物!天子需要政事堂中有一个反对的声音,但他冯当世绝不会甘心只做着一个反对者。   ……   河阳孟州【今巩县】,离着京城并不遥远,马递只有两日的行程。   不过孟州在黄河北岸——山南为阳,山北为阴。水南为阴,水北为阳——所以河阴在黄河南岸,而河阳则在北岸。   此时正是黄河上冻的时节,河面上的冰层已经能挤碎渡船的船底、船帮,只是还不到让车马在冰面上通行的厚度。   来送诏书的使臣前两天拼了命地过了河,来到孟州州衙时,脸色都是白的。但韩绛不能拼命,更不愿拼命,只能在黄河北岸,等着什么时候天气突寒,将大河冻上,那时才能顺利渡河。   不过即便韩绛还没有回到京城,但他已经是宰相了,而且是首相。   韩绛过去曾经坐过一任首相。不过那是王安石让给他的,而且也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指挥攻略横山的大军,统率河东、陕西二路兵马。   但那一次,他在相位上只坐了短短几个月,就因为轻弃罗兀城,而不得不黯然告退。   此事非战之罪,而是天子意志不坚,加上庆州兵变的缘故。但韩绛也明白,其实他也有机会的,将天子的诏令顶住,将西夏人给拖垮。这几年来一直都在后悔,如果当初他坚持下来,也许西夏现在就亡了。   不过世事无常,绕了个圈子,现在又绕了回来。时隔三载,他现在又是宰相了。   从天子公布他和冯京的任命时间上,韩绛清楚,皇城中的那一位仍然还在维护新法。   一直以来,他韩子华都是新法的支持者,从来没有变过。自己能接手王安石留下来的职位,天子肯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在房中一声轻叹,韩绛闭上眼睛假寐起来,现在就等着黄河上冻,好回到阔别已久的东京城。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二)   离着冬至越来越近,开封府的上上下下都为郊天大典而忙碌起来。   韩冈虽然在外,依然也要听着东京城中的命令,为大典准备钱物、人力。而且还传令京府各县,加派弓手、巡检,并牢牢盯紧一干曾经有过旧案的不法之徒,如果有什么可疑之举,可以先行扣押,等到大赦令下达之后,再将他们给放出来。   不论是政事堂、还是开封府,都是三令五申,在这一次国家大典的时候,绝对不能出任何乱子。   韩冈签发命令的时候,都忍不住有些觉得好笑。千年前后的官僚政治,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做的事情都是一般。人虽变,可世情不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祭天的地点,位于开封南薰门外,被称为青城的地方。离着城池虽不算远,但也属于郊外,所以那里修起来的宫室,就是正儿八经的行宫。   祭天用的圜丘,并不要韩冈来多手。那一座用黄土垒积而成的八十一尺高的土台,已经用了几十年,就算有些损坏,也自有大工匠来处理。但为了整修青城行宫,韩冈还是被命令调来一批流民,听候府中的指派。   东京城分为开封、祥符两县,就跟唐时的长安城分为万年、长安两县一样。不过东京城五十里城墙括起来的这一片地,是由开封府直接管着。只有廓外乡镇,才是由两县管辖。从地位上,开封、祥符并称为赤县,比起白马、陈留这样的畿县要高上一级。   在名义上,韩冈可以管得到开封县和祥符县。但历任府界提点,从来没有去管过两赤县的事,都是让开封知府去处置。韩冈上任半年多了,巡视诸县也从来没有去过赤县的辖区,有故事惯例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   从开封府最南端的扶沟县回来,经过青城行宫的时候,韩冈也仅仅是向里面瞥了一眼,就打马而过。多站一会儿,说不定祥符县的知县就要上面报告他韩冈侵犯职权了。   快到南薰门的时候,正好午后,平日这段时间猪走得比人多。韩冈绕了个圈子,从新郑门进了东京城,城门官不再是“直言敢谏”的郑侠郑介夫,换上来的一个监门官,有五十多岁,见到韩冈来,就立刻小心翼翼地亲自将他迎进城来。   离开东京城不过十数日,城中已经是物是人非。   崇仁坊的王相公府此时已回归开封府管辖,门前街巷变得冷冷清清,不复往日的喧闹。门可罗雀这个成语并不是形容词,韩冈骑马经过,当真就在门前惊起了一群在地上啄食的麻雀。   王安石的旧邸原本就是官宅,由天子所赐,归于宰相居住——基本上两府宰执,在东京城中都没有私宅,住着的宅邸统统都是官产,由天子赐予或是收回。想及京城的地价,韩冈对这个现象也不足为怪。   即便是一任宰相,想在京中买个符合身份的宅子,不靠贪污受贿,除非能在相位上盘踞二三十年。而且当真有哪位宰相买下来一片豪宅,御史们的眼睛都会如同遇上磁铁的缝衣针,一起被吸过来。   现在热闹起来的,是隔邻景明坊的冯相公府。冯京还未有赐第,所谓的冯相公府就是过去的冯参政府。韩冈没有从冯府门前的街巷经过,只是从路口向里面看了一眼,便发现那条路,已经是人山人海,车马辐辏。   韩冈摇摇头,一起一落,本是世间常理,用不着太多感叹。   他此次回京,公事上是要去开封府见孙永。天子离城出行,不论是奉天子灵柩归葬山陵,还是出城郊祀,开封知府都照例要担任桥道顿递使,负责道路安全。韩冈是开封府下属,必然少不了要参与进来。   另外在私事上,还要见一下吕惠卿和章惇。王安石刚走,吕惠卿和章惇都来了信,请他上京时顺道一叙。   吕惠卿自不必说,自升任参知政事后,已经是新党在朝堂中的核心人物。韩绛虽然是宰相,可他的作用仅仅是扶持而已。就如同庆历新政时的宰相杜衍,王安石初变法时的宰相曾公亮,都仅仅是来保驾护航的,并不会是真正的核心。   而章惇回朝后,凭借着在荆湖的功绩,已经升任知制诰、直学士院,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升了翰林学士——如今因为曾布出外、吕惠卿晋升,正好学士院又多了两个空缺——才半个月的时间,就已经稳坐了新党第二号人物的位置。   至于朝堂上,新党的第三号究竟是谁,就有些争议了。   论理应该是判军器监兼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前任宰相曾公亮之子——曾孝宽。但京城中人有很多都认为,王安石的女婿,如今名声响彻朝堂内外的韩冈韩玉昆,只要他卸下府界提点的职位,进入朝堂任职,压倒曾孝宽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韩冈一直以来,对新法虽是支持,在关键的时候又帮了新党渡过了多次难关。无论是雪橇车运粮也好,还是流民图一案也好,新党上上下下,都要承他的人情。   但韩冈究竟对新党的支持能到哪一步,现在也没人心中有底。因为从本质上,韩冈的学术和理念,与以王学为治国圭臬的新党,并不一致,甚至有许多地方截然相反。   过去有着王安石来压着他,不让韩冈始终坚持的气学和格物之说在京中传播,并在经义局中严防死守,不让韩冈有涉足其间的机会。   但现在王安石离开了,经义局的主要成员都随王安石去了江宁,只有吕惠卿升任经义局同提举,留在京城。远隔千里,又有长江浩浩,还能不能压制得住韩冈,不让天子收起蛊惑,这就是个能让新党头疼,而让外界颇为期待的问题。   儒门重师传,学术上难以苟合的纷争,到了朝堂上就是不可磨灭的矛盾。韩冈会不会趁机兴风作浪,如同他在琼林宴上所作的一样,也是新党在王安石离开后,能否紧密团结的起来的一个极重要的关键——无论如何,韩冈从他的身份地位,还有多年来表现出来的才干才智,再加上在天子面前的话语权,都让他成为如今的政局中一个无法忽视的人物。   韩冈并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由此来评判新党是否能如天子所愿,团结起来将朝政给稳定下来。   但韩冈明白王安石的卸任去职,虽然说这把遮天大伞不再覆盖在新党身上,自此之后,从吕惠卿开始,都要独立承受京中的风风雨雨。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王安石之前所背负的那些矛盾,也随着他一起去了江宁,在某种程度上,新党也可谓是轻装上阵。   朝局已经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或者用后世常用的说法——后王安石的时代。   谒见孙永,并没有耽搁韩冈太多的时间。关于天子出城后的桥道顿递一事,韩冈和孙永已经坐下来商讨了好几次,今天也不过是将过去说过的事再重复一遍,当然也不是完全的重复,因为一些突发的新情况,也要将过去准备执行的方案稍加修订。   从开封府出来,韩冈便望着吕惠卿府上过去。就在开封府门前,吕惠卿派来的两名家丁,就已经混在韩冈的随从之中,等着他从衙门中出来。   不能叫求贤若渴,也不能叫做迫不及待,而应该说担惊受怕。   韩冈只要不清清楚楚地表明态度,吕惠卿都不会安心下来。即便章惇肯定会在新任的参知政事面前为韩冈拍着胸脯,打着包票,吕惠卿都不会全然相信。   王安石辞相,就像是在水池中,一下丢进了一块巨石。水势翻腾汹涌,使得朝局尚未稳定下来。吕惠卿和章惇都不希望这个时间段,有人会在后面捅上新党一刀,在曾布离开之后,有这个实力的,曾孝宽还差了那么一点——只有韩冈。   在吕参政府上的仆人的带领下,韩冈一路往西。就跟冯京一样,吕惠卿也没有得到他的赐第。韩冈估计,应该要等到韩绛出现,到那时候,天子才会从高到低,一个个赏赐过来。   向着城西的吕惠卿府上行去,从吕家仆役略显焦躁的神色上,韩冈能想得到吕惠卿正在家中焦急不安地等着自己的到来,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吕惠卿第一次进入政事堂的缘故。   宠辱不惊的涵养,不是这么容易养成的。韩冈也不认为吕惠卿在一两年间便飞升参知政事,能做到几十年身居高位的重臣才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不知这等心态会不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天子需要一个能稳定朝局的政事堂,新党需要一个能安定党内的领袖,吕惠卿若是不能该换心态,新党的未来会怎么样,就有些难说了。   轻轻摇头,韩冈将这个想法压到了心底,自己的猜测并不一定是真实,究竟如何,还要亲眼看了再说。   拉起缰绳,勒马止步,吕惠卿的府邸已经就在眼前。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三)   进门,行礼,落座。   吕府门外,等候召见的官员数不胜数。但韩冈一至,便立刻被请了进去。与吕惠卿在吕家并不宽广的内厅中,分了宾主坐下来说话。   吕惠卿和韩冈不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基本上都是在王安石的府上,单独会面的情况几乎没有过。   望着坐镇下首处年轻得几乎要让人嫉妒的韩冈,吕惠卿半开玩笑地责怪着:“玉昆可是让我久候了。这些天来,我一直都让人洒扫庭院,等着玉昆上京来。没想到一等就是半个月!”   韩冈在座位上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普通小官见到上官,只敢斜着身子,在座位上沾半个屁股的情况。   不过他的态度还是很有分寸,吕惠卿在言辞中刻意表现着亲近,他还是拱手告罪:“韩冈也欲早日拜见大参,只是身负王命未了,恐大参见责,才一直拖到现在。”   “玉昆欺我,你哪有这般胆小?!”吕惠卿摇头失笑:“想及当年初见,玉昆你便在介甫相公面前侃侃而谈,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着呢。”   回想旧时,两人心中的确也免不了要心生感慨。   五年前,两人在王安石府上第一次见面,王安石、曾布、章惇也都在场。   当时的吕惠卿虽然已经是新党的核心之一,却还没有多高的地位,且由于旧党重臣群起而攻,新法只在风雨飘摇之间,随时都有鼎覆之灾。而韩冈那时更是不过一个刚刚做了官的小选人,在大宋官场上,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时间易转,吕惠卿已经侧身政事堂,与当年的王安石平齐。韩冈也是靠着历历功绩不断攀升,在年轻一辈中,独占鳌头,将一干状元、榜眼远远地抛在身后。   现在的两人,一个是举足轻重的执政,另一个在朝堂中也算是有着不小的分量,对天子的影响力更是不能小觑。即便仅仅坐在一起说话,只要消息一传出去,也能引动朝中众臣的议论。   “当年年轻气盛,妄言朝政,没被乱棒打出去,那是韩冈的运气。”   “哪有岳父打女婿的?玉昆你数条对策一出口,就已经被介甫相公放在心上了。”吕惠卿笑道:“就连曾子宣,当时也是说玉昆你是贾诩。”   韩冈哈哈一笑,这个评价,章惇向他提过。但章惇当时说是吕惠卿,现在吕惠卿则说是曾布。真搞不清究竟是谁说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深究的大事,摇摇头:“贾诩一句话,就让汉室再无挽回的余地。想不到曾子宣那么看得起韩冈。但一言丧邦的本事,韩冈哪里能有?!”   吕惠卿笑容微敛,感慨道:“不过若是尽数听了玉昆你当初的意见,新法的施行也不会有那么多反复。”   韩冈摇摇头,“事实难料,若是真的按照韩冈所言施行,更有可能会因诸法过于峻急,反而坏了大事。”   吕惠卿深深地看了韩冈一眼,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一时判断不清这两句话是否有深意,道:“天子为韩富文之辈所蛊惑,畏虏如虎,使得相公不得不辞官。如今朝堂之上,群小猖狂。冯京今日又上本,说修葺黄河内外双堤,耗费钱粮无法计数,国计实在难以支撑。且束水攻沙的方略未有实证,贸然取用,未免太过冒险。乞天子只修外堤,内堤延至日后,待验证之后,再行处置。”   吕惠卿毫不客气的将冯京归为群小的范围,言辞中一点也不客气。   韩冈本是在等着吕惠卿的开价,却没想到吕大参当先做的却是讨价还价。但吕惠卿拿起这个话题,却是看错了人,也用错了地方。   韩冈先是摇摇头,继而轻笑道:“当朝之人所谋不及长远,乃是国之不幸。幸而政事堂中有大参在,韩冈也不用担心。即便大堤一时修不好,有大参坐镇京中,黄河当不至于为患。”   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的确是自己的提议,但天子就算不采用,韩冈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开封一段的黄河堤坝已经修过了,但洛阳、大名的还没有完工,而黄河北岸的大堤甚至没有动工。外堤还没有修好,内堤就更是没影的事。   韩冈本来就做过预计,整修黄河中段,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物力。韩冈不信黄河日后会不泛滥、不破堤,等到出了事,他的方略还是要提上台面来,根本不必急于一事。想拿这个当作交换条件,未免太过欺人了。   吕惠卿心中一叹,果然韩冈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收服的。“玉昆任府界提点,所行诸事,安民无数,后人当效之。如今河北流民皆安然北返,在京者已寥寥无几。让天子、两宫安居无忧,此是玉昆之力。”   韩冈谦虚着:“大参之赞,韩冈愧不敢当。上有天子朝廷还有开封府指挥,韩冈也只是跑跑腿而已。”   “玉昆却是太自谦了。”吕惠卿笑道:“玉昆之材,世所罕有,非是一州一县所能容。”   韩冈身处新党之中,与吕惠卿和章惇是没有竞争关系的。年龄相隔太远,吕惠卿能因为升任参知政事,从右正言一跃成为右谏议大夫,韩冈就不可能。他只能按部就班地一步步走,三十多岁成为执政有先例,可未到而立就入政事堂,未免太骇人听闻了。   既然没有竞争,吕惠卿当然乐于拉拢扶持韩冈,来稳定自己的根基。   只是韩冈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地位不是因为希合上意、附和新法,靠着天子、王安石赏赐而来,而是自己一拳一脚拼杀出来的。旧党重臣能说当着赵顼的面说吕惠卿等人是幸进小臣,但他们的弹章中有几个敢说韩冈是幸进之辈?不怕天子直接批回去?!   韩冈的一桩桩功业,许多身居高位的大臣都没能做到,他晋升之速,立国以来难有匹敌,是仗着功劳成就,而不是哪人的看顾。韩冈这段时间来,已经受过不少弹劾,但其中的最为激烈的言辞,也只是集中在行事的手段和他的人品道德,而不是能力和功绩上。   这就是韩冈的底气,让他可以抬眼直面吕惠卿投来的锋锐视线:“韩冈浅薄之材,为一府界提点尚且不足,惹来众多议论。到了天子面前,还得先行请罪,哪敢有非分之想。”   他在京府立此大功,擢升入朝本是应有之理,哪有什么必要承吕惠卿的人情?要想来拉拢人,得先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来。他也不是只有投靠吕惠卿一条路可走,毕竟他吕吉甫还不是宰相。   韩冈说得足够坦白,话中之意,吕惠卿不可能听不明白。   将猛然腾起的不快之意压在心底,吕惠卿微笑起来,端起茶盅:“玉昆还是这般谦虚。”   一番长谈之后,韩冈告辞离开。吕惠卿降阶相送,给足了韩冈脸面。   等他送了韩冈回来,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是吕惠卿的二弟吕和卿,“大哥,韩冈此子似有异心啊……”   吕惠卿沉着脸坐了下来。   虽然经过时间不短的谈话,但这番谈话中,韩冈的态度依然不明确。   唯一能肯定的,是韩冈支持新法——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在背离新党。但韩冈会不会以自己马首是瞻,吕惠卿却没有把握,甚至已经不抱希望。   吕升卿在后面听到了全部对话,对韩冈的态度很不快,“韩冈桀骜不驯,宁可与其反目,也不能把腹心之患留在朝堂中。”   吕惠卿摇了摇头,“此事不妥。”   不能容人者无亲,吕惠卿虽然权欲旺盛,可还不至于无法容忍韩冈今天表现出来的独立性。   在王安石的面前,韩冈就一直是这个态度,始终都没有变过。要是今天突然变成了满口谀词,吕惠卿反而要警惕起来。   而且即便吕惠卿觉得韩冈在朝中是个祸害,要将他赶出朝堂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要让韩冈出外,谈何容易!”吕惠卿长叹道,“不光天子那一关不好过,也要考虑王介甫那边的想法。他一去位,我就将韩冈逐出京城,王介甫会怎么想?天子又会怎么想?还有朝中,也免不了议论。为一个韩冈,却坏了自己的名声,未免不值。”   吕升卿恍然:“……难怪韩冈有恃无恐。”   吕惠卿摇摇头:“还是先想想自己吧。我已经准备荐二哥你担任崇政殿说书,若论才学,我是不担心二哥你。就是你素乏捷才,侍从天子时,恐难以应付。”   王安石主持编订三经新义,新党之中才学上佳的成员都参与了其间。吕升卿虽然不及其兄,但在福建乡里也颇有些文名,负责了《诗序》一篇的注解。他将诗经三百篇的总纲一句句地注释出来后,连王安石都没有怎么改动,而在书中全盘加以收录。   只是吕升卿反应慢,许多事要反复考虑过才能想明白。吕惠卿知道这一点,“我会安排沈季长跟你一起做。”   “沈道元【季长字】?他也做崇政殿说书?!”吕升卿闻言立刻问道。   吕惠卿点了点头:“既然我安排了王介甫的妹夫做了天子近臣,那即便对付起他的女婿,王介甫当也无法说什么了。韩冈的脾气,他应该明白。”   “大哥已经决定要对付韩冈了?”   吕惠卿面色阴沉:“那还要看他本人会怎么做了!”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四)   一阵寒流从北而至,透骨的北风刮了两天之后,阴云密布的天空终于放晴,而在河阳南门外流淌过的黄河之水,也终于冻透了底。   韩绛一早就安排了人手去河上探查冰情,回来报告时便说,黄河上现在已经有行人往来。冰层已厚有一尺,足以让车马能在其上通行。   韩绛等得就是这个消息,连忙点起了州中厢军,依照历年来的惯例,在冰面上用木板、草席铺设过河的道路。   当天午后,新任宰相韩绛便带着浩浩荡荡的家人和护卫,车辆数十,骑手上百,越过冻结的黄河,望着东京城急急而去。   韩绛可是急着回东京城就任宰相一职。   再过几日就是冬至的郊祀大典,若是误了时候,就只能让次相冯京代劳了。   他决不愿意这份功劳,落在了冯当世的手中。   郊祀是国家首屈一指的大典,侍奉天子、参与其中的官员都能得到丰厚的赏赐。而所谓的赏赐,绝不仅仅是金银财帛那等俗物。官爵晋升,荫补子孙,都是应有之义。而主持整套典礼流程的宰相,更是能得到其中最大的一份。而且若能让大典安然结束,在天子面前,韩绛也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宰相了。   不过韩绛现在考虑的,并不是怎么从冯京那里接手郊天大典的主控权,而是在与幕宾秦洳,商议着该如何顺利接收王安石留下的政治遗产。   一行车队中,韩绛所在的马车是最大也是最安适的一辆,是孟州驿馆中最好的马车。   车厢壁上辟出来隔间内点着个香炉,三条腿卡在凹槽中,车子晃得再厉害,也不动分毫。浓浓的檀香味从炉中飘散出来的同时,也将融融暖意在车厢中散布开来。   韩绛盘膝坐着,已经年过六旬的他现在不复当年在陕西,指挥着千军万马时的精神。须发皆已花白,脸上的皱纹也一天多过一天,只是腰背依然挺直,即便是在颠簸的车厢中,他也没有靠着身后的软垫。世家子弟自幼练出来的仪态,任何时候都不会松懈下来。   坐在他对面的幕僚秦洳秦深秀,相貌清癯,身穿青布襕衫,做着儒士打扮。是一个也在往着暮年走去的老者,五十岁上下,颌下留着三缕长须,眼尾上挑的一对凤眼,幽深难测。   秦洳的声音平和淡然,将韩绛面临的形势娓娓道来:“相公离朝已有多年,朝中故旧不是出外,便是已经生疏。可冯京自今上登基后,便没有离开京城过。熙宁三年开始担任执政,如今在政事堂中已有四载,根基早已厚植。而王珪境遇也与其相类,都是在政事堂中时日久长。至于吕惠卿,他虽然年资浅薄,但他一直辅佐王介甫,在曾布叛离之后,他就是新党第二号人物,如今王介甫出外,新党中人当是就要以他马首是瞻。”   秦洳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韩绛,直言道:“真要论起来,政事堂中的两相两参,势力却是以相公你这位首相最是单薄。”   这个道理韩绛当然明白,要不然他何必在摇晃的马车中还找来秦洳商量,依然保持着沉默,听着幕僚的后续。   秦洳继续说了下去:“相公是为首相,荐举堂除之权由相公总掌,而审官东院也脱不出相公的掌握。不过相公若是刚刚上任,便引用私人,必然会惹起议论,天子那里,怕也会失望。”   “所以要任用谁,提拔谁,都要有个准数,不能妄为。”这点官场上的常识,韩绛何须他人提醒,只是等着秦洳将答案给他,才耐下性子,顺着话题说话。   “相公所言甚是。”秦洳点着头。   秦洳他作为韩绛的耳目,这些年来多在京城中居住,常年写信通报。不过他是今日一早才过了冻结的黄河,见到了韩绛。对于京城中的大事小事,秦洳给韩绛写信说了不少,但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说才能让人放心。   “朝中职位成百上千,可其中只有中书中的职位,虽然品阶不高,却最为关键。尤其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职,决不能让冯京抢过去!”   “那是自然。”韩绛点了点头。   只看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一个职位设立以来都是谁人担任,就知道这个位置的重要性了——吕惠卿、曾布、章惇,哪一个不是王安石的心腹,哪一个不是新党中的核心?   韩绛做了多少年的官,早知道要想在政事堂中,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上必须坐着自己人。   而秦洳此时话锋一变:“但即如前面所说,任用私人决然不妥,而相公举荐上来的人选也很难争得过冯京、王珪和吕惠卿。”   “哦……那深秀你觉得该用谁人?”韩绛饶有深意地问着。   “听闻相公是王介甫荐上来的,天子任用相公,当也有稳保新法的用意。所以相公荐上去的人必须是……”秦洳说到这里话声一顿。   韩绛立刻急问道:“新党?”   “不,必须是王相公的戚里,这样才能让吕惠卿不便反对,而不得不支持相公。同为一相一参,作为首相的相公,当能压倒冯京、王珪。而且京中也有传言,王介甫去任不以罪,天子甚有愧疚。”   秦洳终于说到了韩绛想听到的地方。   “可是王平甫【王安国】?”韩绛先说了一句,却又立刻摇头否定:“王平甫喜声色,为人轻佻,此人不合用。王和甫【王安礼】却是不错,他在河东的几年,做的事让人无可挑剔。”   “不是王安国,也不是王安礼。”秦洳摇着头。   “那是谁?”韩绛眼中透着讶异,还能有谁?王安石的另一个弟弟王安上任职的地方离着京城太远了,一时之间可调不回来。   “是韩冈!”   “韩冈?!”韩绛闻言一怔。   秦洳沉沉地点头:“正是韩冈韩玉昆!”   韩绛沉思不语,手轻轻拍着膝盖。   其实他对韩冈的评价不低,毕竟韩冈在罗兀、在咸阳所做的一切,韩绛都看在眼里,让他对王安石的这个女婿抱着不小的好感。   经过了这么多事,尤其是安置数十万河北流民,使得韩冈已经被公认为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能臣之一。有富弼旧年在青州的表现,韩冈宰相之才的四字评语便无人能否定。不过世间多是夸赞韩冈的才干,也有称赞他说服叛军、扭转天子心意的纵横之术,但韩绛对韩冈的评价,当先一条却是为人正直。   韩冈曾经当着他的面,反对横山攻略,说其必不能成事。而后来传出的消息,韩冈更早一点的时候,更是对着王安石说,即便横山成事,他也不愿领那份功劳。   如果是寻常大臣说了这句话,即便不会暗地里使坏,也会消极怠工,不让自己日后成为笑柄。但韩冈却完全例外。他在罗兀城,竭心尽力,但凡当日一起被围在城中的将校,无人不赞其功。甚至可以说,没有韩冈,罗兀的战局在西夏大军围城的时候,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就是靠了韩冈的谋划,才一直撑到天子诏令逼迫撤军的那一天,且也不见颓势,甚至犹有余力,打了一个伏击。   虽然反对某件事,却能不以私心坏国事,而尽心尽力地去完成。韩绛自问自己也难以做到,他所见朝臣之中,几乎无人能有这个气度。只是有个问题,让韩绛不便去考虑韩冈。   “韩冈的确可以大用。”考虑良久,韩绛抬起头来,对着秦洳说道,“但他未免太过年轻了一点。”   “年轻又如何?府界提点都当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难道他当不了?!”秦洳反问道。他看得出来,韩绛其实是在推脱。   韩绛看了秦洳半晌,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实话。他将心中顾虑告诉了幕僚:“以韩冈的身份地位,想必吕惠卿多半已经提了他的名字。以如今新党的现状,新党之中并无其他更为合适的人选。”   “那不是正好!”秦洳忽然笑了起来,“相公既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不如同荐韩冈。相公以示公心的同时,也让新党安心,这样一来,新党中人难道还会都被吕惠卿给拉过去。相公可是宰相啊!”   “而且相公还可以多给韩冈一些职位,吕惠卿、曾布当年能做到的,难道韩冈会比他们差?!比如判军器监,现在是曾孝宽在做,他与吕惠卿关系不差。但韩冈若是进去了,曾孝宽绝对比不过他。有霹雳砲、雪橇车、沙盘军器在那里摆着呢!再比如判司农寺,韩冈是右正言,又是知州资序,难道还做不了?吕惠卿、曾布当年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不过是太子中允而已。只要韩冈得任要职,新党必然要分裂。吕惠卿绝容不下第二个曾子宣。届时,韩冈也只能投靠相公。”   听着秦洳之言,韩绛点着头,频率一点点地在加快。   眼见于此,秦洳知道自己成功了,便追加一步,“而且素闻相公支持新法,却对王介甫的新学有所保留。而韩冈的态度也是如此,将张载请进京中,韩冈、吕惠卿必然心生罅隙,这岂不是大妙!”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五)   寒冬终于到了。   连着两场寒流,京畿河北普降瑞雪,整整下了两天一夜,白马县的街道上积雪多达三尺之厚。   路上不见了寻常的车马,不过却跑起了雪橇车。站在路边,能看到车子一辆接着一辆,长长的木条压着积雪一滑而过。才一年的时间,韩冈当初的发明,竟然已经在京畿普及开来。虽然拉着雪橇的牛马走得也吃力,但有车子能载货,比起往年冬天,一到雪后,商业交通便完全中断的情况要好上许多。   府界提点司衙门的后院的池塘,此时也冻透了底。韩冈让工匠打凿了一具小小的冰橇,丢给了府中的小孩子们去玩着。正好是今天是个大晴天,后院中不但晒满了被褥,家里的女眷和侍女都出来看着小孩子玩在一起。   周南、素心给他生的一对儿女算虚岁已经三岁了,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加上还有王旁的儿子。三个小家伙,就在后院中堆雪人,打雪仗,然后坐着冰橇在池塘上乱跑。   踏着那满园的乱琼碎玉,三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一边跑着跳着,一边又笑又叫。   小孩子的尖叫和欢笑声透过书房支起的窗户传了进来,吵得房中说话都听不清楚。正在跟韩冈说着事的王旁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话也停了。   韩冈站起来抬手将支着窗户的木撑拨开,向下开的窗户啪嗒一声合了起来,回头对着王旁笑了笑:“的确是吵得慌。”   王旁摇摇头:“玉昆你也太宠他们,该管一管了。”   韩冈倒是无所谓,小孩子就该活泼一点,闹腾就闹腾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让他们闹着吧。我家和你家的三个加起来还不到十岁,再大点自然就好了。”   “你也是闲的。”王旁对妹夫倒没有客气,“雪橇、冰橇,用的是地方,都是军国之器,你却拿来给小孩子玩。”   韩冈呵呵笑了笑,最近他真的比较清闲,刑狱都审核了一边,大赦的名单也呈递上去了。剩下的那些流民们,韩冈的上书也已经得到天子的回复,同意他的提议,在流民中招募人手去熙河路实边,或是去荆湖南路屯田。韩冈派了人下去询问,但真正要行动,还要等到明年过了年节之后。   “难道不见小孩骑着竹马、拿着木刀吗?玩具和用具本就一类,小时候玩过,长大了也不会生疏。”韩冈对着窗外指了指,“你家的大哥儿,可比我家的儿子有精神多了。”   王旁摇摇头,对韩冈的话没有太大反应。不过这个态度已经让韩冈很满意了。   小别胜新婚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分别了几个月之后,王旁夫妻之间关系也算缓和了许多。至少王旁现在在表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了,心中的芥蒂虽然不清楚到底消除了没有,但他对妻儿的态度比过去好了不少。   在韩冈这边,没再有过去岳母吴氏写信来时,抱怨着家中鸡犬不宁的事情发生,虽然不能用和睦幸福来形容,可至少能做到字面意义上的相敬如宾了。   王旁之前怀疑儿子不是亲生,只是疑心病而已,谁也不能说儿子一定要像老子。且庞氏是大户人家出身,就算叫韩冈来看,她也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当初又是在相府之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有机会会闹出什么丑事来?王旁的疑心是没来由的,王旖私下里都跟韩冈说过好几次,为她的二嫂打抱不平。   不过若不是王旖的缘故,韩冈也不会掺和进他人的家事中。至少在千年之后,就算是亲戚朋友,也是要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相类似于王旁的事情,很难插手其中。   只是因为王旖,韩冈才插手此事。虽然有违他做人行事的习惯,可如今得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结果,也就无所谓了。   窗户关上之后,房间中就登时安静了不少。   衙门里的公事没几句话就说完了,话题就转到了朝堂大事上。王旁接着之前的话题:“韩绛已经到了京城,不知道政事堂中他到底能不能给控制住大局。”   “这要看他的本事了。”   韩冈不怎么看好韩绛。韩绛在横山的表现,在韩冈眼中,可是不合格。而从口气中,不免将心意带了出来。   王旁也听了出来,道:“看来多半还是由吕惠卿来掌控新法,韩绛只是居中把着大纛。”   “那也说不准,韩绛和吕惠卿恐怕不会如杜正献【杜衍】和范文正【范仲淹】那般和睦。”韩冈不信韩绛能甘心在政事堂中做一个摆设。   韩冈在京中与吕惠卿的交谈内容,回来后并没有对任何人说。不过他的态度,却已经让他的几个幕僚,甚至王旁都看出了来:“那样的情况也不算坏,玉昆你说呢?”   “究竟最后会如何,现在还不能确定。说这些还为时过早,等着看吧……很快就能见分晓。”韩冈说了几句没有内容的空话,就意欲敷衍过去。   王旁笑了笑:“愚兄倒是觉得玉昆你最好还是能担任中书检正一职,以你之材,当能不让吕惠卿、曾布、章惇之辈专美于前。”   韩冈知道为什么王旁会这么说。有吕惠卿、曾布在前作为例证,中书检正很明显就是一个飞速晋升的台阶,如果当真坐了上去,只要事情办得好,蹿升起来也就转眼间事。   就像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以及三司使那般,是晋升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捷径,坐在这几个位置上,有不少人是直接晋身宰执的。   但韩冈则不在意地笑道:“中书检正倒也不一定要争,我坐上去也不可能如曾、吕二人那般直升翰林、三司。说起朝中职位,我倒想着能去管着军器监,当能得心应手。”   过去的布局,现在差不多到了该收线的时候。种下去的树,也改去捡果子了。眼下正是去担任军器监的好时机。   正好赵顼自己将脸送给契丹人打,地也割了,脸也丢了。现在转回来,肯定是咬指噬心,不是后悔,就是愤恨,肯定想要在军事将脸面找回来——关于这一点,真宗皇帝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签订澶渊之盟后,真宗皇帝就因为签订了城下之盟,自感在天下臣民面前丢了脸,千方百计想要挽回。日后的伪造天书,封禅泰山,大修上清感应宫,种种让后人啼笑皆非的闹剧,全是因为因澶渊之盟的心病而来。最后闹得连他的皇后章献刘后都看不过去,将伪造的天书丢进了他的棺材里一起埋了起来,省得让后人笑话。   赵顼从性格上,与真宗皇帝很有相似,他既然丢了脸,肯定要找回场子。而天书、封禅等事,真宗都已经做过了,那么赵顼也不可能再来仿效一遍,那样更是丢脸。所以只有军事!用煌煌武功,将脸面挽回。   军器监这个位置现在可是一个宝地,绝不比中书检正差到哪里。   王旁没有韩冈想得这么深,但他也知道,韩冈的确适合担任这个位置:“玉昆旧年就造出了霹雳砲,军棋沙盘也是玉昆你的发明,你去了军器监,打造良弓劲弩,铁甲精兵,当能压倒吕吉甫一头去。”   韩冈摇摇头,他对此自有主张。   韩冈去军器监可不是要改进武器——或者说不会立刻动手——谁说管着军器制造,就一定要学着吕惠卿的样子,去打造兵器的?   毕竟吕惠卿才刚刚卸任,而曾孝宽也只是同提举而已。如果他一上来就改动吕惠卿已见成效的法度,反倒落了下乘,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一个意欲贬低前任功绩、彰显自己才能的小人了。萧规曹随,被世人赞许千年,有曹参先例在前,韩冈不会甘做小人。   就连制造火器,都要暂时放一放。先得将理论拿出来,然后再以实证之。这个顺序,不能错!   格物致知四个字,因为韩冈的缘故,现在被关学所抢注。他既然已为世人打开了一扇窗户,如果其他学派要驳斥他的理论,就必须给世间万物的运动变化一个合理的解释。而韩冈有着后世的记忆,虽然粗浅,但靠着那些经过千万人千锤百炼的理论,总比让他与人辩论儒学要容易得多。   既然已经将科学与关学拉上了关系,下面韩冈便可以没有太多顾忌地将科学理论拿出来。至于两者的联系,让关学的成员来想方设法的解释,来为他辩驳,并不再需要他亲历亲为了。   韩冈大略地将想法说给了王旁听,没有细说,只是说要在格物致知上多下功夫,在军器监中用于实处。王旁也只能苦笑,想不到韩冈在他的父兄南下之后,毫不耽搁地又要将关学推上台面。   “那愚兄就拭目以待了。”王旁叹了口气,他可不是王安石和王雱,对此也没办法。顿了一顿,又道,“难怪玉昆你不肯跟吕惠卿有瓜葛,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第四十章 帝乡尘云迷(六)   “的确是有这个原因在。”韩冈点了点头。   不过更重要的是韩冈无意在门下给人做走马狗。先晾一下吕惠卿,日后说话才能硬气。   王安石在的时候,他都没有在王安石面前伏低做小,现在政事堂中的几位哪个够资格让他低头奔走于门下?从韩冈他一开始任官,就连推举他的王韶,都只会把他当作同路的盟友,从没有将他当成门客来看待。   荫庇门客和举荐贤才差别可是太大了。   王韶举荐韩冈,那是为国举贤,甚至是有求于韩冈的才能。说得偏激一点,得了官后,韩冈都不用去道谢。但他的几个门客,如魏平真和方兴,韩冈举荐了他们为官,日后见到了他正在外面疯着的儿子,都是要行礼的。除非他们日后能考上进士,成了天子门生。否则这个主仆关系一辈子都脱不了【注1】。   这就是差别!   虽然现在韩冈已经是官员,不可能再有什么主仆之分。可如果他轻易投效政事堂中的任何一位,不论是韩绛、还是吕惠卿,只要他靠着两人升了官,日后如果翻脸,那世间舆论不会关心是非,只会抨击他背叛。   而且韩冈更清楚,赵顼对自己的信任,是因为他从来都是与新党若即若离。要不然,他如何能说服因为流民图而震怒的天子?因为赵顼觉得他可信!   现钟不打去打铸钟,韩冈还没那么蠢!   不过这番想法韩冈虽然没有说出来,但王旁与他已经很熟悉了,哪能看不出来。犹有疑虑:“若是玉昆你谁人都不亲附,在朝中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放心。”韩冈满不在意地笑着,“政事堂中的二相两参,内斗还来不及,哪有余暇来对付我?”   只要他韩冈没有正式插足进那汪浑水中,无论政事堂中哪一位都不可能做得太绝。即便四人同心,要将韩冈踢出朝堂,还要过天子那一关。而就算过了天子那一关,也不过是外放一任州郡罢了,还能将他贬斥不成?!   而他韩冈再熬过一任资历,就能去次府一级的州府担任知府知州了。   秦州、渭州这等要兼任一路经略安抚使的大州,也许还要差一点,可绝对够资格担任带着钤辖、都监这等武职的要郡边臣。而再过几年,到了自家三十岁的时候,即便是担任路中监司主官的资序都算熬满了,那时谁还能压住他韩玉昆,不让他入朝?!   ……   “就算能压着提点三年五年,难道还能压着提点三十年五十年?”方兴坐在窗边,望了一眼酒楼下滑行而过的雪橇车,叹了一声。回过头来向坐在对面的,“真的要跟提点结下死仇,最好先给子孙再找条退路。”   魏平真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方兴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的——韩冈年纪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到了现在,已经大到没人敢于无缘无故地与他结下死仇的地步了。   就算在洛阳、大名和相州几位重臣,也不见他们专门针对过韩冈说话——虽然这可以解释成他们并不将韩冈放在眼中,但韩冈这一年来在开封府安置数十万的流民,可以说是一手稳定了新党的根基。要不是他的一番努力,王安石根本拖不到秋后,就要离任出外。这样的情况下,韩、富、文这几位还没有挑了韩冈出来,将他给整下台去,完全不见当年揪着吕惠卿、曾布、章惇大骂出口的样子。   如今当真敢与韩冈过不去的,也就剩些茅坑里的石头,还有在御史台中将挑刺当成是为国为民的言官们。可那些奏章也只敢有事说事,并不见他们将话题推演开来,即便指责韩冈的人品道德上的问题,言辞中也有所保留,从没有将韩冈往死里得罪。就像当年吕诲弹劾王安石,不管有理没理,先列下十条大罪再说的情况,韩冈收到过的弹劾中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这就是年龄带来的优势。   “还有提点的才干功绩。二十多岁的朝官朝中也不是没有,可谁也不可能去担心得罪他们的后果。”   韩冈日后进入政事堂的可能,比起现在学士院的几位翰林学士都要大,甚至大得多。   如果不能将韩冈一棒子给打死,现在跟他过不去,就等于给子孙留一个身居高位的死敌,保不准就破家绝嗣了。除非有着准备作着名垂青史的诤臣,将自己和儿孙都置之脑后的,他们才有可能跟韩冈过不去。   他们两人,还要加上仍在县学中督促着学生功课的游醇,昨日京中消息传来,他们三人已经确定可以任官。虽然都仅仅是从九品的判司簿尉,但官身就是官身。   为着一个流内官,两人努力了多少年,就算跟着宰相和枢密副使,都没能拿到手,争抢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跟着韩冈,却轻轻松松——不,回想起一年来的辛苦,他们的工作决不能叫做轻松,可付出的代价能有所回报,对于方兴和魏平真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端起酒杯,两人对饮而尽,相视一笑,平生夙愿得偿,哪里能不为之欣喜欲狂?   ……   崇政殿的大门缓缓合上,从殿外刮进来的寒风被挡在了殿门外。   摇晃的火光安定了下来,但赵顼揉着额头的手却没有定下来。   几位宰辅刚刚离去,说了一通,基本上都是关于人事上的安排,让他很是头疼。   为了一个中书户房检正的位置,四人争得有些激烈。尤其是吕惠卿和冯京,互相攻击对方提名的人选,也就韩绛昨日刚上任,话少一点。   赵顼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吕惠卿。他要保持新法和朝政的稳定,所以他基本上都会支持吕惠卿。冯京、王珪如果不能理解到这一点,赵顼也不介意换一个更为合适的反对者。   不过赵顼相信他们能将调整过来,毕竟与王安石在朝堂上共事了五六年,应该已经习惯了。   “蓝元震。”赵顼叫着今日轮值随侍的内臣,“现如今京中流民情况如何?”   蓝元震正管着皇城司,不仅仅是京城之中,皇城司的探子,已经将耳目伸到了京府各县,只是不敢踏出开封府的地界。   蓝元震知道赵顼想听什么,立刻回道:“回官家的话,白马县虽然还要靠着朝廷的赈济,但县中的情况却是很好,百姓安足,人心稳定,县中的几个流民营也都平静无事。”   “白马县的事情就不用说了,韩冈非是百里之才,做得好不奇怪。”   韩冈虽然已经不是白马知县,他还是管着白马县中之事。这半年多来,赵顼担心会干扰到韩冈安置流民,甚至没有派一个知县过去,硬是让一个京畿大县的邑宰之位空悬。虽然这也是为了安置流民,但他赵顼为此事破例,也是顶着议论的,他待韩冈可谓是不薄。   蓝元震很少听到天子如此明白地称赞一名官员,不过放到韩冈身上,也不至于让他感到惊讶:“除了白马县外,开封其余诸县镇,流民总数也不过五六千人,皆已得到安置,不至于为乱。”   赵顼点了点头,神色也放松了一点,他可不想在郊祀大典前闹出事来。“前日朕下旨,招募在京流民去熙河、荆湖屯田,现在有多少人报名了?”   “仍逗留在京的流民报名者为数众多,不论是去熙河路的,还是去荆湖的。三日之中,都已经超过一千户了。”蓝元震知道他说的这些,天子肯定已经都从开封府界提点司的奏章中知道了,紧接着下去说道,“这两千户河北流民,皆是自愿,并无一人被逼迫。”   赵顼抬眼问道:“背井离乡,他们就这么放心?”   “流民们都说诏书上有着官家的鲜红大印,而且小韩提点也不会骗他们。”   赵顼微微一笑。他做了多少年的皇帝了,近臣们说的话,他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真伪。蓝元震的前一句,是说着让他开心罢了,后一句才是实话,且也有怕他对韩冈心生不满的想法在。   但赵顼可不是会嫉妒臣下得人心的天子,韩冈文臣,岂足为患:“朕亦曾听闻,包拯任开封府,闻其上任,开封百姓人人喜乐,皆称包侍制即至,一城百姓可以安居无忧。看来韩冈并不差他多少了。”   “那是陛下慧眼识人。”蓝元震说话,不改内侍阿谀奉承的声口。   但这也是赵顼喜欢听到的,点了点头:“韩冈这一年来的确是辛苦了,换做是别人,朕恐怕没有那么多好觉能睡!”   他从御桌上拿起一本奏章,随手翻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冯京、吕惠卿还有王珪,都在开封城中坐着,想不到还不如在黄河北面的韩绛会看人。”   注1:主仆关系,一旦定下,在古代社会真的是一辈子都洗脱不掉。比如后来的岳飞,他早年曾经在相州韩家做过庄客,也就是佃户,到了他成为统军主帅之后,见到韩家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一)   离着腊月初一的冬至日越来越近,开封府中的气氛也变得越发的紧张起来。   京中多条要道上的巡检,巡逻的人数、次数一下多了一倍。如果有人夜中在路上行走,少不了会被巡检们给抓个正着。   城门、税卡的检查,也变得森严起来。原本只要翻看一下、甚至有时看都不看一眼的行李、包裹,现在皆要打开来细细搜查。旧时行人可以随身携带的寻常兵器、如弓箭、短刀、棍棒,也都开始被严查,只要稍有逾制,就会被没收。   府中的两判官、两推官这些日子也都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要在衙门里熬到点灯时候才能回家。   京中那些泼皮、地痞,以及一些大户人家的浮浪子弟,过去在京中横行市井之中,只要不犯大罪,官府也没精力去理睬他们。犯点寻常的过错,被揪到衙门里,也皆是叱骂几句,敲上几板就放他们回去。可如今却是只要犯了事,不论轻重与否,随便问上两句就直接押进了大牢内,等着大赦诏颁布之后再放人。   为着这一场大礼,甚至连街道上的乞丐都能从官府得到一日三餐,不用、也不需出来乞讨了。   而知府孙永,每天要上朝面圣奏事,回衙门后要处理京中各种各样的大小事务。除此之外,他还要挤出时间来,去视察城外祭天圜丘的整修工作。   已是冬月中旬,还剩半个月就要到大典之时,孙永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十次还是第二十次前往城南的青城行宫。   道边的榆柳落光了叶子,枝干光秃秃的,上面还有些残雪堆积着。风物萧瑟,倒是远远近近的屋舍上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比起去岁大旱时,灰土遮地要好上许多。   前两天的又一场暴雪,城中积雪盈尺。尽管这是个能让天子喜笑颜开的好兆头,可对于孙永来说,却不是那般可喜了。   用了两天的时间,动用了三千厢军,好不容易才将京城内外的几条主要官道给清理了出来。虽然雪橇车今年在京城中时常能看到,可不管怎么说,天子出宫去祭天,总不能让他坐雪橇出行。   孙永身下的坐骑,踏着两个月前刚刚重修过的官道。钉了蹄铁的马蹄,在三合土夯筑而成,如同坚石一般的路面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而在孙永的身侧,还有一串清脆的蹄声做着合奏。   与开封知府并辔而行的,是个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身穿着绿袍,身姿矫健,控马之术水平很高。   从开封府一路行过来,此时已经出了南薰门。孙永发现两匹马的前后差距,始终保持一个马头到半个马身的距离上。这点差距不影响说话,却体现了身边这名年轻人对自己的尊重。   孙永很满意地轻笑了一声,抬头望了望天空,道,“玉昆,你看看这天是不是要下雪了。”   这个年轻官员自然是韩冈,他也跟着看了看天色。午后的天空,已经被铅灰色的阴云所笼罩。云层压得很低,离着地面似乎也没多远,再望远一些,就已经与灰白色的地面纠缠在一起,让人难以区分。骑在马上,迎面吹来的风更是刺骨。被寒风冻得一颤,点了点头:“可能真的又要下雪了。大府,看来得快一点赶到青城行宫。”   韩冈虽然只是附和着孙永的话,但孙永却信之不疑。   因为流民图一案,以及廷对十日后的一场暴雨,使得世人都相信韩冈有着判断天候的本事。   京城的百姓传说他是孙真人的弟子,所以能掐会算。而官场、士林之中,一般则是说他靠了农家出身才学到的能耐。“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这是圣人说过的话,韩冈能做到并不奇怪。   反倒是现在都没人怀疑韩冈当初是在糊弄着皇帝,那一场雨,下得当真是再及时不过。   蹄声由缓转急,嗒嗒如同响板的清脆节奏,转眼就变成了夏日的暴雨,暴雨一般落在了路面上。   孙永、韩冈挥鞭疾行,带着后面的一行随从,开始紧赶慢赶,往着青城行宫而去。   两人都是能做事的官员,在为时一年的共事中,两人关系相处得很是不错,也有了几分交情。   韩冈这一年来,在公事上得了孙永的全力支持,若非如此,几十万河北流民,他安置得不会这般顺利。对于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韩冈有几分好感,也有几分尊敬。   而在孙永眼中,才二十二三岁的府界提点,行事虽不为礼节所拘,可他的身上从来不见少年骤贵的骄狂,说话处事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像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   不过韩冈也不是那等棱角在官场中被深刻打磨过的油滑,要不然也不会将安置流民这个苦差事担到身上。   韩冈在今年的流民安置上立功不小,但他在其中费了多少心力,孙永他这位站在最近处的开封知府,看得也是最为明白。换做是一般的官员,聪明的不会接手,而愚笨贪心的接下来也做不好。能如韩冈这样安稳妥当地将几十万流民都抚慰安置,也只有拿富弼当年来比。   国有贤臣,为人厚道又曾是潜邸旧臣的孙永,却是为着天子而感到高兴。   青城离着开封府城并不远,只有五六里的距离,出了城后,奔行不久就到了地头。   从性质上来说,将祭天圜丘包括进来的青城行宫,就跟后世的天坛一模一样。   韩冈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天坛,不说眼前的这一座天坛,就是后世京城的那一座,以及唐朝的那处被挖出来的,他都进去参观过。   此时所使用的天坛,和他前世在京城看到的天坛,形制完全不同,反倒是跟旧唐都城的那座很像。   同样是圜丘,韩冈眼前的这一座上下分为四层,并非是白玉栏杆,白石台基,而是用黄土夯筑而成,上面抹了白灰。同时圜丘一周,按照地支,有十二条走上台顶的陛——也就是台阶。其中以正南方的一条最宽,以供天子行走。   韩冈和孙永从着侧面的台陛走上圜丘顶部。立于圜丘之上,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天子祭天的这座建筑其实并不高,每层八尺一寸,加起来只有三丈多,还不及北面的行宫主殿端诚殿。   孙永和韩冈也只有现在能上去,真正到了祭天的时候,仅有天子,以及天地神主,加上陪祀的太祖神位,可以站上台顶。其余千万神明、文武群臣,全都得排于陛下。   两人在台陛上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天上的乌云更加低垂,天地一片阴暗,才不过未时,就已经像是夜晚提前降临。   孙永和韩冈仅仅稍稍犹豫了一下,一片片雪花就已然随风在空中狂飞乱舞。急急地从圜丘上下来,退到了青城行宫中的偏殿——熙成殿前的宫门内。不过转眼的工夫,飞雪便是铺天盖地,视线中一片模糊。   看着宫中的仆役把门窗关紧,将风雪堵在了室外。孙永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叹着气:“桥道顿递之事,不管你再如何操心,事情一场接着一场,总是忙不完。”   国家大典,三年才得一次,不会设立专门的官员,而是要安排临时性质的差事,让朝中官员负责其中的事务。   一般来说,由宰相兼大礼使,翰林学士任礼仪使,兵部尚书为卤簿使,御史中丞则是仪仗使,而开封知府则是固定不变的桥道顿递使。   五使之中最麻烦的就是桥道顿递这个位置,其他职司只要事前检查一下准备情况,基本上都是到了大礼当天,监督百官遵守礼仪法度就行了。只有桥道顿递使,是城内城外都要跑着,如果预定的路线上出一点差错,这罪过就能让人去南方过上三五年。   韩冈深有感触地点着头:“前两天才扫过雪,今天又下了,费了那么多气力,几乎都是无用。”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去年盼着下雪却不下,今想着能过了冬至再下雪,眼下却不见停。”   留守行宫的宫人这时为开封府的两名高官端上来祛寒的热茶。孙永坐了下来,端起茶来喝着。听着外面的骤雪不断地敲打着门扉,更是叹道:“京府大尹,天下亲民官中最为繁剧。任官一载,堪比他任十年。”   见到孙永已经坐了,韩冈同样欠身坐下,笑道:“冯相公治平初年为开封尹,任官年余,便接连上本自请出外。记得魏国公【韩琦】说,‘京领府事甚久,必以繁剧故求去尔’。即便是宰相之才,也是怕着开封府的忙碌。”   “谁让这里是开封呢……”孙永叹道。作为开封知府,权柄之重,远在寻常知州知府之上,即便只有重臣能够参加的崇政殿议事,都少不了他一个。   “冯当世还是做得不错的,韩稚圭不也是说了吗,他处事无过啊!”   “大府当不输于冯相公!”韩冈接口道。他倒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当真这么认为。这一次的大旱,冯京可没有经过。   “多谢玉昆称赞,老夫愧受了。”孙永笑道,“只可惜,不能与玉昆你多多相处了。”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二)   “此事还不一定。”韩冈摇了摇头。   他知道孙永到底在说什么,不是孙永做得累了想要走人,而是他韩冈在开封府衙中待不久了。   韩冈过去能熟知朝中之事,不光是靠了王安石和王雱的来信,也有王韶的帮忙。枢密副使通风报信,韩冈的耳目照样能直上朝堂。   韩绛举荐他韩冈为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消息,也就两天的时间,便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对于此事,韩冈并不准备瞒着孙永——他和王韶的关系,朝堂中谁会不知道!?   因为罗兀城之事,韩冈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韩绛。不过到了咸阳城破,叛军出降后的那段时间,韩绛却是很配合地将三千多广锐叛军,很妥善的一批批地送到了熙河路。   以韩绛当时的权力,他将这些叛军全数处决了都没有任何问题——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王广渊,当时可是一点证据都不要,就杀了两千多据说有叛乱迹象的士卒——但韩绛却是遵守着诺言,让熙河路得到了如今支撑路中汉人势力的一个极重要的支柱。   就是靠着广锐军这点残部,韩冈在河湟拓边的过程中屡立战功,不论是在渭源堡,还是在珂诺堡,韩冈指挥的几番大战最后能得胜,几乎都是广锐军的功劳。从这一点上,韩冈就要多谢韩绛。   韩绛现在的举荐,并没有摆出施恩望报的态度,而似乎是一片忠心的为国考量,韩冈说不得就要承他的人情。   另外,韩绛并不仅仅推荐韩冈为中书都检正,甚至隔了一天,就加了一笔,又荐了韩冈为判军器监。这不合规矩,但王安石过去这样荐过曾布、也同样荐过吕惠卿,有先例在,韩绛依样画葫芦的举荐韩冈,当然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对于韩绛对韩冈的举荐,吕惠卿能反对吗?   他不能。   除了在年龄上做文章以外,吕惠卿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韩冈。不论从功绩、还是能力、又或是官阶,韩冈都不逊于甚至要胜过当年担任中书都检正的吕惠卿。同时,韩冈对于新党有恩、有亲,世人都看在眼里。吕惠卿可以不加以举荐,但当韩绛推荐了韩冈之后,他则不能加以反对。   冯京、王珪有反对吗?其实也没有。   冯京、王珪这一相、一参,多半是乐得要看韩绛和吕惠卿打擂台,坐视新党自行分裂。新党分裂,朝堂上必乱,韩、吕这一鹤一蚌让天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当然是渔翁得利。   所以这项任命,在中书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套流程走得很快。天子批红、宰辅签押、御宝一盖,最多再过两天,韩冈的新任命就要下来了。   “难道玉昆你不愿意?”孙永追问,意味深长地笑道:“难道认为韩子华的举荐不妥?”   韩冈抿了抿嘴,“也不能这么说。韩相公的举荐,韩冈当然是铭感五内。只是愧不敢当啊!”   孙永呵呵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玉昆你任此职若有愧,何人敢说无愧。”   韩冈沉默了下来,不是在想韩绛的举荐,而是在猜度着孙永的心思。   对于这一项举荐,尤其是举荐人的身份,韩冈说惊讶也惊讶:韩绛没跟他打招呼就将他给推荐了上去,让韩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要说有多惊讶,也还不至于到惊骇莫名的程度,前两天听说此事之后,他也只是啧啧嘴就过去了,眼皮都没有跳的。   论起能力,朝中能坐稳中书都检正这个位置的绝不止韩冈一个,而论地位,论声望,论功绩,也都有着复数的人选。但将数者合一,真正细论起来,正担任着府界提点的韩冈却是排在最前面。   韩绛推荐韩冈,这一封荐书,这一个人选,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的。   但其后的用意,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不仅是韩冈,他的三位幕僚,加上王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韩绛这是要跟吕惠卿争夺对新党的控制权了。   毕竟是宰相,韩绛怎么都不会愿意看着吕惠卿把持朝政。天子注重新法,所以多加采纳吕惠卿的意见,但他韩绛也是支持新法的,难道他不能取代吕惠卿吗?!他可是宰相!   韩绛这点小心思,根本是不瞒人的,说不定天子赵顼都能看得明白。   只是孙永为何提及此事,难道是投靠了韩绛?这个念头一起,韩冈心中立刻给否定了,孙永是潜邸旧臣,背后是天子,没有必要投效任何人。可是韩绛的兄弟韩维也是潜邸旧臣,与孙永当有一番交情在。若是韩维居中搭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永却饶有兴味地看着韩冈的沉默,年轻人少有三思而后行的,能思虑周全的并不太多,但韩冈却做得很好。不过顾虑得太多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很快则抬起头来,正视着孙永:“吃苦受累了一年多,大府方才所叹,韩冈也是深有同感。而中书事务之繁剧,并不在开封府之下,韩冈想着能先清闲个几日。”   孙永一下惊道:“难道玉昆你打算出外?”   “下官不敢欺瞒大府,升官如何不愿?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韩冈自知不能胜任。但那判军器监一职,下官自问还是有些把握,不会愧对天子。”   孙永是韩冈的上司,赵顼打算调动韩冈的时候,照常理也要征询孙永的意见,以及要听取孙永对韩冈的评价。这是应有之理,韩冈现在对孙永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也是有着让他代为传递的心意在。这等事不足为奇,想必孙永也能明白。   孙永的确听明白了。韩冈这是不想给韩绛当打手,也不想变成新党分裂的开端。所以打算辞一职,受一职。留在京城中,但不会跳进漩涡里。   “这样也好,玉昆这一年忙得事情也多,稍稍清闲上一段时间,也不算是坏事。”   “多谢大府垂顾。”韩冈拱手说道。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下了两三个时辰都没有见到停歇的迹象。韩冈和孙永不得不在青城行宫中逗留一晚。当然,作为臣子,两人不能在殿阁中居住。这一天晚上,他们和一众随从都给安排在了宫门内的房间——这也是郊天大典开始之后,普通官员居住的地方。   遣了人冒雪回城去报信,并为明天的朝会请假,韩冈和孙永就住了下来。一整夜听着狂风呼号,被风鼓动的暴雪不断敲打着门窗,寒风从门缝窗中透进来,让孙永、韩冈不约而同地想着回去后就安排人手,整修青城行宫的驻地。   到了第二天午后,下了一天的暴雪方才宣告收止。地上的积雪厚达三四尺之多,孙永看着堵上了殿门的雪层,差点就要唉声叹气起来。   不过他也知道叹气没用,急着要回城去,点起人手来清扫道上积雪。这件事情不能拖,越拖越是麻烦。而且暴雪之后,城中民居都少不了会有坍塌,砸死住户的情况每年都没有少过,这些事,都要他这位开封知府来调动、来处置。   看着孙永在行宫正门口急得团团转,来回左右的踱着步子,每走几步就要望着行宫外看上两眼,韩冈不由得就有些觉得好笑。最后忍不住出言安慰道,“大府放心,城中此时肯定也在急着,想必很快就有人来接我们了。”   也的确正如韩冈所言,大约一刻钟之后,从北面东京城的方向,的确来了三辆马车。两匹马在前面拉着,后面的车斗下装得不是车轮,而是两根长长的木条。   见着城中的下属,找了雪橇车来接自己,孙永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与韩冈一起坐上同一辆车,前面一声皮鞭响过,雪橇便在雪地上顺滑地开始行驶起来,没有寻常马车的摇晃,也没有寻常马车吱吱呀呀的轮轴转动声,平稳而平静。   坐在安安静静的车厢中,车厢下方只有橇板碾过雪层的丝丝微声,孙永神情忽然一动,问着坐在对面的韩冈:“玉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什物没有拿出来?要不然为何只要做着判军器监?”   孙永越想越是这个道理,但凡官员,无不喜欢清要之职。不做事、干拿钱、对朝廷大事又能指手画脚的职位,那是人人喜爱。而那等事务繁剧的职位,就没人喜欢去做。   可不论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还是判军器监,其实都是忙碌而不得清闲的职位。韩冈虽然说着要闲职,但他接下判军器监的职位,从情理上是不想掺和政事堂中的纷争。不过理由要是这么简单,也未免太小瞧了如今名震天下的韩玉昆了。   韩冈抬眼看着孙永,见这位开封知府盯着自己不肯放过,叹了一声道:“韩冈承袭横渠先生之教,研习格物致知之说,的确甚有心得。判军器监虽非合意,但也是与韩冈所学有些瓜葛,若能执掌其事,当不会让天子失望。”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三)   离着腊月越来越近,天气一天冷过一天。   几场寒流下来,黄河上的冰层已经冻得如同钢铁一般。厚厚的有两三尺,想凿出一个洞来,都要大半天的时间。   韩冈面前就有了个冰窟窿,并不算大,只有一尺见方。但从冰面到水面,就有三尺高。时不时就能看到一条鱼窜上来,在水面上翻腾一下,立刻就钻回水中。   竹制的钓竿拿在手里,一根钓线垂到了冰窟中。   韩冈正在黄河冰面上钓着鱼。   与韩冈差不多,在黄河冰面上钓鱼的人数不少。凿上一个洞,便将鱼钩挂了饵放下去,不用片刻就能钓上一条鱼来。其实甚至可以不用鱼钩钓,只用拿根长枪向冰洞下一搠,就能扎起一条上来透气的大鱼。   不过韩冈是来休闲的,不会这么没有耐心,用鱼叉来破坏情调。他盘膝坐在一辆平板雪橇车上,拿着钓竿,戴着毡帽,除了没有白胡子之外,就是一个姜太公的架势。   但他身旁坐着周南。年轻娇美的花魁披着猩红的连帽斗篷,帽子罩在头上,边缘缝了一圈白色的兔毛蓬蓬松松,衬托得绝美的小脸更加娇俏。玲珑丰韵的娇躯裹在皮毛中,软软地抵在韩冈身后。时不时递过来一杯热汤,让他喝了暖和身子。   韩冈今日也是临时起意,看着天晴,就带着妻妾家人出来到黄河河边上来钓鱼,看着悠闲得不能再悠闲了。不过过了半天,远处的渔民不停地大呼小叫的,但韩冈这边动静却很少。   “官人,钓到了没有?”王旖从河边俏生生走过来,问着韩冈。   韩冈举了举钓竿,很无奈地说着:“才有两三条了。”   官宦人家的女眷不便随意外出,更不能随便被外人看到。即便春来踏青,到了郊外坐下来,都要拦上一重步障。但韩冈不在意这些,带来几十名衙中的军士,在黄河边圈出了一块僻静的地方。   今天出来的,就只有韩冈和他的妻妾儿女。他的三位已经得到官身的幕僚中,魏平真和方兴,都去了京城参加铨选。而游醇是准备要考进士的,无意铨叙,依然在县学里督促着学生功课。   至于王旁,因为王旖叔叔王安国最近身体不适,他便去了东京探望——王安国在京中担任着秘阁校理,不像韩冈身上的集贤校理是个空头加衔,以示天子看重,王安国是真正在崇文馆中做着事,整理着馆中的书籍文牍——因为王旁不在,只有韩冈在,王旁的妻子庞氏也不便出来。   看着妻子走近了,韩冈拍了拍,示意王旖在身边坐下。他能陪着家人的时候实在太少了,今天也算是一个补偿。   王旖先是看了一下周围,确认了没有闲杂人等,连韩冈的随从都远远躲到一边,方才赧然地在韩冈身边坐下。周南忙跪起来,给主母奉上温补的热汤。   王旖捧着杯子暖着手,靠在丈夫身边,心头也是暖暖的。微微笑着:“能钓到鱼也算是好了。奴家小时候跟二哥去钓鱼的时候,只钓上过虾子,就没见过鱼。”   “想不到你小时候也是爱玩闹的。”韩冈笑了笑:“不过在黄河上,能钓到黄河鲤鱼才叫好,其他鱼都不能算数!看我今天钓个十条八条鲤鱼上来,卖到京城去,也有个三五贯赚头。”   冬天的黄河鲤鱼在京城中很受欢迎,不但肉质肥美,而且比其他季节要少了不少的腥气。是做鱼脍的好材料。不过冬天的鲤鱼活动少,似乎是在冬眠一般,钓到的难度很大,所以在京城中售卖价钱也便很高。想在冬天吃到鱼羹、鱼脍,少说也要费上四五百钱。   王旖偎依在韩冈身边,看着冰窟窿里的钓线一动一不动,过了一阵,她忽然道:“官人,不要紧吗?”   韩冈静静地把着钓竿,满不在意地说道:“还有十天才到冬至,两天后再去京城,能赶上斋沐就没问题。”   韩冈刚刚辞了天子的委任诏令,没有接下中书都检正的差事,正巧郊天大典的工作该忙的也都忙完了,可以歇上一歇。   桥道顿递使毕竟是孙永,而不是他韩冈,没必要整天顾着、看着。京中的流民如今也是一日少过一日,不是回了河北,就是报了名,往熙河路和荆湖路屯田去了。   加之府界提点衙门里的公事,耽搁两三日也没有关系,更不用说他马上就要去京城,随同参加大典,衙门的公事本就可以交给下面的属僚来处理。   他不知道孙永会怎么想,但韩冈要感谢天子的这份诏令。就是因为拒绝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所以韩冈才可以一起将身上的府界提点一职的公务也放上一放,以向天子表明,他并不是贪恋眼下手上的职位,才不肯接下中书都检正这项工作的。   这等假撇清的做法,是习俗,也是惯例,就像天子即位前要三辞三让,而臣子们接受要职,也要多次拒绝一样。身在宦海,不能免俗。   而韩冈却也乐得清闲一下。   “为夫辛苦一年,歇上几日,天子也不好怪罪的。”韩冈笑说着。一把圈住了妻子已经恢复纤细的腰肢,手也顺势向上探了上去。   “官人!”王旖涨红了脸,连忙站起身,闪到一边去。这等夫妻间的亲昵举动,在家里能做,在外面怎么能行?嗔怪着:“都是要陪天子奉祀天地,哪有这样不知体统的?!”   韩冈哈哈大笑:“敦伦尽分,夫妇大义。仰不愧天,俯不愧地。”   王旖又羞又恼,抿着嘴直跺着脚。眼中泛红,已是泫然欲泣,孩子气地指着韩冈:“你就会欺负人。”   “官人过两日就要去京城,随侍天子奉祀天地。”周南看着闹了起来,慌忙开口,“奴奴过去只是听说过,仁宗皇帝主持明堂大典时,韩相公、富相公,都是头戴进贤冠,罩以貂蝉笔立,身穿朝服,随扈天子。天子拜于堂中,八侑舞于殿下。而出城郊天更是难得,那样阵仗,能见一次都是好的。”   周南说话只为了缓和气氛,但说起来后,却是变得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   教坊司的任务可不仅仅是在妓馆酒楼中陪笑挣钱,或是参加宫宴酒会,也有参与朝廷大典的工作。比如祭天时的八侑之舞,就是由六十四名乐班的成员一起跳起——不过都是男性。   而女子也有任务。教坊中的童女,在许多典礼中都要上场。周南的小时候曾经作为教坊司的舞班成员,与一众小姐妹一起参加过皇后亲蚕的典礼。   王旖转到周南这边坐下:“我们也只是看个热闹,其实做了天子,一辈子都出不了开封地界。一年去一次金明池,三年去一次青城宫,官家能出东京城的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得完。”   王旖生长在士大夫的家庭中,对于皇帝的看法,自不会如普通百姓一样,听到皇帝二字,就肃然起敬。清楚所谓的皇帝,不过是个被无数规矩拘束起来的普通人而已。   “说得正是。做官的人,天南地北能去得。河北之雪,塞上之尘,江南的风月,蜀地的山水。做臣子的都有机会看个一遍,但天子便不可能。”韩冈心有感慨,黄河千里冰封之景,千万人都能看到,唯独赵顼看不到。他叹着,“所以天子常为奸臣所欺瞒,乃是见识不足之故。”   除非封禅、亲征,否则开封城南五里的青城行宫,就是天子赵顼能离开京城的最远距离。汉家天子可以去上林苑行猎,唐时天子能去华清池洗澡,但宋室的皇帝,自太宗之后,就没有了游猎习惯了。而当今天子封禅泰山、亲征敌国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是零。   纵然提封万里,拥有万邦,但天子能活动的空间,也只有东京城那么大。其中绝大多数的时候,更是只能蜷居于深宫之中。抬头望着周围不到十里的天空。   从没有看过大漠孤烟,从没有看过海上日升,更不可能了解得到天下黎民的生活、工作,甚至都不会知道,他所继承的土地到底有多宽广。   这样的人却掌握着国家,控制着亿万人的命运,让从亿万人中奋斗出来的佼佼者都不得不跪于其下。   韩冈其实不甘心的,尤其他身体里有一个来自于千年后的魂魄。前段时间又有割地之事,让韩冈对如今的皇帝更有了看法。   说句实在话,韩冈觉得天子还是在后宫中多亲近嫔妃比较好,平时主持一下祭祀、典礼,如此就够了。军政之事,还是交由更为合适的人来处理,天子最好不要乱掺和。老老实实地当个装饰品多好!向东出了海三四千里,就有一个现成的好例子。   韩冈说得肆无忌惮,王旖、周南甚至不敢搭腔。半晌之后,王旖才勉强开口劝道:“官人,这话只能在家里说。”   韩冈笑了起来:“这是自然,在外面可不会说的。”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四)   王旖欲言又止,而周南仍是花容失色的样子,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看着自己不小心将妻妾给吓住,韩冈无奈地叹了口气,宽慰地笑道:“放心好了。只是为了爹娘,你们几个,还有奎官、金娘和二哥儿,为夫到了外面后,肯定会谨言慎行,怎么也不会乱说话的。想想过去,为夫什么时候做错过。”   王旖小心地又劝过了韩冈几句,和周南一起,起身走回到岸边上的帐篷里去看着儿女了。   韩冈静静地坐着,手上的鱼竿动也不动。半天过去,也不见动弹,如同一座雕像一般。   这还算不上是悖逆之言,只是将事情说破而已。就算到了天子面前,韩冈其实也敢说出口的,也不会因此而得罪。真要说起来,韩冈依稀记得包拯对仁宗皇帝说过更为刻薄的话。而直言天子孤寒的臣子也是有过的。   真正悖逆的是韩冈的心思。   他不可能如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天子都要保持着一份敬畏。   但即便只为了妻儿着想,韩冈都无意走上九死一生的险路。可就算是走在安全的道路上,韩冈也会向着目标去努力。   韩冈自信他有足够时间,走到能让他实现目标的地方。   并不仅仅是权力。   权力并不足以为凭,此时宰相的权力再大,也是建在沙滩上的。名声更为重要——并不是王安石的那等名声,毁誉皆出于士大夫之口,一日反目,三十年重名顿时化为飞灰。而是要更高一层。   得学学周公,得学学王莽。   虽然结果一好一坏,可两位先贤都有值得韩冈学习的地方。   首先就是要在军器监做出点功业来。   “三哥哥,有没有钓上鲤鱼?”韩云娘欢快地跑了过来,打断了韩冈变得阴郁起来的思绪。   冻得红扑扑的脸,笑得如鲜花一般。俏巧的鼻尖,也是红红的,让韩冈忍不住想捏上一下。常年待在家中不能随意外出,也的确闷坏了她。今年韩云娘才不过十七岁,虽然已为人妇,但还是处在最为活泼的年纪上。   韩冈回头望望河滩上的帐篷边,王旖和周南都在向这里看着。若想韩冈恢复好心情,自幼相伴的韩云娘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转回头,对着如花俏脸:“还没有呢。”   韩云娘一手敛着裙裾,在冰窟前蹲下来,好奇地向里面张望:“什么时候能钓上来?”   韩冈哈哈笑道:“我怎么可能知道?你的三哥哥也不是能掐会算的。”   他正这么说着,忽然面前的钓鱼竿一沉,一下弯了起来。   钓竿弯得如同月牙一般,云娘一下急道:“咬钩了!咬钩了!三哥哥,咬钩了。”   小手一下下地扯着韩冈的袖子,很是为韩冈急着。   韩冈苦笑了一下:“我可没咬钩,咬钩的是鱼。”   虽然在开玩笑,但他抓着鱼竿的双手一点也没有松劲。咬钩的鱼挣扎得很厉害,扯着鱼竿的力量甚至让韩冈从雪橇车上站了起来。   韩冈一下变得兴奋起来:“看来是条大鱼!”   韩云娘在旁边也急着催促着:“快点。三哥哥,快点。”   韩冈双臂用力,使劲向上提着。他所用的鱼竿,可没有后世那么多零碎装备,就是竹竿上拴上根结实的麻线。但这样的鱼竿还是老渔民手上买来的,钓起鱼来一点也不耽搁事情,反而顺手得很。   韩冈这里的动静很大,周南和王旖都跑了过来,看这韩冈到底能不能钓上一条大鱼来。   钓钩上鱼儿挣扎了半天,终于松了劲,被韩冈瞅准了机会,双手用力,一下就扯了上来。   哗的一声响,在冰窟中来回窜动的鱼儿终于被提出了水面。在钩子上上下蹦跶着,扯得钓竿一阵阵地抖动。   这一番动静甚大,韩冈都出了一身汗。但上钩的猎物却是出乎意料的小,仅仅是一条只有巴掌大的小杂鱼。在空中来回挣动,溅了韩冈一脸的水。   韩冈悻悻然地摇摇头,从钩子上将鱼给取下来,丢到了冰窟旁的地上。旁边的王旖和周南都笑弯了腰,方才心中的抑郁,一下就散去了许多。   韩云娘拿着鱼篓,看着韩冈将鱼丢到了冰上,也一起将篓子丢了下去。她白白期待了半天,有些不高兴地嘟着嘴,很是孩子气。   韩冈此时放弃了,觉得再钓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与妻妾一起回到了河滩上的帐篷处。他钓了半日,钓上来的两三条都不是鲤鱼,看着也不认识。全都丢在了冰面上,片刻工夫冻得硬邦邦的了。   幸好韩冈带来的随从们,有几个懂渔情的,他们远远地在外围守着,顺便也在冰面上打洞,给韩冈弄上来了七八条黄河鲤鱼。   都是一尺多长,已经在寒风中给冻僵了。   严素心掌着厨刀,指挥着随行而来的两个厨娘,在河滩边处理起鲤鱼来。   一边的小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地煮着鱼羹,而严素心又开始在砧板上料理起去腮去内脏的其他几条鱼来。做得不是别的,而是京中如今最为流行的鱼脍,也就是生鱼片。   鱼脍,一个是要看着鱼的新鲜程度,还有种类。黄河鲤鱼算是河鱼中最好的一种了,又是刚刚钓上来的,再新鲜不过。   而同样重要的则是刀工。严素心于此事上最为擅长。她片出来的鱼脍,纤薄如蝉翼,白得近乎于透明,吹口气仿佛就能飘起来的样子。   韩冈夹起一片,占了点调料放进嘴里,冰鲜嫩滑的口感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   放下筷子,韩冈对着素心笑道:“若是欧阳文忠和刘原甫犹在,若能尝到素心的手艺,必不会时时提鱼造访梅圣俞家【梅尧臣】。”   梅尧臣家侍女善做鱼脍,欧阳修、刘敞,“每思食脍,必提鱼过往”。虽然没有尝过梅尧臣家侍女的手艺,但韩冈确信,严素心的手段绝对不在其人之下。   “梅圣俞?就是那个鲶鱼上竹竿?”王旖问道。   “对!”周南笑着点头,她对京中故事比韩冈、王旖都要熟悉,“就是那个鲇鱼上竹竿,猢狲入布袋的梅尧臣梅圣俞。”   梅尧臣以诗知名三十年,与欧阳修等重臣交往甚密,可惜始终不得一馆职。晚年参与修《唐书》,对其妻刁氏道:“吾之修书,可谓是猢狲入布袋。”刁氏则回道:“君之仕宦,何异于鲇鱼上竹竿。”   梅尧臣说他修史书,如同猢狲钻布袋般容易,而刁氏则笑他做官却比鲇鱼爬竹竿还要难。梅尧臣夫妻的这番对话,正是一句佳对,被人听了后,很快就流传开来。   无论是韩冈,还是王旖、周南和云娘,对素心的手艺都是赞不绝口。今天的鱼脍,更是验证了她的厨艺。   韩冈吃了小半条,停了筷子。鱼脍虽好,却不能多吃,尤其是在冬天,吃多了会伤脾胃的。而其他几位,也都没有多吃。   韩冈的一对儿女,这时闹着要下地来。两个孩儿到了河边上,始终都是由乳母给抱着,一刻也不让他们下地。毕竟是在冰面上,被凿开的洞,大人掉不下去,小孩子可说不准。尤其三岁上下的小孩子还喜欢乱跑,很容易出事。   韩冈将儿女抱到膝前,对着妻妾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可是难得的清闲。”   严素心笑得有些悲伤:“可是等过两日,官人就又要忙起来了。”   “那也只是一时而已。”韩冈安慰地冲她笑了笑:“我不想多掺和现在朝廷上的事。韩子华、吕吉甫都有私心,为夫何必趟那汪浑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心上能轻松一些。接下来的日子,也可以多陪陪你们。”   ……   “韩冈还是不肯奉诏?”   “回官家的话,府界提点韩冈的确不肯奉召。”   奉旨前往白马县的童贯连头也不敢抬,他前日第二次去白马县,诏令韩冈接手,但韩冈又给拒绝了,一点也不松口。   赵顼暗叹了一声,终究都是不省心的。   他此前也从孙永那里听说了一点消息,韩冈只想要一个军器监,却不愿接受中书检正。虽然去了中书容易升官,但会掺和进如今纷乱的朝局中,从韩冈的角度来说,这的确不是好事。   可韩冈的盘算赵顼也能看得清楚。   这算什么?!   看到王安石走了,正好可以在京中兴风作浪了?   将关学送入京城,让张载在开封城中宣讲格物致知的道理。如果给了他一个机会,说不定转头就要再一次建言,让张载进入经义局了。   做臣子的都有私心,赵顼也能体谅,韩冈的私心算是好了,是为了他的老师,为了他的学术而努力。总比为了钱财、子孙要光明正大上一点。   但私心就是私心,对于朝堂来说,对于天子来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赵顼不是不能容忍臣子的私心,但要想有私心,最好还是不要表露的那么明显比较好。   “童贯!”   “奴婢在!”   “你去白马县,传朕的口谕,宣韩冈即刻入觐。朕要亲自问问他!”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五)   “我倒想看看韩冈能拒绝诏令多少回?!”冯京色如严霜,罗列于桌上的珍味一口未动,只见他浮在脸上的笑容内,饱含着怒意:“王安石一顶十几次,看他敢不敢学!”   坐在冯京对面,是他的亲家蔡确。   御史台官经常拜候宰相执政,其实有乖议论。但两人连亲家都做了,平时见个面,喝个酒,也是符合人情的。   以蔡确之智,当然知道冯京真正的怒意出自于哪里。   不只是因为韩冈——此等官员,论人数,朝中车载斗量。即便天子再看重,但年岁未免太少,要想侧身二府,至少也要十几年后了——而是因为天子没将冯京这位宰相当作一回事。   他也是宰相,他也是朝堂之中一言九鼎的人物,朝臣在道上见了他,都得立刻避让到一边去。可天子任用他,却似乎只是因为他是跟新党唱反调的。   开国以来,曾经连中三元的,只有寥寥数人而已,而他冯京可是其中之一!   但异论相搅——天子需要的是异论,而不是冯京冯当世。   若说冯京心中没有一点火气,当然是不可能的,是人都会生气。   偏偏韩绛举荐了韩冈,吕惠卿在沉默了一日之后,也同样上书举荐,天子甚至没有征求冯京、王珪的意见,就为此下诏,征召韩冈为中书都检正。正好成了点燃冯京心中火气的诱因。   蔡确看得分明,却故作不知,反而笑道:“相公,难道这不是好事嘛……”   “韩冈推拒了中书检正,却只求军器监。为的什么?就是为了张载的关学和格物之说。这尊师重道的名声都出来了,让天子都破例要召见他来劝说。今日不做中书检正,明日只会升得更快。待到日后,怕是要比韩稚圭都要快一步入二府。”   孙永尽管只在天子面前说了韩冈的真实心意,但这番奏对当天就传出来了,冯京是为宰相,自然是最先听到的一人。   御史台中的蔡确,与所有的御史一样,耳朵长得如兔子一般,当然也听说了。不过他没有冯京的怒气:“全则必缺,极则必反。韩冈进用如此,难得其终啊……”   蔡确其实是在推脱。   宰相在御史面前怒斥一名官员,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蔡确会不明白?   只是他不想迎合冯京的心思罢了。   看着亲家不肯点头,冯京心中又多了一层隐怒。   他始终看韩冈不顺眼。原因有很多。王安石的女婿是一条;太过年轻,二十出头就成为朝官也是一条;还有韩冈在流民图一案中的一番话,挡了他半年的时间才得入相当然更是最为重要的一条。   自然,冯京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嫉妒或是愤恨。甚至在他内心里的想法中,也只是觉得韩冈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待到而立之年,便能公辅在望,其日后必然难制,对后世的天子是个巨大的隐患——他是为了大宋着想,才不喜欢韩冈。   “韩冈虽薄有微功,但其进用过速。甫及弱冠,便已为右正言、集贤校理。不日将及直阁、侍制、学士,以至于宰辅。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可有能制之者?!”   蔡确暗暗叹了一口气。   冯京的这番话,肯定是很有道理的。以韩冈眼下就拥有的官品和地位,再有个十年二十年,他升任宰执至少有七八成的可能。而等赵顼死后,到了下一任皇帝登基时,能压得住他的可就不多了。   ——皇帝长命的不多,能活过花甲之龄的,十个之中也不一定有一个。大宋开国以来,更是一个都没有。太祖五十,太宗五十九,真宗五十五,仁宗五十四,而英宗更是只有三十八。六十岁仿佛一个魔咒,连续五任天子都没有跨过去。   而臣子长寿的则很多,六七十岁依然身体硬朗的,朝中比比皆是。冯京都五十多岁了,照样康健如旧日。更别说有名的张三影【张先】,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前两天随着新的词作传到京城,又听说他新纳了一房小妾。   韩冈——蔡确见过多次,想必冯京也见过。   身强体健,不让武夫,甚至据说他能开石五硬弓。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不说他医术有多高,但如何保养肯定是有一手的。而赵顼则是一副病弱态,身体一直都不算好,几乎每年都要病上一回。要比起寿数,韩冈压倒赵顼的机会,远远过之。   但这话冯京能在天子面前说吗?能当着面说赵顼活不过韩冈?   这个话,如果有人敢对天子说,而不是私下里抱怨。那只会是包拯,不会是冯京。   蔡确很头疼,他可以跟宰相为敌,因为上面还有一个皇帝。要违逆天子的心意当然没问题,这是表现他作为御史的气节的好机会,蔡确不是没有做过,也因此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但高回报的同时,必然有着高风险。顶撞天子那也是要看时间地点的,万一有一点差错,那可就是鸡飞蛋打。在蔡确看来,眼下绝不是个恰当的时机。在韩冈圣眷未消的情况下,蔡确决不愿意明着跟他为敌。   “少年得志,极易骄狂。如杨亿、胡旦之辈,少年成名,后事难终。”蔡确勉力顶着冯京的不快,“以蔡确愚见,还不如多说他的好话,极力举荐,以重任委之,便可坐观其自败。”   这算是什么主意!冯京阴沉着脸,指出了蔡确话中的破绽:“……别忘了,少年成名的还有晏元献在!”   十四岁被赐进士的晏殊,最后官至宰相。仁宗朝时有名的富贵相公,太平宰相。“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这等从平淡中隐透着富贵的词作,即便至宝丹王珪的堆金砌玉,也难以与之相比。他任官的闲适,即便是现在,也是让绝大多数官员深深羡慕的。   谁能保证韩冈不是第二个晏殊?   蔡确笑道:“晏同叔乃至诚君子,无事敢隐于天子。韩冈可是这等人?”   蔡确这一回并不是在敷衍,在他眼中,晏元献的确是有着大智慧的人物,而不是寻常人的小聪明,韩冈聪明外显,很难比得上晏殊。   晏殊之所以被真宗看重,就是因为他的诚实。以童子科被荐入朝面圣,看到真宗亲自出的诗赋题目之后,晏殊却说他前两日刚刚做过类似的题目,恳请真宗另行出题。   到了在馆阁中任官之后,其他官员都喜欢出外参加宴会,日复一日。只有晏殊却留在家中读书。当真宗为太子寻找东宫官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晏殊——只因为他不喜饮宴,堪为太子之师——可晏殊到了朝堂上时,却很老实地说他之所以不参加宴会,是因为没有钱,若有钱,肯定也要去的。   这样的诚实,反而让真宗更为看重。而且晏殊的这番言辞,又避免了得罪同僚——这叫做智慧,而不是聪明。   晏殊的行为举止,深为蔡确所敬佩。若有可能,也想学上一学。   而那边的冯京,他既然不喜韩冈,自是不会认为韩冈的人品有多少。心中对人有了成见,不论什么地方都能看出奸猾狡诈来。蔡确说韩冈不如晏殊,冯京也不会有反对的意见。   “韩冈当然比不上晏同叔,可其人善作伪,等他身败,国事当已被其人所乱。”   无论如何冯京都不能遂了韩绛、吕惠卿的心思,也不能让韩冈得意,否则他这位宰相就当真成了摆设,所以冯京要用到蔡确。   “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现在说出来,谁又会相信?”蔡确知今日之事难善了,若不出个主意,可就是要开罪冯京了,“既然相公不愿意一同推举韩冈,那就先看着他会怎么答复天子——天子最近不是要见他吗?以韩冈的性子,在天子面前肯定还会坚持到底。到时候,设法让他恶了天子便是。”   “怎么让他恶了天子?”冯京立刻追问,“韩冈可正得圣眷!要不然,天子也不会特意召见他。”   “韩冈东施效颦,仿效其岳父以博高名,以天子之聪明睿智,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只要风声传出去,韩冈百口莫辩。试问天子难道会喜欢这样心思诡诈的臣子?当圣眷一去,韩冈还能升得多快!?”   蔡确帮着冯京出着主意。但他心中却是另有一番盘算。   他借冯京为臂助,但有冯京在一日,他就没有在朝堂的可能。御史中丞和宰相是亲家,天子怎么可能能坐得住?吴充之所以能与王安石一掌政事堂,一掌枢密院,那是因为他们关系险恶,换做是他蔡确和冯京可就不一样了。   蔡确现如今真正在想着的,是到底要怎么才能赶走顶头上司邓绾,顺便不露马脚地请走冯京这位亲家,而不让自己纠缠其中,那就更好了。   冯京点着头,似乎已经被蔡确所说服,但他的心中却是暗暗冷笑着,蔡确仍是在敷衍他罢了。   大宋的状元不少,但最后能做到宰相的,可就为数不多。真当他冯京是糊涂人吗?蔡确为了能博取高官重名,与王安石翻脸。如今,真正挡在蔡确面前的就只有御史中丞邓绾和他冯京了。   不过只要有用,冯京就会用着。蔡确的身份和眼光,对冯京来说,目前还是很有用的。   举起酒杯,冯京与蔡确对饮而尽,各自心怀鬼胎地笑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六)   比起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韩冈抵达了东京城。   大礼在即,城内城外戒备森严。韩冈与童贯一起从白马县赶回来,一路上,不过一百多里的道路,竟然遇上了十几队巡检马队。等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兵的搜检比起韩冈前日离京时,则又严密了三分。   因为搜检耽搁了太多时间,城内城外都排起了长龙,队伍中的人们只能一步步向前蹭着,怨声不绝于耳。如果韩冈不是穿着官袍,童贯又亮明了身份,恐怕也要城门处等上一两个时辰才得入城。   “韩提点,官家正在宫中等候,还请快一点!”   进了城,童贯急着催促着韩冈。看着现在天色,已经是申时初。再不赶紧入宫,可就要等到明天。而到了明日,天子就要开始在大庆殿斋沐七日,静心礼天,等待郊祀大典的开始。   这段时间中,天子一般也就会接见一干宰辅重臣,而韩冈想要觐见,虽然也不是不行,但未免会有些议论,耽搁了天子斋沐的时间。在官家心中,他童贯当是少不了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但这位小黄门与韩冈已经算是很熟悉了,也有巴结交好的想法,昨日奉天子口谕到了白马县,便将赵顼的一番话倾囊相告——这并不算违背天子的诏令,因为本来传递的就是口谕,但已经足以让韩冈了解到赵顼的心情和想法,同时也有所准备。   沿着城中的街道,韩冈和童贯很快便抵达了皇城前。   从左掖门进宫,童贯领着韩冈往崇政殿走去,沿途的官员看到韩冈,惊讶之余,也有着不少人羡慕,这个时候并不是天子接见朝臣的时间,除了一干重臣能在黄昏之前直上崇政殿,其余小臣一年也不见得有几次机会,而且看韩冈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刚刚抵京,这份圣眷朝中少有一见。   天子委以重任,韩冈却连番辞官不就,这一番作为,日后多半就又是一个王安石!   一道道又羡又妒的视线,韩冈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正在暗自措辞该怎么将中书都检正这项任命给顶回去。   走进殿中,韩冈一瞥之下,在殿内竟然只看到了冯京,而其他几位宰辅却都不在。不便再多想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冈于大殿中央再拜起身,垂手等着天子的发落。   “韩卿,你可终于来了!”赵顼微微笑着,可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和气。   赵顼今天很有几分不快,本就因为大典将至而心浮气躁,现在对他任命拒绝得很干脆、让他难以省心的韩冈到了面前,免不了要更添火气。   听到天子说话的口吻腔调,韩冈心中有了一丝明悟,他终于知道,赵顼的火气是哪里来的。   孙永任了桥道顿递使,拉着韩冈一起忙得焦头烂额。开封府界如今风声鹤唳,一点小事都能引得从县中到府里一起鸡飞狗跳。那么赵顼这位当事人为了大典而心浮气躁,也是在情理之中。   这个时候,韩冈顶了赵顼的诏令,做了不给天子面子的事,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换做平常,也许根本不算什么,赵顼也不会强逼着韩冈来,但正好撞到了这个时间段中,韩冈就少不得要看到天子的难看脸色了。   运气还真是糟,韩冈心中一叹,道:“臣不敢。陛下即是有招,臣自当兼程而来。”   “不知朕所任命的中书都检正一职,韩卿是否还要推辞。”赵顼平平和和地问道,却是紧咬着不放,“以韩卿之功、之才,也当得起这个职位。”   韩冈说着惯例的回话:“微臣微末之功,难报陛下恩德之万一。只是中书之事,中书检正乃是军国之重。臣虽小有才干,忝有微劳,但素未习其事,便不敢贸然奉召。臣若不能胜任,不仅败坏国事,也有伤陛下识人之明。”   韩冈一番话,就是说赵顼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自家当不起。安抚流民,使之不至为乱,韩冈过去有经验,同时也是从白马县花了几个月时间做准备的。但在朝堂之中任事,担任的还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职位,难度可是天差地远。   韩冈的回答,赵顼也算是不出意外。自承他难以做到,所以不敢接受。但这也是惯常的回答,但凡有哪个臣子被任命了让他们不愿接受的职位,有很多都会加以拒绝。而自称不能胜任,便是最为常用的一条,朝廷一般也就不会再强迫他们接受。   “韩冈,当年同知起居注一职,王安石连辞八九次,难道你要学着来不成?”冯京微笑着,似乎是漫不经意地插话道。   韩冈的脸色倏然变了。   韩冈无意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一职,此前已经将心意由孙永传到天子那里,想来宫中派出来的天使,总不至于把他追到厕所里去。像当年捧着诏令的宦官,追着王安石一直追到厕所外,只为了求他接受朝廷的任命一般,如今应该是不可能了。   可韩冈万万没想到,冯京竟然在天子面前说他是在仿效他的岳父,虽没有明言他心怀诡诈,但赵顼哪里可能听不明白。这个指责甚至是诛心刻骨,让韩冈都不愿承受。   冯京这是要毁了他的名声。传到外面去,他在士林中也会沦为邯郸学步的丑角。虽然眼下辞官不就的官员很多,但并不代表他们能体谅韩冈。   王安石屡次拒绝清要之职,都是在说京中为官给的俸禄太少,所以求着要外放一个州郡,好多挣点钱来奉养长辈以及家里的一堆弟妹。这是出于王安石本心,不想在朝中任官,而想在州县里来推行自己的治政方略,因此而来的名望乃是附带,并非王安石孜孜以求,所以赵顼相信王安石的人品,故而才会任用他主导大政数载。   但韩冈如今的行为若是在仿效王安石,就不是东施效颦四个字可以让人一笑而过了,那是心怀诡谲。可以博取人望的手段,如果是刻意做出来,他暗藏的目的当然就要惹得人深思。   赵顼脸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原本仅仅是心中有一番怒气,此时却是变得狐疑和猜忌起来。   他如今求的是朝堂的稳定,异论相搅虽是祖训,却也没有哪个皇帝是希望朝中乱哄哄的,臣子们每天我攻击你、你攻击我,你弹劾来、我弹劾去。所以他在留了冯京、王珪在朝堂上的同时,却大力支持韩绛和吕惠卿。   但韩绛、吕惠卿并不和睦——赵顼看得很清楚——很有可能在他们之间,会大打出手,将朝局弄得乱成一团。所以在中书内部,他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总括诸房庶务,并弥合韩绛和吕惠卿的关系。   在赵顼看来,韩冈正是这个合适的人选。可是韩冈却对这项任命连番推辞。   若是畏难,这就让赵顼很失望,想不到他看重的臣子,竟然也是拈轻怕重的懦夫;若是如同冯京所奏,是为了学着王安石的先例,而在养望,则更是让赵顼不快。只要忠心事君,日后自有他的好处。现在却怀着诡谲之心,试问哪一个天子如何敢对其加以大用?   换做是在朝中的其他官员,换做是普通的臣子,赵顼也不会这般心中不快。但赵顼对韩冈的确是很是看重,所以对于那些对韩冈的弹劾和指责,赵顼从来也不相信。可相应的,韩冈若是让他失望,赵顼心头的怒火,便也只会更多。   终见天子变色,冯京暗喜于心,蔡确的确看准了韩冈的弱点。   但他也知道,不过一句话而已,当然不可能一下子将韩冈打死。但只要在天子心中种下一枚猜忌的种子,韩冈日后想要再往上爬,也要多上许多坎坷。   天子任命韩冈为中书都检正,冯京当然知道天子是在打着什么注意。韩冈被韩绛所看重,同时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在天子看来,理所当然的,他就有着弥补韩绛和吕惠卿之间矛盾的能力,让新党不至于内部分裂。   从冯京的角度来说,新党内部一团和气,就是他的梦魇。那时候,他当真只能做个反对者,对着韩绛、吕惠卿的治政空喊着异议。所以他必须要针对韩冈下手——韩冈有那个本事,他的确有能力或者说有机会,调和如今已经显露在外的韩吕之争。   但冯京从蔡确那里得到的手段,并不是让韩冈不去接手中书都检正一职,因为韩冈有回心转意的可能。而是让他即是接手也无法改变局面——从根子上直接动摇天子对韩冈的信任!   这才是上佳的手段!   冯京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笏板,暗暗自得不已。   乍惊乍怒之后,韩冈的心情却平复下来,化作微微一笑。   冯京的手段是不见血的阴狠,的确是入骨三分,就算是否认,也不可能改变天子的猜疑。猜疑之心虽然微小,但一旦种下,就像杂草一样再难拔出。   只不过,冯京弄错了一件事。他能站到现在的位置,主要靠的是自己。要真的依靠着所谓的圣眷,凭着他所立下的这么多功劳,岂止是一个七品右正言?!   河湟开边的事就不用说了,就是罗兀撤军、咸阳平叛,他有多少功劳没有受赏?再加上还没有完全收尾的流民安置,他韩冈这些年立下的功劳,按部就班地做到宰相的冯京得闪一边去,他在外地任官的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功绩,根本不配与之相比。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七)   “家岳德行高致,岂是微臣所能及万一。贸然仿效,便如东施效颦,遗人笑柄。微臣所以不敢轻受诏命,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冯京暗中使绊,天子心生疑窦,可越是这个时候,韩冈就越是不能改口,必须一意孤行到底。   “韩卿你也只是资望稍逊而已。论才干,当不会输给王卿刚为官之时。”赵顼的话虽是与之前的话没有怎么改变,却已经隐隐透着猜疑。   “陛下所言甚是!”冯京登时高声附和,对着赵顼持笏拱手:“韩冈之才,如今少有人及。罗兀撤军、咸阳平叛,当日安石、韩绛强要韩冈入宣抚司,可算是做对了一件事。”   赵顼脸色又沉了一分,韩冈则是冷然一笑。冯京为了毁了自己在天子中的形象,当真是卖足了气力。   这可不是在赞他韩冈以国事为重,更不是再附和天子,而是在向赵顼证明,韩冈绝不是刚硬到底的直臣,一样是个会屈服于权势之下的软骨头而已。   韩冈不可能去解释他为什么当年最后去了韩绛的麾下,因为当时他答应去的交换条件之一是周南,还有与章惇合谋的一些秘事,都是见不得光的。而摆在外面的理由,却洗不掉冯京泼过来的脏水。   但他岂会没有办法应对?   “汉高得天下,以萧何、张良、韩信为首功。萧何治政,张良建策,而韩信领兵,故而三数年间便江山一统,有了炎汉四百年天下。试问汉高若以张良治政、萧何领军、韩信建策,可否赢得以范增为臂助的楚霸王这般轻易?”   韩冈见赵顼神色稍动,抢在冯京开口之前继续道,“伯乐之所以不常有,便在于此。知人有才不难,可用人恰如其才却是千难万难。诸葛武侯为人至正,非以私亲用人,马谡于其帐下,向日岂无功绩?可武侯用之于街亭,便致使北伐功败垂成。”   说着他又一拱手,“臣虽小有才学,往日也薄有微功,却也是陛下用臣恰如其分的缘故。若将臣换个位置,恐怕不但难以建功,反而要见罪。正如今日的中书检正一职,断非臣所能胜任。”   韩冈这番话,既拿了汉初三杰做正面的例证,又拿了马谡做反面教材,就是在明着说任命他去担任中书中的职位并不合适。只用汉初三杰,未免过于自大,如果仅用马谡,那就成了自污。一正一反却是恰到好处。   赵顼皱起眉:“马谡姑且不论,但萧何、张良、韩信换个位置,未必不能成事。”   韩冈立刻回道:“若任用得当,十分才学能有十二分的功劳,若是所任不当,十分才学就只得施展个五六分。”   赵顼从孙永那里的确知道韩冈的真实想法,见到韩冈的坚持,叹了口气:“韩绛荐韩卿你判军器监?不知韩卿你意下如何?”   韩冈拱手致礼:“臣受格物致知之学于师长,于此事上多有心得。若能去军器监,当能不负陛下之望!”   绝大部分的官员都是愿意留在朝中为官,这样才能接近天子,早些升官。所以王安石屡召不起,清要之职全数推拒,始终要在外任官的行为,才能得到士林的交口称赞,人望就是这么来的。   韩冈如果要学他岳父,光是推辞中书检正一职并不够,还要出外才行。而韩冈推脱中书都检正,却只是为了求一个判军器监,那么理所当然,冯京的指责便不成立。   ——可冯京其实并没有指责韩冈,他只是信口的插了一句,不经意间惹得天子心中起了猜疑。这算是陷害手段上了境界了。   “年轻人还是太嫩啊!”   冯京悠悠一笑,上前一步对赵顼道:“陛下,韩冈既然胸有成竹,之前又有韩绛之荐,不如便让他去军器监一展长才,想必很快便能有所成就。”   眼下韩冈尽力撇清他辞官以博名望的指控,也便在一两年内失去了去中书担任五房检正的可能。将韩冈堵在中书之外,这正是冯京今日的首要目的。他今日说的、做的,其实就是要让韩冈去不成中书,就算日后改了心意,也转不回来。   只要韩冈不是去中书门下,不论他是出外,还是去其他监司,对冯京来说都是件好事!更别说猜疑这颗有毒的种子,一旦种下,就没有连根拔起的可能。   “放大镜、雪橇车、霹雳砲、军棋沙盘,得韩冈主持,想必军器监所造军器当会更胜过往!”冯京步步紧逼,一点也不给韩冈喘息的机会。第一个目的达成,那第二个目的自然就要浮上台面。   所谓判军器监的“过往”是谁?   ——是吕惠卿!   想想吕惠卿接替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后,第一件事做得是什么?是下发了一道公文,说此前司农寺中“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这份公文,是在曾布叛离新党的过程中,很是出了一把大力。   难道吕惠卿不担心韩冈会有样学样?!   当一个参知政事出手干扰,韩冈又怎么在吕惠卿的固有地盘上施展他的才华?   所以说,年轻人还是太嫩了!   冯京得意无比。   一名宰相推荐,一名宰相附和,当事人又极力争取,虽然明知韩冈就是怕了中书里的麻烦事才不肯去,赵顼也不可能由着脾气一口给否决掉。同时,韩冈对于判军器监这个差遣如此迫切,也让赵顼心中也有了些期待:“既如此,军器监一事,便交由韩卿你来统管!”   “臣谨受命。必竭心尽力,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韩冈叩拜下去,他去军器监的任命如此便算是定下来了。只要之后中书签发下来,他就是继吕惠卿、曾孝宽之后的第三任判军器监了。   闹了一通,想不到最后还是让韩冈如了愿,赵顼摇头苦笑。天子说的话不及臣子有用,他的心中免不了有些芥蒂,“不去中书门下,却求着要去军器监。韩卿所求,朝中当是不会有第二人了。”   天子语气中的抱怨,韩冈如何听不出来。要不是冯京陷害,也不至于今天在殿上的窘境。他想着,就瞥了冯京一眼。   不去中书趟浑水,而是去军器监博功劳,这是他韩冈的本意,现在看来,却也是如了冯京的心意。冯京端严肃正的表情下,那抹藏得很深的得意,让韩冈看得很不舒服。   一直以来,他所保持的习惯,或者说在天子面前保持的风度,是尽量不攻击他人,仅仅是就事论事。   当日在君前驳斥郑侠的指控,那时正逢赵顼盛怒,他也没有直接反驳,而是曲言分辩,只是最后闲闲一句,将郑侠送去了恩州——说起来,倒也有些像冯京今天的手段。   不过今天,过去的原则却要改一改了。   “陛下所言,微臣实不敢当。”韩冈谦虚道。冯京今天没有一句正面指责,的确不便反咬,但要给他上点眼药也不难。他微笑着一望冯京:“微臣今日的选择,却是学着冯相公。”   “学得哪里?”赵顼半是顺口,半是好奇地问道。   “微臣今日的心意,与冯相公当年严拒宣徽使张尧佐相仿佛,不愿多受牵累,只愿一展所长。”   说自己选择军器监,去跟冯京当初拒绝做张尧佐的女婿是一个道理,这个比喻不伦不类,更是明明白白的讽刺!   冯京当年不做温成皇后亲叔张尧佐家的女婿,而是娶了富弼家的女儿,难道是不畏权贵?还不是不想受到牵累!当了外戚的女婿,想顺顺当当的升官,除非御史都变成了哑巴——更别说张尧佐当时还不受官场待见,被包拯领头三番五次地敲打,仁宗皇帝被喷得满脸口水就是这个时候。   他韩冈是为了能更好地施展才华,为天子效力,所以才弃了中书都检正一职,选择了判军器监。但冯京弃张家女而娶富家女,又是为什么呢?是为国为民吗?   冯京牙齿咬了起来,韩冈也是宰相女婿,难道他自己的身上有多干净!?   但对于韩冈的讥刺,冯京却不能针对性的反击。韩冈的攻击实在太直接了,直接到以宰相的身份甚至不便直接反斥回去。否则宰相在殿上与一名小官斗起嘴来,丢脸的只会是宰相,是他冯京!   而韩冈如此说的用意……冯京偷眼向殿上望去,看到天子的脸色,心头便是一惊。   赵顼眉头紧锁,韩冈这算是十分直白的攻击,他如何听不明白?这未免太过分了一点,想着便要斥责。只是看到台陛下的两名臣僚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却突然给堵住了……韩冈为什么要攻击冯京!?如此莽撞、直白、甚至是粗糙的攻击,这跟他的为人、才智完全不符。而且原因何在?   不见赵顼出声,韩冈就知道他成功了。   赵顼不是蠢人,又做了这么些年皇帝,让人牵着鼻子或许一时察觉不了,但只要有人点破,当然立刻就能反应过来。韩冈最后针对冯京的话,其实就是在点醒赵顼,让他去想想冯京到底说了些什么。   点破就足够了。   心怀叵测,以言辞扇摇君心——是一个判军器监的右正言危害大,还是一个宰相的危害大,想必天子自己能得出结论。   “冯相公……”韩冈一瞥脸上阴云渐聚的冯京,双眉一轩,“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八)   赵顼愣了一阵神后,忽然警醒过来。宰相是朝廷的脸面,不能让小臣冒犯。   “韩卿,此言不妥。毕竟不是一回事。”他口气倒是回护韩冈。   “微臣知错。”韩冈半转身对冯京一礼:“的确是韩冈失言,还望冯相公见谅。”   韩冈道歉的态度虽然礼数都到了,可落在赵顼眼中,却是有点硬邦邦的,看上去似有几分不服气的样子。   赵顼回想起了当日韩冈曾要郑侠到白马为官,亲眼见一见他为了安置流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的模样。韩冈少年得志,从来没有受过挫折,忽然之间受了污蔑,有此情状也是难怪。   不过冯京也的确做得不像个宰相,赵顼如何看不出来以冯京的私心。从冯京的角度来讲,韩冈最好离着政事堂远远的,现在倒也是如愿了。   赵顼双眼半眯了起来,宰相如此,难怪韩冈对中书都检正的任命避之唯恐不及。的确是要畏难啊,这可比安置流民难多了。   韩冈低头道歉,冯京则回以宽厚一笑:“无妨,无妨,不过是一时失言而已。”   宰相气度的冯京,此时恨不得生食了韩冈的肉。他没想到韩冈竟然如此毫无气度地当面讥讽他这位当朝宰相,而且还是在天子面前。但韩冈的话,硬是推敲起来,却还不能算是罪名,只能说是比喻不当,所以躬身一礼就算是道歉了!   可天子已经生疑。   同样是疑心。韩冈让天子起疑,不过是日后仕途坎坷一点。可宰相若是让天子起疑,那等于是宰相之位的基础受到了动摇。任何行动和言辞,都会引起天子狐疑的目光。   这让冯京怎么不恨!   从殿中退出来的时候,已是暮色深沉,只有西面的天空还带着一点残存的血红。   “多斜承相公推重,韩冈方能得偿所愿。”韩冈拱手一礼。无论如何,方才冯京都是举荐了他为判军器监,这句客套话,是他必须要说的。   “望你无负天子,用心任事。”   冯京套话回了一句,也不等韩冈回话,便一拂袖袍,转身而去。虽然步履依然保持着宰相沉稳,但他的这个态度,显是已经气急败坏。   “相公放心,韩冈理会得。”韩冈于冯京身后再行一礼,将礼数做得周全。   但这一下,他与冯京可算是正式撕破了脸,差不多可以等着下面的御史出头来弹劾了。   当然,一两个月之内不可能,皇帝对今日之事肯定还是记忆犹新,必然会有所怀疑。但三五个月之后,多半事情就会来了。而韩冈拒绝了韩绛、拒绝了吕惠卿,使得他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到时候就只能靠着天子的信任。但天子许多时候是争不过臣子的,宰相做几个月就出外的可能并不大。既然冯京几个月后不会离任,肯定就是韩冈要吃亏。   不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确切点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能!   有个三五个月时间,差不多就已经足够了。   冯京领头而行,韩冈不便超过他,故意走得稍慢,转过廊道,冯京便已经远远地走到了前面去。   看着前面宰相修长的背影,韩冈冷冷一笑。   “无负天子”,冯京的最后一句话可是半带着威胁。   想及于此,韩冈的笑容多了几分讥讽。   天子的看法从来都不足为恃!王安石在熙宁初年,于赵顼乃是如师如长,言出无不依从,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这份宠信便不复存在,最后便黯然离京。   打铁要靠自身硬。韩冈很早就明确了这一点。   王安石养望的手段,韩冈学不来。而且王安石三十年的积累,不过几年就消磨干净,这前车之鉴,更是让韩冈不会去学。   王安石声望大落的原因很简单,他的人望是建立在士大夫阶层之中,由朝中的一干重臣常年加以延誉而来。不论是富弼还是吕公著,又或是文彦博,都曾赞许过他,当时期待王安石的盛况,甚至到了“士大夫恨不识其面,朝廷尝欲授以美官,惟患其不肯就”的程度。   只是当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法,原本对他赞誉有加的友人,便一个个背他而去。孤立无援的王安石只能违反朝堂循例,开始大加起用年轻的官员,却也惹来更多议论。如此一来,他在士林中的人望,当然会如同一级级瀑布缀成河道的山间溪流般一跌再跌。   而韩冈很清楚,如果他要想达成自己的目标,他的声望就必须建立在更为稳固的基础之上。   目送着冯京进了政事堂的宫院,韩冈转往宫门处走去。现在想这些也有点远了,不管日后怎么说,眼下也算是稍稍出了一口气。方才殿上的对话,肯定会传出去,而觉得冯京碍眼的,绝不止韩冈一人。   回到城南驿馆,刚刚歇下来没多久,便有客来访。韩冈一看名帖,竟是章惇,他连忙出去,迎了章惇进来。   “直院要见韩冈,片纸即可招至,哪能劳动玉趾?”韩冈开着玩笑地说着。   章惇前日刚刚升的知制诰、直学士院,虽然还不是翰林学士,但也已经跻身玉堂,离着学士之位只差一点了。   “片纸?天子的诏书又下了几道?”章惇笑着反问。   与韩冈说笑了两句,相邀了坐下,方正色问道:“玉昆,你当真无意任中书都检正?”   韩冈摊摊手:“两相两参各有谋算,中书之中漩涡潜藏,贸然深入其中,哪会有生路?”   去中书门下做五房检正公事,这并不是难,而是烂!中书之中一摊烂事,韩冈他不愿插手,想必章惇他也明白。   章惇当然明白,但有一点他更清楚:“那为何冯当世、王禹玉都怕玉昆你入中书?韩子华又盼你入中书?”   “实是诸位相公太看得起韩冈了。”韩冈轻描淡写地顶回去。   “玉昆,你的理由恐不止于此。”章惇追根究底。   “剩下的理由何须韩冈说出口,难道直院还不知道?”   章惇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怎么会不知道。格物之说,乃是韩冈素来所重。只为了能推动其在京中传播,韩冈都跟他的岳父差点翻脸。章惇很清楚在王安石这块巨石去了江南之后,韩冈打算要做些什么。   只是韩冈去了军器监,开始宣扬格物之说,到时候,同判经义局的吕惠卿还是要头疼。   如果韩冈当真受了韩绛的,那对吕惠卿来说就是腹心之疾。但眼下他得了判军器监的任命,在吕惠卿看来,那就是心病改脑病,都是让人睡觉都睡不安稳的。   他为着吕惠卿笑叹道:“吕吉甫这个参知政事做得殊是无味,总是不得安生。”   韩冈冷哼一声:“镇宅之物一去,屋中岂能干净得起来。要想镇住朝堂,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章惇闻言失声而笑,笑意中带着讽刺。   韩绛、冯京、吕惠卿,加上韩冈,在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以及判军器监这两个职位上,各有各的算盘。   现在看来,韩冈算是遂了心愿,冯京虽然也是达成同样的目的,却是在这一过程中跟韩冈撕破了脸——这其实对韩冈不趟浑水的本意来说,已经算是失败了——而韩绛不如意,吕惠卿则更是要头疼。站干岸的王珪心思当如冯京差不多,只是没有与韩冈交恶。   这还真是乱!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各有谋算,却没一个称心如意的。”   韩冈闻言,慨然一叹,“同在局中,概莫能外,又有谁人能超脱出去?”   章惇闻言微微一笑,各人都有各人的心思,难道他章子厚没有?只是他的心思与韩冈并不冲突。   章惇虽然与吕惠卿有些交情,如今也算是在辅佐其掌控新党,但从年龄和地位上说,两人之间是有竞争的,吕惠卿不可能不提防于他。而与韩冈年纪的差距,让章惇完全不必担心十年之内,两人会产生职位上的冲突。更别说两人之间的互相支持一直都没有断过,互为政治盟友的关系,可比与吕惠卿要亲近得多。   “吕吉甫近日又举荐两位崇政殿说书,其中有什么打算,想必不需要愚兄说了。”章惇说道。   吕惠卿的想法,韩冈怎会不清楚:“吕大参终究还要顾忌着家岳。不过这个人选私心太重,天子不会看不出来。如今可不是熙宁初年,再想靠着区区两位经筵官,在天子面前为新法说话,已是水中捞月,不见得会有多少成效。”   天子为帝日久,也越发的老练,掌控朝堂的手段日渐娴熟。吕惠卿效法王安石,以沈季长和吕升卿为崇政殿说书,这一做法,章惇也是不以为然。但他今天不是来听韩冈的嘲讽的:“好了,玉昆,别的愚兄就不多说了。今天愚兄来此本意只是要问你一件事。”   “还请直院明示。”韩冈明知故问。   章惇眼神一下变得尖利起来,仿佛要看透韩冈的内心,语调深沉:“到了军器监之后,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韩冈粲然一笑:“当然是萧规曹随!” 第四十一章 礼天祈民康(九)   熙宁七年冬月廿九,冬至前日。   六天前,天子赵顼留宿于大庆殿中开始斋沐,拉开了三年一次的郊天大典的序幕。昨日,赵顼祭拜过太庙,并在太庙中斋戒。而今天,终于到了最后的仪式开始的时候。   刚过鸡鸣,天还是黑的。夜风劲烈,看不到月亮的夜晚,只有被风刮得忽明忽暗的数百只火炬,照亮了大庆殿前广场上。映出了广场中,数以万计的人马、车辆,正是天子的大驾卤簿。   所谓卤簿,就是仪仗。   大驾卤簿,仗下官一百四十六员,执仗、押引、职掌诸军诸司总计二万二千二百二十一人,另外还有伴驾的数千文武官员,以及车辆、马匹,甚至还有六头大象,此时都聚集于大庆殿前的广场之中,等候天子从皇城的主殿中出来。   数万人在广场上各就其位,站得分毫不乱。除了宰执之外,数千官员都是按照本官来派定位次——差遣仅是职司,只有本官才有品级。   右正言属于谏官之列——诗圣杜甫做的拾遗,其实就是正言的前身,只不过被改为正言——故而韩冈的位置也就在谏院之中。   尽管天子前日在韩冈转调判军器监一职后,又特赐了韩冈五品服色,也就是所谓的赐绯银,纵然只为七品,亦可身穿红色五品公服,腰间配上银鱼袋。但绯衣鱼袋是日常所穿公服,在今日的大典上,所有的官员都得身着朝服——朝服都是用绛色衣袍,鱼袋例不佩戴,另有作为饰物的配绶区分等级。   只看外袍,韩冈却与站在大庆殿前的其他官员没有多少区别。不过他头上戴的不是三梁、五梁的进贤冠,而是以铁为内框,上方缀有两枚珍珠,凸起仿佛尖角的方形冠冕——獬豸冠,也称法冠。   獬豸是传说中跟随在上古刑官皋陶身边,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的神兽。皋陶在刑狱中被供奉,而獬豸的图案也是贴在监狱大门上的。自先秦以来,獬豸都是刑法的代表,獬豸冠也就成了言官、谏官、刑法官们的装束。不过现如今,也只有在朝堂大典时才穿戴。平日里,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御史,也还是戴着长脚幞头。   上方下圆的獬豸冠是以铁条为梁给撑起来的,虽然看着不错的,但戴在头上就未免显得沉了一点。戴惯了轻便的长脚幞头,韩冈一时还没有习惯过来獬豸冠的沉重,时间稍长,脖子就有些发酸。   想着如何不为人注意地活动一下脖子,韩冈却没注意到有多少双眼睛都在背后看着他,暗地里也在议论着他。   “看不透啊。”一名须发皆白、差不多有六十多岁的老京官从韩冈的背后收回视线,声音很低,却充满了疑惑。   韩冈前日廷对上的细节,只是在核心层中传播,并没有悉数传到下面来。所以底层的京朝官们从粗略的传言中,完全看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冯京不想韩冈入中书,韩冈本人也不想入中书,但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便翻了脸?据说冯京当日回到政事堂中,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在崇政殿上开罪了冯京。而拒绝了韩绛的举荐,也同样开罪了另外一名宰相——已经不是仁宗、英宗的时候,过去拒绝宰执们的举荐,可以说是品行高致,眼下可是关系到站队的问题,韩冈的行为摆明了是拒绝了韩绛的招揽——韩冈的所作所为,怎么都让人想不透。   “区区一个七品官,竟然四面树敌?当真以为远在江宁的王介甫能护着他,还是圣眷一直能保着他?”   与老者并肩站着,身上的配绶毫无二致,可相对而言要年轻许多的官员则猜测道:“该不会吕参政不想让他去中书,所以他才不去的吧?”   老者反问道:“要是韩冈当真站在吕吉甫那一边,他怎么会不去中书?”   不管韩冈投了谁,他都该去担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眼下无论哪一位宰辅,在得到了掌管中书各房庶务、文牍的都检正的支持后,完全有可能将对手在政事堂内给架空掉,就像当年的曾布,帮着王安石架空了其他宰执一般——毕竟这个新创设不过数年的职位,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当年还仅是参知政事的王安石,能顺利地掌控朝政而设立的。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韩冈是准备在军器监大展拳脚,不想受到其他的干扰。他不是自称传习格物之说,于此事上有所擅长吗?说不定能……”   老者驳道:“这样一来,他不就又得罪了吕吉甫?吕吉甫如今可是兼着经义局,又是前任的判军器监。韩冈在军器监只要想有所成就,就必定会得罪吕吉甫。”   “但他拒绝了韩相公的举荐,不是与吕参政结了个善缘吗?”   “哪有这种道理。”老者低声笑着。东府参政和七品正言之间,可没有交换的说法,韩冈岂够资格?如今的朝堂非此即彼,不去投效,又哪里来的善缘可结?   数声净鞭响过,殿前鼓乐合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官员的特技在瞬间发动,神色刹那间变得肃穆庄严,方才的议论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天子步出大庆殿,群臣、万军一起跪拜下来,山呼万岁。这呼声,如同山崩海啸,千呼万应,在广场上空回响。   随着天子等上玉辂,蹄声、脚步声和鼓乐声便响了起来。   先是六头大象起步,继而开封令等六引导驾,清游队百余骑夹道而行,前队仪仗两百余人持朱雀、黄龙、风伯雨师雷公电母等旗,与太常前部鼓吹——笙、箫、笛、笳、鼓、钲——又数百人紧随其后。   然后司天监、持钑前队、前部马队、步甲前队、前部黄麾仗、六军仪仗、引驾旗、御马、班剑仪刀、五仗、左右骁卫、左右翊卫、金吾细仗、左右卫夹谷队、捧日、奉宸,十几二十队总计上万人一批批地穿过宣德门,沿着御道向南过去,导驾官才开始起步。   通事舍人、侍御史、御史中丞左右分行。正言、司谏、起居郎、起居舍人同样分行左右。在后面谏议大夫、给事中、中书舍人、散骑常侍为大驾玉辂的先导,而两名宰相,是导驾官最后一队。   等到紧跟着导驾官的殿中省仪仗的大伞、雉尾扇、华盖等器物过后,载着天子的玉辂才在御马的拉动下启动。   玉辂之上,当今大宋天子端坐着,仿佛庙里的塑像一般。   天子的玉辂还是从唐高宗显庆年间传下来的旧货色,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多少代皇帝经手。虽然之前整修过一次,但毕竟是几百年的老古董,一动起来就是吱呀作响。赵顼坐在上面,不但摇晃得有些难受,而且冷得厉害。   这玉辂四面透风,只有一层轻薄的纱帐遮住御容。外面的视线穿透不进来,可子夜的寒风却能毫无遮挡地吹进玉辂之中,悬在纱帐上的小铃叮叮当当地响着。不比寻常的马车,座位下面还能放着小暖炉,天子玉辂从来都不考虑这些舒适上的问题。只想着如何装饰精美华贵,符合天子的身份。   左青龙、右白虎,龟背为纹,四角栏杆有圆镜、鸟羽。就是连根支撑黄盖的柱子油画刻缕、金涂银装,各色陈设世间所无。可赵顼坐在上面就是觉得冷。   赵顼不是没有考虑过造新的,前年——也就是熙宁五年——就新造了一辆玉辂。在除夕的时候放在大庆殿前,准备在第二天正旦大朝会上展示。不过天降横灾,搭在玉辂外面做遮挡的棚子竟然倒了下来,将新玉辂给砸坏了。天意如此,赵顼也只能老老实实坐着四百年的古董。   赵顼现在身上的穿戴,从内到外都是按照礼制,可就是不按照时节。若是在圜丘上祭祀时所穿戴的衮冕,外面还能多罩两层,可现在他穿的依然还是通天冠、绛纱袍,并没到换衣服的时候。只有到了青城行宫,进了大次之中,才会换上正式的祭服。那些在典礼上有司职的,如担任大礼使的韩绛,桥道顿递使的孙永也是一样,现在都穿着朝服,到了地头上才会换上祭服。   从宣德门出来一路南下,还没过了州桥,赵顼就已经冻得脸青唇白。   韩冈行在队列中,作为导驾官中的一员,他离着天子的玉辂倒也不远。身边的同僚在寒风中各个都有些瑟缩,只是在天子驾前不得不强挺着腰。但韩冈却迎着风,一点也不觉得冷——比起关西的酷寒,东京城的冬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韩冈自前日接了诏命,并没有立刻去上任,他还要参加各项仪式。右正言的本官本是定俸禄的空衔,也只有到了奉祀的时候,才变得有实际意义。   不过对于上任后,该怎么做他都已经有了规划。对章惇,他说他准备萧规曹随,这并不是谎言。韩冈的确并不准备更动吕惠卿定下的制度。在吕惠卿的监督下,这两年打造得军器精良远胜过往,军器监中的官吏必定早就被他驯服了。   韩冈贸贸然去改变制度,不论他设计的新制看着有多好,施行起来肯定要吃个暗亏——虽说县官不如现管,但韩冈不认为他能在吕惠卿干扰的情况下,将差事办好。即便做好了,也挡不住有人说不好。   韩冈知道,现在外界对他的选择都是疑惑不解。这个局面换做他人来,也的确是破不了,只能向吕惠卿俯首或是选择干脆离开。放眼今日,只有他韩冈,才有这个能力。   天渐渐的亮了起来,大驾卤簿一队队的出了南薰门,渐次进抵青城行宫。随着东方的太阳跃离地平线,号角齐鸣,天子的御驾终于抵达了青城。 第四十二章 皇祚思无疆(上)   从天子所居的端诚殿中出来,吕惠卿回到了青城行宫安排下来的住所内。   参知政事在这场大典之中,能做的事不多,重要的工作都是正任宰相来担任。所谓的副相,只有靠边站的份。   如今的大典,许多地方都是参照了《开元礼》,也就是唐明皇时编订的礼仪制度。那个时代,参知政事这个职位就是宰相,地位犹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上。只是到了宋时,才变成平章事的副手。唐时礼仪中当然也不可能留给他一个管事的差遣。   吕惠卿的房间并不大,更没有多少装饰,连房中所用器物的形制,都是以简洁为主。不过青城行宫本来就容纳不了多少人,如今一下涌进了几千官员,能有一个单间已经宰执官的特权了。再到下面的小臣,都是四五人、十几人挤一间房间。而数万士卒,更是只能在行宫外住帐篷。   吕惠卿在圆墩上坐下,从袖口中掏出一册薄薄的书卷来,翻开来细细地看着。桌上摆开了笔墨砚台,吕惠卿时不时地提起笔在纸面上点点画画。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吕升卿随即推门走了进来,口中却连道着:“晦气。”   “怎么了?”吕惠卿视线从手上的书卷中离开,看着自己的弟弟。   “方才见到了韩冈。”吕升卿坐下来说着。诚心相邀,而韩冈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使得吕惠卿的弟弟对韩冈很有些看法。   “他是右正言,住处自然就在附近。”吕惠卿却是没有什么反应,反而叮嘱着弟弟,“你待会儿回去后也别乱走动,入了夜后,行宫中管束就会严起来。有点差错,少不得会被御史盯上。”   “小弟明白。”吕升卿回了一句,依然愤愤不平,“大哥一片好心,却给他当成了驴肝肺,去了军器监自找苦吃。”   吕惠卿心情则是很平静:“人各有志,出处异趣。韩冈既无意,那也就罢了,岂能强求。”   “他不来也好,省得给手实法添麻烦。”吕升卿坐下来的位置,吕惠卿手上正拿着的一卷手稿,他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吕惠卿将他手中的卷册放到了桌上。这一份卷册,就是手实法中各项条例的手稿。大字小字写得密密麻麻,几乎都见不到多少空白的地方。   手实法不同于此前新党推出的其他法案,从筹划到拟定,再到实施,都将由吕惠卿一手主持和操控,与王安石全然无关,是属于他的新法。   要想成就功业,就不能沿袭前人之功。如果他吕惠卿仅仅是“萧规曹随”——就像韩冈前日说给章惇听的——那么日后人们提起新法来,也只会想到王安石。   提到吕惠卿,则最多一句“啊,他是有些功劳。”——吕惠卿岂能甘心?!   所以吕惠卿从唐时的旧制上吸取经验,准备将手实法提上台面,令百姓自报田亩及田地等级,据此以征税赋。   “手实法若能成事,乡中隐田必然无处藏身,朝廷财计又可宽上几分。”吕惠卿笑叹了一声,手指点着桌上的条例手稿:“韩冈并非等闲之辈,安置流民数十万而不见其乱,可见他一番治才。如果有他相助,推行手实法起来也能容易上一点。”   吕升卿不服气:“韩冈要置身事外就由他去好了,过去新法推行,他也只是动动嘴皮子,何曾出过力?如今嘴皮子也不指望他动。只要不添乱就行了。”   “不要小看韩冈。”吕惠卿摇了摇头,他不会轻视韩冈。他弟弟与王安石的女婿没怎么接触过,而且嘴巴又硬,不肯承认韩冈的才能。但吕惠卿可是很清楚韩冈的才干不会比自己差到哪里去:“韩冈去军器监,说着萧规曹随,但实际上必定会有所动作。要不然他何必苦求这个职位?其人不可小觑,你可想落到杨绘那般下场?”   “他不是去造船吗?”吕升卿讶异地反问道,“章子厚回来后不是这么说的吗?说韩冈的盘算与船有关……除非韩三骗了他。”   “韩冈不会!”吕惠卿又摇了摇头。他不认为韩冈会骗章惇。尽管韩冈将他的打算说出来,就是为了让章惇转述给自己听,但吕惠卿可以肯定,韩冈不会糊涂到欺骗章惇。   “韩冈可以卖个关子,遮掩一部分事实,但绝不会说谎。章子厚的为人其实甚为偏执,要不然他也不会弃了进士,又去重考一个进士。关系好时的时候能推心置腹——对苏轼便是如此——但若是成了敌人,那也是翻脸不认人的。韩冈若真是骗了章惇,再好的交情都会灰飞烟灭……他当不至于这么蠢。”   “如果韩冈当真准备造船,那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了。”吕升卿嘿嘿笑起来,“若韩冈是南方人倒也罢了,他一个关西人,见到的水也就洮河渭水,再加一条黄河。金明池在他眼里,怕就跟海一样。他能造出什么船来?等他下辈子投胎去福建差不多,那时他说不定才会有本事造一条去福建的船。”   吕家是福建大族,亲友之中,做海贸生意的也有不少。福建人往高丽去得多,高丽朝廷中多有林姓者为官。为什么这几年朝廷忽然间跟着高丽关系密切起来,还不是因为朝堂上福建人渐多,朝廷对那个远隔重洋的国家了解日深的缘故。   “高丽……”吕惠卿忽然想起了什么,“为兄也有想过命明州船场打造一条万料巨舟,载使渡海,以震慑高丽王氏。想必他们那时必得西来。只是刚刚任职政事堂,时间仓促,还没有动作。不知道韩冈是不是打着这个……”   吕惠卿话说到一半,却渐渐慢了下来,语气也是越来越疑惑。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吕升卿连忙问道。   “韩冈曾在天子面前自言传习格物之说,那他在军器监做的事,少不了也是为了推广格物致知的道理。光是造一艘船可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吕惠卿这些天来其实一直都在推测着韩冈的想法和准备使用的手段,但始终没有一个头绪,又皱眉想了一阵,终于放弃了,“算了,只要张载不入京师,他又有何能为?”   吕升卿皱起眉头来:“……张载之学与韩冈所倡导的格物可是有些分别。”他为了给《诗序》作注,翻看了当今不少学派的理论。而且吕惠卿忙于政事,他在经义局中参与的部分,有许多都是吕升卿代为撰写初稿。论起经义理论,他并不弱于吕惠卿多少,“张载在关西多说义理,天人之说也都是本于孟氏,虚空即气也与格物无涉。怎么到了韩冈这边,就完全变了样了。”   其实这个疑惑也在吕惠卿的心中。虽然与张载没怎么打过交道,与张载的弟弟张戬的关系更是恶劣。但程颢还是认识的,在当年程颢尚在三司制置条例司的时候,也有过不少次交谈,儒理也多有提及,格物二字也曾听闻。只是韩冈所说得格物致知,却与程颢的截然不同。   韩冈从学于张载,第一次上京时又求学于程颢。但他所倡导格物致知之说,却既不同于张载,又不同于程颢,这到底是哪里来的?   圣人生而知之?这是胡扯!韩冈没这个本事。   若论聪明,韩冈的确过人一等,却也算不上远胜。   吕惠卿可不会认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在大道义理上有何独创的高见,必然有所传承。   难道还能是孙思邈不成?那更是一个笑话了。韩冈死活不肯承认的身份,是不能明着拿出来的。而且孙思邈留下来的医书,吕惠卿也看过,也完全没有谈及格物致知的成分在。尽管隋文帝曾经征召他为国子博士,但孙思邈并没有在儒学上有何成就。将韩冈的道理往孙思邈上靠,也照样不通。   “只能先看着了。”吕惠卿唉的一声,长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是猜不透韩冈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也不能因为这点疑惑,而出手干预。   韩绛同时举荐了韩冈担任中书都检正和判军器监两个职位,如果韩冈先行接下中书都检正一职,吕惠卿肯定会全力阻止他接手剩下的一个——韩绛的举荐针对性太强,任何人看了就知道是针对他吕惠卿的行动,自己出手阻止,就算王安石都不能意见。   但眼下韩冈换成了仅仅担任判军器监,而放弃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吕惠卿便不能再向他出手。否则就是在明着与王安石过不去。而章惇也不会坐视。   只是他立刻又微微笑了起来,很是有些自信,他在军器监两年,早已扎稳了根基:“不过不论韩冈想做什么,我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吕升卿点点头,又笑道:“说不定韩冈还是自作聪明,一番盘算,都不能成事,反而是个笑话。”   吕惠卿也为之一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十二章 皇祚思无疆(下)   放下喝空了的瓷盅,赵顼接过王中正奉上来的丝巾擦了擦唇角边的药液。   从玉辂下来,他就感觉着身体不适,只是喝过了随行御医所开的药汤之后,发了汗,感觉才好了一些。   王中正忧心地看着在烛光下,脸色依然显得苍白的皇帝,“官家,要不要再诏两名御医来看一看?”   “刘方明已经是随驾而来的最好的御医了。回城招人来,又会致乱,还是罢了。”   王中正小心地说着:“朝臣中应该也是有几个通医术的。”   “没一个能比得上刘方明。”说道通医术的臣子,赵顼就立刻想起了韩冈,“韩冈虽然深通医理,但对望闻问切、施针问药却是一窍不通。”   “可惜了那么好的仙缘。”王中正深感惋惜。   “韩冈可从来没有承认。”赵顼其实也是有些怀疑。只看韩冈的年纪,就知道他在医理医道上的见解和手段不可能是自己闭门造车出来的。但如果是得人传授,到底是从哪里学到却是一个谜,路边破庙的孙姓道士,又精擅医术,怎么想都不可能与孙思邈没有干系。“王中正,你曾与韩冈共事过多次,可有提及此事?”   王中正赔着笑:“微臣在韩冈嘴里听到也是一般。不过臣在关西还听到了一些说法。说是韩冈的确是遇上了孙真人,但当孙真人问他愿意做一人医还是万人医,他选了后一项。从此能设疗养院救治万人,能有产钳救产难,却再也学不会半点医术。”   “无稽之谈。”赵顼虽是这么说着,却也觉得有几分符合了事实。   “官家。”另一位随行内侍李舜举走过来,“该去大次了。”   赵顼略一颔首,便站起身要举步离开寝殿。   “官家,那要不要将怀炉带着?”王中正跟在后面低声问道。   赵顼摇摇头,王中正是一片忠心,但却是不可能的。在朝廷大典上,一切都必须依照礼制。随身的饰品、器物,不可多,不可少,绝不能有半点差池。就算坐在玉辂,都不能在脚边放着,何谈随身携带怀炉。即便天子也行不得快意事。   大次,就是按设在祭天圜丘前的帐幕,供天子更衣休息所用。而重臣们所使用的帐幕,则成为小次。   不过赵顼是没有办法休息的。他要穿着绛纱袍,戴着通天冠离开行宫,然后在大次中换上祭天的衮冕。半个时辰的时间,往往就在整理衣物和装束的过程中,飞快过去。   帐幕外,乐声伴随着脚步声响起,这是陪祭的官员们开始站位。   赵顼此时已经身着十二章衣,上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有宗彝、藻、火、粉米、黼、黻——总计十二道图案,将天地万物穿戴在身上。头戴十二旒冕,十二条五色丝线串成的珠串,就垂在眼前。   赵顼深吸着气,平复心中纷乱的情绪。已经在坛所练习过多次,之前分别在熙宁元年和四年,也有过两次正式的郊祀。但他依然有些紧张,一次失误就是关系到之后的三年,更是会影响到他在国中朝中的威望,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听着熟悉的乐曲,赵顼判断着最后高潮的开始时间——还有半刻钟。   韩冈强忍住要打哈欠的冲动,但他还是有些困。昨夜抵达青城后,他根本就没有睡,也没有哪位臣子能安心地睡得下来。祭天大典是从子正之后就开始,那么一点点休息时间,最多也只能供官员们闭目养神而已。   他所在的房间,安安静静。六位左右正言,都在闭目养神。官员为了拉关系,为日后铺平道路,三五日不睡,都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房中的韩冈却是个最大的问题。   韩冈一口气开罪了两位宰相,做足了孤臣的姿态。天子也许会喜欢,但他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出外。这样的情况下,没人敢跟他走得太近。如果没有几天前的事,韩冈在这群人中必然是众星捧月,但眼下,却是只有平平常常的几句寒暄——官场之上就是这么现实。   不过房内的寂静很快就被打破了,几名太仆寺中的吏员,一间间的开始请人出来。韩冈随着自己所属的队列,站到了预定的位置上。在今天的仪式上,主角是天子,配角、龙套是那些有职司在身的礼官,至于普通的官员,乐班,舞班,周围的士兵,都只能算是壁花。   圜丘被内外三重矮墙给,这三道围墙被称为壝。每道壝墙间隔二十五步。天子的大次就设在外壝。又有两排火炬,从大次一直延伸到圜丘前。   天时已至,百乐齐鸣,乐班齐声高歌:“在国南方,时维就阳。以祈帝祉,式致民康。豆笾鼎俎,金石丝簧。礼行乐奏,皇祚无疆。”   随着歌声,赵顼手持白玉圭,从大次中走出来。一步,一步,走近上下四层的圜丘。   走到圜丘祭坛下,乐班高唱的歌曲又一变:“步武舒迟,升坛肃祗。其容允若,于礼攸宜。”此是伴随天子登坛的《隆安》之歌。   踩着歌词和节拍,赵顼举步走上祭坛。   从昊天上帝,到众星星主,总共六百八十七位神祇,祂们的神位在圜丘上,按照层级高低上下排列。最上方的一层,有昊天上帝,有皇地祇,还有陪祀的太祖皇帝。下面则是五方天帝,日月星辰,二十八宿等神主。   圜丘正南方的这一级级台阶,在此时,只有赵顼的双脚能踏上去。   因为他是皇帝。   书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   孔传曰:“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帝尧任命羲、和世代执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间与神明互不干扰,各守其序。自尧之后,天神无有降地,地只不至于天,明不相干,至中唯有人皇。   前有三皇,后有五帝。当始皇将皇、帝的称号融二者为一,理论上,其在人间的地位,就是唯一能够沟通天地的神明,亦是使人间不受天地干扰的至尊。   韩冈远远地望着圜丘祭坛,等待天子祭拜祭坛最上方三座神主。   尽管因为长达数月的准备,还有为时七日的典礼流程,使得从祭的官员、将校都是有些懈怠,也都从心底里感到疲惫。但到了天子踏上圜丘台阶的那一刻,懈怠和疲惫从围绕圜丘的数万人的脸上、身上顿时不见。   随着天子踏上圜丘,仿佛天地神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到此处。在这座祭天之所,多少人宁神静气,随着乐曲,轻轻动着嘴唇,一起默默地哼唱着大典韶乐。   这就是宗教仪式的感染力,除了极少数人,无人不沉浸在肃穆庄严的气氛中,就连韩冈自己,也差一点沉没下去。   儒门道统敬鬼神而远之,但礼天地、敬祖先,就是华夏一脉的信仰,而将皇帝和上天联系起来,更是儒门的重要成分。   但凡天灾人祸,或是祥瑞吉兆,都是上天对天子和朝堂治政的评价。天人感应之说,虽然识者嗤之以鼻,但毕竟已经深入人心千多年。若是逢上大灾大疫,即便智者,也免不了会疑惑和动摇起来。   不击败——最少也要动摇——环绕在皇帝身周的光环,韩冈希望看到的一切,就绝不可能实现。   这是要跟着数千年来积累起来的风俗、惯例和人心来较量,韩冈孑然一身,却要想改变这一切,可谓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但他还是打算要去做,否则,他来到这个世界又是为了做什么?!做个优秀的宰相,侍奉天子,然后在青史中留下一个名字就算完事了?   韩冈可不会这么认为。   一个稳定的中枢是必要的,可一个被神圣光环笼罩的皇权却是不需要存在的。   只有摘下了天子身上的神秘面纱,去除了被加之于天子身上的神性,韩冈才有机会实现他的愿望。   双眼盯着天子在圜丘顶上的一举一动。不过,韩冈还无意上火刑架。   所以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将望远镜和显微镜给拿出来——尽管已经有了凸透镜,有了凹透镜,但他就是耐着性子等着天子或是其他某个人,在不经意的时候,将两片不同类型的镜片交叠在一起。   韩冈对此很有耐心,无论是放大用的凸透镜,还是作为近视镜片的凹透镜,都已经在官宦人家常见,民间的工匠也有人开始仿制——白水晶的价格虽然长了不少,但照样有人用得起——两种镜片开始普及,望远镜的出现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肯定会有人对着天上日月星辰,拿起望远镜观察着。   接下里就算韩冈什么都不做,几百年后,天文学的发展也会将天子从神明一点点地拉到了凡尘中。   但这实在太慢了,韩冈依然有着在保护自己的同时,将皇权掘土断根的手段。   一切都会一步步过来,就像此时天子登上圜丘祭坛,一步步地来! 第四十三章 竹纸知何物(上)   纷纷扰扰的大典终于结束了。   当天天子起驾回宫,次日御大庆殿,颁大赦诏。   天下州县狱中,除大辟【死刑】及十恶重罪之外,其余过犯皆赦之。旧有被贬斥的官员,也在原赦之列。而群臣、军士都随之得到恩赏。在官、阶、勋、爵上,视品级、差遣来加以封赠。   韩冈当然也不例外。   但对于韩冈来说,散官、勋位的晋升,根本就是噱头。散官官阶升为从六品下的通直郎,勋位擢为正五品的上骑都尉,只不过是将身上官名拉长而已,全然没有一点实际意义。   真要说起来,还是分到的胙肉更为实在一点。无论是什么祭祀,供奉在神主前的猪牛羊三牲,都是将脑袋放上去,剩下的肉就是参与者各自均分,郊天大典自也不例外。文武百官、上万军卒人人都有。韩冈分到手的胙肉有十几斤,就是一头猪的前腿,可比通直郎、上骑都尉什么的油水更足。   郊祀恩赏也就是这样,除了金帛之物以外,基本上全都是虚的。即便看上去好像有点实际的东西,可只要想想国中所有的官员都能得享恩泽,就该清楚如此封赏还不如直接给钱实惠。唯有一干高官显宦,能在郊祀之后,得到几个荫补子孙的名额,这才是他们参加郊祀的价值所在。   不过韩冈还有安置流民的赫赫功劳,隔了一天,韩冈又得到了一份制书。   本官从从七品右正言,特旨转迁正七品的起居舍人——理所当然的,这一官职仅仅是标定品级、俸禄的寄禄官,并不是说韩冈要跟在赵顼身后,记录天子的一言一行,这个工作由起居院中的修起居注和同修起居注来负责。   只是到了朝官之后,本官、品级,都不再重要,仅仅关系到俸禄的多寡。重要的是资序,另外就是馆职、贴职这类文学职名,这代表着朝廷的看重与否,以及在官场中的潜力。韩冈的资序在做过了府界提点之后,就是第一任知州一级。而职名也从集贤校理,晋升为直龙图阁,离着腰金带、跨狨座的侍制,只剩最后的一两步。一旦跨过去,那就是朝中高官显宦的一分子了。   听着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赵顼其实本有意直升韩冈为天章阁侍制,但给王珪给顶回去了。他说韩冈得中进士不过一载,便得任侍制,未免有骇物议,虽有功勋,亦不当开此先例。对于王珪此议,冯京附和,吕惠卿只帮着韩冈不疼不痒地说了两句,而韩绛则根本没开口,赵顼最终也只能作罢。   韩冈听说了之后,却是一点也没生气。走得太快不是好事,在朝堂上一个靠山都没有,也并不是坏事。   不亲附当朝宰辅,端正居朝。这样的姿态,落到赵顼眼中,就是最受皇帝欢迎的孤臣。对于以宰执为目标,本身又已经离侍制只差一步的韩冈来说,现在所谓的靠山根本就是个麻烦,狗屎一般,沾到手上,洗都来不及,绝不可能自己往上贴的。冯京、王珪跟自己过不去反而是件好事。   而为了补偿韩冈,赵顼给了他一个开国县男的封爵。但韩冈直接就给辞掉了,这等虚衔一点意义都没有。辞了两回,到最后,又改成了给韩冈二子加官,并给韩冈的两位亡兄赠官。   制书拿在手中,韩冈回头看着尚在吃奶的次子,还有在院子中与姐姐一起来回跑的大儿子。这样的小孩子,都能给个官身,自己却要千辛万苦才能挣来。勤学苦读十载,都不如投个好胎。   荫补子孙是如今通例,韩冈也不会故作清高到加以拒绝,而且前面已经辞了开国县男的爵位,现在再拒绝荫补儿子,就未免给人故邀清名的感觉。而且看着王旖、素心她们都为此而开心的样子,再想想乡中的父母听到两位兄长得以封赠的消息后的心情,韩冈也难以提起拒绝的心思。   “官人。”王旖提醒着韩冈,“得要给大哥、二哥起个大名了。”   一般来说,小孩子都是上学之后才起大名,到了成人时,再起表字。不过现在两个小子有了官身,就必须将正式的姓名送上去。   韩冈也没多为此费神,依着这个时代的俗例:“为夫的名字出自玉出昆冈一句。玉乃石属,算是土行。五行土生金,大哥、二哥名字都从金字旁好了。”   不费什么事,长子韩钟,次子韩钲,两个大名就给定了下来。韩冈一边亲笔代写下三代家状,一边笑道:“日后老三、老四,可以叫韩锣,韩钵……”   四名妻妾一起急了,“官人!”   韩冈哈哈大笑:“说笑而已,不要当真。”   写下了家状,过几日就可以递上去,等着告身发下来。韩冈搁起笔,对着妻妾道:“明天为夫就该去军器监了。你们也趁着这两日,将房子给收拾好。”   周南道:“官人放心,今天明天也就收拾干净了。”   当年韩冈与王旖成亲时所租的房子,如今已经给租出去了。不过韩冈毕竟是做过府界提点一职,在开封府衙中人头熟,很容易就找到了一座还不错的院子。也是官产,归于开封府所辖。就是租金比起过去的那一座要高得多,当然,这也是因为位置好,面积大的缘故。   前后三进的院落,位于北城,周围都是官宦人家的宅子,向东望去,一能看到五丈高的皇城城墙。也符合韩冈的身份,不过租金也贵得可以,掌管家计的王旖正为着租金头疼。   韩冈的俸禄不算少,得到的赏赐也多,可他偏偏是个大手大脚。别的不说,三个幕僚得官,他就直接各送了五百贯财物过去做贺礼。而且韩冈看重自己的名声,从不收受重礼。前些日子,王旖生了儿子,韩冈收下的礼物加起来都不到千贯。家中连着仆婢,人口有三十五六,吃穿用度都靠着他一人。光靠俸禄,根本积攒不下什么余财。   “说起来,家里的年货差不多也该送到了,前些日子冯家叔叔不是来信说,要赶在腊月前上京一趟吗?还说要今次带着弟妹见岳父母。”王旖对着账本问韩冈。   “前两天听传言说关中雪灾,不过因为不想干扰到郊天大典,上报的奏章给政事堂压下来了。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给耽搁了。”   在院子里玩的两个小孩子,扑得满身是雪。素心正帮他们给擦着,听到了韩冈的话,惊讶回头问道:“怎么又有灾了?”   韩冈叹了口气:“大宋十八路,幅员万里,哪年会没有灾荒?”   王旖形状姣好的双眉为难地皱着:“这耽搁下来可就不好办了,年节的时候,礼数都要尽到……家里的积存已经不多了。”   “现在才腊月初,还有着二十多天才过年,别急,肯定就快到了。”韩冈对此满不在意。   正说着,忽有下人在外禀报:“舍人,冯官人从关西来了。”   韩冈低低一声笑:“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提声道,“还不快点将人请进来。”   一行车队进了韩家的院子。十几名护卫下了马,随行而来的八辆马车停在院中。载人的两辆,剩下的六辆都是装着货物。车斗中的货物高高地堆了起来,被油布和绳索给紧紧盖住。   冯从义大步走了进来,尽管才二十出头,但几年来的磨砺,让他的神情举止都有几分豪商的气度。   一见韩冈,冯从义就拜了下来:“从义恭喜三表哥加官晋爵。”他身后,浑家高氏也向韩冈屈膝道着万福。   韩冈扶起了表弟,笑道:“你耳目倒是灵通。”   冯从义也笑道:“表哥如今名气大了。小弟进了城门,一使人打听表哥你现在的住处,就什么都听到了。”   “爹娘身体可还安好?”韩冈紧跟着问道。   冯从义连连点头:“都好、都好。姨母还让了俺带来了她亲手做的小衣服,说是给俺侄儿侄女的。”   冯从义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封来自于家中的书信,还有带过来的礼物单子,呈给了韩冈。然后又与浑家跟王旖见礼。   两边尽过礼数,王旖带着高氏进去安置,而外面随冯从义而来的护卫和车夫也都安置了下来。幸好是租了三进的大院落,否则也安置不下突然多出的二十多人。   与冯从义落座,等下人奉上茶汤,韩冈便拆开信,细细看了一遍。不过上面尽是问着孙子孙女的话,倒没见几句念着他这个儿子。   放下信笺,韩冈对着桌上鲜红的礼单敲了一敲,“有没有给荆南的信表哥送过去。”   冯从义笑道:“表哥放心。今年的年礼十月的时候,姨母就催着送去了荆南,就生怕路上给耽搁了。是钱管家亲自押送的,护卫的人手都是从庄子上招来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信表哥如今已经是永平县开国男,坐镇荆南的一方大将,花钱的地方比我这里还多。钱物还是要送足了,不能让他日常受窘。”   “表哥可是操心太过,姨母那边早就想到了。” 第四十三章 竹纸知何物(中)   靠着韩冈在蕃人中的威望,顺丰行这些年赚的钱不少,冯从义都有了十几万贯身家。加上棉布作坊,韩家逐渐积累的财富,也足以支撑得起韩冈和李信两个在外为官的子弟大手大脚的花销。   尤其是李信,他升官比韩冈还要快,连爵位都有了,正是韩冈推拒的开国县男一爵。文官要有一般得做到正六品的少卿监一级,而武将则是在从七品的宫苑诸司副使开始,便有了封爵。李信现在正好是宫苑诸司副使中最末一位的供备库副使,便有了爵位。   李信在荆南升得如此之快,主要也是靠得军功。他是章惇手下与刘仲武齐名的头号得用的大将,每次冲杀在前,立得功劳也是数一数二。一名武将,如果在一场大战中占了首功,直接就是七转三官,一跳数级。其晋升之速,文官怎么都比不了。自从九品的小使臣,到从七品宫苑副使,李信就只用了三年。   韩冈希望李信能在军中继续高歌猛进,所以不想他因为在经济上犯下什么过错。另外王舜臣、赵隆他们这些亲近友人,韩冈都有资助。   他会赚钱,也更会花钱。   “说起信表哥,前些日子舅舅来信说,信表哥在荆南纳了两名小妾,其中一个已经有了身孕,这下舅舅可以放心了。”   韩冈点点头,李信也给他写的信上提到过此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时记得要送礼就是了。他问道,“舅舅的身体可还好?”   “舅舅身子硬朗得很,老封翁做着。现在凤翔城中,哪个不敬他?过凤翔的时候,小弟还特地绕去州城见了一面,将姨父姨母的礼物送了过去。一直在说想着搬去陇西,就是要守着外公的坟茔,不好搬。”   说起坟墓,韩冈想起了一事:“四姨的坟去看过了吧?墓土有没有损坏?”   “没有,没有,”冯从义摇着头,“舅舅一直在盯着,也坟茔和墓碑都重修了一边。”   “你那三位兄长现在怎么样了?”当年离开凤翔府之后,韩冈就没再问过被他送进大狱里的冯家三子,想来不被敲骨伐髓是不会被人从大狱里放出来的。   “娘亲的遗骸仵作查验过了,没有毒斑和外伤。所以前两年,小弟就买了百来亩地,让他们守着爹的坟。”冯从义吞吞吐吐地说着,生怕引起韩冈不快。   “做得对。”韩冈却点头,“再怎么说都是你的兄长。四姨的事既然与他们没有关系,也不必赶尽杀绝,留条后路也是好事。”   得了韩冈认同,冯从义放松下来,感激地说着:“也多亏了表哥,否则小弟也不会有今天。”   “你都给赶出家门了,做哥哥难道能坐视?一家人别说两家话。”   冯从义重重地点着头,感叹了几声,放下了过去的心结。转过话头,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小弟前天从洛阳出来的时候,正遇上郭相公,不过没敢上去搭话。看着他急着往东京赶,难不成是要调职了?”   “是郭逵?”见到冯从义点头,韩冈说道:“郭逵是要调去太原府的。虽然已经割了地,让契丹人满意了。但还是要防着他们谋图不轨,再起事端。有了郭逵坐镇太原,开封这边才能安心下来。不仅如此,种谔也要回鄜延路了,盯着党项人。”   “难道这一次当真割了七百里地?!”冯从义随即凑近了一点,低声地问着。   “从代州往南七百里,差不多都快到黄河边上了。你说有没有七百里?”韩冈笑着反问。   “果然。”冯从义一拍手,“俺就说不可能吧。还跟林家的四哥打了赌,赌了一坛五十斤的烧刀子。”   “恐怕你要输。”韩冈笑着,笑容冰冷:“其实要看这七百里是怎么算的了。虽然国界只是向南后退了数里,退到了分水岭上。但宋辽两国边界绵长,如果计算土地面积,也的确有七百里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只是这个七百里,倒还算好,输了就输了吧。”   “还好?!”韩冈脸上怒容顿显:“国土不可让人,此事连匈奴人都知道。契丹一句讹诈就得了七百里土地,此乃我等朝臣之辱。”   冯从义被吓了一跳,看着韩冈,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哥弃了中书,反而去军器监,是否有这个心思在?”   韩冈叹了口气:“也有此一因。”他笑了笑,“明天就要去军器监上任,就不知军器监中的大小官吏给我准备了什么接风宴。”   ……   军器监衙门设在旧城右军第一厢的兴国坊。   从前朝后周时开始,位于皇城左近的兴国坊,就是为禁军打造军器的所在。坊区如今分为东西二作坊,下设五十一作。如火药作、青窑作、猛火油作、金作、火作、大小木作、大小炉作、皮作、麻作、窑子作等等。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集团公司下面分成两个分公司,下面再设五十一个工厂,各自负责不同军器装备和零部件的制造。   “舍人的霹雳砲、雪橇车,主体的架子就是分别出自大小木作,铁钉出自金作,绳索出自打绳作,上漆有漆作,装饰有画作。”军器监丞白彰,领着韩冈在兴国坊的巷道中走过,周围的一座座院落中,斧锯刨磨之声不绝于耳,必须得大着嗓门才能听见彼此的说话。   听了白彰的介绍,韩冈觉得这是应该算是分工合作了,一个个车间生产不同的零部件,然后再加以组装起来。   “这么多作坊参与其中,制作的军器不会有什么差错?”   “就为了能让天下兵甲犀利精良,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军器监,如何会有差错?”白彰自豪地说着,“过去还没有设立军器监,东西二作坊还属于三司胄案的时候,刀剑锋芒极脆,弓弩一张便折。但自从吕大参和曾学士开始掌管军器监,只用了一年,便皆以完备。”   白彰忽然停步,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座大院,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从里面不断地传出来,门前一圈禁军守卫,看守森严,“这是斩马刀局,专一制造斩马大刀。如今关西边军,用得大刀正是此中所造。”   韩冈随着白彰走进去,看着他从匠人手上刚刚打造好的大刀。沉甸甸的刀身,有着三尺许的刀锋,一尺长的刀柄,柄下镶有铁环。双手握着轻轻一挥,便呼啸作声。白彰将刀拿给韩冈看,“当真能将马也斩下来。”   韩冈对章惇说过他要萧规曹随,但并不代表他会将监中之事一概置之不理,总要看一看,瞧一瞧,若真的有不对的地方,心中也得有个数。   不过走了一圈之后,韩冈当真有些佩服起吕惠卿了,能将军器监上上下下安排得井井有条,难怪能在短时间内就打造出质地优良的军器来,让他想挑刺都难。而且看着白彰说起话来,对自己现在的工作充满自豪的态度,即便自己想对军器监的制度有所改进,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必然会受到极大的阻力。   回到衙门中,曾孝宽正慢吞吞地喝着茶。   他虽然也是判军器监,但主要工作还是在枢密院。曾孝宽正担任着枢密院都承旨一职,很快就要升为枢密院直学士了——这也是因为他主管新法中的保甲法一事。不比韩冈是专任军器监。虽然从排序上他要压过韩冈,但实际主持监中工作,还是得韩冈来。   见到韩冈近来,他笑问道:“玉昆,如何?”   “参政和都承于监中所立种种,让韩冈无所更易,当可坐享其成了。”   曾孝宽呵呵笑道:“吕吉甫尚在军器监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编修《军器法式》,作为军器制造的标准。如今已经修订出一百一十卷,《辨材》一卷、《军器》七十四卷、《什物》二十一卷、《杂物》四卷、《添修》及《制造弓弩式》十卷。玉昆若有闲暇,可以拿来一观,只是决不能外传。”   “这是自然。”韩冈点点头,转身对着罗列在堂下的一众衙中属僚道:“监中制度一切如旧,望尔等勤勤谨谨,循之如初。”   白彰领着下拜。曾孝宽微微而笑,而韩冈也在笑。   接下来一段时间,韩冈的确什么都没有干涉,每天上朝之后,就按时去军器监上班,到傍晚在按时下班,平平静静地行动,让许多想看好戏的人大感失望。   只是吕惠卿素知韩冈的为人心性,知道他此时的沉寂,必然代表着他准备一鸣惊人。所以军器监那里越是没有动静,吕惠卿心中就越是没有底。他现在正想着该如何对付冯京,绝不会希望此时身后起火。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韩玉昆所谋非小。”   “韩冈如今仅仅是逐日督作,吉甫何必心忧如此。若真有动静,再做理会不迟。”   章惇在吕惠卿面前虽是这么说,但心中却为着韩冈担心。韩冈不与吕惠卿过不去,一点也没有动静,这对吕惠卿是好事,但韩冈本人就不好办了,天子正等着他的回报。 第四十三章 竹纸知何物(下)   除夕的钟声越来越近,京城中过节的气氛也越发的热烈了起来。   今年好歹度过了灾伤,又眼见着入冬后连番降雪,不用担心来春旱情,京城中的百姓也都恢复了旧时大手大脚的习惯。   到了腊月下旬,大相国寺每月五次万姓交易的日子也就剩两次。这个时候,就是除了年节之时以及四月初八佛诞日,大相国寺一年之中最为喧闹的时刻——如果是以殿前三门广场上市集的热闹程度比较,就算是年节和佛诞日,都远远比不上。   从大相国寺由太宗皇帝亲笔题额的牌楼下走过,大门之后就是贩售飞禽猫犬、珍禽奇兽的区域。穿过此处,在二门、三门处,则是日用、军器和零食,如蒲合、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一边是要进来烧香的信众,一边则是要买年货、特产的顾客,大相国寺之前正挤得人山人海。踩掉了鞋,挤掉了帽的情况,都不少见。   作为一路帅臣,郭逵每年至少都要入京诣阙一回,过去也曾常住于此多年,东京城的繁华倒也并不陌生,而大相国寺逢到腊月时的热闹,更是一清二楚。但他作为一名武将,一辈子杀人无算,免不了要靠着礼拜神佛来安心,每次进京,都会来大相国寺一趟。   郭逵今日来大相国寺烧香礼佛,就是避开正门,从后门进来的。虽然后门处也是人声鼎沸,但都是些卖书画、珍玩的摊子,还有些摊位则是代售诸路罢任官员,从地方上带回京来的土产——郭逵一向喜好货殖之术,他这一次入京就也有些土产带回来,但这些琐事自有家人掌管,郭逵只要在家里看现钱就行了——所以顾客终究还是不如正门处多。   郭逵带着儿子郭忠孝在大雄宝殿中上过香,又捐了一批金帛香油作为供物,便闲极无聊地在寺中的殿阁间信步游逛了起来。   如果给耳朵长得跟兔子一般的御史听说他明明已经接受王命,却不赶紧去太原府上任,反而来闲逛大相国寺,肯定要奏上一本,但郭逵可不在乎。犯些小过被人弹劾,反而是好事。   他去太原府的任命也已经确定,进京不过是走过场而已。见到天子,更没什么多余的话说。不过是将原本因故被剥去的宣徽使一职,又还给他而已。这算什么酬劳?但郭逵还是做出一副大喜过往的态度来拜领了这份任命。他如今的地位太高,如果不加以收敛,落到狄青、曹利用的下场不足为奇。   慢慢地一路走到二殿天王堂。天王堂的外廊上,是一幅炽盛光佛降九矅鬼百戏的壁画,乃是仁宗朝翰林院画待诏的手笔,炽盛光佛身周光芒四耀,威猛无俦,而被起压制的九鬼,则是神态各异,或胆怯、或狰狞,或狂嚎,姿态个个不一。是大相国寺中,最为有名的几处佛图。   不过在壁画前,此时拥着一群人。其中有两个是官员,一个红袍、一个青袍,而剩下的看其穿着不类中国人氏,郭逵也认不出是哪里的人,聚一起在看着墙上的壁画,一边对着壁画指指点点的。   郭逵冲着他们努努嘴,一名伴当会意地上前去打听。片刻后转回来,道:“是高丽使臣金良鉴。听说今天是特地来大相国寺拜佛的。”   郭逵听说是高丽使臣,转身就绕路往前殿罗汉堂走。此等外夷使节,做臣子的根本就不能沾边。除了朝廷专门指定随行陪伴的馆伴使,否则瓜田李下之嫌,文臣武臣沾上都是个大麻烦。   走到罗汉堂,再往前就是三门处满是摊点的广场,郭逵本来就不怎么喜喧闹,也不跨出去,转头就准备欣赏起殿中的五百尊金罗汉来。   只是在一瞥眼间,郭逵却于殿门外不意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青布襕衫,在一家卖彩灯的摊子前站着,手里还正拿着一盏孔明灯【注1】。   “韩冈?!”   ……   外层是极薄的竹纸,而内里骨架则使用着极细的竹篾给撑起来。里面是一支手指长的红色蜡烛,四面绘着精美的花卉图案。这么一盏制作精美的孔明灯,现在就在彩灯摊前站着的年轻官人手中。   能在大相国寺摆摊,摊主本身就得有些能耐,眼睛也早就给磨得利了。   面前的这位年轻官人,只看装束,就像是个年轻的秀才。但他身上所着的襕衫所用布料,怎么看都不像是丝麻所制。再看他后面还跟着几个孔武有力的伴当,又像富贵人家的子弟,可是神情态度却一点也不似寻常的衙内,仅仅是随便一站,便是身居高位的气派。   相貌虽然不是此时受姐儿欢迎的秀气斯文的白面书生,但看着就像是文武双全的模样,加之身高体健,自有一番吸引人的气度。周围来上香的女眷,十个之中能有一半,往他这边看过来。   “说不定能作笔大买卖。”想到这里,摊主心头就热了起来。   “这灯多少钱?”韩冈看了手中孔明灯一阵,终于抬头问着价格。   摊主听得发问,连忙回话道:“官人,这折枝百花灯一套二十五盏,只整卖,不单卖。”   “一套二十五盏?”   韩冈上下翻看着这盏四面绘花的纸灯,上面有一朵合欢,一朵栀子,还有两朵不认识,但做工精美,而且画工也是上成,只是想不到竟然是套装。   见着韩冈看似有了些兴趣,卖灯的摊主更加殷勤起来:“官人有所不知,这一套孔明灯,上绘折枝百花,是京中有名的灯笼张亲手糊制,而绘图的也是名师所作,是陈待诏的亲传弟子。只有小人摊子上有,别家店铺根本就找不到。”   那卖灯一边推销着,一边指着灯笼一角给韩冈看,的确能看到鲜红的印记。   “寻常的孔明灯,就是个纸袋子,里面用粗粗劈就的竹篾架起来,居中放上一团浸了油的粗布。点着了,只能在天上飘个半刻钟。而小人的折枝百花灯,用的是上好西河竹的篾丝,还有敬玉堂的竹纸,里面放的是上品蜡烛,点起来飞上半个时辰都不会落地。这么一套,才不过三贯钱而已,东京城中哪里能寻得来?”   韩冈倒不管贵还是便宜,只要能飞就行。一套二十五盏虽然多了些,但拿回去摆在家里也不错。连讨价还价也不做,直接示意随行的伴当付了钱。付了账,他又问着摊主:“这个灯笼张是什么人?”   摊主连忙道:“正是小人家传的名号,现在是小人之父用着。”   韩冈笑了笑,将手上的纸灯交还给张姓的灯笼摊主,“二十多盏灯带着太累赘,收市后一发儿送到常乐坊的韩舍人家。”   “韩舍人?”摊主闻言张大了嘴,他可听说过这一位。   韩冈已经踱着步子走开,摊主的惊异由他的伴当来回答,“如今朝中韩姓的起居舍人,可就我家舍人一个!”   买过了孔明灯,韩冈就又准备在寺中逛上一逛。他今天主要是来见刚刚升任左街正僧录,成为国中最高僧官的智缘。亲自下场买东西,却是一时起了兴致。   “可是玉昆兄?”   一个隐约曾有听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韩冈回头一看,先是一怔,然后方才认出是久未谋面的郭逵之子郭忠孝,“怎么是立之兄?”   “随家严礼佛还愿来的。”郭忠孝笑意盈盈,问道:“玉昆兄也是来烧香的?”   官员来大相国寺烧香拜佛的多,可逛殿前的集市却几乎没有。尤其是韩冈这等身份的官员,更是少见。都是要自重身份,也怕御史多嘴多舌。即便有,也仅仅是逛一下佛殿前的几家店铺——赵家的笔,潘家的墨,都是京中最受士人欢迎的文房用具。像两廊中,各尼庵师姑们来贩售的女红等饰物,绝不会有官员有脸挤在女眷之中去购买。   “来见故友,顺便准备买艘船回家。”韩冈说着让人不明不白的话,双眼则一扫郭忠孝过来的方向,登时就发现了负手站在罗汉堂中的郭逵。   听着韩冈的话,郭忠孝一时愣住,“船?”   韩冈没多解释,向罗汉堂走过去与郭逵见礼,“韩冈拜见宣徽。”   郭逵拱手还礼:“玉昆,久违了。”   郭逵比起当年要见老,但神采依旧,依然是大宋军中首屈一指的将帅。见着周围闲人都向他们看过来,郭逵眉头一皱,“且陪老夫走一走。”   韩冈跟在郭逵,差了半步的距离。听着郭逵在前面说道:“今守太原,本来是想拜一拜我佛,求一个安心。想不到竟然见到玉昆。”   韩冈笑道:“北虏张狂,不得宣徽坐镇北门,天子岂能安寝?”   注1:北宋时有关孔明灯的记载一时没有找到,但南宋范成大的《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中有“掷烛腾空稳”一句,从这句来看,孔明灯在宋时还是存在的,可能叫做掷烛灯。不过为了行文方便,文中还是以孔明灯为名。 第四十四章 岂惧足履霜(上)   韩冈的话,郭逵仅仅是报之一笑。这等信口地恭维,他听得太多了:“玉昆的话也说得不能算错,老夫去了太原是为了让天子心安,但也只是让天子心安而已。”   郭逵如此坦率,倒让韩冈深感意外。叹道:“能让天子心安已是足矣。如果年中时,朝中文武能让天子心安,又岂会有代州割土之事?”   “木已成舟,此事就不便多说了。”   郭逵其实这两年坐镇关中,渐渐地也熄了功名之心。若是当年换了现在的心境去秦州,多半就不会起意与王韶争夺开拓熙河的控制权了。就算争来了机会又如何?得了功劳,朝廷的封赏他又如何敢要?   现在的官场上,郭逵作为武将,几乎已经走到了可以到达的最高点。虽然上面还有一个枢密使,但他若是当真做了这个职位,当即就是狄青的下场。别说真的坐到了西府中的主位上,即便起了一点心思,又或是天子露出一点意头,文官们都绝不会饶他。   郭逵在大相国寺的内廊中慢慢走着,“玉昆你如今判军器监,老夫倒是盼着玉昆你能在军器监有所成就。疗养院、霹雳砲、雪橇车,还有军棋沙盘,都是发前人所未发,任何一项都不输于神臂弓。若是,使得甲坚枪利,军中所用无不精良,只要稍作校阅,中国军力必当能震慑四夷。”   “韩冈的确打算在军器监做出一番功业,也有了预想。只是如今尚未见功,不敢呈于宣徽。”   郭逵回头瞥了韩冈一眼,眼神中的锋锐丝毫不减当年:“素知玉昆你言不虚发,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就在大相国寺内,郭逵使人定了一桌上等的素斋,邀了韩冈坐下来一起吃饭,韩冈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原本智缘准备请韩冈一起吃饭的,但宫里来人将他传进了宫去——曹太皇最近身体不好,御医的手段不见成效,需要向外延医问药,另外又要让京中的僧人为其念经祈福。智缘这位身着紫衣、在河湟蕃部中为大宋招揽人心数载的名僧,不但医术名满京中,又是左街正僧录,自然是第一个被点上。   一餐宾主尽欢,吃完之后,闲聊片刻,韩冈便起身告辞,郭逵也没有多留他。   韩冈与郭逵不可能走得太近,他也没必要与郭逵走得近。   郭逵只要不犯文官忌讳,谁也动不了他。他外面有着个贪于财货的名头,其中有几分为真,又有几分是以秦将王翦为榜样,外人都无从得知。但韩冈与郭逵太过接近,却会引起士林的议论——士大夫难以容忍一个投效武夫的士人——这对他的名声不利。尽了人情就行了,君子之交本就疏淡如水。   辞了郭逵、郭忠孝父子,韩冈离开依然熙熙攘攘的大相国寺,带着一众伴当上马返家。   回到位于旧城右军第一厢的常乐坊的家中,却见章惇正坐在偏厅里,冯从义下首陪客,另外一名客人则是很久不见的路明。   见到韩冈走进来,章惇也不管着厅中还有冯、路二人在场,劈头就道:“玉昆,你好悠闲!”   韩冈依然悠悠闲闲,跟路明打过招呼,坐下来问道:“不知出了何事?”   “何事?”章惇都为韩冈发急,“就是你太悠闲出的事!”   论起知情识趣,察言观色,商人不会比官员差上半点。见着章惇的口气不对,冯从义和路明立刻找了个由头,便一起走了出去。   章惇对于朋友,算是掏心窝子的性格。苏轼经常因为乱说话而得罪人,章惇就时常写信去告诫。他与韩冈的交情虽然掺杂了许多政治利益上的成分,真说交情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但韩冈的为人行事,章惇很是欣赏。过去两人互相帮了不少的忙,政治利益紧紧相连,现在眼看着韩冈的态度被吕惠卿所疑忌,便不能不为他担心。当然,也是怕着让人渔翁得利。   章惇知道韩冈自有盘算,乃是按照预定的步调在走,但别人可不会按照他步调来行事:“玉昆。若是别人判军器监,天子绝不会有多余的期盼,只要能看到军器精良就够了。但你可是在天子面前亲口许诺,要在军器监一展长才,现在半个月不见动静,连封文书都不发,天子难道会没有想法?!”   韩冈早是胸有成竹,章惇的焦急一点也没传染到他身上,只是在风轻云淡地笑着:“韩冈一早也说过会萧规曹随吧……”   韩冈轻描淡写的态度,弄得章惇仿佛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心头怒意上涌:“玉昆,我不会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只是想你早一点有所动作,至少让天子能看到一点东西。否则以天子的心性,不免会认为是有人在暗中阻挠你行事,吕吉甫也免不了会以为你现在的安静是在针对他。还是说,你当真有此心意?”   韩冈一笑,知道吕惠卿多半是有些受害妄想症,对自己猜忌过甚,也许转了年过来,他就要找个由头来整治自己了,以便将祸患提前给排出,故而才惹得章惇如此火急火燎。不过也有可能是吕惠卿故意摆出要针对自己的姿态,好引得章惇过来探底,至于章惇,或许也有顺水推舟的成分在。   可不管是什么情况,韩冈的计划无可不对人言,本来就是阳谋,无人能挡得了,并不需要多猜测对方的心思。随即站起身:“请直院随韩冈来。”   章惇半带着疑惑,随着韩冈一路走到书房中。   分了宾主落座,章惇打量着房内。韩冈书房的布置十分朴素,并没有多少摆设,仅仅用石灰粉了墙壁。房中的藏书也并不算多,刚刚摆满了一边墙壁的书架而已。靠着窗户的书桌,则是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书卷,整理得十分整齐。且又有淡淡的幽香漂浮在房中的空气中,这不是薰香的味道,而是女子所用的香粉味道,看起来韩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生活,过得很是惬意。   只是在房中的圆桌上,却放着一个木盆,大小像是用来洗脚的。出现在书房中,让人感觉很是别扭。而盆中还盛着水,水面上飘着一块木头,还有一艘雕工十分粗糙的小木船。   “这是?”   看见盆中的木舟,章惇就想起了韩冈对他说过的话,那个“船”字是不是就应在这里。   韩冈拱了拱手:“韩冈想请教直院,不知直院可知为何木舟能浮于水上?”   章惇知道韩冈不会白白发问,左思右想却想不透韩冈问话的用意,以及陷阱何在,犹犹豫豫地说道:“因为木头比水轻……”   “说的没错。不过确切的一点说,应该是同样体积的木头要比水要轻。不能说这张桌子,比盆里的水要重……固定体积的重量,我称之为密度。比如说一升水,一升银,一升铁,一升木头的重量都不一样,也就是说它们密度都不尽相同。”   对于各种单位的定义是物理学的重点。重量、质量的差别暂时还不便提出来,但密度、速度等单位,就必须加以明确定义。   章惇听着点点头,虽然没有完全明白,但大体意思还是了解了,“也就是说密度比水轻的会浮在水上,而比水重的,会沉在水底?”   “正是这个道理!石头密度大于水,所以沉于水底,而油密度小于水,故而浮在水面。”韩冈很欣慰地说着,他这两天给妻妾灌输密度的定义,可是费了一番工夫。不比章惇,说了就明白了——自然,其中也是因为有了经验的缘故。   韩冈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银碗,丢进盆中。只见着银碗浮在水面上飘飘摇摇,“现在问题来了。银的密度远比水要大,也就是同样大小的银要比水重得多,那为何银碗能浮于水上?”   “……银碗中空,压平了就沉水了。”章惇沉吟了一下,方才给出了回答。抬眼反问韩冈,“此一答当是人尽皆知。”   “的确,银碗能浮于水上,就是因为中空之故。所以将银碗改成铜碗,也当同样能浮于水上。”   “自是当然。”章惇的回答越来越干脆。   韩冈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换成铁呢?”   “铁?铁碗……不对,是铁船!”章惇终于反应过来,猛然间蹦起,目瞪口呆地指着韩冈,“玉昆!你这是要打造铁船?!”   “只要算准了船只的自重和尺寸,行驶在水上的铁船也的确能造得出来。不过这仅仅是一部分而已,辨明了其中的道理,能造的东西多了,可不仅仅是铁船。”韩冈看着章惇的目光宁宁定定,“直院可知其中道理何在?”   章惇坐了下来,沉声道:“玉昆,你就别卖关子了,直说好了。”   章惇对韩冈一心倡导格物致知之说的坚持,其实也算是挺佩服的。当初韩冈在御前亲手验证了轻物重物同时落地,将格物之学搬上台面。章惇在荆南听说之后,对此也生了兴趣。但当他回去对着院后的一从竹子看了一个晚上,怎么也格不出个眉目。竹子随风而摆,吟诗作词不难,可换成是格物,却到底要格个什么?章惇想不出来,脑筋也始终转不过来。   韩冈倡导的学术,看似平平常常,平日里都随处可见,可只有说破了才让人恍然大悟。章惇已经放弃了在这上面花费时间和精神,他要做的事太多,可没有韩冈分心多用的本事。   韩冈微微一笑,将摆在桌上的一叠绢纸装订而成的册子递了过去,封皮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浮力追源》。 第四十四章 岂惧足履霜(中)   政事堂位于皇城西南角,与西面的枢密院相对而置。故而一为东府,一为西府。   论起建筑并无多少出奇的地方,既不如宫中诸殿的宏伟,也不如禁中楼阁的秀美,甚至都远不远比不上皇城之外,飞桥如虹、五楼勾连的樊楼。   但这座有二十余座楼阁组成的建筑群,就是大宋不可或缺的中枢。天子不过一人而已,勤政纵如祖龙,一天下来也不过批阅数担尺牍。而每天呈送到中书门下的公文,又何啻千万?!没有群臣襄助,天子根本治理不了幅员万里的国家。   从参知政事的公厅望出去,窗外的梧桐光秃秃的,不见一片绿叶。梧桐之后,就是一堵院墙,多年未有整修。墙面上的石灰早掉光了,透出了内里砖石的斑驳。与其说有着古意,还不如说是残破。   这座院子的景致,甚至不及中书都检正所在的公厅,那座院落中尚有几支腊梅,此时当是已经临风绽放。   但高处的风景就是不一样。   吕惠卿尚记得在乡里时,他往往喜欢登上乡中的后山。对人说性喜山水,但吕惠卿真正喜欢的,还是站在高处向下俯视的畅快。立于山岩之上,村落人居,城池河流,尽收眼底。   如今他已经站在参政之位上,俯视天下群臣、亿万生民。张起清凉伞,这样的畅快即便金榜题名也是难以比拟。就不知坐在宰相之位上,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收回视线,来此干谒的官员犹在絮絮叨叨,可说了一大通废话,却半点也不见说到正题上。问着他任官当地的风土民情,又是张口结舌,驴头不对马嘴。   吕惠卿心中大感不耐,此辈何堪使唤?说了句点汤,便下了逐客令。   点汤送客,吕惠卿起身将其送到厅门前——过往宰相迎客送客,都只是从交椅上站起来就足够了,而执政也只需多送两步。但到了富弼为相之时,却都是殷勤地送到门前。富弼此举,在士林中大受好评,之后便沿袭下来,如今已经成了定例。   今天按照定数需要接见的官员,这是最后一位。   吕惠卿坐回来,看着衙中小吏上来将杯盏给撤去,看看时间,已经是黄昏,暮鼓很快就要敲响。今日并非他值日,吕惠卿准备收拾一下就回家去。今晚在家里,还有些官员、士子要见。在家中接见的客人,可不像方才的那一位,是依照制度被安排上来干谒宰执的官员,而是吕惠卿真正有心招揽驱用的。   正亲自收拾着要带回去的文案,就见自己的弟弟吕升卿走了进来。   今天是吕升卿侍奉天子经筵的日子,吕惠卿一见到他,便当头问道:“今天经筵上,天子可说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吕升卿试图将问题糊弄过去。   吕惠卿了然一笑,必然是又被天子给问住,没有及时回答,靠了沈季长帮忙。见着弟弟脸上的尴尬,吕惠卿暗叹了一口气。缺乏捷才那还真是没有办法,并不是答不出,而是一时想不及。   吕升卿干笑了两声,转头看着外面,“方才出去的那矮个儿的京官可是来干谒的?怎么见他骂着出了院去。”   “是吗?”吕惠卿随即提起笔,在桌上名单的最后斜斜一划,将一人的姓名给勾去。怨望,不论是天子还是宰执,他们都不希望看到与这两个字沾边的官员。   见到了吕惠卿笔杆的动作,吕升卿犹豫着,“不需如此吧……”   “此辈庸碌短浅,何堪驱使?空食俸禄,尚不及乡里一俗吏。”吕惠卿丝毫瞧不起这一干庸人。   吕升卿也不会为此与兄长争辩,坐了下来:“外面现在正热闹着,方才就见着后妃去大相国寺祈福回来。太皇太后的病情,看来当真有些不妙。”   “几天前天子招了智缘入宫,开了几剂汤药,到现在也不见有什么效用。不过太皇太后自有神佛庇佑,倒不必太过担心。”吕惠卿心口如一,他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担心。若没了太皇太后,宫中便是又少一掣肘,反而是桩喜事。   “不过太皇太后已然年近花甲,身子骨的确是一日弱过一日。说不得过几年,内宫之主要换成保慈宫了。”   “此事勿要多言,自随它去。”   即便换成脾气倔强的高太后主持后宫,吕惠卿也无所畏惧。如今的这位皇帝为人纯孝,不过在祖母和生母之间,却是与太皇太后更为亲近。太皇太后加皇太后都没有动摇到天子坚持变法的心意,若只剩高太后一人,如何还能做到?除非天子寿数不及其母,接位的新帝又是年幼,否则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见吕惠卿不想提及太皇太后的事,吕升卿便道:“对了,方才在讲筵上,天子还提到了韩冈的《浮力追源》,问着我有没有听过。不过是刚刚出炉的新论,这几日竟然一下子就传播开,连天子都听说了。”   “韩冈在京中已经颇有些名气,他的新论传扬快一点很正常。”吕惠卿问着弟弟,“你是怎么答的?”   吕升卿咳嗽了一声,道:“似有几分道理在。沈季长则说,韩冈与经义大道无涉,只是在说着寻常事。”   “天子的反应呢?”   “什么都没再说了,应该不是很放在心上”吕升卿道,“若天子当真对此事很在意,何不将韩冈招进宫去询问?”   吕惠卿摇了摇头,“是韩冈并没有申请入宫奏对,而不是天子无意。天子的确打算招韩冈入宫详询,但今日被冯京抢先撺掇了两句,反而让天子打消了主意。”   “怎么?!冯当世竟然没有说韩冈的不是?!”吕升卿惊讶地说道。   “他敢再说韩冈什么?不见杨绘的前车之鉴?”吕惠卿冷哼着,“现如今提起杨绘,京城里面都是把他当笑话,这辈子都不一定有脸再入朝为官。何况韩玉昆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在,不涉经义,却是合着自然之道。沈季长说的话,天子肯定没听进去。”   吕升卿的疑惑还没有得到解释,“但冯京为什么撺掇天子招韩冈入宫询问?”   “铁船哪有那么好造的?虽说韩冈将道理公诸于众,自有一番成算,但他的成算,却不一定能压得住悠悠众口。要造出铁船,不是那么容易。可有哪家的工匠有此经验?又有哪家的工匠能打造出如同船板大小的铁板?铁船下水后,生锈了怎么办?太沉重了无法行驶又该怎么办?而且一艘铁船又要花多少钱?比之木舟又如何?”   一句句质疑说出口,吕惠卿喝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浮力追源》中也只说了金铁之物浮于水上的道理,可没说能让铁不生锈,也没说过铁船可以在水上飞速而行,更没说过铁船价廉。如果仅仅是能浮水的榔槺笨重之物,单是无用二字,韩冈一番辛苦都将白费。”   吕升卿皱着眉,他的兄长说了这么多,可他还是没想透这跟天子不召见韩冈有什么关系,冯京又是有着什么图谋。   吕惠卿看了弟弟满脸的疑惑不解,叹气之后继续解释,“现在韩冈只是拿出了浮力之论,没有明说能造出铁船,也就是一切未定。即便他失了手,也不过是多个笑话而已。但如果在君前开了口,说了铁船之事。一旦不能成功,那又会是什么罪名?”说着,他冷然一笑,“天子不纳冯京之言,当已是看透了他的为人了……明示忠朴,暗怀诡诈!”   “那大哥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当然全力支持,若铁船当真有用,水战上倒能用得着。”   做过判军器监的吕惠卿最为清楚,打造铁船这等大事,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成功的,他并不认为韩冈在冶铁和打造,能胜过浸淫几十年的工匠。即便自己全力支持,不让军器监中设置障碍,没个一年半载,很难见到成果。   可话说回来,若是当真看到铁船在汴河上跑,肯定会轰动整个开封城。   家里的瓷碗浮在水上,没人会注意。铜盆、铁锅都能在水上漂着,也没人仔细想过到底。韩冈的设想别出心裁,造出的铁船即便没有多少实际的用途,也能证明他对格物致知四个字的创见乃是符合大道,推广起气学来,当能事半功倍。   只是……以韩冈为人才智,当真有这么简单吗?   尊师重道四个字,韩冈早已是坐实了。雪地里站着程家门口一个多时辰。为了推重张载,而跟做宰相的岳父翻脸。如今又放弃了在中书中的优差,而硬是抢下了军器监,就是为了推广横渠气学。说起韩冈在尊师这方面的品行,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   可吕惠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看着章惇这些日子并没有多提及此事,想必他的心中也有所疑惑。   如果将期望全然放在铁船之上,实在太不符合韩冈行事周密面面俱到的一贯作风。但要说韩冈别有计划,却又想不出来。   他究竟是打的什么盘算?吕惠卿百思难解。 第四十四章 岂惧足履霜(下)   腊月底的时候,白天多了鞭炮声,夜空中则渐渐多了烟火的五彩斑斓。无论白天和黑夜,人们脸上的笑容和空气中的硫磺味则是一起增加了。   昨日送过了灶神,家中已经给装饰得喜气洋洋。   各个衙门此时都开始放假了,军器监也不例外。从上到下,除了监库的军卒和官吏,都一起放了年假。不过工匠们都住在兴国坊中,家人也一起受着严密的监视,即便放了假后,也不能随意出外走动。   韩冈却是成了大忙人,但凡有些交情的,这些天都过来上门拜访,连王韶都遣了人过来打听,问着铁船之事。韩冈则只承认理论上可行性,却没有说一定能造的出来。   尽管如此,新上任的判军器监准备打造铁船的消息,依然在京城中甚嚣尘上。他不承认,那是谨慎,但如今忽然流传开来的手抄本上,可是白纸黑字的写明了铁船浮水的原理。即便是说给些乡愚听,最多费点口水就让他们明白了,很浅显的道理,证据也随处可见,只要将瓷碗丢进水里就能了解,过去却没有人去为之深思,并加以推演。   这就是格物致知的运用,大道至简,却在百姓素日所见之处。   这个年节,东京城上上下下,都在期待着铁船的出现。   “三哥哥,当真要造铁船?”韩云娘给韩冈磨墨的时候,突然就问道。   上下一色的鹅黄色襦裙,外面套了一件夹了棉的半臂,纤细的腰身则给巴掌宽的腰带衬托了出来。   韩冈放下笔,抬手亲昵地刮了她一下鼻子,笑道:“怎么家里面也在传了?”   韩云娘秀目含嗔地横了韩冈一眼,才说道:“外面都在打听,隔壁陈员外家的李娘子今天也来打听。”   云娘所说的员外,不是外面烂大街的、店铺招呼客人时所称呼的员外,而是货真价实的虞部员外郎,品阶是与韩冈平级的正七品,管着在京库务的陈燊。   陈燊与韩冈做了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时互相都会打个招呼,只是并不亲近。不过两家的女眷走动得倒是频繁,且还是陈燊的夫人主动贴上来的。这等夫人外交的手段,也让心明眼亮的韩冈在妻妾面前,为之笑叹过几次。   “那你们怎么说的。”韩冈问道。   “姐姐吩咐了下去,对外面都说不知道。”云娘直接称呼为姐姐的就是王旖。至于对周南和素心,则是喊着南娘姐姐和素心姐姐。“姐姐今天回李娘子,也说妇道人家只知家中事,外事不问。”   “这事做得好。”韩冈听着就说好。王旖的吩咐的确也不算差了,家中之事都能帮韩冈考虑着,省得他处理外事的同时,还要烦心家中给他捅娄子。   “其实姐姐回头也跟我们说了,家里的人都忠心得很,都没人会向外说家里面的事,她也只是多提上一句。”   韩冈现在家中所用的仆婢,虽然还算不上家生子,但基本上都出自于关西,是从投奔到韩家名下的庄客家中带出来的。想要收买他们,可没那么容易。仅有两名老仆是从开封雇佣,不是让他们干活,而是教着韩家的仆人们符合京中官场习俗的礼节。另外还有一个老宫人,仁宗时曾在宫中做了二十年,韩冈雇了她作为教导韩家使女们的教习。   其实如果不是韩冈在熙河路的地位,要想招揽一两百户庄客,根本不是几年之间就能完成的。往往都要一两代人,或是二三十年时间来积累。也只有韩冈,在大战中立下了赫赫功名,而后直接接受了一批残疾的军汉,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投奔到韩家名下。还有当初护卫他的一干亲卫,也有四分之一从军中退了出来。同时这也是靠了熙河路是新辟之地,韩家能大起庄园,同时将庄子周围的土地都纳入名下,换做是国中腹地,想买个百十亩连成一片的土地都难。   “多说一句就对了。”韩冈则是对王旖的做法大为赞许,“纲纪都是一步步败坏的,耳提面命才能让人时刻小心。如果太过于放心,迟早会出乱子。”   “来,磨墨!”他向云娘一招手,“今天得将名帖都写完,过年还要送人呢。”   到了午间的时候,外出了两日的冯从义回来了。   进门后,韩冈就问道:“都让人准备好了?”   冯从义点着头:“表哥放心,都已经准备妥当。城外西面的那间库房,安排人住下一点也没问题。如今年节,附近的几乎都空着,不怕走漏风声。最多一个月,飞船肯定能造出来。”   韩冈将热气球起名做飞船,就是要确定腾飞的原理来自于大气给予的浮力,是飞在天上的船,道理如一,只是外在不同——理一而分殊。   “这件事关键是保密。”韩冈叮嘱着,停了一下,更进一步地明确说道:“在试飞前一定要保密!”   “表哥放心。”冯从义拍着胸脯道:“选的不都是自家的庄客,嘴巴哪敢不严?决不会对外泄露半点!而且小弟也会去盯着,绝不至于有差错。”   韩冈一贯的厚赏重罚,仆婢的家人在庄子上都有一分优待,但相对的,如果犯了错,惩处也绝不会轻。不是肉刑,那样太粗率,也违反律法,而是单纯的株连。如有重过,绝不仅仅是个人受到责骂或是罚没月例,直接就会连累家人。   韩冈还算是好的,真正让人害怕的还是那些以军法治家中的士大夫,比如王韶,他对仆婢的管束就以号令森严著称。而吕惠卿,也是有名的治家严谨。无论有没有过军旅经验,文臣们都喜欢用着军中的做法,动私刑,杖杀仆婢的事时有耳闻。   而顺丰行在京城的店铺中,也有几人来自于关西,被安插在紧要的位置上,监督着京城的雇员。加上护卫着,都是得用的干才。可以守着秘密,又能帮韩冈将事情做好。   “对了,表哥。”冯从义凑近前来,很有些紧张,“如果当真造出飞船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给关押起来,就像军器监的那些工匠一般?”   韩冈微微一笑,浅淡的笑容却能安抚人心,“原理都出来了,还有谁学不会的?飞上天的东西谁都能造,没看到外面的挂着的一排灯笼吗?”   对韩冈将孔明灯当成普通的彩灯,一排挂在栏杆上的行为,冯从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别人家的灯笼是向下吊着的,而韩家的灯笼却是向上吊着。不过看着倒挺漂亮。就不知道来拜访韩家的谁有这个见识,能从这里看出些端倪来。   韩冈又问着表弟:“义哥儿,若此次飞船当真成功,要不要为兄将你的功劳报上去,也可以一并受赏。”   “多谢表哥,不过还是行商更适合小弟。”   冯从义有着足够的自知之明,靠着高家的关系和韩冈的支持,他已经有了一个官身。即便因功受赏,也不会有什么区别。而受赏过后,说不定就要一辈子管着制造飞船的事,冯从义怎么可能会愿意?   “只是飞船当真有那么大的用处?”冯从义不怀疑飞船能不能成功,韩冈将一番道理说得简单明了,再透彻不过,而且还有孔明灯在外面飘着。若当真飞起来,肯定轰动天下。但韩冈想靠飞船得到的,冯从义却没有把握。   韩冈笑了,点了点头,道:“你还是到时候看吧。”   对韩冈来说,铁船和热气球两个都有那就最好,可以从多方面证明浮力原理的正确性。   不过铁船要见功,难度很大,焊接的问题就不说了,变通的办法总是有的。可要想造船,耗用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数目,至少在军器监内他要做到如臂使指才行。可惜韩冈做不到。谁让吕惠卿现在是参知政事,县官不如现管这句话,在如今的军器监内可行不通。判军器监怎么跟执政比。而且还有一个曾孝宽在,他若反对韩冈的命令,韩冈也别无他法,只能将官司打到御前去——这样他韩玉昆就是个笑话了。   制造热气球的难度,则要比铁船小得多。再怎么说,都是在拿破仑时代之前就出现的东西。制造起来不会要求大量的人力物力,成本绝对要比铁船要低。从技术角度来讲,这个时代也完全可以胜任——并不要后世经过改进的热气球,能环球航行的那种。只要能载着人浮上天空,飘上一两刻钟就足够了。   舟船古已有之,即便不是木头而是该由钢铁打造,给人的震撼仅仅是一时的。在没有出现蒸汽机的时代,铁船即不如木船灵活,又不如木船物美低廉,肯定会有人说,造此无用之物,是在浪费公帑。   但飞天之梦,又有谁实现过?!   比起铁船,热气球的出现给人的震撼可是要大上千百倍!   而且热气球一出,空气的物质性便可以由此得证。   虚空即气——不,确切地说“气”更应该写作“炁”——这个概念,将会深入人心,张载进京的道路也由此铺平。   至于韩冈本人,在士林中有《浮力追源》张本,而在民间,他身上的光环则更会添上光彩夺目的一圈。   一举多得……   ……一本万利! 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扰(上)   过了年,就是熙宁八年。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即便以司马光的心性之沉稳,也难以安心地继续将书读下去。   “起昭阳作噩,尽阏逢阉茂”,南北朝时的一卷,读到宇文泰鸩杀废帝一节,他终于难以忍耐耳边的嘈杂。   离开东京,算算也快有六年了。距他修起独乐园,也已有数载,而掘了地窖写书读书,差不多亦有两年了。小园虽云独乐,但墙垣卑小,占地不广,外界的喜乐照样随着鞭炮声传进了独乐园中的读书堂来。   读书堂的书桌上堆了一大摞名帖。如今的习俗,就是过年时送名帖门状。过去讲究着过年时上门拜贺,但在官场上,来往的人情甚多,哪有一一拜访的精力和时间?逐渐的就变成了新年派仆人上门送名帖,只将心意送到。司马光不能免俗,元日送了十几张出去,却得到了几百张回来。   司马光放下资治通鉴的手稿,带着嫌恶的眼神撇着桌上高高堆起的名帖一眼,觉得还是去地窖里读书比较好。   读书堂的这间书房他平素都不使用,而是在地窖里著书,偶尔用一次却吵着这般厉害。站起身,就要带着书下地窖。   “君实。”司马光的贴身老仆敲了门后,走了进来,指着书桌上的名帖,问道:“是不是都收拾了?”   司马光回头看了摞在桌上的名帖。世风日下,人情如纸,一张门状就算是登门拜访了,司马光还是有些看不惯,“都收拾了。”   老仆麻利地收拾起书桌,司马光又要下地窖,儿子司马康却也进了书房来。手上拿了一封信:“大人,刑和叔【刑恕】又写信来了。”   “刑和叔?”司马光接过信,严肃的一张脸上多了点欢喜。   刑恕是程颢的弟子,也曾投奔于他和吕公著的门下,考上进士也早,不过因论新法不便而被王安石出知于外。这些年来,信也来得甚勤,司马光倒是挺想着他的这位门人。   看到刑恕的信,司马光突然想起一事:“前日刘贡父【刘攽】的信还没有回,今天得先写好。”他对司马康道,“前日刘贡父写信来,说蔡确是倒悬蛤蜊。想着回信提醒他勿要再谐谑侮人,不意却给忘了。”   听到了刘攽如此拿蔡确的名字开心,司马康想笑,又不敢在父亲面前随便笑,紧抿着嘴,脸也给憋红了。   蛤蜊又名壳菜,反过来就是蔡确【注1】。而蔡确身为御史台中人,就像是蛤蜊一样。风闻奏事如同张开的蛤蜊嘴,大得没有边。而一旦合起来,也跟蛤蜊闭壳一般,咬谁都是一嘴血。对于在御史台中为虎作伥的蔡确,这个绰号再确切不过。想必只要流传出去,转眼就能从京城、洛阳,散布到天下各处。   “刘贡父平生多为口舌所累,至今不改。”司马光又叹了口气。   他与刘攽交情匪浅,编修资治通鉴并非司马光一人之力,而是由司马光提举整个修书局的功劳,刘攽便是其中的主要成员。其人乃是当今的史学名家,尤其精于汉史,如今通行于世的《汉官仪》和《汉书刊误》便是其所著。被司马光推荐负责资治通鉴中的以汉史为主的部分篇章。   “刘贡父若是能改,何至于做了员外郎,才得馆阁校勘一职?”   刘攽最爱拿人名讳开玩笑。曾有名叫马默的御史弹劾他玩侮无度。有人私下里告诉刘攽,他立刻就道:“既称马默,何用驴鸣?”又写下一篇《马默驴鸣赋》作为报复。   王汾的名字与“坟”同音。而刘攽的“攽”与“班”同音。一次,王汾拿刘攽的名字说笑,道“紫宸殿下频呼汝。”——上朝时,唤班吏都会拖长声调叫着“班班”。刘攽则回道:“寒食原头屡见君。”——寒食节都是要上坟的。   据说,去年曾布和吕嘉问之争,王安石袒护吕嘉问【字望之】,使得曾布出外。当时在官场中流传,出自于论语,岂意“曾子避席,望之俨然”的玩笑,就是刘攽所说。   甚至他还拿如今声名正盛的韩冈来取乐过。“扶摇万里倒飞回”,这就是拿韩冈的表字在开玩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司马康可不觉得刘攽能改了他这个多嘴多舌、爱拿人姓名开玩笑的毛病。   正说着刘攽,方才那位老仆此时又走进来,向着司马光父子行了一礼,递上一封拜帖,“君实,程家两位官人在外求见。”   在洛阳说到二程,自然是程颢、程颐到了。   司马光低头看了一下身上所穿的家居常服,对儿子道:“你且出去陪伯淳、正叔叙话,待为父更衣。”   等过了半晌,司马光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出来,就听着程颢、程颐,在与儿子说着话。   程颢道:“正心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物则在于穷究物理。”   “凡眼前无不是物,物物皆有理也。火之所以热,水之所以寒,以至君臣父子之间,穷其理方能致知。”这是程颐的话。   司马光听了,淡然一笑。他素闻二程对格物致知有着别出心裁的释义,只是如今被人抢了先去。而司马光本人,却是对二程或张载的新解不以为然,虽然不至于仍遵循郑玄、孔颖达的注疏,但自有一番见解。   与来访的客人见过礼,坐下来后,司马光问道:“不知方才在说着什么?”   司马康连忙道:“正在说韩冈的浮力追源之论。”   洛阳离得开封甚近,韩冈在京城中传播来开的新论,没有两天也便传到了洛阳来。二程也好,司马光父子也好,耳目都不闭塞,在年节之前,便已了解到了大概。   “韩冈吗?”司马光又是一笑,笑容中透着深沉,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不知伯淳、正叔如何看?”   程颢点点头:“只觉得甚有道理。能将船浮水上的道理,说得透了,也只有韩玉昆。”   司马康立刻道:“只是韩冈一番论调,多是说着自然之道,不见涉及半分纲常,未免偏驳——横渠张子厚的砭愚【即西铭】一文可没他这么偏。”   程颐道:“韩玉昆的确少言纲常,有失轻重。不过以他的年纪,能穷自然之理,已是难得。”   程颢也道:“记得韩冈曾说过,欲以旁艺近大道,的确是有点跛脚了。不过纲常一事,重在施行,韩冈在白马县断何家争坟案,可是依着纲常来判的。”   程颢程颐一力回护着韩冈。其中缘由,司马光怎会不知?   王安石的那个女婿素来在二程面前执弟子礼,两年前过洛阳,又曾经在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尊师重道之举,世间罕有人能及。二程因此而看重韩冈,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司马光对韩冈,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站在哪里。   韩冈娶了王安石的女儿,却并不能说他是铁杆新党。韩冈对新党若即若离的态度很是明显。他的确帮了王安石的大忙,但也曾与王安石为了举荐张载和二程入经义局而相争。如今更是不理政事堂中的变局,弃了要职,只求管着军器监。   “韩玉昆所倡导的束水攻沙之策,是否可行姑且不论。但他在开封主持修堤,造福万民亦深受流民所礼,则是明明白白。”   “黄河金堤如何能不修?一旦要修,都少不了要驱动民力。而为政之上善者,就在于不扰民——韩冈可是做到了。去岁从洛阳逃回去的流民,都是求着要韩玉昆在主持。是洛阳此地的主持之人有过,若有韩玉昆主持,当能皆大欢喜。”   司马光点着头,二程的话说得的确没错。   黄河从洛阳境内穿过,虽然有北邙山挡着,不惧黄河水患。但修堤毕竟是事关百万生民的大事,司马光当然时刻挂心。当河北流民逃离洛阳工役,而跑回开封求着韩冈来主持,其所做的一切,换做是谁来评述,评价再低也得给一个“能吏”二字的评语,想找茬都不容易。   前年去年的连绵大灾,其中的粮商一案和郑侠一案,都跟韩冈脱不了关系。   但司马光和二程都不可能回护囤集居奇的粮商,轮到他们来主持,此辈奸商必然也是要严加惩处。而安置流民数十万,不使其致乱,放在谁人眼里,都是天大的功劳。   熙宁六年七年的天灾,那是王安石的错,与韩冈无涉。至于仗义执言的郑侠会因为韩冈而被贬恩州,也是郑侠他本人有错在先。谁让他攻击韩冈,如果不涉白马县事,只论京师之事,韩冈又怎么可能有理由上殿驳斥?   从这一件件事看来,韩冈绝不是攀附新党而求高位的奸佞,甚至可以算是有为的能臣。但他坐视新法残民就是有过,司马光怎么都做不到对他没有看法。   而且韩冈造铁船,无论如何想都是无用于国、浪费民脂民膏的行为,是为了宣扬浮力之说,而特意造出来作为证明的。   “私心重了点!”看着犹在辩说的二程,司马光得出了结论。却不只是在说韩冈。   注1:古音壳、确同音,参见平水韵。 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扰(中)   过了年,假期也结束了,不过人心还是散着——毕竟上元节还在前头。   韩冈回到军器监的时候,衙门中的气氛也是懒懒散散。而新年当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军器监丞白彰站出来说,今年监里的灯山在过年的时候不知怎么坏了,要赶紧修好,不然赶不上上元灯会,可是会在天子面前丢脸的。   “哦,这可真是不得了!”韩冈将讽刺的话埋在肚子里,如今的风俗如此,他也无意顶着来。   元旦的热闹只在家中,上元节时的热闹却在街巷上。地方上的州县都是放灯三日,而京城则是放灯五日,从正月十四一直持续到正月十八。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甚至各家行会,几乎都要扎彩灯、造灯山。   这些彩灯、灯山,从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到了腊月十五,便有许多家彩灯放到景龙门“预赏”。不过府、院、监、司各衙门的灯山,则是上元节时方才亮相。   谁家的灯山在亮相时博得喝彩最多,谁家的面子上就有光彩,若能得到天子垂顾,那就更是不得了,一年之中都是个荣耀。真正要等到节日的气氛过去,那是要到正月十八之后。   曾孝宽今天人在枢密院,并没有来监中,韩冈也无意等待他的意见,直接问道:“灯山之事,监中由谁人主持?”   白彰恭声道:“正是下官。”   想想也是,若不是白彰主持,他也不会主动站出来禀报。韩冈道:“即是如此,那就由你全权负责。监中人事,你比我要熟悉,人手由你来点选。必要时可以日夜赶工,多出的花销则从公使钱账上走。”   “……”白彰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应承。   “难道修补灯山要用到多少人手不成?”   白彰道:“灯山下官已经去看过,整个都垮了下来。新造反而比起修补还要容易一些。”   韩冈心头微感不耐:“那就新造!方才也说了,由你全权负责,我和曾都承只要在正月十四见到监中的灯山摆在御街上。”   白彰拱手接了命。   把灯山的事做了决定,将这个不着调的任务推回给了下属,摆在韩冈手上的还有监中一个年假积攒下来的诸多公务亟待处理。   军器监中的属吏并没有给韩冈玩什么花样,递上来的卷宗和文案,都是分好了类别,并将建议贴在了文案上,以供他参考。   许多衙中胥吏,为了给新任的上官一个下马威。往往都会将大量的公务部分门类的一起堆上来,让上官批不胜批,最后知难而退。韩冈本也有了心理准备,但军器监的属吏却是老老实实地照着规矩来——不知道这是不是吕惠卿和曾孝宽释放的善意。   不过事情毕竟不少,等到韩冈将手上的公务都处理完,已经是下午了。幸好并不是天天如此,要不然吕惠卿和曾孝宽也不可能将三四个、五六个,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个兼差都给背到身上。   喝了杯热茶,歇了一阵,韩冈将门外听候使唤的小吏叫了进来:“去把金作和炉作的作头都找来。”   听了韩冈的吩咐,小吏忙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大小金作、大小炉作,军器监中负责锻钢冶铁、打造铁质零件的四个作坊的作头都被找了过来。   这些作头都算是官员,身上带着的是武职,穿着一身青色官袍。不过有的已经入流,从九品、正九品都有,有的则是尚无品级的流外官——他们是被特许穿了青袍。基本上都是熬年资熬上来的,各个都有四五十岁,从外表上看,也都是工匠模样,与身上的官服一点不配。   等他们行了礼,各自坐下,韩冈开门见山地道:“想必诸位都听说了本官打算做什么了吧?”   一众点头回应,齐刷刷地回答:“下官明白。请舍人尽管吩咐。舍人说什么,下官们就做什么。”   韩冈打算打造铁船的消息已经在京中传播开,但军器监中的官吏都知道,至少在过年前,这位新上任的判军器监并没有动静,想来到了年后,肯定就要调集人马开工了。   “要造铁船,第一个就是要有上等好铁,必须要坚韧,易于弯折打造,能受风浪冲击。这是摆在头里的第一件事,所以本官想要问一下,炉作和金作能不能提供合适的铁件。”   坐在这里的四位都是真正专家,韩冈要想打造铁船,第一步就要听取他们的意见。   说句实在话,官员中不学无术的有之,只知道吟诗作对的有之,但的的确确也有许多出类拔萃的人才,而更多的官员,尤其是参与实务的底层官僚,对于手上的工作熟悉和精通程度都远远超乎后人的想象。道理也很简单,若尽是些无用之辈,如何治理一个偌大的国家?   大炉作的作头臧樟,就是这样的专家。他已经有六十岁了,在军器监五十一作中,名望不低,在四人中也最敢说话:“若说好铁,那就不能用石炭炼的北铁了。北方冶铁用石炭,南方用木炭,而蜀中用竹炭。石炭炼出的铁性多脆,南方和蜀中的铁便坚实许多。现在监中用铁,多从徐州来,斩马刀若是换做河北铁,斩不了几人就会坏了。也就铁鞭、马镫可用北铁。如果要造铁船,肯定要用徐州铁。”   军器监多用徐州铁的事,韩冈知道。铁矿石一般在矿场直接冶炼,矿石锻炼成铁后,再将生铁锭送入京中。徐州的利国监,有三十六冶,从事冶炼的工匠总数多达四五千人,而矿户更是有数万之多,乃是北方铁业的重镇。但徐州此时并没有发现煤矿,所以只能靠着木炭来冶炼。   不过用煤炭就炼不出好铁,韩冈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了。   好罢,其实韩冈对于钢铁工业的认识,仅仅局限于高炉炼铁,平炉炼钢,炉渣可以废物利用,这些教科书中出现过的常识。仅此而已,对个中技术完全是一窍不通。高炉、平炉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   对了,炼铁的原料是铁矿石和石灰石还有焦炭,这也是教科书中插图的功劳。另外他还知道,焦炭是煤炭干馏后的产品,副产品则是煤焦油和煤气。至于其他,真的是一头雾水了。只能靠着这个时代已经出现的技术和专家。   “是不是石炭的产地不合适?”韩冈问道。   “并不是北方水土不合。论铁性,契丹镔铁为最上。下官记得不知庆历还是皇佑年间,也就是仁宗皇帝还在位的时候,北使贺正旦的礼物中就有镔铁。”小炉作的作头谭运答道:“只是五行金木水火土,要锻铁炼铁,五行都不能缺。可石炭炼出的生铁,却是五行缺木,故而少了韧性。”   韩冈暗暗地摇了摇头。这个理由肯定有问题。他当年述说医治骨折伤时,就拿着五行之说作为论据,如今都已经被写入了太医局的医书。想不到眼下,炼铁的事上也跟五行掺和上了。   小金作作头紧跟着:“若说石炭,如今北方人家家中,绝不下于柴薪的使用。下官记得关中用得也很多,就如延州【延安】,寻常人家几乎都不用柴草了。”   韩冈对延州记忆犹新,当年他可是被王安石和韩绛逼着去了那里。对延州堪比后世的空气质量更是记忆深刻:“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延州人的确都是用着石炭。”   “开封也是一样。”谭运接口道:“开封用得起木炭的尽为富贵之门,宫里更是多用不生烟的贡炭。不过寻常人家用的就都是怀州【今河南沁阳、焦作】九鼎渡运来的石炭了,就是因为便宜啊!”   九鼎渡是开封附近最大的一个煤炭交易和转运场所,河东【山西】的煤炭开采出来之后,穿过太行陉运抵怀州,再从九鼎渡由汴河水运进京城。   “如今河东、河北的多少富户都靠着石炭营生……”臧樟转头对着一直没有作声的大金作作头李泉,“李小乙,现在管着河南第九石炭场的,就是你的内弟吧?”   李泉点了点头,简短地回了一个字:“是。”   这两位说的河南,不是黄河之南的河南,而是汴河之南的河南。在开封城外,沿着汴河和五丈河,有河南第一到第十石炭场,河北第一至第十石炭场,还有京西、丰济等石炭场。   这些石炭场中,煤炭堆成了山,每天京城百万军民消耗的煤炭多达数十万斤,全都是从石炭场运进京城。住在城西的韩冈只要出门离了坊门,如今天天都能见到运煤进京的雪橇车,在汴水河道长长的拖出了一串。   不过今天讨论的可是铁,而不是石炭。话已经说偏了,韩冈将话题拉了回来。“如果换成铸造如何?”“明道年间,宝相禅院铸铁佛,千手千眼。那可是一次铸成,手、眼无一缺失。就是李小乙他老子亲自监造的。”   “不行。”韩冈立刻摇头,“那样的铁船只能在水上漂的玩具。真正的船只,都从龙骨、船肋再到外壳,都是分部组合而成。不过龙骨和船肋,可以试试铸造,最好能用上钢而不是铁。”   “这可就难了。”臧樟皱着斑白的双眉,“如今的钢多出于磁州——团钢,也叫灌钢。用来打造斩马刀的就是磁州钢。可即便是斩马刀也不能都用钢来打造,千百钢刀倒也罢了,可一年就是二十万柄,完全用不起!只能在夹在刃上。” 第四十五章 成事百千扰(下)   “想不到韩冈连龙骨、船肋都知道,他还真是关西人吗?”吕惠卿回头对弟弟吕升卿笑了一声,回头再问趁着夜色,来府中报信的军器监丞:“用钢铸龙骨仅仅是贵吗?”   “不仅是贵,而且也没那么多好钢,磁州一年也不过那点分量。大炉作也没有这个能耐。龙骨、船肋耗用的钢料实在太多了。”白彰的口气很确定:“下官虽然没见识过如何造船,但总算见识过修船。几年前朝廷重修,就用了军器监的人。”   “修御舟?是黄怀信主持的吧?”吕升卿对此还有些印象,“当时是将御舟拖到金明池边叫大澳的池子里,把船用木桩架离了水,在架子上修船。后周显德年间的辟金明池时就造的观水军交战的御舟,一百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修,换了多少朽烂的船板下来。”吕升卿啧啧着嘴,“除了里面的架子,几乎都换了,跟打造新的一样费时费工。”   “说书说得是。修船的铁钉全都是小金作打造的,当时还没军器监呢,下官也还在三司胄案衙门里听候差遣。”   军器监成立之前,下面的作坊主要都属于三司胄案,不过现在胄案已经给撤销,统管军器制造的就只有军器监一家。这其实就是吕惠卿一手推动的。   白彰继续向吕家两兄弟介绍道:“龙骨、船肋就像房子的大梁、椽子,用得材料决不能节省,好歹要几千斤钢料。一柄斩马刀也只要二两钢,一艘铁船的龙骨和船肋如果都用上钢料,几乎是斩马刀局半年的花销!”   白彰听说了韩冈要用钢料铸龙骨就哈哈大笑了一场,现在在参政府中提及此事时,依然忍不住要笑,“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韩舍人实在太心急了,三五艘铁船就用掉天下武备一年的钢料,桑家瓦子变戏法的张宝儿能无中生有、望空采花。韩舍人如果当真要用钢料来造船,下官就只能去求张宝儿了。”   “韩冈说用铁直接铸船不行,当真是不行吗?”   “如果想要一次铸成,注定造不了大船,几千斤的铁佛铁钟铁鼎好铸,十几万斤的船那可谁都没办法。下官也打听了,凤翔斜谷船场,一艘六百料、七百料的纲船,所用的木料就要上万斤。换成铁,三五万斤少不了的,再大一点的船,那就要十万斤往上了……天下没人有这本事!”   “蒲津渡【位于今山西永济】上的铁牛一头也有十几万斤,怎么不能铸?”   吕升卿走过黄河蒲津渡上的浮桥,拴着蒲津浮桥的八头铁牛,连着下面的底座,平均一座十几万斤也都是有的。如今的铸造工艺不会比唐时逊色多少,怎么就铸不成?   “说书,铁牛那可是实心的,而船是空心。说到空心,鼎也空心,但鼎身多厚?船身最多可也就只能有一寸厚,否则肯定会沉。韩舍人也是这般说的,还说了如何换算。说是铁船要想浮在水上,其自重必须要轻于排开的水。”   “说得有理,做起事来却不成。”吕升卿哈哈笑道:“一向以为韩玉昆是做事的人,治才了得,没想到换到了军器监,却是连出笑话。”   吕惠卿没跟着弟弟一起嘲笑韩冈,他犹记得当年在王安石府,刚刚得到官身的韩冈在王安石面前侃侃而谈的场面。小瞧对手,从来都不会有好结果。   “你前面不是说韩冈准备打造铁板吗?”他问着白彰。   “若是打算学着木船那般,想把铁打成船板也难。”白彰摇着头,“抡锤子可不知捶到熙宁几年去。下官听说关西岷州的滔山监。在铸钱的同时,也打造军器。他们在锻造甲页和刀剑时,用的就是江西景德镇破碎瓷石的水碓。比人力要省,只是冬天没水的时候就不行了。韩舍人也说了水碓的事,但东京城里的河水,几乎都是开辟出来的沟渠,水流极缓,根本用不了水碓。所以已经悬赏百贯,征求用畜力或人力的锻锤。”   吕升卿还是忍不住要笑:“临时抱佛脚,就不知有几分用了。”   “未必没有成效。在白马县帮他开井的那一个井师,不是已经授了官了吗?钱是小事,但如果有人念着一个官身,肯定会为此尽心尽力。”吕惠卿板着脸说道,“还有帮着天子打造沙盘的田计,他可是捏泥人的出身,照样被韩冈荐了做了官,如今挂名在枢密院中。”   “此辈亦能为官……”吕升卿的口气有着说不出的讽刺。   “有功于国,鸡鸣狗盗之辈亦可用!”   这些年来,吕惠卿被那些只有嘴皮子的政敌恶心透了,越发地认同起魏武帝的用人策略。   而从神臂弓开始,但凡能献上军国之器的,朝廷都不会吝于一份俸禄。田计得官理所应当,而来自于蜀地的凿井法,一年来也在韩冈着力推广下,在京畿传开了。旱涝保收四个字,引得多少村子凑钱凿取深井,打造提水的风车。那井师也是帮着救了几十万流民的!吕惠卿并不会可惜赏赐给他的官身。   “即便能有人献上锻锤,也不知何时能将铁板打造好,而且龙骨、船肋的事没有解决。”白彰在兴国坊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很清楚一项新技术推广起来有多难,“造船并不容易,就算是木船也要从几大船场调匠师入京。想让他们习惯用钢铁来打造船只,并不是短时间就能见成效的。”   韩冈打算造出的铁船,需要调集大量的工匠,需要耗费巨量的人力、物力。最关键的,还得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个结论就是吕惠卿想听到的。只要韩冈不给他惹事,吕惠卿乐得他在军器监造他的船,花个十年八年都没关系。   “韩玉昆既然要造铁船,就让他造好了,我这边也会全力支持他的。在造船之事上,监中上下都依他号令,不得懈怠或拖延。”吕惠卿慢速低沉的语调,使他的命令让人不敢违抗。   白彰连忙抱拳:“下官遵命,请大参放心。”   ……   另一个夜晚,另一个府邸。   冯京对着垂手弓腰站在面前的青衣官员笑着,“吕吉甫倒是好心啊,竟然在造船上全力支持韩冈。”   “吕参政只不过是想让韩舍……韩冈无暇顾及他事而已,并非真的好心。”   “所以说他是太好心了,民脂民膏是这样用的吗?”冯京的眼神冰寒。   青衣官员点头哈腰:“相公说的是。”   “听说韩冈悬赏了百贯来征求什么锻锤?”冯京问起了另一件事。   青衣官员失声笑道:“其实就是一个舂米的锤子改的,韩冈还照样赏了他五十贯。”   “这是千金市马骨!”冯京冷笑了一声,韩冈的伎俩并不出奇。喝了两口热茶,他慢慢地问出了关键的一句:“军器监的花灯准备得怎么样了?”   “相公放心,肯定能赶在上元节前做好!”   ……   已经是正月十二,离着上元节只有两天。   韩冈这两日心情很不错。   他在军器监的数千工匠中,为新式锻锤而悬赏。只用了五天,就有了回报。   最简单的一种锻锤,是用脚踩的,就是农家用来舂米的那种,只是将石臼改成铁砧罢了。用着简单的杠杆原理,长长杠杆,短的一段是落脚的踏板,而长的一端拴了个五六十斤的锤头。人站在踏板上,上下踩动,就能将锻锤驱动起来。尽管看起来的确很可笑,但还是比抡大锤要方便得多!尤其是落点不会偏离,十分的稳定,即便是新手也能使用。   另外还有几具锻锤,则更像是真正的机械。也有用脚踏的锻锤,不过一人就可以操作和使用,竟然用了连杆,仿佛是纺机的变形。另外还有两具利用畜力的,都是利用绳索或是皮带传动,带起两百多斤的锤头在一人高的地方落下。   那等舂米型锻锤的结构简单到可笑,而其他几具锻锤结构也同样并不复杂,但效果显著。脚踏锤力道较轻,却可以用来打造精细的部件。而畜力的锻锤,将一块五六斤的熟铁锭,捶打成甲页一般薄的铁板,则只用了吃顿饭的工夫而已。   这也是没有水力锻锤的替代方法,如果利用水力,一眨眼的工夫就是一锤落下。韩冈挂在书房中的佩刀,就是出自于滔山监的铁匠营中,真正经过百次反复折打的百炼钢刀——水力锻锤有两种,一种力道重而慢,一种轻而块。两种锻锤各有各的用处。景德镇瓷器的原料供应,也全靠重锤破碎瓷石,小锤细锤成粉。   只要鱼饵足够大,鱼就能游得足够快。在韩冈看来,吕惠卿、曾孝宽实在太过于浪费军器监这个宝库了。这几千天下最出类拔萃的工匠,他们只需要一个方向性的指引和一块足够大的肥肉,就能爆发出让人惊叹不已的力量。   技术早就到位,只要换个思路。   韩冈的心情很好,今天就随着曾孝宽一起,来看着准备用在上元节灯会上的紧急赶制而成的彩灯灯山。   军器监彩灯的造型是一艘单桅帆船,真船一般大小。用着薄木片赶制而成。沿着船帮挂了一圈小灯,高高挑起的桅杆上,也吊了十几个大灯笼。而船帆,上面挂了数百个小灯笼。外面涂成了红褐色,如同铁锈一般。看着就是个世人心中铁船的模型。   白彰挺着胸脯,带着实际负责此事的官员,站在铁船彩灯前。向着两位判军器监,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可看到今年军器监的彩灯造型,曾孝宽脸色突变,却是又惊又怒地望着白彰。而韩冈,则是很亲热地拍了拍白彰的肩膀,笑得如同船上的灯火一般绚烂:“做得不错啊!” 第四十六章 正言意堂堂(上)   上元节时,万户悬灯。   一盏盏灯笼,悬于大街小巷之中,仿佛将天上的群星拉到了地面。   大内之前的御街上,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灯山一字排开。展示在宣德门之前。   而属于各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的彩棚幕次,也同样搭在御街之上。帐篷和彩棚上,同样挂满了灯笼。   正所谓“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御街和东西大街,却像是两条银河纵横交织在一起。   如果从高处下望,整座东京城就是一座灯的海洋。   宣德门城楼上,赵顼穿着红衣小帽,受过群臣拜贺之后,带着后宫嫔妃坐于一处,饮酒观灯。而宰执和翰林学士们也在城楼上,同享天子钦赐的恩泽。   受了天子甘霖沐泽,做臣子的便要为此而作诗作赋,以谢天恩,并记今日之事。   喝过天子赐下的御酒,重臣们便分韵即席赋诗。好坏不拘,只要应个景就行。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作出诗来,回到家中苦思冥想出来再呈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会被人笑罢了。   王珪才思敏捷,很快就将御制诗做了出来。金玉满堂、符合节日气氛的富贵诗正是他的擅长,虽然备受人笑,甚至他的兄长都戏称他的诗作是“至宝丹”,但毕竟应时应景,在宫中很受欢迎。   吕惠卿运气不佳,拈了险僻的韵字。不过他的才气在重臣中算是第一流的,只是少费思量,也敷衍了一篇出来。只是他心中有事,写出来后,只确定了有没有犯讳,便没有再多修改。   他跟韩冈之间肯定是闹翻了。   吕惠卿听了曾孝宽说,韩冈在看到灯船的时候是笑着,但他心头怒火有多旺,吕惠卿也能猜得出来。   都是白彰做的好事啊!虽然他直到站在了曾孝宽的面前,得到提醒后,好像才反应过来,叫起了撞天屈。不过其中真伪如何,却说不清楚。曾孝宽回头就说了,“白彰不能用了。”   主持灯山打造的白彰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到底有没有受到下面的蒙蔽,吕惠卿无从分辨。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韩冈肯定是恨透了自己——白彰怎么算都是他吕惠卿的人——如果互相交换位置,吕惠卿肯定也会这么判断。   究竟是谁!吕惠卿眯起眼睛,扫着在座的同僚,到底是谁下了黑手?将他和韩冈都给害了!   就在吕惠卿观察着十几位宰辅和学士,他们也都各自完成了今天例行的应制诗。几个宦官将诗篇一张张地贴到了壁上,用灯笼照着。赵顼走过去,一首首看了一遍,随手圈出了头名——又是王珪第一。   赏了今年的上元诗赋,喝了一巡酒,赵顼在嫔妃们的陪伴下,又向下看着满城的灯火。   “官家,那是铁船吧?”   附在天子耳畔的绝色佳丽,遥遥指着城下的一座灯山的正是最近新得宠的朱才人。除了一开始在宣德门上接受百姓拜礼时,向皇后伴在赵顼身侧近处。其余时候,反倒是朱才人靠得天子近些。   顺着春葱一般的纤纤玉指,赵顼望着斜下方、略远处的那艘灯船,很有些惊讶,那的确是军器监灯山的位置所在。他没有想到韩冈竟然这般有底气,在上元节的时候,拿着铁船当作了灯山式样摆了出来。   看着这艘周身流光溢彩的铁船,对韩冈甚为了解的赵顼,知道多半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铁船在汴水上航行了。只是赵顼觉得有一点让他纳闷,“灯山不是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吗?为何军器监的灯山会是铁船?”   天子身后的几个高品内侍互相看了看,提举皇城司的石得一便上前一步,“军器监的灯山原本是并不是船型,不过在年节时垮塌了下来,难以修复。而后军器监才不得不用了六天的时间,将新灯山给赶制出来。”   “难怪!”赵顼笑了一声。看来不是韩冈为了彰显自己,而故意弃了原先的灯山,而又重新打造的这座灯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冯京笑着,略略提高了音量:“陛下,韩冈既然能把铁船亮出来,肯定是有把握了,想必很快就能看到实物。”   赵顼兴致高昂地点着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吕惠卿终于知道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了,几乎要咬碎牙齿,冯京这是将他和韩冈都害了进去。   看到军器监的灯山,王珪是紧皱眉头,韩绛是眉头紧皱,会有这种表情,全都是因为他们对军器监的内情并不了解,以为韩冈对打造铁船已经有了把握。   吕惠卿回头再看看枢密院的正使、副使三人。吴充的表情与韩绛、王珪相似。而置身事外的蔡挺,与韩冈关系紧密的王韶,两人无一例外都在欣喜中透着深深的疑惑。他们的神色中,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也不了解今次的真相。   既然其他几位宰辅都以为铁船即将功成,那么唯一一位笑意盈盈的冯京,自然就是仅有的可能。   就在吕惠卿推断着真凶是何人的时候,走到天子身后的冯京说道:“其余各家的灯山,不过是好看而已,别无他用。可军器监的这艘灯船,代表的却是军国之器,今夜评灯,军器监的灯船当是魁首。”   上元节时摆出的灯山数十近百,这么多的彩灯,肯定都要分个高下,免不了要排个座次。赵顼略一沉吟,笑得更为开怀“……的确是这样。今年灯山的头名,也不用等到正月十八了,今天就可以定下。”   吕惠卿暗叹了一声,冯京这是在给韩冈的棺材上钉钉子!   官场上的规矩就是这般。   不论是要做什么事,只要没有上报,最后即便没有成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一旦正式报与上知,在文牍档案上留下了文字,那就再难改易。若是没有成功,就必然会受到惩罚。   之前,铁船一事尽管在东京城中——甚至可能在北京大名、西京洛阳、南京应天——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要韩冈没开口——没在公开场合、没在正式场合开口,那都不算数。只要他不主动出手去做,任谁都催不了,也逼不了。   可现下军器监已经将铁船搬了出来,等于就是对东京城的百万军民正式宣布:我们判军器监的韩舍人,要打造铁船了。   只要来观灯的人——无论天子、群臣、还是百姓,都从中听到了这条宣言。   一座红褐色的船型灯山,就将韩冈摆在架子上烤!   “陛下。”韩绛忽然出声,叫住了被冯京煽动得正在兴头上的赵顼,“韩冈不请于上命,便以铁船饰为灯山。此行未免有失轻佻,也太好大喜功了一点!”   “不然,区区一座竹木为骨的彩灯灯山,何须请于上命?”冯京状似不屑地反驳着,“下面的灯山,有卧佛、有罗汉、还有麒麟、彩凤,难道各家也曾奏请陛下不成?”   韩绛眉头一皱,又欲强辩,但赵顼已经很不痛快地板下了脸。   明明是节庆,还说这些败人兴的话。不就是韩冈顶了中书都检正的推荐吗,还记挂在心上,宰相气度一点都没有——天子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冯京微微翘了唇角,似乎很欣赏天子对韩绛的态度。   在旁瞧见冯京得意的眼神,吕惠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惧与韩冈翻脸,但被人陷害,那他无法忍受了。因为一座灯山与韩冈交恶,更是无妄之灾。韩冈的手段心术,吕惠卿都要暗暗提防,更不用说他背后的王安石——韩冈再怎么不驯,也是一直帮着王安石的好女婿。   “陛下,既是如此,不如诏韩冈上来询问,看看他到底只是造灯山,还是要打算给铁船张声势!”   王珪似乎是在敲太平鼓,但他话中的意思却是附和着韩绛,“张声势”三个字可不是好评价。   赵顼想了想,就准备点头。韩冈没有伴驾的资格,但如果天子特旨,却是无妨。   王韶已经看出不对劲,他耳朵不聋,眼睛不瞎,不论韩绛、冯京和王珪,都没有安着好心。同时更是嗅到一丝让人感觉不妙的味道。   现在灯船已经亮了出来,东京城上下都在盼着看到真正的铁船,韩冈怎么说都难以洗脱,之后若是难以成事,不但名望大损,还要因为妄报欺君而受到惩罚。   他站了出来:“陛下,不过一座灯船而已,就将一小臣找来询问,未免有失轻重。此事待韩冈自请上表再议不迟。”   赵顼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知道韩冈跟王韶的关系,王韶不可能跟韩冈过不去。既然如此,他的宰相和参政的话中必然有什么问题。   赵顼无意多想其中缘由,只是觉得他的宰辅们上元节时还在勾心斗角,不让他得个清静,做事未免也太过火了一点。这异论相搅,搅得朝堂上鸡犬不宁,可不是好事。   他的视线移转,转到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另一位参知政事身上:“吕卿,你看如何?”   吕惠卿略作犹豫,“……臣以为,陛下现在招韩冈觐见也无妨。臣也很想早点知道到底铁船能不能成事!” 第四十六章 正言意堂堂(中)   “看着天子模样,怕是就在等着韩玉昆的好消息。铁船啊,试问木舟如何能抵挡?当能横行水上!”   案上的御酒清澈如水,将天上的一轮圆月和冯京得意的笑脸,一齐映在杯中。这是难得的一箭双雕的机会。御酒绵香,后劲十足,冯京此时正醉意上涌。   韩冈初来乍到,在军器监中孤立无助。看到铁船彩灯,就算想放把火说成是意外,也找不到人去听命行事——已经坏了一次,上元节前的两天,不知多少人日夜守着。想到韩冈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看着彩灯被拖到宣德门,冯京便忍不住心中的快意。   上首的韩绛低头看着酒杯:“韩冈素来稳重,不意今次行事如此轻佻。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韩绛似是意有所指,冯京却不会承认,让他去猜好了:“韩玉昆要光大关学门墙,传播格物之说。将宝全都压在了铁船上,虽然的确急躁了些。但年轻人,心急也是难免的。”   韩绛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王珪则笑道,“心急也无妨,只要能见功就好。”   冯京哈哈笑道:“以韩冈的品性,向来是有的放矢,想必已经胸有成竹了,倒也不必为他担心。”   吕惠卿听着,暗自一叹,都是明眼人,都在怀疑甚至确定是冯京做了手脚。其实这也是因为冯京今夜为了钉死韩冈的罪名而说的那些话,让他无法隐瞒自己的动作。   冯京是有恃无恐,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没有罪过的。难道还能为军器监的灯山立案不成?   韩冈除非能尽快拿出铁船,否则身上的污名已经洗不掉了,即便知道冯京下的手又如何?而他吕惠卿即便想自证清白,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前任的判军器监,任谁都会怀疑其中有他一份功劳。   铁船造不出来,至少几年内绝不可能。不论韩冈是承认还是否定,都会坏了名声,失去天子的信重。没了这两样,要将他赶出京城,再容易不过。   “韩冈毕竟是太心急了。”   正如韩绛方才所说,韩冈还没有造出铁船,就已经为了宣扬格物之说,先行写下《浮力追源》,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不论谁看了那本书,都会觉得韩冈去军器监就是为了打造铁船。   但这个做法其实是个轻佻之举——更是自取其辱。只要轻轻在后一推,将此事给定下来。一旦韩冈不能尽快造出铁船,看着他不顺眼的士林中人,可不会留丝毫口德。   “自找的!”   可吕惠卿觉得自己被卷进来却是无妄之灾。   两相两参,吕惠卿排名最后。资历比不过王珪,地位比不过韩、冯,但在中书中,他的发言权还是最大的。不过这一次,他真的是被冯京害苦了。   深深地盯了冯京一眼,这笔账,吕惠卿他是记下了。   至于韩冈,吕惠卿倒也管不了了,只能送他四个字——自食其果。不论是苦的,还是甜的,都是韩冈他自己种下的。   ……   今天是上元节,不过韩家仅仅是摆酒置宴,自家人在一次聚着,并没有出去赏灯。韩冈在御街上应过卯,也就直接转回来,不凑那个热闹。   越是热闹的节日,京城中就越乱。尤其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这时候最是猖獗,而且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富贵人家的儿女。身上的饰物还有本人,都能卖上高价。每年都有听说哪家官员的子女被拐走的消息。韩冈就是准备等到正月十八,稍显清静的时候再一起出去观灯。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退也退了,让也让了。怎么都没想到,吕吉甫竟然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韩冈轻拍桌案,和着乐曲的节拍。住在街对面的天章阁陈侍制,请了一队乐班来家,丝竹之声缭绕于周围的街巷之中。   与韩冈在家中后院中对饮的冯从义轻声问道:“当真是吕参政?”   韩冈沉默了一瞬间。当时看到曾孝宽慌乱的样子,让他也不能确认。不过吕惠卿的嫌疑也的确最大,白彰是谁的人,军器监中哪个不知道?只是韩冈并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已经是赢家了,何必在乎自作聪明的输家是谁?   “不过这手段倒是出人意表,让人叹为观止。”韩冈几天来,一直都为这逼他上烤架的手段拍案叫绝,“灯山坏了一次后,加急赶工了六天才打造出了新彩灯,赶在上元灯会的前两天才看到。拆又不能拆,改又不及改,只剩两天的时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上元灯会,热闹的是观灯,不是造灯。哪家监司的主官都不会将彩灯放在心上,全都是丢给下面人来负责。这还真是钻了个空子,防不胜防啊。”   冯从义悠然长叹:“可惜就要回关西,看不到吕参政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表情了。”   叹过,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天下闻名的俊才,又是执政一级的高官,却是机关算尽也奈何不了他的表兄,冯从义当然想笑。   只可惜冯从义他是顺丰行的大掌柜,不能离开关西太久,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韩冈让他安排在城西仓库的那组人,已经给安顿下来了,物资也准备充足。只要汴口还没开,那一片以布商为主的仓库就足够清静。   韩冈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抬头望月:“就等着能载人的飞船出来了,眼下的只能算是玩具。”   “两只鸡果然还是太轻了点。”听了韩冈的说话,冯从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又惋惜地说着,“若是飞起来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仅仅是载重加起来不到十斤的实验性热气球,在过年的那几天,已经给造了出来。的确离了地,不过用一根绳子拴牢了,并没有飞高。这个热气球有着极为简单的结构,就是气囊和装着鸡的竹篮。气囊是绸子里面糊了纸,被一张渔网罩着,渔网下面拴着只竹篮。甚至连加热都是在地面上,等热气冷了就落回了地面,漂浮的时间总共也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可韩冈已经很满意了:“不要贪心。能飞起来就是成功。”   冯从义点着头附和道:“表哥说的是,别的都是假的,只有飞船飞起来才是。”   “其实名分也很重要。我已经将他们几个都暂时转入了军器监中,只要飞船造出来,就是军器监的功劳,不至于惹人闲话。”   韩冈虽然新上任的判军器监,但要把几个亲信安插进监中也不是什么难事,更是在情理之中。哪位官员上任,身边不带几个得力的人手?而且韩冈还不是以权谋私的抢占重要的职位,或是一些油水丰厚的差事,仅仅是给了个吏员的身份,年后半个月都没有到任,这就更是不会惹起军器监内部的反对,甚至是注意。   在正月的一轮满月的照耀下,韩冈和表弟一起喝着热酒,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成功就在眼前,心情也便放松得很。内间,两人的妻妾也在一起聊着天,欢声笑语不时地从帘中传出来。   只是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了动静,先是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而后急促的敲门声从大门外传到了后院之中。连着女眷都惊动了,纷纷从内间出来。王旖惊疑不定地问着韩冈,“究竟出了何事?”   开门请了来人进来,却是韩冈的老熟人蓝元震。   尖着嗓子,皇城司同提举兼御药院都知的蓝元震传达赵顼的口谕:“圣上口谕,着起居舍人、判军器监兼直龙图阁韩冈,即刻入宫觐见。”   韩冈领旨行礼后,早已有了经验的韩家家人,便给蓝元震和随行之人送上了应有的谢礼。   蓝元震谢了韩冈的礼,上前半步,小声道:“看到军器监今年摆出来的灯船,官家欣喜不已。冯相公和王、吕二参政,都奏禀官家,召舍人入宫相问。”   “原来如此,多谢都知。”韩冈会意点头,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还请都知少待,且等韩冈更衣。”   向蓝元震告了罪后,韩冈走进房中。   冯从义脸色惶急:“怎么来得这么快?表哥,要是在君前坐实了要造铁船,就算之后造出了飞船,也会有麻烦的。”   “放心,我不会就此应承。而铁船也不是完全是幌子。凡事若是没有后手,当轴诸公最差也不过是降职远调而已。而我,恐怕早就死在秦州的山中成了道边枯骨。论到做事,我可比冯相公和王、吕二参政用心得多。”   “当真?!”   冯从义还是很慌。从韩冈的话中,他已经知道对手是谁了。虽然韩冈信心十足,但对手毕竟是一相两参,而韩绛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在政事堂中,韩冈已是举目皆敌!   “纵为宰执又如何?他们的眼界实在太小了,争来争去又有何意义?”换了朱色官袍,佩了银鱼袋,韩冈举步舒缓地走出来:“以为我韩冈仅仅是为了功名二字,才来军器监的吗?”他冷笑一声,“李义山【李商隐】的两句诗,送给朝堂诸公却是正合适!”   “什么?”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第四十六章 正言意堂堂(下)   赵顼在宣德门上,坐立不定,心急地等着韩冈。   虽然以赵顼近十年天子的政治智慧,隐隐地也觉得今年军器监大张旗鼓地将铁船扎成彩灯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可韩冈过去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惊喜,现在又处在其本人强行争取来的判军器监的位置上,想来也不会没有让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浮力追源》都写出来,怎么想,韩冈都应该是胸有成竹的。   身旁的嫔妃都不怎么搭理,城下的一片灯海更无心观赏。丝竹乐声中,臣子们之间的交流,赵顼也没去注意。只是不断地看着上城的楼梯口,心急难耐地等着韩冈前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蓝元震脚步匆匆地走上来缴旨,“官家,韩冈已经在城下,等着官家传召。”   赵顼连忙急道,“快宣他上殿觐见。”不经意间,连话都说错了。   韩冈走上了宣德门,瞥了一眼城下,城中繁星百万,果然是难得的美景。走到天子面前,大礼参拜。   “平身!”赵顼急着将韩冈唤起,“韩卿,今夜朕观城下,只见军器监的灯山作了船型。想必铁船一事,卿家多半已有眉目。不知还需要多少时间?”   韩冈一躬身:“回陛下,大约要十五到二十年。”   赵顼闻之一惊,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看韩冈,他的态度坦坦荡荡,一点也没有愧疚、畏缩。肯定是听错了,赵顼心想。“多少时间?”他重又问了一遍。   “十五到二十年!”   韩冈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波动,咬字清楚,让赵顼终于听清了。   “什么?!”   一片压得低低的喧哗声,从天子亲设的宴席上响了起来。冯京手上的酒杯差点都没拿稳,韩绛、王珪脸上的表情也呆滞了,吴充扶着桌案就要跳起来,十五到二十年,真亏韩冈敢说!   韩冈欺君四个字尚在几个重臣嘴边,天子脸色丕变,就听到韩冈继续说道:“生铁性脆,熟铁性柔,必须得用刚柔和济的精钢来制作龙骨、船肋,正如房梁、庭柱必须得用坚实性刚的大木才行。而如今精钢稀少,必须要改进制钢之法;精钢难以煅炼,想要得到造型合适的龙骨、船肋,又要改进铸造之法;船板、甲板,虽然不需要精钢,可需要大幅的铁板,这就需要新的锻造手段;铁遇湿则锈,船行水上,必须还要有防锈之术,需要找出铁生锈的原理,才能加以应对。而且昔时造船都是木料,要改以铁制,即便是几十年的老船匠,也要从头学起,这亦是难处。细细算来,十几二十年,是一切顺利的结果,需要朝廷不断投入人力物力。中间如有波折,甚至三五十年都有可能。”   韩冈的一段话,平和得如同春来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可这番话却如当头一盆冰水,冷得就像是刚从金水河中舀上来一样,一下就把赵顼满腔的兴奋一下都给冻得萎缩了下来。而熊熊怒火,则开始在心中燃烧。   只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而韩冈平静无波的神情中一点也不见愧色,说不定还别有隐情:“韩卿,宣德门外的铁船彩灯,难道是有人背着你做的?”   “回陛下的话。今年监中的铁船彩灯,经过了微臣准许。”韩冈一肩将责任给担着。其中的内情,他全当作不存在,并不准备向赵旭诉苦。韩冈是判军器监,一监之长,被小人作祟的事,说出来也不成体统。   赵顼感觉被臣子戏耍了一回,方才的迫不及待现在看来竟然如此可笑,胸中的怒焰腾腾而起,费了好大力气方才被他强行按捺下来。此时赵顼怒极反笑,声音一下温和了许多:“难道韩卿打算将那艘灯船,十几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年年都放在宣德门外?!”   吴充终于拍案而起,随着天子一同厉声质问:“韩冈!难道你要天子为一艘铁船等上十几二十年?!就算黄河改道,只要朝廷肯调集人夫,拨给钱粮,导归正途也就是一年而已。持续十几二十年调拨钱粮,黄河大堤都能跟开宝寺铁塔一般高了。”   “陛下!”王珪也站了起来,“韩冈欺君,当论其罪以重处!”   “非也。”韩冈摇了摇头,没理会吴充和王珪,对着赵顼道:“陛下误会了。铁船乃是军器中之集大成者。要想打造出能在水上疾驶,矢石不可伤,油火不可焚的铁船来,的确需要持续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地在锻造、冶炼上投入人力物力,方才有可能造得出来。但锻造、冶炼上的每一分进步,就有一分用处,正所谓日渐日新,并不是一定等到几十年后才能建功。”   “哦?不知韩冈你所说日渐日新的又是什么?”冯京慢慢地开口,“是否是你拿一百贯悬赏来的用来舂米的锻锤?”   “此亦是其中之一。舂米的脚踏锤改造而来的锻锤,比双手抡锤更为稳定,打造兵甲也更为容易。要知道,许多地方还都是用杵舂米,远远比不上脚踏锤舂米来的迅速。”   “好一个日渐日新……”赵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韩冈还真是给了他“惊喜”。   看着赵顼脸色已经黑得锅底一样,韩冈知道时机差不多了,欲扬先抑的手段用得过头可不好。抢在天子发作之前,他拱手一礼:“好叫陛下得知。就如现在,虽然军器监中仅仅是有了几架合用的锻锤,但用这几具锻锤刚刚打造出来的军器,已经不输于神臂弓了。”   韩冈声音刚落,便是满堂大哗。   赵顼闻之变色,而冯京、王珪等人更是冷笑不已。   不输于神臂弓?!   韩冈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神臂弓是真正的军国重器——射程最大能及三百步,七十步外洞穿铁甲,一两百神臂弓手聚集列阵,发矢便密集如雨。从射程、威力到发射速度,都远胜过去的重弩。是禁军面对北虏铁骑时恃之以自保的利器,更是如今朝堂对禁军彻底压倒党项骑兵的信心之所在。   跟神臂弓不相上下?这个牛是吹不得的!   韩冈虽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但他到了军器监才几日?怎么可能一下就变出什么花样来?   听着他前面说得锻锤,那他能拿出来的多半就是铁甲。但军器监五十一作中,与铁甲有关的有铁甲、钉钗、铁身、纲甲、柔甲、错磨、鳞子、钉头牟等八作,韩冈若是调集这么多作坊同治一事,吕惠卿难道会不知道?   吕惠卿就坐在下首处,看他脸上没来得及藏起的讶异,他是真的不知道!   更别说一领铠甲没有几十天时间造不出来,多少道工序,初上任的韩冈哪有这个时间?   而且铁甲要怎么跟神臂弓比?   若是韩冈不能证明他造出的铁甲胜过神臂弓,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欺君!而在一众重臣面前欺君,钉死的罪名,就算赵顼都难以帮他挽回。   冯京依然面沉如水,但早已是喜上心头。   即便韩冈拿出来的铁甲,比过去的甲胄要强上一些。但不同的器物,本来就不好相比,只能让人凭着感觉来。只要他一口咬定了说不如神臂弓,韩冈又能怎么样?   满座朱紫,真正会支持韩冈的,也只有王韶一个。   韩绛、王珪、吕惠卿、吴充、蔡挺,有哪一个会站出来坚持到底的支持韩冈?都不会!   这个罪名韩冈担不起,更洗不掉!   王韶安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城楼夜宴上的乱象。若说到对韩冈的了解,将韩冈从布衣举荐入官的王韶当然远在众人之上。   几年来的交往,让王韶很清楚,韩冈就是有个喜欢使用苏张之术的坏毛病,在言辞间设下陷阱,不知陷了多少人进去。但他越是玩弄言语上的技巧,就越代表他胸有成竹。若是没有把握,怎么可能会如此说话?   只是王韶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睁眼说瞎话的可能不是没有——这不是指韩冈,而是指冯京、吴充等人。若是韩冈拿出来的东西,他们硬说不好,韩冈不是没有聪明自误,反被天子降罪的可能。枢密副使的视线一扫宴上诸人,心头甚至有些发寒。韩绛、冯京、王珪、吕惠卿、吴充,韩冈的敌人未免太多了一点。   臣子们各有心思,而天子也是。赵顼沉默地看着韩冈半晌,左看右看,还是不能确定韩冈到底是有着底气,还是在装佯。最后他放弃了猜测,狐疑地看着韩冈:“韩卿,此话当真?”   韩冈的举止依然沉毅稳重,冯京、吴充这几名宰执的攻击,仿佛如流水过石,一点也没引起他心中的波动,确确实实的宰相气度:“微臣本想过了上元,将其他几事一并奏上。不过今日陛下既然垂问,微臣现在便去取了来,呈于陛下御览。”   “到底是什么?朕使人帮你去兴国坊拿。”赵顼没心情再等待。   韩冈很简洁地吐出两个字:“板甲。” 第四十七章 节礼千钧重(上)   劳碌命的蓝元震被赵顼点了将,匆匆忙忙地带着人下了城,往兴国坊去了。见着韩冈一人站着,四周却是一圈宴席,赵顼想了想,还是给他赐了席。   等到韩冈辞让两次后,谢恩落座,赵顼便又问道:“韩卿,你先说一说你的板甲。”   “臣遵旨!”韩冈一拱手,朗声道:“军器监所产军器,不论大小,皆定有规格式样。如今监中五十一作,皆秉定规制作,不敢有丝毫依违。故而近年来,军器精良大胜过往,此乃吕参政和曾都承之功也。”   赵顼看了眼吕惠卿,“韩卿说得是。”   吕惠卿欠身一礼,却是连笑都没有。韩冈既然这样说话,分明下面就会有转折。   韩冈端正地跪坐着,向着赵顼:“依监中定制。一副连盔札甲,也就是步人甲,甲叶共计一千八百二十五片。分为披膊、甲身、腿裙鹘尾和兜鍪帘叶四部分。其中甲叶数目、轻重各不相同。披膊八斤三两,需甲叶五百零四,每叶二钱六分;甲身九斤十二两四分,甲叶三百三十二,每叶四钱七分;腿裙十九斤一两五钱五分,甲叶六百七十九,每叶四钱五分;兜鍪帘叶四斤十三两五钱,甲叶三百一十,每叶二钱五分。另有兜鍪杯子眉子重一斤一两,皮线结头等重五斤十二两五钱,总重四十八斤有余。【注1】”   韩冈如数家珍,一个个数字脱口而出,不厌其烦,让天子看到了他对本职工作的熟悉程度。赵顼听得也不自觉点起了头——韩冈上任才多久?   “而要制作这样的一副札甲,所需人工在一百五十个工【注2】。如果是弩手甲或是弓手甲,则会稍少一些。”韩冈望向吕惠卿,“此制乃吕参政所定,应该最为清楚。”   对上天子投过来的视线,吕惠卿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韩冈说得没错,弩手甲用工一百二十,弓手甲和长枪甲一百四十,而步人甲用工最多,为一百五十个工。”   一人一天的工作量,标准是十个工。也就是十二到十五个人费上一天,或是一名工匠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打造出一副铁质札甲来。而皮制的札甲,也并不比铁札甲省时省力到哪里去,这就是提供给普通禁军士兵的甲胄。若是甲叶更小,制作更为精细的鱼鳞甲,甚至山文甲,则用工更多,更为耗时耗力。   听着韩冈将甲胄的细节娓娓道来,赵顼心中的火气不知怎么的渐渐地开始消散。忍不住问道:“那韩卿你所造的板甲,用工又是多少?”   “微臣调集工匠开始打造板甲,是在得到了锻锤之后。也就在正月十三,即两天前才开始制作。总共用了六名工匠,两天的时间,已经造出了八副出来,正好是一副十五个工。”   “这不可能!”吕惠卿差点要大叫起来。而冯京、王珪等人也是脸色骤变。吴充甚至惊得将手中的金杯给捏得变形:“十分之一!”   赵顼身子前倾,追问道:“韩卿,此话当真?!”   韩冈拱了拱手:“臣不敢欺瞒陛下。因为微臣挑选的这几位工匠,都是监中年资精深的大工。如果普通的工匠,大概耗时要多上一些,不过绝不会超过二十个工。”   宴席上一时间静默起来。同样数量的原材料,用得人工越少,自然越便宜。如果韩冈说的都是真话,他如此自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吕惠卿咬着下唇,他本不相信韩冈能打造出合用的甲胄来。以他在军器监的耳目,韩冈的一举一动都瞒他不过。但如果是以试用锻锤的名义,调集五六个工匠封闭实验,韩冈这个判军器监想瞒下几天也不是很难。   这个急就章的成果,到底合不合用,其实还有待证明。但在座的几位宰执,看着韩冈脸上浅淡的微笑,都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   板甲送到了,兴国坊离着宣德门很近,蓝元震往返只用了两刻钟的时间。连带着还带来了两名留守的工匠。   所谓的板甲,当真恰如其名,就只是几块宽大的铁板而已,叮叮当当地被堆在了地上。   赵顼让人拿了一副过来,仔细看着。上面并无装饰,但表面上不知怎么的却是泛着莹莹铜色,摸着很光滑,打磨得很不错。   “微臣的板甲分为四部分,胸甲、背甲,双肩肩甲,还有裙甲。兜鍪还没有来得及造。”韩冈站起身,找来一名身材适中的班直,让两名工匠帮他将板甲穿戴到身上。   班直穿着甲胄,在天子面前转了一个圈。甲胄反射着天上的明月和城头上的火炬,乍看起来比起寻常士卒所穿的铁札甲要漂亮许多,丝毫不逊鱼鳞甲,甚至可以跟明光铠相媲美。不过在每一片甲片的连接处,都是凿了洞用皮绳紧紧地绑起来,一看就是个粗糙的廉价货色。   一众宰辅心中大叫,难怪打造得这般容易,板甲的结构比起札甲实在简单太多了。就是将铁板弯成合适的形状拼凑而起,哪像札甲,要一片片的去磨制、打洞和编织。   赵顼用力按了一下甲片,纹丝不动,问韩冈道:“不知此甲是否坚固?能挡箭矢否?”   “微臣不敢妄言,请陛下命人用神臂弓一试便可。”   赵顼哪能按捺得住,命人取来神臂弓,就在皇城的城墙上实验起来。   “韩玉昆信心十足,想必板甲是远超札甲了。”蔡挺侧着脸对王韶说着。他跟两边都不占,韩冈之事他也是抱着旁观的心思。现在看着情形,韩冈多半要赢了。   王韶微微一笑:“只要与札甲差不多,肯定就能赢了。”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韩玉昆玩的这一手还真是漂亮。”   “附带啊!没听韩冈说只是附带吗?”王韶呵呵笑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生铁很便宜,就算是将生铁反复锻打后得到的熟铁也不贵。铁和皮件等原材料,在甲胄的成本中只占了一小部分,人工费用才是大头。   要造出一副札甲实在太难了,琐碎的程序也太磨人。先得打造一千八百多片不同大小的甲叶,然后经过打札、粗磨、穿孔、错穴并裁札、错稜、精磨等工序。而将甲叶制好以后,还要再用皮革条编缀成整套铠甲。   地方军州中的军器院打造甲胄,一年也不过百来具,人工耗费却是如泼水一般。甲胄成本高昂得即便是富庶无比的大宋,都感觉难以承受。   换成是韩冈拿出来的板甲。则就是胸甲、背甲、左右披膊,还有就四片裙甲几部分,用得铁料虽不会比札甲少太多,但工时一下降到只有十分之一的水平。论起一副甲的造价,则最多只有之前的两成。   若是寻常商家,若是新货比旧时货成本降个一成两成,肯定会说一句:“这个买卖做得”,若是一下降到五分之一,那就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做得”,而是得拼命地抢着去做。   能在短时间内大批量制造,并且成本只有过往的五分之一,只要板甲能保证跟之前的札甲有着差不多的坚固程度,那韩冈说一句不逊于神臂弓,哪个能否认?!   “依律私藏弩五具者斩,而同样的刑罚,只要私藏甲胄三领就够了。”王韶端起空掉的金杯,示意身后的内侍满上,笑着对蔡挺道:“甲胄可比弩弓要金贵啊!”   踩着脚蹬,将弩弦扳到了牙发上,将一支木羽短矢放进弩槽,张若水举起了神臂弓。   他就是当初拿着神臂弓在赵顼面前做实验的内侍。在七十步外洞穿铁甲,不仅仅试出了神臂弓的威力,也证明了他的射术。时隔数年,他再一次于御前举起神臂弓,不过测试的不再是掌中的重弩,而是作为标靶的甲胄。   在火光下,闪着莹莹精光的板甲就放在五十步外,举起神臂弓,箭矢所指比目标略略向上。调匀了呼吸,手指一扣,不到一尺长的木羽短矢便飞了出去。   当的一声轻响,从五十步外传来。   “如何?”赵顼急问道。   板甲被搬回来,外观丝毫无伤,只是仔细地摸上去,才能发现正中间有个浅浅的凹坑。这已经完全超过了过去的成绩了。   赵顼的手都颤了起来,成本可能只有过去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而坚固则远远胜之,这是让中国军力更胜西北二虏的发明啊!   周围多少人的眼中透着失望,但赵顼的眼中只有兴奋,这是最好的上元节礼物!   注1:这些数据,参见《宋史·兵志第十一》。另外,古代的一斤为十六两,请参考半斤八两这个成语。   注2:参见朱熹《与曾左司事目箚子》:“打造步人弓箭手铁甲,一年以三百日为期,两日一副,昨已打造到一百五十副了毕……窃缘上件铁甲计用皮铁匠一万八千,工钱五千二百余贯。”一百五十副铁甲,用工一万八千,平均一副一百二十个工,相当于现在的十二个工作日,仅是人力成本就要三十四贯多。 第四十七章 节礼千钧重(中)   赵顼一脸迷醉地摸着光滑如锦的板甲,仿佛在抚摸着一名绝色佳丽。   韩冈在后面轻笑。如果拿着现在的札甲实验,五十步的距离上其实也几乎不可能洞穿。毕竟当年御前试验神臂弓时,是在军器监成立前,甲胄质量低劣的情况之下——但凡做实验,实验组和对照组应该放在同样的条件下,韩冈这一次是占了大便宜。   但韩冈会说破吗?自然不会。   其实也是工匠们的功劳,韩冈心中明白。   要将铁板打制成带着弧度的防箭式样,也的确要费一番手脚。不过几位被点到的老工匠都是聪明人,看到板甲制作之简便,又不是没听说过韩冈的大名,一早就已经确定了将他们圈起来打造的新式甲胄,会被新来的韩舍人给献上去。   为了能在天子面前讨个好,几位大工匠卖足了气力日夜赶工,使尽了浑身解数。平常打造时偷工减料的一些程序,这一次可都用上了,质量远比平常的札甲要好得多。   在将甲片埋在高热炭火中闷烤了一夜之后,用了最短的时间来处理后续,最后将之抛光。甚至还找来胆矾水,稍稍浸了那么一浸,镀上了薄薄的一层铜色——韩冈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已经在用胆矾水来炼铜了——虽然在地上磨一磨,甚至拿指甲擦一擦,说不定就会露出底下的铁质,但眼下看着的确有几分高档品的感觉——只要不看式样。   靶子被重新摆了回去。   韩冈对着张若水道:“可以再近一点!”   他脸上的微笑告诉了在场所有人他信心十足,靶子依言被拖回来一点。   四十五步。这一次是一个略深一点的小坑。   “再近一点!”   四十步。板甲正面终于给射穿了,不过箭镞没有整个穿过去,仅仅扎出个小洞。   “再多靠近些!”韩冈似乎是不耐烦地在说着。   这一下,靶子一下被拉近了许多,三十步。   随着扣下牙发,弩弦一下张直,笃的一声闷响,箭矢洞穿胸前的甲片。不过拿过来一看,箭镞也给毁了。纵然着甲的士兵受伤,伤得也不会太重。   随着挂在靶子上的铁甲一步步地被拖得越来越近,冯京、吴充等人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精彩。一直等着到了三十步,看见箭矢终于穿透了进去,憋在胸口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此物果然远胜札甲。”赵顼走上前去,笑得合不拢嘴。回头提高了嗓门,“不输神臂弓!”   吕惠卿张开口打算说些什么,不过想了想之后,还是将上下嘴唇又闭了起来。就算能证明军器监现在的札甲不输于板甲,也没什么意义了,反而会让人看低了自己。   能在四十步的距离上防住神臂弓的射击,那么只有六七斗的骑弓,站在面前都别想射穿掉。即便现在的札甲不输板甲又如何?这等粗制滥造的铁板拼凑起来的甲胄对于禁军步卒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再取骨朵和一副鱼鳞甲来。”韩冈高声说道。   试过了防箭的能力,韩冈又要展示一下板甲抵挡钝器伤害的能力。这一回,他可不担心当场做对比了。   “不用试了。”赵顼提声阻止了。   逢到节庆,便到宫中来表演的杂耍百戏,那些个玩胸口碎大石的汉子,敢在心口上放块青石砖,受大锤砸;却没一个会只垫一层被褥的。   为什么如今骑兵手上所使用的短兵,铁鞭铜简要远远多于刀剑?就是因为钝器的力道能穿透到铁甲背后的身体上。而韩冈拿出来的板甲,一看就知道远比柔软的札甲更能防住钝器伤害。   照现在这样再试验下去,几位宰辅的脸面都不好看——冯京、王珪和吴充脸上的表情,赵顼兴奋之余,还是看得很清楚。   重新坐回了宴会中的席位,最下首的韩冈腰背挺得更直,意气风发,而上首的宰辅们则一个个都沉默起来了。   只有王韶偏帮着韩冈,开口打破沉寂:“这板甲果然不在札甲之下,就不知成本是多少?”   “这样的一副板甲,连人工带材料,初步估算当不会超过十五贯,多半在十贯上下。即以十五贯计,将六十万禁军尽数换装,就只要九百万贯。分作三年的话,一年只要三百万贯就够了。”   十五贯!而且还是最多!   尽管一众君臣,已经确定板甲要比札甲便宜许多,但当真听到这个数字时,还是免不了要吃上一惊。   寻常的札甲三四十贯绝对是少不了。可韩冈的板甲,比旧制札甲更为坚实也更便宜。   而即便给禁军全体换装的九百万贯,真要咬着牙,一年也能拿得出来。如果按韩冈所言,分作三年四年轮班换装,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这可是给朝廷省了大钱了。   要知道,即便是在现在,经过精简的五十八万禁军,也不是全数都有铁甲可以装备。赵顼一直想要做到的兵利甲坚,已经做好了往甲胄制造中陆续投入数千万贯的打算。板甲一出,至少省下了一半的投入。而锻打技术的进步,同样可以用到其他兵器上。比如如今正在大量制造的斩马刀,也有好几道工序能用得到锻锤。同样能节省大量人工。   看过了板甲,赵顼也无心再观灯饮酒:“韩卿,你回去后尽快定下板甲的式样规格,上报于朕。”   韩冈起身:“臣遵旨……臣恳请陛下,于监中成立板甲局,调集各作匠人,专门打造板甲。以免受到外物所扰。”   “可!”赵顼点头。韩冈打算设立板甲局,是为了避免板甲的制造,受到军器监中其他势力的干扰。就像为了制造斩马刀,也专门成立了斩马刀局一样。人们对变化的抵触心有多强,赵顼如何会不清楚,暗箭难防啊。   “板甲局可依斩马刀局例,于局中设令、丞各一。”赵顼继续说道,“还有今次打造板甲的六名匠师,你可将他们的姓名,与请设板甲局札子,及板甲式样规格一并呈上。此等有功之辈,朕必不吝厚赏。”   “臣遵旨。”韩冈躬身领命。   “至于铁船……”赵顼沉吟了一下,“板甲为朕省下不少钱粮,拿出一部分也不妨,朕还希望能看到更多不逊于板甲的发明。”   ……   又喝过两巡酒,上元之宴宣告收场,天子摆驾回了后宫。   随着净鞭声响过,御街之上的彩灯灯山登时全数熄灭。原本城中最为明亮的去处,转瞬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像是一片浮云,漂过来遮住了天穹一角的群星。   韩冈随着人流,一起下了城头,送了天子,方才散了班次。   吕惠卿走过来,说了两句闲话,很有风度地恭喜了韩冈。而冯京等人则早就各自上马,走了一干二净。   王韶留在最后,等吕惠卿也离开了,才走过了:“玉昆,陪着我走一走。”   “敢不从命!”   韩冈说着,随了王韶在出了宣德门,骑上了马。   连串的马蹄声得得地响着,王韶说道:“今天做得不错,冯当世、吴冲卿有苦难言。蔡持正也是说你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兵法用得好。”   微皱起双眉的韩冈似乎是有点纳闷:“蔡副枢这话是怎么说的?”   “《浮力追源》都写出来的,人人都以为玉昆你要造铁船,宣扬格物之说,想不到一转就变成了打造板甲。”   “格物致知那可是韩冈毕生所愿,怎么都不会放弃的。”韩冈解释着,“板甲仅仅是附带而已,终究还是要造铁船的。”   “但铁船不是非有一二十年之功就造不出来吗?今夜之事传出去,玉昆你必然名望更高一层,但于格物之说上,可就一点也占不到好处啊。”王韶眯着眼睛瞥了韩冈一眼,“还是说玉昆你还有什么谋算没拿出来?”   “说要造铁船的不是我啊!”韩冈呼呼的笑了起来,“这些天来,枢密可曾见到韩冈有一字上请?!”   “……那铁船彩灯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韶沉默了一下便又问道。   “不过有人想为难在下而已,唆使了两个胆子大的出头。不过我也不打算深究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过两天就推荐那两人到春州、雷州的弓弩院去,就说他们铁船彩灯造得好!想必宰相、参政们当不会反对。”   王韶微微一愣,转又呵呵笑了两声,问道:“……如果中书驳回来,玉昆你是不是准备递到御前去?”   韩冈笑而不语。   他无意深究幕后黑手,甚至还在御前将责任一起担下——尽管这个责任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但不代表韩冈愿意咽下这口气。现在不趁此时,挑两个不长眼的出来杀鸡儆猴,试问如何镇得住军器监中?   王韶瞥着韩冈凝在嘴角、微显冷酷的笑意,暗叹了一声。   官场上的俗谚:“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雷、廉、化,说着就怕。”虽说岭南是贬斥之所,但北方人去了琼崖【海南】,反而不一定有事,倒是稍北的春、循、梅、新、高、雷、廉、化这八州,瘴疠遍地,去者往往无北返之望。   但韩冈下手如此之狠,也怪那两人自己,如果不是韩冈有后手,必然逃不了谪官出外的结局。   “自食苦果,怨不得他人。不过这事放在一边,”王韶眼神犀利,盯着韩冈,他可还没老糊涂呢,能被人随便把话岔开还不知觉,“玉昆,你到底还有何盘算?”   韩冈粲然一笑:“就让韩冈稍稍卖给关子如何?反正很快就会知道的。”   王韶再盯了韩冈一眼,也不再追问,摇头笑了一笑:“那我就看看玉昆你还能带来什么惊喜了……” 第四十七章 节礼千钧重(下)   “韩冈好狠的手段!”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政事堂归属宰相的公廨中服侍冯京的亲近小吏,不意又听到冯相公又以愤然的口吻,提到了如今正春风得意的军器监韩舍人。   作为一名衙中小吏,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又该装聋子。连大气也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立于桌案边,除了磨着墨的双手,全身纹丝不动,做了个泥胎塑像。   冯京浑没将身边的小吏当作人,不过他平常也不至于自言自语。只怪韩冈的递上来荐章却是满纸的杀机,让他看得心也是抽了一下——竟然是以造灯有功的名义,将军器监中的两名官员调到广南东路去任职。   这是明明白白地要人命!   冯京倒没想到韩冈下手这般狠厉,故意用着如此荒谬的理由将人往死里打。   今天是他冯京轮值掌印,韩绛休沐在家,想必韩冈就是看准了这个时候将荐章递上来。   现在如果将荐章驳回去,再回来时,肯定就不会是掐在韩绛休息的时候了。若给韩绛看见,必定会转到天子面前。而官司一旦打到御前,此前做的一些小手段都要曝光,这对冯京来说可不是好事。   不过这份荐章递上来的时机,也代表了一件事。看起来韩冈已经查出来,是谁站在铁船华灯的背后了,所以才会拿着荐章来挑衅。   算人不成还被人看破,一想到这件事,冯京心里就堵得慌。铁船明明白白地造不出来,所以冯京才会下手,谁能想到韩冈竟然能拿出个板甲来?!怎么都算计不到啊!现在想来,韩冈写了《浮力追源》,分明是就是挖了陷阱引人往下跳。   做了往陷阱里跳的蠢事,冯京连着半个月,心里的郁闷都没有消散,到了眼下郁闷的感觉则更为强烈。那灌园小儿未免欺人太甚了!   狠狠地咬了咬牙,冯京又冷静了下来,他能做到宰相这一级,绝不是那等没有自控能力的人。其实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准了这份荐章,韩冈杀鸡儆猴的手段,于他冯当世就没有什么影响。   吕惠卿吃亏很大。韩冈已经在利用设立板甲局的机会,准备将监中有关锻造和甲胄方面的能工巧匠全都掌握在手中。而白彰再一去,只要一两个月,军器监就会逐渐从吕惠卿掌中脱手了。   至于他冯京,不过是丢个小卒子而已,无关紧要。军器监他本来就插不进去手,从吕惠卿换了韩冈也没什么。人死了冯京反而能安心,他门下也不缺听话有用的走马狗。   想到这里,他就提笔在荐章上圈了一下,批了个可。   “小卒而已。”   说起卒子,冯京就想起象戏【象棋古称】,他可是好久没下了。朝中喜欢象戏听说司马光最近无事,将象戏由两国变成七国,弄出来个了战国七雄的混战来,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太过清闲了。   “下没下过象戏?”冯京问着身边的小吏。   “回相公的话,小人下过,只是下得不精。”   “象戏通兵法,可以练一练!”冯京抬眼望着厅外的天空,不知在看着何方,“只要棋盘还在,胜负还未可知。无论如何,这边可是车马俱全啊……”   ……   韩冈一家人正坐在房中,火盆生得很旺,屋外虽然冰雪厚积,可室内温暖如春。   韩云娘给韩冈捶着肩膀,周南、素心看护着熟睡中的儿女,王旖则盯着桌上的一幅棋盘,“楚河汉界”四个字绘在棋盘中央。两边车马炮、将士象,加上一边五个兵卒,井井有条地排在各自的位置上。   “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裨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愁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   韩冈拿着檀木折扇,轻轻敲着桌面,吟着诗句。   听着丈夫曼声而吟,正专注在棋盘上的王旖抬起头来:“这是官人作的诗?”   “这是伯淳先生所作,前日写了信来。顺便还有这首咏象戏,又附送张‘九九象戏’棋谱,是跟邵康节【邵雍】一起下的。”韩冈指了指王旖面前的棋盘,“这就是为夫以‘九九象戏’为本,改了规则后的新象戏。”   “可都不一样啊。”王旖看着韩冈拿出来的棋盘,小鼻子都皱了起来,“偏将、裨将都没有,反倒多了两个士?还有,官人不是说这规则是本自‘九九象戏’吗,为什么要放两头‘象’?而且还加了炮,这不跟大小象戏一样吗?”   “象戏、象戏,没有象算什么?且都是甲士护将帅,哪有偏将裨将守在中军帐的道理。”韩冈哈哈笑着,“霹雳砲更是为夫发明,又怎么能不加上去?”   不过韩冈拿出来的棋盘上,有“象”无“相”——让宰相来护卫将帅,这等于是颠倒贵贱、轻重失伦。火“炮”也不会有,两边都还是石“炮”。   “那为什么棋子不放在格子里?”   韩冈更是理直气壮:“象戏即是用兵法,哪有大军在格子里跳的道理?全得在道路上走啊。还是大象戏的规则有理。”   “这副棋盘横九道,纵十道,是‘九十象戏’,已经不是九九了。”   “没看到伯淳先生的诗句里有汉高楚霸吗?楚河汉界当然得画上,这么一画,当然就变成十道了。”   象棋至今尚未定型。虽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喜欢下象棋的极多,但外界的规则亦有多种,大象戏、小象戏,程颢下的“九九象戏”,从唐时流传到现在的“八八象戏”,甚至还有以战国七雄为本的七国象戏——程颢在信中说是司马光别出心裁,但设计出来后,却找不到人来玩。   这些种类繁复的规则之间甚至连棋子都不一样,更是与后世不同。就如程颢寄来棋谱上的“九九象戏”,也是与韩冈来自千年后的记忆有很大的区别。   楚河汉界算是有了,车、马、卒、将也都有了。不过尚没有士,反而代之以偏、裨二将,另外炮和象都给去除了,过了河的卒子还是斜行的。最关键的区别,棋子竟然走在格子中,跟国际象棋一样。这一点也跟纵横皆为八路的“八八象戏”相同——唐代的“八八象戏”,不但在格子中走棋类似于国际象棋,甚至连棋子都是立体的,车、马、将、卒都将形象雕刻了出来——反倒是民间的大象戏、小象戏是如围棋一般,在线上走着。   韩冈因为不习惯这里的规则,下棋老是输。输得急了,便将象棋规则重新按照自己的习惯改了一改,今天便拿了出来。反正如今世间的规则全都是乱的,自己定了在家里玩,谁也管不着——韩冈也没有对外推广的想法。   不过他的小心思瞒不过枕边人。   “官人……”王旖促狭地问着韩冈,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今天忽然做了一副新象戏,是不是因为前天输太多彩头了?”   王旖这么一问,旁边的周南立刻用手绢捂住了嘴,而素心和云娘也背过脸去笑了起来。   “胡说,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怎么会不服气?……为夫偶尔下一次,又比不得你们天天在家练习,当然赢不了。”   韩冈强调着。不过他悻悻然的口吻,却惹得周南她们笑得更厉害。   王旖忍住笑:“官人棋品就跟爹爹一样呢。”   “说什么呢?”韩冈绝口不认他的棋品会跟王安石一个等级,“为夫下棋何曾浑赖过?!去年最后一次跟岳父下棋,他快输了的时候,可是直接把棋局给搅了。还说什么‘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为夫可是眼看着就要赢了!”   “好!好!”王旖举着一只手,虚虚拍了拍,像是哄小孩一样哄着韩冈,“那官人就教教我们怎么下这韩氏象戏了。”   韩冈瞪了王旖一眼,撑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论起棋艺,周南是个名手。围棋方面在教坊司难逢敌手,有说法是不输翰林院中那几位棋待诏,而象棋方面也是一流水准。王旖家学渊源,韩冈的岳母吴氏便是棋道高手,但碰上周南,却难有胜绩。   不过王旖除了输给周南以外,在家中却是坐二望一。在周南和王旖的熏陶下,严素心和韩云娘在围棋、象棋上的技艺大涨。韩冈闲暇时也跟妻妾下过几次,事先说好不许留手,然后就是连败。不论围棋、象棋都是没怎么赢过。   新规则一来,王旖便连输两盘。换了素心替位,韩冈更是轻而易举的开盘二十几步就胜了。回头看看云娘,韩云娘摇摇头,她可下不赢。韩冈再得意看了一眼家里的大国手,周南则抿嘴一笑,盈盈而起,接替了素心。   “很有信心嘛……今次可是要在棋盘上杀个落花流水。”   韩冈说得自信,只是开局的十几步一过,他的形势便急转直下。居着守势再走了三十多步,一只马天外飞来,竟然再有一步就会被将死。韩冈苦思冥想,但始终想不出渡过难关的一着。抬眼看看周南,一双玉手正轻轻地敲着棋子,天香国色的玉容上满是成竹在胸的悠然。   正是窘迫的时候,门外突然来了救兵,说是有人求见。韩冈如释重负,长身而起:“待为夫去去就来。”   随着他的离开,房中便是一阵清脆的笑声传了出来。   片刻之后,韩冈笑着回来了。不再是只有家人们才能看到的不带任何心机的笑容,而满是官场中的深沉。   “官人?”王旖声音轻轻。   “一份重礼,”韩冈意味深长地笑着,“就快要准备好了。” 第四十八章 浮云蔽日光(上)   郭忠孝放下了手中银杯,刚刚咽下的酒浆还在喉咙里烧着,几位同伴又拿着酒壶给他的杯中满上,“立之兄,多喝一点。高阳正店的醉缪,到了太原可就难找了。”   郭逵受了皇命,要去做太原知府。只是他在京中一坐一个多月,直到正月月底了,方才开始准备动身。   东京富丽繁华,又能亲近天子,许多官员都不愿出外任职,即便调任外职,也会拖着出外的时间。拖得时间长的,三五个月都有。   这样的现象,尤其以重臣们为多。郭逵打算等着正月过后再上路,他在外镇守四方多年,留京一两个月,天子都不好意思催着他这位重臣,最多也就一两个御史说些闲话而已,郭逵哪里会在乎。拿着黄河河冰正在解冻为借口,硬是坐在东京城中不动。   也就是时近二月,郭逵静极思动,无意在京中多留,也不管黄河还没有完全解冻,就要离京北上。   今天高阳正店中的宴席,就是为了给郭忠孝饯行而设。郭忠孝虽是将门之后,却是拜在二程的门下。结交的友人也都是文臣家的子弟,而非是将门的衙内。   不过宴上话题的主角却不是郭忠孝,除了倒酒、敬酒,尽是在说着在宣德门上拿了板甲出来,让宰辅们面目无光的韩冈。   一人放下了酒杯,带着几分醉意:“韩冈明知道铁船造不出来,只是玩个噱头而已,其实早就是在准备打造板甲了。什么日渐日新,骗鬼的……”   “那又怎么样,二府诸公不都上了当?朝中谁没给他幌了?何六你难道没上当?也就韩冈一人在肚子里暗笑着。”另一位双眼凸出,看人都是半眯着,近视得很厉害,但他的声音够大:“《浮力追源》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京里京外都以为韩冈造铁船来作为证明。谁想到铁船造不出来,但板甲却出来了。”   “陈定夫说得没错。韩冈为人狡狯无比。恐怕政事堂中两相两参哪个都没想到,他争判军器监这个位置,最后会是为了这个结果。”三十多岁,有些富态的中年人失声笑道。   陈定夫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要是知道韩冈是为了造板甲才去了军器监,吕惠卿会给他立功的机会?就是因为以为韩冈是要造铁船,所以才放了下心来,准备看笑话呢?”   “上当的不只吕惠卿一个,政事堂中其实还有一个上了当,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富态中年身子往前凑了一凑,声音也低了点,“你们知道在上元节上,将灯船拿出来的究竟是谁?”   郭忠孝终于开了口,疑惑地问道:“难道不是韩冈主持的吗?”   “当然不是!”富态中年一口否定:“先是军器监的旧灯山在年节时坏了,那时韩冈还没正式去军器监上任。主持赶制新灯山的也不是他,而是军器监丞白彰。等灯船打造好的时候,都已经是正月十二十三了,韩冈和曾孝宽也就是这个时候方才看到。如果韩冈没后手,他即便毁了灯船重头再改做另外一具也不可能再来得及。到时候,造不出铁船,韩冈哪还有面目留在京城?天子也不会饶他。这算计得好是很好,可谁能想到,这却正落入韩冈下怀。”   郭忠孝狐疑着:“宾之兄,不是不信你。总觉得这事未免有些太牵强了!”   表字宾之的富态中年显然在官场上耳聪目明,冷笑着:“判军器监丞白彰已经要调任岭南监弓弩院了,你说是真是假?还有一个令史,也一同去了岭南。他们两个就是管着造军器监灯山的,他们的调职是韩冈的推荐。荐章上说二人打造灯山得力,举荐他们去了岭南任职。”   席上一片沉默,好半天才有人开口:“……好狠!”   “中书怎么会答应?”郭忠孝更为不解。   宾之笑道:“立之你难道还不明白?就是中书四人中的一位下得手,韩冈只是在报复而已。这件事,韩冈不怕闹出来。争到天子面前,倒霉的绝不会是他。所以中书才匆匆忙忙地准了这份荐章,要不是宰辅之威,岂能压得住白彰两人接受这份任命?”   “……此人到底是谁?”连方才带着醉意的何六,这时候也清醒了。   “谁批复的,谁就是灯船一事中的幕后人物!”宾之冷笑着,“你以为政事堂中的四位宰辅之间有多和睦,会为对方遮掩?韩冈是看准了时机递上去的。”   又是一阵沉默降临厢房之中。在座的都是官宦家的子弟,政坛上的勾心斗角也都看多了、听多了。但小小的判军器监与宰辅之间互相较量,非但不落下风,反而让人自食苦果,不得不学着蜥蜴断尾,这手段未免太过惊人。   “说那么多做什么?”列坐的五人中,唯一一位没有说话的拍起了桌子,“韩冈是奸猾没错,但他的眼界未免也太小了一点。拿着格物致知当幌子,但铁船说出来却做不到,要拖个十几二十年,甚至几十年。这一下,韩冈本人是春风得意,但你们再去看看还有谁去信张横渠的关学?”   “……这话尤公休说得对,韩冈的确是只看顾着自己。”何六点着头,“将‘格物致知’变成了踏脚石,说不定张载会气得不认他这个弟子。”   尤公休冷笑声中带着不屑:“人之所以为奸便是如此,无物不可利用,却不知正心诚意四个字,是跟格物致知写在一起的。”   韩冈少年成名,又是做了宰相家女婿,嫉妒者本就为数众多。现在找到了错处,哪还会有好话?   但对韩冈的攻击,郭忠孝却没有参与进去。当日他随父亲郭逵在大相国寺看见韩冈时,韩冈正逛着一家家货摊,还买了一套孔明灯。问他做什么,他却是说在买船。   怎么想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韩冈的话似乎藏着深意,让郭忠孝隐隐地觉得答案就在这里。但偏偏就像隔了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的没办法直接触摸到真相。   想着想着,郭忠孝的眉头就不禁拧了起来。   “立之,怎么了?”宾之问道。   “没有!”郭忠孝惊醒过来,摇摇头,“没有什么!”   但旁边的何六一拍桌子:“啊,是我们错了。今天是要给立之兄饯行,提韩冈那个厌物作甚?”   宾之这位富态中年立刻作了恍然大悟状,连忙道了一杯酒,敬向郭忠孝:“立之勿怪,愚兄在这里赔不是了。”   忽然下面大街上一片骚动声传了上来,隔壁的包厢中,接二连三地响起推开窗户的声音。   尤公休站起来,将紧闭的窗扇打开一条缝,寒风顿时从缝中刮了进来,而更为响亮的喧哗声也一起进来了。顶着寒风向外看去,只见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都仰着头向天上看着。   尤公休拉开了窗户,探出头,就看见隔壁包同样也在向天上望着。他顺着大众的视线望过去,顿时就是一声惊呼。   “出了什么事?”几人站起身,一起涌过来窗户边。   “怎么这么多人?”何六扶在窗台上,见者下面黑压压一群人,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抬眼上望,便与郭忠孝、宾之还有陈定夫齐齐地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东西?!”   离着高阳正店差不多有五六十步的地方,有一个盘子那么大的异物,悬在二十多丈的空中,上圆下尖,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陈定夫眯着眼睛,只看着空中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漂浮着,就是看不清细节。但他有办法,从怀里掏出来个银圈雕花的水晶镜来,扣在右眼上——无论是放大镜还是眼镜,如今都已经传到了民间,不过能配得齐这两样东西的,也只有富贵人家——这一下子,看得也稍微清楚了一点。   那异物是个鼓鼓囊囊的球,下面垂下来十几条绳索,吊着个似乎是篮子一样的东西。从距离和下方的屋舍来判断,飞在空中的那一颗球至少跟房子一般大小。如此巨大的异物悬在空中,多半大半座京城都给惊动了。   “那个到底是什么?!”   盯着半天,还没人分辨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非鸟非虫,更不是云翳,也不见有多大的风,能将如此巨物卷上天空。   忽而一阵风刮起,天上的那颗球,向西漂了过去。街上的围观者大呼小叫地蜂拥而去,紧追着不放。门外亦是一阵脚步声,砰砰砰的从厢房外的走道上跑过去,转眼就看到一群人跑出门外。   “跟着去看看吧?”何六回头说着,也不等答话,推开门,就在门外守候的伴当惊疑的眼神中,砰砰砰的也冲下了楼去,其余几人也紧随其后。   看着空空如也的包厢,郭忠孝叹了一口气。举步出门,吩咐了伴当为自己的饯行宴会钞,也一起跟了下楼。不知是不是直觉,郭忠孝觉得方才看到的哪一个异物,肯定跟着韩冈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第四十八章 浮云蔽日光(中)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二月就在眼前,可天气还是一般儿的冷。   守着东京城正西门——新郑门的狄贤,并不是多勤力的监门官,若依着他过去的脾气,多半在城上城下绕上一圈,就回温暖的房中去烤火。   只是狄贤现在站在城头上,迎着风,手持长弓。而他身边站了一队守门士卒,手上都拿着弓弩,严阵以待。   在风中站得久了,身子都冻得僵硬,但狄贤的两只眼睛犹如鹰隼一样盯着前方漂在半空中的那个上顶圆球的异物。   也就在一刻钟之前,那个异物随着一阵疾风从西面飘来,摇摇荡荡越过了新郑门的城垣。狄贤听了手下人急报上城时,异物已经深入了城中,让他不得不立刻遣人去通报开封府。   不过此事若是仅止于此倒也罢了,怪罪怪不到他头上。偏偏后面跟了不知多少看热闹的闲人,都闹着要进城去追着看个究竟。狄贤费尽了气力才将城门外的秩序给整顿好,没想到那东西又回来了,这下城外骚动又起,且连城中都涌来了一群人流,甚至比起上元节时都不差多少。   但这一次返回,异物上面的球已经微微瘪了下来,没有一开始那么圆,而高度也降低了不少,已能看清吊在圆球下面的是个盛物的大篮筐。   不论到底是什么东西,狄贤都不能任其来去。张弓搭箭,就准备对着圆球射过去。可突然迎面的来风一下猛烈了起来,异物飞速接近,眼见着就要正面撞上,顿时吓得城上一片混乱。   狄贤也给一个忠心的部下给扑倒,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异物低低地擦着城墙顶上的雉堞滑出了城去,高度不断地下降,竟然就在横跨护城河的石桥上落了下来。   原本拥挤在桥上的围观者在恐惧中,纷纷退让,拼命散了开来,有几人来不及躲开的甚至直接跳下了护城河,幸好如今河水浅薄,而冰层也不厚,落水后扑腾了两下,就湿淋淋地站了起来,仅仅淹到胸口。   上千人围在桥头两端,一时不敢都上前一步,几千只眼睛都望着石桥中央,已然瘪了下来、盖住了整幅桥面的异物。   狄贤疾步下城,很欣慰地看到他的部下不及自觉地挡住了城门内外拥挤的人群,还拼命挤上了石桥两端,然后守在了那里。   狄贤穿过人群走近了,终于发现那个圆球不过是个下端开口的气囊,跟着如今蹴鞠中踢得气毬差不多。但下面吊着的篮子里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尤其是在气囊的覆盖下,浮凸出来的篮子正不住的晃动,还有一阵阵怪声从中传出来,就更让人心生畏惧。   新郑门的监门官也是心头发毛,眼睛一转,就看到方才将自己扑倒在地的忠心部下,“张九四,你上去看看。”   “啊……?”   一片忠心换来了打前锋的资格,张九四满腔不愿的在瞪起眼的狄贤的逼迫下,小心翼翼地凑近了桥上的气囊。他几次想回头,却又在狄贤恶狠狠地瞪视中不得不又哭丧着脸往前挪着。   城内城外一时静了下来,人人屏气息声,几千双眼睛皆在看着张九四的行动。新郑门的守兵也都拿起了弓弩,只待蹦出个怪物来,就立刻动手。   漂在天上时看着是个篮子,张九四走到近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绸缎,也的确是个篮子。掌着腰刀,趴在篮子边上,低头向着里面偷眼望进去,张九四原本为了妖魔鬼怪而做的心理准备,却一下都落了空。如坠梦里的转回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回来。   “到底是什么?!”狄贤立刻问道。   “猪……猪……”张九四恍恍惚惚地舌头打了半天的结,最后蹦出一句话来:“猪该走南薰门呐……”   啪的一声脆响,狄贤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将说胡话的手下打醒。他大步走到篮子边,低头一看,的确就是一口浑身长毛的黑猪。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生猪哼哼唧唧的,一个劲地挣扎,撞得篮筐不停地在抖。   当狄贤抬起头来,周围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多少人一起挤上了桥。放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全是人,都张着嘴、踮着脚、勾着脖子向里张望。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连城头上都挤满了人。被堵在外面的闲人大声叫骂,拼了命的向往里面挤。守在里面顶住人流的守门将士,也快要吃不住劲了,各个脸都涨得通红。   “到底是什么?”仗着身份,郭忠孝几人爬上了城墙,扶着雉堞向下望着。   “猪……”何六耳尖,听到了一些声音,惊诧莫名:“这是用来运猪的?!”   “是韩冈……肯定是韩冈做的,难怪说是买船。”郭忠孝没头没脑地发言,让几名同伴都转头看向他。   “给洒家闪开!”一声虎吼,如同一记惊雷震慑当场,又将望着郭忠孝的几道视线扯了回来。   一名身高六尺有余的壮汉带着四名伴当,在城下的人群中左推右攘地排众而入。毛茸茸的一张胡子脸,面如锅底,双眉如帚,鼻子扁而宽,相貌猛恶无比。最特别的是他在不用瞪起眼睛已经让人心底发寒。   “尔乃谁人!?”狄贤一声断喝,几个守门小卒也随即持刀挡在狄贤的身前。   “洒家是军器监的!”壮汉操着浓浓的关西口音,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做身份证明的腰牌来,甩手丢给狄贤。   “军器监?”听到这三个字,狄贤就是一怔,转而就有些不快。   不是因为军器监,而是因为判军器监的韩冈,将郑侠踢出京去的韩冈。虽然狄贤是武职,而郑侠是文职,但同样做着一桩差事,也算是点头之交。虽然整件事是郑侠本人不长眼,但他全家被发配去恩州,狄贤也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触。   至于周围,则是一片哗然。“军器监、韩舍人”这几个字在人群中飞速传递。   狄贤低头验过腰牌,来人的姓名、身份都在上面,的确不是伪造,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周全,尔来何事?”   “还有什么?”周全抬起右臂,没有手,只有钩。右腕上装了一只铁钩,钩尖寒光闪闪,遥遥指着石桥中央,“这飞船是军器监的东西,要马上回收!”   “飞船?这是军器监的?”狄贤傻愣愣地问着。   “还能是谁家的?”周全大大咧咧地说着:“洒家受了我家舍人的吩咐,正管着造飞船的差事。今天绳子没拴好,给风刮飞了。要不是这样,洒家吃撑了才出来追,还累得跟狗一样。”   说了两句,一下仿佛醒悟了过来不该说这么多。一瞪眼,冲着狄贤狠狠一声大喝,“还不快点赶紧让人散了!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城堵门口?”又回过头,冲着围观的人群很不耐烦地吼着:“散了!散了!”   狄贤看着周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指手画脚,心头火气大起:“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你的?!”   周全冷笑一声:“你倒说说除了军器监的韩舍人,还有谁能造出这飞船?”   “韩舍人不是说要造铁船吗?”人群中有人亮着嗓门喊着,惹起了几千人一起点头。   “铁船、飞船,都是一个道理的东西,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周全回头一扫城上城下、数千近万的围观群众,下巴扬得老高,只拿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冲着人,“一点见识都没有!”   虽然他只是个关西人,但他投向周围的鄙视眼神,却分明跟皇城脚下的居民看着外地乡巴佬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狄贤被这个在军器监挂着吏职的汉子气得脑袋充血,他可是官啊。但一想到身后被称作飞船的异物在天上飞的样子,对韩冈的畏惧顿时又冒了出来,那一位还有什么做不到?   “你再不快点,等我家舍人来,发了火,那就不关洒家的事。”周全现在却是一点不急了,“这飞船不值什么,可要是被辽人的奸细给偷了去,洒家一人可担待不起!”   听到“辽人”二字,狄贤便心底一惊。要是当真被辽人偷学了去,眼前的这毛胡子脸要被治罪,他狄贤绝对也少不了一个罪名。而韩冈肯定要偏帮他的人,到时候难道要去恩州跟郑侠做邻居不成?   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人啊……都已经通报了开封府,很快就该有人来了。而且不经城门逾墙而入肯定是个罪名,只是飞过去的是猪,不是人!再看看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不好就要出乱子,这到底要他怎么处置啊?   狄贤脑中一团糨糊。   郭忠孝几人这时在城头上愣愣地望着下面,飞船的名号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方才还在嗤笑着韩冈人品低劣,不顾师门大义。转眼就是飞船到了天上。虽然这一回是装了一头猪进去,但下一回说不定就是人了。   能让人飞天!   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事迹,如今就在眼前。   只要韩冈说一句这是格物致知的功劳,不知会有多少士子赶往关中横渠,求着一个门生的资格。   笑韩冈?可笑得都是自家! 第四十八章 浮云蔽日光(下)   这一天的崇政殿外,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无论班直还是内侍,都无心守卫殿门,甚至都不顾规矩,低声地交头接耳。   飞天遁地的故事只出现在传说之中,许真君的拔宅飞升更是人人都要羡慕,只是都知道这等美事轮不到自己。可今日偏偏出了异事,军器监竟然送了一个篮子上天了。装在篮子里的东西很好笑,是一头猪。但猪能飞上天,人当然也可以。   过去在宫中的传言中,韩冈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官员,最多可以说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但此时在守殿班直和内侍们的眼里,跨进殿中的韩舍人他身上,却镀上了浓浓的一层神秘色彩,让人不禁联想起,他一直以来矢口否认的药王弟子这个身份。   韩冈走进了殿中,他们都竖着耳朵听着殿中的动静。   “韩卿!”赵顼略显急促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军器监中可是有造能够飞天的船只?”   “确有此事,臣命名为飞船。”韩冈给了一个肯定地回答。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在说着此事不值一提,“不过此前仅仅试验了三五回,只敢装上禽畜,还没到载人上天的时候。臣本准备等能送人上天之后,再来禀报陛下。”   竟然是真的!   韩冈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赵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是在听着枢密使吴充有关河北禁军改编的汇报,没想到半途中,权知开封府的韩缜匆匆忙忙的求见,一问之下,竟然是军器监送了一头猪上了天,惹起了京中的大骚动。   猪飞上了天,这话乍听起来很好笑,但细细想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甚至让赵顼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这可是飞天啊!   一边的吴充,也是觉得韩冈的行事越发的不合正道,方才他就灌输给了赵顼不少危言耸听的话。一等韩冈承认,便站了出来,厉声喝问:“韩冈,你好好的板甲不去打造。却做这等神怪之物,致使京城骚然……”   “少见故而多怪。虫鸟皆能飞天,也不见有人惊讶。”韩冈毫不客气地打断吴充的指责,“若是一个月下来,天天都能见到飞船上天,也就不会有人再多看一眼。上元节的灯会,年年万人空巷,观者目眩神迷。可若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京中日日有灯会,京城百姓还会有兴致吗?……习惯之后,也就只是平常而已。”他很是不屑地一笑,“柳河东《黔驴》一篇,想来吴枢密必定听说过。虎之畏驴,乃因其不知驴。待其知驴之底细,那驴也便成了虎的腹中之食。只要日后京中天天可见,明其底细,也就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吴充脸色气得发青,赵顼却没有关心。他性急地问道:“韩卿,你到底是怎么让船上的天?”   韩冈冲着天子欠身一礼:“臣对此已在《浮力追源》有过说明,此与铁船同理。只要整体的密度小于水,铁船便能浮于水。若想浮于空气,只要比空气轻就行了。飞船之所以能飘在空中,就是因为其整体要比空气轻。”   “气难道有轻重之别?”赵顼追问着。   “空气无形而有质,乃物也。其既为物,自有轻重。热气则轻,冷气则重……”   “一派胡言!”这下轮到吴充打断韩冈的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越是高处就越是寒冷,何曾见过高处反比低处热的?”   “正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故而热气会往寒处行,此乃天道循环,阴阳互补之理。若非如此,飞船何能飞天?”韩冈微笑着:“而且热气上浮寻常即可见,只因吴枢密是君子,故而不知。”   吴充知道韩冈绝无好话,正待发作,赵顼则抢前一步,好奇地发问:“韩卿此话何解?”   “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吴枢密仁人君子,故而不知厨中之事。而韩冈不才,则是略有所闻。即便是厨中烧火的粗实女婢,也是知道热气是往上走的,否则烟囱何不往地底修?”韩冈语带讥讽地反扎了吴充一记。   吴充没想到韩冈口舌不饶人,脸色更加阴沉:“不论飞船之理如何简单。可世人多愚,日后必会有妖人以此为仗,用来煽惑世人。”   “若是不知情由,飞船确是会让人有些惊讶。不过论其本源,也只是俯仰可见的寻常之物。韩冈亦仅是根究其理,进而推而广之。所谓格物致知就是如此。人皆有知,只要教化得力,必然让妖言无所遁形。如果今日韩冈拿出一艘铁船,不知世人可会惊讶?”   吴充就是等着韩冈这句争辩,立刻追逼道:“若当真能教化万方,飞船当会遍及天下。”他转身对着赵顼:“臣恐日后天下城垣便从此无用,就连皇城也要任人出入了。”   此话一入耳,赵顼便不自在地在座位扭动了一下身子,若是贼人从天而降,城垣的确无所施用。   韩冈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枢密是在说有人能从比开宝寺铁塔还要高的地方跳下来潜入宫中?既有此能,五丈宫墙亦难挡。”   “难道飞船只能上,不能下?”   “飞船之大,犹如屋舍殿阁一般。悬于空中,或许会忽视。但若是降下来,只要眼不瞎,何人看不见?再说了,飞船随风而行,如蒲公英一样,无风不动,乃是随波逐流之物。可不是如同行人车马,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韩冈和吴充斗起了嘴,赵顼听得不耐烦了。说了半天,都没说到他关心的事上。提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辩:“韩卿!这飞船一物,究竟本于何处?格于何物?”   韩冈先为此前的失礼告了罪,然后回道:“回陛下,就是市井中常见的孔明灯。只不过放大了百倍,从只能带着蜡烛的灯盏,变成了能载人的飞船罢了。”   “孔明灯?!”赵顼惊诧无比,他可是从小就看着孔明灯点着升空,从来都没想过能由此造出可载人的飞船来。   “正是孔明灯,燃烛便能浮空,便是因为灯中空气受热之故。”韩冈瞥了面色发黑的吴充一眼,“只要当场看一下飞船的构造,也就能瞧出其中的门道了。世间之事往往亦是如此,看似鬼神莫测,一旦说破,其实一文不值。”   赵顼不意韩冈说得这般轻巧:“韩卿,铁船不过是浮水而已,飞船可是能飞天啊……”   “不知陛下何有此言?要说原理,飞船仅是对浮力的运用。要说本源,就是一个略大一些的孔明灯罢了。说到用处,能做的也不过是能代替巢车,远观敌阵。远比不上铁船,能带动与钢铁有关的军民器物制造水平的整体发展。”韩冈顿了一顿,“……臣也不敢欺瞒陛下,打造飞船之本意,多为光大气学之说,格物之理。若不是这飞船还有着一点可以顶替巢车【注1】的功用,臣甚至都不敢拿军器监的名义来做。”   韩冈脸上的困惑让赵顼不禁自问,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一点。不过就是能让人飞天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   ……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能让人飞上天的工具,赵顼也只在做梦是才幻想过的事情,神仙方能为之。现在有人在自己面前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为什么几千年来,就没一个人想到过!?   赵顼半眯起眼睛,缓缓说着:“韩卿太过自谦了。”   韩冈摇摇头:“这就是格物致知!并非世人才智不及,只是没去想而已。风吹草动,叶落花开,虽是寻常,却自有至理在其中。只要不是视之为常,一眼带过,去根究其理,必然会有所得。”   “韩卿所言确是至理……”   军器监所造的飞船在京城中引起的轰动,远在之前铁船、板甲之上。连韩绛、冯京等宰执,都在震撼中一时无语。   原本位于汴河边库区中的飞船基地,也给移到了兴国坊中。而外界一片沸腾,韩冈却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这样的态度下,让他在世人眼中变得莫测高深起来。   尽管士林中的评论有着不少杂音,可韩冈在御前廷对时,已经明明白白说着飞船模仿的是孔明灯。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知多少人听说之后,在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   同时飞船的成功,让许多印书房连夜加印起原本是手抄本的《浮力追源》来。而张载的关学,终于在韩冈的极力推动下,走到了京城这座舞台上。横渠四句教,也在京城士子口耳相传中,传播开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的气魄宏大,道尽了儒门子弟应有的作为。一时之间,横渠张载的名望压倒了诸多名儒,而成了士林之中,最受敬仰的几人之一。   当然,此时最为吸引京城、乃至整个京畿目光的,还是在兴国坊中全力整修的飞船。   二月中旬,也就在骚动后的半个月,“载人飞船”在万众瞩目下,于金明池畔飞上了天空。周全,这位在河湟丢失了右手的老兵,也成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位踏足虚空的凡人。   抬头望着虚悬在近百丈的高处,被波澜不兴的微风吹向湖面的热气球。欢声雷动中,韩冈冷淡地笑着。   只是离着他的目标,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注1:古代战场上用来登高望远的车辆。 第四卷 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一)   三月的汴水,草长莺飞,岸边杨柳依依,河上船行如梭。   此时风光正好,正是踏青的时节。   城中士子、百姓,乃至官宦人家的子弟,多有头簪鲜花,踩着青青的草皮,在河畔的柳树下漫步。丝竹曲乐悠然河上,那是妓女陪着恩客荡舟水面。河边有几处帘幕重重,以丝缎圈起一块土地,这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休息的场所。   不过苏颂今日带着儿子苏熹出城,却不是为了踏青。也没有往河边的僻静去处,而是来到了城外的码头边——他是来迎一位客人的。   五十多岁的苏颂在官场上沉浮三十年,如今也算是身居高位,一个集贤院学士就让几千几万的官僚一辈子都只能仰望,而他很快便要就任的应天知府一职,也是大宋四百军州中,排在前五的要职。   虽然在码头上,认出身穿常服的苏颂的人不多,但十几个身穿红袍的元随,就已经是人人侧目,都在猜测究竟是哪路神仙,能让至少是两制一级的高官亲自出城来迎接。好奇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究竟。码头上每到一艘官船,苏缄的一名元随酒会上前去高声询问,问着是不是邕州苏皇城的船。   皇城使是武职,为正七品,是四十阶宫苑诸使中最高一级,离横班也只差一步。但这个官职很显然远远比不上文臣中两制官,绝不够资格让人亲迎。只会是来迎接亲戚长辈,多半就是同样姓苏。朝中两制以上的贵官,姓苏的不多。熟悉朝堂人事的,很快就猜到了码头上这位高官显宦的身份。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每一次询问,都是否定的答案,随着苏颂而来的元随们也渐渐没了精神。到了午时前后,伴着几声锣响,又一艘从南而来的官船渐渐地靠近码头。苏颂的元随照例上前,有气无力地喊话,“可是邕州苏皇城的船?”   “正是!”回答声中气十足,反问道,“可是苏子容苏学士?”   苏颂上前一步:“苏颂在此!”   一个须发花白、面孔黝黑的老头子很快就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六十多岁的模样,脸上的皱纹差不多能夹死蚊子。不过精神矍铄,腰背一点也不像这个岁数的老人一般佝偻。站在上下浮动的船板上,不见身子动摇半分。   随行之人都有着一副晒得黝黑的皮肤,甚至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也是微黑的肤色。而且有好些个仆役明显的是岭南的相貌,显然是从南方进京来的官员。   苏颂一见那老头儿,便在码头上拜倒:“侄儿拜见二十六叔。”   “子容,不必多礼。”老头儿等着船板搭上来,忙走上栈桥,亲手扶起苏颂,上下打量着:“这可是多年不见了。”   苏颂执着老头儿的手,相看泪眼:“昨夜侄儿接到二十六叔让人从雍丘连夜送来的书信,真是喜出望外。前几次二十六叔上京,侄儿在外任官都错过了,今次当真是赶巧。”   “谁说不是?上一次见面,还是仁宗时候的事,都十多年了。”老头儿和苏颂一起叹了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回头招了两名少年和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女孩儿:“对了,这是你的侄儿侄女。”随后就冲着孙儿孙女喝道,“还不来拜见你们七伯!”   苏颂坦然受了他们一礼,问着老头儿:“都是元哥儿的?”   “嗯,都是大哥的。”老头儿点点头,“二哥家的两个还小。这次上京,顺道让他们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待在广南。”   河上一阵风吹来,老头儿眯起了眼:“还是春天啊,在岭南待得太久,都不习惯北方的清寒了。”   苏颂笑道:“二十六叔三年四诣阙,怎么还是没习惯?”   老头子随之一笑,带着一丝苦涩:“若是当真习惯了,我苏缄都不知该怎么回邕州【今广西南宁】了。”   邕州知州苏缄,今年春天又是奉旨诣阙。   熙宁四年,交趾就闹了一次,有消息说准备北犯,不过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但当今天子,还是将苏缄调去了邕州。自从中了进士出仕之后,苏颂的这位堂叔在南方诸路做了近四十年的官,甚至还参与过讨伐侬智高叛乱的战事。论经验、论资历、论威望,在广南都是排在最前面的。有他守着邕州,才能让天子和朝堂放心。   不过这也是苏缄的悲哀所在。   流内铨外的阙亭中,每天都守着几百位官儿,就是不见人去成潼利夔、福荆广南这八路去。寻常官员去了这八路,升官倒容易——别说选人做知州,如琼崖岛上的那几个军州,甚至都有吏员权掌州职——就是很难再回来了。尤其是去岭南任官,一旦在那里待得久了,再想回北边来,几乎就不可能了。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这南方八路,由于地理偏远,中原之人多不愿去其地任职,常年是官等人,而不是一般的人等官。许多职位都是空缺的,只要有人肯做,这些职位任其点选,点到哪个就能做上哪个——这就是指射。   既然南方八路职多官少,朝中又无人肯去顶替,那么那几路仅有的一些官员,就不得不来回转任,根本就没机会回来。如苏缄,他中进士近四十年来,基本上都是在南方几路来回调任。狄青平侬智高的时候,苏缄他就已经是英州【今英德】知州兼广南东路都监,二十年过去了,他现在是邕州知州兼广南西路钤辖。一辈子全都消磨在岭南了。   苏颂看着苏缄神色郁郁,心中也暗叹一口气。他的这位二十六叔运气不好,一考中进士,就被发派到广州任职。偏偏苏缄没有拒绝,而是接下了这个职位。自此之后,官场生涯就再也离不开南方了。   “二十六叔,侄儿已经在家中设了接风宴,还是早点进城。”   苏颂说着。苏缄也只比他长了四岁,但辈分就是辈分。见了族中排行二十六的苏缄,苏颂也必须恭恭敬敬地道一声二十六叔,自称也只能是小侄、侄儿。   苏缄收起心绪,笑了起来:“劳子容费心了。”   “不敢……对了”苏颂谦让了一句又道,“二十六叔奉旨诣阙,得先去城南驿留个名,不过行李可先送去侄儿家里,省得来回搬了。”   苏缄点点头,“如此也好。”   苏颂这一次也是上京诣阙,然后就出京任职。不过他十岁随父进京,家早就安在东京城中,并不需要住在城南驿。同样的,苏缄也只要在城南驿留个名就够了。   待儿子与远房的族兄弟见过礼,苏颂便与苏缄同上了一辆车,其余人骑上马,一起返身回城。   一行人沿着大道从城东一直往驿馆来,沿途的富丽繁华的街市,让苏缄的几个从来没有见识过京师胜景的孙儿孙女,看得眼花缭乱。   与苏缄、苏颂同乘了一辆车的孙女儿,虽然守着礼仪安静地坐在苏缄的身边,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待到马车进城,突然扯着苏缄的袖子,叫了起来,“大爹爹!那是什么?”   苏缄随着孙女儿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几个或大或小的黑点,远远近近地浮在空中。不过他已经老了,眼力不济,眯起眼看了两眼,没看清天上飞的到底是什么。不过身边的苏颂,虽然也是年纪一把,也老花了,但他知道天上飞的究竟是何物。   “那就是飞船。”苏颂转头对苏缄道,“想必二十六叔北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吧?”   苏缄点了点头,又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天上的一个个黑点:“听说了,在泗州换船时就听说了。是王介甫的女婿做的吧?只是没想到当真能飞天。”   “没错,就是韩冈。”苏颂感慨着,飞船送人飞天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水中,在天下掀起的波澜,就算猜也能猜得到,“素日见着虫鸟在眼前飞,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着人上了天!”   “听说是在二月中旬,金明池里面上天的?”   “二月中是第一次。这一个月来,金明池天天都能看见飞船上天,已经有几十个胆子大的坐上去过了。”   “那些都是带着人的?”苏缄抬手指着天上一个个圆球状的物体,随着马车前行,离得最近的飞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能载人的叫飞船,不能载人的,如今的诨名是热气球。现在城中天上的这些,其实都是热气球。”   苏缄很是惊讶:“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造的这么多?”   “只是没人去想,当真要造起来其实再容易不过,而且也不是军器监造的。”苏颂说起来都觉得有几分好笑,“第一家是紧邻着兴国坊的王家铺子,听说就在金明池飞船试飞后的第四天,两个热气球就带着招牌上了天,接下来就是日日宾客盈门——也亏他们想得出——之后才半个月工夫,七十二家正店,如今家家门口都开始悬挂热气球。旧时是彩楼欢门,如今就是气球悬门了。”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二)   苏缄听得目瞪口呆,京城人的想法当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这打招牌的方法,亏他们想得出来。   苏颂啧啧叹了几声,又道,“飞船不好在船上生火,不然就会太重。但热气球容易,本来就是跟孔明灯一样,里面装了油、点了火,带条绸缎上天,能在空中悬上一两个时辰。若是到了夜间,气球中的灯火映出来,就宛如天上灯市。”   苏缄听得悠然神往,连声感叹。他的孙女儿则是趴在车窗上,一直在抬头看着天上随风轻舞的气球。   一路到了驿馆门口,苏颂和苏缄前后下了车。他们在驿馆中留个姓名,就能去苏颂府上住下了。   只是甫下车,就见到一名内侍在驿馆门前守着。   那名内侍显然是认识苏颂,见了人便双眼一亮,立刻小跑着过来。并没有照规矩行礼,而是在苏缄苏颂二叔侄挺直了腰,高声问道:“可是邕州知州兼广西钤辖、皇城使苏缄?”   一听问话中的称呼,苏颂苏缄便知这名内侍必然身负皇命。   苏缄上前一步:“正是苏缄。”   “奉天子口谕,诏苏缄抵京后即刻入宫觐见。”   苏缄也不惊讶,从今年年初开始,交趾国中的小动作便越来越多。单是他呈上去的奏折,就差不多有十几份,都是提醒天子,要加强戒备,并且请求天子下诏,让广西经略、同时也是桂州知州的刘彝不要再做蠢事。对于那个南方小国,朝中提防得很厉害,天子也十分关心。苏缄三年四诣阙,每年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消磨在路上。   他就在驿馆大门处行过礼:“臣遵旨。”   起身后,苏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对内侍道:“黄门权且少待,等苏颂沐浴更衣后,便去宫中觐见。”   衣冠不具,身体不净,当然不能见天子,这是大不敬。虽然口谕中有着“即刻”二字,却也不是急在这个地方。传过口谕,内侍的态度变得谦卑起来:“皇城请便,小人就在门口候着。”   苏颂正要送着苏缄入内,但内侍这时又转过来对着他道:“苏学士,陛下也有口谕,诏你入宫备咨询。”顿了一下,低声道:“是军器监里的事。”   苏颂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听明白了。招来一名元随,吩咐他快点回府去取公服来。转身对着惊讶的苏缄一笑:“这样比回去换衣要快上一点。”   叔侄二人一起往驿馆中走。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被惊动的驿丞忙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为两人——主要还是苏颂这位集贤院学士——准备下了更换衣袍的房间。   苏缄方才听到了内侍对苏颂的传话,心中藏了几分诧异。方才在车上,他听说了苏颂即将调任应天府,也就是南京【今商丘】,与军器监根本没有干系。等着身边没了外人,他便问道:“前面子容你不是说要去南京应天府吗?怎么又跟军器监里有了瓜葛。”   “是为了水轮机。”苏颂苦笑了一下,“侄儿治学不精,一向心有旁骛,学得东西驳杂了一些,也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个博学的名头。弄得连朝廷要造器物都问到了侄儿的头上。”   “水轮机?”苏缄哈哈笑道:“难怪要问你。机械上的事,问别人都不如问子容你了。”   苏缄很快就换好了衣袍,而苏颂遣回家中的元随也很快带着他的一身穿戴回来了。各着朱紫,苏氏叔侄便在内侍的引领下,上马前往宫中。   一路进了宫中,天子正在殿中议事。苏缄、苏颂就被领到崇政殿外的阁门中等候传唤。两人刚到,正好就见到一人从前面的回廊转过去。是一个很年轻的官员,身材高大挺拔,穿着朱袍,腰悬鱼袋。   苏缄看得惊讶无比:“怎么宗室都能这时辰上崇政殿?”   “不是宗室,他就是军器监的韩冈!”苏颂笑了一笑,“才二十三,就已经赐了五品服色,正七品的起居舍人了。也难怪二十六叔你会误会。”   “哦……他就是韩玉昆啊!”苏缄略略拉长的语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从心底里为着韩冈的年轻而惊叹不已。   自己在官场混迹四十年,同样也是进士,如今却落得转为武职,而且还仅是个正七品的皇城使,还不知哪年能熬上横班。不过苏缄倒也没有什么嫉妒之心,到了他这把年纪,少年时争强好胜的心情早就没了,一切早就看开了。等做完这一任,看看交趾人老实下来,就上表致仕,回老家养老好了。   苏颂仔细看着苏缄的脸色,见他对韩冈没有多少芥蒂:“二十六叔你若在交趾之事上有什么想法,如果正途不行,可以问一问,他如今在天子面前能说得上话的。”   苏缄听着苏颂的口气,似乎跟韩冈有几分熟悉:“子容,你与韩冈很熟吗?”   “水轮机的事还是韩冈先提起来的,就是为了能带动锻锤。而军器监新造的几具锻锤,天子也让侄儿来评鉴过。这月来跟他在崇政殿中见过几次,前两天,韩冈还来拜访过侄儿。”   “子容……韩冈为人如何?”苏缄问着苏颂,微沉的语气,似是有着些想法。   “为人也算是正直,至少是不忘本,举荐其师张载不遗余力。”   天地君亲师,尊师往往能与忠孝并提,韩冈一直以来不惜与王安石反目,都要推荐张载和气学的作为,其实为他博得不少赞誉。苏颂也是因为此事,而对韩冈有所赞誉。   “而且闻一知十,才智高绝,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前些天与他见面的时候,说起了算学上的一些事。想不到他在算学上,也有着别出一番心裁的见解。”   苏缄吃惊不小:“他才二十多岁吧,就连算学就精通了?”   苏颂摇摇头:“算不上很精通,但他简化了九章算经中的一些算法,本于‘天元术’【注1】,却更为完备。这套简化算法,可以推而广之,就像出去砍柴,手上多了一把好斧子。说真的,能想出这套算法,韩冈的确是高人一等,可惜使用不当,未有深究,完全是明珠暗投啊……若是使用得宜,九章算经可就要大改了。”   苏缄对算学一窍不通,九章算经都没怎么看过。苏颂这个侄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闻名朝中,在算学和机械上是数得着的人物。看他说话时惊叹连连,尽管之中也有微词,但也可见韩冈的确得到了苏颂真心地认同。   苏颂见者苏缄若有所思,便问道:“不知二十六叔今日廷对有什么打算?”   苏缄也不瞒他:“桂州刘彝禁绝与交趾的交易往来,这点绝不可行,这等于是将边地所有的部族都推到交趾那边去。但整顿武备,还是该做的,已经不能再拖了。”   “桂州不是已经在练兵了吗?”苏颂奇怪地问着。   “练得应该是汉兵,而不该是溪洞土兵!”苏缄狠狠说了两句,转过话锋,“军器监的板甲还有神臂弓,最好都能下发一批到邕州的武库中来,在广西,只有汉兵才最为可信,只可惜现在的广西军是军令弛废,兵甲不精,不堪一战。前后两任经略,都只想着靠土兵来作战。”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内侍过来通知,让他们去崇政殿外排队。苏缄苏颂都有些惊讶,他们觐见天子不是为了一件事,怎么一起得了通知。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起身随了内侍往崇政殿去,远远地就见着韩冈立于殿门口等候传唤。   一见苏颂,韩冈就过来先行致礼。苏颂是庆历二年的进士,论辈分与王安石一代,韩冈也不敢失礼:“韩冈见过学士。”   苏颂拱手回礼,听着殿中似乎有争执声,他有些纳闷,“怎么回事?”   “原本该出来的,门都开了,但不知怎么的又争起来了。”韩冈叹着气,视线一转,转到了苏缄的身上。   苏颂为之介绍:“此乃家叔,现任邕州知州。”   “邕州?”韩冈一望苏缄,便又与他互相行礼。   等到重新立定,苏颂低声问道:“今日玉昆上殿,可是为了板甲局中事?”   韩冈点头而笑:“板甲局粗有雏形,一个半月的时间,已经打造板甲整两千套。”   而且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板甲局中各个作坊已经磨合习惯,正是全速开工的时候。兴国坊内,板甲局所在的那片区域日夜烟火不绝,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来都没有断过。差不多快要到达一天三百件的第一期预定目标上。   “能不能给邕州下拨一批板甲?”苏缄在南方久了,说话做事一向很直率。   韩冈顿时面现难色,这不归他管啊,“此事得请于东西二府。不过据韩冈所知,板甲一旦下拨,当会以京营和陕西为先,河东河北次之。”   广西的禁军才多少?南方诸路的禁军人数,加起来还不到北方的十分之一。   天下禁军,三分在京中,三分在关西,河北加河东也占了三分,剩下的一分,就是零散的分布在南方各路。而且这些禁军,说起打仗只能摇头,论起吃空饷,则是一个胜过一个。怎么都轮不到。   至少在北方禁军换装之前,南方是没有半点机会的,就连韩冈都无法控制。不过对于苏颂,韩冈最近正想结好于他,面子不能驳,“这样吧,韩冈可以在监中设法挤出一批神臂弓来,只要经过中书批复,就直接给邕州发过去,不会耽搁。”   苏缄听得大喜,他求得就是此事。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许多时候就算打通了高层,下面也会给添乱。要说服天子容易,让中书宰辅点头也不难,但让下面的监司做事麻利点,可是千难万难。眼下有韩冈的承诺,就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至少苏颂也说了,韩冈的人品不差,不至于会不守信诺。   几人在殿外又等了一阵,始终不见殿门打开,只听着殿中的争论声越来越大,就是离着殿门远了听不清楚,苏缄很有些纳闷:“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   韩冈轻轻摇头,神色中有几分不以为然,轻声道:“是李逢谋反案!”   注1:天元术,是中国古代利用未知数列方程的一般方法,与现在代数学中列方程的方法基本一致,只是写法不同。其起源大约就是在熙宁年间。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三)   李逢谋反案,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案,没有揭竿而起,也没有私藏铠甲兵器什么的。这件事说来也好笑,就是正月的时候,京东沂州一个叫朱唐的平民,首告前余姚县主簿、徐州人李逢密谋造反。   京东提点刑狱王庭筠受命去查证,找到的证据也只能证明李逢说了些诽谤朝政的话。而出首的朱唐,他的动机则很可疑,一是因为有旧怨,另一个原因,就是贪了首告谋叛的赏钱。   这样的案子,也并不少见,但以陷害为多。反逆之言,哪个没说过几句?怨怼也好,谤讪也好,只要不是当真是做出了谋反之事,都可以一笑了之。尤其是说文官谋反,更是个笑话。文人造反不是不可以,但也要他有这能耐才成啊……   所以王庭筠给出的判决是两人都编管发配。李逢“谤讟朝政,或有指斥之语及妄说休咎。虽在赦前,且尝自言缘情理深重,乞法外编配”,而首告的朱唐“告人虚妄,亦乞施行。”   但事情的发展不像王庭筠所想,而是变得激烈起来——只因为赵顼不肯接受这个判决。   派去审案的王庭筠照老规矩要息事宁人,赵顼却是不依不饶。又加派了一名御史蹇周辅去陪审。这蹇周辅秉持了天子的心意,将案子往大里操办。也就在前两天,不仅将李逢谋反的罪名给敲定,甚至还将打击范围扩大,把一大批官员都括了进来,甚至还包括一名宗室。   其中有几分为真,几分为假,那就难说了。   三木之下什么供状得不到?周兴、来俊臣的手段,如今诏狱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承袭下来,要收押的犯人攀咬谁就攀咬谁,这点手段一点都不稀奇。   现在李逢攀咬出的宗室赵世居是太祖的四世孙,右羽林大将军兼秀州团练使。另外还有试将作监主簿张靖;做医官的翰林祗侯刘育;最后一个是出自司天监的学生,似乎是姓秦,叫什么韩冈给忘了,反正司天监这个身份,掺和进了谋反案中,就决定了他绝不会有好下场。   方才殿中又争吵一阵,韩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赢了,反正天子终于点头,换上了知制诰沈括和同知谏院的范百禄代替蹇周辅。   看蹇周辅行事,说不定就是一个来俊臣,能换上沈括和范百禄多半会好一点,至少以两人的性格不至于妄起大狱。就是不知道御史中丞邓绾会是什么想法。据韩冈所知,他跟范百禄关系不睦,而沈括一个外人掺和进御史台中事,说不定会引起他的反弹。   不过随着韩冈趋步进殿,李逢一案便被他抛之脑后,此事与他无关,他更不愿掺和。   但赵顼显然是方才被几位重臣给压得苦了,见了韩冈就抱怨了起来:“韩卿,朕向来待宗室不薄,想不到竟然还有人心怀不轨,甚至搜集图谶、兵书,《星辰行度图》、《攻守图术》,这两本书,也是宗室家该有的?”   若说起大宋到赵顼为止的几代皇帝,哪一个最不得宗室所喜,赵顼肯定能夺冠,而且能将第二名抛下三五圈之多。这叫待宗室不薄?   而倒霉的李逢和赵世居因为一本星图,一部图谶,而将叛逆的罪名给坐实,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不小心。这也是为什么韩冈不想自己将望远镜拿出来的缘故,与天文扯上关系,等于是将把柄送给人。没有追究时,那便无事,可一旦开始追究,就是罪名——实在太危险了。   韩冈绝不想插言此案,而且宗室对赵顼的怨言,也是因为新法。直接跳过赵顼对这个案子的抱怨,只拿着图谶说事:“谶纬之学,背于六经,以文其私说,杂以图记,证以占验。天行有常,岂在图谶?!此物如今多为妖言惑众者所用,陛下当施以重责,以戒后人。”   “天行有常,这可是荀卿之言。”赵顼听着就笑了起来,倒忘了方才的抱怨。   韩冈传习的关学算是思孟一派,这点赵顼是知道的。引用荀况的话,听来未免就有些滑稽了。   “荀卿一脉亦源自先圣,并非全然无理。单只是天行有常四字,就是至理。”   其实韩冈对荀况的“制天命而用之”这一句话,还是很有几分认同。如果将天命解释成自然规律,可以说得上是唯物了。而韩冈也希望关学能从天人感应这四个字中解脱出来。   赵顼笑道:“若依韩卿所言,司天监可算是无用了。”   “推算历法,考订节气,司天监之言可用。但若以星辰之变,妄说吉凶,则无用。”   韩冈的回复,一棒子就把司天监的日常工作给打没了。赵顼只觉得有些好笑,在这一点上,韩冈跟他的岳父是一个脾气,“可是天变不足畏?”   “民心即天心,可畏者民也,非天也!若陛下勤政事,抚黎民,天变何足畏?若是荒于政事,耽于嬉乐,以至民不聊生,纵使祥瑞频出,又岂能不畏?”   “韩卿此言是正理,朕当记之。”类似的话,赵顼听得多了,随口就应付了过去。   对于韩冈,他还算是信任。毕竟韩冈能造出送人上天的飞船,却不用来迷惑世人,而是直接说破了其中的道理,让世人知道此事只是寻常而已。这样的臣僚,可比整天拿着上天来恐吓天子的大臣要让人舒心得多。   “若是朝臣皆如韩卿,朕也可安心。”赵顼感叹着,“偏偏李逢等人,坐食朝廷俸禄,又无功于国。”   赵顼又像怨妇一般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是对赵世居和李逢谋图不轨之事,在心中放得极重,可在韩冈看来,赵顼纯粹是因为心虚而变得话多。   李逢的错不在他说得那些悖逆不道的话,也不在交结宗室,私藏图谶上,而是在于他说话的时机。   若是有人刚刚生了儿子,上门道喜时却说“怎么你家的儿子跟你不像,反倒跟你家邻居阿三很像?”那他挨打也是很正常。朝廷刚刚割了地,却说若太祖皇帝在位必不至于此,这不是让天子难堪吗?   这等丢了祖宗脸的事,赵顼恨不得天下人都给忘掉。可李逢的话正好戳中了赵顼的痛处,当然是一头撞到了枪口上。另外李逢还在去年的大灾时,说天降灾祸是朝廷德政不修——其实这也是当时人人都有说的——但如果要罗织罪名,这也能算是一条——妄说休咎。   既然做了就不惧他人议论,这等厚脸皮,赵顼是没有的,只因他心虚,所以只能自欺欺人。不但李逢倒了霉,跟他有来往的赵世居也一并倒了霉——说文官谋叛,有些说不过去,但勾结宗室就是铁打的罪名,赵世居可说是无妄之灾。   这等没来由的大案,最后的结果只看天子的心情。赵顼的心情顺了,当个屁放掉都可以;若心情不顺,那就同案之人一起赴黄泉。   不过以韩冈的评判,仁宗皇帝的好脾气,赵顼肯定比不上。仁宗皇帝能给写反诗的老秀才一个官做,但赵顼绝不会原谅戳他痛处的官员,涉案之人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韩冈只希望这件案子不要牵扯得太厉害,否则这样的瓜蔓抄下去,也不知道谁会给抄出来。按照后世的说法,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只通过六人连接,就与另外的任意一人拉上关系。而在北宋的官场上,中间的传递点还要减个两三层。   抱怨了一阵,赵顼终于想起了今天他找韩冈来崇政殿到底是为了什么,“韩卿,你前日上书欲以水轮机驱动锻锤,朕已询问过多人,好像不是很方便啊!”   “水、风、人、畜,这些都能给机械、车船提供动力。若无动力驱动,不论是车、船等出行代步之物,还是磨、碾等农具,都是一架死物。而在水、风、人、畜,这等动力之源中,以水利最为便利,也最省成本。否则水碾、水碓不会大行于道。如果能将如今作坊中的以畜力,可以用上更快更重的锻锤,能让打造甲兵的速度再加快一倍,使军器监中成本大大降低。而节省下大量的人工和时间,还可以作为官营铁坊,打造农具、器物,其利不在少数。”   “但京城的水流当用不起水轮机。”流经开封城的河流,基本上都是运河,没有多少可供水力利用的能力,这一点,赵顼已经向苏颂询问过。“难道韩卿准备将板甲局的作坊搬离京城?”赵顼可不喜欢这个主意。   虚外守中是国策,韩冈并不指望他能说服赵顼,将几个重要的军器制造局搬离开封府,不过郑州如今已经划归京畿,也算是开封府的地界:“不同于其他军器,如板甲、斩马刀、神臂弓等作坊,的确不宜离开京师。只是旧郑州河流众多,当有几分可用之处。”   “旧郑州有梅山、嵩渚山,为须水、索水诸水之源,如果将作坊设于密县、新郑和管城,的确能派上些用场。但这三县水运不稳,比不上京城通畅。”赵顼对水运有着清醒的认识。徐州铁从五丈河运抵京城,而河东石炭则沿着汴河而来,论起交通便利,旧郑州有河流发源的三县远远比不上京师。   这一切,赵顼能想到,韩冈当然也都考虑到了,他说得可不是那几条小河:“陛下,汴河亦流经旧郑州。如果能将汴口以东的官营水磨作坊撤销一部分,就可以用来安置工坊。至于官中损失的收入,完全可以由铁器作坊来补足!”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四)   直到暮色降临,韩冈方从宫中出来,赵顼并没有立刻应允将军器监中几个重要的制造局迁到东京城外去的提议。他必须听取中书的意见。   赵顼的犹豫,不仅仅是担心板甲、斩马刀,以及韩冈信誓旦旦会比如今的畜力锻锤更强三分的水力锻锤的制造工艺会泄露出去,同时也担心撤销官营的水力磨坊、改以铁器作坊会影响太多人的生计。   苏颂与韩冈并行而出,摇头轻叹:“汴河上的官营水磨水碾,每天的出产全都供给东京城百万军民,不可能随意撤销,若无替代,京城之中必然生乱。”   虽然方才在殿上没能即时说服赵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苏颂的反对,但韩冈并不没有因此而对苏颂有所反感。单纯就事论事的意见,他还不至于没那么个气度去听取,但他也绝不认同苏颂的说法:   “没有水磨、水碾,可以用风磨、风碾,即便没有风磨、风碾,也可以用上畜力。这门生意的收入,对于商人绝不算少,想必他们也会趋之若鹜。可在官府来说,一年二十万贯的营收,则是微不足道。朝廷为了区区二十万贯,平均每年就要往汴河中多投入差不多五六十万贯的清淤费用。而若是改以铁器作坊,虽不说能将清淤费用省下来,至少能把账目给作平掉。”   苏颂瞥眼看了一下韩冈,眼中不掩对这位年轻后生的欣赏,说话、行事都让人感到舒服,方才在殿上争执时,也没有出现此时朝堂争锋,不论事,而直接攻击对方人品的做法。苏颂为人厚朴,很是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只是他也同样不会就此同意韩冈的观点:“账不是这么算的,民以食为天,将百万军民的口中之食转经商人,其中的情弊想必玉昆比老夫更为熟悉,难道就不怕会重蹈旧日粮商覆辙?”   韩冈不与苏颂争了,说服一个权知应天府也没有意义,无奈地叹了一声:“还是因为黄河水泥沙太多。放进汴河的水越多,造成的淤积就会越厉害。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使得汴口不能敞开,又何必让水磨与水碓争夺地盘。”   汴河在京畿一段的来水,全都靠着黄河来提供。但黄河水一碗水半碗沙,汴河又是人工河,水势平缓,放水进来越多,淤积的泥沙当然会越多。   汴河若要通航,只要保证六尺水深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多开汴口河闸。但为了驱动水力磨坊,却要时常开启,使得汴渠中有足够的流水。因此造成的大量泥沙淤积,就要耗用更多的人力来清理。从收入上来看,当然是得不偿失。   “黄河水清非百年不可见其功,这话可是玉昆你说的,怎么现在又作无谓之叹?”   苏颂知道韩冈去年曾提出了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并指出黄河的泥沙多来自于关西,要想解决黄河泥沙,除非能让关西从此草木丰茂,现在为黄河泥沙叹气,倒是让他有些觉得好笑。   韩冈笑了一笑,摇头不语,与苏颂做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   两人一起沉默的向宫门外走着。走了一阵,已经出了文德门,宫墙就在眼前,苏颂忽然问起,“若是设置铁器作坊,可是要改以专利?”   韩冈摇头:“不会,军器倒也罢了,民用铁器怎么可能让官府专利?从成本和品质上来说,民间打造的铁器绝对争不过官营,没必要下个禁令,徒惹起朝野议论。”   在韩冈看来,如今的朝廷有个很坏的毛病,那就是专利。   此时的“专利”二字,并非后世的含意,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专享其利,指的是垄断。官府如果准备要对某个行业垄断,就会对民间的商业行为进行禁榷——也就是禁止民间商人对这些商品进行交易。   盐业这等从汉代开始,就给朝廷收归国有的生意不算,酒麴、香药、白矾,铜、铅、锡等能造钱的金属,乃至如今川陕的茶马贸易,都是由官府专营,只有不多的一部分有民间插足的余地。   而且官府专营的手段也足够恶劣,并不是靠着规模和技术,而是靠着行政禁令。比如河北的矾业,过去向来是民营,有几个大家族因此而成为豪富。但当官府见到其中之利,插手矾业生产之后,却因为生产等各方面的原因,争不过民营的作坊。主持官营作坊的官员,便上书请求对矾业禁榷,由官府专利。   不过这等将商业利益一口独吞的毛病,并不是新法推行才开始的。这是传承了晚唐五代时各个藩镇的习惯。那时候,为了养兵,每一国、每一个藩镇都少不了开设店铺、作坊。只要是赚钱的买卖,那就什么都做,绝不仅仅限于盐、铁二物。几百年来,官府经商早就成了习惯。   多少旧党都在指责新法是在与民争利,可只要去看看厢军中,有多少指挥的名字是酒店务、车船务,就知道铜臭之气早就弥漫在大宋皇城的殿宇之中了。   其实铁也是专营的,从西汉桑弘羊开始,铁矿的开采和营销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由官府来控制。不过眼下铁器的制造,尤其是民生用具,其实朝廷放得很开,经营铁器的大商家各地都有,朝廷只是将矿山和锻冶给垄断了而已。   “铁器并不是白矾。”韩冈继续对苏颂解释着,“白矾官营与私营的作坊工艺相同,经验还要输上一筹两筹,当然比不过私家作坊。但现在官中打造铁器,换做了机械锻锤后,已经远远胜过民间。”   “军器监中的各色锻锤,难道不会给民间的作坊偷学过去?”苏颂质疑道。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哈哈大笑,但心中却是在说着“正是吾之所欲”。   通过官府的技术优势,来逼迫民营铁器作坊改进制造工艺,强行推动大宋的钢铁制造业的发展,进而带动整条产业链,这是韩冈希望能看到的未来。   纵使韩冈的期盼,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顺利展开。可只要官营铁坊开始打造民间铁器,铁制农具的大批量生产将是顺理成章,不会有半点阻碍。到时候农具的价格大幅度降低,也会促进农业生产,给国家带来极大的利益。   铁与血是国家之本,西方名相俾斯麦的话,韩冈有着深刻地体会和认同。   只不过这个道理,韩冈没办法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对于机械制造技术,朝廷看得很紧,唯恐会被敌人偷学了去。韩冈自知无法说服赵顼将各种机械公布于众。即便要民间要制造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子也不可能会答应的。   苏颂见到韩冈如此自信,心里暗叹一声,也不欲再多言。   回头看看笼罩暮色中的宫室,一座座殿宇顶端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的赤金色光泽。厚重的色调,有着难以以言语描述的庄严,暮鼓此时正好响起,沉重的鼓音带着回响,更增添了宫廷的。   苏缄此时还留在崇政殿中受着天子的询问,想必正在说着交趾和邕州之事。他的这位堂叔,还有些地方要借重韩冈的军器监,想了一想,便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玉昆,还是要小心。许多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韩冈拱手一礼,“学士放心,韩冈会小心行事。”   砸人饭碗怎么可能没有反弹?但制铁工艺的进步,使得军器监的铁匠有一多半失去了职位。为了安置这些多余出来的工匠,也就只能委屈一下的汴河上官营水磨工坊的从业人员了。   出了宫,辞别了苏颂,韩冈本准备去军器监中看了一下情况,就直接回家。只是刚到军器监,还没坐稳,吕惠卿就派了人带了正式的信笺,来邀请他过府一叙。   身在官场,许多事就身不由己。而且从吕惠卿的短笺中,韩冈也看到一丝让他视而不见的消息,也只能放弃与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计划,而先往吕惠卿的参政府上行去。   这个时候,吕惠卿和吕升卿正在府中等着韩冈的到来。   吕升卿的脸上,此时有着浓浓的不情愿。作为一国副相的弟弟,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神情:“此事当真要靠着韩冈?!”   吕惠卿不喜欢弟弟的说法,端起茶盏的手用上了一点气力,手背上青筋浮凸了出来,“他是王介甫的女婿,轮不到他置身事外。”   “韩冈可是从来都是喜欢站干岸的,一门心思就是格物致知。之前也是……”   “韩冈没这么糊涂,”吕惠卿用力的说着,“用雪橇车运粮的主意究竟是谁出的?而安抚河北流民又是谁做的?别看韩冈看上去始终不肯归附,但真正遇上会动摇到王介甫的时候,他可比谁都卖力。”   吕惠卿虽然说得煞有介事,可吕升卿总觉得自己的兄长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给出的理由虽然充分,但完全不合吕惠卿的性格。   “李逢案当真会牵连到王介甫身上?”   “不是会不会,而是已经牵连上了。知会江宁已经来不及,这个时候不通知韩玉昆这位宰相家的东床快婿,难道还要让我一人出面去顶着吗?”   兄弟俩正说话间,门外急声来报,说起居舍人韩冈已到。   “快请!”吕惠卿说着站起身来,步出厅门,降阶相迎。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五)   韩冈被领进吕府的花厅之中,吕惠卿以参知政事的身份降阶相迎。   人在家中,吕惠卿也不会穿着紫袍金带,而是简简单单的道服荆簪。立于阶下,风仪绝世。非是相貌,而是清雅淡泊的气度让人一见便心生钦慕。也就是。今之贤人,见及于此,韩冈连忙快步上前,“韩冈拜见参政。”   吕惠卿亦是快行两步,将拜下去的韩冈一下扶起,有几分嗔怪地说着:“玉昆,礼法岂为我辈所备?”   “韩冈可不敢当。”韩冈谦虚了一句。说着又向一起迎出来的吕升卿行礼问候。   等三人将表面上的礼节尽到,互相之间的寒暄说得也是到位。韩冈与吕惠卿一起携手走进厅中,仿佛两人之间一点芥蒂都没有,完全是情谊深厚的至交。   坐了下来,待吕府的下人送上了茶汤,韩冈这才收起了客套,直言问道:“参政的信笺,韩冈已经看到了,不知李逢一案,究竟有何急状,竟惹得参政漏夜招韩冈过府?”   吕惠卿叹了一声,正容道:“玉昆,你可知道此案又牵连出了何人?”   韩冈看了看一边端端正正、一言不发地坐着的吕升卿,再瞅瞅吕惠卿,心如电转,试探地问道:“该不会是家岳吧?”反正绝不可能是自己,他一个三代务农的灌园子,在官场上可没那么多能够株连的关系。   “玉昆果然一猜便中。”吕惠卿了不以为异,他都这个态度了,韩冈猜不出来才怪了。   “究竟是何人?!”韩冈有些纳闷。   王安石与赵世居毫无瓜葛,而李逢……他是曾任秦州知州的滕甫的内兄,与范仲淹也有亲戚关系,就是跟王安石拉不上钩。要是能查出关联,早就传出来了。   吕惠卿没有卖关子的想法,若是做了反而有失他参知政事的身份:“是李士宁!”   “……那个假道士?”   韩冈不动声色,口吻中还语带戏谑,可是心中已然明了,这件事的确会有些麻烦。因为那位李士宁,是王安石家的座上宾。据说身怀异术,也会写诗,所以能在京城中的士大夫里颇吃得开。   在熙宁初年王安石还没有进京之前,就已经与其有过一段交往,王安石还为他写过诗。而等到王安石为相,李士宁还在相府之中住过半年,与王雱兄弟也有点交情。而韩冈不喜佛道二教,本身又不会写诗,虽然见过李士宁的面,当初与王旖成婚时也收了他的礼物,却根本就没怎么搭理过他。   不过也仅仅是麻烦。在韩冈想来,光凭一个李士宁,此案很难将王安石也拖下水。吕惠卿未免有些大惊小怪了。   “假道士?”吕升卿出言反驳,似乎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玉昆,李士宁可是有着度牒的!”   韩冈失声笑道:“所谓度牒,片纸而已。拿着两三百贯买了度牒,可就当真能成为佛门弟子,老聃传人?”   之前他无意与苏颂争辩。不过在眼下的场合,在言辞上,他则不愿落上半点下风,得磨到吕惠卿将他的真实目的给说出来。   见到弟弟和韩冈斗起嘴来,吕惠卿则是悠悠然地喝起了茶,停了一阵,才慢慢地说道:“李士宁是否是假道士故且不谈,但他与介甫相公却是脱不开干系。审案的沈存中是个软性子,而范百禄是范镇的侄子。恐怕有伤。”   “即便李士宁当真涉案,不还有邓文约在。由他主持,何须担心?”   韩冈说的似乎是傻话。在座的三人都清楚,在王安石和天子之间,邓绾会选择谁那是不需要多问的。邓绾这位曾经放言“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的御史中丞,之前一直紧随王安石,是因为天子希望新法不受干扰。   有件事必须要清楚,御史的任命与宰相全然无关,是御史中丞、侍御史和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限制相权。邓绾能做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不是因为他亲附新党,而是他亲附新党这件事让天子满意。   吕升卿呼呼笑了起来,“邓文约可不会为介甫相公说上半句好话。”   但吕惠卿绝不会认为韩冈的问话之中含着傻气。当韩冈将视线投过来,他便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李士宁涉案,如其确系叛国大罪,当依法论断。”   韩冈微微一笑:“家岳最重法度,必不会为私谊而坏国法,更不会包庇叛国重罪。”   “有玉昆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参政当比韩冈更为熟悉家岳,有参政在,家岳在江宁也可以安心了。”   李士宁一案,很难动到王安石身上。无论如何,这一案仅仅是赵顼的发泄之举,而不是改变朝堂政局的风向标,如果当真被牵扯到前任宰相的头上,如今声势浩大的李逢、赵世居谋反案,都会戛然而止。韩冈对此心知肚明,难道吕惠卿会不明白?   吕惠卿急着找他过来说一段废话,这是在以协商、妥协的姿态来表明态度,缓和两人之间紧绷的现状,改变过去疏远得近乎于敌对的行为。至于王安石因李士宁被牵涉进谋反案,仅仅是个借口,韩冈都无意细问,只是笑道:“不知冯相公会不会想趁势掀起一番波澜来。”   “这是肯定的。不过天子聪明英睿,不会偏听偏信。”   与聪明人说话当然让人轻松,只是韩冈反应太快,也让吕惠卿心生忌惮。自家的兄弟此时还是懵懵懂懂,吕惠卿虽然也不愿将自己的退让,给弟弟看出来——同样也是这个道理,他并没有请章惇同来——但吕惠卿也是免不了有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在因为之前招揽不成而两人变得生疏之后,吕惠卿终于决定调整对韩冈态度。就像吕惠卿不能将章惇当成自己的门下走卒来使唤一般,以韩冈如今的成就,加上天子的信任,也足以当得起政治盟友这个身份。   虽然对过去之事心中犹有芥蒂,可韩冈既然表现出了足够的实力,那么就没必要再纠缠于旧怨。携起手来,眼望未来那才是最好的做法。无论如何,对于双方来说,对方都不是亟须击败的敌人。   “但天子对冯相公始终信任有加。”韩冈说着,“许多事,天子都会咨询冯相公的意见。”   “有王禹玉在,冯当世怎么能比得过他?”   “说起天子信重,东府之中,无人能及参政。”   “玉昆你何曾稍逊。”吕惠卿笑道:“尊师张子厚,能教出你这位佳弟子。子厚与我份属同年,当年在新科进士之中就已博通经义,深悉礼法而著名。”   “只恨韩冈所学不能及先生之万一。”   吕惠卿抿了一口茶:“去岁郊天大典,礼仪上有多处不尽人意,天子有意将宫中礼乐重新修订。”   韩冈叹了口气:“只恨家师如今多病,教书传道之余,已无力多涉其余。否则考订礼格,必能让天子满意,士林信服。”   “听说冯当世可是格物致知四个字听着就头疼。”吕惠卿半开玩笑地说着。   韩冈笑道:“冯相公这些日子倒并没有在军器监的奏事上有所刁难。”   之前冯京、吴充与自家为敌,是因为他露出了破绽,给两位宰辅看到了机会——更确切点说,他们以为他韩冈露出了破绽。但眼下,既然自己以《浮力追源》一时名满天下,在上深受天子信任,在下也已经稳稳地控制住了军器监的局势,无懈可击。冯京、吴充两人,都不会蠢到再将目标放在自己身上,而只会是在政事堂中试图把持大权的吕惠卿。   吕惠卿微皱了一下眉,话锋一转:“如今诸法皆备,但丁籍产簿已经多年未有修订。若无五等丁产簿为凭,赋税难以收取,而任何法令也都难以实行。只是眼下一旦修订,定会有人作伪,使得乡宦得利,而小民遭受刻薄之苦。”   “可是手实法?”韩冈早就听说吕惠卿想要做什么。   两人间的话题兜兜转转,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不过这样才对,作为政治盟友,尽管高下依然有别,但两方之间的关系是靠了利益交换来维系,而不是赏赐和奉承的关系,只是看起来倒像是市井贩夫之间的讨价还价——虽然本质也的确是一样。   “如果让百姓自报,必然会有人行奸……参政是不是准备奖励首告之人?”   “自然。”吕惠卿轻飘飘地回到,毫不在意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韩冈忽然觉得,吕惠卿是不是在摆脱王安石的阴影上走得太远了一点。虽然吕惠卿方才已经表明了为了维护王安石会不遗余力的态度,但眼下,他明确地说出要推行新的法案,韩冈免不了要怀疑起他到底有多少是厌倦了王安石得力助手这个身份。   “奈何世人贪利者为多。”   “朝中自会遣人去各路监察,清理其中弊端。”   “参政,可是有市易法在前。”韩冈提醒着吕惠卿,手实法可是与市易法一样,都是要耗费大量政治资源的法案。   吕惠卿双眼盯着韩冈,眼神一下变得犀利起来:“……陛下是支持新法的。”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六)   入夜后就开始下雨,不大,绵绵细细的雨丝,正是清明时节沾衣欲湿的杏花春雨。   韩冈起身告辞,吕惠卿略加挽留,便让下人送他出去。   韩冈走后,吕家两兄弟都没有移动,依然坐在偏厅中,只是一时间沉默不语。下人进来收拾灯盏,厅中凝固的气氛,让他动作僵硬地将厅中的蜡烛都换了新的之后,就急急地走了出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赶。   偏厅的窗棂斜斜地支着,屋外的细雨投不进来,但屋中晕黄摇曳的烛光却映了出去,将院中几株芭蕉的影子打在了院墙上。被微风细雨轻轻摇晃的芭蕉,落在院墙上的黑影却是张牙舞爪,像极了影戏上的妖魔鬼怪。   吕惠卿透过微敞的轩窗,瞅着新近刷过的院墙粉壁上一只只变幻莫定的瞳瞳鬼影,心中暗暗自嘲,方才与韩冈的一席交谈就像是这墙上的妖魔鬼怪,只能在影中攒动,丝毫见不得光。不过只要有用于自己,见不得光也无所谓,与魑魅魍魉打交道也是可以的。   吕升卿不知坐了多久,腿脚也有些麻了,始终不见吕惠卿对方才之事的解释,终于忍不住:“韩冈虽非等闲之辈,可兄长备位参政,何须至此?”   吕升卿反应慢,并不代表他的才智差,方才兄长和韩冈赤裸裸地进行利益交换,让吕升卿听了从心底里觉得难堪。他的兄长可是参知政事!   “觉得丢脸?看开了就半点不会了。”吕惠卿浑不在意,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妥协这个手段在官场上必不可少。   虽然很早就知道韩冈绝不简单,之后也一次次调高对他的评价,但韩冈能如此之快地就走到这一步,吕惠卿也不得不为之惊讶。   尤其是韩冈在军器监中的行事,更是让吕惠卿只能自叹不如。腹有锦绣已可算是最苛刻的评价,他胸中当是有着一番与众不同的天地。通过浮力追源,还有板甲、铁船、飞船这一些已经造出来的,或是还在努力的,一切种种,让吕惠卿明白,在秉持着格物之说的韩冈的双眼中,世间万物都是与常人不一样的。   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地对待,真的丢脸吗?吕惠卿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当然吕升卿的态度也不奇怪。他与韩冈方才的谈判内容的确过于赤裸裸,仿佛锱铢必争的贩夫走卒,有失士大夫的风度。   但韩冈不是朱余庆,而吕惠卿也不是张籍,该婉转曲言的时候就婉转曲言,该直截了当的时候就直截了当。“画眉深浅入时无”式的来往交流,在两个重视实际、厌恶纠缠繁琐的官员面前,其实一钱不值。   省去了无聊的宛转赘语,直指本心,这样的交锋其实更为坦率。虽非焚琴煮鹤之辈,可放在两人如今的关系上,所谓的舌华清言、儒门风流也只能雨打风吹去了。   “当年王介甫就没能压得住他,为兄前日也的确是做错了。现在改正过来,绝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吕惠卿看了看仍是满心不痛快的弟弟,“若是自始至终都将韩冈拒之门外,视之为敌。韩绛、冯京、王珪、吴充他们会怎么想?肯定是以欣喜居多。”   “但韩冈到最后也没有答应!”吕升卿怒冲道,他生气其实也有这个原因,“说了半天手实法,他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韩冈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孤臣?要想有所发展,就必须要让张载上京讲学,所以是不用担心的。”吕惠卿没再多说,调转话锋:“这一桩谋反案,天子绝对不会让王介甫牵涉进去。但韩冈他作为王介甫的女婿,总不能对此案听之任之。冯当世、吴冲卿之流,也说不定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所以今次也是难得的机会。”   吕升卿听着心头一动,回头向外看了一下,凑近了压低声音问道:“难道这一次能将两人请出去?”   “很难吧……”吕惠卿轻叹一声。坐到参知政事这个位置上仅仅才有半年时间,但已经足以让他迷恋上掌控天下政局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更进一步地控制朝堂,“不过若是没有斧锯,要想拔掉一棵树,不是一下子凭蛮力直接硬来,而是要先一点点地去摇、去晃。”   “那手实法该怎么办……”吕升卿知道,这个法案是让吕惠卿脱离王安石阴影,成为新党核心的关键,而不是像如今,依然还是受着远在江宁的那一位的庇荫。   “这就要放在最后了。”吕惠卿陡然变得轻微起来的声音,似乎在说着心底的无奈。   如果换个情况,比如冯京被赶出京城;王珪老老实实地做壁挂;韩绛虽为首相,却依然无法控制朝政;那么吕惠卿说不定就会设法让王安石一辈子回不来,由他吕惠卿一直将变法大局给掌控下去。   但现实的情况让他不会也不能滋生与王安石为敌的想法。冯京、王珪甚至吴充都不甘寂寞,韩绛尽管暂敛锋芒,但也绝不会甘于平淡。眼下的局面中,吕惠卿必然要维护王安石这面新党赤帜不倒,以维护自己坐在政事堂中这个位置的稳固。   “手实法还要放一放,政事堂中不靖,就不能推行。”   吕惠卿说着。前段时间,他的确有些自负了,毕竟是跟王介甫斗了数年的人物,要想抓住他们的把柄,不是那么容易。但提前制定手实法的预案不能算错,只要冯京一去,就可立刻推行天下。   ……   快到家的时候,雨水忽而转急,原本如丝如雾、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细雨,哗哗地打在青石板铺起的路面上,让前面的道路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韩冈家门前的这一条略嫌僻静的巷道,每家的门户之前,都会在入夜后挂上两盏灯笼,用来照明。一盏盏青纱灯笼中的烛光,穿透了雨雾,映照着夜色,散射处一圈圈同心的光晕。   雨水顺了油布雨衣不断地向下趟着,雨点用力地打在帽上,啪啪的连绵不绝,都能感觉到从高空雨云中直落而下的重量。   春来天象多变,尤其是多雨的清明,官员随行的扈从们都会在马鞍后带着一包油布衣,在骑马时穿上好用来遮风挡雨,而不像普通百姓只穿着蓑衣。   不过旧时的油布衣遮风挡雨的效率并不高,所以韩冈早在秦州的时候,就提了一句,并模仿后世雨衣和雨披的式样,各做了几件。也不知是怎么传播出来,如今连京城中贩卖的油布衣,也全都改成后世的式样。只是现在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判军器监的韩舍人随口一句的结果。   一队或披着雨披,或身着雨衣的骑手,转进韩家家门前的巷道。   望着前端,隔着一段就有一团晕光的小巷,一行人就将缰绳轻提,减缓了速度。   就算在白天,都是慵懒而宁静的街巷,入夜之后,更是变得寂静无比。钉了蹄铁的马掌,踏在青石板上,传出清脆的声响。只是蹄声也不再那么急促,仿佛散步一般的慢了下来,嗒嗒……嗒嗒地响着,不会惊扰到邻居。   巷中东头第四家,就是韩家。整条街巷,也就只有六户人家。虽然比不上一户就能占了半个坊的豪门大宅,但占地其实已经不算很小了。远比一条两三百步长的小街上,挤进上百户人家要宽敞得多。   韩冈在家门前跳下马,两个司阍的家丁正跑过来牵马,就看见一个纤巧的身影从小门处钻了出来。   “云娘,怎么出来了?”   “三哥哥你都这辰光都不回来,三个姐姐都急得很,奴奴就出来看看。”   都快十八岁了,但几年来,一直都备受韩冈宠爱的云娘,还是一副娇痴的模样。春夜依然清寒,下了雨后就更感觉着冷。韩云娘小小的身影披着连帽斗篷,将身子裹得紧紧的,只有几缕秀发调皮的从抛出来。   “去了吕吉甫的府上,没人回来通知吗?”   韩冈一边说着,一边就在门下脱下了身上的雨披,后面的伴当忙将一柄精巧的油纸伞递到他手里,张开来打着向家里走。韩冈喜欢自己打伞,这个习惯,在此时的官员中算是另类。背地里有人嘲笑过,不过韩冈安之若素,还当众说过,等日后升了执政,有了清凉伞,再让人张着不迟。   韩云娘与她的三哥哥挤在一把伞下,踮着脚穿过空旷的前院。仰起头,就只能看到宽厚坚实的肩膊。不高兴地嘟起嘴:“哪里有?姐姐都派了人去军器监问!”   韩冈回头看看跟着自己一起牵着马进来的八名伴当,这几位都是一脸无辜地望了过来。   叹了口气,摇摇头。带到京城来在家里奔走的仆役,其中几个心思灵活的都被韩冈安插进了军器监里做吏员。而现在跟在韩冈身边的伴当,个个老实听话,且忠心耿耿。只是就没一个聪明伶俐到提醒韩冈一下,派人通知家里。   “是我一时忘了。”   “那南娘姐姐的生日有没有忘?”   “……当然没有!”韩冈难得有点慌张地说道。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七)   周南的生日是哪一天,韩冈当然记得。   每年春雨淅淅沥沥的时候,就是她的生日。虽然已经记不清父母和家人,但周南还是记得在她被没入教坊之前,生日时淅淅沥沥的雨声。   今天韩冈本也是记得的,还想要给周南庆贺一下,礼物也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被吕惠卿给耽误了,又因为这几桩事弄得一时忘了。   “那礼物准备好了没有?”韩云娘很好奇地问着。   走到后院的回廊上,韩冈收起了伞,将之倚在二门外。捏了一下小巧的琼鼻,眨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的韩云娘立刻变得眼泪汪汪起来。   韩冈笑着:“等明天早上问你南娘姐姐吧。”   这个小家庭中的成员,都还没到祝寿的年纪。遇到生日,也不会大事操办,以防折了寿数。就是韩冈过生日,也不过是一碗长寿面,还有妻妾们亲手裁制的衣服和鞋子而已。   但韩冈每年都没忘记给心上的妻妾一个惊喜。有时是一对晶莹剔透的耳坠,有时是一支雕工精美的步摇。善于茶艺的素心韩冈为他找来了两只御赐的龙团;尚未脱了孩子心性,喜欢些小玩具的云娘,是一套活灵活现的泥塑人像;曾经以匕首定情的周南,则是来自东瀛的短刀;两个月前王旖生日的时候,韩冈甚至还送了一支亲手做的枣木簪,虽然王旖口中嗔怪,但之后就一直作为发簪带在头上。   这点讨好女孩子的小手段,韩冈并不缺少经验。不管是哪个时代,女孩子总是要哄着、宠着,韩冈虽然忙于政事,但经营家中的手段也不会给荒疏掉。   王旖、周南和素心都在房中等着韩冈。三个小孩子早就困了,被乳母带回去睡下了。只有她们手上绣着花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偶尔从一旁的使女手中接过热茶喝上一口。没有男主人在的房间,纵然人气不少,也是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只是一到韩冈回来,家里的气氛就不一样了。众女都站了起来。王旖问道:“官人,可曾吃过了?”   她不去问韩冈到底去了哪里,只关心着丈夫是否饿着肚子。韩冈在云娘和素心的服侍下脱了身上的外袍,周南从里间拿来了换洗的衣服。   韩冈已经习惯了有人服侍自己穿衣脱衣,一边抬着手,一边跟王旖说着话:“就没打算在吕吉甫家叨扰,前面在军器监中吃了一点垫了肚子。”   “吕吉甫?”王旖很是讶异地歪着头。她知道除了王韶和蔡挺以外,丈夫如今跟宰执们的关系没一个好的,吕惠卿也是一样。   王旖疑惑起来时的习惯很是可爱,头略略歪着,眼睛也睁得大了一点,显着有几分稚气。   “还记得李士宁吗?”   韩冈在交椅坐下来,抬起脚让她们把脚上的官靴给脱掉,抬手接过素心递来的祛寒的热汤饮子。韩冈啜了一口,带了点紫苏味道,浑身也暖了起来。只要下雨,不论季节,严素心都不会忘记在小药炉上炖上一罐。   “记得。”王旖点点头:“还记得官人好像不喜欢他的,都没怎么说过话……他出了何事?”   “给牵进了一桩案子中,吕吉甫怕牵连到岳父身上,所以邀为夫过府商议此事。”   “官人!”王旖一下变得紧张起来,抓着韩冈的手,“爹爹不会有事吧?”   “你不想想岳父什么身份?绝不会有事的。”反手抓着王旖细嫩的小手,韩冈轻笑着,“吕吉甫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怕有人趁机使坏。不过只要有天子在,岳父可以高枕无忧。”   韩冈如此说,王旖便放心了下来,展颜笑起:“那就好”美目流转,看了看周南,又道:“我们姐妹已经给南娘妹妹贺过寿,下面就是看官人了。”   王旖招呼着云娘和素心。自幼受着三从四德的教诲,她这位大妇毫无小户人家的挟忿含酸,盈盈地举步离开:“今天南娘是寿星,官人可要好好陪着。”   厅中一下只剩韩冈和周南,连周南身边的墨文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了。   韩冈摊开手,周南将小手放了上来,轻轻攥住,一起往周南的房里去。   “今天收了多少礼物?”   周南摇摇头,嘟着嘴:“还没有收到官人的。”   白皙腴美的酥胸鼓鼓地顶着衣襟,山岭沟壑的风光,在韩冈双眼所处的高处能尽收眼底。但到了腰后就向内收了进去,可收到极致,又夸张地涨了出来,因练舞而变得挺翘又充满弹性的臀股,每每让韩冈爱不释手。已是一枚熟透的水蜜桃,到了单独相处的时候却是一副孩子气。   到了周南的房间中,蜡烛已经被点上了,外面罩了银红色的纱罩。   韩冈在桌边坐下来,揽过周南。   周南依顺地靠在丈夫怀里,低头看着亮在自己面前的匕首。   这是韩冈前面从书房中拿过来的,准备了十几天,今天正好可以送出来了。   刀鞘刀柄并没有什么装饰,猪婆龙皮鞣制的皮鞘虽然并不便宜,但单纯染上一层黑色,也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像韩冈的为人,锋芒、光彩全在自己身上,从来不在服饰上做文章。   周南捏着刀柄,向外轻轻一抽。   短短的匕首上,是如同层层浪涌的纹理,而不是能映日月的晶莹铮亮。一道道黑白纹路,细密交叠。深如夜空,浅如晨雪,五六寸长的刀面如同一幅浓缩过的水墨山川。   “这是松纹?”周南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只听说过世上有所谓的松纹剑,上面有着一道道花纹。纤长的手指探上去就想试一试刀锋。   “小心!”韩冈连忙抓住傻乎乎的小手,“这是来自于大食的镔铁,吹毛断发的。”   是真正的大马士革钢,不是后世骗人的赝品。这个时代,想打造出与大马士革钢相似的花纹来,也许在技术上有那个可能。但造假者还没有这个见识,大马士革的名气远远不如日本,假造日本刀更为赚钱。虽然世上也有所谓松纹剑、雪化刀,但并没有多少人将钢上碎乱的纹理,当成是名剑名刀的卖点和标志。   韩冈从周南手中将匕首拿过来,在桌角一划,一片木片就削了下来。   “好快!”周南小声地惊呼着。将匕首接下来,战战兢兢地拿着。   烈性子的她,因为韩冈当年所赠的定情信物,而变得喜欢起了匕首这等危险的玩具。但她并不是自己收集,只是将韩冈几年来送的刀匕视若珍宝的一一珍藏起来。不是因为刀匕本身,而是因为韩冈。   “也是监里最近要在钢铁冶炼上下功夫,为夫就让人找来了天南海北的名刀名剑,还有各色铁器,其中就有一柄大食镔铁刀。为夫看着喜欢,就另外向提供镔铁刀的大食商人买下了这柄短匕。就是刀柄刀鞘太俗,让人给换了。不过这匕首太过锋利,可不能乱动。”   韩冈拿起刀鞘,就着手将锋锐给收了起来。   周南仰靠在韩冈的怀里,将匕首贴在心口:“奴奴只会藏起来。”   韩冈坐着,周南站着。   韩冈的脸正对着周南如膏脂般腴白腻滑的酥胸,呼吸的热气穿过薄纱裁成的一层亵衣,直透了进去。小妇人一下就情动起来,用力抱紧了韩冈,在耳边呢喃着,听不清在说着什么,只有一股股温软的气息呵着耳朵。   柔软细腻到了极致的肌肤,过了哺乳期也没有消减回去,无视地心引力骄傲地挺立着,充满肉欲的弹性。虽然舞蹈时甚至会感觉像是个累赘,但看着丈夫爱不释手地揉捏着,微微的痛楚中,就是涨满胸臆的欣喜,还有一阵阵让人变得湿润起来的酥痒酸麻。   双手向下环住不堪一折的纤纤腰肢,虽然是丰腴的身子,又生过了孩子,但腰身却依然犹如少女时一般。韩冈为了自己着想,没少鼓励妻妾日常多活动身子,踢着气毬,荡着秋千,也学着跳舞,身材一个个都保持得很好。   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墨文提着食屉走进了房中。跟在周南身边的小丫鬟如今也年满十六,男女之事不会陌生。看着韩冈和周南的动作,小脸就红了起来。不过对于贴身的丫鬟,夫妻之间的私房事都是不需要避忌的,平日里也见得多了。只是在午夜梦回之时,那个羞人的地方往往都会让她难堪的潮湿。涨红着脸,在桌上摆下了几碟精致的小菜,还有一壶温过的水酒。   韩冈拿着筷子,夹了一块鸡,不同于严素心管理的厨房一向的味道,“是南娘你做的?”   周南点了点头:“好吃吗?”   难怪素心并没有依着往常自己迟归时,及时地端上加餐夜宵。官员在外赴宴,很少有埋头痛吃的时候,酒喝得一肚子,菜肴没动几下都是常事,回来后总要再吃上一点。   烛光下,佳人如玉。   水酒虽然清淡,但一杯下肚,就已经给佳人玉色的面颊上,添上一抹酡然醉红。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八)   在一记记忽轻忽重冲击,将体内的快乐推到最高的时候,素心的喘息是从喉间挤出来丝丝缕缕的呻吟;一直被娇宠着的云娘,是不胜挞伐的低声抽泣;而王旖则总是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发,但她会用力抓挠着让她飞上云端的罪魁祸首,狠狠地一点也不留情,不过在一次看到韩冈背后的伤口之后,便再没有将指甲留长。   只有在韩冈面前柔顺无比,但心中却是藏了一团火的旧日花魁,会毫不在意地哼吟出自己的欢愉,甚至一些韩冈要趁着王旖意乱情迷的当儿才能哄骗得她做出来的姿势,连素心、云娘也只是被动接受的姿势,周南她也能主动为之。   跪坐在韩冈身上,周南如同骑着烈马上下起伏着,一声声娇吟如泣如诉。常年练舞锻炼出来的气力,让她能将这个动作持续不短的时间,而不是像王旖她们一般,几下十几下之后,就瘫软在韩冈的怀里。但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次,周南其实也是快不行了,不过身后还有墨文襄助,尚能勉力的支撑一阵。   墨文穿着薄薄小衣,跪在宽大的架子床上,少女纤细的娇躯没有多少遮掩。她从后面扶着周南,帮着周南一起动作——贴身的婢女几乎都要担着这份任务。不过两三年的时光,跟在周南身边的这位少女,已经从还带着几分青涩的小女孩儿,变成了只差一步就要熟透的果实。似乎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淌出芳香馥郁的果汁来。   周南已经气喘得不成调子,但抓着那两团雪腻的大手,却是仍毫不留情地揉捏着。韩冈的肌肤是暴晒过后的古铜色,常年锻炼的身躯,如同钢铸铁浇一般。而周南是粉白似玉,如山头的新雪,如新织的素绸。筋骨如钢似铁的大手没入胸前软玉之中,黑与白之间是惊心动魄的对比。   一声高亢的吟唱之后,周南软瘫如泥俯在了韩冈的身上,腻滑如羊脂美玉的肌肤,正一阵阵不由自主的轻颤,散发着高温,滚烫得将白皙细嫩仿佛最上等湖丝的皮肤都熨得通红。   墨文只觉得自己的掌心都被灼伤了,这股热流从掌心传到心底,又从心底传到了那个羞人的地方,春水潺潺湿透了亵衣。那股春潮之后的甜甜腻腻的气味,弥漫在垂下了幕帘的狭小的空间中,直往鼻子里钻进来,让她不由得夹紧了双腿。   周南也只剩下喘息的气力,但韩冈的手指指尖却仍在背后慢慢划着。春潮之后,敏感至极的肌肤被指尖划过,她忍不住颤抖着。杵在身子里的那个东西依然火烫,熨得小腹又热了起来。自己都一次次地攀上巅峰,身子已经软得没有了气力,还是没能让丈夫的第二次缴械出来,凑在韩冈耳边低声告饶,“官人,让奴奴歇一歇吧。”   声音即娇且媚,还带着一丝沙哑,荡人心魄。韩冈不再玩了,用力拍了拍如同最为细嫩的豆腐一般的饱满臀股,却又爱不释手地揉捏起来,不过没忘叫着正春意涌动的小丫鬟:“墨文,给你姐姐端碗饮子来。”   日常滋补用的药汤,就在外间用小炉子炖着。韩冈在喝着,而几名妻妾也同样在喝着。这等在战乱时会被丢到一边的奢侈的养生之法,在如今的太平时节中,却是普遍而又普通,官宦人家无不如此。   墨文颤声应了,披着一件背子就掀帘下床。只是她浑身都软绵绵的,连走出去的动作有些不自然。   周南目光追着她娇小的背影,低声唤着:“官人。”   “嗯?”   “墨文都十六了。”   “这事不急。”韩冈轻轻一笑,“为夫今天可是要将你给喂饱。”   周南的身子又热了起来,轻咬银牙,声音婉转如歌,“官人要奴奴,奴奴就拼将性命服侍……”   一夜的欢愉没有影响到韩冈日常作息,他还是在日出前的晨曦中起身。   以房事来调剂身心和旦旦而伐的涸泽而渔,完全是两回事,韩冈有着足够的自控能力,家中的绝色纵然让他贪恋,但也不会如同吸毒般地沉迷。不过昨晚是周南的生日,未免用力多了一点。回头看看房中,被折腾了半宿的周南尚在海棠春睡之中,也不知何时能起。   外朝不厘务者谓之常参,他们日日都要上殿,在天子并不出现的垂拱殿上,由当值的宰相领着向着空空的御榻朝拜。而韩冈管着军器监,就不需要去每天去宫中站班,只参加起居以上的朝会。在家中悠闲地吃过早饭,直接去往军器监。   “周全拜见舍人!”   韩冈到了衙门之后,处理了一些日常的公务,便将如今大名鼎鼎的周全,叫道了面前。   作为飞上天空的第一人,他不仅在市井的说书人口中,有了一个“飞天周铁钩”的匪号,还被赵顼赐了一个武官的身份,以奖励他敢为人先的胆量。   至于韩冈,是靠着献上板甲和飞船减了两年磨勘。这个奖励对普通按部就班熬资历的官员倒是很有用,但对像韩冈这样,从来都没有做满一任、以三级跳的动作在官路行走的人来说,其实是有等于无。   倒并不是朝廷不重视发明创造,只是韩冈他走的是文官路线,如今离侍制又只有一步之遥。想靠板甲和飞船的发明来挣功升级已经远远不够了,只有板甲局成功地大批量出产板甲,给禁军换装之后,让天子满意,那才是他加官晋爵的阶石。   周全的相貌粗豪,一看就是猛将的模样,失去的一只手又是为国而伤,所以在面圣的时候,这副卖相对了赵顼的眼,原本预订的恩赏是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赵顼发出的口谕,却变成了正九品右班殿直。   官阶高了两阶之后,让韩冈在军器监中安排周全的工作也方便了许多。当以飞船为名的新作坊,从城外搬回到之后,周全就成了在军器监中任职一名官员。等到韩冈顺顺利利地将两位暗中使坏的官员送去了广南,使得他在军器监中的声威,一时无人敢于反对他的命令。周全不但管着飞船作,也便兼管起了板甲局和飞船作中的保卫工作。   “新飞船的情况怎么样了?”韩冈问着。   “回舍人的话。只是载人的飞船,天天都在金明池那里试飞。可是要想将油炉子也一起搬上去,飞船上的气囊差不多还要再大上一倍。可这样一来,油炉子又显得不够用了。”毛茸茸的胡子脸上显出几分急躁。韩冈吩咐下来的话,周全他一直催着下面人去动脑筋,但一个多月了,却还没有结果。   韩冈呵呵地轻笑了两声:“这事不用着急,悬赏出去让人想办法就是了,要个好一点、能生旺火的炉子。”   韩冈已经让军器监中的工匠们习惯了悬赏,比起空泛让人发明一个有用的武器,直接指出需要在哪一项上有个合用的发明更为有效。给出一个明确的问题,让军器监中的能工巧匠们去思考答案,得到让人满意的回报的几率要大得多。   “小人明白。”   “监中今天的情况怎么样?”韩冈又问道。   “原本担心被监中沙汰的工匠这下都安心下来了,也没几人说不愿去东京城外。”   韩冈点点头。周全他性格精细,为人又善机变,与外表完全不同,要不然韩冈也不会让他出面演那场戏。而如今也让他在监中做着包打听的工作。   周全有些犹疑:“舍人,如果当真迁去汴口边上,会不会让那些水力磨坊里的人闹出事来。”   韩冈心中的一番盘算也不瞒着周全,笑道:“动人饭碗,肯定要得罪人。但帮人保住饭碗,也同样能卖好人。我是判军器监,安抚工匠是分内事。水力磨坊的事,不需要我来操心。”   昨日才上殿向天子禀明的提议,韩冈此前已经让周全在监中露出口风,来安抚因为新型锻锤推广之后,而变得惶惶不安的工匠们。机器代替人力,手工业者失业是必然,但韩冈无意去做军器监工匠们眼中的恶人,自己管着的这个地方,他需要留下一个好名声。   这几日也有几人来向他确认关于军器监中作坊迁往城外的消息,不过韩冈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在赵顼点头或是摇头之间,他也没有权力给出一个答复。   但现在周全的回报,已经证明了他安插进军器监中的亲信,已经将他的心意没有扭曲地传了出去。想必接下来的几日,几代人都一直居住在京城的匠人们,会想方设法地打听到他韩冈昨日在殿上的发言。   “你现在回去后,想必找你打探消息不会太少。该怎么做,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只要能安定住监中人心就够了。让他们明白,只要我还做着判军器监,就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的。”   周全一拱手:“小人明白。”   “不是‘小人’。”韩冈笑着摇摇手指,“是‘下官’!记住了,是‘下官’,不要再说错了……”   韩冈对自称的纠正,让周全眼中满是感激,一挺胸,拱手壮声:“下官明白!”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九)   周全虎虎生风地大步跨了出去,步履间又多了几分自信。   韩冈在后面看着他走出去,唇角上就带了点笑意。   会待人,才能用得好人。周全之前是韩家的下人,这个身份以如今的习俗,就算他做了官之后,也不会有所改变。但这件事,各自心里有数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天到晚地提醒着。毁家灭族的怨恨往往就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态度中种下的,韩冈在这方面一向很是小心。   “去板甲局,把臧樟找来。”   韩冈将门外的小吏叫进来,吩咐他出去找人,又想回周全的事。   周全如今在军器监中耳目通灵,算是个很有用的亲信。不过也仅此而已,到了军器监之外,就没办法再帮忙了。韩冈想想,发现自己的个人势力还是太过于浅薄,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章惇和王韶只是盟友而已,王旁尚在白马县的府界提点衙门中任职——否则说不定还算是一个可信的助手——换句话来说,他其实一直都是在孤身奋战。   之前的三位幕僚,已经各散东西。方兴和魏平真得官之后,都外放了州县担任幕职——他们能这么快就有了官阙,也是韩冈活动的结果——只是没有一个出身,他们在官场中,正常情况下其实都走不了太远。所以游醇还是准备考进士,去了国子监读书,准备迎接今年的贡举,现在也就住在国子监中的宿舍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日后这三人都能成为助力,但眼下韩冈还是需要几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助手,尽管监司之职,不需要清客来辅助公务,但他日后迟早要外放的,什么没几个清客和幕宾,在州县中做事也是麻烦。   叹了一口气,韩冈还是盼着关学一脉的同窗能来投奔于他。他已经为此在给张载的书信中专门提过了,希望能给他推荐几位合适的人选。   臧樟很快就到了,由于韩冈的举荐,原大炉作的作头成了板甲局的同管勾官,另一位管勾官是由内侍兼任,负责将局中事务及时通禀天子,就跟斩马刀局的情况一样。见到监中多出来的阉人,韩冈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赵顼管得实在是太宽泛,这是天子该做的吗?幸好几位被派来做监军的内侍都很聪明,没敢在他面前乱来,而是老老实实地等着分功劳,否则韩冈肯定是忍耐不住。   “舍人。”臧樟进来后先行了礼,“不知舍人唤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只是有些事要询问一下管勾。”臧樟在军器监中的地位不低,要不是他的官身是靠着打铁得到的,就算接替白彰留下的军器监丞的职位,也不会在监中引起异议。对于这样的一位技术官僚,韩冈都是保持着几分敬意,“板甲局筹备完毕,板甲也开始按照预定目标每天出产。我昨日面圣时,已就此向天子禀报过,天子也说这事的确做得好。”   看了眼脸上泛起喜色的老工匠,“不过有些事想必管勾你也听说了,若是板甲局的作坊过些日子迁往京城之外,不知你能不能安排妥当?”   臧樟有些迟疑,“其他倒没什么大问题,人也好、作坊也好,迁过去就迁过去了,只要有份活干,哪里不是生活。再说,离着京城也不远。就是生铁的事,如果迁到水边,肯定就是日夜不会熄火。那时候,作坊中取用的生铁能不能供得上来?”   “徐州的生铁应该没有问题,实在不行还有相州和磁州。”   “利国监的铁矿就那么大,徐州能送来的生铁数目可能凑不上。相州和磁州从矿坑到水路的距离要远过利国监,用得又是石炭,成本太高,质地也不好。”臧樟说道,“而且去年天下铁课才五百万斤啊,连英宗皇帝的时候都不如,那时可还有八百万斤!”   “治平年间的铁冶可有‘私人承买’?现在各地矿上的冶户不都是改成了官府抽分。铁课少一点很正常,但总产量还是增加的。”   正如臧樟所说,如今全国的“铁课”总数每年是五百万斤——这里的“课”是课税——比起英宗时的八百万斤少了近半。但这是因为朝廷对于铁冶管理制度进行了改变的缘故。各地的矿监依然还是官府控制,但最底层的开采和冶炼渐渐地都变成了私人承包制——“召百姓采取,自备物料烹炼,十分为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许坑户自便货卖”出产以官二民八来抽取——也就是生产出来的生铁官府抽两成当作税收,剩下就让坑户自己贩卖。   从工业化生产的角度来说,将矿石冶炼交由私人承包,其实是种倒退。可从管理上来看,将最为繁琐的采掘和冶炼外包出去,却是省了朝廷的许多人工,也能吸引更多的人去从事冶炼这个行业。比起旧时的冶户受到官府欺压,而户口不断流失的情况,要强了上不少。   “而且矿山遍地都是,只要有人,就能开采出来。单是徐州利国监的出产,其实可以远比现在要多。”   虽说如今的开采技术主要还是以浅层矿藏为主,但要满足举国上下对铁制品的需求,却已经足够了。一副全套铁甲不过二三十斤,一百万套,才几万吨铁而已,实际上一年的需要不过五分之一,一年有二十万套就足够了,即便加上日后要生产的铁器,也不过需要五万吨。   当然,以现有的技术条件,一年五万吨铁,其冶炼、锻造的难度肯定远远超过后世,但只是作为原材料的矿石、煤炭,想要开采出足够的数量来,还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增加一点效率就可以了。徐州后世有名的利国铁矿,韩冈又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利国”二字来自于此时。那个产量有个零头就够了。   “但也要有人啊。利国监十六个矿坑,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千万斤矿……”   “若本官记得没错的话,矿石从矿坑运出来,基本上都是用肩挑背扛的吧?”   臧樟点了点头:“矿上哪里有好路,到处都颠簸得厉害,别说马车用不了,就是独轮车都用不长,只能用人力来。”   韩冈抽出一张纸递下去,这是他用炭笔画的轨道和有轨马车的图样,后面详详细细地用蝇头小楷写了上千字的说明。   臧樟低头一看,顿时就疑惑地皱起眉头:“这是……”   “这是我准备在矿山上用的有轨马车,原理与雪橇车差不多。可以用在矿山处,也可以用在码头上。应该会比用普通的马车要好许多。”韩冈吩咐着臧樟,“论起监中的匠人,你比我熟悉得多。回去推荐几个合用的人手上来,看看能不能将这轨道和有轨马车给造出来。到时候用在五丈河码头到监中的道路上,也省得用太平车来回转运生铁了。”   五丈河是运来徐州的生铁的水路,每天都有船只停靠在军器监的码头上,但码头离着兴国坊虽说不远,但生铁、石炭等原材料的转运照样很是麻烦。韩冈早就有心铺设铁路,虽然还不可能用铁,但用硬木为轨应该不会有问题。   “另外在监中,在轮轴轮毂的方面要加以悬赏。有轨马车需要一个更为稳定的轮轴和轮毂,木质也可以,但若是能用钢铸、铁铸那就更好了。”   “下官明白。”臧樟没有二话地就点头,有板甲和飞船在前,韩冈不论说要造什么,在军器监中都不会造成疑议。   臧樟下去了,韩冈敲了敲桌子,又翻了翻随身携带的小册子,想起来还有炭火也是一桩亟须要解决的事。日后徐州利国监的铁矿石产量上来了,木炭的数量恐怕就不够用了。但改用煤炭,则炼铁质地不佳。   韩冈记得后世炼铁都是焦炭,不知是不是就是因为直接用煤炭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他现在的地位,命人炼焦也不会多麻烦,就当成烧木炭好了。每个地方的煤炭都要试一试,看看哪个地方的煤出产的焦炭更合适炼铁,到时候通过水路转运到徐州去。   想到这里,韩冈忽然怔了一下,他记得徐州附近似乎也是有煤的,而且后世的苏北皖北——也就是如今的两淮——是遍地煤矿,靠着小煤窑发家的朋友,韩冈旧年也认识几个。中国石油虽然不多,但就是煤多,千年前后都是一样。   其实采掘也好,冶炼也好,这些都不能算是他的分内事,如果板甲局因为生铁不够而不能提供足够的产品,责任算不到他韩冈头上。各地的铁监自成系统,又不归他韩冈管辖,这是三司中的盐铁司的差事。   不知道如今的三司使元绛,会不会因为自己插手这方面的事务而心生不满。不过韩冈想了一下也就放到了一边去了,如果元绛当真因为职权被侵犯而与自己过不去,赵顼可不一定会袒护这位三司使。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   韩冈前几天在崇政殿上的提议,通过正式的奏章已经递到了赵顼的案头上。政事堂两方对立,支持的和反对的各占一半,最后只能交由天子圣裁。而赵顼到现在为止,也没能拿定主意。   虚外守中的国策,五代时臣弑君、下克上的混乱,还有契丹人始终存在的威胁,让缺乏安全感的大宋几代天子,都习惯性地将最强有力的东西留在身边。能放在京畿就不会放在外路,能搬进京城,就不会留在城外。不论是军队,还是作坊,都是一样。   军器监负责钢铁锻造的工坊,直接为大宋的百万大军服务,从机器到产品,都是赵顼恨不得能藏进宫里才放心的宝贝。韩冈要将板甲局的几个作坊移出城外,即便仅仅是放到已经归属开封府管辖的旧郑州,依然有着很大的阻力——在朝中,更在赵顼的心里。   “王卿。”这一日的崇政殿议事之后,赵顼留下了与韩冈最为亲近的王韶,“韩冈要将军器监的锻造作坊迁往汴口附近,以便利用水力,不知王卿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当移!”王韶肯定地点头,不出意外地支持韩冈的提议,“近二十万京营禁军的家眷,有一多半就在京城之外,不见军中不稳。只要板甲局作坊留在京畿,何须在意是否在一道土墙之内。”   “但万一军器监中的机密泄露,又该如何是好?”赵顼忧心的就是这件事,“作坊身处城内,可以严加防守。而一旦出了城,又该如何封锁?”   “陛下有所不知。岷州滔山监虽以铸钱为主,但立监时起就开始使用水力锻锤,以用来修补甲胄和刀剑……这是由一名来自景德镇的配军所献。”王韶半真半假地说着,这等小事根本无法查证,“而景德镇用水力锻锤粉碎瓷石,已经有几百年,用者甚多,能造此物的工匠亦为数众多。守秘亦是无用。”   赵顼有些不理解:“那为何韩冈还要悬赏征求水利锻锤,又要请了苏颂出来?”   “打造板甲,与粉碎瓷石、修补甲叶、刀剑,在形制当是有所差别,故而韩冈才会再以重金悬赏改进的水力锻锤。”   话题就这样绕回来了。“既然是新式锻锤,那必然是机密,难道就不需要守秘?”赵顼反问着。   “韩冈才智虽是出众,但他的一干发明,都不是机巧之物,只是难以想到而已。飞船、锻锤、板甲、霹雳砲、雪橇车,无一不是制造简便,易于打造。自然,也就是轻易便能仿效,难以严守其中之秘。只看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门前便知端的。”王韶偷眼看了一下脸色沉重下来的赵顼,“不过西北二虏国力远不及中国。中国能在两三年内打造百万兵甲,西虏北虏即使合力,十万亦是难及。与其遮遮掩掩,耽误时机,不如尽快给五十八万禁军整体换装板甲。等到国朝兵利甲坚,严阵以待,西北二虏又何敢再欺中国无人?!”   王韶站在韩冈这一边是没错,这番话大半也是转述,但如果韩冈说得没有道理,王韶也不会在天子面前为其张目。   赵顼沉默半晌:“依王卿之意,就是泄密亦无妨?”   “非也。”王韶摇摇头,“此举正是为了防止泄密。”   赵顼闻之一怔:“此话怎讲?”   “陛下明鉴。板甲所耗人工仅及札甲十一,所用人力当然也远少于旧时。札甲诸作转入板甲局者,只有三一之数,若是不为其余人等找一条出路,便会有数百上千名工匠成为冗员,最后被扫地出门。万一其中几人叛国而去,投奔契丹、党项,其后果当不下于张元、吴昊多少。”   “此事韩冈为何不……”惊讶不已的赵顼说到一半,就已经恍然大悟。   如果韩冈直接说原本打造札甲的几百名工匠已经一起没了差事做,如果不加以处理,就会被被军器监扫地出门,朝中必然会有人借题发挥。韩冈隐而不谈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朕就这么是非不分吗?”赵顼有点不高兴。只是想想上元节的事,他又叹了一口气,韩冈当是怕了政事堂中的那几位,“此事朕就准了,不过军器监中工匠们都要安置好,不要给朕出乱子。”   “陛下圣谕,臣必会转告韩冈。”   ……   七八天的时间不算很短,当初打造板甲也就几天工夫。但韩冈所要的轮轴轮毂却没有收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回复,尤其是铁铸、钢铸的轮轴、轮毂根本不可能在几年甚至十几年内给弄出来,要在钢材的材质和车床技术上有大突破才行。韩冈也明白,能像如今的上等马车那样,在轮子外缘钉上一层铜皮就很了不得了。   木质轨道倒是出来了,现在只有二十丈长,占了一条僻静的巷道,十几名工匠正准备打造有轨马车,除了轮子,其他部件都已经准备完毕,与普通的马车根本没有什么区别。韩冈估计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便能见成果了——兴国坊的军器监中是天下最不缺高手工匠的地方,技术水平达不到那没办法,可只要技术条件许可,韩冈要什么,工匠们都能给个满意的答复——再试行一段时间,加以改进,便可以推广到矿山之中。   除此之外,韩冈的奏章也终于被批复下来,几个锻造作坊终于确定了可以迁往汴口,而当地的水力磨坊将会在一年间逐步撤除一半,以给军器监腾出空位来。   拿到圣旨,之前一直如同深海鱼一般在军器监中洄游的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铁甲、钉钗、铁身、纲甲、柔甲、错磨、鳞子、钉头牟等八作的作头,加上十几个工匠头目,还有没有调入板甲局的数百名匠人,一起被召到了韩冈的面前,将正堂的大院,挤得水泄不通。   打造札甲的八个作坊中,水平出众的工匠早已被韩冈调动到了板甲局中,加上尽力塞进去的一部分小工,归入新局的人数占了其中总数的一半左右。而剩下的匠人并不说不能用,只是已经尽力扩充的板甲局中,塞不进更多的人了。   等待他们这些工匠的未来,拿后世的话说就是下岗,以如今的词汇则是沙汰——像筛沙子一样淘汰掉不再需要的冗员。   “……不过本官不是这样的人。”韩冈冲着几百名眼中满是期待的工匠们高声说着,“既然夺了你们的差事,当然会为你们找个出路。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本官奉旨设立板甲局之后,就奏请天子,将局中作坊逐渐移往汴口,以便利用水力。而军器监的铁器锻造,将会扩大规模,转出一部分打造农具,而将不仅仅限于军器。今日天子已下恩旨,你们之中只要想留的,就都能留下来!”   一片欢呼声猛然响起,几百名落选板甲局的工匠,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终于可以安心下来陪着家人享受春光了。   韩冈挥挥手示意他们散去,笑着转身进屋,却见一人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来人是韩家的下人,周全认识他,见到韩冈闻言脸色微变,就立刻问道:“舍人,出了何事?”   韩冈神色恢复平静,淡然一笑,“一百多汴口水磨坊的人,方才进了城,正一起往家里去了。”   周全听着就顿时大怒,须发皆动,一声暴喝:“好狗胆!”   “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鸟雀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周全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韩冈哈哈笑着,“世间的道理都一样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不给人一条出路,有多少人会忍气吞声?”   砸人饭碗,若是安抚不当,肯定会有乱子,韩冈当然不会没有心理准备。减员增效四个字韩冈当然知道不是那么简单。曾孝宽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减少来军器监的次数,以防与声势正盛的韩冈对立。曾孝宽的放权,也使得韩冈就必须一人担起责任。   听着韩冈的口气,仿佛在体谅磨坊里的人,周全就奇怪地问道:“那舍人为何要去抢他们的地盘?”   “树就那么大,能做窝的树杈就那么几个,不去抢,怎么做窝。”韩冈脸上的笑意,随着话声一点点地变得冷了下来,“我是判军器监,当然要顾着自家人。”   周全一个劲地点头,想了想,却又问韩冈:“那如果舍人在三司里做事,还会帮着军器监吗?”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并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周全,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周全一挥铁钩,恶狠狠地喝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战前请命的时候:“舍人!让下官带人去堵着那些个磨坊里的驴货,废了领头的几个,看他们还敢再闹事!真当我军器监里的汉子都还是吃奶娃儿不成?”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韩冈微微一笑,要想做事,有些事就是免不了的:“一个饭碗两家争,磨坊的人已经进城来闹了,你将人约束好就行了,韩缜不敢看我的笑话,你旧时的那些兄弟也不是白白吃饭的。”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一)   韩家所在的常乐坊处,近百人气势汹汹的当街涌来,路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   “出了何事?!”有人被推搡到一边,茫茫然地问着。   “你们这是要造反呐!”被人挤垮了摊子的一个老头子怒声喊着。   多少人看着一百多精壮汉子组成的人群,皆是好奇地望着,不知了什么事。   “各位父老,惊扰了。”领头的一名干瘦干瘦的中年汉子站在街口,向四面团团作了个揖,大着嗓门说着,“俺们今日只为判军器监的韩冈那狗官来。照常理,他打他的军器,俺磨俺的米面,两家本不想干。可曾想那韩冈为求功劳,偏要把作坊移到汴河边上抢俺们的位置,将俺们的活路都给断了。可怜俺们家里还有父母浑家孩儿要养活,这一下不是要逼人走绝路吗?不是俺们要闹事,实在是没活路了!!”   但周围却无人受他煽动,恍然之下,纷纷说道,“原来是汴河上的那群磨工啊!想不到他们也有这一天?”   甚至有人认识这位领头的:“周桂这不是找死吗?韩舍人可是好惹的,都能把人送上天了,真真是天上星宿下凡。”   另一人也说着:“他们也是糊涂。韩舍人最得圣眷,宰相都动不了他。真的闹将起来,天子可会饶他们?”   “罚不责众,怕个什么?事情闹得大了,反而是韩舍人倒霉。过去又不是没有例子。杜相公当年沙汰三司吏,闹得有多大?砸进杜府里的砖瓦能砌起两间屋。前两年,王相公还在宣德门挨了一棍子,最后也不过杖责了事。今天的事算个屁啊!”   “在磨坊里做活的都是厢军吧?就算磨坊被撤了,也少不了他们的一份俸禄。”有人狐疑地问着。任谁都知道,裁撤军队的手续,可比要沙汰吏员、工匠要难上不少。就算这里没了活干,其他地方也还会有活等着他们。   “磨坊中的活计从来靠的不是那点死钱,难道你不知道这份差事能落下多少油水?!”心明眼亮的人可不少,“东京城的米麦,甚至茶叶,都是要在汴河上的几十座官营磨坊中走一遭。就算只干没下三五厘的耗费,以东京米麦、茶叶的数量,一年至少也有十几万贯。那些管着磨坊的一个个官员哪一个不是吃得脑满肠肥?最下面的厢兵,一个月差不多也能多分到三五百文。能舍得吗?”   “这般鸟贼,尽日里盘剥百姓。现在韩舍人不让他们盘剥了,就成了仇人了,也不想想那些钱拿着愧不愧?!”   汴河上的官营磨坊在京中有着公愤,送去磨制的米面,总会被克扣掉一部分,他们倒霉只会被叫好。只是说是这么说,却没一个出来主持公道的。都是摆着看好戏的态度,甚至还有一帮市井泼皮聚了过来,准备跟在后面看着有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周桂见没能煽动得了人,也不再耽搁,一挥手,就领着一群人冲进了韩家所在的小巷。几户邻居只是探出头来,一看巷中摆开的阵势,就砰的一声,将大门给紧紧地关上。   “到了!”领头的周桂在韩家门口停步,一指高高挂在上面的韩府门头,“这里就是韩狗官的家!”   “砸!砸!”一片声的在怒吼着,立刻就有两人提着棍子冲上前来,哐哐的捣起了韩家的大门。   大门一声一声如同敲鼓一般咚咚咚地响着,门框上扑簌簌地向下落着灰。   “姐姐,怎么办?!”   关于将被裁撤的水力磨坊可能会闹事的事,韩冈事前也跟家里说过了,而且在韩冈得到消息的同时,家里也得到了传信。只是临到头来,一想到家里的主心骨现在还在外面,韩云娘就有些心中发慌。   “韩忠!”王旖是大妇,心思还算稳定,叫着家丁里头目的名字,“派了人去兴国坊通知舍人了吗?”   韩忠是韩家真正的心腹,投到了韩冈家里,连姓名都换了,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舍人一直都派人盯着的。家里得到消息,舍人那边肯定也得到消息了。”   “你知道舍人是怎么安排的?”周南正问着,就见着一块瓦片嗖地飞了进来,砸在了前院的地上,碎得一片片的。   “都是些泼皮无赖,不成气候。请夫人和三位娘子放心,只凭小人几个,就足够对付他们了。”   韩忠拍着胸脯说着,他身边的几名家丁也都是跃跃欲试。皆是从军中出来的,其中有好些人还担任过韩冈的亲卫,哪里会怕这点小阵仗?别说韩家的家丁,就是听候使唤的婢女,拿起弓来,也不会输给外面的那群在东京城里养得骨头都酥了的厢军。   这时候,聚在韩家外面的人,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堆砖石,隔着院墙往里面一阵乱丢,噼里啪啦的,砸坏了前院一堆摆设。   一人紧跟在周桂的身后,低声问道:“周二哥,是不是见好就收了?”   “怕什么!两年前的上元节,韩三他岳父在宣德门挨了打,最后又怎么样了?大不了去沧州牢城待两年,等到大赦,就能回京来了。到时候有贵人照应着,要什么肥差没有?!砸!”   周桂指着韩家的院子,狠狠地吼着。机会难得,就算会吃点苦头,但后面可是有泼天的好处在等着他。只是背后忽然两声惨叫,将周桂的吼声完全给盖住。   猛回头,正见七八个家丁装束的汉子,拿着黝黑的铁棍站在了巷口。几个人将两丈多宽的巷道给堵上了。就在他们脚边,有两人做了滚地葫芦,在地上哭着喊着。   这几位都是冷着一张脸,只是站在一起,就隐隐结成了一个阵势,压迫感扑面而来,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难感觉得到他们不是简单的角色。   “你们是什么人!?”周桂一声惊问。   领头的韩忠根本没有理会周桂的问话,他领着家丁从后门绕过来,不是与人谈天说地的。上前抬手,毫不留情又是几棒子就招呼在后面等着浑水摸鱼的泼皮们的孤拐上。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几人一起抱着小腿,嗷嗷叫着满地乱滚。   做翻了几个挡路的,韩忠等人挺着杆棒一步步上前。前面正想着韩家的宅院里丢着石块的一干人等,终于发现了事情不妙,一个个停了手。但韩忠他们却没有停,手中的棍棒劈头盖脸一阵乱打,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挡在面前,就是一棍子下去。   韩家的家丁们前冲后突保持着稳定节奏,互相之间交错掩护,完完全全就是战阵上的功夫。而他们的对手挤成一团,有的要跑,有的留,还有的要反击,没有一个齐心的目标,乱成了一团。   一直向前冲杀了二十步,将三十多人做翻了在地,韩忠一脚将地上滚着爬着的垃圾踹到一边,终于停了步。咚地一声响,酒盏粗细的铁棍就在青石板路面上狠狠一顿,顿时就是几片碎石飞了出来。他指着前面被吓得如同见了老鹰的一群雏鸡,厉声喝着:“爷爷在战阵上杀的西贼也多了,这两年跟着舍人,倒少见了血。吃素吃得让人欺上门来了,真当俺们都做了和尚?哪个先上来让爷爷开了斋!”   “光天化日之下,殴伤人命,到底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光天化日行劫官人家的府邸,犯王法的是哪一家?”韩忠冷哼着,“爷爷今天心情好,不杀人。只打断你们的狗腿,送你们到开封府去审个究竟!”   “不就七八个人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周桂这时无声无息地退到了人群中,大声喊着。   “别躲在后面让别人送死!”韩忠抬起杆棒,指着藏在人群中叫嚣着的周桂,“像你这样的鸟贼,如是在行伍中,早就在背后挨刀了。”   韩忠这一句骂,就像一柄分水刀,将挡在周桂身前的十几人全都分了开来,让他不得不站到前面。   周桂也是个光棍性子,到这一步,也不再躲闪,走到人前拍着瘦巴巴的胸脯,“爷爷就站在这里,有本事连爷爷也一起打杀了!”回头又冲着一同来的厢兵们,“兄弟们,回去照顾俺家老小,哥哥今天就把这把骨头丢在这里了!”   周桂的这副做派,倒惹起了一阵同仇敌忾的心思,一些后退的人这时又向前走了上来。   只是韩忠没给他更多的机会,更没一句废话,一步冲前,五尺齐眉的铁棍在周桂的膝盖上只那么一捣,卡擦一声脆响,就见着他的关节翻了过来,小腿变得朝前面弯了。   周桂尖叫连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向前弯成了九十度的小腿,嘶声竭力地叫着。而他身后的一群人则拼命地往后退,京城安逸了上百年,虽然他们也在兵籍簿上挂着名号,但哪里见识过上来就将人往残废里打的狠角色。   “废物就是废物。”韩忠不屑冲着周桂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把这几人都给我绑起来,械送开封府,请韩府尹来审一审,究竟是谁在背后撺掇,敢在京城里闹事!”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二)   三月风光正好,春风被日头晒得暖洋洋的。连一贯阴森彻骨,总有些阴气不散、让人畏惧的开封府衙,也因为春日的阳光,而变得有了几分温馨。   焚上一炉香,倒上一杯茶。就在茶香、檀香之中,在散射进来的阳光下,慢慢地读着一本让人齿颊留香的好书,这是韩缜打发闲暇时间时,最喜欢的一种手段。如果是在家中,更可以招来两三名家伎,让她们以琴韵相伴。   慢慢地翻着书,轻轻地啜着茶,韩缜很是享受春日下的宁静时光。只是难得的闲暇并不长久,很快就被人打破了。   一名府中通传消息的老吏在外面求见,道是有急事禀报。   “什么事?!”将老吏招进来,韩缜的问话中就带着几分愠怒。   老吏在开封府衙中多年,惯能揣摩知府的脾气,知道此时撞到了韩知府的火头上。不敢浪费时间,用着尽可能快的速度、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向韩缜将事情说个明白:“有一百多汴河水磨坊的厢兵方才进了城,往常乐坊的韩舍人府去了。说是韩舍人要抢占汴河水磨坊,断了他们生路,没了饭吃,要去讨个说法。”   “汴河水磨坊?”   老吏点点头:“正是!”   “还真是太平啊。”韩缜笑叹了一声。   韩冈为安置军器监裁撤下来的工匠,抢了官营水磨的金饭碗,可到了最后,水磨坊就来了区区百来人的小打小闹,反而让人觉得今年春天的京城,实在是太平了过了头。远远不如一年多前,新党与粮商们的那场差点掀了东京城的激烈交锋。感觉就跟几十年前的太平年景差不多,内外皆是平静。只为了该不该裁撤三司之中不合格的冗员,朝堂上硬是扯了好几个月,最后还闹出一团乱子。   从今日这场看起来根本就是场闹剧的行动中,韩缜觉得政事堂中的几位应该并没有掺和进来,而是那些个得利的宗室和皇亲在背后推动——如水磨坊这样充满着油水的差事,往往都是交给远支的皇亲和外戚来管辖,这就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也就这么大的一点事。”   老吏纳闷着,不知道韩缜脑中的想法到底是怎么转的,不敢搭话,垂着头等着韩知府的吩咐。   “让右厢的甘徽领人将其驱散,不要闹大了。”韩缜冷淡地赶人出去,又低头看着书。京府中的事务一向最为繁剧,能歇下来的时候并不多,他可不想在无谓的事上浪费难得的闲暇时光。   在京城中聚众上百,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算小,惊动到天子倒是可以肯定,韩缜就不打算去凑那个热闹了,让人驱散就算完事。京城外的官营水力磨坊,属于宫苑诸司的地盘,与开封府不搭界,闹得大了也是韩冈的事,至于谁是谁非,还是让天子和政事堂来处理。他的兄长做着宰相,而他这个权知开封府的位置也只能算是过渡而已,正常过上两个月就要出外了,何必多扰是非,看书才是正经。   只是他手上的书卷才翻了一页,桌上杯盏里的茶汤还冒着热气,方才出去的老吏却已经转了回来。   “甘徽已经去了?”韩缜没有抬头。言辞举止、里里外外都是在对老吏说着“说完了就快滚”。   “不,那个……”老吏的声音透着迟疑。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韩缜抬起了头,皱眉问道。   老吏神色似乎还是有点恍惚:“去韩舍人家闹事的几个为首的厢兵,现在都已经被送到府里来了。是韩家的家丁给捉到的。并告他们啸聚为乱、白日破门、图谋不轨之罪。”   “什么?!”韩缜将手上的书卷一丢,差点将桌上的茶盏给打翻。   一百多人呐,就这么给韩冈家的家丁给捉了?又不是乡里的豪门世家,一举手就有三四百庄客可以驱用。京城中,恐怕谁家也找不出上百人能打能斗的家丁!   “此事当真?”韩缜不敢相信地追问着。   “千真万确。”老吏用力地点着头,“人现在就在外面。”   “好本事啊!”韩缜摇头惊叹。闹事的人不但没能成事,反而被打断了腿被韩家的家丁押送过来,当真是出乎意料之外,韩家的家丁真是有一套。   去官宦人家闹事的人,被苦主捉个正着,又押到了府衙中来。案子已经摆在了面前,韩缜虽然百般不情愿,也不得不亲自去二堂审案。   以周桂为首,几个领头闹事的此时都趴在二堂的地上不停地呻吟着。腿骨给根铁棍敲了,无一例外都是骨折,别说站了,连跪都没法儿跪。   一听到“威武”声起,韩缜走上堂来,呻吟声就立刻大了三分。其中一个干瘦的汉子,更是哭嚎起来:“韩大府!韩大府!要为小人做主啊!韩家穷凶极恶,只是上门评理,就将小人的腿打残了……”   “小人参见知府。”   韩家的家丁则是向韩缜行了礼,动作划一,仿佛犹在军中。这几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但个个看着都有几分精悍,而且似乎都有些伤。领头的一个一眼看过去,韩缜就发现他的左手上少了两根手指。   传言中,韩冈将疗养院里没法儿再回军营的病残士卒,都揽入门下做家丁,看来倒是真的。因为飞上了天,最近刚得了官的周全也是个残废,手腕上装个铁钩子,换做是正常情况,他根本就没机会做官,都是靠了韩冈的抬举。不过韩冈家这一干病残家丁也是够厉害了,就这么几个竟然一下子就解决了上百人。   虽然对案情心知肚明,但韩缜也需要对此进行一番询问,也好将此事禀明天子。坐下来,一拍惊堂木,“究竟是怎么回事?尔等为本府细细道来。”   ……   军器监中此时气氛紧张。周全在约束监中工匠时,当然就不可避免地将整件事给透露出来。听说了汴河水磨坊的厢兵聚众去了韩家闹事,旧时的札甲八作的作头、工匠都跑来向韩冈请命,要去跟他们杀个痛快。   不是为韩冈,而是为自己,要是事情给他们闹大了,天子收回成命,到时候没了活路的可是自己。而其余作坊也是同仇敌忾,同在一监之中,当然不能看着自家人最后丢了饭碗。而韩冈这名判军器监,也颇得人心,工匠们也都希望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一点。   只是很快又传来消息,说堵在韩家门口的那群厢兵被打得屁滚尿流,领头的几个都被押去了开封府。原本拿着锤子、斧头的工匠们哈哈大笑一阵,就各自散去了。那等废物,不值得军器监中的汉子们动手。   等到众人散去,周全却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藏在心底的不安掩藏不住,低声问着韩冈:“舍人,真的不要紧?”   韩冈命他去将军器监里的工匠约束起来,省得他们去与人针锋相对,他也的确去照着做了。只是听到家中急报,韩忠他们已经将闹到家门前的水磨坊厢兵,全都打断了腿送到了府衙里去。在感到痛快之余,周全也为这一粗暴的处理手段,而心中多了点忧虑。   “怕什么?杀到家门前了,不下狠手还以为我韩冈好欺负。”韩冈一点也不在意,“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打断了腿而已。不伤人命,这点小事没有关系。”   既然这一件事已经飞快地压了下来,那就什么都没关系。若是没有压下来,闹得京城乱了,不管有错没错,韩冈他都要受罚,御史台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真的闹起来,说不定还会怪罪到舍人头上,四哥还有几个兄弟也说不定……”周全声音一顿,仓促的转过话锋,“还不如让小人领着监里的工匠去跟他们火并一场,须怪不到舍人的头上。”   “错了!”韩冈笑着摇头,他听得出来,周全没说出来的话,其实是在怕韩忠他们被牺牲掉,“家人护家,那是忠心护主,不会有任何罪过。但换做是你带着工匠去跟人火并,那就是本官弹压不力、管束不当了。如今可不是你在军中的时候,打架斗殴都没有关系,只要能赢就不是罪名。”   周全恍然大悟,低头受教。只是当她抬起头,却见韩冈站起了身,整了整衣服就往外走。   “舍人?”周全疑惑着跟了上去。   “我要去入宫请罪啊,这件事还是早一点捅上去比较好。”韩冈边笑边走。   时代已经变了,如今不是仁宗庆历年间。天子和朝堂对于在京中聚众闹事的容忍度已经不一样了,按照老经验来做事,那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的愚蠢之举。只要捅上去,幕后的黑手多半就少不了一份重责。而此事轻而易举地就被弹压下来,韩冈这边只要及早进宫向天子分说明白,根本就不会有事。   也正如韩冈所料,赵顼好歹也有了几年做皇帝的经验,当然能明白谁对谁错:“此事非关卿家的事。今日聚众闹事之人都在军中,每月都不缺俸禄,朝廷何曾亏欠他们!”   但正好论对在殿上的吴充却阴阳怪气地说着:“韩冈你家的家丁真是好武艺,不过三五人就大败百名军卒,若有个百来人,怕就是万军难当了!”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三)   吴充的诛心之言刚出口,赵顼听了脸色便是一沉。   不论做皇帝的再怎么宽宏大量,朝中的臣子家中藏着一队百人敌,总是难以忍受的。以数人大败百人,怎么想都绝不会是运气的结果。韩冈坐拥此等死士,就算他没有反逆之心,也是个威胁。   韩冈用眼角余光瞥了吴充一眼,就见他的神色恬淡平和,好像他方才说的不是要致人于死地的谗言,而只是一句家常话而已。   “好聪明啊……”韩冈心中冷笑着,迎头对上赵顼的目光:“臣家中的家丁是上过战阵的军中健勇,纵然因残病而退,各有内疾,再上不得阵,但眼光还在,历练犹存,岂是磨坊中的厢兵可以欺辱?对上从没有见识过战事的厢兵,若是还能输掉。曾经败给他们的吐蕃、党项两族的贼寇,在坟墓中也不会甘心。”   “不论是否残病,其所对阵厢军,纵未上阵临敌,终究也是百名身体完好,体格壮健的军汉。以数人胜百人,其武勇岂是等闲?”   吴充像一头团鱼,咬住了韩冈就不肯放口。这么难得的机会,他怎么可以错过?韩冈过去露出来的破绽,从来都是陷阱,吴充也吃过了好几次亏。但今日之事,就算还是陷阱,他也要一脚踩下去。“蓄养死士”这四个字只要揪住了,韩冈就是挖了多少坑,照样别想脱身。   韩冈立刻加以驳斥:“臣家家丁能胜,非是胜在武勇,双拳难敌四手,就是万人敌,四面被围攻,又怎能立敌?而是靠着多年行伍的经验和眼光。”   吴充呵呵冷笑,对着赵顼道:“以臣观之,更多的当是胆略。岂不闻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   “……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尅天下矣。”韩冈在心上将下面一段帮吴充念出来了。出自《韩非子》的这一段,用到现在,对他来说可不是好的比喻。   “吴枢密有所不知。”韩冈心平气和,“臣家门前街巷狭窄,仅可容一车或是两马,两侧又是高墙深院。如果放在战场上,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用三五人就可以守住了。对手人数虽众,可一旦封堵巷道,要面对的也只是眼前寥寥数人。不信陛下可以命开封府详加询问,看看臣家家丁究竟是如何做的?”他说着,又微微一笑,“皆是百战余生,如何不明临敌陷阵?遇上身陷谷道的敌方大军,要从何处下手,根本不需要多想,熟读兵书如赵括、马谡者岂能及之?”   韩冈语带讥讽,又是盯着吴充说话,等于是指着鼻子在骂如今的这位枢密使,不过是只懂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而已。   两名臣子之间雷霆风暴一般交锋,赵顼如何听不出来。吴充要陷韩冈于死地,赵顼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的心中有着深深的疑问:“韩卿,这些军中精悍为何会投奔到你家?”   “臣家家丁多为阵上伤残,难以恢复,不得不离开军中。正好臣主管疗养院事,故而多来投奔。臣家本是寒门素户,而陇西又非乡里,户牗乏人,也只能来者不拒。”   “韩冈!军中因战伤而残,什么时候会将人汰撤出去?只是降入下等军额而已,照样能领着一份俸禄。”吴充一声断喝,“你这是欺君!”   “嗟来之食,不知枢密可愿食之?!”韩冈冷声质问,问得吴充神色一变,又继续说下去:“但凡战事,只要不是大败,会在战阵上受伤的,无不是立于阵前、直膺敌锋的勇夫。此辈向以勇力傲视同侪,率为心高气傲之人。一日以病残而落于下等,纵然能忍得下旧时的骄悍之心,也免不了会受到一干庸人的嘲笑。如此情状,试问又有何人愿意留于军中,为人耻笑?”   “不为五斗米折腰,想不到军中有那么多士大夫!”   对于武夫的鄙视,在士大夫们的心中根深蒂固,吴充对韩冈的话嗤之以鼻。要怎么对待武人?从太祖皇帝开始,就秉持一个宗旨:薄其官称,厚其爵禄。投军只要有战功,就能得到丰厚的赏赐,但到了文官面前,就要老实做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当兵的在此时只有一个字——贱。脸上刺字的赤佬,就算显贵如狄青又如何?妓女亦可辱之。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秦雍岂无之?”韩冈冷笑着,“若无为国效死的忠心,如何会陷阵冲营?!只凭区区财物,能招来的不过是啸聚之辈,利来则至,利尽则去。难道在枢密心中,国朝百万大军,尽是此辈不成?……而且还有一事,枢密应该很明了。将兵法推行于军中,各路整军设将,于军力上确为上上良策。但各军汰撤剩员,却也不免有些错漏。尤其是下等军额之中的老废,裁撤的则是最多的,臣家的家丁,倒有一半来自于此。韩冈敢问枢密,汰撤剩员的军令到底是不是盖了枢密院的大印!?”   吴充声音一滞,倒不是因为韩冈突如其来的一击,而是突然发现话题已经给韩冈带偏掉了。天子的视线投过来,吴充匆忙说道:“无论如何,此乃是收买人心之举!”   “若依吴枢密之言,日后至于修桥铺路、扶危济困,设粥厂、散汤药的事,就不要让人做了,因为人心会被收买。若是遇上灾年,百姓流离,就算官府不及救治,他人也不能来救,因为人心会被收买。让他们饿死好了,吴枢密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韩冈几句话下来,已是声色俱厉。转身对着赵顼,一指吴充:“陛下,吴充此人奸邪,岂可留于朝堂!为政者当劝人为善,而非让人不敢为善!造悚言,危天子,试问日后谁人还敢行善事?!若陛下以为收留残病之人有罪,臣甘当其罪!”   赵顼能定韩冈的罪吗?当然不能。他不满地盯了吴充一眼,这个话不能乱说的。   吴充也不能定韩冈的罪,但他能让赵顼对韩冈心生疑忌就已经满足了——现在也许并不在意,但等到私底下想起来,必然会升起一丝隐忧。现在即便当面被韩冈骂,吴充也不怒,反而很平静地说道:“韩冈所为或许是善心,但日后若有奸人仿效,可能免其乱?”   “若日后伤残军卒皆能得到妥善安置,后人如何能仿效?”韩冈冲着赵顼一躬身:“陛下,尽管此辈不能再上阵杀敌、为国效死,但皆是老卒,经验丰富。若于一营中设立教导队,将经历过战阵,已有残病的老卒调入其中,加以勇号,饰以美名,让其教训士卒,其人必当尽心尽力以报陛下恩德。”   这是能示好军中卒伍的举措,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只要外面的士卒知道创立了疗养院的韩舍人帮他们说过话就行了。当然,能成功自是最好!   赵顼沉吟起来,韩冈的话的确引起了他的兴趣,而韩冈家的家丁也表现得足够出色。如果依照韩冈所言,以曾经立过功勋的残病士卒为教导,厚给封赐,让他们在军中言传身教,或许当真能让禁军的战力上一个台阶。   看见赵顼的反应,韩冈趁热打铁:“京营、河北两地的禁军久不交战,其战力堪忧。可若是从外调来将领日加督训,又难免惹人议论,启人疑窦。但如果仅仅是设立教导队,以老卒带新卒,则不必担心会有任何后患。”   “吴卿……”赵顼转过头来问着,“韩卿此议可行否?”   吴充没想到韩冈又是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转移了话题,惹起了赵顼的兴趣。现在再对韩家家丁的武勇紧咬不放,可就是会引起赵顼的不满。   “更易军制非同小可。臣请陛下将此议下中书、枢密院,并两制以上官共议,以定可否。”   吴充拖延着时间。虽然韩冈跟自己的儿子是连襟,但他越看韩冈越是碍眼。有这个女婿在,对王安石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过去他能撺掇着天子整修黄河金堤,现在又撺掇着天子考虑起改变军制,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能撺掇着让王安石复相!   只是想要找个由头将他赶出去,总是难以如愿。韩冈身份虽卑,与枢密使天差地远,但想要动他,必须要有天子的同意,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不是往熙河路派几个人去?虽然麻烦点,但总能抓到把柄。当不会像面对韩冈,看着纵有错处可以攻击,谁想到全是陷阱?想法、行事总是出人意表,让人全然捉摸不透。   韩刚亦是冷冷地用眼角余光撇着吴充。   跳得太欢不是好事,方才吴充一个劲地乱喷口水,当已经给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日后吴充再攻击自己,就很难让天子相信他的言辞。但话说回来,如果一名宰执级的官员盯着一名小臣,有很大几率,天子会为了安抚重臣,而将那名小官给踢出朝堂。这样的先例有很多,吴充说不定就在打着这个主意。   不过这样就要赌一赌在天子的心目中,谁的分量更重了。想必吴充自己都不敢确定,他的分量能胜过自家。   只是韩冈心中对此没有一点欣喜,他想要的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地位,而不是将自己交由他人来衡量——即便那人是皇帝。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一)   已是三月末,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暮春的微风越发的薰人,少了三月初的花香,却更添了几分暖意。   汴河之上,有人来,有人去。与亲友相见时,抱头痛哭;与家人分离时,洒泪而别。官船停靠的码头上,这一幕幕活剧天天都能看到。已是不足为奇。   韩冈也是来送人的。苏缄要走了,他在京中待了有半个月,两次入觐面圣,可见天子对南方局势的重视。而在苏颂的牵线下,在宫中匆匆一会之后,韩冈也与苏缄又见了两次,一起坐下来喝酒聊天,联络一下感情。   有了这一份酒桌上培养起来的交情,两边的关系也就密切了起来。在苏缄向赵顼要到了一批军器之后,韩冈便送了他一个顺水人情,答应将邕州的单子放在军器监出货的最前面——天子点了头,枢密院也已批复,军器监这边只要将单子上的军器生产出来,就不用再送去库中耽搁时间,只需将几份公文缴上去走流程,就能直接顺着汴河将这批军器派送出去。   韩冈这算是顺水人情,惠而不费。也就是因为已经归属三衙的军器,要转给地方州县在制度上需费更多的手续,而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总是紧缺的缘故,他才有得人情做。但已足以让苏缄感激三分,也给足了苏颂面子。   等到苏缄启程返回广西,苏颂便约了韩冈一起来相送。   三月的春风中,汴水畔拱手相别,当然不会有“寒蝉凄切”;也不会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但以苏缄、苏颂的豁达,分别时也免不了要感慨动情,说一句“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两人皆已老迈,时日不多,再会面也许已是遥遥无期。   在苏颂家的子弟送过他们的叔祖之后。苏缄带上京来见世面的孙儿孙女,便一个个上前来拜别苏颂和韩冈。   韩冈虽然年轻,但名声之大,苏颂都难以比拟。面对苏颂,苏缄的两个孙子是恭恭敬敬,而在韩冈的面前,则多了几分崇慕。两个生长在广西的孩子,虽然不及京城子弟的能说会道,但胜在质朴,颇得韩冈好感,也出言勉励了他们几句。虽然两边的年纪相差不远,但外人看来,却是半点也不见违和。   另外还有苏缄的孙女,尚未长到需要避忌外人的年纪,也一起过来细声细气地向苏颂、韩冈道着万福辞行。小女孩儿乖巧知礼,长得也讨喜。看苏颂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四时庆喜的小金牌来做饯行礼的样子,就知道他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儿。   韩冈也带了一份饯行礼来,但都已让人送上了苏缄的官船,现在则是两袖空空。   “这下可丢人了。”韩冈毫不介意地摊了摊手,半开玩笑地说着:“这样吧,小娘子可有什么想要的,金糖、菓子,还是泥人、塑像,我这就派人去买来。”   小女孩儿仰起了头,张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些七娘都不要。大爹爹连日愁眉不展,七娘只想要大爹爹能笑起来。”   韩冈被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惊到了,转头看着苏缄,见他脸上也是带着讶异。摇了摇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乖巧聪明的小女孩的确少见,不论是不是有人教的,能流利的说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这礼要送倒是不难,皇城勿须再担心。给邕州的军器,今天早上就已经装船发出了去,要不然韩冈也没脸来相送。船走汴河入扬子江,从湘水再转灵渠下去,说不定会比皇城还要早一步到邕州。”   苏缄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这一件事,半个月来一直存在心上。韩冈虽然信誓旦旦,可不看到实物,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七娘多谢舍人。”小丫头装着大人的模样,冲韩冈福了一福,等抬起头,却又不好意思地躲到了苏缄的身后去了。   “难得的孝顺孩儿啊。”韩冈对着苏缄夸着,“我家的女儿再过上两三年,能有七娘一半乖巧,我也能放心了。”   苏家的这个女孩儿的确很不错,韩冈看着也喜欢。要不是自家的儿子才三岁,说不定就要跟苏缄定下亲事了。   摸了摸孙女儿的头,让乳母带她先上了船。苏缄来到韩冈身前,正容行礼:“多谢玉昆。”   “不敢当啊!只是为国,何敢劳皇城谢。”韩冈还了一礼之后,不由得一叹,“不过其中神臂弓也只有五百架,几场大战下来,差不多就要报废光了。”   重弩保养不易。其力道往往都在三石以上,几百斤的力道就藏在弩身中,当然很难保证使用寿命。尤其是在战场上,集中在短短的时间里连续射几十箭下来,总会有一批重弩会报废。而不像战弓,其使用寿命要远远胜出。   不过神臂弓有个好处,就是筋角之物用得少。“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弩身是山桑木,弩臂是檀木,遇水也不会对弩弓损伤太厉害。哪像普通的弓弩,到了湿润的南方,其中用着牛筋牛角的部分,很快就会因为吸水而失去弹性。   “能有五百架神臂弓就不错了,原本城里还有一百架。有六百神臂弓守城,十天半个月,邕州城决不至于有失,到时候桂州也就能派兵来支援了。”   韩冈脸色有着一分沉重,苏缄的口气似乎就是在确定战事已不可避免:“交趾人当真敢于来犯?”   并不熟悉历史的韩冈,自然也不清楚交趾人到底有没有在此时犯界。但他能确信,广西广东没有在北宋丢给交趾过,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要么就是这一仗干脆没有打,要么就是打了,但只是很小的战争而已。   “这一事也只能是未雨绸缪,谁也不能说交趾一定会出兵。但刘经略禁汉人与交趾互市,这等于是将边境的侬人部族全都推到了交趾一方。有了侬人部族的支持,就是多了两三万兵力。说不准什么时候,交趾就会动手了。”苏缄浑浊双眼眯了起来,叹着气道:“前几天不也跟玉昆你说了吗?广西军中皆已糜烂,实际兵员不及军籍簿上的三分之一。邕州以南,也就几个寨子还能抵挡一下,其余州县哪里还有兵来守?”   大宋南方的军队基本上可以当成是笑话,这一点是天下人的共识。要不然当年侬智高叛乱,也不会让狄青领着西军万里迢迢地赶赴昆仑关。而苏缄当时在广东征发当地兵员,就是在侬智高的蛮兵手上吃了一个大亏。   不过区区一个南方小国,若当真敢于侵犯大宋疆界,却也是自寻死路。如今不是太宗的时候,因为北方战乱未休,所以放了交趾一马。现在交趾若敢将动手的借口送来,天子肯定是要笑纳的,韩冈也百分百地支持:“交趾本是汉唐旧郡,如今却成为外藩。若交趾当真敢于凌犯中国,那就是大宋恢复前朝旧疆的时候了!”   韩冈少年锐气,苏缄、苏颂听着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便是相视一笑,同声道:“若交人胆敢逆天犯顺,自当出兵重惩之!”   船上的船老大这时过来催促,“皇城,时候差不多了,再迟就来不及赶到雍丘了。”   行船多忌讳,尤其忌讳行不依时。   苏颂也是时常泛舟于江湖之上,自然知道这个规矩。轻声一叹,对苏颂、韩冈拱手相辞。他在岭南多年,在京中除了苏颂,更无亲友。这一趟上京,能多一个韩冈,却是难得至极。韩冈虽无赋诗以表离情,却还是跟苏颂一起,照习俗在河边折下一枝柳枝,赠给了苏缄。   接过柳枝,别过苏颂和韩冈,苏缄走上跳板,登船起航,并不回顾。一艘六七百料的官船,就随着水流,渐渐南去。   身在宦海,人送己、己送人都是常事,目送着苏缄的座船远去,韩冈心中的感慨很快也收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上马回京,而是和苏颂一起在河边慢慢地走着。   侧过脸,望着汴河中的潺潺流水,苏颂道:“新改制的水轮机,我心中也有了规划,图样也画出来了,过几日就去军器监里,看着如何与锻锤配合起来。”   “多谢学士!”韩冈低头谢过。   苏颂这是帮了大忙,换做是普通的士大夫,谁会愿意去做工匠的活计?韩冈可是听说了,这段时间,有人背地里在讽刺苏颂是贪了他韩玉昆在军器监贴出来的悬赏。此等言辞,韩冈嗤之以鼻,可不管怎么说,也足够恶心人了,相信也传到了苏颂的耳中。但苏颂他却没有半点动摇。   “不过我过两天就要去应天府上任了。若是不能成事,也只能让玉昆你再另想办法了。”   “能得学士相助,韩冈已是喜出望外,哪敢再得寸进尺?”韩冈笑道:“何况得了学士指点,此一事定然能顺利见功。”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二)   汴河是从大宋的心脏延伸出来的主动脉,水上舟船不绝,而河岸边,也是一座码头接着一座码头,尤其是京城附近,码头、船只,更是数不胜数。不同的货物,都是从不同的码头卸下来,送到不同的仓库中去,各自互不干扰。   韩冈和苏颂二人从官船的码头走了没多远,前面就又是一座码头。不过这是卸货的去处。上百名搬运工踩着晃悠悠的船板,来回于船舱和地面。从一艘艘满载的货船中,将一个个沉重的坛子扛在肩头,搬下船来。就在码头边上,一辆辆马车顺着路停着,同样有着一群搬运工,往返于码头和车旁,将坛子转运上车。待车斗装满之后,马车便向着仓库或是城中疾驰而去。   每一个坛子,都是用着黄泥封口,外面捆扎稻草或是麦草。而在这座码头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酱香味道,但也掺杂着一阵阵刺鼻的醋酸味。   苏颂指着码头上的坛坛罐罐:“这是供应京中醯醢的码头,京城内外的百万军民,日常所用的醯醢便大多从这座码头上运下来。”   醯就是醋,醢就是酱,转运酱醋的码头上,当然会留下这两种的味道。   韩冈笑着道:“只可惜不是酒水,否则就能闻到美酒的香味了。”   苏颂没有笑,问道:“听说玉昆你在军器监中,准备打造用在码头上的有轨马车?”   “正是!”韩冈点点头。   如今军器监要做什么,京城中至少有一半人在看着,都想看看韩冈会不会拿出与飞船相媲美的东西来。韩冈让人去打造的有轨马车,当然就一下子在京城中传扬开来。但军器监中严守着机密,外界尚无人能知晓内情。尤其是“有轨”二字作何解,更是众说纷纭。   苏颂也没能想明白:“轨,车辙也。有车自然就该有轨,不知玉昆你的有轨马车究竟是什么样?”   “有轨马车是雪橇车衍生而来,重点在于路而不是车。修好了轨道,让车在轨道上行驶。”   韩冈说得有些含糊,但苏颂并没有细问,另外问道:“那玉昆你打算将有轨马车用在何处?”   “可以用在码头上,也可以用在矿山中,以货运为主。”   苏颂指着码头:“这样的码头也能用?”   “当然。”韩冈点着头:“已经在监中试过了,再过上几日,就可以用在五丈河的军器监码头上。”   车轮早已经给铸造出来了。不过不是用的铁而是青铜,而且还是外圆内方,外圆就是韩冈画出来的火车车轮模样,但中间是个方孔,将作为车轴的硬木两端削成方形插进去,正好可以卡住。外面还有一个“辖”来卡住车轮,不让其从车轴上脱落。整个车轮并不大,只有普通的碗口大小,但卡在轨道上却没有问题。   以这样的轮轴为核心,组装起来的有轨马车,只能说凑活着用,而不能说好,并没有达到韩冈的要求。从技术含量上,甚至还不如如今的马车,只是取着制造简便而已。但实验下来的结果,却已经很让人觉得惊艳了。   的确比起用普通的马车更为方便,而且是两匹马一拉就是四辆车,加起来足足有六千斤。从两匹挽马轻轻松松向前昂首阔步的情况来看,应该可以拉得更多。只是铸造出来的车轮仅是十六个,组装出来的马车也就只有四辆——这也是与此时惯见的马车不一样的地方:京城之中大部分的车辆都是两轮,只有少部分才是四轮。   另外军器监中的工匠还设计出了两种轨道,一是按照韩刚的设计模式,用硬木打造轨道,然后将特殊式样的轮子放到轨道上。另外还有种想法,就是在路面上直接挖出两条平行的坑道,让普通马车就在坑道中行驶。这样只要维持住坑道的完好,车辆就不会受到破损的路面的影响。   “不知玉昆你是否还记得半个月前的事吗?”苏颂问着。   韩冈知道苏颂提的是哪一件事:“所以这一次只准备在兴国坊中使用,还有就是在徐州利国监的矿山中。”   “能挡着别人去学吗?”苏颂不会让韩冈轻易糊弄过去。世上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学习能力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这毕竟是好事,能省下大量的挽马,也能腾出更多的人力去做更多的事。”韩冈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工业化进程每一步的脚印中,全都是手工业者的尸体。韩冈带来的几项技术进步,也同样免不了要造成一批人失去工作。此事难以避免,韩冈也无意为了避免此事,而延缓技术进步的速度。   “许多事的确是好事,但好事不一定能带来好结果。”苏颂不是在反对,他只是在阐释一个事实。   韩冈笑容不改,可微微扯开的唇角中,还是多了一点苦涩:“此事韩冈已经深有体会了。”   并不是因为一众磨坊兵去他家闹事,而是事情后来的发展。   半个月前的倏忽而起、倏忽而平的风波,虽然在外已经平定,但在朝中却变成了巨浪。因为韩冈的缘故,军器监的锻造作坊要顶替官营水力磨坊的位置。上百磨坊兵进城来要将事情闹大,可转眼就是领头的被打断了腿,械送进了开封府,而剩下被鼓动起来的参与者也就一哄而散。韩冈表现出来的强硬姿态,让幕后之人也不得不收手。   本来事情当会就此而止,也就有人因此而上书痛斥韩冈一番。但吕惠卿却出头支持韩冈,并声言此事绝非等闲,是扇摇军士为乱,一定要揪出幕后的黑手,明正典刑。吕惠卿摆明了要穷究到底的态度,让新党中人也一起上台大合唱。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是韩冈与吕惠卿联手掀起一场让朝中动荡的风暴来。   这件事韩冈也是有所预料,因为韩冈了解吕惠卿的为人和他现在的处境。   如今在政事堂内,吕惠卿虽然在政务上一直受到赵顼的支持,但冯京、王珪的阻碍太大,而韩绛也是明里暗里都跟着他争夺新党控制权,半年多下来,手中的势力虽然增长,却远远不如之前的预期。吕惠卿在政事堂中憋屈已久,早就在等着一个出手的机会。虽然眼下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许多事其实也只差一个借口而已。就像当年权相吕夷简清理范仲淹的势力,用的借口就是贩卖官中故纸用以饮宴。   只是吕惠卿这一下顺水推舟,推得也太欢了。韩冈虽是有这心理准备,也乐见其成,但真正看在眼里,也仍不住要暗骂上两句。他倒是占了大便宜,反倒连累了自己。不管怎么说,吕惠卿要起大狱,揪出幕后黑手的做法,绝对不会是为了韩冈出上一口气。韩冈还不能确定吕惠卿到底打算要将谁卷下来,要攀诬不难,但要攀诬到宰执官们的身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另一方面,韩冈关于在军中设立教导队来教训士卒的提议,朝堂上还在斗着嘴。   政事堂两相两参中,韩绛、吕惠卿都表示支持,冯京则是极力反对,王珪则是左右不帮。枢密院吴充没有表态,王韶支持,而蔡挺反对。再下面的官员,也是各有各的议论。   但当有人拿着韩冈在殿上的只言片语,说将兵法是个错误,不该汰撤老弱时,就惹起了新党一方的反弹。要不是赵顼控制得宜,话题说不定就会变成了争论新法上。   人多力不齐;国事不可谋与众人。许多老话,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吴充将这件事推到台前来,让两制以上的重臣来合议,是个再聪明不过的手段。   这种情况,也正印证了苏颂之言的正确。   韩冈沉默了一阵,忽而又问道:“不知学士觉得韩冈的提议是否合适?”   苏颂是即将去南京上任的官员,朝堂上的讨论并没有参与进去,但韩冈想听一听他的看法。不管怎么说,苏颂的眼光和见识,韩冈经过一段时间的来往,也已经有了很深的认识。   “将为一军之胆,但历经战事的老卒,则是筋骨。没见过血的新兵的确远不如老卒。”苏颂虽然没有多手军事上的经验,但他对军队有个清醒地认识,“兵贵精而不贵多,所谓的精,不仅仅是练,也在于战。”   韩冈默默点头,但他清楚,一般人如此说话,后面肯定要跟着转折。   也的确不出他所料,苏颂的确转折了:“但伤残的士卒任职教导,能否让新兵心服口服?”   这也是反对者的理由,军中以勇力为上,若是肢体残障,难以表现出弓马枪棒上的精妙,又如何能让士卒信服?韩冈的提案并不涉及政治站队的问题,朝堂中的反对者,比如蔡挺,也是因为觉得残病士卒难以镇住军中,才选择反对的立场。   “若是改成以立过功劳的老卒组成教导队,并配以武艺、功劳皆出众的小使臣带领,而不限于残病士卒呢?”韩冈问道。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三)   傍晚的时候,韩冈坐在熙熙楼后园的包厢中,凭栏下望。   正下方是一池莲叶,而一条条锦鲤就在青青的莲叶之间欢快地游动着。临池观鱼,夕阳在西边的院墙上只露出半张脸,将最后的余晖洒向池中,金鳞点点。鲤鱼不时地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闪着夕阳,如碎金,如玉屑。   韩冈低头看着水面上一道道波纹生灭,听到背后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也不回头,却开口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却不知何日能平息?”   章惇大步走了进来,“风浪再大,也有玉昆你的一份功劳!”回头对着脚步钉在门口没有踏进来的掌柜,吩咐了一句,“一切照旧。”   章惇和韩冈是老主顾,他们的口味,熙熙楼中的主厨都已经熟悉了。掌柜沉着稳重地告退,带上了房门。   “学士的话,韩冈可不敢当。”韩冈也早站起了身,与章惇见礼,笑道:“是吕吉甫要下手,却把我给拖下水了。”   章惇就在十天前刚刚升了翰林学士,腰上系了条御仙花带,而鱼袋则照规矩不再佩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我说的可是王子纯今天的奏事。”   关于韩冈提议在军中设立教导队,一直争论未休。赵顼本有问政军中将帅的想法,不过给文臣们齐声给否决了,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文官们才会齐心合力起来。但文官们将天子的想法顶回去后,接下来依然还是争论不休,得不出一个结果。   而就在争论不下的时候,王韶站出来提议,教导队中的成员并不限于伤残士卒,而是立有军功的老卒都可加入进去——这项提案出自韩冈,他不好出言更改,故而请了王韶来帮忙。但这个提案还是没能得到通过,无法确定下来。怎么看都很有可能再闹上几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对于如今的朝堂,此一事,又何足挂齿?”韩冈冷笑着。   这一项一案明显已经陷入了党争之中,能争出个结果才有鬼,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议题已经成功被他给偏转,不会有人再来追究他家家丁实力问题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应该说是两件事,在朝堂上闹得更为厉害。   韩冈与章惇相邀着坐下来,伸手倒了杯凉汤:“我不过是池中兴波,那两件事可是海中巨浪。”   “沈括、范百禄审了那么久,不就是想将王相公一起拉进谋反案中吗?能绕得过天子去?根本是痴心妄想!”   “沈存中性子软弱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哪里能压得过范百禄!想来他也不敢有那个心思。”   韩冈越是了解沈括,就越是想叹息。沈括的确是个博学的通才,甚至还在苏颂之上,去辽国出使一趟,回来后将一路上的山川地理全都制成了沙盘献给了赵顼。韩冈看过之后,以他对从古北口出燕山,直到后世的承德的那一段山川地理的记忆,找不出什么错来。沈括能在后世留下那么大的名声,绝非幸至。但他的性格上却是有些欠缺,实在是太软弱了一点。   章惇冷笑一声,他知道韩冈跟沈括有些交情,不过应该也不深才是。沈括的才学,章惇有所了解,但他可不会太看重畏妻如虎的人物。   “此外吕吉甫为了在政事堂中争一口气,把小弟弄到风尖浪口之上,也是一桩啊。”韩冈笑道,“学士可不能漏掉。”   李逢谋反案将宗室赵世居扯了出来,而赵世居谋逆一案又将道人李士宁牵扯出来,现在世人都在拭目以待,主审此案的几位官员,是否会将前任宰相王安石也一并牵扯进来。这一点,当然让新党无法容忍。   而另外一件案子——也就是汴河水磨坊的厢军攻击韩家一案——吕惠卿揪住了此事,在那边喊打喊杀,一门心思要做成大案。也有许多人,打算看着吕惠卿到底打算将责任最后追到谁头上。在猜测中,多半是两府之中的某一位。   两桩案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旧两党之争的延续,支持者和反对者渐次变得泾渭分明起来。而两件案子从刑事案变成了政治案,又从政治案变成了党争的借口,到现在,连是非都无法分清,更不用说判处结果来了。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还是赵顼造成的。章惇和韩冈早已就此交换过意见,两个胆大包天的人物私底下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顾忌:“要不是天子打算钧衡朝堂,如何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有着韩子华、冯当世、王禹玉掣肘,又没有当初家岳的名望,天子的支持更不会有当年的全心全意,吕吉甫能顺顺当当地压下政事堂中的其他人才叫有鬼了。再这般闹腾下去,恐怕天子也吃不消。”   门外的廊道上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凉汤。掌柜亲自带人送来的是正和韩冈和章惇口味的葱泼兔和熏肉脯,另外还有热菜冷盘五六碟,加上熙熙楼特产的两壶美酒,供二人小酌是绰绰有余。   雕花的银器摆满了桌上,门一关,包厢中又只剩韩冈、章惇两人。   “你还是太小瞧了吕吉甫,许多事他都已经提前,就算没有这一次的事,他也能找到几桩事来。”章惇拿起酒杯,“你以为冯京、王珪都是正人君子,身上找不出一点错来?他狠起来,可是会不管不顾孤注一掷地赌一把。只要天子还要推行新法,最后冯京肯定是赢不了。”   “不还有韩子华吗?”   “要说到稳定新法,他如何比得了吕吉甫。”章惇摇摇头,“不说这件事了。倒是玉昆你,这段时间许多事都做岔了。尤其对付打上门来的那帮厢军,忍一时之气,才是最好的应对。”   韩冈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说着:“谁能想到那百人会这么不堪一击?”   “那也不该急着去抢人家的地。”章惇没怀疑韩冈的话。要说韩冈是事先算好用六七家丁打翻百人,他怎么也不可能会相信,“应该先让监中的铁匠们给闹起来,再来提案那就好了。”   “我是不想冒一点风险,谁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韩冈这一回是真心话,“若是出点意外,毁了监中的工坊,我成了笑柄倒也罢了,板甲的事怎么办?”   韩冈宁可被天子忌惮,也不愿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因为他打扮不了。在用着虚虚实实的手段,以板甲、飞船让世人目瞪口呆之后,他的形象已经确定下来。足智多谋,谋定后动。这样的才智之士,如何会看到闹出乱子才去忙着解决?若是依照章惇的话做了,反而添人口实,还不如一硬到底。   “将作坊迁往城外本身的确没有什么,可若是民间的作坊都开始水力锻锤,到时候玉昆你怎么办?行事不谨、泄露机密的罪名都会落到你的头上。”章惇说着都有些痛心疾首起来,韩冈做出事来之前跟他商量一下,“玉昆你这是授人以柄啊!”   “藏着掖着就能防得住吗?我使人打造的器物,说是军国之器,可仿造起来一点也不难,只要看两眼差不多就能明白。”韩冈很没礼貌地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学士住在城东边,每天应该都要路过观音院。应当看到那一段汴河的码头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   章惇每天离家早、回家晚,都是匆匆而过,真没有怎么留心。但当他皱起眉来,仔细搜索记忆,却赫然发现,这几天韩冈说得那处地方,的确感觉有些与之前不同。少了一些个力工,却多了两条铺在地上的怪东西。   章惇将他回想起来的发现说给韩冈。韩冈就笑道:“那就是轨道!军器监里面还在试验中,外面就已经拿出来用了。”一想到前两天突然听说城里绸缎商竟然开始在自用的码头上铺设了轨道——虽然轮子仅仅是将旧时的包铁车轮稍作改进——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很有些诡异,“给我查出来究竟是谁泄露出去的,定要给他点教训!”   “轨道?”章惇早就听说了此物,知道是最近韩冈在督促军器监中努力研发的东西,惊问道:“怎么就传出去了?!”   “从码头运到库房,原本是靠着人力,但现在车放在轨道上,只要双手来推就行了,轻松得跟冰橇一样,一人能抵二十人的工,用骡马则更方便。码头上搬运的人手至少可以削减三分之一。可以想想能节省下多少人工?有人要卖,当然有人会买。”   “这些奸商!”一听很有可能是奸商收买了军器监中的工匠,章惇立刻发狠骂着。   听韩冈说轨道能省大量人工,他也不是惊喜,而是脸色骤变。京府乃一国之中,天下四方商货都齐聚东京城中,码头和水道边的搬运力工,少说也有数万,如果一下失业了三分之一,对东京城来说,很有可能就会变成一场动乱。   “如果轨道在京城内传播开来,恐怕我家当真要被烧了。”   不比争夺水力磨坊的地盘,韩冈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厢军还有他们的俸禄可以养家糊口——也有足够的借口。在军器监中用上轨道,节省下来的人力他也能安排妥当。但如果轨道在京城中推广开来,夺去了力工们的衣食,在世人眼中,可就是他无可推脱的责任。   “比起烧玉昆你家宅院,更有可能是直接烧了轨道。”在章惇想来,丢了饭碗的力工哪有那么多曲曲绕绕的想法,什么东西夺了他们的口食,他们的火气就会朝哪里发。   “这件事可是说不准,”韩冈半眯起眼睛,声音轻得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有心人总是有的。”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四)   当韩冈和章惇被熙熙楼的掌柜一脸殷勤地相送着从酒楼中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落日的余晖已然散尽,但西边的天空还残留一抹带着丝光的深紫,瑰丽的色彩犹如出自湖州的吴绫,不需要任何纹路花样,便堪于最上等的蜀锦相媲美。   熙熙楼楼外的街道,也是一处夜市,虽比不得州桥夜市的繁华,但人气也不输多少。当韩冈踏足楼外,就看到一盏盏灯高高地挑了起来,整条大街给照得犹如白昼,街上的行人反比白天还要多上几分。   就在酒楼门边的摊子上,一名身处褐衣、头戴毡帽的小贩,唱着货郎曲儿,向来往的行人推销着摊子上一支支铜质的梳子和发簪。这个时代的酒楼,对摊贩很是宽容,这个小贩就在门边不远处坐着,也没人出来赶他离开。身处市口,加之卖的货物有些吸引力,他的生意倒还不错,竟围了五六人。   韩冈踏着台阶与章惇前后脚走出,只是顺带地看了摊子一眼,脚步就顿时停了下来。   “韩孝,你去买一支簪子回来。”   被韩冈点了名的伴当有些纳闷,这里明显的就是几文钱一支的低档货,自家都没脸买给婆娘穿戴,怎么舍人要买给家里的夫人和三位娘子?但心中疑惑归疑惑,他还是乖觉地上前挤进人群,自掏腰包,拿了九文钱,一点也不还价地依言买了簪子,想了想,就又买了一把铜梳回来。   将簪子和梳子一起呈给了韩冈,韩孝还碎碎叨叨地说着:“这家摊子的铜簪怎么这么便宜?往常买少说也要十五六文才对。”   章惇正等着酒店的小二将他的马给牵来,回头一看韩冈,竟然是在命下人买着地摊货。   “怎么了?”他很奇怪地走过来。   韩冈没作声,先用指甲刮了刮簪子的表面,见上面的铜色依然灿烂。就将簪子交给了身后的另一个伴当,示意他在地上磨上几下。就这么磨了两下,当铜簪重新拿到眼前时,当即就见到了里面银亮的铁来。   “是浸铜法。”韩冈将簪子拿给章惇看。又掂了掂掌中的铜梳,果然重量似乎有些不对劲,远不如他旧时家里用的差不多大小的那一柄。   浸铜法,也就是用铁来置换出胆矾水中的铜,是基础化学中的内容。如今在南方的铜矿中使用的为多,南方诸路生产出来的生铁,有不少用此法来制铜。虽然此事世间有着不少人皆认为此种制铜法制造出来的是伪铜,但从三司流传出来的传言却说,浸铜法此后将会大力推广,如江西铅山等处的铜矿,都会陆续采用此法。   而另一个浸铜法用得多的地方,就是军器监中用来给铁器镀铜色。韩冈上元节时拿出来的板甲,便是给工匠镀上了一层铜。除此之外,就几乎没人用,甚至知道这种方法的都少,当初工匠给板甲零件浸铜时曾对韩冈说,除了军器监的工匠之外以外,东京城中找不到第二个明白浸铜法的匠人。   可现在才过去几个月,就连路边摊贩卖的器物都用上了浸铜法,究竟是巧合,还是从军器监中学来的?   韩冈的视线转到了章惇脸上,翰林学士明了一切的神色,说明了他想到得正与韩冈一模一样。   章惇咳嗽了一声,现在出现的这个东西,也确证了军器监已经成了世人关注的焦点,有些技术上的特色就立刻会被偷出去。方才他对韩冈的话,看来也不是白担心。“玉昆,愚兄今日所言,还望慎思之。”章惇沉声说道。   “学士放心,韩冈明白。”韩冈一声轻叹。   技术扩散是好事,但自己的压力可就要大了。但他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需要顾虑太多,而且在飞船出现后,有点错处也是好事。且不管怎么说,他的一切发明,都是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想仿效吗?看一眼实物就够了。唯一能让朝廷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就是规模。这也是韩冈一直以来告诉赵顼的道理。   道别之后,章惇向东,韩冈向西。   身下的坐骑,四蹄嗒嗒地蹬着地面,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这匹阉过的河西马肩高四尺二寸,刚刚过了军马的及格线,并不能算是好马——好马也舍不得阉割——但胜在老实温顺,甚至是迟钝,在熙熙攘攘的东京城中,不会像另外一些河西马一般容易受到惊吓。行走得平稳,让骑着这匹马的骑手,在驾驭时都不会感到吃力。   沿着南门大街慢慢向西行去,前方天幕上的艳紫在一点点地蜕变成墨蓝,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几个星子还看不分明,但天色已经差不多都黑了下来。   天色将晚,已经可以看到街边的巷子中,更夫在敲着梆子,每走上几步就敲上一回。韩冈轻夹马腹,往家中赶去。只是刚到浚仪桥,就见到了一个熟人。   是吴充的二儿子吴安持,另外,他也正是韩冈的连襟。   这吴安持从得胜桥上下来,眼睛在街边左右扫着。似乎在韩冈看到他的同时,也发现了韩冈。但看他的态度又好像并没有发现,反正视线是茫茫然的一带而过,就想转身上马。只是从吴安持匆匆忙忙的态度上,韩冈估计他多半还是看到了自己。   “仲由兄!”韩冈远远唤了一声。见面了就跑,吴安持的做法未免太不给他面子了。   吴安持这下子跑不了了,只得下马回头,脸上堆起了惊喜:“原来玉昆贤弟!”   “许久不见仲由兄,不知向来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笑着走上来,吴安持也不好说两句就走,却是被他拉着在街边说了好一阵话。既要叠起心思应对韩冈,也要防着一不小心被诳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只寒暄了没几句,就是浑身是汗。   被韩冈耽搁了好一阵,甚至不由自主地答应下来改日一起喝酒的承诺,当吴安持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二更天了。   走进房中向父母问安,吴充就不快地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可是去青楼了?!”   吴安持不敢隐瞒:“儿子是在路上遇上了韩冈。”   “韩冈?!”吴充不意从儿子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正是韩冈。”吴安持低头道:“他上来跟儿子搭话,也不便不理睬他。”   吴充脸色沉了下来:“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闲聊了一阵。”吴安持见吴充脸上写满了不信,连忙将跟韩冈说得那些话,一五一十地转述给吴充。   吴充听了儿子一阵絮絮叨叨的废话,不耐烦地往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以后见了韩冈离着远一点。”   “大人……”吴安持没有动,反而有些迟疑地在背后叫了转身准备入内间休息的吴充一声。   “怎么?”正如如今大部分做父亲的人一样,吴充在家中亦如严君,标准的严父慈母中的前者。只是微皱起眉头的回头一瞥,就让吴安持胆战心惊。   “为什么大人要一直针对韩冈,他不是只在安心地打造军器吗?”吴安持大着胆子问着,“大人的对手当是吕惠卿,何必与韩冈结下仇怨。也许现在韩冈只是直阁而已,可一二十年后,未必不能升入东西二府。”   吴充的眼神如刀似箭一般地变得锐利起来,使得吴安持的声音越来越小,但听着儿子的话,他却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方才反问道:“知道为什么天子喜欢孤臣?”   “……不结党营私,忠心事上?”吴安持的回答说到最后又变成了疑问句。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吴充,等着对回答的评判。   吴充不置可否,只是再问了一句:“见过孤臣做宰相吗?”   “啊!?”吴安持闻言一愣。   “一个都没有。”吴充冷冷一笑,“韩冈甚至连新党都不亲附,朝中上下无人,日后如何能升入东西二府?王安石为官数十载,入朝任职虽然只有几年。但朝中亲厚之人无数,才学亦是一时之选。文宽夫、富彦国、欧阳永叔、包希仁,多少重臣元老看重于他?吕晦叔、吕宝臣、司马君实、甚至包括为父,又有多少友人与其来往唱和?其身在江宁,在今上耳边,还有韩维、韩绛为其做仗马之鸣。朝野上下无人不赞,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可你再看看韩冈,他参加过几次诗会?上京以来,又结交过多少士人?朝中的几名重臣,他亲附过谁?就连他的岳父他都不理会!这样的臣子,天子当然喜欢。但想要做到宰执,根本是休想。宣麻一事,可不是天子一人说了算的!”   “可两府之中还有王韶。在关西,也有关学一脉。”吴安持小声地争辩道。   “王韶功劳不小,但开疆拓土,枢密副使就到顶了,没机会再升上一步,能帮到韩冈什么?更休提若关学,但凡关学有点底蕴,张载也不会一直守在横渠。”吴充再一声冷笑,“要不是有韩冈这名弟子,他的名声一辈子都别想流传到京城中!”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五)   吴充根本就不将韩冈当一回事,口舌之争吃亏又如何,慢慢钉死他晋身宰执的机会,就已经足够了。   “若说韩冈在白马县安置流民的时候,以当时所见,他日后甚至能有五六成机会做到宰执;但到了现在再来看,韩冈倒有七八成进不了东西二府。”   对着已经开始在点头的儿子,吴充笑着韩冈的愚行:“王介甫辞相后,他竟然一口气开罪了韩子华、冯当世和吕惠卿这三位宰执,论起得罪人的本事,也只有祢衡能比一比了。”   吴安持无话可说,他的父亲的确是一针见血说到了韩冈的缺陷上。   “王介甫再是因为新法得罪了多少豪门世家,让多少旧友与其反目成仇,可他至少在担任参知政事之前,没有让人看出了他的真面目。天下人都将他视为能拯救朝政困局的大贤来期待,朝堂上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无不是在期盼着他上京,入主政事堂。而韩冈就实在是太过高傲,宰执他不亲附,士人他不结交,诗文水平连浅薄二字都不够资格形容,官员中的聚会根本就没办法去参加。唯一擅长的就是机关巧器之学,只是美其名曰格物致知,将公输般与先圣拉上关系。”   “韩冈好歹也是造出飞船,公输般恐有不及。”吴安持轻声提醒着父亲。   “《浮力追源》的确说透了飞船的原理,现在是人人都会造了。等到日后给辽人、夏人学去,你再看看他会受到多少封弹章!”吴充冷哼一声,“好了,你早点回去睡,记住为父说的话,不要与韩冈结交,省得日后受牵累。”   “儿子知道了,父亲大人也请早点安歇。”吴安持老老实实点头,行了礼,就下去了。   吴充重新往内间走去。   方才说的一切,这倒也不是他针对韩冈的原因。吴充只是看得不顺眼直接开口说而已,区区一个没有多少前途的起居舍人,他一任枢密使根本没有必要顾忌。   韩冈拿着过去的功绩和发明,在天子面前有着足够的影响力。但凡他说的话,天子能信上七八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将王安石给弄回来了——这样能动摇天子心意的小臣,换做哪位宰执过来,都不会看得顺眼。   只是冯京此前苦心积虑在军器监做下的那些龌龊之举,反而成就了韩冈的名声。表面上捧着,暗地里做手脚,冯京做的蠢事,吴充可不会去学着来。韩冈的确是才智过人,对付他即便机关算尽,也免不了要落入陷阱,倒是直接出手打压,韩冈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用嘴皮子辩驳。   寻常臣子,以韩冈的才能、功绩和声望,根本不可能只有这么低的官位,他现在只是因为太过年轻之故,说起来,的确有不少人在猜测,韩冈要熬到多少岁才会晋身政事堂,都将他视为未来的宰执。   但这样的臣僚,也让人心生忌惮。随着韩冈年岁见长,将他视为威胁的就会越多。到时候,不论是谁上台,都会设法阻止他进入政事堂,甚至阻止他上京城。他声名越盛,两府中的宰执就越是要压他。   天子的宠信绝不可能保持很久,韩冈对天子的影响力也不会保持太长时间,而士大夫之中的关系和人缘,却是时日久长。无人可以依仗,无人可以用为奥援,只有寥寥数人为友,试问韩冈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吴充一点都不会担心。   ……   同天节还有两天就快要到了,但赵顼却是越来越不想上朝,好不容易熬过了朝会,又在崇政殿议事上,被搅得昏头涨脑。   朝廷如今变得泾渭分明,好好的朝会和议事,最后都不免变成了臣僚们或阴或阳的互相讥刺和弹劾。为了两桩没有最后确定审判结果的案子,朝堂的重臣们已是撕破脸来攻击。而两桩案子究竟的实情如何,他们都不再关心。   赵世居、李逢谋逆案,如今已经牵扯进了数以百计的士人。   因为李逢本来就是士人,而赵世居交游甚广,也与许多士大夫书信往来。从他们家中抄出来的书信,有许多让赵顼耳熟能详的名字,甚至有些人都是经常见的。甚至连自己的四弟嘉王赵頵也被牵扯了进来——他曾经请求将参与进谋反案中的医官刘育,任命为嘉王府中的医药袛应。   但赵顼决不想就此停止,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从开始削减宗室的待遇时,就一直在忍着宗室对他的攻击。以《宗室法》将一大批远支解除宗室的身份,让他们失去任官的机会。转运法、市易法,都在宗室身上割肉。试问他的亲戚们怎么可能会甘心。在去年的那场大旱中,上蹿下跳的人实在太多,他听到的嘲讽和讥笑也实在太多,但赵顼他堂堂天子,在当时却只能干咽下这口气。   赵世居绝对饶不得!赵顼要确定,这个朝堂之中,没人能动摇、敢动摇他的皇位。只是从另一位谋反案的参与者李士宁身上,使得王安石也被牵扯了进这一桩案子,让赵顼烦心不已。   而另外一桩案子,也就是官营水磨坊的厢军士卒团聚起来,冲击韩家宅邸的案子,已经变成了厢军士兵无事啸聚、谋图不轨。吕惠卿的极力主张,终于让赵顼也觉得被煽动起来的厢军士卒,也的确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能轻易地放过。而且这桩案子更是从一开始的指使者,在御史台中牵扯到了宰相冯京的身上。   两桩案子,让两府之中的宰执们变得更加对立,之间的矛盾也更加锐利。此事的朝堂上,宰辅们也只记得互相攻击,让朝廷政事运转也渐次缓慢下来。   赵顼决定要尽早将两件案子给处理干净,将两帮涉案人员以重惩,给予天下一个足够的警示。不过,赵顼叹了一口气,这也要臣子们配合才行。依他的才智,如何会看不出现在两边揪着这两桩案子,其本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开封知府韩缜这时站了出来,前面的宰执官们为了两件案子争吵了一通,现在终于都累得没有气力了,让他也可以站出来说些话。   “陛下,前夜观音院外码头上失火,现有多家绸缎商联名具状,控诉力工袁十二等二十余人于码头上纵火行凶。”   “纵火?”赵顼最不喜欢的就是听到这两个字,东京城这样的大城市,最怕的就是火灾,一旦烧起来,就是接连数坊一起陷入火海,“回去速速断明此案,将涉案之人依律严惩!”   “启禀陛下,臣昨日已经问过了几人。”韩缜冲着崇政殿上至尊的座位躬身道:“袁十二等人是因为码头上安置了轨道和有轨马车,不再需要太多的力工而被雇主解雇。袁十二等人力工与之争执良久,最后一气之下,方有了这一次的泄愤之举!”   “轨道!有轨马车!这些不都是军器监的东西吗?!”赵顼一直都在关心着军器监,韩冈现在的精力放在那边,他当然很清楚。   韩缜也很清楚:“轨道和有轨马车,如今尚在军器监中打造之中。但这个消息,京中已然传遍。想必绸缎商们也是因为听说了此事之后,才会收买了军器监的工匠,将轨道和有轨马车的式样给偷了出来。”   原来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的能臣,这段时间怎么尽出纰漏?!赵顼越来越是头疼了,真的是什么都不顺心。   “速召韩冈觐见!”带着怒意,赵顼吩咐了人下去。   宰执们还没有走,甚至准备来个第二回合。没想到韩冈又出了事,要上殿来了。吴充捧笏而立,低垂下去的头在冷笑着,韩冈这是自己在错蠢事,怨不得他人了,就看看他能怎么为自己辩解。   技术扩散绝对是一件好事!   韩冈还记得某本科普书中,曾经看到有一位十七还是十八世纪的科学家,为了得到贵人们的资助,而在家门前竖起了一个气压计,打了一个十分有效的广告。   他韩冈也是在打广告,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门外的热气球,还有在金明池时不时飘起来的飞船,都是他韩玉昆打出去的广告。而结果也很好,浸铜法和火车的原型都顺利地流传了出去,也让人看到了相信他韩冈的好处。   日积月累,日后不论他准备做什么,想必都会有人趋之若鹜,去学着实验、去试图仿造,得到成品后,就去大力推广,说不定他还有机会看到蒸汽机的出现,只要他为此说上一句。   至于一些后患,就完全没有必要顾忌太多,或者说带来的损失,要远远小于获得的回报。这个回报,是他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虽然眼前无用,但韩冈想着的就是日后。   力工失业那又如何?他们占了天下人的比例多少?占了东京城中的人口多少比例?有多少人会去在意?事不干己,世人也只会当成一件轶事来流传,而主角还是他韩冈。   不过力工们也不是没有去处,只要有把子气力,哪边都不会饿死。虽然前天夜里的那场火灾,在童贯领旨到来前,韩冈就已经听说了。但他绝不会在意,被烧掉了轨道的绸缎商们也不会在意,只要有利可图,那些奸商们肯定会做出更加刻薄的举动,让轨道推广的更加迅速。   心中这么想着,走进崇政殿中,韩冈一点也没有担心。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上)   “袁十二平常都闷不吭声的一个人,怎么就敢在京城里面放火呢?”   “烧了又能怎么样?一口气出得是痛快,但那轨道才值多少钱,听俞六丈说,修起来只花了一百五十贯而已,九牛一毛啊……今天烧了,明天就能给造起来,转眼就能用上。没看这几天,李木匠都不在吗?给请去打造轨道了,现在汴河、五丈河上,多少家商行都准备要用上轨道。但袁十二他们呢?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说韩舍人在天子面前帮他们求了情,除了袁十二肯定要刺配以外,其他都是在开封府里杖责后就放了。可日后谁还敢雇他们做事?”   “说得没错!要是雇了人之后就不能开逐出去,以后谁还敢招人做工?”   “也不能一下就将十几人一起赶出去,一家老小要吃饭啊!前些日子,城外水磨坊的那些厢兵去韩舍人家,也不是要讨口饭吃吗!?吴枢密说得也是有道理,东西是好东西,但坏了人家的生计,于朝廷并非好事。”   “有把子气力,哪边混不到一口饭吃!?更别提那些推磨的驴货,不做事都有俸禄领的,你陈二锤子一天苦下来的钱,人家还不带正眼看,你发个鸟善心!”   “卖苦力的活也不是多好的事。累得五痨七伤,年纪一大,别说是抗包了,就是走路也是一步三喘,什么毛病都上来了。还不如趁年轻学门手艺。为了这点事就放上把火,把自己都陷进大牢里去,何苦呢?何必呢?”   事不关己,一些话说得便是轻巧无比。几个闲人坐在小小的酒家,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议论着最近京城里的新闻,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想不到殿上说得几句话竟然都传到外面来了。”   酒店里间的包厢中,外间的议论声透过并不厚实的板壁传了进来。听在韩冈本人的耳中,便付之一笑。   “谁让玉昆你现在一直站在风尖浪口上,木秀于林啊!”王厚叹着气,用了一个听起来十分严重的形容词,“轨道和有轨马车乃世间所无,玉昆你才智天授,让人打造得出来。可区区商贾却借此从中渔利,惹得京城生乱,责任最后都要摊到你的头上去!”   “他们是听过了轨道车的原理和大概式样,自己让人打造出来,其实与军器监中正在打造的有很大差别。”韩冈对那些绸缎商人的做法倒挺欢迎,要是什么都靠来军器监偷,自己不动脑筋,那就没有技术扩散的意义了,“只凭这一点相似,根本无法惩治那些个商人。也是因为我弄出来的东西皆是构造简单,想到难,学会则不难。军器监的轨道是为了更顺利地转运运到监中的货物,迟早也是要摆出来了,届时只要看上一眼,肯定都能偷学到一个大概。早一步、晚一步,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小的酒家并不是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只是靠着州桥近一点,就在与御街隔了两座坊的一条巷道中。很是僻静,但往宫里去却很方便。   王厚这一次奉旨上京诣阙,昨天赶在入夜前刚刚入了京,今日只在宣德门前报了到,当即就有吩咐下来,让他午后入宫觐见天子。时间赶得紧,他与韩冈两人也只能在宣德门外将就一下了。两人桌上连酒都没有,只有几盘精致的小菜。倒是外间的几个伴当,有酒有肉,饱了口福。   “但罪责落于人手,迟早会被人用上的。”王厚摇了摇头,前日他从王韶那里听说了韩冈到底跟多少名宰执关系不睦,心脏都差点停跳了,“玉昆你得罪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一点,谨言慎行才是自全之法!”   “小事而已,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韩冈以茶代酒的敬了王厚,笑道:“倒是处道你,怎么变得这般谨慎了?”   两年不见,王厚变得越来越像王韶,不论从相貌还是气质,都与当年韩冈王韶初见时,有了六七分相似。王厚这两年坐镇西陲,手挽大军,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功劳。在这次诣阙之后,很有可能就要调离熙河路,转任他职。   “玉昆……这可不是小事啊!你能想象神臂弓流传到契丹人或是党项人手中的情况吗?”   “泄露也无所谓,难道契丹、西夏就不会造弓弩,为什么在这两样武器上还是远比不上大宋?只有三五具的神兵利器对军队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十数万、数十万的装备起来,才能提振一国军力。神臂弓泄露也好、水力锻锤泄露也好,想一口气打造出以千万计的兵甲,契丹和党项都做不到,他们没那个实力。”   技术谁也不能保证不外流,又不是发展到后世的那种精密的仪器,偷学起来一点也不难。唯一能让大宋朝廷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就是规模。而真正决定国战胜负的,也正是国力的较量。   无论是辽国还是西夏,都不可能在整体国力上与大宋相抗衡。同样的水力锻锤,对三国军力的加成,绝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只要能将大宋经济上的优势转化成军事上的优势,以举国之力压倒西北二虏,其实不在话下。   “而且学也不一定能学得地道。现下外面码头上,正在打造的那些轨道,我已经让人去看过了。不论是车子,还是下面的轨道都有许多区别。就像腰开弩和神臂弓的差别,本质如一,但实际上还是差了很远。就在京中,传去的轨道都已经与原案不一样了,传到了兴庆府或是析津府【今北京,辽国南京】去,说不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关键还是玉昆你现在的声望不一样了。飞船出来后,多少人都是在竖着耳朵听着军器监中的动静。愚兄过横渠镇,你那些师兄师弟,都转托我问问,你还有什么宝贝没拿出来。”王厚唉地一声感慨着,“如果雪橇车是你现在拿出来,转脸说不定就能传到契丹东京的辽阳府去了,哪里会在陇西用了两三年,京城里面还没人听过?”   “这就是权威啊!”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   别看现在朝堂上的几位宰执都看自己不顺眼,前两天被招入宫中问话,赵顼还特意让韩冈单独奏对,省得他跟冯京、吴充他们在崇政殿上吵起来。可只要在机械上的东西,韩冈说好的,就没人敢说不好。在板甲、飞船出来之前,是有人敢说铁船是无用之物,但现在谁敢这么说。   就比如水力锻锤,今天能出京城,明天就能出京畿,再过一阵,天下的铁匠铺都能用上了。不一定要仿造军器监的式样,其他结构的水力锻锤一样有人能造的出来,只要听说了造出飞船的韩舍人说水力锻锤好,那么,天下铁匠就会趋之若鹜。再比如蒸汽机、火炮,只要韩冈他摆出原理,说这两件东西有用,天子都不会怀疑。朝堂上会对他全力支持,民间也同样会涌现一大批发明家来,沿着韩冈指明的方向去研究、探索。   “又不是一言九鼎,他们只是看到钱而已。这样的权威,有不如无!”王厚将韩冈的话全都当成了玩笑。   “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行事就要权衡利弊而为之。处道,有些事我还是有把握的。”韩冈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这些日子天天跟人解释来、解释去,都没一个清闲。”   “你是自找的。”王厚一点也不客气,以他和韩冈的交情,也不需要太多避讳。要不是他下午要进宫面圣,饭就直接在自己家或是韩家吃了。两家是通家之好,请客请到家门外,就未免太过生分。   韩冈干笑了一声,转又问道:“熙河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在练兵而已,这两年都没有超过千人的大战,还是蕃军动手得多,比不上缘边四路那里还经常有些动静,倒是生意做得大了。官中拿着以茶酒交换马匹,去年是一万五千匹,今年就要看秋天了,说不定能往两万匹上走。”王厚抿了抿嘴,“不过最近跟兰州走得近了,禹臧花麻也有些心动。要不是因为辽国竟然当真将公主嫁给了秉常,两家做了的亲家。这一次上京,我都想提议出兵逼着禹臧花麻将兰州让出来,到时候就能往玉门关一路攻过去了。”   “两年之内都不可能动手,北方禁军全都要换装板甲,预订的计划是三年。但原本就有铁甲的几个军是不用换的,其实两年时间就能全数完成。”韩冈顿了一下,“只要生铁的产量跟得上!”   “还要等两年?不打仗的话,军队可都会烂下去的。就像你家的事,听说是来了一百多厢军,竟然被几个残废给撂翻了。”王厚啧着嘴,很是不满地说着,“如今也就是蹴鞠联赛上还能见点血了。”   “舍人,都监,时候差不多了。”韩冈的伴当这时敲了敲门,在外面提醒道。   王厚忙应了一声,拿起筷子三口两口地将盘子里的菜吃了大半,原本行动举止有着官宦子弟一般稳重的他,已经变得跟武夫一般粗俗,边吃边说:“京里的菜,陇西的厨师连提鞋子的资格都没有。”   放下筷子,他站起身,神色郑重:“玉昆,别怪愚兄多话,吕惠卿拿着你的事来起大狱,绝不是好心!家父昨夜也跟愚兄说了,你最近的情况,他可没有帮你担待一点。”   韩冈回以一笑:“你放心,吕吉甫的心思,我还能看得出来。不管他怎么想,我还有着一招撒手锏,已经差不多是时候,再过几天可就要用出来了……”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中)   王厚叩拜之后,告退而出。   边臣五天两入对,不但证明了王厚所在位置的重要性,同时也是赵顼想多听一听他带来的好消息。   比如茶马交易的丰厚成果,比如陇西户口的急速增长,比如熙河田亩的稳步扩大,比如四方蛮部的争相投奔,甚至是熙河路各州,如今逢四奉九就要举行的蹴鞠联赛的赛况,都让赵顼听得津津有味。   一想到在京城中踢得温文尔雅,已经软绵绵得只胜脚法花样有些看头的蹴鞠,到了陇西,竟然变成了每每致人重伤、鲜血四溅的运动,赵顼就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亲眼看上一回。   憧憬着金戈铁马的蹴鞠比赛,好半天过去,赵顼都没有看一眼桌上奏章的心思。他就是不想去想这些日子来,困扰着他,并朝堂上下直接分裂的两桩案子。   但他的臣子从来都不会让他如愿以偿。今天轮班随侍的李舜举在赵顼耳边通报着:“官家,范百禄求对。”   “宣!”赵顼很是无奈。   关于赵世居、李逢谋反案,性格软弱的沈括已经被踢到了一边去,都是范百禄独自上殿奏对。走上殿来,范镇的侄儿朗声道:“陛下,李士宁今日已经招供,熙宁五年六月乙卯,他曾以钑龙刀一柄赠与世居。并尝见世居母康,以仁宗御制诗取其中四句赠之。且曰:‘非公不可当此。’”   好吧,按照范百禄所说李士宁送赵世居钑龙刀的那段时间,他正好就住在王安石府上。赵顼倒不在意将一两名道士依律碎剐了,送去见三十三天见太上老君,但他绝不想将王安石也牵扯进来。   苦恼地让范百禄将供状留下,赵顼示意他退下去。只是片刻之后,御史中丞邓绾又上来了。   “官家,邓绾求见。”   “宣……”赵顼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邓绾上来了,同样是案情有了进展,不过这一次是牵连到了冯京身上。赵顼也是同样的处理,留下供状,将人请了出去。   两件案子最新的口供就摆在面前,赵顼却也无意去多看上一眼。   两桩案子,其实只要他下一道不再深究的旨意,便能就此了结,可是赵顼就是不愿。大宋天子从两件案子的口供上,看到了不少悖逆之言,让他的心头堵得慌——供状中还记录说,曾有人称赵世居貌似太祖。作为太宗一脉的赵顼,可不喜欢听到这一句话——已是羞刀,如何能轻易入鞘?他决不想就此罢手。   可赵顼也不想将两桩案子扩大化,大狱一兴,少不了要牵扯上几百户人家,几十名官宦,对于朝堂的稳定决不是好事。   就不能就事论事吗!?   因为这两桩案子,让朝中的新旧二党彻底地对立起来,弄得朝政不知耽搁了多少。赵顼这几日心中又急又恼,嘴角都生了两颗血燎泡,不碰都疼得厉害。   还有韩冈,吕惠卿拿着厢军聚众的案子,想要有着一番图谋。韩冈这位当事人反倒置身事外,一句都不多说,似乎是对吕惠卿的想法,并不怎么认同,只是不去反对。赵顼也无意管这么多。但军器监在韩冈手上,就成了漏勺一般,不论造出什么东西,转眼就能传遍东京城,最后又会掀起一场风波,这就让赵顼有些难以接受了。   赵顼隐隐约约地也能揣摩出韩冈的心思:他是为了尽快推广格物之说,宁可让自己犯点错处、受些污名。对于一名皇帝来说,只要下面的臣子将事情办好就行了,私底下的想法他并不在乎,韩冈好歹还能算是一名能臣。且一个在民间与神神鬼鬼牵扯不清的官员,身上干干净净,反而不是好事。韩冈沾染一些污名,赵顼却是乐于见到。   不过要是神臂弓、板甲、霹雳砲、床子弩这样的军国之器泄露出去,赵顼就不能容忍了。在过去,按照军器监中的制度——甚至在军器监成立之前——各个作坊中打造的各项器物,尤其是有关攻城器具的二十一作,其制作之法,都是不立文字的,只让工匠们口耳相传,且严禁打听其他作坊的情况。就是编纂《武经总要》,其中的一些数据都是刻意加以模糊。   “官家……官家……官家!”李舜举唤着天子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赵顼身子一震,从思虑中被人惊醒,有点茫茫然地问着,“出了何事?”   “官家。”李舜举轻声道,“翰林学士、馆伴使刘庠有要事求对。”   刘庠是被派出去陪着辽国使臣的官员。按照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和辽圣宗结为兄弟。自此之后,宋辽两国成了亲家,赵顼照辈分还要喊如今的辽国天子为叔叔。两国之间敌意犹存,但在场面上,都不会有所欠缺。所以到了年节或是太后、天子的生辰,两国都会互遣使节去对方那里拜贺。使节来了,也要安排人去接待。同住一驿,趋朝,见辞,游宴,都要陪伴左右,担下这项差事的就是馆伴使。   馆伴辽使的官员,通常都不会是低阶的官员,常常能见到翰林学士来接客。刘庠最近刚刚回京来,做了翰林学士,转头便被任命为馆伴使,陪着辽使。他的急事,当然不会跟西夏有关。   一听事涉辽国,赵顼便紧张起来,立刻道:“宣!”   刘庠很快就进了殿来,他是个直接的性子,行过礼之后,看门见山地对赵顼道:“陛下,辽使今日向臣打听了轨道之事,并详加细问飞船、铁船等物,还遣人往印书坊购买《浮力追源》。观其行事,必有所图谋。”   赵顼一听,心头就是一惊。如果韩冈的一干发明泄露出去后只在国中流传,他根本就不会去担心。可事情一旦牵扯到契丹人身上,赵顼却是怎么都不能安心下来。   “速传韩冈进宫!”   韩冈又被加急召入宫中,两三天就能见一回天子,但这可不能算是宠幸。   上了殿,拜了天子,听了刘庠将整件事重新说了一通,韩冈直接就问道:“不知学士在担心什么?”   刘庠正气凛然,对着赵顼行礼:“陛下明鉴,秦人修郑国渠,十年不能东窥,可一旦水到渠成,便是席卷天下。轨道、飞船二物,世人趋之若鹜,当可见其效用,契丹人未必不会有用之于国中的打算,臣请陛下要对此事早作提防。”   刘庠口口声声请赵顼要多家方便,言下之意就是在说韩冈正在打造的轨道、飞船,没有才是好事,造出来就是个祸害。这样的想法,其实已经在朝堂中成了一股潜流,吴充说过、冯京说过,许多人都认为,这等容易仿造的发明造出来,其实是在帮着契丹和党项。这番言论,其中有多少公心,有多少又是私心,根本就不用多想。   “秦人修郑国渠是为了灌溉,能让其国中多出产百万石粮秣,其功用犹在当今白渠之上。不知辽人修轨道又能有什么用处?”韩冈冷笑着反问,“如果辽国整修轨道,绝不会是始皇修郑国渠,而是隋炀帝修大运河了。正是因为中国缺马,能节省畜力的轨道才有用处。若是如契丹那般,战马至以千万计,他们辛辛苦苦地去修轨道又了做什么?”   “飞船呢?”   韩冈都不想辩驳了,这些天他心头已经很烦了,虽然还不至于生气像赵顼的嘴角上那两个很明显的燎泡,但频频浪费口水,当然还是难以忍受。但在赵顼询问的眼神面前,还是得耐下性子询问:“飞船是攻城、守城时用的器物,只能固定在地上以防飘走,又不能用来作战,学士何须作杞人之忧?”   赵顼还要依靠韩冈主持军器监,也不能同意刘庠对韩冈的攻击,而且还是韩冈辩驳过多次的陈词老调,也没有什么新意可言。说了几句,就让刘庠退下去继续配契丹使臣了。   只是事情牵涉了到辽人,说不定党项人也已经在伸手了。若是过了一两年,在辽、夏两国的城头上,腾起一艘艘飞船;在码头甚至是大道之上,又有了有轨马车来运送粮秣军资,这对赵顼、对大宋来说,绝对是一个灾难。   “韩卿你还是要在监中多加防备,严守监中机密。朕可不想看到过两年,铁鹞子当真全身上下都穿上整套铁甲。”赵顼的话已经说得有些重了,但他还是要提醒韩冈。   “臣遵旨。”韩冈恭声行礼,抬起头后又道,“陛下放心,臣回去后必严加督训,让监中机密不至于泄露到西北二虏的那里。”   “哦,那就好!”赵顼有些累了,抬起手揉了揉额头。   “陛下身荷天下之重,还要多保重御体。”韩冈看着赵顼的动作,关切地说着。   “保重?怎么保重?天天都不让朕得个清静!”赵顼想骂出声,但作为天子的自制力让他忍了下去。矜持地点着头,“韩卿有心了。”   韩冈低下了头去,“差不多就在这一两天了。”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下)   辽国使臣遣人搜购《浮力追源》,这个消息不过一天,就在京城中流传了开来。   有了辽国的看重,使得韩冈的名望又高了一层。只是市井中也多了些担忧,生怕板甲、飞船这一干利器被契丹人学了过去后,反过来对付起大宋来。   比如飞船,这些天听着从西边传来的消息,连洛阳的酒楼都开始学着东京的七十二家正店,开始在门前造热气球为店铺打广告了。结构这么简单的东西,一家酒楼就能学得来,东京城中也有了专门为人造热气球的店铺。契丹人若当真想要将飞船学了去,实在是太简单不过。   不过韩冈的一番奏对也一起传了出去,世人受了他的灌输,明白了一件事,不论是锻锤、飞船还是板甲,辽国、西夏想学过去,在技术上没有难度,只是工艺和规模上差的太远,比不上大宋财大气粗、技艺精巧,名工大匠数以万计。   虽然不知其中有多少人相信了韩冈的这番言论,但至少能稍稍安定人心。而对韩冈的计划来说,一点紧迫感还是很有必要的。当契丹人开始仿造板甲、飞船甚至雪橇车、霹雳砲之后,宋人想要保持技术上的优势,是将自己治罪,还是给自己更大的权柄,这个选择想来还是不至于会选错的。   韩冈今天正值休沐,就将一干心事丢到了一边去,安心地修养。朝堂上为了两件案子该吵还是吵,轮不到他来操心,休息的日子他是万事不理。   在家中穿了身宽松的衣服,韩冈很是悠闲自在。上午在书房里回了几封书信,又读了一阵书。等到中午,吃了严素心精心烹调的佳肴,就在微煦的阳光下小睡片刻。一觉醒来,又与王旖在房中随意下起棋来。   韩冈的棋艺差劲得厉害,连着输了两盘之后,王旖让了他一车一马,第三盘才杀得难解难分起来。   只是韩冈在对着棋盘苦思冥想,王旖还有余力分神说话:“最近大哥身体不太好,前几天娘娘来信,说大哥前些日子心口疼得厉害,在床上躺了有十来天,连几部新义的修改,都耽搁了下来。”   韩冈这时正凝神的盯着棋盘,王旖的车落得位置正好,现在他要在丢马还是丢炮之间做个选择。想了一阵,终于还是选择将马给放弃。抬手将炮挪开,随口就道:“你那两个哥哥身子骨都不怎么样,仲元这两年风里雨里地忙着,倒是康健了不少。元泽那是读书写书用心过度,耗用心神太多。本来就得要歇下来一两个月,将养一下身子方才会好。”   韩冈说得事不关己一般,王旖顿时眉梢就挑了起来,啪的一声响,狠狠地吃掉了韩冈的马。   王旖常常闹些小脾气,韩冈笑了笑,不与她一般见识。应了一手,又道:“太医局的雷简前日送了两张药方,说是日常补身子的,正好岳父的生辰快要到了,礼物为夫也准备好了。过两天,就让韩礼带人一起送过去。”   听到韩冈说起药方,王旖追问着:“药方子有用吗?”   “听说挺管用的,官家最近喝的药汤就是改了这个方子。要不是雷简过去承了为夫不少人情,他也不敢将两张方子拿给为夫。”“不过这也只是治标而已。真正要养好身子,还是多活动。”王雱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韩冈也不是没劝过他,都说了好几年了。   “呼吸导引大哥也是常年在做着。”王旖为兄长辩解道。   韩冈嘿嘿笑着:“动功、静功那都是要做的,怎么能可以偏废?没看为夫常年锻炼筋骨之余,还不照样学了些导引调息之术。这叫做内外兼修,你大哥走偏了路。”   听着丈夫信口开河一般地批评兄长,王旖有点不开心了,落子就不再留情,啪啪啪的几步下来,就快要将韩冈的棋给将死了。   韩冈皱着眉头盯住棋局,王旖则翘着下巴,鼻子里哼哼着,很是有点小得意的模样。   这时候,管家韩忠在外面通报一声,走进来:“舍人、夫人,外面有一个汉子,自称是蔡御史的家人,有急事要见舍人。”   韩冈没动弹,看着棋盘,信口吩咐道:“问他带来的是口信,还是书信。口信让他说出来,书信就让他交出来。”   他韩冈是什么身份,蔡确家的下人说见就能见的?再有急事,也不能失了身份,将性急表现到外面来。否则就是有失体面,贻笑大方。蔡确与自家又不亲近,他韩冈可不会将笑话漏给外人看。   韩忠听了吩咐,就连忙出去了。   不过蔡确怎么派人来了?韩冈有些闹不明白——棋盘就那么放着,他也无心去下了,反正也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一盘是输定了。   冯京已经两天没有上殿了。因为事涉厢军聚众反乱一事,纵是宰相,也得照规矩避嫌在家中。不过冯京也不忘上表自辩,里面顺道将韩冈骂了一通——虽然现在是吕惠卿在兴风作浪,但整件事起头的还是韩冈。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冯京的亲家却是跑来通风报信,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想做个称职的两面派?韩冈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换做是王韶、章惇家的人,那就好猜了。   过了片刻,韩忠拿了一封书信过来,双手呈给了韩冈。   韩冈接过信:“没有其他的话。”   韩忠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奉命来送信,说是要面呈舍人。小人费了好一通口水,才让蔡家家人将信交了出来。”   韩冈点点头,打开信封,抽出信纸。仅是展开一看,神色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左手上的扇子不由自主地在棋盘上敲了一敲,叹道:“想不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官人,是何事?”王旖好奇地问着。   “嗯,你也该看看。”韩冈抬手将书信递给了妻子。   王旖接过来一看,顿时就是怒容满面。她这一回是真正地被气着了,将信纸往棋盘上用力一拍,也不管棋子落了满地,粉面含霜地怒道:“他们怎么敢将二哥也牵连进来?!”   “既然已经牵到了李士宁头上,当然会把元泽和仲元牵连进来,总不能直接找到岳父的头上去,许多时候,要绕一圈才能走到目的地。”韩冈冷笑着:“根究此案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嘛?要不然早就结案了。有什么好气的?”   情涉至亲,王旖心头有些慌乱,忙问道:“官人,那该怎么办?”   “人还没走吧?”韩冈转头问着韩忠。   韩忠摇摇头,“他正在门房那里等着官人的回覆。”   “去跟他说,我韩冈今日承了他主上的人情,日后必有回报。”韩冈说得直截了当,完全没有此时文人惯常见的委婉。不过能传递这般重要的信函,在蔡确家中肯定是备受信重的亲信,让他转述也不用担心太多。   韩忠恭声应了就要出门去,但王旖从后面叫住了他,“从账房支五贯钱去,说是赏他喝茶的。”   韩忠正要点头,韩冈却道:“没那个必要,一贯就已经很多了!”   “官人!”王旖转头急叫道。   韩冈偏偏头,对王旖笑着:“给得赏钱太多,会让人误会的,不能表错了情。”对上妻子惶急的眼,他笑着安慰,“不用担心,天子怎么都要顾全岳父的体面。你不想想,岳父岂是寻常的落职宰相?”   “但二哥他说不定会被收进诏狱中。”王旖为兄长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被牵连进谋反案中,怎么可能不进牢狱走一遭?说不定现在范百禄那边就已经去白马县抓人了。想那牢狱之灾,岂是寻常人受得起?进去一天,就不一定能囫囵个儿的出来。   “那是当然的,就算天子不想动,下面的人却还是会照样做些事出来。木已成舟四个字,会写得人太多了。”韩冈笑容恬淡,“不过从京城到白马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天时间。有两天的时间,足够为夫把这摊子事给处理好了。”   在丈夫脸上自信的笑容,王旖一颗惶急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就像今年的上元节,韩冈被请去宣德门城上时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从容的笑脸,仿佛任何难题都无法对他造成困扰。而宽厚结实的肩膀,也似乎能将任何事一肩给担下。   柔顺地倚着韩冈,双手紧紧抓住了粗壮的手臂,王旖低声道:“一切就都要靠官人了。”   感到怀中妻子现在的软弱,韩冈反手拍了拍王旖纤细的肩膀,轻笑道:“其实我也是得要靠着岳父的积威才能成功,狐假虎威罢了。”   王旖点点头,却聪明地没有细问,只是细声又问道:“要不要派人去白马县,跟二哥说一声。”   “没那个必要!……说不定外面就有人正等着为夫这么做呢!”韩冈拿着乌檀折扇一下一下的,有节奏地敲着棋盘,笑容也一点点地转冷下来,“要下棋就得照着规则好好地下,像现在这般不守规矩的乱来,就别怪我掀棋盘了。”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一)   第二天便是月亮正圆的望日,也即是朔望大朝会的日子。   就在圆月西斜,仍是星光漫天的四更时候,聚集在宣德门外,等待上朝的官员们之中,气氛便已经很不对了。   多少人在交头接耳,在人群中传递着一桩石破惊天的消息。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王安石的儿子已经被牵连进了李逢、赵世居一案之中。   韩冈并不奇怪这一点,官场就是这么一回事,消息不可能被隐瞒,只会被或有意或无意地扭曲。   昨天赶在午后,蔡确送来了,尽管只是提前了几个时辰——到了入夜之后,章惇、吕惠卿还有王韶都派人来送信了——但这几个时辰,就是一桩大人情,能让韩冈早做应对,也能让韩冈有时间去通知王旁。虽然他没有去做,可人情就是人情,是恩怨分明的韩冈必须要还的债务。   所以当他见到蔡确板着脸,站在宣德门下履行着御史的职责,用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盯着官员们的一举一动是,韩冈也得在脸上浮起一个笑容,作为感激这份人情的表示,点着头送给蔡确。   礼仪性质的朔望大朝会上,气氛虽然紧绷着,却并没出什么意外,很顺利地就结束了。除了冯京这位宰相没有上朝之外,也就王厚上朝,稍稍引人注意了那么一点。如当年的唐炯一般,在大朝会上将新旧两派一齐骂遍的疯子,十几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   但朝会之后的“崇政殿再坐”,也就是一如既往地崇政殿重臣议事,却不可能再如朝会时一般风平浪静。   照常例,与朔望朝会同样扩大化的议事,让韩冈等身居要职的两制以下的臣子,也得以与宰执们一齐站在了崇政殿中。   照常例,此时的议事,应该说一些需要协调各个监司之间关系,共同来应对的重要议题。   照常例,应该是宰执们保持着重臣的风仪,在天子面前,与监司主官们一同商议军国重事。   但今天却没有什么常例了,赵顼眉头越结越深,他在这座殿上坐下来已经有半个时辰,但正经事一件也没有开始议论。   李逢、赵世居一案的主审范百禄正唇齿翻飞:“世居自受人言貌类太祖,便结纳匪人,议论军事、怀挟谶语、搜检星图,所谋非小,所交非类。李士宁收其所赠钑龙刀,与其共饮,岂能置身事外?李士宁其人出入睦亲宅【注1】,王旁与其深交,又岂云不知?”   吕惠卿苦恼无比,他不想帮助王安石辩解,他要坐上新党真正的领袖,就必须削减王安石的威望。但现在他却必须为了新党,而保护住王安石这面旗帜,“杜甫赠汉中王瑀诗云‘齨须似太宗’,与此何异?李士宁交游甚广,收受赠礼甚多,何止一刀。此事又与王旁何干?厢军聚众为乱,千百人得见。今日能动用厢军,日后难道就不会动用禁军。”   “厢军为乱,乃大臣行事不谨,致使军变。军士当深责,大臣又岂无罪责?近闻有力工放火于汴河之滨,此事难道只是力工之过?”   韩冈抿着嘴,并没去在意自己正被人攻击着。吕惠卿为了控制局面的走向,肯定要帮自己说话的。   他只是看着一个个正口沫横飞的国之重镇,他们用言语当作刀枪,向着对手砍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天子的心情?   ……应该是考虑过了。韩冈转动着眼珠,看看吕惠卿,又看看吴充,对自己的判断加以确认。   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但他们最后的选择,还是一定要就此分个胜负出来!   韩冈抬起眼皮,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面无表情,端坐如木偶石像,可眼下的这个局面,应该是赵顼不想看到的。   作为一名领导者,不论是他统领的是一个亿万人口的国家,还是仅仅十来人的小队,都不会希望下属是铁板一块,将自己架空起来,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但也不会希望手下人势均力敌地对立起来,让该做的正事无法顺利地施行。   正方反方的一个合适的比例,应该是四六开,或是三七开。让主导事务的一派,有着足够的权力去做事,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太过张狂,而忽略了领袖。必要时,只要偏向反对派,凭着手上的权力,就能将正方反方交换一个位置。   但正反两派的比例如果是二八,情况就会变成一面倒,偏袒反方也改变不了结果。而若是对半开,就可以见到正在崇政殿殿上,上演这一幕扯皮和互相攻击的场面。   异论相搅,是赵顼的选择,也是大宋几代天子经验的集合。就算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朝堂上新旧两党的比例,也是保持在一个正确的水平线上。新法的确是在顺利的推行,但王安石也不能不仰仗天子的权威才能行事。   可眼下的情况,很显然异论相搅的手段已经让朝局走上了歧途。无论新党、旧党,都没能占据上风。赵顼尽管在政事上继续偏向吕惠卿,但天子既然要保持着朝堂上的两派对立,吕惠卿也就无法像王安石一样,控制住朝堂大局。   并不是吕惠卿能力不足,而是他的威望不够,不足以如王安石一般,借助一点点的皇权,就能顺利地压制住对手。冯京、吴充、王珪都是根基深厚,不输当年的富弼、韩琦、文彦博多少,可吕惠卿却没有王安石用三十年时间,积累下来威望,而仅仅是一个新进而已。   可是这样的僵局不会保持太久,天子不会容忍朝堂分裂的局面继续下去。对此,无论是哪一边都很清楚。只不过,在双方的想法中,两边既然肯定要分个胜负出来,与其等着天子自己下判断,还不如先行动手,自行将结果得出,最后再让赵顼对这个结果来加以认同。   吕惠卿一直就在准备这样去做,只是他缺乏一个恰当的借口,让他将几个绊脚石赶出朝堂。   他从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也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冯京、吴充,仅仅是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而已。所以厢军聚众生乱一案,吕惠卿立刻就紧紧抓住不放。虽然只能说是很勉强的借口,但只要能将对手逼入势不两立的境地,还想坚持新法的天子就不能不认同他吕惠卿想要的结果。   同样的想法,也同样存在与冯京、吴充等人的心中。相对于汴河边上的官营水力磨坊里的一干厢军,犯下的那点小事,赵世居、李逢谋反案就严重得多。也让难以受到天子偏袒的旧党,有机会彻底清除新党。   双方争辩的焦点从谋反案到厢兵作乱案,继而又将厢兵作乱案丢到一边,却把对方施政上的错误一个个地揪出来,将崇政殿吵得如同菜市口一般,当然最近行事不谨、出了不少纰漏的韩冈也成了靶子。新党旧党的臣僚围绕着韩冈的功过争论了起来,他们并不在乎对错,只在乎能不能压倒对方。   “厢兵作乱,力工纵火,皆是韩冈行事不谨之故!”   “纵然军器监要代水磨坊,但其中厢军的给俸,何曾会少?既然俸禄不减,此辈若无人指使,如何会与京中作乱?”章惇立刻出班,帮着韩冈说话,“指使厢军攻击大臣府邸,岂能轻赦!?”   “不知辽使在外搜购《浮力追源》,又是谁人指使?”   王韶为韩冈辩驳:“辽使年年来买书,不见有人查。如今不过一本流传世间的寻常书卷,又何须大惊小怪。”   “有此书,即可造飞船、板甲,契丹骑兵百万,得此二物,乃是如虎添翼。”吴充音调低沉,似乎是在为大宋一片黑暗的未来而痛心无比。   章惇一声嗤笑:“不知之前是谁说铁船乃是无用之物,《浮力追源》尽是无稽之谈?”   赵顼听得烦了,心头如同火烧,嘴上的燎泡越发的疼了起来。一眼看到韩冈仿佛无事人一般,站在班列的后面始终没有发话,就点了他出来。不论吕惠卿是准备将韩冈当成是杀手锏,还是根本没有将韩冈当成战力给算进来,赵顼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韩卿,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韩冈依言站了出来,一锤定音的话本来是准备留在最后才说的,但天子相询,也就只能提前了。   “厢军聚众为乱一案,其事涉及微臣,臣不当言。至于王旁事涉李士宁案,子不教,父之过。既然范百禄言王旁与李士宁往来密切,那就召其父入京来询问便是。”韩冈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基于不同的理由,“想必能教陛下自此安心!”   韩冈用重音着意强调了最后一句,在静默下来的崇政殿上,他谦卑地低下头,双眼盯着脚下的一块块被烧制得闪着金属光泽的方砖。双手持笏,等着天子的回覆。   他不怎么擅长下棋,但他擅长掀棋盘。   注1:睦亲宅是宋代为宗室们所建的宅邸群,其实就像是个笼子,便于看管而已。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二)   将前任宰相以事涉谋反的名义——说难听点就是待罪之囚——召回来询问。就算是所有对王安石恨之入骨的旧党大臣,他们在最疯狂的梦里都没敢这么想过。   他们穷究李士宁涉及谋反一事,的确是准备敲着边鼓,迂回前进,将王安石的两个儿子拖进来后,最后逼王安石接下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但怎么会有人敢将王安石直接牵扯进来,而且说这话的还是韩冈——王安石的亲女婿!   即便王安石已经离开相位,但他一手推动并主持的变法事业,直到现在也还是国家施政方略的主流。对于当今的天子,王安石是如师如友。尽管现如今,王安石的圣眷已远不如当初,可是尊重和信赖还是有的。隔三岔五,赵顼也还会派亲近的内侍带着礼物去江宁探问,可见他对王安石的宠信不衰。   赵顼疑惑地盯着韩冈,这是他的激愤之语吗?   如果韩冈现在的表情是愤怒,方才的说话是咆哮,正在殿中的几名御史,就可以送他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可韩冈平静得如同井中水月,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招王安石入京询问?”赵顼心头疑云丛生,一个字一个字地问着韩冈。   韩冈即刻回道:“此案久拖不决,牵连甚广,又事涉宰相之子,自当将其父招入京来。”   天子与韩冈的一问一答,顿时就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韩冈说得这几句话,用意只在最后一句——   他是要请王安石回来!   他是要请去位出外的王安石回来!   ……这如何使得!!!   同样的反应出现在不同的阵营中。   一旦王安石时隔半年多重新见到天子,那情况会变得怎么样,在殿上的一干重臣,都能推测得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表现实在太差了,天子不可能不怀念过去王安石为相之时的朝局。   旧党中人当然恨不得王安石在江宁养老,从现在的五十三四,一直养到死为止。以王安石的声望,一回来就必然轻而易举地控制住朝局,到时候他们就又要过上在泰山底下生活的日子了。   不过新党中人应该是欢喜的。吕惠卿用了半年的时间没能解决掉旧党,如今事事受到朝堂上的掣肘,已经让底层的新党官员感到不耐烦了。身居高位的几个核心,身上的压力都很大,王安石能回来,对他们都是好事——只不过,应当将一人给排出。   王珪脚动了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冯京今天不在,他没打算强出头。瞅着对面的吴充,盼着枢密使能站出来。可这时一道人影从王珪眼角闪过,定睛看过去时,竟是吕惠卿跨出班列。   来自福建的参知政事立于大殿中央,对着天子朗声道:“陛下!臣以身家性命作保,王旁必无涉此案!”他要保着王安石这面旗帜,却不想这面旗帜重新在政事堂中飘扬起来,新党的中军大纛只能有一面,就是他吕惠卿。   韩冈惊异地看了吕惠卿一眼,他没想到吕惠卿竟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以他的判断,吕吉甫再怎么不想看到王安石回京,至少也该稍稍犹豫一下,排在第三、第四号出场才是。   吕惠卿义正辞严,从他的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为了阻止王安石回京,才如此卖力的为王旁争辩,“王旁自少承袭父兄之教,行事谨严,虽与李士宁相往来,但只是泛泛之交,绝不至涉及奸谋!”   吕惠卿站出来说话,但章惇、曾孝宽却是犹疑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站出来。他们当然希望王安石这面旗帜回京,但现在不站在吕惠卿一边,可就是明摆着要分裂了。   章惇正犹豫间,韩冈冷澈的眼神已经瞥了过来。除了面朝天子的几位,站在殿尾中央的韩冈可以将殿上任何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当然也包括章惇的。   章惇知道,这是选择站队的时候了。今天殿上的争议不可能隐瞒起来,吕惠卿的私心也瞒不了明眼人,若是自己选择错误,就是彻底的开罪了王安石。而且韩冈的这番话,究竟是不是秉持了王安石的心意,章惇他也无法确定。   在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的犹豫只有一瞬,章惇也同样走出班列,转身对着天子:“臣亦愿以阖族性命作保,王旁与谋反一案绝无瓜葛。但李士宁即涉谋反,就必须就此查个水落石出,还王安石父子一个清白。”   站在前面的吕惠卿闻言身子猛然一震,背后传来的声音,让他只觉得双脚站立之处仿佛是虚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空空荡荡,让他无处可以着力。   章惇的背影映在韩冈的眼中,在唇角边得到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看来他的这位友人已经明白了过来。得到章惇的支持,京城中的新党成员,就不再只能听着吕惠卿的命令,而是有了更为恰当的选择。   吕惠卿心中焦躁无比,邓绾该出来说话了,但御史中丞所在的方向却是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出来的是蔡确,“陛下,此案事关重大,确当根究。”   吕惠卿的心冷了下去,现在他都只能盼着吴充出来。   吴充他当然也要阻止王安石上京,只是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说追究下去,王安石肯定是要进京了。若说不追究王旁涉案,他前面的话还摆在那里,站在近殿门处的那个灌园小儿,可正等他反口呢。   韩冈冷眼看着殿上的一团乱象,差点忍不住要大笑出声,实在是太可笑了。王安石还没回来,就让殿上乱成了受了惊的猴山一般,要是当真回来了,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都是韩冈的一句话造成的。王安石能不能上京,韩冈不敢保证。但他直接掀桌的行为,却能让殿上的所有人无法应对。从今天开始,朝堂上的政争就可以歇一歇了。而且有一件事,所有人应该都明白,外任的臣子是可以上书自请入京诣阙的。   殿中的臣子各自上台表演,可就是天子的态度耐人寻味。   不论臣子们在说什么,赵顼都是一言不发,始终不肯给个回音。一直到了退朝的时候,他都没有为今日殿上的争辩做出评判。   净鞭响起,内侍尖着嗓门唤着退朝,但韩绛却没有动。本应领着群臣恭送天子的首相,直截了当对天子道:“陛下,臣有一事需奏禀,今日请留对。”   一直以来在政事堂中存在感稀薄的韩绛,被冯京和吕惠卿逼得成了泥胎塑像的韩绛,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口,连韩冈都愣住了。   “准!”赵顼开了金口,只吐出了一个字。但这个字却如黄钟大吕,在每一位臣子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韩绛再怎么势力单薄,他都是宰相!说话的分量,怎么都不会太轻。尤其他现在自请留对,绝不会是为了说些家常话!   天子在议事后留臣子下来很是常见,王安石甚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议事之后都能被天子留下来说话。但臣子自请留对不同,自丁谓之后,很少有人这么做了。   丁谓是真宗末年的权相。其人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甚至陷害曾经举荐过自己的寇准,世人目之为奸相,却无人能奈何得了。但就是这名机敏多智,奸狡过人的宰相,却被人给用计谋害了。与丁谓同时为相的王曾,以过继儿子为借口,征得了丁谓的同意,自请留对。趁此良机与不满丁谓已久的章献刘太后联合起来,将其赶出了京城,贬去了琼州。   王曾若不能自请留对,章献太后刘娥就不能知道政事堂中哪位是丁谓的反对者,投鼠忌器下,也不能下手对付丁谓。而当王曾主动留了下来,两人便是一拍即合,让丁谓败得不明不白。   自此之后,重臣自请留对就少不了会有构陷同列的嫌疑,成为了朝堂上的一大忌讳。沉默已久的韩绛选在今天自请留对,让许多人心中都腾起不好的预感。   韩冈望着吕惠卿和吴充煞白的脸,在猜测韩绛用心的同时,也不免暗暗一笑,恐怕外面没人能想到,这两位还有心灵相通的时候。   出宫后,韩冈回了军器监处理日常事务。等到下午,看看时候差不多了,就派人去与章惇联络。既然章惇已经表明了支持王安石回京的态度,就有必要跟他通个气。不论王安石能不能回京,章惇今天的表态,已经证明了他并没有彻底地站在吕惠卿的一方,而是依然拥护王安石。   只是等到韩冈回到家中,派去找章惇的家人才回来对他说:“章学士刚刚回家,就被招入了宫中去了。”   正在旁边帮着韩冈更衣的王旖,惊讶地停了手:“今天出了何事,要锁院了?!”   又不是逢年过节,翰林学士连夜入宫,除了封锁学士院,为天子撰写重要的诏书,也不会有别的事了。就算是妇道人家的王旖,也有这个见识。   韩冈一拍桌:“是韩绛!韩绛果然荐了岳父。”   “官人?”韩冈没头没脑的话,让王旖听得一头雾水。   “韩子华今日自请留对,当是为了推岳父复相。”韩冈说着,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来只求震慑一干政敌,顺便引动天子重新启用王安石的心思。哪里想到竟引来了韩绛的动作,让局势一下激变。这一个结果,却比他设想得还要有意思,“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这下老虎要回山了,看看又有那只猴子还能跳得欢?!”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三)   “乾健坤顺,二气合而万物通;君明臣良,一德同而百度正……”   夜色下的宫掖,森森如晦。外廷中的一栋栋殿阁,仿佛一只只怪兽蜷伏在黑暗中,仅有点点微光于其中亮起,勉强多了一点人气。   只有今夜的内东门小殿,此时是亮如白昼。数以百计的班直护卫将小殿内外护住,围得水泄不通。   天子的御驾就在此处。   每逢大拜除,学士院锁院,而天子也会驾临内东门小殿。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东京城中文武官员都会将目光投向这座禁中略偏东向、紧邻学士院玉堂的小殿中。屏神静气,等待着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章惇已经从小几旁站了起来,草拟的诏令文稿拿在手中,朗声诵于天子。视一榜进士如探囊取物,章惇的才名不在历科状元之下,只是开头的两句,就让赵顼轻轻点了点头。   ……眷予元老,时乃真儒。若砺与舟,世莫先于汝作;有哀及绣,人伫久于公归……   “想不到王介甫当真要回来了。”   冯京今天没有上殿,但他作为宰相,耳目还是足够的灵通。升任宰相的半年多,让他的权势又扩大了许多。这对于他总掌朝政是好事,但王安石回来后,情况却要反过来了——王安石能容他做参知政事,却不会容他做宰相。   “谁让他招了个好女婿!想不到韩冈还有这个手段。”   蔡确他昨天的确是向韩冈通报了消息,可那只是为了结个善缘,省得日后难看。却没有想到韩冈竟然直接就把王安石举了上来。他不是要将张载请进京城来吗?怎么就敢打起让王安石复相的主意。以王安石的倔脾气,就算受了韩冈如许大的人情,也别想他会点头让关学在京中传播。   “不是韩冈,是韩绛!”韩冈算什么,没有韩绛自请留对,赵顼即便想要起用王安石,也决不会这么快的下定决心。   “都是姓韩的。”蔡确笑叹了一声,从眼下的情况看,日后朝堂上绝不会少了韩姓的宰辅,“不过韩稚圭自开春后就重病卧床,已经快不行了。昨天相州那边就来了人,看样子拖不了多久了。文宽夫、富彦国、曾明仲也都老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配飨宗庙。等他们一去,王介甫可就是元老了。”   冯京紧紧抿起嘴,沉默了下去。王安石能成为元老,不知他冯京日后能不能成为一言一行都能牵动朝局的元老重臣?   ……越升冢席之崇,播告路朝之听: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大学士、特进、行吏部尚书、知江宁府、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食邑四千六百户、食实封一千两百户、王安石信厚而简重,敦大而高明。潜于神心,驰天人之极挚;尊厥德性,溯道义之深源……   “御驾已临内东门小殿,肯定是大拜除了。”韩冈在二更天的时候也得到了消息,此前的猜测终于得到了确认,他的岳父当是要复相了,“今天不知会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王旖肯定是睡不着觉中的一个,双眉依然轻蹙:“会不会是别人?”   “吴充?吕惠卿?都不可能啊!”韩冈笑道:“韩绛留对难道是为了推荐他们两个吗?天子对岳父一向信重。若是寻常时候,也许会不觉得。但到了朝局僵持不下的时候,这个信任的用处就出来了。”   元老重臣的价值就在这里,一任宰辅的资历能让一名官员成为朝廷柱石,越是局势动荡的时候,他们受到的期待也就越大。   王旖点头,勉强地笑了一笑。毕竟还是至亲,韩冈说得再是信心十足,王旖也照样要担上一份心。尤其是王旁,他可是被牵连进了谋反案中。   “明日去宣德门外,看了榜文便知端的。只要天子有意让岳父复相,就绝不会允许有人动仲元一根寒毛!”   ……延登捷才,裨参魁柄。傅经以谋王体,考古而起治功。训齐多方,新美万事。而则许国,予惟知人。谗波稽天,孰斧斨之敢鈌;忠气贯日,虽金石而自开……   两部经传新义的改稿就堆在书桌上,吕惠卿昨天本准备着今晚就将最后的修改给润色一番,但他现在却无心动笔。吕升卿、吕和卿也都在书房中,只有在外任官的吕温卿不在。   等了半天,不见吕惠卿开口,吕和卿忍不住提起话头:“王安石又要回来了,朝堂上的局面又要有一个大变动。”   “无妨。”吕惠卿似乎并没有感染到两个弟弟心中的焦躁,轻笑道:“介甫相公回来后,正好可以将手实法推行下去——已经耽搁得太久了。”   吕升卿哪里会信,手实法已经连实施的细则都编定好了,可王安石回来之后,难道还会推行吗?就算推行了,也不会再是他兄长的功劳,而是王安石的。   “都是韩绛,竟然自请留对!”吕升卿狠狠地说着。   “是韩冈!没有韩玉昆,事情可不会这么顺利。介甫相公挑的这个女婿,可是挑得再合适不过了。”吕惠卿为之更正,笑意盈盈,对韩冈赞赏有加,只是眼中,却难掩刻骨的憎恨。   ……向厌机衡之繁,出宣屏翰之寄,遽周岁历,殊拂师瞻……   近日朝局的嬗变,可以说给了赵顼一个教训。异论相搅如果操作不好,就是干扰到朝政施行的党争。一边倒不行,但两边势均力敌,也同样是个灾难。   对比起眼前的现实,赵顼还是怀念过去的岁,每每回想起王安石主持朝政的时候,虽然反对声始终不绝于耳,但朝局总能稳定下来。有着王安石做主心骨,任何的问题都能解决。而不是像现在,朝堂上一团乱,两派互相攻击,却没有一个能将对方压制。——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人总是习惯性地美化过去,总会觉得过去比较好。   抬手摸了一下嘴角的燎泡,赵顼忽然发现,在决定了将王安石重新请回朝堂之后,突然间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果然还是将王安石调回来省心。”   ……宜还冠于宰司,以大厘于邦采,兼华上馆,衍食本封。载更功号之隆,用侈台符之峻……   章惇庆幸自己站对了位置,要不然等王安石回来后,他肯定是要靠边站了。   只是他到现在还不清楚,韩绛和韩冈事先有没有串通过,要不然为什么这么重大的决定,韩绛竟然只在殿上就做了出来,而且还选择了惹人议论的自请留对。   回去后要问一问韩玉昆,就不知道他会不会说实话。   几句话就让天子动心,再有了当朝宰辅的支持,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眼前的僵局。章惇不觉得韩冈在这方面的才智超过自己多少,却很佩服他的决断,毫无顾忌地抬了那尊大佛出来,一下就镇压住了朝堂。   风向要变了。   ……於戏!制天下之动,尔惟枢柅;通天下之志,尔惟蓍龟。系国重轻于乃身,驱民仁寿于当代。往服朕命,图成厥终……   韩绛今天是破釜沉舟,既然冯京、吕惠卿让自己在政事堂中只能做个押班、盖印的闲差,还不如干脆让王安石回来。一拍两散,大家都别玩。   不论最后能不能,王安石都要领自己的人情。而前面他举荐自己两次为相的人情,也算是还了大半。   韩绛冷笑,将银质的酒杯捏得格格作响,半年多来积攒的怨气绝对不浅。原本他是踌躇满志,想有一番作为,却没想到就这么一事无成地度过去了。   没说的,韩绛从来都不是好脾性的人,这份怨恨,他会十倍还之。   ……可特授依前行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兼译经润文使……   宰相兼任译经润文使是唐时传下来的规矩,如今的首相——昭文相——都会兼任此职。   章惇是第一次为天子撰写拜相大诏,但他作为翰林学士,该知道的规矩也都加以了解过了。过去的诏令都是要编纂成册,章惇在担任知制诰之后,不知翻阅了多少遍。不但可以熟悉朝廷故事,在撰写诏令的时候也不会有所错漏——免得贻人笑柄,甚至因此而被降罪。   “等等。”赵顼打断章惇的诵读,“别忘了,要加食邑一千户。”   “臣已遵谕旨,加食邑一千户,食实封四百户。”   宰臣、亲王、枢密使每次加食邑,都是一千户,而实封则率为四百户。   “嗯。”赵顼点了点头,章惇这位新科翰林对朝廷故事的熟悉,让他很是满意,“另外再改赐推忠协谋同德佐理功臣。”   “惟命。”   宰相的功臣封号基本上都少不了推忠、协谋、同德、佐理八个字,韩绛、冯京身上都有,章惇其实也已经写上去了。而加食邑、加实封的事,一开始赵顼也吩咐过了。要不然章惇前面也不会写上“衍食本封”“更功号之隆”几个字。   将草稿诵读了一遍,又交给李舜举呈于御览。待天子点头认可,章惇便展开白麻纸,端端正正地誊写起来,旁边的小黄门专心致志地帮着磨墨。   一笔一画,召唤王安石入京为相的诏书,一行行的在纸面上显现出来。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四)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出城时还是好端端的,可没过多久,就已是阴云四合。一声霹雳接着一声霹雳,待到王安石避到道边凉亭中的时候,一场暴雨就倾盆而下。   王安石身上的衣裳有些脏,这几天他出城游山玩水,擦了碰了,也忘了换一身干净的。骑着的那头老马被伴当拴在了亭外,另外一个伴当抖着王安石刚刚脱下来的一件雨衣。   将斗笠倚在墙角边,王安石凭栏望着外面的雨水。青袍芒鞋,木簪别着花白的头发,完全看不出是现任的江宁知府,前任的中书门下平章事。   “扶栏观雨,相公可有诗作否?”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就在王安石身边卸下了蓑衣。捻着花白的胡子,笑着问王安石。他是寓居在钟山定林寺的道士,唤作李叔时。王安石常常往钟山去,一来二往的就熟悉起来了。   “今天倒是没有诗兴。”王安石,“不过昨夜倒是和了一首咏雪诗——‘若木昏昏末有鸦,冻雷深闭阿香车。抟云忽散簁为屑,翦水如分缀作花。拥帚尚怜南北巷,持杯能喜两三家。戏挼弄掬输儿女,羔袖龙锺手独叉。’”   “以叉字为韵……”李叔时皱眉一想,立刻恍然,“相公可是在和苏子瞻的《雪后书北台壁》?”   “正是!昨夜翻了《眉山集》,一时有了兴致。”   苏轼的《眉山集》,熙宁七年才成的书。可如今已遍传于世。这本诗词集,尤其以其中的两首以“尖、叉”两个险韵的七律为人推重。   李叔时一时感慨:“一诗既出,天下传诵。苏子瞻如今已不下当年的柳屯田。”   “这比喻可不好,苏子瞻要强过柳耆卿不少。”王安石望着亭外如瀑暴雨,蔽日阴云,“苏子瞻出外数载,诗风为之大变。新读《眉山集》,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苏轼旧年一时迷糊,批错一封判词,不得离京不出外。这一桩公案,世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李叔时虽说只是一个道士,但能与王安石往来,见识自然不差。苏轼因何出外,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在另一位当事人的岳父面前,那一句“此皆是令婿的功劳”却不好说出来。   王安石偏头看看李叔时,倒看出来几分内情,笑道:“苏子瞻为人疏阔,所学也不合我意,但诗文却是极好的,这一点,可比我那女婿要强。”   李叔时不便做答,转而笑道:“夏日和雪诗,相公也是雅兴。”   “雅兴吗?”王安石一声长叹,“‘放归就食情虽适,络首犹存亦可哀’,哪里来的雅兴!”   正常的宰相外放,基本上都不会处理实务。能三五日一坐堂,就可以称为勤快辛劳了。如文彦博在大名府那般万事不理,被来巡视的转运判官告发上去,反倒是尽忠职守的转运判官吃了挂落。   王安石也不给下面的人添麻烦,也是隔三岔五才出来坐堂,不过当他出来视事,积累下来的公务,也不用太多时间就能处理完毕。王安石的才干,在大宋历任宰相之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以宰相之才用于一郡之地,自是轻而易举。   平日里则是读书读史,或是考订已经用心撰写了二十年的《字说》一书,闲暇时还携朋唤友,一同去城外游览金陵山水。王安石如今交友往来,只是随性而为,身份地位根本不放在心上,李叔时这个住在佛寺中的道士就是其中一人。   一场暴雨下了小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王安石趁着天色放晴,就在钟山脚下的前湖边走了一圈。到了入夜之后,他方才骑着老马,辞别了李叔时,慢悠悠地回到了江宁城中,回到府衙后院的家中。   低头看见王安石袍子的下摆沾满了泥,靴子也都湿透了,正在做着女红的吴氏,就半是心疼半是责怪地念叨着:“怎么就不知道雇一架肩舆?谁跟你出去的,下次不要带着他们了!”   王安石摇了摇头:“岂能以人为畜……”他从来都不乘肩舆,就是上山过河,骑不了马的时候,也是只凭自己的双脚,“前湖那边也没得地方雇。”   “又是跟李道士……”吴氏阴沉下脸来,“仔细看看你的靴子,别污了家里的地。”   王安石知道如今妻子听不得姓李的道士,让两名婢女将黏在脚上的靴子用力地扒下来,一边笑道:“李叔时又不是李士宁。”   “李士宁那个道士说起话来嘴跟涂了蜜一般,听了他说话就知道不是好人,你还偏偏让他住在家里。”吴氏停了手上针线,回忆了一下,又立刻狠狠地补充了一句,“还给他写诗!”   “‘行歌过我非无谓,唯恨贫家酒盏空’。为夫何曾信过李士宁的神神怪怪的疯话,只是见他难得会写诗,赠了一首诗而已。何况结交宗室也不是他的错,王珪还跟宗室有亲。”王安石这时黯然一叹:“不是他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他啊。”   王安石如何不明白,李士宁涉及谋反案,不过是有人借题发挥罢了。在官宦人家行走的佛道之流,从来都不曾少过。李士宁不过是跟赵世居走得近了,如何算是罪名?只因他跟王安石也亲近啊,所以被盯上了。   就手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王安石又问道:“今日东京那里可有书信来?”   吴氏回了他一个后背:“做宰相时,忙着朝政倒也罢了。现在都回江宁了,还为谁辛苦?”   王安石上前对老妻赔起了笑脸:“等致仕后,为夫在城外买座宅子,悠闲过日子……就在江宁城和钟山之间的谢公墩上,离城七里,离山七里。名字为夫都起好了,离山半程远,就叫半山园。”   吴氏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要到哪年呢……”   人回来江宁了,心还在东京城。游山玩水是悠闲,可回来后心思就不在山水里了。不仅仅丈夫是这样,儿子也是一般模样。一想起刚刚病愈不久,就坐到书桌旁的大儿子,吴氏就心疼得不得了:“你这个做爹的也不劝劝大哥,少辛苦,少熬夜,累得身子骨都毁了。”   王安石点头,也为儿子担心得皱起眉来:“等大哥儿过来,就跟他说说。”想想又笑了,“二哥最近倒不错,在府界提点司里越来越有长进了。让他跟着玉昆学着做事,的确是做得对。”   “二姐儿的信你也看了,玉昆待她有多好?你过去还跟他斗气。”吴氏说了王安石一句,又叹着,“可怜大姐儿就没那个福气了。”   老夫妻俩正聊着天,府上的司阍在外面禀报:“相公,官家又派中使来了。”   吴氏很是有些纳闷:“都这时候了,怎么还有中使上门?”   “可能是入城迟了……”王安石提声吩咐,“让他进来好了。”   可进来通传的司阍却道:“中使在外,要相公出去接旨。”   “什么?!”吴氏一声惊叫。   江宁府衙,出自东京的中使们是常来常往。探望元老重臣,是朝廷的恩典,也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王安石受到的恩泽在出外的重臣之中数一数二,跟韩琦相仿佛。基本上隔上几天,就过来一队带着礼物和口谕的宦官。不过这些中使只是携礼探问,并不是宣诏,并不需要摆出香案、洒扫庭院,更不可能要王安石这位重臣跪领。可今日的这一位中使刚来,便直接就要王安石出外接旨。   吴氏一把攥住王安石的手腕,紧张得手都在发颤:“莫不会是李士宁的事!”   “母亲放心,此事绝不至于。”王雱从内间慢慢地走了出来,一场大病让他消瘦了不少,双颊凹陷了下去,穿着袍子空空荡荡,仿佛里面就只有一个衣架撑着,就是一对眼睛更为幽深,“当是天子想到父亲大人了。”   王安石点点头,他这位宰相还不至于被不相干的谋反案牵连到。   换了朝服,摆了香案,王安石出门恭迎圣旨。阖府上下,连同外面府衙里的官吏齐聚大堂,听着来传诏的蓝元震抑扬顿挫地将拜相大诏念了出来。   蓝元震念完诏书,有些紧张地等着王安石的反应。他手上还一封招王安石入京的谕旨,如果王安石要推辞拜相的诏令,就将这道谕旨拿出来,先把人召回京中,再来完成三辞三让的手续。省得让内侍背着拜相的圣旨,东京、江宁两边来回跑。   但王安石没有推辞,叩拜之后,恭声领旨。他从来都不喜欢做那些虚文,想接就接,不想接就不接,他推辞诏命从来都不是给别人看的。   拿着诏书,王安石对王雱叹道:“‘遽周岁历,殊拂师瞻’。只为了这八个字,也得去京城啊!”   原本辞相时的怨气,半年多来也渐渐的散去了,王安石心中不再是耿耿于怀。听到诏书中的这八个字,回想起熙宁初年,赵顼敬他如师长,而他待赵顼也如弟子一般的时候,王安石的心也软了。已经转了一个年头,哪还有过去的怨艾,而赵顼也在这两句话中透着对王安石的孺慕之情。   就再去京城一趟好了,变法大业也只走到一半,还有一半更为艰巨的路还没走完。   不管怎么说,王安石还是舍不得他一生所寄的功业。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五)   闰四月的京城彻底地进入了夏季。   赤日炎炎,阳光直射下,仿佛能将地面给晒裂开来。水面上荷叶亭亭,但看着一朵朵或粉或白的荷花,却一点也解不了心头的暑气。   倒是如今朝局却冷了下来。在王安石即将回归的现实面前,两边都失去了继续争斗下去的原动力。   韩冈今天上殿,将军器监几个锻造作坊迁移出外的进度奏禀天子的时候,冯京和吴充都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如平时一般冷淡而已。韩冈这倒不在意了,要是他们笑脸相迎,反而要疑神疑鬼了。   退朝后出来,吕惠卿倒是说了几句笑话,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两人的关系很是亲密。只是韩冈很明白,他和吕惠卿之间是彻底决裂了。不知王安石回来后,会怎么处理与吕惠卿的关系。   只是回头再想一想,吕惠卿毕竟没有明着阻止王安石复相,而且前日在殿上,还自称要以身家性命担保王旁与谋反案无涉。不论他私心如何,但表面上的文章做得还是很到位的。王安石大概还是会继续重用于他,就不知道吕惠卿自己能不能甘心了。   煮后又放在井水里凉下来的绿豆百合汤,加了蜂蜜调味,掺了一点点碎冰,当韩冈回到家里的时候,喝上一口,就沁人心脾。夏天赐冰,冬天赐炭,在京城为官,就有这个好处。   “天气暑热,不知爹娘和大哥他们这个时候上京,能不能吃得消。”自己在家中享受着清凉,王旖也不由得担心起要冒着炎炎烈日上京的父母。   “从江宁到京城是二十二程,就算蓝元震去的时候是骑马兼程赶路,但岳父上京的时候,也只能坐船,差不多要有一个月才能到。的确不是好时节。不过呢……”韩冈却又笑道:“岳父毕竟是上京为相,沿途的州县还是会好生服侍的。过了扬州后,哪一个州县没有冰窑?拿几块冰放在船舱里,一路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王旖道:“记得几年前从瓜步过江,也是在夏天,不过那是在四月初。那时候,扬州就有卖冰镇乌梅汤了。”   “瓜步……京口……”韩冈沉吟一下,看看外面院子里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地面,“现在是夏天吧?”   “嗯。怎么了?”   “可惜了。”韩冈咕哝了一句。   王旖奇怪地看了韩冈一眼,自己的丈夫是不是热糊涂了。   韩冈哈哈一笑,从对千古名诗的遗憾中摆脱出来,“仲元明天也该从白马回来了,这些日子不知道他有没有担惊受怕,要好生地准备一下,给他压一压惊。”   “官人说的是,回头我就让素心妹妹去准备着。”王旖点着头,笑得很开心。   赵世居、李逢谋反案已经定下来了。既然赵顼已经要让王安石重回相位,就不能落下宰相的脸面。沈括虽然性子软弱,但有了天子的支持后,要排挤掉范百禄的发言权并非难事。别说被牵连的王旁置身事外,就是跟赵世居有着直接联系的李士宁也只是被杖脊后发遣荆南。   不过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的结果了。赵世居被勒令自缢,子孙从宗室除名,李逢则是凌迟。其余被牵连进此案的从犯,医官刘育凌迟,将作监丞张靖腰斩,父母妻儿皆流放广南。所有与赵世居有过书信往来的官员,或罚俸、或降阶,无一例外地受到了惩罚。这也是要给天子一个交代。另外,一开始判李逢无罪的提点刑狱王庭筠上吊自杀,而首告李逢谋反的朱唐,则是得到了丰厚的奖赏。   这一桩荒谬的案子,以荒谬开局,以荒谬结尾。韩冈冷眼看着这一桩案子的开局和结束,心也越发的冷了起来。   再说另外的一桩与韩冈息息相关的厢军聚众为乱案,由于王安石太过于强势,赵顼还是需要一个反对派。所以针对冯京的这件案子,也给赵顼断了下来。最后领头之人判了斩首。   从这两件案子最后的结果来看,看起来赵顼是准备将朝局调整回到熙宁五年、六年的时候,在新法继续推行的同时,维持着朝堂上的平衡和稳定。   虽然不知道赵顼能不能如愿以偿,韩冈这边还是乐见其成,这是正常的官场生态。原本朝堂一分为二的状态,才是不正常的情况。   “就是大哥的身体了,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京中的名医多,有他们照看,元泽能比在金陵时得到更好的调养。”   “还要多吃点蜂蜜,还有那个蜂王浆……是叫这个名字吧?”王旖问着韩冈。   “嗯,是叫蜂王浆。”韩冈的回答有点无奈。他日前只不说顺口一说罢了,没想到王旖就给记了下来。虽然王旖知道丈夫不是药王弟子,但他说得关于医学养生方面的话,却是信了十足十,张罗着就要找蜂王浆来。   韩冈哭笑不得,这时候,那里能常年提供不放在冰箱里面,就无法长期保存的养生补品来?   相对于蜂王浆,蜂蜜倒是好办了。上等的蜂蜜,保质期能有很长时间,又是做菜做汤炖饮子的好材料,韩冈家的厨房里总会备上一两罐。不过与韩冈记忆中的蜂蜜有个不同的地方,这个时代的取蜜是直接割了蜂房下来压榨,有时过滤不干净的蜂蜜里面,还有蜜蜂残骸——从卵到成虫一应俱全。   但蜜是好东西,在种粮之余,韩家现如今在陇西的田地也种些当地常见的芸薹。芸薹可以拿来直接吃,也可以等着开花后收籽来榨油。黄色的花,加上用来榨油的籽,韩冈基本上就可以确定那应当就是后世的油菜,有了油菜花,当然也就有了蜂蜜。   后世蜂箱的结构,韩冈还能记得一点,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养殖方法——此时也有蜂箱,就当真就是个空箱子,让蜜蜂在里面筑巢,等出蜜的时候,直接将蜂巢挖出来榨蜜——所以没有多提,就按现有的方法养,照样能出蜜。过个两三年,陇西就能出产蜂蜜了。但蜂王浆应该是没戏的,最多也就是他正在陇西的父母,一年有那么几次机会吃上一点。   想想,由着王旖去折腾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夫妻两个又说了些闲话,韩冈回到书房,从架子上抽出一封信笺,这是张载写来的书信。   最近关学好生兴旺,关中各地的士子齐集横渠那是不必说了,便是关东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不远千里地往横渠镇上去。但张载的信中却没有多提这方面的事,而是与韩冈商讨,如何处理韩冈对格物致知的解释,与天人之道之间的分歧问题。   韩冈一直自称在学术上只得一偏,更偏重于推究自然之理。真正贯通天人大道的,还是要数他的老师横渠张子厚。虽然张载至今未能再至京师,但早有无数士子心向往之。   可是科学与天人合一的理论毕竟是相背离的。张载在作为气学理论大纲的《钉顽》【即西铭】一篇中说:“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也就是将三纲五常与天地至道合二为一。   韩冈越是将后世科学理论一桩桩地用实验证明,就有越来越多的事实在清楚地表明,所谓的君臣父子之道与天地自然毫无瓜葛,扯不上半点关系。   不过韩冈是一步步来的,已经得到证明的一干理论在传播时,都是打着气学的旗号,两者早已紧密难分。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间已是鸠占鹊巢,将气学给绑架了。现在已经不是韩冈要将科学理论装扮成儒学的一个分支,而是张载要反过来拿气学理论,去配合韩冈已经验证的一整套科学理论。   不仅仅是关学,即便是二程的洛学,王安石的新学,都必须面对这个问题。谁也不能直接否定已经得到证明的几个科学理论。儒学是个十分现实的学说,不但要解释社会,也要解释自然。韩冈已是先入为主,格物之说的定义现在就在他的手上,不论是谁家的学说,都不能轻易地绕过去。   但韩冈明白自己也不能走得太远,超出时代半步是天才,超过一步,可能就要送命了。所以给张载的回信他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提笔落字。   叹了一口气,韩冈将张载的信重新收了起来,回信还要再想一想。   吕大防最近上京来了,这两天去抽空见他一面,说不定还能就此讨论一下。虽然吕大防并不是张载的弟子,但他的三位兄弟——大钧、大忠、大临三人——都拜在张载门下。而从学术上,吕大防也是贴近张载。在韩冈没有横空出世前,在朝野内外一力支持张载的就是蓝田吕氏这几兄弟。   另外还有张载入京的事,当面讨论也许会更合适一点。   但要快一点了,韩冈想着。   以王安石的脾性,绝不会将国子监交给张载来主持,韩冈也不会去奢望。但他还是想要张载上京,为气学张大声势。实在不行,以个人的名义请其上京,看谁还能拦着。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上)   吕大防是旧党。韩冈是新党。   但两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尴尬。   吕大防虽是铁杆的旧党,但他并不是那种逢新法必反的人,对其中诸法也都有所保留——话说回来,出自关中的士子,对于富国强兵的渴望不是河北京畿的士大夫可比,新法之中虽有惹起他们反感的一部分条令,但对将兵法、免役法等能整军强兵、解民困厄的法度,基本上都是持欢迎的态度——所以韩冈对吕大忠的公正,还是很有几分好感。   而在吕大防看来,韩冈尊师重道,事事为关学张目,甚至不惜与王安石冲突,是正人君子所为。而他帮着王安石度过几次难关的举动,也是作为臣子、作为士大夫该做的,并不是为了迎合权臣而做出的残民之举,当然也是有着一份好感。   互相看得顺眼,就不会有太多的龃龉。而且还有谋划张载入京的事要让两人一起操心。   吕大防性喜简朴,又是因为刚刚结束了守制而入京守阙,韩冈也没有在樊楼等大酒楼铺张设宴,而是就在家里设了便宴,吃着严素心精心制作的小菜,两人坐下来慢慢说话。   喝了几杯酒,各自说说河东和京城的传闻,又对最近的一些热门话题评述一通。气氛融洽起来,韩冈便切入了正题:“家岳将至京城,韩冈便不宜再留于朝堂。过些日子,就回自请出外。”   吕大防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理。翁婿不便同居朝堂之上,要顾及着瓜田李下之嫌。当年晏殊、富弼这对翁婿同在中枢的情形,如今很难复制。除非韩冈也学着富弼,指斥王安石是奸臣。   但这自请出外的奏章其实只要上过就可以了,只要表明了态度,御史就不好再拿此事做文章。到时候只需天子留人,臣子也就可以顺水推舟地留下来——当然,不能忘了,还要隔三岔五上一个请郡的奏章,作为补充。拖个半年,没有问题。   “不过在这之前,韩冈还有个心愿未了。但凡治学,不入京城,便不为天下所重……”韩冈说到这里话声一顿。   吕大防心领神会。他亦推重气学,当然希望张载能入京讲学,只是有新党在,肯定是没戏,当初韩冈不是已经碰了一次壁了吗?   “奈何令岳。”他摇了摇头。   “无妨。家岳那里,韩冈从无亏负,不惧问罪。但对子厚先生却是有愧于心,居于朝堂有年,仍不能使先生入京讲学。”   韩冈答非所问,只是向吕大防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他不仅仅是王安石的女婿,也是张载的弟子,身负这两个身份,与其小心地在两者之间守着平衡,还不如大道阔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只要自己的分量足够,王安石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结果,张载也不会对枝节之事太过于放在心上。   韩冈让吕大防不要顾忌,有事他肯定会为张载担待着,吕大防也就安心下来。韩冈写信邀请他来时,他就考虑过该如何让张载入京讲学。想来想去,还是得采取一个变通的办法:   “去岁郊天大典,仪制多有错漏。近日听闻天子对此有所不满,欲加以更易之。子厚先生谙熟周时仪制。玉昆你我齐荐,入太常礼院当是不难。”   儒门重礼,但凡大儒无不是精通礼法。仁为体,礼为用,这是儒学的根基之一。   张载的确精通礼法,尤其是以复古为己任,对周礼的研究可说是登堂入室,无论是仪式还是制度,从上到下都早已融会贯通。但韩冈希望张载入京是来讲学的,不是到东京来给人议论谥号的。   “圣人夏礼能言、殷礼能言,杞宋不足征,文献不足故也。”韩冈想了一阵之后,摇头表示反对,“如今礼院所用《开宝通礼》,乃本于《开元礼》而损益之。先生至太常礼院,必欲有所更易。然礼院之中,人事繁芜,言出多头。四季祭星主,其太牢、少牢之争,亦迁延数载未有定论。先生岂有一展长才的余地?事既不可为,就不免会有西归之念。”   这就不好办了。   张载一旦纠缠于俗务,尤其是太常礼院中的官员无不是深悉礼法的宿儒,而院中吏员也几乎都是对礼制仪式浸淫甚深的积年老吏。张载去了礼院之后,如果要恢复古制,必定会受到阻挠甚至攻击。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张载,怎么可能有多余的精力去与他们一一争论。   而且如今礼院的工作,主要是主持各级祭典的仪式,同时也有审定臣子的谥号,另外甚至是民间上请朝廷册封的神灵该是第几等爵也算是管辖范围。在韩冈看来,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都是为了这些事来争吵,就太过于浪费张载的声望。   而且韩冈还有句话没有明说出来,但想必吕大防能听明白。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以如今张载逐渐响亮起来的声望,必然会有许多人以折辱、驳倒他为荣。国子监讲学,韩冈绝不担心,以张载的水平,绝不会逊于当年的胡瑗。但到了礼院的地盘上,许多事可就说不准了。   韩冈对张载其实敬重有加,而且另外还包含了一份私心在,他怎么可能会愿意看到张载被俗务所缠,失去了进京的本意。   吕大防的意见被韩冈很直接地拒绝,他并没有生气:“不知玉昆可有良策。”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他应该是有办法的。   “良策算不上,只是过两日,就要明着上本荐先生入国子监讲学。”   “明着……?”吕大防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犹疑。虽然因为安置流民数十万,加之一系列的发明,韩冈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已远非两年前新中进士时可比,但他要推荐张载入国子监,需要翻过的山却也并没有在这两年间降低多少,“难道玉昆你能说服吕惠卿?还是已经说服了令岳?”   “不,都没有。”韩冈摇了摇头,“该反对的肯定会反对。只是当轴诸公中,肯定还是有人会支持的。”   王安石还有一个月才能抵达京师,在这之前,都还是有点机会。而且就算王安石到了京师,也不是全无可能。想看到翁婿两个打擂台的,绝不止一个两个。硬要说起来,冯京、吴充等人都有可能成为此事的助力。   吕大防闭起了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猛然睁开,神光锋锐:“玉昆,你可是要我去拜谒冯当世、吴冲卿?”   “韩冈曾听闻,微仲兄与王禹玉向日有旧。”韩冈微微一笑。只要可堪一用,他都会利用上,就算是王珪、冯京、吴充这样的政敌也无所谓,而且敌意有时候也不是全无好处。   吕大防方才已经考虑过了,也不再多犹豫,“愚兄只能去跟王禹玉请托齐荐子厚,却不能论及他事。”   “韩冈素知微仲兄为人,不敢多有请托,也不敢用诡计亵渎师长。也就是请微仲兄向王禹玉提上一句。”   吕大防是个方正的性子,韩冈并不指望吕大防能用离间王安石、韩冈这对翁婿为理由,去说服冯京、吴充他们。但在王珪这位熟人面前顺口提上一句,想必吕大防也不会固执于自己的性格。   “既如此,愚兄也不敢推托,此亦是愚兄分内事。”吕大防举起酒杯,以酒为约,与韩冈对饮而尽。   将此事定下,韩冈和吕大防都放下了心事,开怀畅饮,一边海阔天空地聊着,一边喝酒吃菜。   吕大防身高七尺,比韩冈还要高出近一个头,就算是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就已经很有压迫感,方才见面时,巨大的身躯,更是让韩冈感觉有些压力。现在放开肚子,吃喝起来也比韩冈远胜,转眼桌上几盘菜就不见了踪影。   韩冈连忙让人上酒上菜,吕大防则道:“在边州,粗食劣酒也不是没有尝过,京师的美酒佳肴也一样吃了。口腹之欲不可放纵,好坏都是由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是祭礼,愚兄寻常在家中吃饭喝酒,都是以简朴为上。”   年近五十的吕大防与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韩冈称兄道弟并没有半点不快,辈分这个东西与年纪无关,韩冈本就是吕大防三个兄弟的同窗。再说以韩冈如今的声望也当得起与吕大防平起平坐。   “存天理、灭人欲,此乃正道。微仲兄之言,韩冈也有会于心。”   礼记中有一段叫做“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韩冈说的这六个字是反过来用。吕大防听了觉得甚有道理,点着头重复地念了好几次,赞赏不已:“饮食是天理,穷于口腹之欢,那就是人欲。‘知好色、慕少艾’是天理,贪纵床笫则是人欲。挣钱养家是天理,宝于财货则是人欲。守中即是理,穷极则是欲……能体会出这六个字,玉昆你也算是明理入道了。”   “韩冈可当不起。”韩冈笑着道,“洛阳的正叔先生曾在信中解释‘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这八个字,说‘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这六个字,原本于此。”另外更多的是朱熹的功劳,不过这就不能说了。   “洛阳……”吕大防知道,韩冈在程颢、程颐面前也是自称弟子,算是承袭两家之教,当日他立雪程门外的事迹,也早已遍传天下。“是否要将洛阳二程也一起推荐?”吕大防问道。   韩冈踌躇半晌,最后摇摇头,“……力分则弱,还是先荐了子厚先生。”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中)   “……精穷坟典,倡行礼义,见在凤翔府横渠镇教授,聚徒百余人……”   赵顼摸着上唇处的髭须,低头看着御桌上的一封推荐张载入国子监担任判监的奏章。   “……其学尊礼贵德、体天明道,以《易》为宗,以《中庸》为体,以《孔》、《孟》为法,黜怪妄,辨鬼神……”   这个评价可是高得很啊。赵顼心中想着。   如果这是韩冈的奏疏,那一点也不会让人惊奇。可在这份奏疏的落款之处,赫然是王珪的名字。当然,在赵顼的案头上,也有韩冈推荐张载的奏疏,还有吕大防推荐张载的奏疏。   韩冈一心要举荐张载入经义局,吕大防的三个兄弟都在张载门下,他们举荐张载是在情理之中,怎么连王珪也一同来凑起了热闹?   赵顼一时间有些想不通,韩冈到底是什么时候走通了王珪的门路。但从赵顼对朝局的了解中,推荐张载一事,韩冈在政事堂中,恐怕也只能找到王珪这一个助力——王安石是绝不可能让其他学派的宗师,来干扰到新学在京中的统治地位。   一杆朱笔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犹豫再三,赵顼也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让张载入京任职。   这并不是要顾及王安石的问题,还关系到朝廷推广教化的根本大计。   以张载如今的声望,也的确当得起国子监中的任何一个职位。韩冈这位弟子的表现,更是让人期待起张载会如何教导那些个心高气傲、桀骜不驯的太学生们。而且早在韩冈之前,张载就已经名满关中,陕西士子闻风影从,这点赵顼也是知道的。   要不是因为他打算以王安石的新学为朝廷论学之本,这两年早就要招张载入京了,根本不需要他人来荐。   可就是因为新学已经成为朝廷,《三经新义》对经传典籍的新注释,也已经是国子监中考试时唯一的正确答案。赵顼不能不考虑到张载入京后,进国子监任职,会对此事造成多少反作用。   只是张载的学说,赵顼却是很有几分欣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如今流传出来的四句,赵顼当日一听之后,便为之激赏终日。虽然听说这几句出自张载的学生们——其中最后一句还是韩冈说的——但赵顼更清楚,这四句其实是对张载所传学术的总结。来自于张载,发自于横渠,并不是凭空而出。乃是张载几十年的悉心传授、谆谆诱导后,在关学门下弟子的心中得出的结论。真正说出这四句话的是张载,而不是他的弟子。   此四句气魄宏大,眼界深远,不宥于章句,而是直追本心大道。赵顼很喜欢这四句话,若是他的臣子们能以这四句为圭臬而行之不移,那他这位天子,也就当真能“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又考虑了片刻,朱笔再一次被拿了起来。判国子监不能给张载,但还有其他的职位。张载曾为崇文院校书,在三馆之中,不是没有位置安排他。   “官家!”一名小黄门让人在外面通报后,匆匆进了崇政殿中。   “什么事?”赵顼在奏章上振笔疾书,也不抬头,方才一阵犹豫耽搁了太多时间,他的御桌上还有厚厚的一摞奏章等待他批复。   “三皇子……”   “三哥怎么了?!”赵顼没等他说完,就厉声急问。手在奏折上一抖,顿时就是一摊朱红如血的印记。   小黄门偷眼看了一看赵顼的脸色,心里发着毛,换了个听起来稍微缓和一点的措辞:“三皇子身体有恙,圣人和宋娘子【注1】已经急传太医来问诊。”   赵顼眼睛都急红了,什么张载、什么举荐全都丢到了一边去,他的儿子生病了!而且事情既然会报到他的面前,就绝不是小病!心慌意乱地丢开摊了一桌的奏折,忙着站起身,匆匆地就往后宫去了。   ……   将难题交了出去,韩冈和吕大防现在就等着天子的回音。   参知政事王珪、新任龙图阁侍制吕大防,加上判军器监韩冈,三人同荐张载判国子监。以他们三人的身份,这份举荐在正常的情况下,多半就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只是以眼下的局面,在韩冈看来,赵顼应该不会让张载去国子监。   太学生们都是未来的官员,他们的教科书只会是科举中的标准答案,而如今科举,都是改以三经新义为蓝本。这就是王安石要“一道德”的结果——想入朝为官,当然可以。但必须守规矩,从学术观点到治政策略,必须与朝廷的大方向保持一致。   “可是以子厚先生的性格,绝不会按照三经新义来教授学生。一旦子厚先生以气学大道来授徒,就会与天子和朝廷的本意相违背,必然会出乱子,太学生们肯定也会反对——不入科举的学问,国子监中又有几人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学?!一心向道的在国子监中不会有几人。”   吕大防默默点头,韩冈的分析其实也是他的判断。“但天子不会直接给否决。”他又开口道。   “微仲兄说得正是。”韩冈也同意吕大防的判断,“天子不肯批复荐章,在意料之中。只是以天子的性子,多半会改以其他官职作为补偿。”   不仅仅是因为张载的声望,还有以王珪为首的三名臣子的面子要顾及,赵顼肯定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补偿,而韩冈所想要的就是这个补偿。   “旧年子厚先生是崇文院校书,如今重回崇文馆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能去国子监传道,去三馆任职也是好的。三馆是清要之地,庶务极少。空暇下来的时间,也可以用来授业传道。比起国子监中,一门心思……”   吕大防入朝为官的时间是韩冈的数倍,对官制的熟悉程度也不是韩冈能比,他的判断,韩冈也能信个七八分。   其实判监的这个职位也不好。司天监、将作监、少府监、秘书监、国子监、都水监,以及设立未久的军器监。这七个监司中,国子监名义上的主官为祭酒,都水监的主官是都水使者,其余的都是监——如秘书监监、将作监监——通常被尊称一声大监。   只是古来大、太相通,如果不是自己本官的品阶压在判军器监的差遣之上,少不了就会被人称作韩大监,悲剧一点就是韩太监了。韩冈也不希望自己的老师沾到这个让他不舒服的称呼。   一般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勤政,递上去的奏章只要两三天就能得到回复。可是接下里的两天,宫中却是毫无动静,而不久便传出来的消息,也解释了韩冈心头的疑问。   “永国公重病?”吕大防没想到韩冈会给他带了这个消息,“可有大碍?”   韩冈摇了摇头,脸色也是沉重,“永国公一向体弱,这一次病得不轻,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就算撑过去,日后一切也是难说。”   皇三子赵俊被封为永国公兼彰信军节度使,如今刚满两周岁,不过他是赵顼眼下唯一活下来的儿子,是整个皇室的中心,如果他能不出意外,基本上就是未来的大宋天子。   只不过,这不出意外的几率未免小了一点。   这个时代新生儿死亡率其实高得可怕,寻常人家基本上是一半一半,到了官宦人家比例会低上一点,比如王旖,她就有姐姐在王安石去鄞县任职时夭折,后来又夭折了一个儿子,相对于长大成人的两子两女,夭折率正好是三分之一。只是到了宫中,这个死亡率却是陡然增长。   英宗在登基前就有三个儿子了,谁都没有为传承帝业的储君担心过。但在英宗之前,因为仁宗皇帝无子一事,可是在朝堂上闹了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再前面的真宗皇帝,也只有仁宗这一个年过四旬才有的独子。   也许是哪里犯冲,坐上皇位之后,大宋的皇帝无不是子嗣艰难。太祖、太宗的儿子,绝大部分都是在登基之前所生。而真宗只有一个,仁宗没有,英宗的三个儿子也是在登基之前生的。到了如今的天子这里,已经生有四个儿子,现在却只有皇三子一独存。这就不免让人怀疑,是不是这个皇宫哪里有问题。为什么不论是坐在御榻上的是哪一位,生了儿子都很难养活?   韩冈现在的心情有点压抑,如果赵俊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这就代表帝位的第一继承人又转移到了雍王赵颢的身上。   尽管历史上赵颢没有机会登上大宝——韩冈至少知道宋徽宗是谁的儿子、谁的弟弟——但韩冈所了解的历史如今已经改变了。   至少王安石这一次复相是在夏天,而不是春天。“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名句,很有可能不会再出现。说不准赵顼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养活一个儿子也说不定。   赵顼现在还年轻,还有机会努力,但韩冈觉得,他已经是要往这方面多多考虑的时候了。   注1:北宋宫中多称呼皇后为圣人,而嫔妃则是娘子。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下)   皇子有恙,病势沉重,在朝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有人忙着找药,有人忙着求医,甚至还有求幸进的,献上了刺了舌血写的金刚经来保平安。而宫中也是延医问药,求神拜佛。至于其中情真与否,各自心里都有数,绝大多数只是面上功夫。   至于吕惠卿,他根本就不去担心皇三子赵俊的健康问题,甚至是生死问题也不关心。   天子不过二十五六,身子骨虽然弱了些,但在后宫中还能施展得开,儿女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生,只是养不大而已。还不到需要关心的时候,过了三十后如果还没有子嗣,再急也不迟。   仁宗嘉祐时御史中丞张昪,为人清介,不与同僚结交,仁宗曾戏言其“孤寒”。而张昪则直接反驳说仁宗才是孤寒,说:“臣家有妻孥,外有亲戚,陛下惟昭阳【注1】二人而已,岂非孤寒”,据称仁宗立储的心思就这么定下了。但那个时候,仁宗都四十岁了,身体也多病,肯定是生不出子嗣。而说如今的天子“孤寒”,未免嫌早了一点。   现在吕惠卿倒可以算是孤家寡人了。新党这边都是盼着主心骨入京的架势,真正与自己马首是瞻的也就那么两三个。邓绾那棵墙头草,在拜相诏书出来前,已经贴着自己,现在又往回倒了。   原本吕惠卿在王安石离去后,一举升任参知政事,正是意气风发,要一展长才。但上则受制天子,下则人心难定,左右又被政事堂中的同僚钳制,雄心壮志无处施为。本来还有一分解脱的机会,谁能想到韩冈竟然突施冷箭。   王安石即将回京的消息一确定,身边刚刚聚集起来的猢狲全都散了去。都说是树倒猢狲散,可他吕吉甫还没倒呢!到了这个时候,吕惠卿才发现,王安石等的三十年不是白等的,三十年积攒下来的声望已经转化为根基深厚的撑天之木,而自己只是缠在树上的藤蔓而已。   可笑自不量啊!   吕升卿这两天看着兄长心情不好,跟着在身边说些话来转移吕惠卿心头的烦躁,对于始作俑者的韩冈并没有好话,“可笑那韩玉昆,先是设法将王介甫请回京来,现在又张罗起让张载入京的事,难道不知道这两位虽然地位差距极大,但在儒门中都算是一脉宗师,大道根源则是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炉。”   吕惠卿眼皮子动了动,其实他是不服气的,张载跟他分属同年,怎么张载就是宗师?他吕惠卿也同样在经义上成就非凡,不过是被王安石的光芒所掩盖了。   “而且韩冈直接举荐张载判国子监,这根本是狮子大开口,根本不可能成事。国子监祭酒、司业谁都不能指望,依照故事,国子监长贰之位极少授人。就算再大的名望,也只能做判监。”吕升卿说得兴起,“不过判监也不是这么好做的,当年的名儒胡瑗,被范仲淹举荐到国子监中之后,只是担任国子监直讲的一职。”   “韩冈为人多智,吕大防是个沉稳如山的人,王珪则是滑不溜手,他们三个哪里会犯这等错?明明白白地是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刚刚在韩冈手上吃了大亏,前面还有板甲、飞船之事,韩冈的心术手段,吕惠卿早就领教过了,倒也不会认为是他糊涂。   吕升卿闻言发了一阵愣,然后叹道:“……那以天子的心性,张载还真是入京定了。”接着有勉强笑起来,“想来王介甫入京后,听说自己女婿的作为,脸色必然很好看。”   吕惠卿没有笑,他怎么可能为这等事开心。   要不要直接阻止张载上京?   刚升起这个念头,吕惠卿就摇摇头,他这时候还表那个忠心做什么!?由着他们翁婿两个斗好了。自己若是越俎代庖,当真整下了韩冈,说不定还让王安石看不过眼,疏不间亲啊!但他吕惠卿也决不是任人欺辱的,反正王安石今年五十五,而他吕惠卿才四十四,迟早能等到王安石保不住韩冈的那一天。   等到入夜之后,吕和卿也回家来了。   吕和卿新近转任开封府推官,正巧摊到了陪同监斩的差事。今天就是在街市上,给赵世居、李逢谋反案收尾。凌迟三人,腰斩三人,开封府外的市口上很久没有那么热闹。   吕和卿也不是没见过世面,但一天之中,连着看了三场钝刀片肉的戏码,接着又是三轮生切活人的场面,回来后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他在吕惠卿和吕升卿面前连连摇头,脸上尽是不忍:“都是些无妄之灾,不过是素行不谨,结交错了人,哪个当真会有反叛的心思?一个个看着那真是叫惨啊,一直都在喊冤。”   “走错了路,看错了人,怨不得别人的。”吕惠卿颜色一沉。   吕和卿还是在叹气:“朱唐授了内殿崇班,赏钱五百贯。首告一人,得赐即如此之丰,恐日后年年可见人谋反了。”   同在书房中的吕升卿,则是听出来吕惠卿不是为了赵世居案在感慨,“大哥说得是谁?”   吕惠卿满腹心事,却也不想就此多说。他虽然一向城府甚深,喜怒难形于色,但这一次实在跌得太重,心理落差太大,有些失衡。勉强克制着心中的烦躁,转头问着吕和卿:“蹇周辅今天也一同监斩吧?”   “蹇周辅穿着新赐的紫章服就坐在我旁边,他也才一个推官啊!”吕和卿说到将原本定下来的诬告案子翻成如今谋反大案的同僚,更是愤愤不平。“害了多少人,竟然换了一身三品服色!”他吕和卿现在还穿着绿袍。   吕惠卿冷笑一声:“朱紫又不是多贵重的,熬着资历就行了。二十年历任无过便能赐紫,去年给太皇太后治病有功的翰林医官,记得也是早早的就赐了紫。你说他敢在为兄面前坐下来吗?”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蹇周辅迟早没好结果。”吕和卿难以释怀地诅咒了一句。想想,又凑近了,神神秘秘地低声问道:“永国公最近重病,该不会就是此案有冤的缘故吧?”   “别乱说话!给我藏在肚子里。”吕惠卿突然厉声喝道:“你亲眼看着李逢他们的下场,还不知道要谨言慎行吗?!”   长兄如父,吕惠卿一怒,吕和卿连忙站起来请罪,半句也不敢为自己辩驳。   等到再说些闲话,吕升卿和吕和卿就一同告辞离开兄长的书房。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出门后,吕和卿觉得自己今天被冲得有些冤。   “大哥最近的心情不好你也不是不知道。”吕升卿瞪了一眼,“不过今天听说王珪、吕大防和韩冈三人同荐张载,多半也有这方面的事。”   吕和卿惊问道:“韩冈什么时候跟王珪搭上关系了?”   “谁知道……”   ……   正在揣测着韩冈和王珪之间关系的人,如今绝不在少数。   但韩冈很清楚,王珪只是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罢了,也是想看着翁婿对阵的好戏而已。张载值得推荐,所以王珪就推荐了一下——与王安石过不去,也符合他对自己的定位——哪里有那么多深层的含义。   不过韩冈也是得感谢王珪,他直接上书推荐张载没什么大不了,关键是请动了王珪王禹玉这位老牌的执政,这一点让许多潜藏的反对者为之束手。王珪再怎么样也是参知政事,反对他的推荐,阻止在士林中名望极高的张载入京,想博取名望的御史们也不会做这等蠢事。   韩冈正等着宫里传来最后确认的消息,毕竟王安石的消息现在已经到了。   “官人。”王旖脚步匆匆的迎了出来,就在院子里急问着刚刚走进家门的韩冈,“听说有爹爹的消息了?”   韩冈点了点头,他今天在监中就听到消息,派人回来通知过了。宰相等重臣快入京的时候,沿途的驿站都会派快马向京中通报,以便让人迎接,“岳父岳母昨日已经过了应天府,还有三天的路程,就能抵达京城了。”   “爹爹娘娘还有大哥大嫂他们身子可还好?”王旖又追问道。   “这为夫怎么可能知道?来通报的又没有说。”韩冈摊了摊手,好笑着,“不过岳父岳母是没问题的,不然传来的消息中肯定会提。而且从行程上看,中途并没有耽搁时日,元泽多半也没有问题。”   听了韩冈的分析,王旖提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陪着韩冈往里屋走,偷眼看着脸色,小心地问道:“那官人的荐书批下来了没有?”   韩冈摇了摇头,“还没有,不过也应该就在这两天了。”   王旖欲言又止,其实她有些担心,韩冈与她父亲不合的地方就是在学术上。万一王安石先至京师,阻止了张载上京,到时候又要起纷争了。   究竟哪边能先一步?   王旖担忧着,随着韩冈走进后院的步子渐渐变得沉重下来。   注1:汉代有昭阳殿,赵飞燕姐妹曾居住。这里指代曹皇后。 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无明(上)   王雱站在船头,一张消瘦的脸苍白中泛着青灰。近一个月的舟船劳顿,让他原本就不算健康的身体,越发的瘦弱了起来。   只是离开了半年多,终于重又回到了天下的中心,这份兴奋,让王雱又重新提振起精神,贪婪地看着沿途的一草一木、一人一屋。   汴河两岸的风物百看不厌,一座接着一座的横跨汴河水面的虹桥更是让他心潮起伏。已经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城墙,没入云霄的铁塔,岸边的青青杨柳随风轻舞,无数行人车马走在路边、行在桥上。离着东京城尚还有十里,周围的屋舍便已经是鳞次栉比,富丽繁华之处,王雱经历过的州县,无一处可以比拟——这一座城市才是他立足之地!   巨大的官船在码头上停了下来,一名内侍就站在栈桥上。天子派了亲近出城迎接王安石这名宰相,并招王安石进京后即刻入宫相见。   王安石在朝野中的地位声望,如今已是极高。   没有朝廷安排,主动出城来的官员多达数百人。不仅仅有想在王安石面前混个脸熟的低品小官。连衣着朱紫之辈,也来了许多,不仅仅是几个与王安石关系紧密的官员。一见到王安石抵达,这些官员便蜂拥上前,只是看到内侍带来班直护卫,才不敢有所骚动。   与吕惠卿、章惇、曾孝宽,还有王安上、王旁和韩冈——弟弟、儿子和女婿——一一打过招呼,王安石跨上了内侍牵来的御马,在旗牌官和一部鼓吹的引领下,当先向着东京城而去。   韩冈与王雱并辔而行。今日再见大舅哥,瘦得脱了形的样子让韩冈吓了一跳。不过王雱的精神极好,在马背上左顾右盼,絮絮地与韩冈说着闲话,畅叙离情。   途径一座码头,王雱突然指着从栈桥下来的两条延伸至库房的平行线:“那是轨道?”   韩冈惊异地看了王雱一眼。轨道和有轨马车从提出到实现,总共也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韩冈尚未在送去江宁的信中提及此事,王雱怎么就知道了?   透过韩冈脸上的表情,王雱明了韩冈的疑问:“是前日在南京泊船时看到的,去年南下时还没见到,所以就找人来问了一问,没想到竟然又是玉昆你的功劳。”他又笑道,“难道玉昆你不知道汴河上每天有多少艘船北上南下吗?金陵的酒店门前,现在都挂着热气球。还有不少好事之人,四处张罗着要造飞船,上天看一看风景。”   韩冈呵呵笑道:“这不是我的本事,是七十二家正店的功劳。”   东京城中的七十二家正店,不仅仅在东京城中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同时也是天下酒楼的仿效对象。七十二家正店门前扎起彩楼欢门,天下酒楼门前也都少不了用绸缎和竹竿凑个趣。现在既然七十二家正店都开始在门头出放起热气球,甚至用挂下来的条幅为自家打广告,汴河沿岸各城市中的酒楼,当然也不会甘于后人——   “说得也是。”王雱点着头。   新抵京城,王安石便被召入宫中,入内面圣。而王雱虽然是王安石的儿子,但在朝中就都是大宋的臣子,身份不同,地位有别,自然不能一起入宫。向一群相熟的友人告了罪,与请了假的韩冈在宣德门前候着。至于王旁,则是领着吴氏和家人去安置。   刚刚坐定下来,就见到一名内侍,背上帮着长条包裹,带着五六个班直向着城北面的陈桥门过去。王雱认识那一位内侍:“是刘有方……”   “大概是相州之事。前日韩稚圭又上辞表,诏不许。昨日听闻将由淮南节度使迁任永兴节度使,续判相州。升了一级,算是冲喜吧。”   韩冈说得很轻巧。他从来没有见过韩琦,自他任官之后,韩琦这位三朝宰辅、顾命元老,就已经出外,回到相州任官,再也没能重返政事堂。虽然韩琦在朝野之中的影响力极大,给王安石的变法事业平添了无数阻力,但对韩冈来说,这位他在千年之后并没有怎么听说过的前任宰相,也只不过是个并不关己的符号人物罢了。   “韩稚圭快不行了?”王雱的声音中则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应该没多久了。”韩冈说道。   王雱的眼神追着刘有方一路向北。仁宗、英宗之时,韩琦权倾当朝,政令由其所出,逼太后撤帘归政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   刻在昼锦堂中的这两句话,是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境界,终生奋斗的目标。只不过一代新人换旧人,现在韩琦已经不行了,是他王雱的父亲王安石取代了韩琦的位置。   “最近朝堂上还有什么事?”王雱随口问道。   “还有?……”韩冈想了想,“还有就是日前王禹玉、吕微仲还有小弟,同荐家师子厚先生入京任官,只是尚没有得到批复。”   “什么!”   王雱脸色大变,双眼瞪了过来。韩冈则是半点不让地与王雱对视着,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荡然无存。   王安石去年担任宰相时的府邸在他离任后便被收回,但并没有立刻安排出去,现在回来正好可以继续入住。   王安石复相的消息确定之后,开封府便派了人来打理府邸,屋舍草木都整理了一遍,还开了后花园中水门,将里面的池水也换了一遍。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住进来之后,省了王家仆婢们不少的麻烦。   王安石一个月来车船劳顿,入城之后直接被召去面圣,回来脸上难掩疲惫之色。晚上,一家人围坐在桌边,王雱故意避开了有关张载的话题,但等到韩冈离去之后,王安石父子三人坐在一起畅叙离情,就免不了要说起推荐张载入京的事。   王旁知道此事,一五一十地跟父兄说了。   “判国子监?!”王安石听了之后又惊又怒:“玉昆怎么就能伸手要这个职位?”   方才韩冈根本没有细说此事,王雱这时候才知道韩冈竟然是荐张载判国子监,眉眼中也尽是怒意:“国子监决不能交给张载!”   “大人复相,没少了玉昆出力,如今连一份荐书都要从中作梗,难道不会被人说忘恩负义?!”王旁很清楚韩冈可是帮了自己免遭牢狱之灾,更明白若没有韩冈用计,自己的父亲也不会这么快入京为相,何况之前他还帮了新党不知多少忙,“张横渠之学,的确与大人相异,但玉昆毕竟是他的弟子,就算不喜其学,怎么也得让玉昆脸面上过得去。”   “二哥儿,不明白就别多说话。”王雱声色俱厉,“那可是判国子监!”   韩冈就算荐他的老子、王安石的亲家入国子监,在王安石和王雱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事,农事也算是一门学问。唯有张载不行,这是在刨新党的根基,在抢王学的未来。   整个变法集团是一个完整的机体。有负责立法的司农寺,有负责执行的中书检正公事,有编订变法纲领和理论基础的经义局,还有培养变法后继之人的国子监,以保证新法不至于人亡政息。其中的任何一项,王安石都不可能交到他人手中。   纵使亲如韩冈,只要他还不是王学的门徒,只要他还想着推崇关学,王安石和王雱就不可能让他如愿以偿,将国子监交给他处置。事关毕生的功业,就算要跟韩冈这个女婿反目,王安石都不会让步的。   绝不会!   “要判国子监,少说也要到侍制一级。文选荟萃之地,岂是微官能弹压得住?”王安石冷着脸,找着理由。至少在品阶上,张载要任这个职位也的确很勉强,“张载此前不过是个崇文院校书而已!”   王旁不敢再说,只是脸上写满不服气,这样不是要逼着韩冈离心离德吗?   王安石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是过分,但他不能让步,对着闹着别扭的次子叹道,“玉昆那里为父会给他一个交代,其他的事都能应允,只是国子监不能让张载去管。”   王雱心头一阵火后,这时则稍稍冷静下来。回想着白天时与韩冈的一番对话,又听到父亲的话语,脑中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急声道:“大人,玉昆对儿子说的时候,只是说他与王珪、吕大防荐张横渠入京任职,并不是判国子监!”   王安石闻言一怔,将询问的视线投向长子,就见到王雱点了点头。得到确认,王安石绷得紧紧的一张脸也放松了一些:“……也算知道分寸。”   “嗯。”王雱点头表示同意。   父子两人这下都明白过来了。   韩冈在王雱当面不提国子监,只说入京任官,其实就是划出了底限。国子监只是张口报出的价码,王安石他们可以落地还钱。但如果连张载入京都不肯答应,那韩冈就当真要翻脸了。   如果韩冈直接要荐张在入朝为官,王安石和王雱心中肯定是很不痛快。而现在韩冈先是荐张载判国子监,到了他们面前则是退了一步,在王安石和王雱的心里感觉就好了不少,至少觉得韩冈并不是在挟恩图报。   王安石想了片刻,终于放弃一般地叹了口气,道:“张载名望已高,也不便阻止,就让他进京来好了,看看哪里能给他安插一个职位。”   “什么样的职司,是清要还是繁剧?”王雱问着。   “若是事务繁剧的差遣,张载不一定会接任,玉昆那里也会平添曲折。”王安石说道,“就在三馆中找一个清闲点的差事,让张载去做好了。想必玉昆也不能再多要求。” 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无明(中)   横渠镇的五月燥热无比,又半个多月没下雨了。尘土被风卷起,头顶上的天空都仿佛用灰黄的纱帐蒙了一层。不过眼下正好是麦收时节,地里正是一片金黄,这个时候没有雨水反而是件好事,不用担心收上来的麦子遇水发芽了。   就在一处满是新栽杏李的山坡脚下,一架巨大的风车正在夏风中轱辘轱辘地转着。将清澈甘甜的地下水不断的从深达近二十丈的深井中提上来。   因为正是收割时节,不需要浇灌田地,流往田中的渠口都落了闸,清澈的井水便义无反顾地顺着用水泥和卵石铺底的水渠,一路流向镇口,用以给人畜饮用。镇中有水井,但水多带着一点苦味,不及横渠书院下的深水井甘甜,虽然仅是一口深井,现在却在浇灌田地的同时,为横渠镇上的几百户人家提供水源。   张载正站在书院的山门前,俯望着山坡下的一片在数月间,由青葱翠绿转为丰裕金黄的大地。清风吹动了麦田,也吹动了山下的两具风车。轱辘轱辘的车轮声,就不停地送到留他耳朵里。   五十多岁的张载,这些年身体一直都有病。今年转过年来,他的气色又差了几分,脸上还是带着不健康的晕红,唯有一对眼睛深邃无比,仿佛能洞烛世间一切虚妄。   他得意门生苏昞此时正随侍在侧,指着书院山门下的一块块麦浪起伏的田地:“除了两顷多开在山坡上的田,书院周围的三十多顷田地,现今都已经是水浇地。虽然才开始收割,还不能确定收成几何,但今年肯定是一个丰收年景。”   张载点头笑着:“水浇地比旱地要强上数倍,要不然白渠周围数县,也不会成为关中粮仓。”   苏昞的心情很好,手上有粮,心中不慌。在横渠书院中,他还负责管账的工作,为师弟们安排食宿,都由他来操心,不能让来求学的士子们饿着肚子,为了满足这一最低目标,苏昞也是操碎了心。   “等到晒谷之后,书院后面的几个粮囤肯定能堆满。别说一年,三年之积都能存下了。”苏昞喜滋滋地盘算着,去年还有今年的横渠镇上的丰收,让他一向为书院担忧的心,终于可以放回去一大半。   一提起韩冈这位弟子,张载的心情就变得很好:“要好生地谢一谢玉昆了。”   “这是肯定的。”苏昞对韩冈的感激是最深的,要没有韩冈出谋划策,又舍得捐财捐物。如今的书院中,哪里还能每隔几日便有点荤腥下肚?那些都是用钱换来的。而且没有韩冈的全力宣扬,横渠书院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来自于关中以外的学生,已经占到了三成还多。   有着韩冈的支持,横渠书院这两年来的发展很不错。当然,韩冈并不是一直当着横渠书院的金主,将自己赚到的钱,一五一十地送给他的老师张载。就是对当今的天子赵顼,他的臣子中,也不会有人忠心到这等地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横渠书院周围的一片山坡地并不值钱,但种些易打理的果木,两三年后就能有出息。   而且此处多风,造风车开磨坊就很方便了,另外山脚下又开了深井。通过属于书院的六顷田,加上风力磨坊和为周围田地提供浇灌田地的井水赚到的一些钱,横渠书院能将求学于张载的近两百名士子全都安置妥当。   张载回身慢慢地往书院中走,从他身旁经过的学生,都是在向他行礼之后,这才恭恭敬敬地离开,一个个醇厚有礼,有别于世间的乡儒。   正门后面的庭院中,树木都是不高大,皆与书院同年,也就是三五岁的样子。张载指着院中一角的两株并排的柏树:“这两株柏树还是书院落成时我亲手所植,也不过才几年时间,就长得这般高了。”   苏昞抬头看着这两棵柏树。新修起的房屋,房屋的主人都会亲手栽种几棵树木,算是做个纪念,有时候,小树苗几十年后就变成了参天之木,甚至能留存数百上千年。但张载亲手种下两棵柏树,相距不到两尺,却并不同命:“只可惜一枯一荣,命数有别。”   “枯荣生发,天道也。生灭自然,又何须兴叹。草木如是,人亦如是。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张载回头教训着苏昞,“季明,得道亦须守道才是。”   苏昞愣了一下。然后便退后一步,向着张载一揖到底,“学生谨受教。”   “不需如此。”张载摆摆手,示意苏昞站起来。他回头再看了一看这两株柏树,眼底还藏着一丝不舍:“再过一阵,可就看不到了。日后再见,又不知会到何年何月。”   “先生已经决定要去京师了?!”苏昞惊喜地问道。   “是要去的。”张载点着头,“不入京师讲学,如何宣扬气学之道?韩玉昆为此竭心尽力,也不能辜负了他。”   昨日从镇上的驿馆送来一封有天子和中书签押的调令,给了张载一个集贤校理的馆职,并命他及早入京。所以书院中人心有点浮动,不知道张载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但几个主要的弟子,都建议张载领下此项任命,气学若想发展,就必须将声望扩大,好将关中气学推广到天下去。   张载正说着话,忽然猛地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好一阵,苏昞连忙过来拍着背,过来半天,张载才停止了咳嗽。无奈地摇摇头,生老病死都是躲不过的,张载也自知他的归期已近:“这个身子也拖不了多久了。”   苏昞神容一黯,勉强笑道:“京中名医甚众,必能有医治好先生病症的医师。”   张载没去理会这明显的安慰之词,自己身体自己最是清楚,慨然一笑,为韩冈的努力而感叹,“只为了这一个集贤校理,玉昆在京城可能又跟他的岳父闹开了。”   苏昞却笑起来,王安石、韩冈这对翁婿,的确是很有趣:“韩玉昆也帮了王相公不少的忙,想来他们翁婿两人也不会闹到分道扬镳的时候。”   “王介甫也是难做。论起性子执拗,韩玉昆不比他差。”张载轻笑着,他可不是没见过王安石。   张载说笑着,但苏昞心头还有一点不痛快,“韩玉昆和吕微仲好不容易请动了王禹玉,荐先生判国子监,虽说只是进二退一的打算,没想到王介甫连一个直讲都不肯留给先生。”   “不能入国子监其实无妨。岂不闻‘蒙以养正’四字,养其蒙使正者,圣人之功也。国子监中孜孜以求的乃是一个官字,反倒是蒙昧未明的童子,更易导其向道之心。”   张载回头望望掩隐东侧的偏院中,从中正传出琅琅的读书声,声音皆为童稚,读得又只是论语,一听就知道这是蒙学中的小学生在读书。   只是带着小孩子尖细嗓音的读书声,听在张载的耳朵里,却如大礼韶乐一般让人舒心,“二月蒙学重开,拿着系着葱的竹竿往窗外抛,这开聪明的风俗,可比举试前参拜二圣庙更合正道。”   苏昞默然点头。儒门弟子参拜圣贤、拜祭祖先,只是一个“敬”字,而不是有所求。为了能考中进士,去拜子路子夏的庙,实在是莫名其妙,的确是偏离正道了。   张载叹了一口气,重又振奋起精神来:“《正蒙》一书,已经成书大半,明年当能见全功,希望这部书能让人多看一看。”   苏昞半弓腰地行了一礼,正色道:“正蒙数万言,学生已一一用心记下。但字多难断,学生斗胆,敢请以分章区别,以便成诵。不知先生意下何如?”   正蒙一书,是张载毕生心血的结晶,但眼下看来则只能说是残金碎玉,断简残章。是一句句、一段段言论的集合,条理性并不完备。在苏炳坤看来,需要重新整理一遍,并加以最基本的注释。   张载扶着那一株已经枯朽的柏树,微微笑着,须发在风中轻拂:“小儿抓周,百物俱全,无意条理明之,取者亦难。的确需如季明你所言,区分章节。不过吾作此书,譬如此一枯株,根本枝叶,无不悉备……可也只是枯枝而已,充之荣之,则须尔等之力。”   “……学生明白。”苏昞略略欠身,张载的意思就是将分章分节的任务交给他们这些弟子,而他本人就不管了。   张载慢慢地向着书院中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话:“上京后,还要再多见一下韩玉昆。他一向偏于自然,俯仰见天地,亲手开辟一条蹊径,又以实物相验,的确是难得。但须知天地之间不有两则无一,仅是自然之道,就只得一偏,最后难见其成。”   “学生知道。”苏昞低声说道,“不过玉昆不过二十出头,要做到天人两道并行不悖,本来就有些难。他能追着其中一门深入考究,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是否是难能可贵,见了他之后就能明白了。”张载呵呵笑了起来,带着喉间的残喘。   笑声中,清风又起,山下的风车转得更急,轱辘轱辘的,如同车轮,直往东去。 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无明(下)   入了三伏之后,天气越发的炎热了起来。   一个让人无法直视的火球挂在天顶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有七八个太阳一起在散发着热量。天地之间都泛着白光,炫得人双眼发花。   虽然有风,但吹到身上依然燥热难当。无论人畜,无一例外都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道边草木的枝叶也都是蔫蔫的,只有树上的知了,依然在吃饱喝足之余欢快用嘶哑嘈杂的调子在唱着。   虽然已经换了一身薄纱的袍服,韩冈头上的汗水还是涔涔而落,背后也湿透了。眯起被烈日的反光照得发酸发涩的双眼,韩冈有点后悔,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是绝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城来视察汴河边上新作坊的工地的。   “这天气还真是越来越热了。”韩冈虽是这么再说,却仍在烈日下边走边看。   新工坊的围墙已经画好了地界,而通向码头的道路也留了出来,规划得有条有理。韩冈示意随行的伴当,拿起撂在地下的钎子用力敲了敲,只落下了一小撮碎土,看起来厂房的地基也是用心去夯筑了。   “臧樟。”韩冈喊来在这里主持的板甲局管勾官,“的确做得不错。”   管着新作坊修葺之事的老工头正拿着手巾擦着汗,听到韩冈夸他,连忙将手巾往袖子里一收,小跑着上来,“多谢舍人的夸赞。要用几十年的房舍,下官哪里敢不用心。”他偷眼看看韩冈头上的汗水,“舍人,现在正是最热的时候,连小工都歇下来了。还是等到申时,暑气稍稍退了,再来看也不迟啊。”   “我身子还没这么金贵,一时的暑热也算不了什么。”韩冈笑道,他出城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来视察工地,只是没必要对臧樟说:“如今可比当年读书时要好得多了。不比当年,坐在寓居的禅房里,冷了热了都是要硬熬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臧樟啧啧称叹,虽然是工匠出身,但显然是读过两年书,他堆起笑脸,“不过舍人这不已经是受了大任了吗?”   韩冈笑了笑。难怪只能在军器监中做事,臧樟的马屁功夫尚有待锤炼,话是说得没错,只是未免显得过于粗糙而少了含蓄。不过看着老工匠也是满头大汗地跟着,韩冈也是知道体恤下属,挥了挥手,“也罢,先回去歇歇吧。”   参与建设的工匠们,现在一个个都躲在树荫底下,享受着清凉。皇帝不差饿兵,韩刚这位判军器监也不能逼着手下的工匠们,顶着能晒死人的炎炎烈日上工。   入夏后的这段时间,这一片工地都是四更天便开工,到了巳时就停工,歇息到了午后暑气稍退则重新开工,一直干到初更。总计的工作时间不变,只是要躲一躲这火辣辣的太阳。   让臧樟回去看着他的手下,韩冈也带着随行之人,回到附近的凉亭中坐下来。   一等韩冈坐下,伴当连忙递上刚刚买来的解暑凉汤。京城人会做生意,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能看到小贩们的身影。就在新作坊的工地边,这段时间,有不少小贩靠着从匠人们手中赚来的钱养家。   展开折扇,一边摇着,一边喝了两口已经微温、变得名不副实的凉汤,韩冈抬头看看外面亮得炫眼的汴河水面:“这天气一天比一天要热,河北那边也许会更严重。定州路的旱情,这个夏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缓解。”   与他面对面坐着的,却是最近又回到三班院中任职的种建中,今天是有事随着韩冈一起出城来。   种建中则是大口地将凉汤喝光掉,痛快地呼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比起去年要好多了,听说定州路还没有一起发蝗灾。”   “单纯比灾情大小,的确是不比去岁。”韩冈叹道,“不过这是紧接着熙宁六年七年的大旱之后的又一场旱灾,前两年也许还有一些人家能靠着存粮撑过去,今年就不可能了。”   按照转运使路来划分,河北分为东西二路,可若是按照经略使路——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军区——来划分,则是分为定州、高阳关、真定和大名府四路。这一点就跟陕西很像,设有经略安抚使司的,有熙河、秦凤、泾原、鄜延,还有永兴军这六路,而转运使路,过去是陕西路,如今则是一分为二,分别是永兴军路和秦凤路。两种路份的划分,其辖区截然不同。   继前年去年的大旱之后,河北北部的定州路一带,今年又是遇到大旱。边境地区的灾情,怎么看都是让人担忧。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辽人的南京道也同样干旱,同样是流民在道。   韩冈不得不庆幸,王安石回来的时候迟了点,没人将灾情与他联系起来。可是只要新法依然推行,世人用天灾攻击新法的问题就不能解决。   水灾,旱灾,蝗灾,地震,说起来这几年的确有些不顺,这些灾害,大宋都经历了一遍。虽然从道理上来说,这是国家地域太广的缘故,加上气候上的偶然因素,但新党为此而损失的民心,却是怎么也挽回不了的。   只是种建中就没有这么多感慨了,“定州这一旱,就又有流民了……玉昆,祸福相倚啊,黄河金堤这下子又可以开始全力去修筑了。束水攻沙也能更早一步完工。”   “谁知道呢?”韩冈无奈地摇摇头,“不见黄河破堤,不见流民在道,就没人急着此事。朝廷到现在也没有定下谁来的都提举黄河工役,进度能快得起来就有鬼了。”   得了种建中的提醒,韩冈想起了到现在还没有完工的黄河大堤重修工程。   去年一个冬天过去,河北那里仅仅是将黄河北岸的外堤加固了,而且还没有完全完工。要想开始修筑内堤,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对此韩冈也不心急,慢慢来也不是坏事,反正事不关己。也有人跟韩冈说,这是都水丞侯叔献在案中捣鬼。   主管督促此事的都水丞侯叔献,的确与韩冈有怨——更确切一点,就是他怨恨韩冈,至于韩冈,则没多少闲空去跟他过不去。   两年前为了冬天从汴河运粮入京,侯叔献曾被王安石点将。不过他当初所献的碓冰船成了世人的笑柄,而韩冈所荐的雪橇车,冬天时,在北方则已经十分常见了。侯叔献因此对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有所偏见,也是人之常情。过去见过几次面,都只是保持着表面上的礼节。但治河之事任谁也不敢做手脚,说他故意拖延,那就是污蔑了,韩冈也不会蠢到去相信。   又在亭子中坐了一阵,看看日影西移,种建中对韩冈道:“玉昆,时候差不多了。”   韩冈点点头,他出来可不仅仅是为了视察工地,更是为了迎接张载一行。   出城五十里迎接张载,韩冈恭迎的心情是真心实意,但他不想惹人注意,便找了个视察工地的借口出城来。而种建中位低官卑,倒是没人会在意他的行动,请假也很方便。   韩冈招来臧樟吩咐了一句,便与种建中一起上马。张载在京城中的学生,主要的就是韩冈和种建中。其余大多只是听过一段时间的讲学,算不上是真正的入室弟子。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张载才必须出关中一行。   沿着官道,韩、种一行向西而去。   种建中抬头看着天空:“这个天气不宜出行,先生身体一向不好,车马劳顿也不知能不能吃得消。”   “也怪我太心急了。”   “不干玉昆你的事。”种建中连忙摇头,“不赶在令岳进京前先将此事递到天子的案头上去,就算到了秋冬,先生也入不了京城。”   韩冈并不打算跟着种建中一起批评自己的岳父,在这件事上,王安石怎么说也算是退让了。“多亏了吕微仲,要不是他出面,也难以说动王珪出头。”   种建中听了一笑,明白了韩冈话里的意思,便说道:“吕微仲前两天就去秦州了。他守秦州,经略秦凤,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论性格,吕微仲并不会主动出击,他在河东的几年,也没有见他主动对付过党项人。何况如今夏主做了辽国的女婿,想要打狗也得顾忌着身后的主人。”   “说得也是啊。”种建中闻言一叹,“如今要对付西贼,需要顾忌的事又多了一层。”   两人骑马西行,从身边过去的车马无数,属于驿馆系统的也有不少,但都不是张载一行。一直向前行了十几里,前面又出现了一队车马。   韩冈眼尖,一眼就发现,他前几日派去迎接张载的家丁,就在前面骑着马,混在一队仆从之间。而后面跟着的车马中,竟有许多他熟悉的面孔。   “是先生!”种建中兴奋地说道,“连吕与叔和苏季明也来了!”   “还不快下马!”已经返身落地的韩冈提醒道。   两人连忙带着从人避让到路边,迎面而来的一行人就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了。几辆车中,还有马匹上,许多年龄各异的士人纷纷下来,看着韩冈、种师道两人,眼中都带着欣喜之色。   中间一辆马车的车帘这时一动,一个瘦削苍老的身影走了出来,韩冈和种建中一见,就一起在路边大礼拜倒:“学生拜见先生!”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一)   张载携弟子进京,在京城中引起了一阵轰动。   自从王珪、吕大防和韩冈一起上表推荐张载,不仅仅是士林之中对这位名震天下的儒门宗师翘首以待。连京城中的百姓也都心生好奇——能教出军器监韩舍人这样的弟子,又让王相公几次拒其于京城之外的大儒,当然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人物。   由于如今各家名儒的宣讲,埋首于汉唐注疏,孜孜于章句之中的行为,已经不受如今士子们的喜好。人人都想从各家学派里,找到符合自己心意的解释。   在这其中,一直宣称要“大其心”的气学,尤其是有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最为符合这些立志要改变一切的年轻士子们的脾胃——张载在士林中的名望,并不全然是靠着韩冈的发明而来。   张载奉命抵京,先照规矩去了城南驿落脚。但韩冈已经帮他在京城中租了一间合适的宅院。而就在宅院附近,还有一间清静的寺庙,虽然关学严斥佛老,但并不妨碍张载的弟子们在寺庙里寓居——韩冈还为此散了一笔香火钱,让里面的和尚对关学弟子的到来关心备至。   张载守着朝廷规矩,在城南驿暂时落脚。京城的儒生们则连日造访,比起宰执重臣入住,还要热闹得多,让城南驿的驿卒不胜其劳,盼着张载早日搬出去。   不过赵顼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张载,虽然他也想早一点见见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但宰相的面子要顾及,而且张载的官位又不高,所以他觉得稍等数日再说。   在驿馆中歇了几日脚,尽管期间也见了不少宾客,张载的精神还是好了不少。也能走出来拜访亲友。一日闲空,甚至还来军器监看了一看韩冈的发明。   如板甲局、弓弩院,就算张载也不便入内。但打造风车、水车的工坊,却并不介意有人参观,世间都有的器物,就不需要太过严谨的保密。而且张载是韩冈的老师,在世人眼中,根本就没有隐瞒的必要。   就在兴国坊一角的一座院落中,几架风车正呼啦啦地转着。   这是军器监打造风车、水车的工坊。风车有大有小,但形制都差不多。只有一架例外,四片长长的扇叶十字形的舒展开来,中轴平行于地面,与其他风车截然不同,但照样在迎风转动。   “这一架风车倒是特别得很。”张载很有兴致地抬头看着。   “这一架是学生让工匠打造的新式样,要试一试与寻常所见的风车哪个更好一点。”   后世说起风车,就是四片扇叶十字形的伸展开来,但此时韩冈所见的风车,中轴是竖着的,七八片扇叶挂在轴上拉出来的长杆一圈,就像是拉起船帆的桅杆,只是挂在桅杆上的帆多了一点而已。   哪种风车的效率更高,韩冈心里也有数。至少千年之后世间通用三片叶的风力机器,是以哪一种风车为蓝本,他还是记得的。不过放到如今,材料不同,结构有别,就不能遽下断言。如今要做的,就是要让人将两种风车都打造出来,进行一番对比再说。   “先生应该听说了学生与水磨坊的一点龃龉——前些日子信上也写了。”韩冈向张载解释着理由,“既然学生在手上抢走了他们的位置,照情理也该还回去一个能抵数的。虽然比不上水力驱动的方便,但冬天汴口不开,水磨坊其实也是无用,而风磨到了冬天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有风时用风力,无风时用畜力,四季都能使用。”   “事情补救了就好。”张载点头微笑,又叮嘱道:“玉昆你一干发明虽好,但也是夺人口中之食,行事不可不慎。”   “学生明白。”韩冈低头受教,知道轨道使许多力工失业的事,还是让张载知道了。   ……   进抵京城的不仅仅是张载,过了两天,种建中就给韩冈带来了一个消息,说王舜臣就要调任鄜延路,任延州东路都巡检。   王舜臣要调任鄜延路,这是种谔的提议。新任鄜延路兵马副总管的种谔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那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等再过几日,说不定他就又要上表求取横山了。   种谔既然存了这个心思,自然就要在身边聚居精兵强将,而且是听他号令的精兵强将——他离开鄜延路这几年,人事变动频频。为了能求取出兵,种谔需要一个与他同样求战的鄜延路军官团。   王舜臣虽然是在熙河路出头,威名赫赫,如今再熬两年,甚至就能往都监一级去了。不过他毕竟出自种家,种谔也能信用于他。有了这位在军中得享盛名的年轻将领,北取横山的把握又多了一分。   但韩冈并不喜欢这个调令,在他看来,以熙河路的现状,攻打兰州的时机已经成熟。如果要对西夏动手,还不如先从熙河路发力。这时候调走熙河路的核心将领,其实得不偿失。   熙河路当地驻军的俸禄和粮食都已经能做到大部自给自足,就是兵器、甲胄,如果在岷州的滔山监设立军器坊,照样能够自产自销——尽管这只是指得和平时期,到了开战后,军费粮秣肯定还要外来补充,但消耗绝不会太多。   另外,兰州城中,禹臧花麻已经动了背离西夏的心思,与熙河路暗通款曲。只要他叛投过来,甚至不用大动干戈,兰州城就能拿下来。   兰州一下,不仅可以将吐蕃诸部与西夏分隔起来,兵锋也能直指被党项人占据的河西走廊,只要再溯咯罗川【庄浪河】北上,攻下洪池岭【乌鞘岭】,便能恢复旧时的丝绸之路。而更重要的,兰州越山向北,就是西夏兴灵腹地了。这比起在鄜延路攻打横山,对西夏的直接威胁要更大。   这几点,其实不用韩冈说,只要熟悉西事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自然,王安石父子也能看得出来。   “但由谁领兵下兰州?”   “鄜延路的种谔岂会愿意为熙河路打下手?”   韩冈连夜来拜访王安石,并不是来阻止此事。这一件事多半是天子的主张,枢密院中吴充、王韶都没能阻止,王安石也不好为一个都巡检反对天子的意见。他只是打算来推动攻取兰州——兰州一下,熙河路在北地有了山河之险,也便安全了。但韩冈没想到,王安石父子已经在为攻取横山做准备了。   “熙河、鄜延两边同时动手都可以,大宋有足够的实力支撑起两地同时开战。党项人就不一定了。”   “只是横山,不会惊动辽人。如果两线动手,辽人岂会坐视?”王安石摇头道,“玉昆,别忘了现在秉常已经是辽国的驸马了。”   秉常是辽国驸马,娶了挂着公主名头的契丹宗女。虽然这个亲戚关系在大部分时间都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但大宋如果是以灭国为目的的大举进攻,辽国就有充分的理由来出兵干涉,这一点不能不顾及。   王雱也笑道:“先攻下横山,禹臧花麻岂有胆量再抗天军?必然举城来投。这可是一举两得。”   “玉昆,知道你出自熙河路,但事关全局,横山必须先拿下来。”   韩冈当然知道横山的重要性,一旦据有此地,关中腹地便能就此高枕无忧。而兰州只关乎熙河路,与关中隔得太远。所以王安石、种谔都看重横山不是没有道理,可怎么就不想想天子在辽人的威胁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吃过一次亏难道还记不得教训吗?   “辽人不会为一个兰州城而出言威胁。可一旦夺下了横山,甚至是举兵攻打横山,辽人就有可能立刻干涉。”两地的战略意义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在名气上也有很大的区别,这点不用韩冈多说,“一旦辽人干涉,是继续打下去,还是撤军,谁也说不准。如果官军畏于辽人而退缩,禹臧花麻还会心向中国吗?”   赵顼此时必然信誓旦旦不惧契丹,但事到临头会怎么样,韩冈可半点也不看好。   王安石叹了一口气,说道:“朝廷准备让熊本去熙河路,任熙州知州。”   这几年大宋朝廷不仅仅在熙河、荆南兴兵,收服羌、蛮。在西南,也有熊本领兵为大宋开疆拓土。不过他功业不及王韶,名气不及章惇,被压制得黯淡无光,但他的能力无可挑剔,也是第一流的人才。   “熊本在西南的确有所成就,但对于陇西事务,他可是毫无经验。”韩冈反对这项任命。以熊本这个人选去熙河,的确有抢准时机攻占兰州的用意,但熊本对当地的情势不熟,恐怕会贻误战机,还不如调沈括去。   “……玉昆,是不是你打算回熙河路?”因为王安石担任了宰相,韩冈最近就上表自请出外,王雱自然会有这方面的联想。   韩冈心头微怒,他是这样的人吗?……怪不得一开始不提熊本去熙州的事,原来是怕自己听说后要抢着去。   他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小弟在熙河路有事挂心,但军器监也有放心不下的事,水力锻造作坊还没有完工,板甲局也还待磨合。还想在矿山中推广轨道,另外还有飞船的改进。事情太多,每一个有些难以放下。”   “玉昆。”王安石诚恳地说着,“既然你也有如此想法,那就在京中多留一阵子。京城需要你的地方很多,不要急着出外。”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二)   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行走在没有树荫遮挡的街巷中,汗水流出来,转眼就能给晒干掉。一杯水翻在地上,转过脸来就没了踪影。   但就在连蝉声都变得稀稀落落的时候,忽然有两个一胖一瘦的士子小跑着穿过内城西面的郑门。   “快点!快点!”瘦削的士子跑在前面,穿过门洞后,还对身后喊着。   稍胖一点的儒生跑得呼哧带喘,身上的衣襟都给汗水湿透了,连回话的气力都没有,但他的脚步一点不停,低着头,只往前冲着。   看两人身上的穿戴,都不是富裕,雇不起车马也正常。但身为士子,不方规矩步地徐步前行,这样大呼小叫地穿街过巷,按说应该引得人人侧目才是。但沿路的商铺行人,最多的也只是抬头看上几眼,便毫不在意地收回了目光。在这条临近吴起庙的街道上,这样小跑着招摇过市的士子早已是不足为奇,惹不来路边上惊讶的目光。   “又是两个迟到的。”一名开着书画铺子的掌柜摇着手上折扇。   隔壁同样是书画铺子的掌柜也在幸灾乐祸:“迟了这么久,看来连门都别想挤进去了。”   “今天是横渠先生亲自出来讲学,哪一天不是几百人早早地就来守着,拖到现在才到,肯定是没地方站了。”这条街上全是卖字画的商铺,正摇头笑着的第三人,也同样是书画铺子的掌柜。   这些天来,他们店里的书画没卖出去多少,但附带的笔墨纸张却是突然间畅销了起来。对给他们带来生意的源头,几个掌柜当然都是心里有数,也是暗自感激在心中。   一胖一瘦的两名士子气喘吁吁地冲进吴起庙中,也不看正殿的神像,直接转去西院。这样行为,连庙祝对此也都习以为常,没有出手拦着他们。   一走进西院,一个虽然苍老但依然清晰的声音便传入两人耳中:“蒙何以有亨?以九二之亨行蒙者之时中,此所以蒙得亨也。蒙无遽亨之理,以九二循循行时中之亨也。”   听见张载解说易经中的“蒙亨,以亨行时中也”这一段,两人跌足失声。东京城中的士子,现在都知道张载聚毕生所学的著作是以“正蒙”二字为题,而正蒙之名的来源,就是出自蒙卦。这么重要的讲学,竟然没有听到全文,两人都是后悔不迭。   “怎么都开始了……”   “都是你出门前硬是要换身衣服。”   “你若是起早一点,就是换两身衣服都不会迟到。”   两名年轻的士子一边小声地抱怨着对方耽搁了时间,一边轻手轻脚地打算往西厅里挤进去。可是走到门前,才发现厅中早已站满了学生,别说落脚,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只是这一百多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横渠先生授业,安静得连声咳嗽都没有,让两人直到走到门前才惊觉。   两人面面相觑,谁能想到只是出门时耽搁了片刻,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想离开,但听着里面传出来的讲课声,又是心痒难耐、难以舍弃。也没做太多犹豫,两人就站在门外,竖着耳朵旁听起来。   熙宁二年的时候,张载入京任职,那时就是受赵顼看重的臣子。只是因为不附和新法,加上其弟张戬做御史时弹劾王安石,才辞了官位,退居关中著书授徒。如今重回东京,前日受命入宫觐见天子,因为应对得当,当场就又擢了史馆修撰,负责编修日历。   所谓日历,是史官对国家、宫廷大事和天子言行的记录,按日记载,依照年月编订集合,是日后编纂国史的主要的依据。张载得此馆职,比起之前的集贤校理又高了一层。   不过如今东京城中的士子,都不用官名来称呼张载,绝大多数都是恭称一声横渠先生。   张载在崇文院中的工作很清闲,编修日历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工作。得以有闲暇继续授徒,就在开封府学讲学,京城士子对此趋之若鹜。   当年张载在相国寺设虎皮椅讲易,被他的两个表侄给驳倒了,第二天就回转关中。但现在经过了这么些年的钻研,张载对儒学经典早已经融会贯通。换到如今,已然自成体系的气学理论,想要将之驳倒,决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再加上张载的弟子韩冈,以实物为凭证,为格物致知四个字创下了偌大的名头。任何一家学派想要与气学争锋,就必须从飞船的顶上越过去——这个难度可想而知——而想绕道而行,避而不谈,也瞒不过明眼人,免不了会被人视为心虚。   既然没人有这个把握,当然就不见有人跳出来打擂台。所以这些日子张载和几个得意门生,借了郑门附近的吴起庙中的场地讲学,便是顺顺当当没有半点干扰。   而韩冈这边,也尽量抽空去聆听教诲。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讲堂中,老老实实地记着笔记。有了声名远布的韩玉昆这个姿态,同在一个课堂中的士子们,当然就更加对张载的传授认真起来。   只是张载所在的崇文院是清要之所,而韩冈的军器监却是紧要之地。事情多而杂,千头万绪且互相关联。一个工坊出了问题,处理不好,就会连带着数个相关工坊一起出乱子。   不过以韩冈的能力,如果仅仅是处置日常事务,差不多也就一两个时辰的问题。当初吕惠卿身兼多职,照样做得轻松愉快。在治政上,经验逐步累积的韩冈并不会输他多少,可问题是现今军器监一是要设立新厂区,另一个还要保证板甲的顺利打造,加上韩冈还有各项发明要实验、要推广,也只能隔三岔五地去一次张载的课堂。   另外最近,韩冈要负责军备的任务因为局势变动,一下又重了许多。种谔任了鄜延路兵马副总管,又开始调集西军中精兵强将,这件事所代表的一切,大大加重韩冈的负担。   种谔是军中最好战的一派的代表,他返回鄜延路,吴充曾出言阻拦过,但没能成功。王安石回来之后,东西二府的宰执们又重新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就像是参天巨树下的草木,受不到多少阳光雨露的滋润。   王安石究竟是什么心思?许多人都在揣测着。   依照熙宁三年的例子,如果当真要攻取横山,肯定会让宰执级的高官去主持此事。指挥全军的大权,绝不会留在武将的手中。   如今两府宰执中,王安石不可能出外,那么领军的人选到底会是谁?这个问题,在大大小小的酒店、茶馆中都有人讨论着。皇城脚下的百姓,就算事不关己,也喜欢拿着朝堂上的变化来当作下酒的小菜。   虽然攻取横山的战争根本还没有得到最终的确认,但为了主帅的人选,坊间多了许多猜测,也让酒家、茶舍多了许多收入,甚至私下里,都有人为此设了赌局。   “韩相公如何?”   有人提着当今次相的名字,却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熙宁三年他若是硬气一点,罗兀城不会丢,横山也早就夺下来了。他在西军中可没有留下好名声,有几个赤佬还会听他的话?到时难道要用刀子来立威不成?……换做官家也不能放心啊!”   “冯相公?”   “更不可能。”有人又嘲笑起来,“当日不就是他在天子面前一力反对种谔去鄜延路吗?”   “吕参政?”   听到这个名字,有人沉吟,有人点头,但还是反对者更多一点:“吕参政倒是有些希望,但他毕竟没有领过兵啊!军中没人服他,官家也一样会担心。”   的确,从没有统领大军的经验,是吕惠卿的致命伤。万一指挥失措,少不了就是一场大败,马谡、赵括的例子就在前面。   吕惠卿被否了,枢密使吴充的名字也没人提了。虽然是管着大宋的百万大军,但他同样也没有统领大军的经验,加上他又是种谔就任鄜延路的反对者。任谁都知道,天子肯定不会点了他去。   只有两位副使,不论王韶和蔡挺,得到的认同最多。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主帅,尤其是王韶,“其开疆拓土之功,真宗皇帝以来数他第一,不选王副枢去,还能选谁?”   “蔡副枢也不比王副枢差。他镇守泾原路多年,党项人有几个在他们面前逃过好去的?”   “眼下是要攻,不是要守。蔡副枢善守不善攻,要攻横山,换了王副枢才差不多。”   “还是蔡副枢资望更高一点,王副枢就要差一点。以种五的脾性,可是那么好使唤的?”   领军出征的究竟是王韶,还是蔡挺,一时争论不下。拜这争论所赐,东京百万军民差不多都知道关中又要打仗了。   这一现状,不知有多少人感叹过。皇城就是个筛子,再是如何的机密军情,转头来都能给泄露出去,根本都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不过在大宋君臣看来,如果让西夏人紧张起来,也不是坏事。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三)   西夏国中,除了兴庆府护卫国主和宫掖的御围内六班和环卫铁骑,加上数万分镇要地的铁鹞子,其余的士兵都是平日为民,战时为兵。号称六十万的大军,其实是由西夏全国十五到六十岁的丁壮组成。一旦兴庆府点集大军枕戈待战,消耗的可都是西夏的国力。   以塞上江南般的兴灵,还有横山北麓的银夏这个两个核心地区的地理条件,养活两三百万人口不成问题。就像熙河路,能适宜居住的地方也就那么几条河谷,但吐蕃蕃部人口总数,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近百万。   不过西夏作为一个国家,则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一部分已经职业化的军队,还有官僚、国君,这些人的存在全都是纯粹消耗,没有任何产出。这一点与族长的子嗣几乎都要下地放牧的部族截然不同。而这些多余的消耗和需要,西夏国中无法供给,就只能从宋人那里吸血。   所以自从元昊起兵立国之后,党项人年年挑起大战。就算宋人给了所谓的岁赐,也不足以将逐渐扩张的国家财政支撑起来。随着西夏国家建立日久,逐渐完备起来的官僚体系对钱粮的消耗也越来越大,加上从部族长老转职而来的贵族们的难填欲壑,便只能通过战争和劫掠来博取——因为西夏的经济支柱是大宋。   至于同样在大宋身上吸血的辽国,其本国的国力足以支撑整个国家的运转,每年大宋送上的五十万银绢的岁币,仅仅是用来买通辽国统治阶层。只要能满足契丹贵族们的要求,就可以让他们不动南侵的心思。这就是西夏和辽国的差别所在,也是为什么澶渊之盟得以保全至今,而庆历和议只用了二十年就成了废纸。   不过自从横山、河湟两役之后,加上梁氏要腾出手来整顿国内,两国在三年之中都没有大战,仅有边界的一点小冲突。而且随着陕西、河北、河东推广将兵法用来整顿军队、汰弱留强。加之有了军器监后,接收的装备也日渐精良,三路禁军的实力飞速上升。辽国、西夏受到的压力,越来也大。   辽国强行索要边界土地,就是在示威。而辽国公主下嫁秉常,也是一种应对。   现如今辽国随着他们的要求被满足,一时间已经平静了下去。但西夏这边,主动挑起战事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与其等到党项人在契丹暗中的支持下举兵来攻,还不如先行动手,抢占战略优势,将横山控制,自此便可以高枕无忧,等到合适的时机,就可以举兵北向,将兴灵给收服,一举平灭西夏。   种谔就以这个理由说服了赵顼,得以出外担任鄜延路兵马副总管。但让赵顼最终下定决心开战的理由,却是在最近。说起来,还是韩冈给他的原动力,没有韩冈能让北方禁军在三年之内全数铁甲化的保证,赵顼也不敢贸贸然地决定重新挑起战火。   但这个决定,有很多人反对,之前韩冈就反对过,他觉得首要目标该在兰州,王韶与他也是一个心思,应该出战,只是目标不该是横山。而蔡挺,则对此表示支持,看他样子,也是有意争一下领军出战的主帅之位。   至于政事堂,王安石一个人说话就压倒了其他四人的声音——如今的政事堂中有三相两参,难得的满员情况。其中说话有力的就只有王安石一人。韩绛不在意,当初他说话没人理,现在还是没人理,但只要冯京和吕惠卿得意不了那就够了。而韩冈来拜访王安石时,就听他的岳父又提及此事:“吴冲卿亦曾有言,秉常年岁渐长,归政只在眼前,可以稍待时日,坐看西夏内乱。”   前两天在朝堂上的争论,早传入了韩冈的耳朵里,吴充如何被驳倒的,他也知道一二。   王雱就在旁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秉常娶了辽国的公主,日后若是要清除梁氏,必然是要借助辽人之力。等下去不是坐看西夏落到辽人手中吗?”   党项人对契丹提防甚重,一直以来都是游走于宋辽之间,同时向两国称臣。可是眼下西夏越来越贴近辽国,说不定等到几年后,不肯归政的梁氏与秉常起了冲突——只要看看史书,甚至回顾一下被前任西夏国主谅祚清除的外戚讹庞家,就可以知道这个结果是必然的——辽人肯定会借机插手进来。   当年元昊叛乱,宋军即便接连惨败,仁宗皇帝都没有为了以防万一,派军去镇守潼关。可若是换了契丹铁骑出入横山,如今的天子赵顼别想再睡好觉了。但如果宋军夺取了横山,就算换了契丹人过来,也要在群山之中撞得头破血流。   所以赵顼的心意才如此坚定,韩冈、王韶都没办法动摇得了。   “陕西六路前日奉旨点算,尚需步人铁甲总计九万六千四百余领,不知玉昆你那边何时能打造完成?”王安石问着韩冈。   韩冈道:“现在每天出产的步卒板甲在三百领上下,专供军校使用的新式明光铠则是十领左右——前两天也给岳父看过了,全身铠有四十八片大小甲叶,比起八片甲叶的板甲打造起来工序更繁,工时更多,不过防护性更好,用上了铆钉,也更容易活动。”   明光铠只是借个名字而已。本质还是板甲,只是用了更多的零件,做到了更好的防护性,也打造得更为精致、闪亮——所以沿用了明光铠的名字——但重量也随之上了一个台阶。   王安石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速度已经足以让人瞠目结舌了。换在过去,这将是整个军器监十天的产量。十倍的速度,五分之一的造价,略胜过往的防御力,能在数年内给近六十万禁军全数换装。不仅让赵顼心中多了勇气,也让王安石平添了对抗西北二虏的信心。   有时他都在想,若是韩冈提早一点将板甲拿出来,说不定去年辽人索要河东土地,天子也不会无奈地说什么“姑从其欲”。   只听韩冈继续道:“当汴河边的水力锻造工坊落成之后,京城内外两座工坊加起来,每天产出的步卒板甲能达到五百领,如果改进一些工序的话,八百领也是可能的。”说到这里,他眉心皱了起来,“唯一担心的就是生铁供给不足。徐州利国监的生铁产量,很难赶得上。”   “是不是要利国监加大产量?”王雱道。   韩冈点头:“这是必须的,日后也能给朝廷增加一部分收入。”   在全军换装之后,对甲胄的需求就会降低大半,但韩冈为了保证工匠们的工作,打算让军器监打造民用的铁器。这样一来,对生铁需求照样不会减少。这一件事,王安石和王雱都知道。   王安石双眉同样微微皱起:“我知道玉昆你发明轨道,就是为了能让矿山中运送矿石更为方便。用马车代替了人力运矿石出坑,的确能开采出更多的矿石。但炼铁的木炭就不行了,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木炭。”   王雱叹了口气:“若不是石炭炼出的铁质不佳,就可以直接用河北的生铁了。”   “最近军器监也有在实验,”韩冈说道,“如何用石炭来炼出好铁。”   “不是炼铁五行缺木,必须用木炭竹炭吗?”王雱奇怪问道。   “但木炭、竹炭总比石炭要贵。尤其是徐州,附近的树木差不多快砍光了,要从登州运木炭过来。扩大产量之后,成本只会越来越高。而一旦改用石炭成功,就可以用上河北的便宜生铁了。另外日后若是能在徐州附近寻找石炭,铁价只会更为便宜。”   “玉昆,你那个实验还要多久才能成功?”王安石听得怦然心动。   王安石好言利。当年推行农田水利法的时候,外面还有笑话流传说,有人建议甚至向他填平梁山泊,即可得八百里良田。虽然这是无稽之谈——梁山泊是东京连通京东东路的转运通道,五丈河、济水、汶水的水运都要从这里经过,每年几十万石的粮食要从此经过,怎么也不会有人打梁山泊的主意——但王安石对为朝廷省钱、挣钱的迫切,却是没有半点虚假。   韩冈沉吟了一下,摇头苦笑。焦炭的事还不一定能成功,就算有了焦炭,炼铁高炉也需要时间,韩冈无法确定是否成功,不会说出来给自己找不痛快:“恐怕要不少时间,不可能即刻建功……只能慢慢来好了。”   “只怕利用石炭降铁价,也是为了日后的铁船?”王雱笑问道。   “算是吧,只是没有十几年也见不到成品。”韩冈笑了笑,“不过往铁船去的每一步都能见到功效,倒也不至于会半途而退。”   “也就是说,玉昆你暂时无意出外?”   王安石的问话听着有些奇怪,韩冈皱眉一想,心中就有了数,笑道:“是哪一位点了小婿的将?是不是种谔?要小婿做什么?随军转运吗?”   王安石脸上浮出的浅笑蕴意颇深:“玉昆你可知有多少西军将校,听说要开战后,就想要你去管着他们的粮秣?”   韩冈怔了半刻,最后化作一声笑叹:“幸好不是帅位。”顿了一下,又道:“幸好只是粮秣。”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四)   不知是谁在天子面前给自己上眼药,韩冈有些恼怒地想着。   这等言辞,以种谔的政治智慧都不会说出口,说了就是跟他韩冈结仇了。   什么陕西军中都盼着他去做随军转运,镇守后路。攻取横山的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哪里来的人说。还不是有人暗中使坏,只要一个不好,就会惹起天子的忌惮,最少也会留下个恶劣的印象,现在种个种子,日后碰到合适的时机就会发芽了。   幸好自己之前在熙河路的定位是辅助者,只在转运和伤病救护上做文章,而上京后在的两个职位上的行事,更是加深了这一点的印象。如果自己是亲自统帅过大军,而不是零散的几次镇守后路的战斗,那再受众军拥戴,可就是很麻烦了。   “敢问这话是谁说的?”韩冈脸都板起来了,这种要命的事面前,他不介意放开自己心头的怒意。   “延州走马。”   王安石报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韩冈听了就是一怔。   “不要想太多了,玉昆,”王雱笑道,“你在鄜延路军中的名声可是好得很。”   韩冈点头回以一笑,可心中仍难以释然。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军队对自己的好感被报上来决不是好事。而且身在朝堂,如何让人不能多想。延州走马……回去倒要查查他的底,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玉昆,你是不是不看好这一次的战事?”   在军事上,新党一边其实拿不出多少人才,王韶根本与王安石不是一条心,进了枢密院后,与新党的联系就只剩韩冈了。章惇也只是在荆南耀武扬威一番,靠得还是西军的将领为核心。说起来,也就韩冈有过对垒西贼和吐蕃蕃部的经验。而且他当初说横山不能成事,竟也当真失败了。   “如今的形势,比起熙宁三年四年的时候,已是强出百倍。无论将卒、军械,皆是远胜旧日。西贼则是日渐衰弱。当年就只是功亏一篑,如今要不是与契丹联姻,西贼也就是如釜中游鱼,只待王师扫平。”   “哦!”王安石面现喜色,“当真能胜?”   韩冈摇了摇头:“战事从来都是说不准的。无论事前做了多少准备,拥有多少把握,一点小小的失误,就能全赔进去。不过……”他又笑了一笑,大宋真正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并不是军力啊,“以西贼的国力其实完全无法与中国抗衡,只要将帅不贪功,步步为营,逐步进逼,就算一时无法取胜,西贼也会支持不下去的。”   “原来如此。”王安石点点头,又笑道,“世说玉昆你用兵沉稳,果然没错。”   韩冈没有笑:“只是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契丹啊!辽主和魏王乙辛会给我们多少时间?”   赵顼当真能抵挡得住辽人的压力吗?韩冈抱着深深的疑问。   ……   西夏到底会不会亡?   韩冈从相府中回来后,就一直在思考此事。   现在是熙宁八年,而不是熙宁三年。由于自己的存在,历史的发展已偏离了他所知道的方向。这一次的横山攻略究竟能不能成功,韩冈无法再如几年前那样确定。如果自己参与其中,尽力襄助的话,很有可能会见证历史——韩冈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无论是判断还是能力。   不过他对这个答案的追求,并不算迫切。离着开战还有不短的时间,也还不到他离开军器监的时候。   大宋要开始的一场战争,绝不是上面的天子宰相拍拍脑袋,下一份诏书就可以。尤其是面对西夏这等拥有数十万兵马的万乘之国,正常情况下,都要有着至少半年的筹划期,用来确定统帅将领、筹备粮秣军资、点集兵马器械,否则谁也不敢轻言出战。   ——当然这只是对宋人而言如此。对于西夏、辽国来说,钱粮二物只要攻入宋境,要多少就有多少,所要耗费的仅仅是派信使传令和集结军队的时间而已。   现在陕西宣抚司还没有设立,主帅人选也没有定下,想要观兵横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也是世人共通的判断。   不过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世人以及韩冈的意料。接下来的发展并不是陕西宣抚司成立,而是朝廷降诏,将泾州知州毋沆任命为延州知州,原任延州知州赵禼则是转调庆州,兼任环庆路经略使。   “不会吧?!是不是听错了。”在军器监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韩冈第一反应是怀疑起消息的真实性。   “舍人,小人亲耳听到的,绝不会有错。”来报信的韩孝在韩冈面前赌咒发誓。   “是吗,那做得不错。”韩冈挥挥手,示意韩孝下去。   在只剩一人的公厅中,韩冈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案,“看来是没有宣抚使了。”   毋沆曾经是赵禼前一任的延州知州,只是他当时仅仅是过渡,做了一个月就被赵禼替掉了。另外他是吕大防儿女亲家的这一件事,韩冈也曾有听闻。   毋沆曾经担任过陕西转运副使,能力也是有的。但他在军事上的才能,世间却没有多少传说。如今他竟然卷土重来,顶掉了赵禼,这个任命只证明了一件事,就是朝廷不希望有人给种谔对鄜延军的指挥,而毋沆唯一的价值就是凭着过往的经验,做好种谔的后勤工作。   但鄜延路绝不可能以一路之力对抗西夏,鄜延路终究还是需要隔邻的环庆路和河东路帮助。没有更高层的协调,怎么让两路在合适的时机出手,而不是争功诿过、拖延战机?   是不是为了欺骗西夏人故意放出来的幌子?韩冈不禁这么猜想。   就像长平之战,白起为秦军主帅的消息一直被隐藏到赵军覆灭之时。要不然这个里里外外都笼罩着让人疑惑的迷雾的任命,怎么会通过政事堂和枢密院的?   但这个猜测完全不可能,大宋不是秦国,朝堂上的事没有这么玩的,那个漏勺一般的崇政殿,哪里能将秘密守住。   “这下玉昆你不就可以不用去延州了?”当天晚上,韩冈与王雱见面的时候,王雱就这么笑着跟韩冈说道。   韩冈抽了一下嘴角,算是在笑:“说得也是。”   他韩玉昆已经是第二任知州资序,让他给宣抚使打下手没问题,一任宣抚判官可是能与路分监司中的转运使、提刑使一较高下的职位。但给经略使打下手,难道还让他去做机宜文字?   被毋沆顶掉的前任延州知州——赵禼赵公才,他熙宁四年权发遣知延州的时候,本官是正七品右司谏,贴职是直龙图阁,熙宁五年本官晋升,跟韩冈现在一样。让他去给毋沆做副手,朝廷也不会开这等玩笑。   “要不是玉昆你年纪太少,其实延州知州你也能权发遣一下。”   若当真以他为延州知州,那必然要立陕西宣抚司了,就跟当年赵禼兼任宣抚判官和延州知州一样,否则区区一个七品文臣如何镇得住当地的武将。韩冈摇头叹道:“资望差得太多,我可压不住种五,还有那一干骄兵悍将。”   王雱哈哈大笑:“玉昆你可是在说胡话了,文武之间哪有比资望的?就是种谔桀骜不驯,你有天子之命在身,指派他行事,难道他还敢不从?”   这是此时的通病,韩冈也不与王雱争。笑道:“不过在文臣中,小弟也是没法儿与人比辈分的。”   “愚兄也还不是一样?”   如今朝堂上进士出身的臣僚按辈分来算,文彦博、富弼、张方平,加上最近重病不起的韩琦这些六七十岁的老臣算是一辈,皆是在仁宗中期崭露头角,后期执掌朝政,到了如今,早都是说话掷地有声的元老重臣了。但他们也已经是老的老、退的退、死的死,很快就要退出历史舞台。   接下来,在庆历、皇佑【1040前后】年间进入官场的王安石、王珪、冯京、吴充、司马光这一拨人,则又是一辈。五十上下的他们,陆陆续续占据了朝堂上的最高位置,如今新旧两党的争锋,就是以他们为核心而展开。   再往下,嘉祐年间【1056前后】入官场的算是现在的第三代,其中吕惠卿走得最高,下面的曾布、章惇、苏轼、苏辙,乃至张载、程颢都属于这一辈。高的能做到参知政事和御史中丞,运气不好的,还在选人中打转,但大部分都进入了京朝官一级,是中低层官员的中坚。   最后就是在英宗和当今天子的这几年得中进士的官员,有前途,但还没有足够的表现,只能期待日后。至于韩冈,实乃异数。比他早一科的,与他同一科的,绝大多数还在选海中沉浮,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五削圆满、得以转官。当然,坐在韩冈对面的王雱,也是另外一个异数。   与王雱坐在一起聊了一个晚上,这个任命究竟是什么用意,韩冈也从王雱那里了解到了,让种谔能统管全局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能堵上辽国的嘴。   “终究还是要顾及辽人。如果北朝遣使质问起来,也好说一点……仅是边地之争,没看到只动了鄜延路一家嘛?”王雱的笑容中藏着浓浓的讽刺。   韩冈摇头苦笑。从酒楼中出来,与王雱道别后骑上马向家里走,银河横跨深蓝色的天幕,千万颗星辰如宝石一般闪耀璀璨。   这时一道流星划破北方的天际,在许多人的眼中留下一道光影。为韩冈牵着马的韩孝在前面咕哝道:“不知又是哪里死人了。”   “胡说八道。”韩冈笑骂着。   不过第二天夜里,一个消息撼动了整个东京城——相州韩琦薨逝!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五)   韩琦终于死了。   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赵顼不停遣使送医送药,又以加封来冲喜,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挽回这位相三帝、立二主的元老重臣的生命。   这个消息让朝中的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从欧阳修开始,从仁宗朝中叶开始引动天下变局的那一干名臣,终于一个个地退出了这个时代。   先是欧阳修,继而是吕公弼,现在又有韩琦,接下来,富弼、曾公亮、文彦博、张方平,这一干人都是垂垂已老,什么时候离开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已是新旧交替的时候了。   就算是王安石、韩绛、冯京这样的宰相,在韩琦他们的面前都是小辈。   已经故世的欧阳修是一代文宗。当代文学之士,无不出自于他的门下。而韩琦则更是持天下名臣牛耳。国有定规,为官者不得在乡中任官,只有元老重臣可以衣锦回乡作为朝廷的恩宠。而有宋以来,能三次守乡郡的重臣,就只有韩琦一人。   赵顼却是很有点伤感,没有韩琦的扶持,就没有他父亲赵曙登基为帝,当然就更没有他现在的位置。   赵曙不过是濮阳郡王家的十三子,没有得到皇储职位的时候,他就不过就是个团练使,甚至不敢去想郡公这样的爵位,一个县侯就能把他打发了。而作为郡王家不知多少个孙子中的一员,赵顼更是不敢奢求什么,他幼年时是在宫外长大,从来没有享受过皇储该有的教育和重视。而十四岁之后,能成为一国的重心,全是韩琦的功劳。   收到韩琦的遗表,两府重臣们也议定了韩琦的谥号——忠献,以及他的追赠——尚书令。   “从明日起,辍朝三日,为尚书令、韩太师哀。”   就在崇政殿上,赵顼吩咐下去,命翰林学士起草诏书,这是元老重臣都能享受到的恩荣。   “蓝元震,朕欲于后苑为太师发哀,你且速去准备。”   蓝元震领命后去后院,准备祭奠用的器物。而赵顼提起笔,亲自为韩琦撰写着碑文。   饱蘸了浓墨的毛笔在展开的纸面上只是稍作停留,便八个字一气呵成——两朝顾命定策元勋。   八个字用着篆字书就,赵顼书法上佳,写出来的时候,也是气度自蕴。李舜举在旁边为赵顼按纸磨墨,看到天子为所写的碑额,暗暗点头。   这八个字也只有韩琦够资格收受。仁宗传为英宗时他是首相,而英宗传位今上时,他也是首相。顾命、定策,两桩功绩韩琦都是排在第一。   题下了碑额,赵顼又亲撰碑文,不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代为起草。而是自己亲自来写。   赵顼并无捷才,远远比不上在几百万名士子中冲杀出来的翰林学士。当章惇已经将诏命用四六骈俪的文字写好之后,赵顼又用了半日工夫,方才写好了几百字的碑文。   放下手中毛笔,赵顼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待到纸上墨迹稍干,他拿起来对李舜举道:“传朕谕旨,赐太师家中银两千五百两,绢两千五百匹,李舜举,你代朕将这幅碑文连着赐予的银绢一起送去相州。”   李舜举连忙走下去,跪倒接了圣旨。   “张茂则。”赵顼又点起另一位内侍中的高官——入内都知张茂则,“太师的葬事由你管勾,不得有任何差错。”   张茂则叩首领命:“臣遵旨。”   “童贯。”赵顼接着再点起今天在殿上当值的小黄门,“去查一查安阳知县是谁?”   童贯连忙去查找名单,转眼就回来报告:“是嘉祐八年的进士吕景阳。”   赵顼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皱眉想了想:“再去查一查相州观察是谁?”   “是陈安民,于去岁上任。”   这个名字赵顼就记得了:“是文彦博的妻弟。”他又有点惊讶看看童贯,怎么这回不用查就能回答了?   童贯惯会察言观色,连忙道:“奴婢方才一起查看过了。”   “嗯,挺会办事。”赵顼满意地点点头,没想到长相完全没有一般内侍的阴柔的小黄门,心思竟然这般细腻,“过两日去御药院听候使唤。”   童贯立刻跪下来叩头谢恩,脸上露着谦卑和感激,心中则已是欣喜欲狂。   想要在宫廷中晋升,除了跟对人之外,就是要靠运气,只要抓到一次机会让天子满意了,就能一举飞升。过去童贯因为跟随李宪,加上又曾经多次担任传诏使臣,在天子面前留了名,就进了崇政殿中服侍。但他的运气就此而止,一年多也没见动过,但今天终于时来运转,给他抓到了机会。   赵顼岂会在意一名小黄门的心思,提声对着另外一名翰林学士道:“命相州观察判官陈安民、安阳知县吕景阳及入内都知张茂则同管勾太师葬事,许即坟造酒,以备支用,”顿了一下,“再命同知太常礼院李清臣,往相州即其丧祭奠。”   回头再看看韩琦的遗表,赵顼又提起朱笔来批复。重臣死前都有资格上遗表,推荐族中的子弟任官。按照官职高低,推荐的人数也就不同。不论韩琦在遗表中推荐了谁人,赵顼都是毫不犹豫地写了一个“可”字。   慈寿宫中,曹氏也听到了这个噩耗——不过对她来说,韩琦的死也不算是噩耗了。   当初英宗即位后,曾因重病而让曹氏垂帘听政了一段时间,但赵曙病好之后,韩琦便以十分无礼的手段逼着她撤帘归政。而更重要的,还有濮议之争,到底要不要给赵曙的生父濮阳郡王追赠帝位,曹氏与赵曙对立严重,而朝堂上也吵成了一团,而在这番争执中,韩琦是站在赵曙的一边的。   因为这些事,曹氏对韩琦的感官一直都不怎么好,但他终究是大宋的忠臣。   “吕公弼死了,韩琦也死了。文彦博、富弼也都垂垂待老,没了元老重臣坐镇,日后这朝廷真不知会变得怎么样。”高太后就在慈寿宫中,对着她的姨母叹息不已。   “官家自有分寸。”   曹氏也自知时日不多了,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扭转她做着皇帝的孙子的想法。再说,如今的天子虽然一门心思地想着开疆拓土,但行事也随着年纪渐长而有了分寸,不会再偏听偏信,也懂得了该如何钧衡朝堂,作为皇帝,能做到这一件事也就够了。王安石虽然现今看似权倾朝野,但他对朝堂,再不会有熙宁初年那样的影响力。   韩琦死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韩冈觉得还不能这么说。   虽然韩琦在这个时代举足轻重,回溯数十年间的朝堂变局,都不能将韩琦排除在外。只不过韩冈毕竟没有在他浅薄的历史知识中,找到韩琦这个名字。论起对后世的影响,韩琦应该还远远及不上欧阳修。   他对韩琦的死没有什么看法,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传说总是隔了一层。虽然韩琦几十年前曾经担任过秦州知州,不过离着他的记忆实在太远,所以韩冈就不可能像王雱那样,连着几天都是喜气洋洋,虽然竭力装出悲痛遗憾的样子,却怎么也装不像,只是平平常常地度日而已。   辍朝三日,乃是朝会不用举行,并不代表天子和臣子不用做事。   王安石有他的事要做,王雱有他的事要做,韩冈当然也要操心着他军器监的工作。   这一段时间来,西方式风车的试作品断断续续地运行了一个月,终于确定了有效的结构。接下来就是打造更大的实用化风车,与中式的风车做对比,如果能成功的话,可以拿去抽水、磨面,当然,也可以用来驱动锻锤。   风车要想成功,还有一段路要走。但靠着军器监内外一起运作,轨道和有轨马车已经验证得差不多了。韩冈又上奏天子,在矿场推广使用轨道。节省下来的大量人力,可以投入到矿井开采中,也可以投入到生铁冶炼里,效率高上不止一倍。   剩下的且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焦炭。韩冈对炼焦的手段,只能让人用烧木炭的方法来烧焦炭。其间几个窑爆了好几次,最终确认了爆炸的原因,对窑口进行了改进,用竹筒释出煤气,并改动地面结构,用来收集煤焦油。不过要得到让人满意的成果,还要在进行一段时间的确认实验。   另外,韩冈也没有忘掉,在给天子的报告中,对自己倍加称赞的那名走马承受。   他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是个内侍,而不是武臣,名唤马缄。在宫中混迹的阉人,不可能连话都不会说,至少有五六成嫌疑——对韩冈来说嫌疑的比例已经够高了——恐怕王安石和王雱心里也有点疑惑,所以没有说明是内侍还是武臣。   马缄受了谁的指派,韩冈一时还没有查出来,但根子不会脱离两府。高阶内侍过了内常侍这一级之后,都会转为武职。到时候他们的晋升,就免不了要受到宰执们的影响。这也就是为什么宋代的宦官们闹不出事来的缘故,有文臣将他们当贼一样的防着,前途又被人攥在手里,在宰执们面前,再受宠的内侍也硬气不起来。   默念了两遍,韩冈记下了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只要留意此人的动向,要找出幕后黑手,也不会有多少难度。   韩冈有时候会很健忘,但有的时候,记性可是会变得十分好……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上)   延州的夏天分外让人难耐。   不仅仅是因为树木稀少的缘故,各家各户烧着石炭的烟气弥漫在延州城的上空,还有人家甚至用那种黑糊糊的石脂来生火烧饭,烟味更是呛人。   这种烟气缭绕、熏得让人头晕的地方,就是种谔现在所在的城市。   虽然身在自家的书房中,种谔也没打算像延州城的其他官宦人家一样,点起香炉,用薰香来抵挡刺鼻的烟味,而是在烟尘中安之如素。   照样看书、照样写字,照样拿着块麂皮擦拭着刚刚得到一柄宝剑。   浅黄色的麂皮沾了点油后,在两指宽的剑身上抹过。剑尖就在擦拭中轻轻颤动,薄如纸页的剑身弯曲自如,竟是一柄难得一见的软剑。   麂皮拂过的剑身清亮如一泓碧水,莹莹光泽中隐见纹理,打磨得恰到好处的锋刃透着森森寒意,而这样的利器却是柔如丝缎,任谁来看,都是难得一见的神兵。   种谔前两日受到这柄剑的时候,也试验过一次,将之弯曲团起,甚至能放进木盒中。而拿出来时则一下弹开,重又伸得笔直。如果是爱剑如痴的郭逵见了,必然视如珍宝。   不过再好的剑也要着意保养,要经常上油擦拭,一有疏忽,就会很容易变得锈迹斑斑。   “太尉,王都巡在外求见。”种谔的亲随来到书房前。   “让他进来吧。”种谔继续低头擦着剑,专注在剑身上的眼睛透着冷漠。   片刻之后,先是种谔的儿子种朴,接着一个身材矮壮,坚如磐石的汉子出现在门口。满面的虬髯,双目神光湛然,因饱经风霜而变得黝黑粗糙的面颊,让不知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才不过二十出头。   刚刚从熙河路调任而来的王舜臣,就这么跟着种朴前后脚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王舜臣便冲着种谔大礼参拜:“王舜臣拜见五郎。”   五郎。   听见王舜臣用了这个熟悉的称呼,种谔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种世衡亲卫的儿子,少年时跟着种朴做伴当,当年因为殴伤贵人家的衙内,不得不连夜逃往秦州。只是七八年一过,如今的王舜臣已经是名震关西的大将,一手连珠神箭在天子的面前都挂着名。际遇之奇,也是让世人闻之惊叹。   只是现在两边的关系就有些让人烦心。王舜臣算是种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经是一方镇将。按如今的世情这个名分还在,不过继续将王舜臣视为下人,就是亲家要便仇家了。   王舜臣乃是枢密副使王韶的爱将,在河湟开边时立功甚多,同时也与未来必然在两府中有一席之地的韩冈以兄弟相称,一手冠绝当今的神射更被天子所喜爱,又怎么可能像过去如仆役一般视种家为主。只是上下尊卑的观念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种谔何能例外?故而心头一直转不过弯来。   幸好王舜臣的表态让心高气傲的种谔松了一口气,“坐!”   种朴见到父亲的态度软化,也放下了心,扯着王舜臣站起身,一起在种谔的下手坐下来。   种朴可没有他老子那么多纠缠的心结。他自幼与王舜臣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王舜臣当年之所以远走秦州,其实也是因为在帮他种十七出气的缘故。这一次请调王舜臣至鄜延,虽是大伯种诂的建议,但若没有种朴在后面的推波助澜,种谔也不会这么容易上本奏请天子。   善待王舜臣,是现今种家上下一致的意见。不仅仅因为王舜臣本身还有很大潜力,也有王舜臣身后的韩冈这一重要因素在。有着种建中的同窗之谊,再加上王舜臣这位与韩冈兄弟相称的生死之交,就能与韩冈相与交好,不仅日后很可能会有几十年的依仗,现在就能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再多上一条路。不至于在第二次攻略横山的时候,受到来自朝中的干扰。   种家可是吃够了朝堂无人的苦。种世衡当年在西军中,人人将他与狄青相提并论。起头时,两人所立功业也相差仿佛,修了清涧城、施有离间计的种世衡其实还更强一点。可是狄青占了几个宰辅看重,日后飞黄腾达,最后竟是靠着剿平侬智高之乱,而坐到了正任的枢密使。至于种世衡,则终官正七品的东染院使,横班只在眼前不远,可就是没能踏过去。有鉴于此,种家如今执掌家门的几位,如何会放过前途无量的韩冈不去交好?   王舜臣坐了下来,视线当先落在了种谔手上的宝剑,武将的习惯让他一时间忘了礼节,两眼发亮:“好剑!”   “前些日子才拿到手,是磁州名匠解良所造。”种谔说着来历,将剑反手递过去。   王舜臣接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就手挥舞了两下,晶莹闪亮、柔韧如蛇,却不会因为太过柔软而妨碍挥舞的剑身让他啧啧称叹,“果然是好剑!也就只有磁州的刀剑大匠才有这样的好锤头。”   将剑双手捧着还回去,王舜臣笑道:“不知五郎打算将这柄剑起个什么名字?”   “剑就是剑!杀人的器物,要名字作什么?”种谔刷的一声收剑归鞘。作为一名武将,种谔当然也喜欢收集神兵利器,但要说他有多把这些刀剑放在心上,那倒也未必。抬起手来,就把剑再丢给王舜臣:“要想起,自己想个好名字去。”   “当真?”王舜臣也不推辞,喜笑颜开地起身拜谢道:“多谢五郎的赏赐。”   王舜臣外表看着粗豪,但为人却是精细,自小跟着种朴做伴当,怎么可能不学着察言观色。说话处事,也都保持着分寸,而一点点粗鲁,反而透着亲热。熙河路中的将领里面,他在军中的人缘是最好的。该一起骂娘的时候一起骂娘,该一起喝酒的时候一起喝酒,时常呼朋唤友出外游猎,在熙河路的军中,结下了多少铁打的交情来。   他若是说什么无功不受禄,那反而就生分了。现在虽是毫不客气地接受下来,但却更显得亲近。王舜臣自幼在清涧城长大,跟着种家也久了,也不会因为现在身居高位了,身后又有够硬的后台,就认为能与种家分庭抗礼。而且若是被人认为是坏了品性,那就别想再往上走多远了。   收下了剑,王舜臣喜滋滋地坐下来,“前日一听五郎要调俺来鄜延,俺当天就想骑着马赶来了。在熙河路的这两年,鸟都淡出来了。一张弓,射下来全是野鸡野兔,好一点的就是野鹿野猪,偶尔射了只大虫熊罴,就要敲锣打鼓了,就不见来个贼人好让俺练练手的。对了,前两天还弄了张黑白纹的花熊皮,俺娘说给大郎旧时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伤过腰,花熊的皮子正好用来护腰。”   王舜臣杂七杂八地说着,毫不见外,亲热得就是一家人,种朴也旁边帮着腔,种谔渐渐的话也多了起来。看着王舜臣的态度,就是自家的子侄一般。   喝了一巡茶,说了一阵话,种谔将茶盏一放,神色变得严正起来:“王舜臣,你可知今日我请调你来鄜延路是为了什么?”   王舜臣站起身,单膝跪倒:“请太尉指派,末将无有不从!”   “就是为了横山。”种谔前倾着身子,俯身对着王舜臣:“你也知道,从老太尉在的时候,就一心要克复横山,熙宁元年,我费尽心力将绥德城拿回来,也是为了横山。五年前,西军上下并立一击,筑起了罗兀城,那时已经是胜券在握,谁能想到因为庆州军叛乱而功亏一篑。”   “只差一步啊……”种谔至今说起当年事,遗憾、悔恨依然充满胸臆,要是能再坚持几天该有多好?!眼见着就要夺得最后的胜利,却还是没能将之抓到手中。现在想来,错就错在他押错了宝,压到了韩绛这个不值得下注的赌徒身上。   “你虽是延州东路都巡检,但治所年前已经迁到绥德城。绥德城中的鄜延路第七将的十一个指挥,四千五百马步兵归你管辖。”种谔沉声说道,“调你来此,不为他事。就是攻取横山时,由你来为全军打头阵。”   旧时的一个城寨里,通常都会有分属不同军额的军队,而且是有禁军、有蕃军、有乡兵,令出多头,指挥调动起来很是麻烦,经常会贻误战机。现在随着将兵法在陕西推广,则是按驻兵的地域划分,以三千到一万人为一将,将同驻一地的军队整编起来,自此可以灵活指挥。   鄜延路如今分为九将,王舜臣作为都巡检,为第七将的正将。手下管着四千五百马步兵,总共分为十一个指挥。这些事,王舜臣在接下调令时就知道了。   “当真让俺做先锋?!多谢五郎抬举!”   王舜臣听了又是大喜,跳起来又向种谔拜礼称谢,不是收到宝剑时的带着一点伪装的道谢,而是发自心底里的欢喜,他可是盼着战场上的血腥味盼了整整有三年了。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中)   “小乙你的武勇,天下也是有名的,用你作先锋,路中无人能说半句。”   王舜臣心头如烧得一团炭火,种朴的几句称赞如同扇过来的清风,让火势烧得更旺,“俺今天就去绥德,整顿兵马、教训士卒。只要五郎一声令下,俺就往西贼占据的罗兀城杀过去。”   “不急。还得先去见了毋经略,领了将令再说。”   虽然已经定下来这一次的横山攻略是由种谔来领军,但现在新上任的毋沆才是王舜臣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而且按照如今的循例,一路之中的几位统军大将——钤辖、都监、都巡检,都是各自独立,甚至可以顶撞兵马副总管的将令。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地听从作为文官的路中主帅的吩咐,没人能给他们打上违抗军令的罪名。   “俺明白,俺明白。”王舜臣摸着头,自嘲地笑着,的确是心急了。   “这一次对横山的攻势一定要稳,必须将军械钱粮都筹划好,兵将也要整顿,差不多还要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到了秋冬的时候,正好可以面对面的较量一番。小乙你也需要时间去将第七将的兵马给接收下来……”种朴更进一步地向王舜臣说明,“这段时间,延州的北方同样是要靠你来镇守。别我们还没有出战,就当头输了一阵。一旦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想要再挽回,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种诂在环庆,种谊在泾原,都能给在鄜延路作为主攻方向的种谔以帮助。虽然没有设立宣抚司,配合上看似有问题,但种家几个兄弟如今都在临敌的第一线上,种谔出战,几个兄弟哪有可能不帮手?种家可是将宝押在了横山上,好不容易重又到手的机会,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俺知道了。”王舜臣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五郎、十七哥,你们放一百个心,俺肯定会将几件事都做好。”   种谔满意地点点头,种朴则是笑道,“有小乙你这句话,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王舜臣也呵呵笑了两声,又谦虚了几句。   “对了,俺听人说,今次攻取横山,韩三哥会来鄜延,管着全军的粮秣和医药。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王舜臣问着他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种谔沉吟了一下,道:“韩玉昆知兵,不是站在沙盘前指手画脚的那种,是当真会带兵治军。他入官后我就一直看好他,只是没想到他升得能有那么快!再过几年,就能过来做经略使兼兵马总管了。”   听到韩冈受到称赞,王舜臣也觉得与有荣焉。当年在押送粮草的过程中结下的过命交情,如今更是密不可分:“当年十七哥写信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所以说五郎慧眼识人,就跟老太尉一样好眼力。”   种朴在旁道:“王大你看看这书架,父亲翻看韩玉昆的书,可不比看兵书、史书的时候要少。”   王舜臣顺着种朴的手指看过去。在种谔书房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长短兵器,刀枪剑戟都不缺,一看就知道是武将的书房。不过让书房名副其实的书架也是有的。   但书架上的书册也是以兵书居多。孙、吴二子的兵书自不必说,三韬六略、唐李问对、尉缭子、司马法,乃至阴符、握奇,甚至还有武经总要中的几卷,只是大多数都落着灰,仅有少数的十几卷被翻得页边发毛,其中就有韩冈的疗养院制度和浮力追源。   不是种谔不喜读书——在靠着另一堵墙壁的书架上摆着的一卷卷史书,都是干干净净,能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而是种谔懒得多看那些嚼着舌头、说些弯弯绕绕酸话的兵书。   他一向认为兵书要直接浅显,不能以辞害意,宁失于繁,勿失于简,学着文人讲究着文法,那就不是兵书了,给秀才们拿去玩着运筹帷幄的游戏好了。真正阵上厮杀,绝不是孙子兵法中简简单单的十三篇,就是武经总要中,说得也是少了。   所以种谔欣赏韩冈。韩冈所写的那部关于军中伤病治疗养护的章程,如果放在给文人看的兵书中,多半就是善抚士卒四个字一笔带过,多的也就用三五段话,说说食水医药等事。由谁能像韩冈一般,将军中医疗之事,掰碎了、揉开来,不厌其繁地将小到洗手、吐痰的事都细细写来?   “不过军中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韩玉昆当真来了,可能屈居人下?”种谔摇着头,“所以这番流言当不得真。”   种朴也道:“韩玉昆肯定不会来的。不设宣抚司,鄜延路哪里能安排得下他?”   王舜臣皱着眉:“永兴军路转运司不是正好可以派得上用场吗?做转运副使,韩三哥也足够资格了。”   王舜臣其实说的没错。在没有陕西宣抚司的情况下,想要让韩冈来管着大军的粮秣转运和伤病医疗,也只有在永兴军转运司中做文章,一个转运副使少不了他的。   “可若是韩冈做了永兴军路的转运副使,当他来主管军中粮秣后,到时候谁能压得了他?”种朴不介意在王舜臣面前说出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以他对王舜臣的了解,知道这位自幼跟在自己身后的旧日伴当,绝不会是私下里揭人短长的长舌阴险之辈。   王舜臣欲言又止,他清楚种谔的性格,也清楚韩冈的为人,都是对自己充满自信,能够独掌一面就绝不会给人做副手的脾性。若当真聚在一起,说不定还真得争个高下出来。   见王舜臣无话可说,种谔也就不需要再多解释。   他当然希望麾下能军心稳定,敢战堪战。前几年经过横山、咸阳、河湟多少事,在西军中名声响亮的韩冈,就是最好的随军转运的人选。再加上这一年来,韩冈在军器监的诸多发明,至少在西军之中,没人能反对这个提案。但若是韩冈有可能会动摇到他的权威,种谔就绝不会欢迎。   横山一役,种谔不可能,也不愿意让人在自己身边指手画脚——军中岂能有二帅!这是原则性的问题!   站起身,种谔出门转向偏院,只丢下一句:“跟我来。”   王舜臣和种朴老老实实地跟着起身。“这是去哪里?”王舜臣侧脸问着种朴。   种朴低声回答:“白虎节堂。”   ……   就在种谔在白虎节堂的沙盘跟前,向王舜臣解说自己收复横山的方略时。兴庆府中,也在讨论着迫在眉睫的战争。   梁氏兄妹,梁乙埋的儿子梁乙逋,宗室大将嵬名阿吴,外姓豪族们的头领仁多零丁,还有十几个文武重臣齐聚紫宸殿。事关国运,殿上的气氛则显得更为紧张。   “又是种谔。”   一提到这个名字,不仅仅是说话的梁乙逋,就连殿上的其他臣僚都感到牙疼。这些年来,每次宋人在横山挑起事端,都是由种谔起头。前些日子一听说他回鄜延路来了,每个人都知道横山又要开战了。   “祥佑军司发来急报,宋军随时可能北侵,请求立刻加派援军。”   “肯定要派,但到底要派多少?”   “至少一万!”   “横山蕃部几年前就毁了一半,派过去一万,他们的口粮从哪里拉过来?”   “难道就不能我们这边先动手,只能等着宋军来攻吗?再过两个月可就是秋天了,正好起兵。”   “那宋人就有理由将契丹的责难顶回去了。”   “管他怎么想。只要我们赢了,辽人不会逼我们大夏。若是没能如愿,待到宋军北攻横山,契丹还能坐视不救?”   “什么都要靠契丹。当年我跟着景宗皇帝,可是契丹、宋人都打过,何曾怕过他们!?”   “时过境迁,宋人不一样了。”   “是你胆子太小……”   “吵什么?!”外臣中,威望最隆的仁多零丁,睁开有点迷迷瞪瞪的昏花老眼,双目一扫之中却有如电光掠过,“还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宋人才能一切准备就绪。用不着太着急,稳着一点。”   仁多零丁发威之后,人多嘴杂的紫宸殿上又重新恢复了理性。一直保持沉默的梁乙埋和高居在殿上的梁太后使了个眼色,对仁多零丁的威望有了几分忌惮。   “宋人大张旗鼓,会不会声东击西。兰州禹臧家,这两年生意做得越发得大了,禹臧花麻都恨不得认王韶、高遵裕做亲爹。”   “派人去兰州盯着,再在朝中给禹臧花麻找个位置……让他入京做枢密副使,不信他会不愿意。”   “那只狐狸怎么可能会来兴庆府?只要诏令一下,他少不了就会称病说自己快死了。上表请老他说不定都能干得出来。”   “总不能坐视他投向宋人吧?”   “禹臧花麻不会那么容易下决定,而且以种谔的性格,他会同意声东击西的策略,为人做嫁衣吗?”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不防着吧?”   “那就再多派细作过去打探。消息探明再动手也不迟。眼下关键还是在横山。”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下)   秉常百无聊赖,事关国政的对话他根本插不上嘴,也没人会问他的意见,只是他越听心头火气就越大。   十五岁的西夏国主有着少年人都有的自信,总想着要证明自己已经成人,而不用再听从长辈们的教训。满腔的雄心壮志,恨不得今天就掌控国政,然后指挥国中数十万大军,再来几个好水川之役,将咄咄逼人的宋军打得三十年不敢北望。   可眼下在他面前的母后、舅父,乃至一干重臣,面对咄咄逼人的宋人,近在眼前的战争,竟然都是畏畏缩缩,全然没有太祖【李继迁】、景宗【李元昊】当年横扫六合的豪气。   执掌西夏军国大政的太后、宰相、枢密使,以及一众重臣们聚在一起商议了半日,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唯一确定下来的,就是增加罗兀城中的守军,以及加强横山北麓银、夏二州的防备。同时还要盯着兰州,防着禹臧花麻突然叛离,让人措手不及。   只是这个决定,与前一日、再前一日,乃至一个多月下来的多次商议的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做了等于没做。   脚步重重走过后宫的回廊,靴底踏着地板,咚咚地响着,如同战鼓,在诉说着秉常心中的愤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换做是太祖、景宗,遇上宋人敢打横山的主意,不论真假与否,都会立刻跳上马,带着身边的御围六班和环卫铁骑向南冲去,同时吹起号角,召集国中健儿。等到了横山,就是十数万兵马如洪水破堤一般地冲进宋境,杀个血流成河!   在秉常自幼听闻的故事中,他先祖就是这般的英雄豪杰。   可惜自己连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都没有,秉常心情郁闷地往寝宫中来。西夏宫廷一切都是学着汉人的制度,主殿名为紫宸,连护卫都叫做班直,至于寝宫的名字,也同样是仿效而来,叫做福宁殿。   “臣妾拜见官家。”到了殿前,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就领着宫人出殿相迎。   秉常喜欢汉人的物件,丝绸、瓷器,还有诗词文章,当然,也包括了称呼。他不喜欢满是胡风的“兀卒”,而喜欢让宫人称呼他官家,就跟几千里外的开封皇城中,那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内侍宫女,称呼汉家天子时所用的称谓一样。   迎出殿来的少女,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起秉常要年长一点。双眼因为过于细长,看起来显得有点阴险,还算耐看的相貌,也因此而变得有几分慑人。   秉常上前搀扶起她,一起往殿中走去:“怎么到福宁殿来了?”   “听说南人有意攻打大夏,就过来问一问。”   虽然穿着汉家女子的罗裙,出来迎接秉常的王后耶律氏,但还是不脱契丹儿女的直爽。身为王后,耶律氏有着自己的寝宫,但她既然嫁过来了,并没有在自己的寝殿做个摆设的想法,而是着意亲近小了一岁的夫婿。   虽然耶律氏只不过是个宗女,没有魏王耶律乙辛的推荐,她与契丹皇室的关系也就仅仅沾上一点边而已,但她现在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帝女,得到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认可和册封的仁寿公主。   转进秉常日常起居的偏殿,耶律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官家有话说。”   只吩咐了一声,殿中的宫女内侍立刻都顺服地退了出去。   原本在福宁殿中服侍的宫人,都是梁氏所安排,逐日向梁氏通报秉常的日常起居。不过当耶律氏嫁过来之后,没几日就找了个借口杖杀了数名太过“忠勤”的宫女,自此就再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吩咐。就连梁太后本人,也不愿因细故而与她这位背景深厚的儿媳妇为敌,只能让自己安排的人手更加小心地行事。   ……   隔着千里横山,宋夏两边都开始了整军备战的进程。   只是宋人这一边,还要提防着北方的契丹——西贼只是边患,北虏若是来了,大宋则有灭国之危。   所以赵顼每隔数日,就要问着韩冈板甲如何如何,尽管军器监原本就是逐日上报监中的生产情况,但他还是要问。这也是心急之故。   战争迫在眉睫,可战场虽然在西北,但胜负的关键却有很大一部分放在河北。为了加快河北禁军尽数换装铁甲的计划,赵顼已经不止一次催促韩冈,要尽速准备好至少四万副铁甲,以便给河北北方的高阳关、定州两个经略安抚司路的禁军,补齐不足铁甲数额——在板甲出来之前,两路禁军的铁甲率也只有五成而已,但这个比例,已经是证明了朝廷有多看重河北防线。无论党项、契丹,有甲的最多四分之一而已,而铁甲更是不到一成。   不过韩冈不仅仅是甲胄方面的工作要操心。各种兵械、城防用具,都要由军器监来生产。最近因为在城外设窑炼焦,焦炭有了,而煤焦油也有不少。如今正在监中的作坊里看看能不能制成猛火油。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炼铁,他现在正在打报告,要河北或是京东,运送一批铁矿石过来,而不是过去的生铁锭。   过去宋廷一直在鼓励天下军民发明堪用的军器,因此而得到的神臂弓,如今已经是宋军倚仗来压倒西北二虏的利器。而在韩冈做了判军器监之后,更加鼓励监中的发明创造。而且也不再急功近利地偏重军器,而是更注重对于工具的改进和发明。尽管如今监中工匠们的精力,尚都放在锻锤和水车、风车上,但韩冈相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能看到机床的出现。   “听说罗兀城又多了一千五的铁鹞子。”   这段时间,王雱与韩冈来往得越来越多,隔三岔五就来找他说话。王安石的长子一贯的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眼中从无那等庸碌之辈——他的名声,其实有三成是他恶劣人缘给败坏的。但对上才智、功业都不输于他的韩冈,王雱倒是有着惺惺相惜的感觉。只是今天关于横山的话题,有一半是代替王安石来咨询。   “加上之前的驻军,西贼放在罗兀城里的就足五千马步军了。”韩冈咂咂嘴,呵呵笑了起来:“亏他们养得起。”   “养不起也得养。”王雱冷哼一声,反问道,“难道还敢就此放弃不成?”   “说不定西贼会一路退到兴庆府。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最后来个关门打……”韩冈抿了抿嘴,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   “看来玉昆你也不是什么都敢说嘛……”王雱顿时哈哈大笑,“可惜西贼绝不会这么大方。他们若是放弃银夏,官军正好占下来。至于兴灵,上上下下都没做好准备,粮秣不及,兵力一时难以调集,怎么敢过瀚海去。换做是准备克复兴灵、剿平西虏的灭国之战,那时倒是要担心西贼会这么做了。”   种谔当年一见罗兀城要弃守,就立刻在横山中大开杀戒,无定河一带的大小蕃部少说也给灭了几十家,再加上围攻罗兀城时,梁乙埋也同样为了获得了足够的粮草,而大肆压榨横山蕃部。   大战才不过过去了四年而已,横山蕃部的元气远远还没有到恢复的时候,罗兀城中的守军,口粮从哪里来?   种谔敢以鄜延一路为主力去强取几年前,可不仅仅是因为甲坚兵利,远胜以往。更是因为党项人在横山中得到的支援已经远远不如过去。   这几年,罗兀城中的西夏守军,本身就得依靠山北的银州、夏州来支持。如今为了抵御宋军,西夏这一个多月来在横山南北,少说又添了上万兵马。只要他们驻扎上半年,就足以将银夏地区这两年攒下了一点存粮吃空掉,调来的援军越多,吃空的就越快。到时候在横山南麓开战,党项人甚至得隔着瀚海从兴庆府运粮过来,粮食充裕的反而是北攻的宋人。   “只要防着西贼主动来攻,抢了粮食回去。”王雱补充道,“光是粮草不足,都能将西贼逼得退回横山北麓。”   “缘边四路无论哪一个城寨,现在肯定都是在小心戒备中。党项人的脾性,西军上下比谁都清楚。”韩冈笑了笑,“西贼肯定会主动出来的,他们已经习惯做强盗了。给他们当头棒喝,再乘势进攻。这样就算辽人来问,我们也是理直气壮。”   韩冈如此笑说着,口气却是带着讥讽。王雱听着摇摇头,打着西贼,却还要防着北虏,任谁都觉得气闷。   “玉昆你现在还反对攻取横山吗?”王雱问道。   韩冈笑而不答,他反对攻打横山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前线上的问题,辽人何尝会讲道理?去年辽人来争代北之地,大宋岂是没理。只是再说下去,又是要为天子讳了。   “最近的都放在北方,南边也要小心一点。”   王雱奇怪地问道:“南边?南边能有什么事?这段时间,哪有动静?”   韩冈仰靠在椅背上,微皱起的双眉又舒展开。说得也是,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交趾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多半还是自己听了苏缄的话后想得太多,现在的问题还是在西北。   “横山……”韩冈轻声念着。   这一次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将其收复。也许攻灭西夏,也就在三四年中了。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一)   十月初的汴河,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间,任何一座码头上,都停满了船只,不停有船只进来,也不停地有船只离去。再过一个月就要闭汴口,没有了水源,汴河在冬天只能靠着雪橇车运送些稀罕的什物,而大宗的货物,只有现在才能运送。   不过在汴河边,不仅仅有装货卸货的码头,还有一架架水车在随着水流而不停地转动。   水车之后,是一片用高达一丈的围墙圈起来的区域。从围墙内部,当当的锤击声密如雨点一般,而且不止一道锤击声,而是随着水车的转动,有着十几道锤击声同时在响着,传进耳中时,都模糊了起来。   王雱用手哈着气,抬头望天,阴阴的快要下雨的样子。   想着又摇了摇头,这天气,再冷些就不是下雨了,而是要下雪,多半会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时间过得还真快。”王雱对着身边的韩冈说道,“西贼已经没有余力,鄜延那边也准备好了。以现在的情况,多半在明年之前分出胜负。”   “西北二虏都是攻强于守,西贼如今进取无功,退守当然更不会有用。”   就在七月的时候,西夏国中终于对宋人攻取横山的图谋有了更进一步的反应。梁乙埋点集十二万大军,号称五十万,以仁多零丁为主帅,南下攻打秦凤路,希图牵制宋军在鄜延路的进攻。   西夏选择秦凤路作为突破口,也是因为在几年前的横山战事中,六盘山的蕃部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可以提供足够的补给,而不是帮着守军一起消耗宝贵的储粮。而且五月麦收、七月马肥,这时候南下,更可以因粮于敌,从宋人那边来补充消耗。   这一次的重点进攻,铁鹞子一路攻到了甘谷城和笼竿堡下,沿途有六座军寨被攻破,上千官兵战死。但党项人的攻势也到此为止。作为秦凤北方防线的核心枢纽,两座城寨不仅被修筑得坚实难摧,而且也集结了足够多的精兵强将。仅仅破掉了六个寨子,存粮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万石,以十万人马来计算,这点收获一个月都支持不了。党项人的这番进攻是个赔本的生意。   同时在甘谷城的防卫战中,斩马刀和板甲大放光彩。集结成阵的宋军在用神臂弓激射过后,身着铁甲、手持陌刀,只一击,就将党项人引以为自豪的步跋子全数击溃。而来去如风的铁鹞子只要离得稍近,就有可能被密如飞蝗的箭矢射落马下,更是不敢接近宋军的阵列,只能任凭宋人耀武扬威。   这一仗打得党项人寒了胆,没能攻下驻军众多的城池,这是意料中事。但野战中也输得如此之惨,却是让他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铁甲钢刀再加上重弩,这一套行头下来,放在西夏国中没有百十贯绝对做不到。可从甘谷城派出来出战的每一名禁军士兵,身上都是闪着新磨的银光。   大宋一向富庶,在党项人的眼中,就是一头肥羊。只是这些年来,肥羊的牙齿越来越锐利,每次南下,都少不了要吃些亏。而这一次南下,不但牙齿利了,连身上的皮都变成了硬甲,这不是吃亏,而是要命了。   但党项人攻击宋人的城寨也不是没有倚仗,被攻破的几座寨子,兵力稀少是一方面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西夏有了出色的攻城战具:   他们竟然拉出了配重式的投石车!   过去党项不善攻城,许多器械都不知道该如何打造。其中有工匠的问题,而更多的也是他们很少见识到宋人的攻城器械,不知道从何仿效——几十年的战争下来,没有几仗是宋人围城。   但河州一战,霹雳砲上场的次数不少,当时党项人少不了有探子出没,也有一批不肯投降大宋的吐蕃蕃人,翻山去了西夏。那等结构简单的投石车,只消多看两眼,就能知道其中运作的原理。用上几年时间来仿制,一国之力还是不难的。   可是当这个消息传回来,朝堂上下却是一片哗然,连赵顼都坐不住了。   不是为了西夏,而是为了契丹。   现如今西夏国力衰退,整体的形势是宋人进攻,党项防守,西夏用得到攻城器械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契丹人却是能用得上。   既然契丹公主如今正做着西夏王后,霹雳砲对辽人来说绝对不再是秘密了。以南京道的汉人工匠们的手艺,他们仿制出威力更大、效率更高,甚至各方面都接近于宋人的投石车的可能性,恐怕是接近于百分之百。   另外还有飞船,原理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费些手工就够了。大宋这边的酒楼都能拿简化的产品出来打招牌、做广告,辽人多半能做得出来载人的飞船来。   所以韩冈就有了些麻烦。   不止一个人攻击韩冈求名心切,将国之利器泄露于外。只不过这些攻击,对韩冈来说仅是些小麻烦而已。   “契丹、西夏有没有弓?没有弩?没有甲胄?没有刀枪?他们都有,只要不如我大宋精良罢了。”韩冈当日在崇政殿上回答天子的疑问,“有了飞船和霹雳砲又如何,我们能让刀剑更为犀利,能让甲胄更为坚实,也可以做出更好的霹雳砲和飞船来,可以投得更远,在城中就把契丹的霹雳砲砸毁。可以飞得更高,直接在天空中用劲弩将契丹的飞船射落。大宋的精工名匠,只靠仿效是学不走的。”   韩冈根本就不将受到的弹劾放在心上,反正逼到最后,他将火炮拿出来就肯定能过关,根本就不需要有半点担心。而他这番近乎强词夺理的一番辩驳之后,赵顼就打了个圆场,让他将功抵过。   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里,军器监城内城外两个厂区,总共打造了五万三千套板甲,是过去两年的总产量,十倍于过往,这份功劳,就抵了韩冈所受到的罪名。   但韩冈不干了,他可以辞了这份功劳,但他绝不认罪。宣讲格物致知的道理若是成了罪名,日后还怎么推广他的学术?   韩冈的态度很是恶劣,不过王安石过去其实也做过这等事。   因为对一桩杀人案的判罚有不同的看法,当年正做着开封府推官的王安石与同僚争辩起来。而后经过朝堂公论,判了王安石输。按规矩,王安石应该为自己的错失上表请罪。可王安石就硬是不认罪,拗相公的脾气在那时候就已经崭露无遗,而最终的结果则是“诏不问”,就这么算了。   韩冈现在为了推广气学,同样是梗着脖子不认罪,赵顼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同样是诏不问,顺便将监察御史们的弹章一起留中,糊弄过去了。翁婿两人一个脾气,闹得世人都说他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对于这一场风波,赵顼心头也是有点不舒服。他都出面打圆场了,可韩冈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只是处置了韩冈又能怎么样?是能让契丹人不再打造霹雳砲,还是会让契丹人相信飞船上不了天。既然是挽回不了的局面,强要治罪韩冈,又有什么意义?不怕让天下人寒了心,不敢再献上自己发明的军器?   所以赵顼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韩冈。   这些事已经算是过去了,韩冈也的确依言辞了功劳,王雱无意再说及此事。韩冈愿意为了推广气学而付出这些代价,从王雱的立场上,也不便劝说。   军器监厂区的空气中,四出飘散着烟灰,这是焦炭大量使用的结果。王雱来得多了,也不以为意。看着一片空地上正在堆着砖石土料的工匠,王雱笑道:“这是第三座炉子了,不会再倒吧?”   韩冈无奈地苦笑着:“想来应该不会了。”   炼铁炉此时多得很,但韩冈要造的炼铁高炉有些贪大求全,最近已经倒了两座,又成了他的一个罪名。不过现在在建第三座比前两座足足矮了一半,只比正常的炼铁炉大了一圈而已,多半就能成功了。   看得出韩冈有些尴尬,王雱又笑道:“不过现在京中官宦人家都开始用焦炭了,也是玉昆你的功劳。”   “这份功劳我可不敢要。”韩冈摇着头,“防都防不住啊!”   高炉尚未成功,不过在炼铁时用焦炭倒是有了些成效。矿石、石灰、焦炭一起炼出来的生铁并不输木炭多少,同时炼焦后的产物煤焦油也成了猛火油的原料之一,让韩冈有了充分的理由来推广炼焦工艺。   不过也是盛名所累,韩冈如今在百工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超越了他在医疗领域的名声,所以等着偷学他的发明,用来赚钱谋利的人数不胜数。焦炭一出,多少人都开始试用。用了之后就发现,焦炭比起煤炭更为耐烧,且少了烟气。所以如今汴京附近,就一下多了许多做烧制焦炭的炉窑,一干大户人家都开始在生活中使用焦炭。   “就是传得也太快了,就跟轨道一样,才多少日子,就遍地都是了。”   “这样其实也好。一人之智不及众人之智,等焦炭的使用遍及天下,肯定能会有更好的炼焦手段出来。”   王雱就很难理解韩冈的想法,完全不把技术扩散当成一回事,反而是盼着有人学过去,“给西贼北虏学了去终究不是好事。”   “学去了又如何?能跟大宋比产量不成?”韩冈哈哈笑道,“何况只是些看了就能学会的东西,本来就保不了密的。简单的东西好学,工艺复杂的手艺,可没一样流传出去。似是而神非!”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二)   横山南麓下的战鼓已经敲响。韩冈只从每天三四趟从新郑门进城,直奔皇城而去的信使,就知道鄜延路的战局已经是如火如荼。   “此战必胜。”   种谔在给天子的奏疏中,三番五次地重复着自己的信心。以收复罗兀城为最低目标,想要达成的确不是难事。   尽管唱反调的声音依然存在,在失去了韩琦之后,元老重臣们的声音并没有降低多少。不过他们的话语对天子的说服力已是越来越低——对朝堂的影响力,随着离开朝堂日久,而逐渐衰退,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对军情捷报的渴求,让天子吩咐下去,即便他安寝后,只要是鄜延路的急报,就立刻将他唤醒。   而以韩冈和王韶两人的共同判断,对这一战的估计,则是“应该能赢”。虽然两人都是希望先拿下兰州,但并不代表他们会睁着眼说瞎话。   换做韩冈来为党项人考虑,也没办法找到他们获取胜利的钥匙。   这些年来,宋夏两国之间的国势、军力的差距越来越大;论起粮秣军械,宋军已远远胜过党项一方;军心士气也随着西夏的衰退而逐年高涨;加之参与河湟、荆南、西南几处开疆拓土的官兵所获的封赏,让西军上下都看红了眼,渴战之心无比旺盛。   党项想要胜出,就只能祈求运气。让种谔等领军将帅在战场上迭犯蠢行,使得大白上国的大军能通过战术上的成功,扭转战略上的颓势,最后取得胜利。   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上阵作战,运气的确是很重要的环节。已经快要看到胜利,忽然之间因为一阵狂风而逆转,也是有可能的。   另外,党项人想要撑过此次大战,还有一个希望就是大宋国中有事。就像当年因为庆州军作乱,而功亏一篑的罗兀城攻防战。正好如今南方——当然不是广西——而是淮南、江东,今年又遇上旱蝗,以至秋来绝收。   韩冈依稀记得前些年有人跟他说过,大宋开国以来,水旱蝗灾一直不断,有国土广大的因素在,但也仿佛有着某种周期循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闹上一次大的,连着几年,天下各地都有大灾。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听谁所说了。   这番话现在想来倒是真有几番道理,前年去年是北方加上两浙路大旱,赤地千里,飞蝗漫天,今年则是河北北部加上江东、淮南遇上旱蝗大灾。看样子,明年就要轮到荆湖、蜀中去了。   “玉昆可认识张玉?”王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韩冈一下回过神来。方才在楼下驭马狂奔而过的金牌急脚递,让他一时走了神。   “赫赫有名的张铁简怎么可能不认识?当年又是同守罗兀城,一起随军撤回绥德,中途还有个无定大捷,将追兵斩首上千级。这些年来,偶尔也是有书信往来的。”韩冈反问回去:“张铁简怎么了?难道觉得他上个月的大战在秦凤路指挥得好,准备将他调回京中任职?”   “玉昆说得正是!”王雱点着头,拿起酒杯比了一下,“张玉可能又要入京了。殿帅宋守约新近病殁,空出来的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一职,天子有意让其接任。”   “哦?那还真是可喜可贺!”张玉若能接手宋守约的位置,西军在军方声音又要大上一分,韩冈自是乐见,举杯与王雱对饮而尽。转又问道:“不过张玉兼着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他空出来的位置给谁?还有秦凤路的副总管一职又给谁接手?”   “秦凤路估计是将燕达调回去,不用再加权发遣了。”   韩冈还在河湟的时候,燕达就被天子越次提拔为秦凤路副总管,只是因为资历不够,而加了权发遣的前缀。如今几年过去,在京中和环庆路绕了一圈后,就又升了一级,的确只要加个权字就够了,“这一辈的将领中,天子最是看重他,日后必是稳稳地一个太尉。”   “也是运数,强求不来。而且他出身京营,天子怎么都会高看他一眼。”王雱摇头感叹了一番,“至于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依序应该是种谔,他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也还没有移给他人。”   “西贼国势日蹙,但军备犹存,种谔要想得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此战要重夺罗兀倒是不难,只要罗兀城拿下来,种谔肯定是要升一级了,接张玉的班没人能说不是。只是他身上的龙神四厢,也是循序接任吗?”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看天子的想法,应该不会再循序而进,很可能会越次提拔。”王雱身为天子近臣,耳目比起韩冈要灵通得多,察言观色的条件也比韩冈优越。   “是谁?”韩冈给王雱和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随口问道。   “我怎么可能猜得到?”王雱摇了摇头,“说真的,若只以军功论,高遵裕和苗授都是有可能的,在泾原的张守约也不是没有希望。至于河北、京营倒是算了,没人有足够的功勋。如今天子拣选管军,已是以军功为上,不复旧日的寻资论辈。不论谁上来,对军中都是好事。”   “说这些也太多了。”韩冈哈哈地笑了笑,“不如喝酒。”   为数仅有十数的三衙管军,是大宋军方的最高将领,都是起居八座的太尉,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的正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再加上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上四军的两个四厢都指挥使,总共是十一个位置。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各有分野,“兵符出于密院,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郭逵当年做了殿前都虞候后,转为同签书枢密院事,就再也不能回去担任三衙管军了,所以王雱、韩冈也不提他的名字。   小使臣、大使臣,宫苑诸使,这是中低层的将校,最高的是正七品皇城使。再往上入了横班,就是军中高层,只有三十个名额;而过了横班,要坐上节度使、观察使,最低也要是正五品的正任刺史,才能有资格当上三衙管军。且三衙管军的十一个职位,还要被皇亲国戚和潜邸旧臣分去至少三分之一,真正能落到领军将帅手上的,最多也就七八个位置。争夺之激烈,可想而知。   只是对于韩冈和王雱来说,三衙管军的人选为谁,实在离得他们太远,只能算是谈资而已。从韩冈的角度,与他有着交情高遵裕、苗授和张守约都有希望入三衙,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与张玉入三衙一样值得庆贺,但也只是庆贺而已。   王雱与韩冈又喝了两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说。广西今日急报,邕州有变!”   “邕州有变?”韩冈看着王雱的神情,不见半分紧张,反倒带了几分戏谑,心知定然并非他曾经几次提到过的那一桩事。“是何事?”他问道。   “蛮贼聚众劫掠古万寨,就在九月十五的时候。”   “古万寨【今广西扶绥北】?”韩冈并不在枢密院中做事,没资格看到地图沙盘,古万寨在哪里都不清楚,只是看王雱的态度,好像这一次的事并不是很严重。   “就是邕州南面一点的城寨。因为当着路口,又在左水【左江】北侧,商旅往来,城寨周围户口甚众,所以一向算得上是大寨,富庶在当地也是有些名气,所以引得蛮贼寇城……这就是苏缄三番五次上书说的南方情势危殆,亟待庙堂垂顾。”王雱哈哈大笑一番,揶揄着韩冈。   韩冈皱着眉头,却是难以释怀。虽然他与苏缄只是数面之缘,但也能看得出他并非信口开河之辈,区区土蛮,怎么能让他的警报连传?   看得韩冈心里还有疑惑,王雱笑道:“玉昆,你可知道交趾李乾德今日亦有表至,表中请罪,道‘新有艰阻,不与通和博买,未敢发人上京贡奉’。这是在告桂州刘彝的御状呢!……李乾德尚在幼冲,其母听政。主少国疑,可能会北犯吗?”   西北两处,太后领军出战的事可不少见,只是韩冈也不觉得交趾人有这能耐,想想也只能放在一边,等到之后的消息来了再说。   “看来的确是我想得太多了,如果只是蛮贼,以邕州的兵力,当能顺利剿灭。”   “自是当然。”王雱呵呵又笑着,如今王安石秉政,朝堂上虽有杂音,也干扰不了正事,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好,也能开开韩冈的玩笑,“玉昆你可没少帮邕州的忙,若不能顺利剿平,想那苏缄也没脸再见玉昆你的面。”   韩冈摇摇头,举杯让王雱:“还是只论杯中酒吧。”   酒足饭饱之后,让伴当去会钞,王雱、韩冈一前一后地走出酒楼。早已是交了二更,街市上华灯璀璨,行人如织。天穹星辰弥补,冬季大三角闪闪生辉。   韩冈跟王雱一起出门,两人的坐骑已经被拉了过来。王雱扶着马鞍,仰头瞧了一眼星空,就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韩冈问道。   王雱眉头皱得死紧,牙缝里透出声音:“是彗星!”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三)   十月初的汴京城,夜晚越发的寒冷起来。寒风呼啸着,让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冬衣的人们,浑身都冻得如坠冰窟一般。不过冯宰相府后花园中的池畔小厅中,火盆中烈焰熊熊,让厅内温暖如春。   “还是煅烧过的焦炭火旺,比起石炭要强出不止一筹了。韩玉昆得判军器监,发明众多,可谓是如鱼得水。”说起韩冈,冯京言笑自若,似是心中已经毫无芥蒂,“当初他不肯接下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世人都以为他畏难,谁能想到他自有腹中锦绣。”   与冯京对坐的蔡确则是笑道,“只是为了霹雳砲泄露一事,天子心里可是很有几分不快。保不准哪天辽人手上就有了飞船,皮室军人人身着板甲。”   “韩冈硬是不认罪,天子肯定少不了心头有气。但现在只是小罪,若是以为认了无妨,日后板甲、神臂弓泄露出去,那就是重罪了。”冯京将温好的酒倒入杯中:“所以说韩冈这次也算是聪明了,宁可触怒君上,也不愿给日后留着后患。”   “说得也是。”蔡确点头附和,“现在不将有罪无罪确定下来,日后有得苦头吃。”   尽管在西夏的军队中出现的霹雳砲,是韩冈尚在河湟、并没有开始宣传格物致知的时候,就已经用在了阵上,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泄露出去。但韩冈却不能辩解说他传播格物之理与军器泄露一事无关。万一日后西北二虏的军阵中再出现飞船,士兵装备上板甲,那时又该怎么辩解?这是明明白白的陷阱,韩冈当然没有蠢到跳下去。   而且为了日后着想,韩冈也必须逼天子给个说法,因为格物理论的传播,让敌国学去了霹雳砲、飞船、甚至雪橇车、板甲的制造方法,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   冯京拿起酒杯浅尝一口:“不论对错,天子现在都少不了要靠韩冈掌管军器监。他有恃无恐,自然敢于顶撞天子。”   不论从任何角度,韩冈肯定是有罪的。但是,朝堂上得出的结论不是看谁对谁错,而是看需要。天子觉得谁对朝堂更重要,谁就能留下来。过去也不是没有宰相犯了重罪,弹劾他的御史掌握着再充分不过的证据,但天子就是站在宰相一边,而让御史出外。   “只是细细算来,还是有些得不偿失……”蔡确一向看重天子的看法,韩冈的行为实是愚不可及,“韩冈虽然逼得天子改认其无罪,但终究还是有失圣眷的举动。”   “得失与否,各由心证。”冯京笑道:“我们看来冒着失去圣眷的危险是得不偿失,但在韩冈眼中,说不定还是合算的,他不顾毁誉也要推广气学,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身为宰辅,冯京不便出外饮宴,只在家中请人喝酒。王安石复相之后,蔡确没有刻意与冯京疏远,作为御史台的主要官员,不与新党为敌就是善意,太过贴近王安石,反而惹祸上身。倒是与冯京,那就是亲戚间的往来,并非曲意逢迎。   不过冯京已经做了一年的宰相,蔡确在京城中已经拖不下去了,两次应付场面式的上书请郡,再来一次,多半就会给批准了。他不是吴充,能得天子信任,与亲家王安石对掌二府。冯京的相位一时间无可动摇,蔡确自知今年之内必然要出外任官,要找一个好差遣,就要靠冯京来帮忙。   酒过三巡,两人的话题已从韩冈身上转到了御史台中。   “邓绾前日荐蔡承禧为御史,今天应是他入台的日子吧?”得了蔡确点头确认,冯京便问道,“持正你观其人如何?”   蔡确摇摇头:“没看清他长相,只看到了临川二字。”   冯京笑了一声,也是摇了摇头。   与吕惠卿、苏轼、张载等人一样,蔡承禧也是嘉祐二年的进士。不过这一点不足为奇。真正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籍贯——江西临川。   临川是文学之乡,在江南西路也是以进士迭出而知名。蔡承禧的父亲蔡元导甚至中过制科里的茂材异等——制科第三等任官,等同于进士科状元,难度可想而知——只是因为触犯律条而被夺了功名,但他十几年后重新出山,又是轻轻松松地与儿子一起考上了进士。可如今一旦说起临川人中最为有名的一位是谁,则没有第二个答案,当然就是当今的首相,新党的核心、主持变法的宰辅王安石。   “朝廷之设御史,就是为了监督百官。所以宰相无权举荐御史,只能有御史台本身和翰林学士来荐,但蔡承禧的任命,少不了有王介甫的授意。”蔡确板着脸,也不避忌冯京同样是现任的宰相。   “若御史台也以王介甫马首是瞻,东府就当真成了王介甫的一言堂了。”冯京对蔡确的表态很是满意,“只可惜持正你已难在御史台中久留。”   蔡确没有接口,这就要看冯京怎么打算了。   其实对于冯京的小心思,蔡确私底下是不屑一顾的。天子喜欢开疆拓土的光荣,如果种谔能重夺罗兀城,再一次证明了新法的好处,又怎么会让旧党上台秉政。   自从新党秉政后,天下的变化——尤其是军队的变化——天子肯定是都看在眼里。韩琦、富弼、文彦博一干元老秉政时,对西夏胜果如何?如今官军对西贼的胜果又是如何?在登基后,就穿着金甲给太皇太后看的皇帝,怎么可能会抛弃新法?只要没有动摇到他的帝位,天子肯定会将一项项法度坚持下去。   蔡确不会依照新党、旧党的划分来选边,他只会站在天子一边。如果天子喜欢旧党,他就会贴着旧党,如果天子要坚持变法,那他就是新法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让天子满意,冯京能为相,他蔡确亦能为相,仅是要少待时日罢了。   看了蔡确一阵,冯京重又开口:“种谔领军北攻罗兀,北人那边需要遣使分说,只是这国信使的人选尚未选定。吾有意荐持正为正使。但持正乃闽人,不知耐不耐得风寒?”   西夏向大宋称臣,同时也是辽国的臣子。如今鄜延路攻打横山,照理也得向契丹人解释一番,故而要为此派出国信使。   蔡确不畏寒,他只怕坐冷板凳,出使辽国虽然辛苦,但只要不辱使命,带来的回报也是丰厚无比。现在他是殿中侍御史,出外也不应能得到上等官阙,但等他回来,必然有个更好的未来。他向冯京拱了拱手:“向知北地风物有别南土,愿往一观,亦为君解忧。”   冯京点头笑道:“有持正的话,我就放心了,明日上殿面君,我荐持正你为国信使。”   一番小酌之后,冯京亲自送了蔡确出来。   两名仆从手持灯笼在前引路,冯京和蔡确穿过回廊,走在疏影微斜的院落中。抬头仰望初冬的夜空,蔡确的两只脚顿时就定住了。   “怎么了?”冯京回身问道。   蔡确眯着双眼,抬起手遥遥指着南方的天空:“彗星!”   ……   白天下了场雪,只是雪不大,只有两寸而已。且天气转眼就放晴了,到了晚间,漫天星子在天幕中闪烁着彩光。   这让种建中很有些失望。   种建中原来是在三班院任职,但在战前被他的叔父请调入鄜延路中,不过是以文官的身份。但只要随军,文官武官都能沾上一份军功。种家世代将门,第一代的种放又非进士出身,在文官系统中毫无根基。为了让没有进士头衔的种建中能顺利转官,也是破费了一番思量。   官军如今已经进逼至罗兀城下,浩浩荡荡的两万大军,已经将无定河谷给填满,只是没能将罗兀城给围困起来。   西夏人当道设了一个寨子,与罗兀城成掎角之势,城、寨之间只隔了百步。想围城,就要将寨子也围起来,想攻寨子,则需要同时赌注罗兀城的城门。而且更重要的,就是驻扎在山北的铁鹞子,战事一开,随时都能赶来,这让种谔不能放胆攻打罗兀城,只能先等着后方的霹雳砲运上来再说。   另外,他还盼着下雪,谷中一寸雪,山路上能下半尺厚,让西贼援军不能速至,就可以腾出手来,安心地用投石车在一城一寨上,砸开一条路来。   只可惜雪太小了。   踏着薄薄的一层雪,脚底下响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种建中向山坡上走过去,那里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是游师雄。   游师雄是鄜延路经略安抚司的机宜文字,现如今正在种谔的幕中。当年他领军在邠州城外埋伏了叛乱的广锐军,保住了邠州,依靠这份战功,几年下来也是走上了晋升的快速通道。   “景叔兄可是在夜观天象,”种建中走过去,开玩笑地提声问着,“不知明日阴晴如何?”   “阴晴难测,不过吉凶或可知……”游师雄顿了一顿,“在看彗星!”   彗星!种建中心头一惊,抬眼顺着游师雄的视线方向望过去,立刻在南方七宿的轸宿星区中,发现了一道曳着长尾的星光。   果然是彗星!   “慧主兵灾。出天车,犯荧惑,长沙不显,双辖无光。”不知天文,不知地理,不可为将,种建中的声音沉了下去,“此乃兵丧之兆,难道是南方有变?”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四)   古万寨离着邕州不远,沿着左江上溯五六十里,就是古万寨。   此寨是邕州的南方门户,与更南面一点永平寨、太平寨,一起组成了抵挡交趾的南疆防线。   同时古万寨又是处在交通要道上,商旅来往频繁,一直都是富裕之所。自侬智高兵败之后,又经过二十余年的发展,军寨之外,更是形成了一个富裕的大镇。邕州这里一直都有将古万寨升为县治的想法,只是经过了蛮贼的劫掠,寨外近千民居尽数焚毁,生灵涂炭。   苏缄站在古万寨的寨墙上,望着寨外的镇子,满眼都是经过火焚后的灰黑色的痕迹。墙倒屋塌,烧成了黑炭的梁柱,孤伶伶地支在灰烬之上。一具具尸骸被放在空地上,无不是被烧得面目全非,让人难以辨认。   在蛮贼来袭之时,此地的镇民大半逃进了寨子里,但还有一部分没能及时离开。蛮贼在寨外大肆屠杀劫掠,寨中守军却一步也不敢踏出寨墙。等到苏缄遣军来援,贼人已经是散诸山野,追之难及。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遗骸和残余的家财,而被放在一旁的小孩儿坐在路边哭号。苏缄看得心如刀绞,一个劲地低声念叨着,“此乃吾之过,此乃吾之过!”   “皇城,此非自责之时!”一名身材瘦小的士人走了过来厉声说着,他是苏缄的幕僚,在其幕中时日不短,“轸入鹑尾,位在荆州。这广南两路,亦是荆楚之地。彗兆兵灾,天兆已显!”   这两天,明明白白挂在天顶上的彗星,广西这边都看到了。前日出现在轸宿之中时,也不过将几个星子都比得暗了。但只过了两日,扫帚一般的尾巴就长了一半,不仅遮住了天车中央的长沙星,还将左辖星也给掩了,天车四星的光芒全被彗星给压了下去。   轸即是车,又有悲恸之意,故而轸宿多凶,而彗星更是不必说了,这是凶上加凶。苏缄越看越是心惊胆跳,依照天地分野,邕州所在,却正在轸宿对照的区域。   这名幕僚与苏缄一起站在墙头上,忧心难耐:“新得谍报,交趾和广源州近日已经在召集乡兵,不日即将北犯。而前两日的蛮贼之乱,也当是他们先得了消息。皇城,可要即刻奏请上闻啊!”   苏缄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越发苍老的容色有着一片苦心不得认可的痛心疾首:“奏疏何曾有用。都在说着主少国疑,妇人当政。二府诸公,几曾正眼看过南方?”   “杀太后,逐顾命,如今在交趾国中垂帘听政的倚兰太后,可不是等闲角色,岂可当成寻常妇人。”幕僚狠狠地咬着牙,“若坏南疆大事,朝堂首当其责!”   苏缄干枯的双手紧紧按着墙头雉堞,手背上青筋凸着,轻颤的双臂,显见心情已是难以自抑。   熙宁五年,李乾德即位,上其父李日尊伪号为圣宗。李日尊的遗诏,是命王后杨氏为太后垂帘听政,太师李道成在外辅佐。但一年之后,新登基的李乾德就以皇太后杨氏阻生母倚兰太妃问政的罪名,将其连同宫人七十六名幽禁于上阳宫,紧接着又勒令一众殉于李日尊墓前,同时又将辅命大臣太师李道成出知于外。转眼之间,掌控朝政之人就成了李乾德的生母倚兰元妃。   这一雷霆手段当然不是七岁小儿能拥有的,而是倚兰太后的功劳。不过其中若没有伪圣宗朝,统领交趾国中大军,被封为辅国太傅、天子义弟的李常杰相助,也是不可能做到。而且在传说中,倚兰太后与这名功勋赫赫的大将,有些不清不白的关系。   倚兰太后出身寒微,是李日尊出巡时,正好看见她采桑而归、倚立兰草之中,悦其色而将之收入后宫,故而才有了倚兰的名号。但她如今却在紫宸殿上,坐于帘幕之后,可知其心术手段,与大宋的庄献太后刘氏不相上下;且又有着能臣“辅佐”内外,又让人不得不联想起北面的那位曾经统率大军杀入中国的契丹承天太后萧氏。   妇人掌控朝政,野心甚至会比男人还要强,史书多有明载,根本就不需要再多举例。若是以为交趾主少国疑,不敢出战,那可就大错特错。   仅仅是为了要镇服国中异论,倚兰和李常杰就必须夺取一场大胜。再加上刘彝知桂州、掌广西兵马之后,禁绝与交趾市易,交趾国中各部族已然不稳。只要不想这把火烧到自己,交趾太后和那位天子义弟也必须拿大宋开刀。   虽是嘬尔小国,野心从来都是不小的。   苏缄回头望着左江两岸的重峦叠嶂,心中也是大恨,用力地跺着脚:“如何还不防备!”   ……   天兆每一个晚上都在提醒着京城里人们灾异就在眼前。而朝堂上,则正在争论着这彗星到底算是哪边的问题。   彗星对新党的打击,与去年的旱灾一样有力,王安石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当真是坏透了,旱灾连着几年,北边旱罢,南方又旱了起来,如今天上又来了彗星,使得东京城中人人惶惶。   因为天上一颗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天子已经照规矩避殿损膳,又下赦诏,求进言,这对王安石不啻又是一个打击。   “比年以来,灾异数见,山崩地震,旱暵相仍。如今彗出东方,变尤大者。内惟浅昧,敢不惧焉?”   只看诏书中的这几句,王安石就知道天子又在动摇,而在外的元老重臣又要上蹿下跳了。   他也向天子解释了:“晋武帝五年,彗出轸宿,十年,又出轸位,而其在位二十八年,与《乙巳占》所言不合。天道远,当修人事。”但也要天子相信才行。   王旖从娘家回来,心里面也是沉甸甸的。不比父兄对天变毫不顾忌的态度,吴氏和王旖都是为着天上的灾星而忧心忡忡。   回到家里,往内院走,就看见西厢的书房里面正亮着灯,透过窗纸,能看见韩冈正坐在桌前。   王旖走进书房,里面却是一团乱,书架上、地面上,都摊着一本本书,到处乱丢着。严素心领着一个小丫鬟正蹲在地上将书一本本地收起来,见及王旖,立刻起身行礼。   韩冈则是不管不问,放在手边的药汤饮子上冒着热气,应该是刚端来的,只是他动也不动,就对着桌案上放着一页纸皱着眉头。   “官人,怎么了?”王旖进来后,看到书房中仿佛劫后余生的样子,就惊得瞪大了眼睛。本来要对丈夫说的话,一下都忘光了。   “回来了?”韩冈抬头微笑,随手拿起桌上纸页递给王旖。   王旖疑惑地接过来一看,薄薄的纸页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写不久,字也是丈夫的字,不是她以为的信笺。从右到左,一列、一列的排列整齐,条目分明。   打头的一条,是“始皇七年,辛酉。彗星先出东方,现北方;五月,现西方,十六日”。在这一句后面用小字标着个“一”。   下一条,“汉文后元二年,己卯。正月壬寅,天欃夕出西南”。这一句后面则是标着个“七十八”。   王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彗星的别称众多,天棓、天欃、天枪、孛星、蓬星这些名词,都是指得彗星。她莫名其妙地问着韩冈:“官人,这是什么?”   韩冈有些疲惫地笑了笑,今天他可是很费了一番精神,去历朝历代的史书中查找他要的资料,“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王旖依言低头继续看。收拾好书房的严素心,又把日常养生用的药汤饮子端到韩冈的面前。   第三条是汉昭始元元年乙未,“汉宦者梁成恢及燕王候星者吴莫如,见蓬星出西方天市垣东门,行过河鼓,入营室中。”   第四条是汉成帝元延元年己酉,“元延元年七月辛未,有星孛于东井。”   一条条有关彗星的记录,依照年代延续下去,汉、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直至国朝的太宗端拱二年、英宗治平三年,总共一十八条。每一条都是标着年号、干支,而在结尾处又写着一个数字,最后一条结尾的数字是一三零七。   王旖形状姣好的双眉皱了起来,从头又看了一遍,还是没看出其中有什么门道。“官人?”她张着疑惑的双眼问道。   韩冈啜着药汤,指了一指纸上,“你可以算一算,每一条记录的前后隔了多少年?”   按着年号算间隔时间,除非是对史料融会贯通,否则绝对做不到。可用干支来计算,对后人也许很头疼,但对于已经习惯此中纪年法的人们来说,却倒是不费多少神。王旖默算了一番,竟然发觉相邻两条的间隔,却都是跟韩冈写在各条记录后面的数字相减后的结果一样,而且总在七十六上下。   “这是?”王旖更为疑惑,这是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一番原因。侧着头,看着韩冈,等着丈夫的解释。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五)   “因为天上出了彗星,这两天来,朝堂上闹得正是厉害。不过所谓天兆吉凶的话,为夫是不信的,所以闲来无事,就有心查一查过去的记录,将天文志翻了一翻。”   韩冈回手指着书架,“只是这么一翻,为夫就发现每隔七十六年左右——有时少个一年半载,有时多个一年半载——就会出现一次彗星。从始皇七年开始,一直到英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一次都没有错失过。而往前,其实还有两个记载,‘秦厉共公十年,彗星见’,这是在始皇七年之前两百二十余年,差不多是三个七十六年。再往前,《春秋》中有‘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之语。这是在鲁文公十四年,离着始皇七年,差不多有五个七十六年。只可惜中间缺了几段,不知是史家遗漏,还是当时没有出现。”   “当然喽,说不定也有可能那几次彗星造访,鲁地正好是阴天,毕竟就是京东的那么一小片地方。可惜晋之《乘》,楚之《梼杌》都没有流传下来。”   《春秋》是周时诸国国史通名,但流传下来的春秋是鲁国国史,孔子为鲁人,他也只能笔削《春秋》。不过各国国史还有别名,在《孟子》中有载,晋国国史名为《乘》,楚国国史名为《梼杌》,可惜都没有孔子这样的圣贤帮着记录、流传,最后消失在历史之中。   “可其他的时候也有彗星。”   “道理很简单,彗星不止一颗!当然,也不是每次来的都是新客。反正总有一颗彗星会按时而来。而其他的彗星记载,也许有缺漏,如果补全的话,应该也能找出规律来。”   “依官人的说法,如今的彗星就与灾异无关喽?”王旖兴奋地问着。   韩冈点了点头。哈雷彗星的周期,在后世不知道的人可不多。既然心中有数,从史料中找起来当然容易。   “镇星【土星】周天二十八载,岁星【木星】周天十二载。与其说彗星是昭示兵祸的恶兆,还不如说是依时巡天的星辰。如同太白、岁星、镇星这样的行星一般,周天而行。只是有的隔三岔五,有的则是几十年一轮。为夫找出这一颗是最为稳定,记录也最全,正好七十六年一轮回。”韩冈长叹息,感慨着,“并非世人多愚,只是没有去想。只要有心之人将历代所见彗星列出年表一看,就能知道所谓恶兆乃是穿凿附会罢了。所谓格物,就是要格出道理,革除虚妄,多思多想,不可人云亦云,附会俗论。”   韩冈靠在交椅靠背上,十指交叉,双手就放在小腹上。沉沉的语调诉说着道理。晕黄的灯火映在眼中,双瞳却更显幽深,仿佛满藏着智慧。   王旖和严素心看着韩冈,两张俏脸忽然一齐都泛起了晕红。她们的丈夫感慨着世人不思不想、庸庸碌碌的时候,似乎就是在俯视着芸芸众生,看似淡漠,但又有着几分痛心。这样的姿态,让她们的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阵崇拜——她们只是不知道韩冈的立足之地有多高。   严素心定了定神,只觉得两颊烧烫:“可不是还有很多时候,天上来了彗星,天下就有了灾异?”   “许多上天无兆的时候,不照样有灾异吗?祥瑞频出的年代,也不见灾害少过。”韩冈摇着头,“其实都是附会,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对应的灾异。就算明天南边出了乱子,也只是巧合,否则根本无法说明为什么每隔七十六年必有彗星。”   “官人,那爹爹他……”王旖心中阴云尽散,喜笑颜开。   “没用的。”韩冈没等王旖说完,直接摇头,“此事只是为夫的揣测,并无实证,上一次此颗彗星出现是在十年前,治平三年三月己未。想要确认为夫的猜想,则要等到六十六年之后。天子是千万岁寿,我们做臣子的可是很难看到六十六年后的事。怎么可能取信于人?道理的确说得通,可想要作为证据,却是远远不够。”   韩冈他原本希望这一次出现的是后世的哈雷彗星,这样他就可以帮着王安石一把,也顺道给格物之说添砖加瓦。可惜他费了一番周折后才发现,原来哈雷彗星早已经离开了十年。   既然是无法即时证明的推测,韩冈也不会在有争议的风尖浪口之上,将他对彗星的看法拿出来做凭证,这等于是给对手一个攻击他的机会。不过日后他会依着如今士人的习惯,写些笔记,将这猜想写进书里,等待几十年后再来验证。   ……   彗星一直悬在头顶上,已经有五天了,但人们议论依然不减。   “幸好是凌犯轸宿,要是应在北方可就麻烦多了。”   “再怎么样天子也不会因为天上出现彗星,而令前线撤军。”王雱的声音轻微,透着虚弱。   入冬之后,王雱身体就有些不适。原本他体质就不好,在江宁时就已经是几次卧床,上京的过程中,顶着烈日更是大伤元气。只是入京后,因身负重任,需要辅佐王安石秉政,反而振奋起精神来,看不出有半点病态。但最近这段时间,又开始觉得身体变得沉重,到了天上出了彗星,王雱殚思竭虑,欲设法朝堂议论,但精力不足,终于一头病倒。   韩冈坐在王雱的病榻前,他面前勉强在床上坐起来的大舅子,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双颊也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探出被子的双手,干瘦得皮包着骨。看他现在的模样,就算这一次病愈,身体不好生地将养个一年半载,依然恢复不了健康。   “横山今日情势如何?有没有什么消息?”王雱因为医嘱要他多休养,少耗神,王安石这两日为了儿子的身体着想,也就尽量避免跟他谈及政事上面的消息。   “就算有金牌加急,我们也只能知道四天前的回报。”   “玉昆!”王雱不愉地提高了嗓门。   看来自己还不是会说笑话的料,韩冈摇摇头,“并没有正经消息,不过今日白天的联络,种谔已经将六十余架霹雳砲全都运了上去。近百里的山谷狭道,加上党项人占据罗兀城后,又大肆破坏联通南面的道路,就算是将霹雳砲拆散了上运,普通的随军转运,就算再多一倍的时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记得管着随军转运的是鄜延经略司的机宜文字游师雄吧?”王雱想了一想,道,“是几年前在广锐军叛乱时立了大功的?”   “游景叔与我份属同窗,同在子厚先生门下,不过他比我入门要早得多,出师也早。”   “横渠门下,文武双全。”王雱靠着背后的靠垫,轻声笑道:“与胡安定【胡瑗】门下相比,倒也不遑多让。”   “情势迫人,也是逼出来的。谁叫我等生在关西。”   王雱笑了一笑,“如果这一次能够如愿以偿,朝堂上的局面就能好上许多。军功才是根本,天子这些年苦心积虑,就是为了对西北二虏战而胜之。可笑富文之辈,空食朝廷俸禄,不能使天子免受二虏之辱。”   “元泽,不要多说这些事了。”韩冈叹了口气,“你这是元气不足,要以养生为上。心神耗用过度,这病怎么能见好?”   “……若父亲能得玉昆你全力匡助,愚兄如何需要日夜忧心?”王雱眼神忽而锐利起来。   “元泽你太看得起小弟了。何况新法当助、可助、须助之处,韩冈何曾袖手旁观过?”韩冈用反问来回答,轻轻避过了王雱的要求。   王雱叹了口气,闭起了眼睛,不再言语。   韩冈从王雱的房中出来,王安石就在书房里等着他。一本书放在面前,就随手哗哗地翻着,显是心浮气躁。   “玉昆,依你之见,现在情况如何?”见到韩冈,他便立刻问道。   “以小婿之见,鄜延路那里若能尽速见功就好了。只要横山见功,一切攻击皆是虚妄。”   王安石摇着头,“我是问大哥儿的病究竟如何?”   韩冈怔了一下,看了王安石一眼,腰背驼着,很是疲累的样子,须发苍苍、脸色皱纹尽显,分外显着苍老。心中不无感慨,毕竟是父子连心:“小婿不通医术,但看元泽他的病,应该还是调养为上,不能劳累过度。”   “是吗?”王安石声音喑哑,用手按着额头,心底隐藏着的痛苦再也遮掩不住。韩冈的话,还有医生的嘱咐,话里话外其实都是在说他长子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王安石现在表现出来的脆弱,韩冈还是第一次见。虽然是撑起一国大政的宰相,但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会为自己的志愿难得支持而感到愤懑,也会为儿子的身体而感到痛苦。   “玉昆。”过了好半天,王安石才又开口,这时候,他已经收拾了心情,心底的脆弱完全看不到了,“军器监中的情况如何?”   “一切如常。板甲、斩马刀、神臂弓这三样都在用最快的速度来生产。如果还要再求快的话,就得将监中工匠分作早中晚三班,昼夜开工,不过给付的工钱要多上一些。另外现在的问题是生铁供给不足,河北要尽快推广焦炭炼铁,徐州附近也要尽快找到石炭矿。还有就是猛火油,有了焦油之后,猛火油作的产量也翻了一番。军器监中,一切安好。”   “也只有玉昆你这边能让人安心了。”王安石点头赞了一句,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有强兵,有利刃,有坚甲,横山必取。灭亡西夏,也是指日可待。”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六)   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而穿行在山谷中的寒风一直就没有停歇过。   山风将地面上的细雪刮起,呼呼打着旋儿,化作一团团白色的幽影,随风奔出百十步,然后又忽的一下,在一片白色的雪地中散得无影无踪。   宋军营寨前沿的栅栏,离着驻扎着上万人的罗兀城及城下军寨只有半里地。厚达一尺的积雪覆盖着其中的地表,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并没有什么人去踩踏,是近乎完整的一片雪白。   唯有靠着西北山壁的一处雪迹凌乱,还有着一处处深褐色的印痕,那是昨夜过来偷营的两百西贼精锐,被守候已久的宋军万箭射杀后的残迹——他们被砍下的头颅,此时正一个个被高高地悬在栅栏上,空洞的眼神正对着将他们派来送死的地方。   正常的时候,这仅仅只有半里宽的分界线,双方都应该放出几十名精锐的游骑梭巡其中,看着对方哪里有了疏忽,就趁势如兀鹫一般叼上一口,也好提振自家的士气,打压对方的军心。只是在厚厚积雪之中,什么样的游骑都会变成慢吞吞的乌龟,运气不好的就是被人围杀在雪原中,哪一边都没心思放出自家的精锐来送死。   只是仅仅半里的距离,不过一百八十步,如果用神臂弓向着罗兀城的方向仰天射上一箭,六寸的木羽短矢只要不被风卷走,多半就能落到城头。也的确有士兵这么做,明着欺负党项人缺乏能远射的重弩,时不时地射上一下,尽管落下来的箭矢已经伤不了人,但也能在守军中造成一点小混乱。   当然,能随意使用神臂弓,而不是必须等待军令才给扣动牙发的士兵,在罗兀城下的两万宋军中,也只有区区一个指挥的选锋军。   鄜延路的选锋,平日里身穿红袄,腰扎锦带,跨着的腰刀都是良工打造的稀罕货,在延州城中的时候,看人都是用鼻孔的。现在聚集在栅栏后的他们,红袄锦带依然穿在身上,不过外面则套了一身区别于普通士兵的精制板甲,有着护臂护腿,上面泛着漂亮的铜色,身后还配了一条鲜红如血的短披风,戴在头顶的铁盔上,一团红缨骄傲地高高挑起。   这群选锋只是寻常地坐着站着,却已是威风凛凛。其中一名小卒表现出来的骄悍,就能和普通禁军中以勇力著称的军官不相上下。如果再将放在身侧的七尺陌刀一举,可一击斩杀战马的刀刃上幽蓝的寒芒映着雪光,顿时就是一阵凛冽杀气扑面而来。这是自一路数万大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用以攻城拔寨的一群勇士,也是种谔手中用来改变战局的一支力量。   不过他们现在无所事事,除了寥寥几人闲来无事地向着罗兀城头或是城下军寨射上两下,多半还是看着身后一片空地。   就在空地中央,种朴抬起了头:“风似乎大了点,这个天气能上去吗?”   “今天的风还不算太大,没有关系的。”种建中冲着前面吆喝了一声,“把绳子栓紧点,钎子也往地里多钉两寸!不要人还没进去,就飞上天了!”   就在选锋军士卒注视的方向,也就是在种建中和种朴的面前,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从火堆中穿出来的滚滚的热浪将周围的寒意尽数驱散,也将营中清理之后,还残留的些许积雪也一起化尽。   而更多的热气,则是被灌进了一个巨大的气囊中。就在上千只眼睛的注视下,气囊一点点地鼓胀了起来,向上浮动。正在加热之中的仅仅是一艘飞船,但旁边还有两艘飞船停着。过一阵子,这些飞船就会交替地浮上天空。一艘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下一艘就立刻升上了天去,可以持续地监视着敌情。   飞船的气囊外侧都用五色绘了兽面,一个个活灵活现。张着血盆大口,瞪着眼睛,面目狰狞,直欲择人而噬。   军器监提供给鄜延路的飞船无一例外都是素色的,毫无纹饰。韩冈也无心弄些花里胡哨的纹路来做装饰。   不过飞船一落到种谔手中后,就立刻改头换面。在种谔看来,把飞船仅仅当成巢车来使用,实在是过于浪费了。飞在天上的鬼怪,且受到官军指挥,这可是能将西贼的士气给一下打到底的利器。   用了小半个时辰来加热,气囊终于整个腾空,由几十条绳索连在一起的篮筐,被扯得离开了地面。不过被缆绳系在地上,离地也只有几寸而已。   就在统领飞船事务的军校催促下,一名精瘦干练的士兵随即手脚灵活的爬进了篮筐。   种建中有点不甘心地看着飞船篮筐中的背影。他的身材健硕,乃是个伟丈夫,虽然身上并无一丝赘肉,可体重依然超过太多。当初在京城时,种建中因为要保持文官的稳重和体面,眼馋地看着一个个武将跳上飞船,然后升空上天。等他到了延州之后,闲下来第一件事,就立刻乘上飞船上天,饱饱地看了几日延州城的风景。可眼下是战时,一点重量浪费的余地都没有,种建中即使有再多的心思,也只能干瞪眼。   篮筐的正中央安着一个四尺多高的燃油炉子。斥候一翻进篮筐,就立刻将火生了起来。蹿起的火焰,维持着气囊中热空气的温度。虽然不能直接凭着这具油炉将飞船升起来,但已经可以将飞船的滞空时间延长一倍。   在飞船统领的指挥下,缆绳渐渐地松了。挂在篮筐外的沙袋,一个接着一个地被解开,每丢下一个沙袋,飞船就向上蹿上一截。就像被放在了台阶前的青蛙,一阶一阶地蹦着。而注视着飞船的人们,也随之一点点地抬起了头。   巨大的气囊就这么拖着篮筐和篮筐里面的宋军斥候,就这么蹦上了天空。自近三十丈的高处,俯视着离之不远的城池和军寨,将城寨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当兽首飞船在宋军阵列中腾起的时候,罗兀城的城头上很明显地惊起了一阵骚乱。就算党项高层中有那么几人从细作那里,听说过宋人手中有了能飞天的船只,也不可能有机会当面看过实物,更别提下面什么都不知道的士卒。   旧年狄青因为相貌英俊如女子,故而上阵时就在脸上带着一副青铜鬼面,披头散发地冲锋陷阵,让当面的西夏军见之胆寒。当年带着青铜鬼面的猛将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但现在飞在天上的恶兽可比当年的狄青更为可怖。   统率城中兵马的嵬名阿埋望着天上张着血盆巨口的怪兽,手脚冰凉。他当初就知道摊到这个职位不会有好结果,几次想调回兴庆府却都被堵了回来。这两年没少烧香,想不到还有。   “这是什么怪物?!”他尖叫着。   “这是飞船。”嵬名阿埋身边的幕僚提醒道。   “这就是飞船?”嵬名阿埋心定了一些,他自从来到罗兀城后,为了自己的小名,着力打听宋人那边的动静,飞船这个名词还是听说过的。   幕僚用力地点头:“蹈于虚空,乘风而行,这肯定就是飞船!”   “传令下去,让士卒不要惊慌,只是宋人造得军器罢了!”嵬名阿埋立刻下着命令。只是他让下面不要惊慌,可他自己的声音都在颤着。宋人都能飞上天了,那城墙还有什么用,转眼就能飞到自己的头顶上,“对了,要射下来,让人快点将那怪……飞船射下来!”   罗兀城城头上的西夏弓手瞄准了天上的飞船,纷纷射了过去。只是这完全是浪费箭矢的无谋之举,没有什么弓弩能射到比十几层的佛塔还要高出许多的飞船。仰着脖子看着都累,箭矢飞到半空就纷纷落了下去。如果硬要说的话,也只有宋军倚仗守城利器的床子弩,才有可能将天上的飞船给射下来。   趁着罗兀城中的混乱,宋军将一架架霹雳砲推上了阵前。六十余架巨型的投石车在城下寨前摆出浩浩荡荡的阵势,让城头上的守军看寒了胆。种谔的将旗也提了上来,牢牢地插进了雪地中。两万宋军将士全都高声欢呼,伴着猝然响起的战鼓,如雷霆、如海啸,引得附近山岭中的积雪崩塌下来。   一个竹筒这时从飞船上丢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地。立刻有人上前去捡了起来,转身送到了种谔的面前。抽出竹筒中的纸条,种谔展开一看,就抬头望着罗兀城中,“城里的西贼居然没有动静。”   “还是不敢出来拼命。嵬名家的人是不是给梁氏兄妹吓破胆了?”种朴冷哼了一声。   六十架霹雳砲就停在寨子外,而寨中都没有派人出去守卫,就算明知道会有陷阱,也该出来拼个运气,看看能不能烧掉几架,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肯定会出来的。”种谔没有再多话,找来亲卫吩咐两句,让他跑去传令,就立于大旗下静静地等待着。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七)   嵬名阿埋是知道霹雳砲威力的,他曾经见识过国中偷学而来的霹雳砲,毁掉了一堵城墙有多么轻松,而宋人的霹雳砲比那些仿制品要高大了一倍有余,威力只会更加恐怖。困守城中只能坐看石弹一点点地将城墙寨墙给拆个干净,绝不会有好结果。如果拼一拼,就能毁去这些霹雳砲,嵬名阿埋肯定会立刻下令去赌一下运气。可是这厚达一尺多的积雪,让他打消了所有出战的念头,在雪地中跑不快的铁鹞子,只会成为神臂弓的靶子。   “尽管砸好了,雪这么厚,砸塌了城墙也别想攻上来。”嵬名阿埋喃喃自语。在种谔搬出了飞船和投石车后,在他的眼中,厚厚的积雪比起城墙更安全。他已经下令守军撤下城头,只把旗号留下。这道城墙,坏就让他坏好了。   匆匆下城的士兵们有点乱,嵬名阿埋转头过去呵斥了两声,回过头来吩咐道:“让芭良也将人撤离寨墙边,只要人不被石弹砸到,寨墙坏了也能再修起来。”   一名信使带着主帅的命令从城头垂了下去,跑去了不远处的营寨传令。   嵬名阿埋此时已经镇定下来,方才看到飞船后的惊慌,已经在他发现宋人的兽首飞船在山谷中的北风里向南大幅地偏着,得靠绳索系在地面上之后,便半点也不剩了。   不过是个巢车而已!不足为虑。   嵬名阿埋扶着墙头,望着银装素裹的远近山川。无定河一带千丘万壑,沿着河谷向前走一里,两边都能经过十几条沟,这样的地形要想防着偷袭很难,而偷袭就很简单了。   别以为他没有后手,嵬名阿埋捏着墙头的积雪发着狠。   自从被调到罗兀城后,他就知道自己最后很有可能被当作弃子来处理。为了保命,他可是什么招数都想过了。嵬名阿埋的才智虽不算高,但架不住他为了要保住小命而拼命。   嵬名阿埋的幕僚惯会察言观色,看着阿埋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讨着好笑着说:“宋人进抵城下已有时日,一开始的防备肯定也松懈下来了,昨夜更是送了一份大礼过去。只要今天宋人不能攻下此城,到了夜里可是有着好看了。”   “河谷狭窄,在谷地扎营,也就别想着放火了。”嵬名阿埋冷冷地说了一句。   “举烟!通知外面的孩儿!”他接着又是一声怒吼。   这时候,就让宋人多得意一下吧,腾起的狼烟多半会被他们当成告急的信号。回头再用力地盯了天上的飞船一眼,嵬名阿埋转身就下了城去。   罗兀城中的敌军从城头上撤了下去,城外寨中的西贼也让出了寨墙内的一段,这一变化立刻就从飞船上传到了种谔的手中。   种谔毫不在意地看了一眼,就丢到了一边去。西贼会怎么做,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放狼烟了!”种朴的叫声隐隐带着兴奋。   几道黑色浓烟此时自城中腾升而起,高高的散入云霄。   “还没正式攻城呢……嵬名阿埋已经要向北面求救了。”种朴快活地大笑着:“这里的雪都一尺厚了,赏逋岭、马户川和立赏坪少说也有三尺,哪里能来得及赶来救援?!”   “就算来了也能早早地发现。”种建中将兴奋收于心底,冷静地说着。   “霹雳砲准备好了没有?”种谔不理自家的子侄在说些什么,在前面问着部将。   部将单膝跪倒,抱拳高声:“只等太尉令下。”   “开始吧。”种谔语气淡然。   平静的语调,立刻就引发了一场疾风暴雨。   六十余架霹雳砲几乎都是对着军寨而去。居中的霹雳砲当先发射,载满重物的前臂向下一落,后臂长长的稍杆便猛然一样,嗖的一声响,就将近五十斤重的石弹远远地抛掷了出去。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石弹的落处离着寨墙尚有一段距离。   控制这架霹雳砲的炮组,随即就在前臂处加装了配重的石块,第二次发射,石弹则正正地撞上了寨墙,卡擦一声脆响,木质的寨墙顿时就被撞开了一处豁口。   只用两发就确定了配重。得到的数据,立刻传给了每一个炮组。第一轮齐射,就有三分之一准确地飞进了党项人的军寨中或是砸在寨墙上。第二轮、第三轮,命中率都在三成以上。靠着配重和标准化的石弹来确定射程的霹雳砲,稳定而高效。   须臾之间,就如同风暴一般的弹雨攻击,带给寨中守军的就是全然绝望,西夏人在此地不是没有守具,可要想跟宋人比起来未免差距太大了一点。藏于城中的霹雳砲,与城下的霹雳砲对比起来,却如刚通过了蒙学的小学生,与已经通过了贡举,正要入京参加进士考的贡生做比较。   面对南方的围墙已然尽灭。飞过来的石弹钻进寨中后,就在其中横冲直撞起来,一声声惨叫响彻云霄。原本为了避让石弹而腾出的空地,现在又扩大了许多。   “该雪橇车出动了。”   一辆辆载着宋军步卒的雪橇车就从营中鱼贯而出。原本是运粮的车辆,现在则成了运送士兵穿越雪地的工具。   种谔带来的军队中,除了几百匹挽马之外,骑兵用的战马也就五百多匹,原本是作为斥候和游骑来使用,现在下了雪,全都派不上用场。论起吃用,两万人马的宋军,比起驻扎在罗兀城内城外的西贼,耗用的粮食还要少上许多——对面可是至少有三四千匹马,而一匹战马,消耗的草料粮食,差不多能有常人的五到十倍。   不过毕竟是两万人,要想维持着补给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幸好这时候有了雪橇车。   利用雪橇车在山区运粮,比起手推车或是马骡来运输要轻松得很多。一百辆雪橇车沿着冰封雪盖的无定河就这么一路上来了,也不用像过去那般劳师动众,发动数万民夫,很是轻松地就维持住了两万大军的粮秣补给。种谔敢以一路之力发动此番大战,也有不用征发百姓的缘故。   所以种谔要等到冬天,等到下雪之后再行动。   看着载着宋军的雪橇车向着寨墙冲去,被下属急匆匆地催上了城头的罗兀城主将手脚冰冷,脑中一阵晕眩。   比起飞船、霹雳砲、神臂弓、斩马刀和板甲,在宋人的军械中,雪橇车的名气一点也不大。嵬名阿埋哪里能想到,宋人还有这样的一个招数,竟然会有着在雪上轻松运送兵员的车辆。   车上所载的宋军步卒粗粗一数估计有四五百人之多,差不多一个指挥,如果让他们在寨外下车结阵,想歼灭他们,绝不是一时三刻能做到的。而这段时间里,宋人的雪橇车还能运上几个指挥冲过来。一旦让两三千名宋军步卒,开始结阵冲击已经没有了围墙的寨子,寨中守军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   连忙点起自家的侄儿,“谕密,速领军出城堵截!”   嵬名谕密听命,立刻领了一千铁鹞子出城。   “来不及了。”   在嵬名谕密尚在城门内侧整顿兵马的时候,种谔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积雪阻碍了党项骑兵的冲锋,如同在白纸上爬行的蚁蚕,一点点地挪动着。而宋军的战车同样是碾着积雪,却硬是要比党项骑兵还要快上一成。看似微小的速度差别,却使得宋军能够提前一步排下阵势,用劲弩将射得人仰马翻。   再雄峻的战马,背上连人带甲小两百斤的累赘,而且还是在雪地里跋涉,必然是举步维艰。而拉着雪橇车的挽马,则只是要拖动身后的车厢而已。尽管雪橇车在眼下,还不如平日里两条腿奔跑的速度,但来去如风的铁鹞子,更是只能落在后面吃灰。   一支支弩箭从下车结阵的宋军手上的神臂弓中离弦而出,组成的箭雨泼洒向避让转向的敌军。军寨中的守军打算展开反击,帮助出战的嵬名谕密,但霹雳砲的攻势一直没有停歇,而且还换成了能够飞溅伤人的泥弹和碎石弹,片刻之间,就在军寨中造成了数倍于之前的伤亡。   “射得好!”种朴右手握拳,一声大叫。   “西贼肯定要退了。”种建中说着。   也正如种建中所言,随着雪橇车第二次载人出寨,罗兀城头的撤军号角仓促地响了起来,嵬名谕密带出去的铁鹞子开始后撤,而营寨中的守军也从北门匆匆逃了出去,绕了个圈子转回罗兀城中。他们离开前还在营中放了一把火,只是没能烧起来。   远远望着官军冲入西贼留下来的军寨,在欢呼万胜中,种朴摇摇头:“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西贼还真是废了,与几十年前根本没法儿比啊!”   “是官军已经远胜过往。”种建中笑道。拥有神兵利器,手握绝对的优势,这一战实在是太轻松了,在过去怎么也不敢想的。   刚刚从后面上来的游师雄为人稳重,提醒道:“西贼惯使奸计,还是要小心为上。”   “的确是没到得意的时候,这些话等你们打到兴庆府再说吧。”种谔虎着脸教训了子侄两句,一指位于正前方的城池,“今日先破城,给我将罗兀城攻下来……不管嵬名阿埋还有什么谋划,打下罗兀城就什么都没了。”   熙宁八年十月廿七,宋军收复罗兀城,并斩首三千余级,城中守将嵬名阿埋余众窜入山中。   但与此同时,三万西夏军出现在河东路的西北角、同时与西夏和辽国西京道交界的丰州。猝不及防之下,仅有不到两千守军的丰州州城,只坚持了两日便宣告陷落。麟府军救援不及,反而在半道遭遇埋伏,主将折克行苦战得脱,只能率军回镇本州、坚守待援。   自此大宋君臣方才明了,西夏无论是对秦凤路的进攻,还是在罗兀城的坚守,都只是幌子,党项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将辽国给牵扯进来。   就在丰州陷落的消息抵达东京的同一天,相距万里的南方,一支满载着大军的船队驶离了交趾永安州【今越南广宁省芒街】的港口,进入了茫茫南海,船头的方向……是北方。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上)   重夺罗兀城的兴奋不过数日,紧接着就是当头一棒向着赵顼的脑门上挥来。   丰州失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人想到西夏敢这么赌上一把。   丰州陷落,得到了充分补给的党项人军势大振,同在黄河西岸的麟府二州如今都有陷落的危险。而且还要提防着契丹,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趁火打劫。   这是谁的责任?   几乎也是惯例了,当这个噩耗传入京中之后,朝堂上的大臣们,不是想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而是追究责任。   欲要追究守臣失土之罪,但知州高遵路已经战死疆场,连同下面的将校三十七人,还有近两千守军,一同殉国。与高遵裕一样,高遵路也是太后的亲叔叔,既然他已经以身殉国,再加罪也未免太不合人情了。   板子当然首先是要落在府州知州折克柔身上,不管怎么说,他也有失察敌情的罪名。只是也不能深责,朝廷还要靠他收复丰州。   麟府丰三州是折家的地盘,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府州,开国百年来全是折家人担任知州。想想韩琦,他三判相州就被说成是朝廷莫大的恩典,而折家盘踞云中之地上百年,却已经被习以为常——在许多宋人的眼中,府州折家那是当地的土官,而不是朝廷派遣的流官。   禁军、义勇和弓箭手加起来接近两万人的麟府军,说极端点就是折家的私军,折家家主对他们的影响力不在朝廷之下。这在大宋国中,也算是独一份。说到将门中的种家姚家,那都是根基浅薄,跟盘踞麟府一带上百年的折家没法儿比的。   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麟府军换装的序列总是排在最后。神臂弓都没有配足,配发床子弩的记录还是在庆历二年,嵬名元昊领军攻打河东的时候,更别说板甲、斩马刀、飞船这些军器监出产的新玩具,连个样品都没有发过去一件。   为了夺回丰州,这些军器要紧急调拨,河东的兵马也得做好支援的准备。但此时崇政殿中,依然不是在讨论此事。   “此乃陛下误信人言之故!”吴充当初就反对对西夏开战,现在得了罗兀,却丢了丰州,更是让他抓到了把柄。对赵顼一点也不客气,“自熙宁五年息兵以来,陕西、河东三年不见战事,秉常亦自恭顺。陛下误信种谔狂言,兴兵侵夏。须知犬入穷巷,其必反噬。先有秦凤遭袭,西贼破数寨而归,继而又有丰州被攻占。得一孤城,却失一州之地,当可谓之得不偿失。臣请陛下召回大军,调回种谔,以论其罪。”   这一次的战事,天子不顾他这位枢密使的反对,而强行让鄜延路出兵,这枢密使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文彦博当年就能将夺下绥德的种谔丢到随州四年,他吴充也不会输人。若以为到了这时候,他还会恋栈权位,不敢直言,就未免太小瞧他吴充了。   赵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吴充戳到了他心里的伤口上,但他还不能发作,否则有损声名。外面的士人从来都不会留口德,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丰州之事与种谔无关!”   赵顼出言袒护种谔,将吴充的指责堵了回去。他还要灭亡西夏,种谔这样善战的将领,肯定不能少。   吴充心下冷笑,也不言语了。想息事宁人哪有这般容易?御史台的言官们现在应当都在写弹章了,自从侬智高之乱后,国朝再也没有失陷过一座州城。这可是几十年来的第一遭,总得有人出来负责。   “西贼力弱,若尽起河东之军,丰州指日可复。而种谔携胜势溯无定河北上,兵胁银夏。西贼必首尾难顾。”冯京几句话平复了赵顼的坏情绪,只是赵顼刚刚点了一下头,冯京就话锋突然一转:“只不过,万一西贼将丰州献与契丹,如之奈何?”   赵顼脸色更为苍白,若丰州当真落入契丹手中,就如羊入虎口,哪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一时心乱如麻,好半天方才问道:“蔡确现在到了哪里?”   冯京回道:“蔡确只走六日,此时应当还没有到雄州。”   “发金牌急脚,命其兼程而行!”   “陛下!万万不可!”几名宰辅闻言心中大急,齐声阻拦,这事哪里能做得?一时间,两边都忘了党派之分。   王安石连忙道:“越是危殆之时,越是得戒急戒躁。若是被北朝觑透了虚实,必生觊觎之心。北人之欲壑,岂是区区五十万银绢能填?届时必生事端。”   “陛下只需遣人将此事告知蔡确便可。”韩绛也道:“他只是通报攻取罗兀的国信使,丰州之事与其无关。即便辽人索求金银土地,自会遣使来,也轮不到他说话。”   辽国肯定不会想看见灭掉西夏,一旦西夏求到辽主面前,甚至按照冯京所说,将丰州送给辽国。辽国君臣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便会将丰州送还,也肯定要连皮带骨的狠狠斩上一刀。   “就依韩卿之言。”赵顼点着头。接着又惶惶然地问道,“但眼下河东、陕西两地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如今正值冬日,北方必是大雪封路,交通往来不便。丰州陷落的消息,一时也传不到辽主的耳中,当尽速遣兵夺回丰州。而鄜延路也当继续被上,攻打银夏。不论银夏得与不得,当能令丰州贼军不敢一意坚守。”吕惠卿声音停了一下,“要在辽国出手干涉此事之前!”   这就是有底气和没底气的差别。   只要辽国不插手进来,崇政殿中的君臣并不担心西夏,张玉在甘谷城,种谔在罗兀城,一攻一防两次大捷,都说明了宋军的战力已经远胜西夏。可一对上辽国,谁也不敢说必胜,甚至连作战的信心都没有,连同赵顼也一样。   只能选择躲避。   赵顼静静地闭上眼睛,心头沉甸甸的。都已经八年了,他登基已有八年,可登基时所发的宏愿,依然是镜中水月。究竟什么时候能让他不用再顾忌北虏,出兵北收燕云?   ……   “朝廷肯定要顾忌北虏的反应。”   “西贼攻打丰州就是为了将辽人拖进这场战事中来,现在肯定已经遣人去通知辽国……不过辽人会趁机勒索,当不会出兵掺和。”   桌上摊开一幅潦草的地图,宋、辽、夏三国尽绘在图上。张载站在桌前,韩冈、苏昞、范育、吕大临这几位得意弟子都在桌边,看着地图议论时局。   张载门下弟子,少有只会说着仁义道德的腐儒,他们的目标都是真正贯通六艺的儒者。为万世开太平并不是指穷兵黩武,但也少不了涉及兵事。即便是吕大临、苏昞这样专注于经义、礼法的儒者,也对诸多兵书倒背如流。   “玉昆说得没错。”苏昞低头看着地图上丰州的所在,虽然很是模糊,但至少大体的位置没有错,“西夏女主外戚当道,国力日渐衰弱。甘谷城下野战惨拜,继而又被种子正轻取罗兀城,以西夏现在的困境,也只能求救于契丹。”   “罗兀城是不是西贼故意没有加以防备?”范育问着。   “罗兀城的陷落,其实当也是在党项人的意料之外。”韩冈想了一想,说道,“若是一开始就明知罗兀难守,就算想装个样子,也不会放上几千铁鹞子。那可都是精锐,单是俘获的战马就有整整一千三百匹,是鄜延路如今战马总数的一成半!”   “说得有理。种子正的确是个将才。”苏昞抬头冲韩冈笑了笑,“也有玉昆的功劳在。”   “丰州旧属契丹。太祖开宝二年,其守将千牛卫将军王甲举城来归。不过当时的丰州,其实是在屈野川【今乌兰木伦河】东。归于中国后,便与折家一样,由王甲的子孙世代传承。只是到了庆历元年,被元昊领军夺占,时任知州的王甲曾孙王馀庆战死,之后就再也没有夺回来。现在的丰州,是嘉祐七年,于府州萝泊川掌地复建为州,也就是将旧属府州的古长城以北的地方都划了过去。”   张载对丰州的掌故侃侃而谈。在韩冈的记忆里,当年求学时,张载也在教学中表现了他对陕西、河东的山川地理和历史变迁了如指掌。现在依然能娓娓道来,可见他旧年在这方面到底下了多少功夫。旧年献兵策于范仲淹,也是有所依仗。   “中分府州,重设丰州,其中当也有削弱折家的用意在。”韩冈道。   “初时麟府,有王家分庭抗礼。自丰州陷落后,便是折家一家独大。”张载说到这里便停了口。这等用来制衡臣子的手段,出自于法家,兼有法术势中的术、势二道,他这等纯儒自视看不过眼。避过此事,问韩冈道:“玉昆,朝廷是否已经决定要将丰州夺回?”   “就是今天上午崇政殿中刚定下的。”韩冈点了点头,“丰州肯定要夺回,否则西贼将此州送给辽国,将辽人引进来,那样可就麻烦了。”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中)   “朝中已经议定,丰州必须即刻夺回。”韩冈说道,“一旦契丹人插手进来,就绝不会再坐视官军在西京道边上动刀兵。”   在辽国干涉进来之前,宋夏之间怎么打也没关系,就算占据了银夏,辽人也只能承认现实。而等到辽国的皮室军杀到边境,再想继续开展,就是要做好被捅上一刀的准备。虽然契丹人为西夏人出兵的可能性极小,甚至几乎为零,但朝堂内外都很清楚,天子可不会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丰州的地理位置不算好,位于古长城的外围。不论战国秦汉,又或是后世的明代,长城始终是建在易与守备的战略要地上。既然是在长城之外,自然在地理和战略位置上有着不利于守御的一面。   其实在韩冈看来,放弃丰州,稳固横山,进而夺取银夏。从全局上来看,这个交换十分合算的,就算只留下罗兀城,都是笔好买卖。但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新党则绝对不会接受。失土之罪,就算拿回更多的土地,也不能功过相抵。横山要保住,而丰州更是要全力夺回。   “所以朝廷议定的策略,是继续向北攻击银州。只要控制了银夏,兴庆府要想与丰州联系上,要么横穿地斤泽所在的大漠,要么沿着黄河绕行,否则就要对占据银夏的官军硬碰硬。”   范育捻着胡须,沉吟了一阵,点点头,“这就是所谓攻其必救,失去了银夏,就是占了丰州又如何?失了青白盐池的池盐,西夏只凭兴灵和沙漠,根本支撑不起国政。眼见银夏或许有失,西贼就肯定要从丰州撤兵。”   吕大临一直沉默地看着地图,这时是第一次开口:“玉昆,西贼攻下丰州,所获粮秣几何?”   “西贼攻下了丰州,大大小小的城寨、村落,加起来几十万石存粮是没问题的。”韩冈苦笑了一声,“所以对西贼来说,以战养战最是划算,只要能打开一个寨子,就是几万兵马一个月的口粮。”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吕大临摇头叹道,“西贼所行,已是暗合智将之道了。”   “可天下也只有大宋富庶,所以契丹、党项入境时,都能搜刮到大批的粮食财货。如果反过来……”范育探出手指,在地图上比画了一下,“若是官军侵入银夏,或是幽燕、云中,能得到多少粮食补给?”   “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东南西北的蛮夷虏寇,侵入中国都是为了钱财子女,只要成功,必然满载而归。而反过来,中国大军南征北战,则是大减国力。霍去病北征匈奴,封狼居胥,战马死了多少?!”   “谁让九州之内,但凡能够耕种的膏腴之地差不多都让汉家占了,身居酷寒之地,瘴疠之所,自家的性命也不值得多看重了。但凡有着足够的财税来源,愿意再拼命的倒也不多了。”韩冈伸手指了一下辽国燕山以南的一片地,“所以契丹收了岁币就不再举兵,因为有南京道在。”再指指西夏的银夏、兴灵两块地,“而西贼过去则是年年举兵,因为他们的土地养不活国中之人。”   “玉昆可是在为强贼作辩?”苏昞抬头笑着问道。   韩冈也笑了起来,的确听起来像是强盗的理论,似乎在说汉人不给四方蛮夷活路,“可只要能让这些强盗什么都抢不到,只是白白送命,他们也不会继续做蠢事,必然会俯首称臣。汉唐无不是如此。只可惜在高粱河时功亏一篑,否则如今就不需要再伤神了。”   这又是在说太宗皇帝的错了,不过倒也不犯忌讳,只是未免说得远了。苏昞将话题拉回来,“河东军要提防西京道的辽人,能腾出的兵力不会太多。麟府军在救援丰州时就吃了一个亏,再想凭麟府一路之力收复丰州,恐怕有些难。”   “再难也要收复,不过也不会让麟府军直接冲上去……”并不是什么机密,此时估计也已经传遍了京城,韩冈也不瞒着师长,“午后的时候,中书就移文军器监,让小弟紧急调运一批甲胄和军器过去。”   “从东京运去府州?!”范育惊问道。   “怎么可能,隔了近千里,哪里来得及?”韩冈摇摇头,若是中书敢下这个命令,他能将文书丢回到冯京脸上去,“只能是接力。先从太原武库中,将库存的札甲和神臂弓运去麟府路。而军器监则是负责用板甲来将甲胄的缺额补齐,另外神臂弓的数目也要一起补足。”   吕大临叹了口气:“但愿官军能顺利夺回丰州。”   “游景叔在种子正幕中,彝叔也同在一处,以他们这一次立下的功劳,至少能转两官。”范育也道,“可若是丰州夺不回来,这份功劳很可能就不会授下。”说完,还看了韩冈一眼。   种谔在献捷的奏章中没少说韩冈一系列发明的作用,这份功劳韩冈肯定是跑不了的。但若是丰州拿不回来,夺占罗兀城的功勋也就很难评价了——下面的军卒不会不赏,否则少不了要闹腾一阵。而领军将领的功劳,则可就悬了。若是种谔、游师雄他们没功劳,韩冈也不可能有脸一人领功。   师徒几人又讨论一阵时局军情,韩冈起身从张载家告辞出来,与范育一起离开。张府的门外,这时候还有几个士人。不是刚刚上来递了名帖,就是正准备递名帖求见。   张载如今在京中已经是人所共仰的一代宗师,闲暇时候也少不了有人登门造访。张载则在时间和身体的许可下尽心接纳,丝毫没有崖岸自高的态度。不过今天为了讨论时局,却关起门来不见外客。   “玉昆,日后关西兵事在先生面前还是要少提。”范育与韩冈并肩而行,走了一阵方才这般说道,“京城毕竟不是关中。”   韩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弟明白了。”   张载和他的入室弟子,基本上都是关中人为多,因为近百年来备受党项所苦,他们绝大多数是支持对西夏的战争。但东京不一样。就算关中百姓每隔几年就要为了战事而成为被征调的民夫,就算关中百姓年年受到党项骑兵劫掠,可对东京百万军民来说,差不多可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只有因此而上涨的物价和税收,才会让他们觉得此时事关自己。不论是关西的战略是攻击还是守御,都是要从他们的身上刮钱过去。京城士林中的舆论也是如此,如果不耗费太多钱粮就能获得胜利,肯定会得到士大夫们的赞许。可一旦影响到自家的生活,那他们就会立刻举起反对的牌子。   张载的名声要紧。他旗帜鲜明地支持战争,肯定会惹来京城军民和士林的反感。而张载又不是愿意说谎和隐藏观点的性格,为了避免落入这样的境地,最好就不要跟张载多说这方面的消息。   韩冈叹了口气:“哪个不想太平?中原人想过着太平日子,难道关西人就不想吗?”   ……   就在东京城内城外,都将目光放到了陕西和河东的时候,邕州知州苏缄的双眼却是在盯着南方的一举一动。   “交趾太尉宗亶已经领了两千兵抵达广源州了。广源州的部族也全数出动,刘纪、黄金满、申景福、韦首安,他们都被宗亶召了去。”   每报出一个名字,苏缄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广源州是大宋和交趾之间的缓冲地,过去一直向宋称臣,不过在侬智高之乱后,交趾势力扩张,而宋廷采取了姑息的态度,让交趾将这片产金的地区给控制在手中,连同其中的几个大部族都要向升龙府进贡。   不过交趾对待这些部族一向苛刻,要不是因为断了生计,现如今也不会聚在一起准备与交趾人一同北犯。   “多亏了刘执中【刘彝】。”苏缄仰天惨然一笑,禁绝市易到底害了谁啊!要不是刘彝禁绝与交趾市易,不会有那么多家溪洞蛮部跟随交趾人北犯。   “不过交趾的主力在哪里?宗亶只带来了两千人呐……”苏缄的亲信幕僚很有些疑惑,“如果交趾不出兵领头,侬人诸部绝不会为其火中取栗。”   谁也不比谁傻多少。宋人断了部族中的财源,可背后的交趾人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一旦在宋军这边吃了大亏,说不定老家就给升龙府派兵出来端掉了。所以交趾必须要率先出兵,出来打头阵,以作证明。   回到后厅,苏缄仍在考虑着此事。交趾即将入寇,但他们主力究竟在何处?   “大爹爹。”   一声清脆的叫喊从下方传来,被打断思路的苏缄低头一看,却是自家孙女笑得灿烂的一张小脸。   看到孙女儿的笑脸,苏缄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大人,是不是又是交趾的事?”   苏缄的长子苏子元也一起走了出来。他在桂州任司户参军,正好得空来探视。他这一次来,顺便将妻儿,包括苏缄最疼爱的孙女也一起带来了。   先将孙女送回后院,苏缄和儿子坐下来,叹了半日的气,开口道:“交趾即将来犯,你还是早点回任上。”   苏子元有点疑惑:“也不必急在着一时。”   “你不知道。”苏缄端起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汤,眼底的沉重在波光盈盈的水面中完完全全地映了出来,“再迟就不好走了。”   苏子元皱眉正要说话,一名军校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慌慌张张地在门槛出绊了一跤,一骨碌爬起来后也不顾身上的灰,急声叫道:“启禀皇城,钦州急报!交趾数万大军渡海而来,主帅为李常杰,如今已经开始围攻钦州!”   苏缄手上的茶碗落在了地上,一声脆响过后,碎作了千百片。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下)   自永安州登船出海,在海上一帆风顺。登陆的两日后便攻破钦州,后三日,又破廉州。到了第十一天,李常杰留下了还在钦州、廉州洗劫子女金帛的一部分兵力,率领两万精锐站在邕州城下,与领军取陆路北上的宗亶胜利会师。   抵达邕州的当日,交趾的辅国太尉便是一身戎装,在众将的陪同下,遥遥眺望着两百多步外,高达四丈的城垣。   李常杰的身材有别于周围只有五尺上下的交趾男丁,竟高达六尺有余,长相也算得上英挺,就是鼻梁略钩,显得有几分阴鸷。   “只可惜不能再走近一点了。”李常杰眯起细长的双眼,细细看了一阵摆上城头的防具,回头问道,“神臂弓当真这么厉害?”   宗亶闻言,脸色就变了一下。就是因为神臂弓的存在,李常杰和他都不能再往前走了,下面的士卒还可抵近到城下半里的地方,但他们都是主帅,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   而且神臂弓的威力和射程,也是宗亶以血的代价,用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换来的。   李常杰自海上攻钦州,而宗亶领军走得陆路。从升龙府渡富良江北上后,一路攻下永平寨、太平寨,连同刚刚被劫掠的古万寨也一并攻了下来。连克多寨,收获颇丰,交趾和广源州联军一时气焰正盛。到了邕州城外,也不做休整,直接就往城门底下杀过去。   并不是宗亶他们看不到邕州城高墙厚,而是之前的几个寨子都没有怎么反抗就自己开了城,弄得他们都以为只要大军开到城下,邕州城中的守军就会杀掉城中主帅,乖乖地开了城门出城投降。   为了能第一个进城,在邕州城这个花花世界里好好发上一笔,几个蛮帅还为此争夺起来,争着攻城的次序。   可谁能想到邕州城上迎接他们的是一蓬密如飞蝗的箭雨。八百具神臂弓齐发,嗡嗡的一阵弓弦响过之后。仅仅数轮射击,就让四百多在城下耀武扬威的蛮兵变成了刺猬。   而领军冲在最前面的蛮帅申景福,戴着头盔、穿着甲胄,照样被射了个通透。箭镞甚至深深地扎进头骨里,费了好半天气力,才从尸身上拔了出来。   这一败,差点就让面和心不合的联军散了架子,最后宗亶没奈何,一口气退了七八里才敢扎下营盘,两天来都没敢去攻城。直到李常杰领军而来,方才声势复振,重又进抵邕州城下。   “神臂弓乃是宋人用来对阵党项、契丹的神兵利器,猝不及防之下,就算是契丹铁骑,也照样提防不住。此番小挫非宗太尉之过。”   声音从身后传来,宗亶立刻转过身。是一个穿着士人服饰的年轻人,仰起的头有着装腔作势的做派。从长相上,一看就不似越人,而是汉人。   那名汉人士子是跟着李常杰一起来的,宗亶也没细问。现在开口插话,士子便走上前来,向着宗亶一礼:“徐百祥拜见宗太尉。”   “你就是徐百祥啊。”宗亶眯起了眼睛。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因为在宋国屡试不第而投书国中,在信中说宋国欲大举以灭交趾,兵法有云:“先人有夺人之心”,不若先举兵,并请为内应。   虽然一个不第秀才的信,影响不了交趾朝廷的战略规划,所谓内应更是笑话。但他在北进的定策上,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宗亶盯着徐百祥上上下下看了一阵,板起的黑脸逐渐解冻,最后化作一笑:“听说宋国过去曾有个秀才,投了西夏元昊,最后坐到了太师的位置上。不知可有此人?”   “此人名叫张元。”徐百祥宗知道亶想说什么,心情高涨起来:“其人因屡试不中,便愤而投效西夏。元昊能纵横西域,多得其力。若论用兵,韩琦之流远非其敌手。”   徐百祥对张元的遭遇感同身受,他自负才学,腹有韬略,可始终得不到一个官职。既然朝中上下都不长眼睛,遗珠于外,也别怪他投靠交趾。   宗亶哈哈大笑:“张元能做到西夏太师,你投了大越,也未必不能如张元一般。”   徐百祥略略低头,“多谢太尉抬爱。”   只说了几句闲话,让人带了徐百祥下去休息,宗亶脸上收敛起了笑容。徐百祥摆出来的一副卧龙凤雏的态度,让他看了很不舒服。背主的狗竟然还是敢这般倨傲,给根骨头吃就该跪下来山呼万岁感激涕零了。   宗亶哼哼了两声,冲着徐百祥的背影努努嘴:“听这措大的口气,似乎是对攻下邕州城有些把握。有说过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有去问。”李常杰微微一笑,“所谓待价而沽,大概是想等着我们去求他。若是我们在邕州城下碰了头破血流之后,求到他的面前,他恐怕会更高兴一点。”   宗亶眼露凶光:“干脆拿刀跺了他几根手指,看他说不说!”   “何须如此!?邕州城内,连禁军,带厢军,加上溪洞枪杖手,打探得总共有十几个指挥。但宋人的军力你也是知道的,空饷不知吃了几成,实际上最多也只有两三千兵。侬智高当年攻下邕州城时才多少人,我们可是加起来整整有七万兵!难道还会攻不下区区一座邕州城来?!”   就在滔滔左江之滨,李常杰与宗亶指着邕州城,议论起该如何打破这座南疆有数的坚城。邕州城高壕深,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攻下来。可人数是关键,李常杰和宗亶两人,而且从钦州、廉州、加上太平寨、永平寨,所得到了粮食,足以维持数万大军两个月的战斗。   “不过桂州【今桂林】那边肯定会派援军来,刘彝也不敢坐视。”宗亶沉声说道,“得去堵上昆仑关。”   李常杰冷笑着:“当年侬智高就是太不小心,让狄青连夜冲过昆仑关,弄得只能在邕州城边的归仁铺决战。否则绝不至于败亡得那么快。”   “还有出战的檄文也得早点宣扬出去。”   “那还用说,名正方能言顺,”李常杰哈哈大笑,“‘今闻宋主昏庸,不循圣范;听安石贪邪之计,作青苗助役之科,使百姓膏脂涂地,而资其肥己之谋……’”   这一段李常杰可是每次念起,都觉得妙不可言。   “……本职奉国王命,指道北行,欲清妖孽之波涛,有分土,无分民之意。要扫腥秽之污浊,歌尧天享舜日之佳期,我今出兵,固将拯济……”   这檄文不是让开封城中的皇帝、宰相看的,而是让宋人明白,这一战究竟是谁的错。   “我们可是王师!”   一声尖厉的号角打断了两人的讨论。抬起头来,只见两艘如梭快舟沿着河道飞快的驶近。报警的号角声从前方一直传过来,驻扎在前沿的士卒正拼命地往回赶。   “是宋军!”   “他们竟然敢出城?!”   没等李常杰、宗亶再多惊讶几句,两艘船上的宋军看见这边人多,就直冲了过来。隔着只有三十步的距离举起了神臂弓。   围城的交趾上下,对宋人的反击哪里有防备,船一过来匆匆忙忙地就向后跑。回头一见船上举弩,跟着李常杰和宗亶的亲卫、将佐就连忙将李常杰和宗亶扑倒在地。   “太尉,小心!”   李常杰头被闷在地上,江岸边阴湿的泥土气息充斥了满鼻满口。头上箭矢嗖嗖,听在耳边还有入肉后的闷声和惨叫。两艘快舟上的弩手射了一轮之后,就立刻放舟顺流而下,直奔邕州城而去。回过神来的交趾军纷纷冲到岸边,向他们张弓怒射,只是船轻水急,转眼就入了护城河中,从水门进了邕州城。   李常杰在亲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抹了脸上两把,看看宗亶,也是满脸的污泥。李常杰心头怒火熊熊,突然间周围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全都瞄着他的腰背。   侧头下视,却见一支弩矢扎在腰侧。李常杰心头先是一凉,再定睛看时,则松了一口气。抬手拔出了箭矢,箭镞已经穿透了甲叶,要不是身着价值千金的山文甲,换做是皮甲,正中肾门的这一箭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元福!丁满!”   心中的惊悸和侥幸还未平复,身边又响起了带着哭腔的呼声。李常杰循声看过去,他带在身边的两名裨将此时眼睛睁得老大,如同死鱼一般毫无光泽,身上中的短矢都是扎在了要害处,已经是断气了。   李常杰额头上的青筋一下下地跳着,瞪着邕州的城墙,面目狰狞起来。   “太尉,攻城吧!”   “杀光城里的汉狗!”   涌上来请战的全都是李常杰带过来的精锐。李常杰环目一扫,只见广源州蛮帅没一个出来吭声,宗亶虽是寒着脸,却也没搭腔。   “这是当然的。”李常杰的脸色平复下来,堆出了个如同寒冬的微笑,“不过要按部就班,先将护城河水引走,填平壕沟,这样才好攻城!” 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一)   “射得好!”   苏缄大声地夸奖着出城袭敌的勇士们。虽然离得远了,不知道战果到底如何,但还是能看得清有几人是被抬着走了。射杀几人,苏缄不在乎,但在李常杰的将旗在城下升起之后,狠狠打压了交趾军的气焰,却是他看得最为开心的事。   就在州衙前,苏缄亲自端起斟满酒浆的银杯,将两艘船中从弩手到桨手,一个一个全都敬过一遍。   看见高高在上的苏皇城亲自给他们这群脸上刺字的军汉敬酒,人人激动不已,都是跪下来磕过一个头,再接了酒一口饮尽。   等一轮酒敬过,苏缄再一指身侧。   他今天开了府库,将库中积存的财物全都搬了出来。一串串铜钱,一匹匹锦缎,还有铸成小锭的金银,全装在箱子中,摆在了州衙门前的空地上。炫花了围观的数千军民的双眼。   苏缄高声喝着:“出战前本官已经许诺过,只要敢出城杀敌,每人都是二十贯大钱、二十匹彩绢。本官言出必行。”   京城中的上位禁军的俸禄,一个月才一贯钱,四匹素绢。而在广西这边的下位禁军,甚至连一半都不到。更别说厢军和溪洞土丁。二十贯铜钱,二十匹彩绢,除非三五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   知州的敬酒,再加上丰厚的赏赐,不仅受赏的士卒兴奋得脸红,连周围围观的军民也看得眼红了。   “各位将士杀敌,本官也不吝重赏。如今只是财帛,等到杀退贼人,更会将诸位的姓名上报朝廷,让天子亲授封赠!”   三十余名官兵一齐拜倒于地,齐声欢呼:“多谢皇城恩典!”站起来后,更是兴奋得无以名状。一旦报上去,没官的少说也会有个一官半职,而有官的,更是加官晋爵没得跑,这让他们怎么不兴奋?   苏缄也一样心情舒畅,这是在赏功,但也是为了鼓动士气、战意的手段。只是他的手段还不止于此。   “把军器都搬出来!”   待到欢呼声稍歇,苏缄提气喝了一声,登时就有一群士兵抱着一具具神臂弓穿过人群,走到苏缄的面前。   “排开了!”   苏缄须发颤动,再一声大喝。   神臂弓一架架地被平放在地上,排得整整齐齐。这些神臂弓如果直接去数,其实数量并不多。只是在州衙门前一张张平铺开来,却是涨满了视野。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刀枪弓弩,也都一起摆了出来,以壮声势。   琳琅满目的军械,让人望之心安。至少可以知道,对于贼人的来犯,城中不是没有准备。   苏缄弯腰拿起一张重弩,举起来对着周围的军民道:“神臂弓的威力,各位都看到了!这乃是军国利器,杀贼犹如割草一般。就算是契丹、党项,也不敢直撄其锋,何况区区南蛮?我城中有此物在手,试问贼人何能破城?!”   苏缄高声宣扬着神臂弓的威力,但他心中藏着深深的遗憾。   要是没有为了防止城中居民开城逃离而将城门用砖石填起,前日用神臂弓将贼军射得狼狈而逃的时候,就可以趁机出城追杀一番。即便只能派出千人,也能大败贼军,给交趾人一个教训——这实在是太可惜了。   交趾从来没有受过教训。   太宗时的南征也是以失败而告终。自从五代分裂出去之后,交趾一直以中国自居。欺压四邻,其国主甚至在国中称帝。对此等悖逆不道之举,朝廷却一直是采取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不想在南方生事。姑息养奸的策略,如今终于见到恶果。   苏缄反对对交趾姑息养奸,但沈起、刘彝调来广西之后的举动,他同样反对。尤其是刘彝的那种将所有的侬人蛮部,全都推到交趾那一边的愚蠢之举,更是让他从来没少上书过。禁绝市易,最吃亏的不是交趾,而是两国之间的蛮部。而且之前对侵占广源州不闻不问,其实也是将出产黄金、兵员的边州送给交趾人的愚行。   交趾不过旧唐的数州边地,合起来也难跟广西一路相比,但朝廷几十年来的行事方略,却让交趾人一年年地变得贪婪、骄横,不过一嘬尔小国,竟然敢兵临中国,完全不将朝廷放下心上。而国中之人,也视交趾如虎,钦州、廉州、太平寨、永平寨,交趾人北返的一路上,几多城寨都没有坚守。在他的邕州城中,竟然也有人要临阵脱逃。   赏过出战的勇士,炫耀过城中的守备,下面就该是惩戒的时间了。   让人将排开来的军械和金帛财物都收了起来,苏缄的脸色沉了下来,语调阴森地喝道:“带翟绩!”   苏缄的声音将场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时静了下来。   两名近卫装束的士兵,拖着个披头散发、穿着军服的汉子,从衙门中一路拖出来。到了苏缄面前,将汉子狠狠地掼在了地上。那汉子被五花大绑,掼在地上,像条虫子一样不能动弹手脚,就只能勉强抬起头来看着苏缄。   苏缄踏前一步,指着那汉子:“大校翟绩,身为朝廷命官,食天子俸禄,临敌之时,不思报国,竟欲弃城而逃。军法在上,此罪难饶……”   “苏缄,你别说爷爷,你还不是让你的儿子先逃了!”翟绩愤怒地大吼着,他已经放开了一切,临阵脱逃肯定是死罪,但他死前也要给苏缄一个难看,“爷爷就守着门,眼睛好使得很,看得一清二楚。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陈先生呢?难道不是护着你的儿子逃了吗!?”   翟绩咧着嘴大声地吼着,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看着苏缄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苏缄冷眼看着翟绩最后的疯狂,他的确已经将身边最得力的幕僚派了出去,如果只是派个急脚递当信使,苏缄也不放心。另外一方面,也是想保着离开邕州、回返桂州的长子。他的那位幕僚也是剑术大家,有他同行,当能让自己的儿子苏子元安然的返回桂州。   可惜只能让长子一人返回。   “出来吧。”   在人们的低声议论中,苏缄回头喊了一声。就在他的身后,高高矮矮有着数十人出现在衙门大门处,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竟然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被一个身穿绫罗的贵妇人抱在怀里。   苏缄回身指着他们:“本官长子苏子元,是桂州军事判官,奉王命有守土之责,本官所以让他回去了。但本官的其他子孙,全都在此处!区区交趾,决破不了邕州城,不过若有一个万一,本官一家三十六口,自当与邕州城偕亡!”   苏家一门三十六人,被几千道视线盯着,平平静静地纹丝不动。如果是在交趾军登陆钦州的消息传来之前,苏子元可以带着妻儿一起离开。但在交趾军至的消息传到后,再将妻儿一起带走,邕州城就没办法守了。   苏缄转又等着临阵脱逃的军校,“翟绩,你呢?!你的职位在哪里!?”   翟绩脸色灰败,无言以对。苏缄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一挥手,“拖到十字街口,斩首示众!”   翟绩被拖走了,苏缄提声问着所有人,“本官阖家欲与邕州同生死,不知尔等是否愿与本官共存亡?!”   须发花白的老人,已是老态龙钟,但他拿着忠义之心质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身形在人们的眼中变得高大无比。   “愿与皇城共存亡!”   这不是苏缄安插在人群中的亲信在喊话,那几个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出战的几名士兵就抢先一步喊了出来。   “愿与皇城共存亡!”   更多的人吼了起来。   “愿与皇城共存亡!!”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呼声。   “愿与皇城他共存亡!!!”   一股股声浪引动了整个邕州城,这时已经是全城数万军民在同声呼喝。   城中的高呼传到了城外,李常杰和宗亶脸色微变,一下难看了许多。   鼓动过全城的士气,苏缄与通判唐子正开始巡视城中。   唐子正随着苏缄的步子,低声说道:“邕州城禁军、厢军、枪杖手在册者,总计六千两百一十四人,实际则有两千八百余,精壮只占其半。如果要凭这些兵来守城,还是太难了一点。”   这个刚刚清点出来的数字,与苏缄所掌握的数据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南方军队空饷吃到一半,领军的将校已经算是很清廉了。苏缄笑了一笑,反问道:“怕了?”   唐子正冷哼一声:“不过一死而已。”   苏缄回望与自己的次子恰巧同名的副手,笑道:“邕州是侬智高之乱后重新增修过的,城垣高峻厚重,哪有这么容易被攻破?”   侬智高起兵叛乱,攻下邕州城立国,旋而亡于狄青之手。短短时间,两次被攻克,旧邕州城城垣残破。所以王师光复之后,重新加固增修。高墙深垒,不比桂州、广州稍差。   苏缄望了望城外:“李常杰虽号宿将,也不过是欺负一下占城而已,有多少攻打坚城的经验?城中军心民心如今皆可用,竖起招兵旗,少说也能再招募两千愿意吃兵粮的。且现下邕州城内军民大概不到十万,其中应该会有两万丁壮,到时候都可以上城。”   唐子正放松点地笑了一声,“只要守到桂州的援军来就行了。”   “嗯。”苏缄点了点头,“下面就等援军来了。”   只是他脸上,却是隐隐有着忧虑,援军……当真能来吗? 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二)   一个多月前,从丰州被党项夺占开始,朝堂上的气氛一天冷过一天。到了今日,交趾兵围邕州的消息传来,崇政殿中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以下。   皇城中的任何一座宫室,只要天子驾临,夏天就会放置冰块,冬天则要升起炭火,让天子在御榻上坐得舒心。从鹤型香炉中飘散出来缕缕香烟,缭绕在梁柱间,让天子所在的每一座宫阙,都宛如天上仙宫一般。   但韩冈觉得这殿中的温度还是够冷的,而且冷清,尽管人数比平常要多了好几倍。   今日的崇政殿,不再仅仅是五六宰辅加上两制班的十余重臣,而是扩大到了侍制一级,加上几个重要的且有关军事的监司主官,会聚一堂,共同讨论如今要面对的问题。   不过相对于迫在眉睫的紧急军情,难以区分的责任,借题发挥的臣僚,以及愤怒的天子,这个才是更棘手的问题。   赵顼看着满朝文武,雷霆怒意在眼中汇聚,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   谁能告诉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北面有敌,南面有敌,国中还有内患,而天上的警兆才过去不久,为何一时间出了这么多乱子?哪件事都让人焦头烂额,现在却一起堆到了面前。   北面的战火是自己主动挑起的,赵顼不会为此事而秋后算账。但事情拖到契丹人都牵扯进来,赵顼又怎么可能不上火?   也就是在丰州陷落后的半个月,西夏就派人上京,说是要拿丰州换罗兀。   赵顼一听,好悬都没忍住将那名浑身带着羊骚味的使节下旨赶出宫去。不就是仗着辽国已经站在了他们的身后吗?只要辽国还没有正式地传递国书,赵顼可以完全不加理会。以为拿下区区一个丰州,就能逼他就范,未免太小瞧他这位大宋天子。   至少在当时,赵顼还认为丰州很快就能夺回来,运气好一点,说不定银、夏之地也一并到手。所以就把西夏使节晾在了城西的都亭西驿,不去理会。   但紧接着传来的消息,就是种谔攻打银夏不成,只保住了控扼山口的赏逋岭寨;然后是河东的军情,麟府路加上太原府总计接近三万的收复丰州的大军,因车辆不足,难以越过积雪深重的山道,被阻于古长城一线;接着又有淮南、江东告急,说是因旱蝗而流民生,且已现盗贼,恳请将当于今冬发送京城的六十万石粮秣留于本路赈济;最后一击来自于南方,交趾入寇,钦州、廉州接连失陷。   随着这些不利的消息从朝堂上传出去,西夏使节报出来的条件便改成了用丰州交换绥德城。   对,不再是换罗兀城,而是换绥德!   换绥德?这是天大的笑话。一旦绥德还回去,罗兀城当然也保不住,连同横山南麓全都丢了回去。从他登基后的这些年来,在鄜延路的进取开拓,全都化为了泡影。   如果这时候开价依然是罗兀城,赵顼说不定真的换了。但如此狮子大开口,身为大宋天子他也难以忍受,直接就命人将这位会见风涨价的西夏“奸商”强送出境,甚至连会否将丰州送与契丹,都不去多考虑了。   可是昨日西夏使臣刚走,契丹贺正旦的使节也到了。而且来的是赵顼最不想看到的萧禧。当初几次作为使节来索要土地,萧禧的一张看似敦厚的笑脸,赵顼看得就是咬牙切齿。   萧禧带来了辽主对太皇太后的问候,同时敦促大宋与西夏两家罢兵。依照澶渊之盟,辽主耶律洪基是赵顼名义上的叔叔,而他又将女儿嫁给了夏主秉常,是西夏的国丈。以长辈的身份劝说子侄们不要闹了,这倒是名正言顺的。   只不过这层亲戚关系,仅仅存在于国书中,并没有人放在心上。耶律洪基用来劝说赵顼放弃对西夏开战的,并不是国书或是萧禧的嘴皮子,而是在西京道的兵力调动,让太原府连夜送金牌告急抵京。   而且让赵顼痛心疾首的事还不止如此。两日前,皇五子赵僩夭折在襁褓中。好不容易他赵顼的子嗣才增加到两人,这时候又只剩三子赵俊一个了。   内忧外患,沉重的担子压在赵顼的肩头,让他一时间甚至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而下面的臣子仍旧在争吵,吵得他头疼欲裂。   “交趾小国,自李日尊时起,便疏于朝贡。朝廷念其国小人寡,加以优容。岂料其枭獍之心,不感朝廷恩德,反而干犯天威,凌犯中国。当选良将,起大军,破其城、灭其国,俘其太后、国主,执于陛前问罪!”   这是刚刚入京诣阙的一名侍制在兴奋地叫嚣着战争,但说的话跟没说一样。哪个不知道要对交趾兴兵报复,关键是怎么做!是缓是急,又是该调哪里的兵将,还有交趾入寇的责任又该由谁来负,这些才是争论的要点。吼两句倒是容易,想在天子面前挣个好印象,也不是这么做的。   所以吕惠卿很是嫌恶地瞥了一眼,“调兵遣将,膺惩南蛮,这是应有之理,可当务之急,乃是速调兵马,救援邕州。”   “广西与京城相距数千里,远隔重山。京中接到战报,立发信时,就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如今在京中点集兵马,选派良将,再快也还要一个月,缓不济急。兵法有云,趋百里而争利则厥上将军。有五岭阻隔,不论从哪路调兵,又何止千里之遥?如今的当务之急,不在救援,而在于如何收拾后事,让贼人不敢复窥中国。”   吴充反驳着吕惠卿。又向赵顼道:“陛下。沈起、刘彝贪于边功,接连生事,方致今日之变。臣请陛下将之重责,以儆效尤,并选派精密毅重者替刘彝而任桂州,属之方面,付以便宜,并命其选举部下文武将吏。其本路职司官,朝廷为之遴选,令其协力从事,招集户口,各安本业。待情观便,临事制宜。再发禁军南下,并令募本土丁壮,分屯缘边城寨,使之足以保守要害,更可相于救赴。则贼不敢复窥于内!”   “吴枢密。军情如火,岂能耽搁时日!”吕惠卿厉声说道,“交贼欲壑难填,不论邕州是否可保,王师不至,贼人绝不会收手。王师南下越迟,贼人肆虐越久。广西万千生民,枢密都打算放弃了吗?”   “彗星出于轸宿,此天传警讯。若是早做防备,岂有广西黎庶今日之惨状?!”   听听,一下子就转回到争论这是谁的责任上去了!   赵顼听得心中发恨,直咬着牙。这祖传的异论相搅,跟他要改变的祖宗之法一样,都是临到大事便出乱子。   “如果要救援邕州,当可从荆湖调兵。”韩冈站了出来,在赵顼愤怒爆发之前,说出了他的意见。这其实是他与章惇昨日商定后的意见,“旧岁为定荆南,荆湖南路兵甲皆足。如今荆南平复,潭州的驻军能南调者当为数不少。”   韩冈说着就瞥了一眼章惇。   章惇上前一步:“李信、刘仲武皆为良将,潭州守军亦颇多经历战事的锐卒。”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且荆南为瘴疠之地,从此路调兵南下,不虞多病伤军。”   潭州是荆湖南路的治所,当初章惇领军平定荆南山蛮,就是调发了潭州守军为主力,不过核心则还是从陕西调去的一批将校士卒。如今这些人,一部分回了陕西,一部分被调往他处,但剩下的也为数不少。其中李信、刘仲武都已经飞黄腾达,依靠在荆南的几年战事,皆升到了都监一级。也都是名震南国的新一代名将。   韩冈、章惇两人一搭一唱,一看就知道他们私下里已经有了默契。   赵顼觉得这个意见还不错,荆湖两路本来就是南方的战略中心,依靠长江和汉江、湘江这些支流的水路交通,向东趋江南;向西溯巴蜀;北上汉江可至襄阳,进而入中原腹地;南下更可凭籍湘江、灵渠和漓水,而至桂州。依靠历经战事的精兵强将,当能给交趾人一个好看。   但立刻有人出来反对:“荆南新定,正需强兵良将镇守,岂能随意调离?”   殿上众人看过去,竟然是蔡挺在说话。这是怎么回事?疑云丛生,而蔡挺则继续道,“荆南新复之土,若无重兵镇守,荆蛮之中当有反复。若被其探知广西交兵,起兵呼应,南方必生大乱!”   被人怀疑起自己的功业,章惇立刻反驳:“岂可因未兴之变,不救已生之灾?!且荆南之地经由王师扫平,又得陛下垂恩,山蛮早已臣服,岂有再叛之理。”   “江东今岁荐饥,前日诸州皆报饥民做过。而江西如今亦告饥馁,若事出万一……潭州驻军尚可急趋江西!”   冯京的发言很平静,但赵顼听到之后,心脏便一阵阵地抽紧。   四面边声连角起,而国中又似乎是烽烟遍地。什么时候,他的天下,竟然变成了如此动荡? 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三)   哪件事更紧急?   广西还是江南?又或是陕西、河东?   两边争执不下,这一日的廷议,终究也没能议论出个结果。唯一敲定的,就是刘彝要倒霉了。另外还有之前的沈起,他的责任也别想跑。再往前还要追溯再前一任的萧注,他也曾经提议要伐交趾,所以一样少不了受罚。   但这有意义吗?   从崇政殿中出来,韩冈也是为这见鬼的结果而心中苦笑不已。不过这也在他和章惇的意料之中,朝堂、官场就是这么一回事,有功时大家抢着领,出了事了则是最先想着决定责任归属,而不是首先解决事端。   廷议之后,宰执们被留在了殿中,而资格不够的两制以下的官员,则一起从殿中离开。   韩冈与章惇并肩而行,冷笑着,“看来陛下终于明白了,大事不可谋于众人。七嘴八舌,人各异心,坏事的几率比成事的可能要大得多。”   “现在还不是一样。”章惇回头看了一眼高耸的殿阁,口气中带着不屑,可眼底也藏着希冀。什么时候他也能成为留在殿中的一员。   章惇是个不甘寂寞的,他尝到了领军出战的甜头,这一回当然不愿意放过。但他领军的经验只有平定荆南山蛮,资历太过浅薄。远远比不上预测中可能会领军的蔡挺、王韶还有郭逵等统领过一路大军的将帅。所以他需要韩冈的帮手,调动他的老部下去打头阵,这样他才有一丝机会领军——虽然几率不大,但章惇一向是敢赌敢拼的性子。   而韩冈则是因为要尽速救援邕州,需要得到章惇的支持。他与苏缄有着几分交情,就不能坐视朝堂上拖延时间。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自从邕州被围开始,到消息传到京城,已经二十多日过去了。以钦州、廉州被攻破的速度,邕州的确很有可能已经被攻克,说不定此时的大宋官军,已经退守昆仑关,甚至宾州、象州、柳州、桂州了。不过再想想苏缄几次三番地上书要朝廷提防交趾,韩冈又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对于苏缄守住邕州城还是有几分信心。   韩冈走了几步,又道:“北方的丰州和罗兀,天子哪个都不愿放手,江南诸路,要保证不至于民乱。而广西,敢于犯界的交趾更是不能轻饶。但人力有时而穷,国力也是一般。”   “谁说不是。”章惇冷笑着,一说起大宋的军队,了解内情的都是冷笑的表情居多,“中国虽然号称拥兵百万,但河北、京营的禁军几乎都烂掉了,以教训士卒为主要目的的将兵法,也不能在短时间内将几十年不经战事的士兵,变成能战敢战的强军。南方更不必说,当年我去荆南,当地驻军的空饷吃到了五成,而整个南方诸路也才三万禁军。河东连麟府军都不行了,现在实际上堪战的精锐,也就是陕西的那么二十来万——禁军,加上一部分蕃军。”   “还有荆湖南路的一部分,至少还没来得及烂掉。”韩冈补充道,冲着章惇笑了一声。   章惇也苦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这才是他对说动天子将平定交趾一事交给他的信心。在河东、陕西两地禁军难以腾得出手的时候,只能当先调动荆湖南路的军队。   仰头看着渐渐接近的高耸宫墙,章惇对韩冈道:“今天廷议上的争执不是坏事。想必天子也不愿意再看到军情再被耽搁。如果天子明日绕过二府直接下旨,那我们就赢了。”   韩冈点了点头。他看如今的局面,的确是内外交困,天灾人祸,留给赵顼的选择并不多,总得要冒些风险。相对于交趾肆虐的广西,一直以来还算平静的江南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出事。   在陕西——种谔北进银夏无功而返,只是占据了山口。虽说有了日后攻取银夏之地的根基,但逼迫占据丰州的西夏军队撤离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在韩冈看来,这其中也有种谔不肯冒险的缘故。只要卡住了山口,罗兀城就可以说是保住了。但再继续往北,直扑银、夏二州,就要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   种谔的判断不能说有错。此次从绥德跃进罗兀城近百里,是因为这一路上的横山蕃部早就因为四年前的大战而残破不堪,才显得波澜不惊,官军也不用担心粮道的安危。但直驱横山北麓的银州夏州,不仅准备不足,而且谁也不能保证身后补给线的安全,只要西夏派出千余人在山中骚扰,山道上就别想走人,种谔小心行事也是理所当然。   在河东——丰州没有夺回来,一万五千的麟府军,加上太原紧急调援的一万兵马,却因为大雪封山,而不能越过古长城所在的山岭。因为这不是罗兀城。罗兀相对于西夏,是阻隔在横山之南的孤城,若事有缓急,山北驻军难以救援。而丰州则正好反过来,相对于麟府路隔着一重重被冲刷出来的沟壑和山岭,也是孤城。   为了攻取罗兀城,鄜延路准备了半年,而仓储积蓄更是有着四五年的积累。可命麟府军收复丰州,是仓促行事,就算临时打造雪橇车,也运不了多少兵。面对严阵以待的党项人,想攻上去都是件难事,夺回丰州根本不用想了。   在河北——有了辽主的警告之后,不仅是河东,连同河北,也要面对蠢蠢欲动的契丹铁骑。不论契丹人会不会进攻——可能性应该很小——但河北四路都必须进入战备状态。这样就会跟陕西的情况一样,在短时间内,很难调兵出来。   在江南——旱灾接着蝗灾,灾情严重,致使流民在道。虽然说南方这个时候,不至于会有农民起义;但韩冈记得就在几十年后会有圣公方腊,他依仗的明教这时候也该在江南传播开了。虽然被宗教勾引起的起义发生在此时的可能性不高,但要说一点也不用做防备,连韩冈也不敢下此断言。   荆湖南路的潭州是南方的战略要地,驻留军队的实力要远过江南的几个大郡——杭州、江宁的那些地方,在官员家跑腿、在酒店里跑堂的士兵,说不定比接受训练的士兵还要多。凭着江南的驻军水平,若有万一,也只能靠京中或是荆湖派兵了。   最后就是广南——交趾军现在可以继续围攻邕州,但也有可能放弃邕州,攻往广州。   “但此时未免太迟了一点。前日钦州陷落的消息传来,不就是已经下旨,让广南各州军各自谨守城防,不得妄自出战。广州有当年侬智高的教训在,更是不敢有所疏忽。听说了交趾破了钦州之后,必定会提防起来。”章惇道:“说起来,邕州虽然在广西路中算得上是一个还算富庶的州府,但还是远远比不上拥有市舶司的广州,攻下了钦州、攻下了廉州,只要交趾人肯多走一点路,猝不及防的广州很有可能瞬间被攻克。”   “谁让邕州更近?!”韩冈冷笑着,“而且交趾人也不一定是为了金银财帛,他们的野心一向不小,关起门来称帝,不事朝贡。说不定还会说只要木棉花开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地盘。”   “木棉?”章惇疑惑地问着。   韩冈笑了一笑,“是南方的特产,与西北种的棉花有别。”就把话岔开了。   在翰林学士院的玉堂中,韩冈和章惇重新将当今各地的局面推敲了一遍,不论怎么说,他们两人都是主张要尽快出兵援救广西。   最重要是在北方,这点毋庸置疑,但迫在眉睫的则是南方。虽说以交趾的国力,即便破了邕州,也攻不破桂州。可北方辽人入侵只是可能,而南方已经是现实了。   天子应该是要急着拯救邕州,而王安石也是有着同样的想法。只要噩耗还没传来,少不了要拯救。   议论终了,章惇放松一般的长舒了一口气,对着韩冈笑道:“如果愚兄当真能成行,少不了要劳动到玉昆。”   韩冈叹了一声:“盛名所累啊……”   韩冈他没有独立领军的经验,攻伐交趾的领军之任绝不会交给他。所以章惇要搏一把,韩冈就很干脆帮着他。最后如果天子不点他的将,想必章惇也没办法有怨言。   不过韩冈他也知道,自己肯定少不了要被点将。正如他所说,是盛名所累。如今提到军中医疗,就肯定避不开韩冈这个名字。章惇以西军为核心在荆南奋战,却没有多少因瘴疠而死,是最好的例证。而当年狄青领军南征,因病折损将近三一之数,而带去的蕃落骑兵,更是病亡大半。   两相一对比,谁都清楚,如果要领军南征交趾,韩冈肯定是其中的一员。章惇要靠韩冈出言相助,也是因为他在用兵南方上的发言权,不下于老于兵事的将帅。   韩冈与章惇又聊了几句,告辞出来。在外看来,他依然是平静如常,但在韩冈心中,此是已是烦躁得要命。照他的估计,邕州可是等不了多久了。   到底能不能调动荆湖南路的军队?邕州现在的情况又是如何?这些事,都不是他能确定的。可是只要有一线可能,他都会为此而尽力! 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四)   由旦至暮,崇政殿中宰辅们依然给赵顼一个满意的结论。   因为收复罗兀城,夺取横山,虽是种谔的一力主张,但受到了新党的全力支持。王安石、吕惠卿都对此投了赞成票。到了这个时候,半点也不能退让。   吕惠卿始终坚持着他的观点,已经得到的罗兀城不可放弃,而失去的丰州更要将之收复:“丰州城余粮不多,西贼盘踞城中,是坐吃山空,来年开春必然粮尽。而同样的道理,河东、河北对面的辽军,也不可能一直驻扎在边境上。等到明年正月,辽主就要起身北上,将捺钵移往鸭子河,设头鱼宴镇服女真诸部。到时候,就可以一举收复丰州。”   “难道要放着邕州到开春才去援救?”冯京厉声质问。   “只要调动荆南兵将,就能稳住广西局势,击退贼军。”吕惠卿说道:“等到明年开春,再发遣天兵,吊民伐罪,便可一举平灭交趾。”   “江东盗贼蜂起,江西也难安稳,潭州守军如何能轻动?”   这就是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得出结论的原因。天南地北的困局,现在成了一个死结。   想要解决交趾,就必须调派大军。想要调派大军,必须缓和了北方局势。这样才能从陕西、河东、河北腾出手来。否则有辽国、西夏虎视眈眈,赵顼怎么也不可能从北方调兵离开?京营禁军,也是要随时防着契丹铁骑南下,同样不可轻动。可是要缓和北方的局势,就必须在鄜延路上做出退让。   偏偏这个退让,王安石、吕惠卿都加以反对,同样是赵顼最不愿意点头的——就算他点头,也不能保证契丹、党项两家会放弃得寸进尺。一旦退让,就等于承认了国中的虚怯,两头野兽要不乘机咬上来,大宋也不会一百多年一直受到困扰——至于从潭州调军南下,赵顼也不放心江南的局势。所以他头疼得很厉害,到现在也无法下决断。   所以眼下的情况,现在依然是在僵持着——包括前线和朝堂。   另外还有推荐南征主帅一事——这是自上午的廷议之后,第二桩没有被确定下来的决议。交趾既然敢兵犯中国,当然得兴兵反击,没人敢说将这口气忍下来,待其自退。   尽管可用的兵源还未决定,是缓是急也同样没有争出个结果,但并不妨碍现在商议一下主帅的人选。   天下这么大,但真正能让赵顼放心得下、让他们统领大军远征灭国的也就那么几人。这几位究竟是谁,如今的宰辅们也都一清二楚,一掌之数而已。   吴充推荐郭逵领军。不过郭逵现在还在太原府,因西京道的辽人以及丰州之事难以脱身。所以吴充同时推荐到吕大防,郭逵在河东的职位,则由新近去了华州的吕大防来接任,这样郭逵就能腾得出手来。   但郭逵是首屈一指的宿将,是军中柱石,调他离开太原,要冒着很大的风险。吴充的私心赵顼看得很清楚,在狄青之后,哪一个武将都别想、同时也不敢去想枢密使这个位置。而换做是同样有资格领军的王韶、蔡挺,他们的功成之后,必然会晋身枢密使,取代他的职位。   只是王韶至今也没有表明态度,看他模样,不是有心去广西的样子。至于蔡挺,他本人的意愿不提——“谁念玉关人老”的那一句,赵顼还记在心上——他的年纪也大了一些,已是年过花甲。六十多岁的老臣,赵顼怎么敢让他领军南下?若有个万一,失了主帅的大军如何上阵?   除了郭逵、王韶之外,赵顼心目中的另外一个人选——赵禼,现在正在环庆路经略使任上。相对于郭逵,将他给调出来可能性还更高一点。   王安石则是一力主张调动荆南兵马,虽然没有明言,可从他的心意上看,多半是要支持章惇。   荆南的兵马姑且不论,难道当真让章惇领军……   赵顼并不喜欢这个人选,章惇的经验太少了,平定荆蛮的功劳不足为凭。且不调荆南兵马,让章惇领军就毫无意义。如果要用章惇,就必须一并调动荆南兵马。这个决断赵顼要能下早就下了。   相对于主帅的人选一时难定,副手和幕僚就很好办了。   赵顼最为看重的将领燕达,最近刚刚调入京中,接了种谔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职司。他为副将,身份是足够了。就算主帅有个万一,他也能将一军的军心安定下来。   另外军中掌管转运的幕僚,人选也不用多想,论起经验、能力,以及过往功绩,除了韩冈不作第二人想,而且南方瘴疠之地,精通军中医疗的韩冈是肯定要随军南下。   冯京第一个出来举荐韩冈,“无论在陕西宣抚司中,还是在熙河经略司,韩冈主持随军转运并军中医疗等事,都备受军中赞许。南征大军,缺其人不得。”   而王珪也一并支持这个推荐,“有韩冈在,军中皆可安定。荆南之役,若无医疗随军,哪能如此顺利?”   接着就是吴充,就在殿上推举荐了韩冈任广西转运使:“等到大军南下,可以顺理成章的负责随军转运并军中医疗等事。”   赵顼对这个提议当然不会有任何反对。尽管冯京、吴充、王珪他们三人推荐韩冈是各有私心,但人选是无可挑剔的,连王安石、吕惠卿说不出反对的意见。唯一让人担心的就是军器监,是否在韩冈离开之后,还能保持如今的效率,以及接连不断给人的惊喜。至于韩冈本人的意愿,相信以他的性格,不至于会不答应。   只是主帅、军队……赵顼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忍着剧烈的头疼,却怎么都想不出一个让他一切顺心的方案。   “官家……官家……”   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让赵顼猛然间惊醒过来。睁大眼睛,就看见李舜举的脸满是关切地出现在面前,说着:“官家,该歇息了。”   赵顼茫茫然地看着周围,只见内侍和宫女,宰辅们一个不见:“人呢?”   李舜举一脸的疑惑:“官家要找何人?”   赵顼定了定神,终于发现现在自己是在寝宫之中。“什么时候回的福宁宫?”他问着李舜举。   “官家散朝后就回来了,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李舜举就是看着赵顼一个多时辰都在发呆,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方才才会出言惊醒赵顼,“官家,是不是有哪里不适?”   “没有。”赵顼闷声地说道。他恍恍惚惚之间,思路都成了一团糨糊,连何时散朝的事都记不清楚了。眉头皱了一阵,抬起眼:“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官家的话,刚敲了二更三刻的点。”李舜举眼中尽是忧色,劝说着赵顼,“官家,还是早点歇息吧。熬夜伤了御体,可非国家之福啊。太皇太后和太后知道了都会担心的。皇后虽是在守制,但也是常常问着官家的身子。”   赵顼没理会,道:“去,速去传韩冈和章惇入宫。”   “官家!”李舜举惊道。   “将宰执们一并请来!另外还有燕达!”赵顼按了按额头,脑仁越发的疼了,“这事不解决,怎么能歇息得了?”   ……   “吴充、冯京、王珪都是一个心思,要将韩冈请出京城去。”夜色已深,吕惠卿却没有多少睡意,就在烛台下,与弟弟吕升卿议论着崇政殿中的决议,“韩玉昆在京城中开罪的人可是不少,倒省了我做小人了。”   “可南征的战事不可能拖延太久,也就一年的工夫而已。”   “所以是广西转运副使。”吕惠卿笑道,“吴充倒是会抬举人。如果是任随军转运使一职,打完仗就能回来。但广西转运副使不同,有了功劳后,就能顺理成章的管起广西转运司。就算结束了南征之役,也少不了平靖地方的差事。至少三五年内,别想再入京城。”   “广西转运使……这职位可就高了。”   “大军南下,钱粮消耗难以计数。到时候,广西的账目要是能清楚明白就有鬼了。韩冈接手广西转运司,一个账目不明就能治他的罪。吴充想必就是这个心思。”吕惠卿笑道,“既然韩玉昆这般心急地推动章子厚南下,想必他也有心在南方振作一番,说不定吴充的推荐,正合他的心意。”   “但章惇……”吕升卿觉得他的兄长似乎太过在意韩冈,反而忘记了更为接近的危险,提醒道,“章惇可已经是翰林学士了。”   “他去他的枢密院,我在我的政事堂。十年之内,两不相干。”吕惠卿摇摇手,示意弟弟不用担心,“章子厚有了两次领军的经验,日后西、北两边有战事,就可以让他出去应付了,他可没空常驻京中!”   “西、北两边战事?”吕升卿疑惑地问着。   吕惠卿脸色冷了下来:“辽人如今已经彻底地站在了党项一边。天子想要剿灭西夏,就要做好抵御辽军的准备。而天子辛辛苦苦这么些年,为了使什么?他可能放弃吗?”   “辽国会支持西贼?!”吕升卿只听到了这一句,寒毛都竖了起来,心惊胆战,“不至于吧。”   “由微见著!这几年西北连番大战,西夏国力难支,试问辽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唇亡齿寒的想法?”吕惠卿沉声说着,“攻灭西夏,收复燕云,天子的心中的确是一步步地来,但对手可不会乖乖地站着挨打。”   吕惠卿正在和弟弟说着话,书房门外则有家人敲门,“参政,门外有天使带官家的口谕来了。”   吕惠卿连忙让人迎进来,就见那名小黄门说道:“官家有旨,召参政即刻入宫。”   吕惠卿没有立刻接旨,“敢问还有谁人?”   “两府的相公,还有燕太尉,张内翰和韩舍人。”   吕惠卿微变,沉吟了一下,道:“天色已晚,宰辅漏夜入宫必惹京人疑惧,请天使回去转告陛下,明日上朝后再说。” 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五)   韩冈坐在桌前。   青色纱罩笼着烛光,照得室内一片晕黄,偶尔噼啪一声的烛花轻爆,就会让他映到墙上的身影一阵摇晃。   外面的更鼓声提醒着他已经快要到三更了,可是韩冈现在还没有困意。明天应该能听到结果了,就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如他和章惇所愿。   其实章惇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王韶才是。王韶若是愿意,只要他向天子申请,决无不允之理。而当他当上主帅,怎么调兵都容易解决。   韩冈前日曾跟王韶商议过,希望王韶能主动申请南征的帅位,但王韶摇了头。   王韶并不想去南方。就算平灭交趾能让他更进一步,他更愿意凭着对西夏的战功,成为枢密使。   王韶看似激进,献奇策、用奇兵、立奇勋,世称三奇枢使,但他其实是保守的性格。旧年在陕西游访数载,将河湟边地的地理民情都了解通透之后,才献上了平戎策。而担任秦凤路机宜时,也是深入了解的本路人事,提拔了一干合用的手下,才正式开始拓边的进程。河湟开边在军事上的顺利,其实也是跟他夯实了用兵的基础分不开关系。   现在要他立刻统领大军去全然陌生的南疆,王韶并不愿冒这个风险,而且统领荆南军队他更是没把握,尽管有李信和刘仲武。“如果以三年为限,倒是可以走一趟。”   “邕州哪里能等到三年,三个月都等不了。”韩冈记得昨天他是这么对王韶说的。   而王韶则是很冷淡地回答:“邕州不需要救,也救不了。能及时救援邕州的军州只有桂州和广州。即便是荆湖南路的潭州,从收到朝廷诏命到发兵抵达邕州,差不多也要一个月的时间。算上消息来回京中传递的耽搁。自邕州被围,到潭州援军抵达,最快也要两个月以上——差不多七十天!”   “以交趾国力,能支持出战的十万大军的粮草供给?我也查过了钦州、廉州还有邕州以南几个军寨的存粮数目,也支持不了十万兵力多久。交趾发兵越多,围城的时间就会越短,怎么算绝不会超过两个月。从潭州派去的援军抵达,交趾人早就退了。”   “也有可能是号称十万而已。”韩冈反驳道。   “如果十万仅是号称,实际上只有两三万,那邕州城则根本不需要担心。就算三五万,只要在攻城时损失个三四千,也就得退军了,以邕州的城防杀不了三四千贼军?交趾人什么时候善于攻城过?”   王韶说得是兵家正论,韩冈无从驳起,这些都是他知道的,根本没办法否认。但他总觉得关系到拥有数万子民的城市安危,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做出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王韶知道韩冈不服气,耐下性子说道:“就如当年平侬智高之乱,皇佑四年九月廿一狄青领命为帅,十月初八方才上殿陛辞。等到他领军抵达昆仑关的时候,都已经是皇佑五年的正月了。这还是算快的,朝中无人作梗,而西北两处有澶渊之盟、庆历和议,都不会阻碍调兵。换做现在,你想想能否来得及?”   “以邕州的情况,要么就是数日之内就被攻克,要么就是交趾人支持不住、撤围而去。说交趾贼军能围攻邕州城数十日,甚至几个月,几乎没有这个可能……玉昆。你一向沉稳,怎么今次如此焦躁?”王韶不解地问道。   “不是急躁,而是只觉得该这么做。”韩冈如此回答。   他的态度是受到了后世对交趾的成见的影响,而苏缄这位忘年交,也是韩冈想尽快出兵援救的原因。听到了交趾北犯的消息后,韩冈十分后悔没有听信苏缄的警告,没有尽力帮他说服朝堂上下。   南方潮湿多雨,八百具神臂弓可坚持不了多久,就算神臂弓用得筋角等物并不多,但也同样容易受到湿气的影响。如果邕州失陷,韩冈不觉得自己会没有责任。   只是王韶的态度,让韩冈难以如愿。而这等事,也是勉强不来,韩冈也没办法劝得王韶改变想法,正如王韶对他说的:“就没有想过仓促出兵进而失败的情况?不是所有人都能如侬智高那般好欺负的。”   甚至是郭逵,恐怕也不一定会愿意。有狄青的先例在,武将升得越高就越是危险。胜则不能加功,败则不免责罚,他何必去吃那个苦头?   只是韩冈救援邕州的心意坚定,所以他与章惇一拍即合,尽快调动荆南驻军南下救援。灭国的事先放到一边,先击退交趾人,确定广西的安全,才是首先要考虑的。   近三更的时候,在妻妾的催促下,韩冈正准备就寝,天子的传唤也送到了他的家中。   从前来传达口谕的内侍的口中,听到了天子到底招了哪几位入宫,韩冈脸色大变。摇着头,骑上马,随着前面并不相熟的内侍,在夜色中匆匆赶往宫中。   快要抵达右掖门的时候,就见到前面一队只有十来人的队伍,正在城门前,上去一看,正是章惇。   回头见到韩冈,章惇就忍不住抱怨起来。   “天子怎么这般糊涂?!”章惇都口不择言了,也不管两名内侍就走在前面,“宰执是什么身份,连夜招入宫中。明日京中说不得就要遍传谣言!”   “我也是这么说的。”韩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也是觉得赵顼实在犯了糊涂。   他和章惇白天时都是认为赵顼会绕过两府直接下旨。两府八公如今分成三派,一派旧党、一派新党、一派看热闹的,朝堂上要能争出个结果就有鬼了。而天子的性子急,章惇和韩冈在白天时又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纵然可能会导致一系列的后患,但眼下毕竟没有发生,所以直接采纳两人的意见可能性很大。   但两人绝没想到竟然会被连夜唤入宫中。而且不仅他们,连同宰执们都一起叫来了。从内侍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韩冈一直在摇头。出了这等事,明天还不知会被风传成什么样,再是军情紧急都不能这般行事!   招小臣漏夜入宫没什么,就算是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这样的两制官也一样说得过去。可宰相执政就不同了,身荷国鼎之重,一举一动都影响着朝堂大局,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一见宰执们匆匆忙忙入宫,还能会有什么样的联想?说得难听点,现在雍王赵颢恐怕已经被人从床上叫起来,竖着耳朵听着宫里的动静呢。   在外面听了通传,两人趋步进殿。两府八公,王安石、韩绛、吴充、吕惠卿没到,而冯京、王珪、蔡挺、王韶则是都到了。而同时被传召的燕达也到了。   宰执们的府邸离着宫城很近,这个时候又不可能再出去饮宴,应该都在家里。现在没到的,多半就是直接挡回了天子的口谕。韩冈心道,看来谁是真宰相,这时候就能分得出来了。   赵顼脸色正难看,当王安石第一个将他派去的内侍赶回来时,他就知道这件事做错了。但事情已经如此,有没有补救的余地。反正谣言毕竟是谣言,只要没有后续的事实跟进,京城中就是又再大的风浪也能平复下来。   看到韩冈和章惇两人进来,赵顼也不多说闲言赘语,直接道:“章卿,韩卿。关于援救邕州一事,需要调动多少潭州驻军。”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冯京当即站出来反对,“万一江南变乱,敢问如何收拾残局?”   王珪也道:“陛下,江南可是根本,若无江南纲粮,京中亦要闹起灾荒。”   冯京、王珪的阻挠在意料之中,甚至不能说他们是以私心坏国事。如今的情况,没有一条是万全之策,章惇和韩冈的提议,也是冒着风险。相对于两人,冯京他们的提议则更为稳妥——只要将邕州丢在一边。   而现在没有王安石、没有吕惠卿,王韶因为不支持韩冈的提议,也不会帮着说话,只有韩冈和章惇孤军奋战。   “只要赈济及时,安抚有方,何惧流民作乱?难道相公认为江南有多少不肖之官,会惹得百姓揭竿而起!?”   这等水平的反驳,冯京根本不放在眼里:“两年前的河北流民,靠的都是江南的纲粮。如今江南灾荒,赈济灾民的粮食又要依靠哪里?南征大军南下,消耗的粮草又要从哪里征调?”   “够了!”   赵顼厉声呵斥道。又变成了白天时两边争执不下的场面了。见到天子发怒,冯京和章惇便低头请罪。   “章卿、韩卿,调动潭州驻军救援广西,到底需要多少兵马?”   “只要两千人足矣!”章惇答道。   “两千兵马?!”赵顼惊讶地问道。   “只需两千!”韩冈为惊讶的天子解释道,“譬如斩马刀,其锋一刀可断马首。可近六斤重的长刀并不是皆为精钢所制,而仅是以钢为锋刃,刀身仍为锻铁,也就是夹钢法所打造。用兵亦是如此,精锐为锋刃,寻常的军卒才是主力。以千名历经战事的精锐开路,而桂州守军从后掩杀,交趾贼军不堪一击。”   冯京冷笑起来:“只是区区两千援军,不及桂州驻军的三成。领军将校又是资望浅薄,如何会被帅臣看重,当作锋刃使用?交趾敢侵攻中国,刘彝当引罪避职。桂州知州尚未选定。既然章惇信誓旦旦,臣请以章惇为桂州知州,统领广西军事,平靖路中。”   “章卿?”赵顼将视线转了过来,冯京的提议倒算不错。   章惇愣住了,他是要做南征的主帅,不是广西经略。但他是个敢于拼命的性格,这时候拒绝了,南征之事可就跟他再无瓜葛。答应下来,日后还有机会,“臣领旨!”   见章惇答应了去桂州,赵顼又想起了韩冈的职位,“韩卿、冯卿、王卿、吴卿同荐你为广西转运副使,不知你可愿意就任此职?”   韩冈同样是怔了一下,怎么是广西转运副使?脑中这么一转,立刻就反应过来。心底冷笑,小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上前道:“臣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陛下分忧。” 第一十一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六)   晨雾霭霭,内城城门刚刚打开不久,守门的士卒正靠着巨大的包铁木门在打着哈欠,三名骑兵就擦着他的身子,如旋风一般冲出朱雀门。   暴烈的蹄声在门洞中回荡,差点被撞倒的士兵扶着打开的城门,惊魂甫定的冲着三名骑手的背影骂骂咧咧,只是声音不敢放大。仅仅一瞥之间,内侍和班直的服饰都从眼前划过,在内城城门已经守了七八年的他,当然知道这是带着紧急诏令出外的使臣。   “该不会又出大事了吧?”他望着远去的背影,想着。   在韩冈酸涩的双眼中,艳红色的晨曦分外刺眼。为了出兵一事,他竟然在宫城中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子可以找借口辍朝一日,等睡起来后再招群臣入宫议事,而章惇的翰林之任,也有好几人可以代替。但他韩冈可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只能在初起的晨光中,往衙署行去。   眨眨眼的工夫,当韩冈将视线从东方的霞光中重新转回到正南的时候,方才刚带着诏令一路向南的骑手,已经穿过了朱雀门,越过了州桥,只剩下小小的背影。   “希望玉昆你的表兄接令后的动作能快上一点。”章惇从信使身上收回视线,回头看着韩冈,“如果我们抵达潭州的时候,他还没有将援军整顿好,那问题可就大了。”   “家表兄的为人、行事,难道学士不知?”韩冈笑了一笑。如今被点上统领荆南军南下的将领是他的表兄李信,这算是交换条件了,“整顿兵马要一定的时间,但不过兵力不算多,调集起来应该不会太慢。就算我们是兼程南下的话,最多也只能在京中再待两天的时间,两天后就得启程了。关键还是能带出来的兵力够不够。”   天子已经批准调出了两千兵作为南下的援军,同时两千人也是章惇用来改造广西军的核心兵力。当初他也是这样带着一队关西精锐抵达荆南,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让荆南军成为翻山越岭、涉水逐寇的南国精兵。只不过这两千兵只是军籍簿上的数字,其中被吃掉的空额,当然并没有排除。   “但玉昆你放心,愚兄选定的几个指挥,都是荆湖南路的精锐,至少能保证人数在一千五百上下。”章惇对韩冈作着保证。   “一千五百人?那就是七成半喽。”韩冈点了点头,“也算得上是精锐了。”   区分当今大宋官军的精锐与否其实很简单,就看被吃掉多少空饷就足够了。空额越多,理所当然的战力就越差。潭州的驻军同样是分属不同的军额,其中的精锐,空饷比例大约在两成半到三成左右,而剩下的数字,则是五六成的样子。章惇、韩冈在军中时日不短,对此中情弊也是了如指掌。   一起向前行了几步,御廊两边的早点摊子这时候早都摆出来了,人气倒是旺得很。章惇和韩冈看了看,嫌人太多,收了在这里吃早饭的心思。   “要不是靠着这三五个精锐的指挥,哪里奈何得了沅州的田元猛,更别说梅山的苏方,飞山的杨光潜了。当初刘仲武和令表兄从关西带出来的兵,只要还留在荆南的,泰半尽在其中,算得上是西军的一支了。”章惇笑道,“只是不能与真正的关西劲旅相提并论。”   “已经很不错了。”韩冈叹了一口气,“西军中,只有极少数的精兵才能达到九成,更高的就只有各路的选锋军。剩下的,基本上都是七成八成的样子。”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学士可知西军中有哪一支是没有空额的?”   章惇想了一想,反问道:“可是蕃军?”   韩冈呵呵冷笑了两声,点头道:“正是!善财难舍嘛,上上下下对蕃军查得都是最严的。”   章惇长叹一口气,“如果军中纲纪,都能如对蕃军一般森严就好了。”   “将兵法也没能做到,此事谈何容易。”虽然很可笑,但这就是现实。就算王安石、蔡挺推广将兵法,也没有办法改变的现实,“这两年的裁军练兵,的确挤出了许多空额,不过没再深入下去。而将兵法也仅是加强训练,并统一号令。想要跟蕃军一般严查,天下的军汉可都要得罪了。”   将兵法改动的只是指挥一级以上的编制,对于指挥以下——相当于后世营级以下——的编制,完全没有做出多少调整。只要如今军制的根本没有改变,吃空饷、喝兵血的弊政就不会消失。   在韩冈看来,不从头打散编制,另立新军。官军要想保持一定水准上的战力,只有依靠战争来磨砺了。如果少了战争,虽然记不得是多少年后,河北军面对南下金兵的表现,韩冈可是如雷贯耳的。   两人一时都有些沉郁,沉默走了一阵。   转过西十字大街,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不是城东的鬼市子那般,里面的商贩都是三更起五更收,不过西十字大街再往西去,也同样有个早市,不比鬼市子差到哪里。   章惇回家,就是再往西去。而韩冈要去军器监,则是要往北。   正要分道扬镳,章惇忽然问道:“好不容易在军器监中有所成就,现在就要去广西任官,不知玉昆担不担心监中之事?”   韩冈呵呵地又笑了起来。世间能做到萧规曹随的人毕竟不多,接任者少不了跟前任过不去。吕惠卿接曾布司农寺的任,就直接发文要下面的属僚上书“未尽之事”。而韩冈接吕惠卿的任,也一样不客气,嘴里说着萧规曹随,但转眼就用一项项发明,将军器监彻底地揽在了手中。但接手军器监的下任,想找他韩冈的错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军器监的账目干干净净,我没在里面探过一次手。里面的各项规条,又多是依从吕吉甫,难以更易。再说了,如今板甲局的产量是一天四百五十具。一个月就是一万三,光是要维持现有产量就够人忙活一阵了。而想要在军器发明上胜过我,更是不可能。别的我韩冈不敢自傲,唯独在军器这一处,是绝不会输人的。”   “玉昆,解释得太多了。”章惇看了韩冈一眼,眼中带着笑意。   “……嗯。”韩冈默然片刻,忽的自嘲一笑,“因为不甘心啊。”   韩冈的确有些不甘心,倒不是因为要去广西任官,而是邕州之事出乎意料之外。如果没有邕州的事,他还想在军器监中再做上一年,至少将钢铁冶炼方面的工艺,尽量再推进一步。不论谁接手军器监,对冶炼方面的投入绝不会比在他的手上时更多。   可惜交趾南侵,韩冈自然需要南下。相比起还可以找到一定水平的合用人选代管的军器监,韩冈在军中医疗上面的作用——尤其是给军中将士的信心——则难以替代。   “军器监可能会由曾令绰【曾孝宽】回来兼管,玉昆你就放心好了……”   韩冈点点头,也算放心了一点,至少曾孝宽不会蠢到想要在军器监坏事。   “京中之事都要放下了。此次你我去广西,可是要还南疆一个太平!”章惇顿了一下,“另外,则还有一句。”   “什么?”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回到军器监中,韩冈向下属们通报了要调任广西的消息。引起了一阵混乱之后,他就让人快点去做交接的准备。下面的监丞、令史,都赶着去忙了,韩冈则是坐在公厅中,想着章惇的话。   章惇出任桂州知州,韩冈任广西转运副使,新党两位干将全都出外,而且是出任州郡和漕司,并非是临时性质的差遣。从人事的角度上来说,新党似乎是吃了大亏。而且一旦平南行营建立,在领军的主帅压制下,章惇、韩冈能立功的机会都不会太多。   但话说回来,只要章惇、韩冈表现得足够好,在平南行营正式建立之前,就有了足够了战果。天子和朝堂也只能围绕他们两人来组建南征的行营。   听章惇的口气,他便是这么想的。   章惇由翰林学士出任经略使,如果当真能做到,那么自此以后,便有了进入枢府的资格。   而反过来看自己。说起职位,转运副使其实要比转运使低上两级到三级——这是为了凸显主官的权威,不至于因纷争而坏政事——也就是中州知州的资序。这一项任命对韩冈来说算不上是高升,如果再将京城、地方的问题算进来,他其实是吃了大亏。可挣功劳的职位,就像是沿海管盐的肥缺一样,都是多少人宁可高职低配,也要抢到手。只要这一次能顺利地平定交趾,靠着预定中的随军转运一职,少不了会转成正任的转运使。   从京中监司的主官,升任一路漕司,绝对是大跨步的前进。尽管冯京等人的推荐别有一番心思,韩冈还是要“感谢”他们给了他这个机会。   至于日后想将他阻于京城之外,倒还没有那么容易。 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傩(上)   在邕州城外的高高挑起的旗杆上,一颗扣着头盔的头颅正在广西冬日的暖风中腐烂。   苏缄在正对面的城墙上停了脚步,好用早已经变得老花的眼睛,看着已经变形发黑的那个东西:“桂州那里如果再派援军来,最好是个有胆识有才智的。”   跟随苏缄一起巡视城中的三子苏子正忙坐了下来,靠着墙,整理起套在身上的札甲。甲身里面用来绑扎的皮带断了一根,还没拿去修,松垮垮的,穿在身上走几步就会歪掉。“也不知道州中军器局的几个修补匠有没有空。”苏子正想着。在他父亲立下的规矩中,工匠们首先要紧着城头上的守军。   “援军不会来了。”通判唐子正低声地说道。其实也不用压低声音,现在邕州城中谁都知道,桂州的援军不会来了。   旗杆之下,四五十个拢做一堆的头颅,堆了三四十堆,一群群苍蝇嗡嗡地绕着乱飞,乌鸦也围了一圈。七天前,桂州派来的三千援军,连同主帅张守节,在昆仑关处全军覆没,只剩下脑袋到了邕州城,也能算是来了。不过全都便宜了乌鸦和苍蝇。   “真是过了一个肥年。整整三千人呐!”唐子正这几天脚都跺得痛了。就算都是废物,但也都是拿着刀枪弓弩的废物。城中现在人不缺——城中丁壮分作三班上城,就在身后城墙根下的屋子里,都躺着刚刚下城的守军——就缺乏足够的军器。   “最多两千……”苏缄从文职转武职,由进士作武将,很清楚广西军是什么样的情况。只是想起来军中那些弊病,手就要压着心口,话都不想多说。如果广西路中军州兵籍都是足额,贼军的攻势也不至于这么顺利。   唐子正倒不在意空额不空额。“刘经略派他们出来,不是为了防着有人查他们空额的。”   “这些天交趾人死得更多。”苏子正终于将他的盔甲调整好了,走上前来,城外的贼军看起来有了些动静,他专神地看了一阵,发现一里外的前营营寨中,似乎是有些异样,只是远了点,看不清楚,“只是不能出城斩了他们的首级下来,可惜了那么多的功劳。”   苏缄没有儿子的遗憾,功劳是战后才计算的,先要保住城池才能去谈功劳,连升三五级、七八级、九十级,也不是什么好事。“都是神臂弓的功劳。”   “毕竟是神兵利器。”唐子正对苏缄的未雨绸缪感佩不已,“多亏了皇城从京城里催着发了下来。”   苏缄现在只恨自己没有厚着脸皮多要一点,这东西虽然好,但遇上激烈的战事,损耗也未免太大了一点。“这南方的天啊”,苏缄忍不住要叹气,钢刀、重弩、铁甲,再好的军器到了广西,都存不了多久:“神臂弓还剩六百二十四具,箭矢的数量也不多了,得省着些用。”   “神臂弓用的木羽箭,不是不需要翎羽,要省很多材料吗?”   “木羽箭是便宜,用着薄木片做翎尾,也就一文钱一支,比起白羽箭都要便宜许多。就是邕州城里面没那么多造箭矢的工匠,也没法儿铸范。”唐子正认为这场战事结束后,自己去军器监也够格了,一支箭矢几文钱,他张口就能报出来,“铁料用民家的铁锅也可以、库中也不缺牛皮来制胶,就是缺匠人,缺炭火。不能铸范,箭镞都造不了。”   “库中还有八万多支,一张弩也就一百多支。只能等贼军射进来时,在地上捡着用了。”城外的贼军也有神臂弓,就在他们竖起旗杆的同时,也拿出了两百多具,估计是一个指挥的数目。“真不知道是谁家的援军。”虽然领着援军的张守节已经自食恶果,可苏子正还是忍不住心头的气。   “桂州城中的神臂弓也没多少,最多一千五,那还是经略司的治所。”苏缄上京时与韩冈的结交,让朝中配发下来给邕州神臂弓没有在周转中耽搁,可桂州就没有这么好运气了。   “被射杀的贼军也有两三千人了,他们撑不了多久。如果援军还在,说不定都已经回师了。”唐子正回头再看了一眼张守节的头颅,一只乌鸦在乱蓬蓬的头发上跳着,嘴里不知叼着个什么东西,仔细看看,忽然发现眼眶空掉了,“去年见到张守节,看着也是个一副豪杰做派。没想到竟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物,如今又落个此等下场。”   “此人外强中干。”苏缄不想再看,转身就往前走。守城的军士纷纷行礼,对这位老人礼敬有加,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围城的这些日子来,苏缄的表现,邕州百姓都看在眼里。   “如果他没有在昆仑关处逗留不进,及早来援,李常杰反而腾不出手。只要在附近扎下城寨,掎角之势即成,交趾人早就退兵了。”苏子正还再回头望着。   说起让邕州城彻底孤立的罪魁祸首,唐子正与苏子正就有了共同语言:“的确是自作自受。刚开始的时候,哪一家贼人愿意离开富庶的邕州,去与援军对拼,丢了当先入城的机会,不知损失会有多少。那时候李常杰最多派点人去看着昆仑关。”   可是到了屡攻不下的时候,李常杰反而要用那三千援军来提振士气。   自从邕州被围,刘彝派出了广西都监张守节率领三千兵马,赶来援救。但张守节是个胆怯无能的将领,在路上磨磨蹭蹭。苏缄等不下去,派人带着包有求救信的蜡丸,连夜潜出城去,去找广西提点刑狱使宋球——经略刘彝,苏缄是不敢信了。而五天后,援军的消息就传来了。   从后来的城外喊话,苏缄他们用了一番工夫将整件事拼凑了起来。张守节逡巡不进,害死了随他出战的将士,也毁了邕州等待外援的希望,让人对他都没办法同情一星半点。   用竹牛弯角号角声被吹响了,伴随着战鼓,抬着长梯,又是数千交趾军涌了上来。护城河的水被引走了。只要将木板一搭,就可以直抵城下。啄食着腐肉的乌鸦乌压压地飞起,“又是一批来送死的!”苏子正盼着这样的进攻多来几次,死得多了,贼人自然就要退了,“交趾人毕竟还是不擅长攻城。”   这一次的进攻瞄准了东南角。城头上也响起了锣鼓,就在城下休息的守军收到了被攻击的信号,争先恐后地冲上城头。苏缄心中更安稳了几分,“军心尚在,邕州城当能稳守。”   “皇城,下官先过去指挥了。”唐子正告罪之后,匆匆忙忙地往那边赶过去。走得快了,能看得出他的左脚有些跛,前些日子被一枝流箭射到了左腿上,到现在也没有完全痊愈。   “多亏了有他。”这些天来,苏缄的副手表现出来了足够的军事才华,而且临阵更是奋勇,哪里还是文官,根本是最出色的武将。   有了唐子正的指挥,加上英勇奋战的士卒,邕州城东南的攻防战优势明显的就在守军一方,两轮神臂弓齐射,就让交趾人的攻势立刻被压制了下去。   苏缄放心地转身要下城,今天城池可保无恙。   尖利的号角声从另一个方向上传来,苏缄和苏子正的脚步停了。苏子正两步跨到外墙边,只见交趾人从后方的前营营地中正推着一辆辆的车子出来,缓缓地逼近了邕州城。   交趾军推上来的车辆有四个轮子,一条长梯斜斜的从车上架起。这样的车子,只要靠上城墙,就是一道登城的阶梯。比起在倚在城头上的竹制长梯,强了不啻千倍,而这样车子竟有十五架之多。而在云梯车之后,是一辆辆仿佛移动房屋的四轮车,车上顶棚是厚厚的牛皮。交趾的士兵就藏在牛皮下面避箭。   “那是云梯车!还有攻濠洞子!”苏子正一向想学着他父亲的稳重,但看到交趾人推出来的攻城器械之后的反应,还是差了苏缄一筹。拳头用力捶着城墙,“什么时候贼人会打造攻城车了?!”   “将油抬上来。”苏缄不慌不忙指派着,这么大的岁数不是白活的,世上已经没多少事能让他惊讶了,“桂州的援军里面,只怕有人投贼了。”   论起攻城守城,只有宋人最精。四方蛮夷连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不是得到了宋军俘虏的襄助,只凭交趾的技术,怎么都不会知道该怎么打造适用攻城器械。   一桶桶从城中搜集来的油,被提上了城头,堆放在云梯车可能会靠上城墙的地方。邕州城头上这些天来都用着烧滚的金汁向下泼,而苏缄刻意扣下油料,就是为了预防出现眼下的情况。   手持神臂弓的精锐部队,也一同上了城头。   咚、咚、咚的几声闷响,随着云梯车一辆辆靠上城墙,交趾士兵就从后面的攻濠洞子里冲了出来。窜上云梯,就要往城头上冲。   “倒油!”   苏缄一声令下,一桶桶油就立刻浇了下去,沿着云梯向下流淌。黑瘦矮小的交趾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宋军下一步的反击就到了。不需要苏缄再下令,谁都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一支支点燃的火把丢了下去,更大上千倍的火炬升了起来。就靠在城墙边上,十五架火炬的火焰升得比城墙还高,刚刚跳上云梯的交趾士兵在火焰中打着滚,凄厉的惨叫让乌鸦们都吓得远远地飞走。火势蔓延,连着攻濠洞子一并都陷入了火海。   守在城头上的弩弓手都不放弃这个机会,用着神臂弓或是其他弓弩,点杀着纷纷逃窜的背影。移到城墙边,“贼人技止此耳。”苏子正哈哈大笑,贼人的惨叫让他心怀大畅,没有比这个更好听的音乐了。   只是苏缄眯起了眼睛,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傩(中)   难得一见的冬雨润湿了邕州城外的土地。   宗亶只用靴子的脚后跟在地上踩了两下,就刨出了一个坑。   “今天攻不了城了。”从脚底传来软烂的感觉,就像踩着刚刚死掉的尸体。烂泥还黏着鞋跟,抬起脚都有些吃力。望着远处的邕州城墙,从前营到城下的半里路,只会比自己脚下的情况更糟。   在中军大帐外,冰冷的冬雨落在头上脸上,冷冰冰地直往脖子里淌。就算是早已经习惯了潮湿,也不可能顶着冰冷的雨水、踩着满脚的烂泥去攻城。而且油火水泼不灭,用云梯车和攻濠洞子照样还会被烧掉。雨水对攻城只见坏处,不见好处。   风向变了,一股子恶臭随风传来,冲得头脑一阵发晕。宗亶揉了揉鼻子,腐烂的味道本来都已经习以为常,感觉像是不存在了。可今天雨水落下之后,却不知怎么的,鼻子突然又恢复了正常,能闻到臭味了。   他去看过处理尸首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柴草,烧都来不及烧,全都堆在一处,堆积如山。过去视察的时候,不过停留了片刻,砰砰的闷响声却是一声接着一声。宗亶不知见识过多少死尸,知道那是腐烂的尸体肚子爆开来的声音。   “营门外挂着的十几个逃兵,肚子也该爆了。”宗亶记得他今天早上在进中军大营时,肚子高高地胀起,就像怀了孕的样子,肚皮仿佛透明,布满青紫色的纹路。全身也都胀了起来,泛着扭曲的青绿色。记得昨天尸身的变化还看不到,只是一夜之间他们身上的衣服不见了,“应该不会是有人要的。”宗亶想着,都已经给军法的鞭子抽成了碎布条。   围城超过四十天了,军中伤亡惨重。逃兵渐渐多,杀了几个挂在营寨寨墙上,但当天夜里,又出了几十个逃兵,大部分都捉了来,当众用重锤敲断了脊椎骨,但还是跑了几个。   邕州城下的战事惨烈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宗亶回想起自己几十年的征战,大越从没有过在一座城池下损失如此之多。当年跟着太宗【李佛玛】攻下占城王都佛誓城,俘获占城王乍斗,伤亡都远远不及这一次。如果在一个半月之前,能想到此时进退不得,他肯定会尽全力劝谏李常杰撤军回国。   “妄言撤围,动摇军心者……斩!”主帅李常杰用力挥去了佩刀上沾染的血迹,用刀尖指着伏在地上的裨将,从喉间伤口中喷出来的血,转眼就给雨水冲淡了。   几天来李常杰已经杖责了好几位建言退军的将校,这一次终于杀了人。   几名蛮帅都紧抿着嘴,这是杀给他们看的。宗亶的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杀人再多也无用,还是多想想怎么破城再说。”李常杰明摆着快要疯了,没必要这时候跟他为敌。   在国中一力主战的就是李常杰;坚持要攻下邕州的也是李常杰。如果不能将邕州城夺下来,损了他在军中的根基。他凌逼太后殉先帝,将顾命太师发遣出外的事,原本视而不见的人们,眼睛和嘴巴都会恢复正常。   国中还有十几个太子,都是圣宗【李日尊】的弟弟。而现在当政的是毫无根基、也无外戚匡助的孤儿寡母,若是李常杰犯了大错,哪一个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李常杰按着佩刀,瞪着麾下将校,看看还有谁敢来再来试一试他手中的军法。   如果没有围攻邕州,或是打下就撤离,也同样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只可惜现在骑虎难下,损失如此惨重,不攻下邕州,军中的怨气就难以消除。他以武功建立起来的威信,就不能维持。   李常杰少年时就因为武勇和相貌从上上代国主李佛玛的,后来在先王李日尊,御弟。几十年来的战功,成就了如今权倾当朝的辅国太尉,如果能攻破邕州城,用战功加强自己的地位,用其中的财物堵上贵胄们的嘴,他们就会对太后的死从此绝口不提。   尸体抬下去了,李常杰下了“今天暂歇一日”的命令,众将匆匆散去。宗亶也没留多久,说了几句,也就走了。李常杰回到帐中,在交椅上坐了下来,没有考虑多久,就下令道:“请徐秀才来。”   城池攻防是宋人的特长。云梯车、攻濠洞子都是宋人献上,当时在李常杰看来,已经可以轻松攻下邕州。哪里想到只用了几桶油就轻轻松松地烧了个干净。   羞刀难入鞘,李常杰不能选择退兵。但利用权威压制反对的声音,不可能压制太久,如果再攻不下邕州,不是他坚持不下去,就是下面的人自己闹起来。宗亶离开时的眼神,李常杰看得清清楚楚。权衡两边利弊,他只能选择向徐百祥求教。   前几天看到云梯车在邕州城下变成了火炬,徐百祥他知道李常杰肯定要来找自己。   交趾人从来没有攻打坚固城垒的经验,南方的大城也就升龙府一座。没有足够的经验,怎么可能知道该怎么攻城守城?世间流传的兵书中,具体到交兵细节的,可是一本都难找。   前来传唤他的士兵,脑门上刺了“天子兵”三个字。徐百祥对交趾兵制稍有了解,这是交趾国中以御龙、武胜、神电、捧圣为军额的上殿班直。   保护宫廷的班直出来做大将的护卫,这不是犯忌讳的问题,而是李常杰怎么敢于使唤他们?如果联系起一些让交趾先王头上发绿的传言,李常杰在交趾国中的势力广布,看来并非虚传。   徐百祥被养在大营后方的一顶小帐中,几十天来甚至不能走出十步之外。再一次看见李常杰,劳心劳力的憔悴样儿,让徐百祥看得心情大为舒畅。   “早一点来求自己,就不至于现在这副模样。”徐百祥在李常杰面前拜倒,“百祥拜见太尉。”   李常杰忙扶起徐百祥,“月来常杰困于军务,不敢打扰先生的清净。不过今日天降甘霖,不得攻城,难得得空,故而来请先生一叙。”   前倨后恭,徐百祥感叹不已,而李常杰乱咬文嚼字,更是让人笑。顺势站起身,在下首落座。   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闲话,李常杰终于等到徐百祥开口:“太尉围攻邕州月余,想必不久就能破城了吧?”   “王师吊民伐罪,但邕州愚顽拮抗不已。如今王师顿兵城下,不知先生可有以教我?”李常杰忍住要杀人的冲动,低声下气地请教着。   “如何破城,百祥的确有个主意。只是不是什么良策,所以之前不敢献于太尉。”   徐百祥就是想要看着李常杰在邕州城下碰得头破血流,反过来求自己。富贵险中求,就算要冒点风险他也愿意。如果交趾人没有吃什么亏,就轻松地攻入邕州城,谁会把他的功劳放在心上?之前钦州、廉州也一样破得很轻松。所以需要一个对比。徐百祥要做交趾的张元吴昊,可不是随随便便几十贯就打发的士兵。   李常杰向前凑近了:“先生究竟有何良策?若当真能一举破城,我堂堂大越,千里之国,又岂吝封侯之赏。”   “很简单,就是囊土攻城。”徐百祥不在卖关子,“只要太尉下令,让军中士卒,都用衣服包上一包土,趁夜送到城下。太尉麾下有十万大军,一人一包土,堆上城头乃是轻而易举。堆在城下的土,烧不掉、推不倒。只是冲城时,要顶着城头上的弓弩,损伤当不在少数,所以之前不敢妄加建言。如今说出来,就是看太尉愿不愿意用了。”   “什么不敢妄加建言?是为了奇货可居吧!”李常杰心中大恨。却拍着大腿高声叫绝:“先生果然是妙策!这两日正好下雨,城头上弓弩难以施用。如果趁夜垒土成山,那就更容易了。”   虽然恨着徐百祥囤积居奇的行为,但李常杰也是知道这是个绝妙的策略。“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一个主意。”李常杰暗恨自己的疏忽。若是之前早早地想到,哪里会损失这么多将士。   徐百祥的策略完全是仗着交趾军兵力人数上的优势,要硬吃城头上箭矢渐渐不足的守军。就算是苏缄,也只能望而兴叹。一点点地堆土成山,看着虽是愚蠢,但在优势的军力上,却是再合用不过的策略。   “击鼓!聚将!”已得良策,李常杰当然就要实行。他已经在邕州城下待得够久了,一天也不想多耽搁。接到命令的亲兵立刻奉命飞奔了出去。   鼓声响了起来,一通鼓、两通鼓,三通鼓,聚将的鼓点连响了三遍。   帐外的脚步声、马蹄声,一阵阵地由远至近纷至沓来。帐帘被掀开,亲卫在门外高声报着应招而来的将领的姓名,一名名将佐走了进来。   徐百祥这时站在李常杰的身侧,入帐后的交趾将领们惊讶的眼神,让他很是得意。   待到最后一名将领赶到,李常杰站起身来,“本帅新得方略,只要尔等皆听我号令。三日之内,必破邕州城!” 第一十二章 兵蹙何能祓鬼傩(下)   苏子正一向不喜欢下雨天,尤其是又湿又寒的冬雨。一遇到冬天下雨的时候,他的胳膊就隐隐作痛。当年侬智高作乱的时候,他随父上阵,却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伤了一条胳膊。尽管早已经将养好了,也看不出来曾有过旧伤,但二十年来,苏子正一年比一年更加讨厌不依时节的降雨。   但今天的雨,让苏子正觉得很快活。尽管又麻又痒又酸又痛,五味杂陈的感觉,难受得让他想将胳臂给砍掉。但交趾贼军难以攻城的现实,一下就压过了胳膊上的旧创。   他手下的士兵也都兴奋地看着天上阴沉沉的雨云,雨下的越大,交趾人就越不可能出来攻城。   “要是下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也不知是谁人说得,却立刻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   “好雨知时节。”苏子正哈哈笑着,不应时节的雨同样是好事,阻止了贼军,也帮了城中五六万军民一个大忙。   回头看看城内,多少人将家里的锅碗瓢盆桶缸坛罐,只要能盛水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摆在了屋檐下,接着从屋顶上淌下来的雨水。   终于有水了。   苏子正张着嘴,不顾仪态地接了几口雨水。他的嘴唇与下面的士兵一样干裂着,冰冷的雨水对于他们就跟甘露一般。   交趾人一个月前就断了城壕连同左江的源头,城壕中的水都流光了,苏缄让人堵上了水门,省得交趾贼军钻这个孔子。可是没了城壕输水进城,邕州城就断了水。   邕州城中缺乏水井,也就是几个大户人家和衙门里掘了井。普通百姓日常生活,都是靠引入城中的左江江水,只比桂林城边的漓水略浑一点,直接就能喝下肚的。   现在水源既然断了,就只能依靠不多的几眼井水,刚刚挖出来的几眼水井都不堪用,大部分人一天只能分到一两碗水。   “要是子容【苏颂】表兄在就好了。”苏子正在喉咙火烧火燎的时候一直在这么想着。或者是他父亲曾经大加夸赞的韩冈也行,都是精通机关巧器,应该都懂怎么掘井。听说及时将神臂弓送到邕州的韩冈,旧年曾在京畿开凿深井,井水旱涝不绝,但韩冈还要向子容表兄请教。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去,虽然有云遮挡,已经快要到黄昏了,再过一阵就要全黑了下去。“去将灯油准备好,天再暗一点就点上。”就算是雨夜,也要将城上的灯火都点起来,能照亮城头,苏子正有点担心着交趾贼军会来偷城。   “衙内,该吃饭了。”   不用亲兵的提醒,苏子正已经闻到了晚饭的香气。几十名健妇抬了热腾腾的米粥从城下上来。米粥一锅熬得浓浓的,里面掺了盐。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了。城中的粮食将尽,现在只能省着点吃。现在就要跟城外的贼人比比,究竟是哪边更能熬了。   一个多月下来,旧时高高在上的衙内与下面的士兵厮混久了,苏子正已经什么仪态都不顾了,坐下来,跟士兵们吃着一样的食物。从常平仓中运出来谷子,一石能磨出八九斗。这样的米用来填饱肚子,如果是直接煮熟的话,会粗粝得难以下口,只有熬成粥才好食用。只要是口能填肚子的热饭菜,城上的守军心满意足了。   几口将碗里的米粥喝光,肚子还是有些饿,也不知能不能撑到明天。但他不好要第二碗,将碗丢在一边,回头看着仍冒着热气的铁锅,“不知又拆了几间屋子。”   邕州城中市民生火做饭,一向靠着城外的柴薪,又不像北方的城市会在冬天囤积炭火。城池一被围起来,没几天就都开始拆屋拆房,用城中的屋舍拆下来的木料来生火做饭。在战前鳞次栉比的街市民居,如今已经是东缺一块、西缺一块。而占地光大的寺院和园林,都是最开始就被拆下来的地方。   虽然苏子正很喜欢其中的一座园子,据说是请得北方的名匠打造,园中满是竹林,用竹子搭起了回廊、楼阁和小亭。夏日于园中休憩,听着风过竹林的沙沙声,苏子正和他来往的友人,作了不少首歪诗。但在战争面前,吟风赏月的诗情画意,全都被一双双翻山越岭的大脚踩进了烂泥里。   苏子正现在都觉得与市井小民聊天,也是很有意思的事。他的麾下大多数是刚刚被征发起来的平民,说着的也是市井中的事。   膀大腰圆的汉子姓柳,本是个市井中一个泼皮,欺行霸市的事情没少做。苏子正去城南宣化县衙的时候,倒是见过几次他被知县欧阳延让人拖下去用板子狠狠打着,只是他皮糙肉厚,与衙役们也有些交情,根本不在乎。本来这样的人,苏子正一直认为早早地发配出去才是好事,谁能想到他应募投了军,在城墙上杀贼最多的就是他。   正在帮忙收拾的十几岁的少年,两只眼睛亮亮的,叫李三四,本来是绸缎铺里的学徒,曾经打算用二十年的时间升到掌柜。看他待人处事的麻利劲儿,苏子正觉得他有个一半的时间就够了。   阴沉着脸靠在墙角的胡子花白的老汉,姓乔。他是永平寨人,有儿有女,连孙子都三个了。会来邕州是为了采办年货,哪里想到会碰上交趾贼军来袭。听说永平寨被攻破之后交趾人屠了城,就主动投军,要讨回个公道。   还有许多人,都各有各的经历,不过他们现在的心思都只有一个,要跟交趾贼军拼到底。   几个士兵将一束束火炬浸了灯油后点起,城头上亮起了一排星辰。天色晦暗,这个时候交趾人除了偷袭,正常已经不会再来攻城了。   “今天可是难得清闲。”在城下休息的副手宣化县尉周颜人未至,声先到。然后一个身着甲胄的文秀士子就踏着台阶上城来了,要与苏子正做着交接。   “这场雨下得好。”苏子正知道周颜的文秀只是外表而已,他在宣化县的两年里,可是几次三番地带队冲进蛮部的寨子,将作奸犯科的几个盗贼捉回来受审。“不过今天晚上说不定会有些麻烦。”   “衙内放心,周颜理会得。”周颜拱着手,“我们西壁这里靠着江水近,事少。倒是高钤辖管的南壁、薛都监管的东壁更要提防些。”   “他们都是老将了,这些日子也习惯了,不会不做提防。”   苏子正现在管着邕州城西壁。为了守城,苏缄将城中兵员分做了五部,东南西北各面城墙都放了一部兵马,而剩下一部,则是通判唐子正领着。如果哪一面城墙受到攻击,就可以及时过去救援。   邕州西面的这一段城墙都由苏子正分管,城上城下两千多人都听他的支配,不过这个辛苦活,在交趾贼军攻城的时候,连退都不能退,他父亲亲掌的督战队就在身后。不过也没有人会退却半步,都打到了这个分上,如何还有退却的余地。上上下下一条心,都要跟交趾耗到底,耗到他们支持不住要撤军。   刚下城头没几步,脑后就忽地传来了战鼓声。苏子正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城上冲去。冲到城墙边,望着战鼓隆隆的城外张望。   攻城的交趾军分作四处,每一处都相隔很远,投入的兵力为数不少。东西南三面四处同时发难,贼人这一次看来是势在必得。但苏子正越看越是惊讶,冲上来没有拿着长梯、攻城车那样的器械,甚至有人连刀枪都没有扛着。只是他们人人都带着个不小的包裹,有的抱在怀里,有的则是顶在头上。苏子正看着纳闷,一时没想通这是为了什么。   “不好,他们是要堆土上城。”周颜就在一边惊叫了起来。   一声霹雳在耳边炸响,苏子正脑中一晕。   “好贼子!”苏子正在南方长大,只随着父亲去过一次京城,但他还记得北方的冬天,就是如他现在感觉到的这么冷。   在城中领着预备队的唐子正收到了三面城墙传来的急报。他手上掌握着所有的神臂弓,每一处贼军来袭的方向,都催着求着他赶过去援救。   神臂弓如果不能集中使用,也只是劲道稍强、射速稍快的重弩而已。仅存六百张的神臂弓,该对哪一处集中使用?但唐子正根本没有余地多想,将手下的神臂弓手立刻分作四队,任何一处都不能留下空隙。   带队冲上西侧的城头,并无余暇与苏子正和周颜打个招呼,邕州通判就命手下的弩手们在城头列队,给神臂弓上弦。他要先解决应该是最容易处理的地方,然后去救援其他方向。   “射!”唐子正指挥着,两百多名神臂弓手同时扣下来牙发,可劲矢离弦的声音,完全不像前几天一般充满力道,而是软得像块炊饼。落在城下贼军的身上,也没有像过去那样箭到人倒。攻城的交趾贼军将土包顶在头上,猫着腰冲刺。   苏子正知道,弓弩的威力在雨天要大打折扣,而神臂弓用的筋角胶等畏水之物虽少,比普通的重弩更能承受湿气,但淋了雨之后,威力一样会大减。   “怎么办?!”苏子正急了。   “收弓、换刀,熄了灯火出城冲一番。”唐子正则大叫着,“不过一死而已!” 第一十三章 已入苍梧危堞远(上)   天灰灰的,大概是要下雨的样子。   空气中掺的水,比起凤翔府老家边上小酒店里卖的酒还多。当年掺水的酒,应该说是掺酒的水,李信记得他爹喝起来时,都是一边喝一边骂,越喝也上火。那时候,自己老父应该从没想到还有作封翁的一天。李信咂咂嘴,现在倒是没人敢给他的酒里掺水了。   “这鬼天。”   一年到头,水面上都看不见冰,可湿寒的空气依然能钻过皮袄、棉袄,透进骨头来,李信觉得南方比起陕西的冬天还要冷一点。他在荆南已经有三年了,却还没有习惯过来。已经到了更南方的广西,情况还是一样。站在船头上只是过了片刻工夫,就已经手脚冰冷。   李信活动活动手脚,不知什么时候能调回北方去,等打完交趾得问一问表弟。看了眼岸上,每一艘官船,都是在十几名纤夫的拉动下,才能溯流而上。论起吃苦,他可远远比不上拉纤的。   “都监。”雷简从舱里走了出来,脸色还是青白地显着病态,不过已经能在船上站稳脚了。   李信回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雷兄,今天好一点了没有?”   雷简挺直了腰,给出了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好得差不多了。”   治病救人的医官反而病了,像是笑话,李信却是笑不出来。看到雷简现在终于能起来走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放下了,“那就好。”   “让都监挂心。”知道李信是个锯嘴葫芦,不会奉承人。点点头就当作安慰,雷简也算是见怪不怪。要不是有韩冈、张守约和章惇一路扶持,这样的性格怎么在军中爬上去?这一次又怎么可能压得过刘仲武,被天子点上领着南下救援广西的荆南军?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   不过李信在荆南军中的威望倒也是十足真金,当年出阵都是身先士卒,下面的士卒都是服他。雷简也看到了,一起南下的几个指挥使,在他面前都不敢有二话。   掠过水面的寒风吹得雷简抖了一下,抱着膀子搓了搓,“现在到哪里了?”他问道。   “前面就是兴安县。”江面上的船只多了起来,沟通荆、广的灵渠渠口,就是冬天也一样热闹。   “都快到兴安了?!已经进广西了?”雷简吓了一跳,进入兴安之后,灵渠在望,就算是入了桂州地界。他在船上到底躺了几天?!只觉得刚刚离开潭州不久,怎么一下就到了桂州境内。   李信瞅瞅雷简,看起来病得不轻,头脑都糊涂了,这样的医生谁敢相信他开的方子,“雷兄,到了桂州城中,还是先将养个几日为好。”   这怎么行,他的副手可是等着要抢他的位置。“经略和运使招在下随军,岂是为了来桂州养病的。”这一次随军机会也是难得,雷简哪里肯放过。在太医局中,他的医术排着倒数,远远比不上给天子、太后看病的几个御医,但他升官一样不慢。靠的是什么,雷简很清楚。   雷简不肯听劝,李信再瞥了一眼便不作理会了,这事让他的表弟拿主意好了。   “已经到兴安,纤夫终于可以歇着了。”李信要管着他的兵,在最后一条船上坐镇,章惇和韩冈则是在中间的主船上。码头上传来号子声传到了船上,章惇和韩冈掀帘走了出来,“没有光,夜中灵渠不好走,纤夫得让兴安县换上一批,也需要时间。今天歇上一夜,等明天过了灵渠,就能到桂州了。玉昆,你看如何?”   “灵渠的水流是湘水往漓水去,入灵渠后就可以顺流直下,倒也不需要纤夫。一夜走到南面出口的灵川,天亮了之后,正好可以顺水去桂林。”   章惇惊讶地看了韩冈一眼,他这个陕西人怎么知道灵渠的水流方向。但他再往水面上看了一看,变恍然大悟。江中筑了堤,冲着上游还有尖嘴分流,而他们上行过来的还是人工开凿的渠道,只要想一想,当然就知道灵渠中的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原来如此,玉昆果然是心细如发。”   “不敢当。”韩冈曾经饱览过漓湘之间的风土人情,灵渠可不是第一次来,只是没有坐船在灵渠上走过而已。知道章惇是误会了,但他也只是谦虚一下,没办法解释。   “既然过灵渠不需要纤夫,那就好办了。”韩冈要连夜行路,章惇也不会反对。他们沿着湘水上溯一样,都是靠纤夫一路拉上来,纤夫走多快,船就走得多快,心急如焚也没用,现在终于从逆流变成了顺流,章惇也想走快一点,“就让兴安县换上一批熟悉水情的船工,让他们指点着过灵渠。”   湘江越往上游去,就越要依靠纤夫的手段。灵渠也有纤夫,不过只负责北上的船只,南下就是下水船,顺流直下。韩冈虽说是要急着过灵渠往桂州去,不过他的心里已经不是很急躁了。已经过了一个半月还多,邕州还没有传来噩耗,苏缄想保着邕州,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韩冈从京城南下,一路都是兼程而行,可也是足足用了十五天方才抵达潭州。等待奉召出动的潭州军做好一切准备,又用了他们两天的时间。而后沿着湘水一路上行,到今天抵达兴安,进入桂州地界,则是正好是第十天。   只用二十七天便从京城至桂州,其中有三分之一的路程,还带着兵——尽管是乘船——这个速度已经是足够快了,也只比来往广西和京城的急脚递稍慢了那么一点。   一开始在唐州的驿站中,碰上的广西来的信使,听说了邕州已经守了二十多天之后,韩冈和章惇都放下了心。一般来说,攻城战如果不能在十天半个月内便攻下来,攻城一方的士气就难保住了,如果不肯撤围的话,就会转为围城。而围城之战拖到一年半载都不鲜见。   只是到了襄州,又听到了桂州援军全军覆没的消息。情况一下子又变了。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如果城中守军人心动荡,很可能会有内奸开城。   邕州军情,广西经略司一日一上报。韩冈、章惇一天天南下,尽管不可能总能在驿馆中撞上信使,可总能知道邕州城到底破没破。直到昨天,从距离上看,至少到七八天前为止,邕州城还是安稳的。   南下的一路上,韩冈和章惇的心就一天天地放下来。   章惇是荆南军的老上司,李信在荆南军中威望又是极高,韩冈的大名也在军中流传,随军就能大涨士气。他们执掌荆南军,如臂使指一般。以这四个指挥来为核心,可以组建一支超过六千人、有着足够战力的大军。在邕州城附近狭窄的战场上,要打穿围城日久、师老兵疲的交趾军,不需要太多的气力。   四十艘官船组成的船队,抵达了兴安县外的港口,在码头上停下,章惇便派了人下船去通知兴安知县。派出去的人才走到城门口,兴安知县就已经带着县中的官吏迎了出来。   已经与韩冈定下了行程,章惇无意跟他的下属多说废话,先问了如今的邕州战况,听说了没有。   将连夜往灵渠去的打算说了一下,兴安知县就犯起难来,“经略有所不知,冬天灵渠水枯,得用斗门来蓄水,可这水一蓄起来,就流得慢了。再想要向南,就只能靠纤夫来拉,看不清脚下,想拉纤也难。”   章惇和韩冈面面相觑,再一问才知道,灵渠冬日水枯,连南下都需要纤夫。每到冬天,兴安县的有许多百姓就会主动过来拉纤,都是吃这碗饭的,冬天时打点零工贴补点家用,就算拉的是官船,也会给付工钱。不比陕西旧时的衙前役和夫役,全都是白工。   “军情紧急,给付三倍工钱,今夜就要过灵渠去!”章惇说得决绝,威胁着面现难色的兴安县官吏们,“本经略领军南下救援邕州,只以军法行事,尔等想一试法度不成?!”   顶头上司以性命相胁,又知道是绝对不能耽搁的要事,一干官吏忙忙碌碌了一个多时辰,等道入夜之后,船上的士兵都吃过了饭,兴安知县才过来禀报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不仅仅是纤夫和熟悉水情的船工,连同灵渠上的各处斗门,都派人通知到了。   堤岸上纤夫喊着号子,两边还有人打着用火把为他们照明。进入灵渠后,渠中流水的确只有浅浅一层。不过当前面放下斗门,这一段河道中的流水就立刻涨了起来,就跟船闸或水坝一样。经过一处斗门,就用灯光来通知更前面的斗门。   “多亏了李师中。”章惇和韩冈站在船头上,看着船队在狭窄的运河中缓缓地前进,“灵渠上的三十六座斗门,还是李师中在广西提刑任上所修。那时候渠中还有礁石当道,也是他遣人凿开。”   虽然在秦州与李师中相交很不愉快,但他的功劳,韩冈也很大方地承认,“的确是多亏了他。”   在纤夫们的号子声中,用了一夜的时间,载着一千五百余名官兵的船队穿过灵渠,抵达了灵川县。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在漓江两岸的苍翠群峰中顺流直下,只用了两个时辰,在中午的时候,桂州城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就在码头上,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的知州兼经略使刘彝、转运使李平一出城来迎接章惇和韩冈一行。   军情紧急,一切迎来送往的俗礼已经没人再放在心上,互相之间见礼通名、验了告身之后,章惇劈头就问道:“邕州情势如何?”   刘彝和李平一两人对视一眼,带着些惶然,“交贼近日封锁了大小道路,斥候难近邕州一步,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得到邕州的消息了。” 第一十三章 已入苍梧危堞远(下)   十二名身穿红袍、敞着胸襟的号手,同时鼓起了胸膛,将手中的号角用力吹响。   从牛角军号中传出来的声音悠长嘹亮,有着激荡人心的力量,让听到军号声的人们,胸腔随之一起共鸣。   号角声长长地响了一段,带着悠悠尾声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又再次吹响。一连响了三遍,在桂州城外的奇山秀水上缭绕不绝。更像是在浸透了油料的柴草中丢了一支火把,城中因战事而阴郁已久的气氛立刻燃烧了起来。   城中百姓纷纷涌出城来,城上城下也都站满了人,人山人海的拥挤,甚至超过了旧年的上元之夜,人人兴奋得无以名状。   “援军来了!”   “王师来了!”   欢呼声中,一面“章”字大纛当先打起,新任广西经略的名号就此亮出。随即李信的将旗也升了起来,紧接着一面面战旗在船头上展开,在江风中猎猎作响,移上了码头。随着各自的战旗,荆南军中的一千五百名精兵强将衣甲鲜明,一个个地从船舱中鱼贯而出。   身上的甲胄兵器,在下船时就分发好了。而生了病的将士,都是移到了最后的一条船上,不让他们影响到用来安定人心、震慑交贼的华丽出场。   过千名身穿甲胄、手持刀枪的战士所组成的劲旅,就在漓江边的码头上,炫耀给桂州城的人们。   无数人冲着只有区区一千五百人的队伍欢呼雀跃。多少人朝着北方拜了下来,向派遣援军来拯救他们的天子遥呼万岁。   自从张守节在昆仑关全军覆没之后,桂州城中便一夕三惊。桂州城坐拥十数万军民,却生怕交趾贼军什么时候就杀到了城下。城门一天就只开巳、午、未三个时辰。就算这几日有贼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城外的民居,城中守军也不敢出战,只敢在城头上观望着,任凭贼寇得意地满载而归。   号角再一次吹响,排在着严整的队列,跟着跨上马匹的章惇、韩冈和李信,从码头一直往城中走去。   从码头到城中,短短的一段路上,他们收到了无数声欢呼。几乎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热烈欢迎的士兵们,兴奋得涨红了脸,更加趾高气昂地抬着脚,用力地跺着地面。   这一路行军,远不及后世阅兵式一般的水准,也比不上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西军,高唱着得胜歌凯旋而回的雄壮豪放。不过上过阵见过血的军队,行军时威风凛凛的模样,也足以震慑桂州城中的十余万官吏军民。   耐下性子,用一场威武的阅兵,安定了广西的军心民心。当章惇和韩冈一起来到州衙偏院的白虎节堂时,便又回到了现实中。   白虎节堂中,刘彝的身影已经不在了。收拾行装,等待章惇有空时与他做了交接,然后北上待罪,才是他的现在能做的事。   众官员中,章惇位份最高,远在仅为司封郎中的转运使李平一之上。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出外,改了龙图阁学士,名义上还是做着了龙图阁直阁的韩冈的顶头上司。   “援军抵达广西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出去了,不过还不够。在外面要尽量宣扬,说朝廷已经调集十三万大军星夜来援,刚刚抵达的五千人仅仅是前锋,剩下的将会陆续抵达。”   如果是章惇说得,李平一肯定不敢质疑,但韩冈这位副手的话,他身为转运使就忍不住要说上两句,“贼性狐疑,李常杰听到这个传言,也许反而不会相信了。听说他曾在李佛玛军中用事时,用计活捉了占城国王,也算是略有智数。”   “相不相信随他去好了。这话是说给广源州蛮帅、还有左右江各家溪洞首领们听的。”抵达桂州后的行事方略,章惇和韩冈同行这么多天,早就已经商量好了,“今天经略司就要贴出布告。左右江两岸,胆敢附逆的部族,王师将犁庭扫穴,连根铲除。而先行投效为王师引路者,朝廷则不吝爵赏!”   “这是要分敌众,乱贼心。”韩冈解释了一句,“第一目标始终是交趾,先扫平升龙府,然后再解决敢于附逆的部族,要一步步地来。”   李平一听着目瞪口呆,章惇和韩冈对交趾要灭此朝食的态度让他有了更进一步的联想,“南征行营难道已经建立了?!”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嘬尔南蛮,竟然敢侵攻中国,不平灭其国,焚其王都,如何能当得起天子的雷霆震怒。”   “要为万世开太平,不扫平四荒蛮夷,哪里来的太平。”   李平一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眼前的两人是沈起和刘彝。   章惇抬眼看了李平一一眼,看透了他的想法:“我与玉昆都有便宜行事之权。”   正准备说话的李平一,顿时就紧紧闭上了嘴。   “邕州怎么办?”李信指着沙盘。   在白虎节堂正中央,有着如今正流行的沙盘——几乎每一个经略司中,如今都少不了沙盘,无论是不是喜欢军事,任何一位经略使看着自己治下的土地,都免不了会有种莫名的畅快。不过广西的地形沙盘制作得很粗糙,远远比不上关西的地形沙盘精细。但城镇、道路、山川的位置大体还是不会错的。   他们现在身在桂州,距离左江之滨的邕州城还有一千多里地。这个距离就算是急行军也要近半个月的时间,而且还要随时提防着敌军可能会有的埋伏,行军速度只会更慢。不可能像在驿站中不断换马,一天能跑四五百里出去。   “可惜不能走水路。”韩冈很是遗憾。通过沙盘上粗糙的表示,可以发现珠江的诸多支流连通着广西的许多军州。从桂州走水路其实也可以抵达邕州,不过是先顺水下行到浔州,然后再沿江上溯,要绕上一千多里的路,有一半的路程还要靠纤夫帮忙。在交趾贼军围困邕州的时候,走水路当然不可能。   “从桂州南下邕州,前半段也可以利用一下水路,不过再往下就要走不少山路,光是一个昆仑关就很麻烦。”章惇不会去祈求李常杰会犯侬智高的错误,想要顺利地杀过昆仑关,要么就是他已经撤退回国,要么就是与占据昆仑关的贼军来上一场血战。   “桂州这些日子应该已经紧急招募了一批新兵。”章惇将视线投向李平一。   “八千名。”李平一报了个数字,又忙补充道,“不过都是拿不惯弓刀的新兵,还算堪用的那些兵马大半都随张守节战殁在昆仑关了,剩下的也就三千一百多名老兵。”   “留着他们下来守桂州,玉昆你和李信先带着一千荆南兵马做先锋去宾州。少待时日,我就领军去与你会合。”   这也是韩冈和章惇事先拟订过的计划。韩冈会先去宾州看看能不能有机会救援邕州,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将李常杰吓跑。如果不行,就在宾州将随军转运司的准备先做起来。   而章惇先行整顿桂州城中的政务,只有他这位经略使有足够的地位压制住城中。等到桂州安定下来,章惇就会带着路中主力一起南下,以邕州为基地,着手实行反攻交趾的计划。   “敢问运使,宾州粮秣情况如何?”韩冈问得很不客气,可李平一却不敢发作。闹得交趾北侵,刘彝就算了,肯定是完蛋,而他李平一的命运其实掌握在章惇和韩冈的手中。   方才章惇已经表明了对韩冈的支持,也明说了两人都被赋予了便宜行事的权力,李平一也不敢摆着转运使的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他与当朝宰相的女婿和亲信没办法比。而且从自己的切身利益上,也要将邕州给救下来。   “宾州、象州的都有着一两万石存粮。”   “实数还是账册上的数字。”韩冈咬得紧紧的,账册上的数字做不得准,就像兵籍簿上的姓名,有多少是从来不存在的幽灵,怎么都说不清的,与实际差得远了。   “宾州去年秋末,我曾经查过宾州的粮库,原本是七万三千石,但实际上则只有两万一千。所以我还参宾州知州一本,现今已经押去京中待罪受审了。”   “所以象州的一两万石也是实数?”   “两边的情况应该差不多,我是从宾州的存粮推测出来的。象州的账簿上是五万七千。”   两州的粮食加起来有三四万担,足以支撑起两万大军的打上两个月的仗了。再多,就要靠后方转运——桂州,甚至荆湖两路。   韩冈从白虎节堂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昨日被浓云遮挡的星月,今天则在玉宇澄清的天幕中,闪耀着亘古不变的光辉。南方的群星不同于北方。在开封夜空中清晰可辨的北极星,已经在落在了北面的山后。而南面的夜空中则是有着许多北方人从未见过一次的星辰。   “可要再撑几天啊!”韩冈的视线从星空中,落到了南面的山岭上。在那群山之后,是应该还在奋力拼杀的苏缄和他的邕州军民。一座孤悬在外的城市,已经在交趾人的优势大军中坚守了一个半月之久。相对于一攻就破的其他城寨,邕州城的坚持不论让谁人来评说,都是令人敬佩不已。   心中的话说出了口,送入了夜风中,“可要再撑几天啊……”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一)   在迁江县【今迁江镇】过了江,就是位于群山中的一块盆地。只有一座座小山包在平地里突兀地竖起。如果在北方,这么一片肥沃的土地,至少能养活十万人口。   奇异的地理,让官兵们好奇地看着周围。只有苏子元,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离着宾州还有三十里,而到了宾州,距离邕州就只差一座昆仑关了。   在抵达桂州城之后,两个指挥的荆南军,只休整了一夜之后,就开始在韩冈和李信的带领下向南进发。而苏子元自请作为向导随军南下,士行以孝字为上,理所当然的就得到了章惇和韩冈的准许。   两个指挥,加上李信从自己的麾下带出一个都,总共八百四十人。除此之外,桂州补助给韩冈、李信一行的,就只有一队帮他们拖着甲胄辎重的骡马。   接近千人的队伍行进在平坦的官道上,只有刷刷的脚步声响着。   身后一阵蹄声接近,回头看过去,是在后压阵的李信赶了上来。   “运使,差不多该歇一下。”李信一板一眼,对苏子元身边的韩冈说着。就算是韩冈的表兄,但在人前,他也只称呼官职。   苏子元很早就听说过这位新一代的名将,号称掷矛之术独步军中,殿前演武时,天子都拍案叫绝。其人在关西、荆南的战场上斩首无数。据说曾于一战之中,连杀七位山蛮族酋。   战功显赫、被天子看重,还有个宰相家的女婿、日后极有可能进政事堂的表弟。这样的将领,苏子元本以为他会是恃功自傲的狂夫。谁想到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而且从不卖弄与韩冈的关系。在人前对韩冈的称呼就是一桩例子。不过,苏子元也听韩冈提起过。关西名将种谔的子侄,上阵时同样是喊着他大帅、太尉的时候居多。   论起行军打仗,李信是专家,韩冈点点头:“就休息一刻钟。”   李信一声令下,除了守卫远近的十几名斥候,所有士兵都在官道上直接坐了下来。武器就都放在手边,随时可以起身迎战。   韩冈也下了马,亲兵帮他拿了张小交椅坐着。唯有苏缄的长子,坐下来又站起来。   “在担心邕州吗?”   听到韩冈这么问道。苏子元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当然担心邕州的家人,但这个心思放在向导上,就难以取信于人了。   不过韩冈没有为难苏子元:“……如果贼人已经攻破了邕州,就没必要再封锁着消息,放出来才能震慑人心。”   道理是没错,但也只是安慰性的话语。邕州已经连着几天没有斥候传回军情,南下的一路上,听到的消息都是自相矛盾。唯一清楚的就是贼军打造的攻城器械被苏缄烧光,战败被俘的官军中有人投靠了交趾,再往后就一片空白了。苏子元心里怎么可能踏实得起来?   “运使,到了宾州之后,下官愿去领一队人马,去昆仑关查探军情。”   “不行。”韩冈十分干脆肯定地拒绝,“打探军情自有斥候,不需要军判亲自出马。”看到苏子元急了起来,他又安慰起来:“伯绪你大可放心,我与章子厚奉旨南下,不是为了将贼军礼送出境的。”   苏子元点点头,终于坐了下来,只是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知道苏缄的儿子心急如焚,韩冈估摸着快到一刻钟的时候就站了起来。   这是一个信号,李信和一众将校也都一起站起身,催促着下面的士卒收拾一下,准备继续赶路。   “歇息了也差不多,就别再风地里坐着。”看到士卒们的动作有点慢,韩冈的声音放大了一些,“前面本官已经派人先去宾州准备了,到了宾州城,就有热水热饭,可以好生的歇息一夜!”   “诺!”   士兵们齐声答诺的声音一下变得朝气蓬勃。也难怪他们能提起精神,吃饭时能吃上热饭热菜,行军后能用热水泡一泡脚,就是苏子元听得都心动了。   韩冈能如此重视这等寻常看不起眼的琐碎小事,苏子元暗道,难怪能落下如此大的名头。只是准备起来繁琐一些,却能最大程度的消去士兵们的不满。八百将士跟随韩冈南下,在连续多日的行军中,依然保持着高昂的士气,这个手法功不可没。   整队之后,大军又重新进发。但没走多远,派到前面探路的游骑,一人疾奔而回。而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两名骑手,其中一人,还是韩冈早早派出去的。   韩冈一早就派出了跟随他南下的亲信韩廉,带着一队人马作为信使,通知沿途州县做好迎接大军的准备,也是负责鸣锣开道。每到一处州县,就立刻派出人手到下一座州县去安排好食宿。现在回来的就是他在迁江县派往宾州的其中一名信使,只是他的身后跟着个陌生的士兵。   “启禀运使,宾州城正被交趾贼军围困。”信使指了指身后,“他就是宾州派出来求援的。韩殿侍正带人盯着贼人,命小的回来禀报运使。”   那名精悍的军士虽然惊讶于韩冈的年轻,但他还是看得出韩冈的地位在众人中是最高的,跪下来从怀里掏出一份封了火漆的信函,高举双手呈给韩冈,“小人黄安,奉了宾州赵知州的命,出来往桂州求援,想不到运使已经领兵到了。还请运使尽速出兵,杀光那群狗贼。”   求援的信函指明是给广西经略司的,韩冈不便拆看。不过他将信函给苏子元,让他验了封皮上的火漆、签押和印信。就见桂州军判点点头,证明是真货。   确定了来人的身份,韩冈也不需要再看必然满是夸大之言的求援急报,“围城的贼军到底有多少人?”   “有一千多兵马。”   “领军的使交趾军,还是广源州的蛮部?”   “……装束很乱,似乎是蛮部。”   “他们到底攻城了没有?”   “刚过来时他们杀到城下,要宾州开城投降。不过赵知州说官军就要来了,砍了两个密谋献城的奸细。他们见城门不开,也不敢攻城。就在城外的庄子上烧杀。”黄安猛磕了一个头,抬起头来,额头和眼圈都红了,“他们来得太快,许多百姓都没能来得及逃进城中。运使,再不去救,他们可都要被杀光了!”   “运使。在侬智高之乱后,广西各州的城池都加高增修一遍。宾州城防不差,一千多人肯定攻不下来。如果内外配合,当能将他们聚歼在宾州城下。”   苏子元这是在敲边鼓,韩冈笑了一笑,高喝一声,“李信!”   “末将在!”李信踏前一步,“请运使吩咐!”   “你去问问下面,哪个愿意拿到南下的第一功?!”   “末将愿意!”   “小人愿往!”   “职部愿往!”   韩冈询问军情的时候,几个将佐都竖着耳朵,一听韩冈要派人做先锋,立刻跳出来抢着要第一个出阵。军心可用,韩冈对苏子元笑道,“邕州尚远,就先拿那千名蛮贼祭刀!”   ……   宾州城外浓烟滚滚,来袭的蛮贼已经分散开来,在各个村庄中疯狂杀戮劫掠。而城中守军紧闭四门,全然不敢出击,坐视贼人在城外肆虐。眼睁睁地看着贼人将抓来的男女丁口用绳索绑了,准备带回去驱使奴役。   统领这群强盗的头领刘永坐在一座村庄最大的一间屋子中。身边围了几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怀里还搂着一个。她们战战兢兢地服侍着刘永,丝毫也不敢怠慢一点。张开口,就有人送了菜,抬起手,就有人将酒杯奉上来。   下面的头领,一个个也都是如此享受。抢劫得来的财物女子,让他们兴奋得一杯一杯地灌下美酒。   只是宴会并没有开得太久,一名探马带着紧急军情赶了回来。   “什么,宋人的援军来了?!已经到了三十里外?”刘永将怀里的女人甩手推倒一边,一下站了起身,浑身的酒意都醒了,“来了多少?”   “有八九百,肯定不到一千。”   “才八九百,当是先锋吧……”   就算仅是出自溪洞的广源蛮军,但刘永和他的兄长广源州蛮部的大首领刘纪,一向号称知兵,家里藏着兵书,寨子里也养着汉家的读书人。这次出兵,也让他们当着参谋。   “何学究,你看如何?”刘永问着离着自己最近的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学究,这是他的谋主,出得主意让他们得以满载而归。   何学究放开了搂在怀里的女人,捻着胡须:“从宋军所处的位置上看,他们当时就在今天清早从迁江出发的,方才探马打探得离宾州三十里,而现在可能只有二十里了。这路走得未免太快了一点。从迁江到宾州,行军可不是一天该走完的路程,肯定是救邕州心切……”   刘永听出了何学究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   “我们这边派了探马,想必宋人也不会不派探马,方才就有回报说周围有骑马的探子。以在下看来,不如先收拢兵力,看看宋人下面会怎做?如果他们停下来休整,我们就带着这些男女回昆仑关。如果他们敢来救援……”何学究抖着山羊胡子,哼哼地阴笑了两声,“正好可以弄到些趁手的兵器,也可让李常杰不敢小觑洞主。”   刘永对何学究言听计从,立刻召集起散在周围的人马,并派出探马。半个时辰之后,派出去的七名探马就回来了一人,背上还插了一支箭,血流了满身。报说宋军已经到了十里之外后,就昏倒在地上。   “好!”何学究一声大叫,“不过一个时辰,就赶了二十里。虽然宾州北面的这一段不是什么山路,可跑得这么快,哪里还有气力打仗?!想不到领军来援的宋将竟然这般愚蠢。”他跳起来对刘永道,“二洞主,先派主力带着捉到的生口回昆仑关,我们只领两百精锐躲在这村子里面,外面再生些烟火做遮挡。宋人必然是要去救人的,只要他们追过去,就可以从背后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刘永听明白了,咧开大嘴喜道:“到时候,前面再回来……”   何学究得意地笑起:“正好可以杀光这群宋军!”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二)   “贼军逃了?!还带着抢来的人口?”   韩冈和李信都面面相觑,怎么有这么蠢的贼人?但领头的韩廉却说得十分笃定,他是亲眼看着贼军驱赶着生口从村子里出来。   将信将疑的心情一直追到离正在撤离中的贼军还有三里地的时候。就在一片浓烟升起的庄子东南面,看到在广袤的田野上拼命向南却慢得如同龟行的人群,韩冈、李信才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贪婪到愚蠢的蛮贼,“怎么有这么蠢的人?!”   敌军就在眼前,李信眼中燃起了火焰,“韩廉!你去盯着蛮贼,让他们再走慢一点!”   十几名骑兵应声就一抖缰绳冲了出去。韩冈和李信只带了二十名作为斥候的游骑,不可能让他们上阵厮杀,但用来阻碍骑兵更少的敌军行动,却十分方便。   “举旗!击鼓!吹号!”   李信的战旗举了起来,宣告大宋王师到来的鼓号声,在原野上向四面八方传的了出去。以行军队列行进中的队伍顿时停步,用着最快的速度整队,转换成作战阵型,开始追击敌军。   听到了鼓号的呼唤,推头看到了来援的官军,被掳走的百姓纷纷反抗起来。而为了吸引宋军来攻,押解他们的蛮贼一点也不手软,开始砍杀不肯听命的百姓。隔着一里的距离,前方的惨叫声清晰可辨,更可以看到前方蛮军的杀戮。见到这一幕,战旗大幅前倾,号角和鼓点更加急促,自韩冈以下,八百余名官兵的愤怒从鼓号声中传出。   可就在被追击的时候,蛮军依然没有任何动摇,用刀枪催逼着百姓前行。“是不是有问题?”随着韩冈一起前行追击贼军,苏子元越看越是不对,“官军都快追到他们了,贼人怎么还不肯放弃百姓?”   “伯绪前面没看出来?”韩冈很惊讶地看着苏子元,“没看到那座村子吗?如果是烧的是房子的话,烟气哪里会有这么浓?还看不见多少火!?”   “里面有伏兵?!”苏子元倒抽一口凉气,转头望着不远处正在燃烧的村庄。   “唉。”韩冈叹了口气,“伯绪你知道西军每次大败都是因为什么吗?……是伏击!关西千山万壑,官军与西贼交战,哪一次不是提心吊胆,防着西贼的伏兵?追击的时候,更是要左右看着两边的山沟。”他惨然一笑,“这可是几十万条人命换来的经验。说起演技,这群蛮子可比党项人差多了。”   “运使你是打算将计就计!?怎么不……”苏子元一声惊叫,瞪大了眼睛,指着冲锋在前的官兵,“难道他们都看出来了?”   “荆南平蛮,都是在山中走,哪有不防备埋伏的?下面可是连什伍都知道了。没看方才过村子的时候安排了最精锐的一队靠着村子在走?没看到始终离着村子有三十步的弓箭射程?没看到下面士卒的眼睛方才都盯着哪边?没看到殿后的又是哪一个都?我们可不是张守节。”韩冈笑得很开心,只有先骗过自己人,才能骗过敌人,“贼人会使计,多半也是兵力不足的缘故。村子就那么大,外面还生了烟,最多藏下一两百人。这点伏兵,随手就能解决。”   “为何不直接攻击村子,应该能将前面的贼人引回来吧?!”   “万一他们砍杀百姓怎么办?”韩冈反问。   苏子元沉沉地点了点头,虽然是冒了风险,但将计就计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韩冈笑了一笑,他还想要见识一下荆南军的实力。赶了一天的路,麾下的士卒没有久战的气力,如果换上其他情况,他肯定会先让士兵休整后再出战,但蛮贼的自作聪明让韩冈看到了一战而胜的机会。   用湿草做出了浓烟滚滚的模样,遮掩了村中伏兵留下的痕迹。而宋军竟也没有细查,盯着前面的队伍追了上去,一切顺利得难以想象。刘永兴奋的捏着拳头,透过护村的矮墙向外张望。宋军就在他的眼前追击而过。转眼间,前锋已快要追到离开的队伍,而后军也都越过村子四五十步。一切都按着计划发展,只要解决了眼前的宋军,回到昆仑关,就能让胆小如鼠的黄金满看得眼睛红掉。   “二洞主,该冲了!”何学究狠狠叫道,“别让宋人有时间张起神臂弓!”   刘永一直耐着性子,就等着这句话。随即一声大吼,一马当先直冲了出去,两百名精锐也紧紧跟随着他,一齐冲出了村子。   当身后一片吼声响起,正在追敌中的宋军回头一看,一群面上满是刺青的蛮贼,正哦哦怪叫着,如同恶鬼一般从背后冲了上来。而前方又是一片吼声,原本正驱赶着百姓拼命向前的贼军,这时候也纷纷返身杀了过来。   “好了。李信!指挥追敌之事由我代理。至于后方,由你来处置!”韩冈驭马前冲,冲着前军高声吼着,“贼军已经中计。后方一百多小贼而已,有你们的李都监在,足矣!速速击破眼前贼人,救出我大宋子民!南下之战的头功,看看谁人当先拿到!”   随军的小鼓更加急促地敲了起来,这是加快进攻的催促,数百渴求一战的荆南精锐欢呼起来,纷纷冲向敌军。   在前方贼军中混杂着百姓的时候,官军不便动用神臂弓,但作为荆南军中的精锐,刀斧用得也一样不差。作为先锋的一个都,手持大斧旋风一般冲入敌阵,血光顿时冲天而起。   重达十几斤的精铁大斧挥砍时,都会带起一阵猛恶的呼啸,如同狼入羊群,当者披靡。广源蛮军拿着刀盾想要抵挡,却哪里能抵挡得住。脆弱的刀枪盾牌一劈就断,连同后面的蛮兵,搂头给一斧头劈开。   与此同时,被蛮贼强掳的百姓趁机挣脱了束缚。但他们没有逃跑,而是怒吼着冲向返身对战的贼人,向着焚烧他们家园、杀戮他们亲友、蹂躏他们妻女、抢劫他们财产的强盗,用手、用牙、用一切能用的武器,奋力撕咬过去。本已是难以抵挡,猝然之间又受到前后夹击,蛮贼顿时溃不成军。   而后阵此时,李信已经跳下马,两名亲兵捧着十几支掷矛,身后是为数八十人的选锋,都是李信模仿关西的习惯,从他麾下数千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一百六十多只眼睛,冷冷地看着冲杀上来的贼军。   刘永冲出来的时候,距离宋军后阵就只有四五十步,这个距离神臂弓根本来不及拉动。不过他没想到宋军反应极快,转眼就是殿后的队伍堵在自己的面前。   但眼前的宋军只有手上兵力的一半不到,他哪里会放在眼中。四五十步转瞬就只剩一半,刘永冲在最前面,手上的大刀瞄准身穿一身山文甲的李信,金光闪闪的甲胄已经炫花了他的双眼。他用足了气力一声大吼,要把自己的得意给吼了出来。然后……他就见到他的目标,踏前一步,以双眼追之不及的速度挥了一下右臂。   “为什么他右手连肩甲都撤了?”最后一个疑问刚刚在刘永的脑中亮起,传入耳中的尖啸声尚没有引起他任何反应,一阵麻木的冲击就从面门传来,转瞬之间,所有的意识就都沉入了黑暗中。   一支掷矛从刘永的面门扎了进去,轻易击碎了脆弱的鼻梁,穿过了软腭,扎透了舌根,最后带着血红的液体从颈后穿了出来,将广源州大首领的亲弟弟,钉死在地上。   就在李信展示着他名震军中的掷矛之术的同时,他一手训练出来的选锋,也同时掷出了手中的铁矛。只要在三十步外击中放在地上的银盘,就能揣着坏掉的盘子回家,李信模仿着种世衡的练兵法,在这时候见到了功效。   连串的破风声后,接上去的是一声声惨叫。两百蛮军伏兵,选锋们只是一击就解决了三分之一。而掷矛接连投出,转眼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名蛮贼茫茫然站着。他已经被巨大的冲击夺去了所有的神智,不逃也不降。下一刻,七八支掷矛同时贯穿了他的身体,仁慈地将他送回到他的首领身边。   轻轻松松的一战就解决了自作聪明的敌军,只用了比吃饭多上一点的气力就是近千斩首,下面的士兵喜笑颜开,打扫着战场,等着宾州城中的官民出来相迎。   但为首的韩冈、李信都是阴沉着脸,苏子元更是连眼睛都红了。躲在村中的何学究被揪了出来,他磕头如捣蒜,为了保住小命,将自己知道的军情和盘托出。   一名徐姓秀才献策,李常杰用了堆土成山的策略。一点点地将土山向邕州城头上堆。不过城中多次募集敢死之士出城劫杀,筑山的进度缓慢。可是在李常杰指挥下,邕州城已经接连战死了一个都监和一个供奉官,“一个叫薛举,一个叫刘师古,这是今天早上刚刚收到的消息。”   “没有其他的了?”   何学究磕着头,“小人不敢有半点隐瞒!”   韩冈嫌恶的看了何学究一眼,一挥手:“将他拖出去。”   两名亲兵走过来,一把将人夹起。何学究惊得呆了,拼命挣扎,大声叫道:“官人,你说过不杀小人的。”   韩冈冷眼了看着白读了圣贤书的汉奸一眼,“我是不杀你。但宾州的百姓会不会杀你,就看你到底作没作孽了!”   何学究被拖下去,三人皆默不作声。虽然还没破城,但李常杰用得手段却是正打在邕州的死穴上。从他们的进度上看,邕州最多最多也就再坚持三五日的时间。   而且这还是两天前消息,如果要救邕州城,剩下的时间也就两三天了。是等后方大军过来,还是设法继续前进。   苏子元看向韩冈的眼神中带着乞求,但他不敢说出来,这关系到韩冈、李信和近千将士的身家性命,他不能指望韩冈为此冒风险。李信紧锁眉头,昆仑险关天下闻名,仅仅八百疲兵根本攻不过去,而抄小道则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这个风险他不能带着他的兄弟袍泽去冒,但他不能当着苏缄儿子的面,说放弃救援,只能选择沉默。   过了好一阵,韩冈终于开口,用着就像是出去吃饭的语气:“我们要拿下昆仑关。”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三)   “拿下昆仑关?!”李信摇头。他虽然没走过昆仑关,不知险峻如何。但昆仑关如此大的名气,也绝不会是八百人一攻就破的关隘。这不是说句话就能解决,今天要不是广元蛮贼自己犯蠢,赢是能赢,但伤亡绝对不会这么小,“我们只有八百疲兵。”   韩冈要攻昆仑关救邕州,苏子元惊喜得几至感激涕零。但他冷静下来,就知道以手上的兵力根本不可能:“是否是抄小道至昆仑关背后?”他只想到这一个可能。   拦在邕州和宾州之间的山区,只是一片连绵起伏的矮山而已,能绕过昆仑关的小道不少。但山中草木丰茂,蛇虫为数众多,雨后往往有所谓的瘴疠之气,其道路一向难行。不过眼下是少雨的冬日,比起其他季节,算是好了不少。   “狄武襄攻昆仑关,就是以奇兵自小道绕过关城,前后夹击。这一次李常杰来攻,听说也是以遣奇兵走的小道。”韩冈道,“要绕过昆仑关去还是很容易的。”   “但贼军难道会不防备?只要派人监视道路,想偷袭根本不可能。而且无论狄青还是李常杰都是奇正相合,没有说只用奇兵。”苏子元不是要驳斥韩冈,他更希望韩冈能驳回他的疑问,“毕竟我们只有八百人,哪里能分得出奇兵、正兵两路来?”   “我几曾说要绕过昆仑关。邕州危在旦夕,我们没有那个时间。而且手上兵微将寡,走小道往邕州绕过去,这是自蹈死路。”   韩冈否定了之前的猜测,李信和苏子元都糊涂起来,“那要如何攻下昆仑关?”   “靠朝廷!”韩冈正欲深入解释,却见到前面来了一队人,领头的穿着官袍,“宾州知州来了。”便不再继续说下去。   赵明骥在宾州知州任上只做了五个月,并不是正式的知州位置,而是以桂州教授的身份暂摄宾州州事。这在两广很常见,不足为奇,琼崖岛上除了琼州以外的三个军,甚至都有过吏员权摄州事的例子。不过落到个人头上,仍可算是一桩美差。但交趾入侵,尤其是昆仑关失守后,赵明骥就恨不得将这个烫手的位置丢出去,早早跑回桂州。   尽管赵明骥穿着一身官袍,但在韩冈等人眼中,他不像是官员,就是个穷人乍富的村学究的气象。赵明骥带着城中的官吏走过来,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不去看堆在一边的首级,艰难跋涉才到了韩冈的面前。   “下官拜见运使。明骥见过苏军判、李都监。”   赵明骥在韩冈三人面前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韩冈和苏子元就不用说了,都是正经的京朝官,而李信这一等级的武将,也不是他敢得罪的,尤其亲眼见识过李信的武功之后。   少说也有千人以上的贼军,而且还用了计策,在背后藏两百伏兵。但这些贼人,荆南军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给解决了,一场战斗轻轻松松,就如同切菜砍瓜一般简单。被他们驱赶的宾州百姓群起而攻,外面又有二十多骑兵,而偌大的一片原野,连着遮蔽的地方都没有。到最后,来犯的蛮贼一个都没能逃出去。尤其是那些中了掷矛的伏兵,有许多甚至被都插在身上的掷矛牢牢地撑住,尸身斜倚着,就是不倒地。让赵明骥看得心中发毛。   “下官身处道中要地,望着北方日盼夜盼,早早就盼着荆南来救援。今日终于让下官等到了……”赵明骥歌功颂德地说着废话。   苏子元听得脚板磨着地,很不耐烦,他还急着想要知道韩冈究竟要怎么夺回昆仑关。而李信尽管仍是默不作声,但他也是不耐烦地望着正在打扫战场的麾下将士。   战场之上,到处都是血淋淋的痕迹。参战的士兵这时正在用刀斧将他们的功劳从尸身上一个个地斩下来,韩冈的几个亲兵在一边做着记录。蛮贼不论轻伤重伤,一律一斧头解决。一千多斩首,光是堆起来就是一座小丘。   被拯救下来的百姓,则坐在尸堆上抱头痛哭,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是跟贼人同归于尽。官军能有这么大的战果,也是靠了他们的奋力反抗。战斗结束后的第一件事,韩冈就是命人赶紧将受伤百姓抬到干净的地方包扎急救。   韩冈和李信手下的亲兵几乎都派出去了,可以说是韩冈的影响,如今西军将领们的亲兵,基本上都是受过全套的战场急救训练,这是无法普及医护制度下的权宜之举,因为能让将领收服军心而流传开来。   一枚枚首级被交过来点验,脸上尽是刺青的蛮贼头颅,就算死后,依然狰狞得如同鬼怪。李信念了一声佛:“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南方虔信浮屠的极多,李佛玛和李日尊也是一座寺庙接着一座寺庙的建。”苏子元冷笑着,“一点慈悲心也无,光想着建寺庙、塑金身就能成佛,哪有这般容易。”   看见苏子元和李信分心说着他事,赵明骥也没有少说哪怕一句奉承话,他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韩冈和李信。他见识过打得敌军全军覆没的战绩——就在二十多天前。接下来的这些日子,他连着多少个晚上都是夜不能寐,生怕一觉醒来,城外就是一片交趾的旗帜,好不容易才盼到了今天官军的大胜。   “运使、都监、军判。”韩冈派去计点伤亡的亲兵回来了,“军中伤亡已经计点出来,四人战死,二十七人受伤。”   韩冈点点头,整场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差不多也就这个数字。受伤的短时间内不能重新参加战斗,不过八百多人的队伍,这下又少了三十名战力。   赵明骥却是在惊叫着,“以千人之军攻千人之军,敌尽授首,而官军只亡四人。此乃当世奇功。韩运使指挥若定,李都监武勇盖世。”   “是蛮贼弃其所长,用其所短,乃是作法自毙。如果对阵厮杀,伤亡差距不至于如此悬殊。要不是他们押着百姓随行,也总能逃出一批,也不会全被绊在战场上,一个都没逃掉。”   “运使文武双全,名传当世,区区南交蛮夷,哪里能及得万一。”   “也是多亏赵知州力保宾州不失,若是让蛮贼得了宾州城,我等倍道而来,必定会顿兵城下,被打个措手不及。”   听到韩冈的话,赵明骥一张圆脸顿时红得发亮,韩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坐实了他的守城之功。他的权摄州事,就可以将“摄”字改成“知”了——权知宾州。   他鞠躬哈腰:“下官已经在州中备下屋舍和酒食,还请运使、军判、都监,带着忠勇将士入城歇息。”   “也好。”韩冈回头对苏子元和李信说道。“还是先进城休息,再说其他事。”战场上的士兵,在路上走了一整天,紧接着又是一场大战,现在虽然因为兴奋于胜利而忘记了疲累,但很快就会撑不住的。   如今已经确认的事实只有一个——邕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间。为了援救邕州城,光是救援宾州根本不够,至少要拿下昆仑关。这样才能逼得交趾贼军不敢再围攻邕州。   如果邕州城已破,韩冈绝不会冒进。可眼下偏偏是这种暧昧不明的情况,就算只是派人去打探消息,都是耽搁时间。“进城后,就商议一下如何拿下昆仑关……韩廉,你将那个何学究带回来,他应该吃过苦头了。”   “对了。”韩冈又吩咐着赵明骥,“赵知州,这一战的战果要及早传回桂州,以安广西民心。”   赵明骥听了忙不迭地说道:“下官这就去调派马递。”   宾州知州走远了一点,点起负责传递消息的属吏,让他立刻让递铺中的人做好准备,等人头点算完毕,就立刻带着战报出发。   大约一百多在战场上受了上的百姓,正在官道边的亭子里面急救。韩冈带着赵明骥过去探视,看到几个官人过来,被解救的百姓忙着跪下来冲着韩冈磕头,却没有一个感激赵明骥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帮了他们,他们就感激谁。   韩冈看了一下救治的情况,已经有四五十人被包扎好了伤口,但另外还有二十多人躺在亭子外,旁边有亲友在哭着,都是来不及挽救的伤员,也不知能有多少可以救回来。不过他还是跟赵明骥在城里要了一间干净的营房,要将随军医院先建立起来,这些救下来的伤员,先行搬去城中养病。   将城外要处理的事一一分派完毕。战果也清点出来了。阵斩广源州大首领刘纪之弟刘永以下、大小蛮将十九人,斩首一千一百二十四,只是俘虏少了点,只有一个——只要不是汉人,全都给杀了。另外还有百姓们被抢去的财物,韩冈让赵明骥负责清点归还。   确认了战果,韩冈等三人骑上马,带着满载着战利品的大军,与赵明骥一起往宾州城中去。宾州城上城下,尽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宾州城民为着大胜而归的王师而欢呼。   穿过城门,苏子元再也等不下去,“运使,到底准备如何攻下昆仑关?”   “前面没听到吗?镇守昆仑关的贼将是广源州洞主的黄金满。”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四)   宾州州衙的花厅中,何学究鼻青脸肿,一摊烂泥似的瘫在地上。方才韩冈将他送给宾州百姓处置,差一点就被打死——要不是韩冈亲卫拦着不让下重手,他的确已经被打死了。   韩冈低头看这个标准的汉奸,“知道本官为什么要将你交给宾州百姓?”   何学究挣挫着爬起来,端端正正地跪好,头埋得很低:“小人不合从逆。”   韩冈身子前押,冲着何学究厉声道:“光是附逆从贼。只这一桩,断你凌迟都是该的。更别说屠戮百姓也有你一份!”   何学究咚的一声响头磕下来:“官人明鉴,屠戮百姓实不干小人的事,小人这辈子连只鸡都没杀过,当时可是尽力劝过的。”   “劝?你是分赃吧。”韩冈嗤笑一声,容色转冷,“刘永出来怎么会随身带个废物?你应该没有少出主意吧……”   “小人真的没有,小人真的没有出主意。”何学究连连磕头,这个罪名他是绝对不敢认的,“刘永杀人放火的时候,小人还在旁边规劝来着。”   “如果你只是在蛮帅洞主身边做个清客,那本官就用不到你了。”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一位才智太低了点,换做是头脑灵活的,开口就该知道自己要用人,“来人啊,送他出去。”   两名板着一张脸的亲卫大步跨进厅来,左右将何学究夹了起来,就作势往外面拖。何学究心中慌了,奋力挣扎,“官人!官人!小人的确是谋主!小人的确是谋主啊!”   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时候才肯承认。“回来!”韩冈一招手,亲卫转回来,将何学究摔在地上,又大步走了出去。   “他当真派得上用场?”李信眉头都拧起来了,低声问着。   “只是传个口信而已。若是没用,那就真的没办法了。”韩冈低声回应。看看苏子元,脸色也一样是难看。   待何学究重新跪好,韩冈直接道:“你是刘永的谋主就好,将你的姓名籍贯报上来。”   何学究愣了一下,见韩冈双眼剔起,心惊胆颤的立刻回话道:“小人何缮,何为则民服的何,缮宇葺墙的缮。本是柳州人氏。”   “何缮……”韩冈念叨了一声,让人捧来笔墨,又让亲兵拿出一个匣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提笔就在上面写了两个字,交给亲兵拿给何缮。   何缮看着韩冈拿出背面颜色纹理特异的那片纸就心中有了一点底。等到亲眼看到之后,更是浑身抖了起来。那页纸上只有寥寥数行,可有印文、有画押,填着姓名的地方墨迹淋漓,上何下缮,正是他的姓名。   何缮咽了一口唾沫,抬头望着韩冈:“官人……”   “本官奉旨南下,得赐空名宣札二十道,以备封赠功臣。现在这一道已经写上了你的姓名,只要本官将之送回京中三班院,那你就是大宋的一名臣子了。”韩冈示意亲兵将填好了姓名的宣札拿回来,就在何缮眼前晃着,“只要肯用命,朝廷又何吝爵赏!?就算曾经附逆从贼,只要改邪归正,照样能为朝廷所用。”低沉的声音犹如魔鬼在利诱,“何缮,你是想在广源州做一辈子的清客,还是想要弃暗投明,做大宋的忠臣?”   何缮喉咙很干,心跳很快,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张薄薄纸页。这样的宣札都是中书签押过后才发下来,每一道都能让一个平头百姓成为一名大宋国中吃着俸禄的官员,韩冈不可能拿着这么贵重的东西来欺骗自己。   当年的侬智高之乱,在广西就有许多人靠着狄青带来的空头宣札得了官身。最有名的石鉴,他当年可是广西不第秀才,但他帮着平定了侬智高之乱,现在则是在朝廷做了大官,听说都是入京了。广西士子考中进士不知有多难,哪个不想做石鉴第二。眼下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在求不来的东西,已经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只要自己能让眼前的这位年轻的韩运使满意,那自己就追随着石鉴,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官人了。   大宋的富庶天下哪国能比,大宋的官员都是富贵荣华,能做大宋臣子,给十个洞主都不换的。何缮重重地磕下了头来,“愿为大宋忠臣。”   一旁的苏子元冷哼一声,要不是知道韩冈全都是为了救援邕州,他可绝不会同意给此人一个官身。   韩冈等何缮抬头起来,“想必何缮你也清楚,这一份告身不是这么好拿的。本官当年也是先靠军功入官,出生入死也没少过。不过朝廷给的回报也多,从入官到如今正好六年,已经做到了转运副使。另外有一人的名字想必你应该听过,侬智高之乱时立过功的石鉴,他如今正在宣州做着知州。要不是章学士自请出外,桂州知州本来应该由他来接任的。想想吧,布衣入官二十年就是经略使,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是拼命拼来的……何缮,你敢不敢拼一次?”   听着何缮心中正烧着一团火,脸上的疖子都泛着血红,抬头大叫道:“富贵险中求,小人敢不尽死力!官人有什么吩咐,小人拼了性命也去做得来。”   “很好。”韩冈点着头,“本官要昆仑关。”   ……   “他要昆仑关?!”黄金满坐在大厅中,眯起眼睛盯着何缮。   “没错。”何缮点着头,在镇守昆仑关的蛮军将帅面前竭力不让自己的膝盖发抖,“正是昆仑关。”   黄金满嘴角扯动了一下,讽刺的笑容在脸上划过,“有本事就来攻打昆仑关,想凭张嘴就让俺将关口让出来,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何缮摇了摇头,“就是因为打不下来,才会派我来劝说洞主。”   一阵哄堂大笑。连同黄金满在内,几个蛮将都放声大笑了起来,“打不下来才来劝?你说的那个韩运使恐怕不是疯子,就是蠢材!”   “应该是即是疯子,又是蠢材!”   何缮脸涨得通红,只是背后传来的两声咳嗽,让他冷静下来。   何缮还记得韩冈的话:“你之前附逆从贼,和刘永一起在宾州犯下的这些罪过,宾州百姓恨不得寝皮食肉,今日一战胜得如此轻松,也是百姓们的功劳。现在交趾兵犯大宋,在钦廉二州杀戮无算,眼见着邕州也要攻下来了,你说天子会怎样想?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就是这番话让他有了底气。   在笑声中,何缮坚持说着:“韩运使和李都监作为先锋,带来的兵力,洞主应该也知道了,只有八百人。虽然这八百人将刘洞主的千名精锐杀了个干净,也不过折损了一点点而已,但要攻下昆仑关,还是略显微薄。而来援广西的荆南军主力,现在尚在桂州,要先筹备好粮秣军器,差不多要一个月后才能抵达。至于朝廷调发来平南的三十万大军,更是要半年时间。中国幅员万里,国力鼎盛,可是要从天南海北选调精锐过来,就要耽搁太多时候。若是等着大军前来,邕州难保。”   何缮环目一扫静下来的厅中,“韩运使从桂州领军南下,只为了救援邕州。如果邕州被攻下,也就不需要再来急着攻打昆仑关。只需在宾州等着朝廷大军抵达,到时候,十万大军杀到关外,试问洞主能挡得住吗?”   “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一个年轻的蛮将不服气地说着。   “你们能回去,难道官军就不能追过去?!还记不记得狄太尉?还记不记得侬智高?!”何缮的声音一下提得老高。   “广源州来过几次官军?”黄金满问道。   “两百年前,交趾何曾不属中国?”何缮反问着,“在下是为了救援邕州才派来劝说洞主。否则依着大宋天子的诏书,可是要将广源和交趾都斩草除根、鸡犬不留!李常杰说朝廷大军不能南下,那是骗你们为他赴汤蹈火。如今邕州将破,你们可分到一点好处?”   “在永平寨和太平寨,哪家没分到?”又有一名蛮将反驳着。   “那点点人口金帛,可是要拿命换的,可比得上朝廷的赏赐?”何缮看了一圈厅中的蛮帅蛮将,“韩运使让我来问诸位一句,同样是做看门狗,是给朝廷看家护院好呢,还是在交趾人的手下好呢?!”   厅中一阵静默,何缮说出了他们的恐惧。大宋太大了,而交趾太小,至于广源州则更加的小。大宋如同一只老虎,而他们仅仅是一只老鼠而已。老虎虽然再睡着,但只要一醒过来,一巴掌就能将他们拍死。而交趾人,根本不会帮着他们。   “要不是刘彝禁绝市易。我们也不会违抗朝廷。”有人嘟囔着。   “刘彝已经罢官,现在是章学士做桂州知州,平了交趾,市易就会恢复。”何缮催促着,“洞主,韩运使是一心想救邕州,如果邕州城被攻破,可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到时候,可就是玉石俱焚。”   “昨日已经上了城,邕州也就今天、明天了。”又有人说出来邕州的现状。   “那还不快?!”何缮厉声断喝,有着朝廷做靠山,他说话也越来越有底气。   “但关后就有李常杰派来的一队人马监视。你叫我们怎么让?”   “那是你们该去想的事。我只代韩运使来问,这关城你们让不让?这交趾人的狗,你们是不是要继续做下去?”   厅中又静了下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黄金满。   黄金满沉吟了好一阵:“何缮,前面你跟着刘永,现在反过来帮着官军。我怎么能相信你?空口白话,总得拿点够资格的凭证吧!?”   见黄金满终于松了口,何缮也终于松了口气,虽然说的话全都是遵照韩冈的吩咐,但在黄金满面前,还是紧张得让背后都被汗水湿透了。   他向侧方跨出一步,将身后一直低着头的随从让了出来,“要凭证,我也有。”   众人一起望过去,那名随从抬起头来。挺起腰背,原本唯唯诺诺的跟班模样一下都没了,读书理民的官宦气度,简陋的外衣也压之不住,“本官苏子元,乃邕州知州之子,现任桂州军事判官。不知这个身份,够不够资格做凭证?”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五)   “邕州那里有动静没有。”阮平忠昨天晚上累得够呛,手下献上来的新货被他折腾了一宿,现在腰酸背疼的,从驿馆的房间里面走出来双脚都打着晃,“城破了没有。”   “没有,还没有消息来。”阮平忠的副将黎生摇摇头,对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道,“不过也快了,昨天就说已经上了城,说不定现在都拿下苏缄的首级了。”   “邕州若是当真被打下,肯定要屠城。为了这座城,耽搁了多少时间,死了多少人。李太尉可不敢压着下面的人。”阮平忠坐了下来,叹了口气,他们与邕州大营的联系,仅仅是一天互相通报一次,隔了几十里地,联络也很不方便,“可惜赶不上了。要是现在被调去给邕州最后一击,不知能落下多少好处。”   “那边都杀红了眼,谁肯让我们摘桃子。照我说还是早点破城最好,就能解了这个倒霉的差事了。”   “也不算差了。这里闲归闲,要命的事也少。要是摊着了攻城,下面还不知要死多少。没听说武胜军、飞捷军都给拼光了吗?”   “哈,说得也是。”   阮平忠和黎生领着一千人占据了昆仑关后的长山驿,离着北面的昆仑关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距离南面的邕州城则有六十里。   李常杰不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广源州的蛮帅们。黄金满受命把守着昆仑关,提防着北方的来敌。而阮平忠和黎生的任务就是监视着黄金满——以作为昆仑关援军的名义。   被调来看守黄金满,一开始阮平忠和黎生两人都以为是倒运的差事。邕州的富庶是有名的,里面尽是金银财帛,打进去后,人人都能分到。而自家只能,等着上面的那点微薄的赏赐,这让怎么会甘心?   不过当战报一天天从邕州城下传了过来,两人都越来越庆幸自己的好运。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真要多谢李太尉和宗太尉的抬举了。”阮平忠上过学、读过经书,尽管交趾国中的进士也考不中,引用一两句成语倒不在话下。   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阮平忠用力一拍桌子,冲着门外吼道:“人呢?!死哪儿去了,本将军都起来了,不晓得端茶端饭上来。”   片刻之后,一名使女就慌慌张张端着饭菜茶汤走进来。自打进广西,他们一路抢来不少民女,姿色好的留在身边,差得送进军营,而能看得过去的,就被逼着服侍着仇人。   那名使女进来之后,一见到阮平忠阴沉着脸,就浑身发抖。走到阮平忠身边,连手上端着的托盘都在上下颤着,“奴……奴婢万死,请将……将军恕罪。”   “怕什么。”阮平忠笑眯眯地说着,“小心服侍怎么会责罚你?”   “是……是。”使女面色如土。她可是亲眼看见眼前这个看似和善的交趾将军,是怎么虐杀了前面一位不小心犯了错的同伴。   她双手颤着端上茶。越是要小心,却越是犯了错。脚下没站稳,一杯茶就泼在了地上,几滴茶水溅上了阮平忠的靴子。   阮平忠低头看了看,眼睛就瞪得如同铜铃一般,一句话也不多说抬腿就是一脚飞踹。身材矮小的少女咚的一声就一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阮平忠站起身,要上去再来几下。他最近闲得没事,心中也时常烦躁,都是靠着杀人来恢复心情。   黎生一手拦住他:“不要浪费。”   “……拖到营里面给那些小子去。”阮平忠想了一想,就挥了挥手,让外面的侍卫将昏倒的使女拖出去。坐下来后,又变得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知道黄金满那边怎么样了。”   “那条老狗就缩在关里呢,哪里有什么动静?要是换做我们守着昆仑关就好了。”阮平忠的副将变得有些不忿气,“听说刘永他竟然跑去打宾州了,虽然比不上邕州,但好歹也是块肉啊。”   “不说没打下城池吗?”阮平忠从来都看不起广源州的那群蛮子,“不过谅他也不敢打,看到邕州打得这副惨状,看到宾州城,哪里敢硬攻城了。”   “就算是村子,也少不了有些财物。就算没有财物,好歹也有人口。”   “我们在长山驿守着,刘永敢不分我们一杯羹?”阮平忠冷笑起来,“就是刘纪来了,也照样得按规矩来。也不想想李太尉会帮谁?”   黎生连连点着头,刘永在宾州肯定收获不少,到时候要他个三五成,也不算欺负他,“到时候挑几个好货色,也好带回家里去。”   两人正说得开心,突然间外面就是一片叫声响了起来。阮平忠和黎生猛地站起身,一名士兵就冲了进来,“杀……杀……杀过来了,昆仑关败了,宋人杀过来了!”   “什么?!”阮、黎二将大惊失色,立刻冲出了驿站,驿站外的营地现在乱作一团。而从昆仑关的方向上,正可以看见满坑满谷的广源蛮军,正一窝蜂地逃了过来,乱得不像样子,连旗帜和盔甲都丢了。等蛮军来得近了,就看见逃在最前面的几张熟悉的面孔。   “黄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爹人呢!?”阮平忠留下黎生整顿营中秩序,自己则又惊又怒的冲上前,“昆仑关怎么失的守?!”   黄金满的儿子没理会阮平忠的发问,只大吼一声,“动手!”随即就是一铁鞭照头挥来。   阮平忠甚至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凭直觉就翻身滚下马。卡擦一声脆响,黄元的铁鞭没能将阮平忠的脑袋打成碎瓢,可还是击中了肩膀,将披甲的交趾将军肩骨打得粉碎。阮平忠在地上翻滚着,正要跳起来逃开,立刻被黄元身边的蛮兵扑了上去,绑了个结实。   就在同时,原本一群败军,纷纷冲进了营地中,用着交趾话在营中见人就杀,又乱吼乱叫:“奉大宋天子命,讨贼逐寇。”   “十万天兵已至昆仑关!”   这些所谓败兵,其实都是黄金满挑选的精锐。作战少有讲究阵法号令,往往不是正规军的对手,但在乱战之时,他们的武勇却不是惊慌失措中的交趾兵能比得上的。   一见阮平忠被打落马下,黎生在第一时间就逃了出去,他很清楚在这等乱军之中,不可能再收拾起兵马来。没了两名领军的将领,失去了军中的主心骨,什么士气都没有了,一千交趾兵连像样反击都组织不起来,如同散开的鸭子一般,被他们向来看不起的广源蛮兵拿着刀枪一路追杀下去。   昆仑关很容易被绕过去,经常被前后夹击。一千交趾兵不驻守在昆仑关上,而是守着后路,军事上也说得过去。但李常杰让阮平忠守着关后二十里的长山驿,更多的还是应该有着监视黄金满所部的任务。   而且执行这个任务,如果与目标近在咫尺,很容易会引起双方的冲突。交趾军维持的二十里的距离,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差事能够顺利地完成。只是这二十里的距离,就让韩冈派去的说客有了可乘之机。也让黄金满得以从从容容地拟定计划,统领麾下三千兵马反戈一击。   一个时辰后,成了阶下之囚的阮平忠,捆成一个粽子丢在长山驿的庭院中,黄金满在苏子元身边说着,“可惜逃掉了黎生。”   而黄金满手底下的士兵,正收拾着满地的尸骸。驻守长山驿的交趾兵跑了一多半,落在广源蛮军手上的不论死活则都给砍了脑袋,又从交趾军营中救出了六十多名掳掠而来的女子,还有一堆没能带走的财物。   一战又是近四百斩首,不说朝廷发给的赏赐必然丰厚,就是能杀一下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交趾人的气焰,黄金满手下的洞主蛮将们都是满心欢喜。不过他们在苏子元面前倒不敢流露出半点自满的模样。   黄金满在广源州一众的洞主蛮帅中算得上是稳重的一个。要不然也不会刘永跑出去大抢特抢,而他还约束着自己的部众,不让他们出去分一杯羹。一开始黄金满的部众们,私下里都有人说他胆小如鼠,听说了宋军已经抵达桂州就吓得如同受了惊的兔子,钻在洞里不肯出来——从桂州到邕州千里之遥,宋军哪里会来得这么快!   可当他们在苏子元和何缮两人确认了刘永全军覆没的消息后,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刘纪家一千多战士,被八百官军杀得干干净净,就只换回了对面的四条性命。面对如此骁勇之师,有关墙护着还能勉强自保,要是撤退的时候,给吊在身后,那可就只有全军覆没一条路了。   对官军的畏惧存在心中,一群洞主将斩获的首级都献了上来,讨好地簇拥在苏子元身边。   苏子元眯起眼睛看着头颅堆起的几座小丘,满意地点着头,“洞主的忠勇,本官是看到了。必然将此战报与韩转运,书呈桂州和朝廷。尔等且等着赏赐好了,天子绝不会吝惜。”   “小人既然已经归顺朝廷,正要赎了过往的罪孽,哪里敢不卖力?”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六)   “小人既然已经归顺朝廷,正要赎了过往的罪孽,哪里敢不卖力?”   苏子元在心里重复了一遍。黄金满所说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不过苏子元听着一点也不觉得吃力。广源蛮帅的话落在他的耳中,言下之意就是“投名状小人不会写,但小人知道怎么交。”   只是做了决定之后,竟然如此毅然决然的反戈一击。苏子元算是以切身体会明白了,就算是蛮夷,也并非都是如同刘永一般的废物。   看了看赔着笑脸的老蛮帅,此人行事如此果断,如果让他做大,日后说不定就是一个不逊交趾的大患了。不过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邕州。   远眺着南方,邕州城尚远在地平线下,根本都看不见一点踪迹。“黎生领着一半人马逃了出去,不过六十里的路,想必李常杰今天就能收到官军占据昆仑关的消息。”   “当然,当然。”黄金满脸上堆满讨好的谄笑,“苏皇城已经在邕州守了快两个月,再守个几天也不会有问题。守住了邕州城,肯定是泼天一般的功劳,到时候就能入朝做相公了。”   苏子元越发地佩服起韩冈对蛮人的了解。他让何缮转达的话很直白,没有一点客气。要黄金满自己挑选做哪家的狗,这根本就不是说词,而是过时不候的最后通牒。蛮夷畏威而不怀德,越是强硬,他们就越是听话。黄金满的反应,是对韩冈这番话最好的印证。   韩冈的话的确有效。在苏子元的经验中,如果是跟蛮人谈判,决不能将自己的底线和内情透露出来。但韩冈不但明说自己只有八百兵,还说了自己没把握打下邕州城。但他敢于这么让何缮转述出去,因为他的善意只在邕州城破之前。只要邕州城一落,那就再无所求,黄金满就算站着昆仑关,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捏的了。   这是底气的问题,还有对于敌手心思的把握。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名气,官位甚至压了自己做了几十年官的父亲一头。看他自桂州领八百军南下的决断;在奔波数日后,面对刘永贼军敢于一战的武勇;能看破贼军伎俩的眼力;以及算计人心的才智,苏子元都不得不为之叹服。   长山驿的胜利,可以说是韩冈一手操纵出来的。随同韩冈南下的时候,苏子元他只是想离父亲更近一点。都没想过凭借着区区八百兵,就能打到邕州——过了昆仑关,就已经是邕州的地界。   到了午后的时候,派出去追击敌军的两百多名广源战士挑着头颅、衣甲,高歌而回。黄金满又遣了儿子黄元率部进驻更南面的金城驿,自己则与苏子元一起返回昆仑关。方才他们得到后方的通报,韩冈这时已经抵达关城中。   金城驿就是在连接邕州、宾州的官道出山的山口上。离着当年狄青尽歼侬智高主力的归仁铺只有二十里。而归仁铺距离邕州城更是只有二十里不到。   尽管苏子元想更进一步地杀到邕州城下,让守城的官军,让父母,让他的兄弟妻儿都知道,救援邕州的官军已经来了,他苏子元也回来了。但他很明白,要想为邕州解围,接下来并不是动刀兵,是要让李常杰惊惧,让围城的交趾兵闻风丧胆,而不是将自己的虚实透露出来。   韩冈和李信在看见何缮领着黄金满派来做人质的儿子黄全之后,就立刻率部动身,从宾州前往昆仑关。   韩冈不怀疑黄金满的诚意。他在交趾人那里能得到什么,在大宋这边又能得到什么。这种最为简单的算术题,就算小孩子都能算得明白。这可不是一和二的区别,而是一与一百的差距。   但李信为防万一,还是先派了一个指挥去接手关防,然后才与韩冈一起进入关城,为此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而当他们走进关城的时候,就立刻收到了长山驿大捷的喜报。   黄金满知情识趣,送上的一份大礼让韩冈和李信喜出望外。想不到就在一夜之间,不但昆仑关拿到了手,就连关城南面长山驿的一千交趾兵都不再成为阻碍,李常杰放在邕州北面的防线已不复存在。   并不是哪个倒戈的将领都有这等眼色和胆魄,黄金满作出的表率,让李常杰不可能再信任身边的广源蛮军,一旦两边失和,上下其手的机会可就多了。   “当年班定远身边也只有三十六骑,而我们身边可是有八百精锐。”李信很是兴奋,就连话也变得多了一些。要是能凭着八百人就做出一番事业,将十万贼军惊得狼狈而逃,那可是武将一生的荣耀。   “没有那么简单。”站在昆仑关这座千古名关的关城之上,韩冈望着北面山外的平原,那就是后世地理学上的南宁盆地。从桂州到邕州,千里之地,就只差了数十里,“要走完最后的几十里,要比之前的九百里要难得多。”   李信沉默了下去,的确,那边可是有着十万大军,再想用着三寸不烂之舌来说降、或是借力打力,难度比起之前都要高了千百倍。   “还有邕州。”从昆仑关返回的何缮嘴里,听到了邕州城最新的战况,韩冈的心中其实只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交趾兵前日已经上城,邕州的城防已经毁了,想要阻敌,就只能依靠巷战。可观看过往战例,试问城破之后,守军又能守多久?现在又过了一天,邕州又还能支撑多久?”   李信更加沉默。他的表弟说得没错,邕州城才是最值得担心的。就算换做他来守邕州,在城墙失去作用、城防溃败的情况下,就算仅仅抵抗一天都是难如登天,关键是城内的军心不可能再支持下去。现在就只能祈祷了,让苏缄得以稳定邕州的军心。   红霞满天的时候,苏子元和黄金满都回来了。   城头上飘扬着大宋军旗,让黄金满离着关城百步就下马步行。韩冈则没有慢待这位功臣,他亲自出关迎接。   只有二十多岁的韩冈,还有同样年轻的李信,让黄金满惊讶无比。不过看到苏缄的儿子苏子元对韩冈的尊敬,还有韩冈表现出来的久居上位的气派,他便又为之释然。这位广西转运副使——民间的俗称中都是转运相公——的身份当不会有假。   “李常杰待人刻薄,吝啬无比。”黄金满在向韩冈解释着自己的背叛都是李常杰的错,他知道没人喜欢背叛者,“本来邕州城当是有我等广源军来攻打,可李常杰在昆仑关侥幸胜了官军之后,得人献了云梯车和攻濠洞子。自以为能破城了,就把小人给发遣来镇守昆仑关。”   “朝廷里倒不会有这些事。就算朝廷吝啬,你们能得到的,也会比交趾大方时更多。更不用说,当今天子一向慷慨。这一次交趾入寇广西,天子震怒非常,誓要将李乾德母子捉回汴京城。等拿下交趾之后,也不会有什么大越国了。到时候你们究竟是继续在广源州那片山里生活,还是占了升龙府附近的良田美地,就看你们用不用心了。”   韩冈的承诺让黄金满等一众广源洞主大喜过望。同时黄金满心中也有了几分惊惧,朝廷派来的官员对于交趾的地理,竟然了解得不少。至少知道广源州是山多,而升龙府附近多为平原。   “对了,这一次还抓了几个俘虏,当献俘于运使。”黄金满讨好地说着。   说是几个俘虏,还当真就只有几个。韩冈在宾州,就留了何缮一个活口,而黄金满也仅留了三四个。除了阮平忠这条大鱼,就只有三名剃着光头,穿着僧衣的和尚走进韩冈的视线。   “他们是怎么回事?”韩冈讶异无比,“交趾人上阵还带着和尚?”这是随军牧师的前身?没听过交趾有这个习惯。不嫌晦气吗,若是战死了,正好就可以及时超度?   “运使有所不知。”黄金满知道韩冈是误会了,解释道,“他们其实都是交趾人的奸细。李太……李常杰他打下钦州廉州之后,得到了不少度牒。就按照度牒上的相貌年甲选人,让他们换了僧衣打探军情。这几个都是昨夜带着天军至宾州,还有刘永授首的消息过关来。要去通报……”   黄金满正在为韩冈解释着,就发现年轻的韩运使的脸色一点点地阴郁起来,心中一凛,话声顿时停了。   “速传信回宾州!”韩冈脸色阴沉下来,狠狠地瞪了何缮一眼,“并通知广西各州县……”   南方信佛者极多,富户常常买了度牒,剃度几个僧尼,作为自家子女的替身。而为了免去经常去衙门开具过所的麻烦,许多行商也多有购买度牒傍身。想不到李常杰竟然知道要钻这个空子!就算是战时,只要手持度牒,出入城防,穿越关所,也照样不会有人在意!   何缮面色如土,他竟然忘了把这么重要的事给说出来。   “凡持度牒出入城关者,一律下狱严审,不可走漏一个!”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七)   幸好三名假扮僧侣的交趾奸细在昆仑关被捉住了。从对阮平忠的审讯,还有黄金满的陈述中,韩冈可以确定,官军大败刘永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   奸细就算披着一层和尚的外衣,也不敢在白天往昆仑关去。三人是分头在白天出城,夜里则一起赶往昆仑关报信,故而都被骑马上路的苏子元、何缮超越过去。   但现在黄金满反正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聪明的人都会选择走小道绕过昆仑关。只要有心,两三天后,韩冈手上的底细就能出现在李常杰的面前。   黄金满看着韩冈脸色审问过奸细和俘虏之后,神色依然沉郁。上前小心地提议道:“运使,要不要派兵去守着其他小道。”   “嗯。”韩冈点头,“这事你速去办。点选得力人手,尽可能地将绕过昆仑关的小道都封锁起来。只要是准备穿越小道往邕州去的,一律格杀勿论。”韩冈杀气腾腾,眼下这种情况,能多拖延上一天,离交趾撤军就近了一分。   韩冈并不是怕自己底细,只是不能太早。只要李常杰得到黄金满反叛的消息,他就得整顿行装准备撤退。等他开始动身南返后,即便得知了韩冈手上只有八百官兵,再想回头就不是那么容易了。韩冈也只需要之间两条消息之间,有那么几天的间隔,为邕州城争得一线生机。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韩冈回头,苏子元发青的脸色落在他眼中,“交趾奸细的腿脚,不会有那么快。”   黄金满得令后就立刻点了兵将出发,他要镇守昆仑关,周围主要道路都派人查看过一遍,本来就有人监视,现在在多派人手封锁截杀,也不需要忙着查看地图。   “也算是诚心效顺了。”李信很满意黄金满的做事态度,低声对韩冈道,“这次事了,他少不得一个蛮部巡检。”   一任巡检,就代表着会被纳入朝廷的正式编制,同时发给俸禄。而不是仅仅是那等赠给四方蛮夷首领,属于虚名的刺史、团练使之类听着好听的官职。   听话且有能力的下属,除了一些嫉妒心强且没自信的人以外,基本上没有哪个上司会不喜欢,韩冈对黄金满也很满意。要是换做首鼠两端的人镇守昆仑关,他哪里有这般容易站到昆仑关的城头上。   现在就不知道宾州能不能及时堵上了这个漏洞。韩冈手中只有八百兵,想堵住各条道路,也只能依靠黄金满。   “不知韩廉什么时候能回来。”李信问道。   “明天吧。从昆仑关往邕州去,一来一回也要不短的时间。”刚刚抵达昆仑关,韩冈就已经派遣斥候去打探邕州城的消息了,趁着夜色,看一看邕州城的情况。如果条件允许,再放几把火通知城中军民。虽然起不到多少骚扰作用,更不可能与邕州城联络上,但他们的出现可以给交趾人一些压力,“希望他们能带回好消息。”   从正堂出来,迎接韩冈三人的是满天星斗。   苏子元抬头望着天上的群星,“已经是二月了,再过些日子,广西这里的雨水就会逐渐多起来,一直要到秋后,才会渐渐稀少。”   “下了雨,仗可就没法儿打了,只能收兵回家。”   苏子元叹着,“可惜邕州的冬天很少下雨,要不然李常杰也不能围攻邕州这么长时间。”   韩冈点着头,不论有没有攻下邕州城,一旦雨水连绵,就算是交趾人也得撤军。数万大军聚集在温热潮湿的环境中,疾疫是免不了的事,李常杰也不可能改变这个现实,而自己也一样。   接下来的半年,为避雨水,打不了什么仗。就算要反攻交趾国内,也要等到秋后才能开始动手。   黄金满这时安排好了人手,小跑着回来向韩冈三人一一禀报。对他的安排,并不熟悉地理的韩冈也没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不过苏子元也没有说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赞了这位广源蛮帅之后,韩冈又问道:“黄金满,现在跟随在李常杰身边的广源蛮帅还有几人?一共多少人马?”   “当初受了李常杰的蒙骗,一起北上的大首领,连着小人一起,一共有四人,其中以刘纪为首。但在邕州城下被神臂弓射杀了一个申景福,他的部众就被其弟申景贵接掌。在小人被派来镇守昆仑关的时候,申景贵加上刘纪和韦首安三家,兵马总共还有两万左右。不过现在大概只有一万五六。”   “邕州城防坚固,他们伤亡惨重这是肯定的。”韩冈道,“不知你能不能派人与他们联络起来?就算不能让他们攻击李常杰,能让他们早点撤回老家也是好的。”   黄金满这一次没有即刻回答,犹豫了一阵,“李常杰在归仁铺也放了一个指挥,听说了小人反正后,少不了会调遣兵马出来封锁消息。小人派人去通知那三家倒是没问题,就怕送不到他们手上,反而给李常杰给截住。”   韩冈对黄金满的回答并不意外。他很清楚,黄金满既然投靠了过来,便少不了会有担心被人分了功劳的心思在,对于招揽其他三家蛮帅不会太过用心,这件事,应当是由自己私下里派人去做,最多也只需要黄金满派一个介绍人就够了,而不是要让他来负责。   苏子元在旁边则皱着眉,他是不满韩冈将此事交给黄金满,同时也对黄金满的推脱有些恼火,“运使,这件事不如由下官去好了。如果仅是黄洞主的亲信,想必难以取信刘纪三人。只有下官带了运使的亲笔信去了,他们才会相信朝廷的诚意。”   “不行,伯绪你去不得。”这一次,韩冈拒绝得没有任何余地。   “刘纪当还不曾知道刘永之事,运使不必为此担心!”苏子元争辩着。   “不关刘纪刘永的事。”韩冈并不是因为刘纪刘永两兄弟的感情多好,才反对苏子元的行动,要说服独守昆仑关的黄金满只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但正如黄金满所说,要说服身边的三位蛮帅,可是要先抵达邕州城下才行,“昨夜你来昆仑关不会有危险。但去邕州城下就不同了,一路上风险太大。”   苏缄一家都在邕州城中,只跑出了苏子元一个,这种失败的可能性接近七八成的任务,韩冈不可能交给他来做。邕州城眼看着已经保不住了,苏子元再出事,日后苏家这一支就连个上坟的都没有了。   “运使……”苏子元算是明白了韩冈的心意,言辞恳切地说着,“事君在忠,事父在孝。下官去说服刘纪三人来投,对东京城中的天子是忠,对邕州城中的父母是孝。若是畏死而不去,那苏子元岂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不行!本来我就没打算当真能说服刘纪三人。”韩冈根本就不跟苏子元再辩,转身对黄金满道,“你派人去见刘纪三人,抓住也好,抓不住也好,对我们都是有利无害。所以你也不要选派亲信,稍微精明干练点就够了。”   说起来韩冈还更希望派去的信使被抓住,离间计比起收买、说服等手段来来,要容易生效得多。他不信李常杰能有多大方,在黄金满倒戈之后,还能安心地让广源蛮军守在自己的身边。敌军将至,身边的盟友又不稳,聪明人都知道这时候该撤退了。   “我只需要分裂交趾、广源联军就够了,至于是否会倒戈一击,我也不指望他们能学到黄洞主的一成半成。”韩冈冲着难以释然的苏子元笑了一笑,“就让李常杰和刘纪他们自相猜忌好了。”   “运使果然是智计超凡。料想李家小儿必然心生疑忌,到时候两边不合,他不想走也得走了。”黄金满满口谀词,拍过韩冈的马屁,转身又去安排人手。   韩冈看了苏子元一眼,“伯绪,你先去休息吧。昨天你辛苦了一夜,连带着今天,你可是两天没睡了。”   苏子元心情正郁结,也不想多说什么,低头行礼:“下官告退。”   韩冈望着苏子元有点虚无的背影走进城楼中,叹了一声,“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也只能如此了。”李信也同样叹着,“都得看邕州到底能不能守住。”   “这件事,也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苏子元不在,韩冈就没有必要再隐瞒自己心中的想法。他手上的资源太少了。要想凭借武力为邕州解围,至少要十倍的兵力。他一向喜欢以势压人,使用计策不过兵蹙将微时的无奈之举。   “三哥儿,我一直都想问了,这一次你对救下邕州城,到底有几分把握?”   “一成……不!”韩冈想了想,又摇头,“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但只要不是零,那就不能视而不见。放着不理,就算有九成的把握都会变为零;而尽全力去争取,百分之一的机会,也有可能变成百分之百,“总不能眼睁睁地坐视交趾人屠戮邕州百姓。” 第一十四章 飞度关山望云箔(八)   李信默然,最后也化为长声一叹,这时候,也不能指望交趾人会手下留情。   李常杰攻打的钦州、廉州,就算是主动开城,也都被他纵兵大掠,在城中的杀戮与屠城也差不离了。而邕州城的抵抗的时间如此之长,给交趾军造成的伤亡又极为惨重,开城后必定会有报复性的屠杀。就算李常杰也挡不住下面士卒要屠城的压力。而且,以李常杰在钦州、廉州的劣迹来看,他只会主动推动,而绝不会阻止。   “对了。捉到的那三个奸细,明天都送去宾州斩了,也算是给宾州百姓看一个证据。至于阮平忠,”韩冈想起了从长山驿中被营救出来的一干女子在他面前的哭诉,有什么样的部下,就有什么样的主帅,黄金满在昆仑关可没有长山驿的交趾人做得那么绝,“也带去宾州一起剐了。”   “可这是交趾的一个将军!”李信提醒着韩冈,俘虏和斩首的价值可不一样,“还是章经略的意思。”   “我会写信给章子厚的。”韩冈不能容忍外贼侵害中国,可这些蛮夷只要愿意低头求饶,朝廷多半就会给放过去,以示中国的泱泱大度,“朝廷对这些外人太过宽大。黄金满与何缮他们将功抵罪倒也罢了,可有些人只要肯磕头,就有官俸拿,我可不想与他们同朝为官。”   韩冈心意已定,李信也就不多劝了。只要是明正典刑,加上一干苦主的供词,也不算是过错。   商量过这些事,李信要值夜,而韩冈就回房中准备休息去了。本以为这一个晚上不会有什么事,可到了下半夜,快天亮的时候,之前派出去的游骑斥候回来了两人。   韩冈得到李信的通报,匆匆穿了衣服起身。   走到正堂,李信正寒着脸。韩冈心中就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好了。   见到韩冈这位主帅走出来,两名斥候连忙又跪了下来行礼。   “都这时候还行什么礼。”韩冈心急地催促着,“快说,到底出了何事?”   “禀运使,邕州起火了。快走到归仁铺的时候就看见邕州方向尽是火光,天都照亮了半天,三十里外就能见到。殿侍看着情况不对,就派小人两人回来禀报,他则继续向前去查探明白,说是到了明天就回来禀报。”   韩冈心一点点地沉下去,又是一阵无以名状的颓然。能烧红半边天,火势绝不会小,邕州肯定是失守了。尽管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他从京中一路赶过来,几千里地都没有歇过一次脚,就是为了救援邕州。眼看着离邕州只有六十里,自己又多方设计去营救,尽管已经登城,但只要城中再挡上两三天的时间,交趾人应该就会退了……   功亏一篑啊……韩冈心中一阵发闷,难受得想吐血。   “纵火焚城?”韩冈、李信闻声回头,就见到苏子元扶着门框,脸色一丝血色都没有。   李信连忙道:“军判,这事还没确定。”   苏子元摇着头走过来,刚走两步,两条腿就撑不住身子,晃了一晃,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苏缄的为人他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如果不能保住邕州城,必然是一死殉国。   韩冈、李信连忙上前扶起他,苏子元并没有昏迷。他用力抓着韩冈的手腕,瘦削右手中传来惊人的力量,“运使,莫忘了邕州城内还有十万百姓!”   “为百姓吗?”   “李信,整顿兵马,听我号令。”韩冈霍然起立,“火势再大也烧不光满城老小,交趾贼子就算要屠城也快不到哪里,无论城中百姓还剩多少,救出一个就是一个!”   ……   “黄金满反叛?!”   邕州城破带来的喜悦荡然无存。邕州城中火焰熊熊,李常杰的心中同样火焰熊熊。他怎么也没想到,黄金满竟然倒戈了,投向了宋人,献了昆仑关不说,竟然还将驻守在长山驿的一千大越官军给害了。   宗亶的心也沉入深渊之中,黄金满的这份投名状献得可真够狠的。   逃回的黎生,还有四五百陆续收拢起来的败兵,要不是守在归仁铺上的那一支人马中途拦了一下,让他们都逃回来,这个仗就不用打了。   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李常杰绝不会再派黄金满去驻守昆仑关。可当初让黄金满守昆仑关,就是必要的时候让他做殿后;另外还有将宾州送个他做补偿的意思,所以才没有将自己的兵一起放在昆仑关中。可没想到黄金满没有为他殿后,也没有感激送他宾州做补偿,而是送了一份大礼。从背后捅来的这一刀子,李常杰恨得刻骨铭心。   “将骑兵都放出去。”虽然李常杰手中就只有可怜的三四百骑而已,平时被他视如珍宝,根本不会随随便便派出去,只不过眼下可顾惜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封锁住昆仑关到邕州的所有联络。宋人收了黄金满,肯定会对刘纪他们动心思。”   “不能让刘纪他们知道。拖上一天就是一天。”对李常杰的命令,宗亶表示同意。看着辅国太尉签发出军令,宗亶又叹道,“宋人来得好快!”   李常杰紧紧咬着牙关,说不出半句话来。宋军的速度让他也感到惊惧不已。   从桂州一路赶回来,将宋人援军抵达广西的消息送到自己手中的密探,竟然只比昆仑关失陷的消息早了两天。这是什么样的行军速度?!李常杰也是带兵打仗的人,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黄金满是个精细人,不会无缘无故地投靠宋人。他将昆仑关献与宋人可以说是得到了好处的话,再卖力的攻打了长山驿,肯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宗亶点点头,至少宋军应该是表现出来了足够的实力,才会让黄金满死心塌地的投靠过去,而不用顾忌之后可能会受到的报复。在这之前,除了邕州有所表现,交过手的宋军,何曾能让交趾、广源两家联军的将帅们高看一眼。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撤军吗?”   方才派出骑兵,只是为了阻断消息传播,防着内部生变。但宋军近在眼前的事实却是没法儿改变的。   “不能立刻撤军!”李常杰坚定地摇着头,“这一次在邕州城下的伤亡太大,至少也要让下面的士卒在城内过一次手。不然军中怨气难解,士气也提不起来。到时候,在宋军面前怎么撤军?”   李常杰说得没错,宗亶也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能纵兵大掠的话,士气根本不能恢复,“那宋军怎么办?以他们进军的速度,明天后天就会杀到我们眼前了。”   “绝不可能!宋军急速南下,不及十日,就进兵千里,就算中间有一段可以利用水路,也不是多轻松的行军。兵疲师老,他们肯定不会选择贸然开战。”作为一名身经百战常胜不败的将领,李常杰坚信自己的判断,就算丢了长山驿,那也是宋人狡猾和黄金满背叛的缘故,“压倒黄金满不难,想要与我数万大军对垒,他们绝对不会有这个胆子!他们肯定也会歇下一段时间,用来恢复军力,同时还要窥探我军的情况。”   宗亶沉默不语,并不搭腔。李常杰这番话,未免说得有些太过自信了,宋人要当真如他所料,眼下也不会占了昆仑关。   李常杰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但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到宗亶的支持,“而且邕州已经破了,城中的火焰数十里开外就能看见。宋人想必此时也该知道。失去了救援邕州城的理由,他们还有什么必要再冒着风险拼命赶来?换做是你我,当也是会在昆仑关好整以暇的休整兵马,等待更好的时机。”   宗亶给李常杰说服了,点起了头:“多半是如此。不过抵达昆仑关的宋军究竟有多少,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准备进攻,这些事都要尽快打探清楚,我们才好做决断。”   “黄金满反叛,之前派出去的那些探子不知给他卖了多少。”李常杰恨得直咬牙,好好的计划都给一个叛徒坏了,“就让黎生留在归仁铺,戴罪立功,拼死也要给我打探出来昆仑关中的情况。”   “最好再将邕州交给刘纪他们一半。”宗亶提议道,“在城中烧杀抢掠过,就算宋人来招揽,他们也得好好想一想后果。”   李常杰想了想,摇头:“……那样太大方了,刘纪他们必然心生疑忌。只给他们四分之一,不过散开来后就不管了,任他们来。”   李常杰起身走出大帐,望着邕州城上的一片艳红,咬牙切齿,要不是苏缄,他有哪里会有今天的狼狈,“传我将令!掘地三尺也要将苏缄全家给我找出来,寻到一人,重赏百贯!找到苏缄,有千贯之赏。”   宗亶摇了摇头,任李常杰发狠去了。对于苏缄,他倒是有几分敬佩,若不是他领军把守着,邕州也不会这么难破。虽为死敌,但也是个英雄人物。如今邕州城陷,苏缄这位知州,恐怕也只会做出一个选择。   宗亶望了眼面目狰狞的李常杰,冷笑一声,他肯定是不能如愿了!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一)   周围尽是火光。   火焰已经笼罩了邕州州衙。前后六进,左右皆有偏院,有楼阁、有花园,是邕州城中最大的建筑群,而此时,则化为了火海。   苏缄穿着公服,带着长脚幞头,一步步地在熊熊烈火的环绕下,用脚上的厚底官靴丈量着地面。端正的容装一丝不苟,就算立刻去觐见天子都不会失礼。   举步越过门槛,踏过仪门。身后的大堂被大火吞噬,攒动的火蛇在屋瓦上游动,每一扇门窗都在向外面吞吐的着火焰。   苏缄还记得他来到邕州后,第一桩案子就是在大堂中审的。他历任地方,很少有一上来就碰上一桩谋杀案。为了审那桩案子,苏缄可没少辛苦,光是往返与州里、县里以及桂州的公文就有十几斤重,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定案的判状呈送东京,让天子勾了名字。现在想来,也就是靠着这桩案子,让自己的威信在邕州树立了起来。   之后的数年里,不论是审理要案,还是举行年节酒宴,都是在大堂中举行。熟悉的建筑很快就要不复存在,苏缄却发现自己却没有太多的伤感。   踏过侧门,二堂也蹿起了火苗,堂中闪着火光。几点火星跳了出来,又攀上庭前一角的刺桐树。刺桐已经开花了,凝聚了血与火的树木上,朵朵红花就犹如火焰一般。传说此树若开花不依时节,邕州必遭兵焚。许多人信之不移,不过今天便可知传说的虚妄了。二月之初,正是刺桐花开正盛的时候。   州衙外面一阵喊杀声传来,这是守护州衙的士兵们在尽最后的努力,只是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王亢也殉国了。”   就跟这座邕州城一样,坚守了近两个月,终究还没有坚持到援军的抵达。   苏缄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慢慢走着。   往日里,这座庭院之中,总会有着上百官吏往来奔走,喧嚣不绝。从早至晚,由夜达旦。但到了最后的时候,邕州的文武官员中,还在这里的就只剩下他一人。   唐子正昨夜战死了,在斩杀了多名攻入城中的交趾贼寇,于城墙脚下上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不过一死而已”,他的副手言出如山。   观察推官谭必死了,录事参军周成也死了,当城南的军营今早被攻破的时候,营中就立刻起了火,他们都选择了自尽殉国。   都监薛举是最早战死的一个,为了阻止交趾人垒筑上城的高台,他领军出城,第一次成功,第二次成功,第三次就中了李常杰的埋伏。也就在那一天,另一位都监、西头供奉官刘师谷也战死在城外的另一个方向。   在之后争夺城墙的几天中,钤辖高卞中箭而亡,宣化县尉周颜则是死于上城的交趾军长枪。陈琦、丁琦、邵先、梁耸、李翔、何泌、刘公绰,州城中的大小武官在这些日子里,也都陆陆续续战死。   城破之后,都监刘希甫回守城南军营,今日与谭必、周成一同殉国。宣化知县欧阳延在昨夜就与他的县衙一起投入火海。自己的次子苏子正,前两日在城头上被砍断右臂之后救治不及。长孙苏直温因荫补而挂着武职,上阵后不久就中了箭,也没能救回来。   如今的州衙之外的最后一道防线,是武缘知县王亢在把守。因为他在交趾来攻时,放弃了自己的职责,逃进了邕州城。被苏缄痛斥之后,却是立下了死志。会让他把守州衙,也是因为他此前已经在城墙上受了重伤,上不了阵了。   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苏缄的属下中,没有一个懦夫,也没有一人退缩。   一阵热浪随风卷起,苏缄的视线也模糊了起来。热流划过脸颊,探手抹了一下,落入指尖的却是濡湿的触感。   真的很热。   州衙之外,已经全是人声,乱乱糟糟的不知在说着什么。苏缄听不懂交趾土话,但夹在土话中自己的名字却不会听错。   想必是要活捉自己吧。   苏缄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咧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吾乃大宋守臣,岂能死于贼手?”   一声剧烈的轰鸣响过,一阵狂风从身后飚来。苏缄缓缓转过身。是大堂塌了。坍塌下来屋顶,砸得火光一黯,但转眼火焰又直冲而上,蹿起了有十余丈高,然后又落了回来,上下闪动了几个来回之后方才又开始稳定的燃烧。   大堂塌了、二堂也被祝融吞没,前院已成火海,红灿灿的映着夜色中的天空。融石铄金的热量向着天地四方全力散发出去,郁郁苍苍的树木,都在发出干柴在炉膛里燃烧时的噼噼啵啵的声音。   后花园和柴房也烧起来了,苏缄家里不缺忠心的仆佣。在守城的日子里,有许多都拿起了弓刀,上了城墙。而剩下的老弱妇孺,苏缄在城破后都让他们逃出了州衙,能不能躲过这场劫数只能看他的命运。   “老爷。”   穿过了宅门,自幼服侍着苏缄的老仆迎了上来。   “还有人迎接自己啊。”苏缄走了上去,责怪着:“不是让你们走了吗?”   “小人一辈子都跟着老爷,老爷去哪里,小人就跟着服侍。”   苏缄看着眼前几十年来一直都在眼前的面孔,叹了一声,不劝了。问道:“三哥儿他们都走了?”   “嗯。”老仆低下头擦着眼睛,不让眼眶中的泪水流出来。   三子苏子明会一点医术,苏缄让他学着管理城中医疗急救。日以继夜,没能撑到最后就病倒了,最后的一段日子只能躺在家中。   “二哥儿一家也走了?”   “嗯。”   “大哥家里呢?”   老仆撇过脸,低头看着地面,声音小小的:“都一起喝了酒。”   苏缄一瞬间又老了几分,更加憔悴,嘴角只有惨淡的笑容,“他们不合是苏家的人。”   “不关老爷的事!”老仆猛抬头,几十年来第一次对着苏缄大声:“都是沈起、刘彝造的孽!”   “这时候就不用再说了。”苏缄慢慢地向前走着,老仆扶了上来,“还记得小时候,一起下海,也只有你敢与陪着我去。”   “回来后老爷就被老太爷打得不能走了。”老仆笑着,一起回想着的当年,“那时候都没想到老爷能做到知州,当时连进士都不知能不能考中。”   “快五十年了。过得还真快。”苏缄叹着时光变迁,旧日的记忆在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一一掠过。   “可不是吗……小人也没想过自己也能活到六十。”扶着苏缄走到正厅前,老仆放了手,“老爷,小的要先走一步,下辈子再服侍老爷。”   他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站起身蹒跚地走入着了火的后院。   望着火焰封起的门扉,苏缄叹息着:“没能救了满城百姓,这罪过不知有多大……你下辈子投的胎肯定会要比我好啊。”   外面更吵了,一阵沉闷的锤击声响了起来,似乎是有人用着檑木或是重锤撞着院墙。   苏缄皱眉看了看声音传来的方向。自己应该是吸引不了这么多人卖力,大概是怕府中积存的财物一把火被烧干净吧。他们肯定要失望了,官财私财在守城的日子中,都已散尽,哪里还有留给他们这群强盗的。   苏缄快不行了,随着火势越大,空气也越来越憋闷,呼吸进肺中的都是火辣辣的炎气。步履维艰地走进正厅中,慢慢地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坐下。   周围的火焰渐渐升了上来,飞蹿起来的火苗,已经舔舐到了房梁之上。梁柱上的涂漆很快就被引燃,噼里啪啦地响着。柱子和天花上的彩绘受热之后,一块块剥离掉落,就在地面上燃烧着。   在明道年间这座小楼重修时,梁柱天花上就绘上了彩绘,精美之处远胜衙中的其他建筑。只是经过了几十年没有修补,苏缄来上任时,这些彩绘早已是斑驳不堪。曾有人向苏缄提议要修补一下,否则太难看。但苏缄算了一下开支之后,就把这个提议丢到了一边去了。还有后院的凉亭,两年前也在风雨中被倒下的树木砸开了半边,苏缄也没有让人去修。舍不得乱花钱啊。   官袍的衣角被火舌舔了一下,转眼就烧了上来。苏缄没有理会,拿起早已放在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满了一杯酒。   拿起盛满酒的杯子,火焰又蹿高了一点,可苏缄已经感觉不到身边的热了。   有些吃力地转头看看隔着一张桌子,伴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妻,闭着眼睛,就像睡过去一样。四十五年结缡相伴,本来想致仕后就回家乡闭门读书度日,夫妻两人过完最后的日子,谁能想到竟然在这里同生共死。   举杯一饮而尽,火热从喉间渗入腹中。苏缄想不到这酒的味道还不坏,就是只能喝上一次。一家三十七口,除了长子苏子元一人,还有战死的两个儿孙,其他人一起都在这座州衙中喝了同样的酒。他们不合作了邕州知州的家人啊,要不然也不会造此劫难。   腹中更热,火焰的颜色充斥在眼中,苏缄对家人的愧疚渐渐散去,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徘徊。   只恨没救了满城的百姓!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二)   “射!”   随着一声大吼,是一声拖长调的号音,而紧接着就是噌噌弦鸣。一片飞蝗自宋军阵列上腾起,掠过七八十步的距离,一头扎进对面的敌军阵中。   列阵于归仁铺前的交趾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神臂弓射出来的箭矢扎成了一只只刺猬。声声惨叫扬起,还算整齐的战线上,一下就多了许多缺口。   尽管邕州潮湿尤胜荆南,但在潭州武库中保养得宜的这批神臂弓,还能将威力保持一定时间。而从对面射来的那等威力、射程,都只能用可怜来形容的弓箭,却根本都落不到宋军阵间。   双方远程武器的差距如此悬殊,登时就使得交趾将领失去了对射的勇气。同样是号角声响起,交趾军中一群步卒舞着藤牌杀了过来。虽然一起来攻的还有着两千蛮军,但他们被分在两翼,拖在后面。凸出在前的只有衣甲鲜明的宋军。   重弩上弦缓慢,只要顶住两轮,就能杀到宋军的面前,交趾军的军官们大声鼓舞着士卒们的士气。   “自作聪明!”韩冈、李信同时冷笑。不需要翻译,他们也知道对面的军官们在说什么。要是靠着单薄的盾牌就能防住神臂弓,这件武器也不会被称为军国重器。   战鼓按着节拍,受过训练的宋军弓弩手们,在鼓点声中,整齐地上弦搭箭,然后激射出去。三棱木羽劲矢离弦而出,如同撕开一张薄纸一般,很轻易地就穿透了藤牌。随着藤牌兵接近宋军军阵,弓弩的威力飞速增加,不光是穿透藤牌,同时也穿透了他们的身躯。   神臂弓上弦的速度也远远超过交趾将领的预计,踩着神臂弓前端名为干蹬的铁环,比起踏着弓臂要容易用力许多。宋军弩手三排轮换,连绵射击一点也不留下缝隙。   交趾军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的反击,在连续不断地射击面前土崩瓦解,只是宋军阵线在射击中踏前一步,就让交趾兵坚持不住,纷纷返身逃窜。   这里是当年狄青大败侬智高的战场。侬智高的主力就是在此处被赫赫有名的狄武襄用着他带来的八百骑蕃部骑兵来回冲垮,彻底覆灭了侬智高刚刚成立不久的大南国。   今天一方仍是身着红袍的宋军,而另一方,则已变成了更加靠着南面的交趾军。交趾兵多,宋军兵少,而且宋军还将两千广源蛮军分左右拖在后面保护侧翼,真正与交趾对垒的就只有八百将士,但宋军的敌人依然完全不是对手。   本来李常杰只放了一个指挥,又加入了从长山驿逃回来的败兵,还有刚刚从后方调来的三千步军和四百骑兵。只要他们能拖延一阵,就可以等到邕州城下的援军。可偏偏一点时间也拖延不下来。刚刚抵达三千援军,匆匆忙忙地列阵之后,当头就被一棒打昏,甚至连反击都组织不起来。   一直守在一旁的四百骑兵终于出动了,他们再不动作,宋军就能把他们的步兵如同兔子一样赶得满地乱窜。   但交趾人根本就不会使用骑兵。别说跟天下闻名的契丹铁骑相比,就是党项或是吐蕃,都有天壤之别。乱哄哄地冲到结阵前行的宋军面前,想凭着勇力冲杀——这是他们过去面对南方的占城军时,经常使用的战术——可宋军仅仅是凛然不动的用神臂弓一次齐射,就让他们人仰马翻。紧接着,李信亲领的选锋出阵,一声大喝,将掷矛纷纷投向混乱中的骑兵。   交趾军的骑兵是军中至宝,都有着甲胄护体,神臂弓射出的弩箭好歹也被牛皮甲抵挡了一部分的杀伤,可在沉重数十倍的掷矛面前,一层皮甲甚至连纸都不如。   从天而落的长枪粗暴的破开衣甲,连人带马一起扎成了肉串。战马的惨嘶响彻战场,而马背上的骑手早就被重矛夺取了性命。尚未接战就损失了四分之一,冲向敌阵的道路还被堵上前面落马的自己人所阻挡。而令人畏惧的掷矛还在眼前等候,无奈之下他们也只能调转马身,向来处退下去。   “真是胡来!”韩冈摇着头,骑兵岂是这般用的。要是他手上有四百骑兵,早就让他们冲到李常杰大营边去耀武扬威一番,放几把火,让十万大军夜不能寐。   可有了骑兵的缓冲,被压得节节倒退的交趾步兵,终于在单薄的用栅栏围起来的驿站外,重新稳下了阵脚。只是人人脸青唇白,惊魂难定,用着恐惧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宋军。一次接战,就将宋军的锋锐表现得淋漓尽致。   “看来还要再来一次!”李信对韩冈说着。   韩冈眯着眼睛看着对面,“再来一次,就差不多了。不过他们应该不敢过来了,只能我们攻过去。”   “末将遵命!”李信手一招,掌旗官将他的将旗拔起,向着前方大步迈去。   鼓号响出一个变调,脚步声响成一片,军阵向前徐徐移动。   “如何?”韩冈驱动坐骑,随军前行,一边还问着另一侧的同伴。   “天军神威,我等蛮夷远远不及。”黄金满就在马上弯腰致礼,宋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也让他看得心旌动摇,难怪刘永甫一接战就被杀得全军覆没,也难怪眼前的这位韩运使敢于领着他们杀向拥有百倍大军的邕州。   韩冈看得出来这位广源蛮帅已经心服口服,不无自豪地笑了一笑。   他把黄金满留在身边,也防着一些意外发生。八百士兵从昆仑关杀出来,没有后援,只有两千名刚刚来投的广源蛮军,韩冈总要留心一下,表示大方也得选对时候。   视线重新回到对面。官军再一次用神臂弓奏响杀戮的乐章,在密集的箭雨下,交趾人的战线依然勉力维持着,但处处透着虚怯。看到交趾人的样子,韩冈知道,归仁铺的这一战,算是赢了。   论起两边的实际战力,其实不会有这么大。可交趾一方气虚胆弱,而他这边则士气正盛,两边的差距一下就拉大了。冷兵器的战争中,士气的因素很重,韩冈早已明白这一点,才敢于领军出昆仑关。   在他的判断中,李常杰很可能派来一万上下的援军来镇守归仁铺。所以他一路急进,要趁交趾援军立足未稳,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千官军为骨干,加上两千士气正盛的蛮军,也足以压倒匆忙而来军心浮动的敌军。   他哪里会想到李常杰竟然只派来了三千多援军。这一战若是不能轻松胜出,那是真实枉费了自己的一番心机了。   交趾军的阵列在宋军的咄咄攻势下,已经难以保持战线,现在只是靠着更多的人数,勉强压住阵脚。   “对面已经坚持不住了。”韩冈点了黄金满的将,“黄洞主,让你的兵杀过去吧。”   黄金满就等着这句话,抱拳应声:“小人遵命!”   一声声有别于宋军中的号角长音,在拖后的两翼压阵的黄金满率领的两千蛮军,立刻闻声出动。广源蛮军没有宋军的阵型整齐,但呀呀怪叫地冲杀上前,就是给了正在坚持中的交趾军最后一击。   旗帜散了满地,甲胄兵器也都一起抛弃,交趾兵溃散而逃,在归仁铺外的原野上,如同一群被猎手追逐的野兔,迈开双腿奋力逃窜。   让黄金满分出一部去追击,剩下的人则打扫着战场。   虽然远涉千里,八百荆南将士一个个都很累了,但因为宾州城下的大捷,以及黄金满轻取长山驿的缘故,让他们对韩冈的信心十足。打扫着战场时,他们也都是喜笑颜开。   他们只付出了微薄的代价,就在宾州城外解决了同样人数的广源蛮军。而投降官军的广源蛮又同样轻取长山驿的交趾兵,这么一算,他们虽然只有八百兵,就足以对抗数万交趾兵。而且李常杰背后还有为数更多的广源蛮军,就算上阵他都要提心吊胆。到时候,说不定都不用自己动手,贼人就会败了。   一战大捷,苏子元心中的沉重也没消解多少,他远眺着邕州城的方向。到了白天,见不到城中的火焰,但更加醒目的浓烟,深深地烙在相隔三十里的苏子元眼中,清晰可辨。   “要不要继续追击?”李信看了苏子元一眼后,转身问着韩冈。   “让黄金满追出一里就够了。现在是要尽快让刘永他们还有所有交趾兵得知官军到了,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需要太过于急进。”   韩冈没有冲昏头脑,要去直奔交趾本阵。他不是急进,而是想要表现得急进。也是展示出自己的咄咄逼人,就越能让李常杰感到危险。只要虚张声势的表现出大军已至,一并将交趾和广源两军都震慑住,就能逼得他们从邕州城下撤退。   “今天就在归仁铺休息。”韩冈下令道。   “交趾人不会夜袭?”   “我们越是张扬,交趾人就越是没有这个胆子。不过的确要防着就是了。让骑兵再辛苦点,巡视周围。看看邕州到归仁铺的这一片坦途,李常杰怎么夜袭我军?”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三)   “是谁给你胆子违背军令的?!是谁让你冲击宋人军阵的?!让你带出去的四百骑兵,回来不足三百,你还敢来见我?!”   厚重的幕帘,遮挡不住从中军大帐中出来的咆哮,守着帐门的两个李常杰的亲兵对视一眼,又都低下了头去。   派去归仁铺的援军败得太惨了,点选的也算是军中的精锐了,在宋军的攻势下,竟然连一时半刻都没能支撑下来。而且还折损了太尉心头上最看重的骑兵,直接下令砍下几颗脑袋作为惩戒都是不足为奇的。   率领骑兵出战的将校跪伏在李常杰的面前,脸贴着地,额头上的冷汗簌簌直落,连自辩都不敢多说一句。   “好了,他也是正好撞上宋军,步军又败了,不得不出阵。”宗亶打着圆场,统领骑兵可是李常杰一向看重的亲信,过去又多有功绩,要说因损兵折将而处以军法倒也还不至于,“就让他将功补过好了。”   李常杰余怒未消,胼指指着跪伏在底下的亲信,“还以为是占城军吗?都是带着神臂弓的精兵,冲上去不是找死?!”   李常杰原本是让这四百骑兵作为斥候游骑,探查宋军的底细,同时封锁道路,让刘纪等人无法及时得知宋国援军抵达昆仑关的消息。哪里想到刚随军抵达归仁铺,还没来得及散开,就在战阵上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军力。   他越看地下的亲信,心头火气就越是旺盛。“滚下去!”   一声怒喝远远不足以表达李常杰燃烧在心头的怒火,但他更清楚,眼下不是杀人的时候。归仁铺一战的失败,若说有责任,他自己的责任最重——太低估了宋军将领的猖狂和胆量。   得蒙大赦,那名骑将磕头谢了不杀之恩,连忙退了出去。   李常杰坐了下来,眉心皱成一个川字。   骑兵新败,且一日中在邕州和归仁铺之间来回狂奔,马力消耗又大。一两天之内,剩下的三百骑,能有一半派得上用场就是万幸了。这下怎么查探宋军的详细军情?两次大败,都是败在敌情不明上,误算了宋军的行动。   所以有件事让他疑惑不已,“怎么来的这么快!?”   同样的疑问也盘踞在宗亶的心中。   从归仁铺前线传到手中的紧急军情,完全出乎李常杰意料之外。宋军来得也太快了,占领了昆仑关之后,根本都不多做休整,就挥兵直扑归仁铺,即便长山驿一战是黄金满缴的投名状,可宋军将领难道不知道如此激进的连日进兵,究竟要冒多大的风险?   但宋人就是来了,而且轻而易举地就赢了。   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给刘纪等广源蛮帅得知黄金满已经投敌。李常杰费尽心里也只调出了三千兵马去支援归仁铺。在他想来,攻下了昆仑关,又看到邕州陷落,不需要再兼程救援的宋军肯定要在关城中休息个一两天。而他派出去的兵马,有一天时间就能将营垒初步建好。一旦有了固守用的营垒,怎么都能拖延上一段时间,让自己可以从容整军并顺利撤回国中。   还有前两天收到宋国荆南军进抵桂州,当时他怎么想都觉得宋军不可能立刻南下,留给他至少会有十天以上的时间,可以顺顺利利地解决了邕州城防,让毁掉的城池来迎接宋军。   可一切都计算错了,想不到宋人这般心急……不是,应该是气焰正盛。骄兵悍将都有这个毛病。他当年领军攻打占城,也照样是高歌猛进。根本不惧占城军有什么地方能够对他产生威胁。   而自己这边,则是“兵疲师老。”宗亶将心中的想法喃喃念了出来。   李常杰的神色郁郁。其实行军打仗引发的疲劳,对双方来说,情况都差不多,但士气上的差别就差得太远了。宋军破关克敌,接连大捷,正是兵锋最盛的时候。而己方则是猝不及防,在城下鏖战两月方才破城,正要洗城来提振士气,就当头一盆冷水,这士气就根本就挡不住地要往下落。   “攻打归仁铺的只有三千军,其中宋军不过一千之数。”李常杰狠狠咬着牙关,从败兵那里他也得知了,归仁铺之战,完全是宋军为主,而黄金满的两千蛮军,只不过是在后面捡漏而已。   宗亶道:“能成为一军的前锋,必然是精锐中的精锐,荆南军中的翘楚。否则区区千人就敢直逼邕州城下,任凭谁也不会有这个胆子。”   “抵达归仁铺的也只是前锋,昆仑关中必然还有主力没动。”李常杰怎么都不会去设想,眼下直奔邕州而来的大敌,就只有出现在归仁铺的不足一千的宋军。   “可宋军到底有多少?”宗亶问着。   三千,还是五千?或者更多。李常杰也没有答案。   眼下困扰他们的关键还是敌情不明,一切纯凭猜测。要是知道来袭的宋军到底有多少,至少能有办法做出适当的应对。   “怎么办?是派人去打探?”宗亶问着李常杰的意见。   “要撤了!”李常杰站了起来。做出了决定之后,缠绕在心头的迷雾一扫而空,对眼下的局面看得也更为清晰明白。仰天长舒一口气,“宋人的底虽说现在仍没弄清,但也没必要再冒险和等待结果了。我亲自领军镇守后路,你带着人先撤。”   纵然纵兵掠城,任何一名将帅都不会将手上所有兵力如同撒豆子一般地都撒进城中,总会在手上保持一支可靠的机动力量。这样的军队并不需要入城洗劫,在府库等大宗收获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留给他们的。   李常杰留在大营里的有一万三四的兵力。留在身边的这些一万多人,都是他最可以信赖的队伍。就算让他们为全军断后,李常杰自信,凭借自己的威望并不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前面犹疑轻敌,连败是他自找。但眼下既然有了决断,就绝不会再错下去。莫要小瞧他李常杰。   “那刘纪等人怎么办,继续瞒着他们?”   “瞒不过的。”李常杰摇头叹息,兵败归仁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刘纪等广源蛮帅又不是瞎子聋子,“这时候他们肯定已经都知道了。不信现在派人去请他们,没一个会再赶过来。”   形势急转直下,宗亶也没有别的选择,“那就只能将宋军来援的事跟他们说了。”   李常杰点点头,“虽然他们都知道了,但说与不说是两回事。将宋人来援的事跟他们说明白,然后一起撤军。在邕州城下留得越久,他们就越可能投向宋人。不过南返之后,离着宋人越远,叛投的胆量就会越小。”辅国太尉眯起的双眼变得危险起来,“不能给刘纪他们多余的时间,要逼他们速下决断。”   宗亶心领神会,快刀斩乱麻是唯一解决办法,“那我就派人先去找刘纪他们三人了。”说着他又冷笑一声,“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邕州城中。”   “若是听到了消息,肯定就回营了。”李常杰叹道,“他们入城本来是好事,可现在就不同了。”   “广源军如今大半都散在城中,早杀红了眼,要将他们带出来,的确不好做。”   李常杰点了点头。不仅是广源军,还有他的大越官军,要想将他们从邕州城中拉出来整顿好,宗亶身上的任务可不轻。不过自己也一样。   散在邕州城中的队伍要大部收拢起来至少要两天的时间,而广源蛮军也许费时更多。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自己这边至少要抵挡五天以上,然后再设法从阵前撤退。   敌前撤退要做到也许很难,但并不是不可能。这两个月来,他已经将左江附近渡口的船只全数控制,只要能顺利渡过左江,宋军一时间也只能望江兴叹。   “击鼓,聚将。”   中军鼓声响了起来,李常杰和宗亶打算将眼下的形势与摊牌。归仁铺的大败在败兵讨回来后,已经传遍军中,想必下面的将校都在等着他们的解释和决断。   在鼓声中,赶来的第一人不是将领,而是从邕州城中而来,奉上士卒的军卒,“禀太尉,邕州州衙起火,多少间屋子库房全都烧了,苏缄也没有抓到。”   李常杰低声咒骂了一句,也不知怎么回事,钦州、廉州都开城投降,两州官员都顺服得很,可邕州城中竟然无一人降顺,不是战死就是自尽。要不是他们,他如何会陷入如今的窘境,恨不能将这些人挫骨扬灰。   很快,除了仍沉湎于城中烧杀劫掠的十几个将领,李常杰麾下的将佐都到齐了。没有丝毫隐瞒,李常杰将眼下的敌情通报给他的部下。   在主帅口中确认了能以一千破四千的精锐宋军就在几十里外的归仁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李常杰没有多说什么鼓励军心的话,眼下需要的是去做,而不是说。   “宋帝不仁,任用奸臣,我大越王师吊民伐罪,自出战以来,连克多州,直至邕州城破,宋人闻风丧胆。如今虽有小挫,但与大局无碍。不过出战时日已久,也到了该回国中的时候。撤退之事现在皆由宗太尉总掌。至于本帅……则为殿后。”李常杰挺腰起立,扶着腰中长剑,豪气干云,“就让我去会会领军来援的宋将!”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四)   “黄金满竟然投了宋人!”   申景贵的叫声中充满了惊讶和不可思议。黄金满行事一向沉稳,甚至在许多人眼里都到了胆怯的地步,怎么就敢这么毅然决然地跳到了宋人那里去,照常理,好歹也要犹豫一阵子,再跟他们三人联系一下才对。   因为这条紧急军情,来自广源州的三位蛮帅皆聚集在刘纪的大帐中,讨论着接下来的应对,但起头的并不是对未来计划的商议,而是抱怨。   韦首安愤恨:“难怪李常杰那么大方,将邕州城让了这么多出来。”   “现在大半散在城中,真的给李常杰算计了。”刘纪脸上看不出来怒色,可心中同样是怒火冲天。   因为在邕州城中争夺劫掠的目标,广源州的蛮兵还跟交趾人起了好几起冲突。刘纪本来还准备着与李常杰和宗亶为此事扯皮的,没想到整件事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得快点将人从城里撤出来。”申景贵说了一句废话。   其实在听说归仁铺大败的第一时间,他们三人都已下令将散在城中的部众即刻召回,但邕州城这么大,下面的人都抢红了眼,能有多快可想而知。   “全撤出来的差不多还要有两天的时间。”韦首安板着脸,咬着牙,“宋人能给我们多少时间,李常杰又会给我们多少时间?”   “绝大部分一天之内就能回来了,剩下的就由他们自己去好了。”刘纪冷漠地说着,“汉人有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时候,一切都耽搁不得。”   “收回来后怎么做。”韦首安望着另外两人,“要撤军的话,李常杰和宗亶会不会点头?”   “要不然干脆……”申景贵没将话说下去。但刘纪和韦首安都明白他的意思。   韦首安正要说话,帐外的守卫进来通报,“洞主,大营那边派人来了。”   “李常杰他们要做什么?”申景贵立刻问道。   “绝不会有好事。”韦首安立刻道。   刘纪嗯地一声点点头:“若是让我们去大营,必然有诈,谁都不要去。”   申景贵和韦首安立刻点头:“知道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交趾人在他们的心目中再没有信誉可言。   从中军大营而来的信使,走进了帐中。   刘纪脸上堆起虚假的笑容:“不知李太尉、宗太尉有什么吩咐?”   “黄金满投敌,宋人援军已抵归仁铺。奉李、宗二太尉之命,着三位洞主撤军归国。”   刘纪、韦首安、申景贵三人都没想到李常杰会如此干脆,直接将之摊了出来。   “李太尉要我们怎么撤?”   韦首安冷淡地问着。若是李常杰敢拿他当殿军,他转头就去投靠宋人,追着交趾兵打。   “李太尉与宗太尉商议已定,由他本人领军亲自殿后。而宗太尉则指挥向南撤军。宗太尉的军令,要三位洞主尽快从城中撤出来,渡过左江。”   既然并不是要招他们去大营,也就不需要砌词反对或是拖延。刘纪低头,领着韦、申二人一同接下军令。   信使走了。两对眼睛一起望向刘纪。   方才申景贵的提议还没有得出结论,而李常杰和宗亶又释放出了足够的善意。接下来该怎么做,到底该站在哪一边,现在韦首安和申景贵两人都疑惑,拿不定主意。   “……先回去再说。”刘纪没有犹豫太久,“回到广源州看宋人会怎么做。”   “可刘永……”申景贵欲言又止。   刘纪是广源州四位大首领中领头的一人。其他三位蛮帅虽不能说是对他马首是瞻,但刘纪说话的分量最重却是没有任何疑问的。而且刘纪的亲弟弟也在昆仑关中,黄金满既然投靠了宋人,那刘永当然没有可能例外。   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该往宋人那里靠上一靠?申景贵和韦首安都在这么想着。   只是刘纪心存怀疑。   弟弟刘永到现在都没有消息。黄金满投宋,如果刘永也一起跟着投宋的话,少不得会立刻派人来联络自己。这消息,绝对会比宋人进兵的速度要快。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动静,尽管可以用各种意外来解释,但刘永的直觉上,已经觉得自己同胞兄弟已是凶多吉少。   而且这不仅仅是直觉的问题!   刘纪记得他前天最近一次收到刘永传回来的消息,上面说他已经进兵宾州,如今收获颇丰。他的那个弟弟一向贪得无厌,以刘纪对他的了解,不抢个盆满钵满,就绝不会打道回府。不可能只抢了三两天,便转回昆仑关。   从时间上算,刘永在劫掠的时候,正好会撞上来援救邕州的宋军……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可以说他的弟弟必无幸理。   另外黄金满的为人,刘纪也很清楚,绝不会因为被许了一点好处就轻易反叛。尽管之前的几年,因为宋人严禁缘边市易,他的部族损失极大——只比自己少上一点——但交趾派人来劝说一同出兵的时候,黄金满是最后一个才点头,而且听说是因为下面部众强烈要求才不得不同意,同时出兵的数量也是最少的。   黄金满既然有着这样的性子,绝不可能宋军一到,就乱了阵脚。必然是见到宋军的威势,并加上丰厚的回报作为补充,才会毅然决然地投到宋人门下,充当起走狗来。   至于宋军是拿什么来表现自己的实力,刘纪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就按照李常杰和宗亶说的去做,一起退回去!”刘纪已经拿定主意,作为统帅广源州诸多部族的大首领,他不会因为一个弟弟而将全族的性命放到悬崖上。但要说他会在形势还没有出现一个清晰明白的走向,就投向仇人,那也绝不可能。   而且即便他猜错了,弟弟刘永与黄金满一起投了宋人,那也没关系。有着这一层关系在,即便是退回了广源州,照样能与宋人联系上。何必在眼下的这个节骨眼上,与身边的交趾人起冲突,“这里可不是昆仑关。如果我们不从军令,有所异动,恐怕李常杰和宗亶第一个就是先对付我们。”   “先回去,一切等回去了再说。只要我们手上还有兵,不论是宋国还是交趾,都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   收到了刘纪三人都听命行事的消息,李常杰和宗亶都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谁也不说不清他们现在的顺服到底是真是假。即便眼下是真,也会在形势转变的时候,跟着一起变动。   “关键还是要挡住宋人的兵锋。”宗亶对着李常杰说着,“只要能挡住宋人,一切都还好说。若是挡不住,刘纪他们可不会跟我们同生共死。”   “如果是眼下在归仁铺的那三千兵马,我还不至于会输,要赢也只是费点气力而已。就算是昆仑关的敌军都来了,我要退走也容易。”李常杰依然对自己有着足够的信心,“关键还是你这边要快,尽快聚拢城中兵马,渡过左江南归。等回到国中,宋人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这件事你放心,最多三天,我就能撤过江去。”   左江冬日水缓,当初数万人渡江,也没有花费宗亶太多的时间。这一次反过来,也同样不会有太多麻烦。   就算是面对来势汹汹的宋军精锐,李常杰和宗亶的心中,依然没有太多的惊惧。只要能维持好军中的稳定,拥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想要顺利撤退绝不是一件难度多大的一件事。   但两人都没有松懈下来,接下来的几天,就是最关键的一段时间。   ……   一声声惨叫透过狭窄的缝隙传进小小的地窖中。   一名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小女孩儿,缩在地窖中,一动也不动。一句句听不懂的交趾土话正从头上传下来,尖利的狂笑让人心惊胆战。交趾贼军就在外面杀人放火,着火后的烟雾从通气孔中透了进来。   烟气呛人,但妇人仍竭力忍着咳嗽的欲望,用湿润的布匹,捂住自己和怀里小主人的口鼻。   就在最后的时刻,服侍的主人和小主人也没有一个肯离开州衙,只是夫人把家里最小的七娘让她带了出来。   怀里的女孩儿动弹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姿势保持了太久,手脚麻痹了。   “七姐儿,不要动!”妇人连忙压低声音地责备着。   小女孩乖乖地在怀里缩了缩,静静地不再有任何动作。   前日从州衙中出来,她们就躲在深深的地窖里,匆匆带出来的食物还够吃上几天,但不知道头上的贼人,究竟还有多久才会离开。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从缝隙中投下来的光,明了又暗,外面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   没有了用交趾土话发出的吼叫,也没有了死亡前的呻吟,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交趾贼军退了吗?还是城内的人都给他们杀光了。   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决定还是多等上一点时间,等到真正撤退了再从地窖里出来。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五)   地面在颤动,骏马在奔驰。   虽然只是寥寥数十骑的交锋,依然有着血染沙场的壮烈。   掌中的铁鞭挟着奔势从空中斜斜一挥而下,抢先一步击中了对手持刀的肩膀,顺势就将他砸下马来。   生死只在一瞬间,冲锋时就屏住了气,当击败对手后,重新开始的剧烈呼吸里就带着淡淡铁锈的味道。身后同伴沉重的马蹄在落马骑手的胸口踏过,清晰的骨裂声随着惨嘶传入韩廉的耳中。   “第三个!”韩廉随即一声狂吼,让围过来的敌骑为之胆寒。   双手紧紧握着铁鞭,韩廉鹰隼般的双眼重新盯上了一名敌军。一夹胯下马腹,立刻如箭般直冲而去。下马时韩廉只是一个腿骨被摔断后没能长合好的瘸子,但当他跨上马背之后,就成为一名军中第一流的骑兵。   刚刚围拢起来的交趾骑兵,在韩廉猛如恶鬼的冲锋中,如同赶鸭子一样被赶散。韩廉和他的同伴死死咬住一开始盯住的那一人,如同荒原上追逐野兔的群狼,前后交替着追击,互相配合着将速度同样不慢的猎物给捕捉到手。   依靠胯下河西马身高腿长的优势,韩廉从身后渐渐追近猎物。在逃敌回头时惊骇的眼神中,他又是一鞭挥下,连着头盔带着头骨一起砸得粉碎。敌人最后的慌乱,凝固在眼球上,被一阵猛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   “第四个!”韩廉回头大吼,“刘三,赢你们两个了。”   可就在同时,稍远一点的地方,也传来了另外一道吼声:“第三个!”接着吼声转为一阵畅快的大笑,“殿侍,你还是只多一个。”   韩廉大骂了一声,调转马头,又要往回攻过去。   “殿侍,刘三哥,你们高抬贵手,留几个给俺们啊。”更远处响起一声叫喊,“你们可都是稳当当地能进三班院了,俺们也想弄个军将、大将的俸禄养家。”   “没出息的东西!上山打猎哪还有让手的道理,再卖点气力,来抢就是了!”   韩廉回头又是一声吼叫。他在回到军中成为斥候的同时,已经被韩冈提拔为不入流品的殿侍。以他这些日子前前后后出的力气,只要将交趾军逼退之后,稳稳地就能进入品官的行列。但他统领一队骑兵,要是杀敌比下面的人少了,岂不丢人现眼,半分也不肯相让。   本来说着也是在开玩笑,但一想起战后封赏,则是人人都用心起来,争先恐后地杀过去。   在韩廉看来,他今天所面对的交趾骑兵比起昨日要聪明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傻乎乎地冲击箭阵,而是开始做他们应该做的事。   不过散布在归仁铺周边一片旷野上的交趾骑兵,韩廉一路数过来,就只有五六十骑上下。可见昨天的大败加上来回奔波,还是对交趾骑兵有着很大的影响,让幸存下来的大部分敌骑一时无法再上阵。   尽管经历了昨日的战败,可卷土重来的交趾骑兵的战意,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水准。只是战意并不能直接转化为战力,他们的马术也就比笑话强上那么一点,基本上还是个笑话。在关西阵上与党项骑兵厮杀过的一众骑手,挥舞着沉重的铁鞭,毫不客气地收割着战果。   奋力拼杀仍不见有所收获,在宋军骑兵远远强出许多的武勇、战术和战马面前,再拼命也依然只是在给宋人增光添彩。这一队交趾骑兵,终于坚持不住,放弃了对归仁铺的监视,向后撤了回去。   看着剩下的交趾骑兵逃远,韩廉从身下的河西良驹背上跳下来,骑上了一匹体格要小上一圈的矮马。节省马力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虽然河西马只是接敌时骑乘,但从荆南移动至广西,有三分之一的战马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倒是人还好些。   驱逐对方斥候游骑告一段落,骑兵之间的交锋以宋军的胜利而告终。留了一队继续扫荡归仁铺周边的原野,韩廉带着方才的战果返身回营。   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宋军已经以归仁铺为核心,修起了一处形制简陋的营地。不过虽说简陋,也是与西军行军作战时设立的营寨相比,其内外布置一切还是按照标准的立营法而来,保护营中驻军的安全,防御力并不差,而且还在不断地加筑中。   韩廉正要进营门的时候,正看见有一队人赶了六七十匹背着辎重的矮马入营。   粮草当是从昆仑关转运过来,“马是哪里来的?”韩廉问道。   押送粮草的小官连忙回答,“都是赵知州连夜搜罗起来送到昆仑管的。”   韩廉看着这些驮马,心中很是欢喜,宾州城中能搜罗到这么多马匹,也算是运气了。尽管肩高最高的也不过四尺出头,可韩廉也不指望能骑这些马上阵,只要能用来作为巡逻时的脚力就足够了。真正厮杀的时候,再换马就行了。   韩冈这是也收到了宾州城搜罗一批马匹,作为运送粮草的驮马的消息。他听说之后,就连忙出了营帐。这些马一匹匹都是矮小结实,外形上与韩冈见惯的河西马和青唐马有很大区别。   “想不到广西还有产马?”不对,韩冈立刻反应过来:“都是滇马吧?”他问着苏子元。   “没错。广西的马多半是‘滇池驹’,如今世称大理马。”   滇马,后世因为茶马古道而闻名,善走山路,饶有耐力,而且耐粗饲。韩冈看这些马匹矮小的体格,作为战马肯定是不合格的。但用来在山地中驮运货物却是一等一的优良马种。   “放一半回去继续转运粮草,剩下来的留给骑兵做替换,这里也打不了几天。”韩冈围着这些滇马绕了几圈,这些马被一群陌生人围着,一点也不见受惊吓,很温顺地站着,让识马的韩冈、李信都满意得直点头,“日后打进交趾,若多攒下些滇马来运粮,倒是方便了。”   “运使说得正是。”   韩冈冲着南方指了一指:“交趾人的战马似乎也是滇马?”   这件事,苏子元倒是不太清楚了,“马不耐湿热,交趾的气候当也不能养马,多半就是从大理来的。”   何缮在旁边小心地插话道,“不管是交趾还是广源,军中所用马匹,皆是从大理贩来。只是道路险阻,加上价格腾贵,所以两家的战马数量都很少。”   “原来如此。”李信点点头。   骑乘上阵的战马,从体格、到耐力、再到脾性,每一条都要进行考核。十匹马中间,差不多也有一两匹能充作战马。所以战马的价格往往是普通马匹的十倍。昨日的战斗中,交趾骑兵的坐骑,连死带伤损失了差不多百匹左右。这一下子可就是近万贯大钱不翼而飞,想来李常杰得知后,恐怕都要哭出来了。   “广南西路这边贩马的是走哪条路?”韩冈转头又问着苏子元。   “邕州、宜州都有路通大理,不过要分别经过自杞和罗殿两部转运。没有直接道大理国的道路。”苏子元道,“川中可通大理,不过川中自产马匹,所以不多见。”   “自杞?罗殿?”韩冈对这两个地名很陌生。   “是两家西邻大理国的蛮部。罗殿在夔州路南,广西西北。其国传世久长,据说是诸葛武侯征伐南蛮的时候,就封了罗殿王,至今已经传了几十代。自杞则在罗殿南面,溯右江而上至横山寨,再往西北行十三程便至其境;自象州顺着都泥江上溯,也能抵达自杞。”   听苏子元这么一解释,韩冈差不多有点数了。大理就是云南,西邻大理,便是在云南的东侧。自杞不用说了,应该是滇东山区中的部族,所谓的都泥江,既然在象州汇入珠江,基本上能确定就是后世的南盘江,其上游也就在云南。至于罗殿,前面苏子元说其地在自杞——也就是滇东——以北,那当是贵州西南,大略在安顺市那一片。   不过将地理做古今对照,也只证明韩冈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南方的军马这下有着落了。   “广西现在没有马市?”   “没有!”苏子元摇头,神色一下又变得伤感起来,“家严旧日曾有意开辟马市,遣人去横山寨查探。本准备一切就绪后,便上书朝廷,可惜交趾贼军来袭……”   韩冈这下明白了,难怪苏子元对马事这般清楚,原来苏缄早就有所准备。   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些事就放一边吧。”知道李常杰不可能弄到多少马匹,他就放下心来,“日后有的是时间去找滇马来补充军中需用。”   夸奖过韩廉,将斩获的首级挂在营中显眼之处,到了午后,一名名游骑带着最新的军情从营外赶回,韩冈终于要面对侵略者的头目。   从邕州到归仁铺,走了半天还多的交趾军,前军后军连接紧密,侧翼都有防止伏击偷袭的千人队,一时之间根本找不到可供利用的破绽。   “李常杰好歹也算是名将。”韩冈立足于营门之外的一处略高的小丘上,眺望着远方,“虽然是交趾的。”   “只需两千兵马,便能直取本阵。”李信将黄金满的兵丢到一边,不服气地说着。   所谓找不到破绽只是因为兵力不足,若是手上足够的军力,完全可以直接出手碾压,或是在试探性的攻击中逼出破绽来,可韩冈手上只有八百。   交趾陆续抵达归仁铺外,离着韩冈的大营五里的距离扎下营盘。   眼见着暮色渐深,交趾军的营垒终于初见雏形。一片片营帐整齐有序,只是外围看起来还并不算坚固,李信问着韩冈,“要不要夜袭?”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六)   夜露深重,穿行在野外的草木间,很快全身都被露水给打湿。   紧张中的潜行,对体力消耗极大。浑身上下的水迹,湿透了的衣襟,也有一半是汗水的功劳。终于找到隐蔽的位置,他停了下来。由动至静,他急促地喘着气。只是喘息声压得很低,浅浅的呼吸只将面前的树叶给吹动。   眯起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望着不远处的一片营地。营地之中,一支支火炬闪耀着,仿佛星光浮动。一顶顶帐篷,犹如雨后山林空地上蹿出的蘑菇,连绵成片。那里是敌军的营帐所在。   天空中的一片浮云移了开去,二月上旬的月光撒了下来。半轮明月此时已升上了天顶。他的手摸上了腰间的水牛号角,紧紧攥着。牛角沾上掌心的汗水,立刻就变得滑腻起来,让人感觉很是难受。   时间差不多了,他心里想着。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胸膛,将号角凑在唇边,然后,用力地吹响。   一道沉稳厚重的调子突然蹿起,振动着空气。先是一支号角的独奏,吹响了几个节拍之后,就有另外几支加入了进来。同时鸣响的号角越来越多,很快就变成了一个乐班的合奏,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得很远。   这并不能算是正式的夜袭,只能算是骚扰。两军对垒,针锋相对地安营扎寨。他们之间的交锋,就少不了是要从互相骚扰开始。韩冈不知道李常杰会怎么做,但他会照规矩来。   骚扰和防骚扰,偷袭和反偷袭,都是身为一名合格将领必须精通的科目。李常杰在交趾号为名将,尽管他之前的表现实在是有损名将的称号,可具体到行军守夜,他的表现也不算很差。   就算听到进军号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他营中的骚动刚刚升起,就立刻被平息下来。接着从营帐中冲出一队队全身武装的士兵,冲到了营地外侧的栅栏边,面向号角声传来的黑暗,警惕地瞪着双眼。   而就在吹响号角的同时,韩冈派出在外的暗哨也发现了交趾兵潜藏在黑夜中的身影。且早在暗哨发现他们的之前,派去骚扰敌营的士兵,就已经传回了一部贼军来袭的消息。   听到了营地外猝然响起的木笛声,受到信号的李信立刻让营中将一串灯火升到旗杆顶部。   几星火光在营地外闪了一闪,亮了又灭,但很快更旺盛的火焰就跳动了起来。   归仁铺附近,靠着官道两边,是以田地为主。两个多月没有人搭理,里面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而更远一点则是一片片零星的小灌木林。设立营地的时候,只将大营周围清理干净,稍远处的草木都留置不动。为了隐蔽身形,交趾兵全都藏身在这一片丰茂的草木之中。   雨水稀少的冬天,让火势蔓延得极快。火焰在营外熊熊燃烧,转眼就随着夜风而扩散开来。今夜的风向不太好,有一部分火焰烧向了宋军的营地,不过被清理干净草木的外围成了防火带,也只有些烟漂了过来。   而更多的火头则是延伸向了草木更为茂盛的地方。当蹿进了一处小灌木林,数百人从火焰中抱头鼠窜出来,狼狈不堪地奋力奔逃,试图躲避将他们烧得焦头烂额的火魔。   相对于韩冈派出去进行骚扰的兵力,这个人数倒也不算少了。尽管用于正面作战人数肯定不足,可拿来偷袭只有三千人的营地,如果没有提防,可以很轻易地踏破大营。   “想不到李常杰这么看不起人。”苏子元望着从火场中跳出来的偷袭者,冷笑着,“以为我们会不做提防?”   “他浪费得起。要是易地而处,我也会忍不住派兵夜袭的。”手上有着一万多人的兵力,用五百人冒点风险,试图换来一次胜利,根本不是大问题。韩冈说着就打了个哈欠,转头对值夜的李信道,“快点回去睡吧,明天可就有得要忙了。”   李信点了点头,吩咐了下面的哨兵们不要松懈,要提防交趾兵再来一次,转身也回帐去休息了。下半夜的防务,自有人来负责。   一夜过去,两边都没有受到太多的惊扰。除了归仁铺周围一片着火过后的黑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吃早饭的时候,两军还在打探着对面的虚实,总不能不知敌情地就开始作战。骑兵在两军之间的原野上奔驰,相对于昨日寥寥数十骑,今日则多了许多。人数不足的宋军骑手,只能暂避锋芒。不过他们在避让间,也会趁机。   “都是交趾兵,不见广源军的踪迹。”   而且李常杰的将旗就在敌营中飘扬,很明显的就是他在主持着军务。   “看来李常杰是打定主意要挡住我们往邕州城下的路。”   “他将广源军隔在他的身后,我们想派人劝刘纪等人倒戈,恐怕也是无功而返居多……他做的真是很聪明。”   只有表现出来足够的实力,才能得到广源州剩下的三位蛮帅的投靠。而在两边交流被交趾兵阻隔的情况下,想让刘纪三人看到宋军的实力,也只有击破眼前的李常杰所部。可是要是能正面击破李常杰,广源军到底是投效还是顽抗,就没人放在心上了。   “而且刘永的事也是一个麻烦,要瞒着刘纪也不容易。”   刘纪身为一族首领,不会因为兄弟手足被杀,而与大宋不共戴天,这是领导者最基本的素质。但如果加上一千部众,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除非被逼到绝境,否则很难指望他会如同黄金满一样主动投效过来。   “黄洞主,你弃暗投明,万一交趾人恼羞成怒,回军时挥师攻打你部,那将如何是好?”韩冈突然想到一件事,问着黄金满,他可不希望投效之人全家被屠的事情发生,“此事不得不防。”   “多谢运使挂念于心。小人已经派了得力之人,绕道赶回广源,通知族人暂避。交趾不会有余暇去追逐小人的族人,而刘纪他们当也不会帮着交趾人做这等自坏名声的事。”自家的事当然是自家最为关心,黄金满早就想到了,并不用韩冈多虑。   “那就好。”韩冈点点头。   望着正在原野中奔驰交错的骑兵,双方兵力上的差距,只从骑兵上就能看得出来。苏子元皱着眉:“兵力相差甚远,如果要获胜,当然得用奇兵才行。”   韩冈轻笑道:“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凭着三千人将邕州城下的数万敌军击败?……不是啊,让他们撤出邕州就算成功。”   韩冈的首要目的是将贼军从邕州城中给逼出来,这就是胜利。至于歼灭当面的贼军,如果天上掉馅饼,让李常杰犯浑,他不会浪费大好时机。可如果为了一个胜利要冒太多风险,他是不会做的,成功的几率未免小了点。等交趾贼军撤军之后,追逼在后,等着扑上去的机会,这才是一个更轻松也更容易成功的办法。   “做到眼下的这一步差不多已经是极限了。”韩冈道,“我们的底细不可能欺瞒太久,手上只有八百兵的消息,宾州多少人都知道,要说里面没有交趾人的奸细,我是不会相信的。”   “黄洞主不是已经奉命派人去守着各条路口了吗?”   “只要有心通过,小心地避开封锁道口的守兵,怎么可能封得住?只是能拖延个一两日而已。”韩冈不会将自己的希望放在敌人的愚蠢上。料敌从宽,把对手想得厉害一点不会错。   “运使,派去邕州的人回来了。”   韩冈在抵达归仁铺后,便派了一小队人潜去邕州城,现在回来一个。详细的情报并没有带回来,不过交趾军正在撤出邕州,则是一个很明确的事实。   “小人离着邕州有三里地,看见城中的兵马都是在往外走。不论是交趾兵还是广源军,都在撤出邕州城。而且也能看见百姓在逃离邕州。”   斥候的回报让韩冈等人喜出望外,也绝对是一个好消息了。这是连续几场胜利带来的结果,不论他们是准备撤退,还是准备向归仁铺攻过来,被打开的包围圈,已经给了邕州百姓逃生的机会。   “他们能进抵邕州城,交趾细作要绕过昆仑关,恐非难事。”   “那该如何应对。”   “何须应对。现在心急的是李常杰,而不是我们。敌强就退,敌驻则扰,敌退我们就追。不硬拼,但也绝不能让他们好端端地回去。”   只要不是大队的人马,区区十人上下的小队,借着夜色潜行至邕州城外,并不需要冒太大的风险。同样的道理,昆仑关周边的一片山岭,也不是黄金满派出的那些人能够封锁得了。   也正如韩冈所料,这时候在李常杰的面前,站着一人。他穿着普通汉人的服饰,头上戴着帽子,只是在帽子没有遮盖到的地方,还能看青茬茬的头皮。   “宋军只有八百?!”李常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宾州城内城外都在宣扬,说尽歼刘永千人的只有八百荆南军,而且那一战宋军损伤只有四人。”   “速将刘永战死之事传给刘纪。”李常杰先吩咐下面的亲信,然后又沉吟起来,不管怎么想,他都很难相信、甚至不愿相信让自己惊师动众的对手,只有区区八百人,“其中必然有诈……不过要试上一试。”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七)   接近午时的时候,从南面传来了咚咚的战鼓声。   低沉猛烈的鼓点,告知在望楼上的韩冈等人,李常杰他并没有对峙等待的打算,现在就要开始进攻。   伴随的鼓声,交趾军举着李常杰的大纛缓缓走入了战场,走进了韩冈等人的视线中,一步步地接近了归仁铺大营。   在离着归仁铺只有一里的地方,交趾军连同鼓声一起停了下来,但这个停顿十分短促。调整了一下阵型,鼓声重新响起。交趾中军大纛纹丝不动,可只有四分之一的队伍留了下来,围着李常杰的将旗作为预备队,而将大多数的兵力都入了战场,向着归仁铺大营碾压而来。   “看起来李常杰是知道了。”韩冈抿了抿嘴,苦笑着。虽说有了心理准备,但侥幸之心也是免不了的。当看到自己当真言出成谶,总是有些不舒坦。   这几天,苏子元除了在公务上说话,就极少开口,看见李常杰的主帅大纛,仇恨的视线从眼底迸出——话说回来,这两天任谁也都没聊天的想法——不过看见韩冈,他提醒式地发问:“交趾贼军会不会分兵绕过归仁铺大营,直攻昆仑关?”   “若是李常杰当真分兵,我高兴还来不及。分出三千,到了晚上就好夜袭了。分出五千,我敢出寨与之对阵。”韩冈当真盼望李常杰犯糊涂,“昆仑关也不是没有人驻守,就算只是广源军,也能守得住十天半个月,交趾人的残忍是有名的,破了城后会做什么。要想正面攻破关城,交趾人还没那个能耐。而且就算占了昆仑关,对现在的交趾人根本没有多大的意义。”   可惜李常杰用得是无懈可击的正攻法,主力直取归仁铺大营,逼着宋军硬碰硬。只有两支各四五百人的偏师,也就是两个指挥的兵力,开始走起了弧线,看起来是要绕道归仁铺大营的后方,打算用来封锁归仁铺和昆仑关之间的交通。   韩冈低头看着下方的营地,无论是官军,还是广源军,在面对交趾军进攻的时候,都没有胆怯和畏缩的迹象。军心还算稳定。   “运使,是守寨还是出战?”李信问着韩冈的意见。   韩冈反问回去:“你的意思呢?”   “先守寨。”李信道,“贼军弓弩少,又不善攻坚,有着营垒护翼,正好可以射个痛快!”   “黄洞主,你觉得该如何?”韩冈转头问着黄金满。   “……守寨。”黄金满犹豫了一下,回答着韩冈的问题,“已经过了午时,夜间不便进攻,再过两个时辰李常杰就要撤回去了。”   “伯绪你说呢?”韩冈再问苏子元。   “守寨。”苏子元抬头看天,“今天北面有厚云层积,湿气比前两日都重,傍晚可能会下雨。”   三人理由各自不一,答案则如出一辙,且正是韩冈所想,也正是之前商议的计划,“好!那今天就坚守营寨。帮交趾贼军好好回忆一下,他们在邕州城下顿兵两月的经历!”   “李信,黄金满,你二人下去统领本部,依既定方略行事。”   “末将遵命。”“小人遵命。”   不论是韩冈,还是李信、苏子元,都是只依靠八百官军作为核心战力,没把黄金满的数千蛮兵看得太重。不过用他们来做单纯的防守,或是胜负已定时的追击,还是能派些用场。   战鼓就在中军大帐前擂响。以不逊于交趾军的声势,让营中的三千将士听着号令前往自己应在的位置,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李常杰眯起眼睛,遥遥眺望着给了他太多惊讶的对手。从他离营出战,到现在逼近大营,留给他们的这么长时间中,面对数倍大军的攻势,宋人选择了坚守而不是撤离。这个选择怎么都有些让人纳闷,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如果没有援军,固守远远比不上城寨的营垒,完全是件最愚蠢的行为。宋人会有这般愚蠢吗?还是说来援的宋军不止那八百人?   李常杰不知韩冈是别无选择,只能让自己来吸引交趾军目光的磁石。而同样的,李常杰也是没有别的选择,才会只率领一万多人前来攻打归仁铺。   可以这么说,双方都因为各自的原因而被绑着手脚。   李常杰要提防广源蛮军在背后生事,还要担心眼前的八百宋军不是宋人全部的南下人马。坐拥数万大军,能带出来的就只有一万多兵。   而韩冈为了不让邕州百姓遭受屠戮,面对李常杰的攻势只能选择硬顶,数日之内无法退回昆仑关去。若是他能放得下邕州,只要回到昆仑关,将大宋的战旗往关城上一挂,谅李常杰也没胆子再来攻打一次关城。   于归仁铺处发生的又一场大战,在双方没有多少选择的情况下,终于展开。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在战鼓的催促下,近万交趾战士如同夏日雨云扩散,浩浩荡荡地占据了两军之间的战场,一步步地向宋军大营掩杀过去。一排身高体壮的士兵举着巨大的木盾走在最前面,这是防备神臂弓最好的武器,同时也是铺平寨前一道壕沟的工具。随着越来越接近营寨,他们的速度也逐渐加快。   “要射击吗?”苏子元问着。   韩冈摇头:“再等等!到了寨墙外再说。”   因为湿气深重的缘故,不论是广源蛮军还是交趾军,弓弩都不算多。像宋军上阵时人人皆是弓弩手的情况,在南方的战场上并不多见。   近万交趾军只有两三千名弓手在绕着寨墙牵制射击,而剩下的士兵也同样分散开来,围绕着寨墙,怒吼着、狂嗥着,从东南西三面开始同时围攻归仁铺军寨。试图利用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争取用最短的时间,在第一次攻击中就将营寨给攻破,而不是像在邕州城下慢慢地耗尽气力。   “想不到交趾贼军如此勇猛,幸好他们的象军在邕州城下都损失掉了。”韩冈还是从黄金满那里听说的此事,“要不然一群大象冲过来,肯定要手忙脚乱一番。”   “有神臂弓在,就算是大象也一样能射杀。”苏子元急色问着韩冈,“运使,还不射击!?”   “还要再等一下。”韩冈还要等。他的兵力不足,也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发挥最大的杀伤,让交趾兵为之胆寒。   宋军所设立的营寨外墙并不是一条圆滑的直线或是弧线,而是如同锯齿一般的前后凹凸,突出于外的部分如同城墙的马面,长而密。陕西修筑城寨,或是西军设立需要固守的营垒,外墙都是用着类似的布局。   交趾人不知道这样设立寨墙的用意,他们只为自己没有任何阻碍地冲到在营垒外而感到庆幸。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将手上的木盾放倒下来,架在壕沟之上。没能来得及掘深掘宽的壕沟紧贴着寨墙,只有一点落脚的地方,如果没有木盾压在壕沟上,根本就站不住脚。   两脚踏着木盾,就在寨墙下方,一群特意被挑选出来的精锐士兵,拿着大斧劈砍起并不结实的栅栏。丁丁斧声,木屑横飞,栅栏不断地摇晃着,看起来转眼就能将眼前最后一道阻碍给拔除。而寨内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被营外的交趾弓手们给压制住了一般。只有老于战事的少数人,清楚这样的沉寂有哪里不对,设法给自己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拥在最前面的交趾士兵则是欣喜欲狂,只要再有片刻时间,他们就能冲入宋军的营寨中。   不过他们的欢乐也就到这里,随着望楼上的旗帜变幻,徐缓的鼓点节奏顿时为之一变,号角声也同时响起。   “射!”   上百名军官同时发出号令。响成一片的弦声中,弓箭、弩箭,交织而下,将自己心中积蓄的怒气注入箭矢之中,向着最近处的敌军攒射过去。   用着壕沟掘出来的泥土,在锯齿状的寨墙突出部的内侧,修起了高出两尺的台地。弓弩手们就站在台地上张弓搭箭,让寨墙下的交趾兵,不论站在何处,左右两边都会受到射击。   而每隔十几息,紧随着一道尖利的木笛声后,寨墙外侧的敌军之中,就是一片密集的箭雨落下,一下就清扫出一片空白。   归仁铺位于官道边,是供行人车马休息的去处,其地势当然是不会选择坡地或是台地。当宋军修建营寨时,就略略偏了一点,将后面的一座约摸一丈来高的矮坡一起括了进来。   特意挑选出来的两百名神臂弓手聚集在矮坡上,居高临下,他们手上的远程弓弩能覆盖东南西三面的敌军。就算交趾兵是用着木盾做阻挡,等他们接近到足够的距离,也不能帮后面跟进的队伍遮挡弓箭。   重弩独有的噌噌射击声,有节奏地响着。   都头被射死了!   指使也死了!   许多交趾兵就在用着土话疯狂大喊着,混乱中他们完全组织不起来攻势。   最贴近寨墙边的广源蛮兵疑惑地听着交趾人的叫喊,黄金满则惊讶地回望着台地上的神臂弓手们,他们难道都是盯着军官在射击?   的确是盯着军官。这两百名神臂弓手的任务不仅仅是帮着寨墙危急的区域解围,而且还包括了狙击隐藏在敌军军阵中的指挥官。将中底层的军官射杀,是摧毁敌军战斗意志的最好手段。   交趾军的第一波攻势,只维持了片刻就宣告失败,寨前的交趾兵纷纷逃散,在军寨前留下了数百死伤。呻吟和惨叫回响在寨墙外,听在寨内守军们的耳中,就是最动听的吟唱。   望楼上的韩冈负手笑道:“官军最擅长的不是攻,而是守。交趾军以短击长,这是在自找苦吃。”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八)   尽管有许多交趾兵在撤退时,没忘记带走身边正在惨呼痛叫的同伴,但更多的死伤者则被人遗忘在归仁铺的大营边。   等到交趾兵稍稍退远,营寨大门敞开,两百多战士受命从寨中出来,来到被抛弃的伤兵身边,用刀枪给他们最后一击。   另外还有些交趾兵没有来得及逃跑,就俯身躲在壕沟中,当宋军出寨来清理战场,无处藏身的他们只好出来主动投降。   一百多名交趾兵跪下来苦苦哀求,在营外的士兵们,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下手。   “全都斩了。这次第,哪有多余的粮食养贼?!”李信知道韩冈的脾性,也不等待他的命令,直接让下面的士兵放手杀降。   李信的命令传出,刀枪就毫不犹豫地重新举了起来,寨中的守军也将弓弩对准了这批降兵。   “等一等。”韩冈派了亲兵过来,“运使说了,如果愿意斩了脚上的两根大脚趾,就放他们回去。”   没了大脚趾,能走路但负重和跑步都不行了,就根本不能再上阵。他们回到对面,对交趾军毫无用处,反而是浪费粮食和药物,而且还会降低士气。不像杀俘,能让人升起同仇敌忾的心情。   “李常杰见之必怒。”苏子元对韩冈道。   “就是要羞辱李常杰。”   自己这里越是表现得毫无顾忌,交趾人那边反而会更加犹疑。浪费一下交趾人的粮食也是好的,就看李常杰到底会怎么做了。   “倒是营栅毁损不小。得赶快修好。”   就在韩冈和苏子元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有好几处栅栏被砍出了缺口。虽然不大,但也暴露了这座营寨最大的缺点。   交趾军前面攻击时,将这一圈脆弱的栅栏作为第一目标的确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为了能给交趾军造成最大的伤亡,宋军一直等他们开始毁坏寨墙才开始射击。没有足够的木料,要修补还是很麻烦。如果再来上几次,这座寨子的栅栏可就保不住了。   “不过今天贼军应该不会再来了,”苏子元抬头看了看天,阴云密布,风也变得冷了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   ……   李常杰知道这是个硬骨头,也做好了暂时攻不下来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这一次的攻击,受到的挫折如此之大,还没来得及给宋人造成多少损伤,就被当头打了回来。   自己的队伍不过刚刚撤退,宋人就直接敞开了寨门。这个行动,明显的就是在嘲笑自己。   骑兵还在逗留在战场上。如果他们冲得快的话,能赶在打扫战场的宋军回到营中之前,冲进宋军大营去。这么想着,李常杰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用处,交趾骑兵的水平如何,他很清楚。   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看起来很快就要下雨了。加上方才的失败,今天的进攻也只能到此为止。   “太尉。”李常杰麾下的一名将领站出来提着建议,“今天天色晦暗,正好可以夜袭。”   在看不到星月的夜晚偷袭敌营,听起来倒是不错。如果宋人不防备的话,的确有几分可能成功。   但宋人可能不防备吗?   李常杰很快就拒绝了在夜中的冒险。要是攻打宋军大营时,有人从背后掩杀过来,直接就会崩溃。而且说不定还会下雨,下雨天进攻,对面的弓弩的确会威力大减,可凭着眼下军中士气,想在雨水中走夜路都是问题,何况摸黑攻打营寨。还不如继续派少数兵力去骚扰,让寨中的守军无法休息。   但李常杰现在的心情总是像堵上一块石头一样,在心中沉甸甸的。宋军到底有多少人,没有弄清这个问题,他始终难以释怀。   如果能确定宋人有更多的援军,李常杰肯定不会再选择进攻,只要等宗亶他们全数渡过左江,自己就可以向南方撤离。但要是只有八百人,被宋人唬住的屈辱,李常杰怎么都不能咽下。   方才围攻宋人营垒的时候,他已经派了一队骑兵绕过归仁铺,往昆仑关方向过去查探。如果宋军在昆仑关中有人,至少会出来驱逐。如果没有这么做,就证明眼前的敌军,就是来援的全部兵力。   “太尉!”一名部将匆匆进帐来禀报,“宋人把俘虏都放了回来。”   “怎么这么大方?”李常杰狐疑地问着。   “不是大方……”   “那是什么?”   “他们的脚趾都被宋人砍了!”   李常杰霍然而起,双眼圆瞪:“什么!?宋人竟敢如此辣手!”   一百多名交趾士兵,身子摇摇晃晃的,从归仁铺大营一路回来,走上几步就会摔上一跤,最后是互相搀扶着,走完了所有的路程。   北上犯境,又在钦州、廉州、邕州城中大肆杀戮。这样的敌人,宋人不但饶了他们的性命,砍下了脚趾后,不忘包扎止血。可这看似宽容的行为,却处处透着残忍狠辣,已经是一辈子的废物了,除了一条命以外,什么都不剩下。这比直接砍头还要狠毒。不但浪费军粮,帐下的士卒看到他们现在的模样,哪里还有什么战意。   李常杰看得目眦欲裂,脸色铁青,宋人下手太狠毒了。而跪伏在自己的面前,痛哭流涕的这群被释放的俘虏,也让李常杰感到愤怒,他们若是拼将一死,又何至于此?   “太尉,他们该怎么处置。”李常杰被人问着。   闭起眼睛考虑了一下,旋又睁开,“送到后方去,让宗太尉好生照料。”   李常杰作出了一个宽仁大量的决定,但这并不代表他当真放宽了心。捏得紧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心中的愤怒。他现在就在等着一个消息,如果当真能确认,不管是谁下了这个命令,他势必要其碎尸万段。   ……   傍晚的时候,雨开始下了。   淅淅沥沥的并不大,但广西的雨季已经到来。   依照苏子元的,疾疫很快就要多了起来,韩冈很担心军中的医疗卫生问题,但这不是眼下的急务。   “还要进一步逼迫李常杰。”有人看到了一队交趾骑兵往昆仑关的方向去了,这个消息一级级传达到韩冈的耳中,“让他来攻打寨子,而不是动其他的心思。”   守卫昆仑关到归仁铺的道路,这件事韩冈交给了黄金满来处理。且就在长山驿左近,韩冈还让黄金满派了五百兵,用于封锁垭口通道,骑兵想过去不是那么容易。反倒是步兵可以从小道上直接绕整条防线。只是在风雨中情况就不一样了,在弓弩发挥不了作用的时间里,要冲过一点阻碍,对于骑兵来说,并不要耗费太多的气力。   “要不要主动进攻?昆阳之战,汉光武以三千破伪新四十二万。而合肥城下,张辽正是以八百军大破十万吴军。”这几日的接连胜利,让苏子元对官军的战斗力有了很高的评价。“如今我军也有八百精锐,可以一战。”   “那是两回事!”韩冈和李信同时摇头。   在昆阳城下,光武率精锐攻王邑所率领的新朝大军。这一战说是三千对四十二万,但袭营的时候,光武只需要面对伪新中军的那万余人,剩下的四十万根本来不及赶来救援,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出营。加上王邑因为身边有着四十万大军环绕,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受到攻击时应对失措,这就注定了他们的失败。当王邑的本阵被刘秀击破,四十万大军直接就垮了。   而逍遥津,主要是孙权做了蠢事。若说当头一棒,韩冈此前也不是没打算给李常杰一下,只是没能守到机会。何况并不到冒险一击的时候,就算李常杰挥军来攻,他也能将寨子稳稳守住。   “对面的李常杰吃了好几次亏,又担心我们还有援军,小心提防还来不及,不会犯蠢,他不会给我们这么好的机会。”   韩冈也没有打算在这里守太久,他已经派了得力人手潜入邕州城,联系城中的百姓以及残留的守军。再有两天的时间,便能动员起他们中的大部分逃出城,藏进山中去。接下来,他就可以找个时机,撤回昆仑关。   不过韩冈的心中,总隐隐有些忧虑,知道他所率援军只有八百的人实在太多了,李常杰听到一次两次,自己的表现可以让他半信半疑,但次数多了,怎么可能再怀疑。到时候,他可就要面对交趾军的全力进攻。   就算是下雨,双方夜中对对方的骚扰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但两边对此都有所防备,所谓的骚扰也不过是普通的扰人清梦罢了。到了第二天,依然是下着雨,交趾军的攻击只是应付差事一般,连昨日一半的魄力都没有表现出来。   但到了傍晚的时候,一名斥候从雨雾中冲进营地,脸上满是惶急,“启禀运使,交趾军又来了增援,兵力至少有一万,很快就能抵达对面的大营。”   李信、苏子元和黄金满,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李常杰肯定是从哪里确认了己方的虚实,所以才敢将更多的兵力从后方调来,而不担心刘纪等人反叛。   韩冈沉吟了片刻,抬头笑问道:“你们说,现在交趾兵更恨谁?”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九)   自韩冈领军南下之后,章惇便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之中。   属于一州之长的事务本来就是千头万绪,而且还有经略安抚司上的责任。即便章惇可以将交接时清查账目的工作丢给下面的门客去处理,但更多军政两方面上的事务,还是得靠他来亲历亲为。   也幸好接手桂州的人是章惇,换上一个能力稍差一点的,还不知会耽搁多少事,闹出什么样的乱子来。   眼下章惇手上的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就是招募新兵,以弥补之前在昆仑关因张守节而全军覆没的三千人。那三千人并不是普通的三千广西军,是从桂州、融州、柳州、昭州四州驻军挑选出来的精锐,空饷的情况比普通军额要好得多,实打实的兵力超过两千。   若是这两千兵能进入邕州城,朝廷上下、包括章惇也能安心一点,也不必刚到桂州,就让韩冈领军南下;若是他们能守住昆仑关,桂州这边也不用一夕三惊。可惜托付给了张守节那个蠢货。   如果领军的不叫张守节,而唤作张守约——换成关西赫赫有名的老将——就根本不会有全军覆没的可能。这是韩冈此前跟他说过的话。   哪个不希望领军是威名煊赫的宿将,可广西这个地方,若有一个两个能领军上阵的,当年的侬智高之乱,也不用狄武襄南下。   除此之外,要给付新军的军器辎重也得着手准备,韩冈亟须的箭矢等辎重也同样得赶紧发出去——唯有粮草倒是不用担心,宾州良田万顷,州中的粮食产量在广西排在前三,仅次于面积要大上数倍的桂州和邕州,其仓中存粮足以支撑万余大军一年的食用。   又是批了一夜的公文,章惇只是小睡片刻,就在窗外的鸟鸣声中醒了过来。在开封,冬天能听到的鸟叫就只有乌鸦和麻雀。   揉了揉又胀又痛的额头,章惇从房中走出来,偌大的庭院空荡荡的,仆役婢女只有寥寥几个,且都是他一到任有人送过来的,并不是随行南下。府中人手不足,更多的琐事还是从州里调了老兵来服侍。   不过章惇也不需要什么服侍,按照之前的约定,他很快就要领军南下了。尤其是收到韩冈南下的这几日加急发送的军情后,更不敢耽搁时间——他走得实在太快了,从逐日传回的军情中,韩冈的行程他了如指掌,让章惇不得不担心韩冈心急中会出意外。要知道,苏缄的苏子元可是跟着一起南下的。   “宾州的消息该传回来了。”章惇走到前院的公厅中,自己手上最为得力的幕僚已经坐在了里面处理文字。   伏在文案上的童迁抬起头,“论理说应该是今天,可千里迢迢,路上说不准会在哪里被耽搁了。不过要是当真不到,今天给朝廷的奏报就又难下笔了。”   章惇摇头苦笑了一下。天子让他将邕州的战事一天一上报,可昆仑关被交趾人堵上,什么消息都传不回来。每天写给天子的奏折都让他绞尽脑汁,必须有新的内容,但也不能将没影的事胡乱说。   坐下来,听候使唤的老兵奉上了茶汤和菓子。章惇吃了一点垫饥,“韩玉昆他手上的八百兵能当三五千广西军用。他抵达宾州后,昆仑关以北的象、柳数州就能安稳下来。”   “桂州同样也就安稳了。”   正说着,重重的脚步声从廊外接近,一名胥吏冲到厅门前,声音中带着狂喜,“经略,韩运使那里的消息到了,说是在宾州大捷!斩首近千!”   “宾州?!”   “斩首近千?!”   章惇与童迁惊得都跳了起来,斩首近千?这是跟几万敌军打得仗?韩冈身边的才八百人呐!   连忙让人将奏报拿来,看了韩冈在里面详述的经过,章惇也算明白了,这斩首千人的大捷究竟怎么来的。   “竟然一个都没跑掉。”章惇放下奏报,摇着头,“贼军也太贪心了,如果刘永放下掳掠来的人口立刻逃走的话,兼程而来的官军也追之不及。”   童迁点点头:“的确是贪心之故。否则官军难有如此大胜。”   “就算是运气,毕竟也是大捷!总算有个好消息,”章惇哈哈笑着,脸上泛着光彩,“也可让天子安心一点了。”   童迁没有笑意:“……就怕韩玉昆犯了同样的错。”   章惇收起了笑容。的确,大喜之后就有隐忧。   这个胜利实在太过轻易,在提振军心士气的同时,也免不了让韩冈等人有了骄横轻慢之心。加上从韩冈的军报上,还附有通过俘虏而得知的最新的邕州军情。邕州眼下危在旦夕,有苏子元在,韩冈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昆仑关。   苏子元要急着救苏缄,就怕在他的撺掇下,韩冈太过激进。就不知道韩冈能不能压得住苏子元……不对,韩冈本来就是打算全力救援邕州,年轻气盛的,又逢大捷,说不定转头就去攻打昆仑关了。   “要给韩玉昆写信去。”章惇说着,就拿出了纸笔。   “来不及了。”童迁摇头,“在路上一来一回,中间差不多要一旬的时间,肯定是来不及了。”   “也说不准。”章惇道,“万一韩玉昆打算在宾州休整,却被苏子元连日在耳边催促动了,这封信说不定正好能镇得住。”   急急草就了一封书信,让人即刻南下送给韩冈在。等信使走出厅外,章惇这才有空闲想起要将这份捷报送往京城去,只是发了急脚递的时候,他脸上满是忧色,“希望接下来的消息不会让天子忧心忡忡。”   只是到了入夜时分,新的一份捷报又跟着来了。   “官军收复了昆仑关?!”   “苏子元连夜赶赴昆仑关,说服了守将黄金满?”   这个消息一传回来,章惇这下知道自己丢了人,但他没时间后悔前面的莽撞,心里面有着更加不妙的预感。   对韩冈来说,得到了昆仑关,他的功劳已经拿得足够多了。但苏子元立此大功,在韩冈面前说话的分量大增,说不定就能撺掇韩冈继续。而且韩冈与苏缄交好,以他的性子说不定当真会冒险。   “这下要糟了!”章惇和童迁心中都在这么想着。   而第二天的信报,更是坐实了这一点。韩冈不仅仅是重新得到了昆仑关,同时更让黄金满攻下了交趾军驻屯的长山驿,开始向邕州挺进。   为了连续几场战事的胜利,城内城外一片欢欣鼓舞,衙门里面的官吏一个个喜笑颜开。萧条多日的酒楼重新高朋满座,人人都为着韩冈和苏子元叫好。   只有章惇坐不住了,韩冈越是高歌猛进,坏事的可能性也就越高。他等不及正在组建中的新军,立刻派出了手上仅剩的荆南军,让他们即刻南下。   只希望他们抵达的时候,昆仑关还在官军手中。   ……   交趾兵最恨的就是李常杰!   苏子元还在想着韩冈的话。   虽然乍听起来有些难以相信,但细细想来,这话说的并没有错。   顿兵邕州城下两个月,军中伤亡惨重,说交趾兵恨苏缄,那是当然的,但苏缄此时怕是已经战死了。长山驿和归仁铺连着两场大败,伤亡同样不少,说交趾兵恨韩冈,也肯定少不了,可恐怕他们连韩冈的名字还不知道。恨宋人,目标太广。恨黄金满,只是个蛮帅而已,都不是主力目标。   倒是李常杰,已经攻破了邕州城,不让下面的人舒心畅意地劫掠;宋人的援军已经到了,但又不让他们撤退;攻打营寨不克,明明是块石头还硬要啃下去,死的伤的都是身边的人,就算赢了也没有什么好处。要说交趾兵没有怨气,这可能吗?   但没人会指望交趾军会反抗李常杰的命令。不可能兵变的,只不过消极怠工却是人之常情。   李常杰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为了提振士气,大概是许诺只要解决归仁铺这里的官军,就返回国中,或是拿出此前劫掠而来的财物大加赏赐。   对于李常杰的想法,官军这边可没人会打算去满足。   贼军已经从邕州城中撤出来了,城内的百姓也得以逃离邕州,从时间上算,这时候当已经逃出了大半。   而且李常杰又将主力调来归仁铺这里。留下来的军队尽管可以重新冲进邕州,但李常杰能允许广源蛮军占了这个便宜?!他手下还在与官军拼命呢,后方广源军却在大发其财,不怕闹出兵变来?只能互相监视着。   不论是输是赢,交趾军已经来不及回去掠城了。   目的既然已经达到,现在官军需要做的就是撤退!   望着营中一片忙忙碌碌的身影,苏子元对韩冈叹道:“这下又要用到黄金满了。他再立了功下去,正牌子的刺史都能做了。”   “为朝廷出生入死,天子又怎么会薄待他?如果这一次再能立功,广源刺史他是当定了。”韩冈笑了一笑,“谁让他忠心耿耿呢?不提拔他又能提拔谁?”   “其实广源州上下都愿意做大宋的忠臣。朝廷的赏赐从不吝啬。前些年广源州曾经掘出一块人头大的黄金,被李日尊强行索要了过去。如果这块黄金是献给朝廷的,肯定能得回更为丰厚的赐物。当年若是允许侬智高朝贡,让他有余财安抚部众,如何会起事叛乱。这一次要不是因为刘彝做得混账事,广源州怎么可能跟着交趾人一起反叛?”苏子元的声音一下高涨起来,“广源州不动,李常杰如何能打到邕州!?”   “就是这个道理。”韩冈安慰似得拍了拍苏子元的肩膀,“这一次就是要给黄金满表示忠心的机会。”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   子夜时分,被阴云遮挡的天穹上依然没有一丝星月之光。但如墨染过的夜色中,忽然又多了一条如同星河一般闪亮的灯带。   就在归仁铺的方向上,一条由无数道火炬组成的光龙亮起,自宋军的营寨中蜿蜒而出。冒着已经若有若无的细细雨丝,迅速地向北奔去,而就在这条光龙离开的同时,宋军在归仁铺的营寨则整个陷入了黑暗之中。   交趾营地骚动了起来,值夜的士兵,宋军这是要逃了?   李常杰从睡梦被唤醒,一听之下,披了外袍就直冲了出来。望着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归仁铺,还有那条将宋军营中所有的光亮一起带走上路的光龙,李常杰心中满是疑惑。   因为生擒了一名宋人探马,还有活捉了黄金满派去说服刘纪三人的使者,从他们嘴里撬出了归仁铺宋军的底细,与此前的消息对照过后,李常杰放心大胆地又从后方调来万余大军作为臂助。虽然刘纪、申景贵和韦首安仍在推三阻四,但得知宋军底细的他们,反叛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由宗亶这位出身广源州的主帅盯着他们已经足够了。   面对只有区区八百兵,却让自己落得丢人现眼地步的宋人,大越国的辅国太尉发下毒誓,要将他们尽数埋葬在归仁铺。只是出乎意外的,宋人的反应竟然如此迅速,迅速到李常杰心中生疑的地步,总是觉得有几分……不,应该说十分可疑。   点着火炬离开,又将归仁铺的灯火全数熄灭。这不是放声宣扬自己要逃离吗?哪有这样的撤退。说不定离开时的火炬光流,只是一个假象而已。宋人依然潜伏在黑暗之中,等待着他李常杰自投罗网。   宋人做得出来。   在从不同角度了解过这一支宋军的行程、经历,李常杰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与其说统领宋军的韩姓广西转运副使胆大包天,不如说他是一个疯子。从离开桂州,一路直奔南下,中间连片刻休整都没有。尤其是到了宾州之后,行事更是激进。灭刘永、夺昆仑,破长山,最后一举夺下了归仁铺,又在归仁铺设下营寨固守,连停下来歇歇脚的都没有一次。这一次也许也是做着死中求活的打算,试图谋取一个胜利。   不过话说回来,李常杰他当初也是从钦州登陆后,一路攻城拔寨直奔邕州,中间也同样没有休息,而帐下的士卒没有一个抱怨。只要士气高昂,一点疲累根本影响不了战力。不过若是败阵,或是遇上鏖战,这种强催起来的士气,很可能一下就降到谷底。李常杰有过这样刻骨铭心的体会。   宋人那边当也是如此,在连续胜利之后,有着充分的士气,但当他们要面对两万大军的围攻之后,也不可能再维持着士气。更有可能是一个假象,只是为了让自己犹疑不定而故意。史书中不是有增灶减灶的战例吗?虚虚实实,本就是用兵的法门。   不过要是这么一圈圈地绕下去,事情都没有个了局。   问题归结到最后,就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追,还是不追?   没有犹豫太多时间,李常杰很快就下了决断。   他将两万余大军调来此处,不是为了将宋人给吓走,他不会为此心满意足。不论宋人打的什么主意,他都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新到的一万兵马不便动用,他们在雨中走了一天,必须休息一夜,只能明天白天再追上来。   至于伏兵的问题,难道宋人会以为自己连个斥候都不派?   只比宋军慢了半个时辰,交趾军也有了动作。   首先出动的是作为斥候的骑兵,向着归仁铺的宋军营地进发。虽然在黑夜中奔驰,很容易因各种意外摔下马来,但就算小跑着,也会比步兵的速度更快一点。   而步兵也在同时出动,一个指挥一个指挥的离开大营,循着不同的路线,向着北面扑过去。   ……   “李常杰果然出来了。”   遍布荒野之上,是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的火光。看着心惊胆跳。   在官道上串联成一线的火炬只不过是一条星河,而归仁铺南面的原野上,则是群星汇聚的天幕。上万交趾兵从营地中杀出,然后在原野上扩散开来,更像猛砸过来的惊涛骇浪,要将大地给掩盖。   夜色遮蔽了交趾兵的身形,只能看见无数火光占据了整个视野。由光织成的洪流汹涌澎湃,比起白昼时的更为摄人心魄。   “人马一多,当真就让人望而生畏。”   听着韩冈仿佛事不关己的评价,李信动了动嘴,若是他手上的兵力再多一点……不过现在想这些事并没有意义,他也只有八百兵而已。   “不过土鸡瓦狗,若是官军再多一点,李常杰如何能猖狂。”黄金满跟在韩冈身边。就算是他的部众正举着火把向北行去,他也只是派了儿子去指挥。作为人质,作为投效的降将,他的态度摆得很正。   “为防被偷袭,李常杰不在官道上集中前进。在天亮以前,他们到底能不能走到寨子外?”   “有人走得快。”韩冈眯起了眼睛。在交趾军掀起的狂涛中,有十几点火光冲在最前面,从速度上看,那只会是骑兵,看着他们的方向,是直奔归仁铺的大营,“还是先派了人查探,李常杰果然是小心谨慎。”   “这几日连吃败仗,李常杰早是畏官军如虎,哪里还敢不小心谨慎?还有就是运使说的,交趾兵最恨李常杰,军心不稳,若是匆忙间遇到伏击,肯定会溃败。哪里比得上运使得军心?”   韩冈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交趾兵最恨李常杰,其实将同样道理用在自己身上,也是一般的适用。经过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得到一天休息,恐怕下面的士卒也都对自己有了怨恨,毕竟连续行军作战所引发的疲劳,是任何辛苦的训练都比不上的。   不过士兵中这样的想法,一直都被连续的胜利给压了下去。可如果官军被交趾军围攻在归仁铺中,来自下方的压力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若有若无。   而且韩冈也不能全心全意地相信黄金满留在昆仑关的部众。官军高歌猛进的时候,只有疯子才会反叛。但若是归仁铺这边形势不妙,李常杰再派人去攻打昆仑关,留在里面的守军不一定能支撑下去。   “先走吧。”韩冈调转马身,“虽然不知道李常杰会怎么做,但如果他追过来,就送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   用了小半个时辰才走完了短短五里的道路,数十名交趾骑兵接近了归仁铺的宋军营寨。   寨门大开,黑洞洞的营地仿佛一头怪兽张开了巨口。用上万大军都没有打下来的寨子,这时候,只要迈开脚步就能进入。但他们在外面梭巡着,小心翼翼地探头向里面张望,却谁都不敢先进去。   “你!你!还有你!”领头的军校不耐烦了,左手按着腰刀,右手手指一个个点着人,“给我进去仔细查看。”   在军法的威胁下,终于有一小队骑兵蹑手蹑脚地走进了静悄悄的营垒。   里面悄无声息,对敌军的侵入,没有任何反应。斥候们的胆子便放大了一点,举起火炬,就要去检查营帐。只是但他们接近到第一顶帐篷的时候,蹭的一声弦鸣,一支利箭从黑暗中飞出来,扎进了火炬下的一名士兵的颈项中。   一声惨叫传遍营地。   果然有人!   十几名交趾骑兵立刻返身就逃,也不去查看发出惨叫的同伴如今究竟是生是死。而他们逃离的行动随即引发了一场灾难,箭矢密集如雨,从背后直贯而来,将一名名骑兵射杀在逃路上,到最后,只有两人冲出营寨。   在外等候消息的军官完全没有去想营救他的部下,跳上马向来路奔回,同时从腰间摘下号角,用力地吹响。   听到传遍四野的号角声,正在行进中的队伍一个个都改变了方向,以归仁铺大营为目标,开始向中央汇聚。   而仿佛在应和交趾军的来攻,营地内的灯火也重新点亮,从营中飞出来的箭矢也将挡在大门前的交趾骑兵远远地逐开。看着宋军大营的寨门重新合上,交趾军的心中都涌起一股终于识破了敌人阴谋诡计的快感。   ……   “被骗了。”   一个时辰后,李常杰平静的外表下,是如同火山岩浆一边翻滚的愤怒。   在外监视的斥候,还在汇报着只有几十名骑兵逃出了。可当他集合了分散开去的队伍,杀到归仁铺的时候,营地中早就空无一人,只有篝火还在燃烧。藏在营中并不是试图扭转战局的伏兵,而仅仅是数目寥寥、用来牵制的骑兵,而自己,竟然傻傻地上了他的当。   宋军在他面前要来就来,要走就走。李常杰只觉得下面的将领投向自己的视线,充满了轻蔑和嘲笑。他在军中用了几十年才树立的战无不胜的形象,被宋人一下下地掘断了地基。   “兵法有云,攻敌之必守。宾州和昆仑关,不信宋人敢放弃。”李常杰要用胜利和杀戮来恢复自己的声望。   整个广西一路,真正派得上用场的就只有那一点点可怜的荆南军,而南下邕州的更是只有八百人。在有心防范下,就算桂州再派来援军,他也夷然不惧。   就以昆仑关和宾州作为这一次侵攻的终点!李常杰他要在离开之前,再给宋人一个教训!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一)   追逐着撤退中的敌军,一队士兵踩着被踏成烂泥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浆中跋涉。在他们的前面,是延伸进山中的烂泥路,而在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士兵紧随着他们的足迹。   尽管两天来的雨都是绵绵细细、时断时续,可这条通往昆仑关的山道,依然被雨水所浸润。只要脚步踏过去,就是一个陷下去的印坑。而今天不知多少双脚从这条路上走过,道路的破损也越发的严重。   走在全军最前面的丁安从泥浆中把连着草鞋的脚拔出来,黏糊糊的烂泥带着吸力,套在脚上的草鞋好几次都差点被黏住,走上一步都要平常多花上三五倍的气力。喘着粗气:“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身边的李仓则已经光着脚,赤足在泥地中走着:“都头不是说了吗?宋国派来的援军就来八百人,只要能攻下昆仑关,就可以一直攻到桂州去。”不过安慰同伴的话语,连自我安慰都做不到,李仓脸上只有疲惫,没有半点对打到桂州的期待。   丁安低下头去,奋力地在泥水中向前面挪过去,低声嘟囔着:“回头还来得及。”   作为全军的先导,率先追击敌军的前锋,获得战功的几率很大,而冒的风险则更大。只看他们这个都前出整个指挥足足有两里之遥,早就知道他们所起的作用,就是一个提防伏兵的警哨。   年纪稍长的李仓,比身边的同伴更要忠于职守,或者说更清楚作为全军先导的这个位置到底有多危险。没有将精力放在更多的抱怨上,用着小姑挑剔新嫁的嫂子的目光,看着左右的山丘。   昆仑关所在的这一片山,都不算很高,而且岔道众多,值得疑心的地方实在太多。不过撤退中的敌军,要想不着痕迹地在周围山谷中藏身起来、守候伏击的机会,也不是那么容易。   随着道路,转过一道弯,李仓望着侧面的山坡。一抹红色跳入他的双眼,李仓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惊,一下停住了脚步。丁安被同伴突然的停步惊到,也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后面的队正大声吼着,问着前面领头的丁安、李仓为何停下脚步。   李仓抬手指了指山林中,那一抹完全没有遮掩地出现在数百交趾士兵视线中的红色:“是宋军的哨探!”   发现敌踪的消息顿时引起一阵骚动,有人提议上去驱逐,可那名哨探藏身在山林中,所站立的位置绝佳,就算派人追上去,也很容易就能逃掉。   领着这支百人队的都头狠狠地盯了那名不遮不掩的哨探一阵,又环视周边,没有发现更多的可疑之处,用力地哼了一声:“不要管他,他这是故意要耽搁我们追敌!”   自从进山后,小小的骚扰就没有断过,时不时就是一支冷箭射了过来。虽说在细雨中弓弩的威力大减,但总有运气不好的士兵,挨上一箭两箭,将他们前进的速度耽搁上片刻,不过主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宋军却还是第一个。   不过这样做,反而体现出了宋人的心虚。若是他们什么都不做,那样平静的追击过程,倒会让人毛骨悚然,一路胆战心惊。   丢下山坡上的宋军哨探不再理会,在都头的催促下重新起步,“快一点,到了长山寨,就能歇下来了!”   事先收到的军令,如果没有追到宋军,到了长山驿就止步,就地安营扎寨,等候大军上来。   连都头都不指望追上宋军,只盼着平平安安地抵达长山驿。李仓摇摇头,这仗何苦再打。   ……   从归仁铺到昆仑关,一路有金城驿、大央岭驿、长山驿三个驿站。   韩冈等人带着殿后的六百步卒这时候刚刚望见了长山驿的山头,而身后尾随而来的敌军,一路疾行,很快就通过金城驿,待到午后时分,其前锋已经追至大央岭驿。   “后面追得越来越紧了。”黄金满忧形于色,“该不会一路追到昆仑关下吧?”   离着就在身后十里的地方,不过韩冈倒不为此担心。“李常杰不会那么蠢,一路跑到昆仑关下,我们难道还会给他喘气的机会?”   李信回望着身后的山道,“再不走快点。不到昆仑关,就会被追上了。”   “因为都累了嘛。”韩冈风轻云淡地笑着,似乎对此毫不放在心上。   从归仁铺到入山的金城驿,这几十里地,都是一片坦途,中间连个设伏的地方都没有。而入山后,有了设伏的位置,哪还有气力对上跟在身后的交趾军——就像长跑,领跑者永远都比身后的追逐者更容易疲累;撤退时,当然跑在前面的更累一些。   “就在长山驿会会他们好了,洞主你的兵应该已经快到了。”   并不需要他们这些走了半夜再带上一个白天,中间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的人,气喘吁吁地藏进山中埋伏起来。撤离时打头的两个百人都,这时候已经在苏子元的率领下,提前抵达昆仑关中,将黄金满守在昆仑关中的部众顶替了出来。所有的布置都是放在长山驿附近,只要交趾军当真追到长山驿,以逸待劳之下,连伏击都不需要。   黄金满对于韩冈的布置当然皆已知悉,只是他依然满是不放心的神色,“会不会有什么意外?若是将交趾人引到昆仑关下,应该更好一点。”   黄金满的犹豫,落在韩冈的眼中。而他的私心,韩冈看得更清楚。   已经不是前日要递投名状的时候了,那时一是占着交趾军还不知他叛离的便宜,另一个,他也需要想韩冈证明自己的价值,所以敢于拼命。但现在荆南军不在后面为他撑腰,交趾军又是拿他当仇人看,打起了损失的可都是自家的部众。   “李常杰如果真能犯这样的糊涂就好了,只是不能指望。”   “但他已经够糊涂了,这一次就不该追来。”   “翻看史书战例,聪明人少见,糊涂的倒是多了去了。所谓名将,也是要分成色的。不过他就算再差,还是有一定的才智,要赢他不容易。”韩冈道:“不过我们也累了,打垮他的前锋,让他知难而退便足矣。”   作为核心的荆南军兵疲师老,而广源军则难以让人的放心,韩冈并没有全歼李常杰这一支的打算……以及能力,只想给交趾人一个深刻的教训。   不过李常杰当真追到昆仑关下,或是打着宾州的主意,这份送上门的大礼,他韩冈也就却之不恭了。   ……   已经是傍晚。   没有彩霞、没有夕阳,只有越发变得晦暗起来的天空,只有随风飘下的细雨,另外还有从前线撤退下来的队伍。   黄全就在长山驿等待着。黄金满的这位长子带着昆仑关城中的守军,与苏子元交换了差事之后,就立刻领军南下。他对韩冈的吩咐,不敢有任何耽搁。用了最短的时间,赶到了这里。看着自家的族人一队队地返回昆仑关,等到最后,终于等到了断后的韩冈和他的父亲。   看着韩冈和黄金满停在了旧营地的门口下了马,黄全连忙过来行礼。   “准备得怎么样了?”下马后,韩冈就劈头问着,一切筹划妥当,他现在只担心下面的人不能按照计划行事。   黄全将手指向驿馆周围的营地里,安安静静等着战事开始的士兵:“回运使的话,都已经准备好了。”   韩冈环视了四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全补充道:“就是战马太少,不能即时查探交趾贼军的动向。”   “战马我这里也没有,韩廉他们不及时回来,就算我要派出斥候出去,也只能凭着双脚为主。”   昨夜韩冈在归仁铺营寨中只留了五六十人而已,当时的营地中的马匹,连同运货的驮马一起算进来也就这个数目。虽然驮马不怎么适合骑乘,也没有鞍鞯,但只要有缰绳,有马镫,经验丰富的骑手只需在马背上再铺上一层软垫,照样能骑上去。   靠着马匹为助力,迅速地穿过了入山前的那一段平原。只是进山之后,断后的骑手们不可能再沿着官道直奔,驮着一百多斤跑了几十里,骑乘的马匹肯定都是疲惫不堪,只能改为步行。四条腿变成了六条腿,韩冈哪里还敢让他们走在交趾军的正前方,按计划是直接转进小道,从小路回昆仑关。   不知是谁吹响了号角,尖锐的声音在山中回荡,一直传到了韩冈等人的耳朵里。   “想不到我们才到不久,交趾军已经到了,这速度可不慢。”韩冈丝毫没有危机感地说着。   的确到的够快,基本上就是前后脚的差别。为了赶路,韩冈这边一路都没怎么休息,只不过昨日为了准备北归,特意让所有人在营中多睡一会儿,而交趾人哪里有这个条件,他们的累可是实打实的。   在韩冈的指挥下,黄全他麾下的所有战力都守在了驿站外围的营地中,等候着他们敌人的到来。   自号角声响起来后,音调一声急促过一声,等到最后一声响起,交趾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终于到了。”韩冈心里想着,接下来,就是广源军大展神威的时候了。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二)   李仓低着头,匍匐在草木深处。自高有半人的草丛的缝隙中,向外面的道路上张望着。   头顶上,不断地有冰冷的雨水滴到他的脖子上,又流淌下来。藏身的草丛里面也尽是雨水。而且虫子蚂蟥都出来了,从树上往人身上落,咬着就不肯再放口。难怪宋人没有选择在树林中埋伏,而是直接在驿站上守候。这种地方待上半个时辰,差不多就能要了老命,哪里还能出来作战?   “走了没有?”丁安比李仓更早一步承受不住这里的环境,浑身不自在地扭着。   “全都过去了!”   听到这句话,丁安一下跳了起来,拍打着爬满身上的虫子。李仓也起身了,脸上还挂着两只吸饱血的蚂蟥。也没空用火或是用盐除掉,直接就扯了下来。半截在手中,半截还挂在脸上,在脸颊上划出两道血痕。就在他们跳起来的同时,附近的草丛中也有十几人站了起来,同样拍打着身体。   在守候在长山驿的敌军冲出来的时候,李仓第一时间就钻进了山道旁边的树林中。前进时站在全军的最前面,逃跑时当然就会落在最后,等敌军追上来,第一个死得就是自己。   聪明人不止李仓一个,打头阵的这个都,在看到从长山驿冲出来的敌军之后,根本就没有作战的胆量,都是选择了逃跑。不过只有少部分人沿着来路逃跑,大部分都逃进了山林中。   “是李家老哥!”一个年轻的士兵蹿过来,压低的声音透着惊喜,年纪稍长的李仓在士兵中有点威望。附近的十几人都聚了过来,李仓不知不觉中,就成为他们的头目。   “下面怎么办?”“回去会不会受军法?”每一个人都问着李仓。   李仓道:“反正后面也挡不住广源蛮,我们直接回中军去,罚不责众,李太尉也不会动军法。”   追杀过去的都是广源军,并不是宋人。但原本被他们这些大越官军看不起蛮人,在宋人的支撑下,却变得勇武无双。打算逼着部下坚持作战的都头,给逃军冲倒,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给人一下剁了脑袋。看到那些疯狂的蛮人,没人会认为后面的人能挡得住他们。   丁安望了望向南过去的官道:“会不会一直追到中军去?”   “没看李太尉离着我们有多远?近二十里的距离,怎么都不可能一口气追出去的。”李仓脸颊抽搐了一下,“我们一开始就是被丢下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让我们一直拼命地追,也不管后面能不能跟上。”   李仓虽然只是个小卒,但在军中混了十几年,很清楚这样的安排就是让他们去趟出敌军的埋伏,现在不过是成功了而已。能追上敌军,就得缠着让他们逃不了太快。追不上,那就去踩陷阱。就算是废物也要派些用场。   “谁让我们不是李太尉的嫡系!”   “走!”李仓不再多说第二句,提起长枪,向着草木更深的地方走去。   丁安连忙跟上去,而其他士兵也都跟过来,在陌生的森林中,谁也不敢落单。   ……   提着韩冈所赐的一柄长刀,黄全肆意地砍杀着敌人。   从背后砍杀逃窜中的交趾兵,让他感觉到越来越浓的快意。   黄全越来越觉得选择投靠宋人,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对欺压他们的头上几十年的交趾人,广源州上上下下已经忍了很久。现在终于有机会一舒过往积怨。   当的一声巨响,两刀相交。   从交锋处传来的巨力让黄全连退了两步,他还没站稳,就又是一刀劈下。   一名壮硕的汉子挥舞着大刀,毫不迟疑向着黄全追击过来。黄全眯起眼睛,没有半点害怕的神色,只有一丝嘲讽的笑容。壮汉的长刀正要挥下,将眼前这位冲锋在前的广源蛮将砍杀。忽然背后一凉,顿时就没了气力。低头下望,只见胸口处探出一支沾满了血的枪尖。   这是这段山道上最后一个敢于反抗的交趾兵。比起之前遇上的两队交趾军,现在的这一队一开始还有着一份自不量力的胆量,甚至还有人试图组织起反击,不过他们的反抗,就像使用柴草搭起的堤坝,在洪水中转眼就被冲毁。   毫不容情地将跪下来求饶的一名交趾军官劈翻在地。黄全提着雪亮的长刀,在血泊中漫步。取得胜利的广源蛮军,正抢着收割他们斩获的战利品。   狭窄的战场上,已经没有站起来的人了。两个指挥的敌军前部,没让他浪费太多的时间就灰飞烟灭。逃了一多半,没逃掉的则都成了刀下之鬼。   “少洞主,要不要再追!”   黄全望了望看不到尽头的山道,摇着头:“撤吧。”   交趾人的前军和中军间隔得很远,自己这边追出了十里地之后,才解决了三支加起来还不到千人的敌军。再往下也许能撞上交趾军的主力,但他这边已经是累得没有了跑步的气力。而正在返回昆仑关的主力,不可能再赶过来帮助自己,万一纠缠起来,连个援兵都没有。   而最重要的,就是韩冈的一句吩咐——不要追得太远。   ……   从归仁铺,李常杰一路紧追宋军,到了傍晚就驻扎在大央岭驿。   前军的失败,也只让他冷哼一声,并没有责罚的意思。虽然他也的确想追上宋人,在追逐中将他们一举击溃,乘势夺下昆仑关,但李常杰再糊涂,也不会没设想过其他的可能和应对的方法。没有追上的确很遗憾,但并不代表追不上就算输了。有着超过敌军多少倍的兵力,能使用的策略很多。   宋人的这一次的反击也在预料之中。都打到了长山驿,宋人留守昆仑关的那点兵不可能不用。而且一件事更加确定,宋军当真只有八百人,要不然这样重要的反击不会仅仅是广源军出动。   对比起黄金满手上的兵力,八百人实在太少了,主弱臣强。在高歌猛进的时候,固然无碍;可到了关键时刻,李常杰不信宋人能放心得下。要不然宋人也不会一看到自己这边得到增援,就立刻撤离。   而宋人的反击也就只击溃了前军。中军并没有受到冲击。虽然士气免不了会低落,但兵力犹存,足以压得住宋人。只要八百宋军无法离开昆仑关,下面的一步就很好走了。   一切还没有脱离掌控,可李常杰现在却是一脸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到李常杰面前的,赫然是宗亶。   宗亶没有在意李常杰的失礼,径自走了进来:“刘纪已经过了左江,广源兵过去了一半。渡船都控制在我们手上,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心了。倒是这边……”   “怎么,你想说退军?”李常杰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其实这一路上,已经有好几个将军劝过他撤退,“看看外面的雨水,弓弩难以施展,山间也藏不了人。逃回去的宋军也不可能再有力气返身作战,只凭驻守昆仑关的那点兵,冲击不了我的主帐。”   宗亶毫不动摇,挥手示意帐中的其他人都出去,质问着李常杰:“这一仗有必要再打下去吗?”   “宋军才多少人?八百,连同黄金满的兵在一起,也不超过五千人。我们不止两万,连现在你那边的兵也能脱身出来,你说打不打?!”   “在谷地里,兵力的差距没有多少意义,我们也不可能攻城。”   “只要绕过昆仑关去就行了,可以上攻宾州,也可以回师昆仑关下。就八百兵,宋人还能分兵吗?还是说他们准备让黄金满守昆仑关?或是让他去与绕过昆仑关的奇兵对阵?”   一开始李常杰的打算就是想追击,如果追不上,就改成给昆仑关足够的压力,留在后面的那一万人才是关键。过去昆仑关的几次交战,从来都不是正面攻破关城,而是奇兵绕道后方,来前后夹击。李常杰不过是打算利用兵力上的优势,复制这一战略,他的本阵将宋军牵制在昆仑关,而留在后方的一万大军,则是要走小道直接穿越昆仑关所在的这一片丘陵地带,杀到关后去。   “那样还要冒多少风险?宋人并不是只有八百兵!他们的援军随时都能赶到。”   “援军?多少?”宗亶的质疑让李常杰难以遏制自己怒气,连续吃了那么多亏,眼见着就要走上胜利道路的时候,宗亶竟然还反对,“他们从桂州一路南下,不休息就投入战斗,能奈何得了谁?我们不是刘永那蠢货。只要先一步拿下昆仑关或是宾州,就不用怕任何援军!”   “宋人迟早会派更多的军队来,不论打下的是昆仑关还是宾州城,最后都得放弃。逼得援救邕州的宋军狼狈而逃就是赢了,他们都没能进邕州城!”宗亶在盛怒的李常杰面前保持着冷静,“眼下多损伤一人,抵抗南下宋军的兵力就少上一分。这一次,来的只是援救邕州的先锋而已,并不是讨伐的大军。等到宋军大举南下,要对付可就是数十万大军!”   “要当真是数十万大军反而好了。”李常杰脸上的怒容消失了,一下变得平静无波:“我问你,对大越来说,哪个更危险?是三五万的军队,还是三五十万的大军?……我们绝不能让宋人小瞧大越!”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三)   从帐中出来,宗亶抬头看了眼看不到星月的夜空,淅沥沥的细雨打在脸上。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声长叹。   他没有说服李常杰,却反而被李常杰给说服了。   李常杰说得没有错,不能让宋国小瞧大越。   大越国偏处天南,从中原到国中,有万里之遥。余途又多有瘴疠,北人水土难服。要是宋人当真派了三五十万大军南下,最开心的就该是国中一众君臣了。   就算是富庶如大宋,要想支撑三五十万兵马的日常食用,也是极为吃力,而且还是往边疆运送,难度只会更大,这样的攻势根本不能支撑太久。   而更危险的是疾疫。人聚集的越多,疾疫就越容易发生。他们是更南方的交趾人,这一次北征都只敢选在冬天,而北面的宋人往交趾去,就是冬天也一样容易染上疾疫,到时候就是几千几万的不断病死,不用开仗就必须要退了。   而且人马一多,调集起来的难度就越大,无论前进撤退都是要大费周章,这样的大军,如同猪一般的榔槺夯货,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他们能起到多少作用。   即便宋人只派十几万兵马,辎重的转运,疾疫的防治,难度也不会降低多少。只要设法拖延时日,就能让宋人不战自退。   可要是宋国派兵派得少了,大越真正用以对抗宋国这个庞然大物的武器,就要失去了作用。   如今宋国的一个新任的转运副使,加上苏缄的儿子、荆南的都监,领着八百兵就闹得近十万大军天翻地覆。只要这份战报传回汴京城,宋国的君臣多半就会认为只要五六万人就足够踏平交趾了。   相对于十几万、几十万的浩浩大军,少数的精锐,对大越的威胁反而更高。   虽然心中不服气,但从这几战的表现上来看,只要排除掉广西的一群久不老弱,真正能上阵的宋军,其战斗力都是要高过大越国最精锐的天子军,尤其是他们所用的强弓硬弩,更是难以应对。   如果派来征讨大越的宋军不输这八百兵多少的实力,只消五六万人来周旋,几场大战后,就能将国中的主力给扫平。无论是疾病还是辎重,都不会对几万宋军有太大的影响。   正如李常杰所说:“如果只是三五万兵,宋人肯定是用得起,也耗得起。但我们耗得起吗?”   ——大越国不怕宋国派的兵马多,只忧其人少。   李常杰所以才会要重夺昆仑关,所以才要消灭那八百兵马。   秦国灭楚。始皇一开始不想多发兵,先派了二十万去,结果全军覆没,后来没有办法,同意了老将王翦的要求,点集六十万兵马,才将楚国一举灭亡。   李常杰向宗亶提起这个典故,就是要让他明白,越是表现出强盛的国力军力,宋国对大越就会越重视。要让宋人对大越国实力的判断,如同秦将王翦对楚国的判断。要让宋国多派兵马,到时候,只需要用天时、地利、人和三项,就能让宋军自灭。   其实相对的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尽量向宋人示弱。让宋人小觑大越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以为只需要用上一两万兵马就能成功,那其实也是件好事,但可能性寥寥。大越国再怎样也是万乘之国,从十五到六十的男丁全数征发起来,至少能组织起三十万大军,宋人再小觑也不至于会到如此的地步。   “现在宋人有了黄金满,只要他回到州中,依仗宋人威势振臂一呼,原本依附在刘纪等人帐下的小部族全都会投靠他门下。不过相应的,刘纪三人为了自己的地位,则会全心全意投效大越。这样一来,我们又平添了几万助力。也不用担心他们会望风而倒。如果示弱过甚,刘纪三人就算不甘愿屈居黄金满之下,也必须投靠宋国。到时候,我们还要多对付广源州的几万敌军。”   李常杰的解释掩盖了他的私心,宗亶则是心知肚明。为了他在国中的声望地位,也是为了自己身家性命,李常杰就算死也不可能去选择这一项。   ……   轻易地解决了李常杰的前军,主力又顺利的返回,昆仑关中一片喜气洋洋。   虽然没能打到邕州,但让贼军撤离了邕州城,保住了城中百姓,同时又通过几次战斗,立下了诸多功勋。最后还安然返回昆仑关,这样的战斗虽然累上一点,用来交换即将到来的封赏,八百荆南军将士只会盼着多来几次。   而对广源军来说,跟着大宋官军,最需要拼命的战斗有人打前阵,而摊到自己头上的则是更为轻松的追击和迎击。轻轻松松地捡功劳,几场大战下来,连人都没有损失多少,比起跟着交趾人要好得太多。   韩冈也满足了,他这一路上立下的功劳足够多,而且每一步的行事,除了稍显激进以外,没人能挑出错来。此前撤退,也是手中的实力不够,非战之罪。而且除了苏缄以外,自己已经尽可能多地救下了满城百姓,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只不过他的对手好像很不满意。在交锋中已经经过多次失败,李常杰依然不肯撤离,反而在大央岭驿扎下了营盘。这个消息让韩冈的脸上多了一丝讥讽的冷笑,就算在军议时也没有褪去。   “李常杰贼心不死!”李信嘲笑着李常杰的愚蠢,“这是自寻死路!”   “羞刀难入鞘,他是不愿意丢人现眼的回去。不过他应该还是有所谋划,”韩冈提醒着表兄不要太过小瞧了敌人:“有了夺下昆仑关的希望,否则也不会有这般愚行。”   李信对昆仑关的几次易手有所了解:“当是打算前后夹击。”   “说得正是。”韩冈点头道:“李常杰至少有两万兵马,必要时还能调出更多的兵力来。想必以李常杰的打算,是从山间小道绕行至昆仑关背后,试图前后夹击。”   “小人已经派了得力之人去监视,一万多人想在近处绕过去,绝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屡立功勋,黄金满现在在韩冈面前有足够的分量参与军议,“如果从哨探不及的地方绕道,则至少要七八天的时间,这还不算这几天的雨水。”   韩冈低头看着地图:“多半还是从近处走。两边事先确定好时间,一边攻打昆仑关,一边则强行通过小道。”   “那以运使来看,我等该怎么应对?”黄金满问着。   “在关中好生休整就是了,等李常杰出兵来攻,直接出关反击。他既然分兵,我们正好可以各个击破。再怎么配合严密,两边消息不同,也会有一天半天的差距……”韩冈呵呵笑了一笑,“已经足够了!”   八百兵都是精锐,加上这些天来的战事,只消耗了体力,并没有损失人马,军心士气正是高昂。只要休整三两天,就能彻底恢复过来。   韩冈打算采取的战法依然与第一次归仁铺之战相类似,以荆南军为先导,给交趾军猛力一击,等交趾军被击溃之后,就交由广源军为。在狭窄的山谷中,兵力多寡的问题,远不像平原上那么严重。直接出兵击溃李常杰,韩冈有充分的把握。   军议很快就结束了,当务之急还是休整。李信和黄金满告辞离开,韩冈则留了苏子元下来。   这两天苏子元沉默了许多,许多时候,只做事,不说话,方才的军议上也是如此。韩冈觉得有些不对劲,要与他聊一聊。   被韩冈单独留下来,苏子元也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还是提不起精神来。前面有着邕州城作为诱饵,就算邕州城被攻破,他心中还有一丝希望,拼命地为韩冈献计献策,但现在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开邕州越来越远,在邕州归仁铺绕了一圈子后,就又回到了起点。   虽然苏子元很清楚这不是韩冈的问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八百人就算再怎么折腾,都不可能变成八千人。说起来只有李常杰手下总兵力的百分之一。以相差这般悬殊的兵力,韩冈能取得如今的战果,说起来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但心中的郁结不是用道理能开解得了,父母兄弟妻儿子侄,很可能已经都不在人世,一家近四十口人,到现在就他只剩下一个,这几天他满脑子都是家人的音容笑貌。   “伯绪,你是知道邕州存粮数目的,”不论从桂州军事判官还是从苏缄的儿子,苏子元对于李常杰抢掠到手的军粮数目,应该是眼下最清楚的,“以你看来,李常杰他们还能支撑多久?”   苏子元怔了一下,想了一阵后道:“至少再有一个月,邕州是边城,永平、太平等几个寨子中都有大量存粮,这就能支撑他们到现在。而且还有当地的百姓,交趾军烧杀抢掠,百姓的囤粮也都被抢光,再多一个月很容易。”   “果然用拖还是不行,只能全力一战。”   “李常杰贪功好杀,不知进退,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韩冈决定还是不说安慰的话,许多时候,男人不需要安慰,而是需要用工作来分心。他不会说什么吉人天相。知父莫若子,苏子元既然都认为苏缄已经不在,韩冈也不会觉得他想错了。以韩冈对苏缄粗浅地了解,也很清楚他必然会死战到底。而且要是他落在交趾人手中,必然会被拿来劝降,苏家人甚至连一个都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是满门死节。韩冈能想明白的事,情官至亲的苏子元如何会想不到。   一番讨论之后,韩冈送了苏子元出来。一出帐,下面亲兵就送上了油布雨衣,苏子元停了步,望着头顶上漆黑一片天空看去。   “怎么了?”韩冈问道。   “雨好像大了一点。”   不是大了一点,到了午夜之后,类似于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已经噼噼啪啪砸着,虽然不到暴雨如注的地步,但一刻也不停歇的大雨,在山中已经汇聚成河流。   用兵三要,天时、地利、人和。   “老天爷这是不想让人打仗啊!”韩冈在关城上低头望着城下的水洼,皱着眉喃喃自语。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四)   曾经肆虐城外的贼军,都已变成了战利品,首级用盐腌了之后放进了仓库,等待经略司派人来点验,而战线也稳定在昆仑关,但宾州城的紧张气氛没有得到缓解,并没有恢复正常的景象。   城门现在一天依然只开启两个时辰,内外进出的搜检也依旧严密。在四座城门上,都挂着装着人头的小木笼子。自从韩冈传回严查手持度牒进出关卡的交趾细作,宾州城门的检查工作就没有放松过。   这些天下来,奸细被杀了二十多,其中少不了有冤枉的,但其中几个得到确认的,就让宾州城内的百姓双手支持将眼下严密地搜检工作继续保持下去,直至交趾人撤回国中。   住在昆仑关边,宾州城内的居民都很清楚南面的那片山岭,无法阻挡真正有心穿越过来的敌人。当领兵出援邕州的韩运使,在交趾兵的追逼下,被迫退回昆仑关的时候,人人都在担心他能不能守得住那座并不坚实的关口。更重要的是,宾州城离着最近的山林,仅仅只有五六里,说不定交趾贼军什么时候就从山中冲了出来。   宾州城单薄低矮的城墙,给人以虚假的安全感,这些日子很少再有城中居民愿意离城出外。现在进出城中的多是挑了柴禾菜蔬进城贩卖的农民。由于下雨的缘故,更因为宾州城外的村庄前日遭了大劫,这些天,柴草菜蔬的价格水涨船高。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城中不缺粮食,粮价依然保持在正常的水平。   不过连日阴雨的天气,也不全然是坏事。城内的上万军民都在盼着交趾人早一点退军,好恢复旧日稳定的生活,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不少人都觉得再继续下个几日,交趾人不想退也得退了。   而黄元也是这么在想着。   因为是韩冈的命令,他率领一千族中儿郎来到宾州城,作为守军的补充。   一个是因为粮草。以昆仑关的规模,在关城中驻留下两家的兵马没有任何问题。但前面向归仁铺运送粮草的牲畜虽说都是从宾州城中搜罗来,可粮食很大一部分则是由昆仑关运往归仁铺,而那些粮草在撤退的时候全都丢光了——且还因为雨水的缘故没能烧起来——当全军回到昆仑关,关城里的存粮就显得有些少了。   当然,韩冈更多的还是要提防宾州被突袭。交趾军前后夹击关城的确是最后可能的情况,突袭宾州城同样能起到打乱昆仑关城守御的作用。用兵贵奇,有雪夜下蔡州的李愬为先例,要说韩冈、李信这样历经战事的将帅会考虑不到这个问题,那也愧对了他们读过的那么多兵书战策。   韩冈派来的援军,倒是很受宾州城中的欢迎。虽然他们跟前日在城外杀人放火的贼人,都是来自广源州。但黄元他们既然已经弃暗投明,加上交趾军正有着攻打昆仑关的打算,有这么一千人守备城中,还是能让宾州百姓安心不少。   黄元穿着一领韩冈赐下来的盔甲,很是骄傲地站在宾州城的城头上。城楼挑起的飞檐挡住了直扑而下的风雨,看起来还是要下个几天的样子。   黄元很感谢韩冈只带了八百兵来,要不是韩运使手上的兵力不足,也不至于这些好差事都能落在他们这些刚刚归顺的广源蛮身上。让他和他的兄长都在这一场战争中立下了战功。   黄元很珍视自己得到重用的机会,不论是白天黑夜,刮风下雨,他也照样一丝不苟地执行着韩冈的命令,就算是让他们冒着风雨来到宾州助守,军中的些许怨言也都被黄元强力压制下去。   天色仍是昏暗的,就算站在一丈多高的城墙上,在雨幕中也望不了多远。城头只有一队队绕城巡逻的守军,城门处则是有些杂乱。   两道鹿角拦在城门前,城门又只开了半边一条缝,仅留下容许一人通过的窄路。想要从窄路进城出城,都要经过严密的检查,免不了要为此耽搁许多时间。不过如果有人敢于为此闹事,格杀勿论,城头上吊着的一排首级中,就有两个这样的蠢货。   黄元就守在城西,他放在这里的士兵是最多的。城南直接通向昆仑关,并不需要太担心。如果交趾人从山里出来,最有可能就是来攻打离山林同样近的西门,而城东也同样离山不远,那里也是重点之一。至于城北和城南,受到攻击的可能性都要小一些,两处的兵力也稍少。不过放在城中还有两百人的预备队,必要时也可以去急救。   黄元自认为这样的布置应该是不错了,遣人回昆仑关的报告,韩、李、苏三位也没有说不好。就算一下有万人来攻,他也能抵挡个一时三刻。   手握刀柄,他一时踌躇满志。困于小小的广源州哪里算是英雄,他并不是长子,没有继承大首领的权力,与其等着父兄分他百十个部众,做个小小的洞主,还不如投入大宋官军之中,见识一下大宋的富丽繁华。   正在为未来浮想联翩,背后突然吹响了告急的号角,那是从城北传来的。缠绕在黄元脑海中的美梦,被惊慌失措的号角击碎。他顿时清醒了过来,是敌袭!   黄元脸色突变,但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领兵救援,而是向城下用着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在吼叫着:“关门!快关门!”   在惊急之中,他一时忘了说官话,但站在城门前的士兵心领神会。这时候,上面只会有一个吩咐。告急的号角不论在哪里吹向,城门都得立刻关闭,以防受到贼军偷袭。   丢下手边的差事,回身就窜回城门中,沉重的大门从内被关闭。拥挤在城门前等待入城的百姓,同样大惊失色,纷纷冲向城门,只是他们慢了一步,压了一条缝的城门一下就阖了起来,咚的一声闷响从门内传出来,连门闩都给合上了。   就在被堵在的城外百姓哭号声中,城北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更显急促。黄元脸色变得更厉害,提刀下城,从西门处的守军中点起两百人,往城北赶去。西门这里还有三百人驻守城墙,他也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   可黄元离开不久,就在西门外,约摸四五百人呐喊着从雨幕中冲了出来。手上还有十几架简易的长梯,向着城墙直扑过去。   李常杰用金银财帛和封官许愿,从一万人中挑出了七百兵,顶着狂风暴雨穿过了山间小道。   对于大军行动,气候是个大问题,不是第一流的将帅,绝做不到率领部下在风雨大作的时候行军打仗。可换做是少数精锐的奇袭,天候的影响却能减低许多。突袭宾州的几百人虽然少,但能在风雨中通过草木森森的山林的他们,其战力也是第一流的水平。   突袭宾州城的行动的确是个冒险,但冒险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会失败。   ……   下雨天,大部分人的心情都会低落起来,也很少会有人会喜欢冒雨出外。守在关中,有建筑遮风避雨,可留在城外的交趾兵,他们的住宿条件,可不会太好。   “今天交趾人的骑兵已经冲到了关城前。要么李常杰是打算孤注一掷,要么就是他要撤军了,防着我们追杀出去。”   已经下了四天的雨,眼见着交趾人快要待不下去,韩冈想瞅准机会,给李常杰好生送一送行。李常杰在广西杀人放火,没有礼送出境的道理,肯定是要打上一场。   “李常杰驻扎在山中驿站,他前日又是追着我们身后一路赶过来。他帐下的士卒能随身携带粮草,最多也就三两天的分量——就是我们走的急了,没看着那把火生起来——光凭手上的干粮,现在就该断粮了。想要在雨中支撑起供应过万兵马日常食用的粮道,对人力的消耗可是个大数目,李常杰坚持不了几天。”   “如果他当真撤军,就可以追杀回去,交趾兵士气低落,他们挡不住官军!”   “就是神臂弓是个大问题。”李信叹着。   这些天来雨水不断,湿气过重,使得弓弩的威力大减。神臂弓发射时的声音都是软绵绵的,完全不见正常发射时铿锵有力的弦声。以檿桑为身、檀木为弰、麻绳扎丝为弦的神臂弓都被湿气浸透,失去了该有的威力,用牛角、牛筋和牛皮胶的战弓更是一点力道都没有了。   “没有弓箭,难道就不能打仗了?”韩冈反问,又道,“追杀贼军,用得上弓弩的时候也没多少。”   “万一李常杰打算孤注一掷呢?”苏子元问着。   “除非交趾兵已经绕到我们背后来了?要不然,李常杰疯了才会在这时候就出来攻打关城。”韩冈摇摇头,笑了起来。   但只过了片刻,他脸上的笑容就无影无踪,“交趾兵绕过了昆仑关?!”   派在山里监视敌踪的哨探跪在下面头也不敢抬:“回运使,他们没走小人几个巡视的道路。只是今天早上,看到了出山的地方有人马经过的痕迹才发现。大约千人的样子,从方向上看是往宾州去的。”   “有没有通知宾州?!”苏子元急问道。   “已经有人追过去了。”哨探的声音低了点,“就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李信紧紧咬着牙,这算是一个大失误,想不到李常杰竟然当真孤注一掷,真是疯了!不过李常杰派过去的应该的确不到千人,要是兵力过千过万,就算穿行的是荒僻山野,也没有发现不了的道理。   苏子元立刻对韩冈道:“运使,要立刻派人去救援宾州,迟恐不及!”   韩冈皱着眉,从昆仑关到宾州距离并不算短,如果直接冲过去营救,跑到半路就没有力气了。   苏子元三人都在看着韩冈,等他做出决断。   “伯绪,我给你两个都的荆南军。黄洞主,你领两千本部,一同去援救宾州。这一路宁可走稳一点,也不要中途吃了埋伏。”韩冈嘱咐着,这时候再也不能乱,“偷袭宾州城的交趾兵绝不会太多,就算城池被攻破,他们也压不住城中的反抗,更守不住四门。只要稳扎稳打,宾州城即便丢了,转眼就能夺回来。”   “唯命。”苏子元站起身,抱拳行礼。   黄金满则是单膝跪下:“请运使和都监在昆仑关中静候我等捷报。”   “不,我们要准备出战。”韩冈同样站起身,“不论攻向宾州的那一队交趾兵怎么打,如果李常杰这边配合不上,一切都是无用,肯定会攻过来的。”他充满自信地笑了,“我军养精蓄锐多日,士气正旺,宾州小乱,也影响不了军心。任凭李常杰计谋百出,也照样得丢盔弃甲!”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五)   黄金满和苏子元领军北上,让关城中掀起一阵骚动。士兵们没有人敢于公开询问,但私下里为此交流的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惊惶。   韩冈暗叹一声,他说交趾军突袭宾州不会影响军心,可实际上他的麾下士卒看到黄金满领军向北,还是免不了会动摇。   “李信、黄全。”韩冈点了主将的名,“你们将交趾军偷袭宾州的事传下去,让将士们不必惊慌。”无法隐瞒的事就必须公布出来,只有光明正大,才能让谣言没有滋生的场所。   本来宾州城中有实兵六百,再加上黄全的一千人,就是一千六。除此之外,还有刚刚征发起来的保甲,不过他们还没有武器,只能作为守城时的补充兵源。有这么多人守城,即便突破宾州城防,也不可能立刻将城池给占据。只是既然处在被突袭的情况下,还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所以韩冈一口气派了两千兵,希望他们能尽快解决自己背后的敌人。   而韩冈现在就等着李常杰攻上来。他手上还有三千兵,兵力与前几天在归仁铺的时候差不多。   可相比起归仁铺简陋的营地,昆仑关要坚固得多。关城所在的位置并不算险要,延伸到两边山头上的关墙也不算高峻,与北方那些个名关相比差得老远。但整座关城也是精心修筑,只凭交趾人的攻城手段要想直接攻打那是不可能的。可李常杰的军粮就算足够,想运上来也难,而且还有士气问题,撑不了多少天了,时间是在他韩冈这一边。   从城楼中走出来。不知何时雨已经小了起来,天上云层看着也薄了许多,不再是沉重的铅灰色,而是发白发亮。云层中裂开了一条缝隙,一线阳光投了下来,照在昆仑关的关城上。还带着水迹的城楼瓦片闪闪发亮,被久违的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   “这是天现吉兆!”   一声喊叫在背后响起,韩冈吃惊地回头一看,却见是何缮。   何缮紧跟着韩冈多时,现在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指着金光灿灿的城楼:“这是天现吉兆啊。日曜城楼,可见我官军有上天庇佑,交趾小贼却被雨淋多日。这一战我官军必胜!”   被他这一嗓子,城中的守军都朝着城楼上望过去,看见一片阴暗的天地,只有城楼顶上映着阳光,闪闪生辉,似乎当真有上天庇佑。对着城下跑马的敌军,也不再放在眼中。   李信对着何缮满意地点点头,他这一嗓子喊的正是时候。回头来,指着城下的骑兵:“交趾的偏师刚刚攻到宾州城,李常杰就开始进攻。隔了几十里山林,他们究竟是怎么联络?”李信将疑问抛向韩冈。   韩冈身子一震,这个问题此前被他忽略过去了,现在想起来的确满是疑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皱起眉来苦思片刻,他不得不摇起了头,的确想不通,即时联络不可能,要说事前的约定,那就更不可能,谁能保证宾州一定能拿下?前面说李常杰疯了,说他孤注一掷,可没说他蠢。   “且等着宾州那边的消息,当会有个合乎情理的答案。”   ……   几天以来,一直在耳畔持续不断的雨声渐渐地停了。   李常杰已经结束整齐,头盔、甲胄都穿戴到了身上。走出帐外,护卫主帅的两千兵马已经整装待发,正等着他发出前进的号令。而前军后军也都对他的命令等候已久。   李常杰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如果不是确认了宋军真正的战斗力,他绝不会将自己逼到不得不决战的危险境地。   由于地理地势的关系,交趾对广南两路的宋军了如指掌,甚至比起东京城中的天子、宰相都要了解。广西宋军一贯拙劣的表现,让他看到了大获全胜的未来。但当李常杰与宋军中真正的精锐交手过后,才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完全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   这还仅仅是来自荆南的军队,曾经踏平侬智高的北方大军还没有出现。如果他们出现了,不知又会有多么恐怖。   交趾一向看不起广源州,李常杰也看不起侬智高。侬智高的父亲还是死在交趾国中,可侬智高几曾打算过为父报仇?他只敢欺负宋人。尽管此后侬智高被灭与狄青之手,但击败侬智高也算不了什么本事,狄青凭着这件功绩就坐上了枢密使的位置,试问如何能让交趾看得起宋军。   可是李常杰现在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不,其实在邕州城下就已经知道错了——幸好还有挽回的机会,他的兵力依然雄厚,在他散去了在钦州廉州的所得之后,士气也提振了许多。只要这一次计策能够成功,阻挡在眼前石头一样顽敌一样会如同瓷器碎成千百片。   跨上马,抽住匣中剑,李常杰遥遥向北一指,同时响起的鼓号传达了他的号令:“前进!”   ……   到了午后,从后方快马传来的消息,让昆仑关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偷袭宾州的交趾军,没能攻下城中,受到城头上的反击后,就向东绕过宾州,继续往东南去了。现在有黄金满带过去的一队骑兵盯着,这群人数大约在七八百左右的交趾兵,逃不过官军的追踪。   这个消息韩冈立刻让李信和黄全传了下去,不用在面对前方敌军的同时,还要担心后方受到攻击,欢呼声顿时响遍关城。   步出城楼,看着已经逼近到一里地外的交趾骑兵。他们所在的山道还算宽阔——昆仑关入山后的道路的大部分地段,其实都跟山外的官道一般宽度——但几十匹骑手都挤在短短的一段路上,隔着五六十步的距离,与他们对峙的宋军骑兵仅有十几骑而已,但交趾骑兵就是不敢越界一步。   “他们就不怕在烂泥地里摔了马脚?”韩冈对交趾骑兵摇摇头,转身对李信道:“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   “什么?”李信疑惑地问着,“那些骑兵怎么了?”   “不是骑兵,是突袭宾州的交趾兵的事。李常杰和这一部兵马不可能联络上,也没有打算联络,他们放弃攻打宾州、放弃得实在太轻易了。如果是约好打下宾州,而且李常杰也不至于那么蠢。”只要亲眼看了昆仑关这一片的山林,韩冈完全可以确定,没有后世的信息交流手段,靠着人力来传递消息,不可能将两边的进攻时间掐准,“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打下宾州城,而仅仅是扰乱昆仑关的后方,让我们必须分兵去围剿。”   “但时间上……”   “能不能攻下宾州城,谁都说不准,可穿过山岭的时间完全可以大致确定。不需要联络,不需要约定,一路避实就虚,只要不给围攻上,只要出现在宾州城外,我们就要派兵去围剿,至少要留下一部分兵力去看守。”   “但这一部交趾兵绕过来,不为攻城,只为骚扰。总不是为了送死吧,还往东南逃去……”李信脑中似有灵光闪过,“难道是准备逃去横州!”   说着转身就往城楼里走,在厅中展开广西一路的地图。   韩冈跟了进来,就见李信指着简略粗陋的如同小儿涂鸦一般的地图,“宾州东南是横州,而横州南面是钦州,西南就是邕州。只要往横州去,他们不论是回邕州,还是干脆去钦州,都很容易。”   “这是硬吃我们兵力不足啊。”韩冈深深一叹,这是没办法的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李常杰行事正合兵法正道:“只要我们分兵,许多事就……就……”他盯着地图,眼神猛然一变,“左江出了邕州后,正好经过横州!”   “乘船回邕州……不对!”李信立刻摇头,惊声道:“是乘船下横州!”   韩冈脸色凝重地点头:“交趾军有船。官军已经退回到昆仑关,刘纪三人倒戈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如果广源蛮军此时已经渡过左江,回师南向,李常杰就不需要再分出大量兵力盯着他们。空闲下来的队伍至少有万人,他们只要在邕州上船,可以乘舟沿左江直下横州。在永定县北上,可以直插宾州东南,抵达昆仑关的背后。左江上的船只并不少,有三四天的时间,足以将五千兵马送到横州。从横州至宾州,一路上没有任何军寨和城池,不会有人防守。”   随着推测与地图印证着说出来,韩冈越发的确定自己的判断。自己此前是被李常杰给蒙蔽了视野。先是看见他身边带了两万兵,以为他必须要盯住广源蛮军,不可能再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今日再看到他派了一支偏师翻山越岭攻打宾州,自己和下面的将领们的注意力全都被他这个行动给夺走了。   韩冈很是有些后悔,自己因为南下得太仓促,又是率领着不熟悉的队伍连番作战,并没有推行原本在西军时行之有效的参谋制度。的确是自己太疏忽了。其实如果有心建立,还是有时间建立起一个可以集思广益的参谋体系,尽管免不了粗糙和原始。但许多问题都能够交给下面的军官们去思考和推断,就算他们说得大半都是无稽之谈,可至少能拾遗补阙,给自己一个参考。这远比一人之力要有效得多。   李信不知韩冈正在后悔,“可是他们粮草的问题怎么办?这边还能用杂兵和骡马来运粮,但他们到了横州去,要赶着北上,没有时间去攻城抢粮吧?”   “前几天苏伯绪曾对我说过,广西内陆的军州,除了州城以外,下面的县治很少建有城墙。”韩冈摇头一叹,“永定县的存粮够他们连吃带拿了。”   “时间呢?”李信神色肃重,“他们会什么时候到?!”   “也许就在一两天之后,”韩冈和李信对视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要出战!”   李常杰放了那么多心思在他的前后夹击的计划上,他能不能想到是关城中守军会先打出来姑且不说,他对自己麾下军队没有信心是显而易见的。计划虽然精巧,可一旦看破,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虽然昆仑关这边分了兵,但李常杰那边分兵的情况更严重,而且他还抱着偏师打到昆仑关背后的美梦,此时不打他个猝不及防,又更待何时?!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六)   李信慢慢地走在山道上。身前身后,都是他麾下的士卒。   渐渐向下的坡度让他走得很轻松,身上的甲胄仿佛没有重量。低头看着脚下,小心地走在泥地中。   前面的士兵突然停止了移动,李信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前方。   最前沿的战斗再次激烈了起来,厮杀声回荡在山间。刚刚被打散的交趾兵,重新组织又起了一道防线,奋力阻挡住了宋军继续前冲的势头。   一名身着皮甲的交趾军官就在那道防线之后,挥舞着头上的长刀,大声地在吼着什么。在他的指挥下,越来越多的交趾兵恢复起了些许勇气,再一次投入战线中。   李信瞅着他,冷哼一声,向身侧摊开右手,一柄投枪就递到了他的掌心。   右手掂了掂,使他熟悉的重量。深呼吸,雨后林间带着血腥的味道的清新空气,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左脚用力踏前,在跺出了深深的脚印。随着一声暴喝,他右臂奋力一挥,一道流光便从手中飚出。脱手而出的标枪划破空气,直奔敌阵而去。   那名军官似乎是吸取了几名前任的经验教训,在第一时间躲闪开来,让他身后的一名亲兵代他承受了李信灌注全身气力的猛力一击,胸部洞穿的倒在了地上。   不过交趾官的好运也就到此为止。在没有弓弩的情况下,宋军的战斗力少了至少五成。也许交趾人就是因为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敢于一直压到昆仑关下。但宋军现在手上的弓弩虽然已经难以施用,不过他们还有投枪。   就在李信将标枪投出之后,紧跟在他身边的一队标枪手瞄准了同样的方向,掷出了他们手上的投枪。划着近乎一模一样的抛物线,二十几支标枪从天而降,军官在他身边亲兵的保护下正要向后撤退,可迟了一步的他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样被放倒,浑身上下都是被沉重的掷矛穿透。   阵前一片呼声,指挥前线防御的军官再一次被李信一举击杀,宋军这边的士兵们无不是士气大振,纷纷向前冲去。   “第几个了?”李信恢复到早前的步速,慢悠悠地问着。   “回都监,是第七个!”亲兵很是兴奋,拼命提高嗓门地回复着,让李信的功绩传遍全军。   “才七个啊……”李信难以接受地摇了摇头。神枪出阵后就已经解决了七个交趾军官,连同他们身边的亲兵都一起,但他还是不满足。   对血的饥渴燃烧在他胸膛中,只嗅着战场上浓重的血腥味,就让李信一下兴奋起来,再杀十个八个才足够!   亲自上阵厮杀基本上都是低层军官们的任务,到了指挥使之后,就要开始指挥全军。而坐上都监的位置,基本上就不会还有厮杀在第一线的机会。李信如今还能亲自上阵,斩将夺旗,还得多亏了这一次身边只有区区数百人的缘故。   得多谢自己有个好表弟了,李信想着。看着前阵,他下令道:“廖四,带着你的人把程宗尧替下来。”   “末将领命!”   从阵后冲上来一队生力军,绕过李信身边的一群标枪手,直抵最前线。代替了体力消耗过大的程宗尧所部。这对交趾兵是百上加斤,受到了廖四所率领的百名精锐的冲击,本就因为再一次失去了前线指挥官而节节败退中的交趾人,再也抵挡不住宋军的冲锋。这一道、连同下一道的防线全都在一瞬间被冲垮,如同突破河堤的洪流一般,将所有挡在面前的障碍一起扫平。   狭窄的山道上,少数精兵的作用远远超过兵力上优势,交趾军的前阵不过刚刚抵达关城前一里的地方,还没有稳住阵脚,就被从关城中杀出来的宋军将士一举冲垮。   顺着倾斜的坡道,猛冲而下的宋军势不可挡。投枪手在其中立下了大功,尤其是被簇拥在后的李信,虽然他出手不多,但每一击都是盯准了在最前沿指挥抵抗的交趾军官,指挥这一支队伍的将领几次试图稳定战线,但在前线上的军官屡次被精准的标枪击杀击伤,混乱中的军队根本无力抵抗。   廖四带着他手上的一群步兵呼喝着,冲上前去。他手中的长枪锋利异常,在扎穿了七八人的胸口之后,枪尖依然闪亮。无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冲锋,但返身逃遁的下场就是会被身后的敌人一一刺杀在拥堵的道路上。更多的交趾兵选择了冲进两边的山林中。只有这样才能躲开宋军如同解牛刀一般犀利的反击。   李信重新恢复了慢悠悠的步速,跟随着他的士兵继续向下追逐着败退的敌军。   “都监,前面就是贼军在小石坡上的营寨。”   转过一道弯,李信就看见了一座正搭到一半的营寨。营寨的位置离开昆仑关只有四里地多一点的样子,从大央岭驿进兵的交趾人,就以一座石头坡为中心,设立营地。当看到宋军反冲而来,把守营地的一支队伍,已经提前排下阵势,等待着宋军的到来。   要想攻城,除非有把握一举突破城防,否则就必须在贴近城池的地方设立营地,这样才好让攻城的将士们得到充分的休息,并给城上更大的压力。攻打昆仑关城没人会去幻想能够一蹴而就,交趾军当然也少不了逼近到关城近处就地设寨。   但韩冈和李信如何会让李常杰在离关城四五里的地方设立营寨?看透了李常杰潜藏于表象之下的真实计划,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给幻想着昆仑关城中分兵宾州而不敢出兵作战的李常杰,一盆当头泼去让他清醒的冰水。   “杀!”   廖四将手中的长枪一摆,毫不畏惧地继续向下冲过去,就算前面有着千军万马,他也一无所惧。   倚城而战是守城的铁则,困守城墙那是难以力敌的无奈之举。在敌军来攻的时候,守军只要有余力,都会立刻出兵进行迎头痛击,以遏制敌军的汹汹来势。   李常杰对宋军出战有所预料,对自己的派出去的前军实力也算了解。就在官道上,连着排下三道拒马鹿角,中间只留了一丈宽的缝隙让自己人逃过来。   宋军紧追不舍。逃在前面的交趾兵,顺利地穿过了拒马防线,但还有百十名士兵,被堵在了最后面,在宋军畅快淋漓地砍杀中发出凄惨的哀嚎。   守在拒马鹿角之后的交趾弓箭手,纷纷张弓射击,尽管他们的长弓威力同样很小,但太过接近,依然有受到致命伤的可能。李信舍不得让他下面的士兵受伤,一声号令,正杀得兴起的将士停了手,在交趾人的面前耀武扬威一番,洋洋得意返身回关。   “看来还没有到。”疑惑积蓄在李常杰的心中,难道他派出去的那一队人马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是李常杰都没有想到,宋军竟然会在分兵之后,依然选择了直接出城逆袭。   “继续扎制鹿角,将昆仑关下来的官道堵住,只要在昆仑关下扎下营盘就够了!”   李常杰的打算就是给昆仑关中一定程度的压力,让城中守军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剩下的就交给两支偏师去完成。有着看似行之有效的策略,他怎么会冒着士气大落的风险去全力进攻?而且在雨中驻扎在简陋的营地里四五天,又要沿着烂泥道路正面进攻一座关城,李常杰也很清楚这样只会浪费宝贵的兵力。   “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传回来了!”李常杰想着,只要从横州绕过去的七千人到位,前后受敌的昆仑关根本无从应对。接下里的几天,慢慢地将拒马鹿角的防线向昆仑关移上去,只要保持着对关城上的压力就够了,不需要费气力与那几百名荆南军硬顶。   出战的李信率军回到昆仑关中,等候已久的韩冈亲自为他奉上胜利的美酒。   “好了!”李信将银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同样用酒遍赏过出战的将士,回到正厅中,“歇一下就该出战了。三哥儿,你这里真的不要紧?要不要再多留一个都。”   “有黄全的两千兵驻守昆仑关,抵挡住李常杰没有问题。至于我身边,留下一个都装装样子就足够了。”韩冈正色对着李信道:“剩下的五百人就交给表哥你,要尽快与黄金满和苏伯绪会合上。”   “末将遵命!”   这才是真正的出兵。   方才出城作战是要打下交趾兵的气焰,争取三五天的空当,将绕道横州的交趾偏师给解决。而昆仑关这里,接下来的几天,就借着方才出战告捷的余荫,压着交趾人的攻势。   尽管两边兵力差得太远,但幸好敌军为了攻下昆仑关分了兵。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能够各个击破,胜利也同样能抓到手中。   批亢捣虚,相比起李常杰这一部,那支偏师更容易解决。   韩冈重新让人送让一杯酒,双手奉给李信:“小弟就以此杯预祝表兄马到功成!”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七)   烛火幽暗。   李常杰端坐在帐幕中,紧闭着双眼。映在帐篷上的身影,随着跳动的烛光忽长忽短。   横州那一支偏师占据了永平县之后,就已经整军北上。但有关他们的情报,由于传递需要时间,都是几天前的旧消息。今天已经到了预定计划中的日子,但昆仑关上,还没有他们抵达目的地的征兆出现。   知悉这一计划的交趾将领们,私下里都在议论纷纷,他们的自信心在这些日子里都被宋人粉碎了,都在担心是不是出了意外。   而李常杰则依然稳如泰山一般,他沉稳的态度镇住了浮动的军心,也是因为他这边的情况要好一些。   用一重重拒马鹿角将道路封锁,关城中的守军即使想反击也只会被阻止在栅栏前,这让畏惧宋军突袭的士卒,夜中能够安寝。只是这样看起来,反倒是他这边更像是防守的一方。不过他麾下士兵每天夜里都将鹿角更上移一段,几天下来,已经压倒离关城只有两里的地方。   区区两里的距离,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冲到城下,但城中的守军始终没有出战,看起来愚蠢的攻城法倒还是挺有用处,让城中的宋军有力无处施展。   但城头上的守卫依然严密,李字将旗在城头上挂着。如果他设置的障碍再往前推进一里,恐怕就要受到宋军的攻击。自己都是夜中让人去迁移鹿角,只有一里两里而已,宋军当会直接出来夜袭。   不过这就是李常杰目的。他要的就是试探宋军的反应,看看昆仑关中究竟有没有分兵出外。宋军前日在归仁铺撤退,虚虚实实的伎俩让李常杰丢人现眼,现在城头上虽然毫无动静,说不定就是宋人制造出来的假象。今夜他会再往前推进一里,如果没有动静,明天就可以开始攻城。   计算着利害得失,帐外这时有了动静。   听到声音,李常杰睁开眼睛:“你那边怎么样了?”   “广源军已经全数撤离,派了人一路盯着刘纪他们,不会让他们乱来。”宗亶走了进来。   横州的偏师虽然重要,但李常杰并没有让他来统领,交给了自己的心腹将领李玢。不过宗亶倒是不在乎这么多了,以李常杰的为人,绝不会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他这样的外系将领身上。   “倒是昆仑关这边怎么样了?李玢还没到吗?”   “没有消息也不能说明他没到。”李常杰长身而起,“只看今夜宋人如何应对,就能知道昆仑关中虚实。”   宋人手上的兵力不足,即使将昆仑关中所有兵力都调走估计都不会超过六千,比起横州的偏师还少。如果没有八百名宋军作为核心主力,只凭借黄金满的那点兵力,根本无法与李玢的七千兵马相对抗——这可不是之前逆袭疲惫不堪的追兵,也不是反叛后偷袭友军,在正面堂堂正正的作战上,大越官军还不至于会怕广源军。尤其是去横州的那七千人,并没有经历之前两次失败,不会畏惧广源兵。   不管那位韩运使怎么分派,就他手上的那点人数,要么是关城兵力不足,要么就是抵挡偏师的兵力不足,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可能。   “只要宋军主力不在关城中,就是用土来堆,我们也能一口气堆到城头上!”   ……   “已经到了两里外,再近一点就要关城底下了。”黄全在韩冈背后低声说着。   韩冈扶着雉堞望着远方,交趾人的确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就在眼皮底下忙忙碌碌的样子也的确让人看得烦心:“看着样子,李常杰今天夜里也不会停手。”   “今夜要不要小人带兵出关去?”   “守着关内就好。”   要是黄全突袭失败,关城中的实力露底事小,关中仅有的两千广源军士气大落可就麻烦了。   就算李常杰反应过来,直接来攻打关城……即便关中只有两千兵马,想要攻下昆仑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少说也要数日时间,而他韩冈也只需要有几天的缓冲。   天天都有信使将行程传到韩冈的手中。昨天他得到的是个好消息。   之前突袭宾州的七百交趾兵在韩廉所率骑兵小队的干扰下,被拖慢了半日行程。给苏子元和黄金满率领的队伍咬住了,差了一步没能蹿进邕州东南的群山之中。   就在山林外的平原上,双方展开了一场战斗。尽管这七百兵是李常杰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但先是在雨中翻山越岭,继而又被日夜骚扰,加上山林中的退路就在眼前使得人无战意。让黄金满很是轻松地就击败了他们。   不过也是因为离着山林太近,还是给交趾兵跑了大半进去,战后计点,连杀伤带俘获只有两百出头。跑出去的近五百人,不是毫发无伤,就是一点点皮肉轻伤。如果有人能够将他们重新组织起来,还是会有着一定的战斗力,但短时间内,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了。   就在这份军报传到韩冈手上的同一天,李信与黄金满两部会合的消息、近万交趾军出现在宾州东南的消息,也在稍迟一点的时候传到了他的手中。从时间上看,两边决战多半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日。   这是一个漂亮的右勾拳,不过要想打在自己这边的腰眼上,就必须足够隐秘且出人意表,很可惜李常杰并没有做到。虽然兵力相差甚远,但一方是严阵以待,一方则是偷袭失败,加上战力有别,韩冈不会怀疑官军的胜利。他现在要防备的是李常杰正面打来的直拳。   当天夜里,交趾兵又开始了向关城逼近的动作,将拒马、鹿角等拦截物向前推进。夜幕中他们发出的声音,就在关头上都能听得分明,但关城中的守军恍若未闻,就让交趾人自由自在的行动,一口气将防线推进到关城一里之内。   “关中无兵!”   就在两道鹿角之后,李常杰抬头望着关头上猎猎飞扬的大旗。眯起的双眼中满是得意,他昨夜为了防备城中守军杀出,辛辛苦苦做的防备全都没有派上用场,但终于试探出了宋人的底细。   不用再浪费时间,停歇了数日的战鼓重新鸣响,一名名交趾士兵抱着一包包泥土向着关城冲过来。只看他们跑动时的样子,城上的守军就知道到底是准备怎样攻城了。   “运使!让小人出关迎战!”黄全急声叫道。   “没那个必要。”韩冈摇头依旧,“在关中守着就可以了!”   韩冈没有同意让广源军出城迎战。他们不是官军,遇上逆境并没有咬牙坚持到底的可能。出关后,如果战事胶着起来,一时不能获胜,他们溃退的可能性很大。也只有在关城上,他们才能稳住阵脚与交趾人对垒。   关城中的沉默让交趾兵更加兴奋起来,两条腿奔跑起来更加有力。   看着第一批交趾兵已经接近到城下,城头一声鼓响,就是一片箭矢射下,将准备垒土上城的交趾兵射倒了一地。关城上箭矢如雨,将打头阵的交趾兵射得鬼哭狼嚎,逼着他们退逃回去,方才发给广源军使用的弩弓都是这些天来被湿气所侵染,尽管临时用火烤过,但仍远远不及正常的威力,而且损坏几率则高出许多。仅仅一刻钟的射击,就有两成神臂弓断了弦,甚至有二十多张连弩臂都断了。   “果然没错!”李常杰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作为一名久经战事的将帅,他对战场上的一些事还是很敏感。昆仑关上弩弓射击的节奏感不对。与他之前见识过的宋军箭阵,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如果是宋军,就算是用着状况不佳的弓弩,也只会是不能追击逃远的敌人,发射箭矢的间隔不会这么长,对目标的选择以及发射的时机,也不会这么乱,“只会是广源兵!”   更加确定了关城中并无宋军,交趾兵很快就举着防箭的巨型木盾,再一次攻了上来了。不仅仅有着抱着土包的士兵,还有几人用着大嗓门高声喊着广源土话,试图动摇城中军心。   “运使,怎么办?”黄全下去弹压军心回来,忧心忡忡地问着韩冈。   “只要能守住两天就够了。”城下的土堆一点点高了起来,韩冈依然保持着平静。   虽然没有石灰、没有油料、没有床弩,除了一堆长了青苔的礌石滚木以外,没有一切该有的守城装具。但靠着城墙和弓弩,以及两千守军,维持着一定水平的士气,要保住关城两天,还是绰绰有余。   城上箭矢不断,而城下则依然坚持着将土堆累积。   到了傍晚,李常杰望着已经堆到城墙一半位置上的土坡,回头对着身后的众将露出得意的笑容:“赢定了!”   离着李常杰直线距离只有一里,就在关城之内,韩冈将刚刚收到的一张纸条攥紧在手中,低头看着单膝跪在身前的一名军士,脸上有着同样的笑容,“赢定了!”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八)   韩冈领军从归仁铺撤回昆仑关的消息,章惇前天已经收到了。之前韩冈领军直扑邕州的军报曾差点让他跳脚,看到韩冈返回昆仑关的消息,他仍依旧为正在邕州的官军提心吊胆——李常杰并没有撤退,反而领军直逼昆仑关——直到今天再一次得到了“今日大雨,关城平安”的军报,这才让章惇放下心来。   连着下几天雨,围城的交趾军如何还能保持着士气?若当地的雨水再继续多下几天,别说撤军了,还要提防着会不会被韩冈领军追杀千里。让麾下的士兵连续多日的在雨水中摸爬滚打,领过军的章惇知道这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任务,只要主帅稍稍一个疏忽,没有将下面的士兵稳定住,就能掀起一场兵变来。   所以章惇能放下心来。李常杰已经在邕州城下攻了两个月,刚刚攻下来就挨了韩冈的几下闷棍。领军攻打昆仑关的时候,又遇上了连日雨水,换做是他章惇,也只能想着该如何体面安全地将军队撤回去了。   另外韩冈率部在一进一退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多少伤亡,也让章惇松了一大口气,若是韩冈贪功冒进让队伍有所折损,他就有的是口水仗要跟吴充的枢密院打了。   不过韩冈传回来的还有一条噩耗,邕州城确定已经被攻破。这条消息也让章惇也有些黯然神伤,一路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救下苏缄和邕州满城的百姓。城中官吏生死不明,也不清楚城内的百姓又有多少逃过交趾军的屠刀……   “能将昆仑关夺回,能降伏广源蛮军,能领军破敌制胜,韩冈的才华当真少有人能及。他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这样的功劳,日后必定前途无量。”广西转运使李平一在章惇面前笑着,对自己副手所立下的功劳推崇备至。   章惇瞥了李平一一眼,这位转运使在粮秣安排的上不见有何才华,连挑拨离间的本事都一塌糊涂。神容如常:“韩玉昆文武皆备,本就被天子所看重。且他一向善知进退,立功倒是不在话下。”   不论是官场还是战场上,过去的韩冈给章惇留下的绝大多数都是勇猛直进的印象。许多时候韩冈都表现得强硬无比,对上天子、对上宰相,对上他一个个顶头上司,皆是宁折不弯。   但现在回想起来,韩冈似乎并没有因为强硬的态度而吃过大亏。有好几次都是,但不久之后就因为强硬坚定的态度而得到了更高的评价。比如他对横山一役的看法,再比如他去军器监的行动,一开始时都是开罪了宰相,但事后的结果无不证明了他的眼光和手段。   李平一没在章惇的脸上看到想看的表情,略感失望地说道,“不知李常杰会不会硬要打下昆仑关?”   “李常杰的想法让人难以揣摩,不过他会不会硬攻昆仑关是一回事,能不能打下来则是另外一回事。”章惇对李平一的问题给了一个毫不含糊的回答,“交趾军兵疲师老,守住昆仑关倒也不难。”   这两天收到的军报,都在说昆仑关那边连着在下雨。章惇问了熟悉邕州气候的官吏,知道每天从二月开始,广西——尤其是邕州——雨水就多了起来。这样的气候中,不但雨水多,而且岭外两路让人闻风丧胆的疾疫也多了起来。交趾兵再习惯南方的气候,也照样还是人,恐怕也不可能在拥挤的军营里,被雨水泡着,还能保持着一点疾病都没有。他们那边不可能会有疗养院,更不会有药王弟子。   不管怎么说,章惇此前派过去的援军这时候按照行程的话,差不多也该到了。只要韩冈手上有了一千五百名荆南军的精锐,加上黄金满手下的蛮军,要将天时地利人和三项都不占的李常杰打回老巢去,并不需要他花费太多的气力。   章惇安安心心让人端茶上水,拿着些闲话敷衍着李平一,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要等着南面传回捷报了。希望韩冈还能给他一个惊喜!   ……   又一夜过去。   在这一夜中,李常杰没有让城中的守军有着休息的空间和时间。   夜色是最好的保护色,趁着夜色,垒土上城,是当初攻打邕州时得到的经验之谈。只要一夜辛苦,就能将土堆垒到城上,就算是疲惫不堪的交趾兵,也从身体里鼓起了最后一份力量,拼着性命地将一包包土运到城头下。   城头上弓弩连绵,向着一名名上冲上来的交趾士兵射下密集如飞蝗的箭矢。可就算如此,没了力道的弓弩并没有太多的用处。而失去了一直以为臂助的弓弩,宋军也不能找到更好地阻止敌军垒土攻城的办法。只有不断投下石块和檑木,充作防御的手段,尽管砸伤砸死的敌军不少,也拖延了攻城一方的部分时间,但对于交趾兵来说,这些从城头上砸下来的城防武器,反而是最好的修筑土台的材料。   通往城头上的土台,就这么一点点地累积起来。快要天亮的时候,一条斜斜而上的土坡,就仅仅差了最后的五尺高,便能与城墙的雉堞平齐。只要是身高略高一点的士兵站在土台上,可以直接看见城墙上的动静。   到了这个高度,就不用再堆土了,只需要架上木板,直接靠在城头上,土台上的士兵也能顺顺当当地攻上了城头。   “大局定矣!”李常杰一声畅快淋漓地大吼,苦熬了多少时日,又让他费了多少心血,现在终于到了结束一切的时候。   锵的一声拔出宝剑,遥遥指向风雨飘摇中的昆仑关,“给本帅攻进昆仑关去!先登者,一等功、一等赏、官阶七资三转!夺敌大旗者,二等功、一等赏、官阶五资二转!能斩下宋军主帅首级者,为此战头功,即以团练之职赠之!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随着李常杰颁功布赏,一阵山呼海应的声浪随之从交趾人的阵地上升了起来,一直冲到了昆仑关关城的上空。   等候已久的交趾兵们顶着长长的木板,向着关城冲杀过来。只要再有半刻钟,他们的脚步就能踏上昆仑关的城头。   吱呀呀的声响,紧闭许久的关城的城门终于开了。交趾人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打算做什么,在胜负已定的情况下,就算派军出城来抵抗,也一样无济于事。   一队交趾军向着逐渐开启的城门杀了过来,一名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小军官举着巨大的木盾,顶在最前头。只要防住了威力大减的神臂弓,撞开挡在前路上的守军,就能直接进城中去了,先登之功也许抢不了,但抢下一个率先入城的功劳,机会可就在眼前!   小军官低着头卖力地向前冲过去,无论是箭矢还是刀枪,都不可能穿透他手上的巨盾。离着城门越来越近,而城门打开的缝隙也越来越大。已经冲到了门口,只差一步就能冲进关城了。   但下一刻,小军官就感觉自己好像飞起来。宽阔厚实的木盾突然中分裂开,连同他本人都一起裂开。身子轻飘飘的,仿佛浑身上下都没有重量。最后他看到的是一柄手提车轮一般大小的精钢巨斧,还有将粗长的斧柄抓在手中的一名身高七尺的巨汉。而巨汉的背后,就在关城之中,是一群身着宋军衣甲的士兵。   一斧头将打头的交趾军官砍成两半,巨汉大步跨出门来,一步就踏进了交趾兵的行列中。冲着心中惊颤不已的敌人怒吼一声,巨汉将沉重的精钢大斧横着一抡。原本是扫腰的招数,落在矮小的交趾兵身上,就成了瞄准脑袋脖子挥过去。如同虎吼一般的呼啸声中,一道划着圆弧的斧光劈开了脖子,斩裂了脸庞,让五六个交趾兵一下倒飞出去。   满脸横肉,乱蓬蓬的胡须歪七扭八地往横里长着。身上披挂着鱼鳞铁甲,只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二三十斤的分量,可他挥斧下砍横劈,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手起斧落,闪烁着精光的大斧被巨汉挥动得如同一道龙卷,将被他冲进的人群卷入死亡地带之中。而从城门中杀出来的宋军将士,同样手持大斧、身着甲胄,跟着一起在关城下冲杀起来。   他们的冲锋势不可挡,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城门附近的交趾兵已经被砍杀一空,不是躺在地上,就是逃离了城下。被劈翻在地的交趾兵还有几个没有当场气绝,捂着伤口发出一声声凄惨的哀鸣。   巨汉低头冷淡地看了最近的一名交趾伤兵一眼,随即就是重重地一脚跺在他的胸口上。听见脚底的呻吟声转成一声短促的惨叫,卡擦的骨裂声从脚底传上来,他更加兴致高昂,冲着南方的贼军阵地挥起巨斧,放声大笑:   “歇了一天,正好给爷爷活动活动筋骨!”大手一挥,带着身后一群虎狼,“这破敌斩将的头功,爷爷先预定下了!” 第一十五章 焰上云霄思逐寇(十九)   “好一条汉子!”   “好一名猛将!”   “武勇只比李都监稍逊。”   城上城下都在暗暗赞着在乱军中,挥舞着巨斧收割着性命的猛将。而就在这名猛将身后,同样手持大斧的战士们,也同样在战场上恣意砍杀着混乱中的敌军。昆仑关关城的大门敞开着,从中一队队手持钢刀大斧的官军冲了出来。   整整两个指挥的兵力,是从桂州赶来的援军。自章惇将他们派出来后,这一部人马一路疾行南下。同样先是乘船而行,然后换了徒步行军,就在昨天午后时抵达宾州,到了入夜时分,就进入了昆仑关城。   用了一夜的时间在关城中休息。一觉好睡之后,望着关外的无数战功,他们已经难以忍耐。当韩冈下令开城出战,他们爆发出来的冲击,如同虎兕出柙,让交趾军无可抵挡。   攻到城下的交趾军已经彻底溃散,在如狼似虎的宋军面前被杀得落花流水。正要攻上昆仑关头的时候,偏偏从城内冲出来一批生力军。而且都是穿着红衣的宋国官军,这让一心以为关城中只剩少数广源军的交趾士兵,心中都慌乱了起来。   还有人心存侥幸,几名交趾军官大喊着这是广源人假扮的宋国官军,后方也匆匆派上了一队援军过来。可是当两个指挥的荆南军从猛冲猛杀中恢复秩序,在城下组成了阵列,他们的身份无可置疑。   关城前血流成河,方才冲在最前面、想要抢着率先登城功劳的交趾军中勇士,都被堵死了退路,一个都没能逃回去。一地的残肢断臂,还有无数仍在抽动的尸块,短短半刻钟的时间,关城之下就被清理干净。血水在官道上肆意流淌,就像前几日的雨水一般,只是换做了一片鲜红。   严整的军阵随即顺着官道压了下去,大斧一起一落,就是一条人命被带走。沉重的大斧挥砍起来猛恶无比,就算穿着甲胄、举着盾牌都无法承受住自上而下的猛力一击。劈开头颅、肩膀,砍下四肢、腰肋,当百十柄大斧同时挥下来的时候,站在阵前的士卒当即粉碎,交趾军的任何抵抗都显得徒劳。   刀斧如林,缓缓而行的军阵如同一具石碾,将前方的敌人碾平碾碎,沉默却有整齐划一地挥斧前进,并不像方才在敌军中冲杀那般让人热血沸腾。但这样的攻击,却能让每一名敌军心都冷了起来,失去了反击的战意。   鸣金声在交趾军阵后方响了起来,在宋军猛烈的攻势下,李常杰也只能选择暂避锋芒。宋军则是紧追不舍,从后不断砍杀着落队的敌军,追着他们追到了关城一里外的由鹿角、拒马组成的防线处。   李常杰所设立的防线一道一道,一直延伸到后方小石坡的营地去。这是交趾军缺乏安全感的象征,也是他们对官军感到畏惧的证明。不过就是靠着这一条条防线,交趾军坚守在拒马、鹿角之后,抵抗着宋军的猛烈攻击。   一柄柄大斧重重地劈砍着鹿角,手腕粗细的木料层层扎起的障碍,要比砍人更难。而躲在栅栏后,拼了命地拉弓攒射的交趾人,给了官军带了不小的伤亡,让他们清除障碍的行动又变得更为艰难起来。   这样的情况下,要带着弓弩手射散了敌军才好下手。不需要韩冈在后面下令,后排的宋军上来了,拿着神臂弓的他们开始与敌军对射着,不过交趾弓手有着厚重的木盾作为防御,神臂弓的效果减弱了许多。   韩冈就在城头上观战,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兵在交趾军的防线处受到了激烈的抵抗。看见自己的兵中箭倒地,眉头皱了起来。偏过头,叫着身后的一名将领:“黄全!”   “小人在!”黄全中气十足的吼着,用力踏前一步,双手抱拳行礼。前方战事胶着,官军一时打不开局面,这时候就终于轮到他出场了。   “会说交趾话吗?”   “……会。”黄全闻之愣然,疑惑着,“不知运使有何吩咐?”   “再点十几个嗓门大一点、同样会说交趾土话的。”韩冈吩咐着,“本官拿他们有用。”   “啊……是,小人遵命!”黄全立刻吩咐了亲兵,让他们将合适的人选带上来。交趾土话,广源州人大半都会说,大嗓门的也不少。韩冈要的人,很快就上了城头。   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广源兵在韩冈面前排成一排,黄全向韩冈缴令:“小人已将人都带了上来,还请运使差遣。”   “你做通译,让他们喊出去。”韩冈简洁无比的吩咐了一句,不待黄全醒过神来,转身对着鏖战中的战场径自喝道:“李常杰!”   “李常杰!”黄全呆了一下,就立刻用交趾土话喊着敌军主帅的名字紧随着他,就是十几名大嗓门的士兵同声大吼,将韩冈的话传到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压下了战场上的厮杀声:“李常杰!~~~”   不论是交趾士兵,还是大宋官军,听到这片连天接地的吼声,手都缓了下来。被叫到名字的正主,也抬起头来,远远的望着关城上。   “三千官军已至昆仑关。”韩冈说着。   “三千官军已至昆仑关!”依然是黄全翻译,士兵们大吼。   对宋军畏惧已深的交趾兵面色如土,李常杰眼皮一跳,冷喝一声:“真有三千,这时就该杀出来了!”   韩冈继续让人传话:“穿越山林、偷袭宾州的七百兵已经全军覆没!”   李常杰咬着牙:“胡说八道!”   几十面交趾战旗这时倒挂在昆仑关的城头上,就像一记记耳光打在还在强辩的李常杰的脸上。   “前日横州,你又有七千大军被我官军击溃,主将李玢已然授首!”   李常杰心腹爱将的名字,交趾军中人人知晓。而且为了提振士气,李常杰也没有阻止麾下将校,向士兵们透露李玢领军偷袭宋军后方的消息。胜利的希望都在李玢身上,哪一名交趾士兵不将这个名字一天念上三遍。当宋军将人名报出来的时候,就如同晴天霹雳打在他们的天灵盖上。也就在同时,一枚枚首级在城头上吊了起来,从左到右,粗粗一数,就有几百颗头颅。   李常杰脸色煞白,他身前身后士兵纷纷回头望着他的脸。   “你已日暮途穷,速速归降……”韩冈停了一瞬,运足中气,一声怒喝:“可免一死!”   “速速归降,可免一死!”   “速速归降,可免一死!!”   “速速归降,可免一死!!!”   最后的吼声在山中回荡,交趾士兵们木然呆愣,李常杰在马背上晃了一晃,猛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紧紧抓着马鞍,努力不让自己昏倒。对着失魂落魄的围上来的部将,他勉强的开口,“撤军!”   韩冈停了下来,黄全当即上来追问:“运使,爹爹他们当真赢了?!”   “不,我是在说谎。”韩冈回答得干脆利落,让黄全变得一脸呆相。   韩冈的确没有收到捷报,但一面面交趾战旗在关头上倒挂起来,一颗颗首级也吊了起来,要想骗一骗军心不稳的交趾人则已经足够了。   李信和黄金满与交趾李玢所部已经交上了手,不过第一次交锋只是小胜而已,并没有歼灭敌军,反而让他们退到一座村庄中。   不过从俘虏口中,李信三人已经掌握了率领那一支偏师大体情况,尤其是交趾将领的姓名,传到了韩冈的手中。加上此前在几次胜利的战斗中所缴获的一面面战旗和人头,足以进一步动摇敌军军心。   宋军从昆仑关冲出来的时候,交趾军就已经动摇了。当韩冈让人喊破了李常杰的图谋,戳破了最后的希望,就连李常杰本人都压不下军心浮动的军队。   一方士气大涨,一方士气大落,结果就已经注定。韩冈的谎言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慌乱不堪的交趾兵连最后的一点希望都给抹杀了,哪里还有奋力一战的胆气?!   李常杰已经决定了撤退,留下来断后的一支部队由他的心腹指挥。而留在最前沿的交趾士兵连拉弓射箭都乱做了一团,后方传来的动静也让他们无心再做抵抗。趁此良机,宋军连连出手。连接一段段拒马的绳索被砍断,分散开来的路障立刻就被扯到了路边。宋军一方勇不可挡,交趾人的几道防线一道道地被他们突破。   “黄全!”韩冈叫着部将的名字。   “小人在!”黄金满的儿子这一次很确定,韩冈点他的名,不会是让他找声音大的士兵。   “你带一千兵出城,过了小石坡后,下面就由你打头阵,到了大央岭就停下来,要提防贼军的反击!”   黄全重重地一抱拳:“小人遵命!”如风一般转过身,下了城头,带兵出击。   终于赢了!韩冈想着,多亏了李常杰的贪心,以一千五百精兵破了十万,这个胜利可算是辉煌了,也算是报了几分钦州、廉州和邕州的血仇。   不过真正的战争才开始,富良江畔的升龙府才是最后的决战地。   血海深仇,要交趾人十倍相还! 第一十六章 夜凉如水无人酌(上)   遍地是尸骸。   刚刚还是震天动地的战场,此时已经一片死寂。只有手持大斧的宋军士兵静悄悄地走在被血水染红的地面上,挥动手中的大斧将他们的战果一个个收割下来。   左江、右江,珠江的两条支流在邕州汇合后,就称为郁水。郁水之滨,就是这一片战场。   郁水南岸,数以千百计的交趾兵站在岸边,久久不肯离去。而韩冈与他们对视着,嘴角翘起的纹路中之有冷笑——侵略者的下场,就在他的身后。   刚刚结束的一场战斗,应该是这一次邕州大战的最后一场战斗。   一方是拥挤在江边的、争抢着渡船的交趾兵,另一方,则是挟胜势,追袭而来的宋军。   孰胜孰败,在开战之前就已经确定。   能驱动士卒,背水一战的韩信没有出现在交趾军中。统领交趾后军的将领最后就带着四五百人反冲过来,不过他们背水一战的勇气,在士气高昂的宋军一个冲锋下,就被杀得烟消云散。   前日在昆仑关前的一场大战,李常杰溃不成军的败退下来。被追杀得丢下了近半人马,方才脱离了昆仑关的群山。直到他退到了平地之后,总领后方的宗亶领军来援。   面对兵力远超自己的对手,又是身在平原之上,韩冈手上兵力微薄,担心敌军反扑,没敢强逼上去。只能看着李常杰、宗亶两军会合,整顿兵马往南面江水方向撤离。自己就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等待着再咬伤一口的良机。   不过等到李信和黄金满的两部兵马带着捷报追上来,加上驻守在宾州的一千人也终于不用提防交趾兵再穿山而来,一齐汇聚到韩冈的麾下,情况就有发生了变化。   一时兵强马壮,连番大捷士气正盛,韩冈便又领军继续紧追了下去。就在郁水的渡口上,没能来得及过江的四千交趾军,终于被宋军咬上。轻松的战斗之后,一半交趾兵跳了江,一半则成了战利品。   “熙宁以来的战事,斩获应该是以此战为首!”李信的脸上掩不去心中的喜色。   “只不过是交趾兵,比起党项人还差得太远。十个八个才能抵一个。”虽然如此谦虚着,但韩冈的脸上也带着浓浓的笑意。   这的确是一场破天荒的大捷,加上之前几战的斩获,连同一众俘虏,韩冈领军南下后,大小五六战,俘斩总数过万,而他手上的官军最多时也不过一千五百人。   “经此一战,交趾人的狂妄也该收敛一下了。”黄金满冷哼着,“他们过去可是逼着广源州年年去升龙府进贡!”   交趾军的核心主力在这一场战事中损伤甚多,额头上刺着天子兵的首级,已经数出了一千多。就算交趾国一年两熟三熟,粮食产量极高,但他们的常规军估计也就在五万上下,精锐的“天子军”更是只有十分之一,而临时动员的兵马,不会超过十万。   只有攻到交趾国境内,其国中全民皆兵,兵力也许就会再多上几倍。不过那样拼凑起来的军队,只是来送功劳的,只要稍稍注意一下就足够了。西夏号称可用之兵七十万,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情况。   而李常杰这一次带出来的七八万人,除去了三分之一广源州四大首领的盟军,剩下的五万兵,已经占了其全国能动用的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邕州一战,俘虏、斩首加起来超过一万,而受伤的只会更多,韩冈给交趾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当是刻骨铭心的损失。如果算上此战对于军心士气的损害,还有国中部族因为此败而产生的异心,甚至十年内都补救不回来。   “这一战交趾国中精兵损失良多,国势必因此而不稳,李常杰回去之后,他身上的麻烦绝不会少。”韩冈没有幸灾乐祸,他还希望李常杰能镇压下交趾国中的反对势力。如果让交趾国中的反叛者成功了,占了李常杰的首级送过来,对他的愿望来说可就麻烦了。   黄金满没有韩冈想得这么多,他望着江水,“可惜没了渡船,要不然就能追过去了。如果能再追击百里,李常杰和宗亶别想稳定军中。”   韩冈摇头笑了笑,“就算有渡船,要安稳地过河也不是那么容易,说不定会乐极生悲。”   转回身来,韩冈看着立有大功的蛮帅,“黄金满!”   “末将在!”抱拳行礼的广源州大首领此时已经换了称呼。   韩冈手上的空头宣札只能封赠正从九品的武官,像黄金满这样能聚拢四五千兵力的大首领,根本没有任命的资格。不过经略使章惇此前已经确认了黄金满的身份,要推荐其为广源州刺史、并广西诸蕃都巡检。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得到了举荐——这还是章惇还不知道韩冈退守昆仑关后几场大战的战果,如果将他和李信一起击败两只偏师八千人、击败昆仑关下李常杰的两万兵,大战、小战一起算进来,一个节度使绝对少不了。   “今次邕州大战,若无你率军反正,决不会有今天将交趾贼军追击到郁水之滨的结果……”   “末将微末之功,何足挂齿。都是运使指挥有方,末将听命而已。”   “你也莫要自谦,你的功劳朝廷都会记着的。不过你投效了大宋,也许刘纪等人会就此报复……”   “多谢运使挂心,不过给刘纪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再对小人的部族下手。反而要来求着运使恩典。”   “是吗,那样就好!”韩冈点点头,熟悉广源州形势的黄金满既然这么说了,当不会有错。而自己只要提过了,就算有事,也不是他的问题了。   “下面该怎么办?”李信问着韩冈。   “该去邕州了……不过还有一些残兵留在山林间,要把他们都搜出来。还有这些俘虏!”韩冈英挺的脸庞有些扭曲,声音中满是寒意。   苏子元此时已经先去了邕州。从俘虏的口中,韩冈两天前就知道了苏缄殉国的消息,甚至连阖门死难的事都了解到了。苏子元不亲眼看见怎么都不愿相信,从山里出来之后,韩冈就给了他五百人,让他和黄全先去邕州恢复城中秩序。   交趾人在邕州所造成的杀孽,滔滔珠江江水也难以洗清。不仅是苏缄阖门死难,邕州城内的百姓死于战火的据说也是十中五六。   这些日子韩冈也不禁会想,如果自己再早来个一两天,事情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只是他南下的过程中,没有一时半刻的耽搁,他和章惇,以及下面的一千五百荆南军,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用着最快的速度。没能来得及救下邕州,任谁也无法责难。所有的怨恨都归结于李常杰,还有他率领的交趾军!   “三哥儿,杀俘不祥!”李信连忙提醒着韩冈。不是他不怨恨交趾,杀光了对他来说也轻松,但他表弟的名声更为重要,“若是传扬出去,两府中的相公们不会体谅。”   “我不会杀他们的。”韩冈又换上心平气和的微笑,“还是之前的方法。愿意砍掉大脚趾的,饶他们一条性命,等朝廷来了恩旨,说不定就能放他们回去。如果不愿意,那就没办法了,我也没有多余粮食去养日后战场上的敌人!”   即便砍掉两脚的大脚趾,走路、种地、做工都不成问题,只是不能负重、不能奔跑,当然就不能再上阵。对于这些满手血腥的屠夫,韩冈自认为砍掉脚趾,已经足够宽宏大量。   “三哥儿,不是说钦州、廉州和邕州有几万人口被掠走,现在还在交趾人手中?说不定朝廷会要用俘虏交换他们回来。若是看了俘虏的脚趾,交趾人万一报复回来,朝堂哪里会体谅你的苦心,只会说三哥儿你生事!”   交换两国逃人的情况,宋辽、宋夏之间经常会有——如果是在面对蛮夷的边州,有时候在蛮部中,不堪奴役的奴隶逃过来,当地的守臣也会将他们还回去,也算是多少年来的规矩了——有时候也会交换一下俘虏,尤其是这些年的宋夏两国之间最为频繁。   不虐待俘虏,同样是大宋约定俗成的守则,若是有所触犯,少不了会受到弹劾。李信可是很清楚,章惇在荆南到底是怎么做的,过去在关西,又是怎么做的。韩冈若是犯了这个规矩,他在朝堂上的敌人,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交换?”韩冈却是哈哈笑了起来,他并不在乎这么多,:“说什么笑话呐。失陷在贼人手里的百姓,我们要打到升龙府将他们救回来,谁耐烦跟交趾人磨嘴皮子?!”他瞥了李信一眼,“还是说表哥你只是将贼人赶走就心满意足?灭族屠国的功劳就放着不要了?”   “怎么会!”李信一下急了,“若是打到升龙府,领军的当然得有俺一个!”   “好!这才像表哥你平日的样子!”韩冈哈哈地笑着,“既然要平交趾,这脚趾当然也得剁掉!古有黥【刺字】、劓【割鼻】、刖【断足】、宫【阉割】和大辟【死刑】五肉刑,以这些交趾兵所犯罪行,只剁了脚趾已经是恩典了。” 第一十六章 夜凉如水无人酌(中)   邕州城满目疮痍。   到处是过火后的灰黑色的痕迹。一年四季都是热闹繁荣的街市,到了早晚饭点就腾起缕缕炊烟的人家,还有学校、仓库、兵营、寺庙、道观,邕州城中的建筑,大半都烧得精光。   屋舍树木的余烬,被前几日的雨水冲刷过后,在街角的低洼处汇集起来,变成了一摊摊黑黑的污泥。一具具尸骸散落在街道上,房屋中,水池里,还有就是与被烧毁的房屋一起化入火中。   苏子元呆呆地站在一片瓦砾堆前,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残迹。就算跟随在韩冈身边,听说了邕州城破,父亲殉国,苏子元也拒绝承认,可现实就在眼前。   楼阁数十楹的邕州州衙,只有被烧得发黑的八字墙还留有着半截。   每日里数百人出入不息的门房没了;处断一桩桩大案,举办年节宴席的大堂没了;处理日常琐碎公务的二堂同样没了。   苏子元仿佛幽魂一般,穿过前院,往后院的废墟中走去。在满地的瓦砾中蹒跚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在滑腻的灰烬中一失足,跌倒在地。掌心被突出的钉子划破了,鲜红的血涌了出来,低头看着伤口,却感觉不到痛。被身后赶上来的亲兵搀扶起来,他又继续往前走。   花厅前的两株芭蕉烧了;后院他喜欢的一片竹林烧了;府里的书房,里面的近万卷书,当初来邕州的时候可是装了半船舱,现在也没了;父母的正厢,二弟、三弟所居的偏厢,还有自己回来时所住的小院,全都成了灰烬。   生下自己、将他苏子元教育成人的严父慈母;相伴着嬉戏、学习、成长的二弟和三弟;会在自己读书理事时倒上一杯茶的妻子;做事一板一眼、像个老学究的长子;读书时爱偷懒、让自己每每大发雷霆的次子;还有年纪最小、也最讨全家喜欢的七娘,这些人全都不在了。   房屋、花木、陈设、还有里面的人,邕州州衙的一切不复存在,除了他心中留下的回忆,什么都没了。   苏子元神色木然地看着这一切,浓浓地要将心撕裂的悲痛。可他摸着脸,干干的,没有泪,只有掌心是湿的,那是血。   哀至则哭,可他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哭出来。   他希望这是梦,只要睡醒了,就能看到父母兄弟和妻儿的笑脸。但他告诉自己这不是梦,从今以后,他就是孤身一人。   “可是大郎?”莫名耳熟的女声在苏子元的身后响起。   “何人?!”韩冈派给他的亲卫跟着一声大喝。   苏子元转过身,眼中映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家里带着女儿的乳母。当他终于看清了抱在妇人怀里究竟是谁,一下就睁大了眼睛。   他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问着:“七姐儿?是七姐儿!?”   小女孩儿睁着大大的眼睛,抬头看着苏子元。直到被抱在怀里,才抓着苏子元的衣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爹爹……爹爹……”   “自从大郎走后,交趾贼就一直围着城。府里面许多人都上了城。温哥儿上城后就……就不在了。二郎后来也是不在了。三郎更早一点就病倒了。但城一直守着,一直到贼人堆了土上城后才守不下去。到了城破的那一天,城里到处都是火。唐通判、谭观察还有高钤辖他们都死了。老爷见再挡不住,就让我们剩下的人都离开,然后……然后就跟老夫人喝了毒酒。二郎、三郎一家都喝了。老都管本来要将清哥儿带出去,但清哥儿不肯走。说……说他是苏家的子弟,不能丢苏家的脸。最后夫人就让奴婢带着七姐儿出来。说只有七姐儿是女孩儿,可以带出去……出来后,就一直躲着……七姐儿一直都没有哭。”   妇人断断续续地哭诉着,苏子元紧紧地抱紧了女儿,不知何时他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这老天,至少还给他留了一个女儿下来!   ……   两天后。   韩冈率军抵达邕州城。   没有亲眼看见邕州城的惨烈,邕州城中所发生的一切,对韩冈来说也只是交趾俘虏的口供而已。不知道唐子正与敌偕亡的决断,也不知道苏缄投入火中的毅然,更不会明白守住这样的一座城池究竟有多么艰难。   当韩冈走在邕州城的街道上,望着两旁的断壁残垣,才亲身体会到这一切。愤怒、伤感,五味杂陈的感觉,让他只觉得心头堵得慌。   尽管贼军攻入城中仅仅只有一两天,但宋人用了二十多年才从侬智高之乱的废墟上重建的邕州城,大半地区都化为了灰烬。站在城中唯一一座没有被烧毁的五层木塔上,放眼望过去。在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割下,是一处处灰色黑色的地块。   邕州已经毁了,无论人民还是城市,都要再从头来过。   城中还有人,都在收拾着被烧毁、被劫掠过的家园。   交趾军离开已有时日,逃进山中的居民也回来了一部分。等到苏子元进城后,让人在城头上悬挂起的宋字大旗,昭告着大宋官军重新回到了邕州城中,返回邕州的居民又多了许多。   只是如今回到邕州城中的百姓,苏子元之前让人去清点过,不过区区一万多。就算还有一部分没有返回,可加起来当也不会超过三万。相比起旧日邕州城的户口,还有在交趾军围城前逃入城中百姓,三万人实在太少了一些。   死在城中的百姓究竟是三万还是五万?   精确的数字已经无法去数清。但邕州百姓的尸体,只要走入城中抬眼可见,就算闭起眼,窜入鼻中的浓烈气味,也在提醒着人们,这里究竟有多少亡魂。   韩冈闭起了眼睛,旋又睁开,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恢复到冷静自若的状态。   “要立刻将防疫工作做起来!还有疗养院,也要同时设立。”   “城中所有人都要动手,不论有主无主,所有的尸体就必须在五日内全数运出城去掩埋或是火化。”   “在城中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居住地。如果城中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那就选在城外。无论如何,不能与尸体居住太近。”   “要确保干净的水源,另外柴薪必须得到保证。”   “必须要有石灰来消毒,邕州城附近要尽快建起石灰窑。”   “还有粮食,城中的粮库都烧了,附近的村庄也没了,要尽快从武缘县或是宾州运粮来邕州。”   如果韩冈和李信身边没有足够多的通晓部分医术的亲兵;如果韩冈手下没有足够多听候使唤的士卒;如果韩冈不是因为有了击败了李常杰、斩首上万的功绩,而在邕州军民中一下建立起了足够的声望;如果他不是有着足够权限的转运副使。他所要做到这么多事,绝不可能顺顺利利地施行起来。   不过韩冈权力、声望和人力皆备,就像将水轮放进流水中的水车,立刻顺利地运转了起来。   将亟待措置的事务吩咐下去,韩冈来到已成废墟的州衙,来到站在废墟之中的苏子元身边。张了张嘴,想出言安慰,可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说起,到最后也只挤出一句:“伯绪,节哀顺变。”   苏子元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动静。韩冈进城前的两天,他专心处置着城内的事务,等到韩冈来了之后,就将手上的事情转交韩冈,再一次回到了家人所在的地方。   韩冈低声一叹,苏家全家三十余口的性命,岂在轻飘飘的一句节哀顺变?转身看着一片焦土的州衙废墟:“没能救下邕州,是韩冈来得太迟了。”   “运使何须自责?子元跟随运使一路南下,中间究竟有没有耽搁,子元都看在了眼里。”苏子元回头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眼中尽是悲色,将怀里的小女儿抱紧,“能保住一点骨血,已是运使予我苏家的大恩大德。”   韩冈看着他抱在怀中的小女儿,正仰着头,默默地伸出小手上去,为苏子元擦着眼泪。不过一年不见,相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历经大劫,就像长大了许多,原本就是让人喜欢的小女孩,而现在更是乖巧得惹人心疼。   韩冈叹了一声:“令尊为邕州而死节。伯绪你的全家,以及城中近二十名文武官,也一齐殉国。我已经写好了奏折,准备报请天子为此建庙立祠。日后能长守邕州,佑护万民,想必令尊泉下有知,也不会拒绝。”   “……多劳运使。”苏子元向着韩冈衷心道了声谢,能名垂青史,对于士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褒奖了。   “这是应该的。忠臣孝子,自当请旌以植纲常,以维风教事。光耀千古,作训后人。”   拉着苏子元离开了废墟,韩冈对等候已久的一队士兵嘱咐道,“可以清理了。只是小心一点,不要伤到苏公和家里人。”   ……   “苏缄、唐子正、谭必、周成、薛举、刘师谷、高卞、周颜、陈琦、丁琦、邵先、梁耸、李翔、何泌、刘公绰、刘希甫、欧阳延、王亢、苏子正、苏子明、苏直温。”   韩冈念着名单上长长的一串姓名,一个姓名,就是一个殁于王事、殉国死难的官员。轻轻放下名单,邕州城中在籍官员,都在这里,一起选择了与城共存亡。   十四日的月亮还不算很圆,有着小小的一个缺口。   映在杯中,也是一轮并不圆满的缺月。   夜色已深,二月的邕州夜晚仍有一分清寒。韩冈坐在小院中的石桌边,手上是一杯倒满的酒杯,在他的对面,同样放着一杯水酒。只是无人共饮。   他去岁与苏缄在京城中结识,相交甚欢,算是忘年交。比起京城中勾心斗角的官吏,与苏缄这位外任的州官来往起来更为舒心。谁料想一别之后,原本谈笑不拘的忘年之交,如今已是一缕忠魂。   宁死不屈的英雄,与他守护的城市一起消逝。   光是清理城中尸体——仅仅是露在外面的——就至少要五天的时间;将邕州城内的废墟清理,把所有的尸骸都寻找出来,韩冈估计至少要两个月;而要让邕州恢复旧观,还不知道要多少年。   这是一座多灾多难的城市。缘边的大城,就算是位于关西的城池,都没有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攻破过。家有恶邻,这一边的,一千多年来,交趾人所窃据的地方,一直都是中国的交州。只是到了五代才分离了出去。千年之后,又让中国的子弟在那片土地流尽了血。   韩冈无意去考虑千年后的问题,也暂时搁置了对交趾的仇恨。只有面前一杯水酒,敬着逝去的友人…… 第一十六章 夜凉如水无人酌(下)   半个月的时间,不能让身怀丧亲之痛的人们走出悲伤,但邕州城中的创伤,则是日渐一日地修复。   从一开始,韩冈就集中城中人力,一个片区一个片区地清理着废墟。在他的领导下,百姓们的行动也很迅速。正在春天和暖的空气中败坏下去的遗骸,已经运出去了大半。有主的择地掩埋,而无主的,则是掘个大坑一起——韩冈一开始说要全数焚化,后来看到需要消耗的木材数量,就将自己的决定收了回去,眼下实在消耗不起。   而就在北山脚下,一日日烟火不绝。从山上采伐下来的木料,直接被当作了石灰窑的燃料。原本在邕州城边就有两处,那是苏缄从京城回来后,从韩冈那边得到了一些医疗方面的知识,特意让人修建起来的。   只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无奈是埋葬遗骸,还是在城中喷洒消毒,都需要用到石灰。区区两个石灰窑的产量实在不敷使用,更多的石灰窑就这么搭建了起来。邕州城附近,木料和石灰石都不少。有技术、有人手、又有原材料,石灰的产量自是一天比一天高。   现在的邕州百姓,都是知道了如何用最快的手段清理废墟。先是掘出互相连通的壕沟,引来流水——在此之前,重新掘开的城壕已经同左江又联系上了——将废墟中的尸骸都收拾起来,用木船或木排运出城去。清理出一处完整的地块,就洒上一片石灰水,两三轮过后,就算是清理干净了。   “本以为还有些日子,没想到进度那么快。”半个月下来,苏子元的心情也平复了许多,好歹身边还有着一个女儿做伴。加上他全身心地投入了工作之中,也没时间去想些其他的事,“百姓虽然辛苦,却并无怨言,全都是运使以工代赈的功劳。”   韩冈揉着额头,“几万灾民嗷嗷待哺,要运来足够的粮草,我这些天头疼得厉害。”   “听说运使前两年在京城,安置了数十万的河北流民……”   “巧妇难为无米炊。没有足够粮食,手段再好也没用。”从宾州运粮过来,要翻山越岭,而且运得还不是几千人的几天口粮,而是要维持几万百姓连续两三个月、甚至可能更长的生活,韩冈是当真头疼,“不知道刚刚种下去的这片占城稻,两个月后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收割下来。”   “还有一个半月。刚才下官已经出去看过了,田里的秧苗长势好得很。只要没有什么意外,到了四月中就能收获了。”   占城稻早熟、高产、且不挑地,除了口感不好,没有别的缺点。自从宋初传入国中,这些年早就成了南方水稻的主要品种,灾后补种也是都靠着这种稻子。韩冈在处理城中废墟遗骸的同时,就是下令在城外荒废下来的田地里及时补种,事关几万百姓的肚皮,这农时半点都误不得。   “不过秧苗长得好,也多亏了运使的严责。邕州种稻,哪里会育秧、移秧,既种之后,旱不求水,涝不疏决,既无粪壤,又不耔耘,一任于天。”苏子元摇头叹气,“先君在邕州的这些年,几次三番要督促邕州百姓深耕施肥,但民情习惰,始终扭不过来。连衙中的官吏都劝,只要下面交足了赋税,何苦强逼。”   说起此时广西的农事,韩冈看了只想摇头,他也没见过这么种稻子的。就在田里直接下种,没有说要插秧。不开沟渠,不施肥料,连地里的杂草都不除,一切全靠老天。要开种时,只要烧个荒,甚至都见不到多少用耕犁的——要知道,广西水牛多得逢年过节,百姓就杀牛庆祝,官府都禁止不了,江西商人年年来广西贩牛回去。   “北方风土恶,不辛苦一些,就是一年就得饿肚子。而南方水土肥沃,即便不事稼樯,望天而收照样能维持一年。水土不同,人情便是相异。”韩冈也跟着叹了一声,“要不是眼下有难,我下的命令也会跟令尊一样,没人搭理。”   为广西的民情叹了一阵,韩冈又振奋起来,要做的事还多得很:“邕州的田籍簿册全都烧毁了,人也死了三四万,许多田地都成了无主之地。眼下为了救急,我是统种统收,也不管田地属于何人,但这一次收获之后,就得重新整备起来。这件事,还得伯绪你来做……”   因为州衙被烧毁,存于衙内架阁库中的田契、房契、税簿、产簿等文簿档案皆毁于一旦。这些籍簿,是国家统治的基础。要想重新建立起政务体系,只依靠存放在转运使司中的复本是不够的,必须加以重修。   苏子元一拱手:“分内之事,不敢推辞。”虽然他是桂州军事判官,但邕州籍簿被烧,是苏缄放得火,不论情由如何,苏子元认为自己有义务重新为此恢复。   起身送了苏子元出去,韩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邕州城下一任知州应该有着落了。   政务上的事情处理了一遍,而医务上同样还有许多事要韩冈来处置。   韩冈之前下达的一干条令,运尸出城,清理城池,保证水源,加上使用石灰消毒,这么多的措施下来,士兵和百姓们依然免不了生病。邕州的气候实在是太过特殊,让从北方来的士兵们难以长时间忍受这样的天气,而邕州城中居民们,在一场劫难之后,担惊受怕忍饥挨饿之余,体质都有大幅度地下降。   病患的人数越来越多。多是腹泻,也有往更严重的痢疾方向上去发展的个例。韩冈只能保证提供他们以足够的淡盐水,药材则极为欠缺。   韩冈对此很是头疼,他希望章惇能早一步将药材给运来。否则没有了药物,韩冈只能让卧床不起的伤病们,靠着自己的体力和抵抗力去强撑着熬过去。   “不知还会有多久?”   “什么?”韩冈低头看着手上的公文,抬眼问道,不知何时,李信走进了房来。   “药材!”李信有些急了,他说了半天话,韩冈好像没有听到一般。   李信麾下的几个指挥经历了多场战斗,每一次战斗,伤亡的人数都算得上极少,但几次累积下来,一算比例,数目就很吓了人了。尤其在疗养院中的,没有药物只能灌着盐水洗肠胃,这算是什么救治,“章学士就快到了,不是说他正带着药材和雷简一队医官过来?”   韩冈低头下去看着公文上一个个细小如蝇头的小字,排得密密麻麻的数字,是如今军中每日的收支情况,——多半只有支出,没有收获——邕州的库房中没有粮食、没有财帛,苏缄散财散得足够干净,没让交趾人捞到一分半点。不过到了韩冈入城后,对着坐吃山空的情况,只能猛揉着额头。   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抬头问道:“药材?昨日的消息是已经到了象州,如果走得快的话,也就在这两三天。”   ……   章惇从收到邕州大捷的消息后,就立刻动身南下。一路上,都在为韩冈的成功而惊叹不已。   如果换做是自己领军,绝不会走得有韩冈那么快。说不定就救不到宾州的百姓。没有全歼广源军兵将千人的战绩,要想说服黄金满也不会那么容易。不说服黄金满投效,不但昆仑关得不到,甚至只能坐视李常杰屠了邕州。   章惇敢于冒险,也敢拼命,可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韩冈这一次立下的功劳。尽管他在桂州为韩冈提心吊胆,如果换他站在韩冈的位置上,许多事都会做下同样的决断,甚至可能会比韩冈更大胆。但他与苏缄没有交情,小小的桂州军判也影响不了他的指挥,一开始就不会兼程南下,而要体恤着帐下儿郎。   一路抵达邕州城,韩冈率领城中众将官出迎。   章惇就在马上拱手道贺,“以八百当数万,以千五破十万,玉昆用兵,可谓是鬼神莫测。”   “非韩冈一人之力,有学士为后盾,下有众将死力,再得义士相投,如此方得一胜。”韩冈拉着章惇往城中走:“此次大战,交趾损兵折将,其军力大减。不知学士有何主张?”   “玉昆你怎么看?”章惇反问着。   “如今交趾国中,幼主当朝,妇人秉政,若无李常杰支持,如何能逼杀国母?如今李常杰大败,其麾下亲信多有折损。过往畏其权势兵威者,想必都蠢蠢欲动。如果王师不至,他们还有整顿国中的时间,不过若中国大军压境,其国中必然生乱。”   “玉昆所言,正合愚兄所想。听闻交趾国中用政酷虐,残民害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氏窃据交州行有余年,百姓苦之。孟轲有云‘南面而征北夷怨,东面征而西夷怨,奚为后我?’岂能让南交百姓再受李氏之苦。王师当吊民伐罪,救其于水火。”章惇身子略略前倾,盯住了韩冈,“不知玉昆你意下如何?”   韩冈冷笑了起来,慢慢念诵着诗经中的句子:“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一十七章 籍籍人言何所图(上)   萧禧发现仅仅数日之间,宋国君臣的态度竟然一下颠倒过来。   就在前日,他上殿谒见南朝天子时,高谈阔论,舌辩众臣,依靠着大辽的威势,只差一步就让年轻的皇帝同意放弃罗兀城,换回党项人手中的丰州。   今天本想着再加把力,让自己领到手的这份差事有个圆满的结果。可是几曾想到,当自己的上殿之后,还没有提起罗兀、丰州的事,南朝皇帝直接拒绝了,声称要用武力讨回丰州。不仅是皇帝改变了态度,连前日保持着沉默的枢密使吴充,都声称不接受这样的交换。   为了将宋人伸向西夏的手打回去,萧禧已经在东京城待了不少时日,下了许多功夫。在他看来,南朝天子外强中干,畏大辽如虎,只要自己保持强硬,他迟早要屈服。   前一次争夺代北之地,本意就是想将五十万银绢的基础上,再加上五万、十万。至于国境究竟是在分水岭上,还是分水岭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可惜到最后,仅仅是涨了点脸面,都没捞到半点实际上的好处。   如果是当初李元昊的。听说了南朝和西夏之间纠缠不清的纷争后,他受命调解此事时可是摩拳擦掌,准备靠着此一事,为大辽再挣来一笔岁币,哪里会想到几乎就在一日之间,一切全都变了样。   “究竟是怎么回事?”萧禧的副手耶律引吉也要一样满心疑惑。   “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是不是南朝的元老重臣们上书说了什么?前几天南朝皇帝不是下诏求直言吗?”   “绝不可能!”萧禧轻蔑地冷哼一声:“那些货色只会咬着王安石。”   已经死了的韩琦是累败之帅,还活着的富弼是纳款之臣,文彦博也不过是平了个占了州城的教徒,在大辽根本都称不上是叛乱,哪年没有几起?这些所谓名臣元老,虽然国中有人赞着,但萧禧一个都看不上眼。   只有王安石,当他为相之后,宋军的战力是实实在在地在提高。南朝河北、河东禁军整编的情况,一直都派有人盯着。其中的变化,让国中上下都心生警惕,就连将国政甩手丢给魏王的天子,也一样对此多加追询。   兵贵精不贵多,南朝禁军从七八十万人,降到现在的六十万,是将身上的赘肉减去。严格起来的制度,让不合格的士兵从上位军额降到下位军中。不断淘汰不合格的士兵,将处于同一州中分属不同军额的指挥编为一将,明其指挥,统一号令,过去让宋国禁军束手束脚的制度,一点点地被废除,其战力只会比过去更高。所以这两年才有了国界之争,大辽君臣有志一同,要尽早将南朝咄咄逼人的势头给压下去。   原本是成功了,但现在却又失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个时辰后,答案带回来了。   “邕州大捷?!”萧禧更加疑惑,“前几天不是已经报了大捷?”   “前面还是昆仑关大捷,再前面还有宾州大捷。大捷来,大捷去,就是不见交趾人撤军,也没见救回邕州,怎么又来个大捷?”耶律引吉脑中的雾水也变得更重了。   自从章惇、韩冈这两位新党干将领军南下之后,萧禧就一直等着南面的消息。这是他谈判时的好材料,宋人越是内忧外困,就越无法坚持保着罗兀城。   不过章、韩两人抵达广西后,获胜的消息,就一个接着一个地传回来。今天斩首一千,明天又斩首一千,后天夺回了关隘,再过一天又说降了蛮军,可到了最后,一直都没有一个确定的胜利,哪有这样的大捷?   萧禧和耶律引吉都不相信这个答案。   派出去的探子则竭力分辩自己没有说谎:“的确是差了一步没能来得及救下邕州,但传回来的捷报上说,转运副使韩冈已经将十万交趾军打了回去,俘斩过万。”   “俘斩过万?”萧禧算了一下,讶色浮于面上,“这样交趾军的伤亡要超过一半了!”   “带去的援军不是说才一千五?能大败十万交趾兵,还俘斩过万?!”萧禧的副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就是十万条狗,也不是这么好杀的。”   “首级不好作假,南朝肯定会派人去清点。”   “清点就能证实了吗?谎报军功难道还少?”耶律引吉瞥了萧禧一眼,意有所指的说着,“只要能瞒得住,扯什么谎不敢?”   萧禧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不去理会因为太过亲附太子而被魏王耶律乙辛踢到南朝来的副手过于露骨的发言。魏王和太子之间的事不是他能掺和的,他这时候也不想公开站到任何一边,“如果是别人那就罢了,领军的可是韩冈!”   对,就是如同一颗新星在南朝官场上升起,身上拥有一道道光环的韩冈,“以他过去的行事风格,不可能弄虚作假。就算要谎报军功,也不需要弄出这样骇人听闻的战绩。”战场上什么事都能发生,尽管这一战怎么看都透着怪异,可要一口咬定绝不可能,萧禧还不至于如此强断。“当是收到这份战报,南朝君臣才变得如此强硬。”   韩冈的事迹,耶律引吉与萧禧一样已经深入地了解过了,“如果真的就危险了。宋军一千五百大胜十万交趾军,而且用得还是荆南兵,并没有动用到最精锐的西军。”   韩冈这个名字很早就已经传到了萧禧的耳中,他还细心地派人去调查了一番。毕竟是宋国年青一代数一数二的人物,说不定未来几十年都要跟他打着交道。   但萧禧真正对这个名字戒备起来的时候,是在飞船出现之后。当听说宋国有神物能直上九天的时候,萧禧的心都凉了。可是亲眼看到实物之后,再读过发明者所阐明的原理,才发现其原理竟如此简单,只是千年来无人想到——而韩冈却偏偏想到了。   萧禧戒备就是韩冈想前人所未想、思前人所未思的才能,这样的人,对于敌国太过于危险。至于国中一个劲来信追询的飞船,萧禧倒不是很在意了。   用着同样原理制造的孔明灯,是孩童的玩物。与飞船形制相似,只是不能载人的热气球,南朝城市中的酒楼门前都有在飘着,东京城中更是到处都是,下面拖着做招牌的条幅,甚至大一点的新店开张,就是两只热气球飞起来,下面的条幅是一对看得眼熟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   而载人上天的飞船,不过是个特别点的军器而已,买一个一点也不难。再精贵的东西,只要给钱,南朝的商人们就敢卖。宋人将神臂弓视为珍宝,但都已经打造了十几万几十万出来了,当真以为大辽弄不到手吗?只是不便模仿、也不需要模仿罢了。   放弃仿造神臂弓,不但因为承受不了过高的成本,也因为马背上的契丹人,永远不可能、也不需要像宋人一样,聚集在一起,排列出阵势,用弓弩来抵抗敌军的侵袭。大辽有自己的战术,有自己的作战手段,并借此成为天下的霸主,压得宋人不敢抬头,完全不需要邯郸学步。   所以宋人当成至宝的飞船,在萧禧眼中,也不过是个能飞天——不,应该说是能让人飘上空中的物件而已,看明白了就不足为奇。如果没有绳索系着,就只能在天上随波逐流的东西,对以骑兵为主力的大辽没有多少用处。不能跟着骑兵一起行动。   飞船望远防敌的能力,也只能配合着行军缓慢,辎重如山的宋军。大辽的骑兵只要过了一万,在行军时,为了取得足够的补给,往往就会散出一个超过百里的正面,外围还有扩散得更远的远探拦子马,拥有这样严密且范围广大的防线,根本不需要难以运输的飞船随行。   只有板甲……韩冈发明的板甲,不但名气很大——听坊间传言他还故意设了陷阱,让几个跟他过不去的宰执灰头土脸——而且也能跟大辽的骑兵配合得上。就是听说需要太多的机械才能打制。为了打造板甲,南朝甚至将军器监的作坊搬到了城外去。这让看到宋国几代天子如同田鼠一般将好东西尽往窝里藏的脾性,因而讪笑不已的萧禧感到惊讶无比。   从韩冈身上,萧禧看到了危险。南朝的确富庶,是大辽的百倍。但打仗起来,贫富与否就没有太大的关系了。穷了才会拼命,富人就不会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可宋人在军事上转变的方向,让萧禧心中有着一份隐忧。只是阵上厮杀,大辽绝不畏惧任何人,可若是变成了谁砸钱多谁就赢的话,那就大辽太过不利了。   其实军器监中所有的发明都是配合着宋军的特点:   神臂弓让宋人的箭阵更为犀利,只要一个指挥的弓弩手结成箭阵,想要冲破过去,必须要消耗光他们手上的箭矢。   斩马刀和板甲能让宋军步兵军阵变成坚不可摧的移动堡垒,六十万禁军全数铁甲,手持斩马刀列阵而行,这是大辽君臣的噩梦。   飞船更是守城、守寨的利器,几艘飞船在天上飘着,一对对警惕的眼睛从上俯视着地面,分兵合击、直贯敌背的战术就将化为泡影。   还有用于转运的轨道,能飞速打造铁器的锻锤……一系列的发明,让南朝有可能依靠着远超任何国家的财力,将军队打造成了一个无敌于天下的怪物。   “要想想办法了……”耶律引吉声音沉甸甸的。   而同样的念头,也在萧禧脑中转着,使得想想办法了,“不能任凭宋人这样走下去。” 第一十七章 籍籍人言何所图(中)   被契丹人给惦记上的事情,韩冈无从得知。   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要对付敌国的大臣,就跟老鼠给猫儿戴铃铛一样困难。就算萧禧有心要害自己,能动用的人力、手段,都极为有限,甚至派不上用场。   他要操心的事还很多。不过他已经为自己手上的工作找到了下家,“这里的事都要劳烦伯绪了。”   “下官分内事,不敢称劳。”苏子元说了一句,急急地就要出去。   “令嫒可还安好?”韩冈随口问着。   说起女儿,苏子元的脸上就多了一些笑容,“劳运使挂心,小女近日已经好了许多。”   韩冈对苏子元的小女儿很看好,也想给自己的儿子订门好亲。不过苏缄刚刚离世,自己赶着提亲上门,实在是有乖人情。还是等个一年半载再说。   说起子女,他出来的时候,云娘和周南都有了身孕,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如果一切都安好的话,再过半年多,他就能又多了两个子女。   章惇看着苏子元离开:“看来邕州知州只有苏伯绪能做。”   “这是当然,这里还有其父的恩荫在,也只有他做得。”   “对了,玉昆。你听说了没有,交趾贼军能破邕州靠的是一名汉人出的主意。”   “听说了。”韩冈点着头,脸也冷了下来,“不过此等贼子,只要官军压境,一封信就能让交趾将人给交出来。到时候千刀万剐,明正典刑那是不在话下。不过最可恨的还是交贼贼性不改,回程的路上竟然还敢杀人放火。”   李常杰领着最后一批交趾军渡江返回国中,是顺着当初宗亶的来路,而就在他回去的路上,顺道将永平、太平等一路上四五个寨子中残留的百姓全都给杀光了。   原本宗亶领军攻打邕州的时候,虽然抢也抢了,杀也杀了,而且还放了火,但没有做到连根拔起的地步,有邕州在前面等着,都无心浪费时间,几个寨子中好歹还留了些人下来。   只是日前交趾败军回师路过这些寨子的时候,却毫无顾忌地将还没来得及逃散得百姓来了个斩草除根。几个寨子加起来有几千人之多。   章惇的眼神也变得冰冷起来,“看来还是的依着玉昆你的说法,以琼玉相报,‘永以为好’!”   ……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吕惠卿带着满身的疲惫回到了府中。   早间崇政殿议事,为了几条敇令,他与吴充、冯京好几次顶了起来,最后的结果是押后再议;而等到了下午的时候,吕惠卿又突然发现自己在公廨之中,也同样少不了与人交锋,王珪和冯京都不是省油的灯,如果有一点倏忽,就是难以挽回的结果。而到了傍晚散值后,他又去了王安石府上,直到二更天方才回来。   “大哥,你回来了。”吕惠卿回到书房,唯一还在京中任职的弟弟吕升卿正在等着他。   吕惠卿点了点头,一下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撑着头,满脸的困倦。虽然要保持着宰执官的气度,但身体里的疲劳怎么都遮掩不住,眼袋都出来了,下眼皮泛青,一眼知道看得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   “大哥方才是去看了王相公吧?明天还能不能上朝?”吕升卿问着。   “多半还不行。”吕惠卿摇摇头,“今天去了相府探视过,虽说是差不多快好了,但还要歇上两天才行……就是多说了几句邕州的事,才拖到了现在。”   “邕州大捷的消息,王相公当是昨日就该知道了吧?”   吕惠卿道:“前天夜里,天子就让人将捷报抄送去相府里了,毕竟是翁婿。”   “韩冈的捷报写得也是有趣。”吕升卿冷笑着:“朝廷调了两千兵,韩冈在捷报上却说是一千五。这空饷之事就这么捅了出来,韩冈就不怕他麾下的那些指挥使,因为这样的小错而丢官得罪?”   “军中空饷的事哪个不知道,只是装聋作哑而已。韩冈敢这么写,是他有恃无恐,一场大捷,吴充冯京都不敢在这时候触霉头,谁还管这些小事。”韩冈越来越会在奏折上做文章,这让看着韩冈从九品选人做起的吕惠卿感慨万千,“一千五与两千之间的差距,可不仅仅在那五百人。一个是以‘一’开头,一个则是以‘二’起头。两边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一千余人大败十万贼军,两千余人大败十万贼军,差得很远,看在天子眼里评价也是差得甚远。你去问问外面的百姓,那种说法更合他们的口味。”   “还不如写八百人呢……”吕升卿悻悻然地说着,“前面几仗不都是两个指挥的官军加上几千归降的蛮兵打得吗?八百破十万啊,不比千五破十万要响亮得多?”   “那章子厚还不得跟韩玉昆翻脸!”通过联袂南下的这一桩事,吕惠卿已经很确定章惇和韩冈之间有着盟约,而且关系紧密得超乎他的想象。“不把章子厚派来支援的最后两个指挥的功劳说得大了,这一次邕州大战哪有他分润功劳的份?韩冈日后有不少地方要联手章惇,哪里会吝啬几分战功。”   “……章惇算是捡了个大便宜了。”吕升卿莫名难测的神色中,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   “章子厚派兵的时间也抓得好,这就是他的功劳。如果他与韩冈有隙,或是犹豫了一下,将两个指挥留在桂州,韩冈就算不败,也会大受损失。”吕惠卿长吁了一口去,“天子可是对章子厚的及时遣军南下一直赞不绝口,说此次大捷,章惇虽身在桂州,但其功不下于领军上阵。明天诏书就要下来了,章惇和韩冈两人推荐的官员,全都批准了。他们两个,也都有封赏领。”   “封赏?!都还没有派中使去确认过吧?”吕升卿歪着头,疑惑地问着,“哪有这么快就定下来的道理。记得当初的河湟和荆南,都是几次三番地派人确认战绩的。”   “广西走马已经确认过了。”吕惠卿从书架上上翻出一本书,百无聊赖地翻了起来,似是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   “广西的两个走马承受说的话哪里能算数!过去不都是宫中选一人、朝中选一人,两人一同出外审核?”吕升卿没有注意到吕惠卿的神色,只是沉吟在自己的推测中。不管从什么角度,他都觉得这一次的事实在很奇怪,里面的名堂也让他难以揣摩了,整件事透着怪异的氛围,似乎是天子和朝廷都急着要将此战的结果给确认下来,“到底在急个什么?”   吕惠卿叹了一声,放下看了几页都没有看进去一个字的书卷,沉吟了一番,最后他跟弟弟说了实话,“章惇和韩冈在广西的功绩真假问题并不重要,天子和朝堂都需要这个胜利,提振民心士气,也好让契丹和党项两边都别想再拿交趾之事做文章。比起韩冈在邕州的谎报军功些许小事,眼下最大的问题是罗兀城和丰州。所以捷报上的数字绝不会有人去追查。你在外面难道没听说吗,今日宫中天子可是对萧禧不假辞色,所有的要求全都拒绝了。”   吕升卿听后愣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真不知道章惇和韩冈是不是事先想到会有这一出,才抢着南下……对了,他们两人升的什么官职?”   “章惇从龙图阁转为端明殿,韩冈则是升为龙图阁直学士,这两项已经是定下来了。”   吕升卿吃大吃一惊:“韩冈跳过侍制了?!他原本不是直龙图阁吗?”   “王雱都是升侍制了,韩冈的功劳难道还比不上他。”吕惠卿对韩冈晋升倒是并没有多少偏见,只是有些感慨而已,“本来韩冈就是因为年资太浅升不上去,功劳早就攒够了,只是一直被压着。现在立有如此殊勋,哪有不赏的道理。”   “王元泽那是给他冲喜吧……听说他的脚已经都不能动了,大哥今天没有顺便去看他?”吕升卿问着王雱病情的最新消息。   “没有。里面正好是陈安和在施针,就没进去了。”吕惠卿摇摇头。王雱自从去年上京开始,就一直有恙在身,时常告病。入冬之后,病势更急。天子送医送药,不过回来的人都说,基本上是没有救了:“不过就是陈安和当也救不回来,没多少日子了,前面几个御医回来后都这么说。说不定过几天,他能跟韩冈一起被提为直学士。”   “少了王元泽,章惇、韩冈又远在五岭之外,介甫相公身边也没多少可信用倚重的人才了。”吕升卿的脸上看不出喜忧,只是语调中有些怪怪的味道。   吕惠卿的眼神凌厉起来,但一下又变得平静无比。王雱是王安石的长子,也是王安石的助手,他在王安石身边出谋划策甚多。自从王安石第二次入京后,王安石身边定策之人,已经从吕惠卿变成了王雱。   “不过是少了个王元泽而已,还有韩冈呢。介甫相公若得韩玉昆襄助,三五个王元泽都比不上。” 第一十七章 籍籍人言何所图(下)   王旖往父母所在的院子里走去,两个随身婢女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   “夫人,仔细脚底下,别走得太快,小心动了胎气。”   尽管王旖其实走得并不算快,只是随身婢女在大惊小怪而已,但她还是小心地将脚步慢了下来。为了肚子里的骨肉,她可不敢有哪里疏忽大意。   如今韩家不仅是云娘和周南已经身怀六甲,就是王旖在韩冈走后没半个月,也被确诊了喜讯、有了身孕。   家中的主心骨不在,一下有了三个孕妇,府中里外事务只靠严素心一人也管不过来,而且妇道人家又是妾室,与外界打交道也是麻烦。到最后也只能依靠王旖的娘家,借用了相府的一间偏院,全家上下都住了进来。   多了一大家子,还包括三个小儿女,相府中一下就热闹了许多,不再像过去那般冷清:除了人数绝不算多的亲友、门客,以及不多的仆役,一家上下都不到十口人。   小孩子都在王安石和吴氏的院子玩在一块儿。韩家的三个儿女精神极好,拿着球跑跑跳跳,追逐吵闹着。而王雱的幼子虽然没有他的表兄弟们玩得这么疯,可因为近来学着韩冈家照顾孩子的方法,比起过去病恹恹的情况要好了许多,也是很有精神地在又叫又跳,红扑扑的一张小脸,很快就是满头大汗。   吴氏就在旁边含笑看着小孩子们玩闹,手中拿着张图样在绣着。虽然孙子外孙们闹腾得厉害,但家中多长时间没这么热闹过了。若不是因为王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了,吴氏的心里会比现在高兴得更多。   不过看见王旖进了院子来,小孩子们立刻就不敢闹了,金娘带着两个弟弟韩钟和韩钲乖乖地过来行礼。吴氏不高兴地转过来,责怪地说了一句:“二姐儿你现在有了身子,不要走动得太多,要好生养着身子。也不学学你家的南娘和云娘,晨昏定省后,就安安静静地养着多好?!”   “娘你是怕女儿管着金娘他们吧?”王旖笑着坐下来,让金娘他们到院子里稍远一点的地方闹去。她知道吴氏多喜欢小孩子,金娘他们在有着洁癖的吴氏面前,就算打翻了花盆,弄脏了床罩,砸坏了窗户,都是有对无错。又对吴氏道:“官人说着就是有孕的时候,也要每天走一走路,这样才能有力气生养,云娘和南娘在院子走动得也不少。”   “姑爷连这事也说!”吴氏不高兴,只是立刻想起来韩冈在稳婆中也是有着偌大的名气。   “官人也是担心女儿才这么说的。”   看着女儿提起韩冈一脸幸福的模样,吴氏心头哪有半分不快。二女儿夫妻俩人感情好当然是好事,比起大女儿不知要幸运多少倍,但家里面的事情,不光在夫妻两人之间:   “听你爹说,亲家公两任轮满,考绩年年都在上选,到了年中时也该上京了。自从你和玉昆成亲之后,两边亲家都没有见上一面,亲家公亲家母逢年过节都让人送了陇右的风物过来,我们这边却没多少合适礼物送回去,怎么看,都是我们这边失了礼数。”   “姑姑还让人捎口信来说,娘娘托人送去的团茶、缎子,家里都喜欢得很,还要女儿代为致谢。”   韩冈娶了王旖之后,两家依节庆也有礼物往来,虽说两边是一个是宰相,一个则是农官,但放在亲家这一条上就没有尊卑之分,王安石夫妇更没有高高在上的态度。   “借花送佛,也算不上诚意。”吴氏将绣花针往针插里面一收,对王旖正经起来训诫道:“亲家公和亲家母年纪也大了,就一个儿子还不在身边上。说起来也是你不对,二姐儿你既然已经是韩家的媳妇了,照规矩也该留在陇西守着,怎么能陪着玉昆一起出来。”   韩家夫妇两人就剩韩冈一个儿子,老夫妻两个留在陇西做官,身边都没有照应,只能靠着冯从义这个表侄来服侍着。要是传扬出去,对韩冈的名声免不了也有所损伤。   王旖有些委屈,当初可是韩阿李急着要儿孙满堂,才催着自己上京的,要不然她就算再舍不得,也不会不守世间的规矩。只是亲娘拿着纲常训诫,她也不敢分辩。   吴氏训了女儿几句,也舍不得再训了,自家的女儿能在身边常常相见,她哪有不高兴的,转而又道:“也不知你爹哪里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病还没好透,就坐不住了!”   王安石一边要处理着繁重的公务,一边还为着长子的日渐沉重的病情而担心,加之朝堂内外、天南地北都没一个消停,累得一日比一日厉害。勉强撑过了一个冬天,春天的时候就有些撑不住了。并不是王安石过去因为与赵顼之间的纷争,而做出告病的姿态来要挟,而是当真生了病,这些天下来,已经请了十天的病假。   天子派来的御医一个接着一个,而来自宫中的中使,一天要往相府跑上三五趟。王安石休息了一阵子后,身体也康复了许多。也能接见来探病的官员——因为已经是参知政事,要避嫌的情况下,吕惠卿就算以探病的名义也不便多来拜访王安石——传递朝堂要务的工作则是交给曾孝宽:   “章子厚、韩玉昆此次功绩非小,以天子的心意,章子厚当为端明,而韩玉昆则是从假龙变大龙。”   王安石坐在韩冈送给他的摇椅上,膝盖上盖着羊毛毛毡,春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和曾孝宽的身上。眯起眼睛,慢悠悠地晃着:“想不到都做了直学士了,才二十五啊……”   世间俗称龙图阁学士为老龙,直学士是大龙,侍制小龙,韩冈之前的直龙图阁为假龙,至于在直龙图阁任上至死不迁的倒霉鬼,则被人笑称为死龙。韩冈跨过了侍制一级,跳到了直学士的级别上,就如同鲤鱼跳龙门一般。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天地神明先祖,只是日常之事。而在勋表之上,唯有军功最重!”说起韩冈升官的速度,曾孝宽虽然也是咋舌不已,但细细想过来,却是再合情合理不过:“当年王子纯接连得授资政殿学士、观文殿学士二职名,破了非执政不授的旧例,就是靠了在陇右开疆拓土的军功。如今邕州大捷,以千人之众破十万之敌,俘斩逾万,章子厚从龙图阁学士晋端明殿学士,由阁升殿;韩玉昆从直阁升直学士,也都是应有之理。”   “包孝肃可就是直学士到了顶,而侍制更是做了多少年,外面一提起包孝肃,可多是喊着包侍制。”包拯是王安石的老上司,当年在群牧监,王安石和司马光都在包拯手下任群牧判官。包拯名重天下,世所共仰,最后连个正牌的殿阁学士都没有做到。而自家的女婿年纪轻轻就与其平齐,尽管并不认为韩冈当不起,但也免不了心生感慨。   “包孝肃乃是时运不济,要是从枢密副使任上退下来,少不了一个资政殿。”   王安石一叹:“也有诤臣不为人所喜的缘故。”   文学之职不是熬资历能得到的,除了少数要在馆阁中做事的官员,绝大多数是赠以臣子美名的加官。想得到更好的职名,要么靠功劳,要么得天子或是宰相们喜欢,要么就从翰林学士往上走,升到宰执以上。   包拯曾是龙图阁直学士,后来又做到了枢密院直学士,虽然清介之名传于天下,京城百姓至今仍感念不已,连河湟蕃部的首领都要求赐包姓。但他并无军功,殊乏文名,且时常教训仁宗皇帝、喷他一脸口水,加之做枢密副使的时间又太短且故于任上,所以在文学职名上最后也只做到了直学士。   相反的,许多籍籍无名之辈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得到了学士的头衔,如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观文殿、资政殿等等的殿阁学士,现在朝中还有好几个让人记不住姓名的臣子得手了。   不过就像本官进了朝官序列后,品级的晋升意义已经不大。文学之职的升迁,过了侍制这条线,也就不算很重要了,只是听起来好听罢了——到了一定的位置后,资格已不再是阻碍,剩下的就是对差遣的争夺了。   “广西转运使李平一是从六品的司封郎中。玉昆的职名升了,本官依例也要因功超迁,为从六品的郎中。本官两人平级,而职名上则玉昆远远过之。以下凌上不合法度,转运使之位,肯定要由玉昆来接手。至于李平一,这一次也算是薄有微功,吕吉甫的意见是要他转去广东。”   “黄金满的职司怎么定的?”韩冈任转运使是情理中事,能力摆在那里,王安石只问着其他的封赠,“此次邕州大捷,他是出了死力,没有他的五千兵马,十万交趾军,就是玉昆也无能为力。”   坊间传言说是韩冈以千五破十万,其实是把黄金满的五千兵给省略的结果,黄金满和他手下广源蛮军在邕州大战中所起的作用,朝堂内外都很清楚。   “两府拟议将广源州由刺史州升为团练州,任其为广源州团练使,并广南西路蛮部都巡检,并官其子二人,黄元黄全皆有任命。”曾孝宽为王安石叙述着正在商议中的功赏:“另外供备库副使、荆湖南路都监李信,则是文思副使、权发遣广西钤辖——正好钤辖高卞战死在邕州;桂州军判苏子元说服了黄金满投效,孤身收复昆仑关,又在战中有辅佐之功,加上其父苏缄在邕州恩信卓著,且是阖门死节,当以其权发遣邕州,并由武资改文资、为太子中允——不过苏子元当丁忧守制,现在中书还没定下来要不要夺情。”   提起苏缄,王安石也免不了要黯然一叹。   他对阖门殉国的邕州知州有些印象。虽然苏缄最后一次进京时,他还在江宁,并没有碰上。但苏缄前几次进京,王安石都在政事堂中,也接见过他。虽然因为宰相一天要见的官员太多,没怎么多说话,但苏缄给王安石留下的就是一个才具出色、老于政事的边臣形象。只是之前都没有将苏缄的警告放在心上,如果当真听了一句,也许就不会有这一次的大乱了。   “先将苏子元招入京城来,天子应该想见一见他。而且对交趾的方略,问他也是最合适的。”   如果北面能腾出手来,自当发兵剿平交趾。但就不知道北面能不能平静下来。因为荆南军表现出了出乎意料的战斗力,让天子对禁军的信心大增,进而对萧禧的讹诈,态度一转变得强硬起来。看这势头,肯定是要收复丰州了。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一)   王舜臣站在罗兀城头上。   北方的群山,秋天时漫山黄叶,冬时则是白雪皑皑,到了冰融雪消的现在,是起伏如水波的青翠欲滴的嫩绿。   可惜王舜臣不是文人,对于边塞的风物,心中都没有半点感怀伤物的触动。就算是文人,如果是日复一日地看着北方的山岭,看着山岭中随着季节变幻着颜色,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作诗作词的心情。   王舜臣只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是背透了。   去年种谔攻打罗兀城的时候,他领军守着侧翼的抚宁城,连条党项骑兵的马尾巴都没见到。等到现在不好动手了,说不定要将罗兀城换回丰州的时候,守罗兀城的这个吃苦的活计,就落到了他的头上。这一守,就是一个冬天。   想当初他在熙河路,一直是王副枢身边的得力干将,什么时候不是杀在最前面,什么时候不是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可当他回到了种五郎的麾下,却没有了当初在王韶麾下的风光。也只有领军翻越横山,攻打北麓银夏的时候,才被人想起。   几声嘎嘎的鸣叫从天上传下来,王舜臣面容呆滞地抬起头,一队排成人字形的大雁自他的头顶飞过。想不到这群扁毛畜生回来得倒是早,王舜臣一下有了精神。只是看清了雁群所在的高度,就又变得没精打采起来。   现如今他领军枯守在罗兀城中,张弓搭箭的机会也只有出城狩猎的时候才有。春天里的兔子倒是满山在跑,就是皮毛没用,连肉也不好吃,王舜臣本也不在乎皮毛鲜肉,只是想练练箭术,就这样还被人给劝了。   前两天突然跑过来的智缘和尚的弟子——当日只是跟在智缘身后的一个普通和尚,现在已经是紫衣大师了。也不知道他放着好端端的僧录司里的僧官不做,却往横山这边乱跑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因为是过去的老熟人,所以王舜臣还特意设宴好生接待了他。   之后两人闲聊起来,那秃驴先劝了自己不要拿着生灵练箭,春季万物生发,正是繁衍生殖的时候,此时杀生不祥。后面又说他现在的心情叫什么来着的,王舜臣皱眉想了一想,对了,叫“苦逼”!   的确是苦逼。   前面他王舜臣都已经打到银州的边上了,不过是差了一口气,没一下打下来罢了。只要再多给几个指挥,将粮饷备足,用十天半个月做好准备,自己转头就能将银州打下来。   拿着银州换丰州不好吗?退个鸟兵啊!   还是因为没有将银州打下来,不但在种谔那里被鄜延路一众军头们私下里嘲笑,枢密院也下文斥责,夺了他一级官阶,又退回到供备库副使去了。而且到现在也只能守着突前太多的罗兀城。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早知道就留在熙河路……不对,应该是想办法去南方。   自从王韶上调京城、而韩冈也进京任官之后,王舜臣已经在都巡检的任上做了有三年多了。从熙河路到鄜延路,都是做着都巡检,也不见往上升一升。   而调去南面的李信却是早早升做了都监。昨天从延州传来了最新的邸报,邕州大捷,他的韩三哥肯定要升官,李信也肯定要升官,要是自己也跟着去了,肯定少不了一份功劳。   李信一开始被张守约看上了,调到身边做亲兵,比自己要迟了近一年才得官。可如今荆南、广南两战下来,都是天下有数的名将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做了一路副总管了。   这际遇当真是说不准,并不是先走一步的,能一直走在最前面。   在城头上发了半天愣,王舜臣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巡城工作,转身下了城后,就直接就晃到了城南角落里的妓馆去。   只要有钱赚,商人也好,妓女也好,都不会缺的。别说延州、绥德这样的大城,就是这座刚刚收复不就的罗兀城,里面塞了两千多有力没出使、有钱没处花的精壮汉子后,跑来赚份快钱的妓女为数不少,总能保持着三五十人数量。   对于边地军城中出现的这些妓户,军中上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又没个战事,不能阴阳调和,士卒们郁积在身体里的火气,可就要往上跑了。   不过王舜臣身为主将,不便跟下面的士兵进出同一条路,另有好一点、当然也是贵一点的去处。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刚刚走进巷中一座三进的院子,就听着从里面传出了歌声。虽然唱得不算多好,但声音是少女的清越,比起城中几座私窠子里的那些老妓来,只听声音就要好了不知多少。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这歌词王舜臣听着感觉不差,只是用着江城子的温婉调子,唱起来词和曲完全不配。也不让人通报,王舜臣直接跨进房中。   一名十七八岁,相貌只能算是清秀的小妓正引吭高歌:“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只是王舜臣进门,歌声立刻就停了,房中的几人都将视线投了过来。   唱曲儿是一个,另一个则是三十多岁,虽说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人称李四娘,另外还有两名左右服侍的小婢。而身在房中的客人,则是天子放在罗兀城的耳目,延州的几位走马承受中的一人。下面缺了物件,他来妓院,也就听着小曲儿,做不了其他的事。   “哦,是都巡来了……”   随着歌声停了,那名走马大步走过来相迎。身高体健,黝黑的面容甚为英武,颌下还长着十几根胡子,如果不知道身份,他和王舜臣两人站在一起,说不定他还更像一名大将。   王舜臣跟随种谔出兵的时候见过这名走马一面,同时做了随军的监军。到了罗兀城后,接触了就更多了。为人、性格都颇让人看得上眼,看起来也是个会接交人的四海性子,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巴巴挣到了随军的机会,却跟自己一样,被放到了罗兀城来。   “供奉今天也是有雅兴?”   “也是闲来无事,故而到此一游。”   王舜臣与延州走马已经是很熟了,也不多客气,互相行了礼,就一起坐下来。李四娘让人很快地送了酒菜上来。   王舜臣低头一看杯中的酒水,立刻就皱起眉来:“童供奉来了,怎么不上好酒,上次的玉照白呢?”   “都巡有所不知,从延州带来的几坛早就没了。现在的酒在罗兀城中,已经是一等一的好酒了。”李四娘轻蹙着眉头叹气,话声中听来多有几分委屈。   “四娘可说错了,”延州走马大笑出声,“罗兀城也有好酒的,就看都巡舍不舍得了。”   李四娘几人一起看向王舜臣,而王舜臣则反问着:“此话怎么说?”   走马笑道:“昨天进城的几辆车马,难道不是从熙河路来的?”   王舜臣摇头叹了口气,也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供奉……来人,将昨天放在地窖里的烧刀子拿一坛过来。”   守在门外的亲兵在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嗒嗒的就走得远了。   “可是韩舍人所创的烧刀子?”小妓好奇地问道,“不是说那等烈酒阳气过重,饮则伤身吗?”   “怕什么,提刀上阵不照样要拼命,喝点烈酒又算什么?!”王舜臣满不在乎。   走马承受道:“韩舍人学究天人,他的吩咐还是要听着。还是得少喝几杯。”   王舜臣点点头,对身高体健的走马道,“说起来前些天三哥的信里提过供奉,说曾跟供奉里见过好几次。”   “韩舍人竟然还记得童贯?!”做了延州走马承受的童贯心中满是惊喜,声音都变得尖细了起来。   “怎么不记得?”王舜臣笑道:“供奉不是好几次都是带着喜报去见三哥的吗?”   童贯喜不自禁地连连点头,“这是童贯的运气。”   说了两句闲话,王舜臣转头问着小妓:“方才唱的谁作的曲子?怎么没听过。”   “是知密州的苏子瞻苏修撰。”   苏子瞻……王舜臣脑中回想着,他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在诗词歌赋和文章上的名气很大。不过他跟韩冈交好,韩冈诗赋都不上手,所以王舜臣也不认为会作诗词歌赋有什么了不起。作词作得再强也不过是个柳屯田,能如欧阳公那般,诗赋出色,做官也能做到执政的,多少年也不见得能出一个。   “都巡怎么不知道。”对王舜臣的平静,小妓似乎很惊讶,“‘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曾听过?去岁一出,就遍传天下。”说着一对眸子变得闪亮亮,满是憧憬。   什么“生死两茫茫”,王舜臣更是不知道了,神色中就有了不愉。   李四娘虽说已是三十多岁的老妓,不比年轻时受欢迎,但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越见老辣,一见王舜臣似乎有些恼火了,连忙笑道,“苏修撰与韩舍人可是有些来往,都巡当还记得韩舍人家的花魁……”   “啊!”王舜臣一拍桌子,终于想起来了,这件事他哪里会忘掉,那可是得罪了天子的亲弟弟啊,“原来是他。想不到他诗词还作得。”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二)   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韩冈指挥着邕州城的居民,总算将城中的废墟给清理了一遍。   当韩冈和两万多邕州百姓终于从忙碌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城外田地里面的占城稻已经长得郁郁葱葱,都开始抽穗灌浆了。   尽管不可能用焕然一新来形容,但至少不再是尸臭漫城,而位于主干道附近被焚毁的房屋,也都处理干净了,站在高处放眼望过去,日前还瓦砾遍地的废墟,已经变成了一片片空白的场地。大部分场地的一角,还整齐地堆放着尚能继续利用的瓦石和木料。在这次的劫难中,被毁掉的屋舍也多在主要街道附近,城中偏僻一点的位置,损坏并不算多,也不需要刻意去清理。   章惇早已回桂州去了,他在担任广西经略使的同时,也还是桂州的知州。不论从什么方面来说,他都不能将手上的职事交给通判太久。   韩冈现在还代管着邕州的大小事务,不过他已经将具体的施行工作交给了苏子元来负责。他和章惇联名推荐苏子元为邕州知州,不论是从苏子元立下的功劳上,还是他本人的身份上,这项提名,朝廷驳回的可能性很小。既然苏子元做定了邕州知州,自己就没必要管得太宽太多。   一开始,苏子元其实是准备报丁忧,为父母守制三年的——居父母之丧,庐墓三年乃是常理。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不思复仇,可为孝乎?”这是前些日子韩冈劝说苏子元留下来任官时的质问。   在章惇韩冈一起承诺了要奏请朝廷,继续攻打交趾之后,苏子元同意了担任邕州知州。不过为了合乎世间的规矩,他照例上书请丁忧走个过场,省得有御史闲得没事找茬;而韩冈和章惇则上书为其请求朝廷夺情。   这并不能算是特例,镇守边疆的重臣——虽以武将为多,但文臣亦偶有为之——朝廷往往都会下旨夺情,不会让个人的丧事问题,影响到边疆的防务安全。只要朝廷同意章惇韩冈的申请,批复下来后,苏子元就不会拒绝。   韩冈现在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医疗卫生上。攻打交趾,最大的敌人不是交趾兵,而是南方恶劣的自然条件。没有完全开发出来的土地,加上让北方人无法适应的气候,这是狄青当年所领平叛军最大的伤亡原因。   在韩冈看来,抵御疾病主要的手段还是要靠严谨合理的卫生制度,防病永远都是要放在治病之前。如果想要保证南下大军拥有足够的战斗力,至少在医疗制度上就必须更加严格。   在邕州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韩冈领头,加上雷简等一众随军医官的襄助,一部比起韩冈当年编写、几年来又屡经修订的通用版本、要更加严格的南方卫生管理条例,逐渐有了雏形。   当韩冈将定下的制度一一颁布之后,由于性命攸关,绝大多数的士兵还是按照制度来行事。甚至连邕州的百姓,也依从了其中的大半规矩。   韩冈足可以感到自豪,在他收拾残破的邕州的时候,没有发生一场流传广泛的瘟疫,只要一有苗头,就立刻加以隔离。虽然不是没有病死者,但只要不是由疫病转为疫灾,为数不多的个例并不会影响韩冈在邕州的威望。   只不过要保证军中的医疗卫生安全,首要的就是成本问题。单是军营中每天都要喝开水这一项,消耗的木柴就是大数目,为此要付出不少的代价。幸好还是初战,加上兵力不多,朝廷给钱给得爽快,且韩冈又是专管南征事务的转运副使,为此调拨钱粮的事,只需要自己的签名就够了。只是到了数万大军南下的时候,又该怎么说服朝廷花这笔钱,同时还要保证燃料的供应,就要伤脑筋了。   就在韩冈苦思着该怎么节省卫生成本的时候,来自京城的中使一行抵达了邕州,来的是老熟人李舜臣。   “考功郎中、龙图阁直学士、广南西路转运使”,这是韩冈新任的本官、职名和差遣。   说实话,韩冈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李舜举念出这几个官衔后,还是免不了有些激动。考功郎中属吏部,在六部中排首位,尽管依旧不领实职,但排序还在,属于前行郎中的行列,离正六品也只剩一步——当年的秦凤经略李师中,就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而龙图阁直学士更是一步越过了侍制这条区分重臣和寻常朝官的分界线。所以以他的本官和职名,做到一路转运使已经连权字都不需要——尽管是天下诸路中排位靠后的广西。   只是兴奋了一下,也就过去了。本官官阶韩冈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进了朝官序列后,只有决定俸禄的用处。职名跨过侍制之后,也没什么大用,不过勉强能被人称为韩龙图了,就是感觉有些怪。   章惇是端明殿学士,还赐了爵,有了实封。李信则是广西钤辖、文思副使,从都监至钤辖,又在四十阶宫苑诸使和使副中,一下向上跳了十阶——正常的一等功赏,只是七阶而已。苏子元那边没有出意外,进了朝官行列,夺情后并权发遣邕州。   黄金满也有封赠,开国子的封爵没人稀罕,但将名义上属于大宋的广源州,从刺史州升格为团练州,并让他担任团练使,则是难得的奖赏。因为他还有一个蕃部都巡的差遣,是能得到俸禄的实职,而不是送给四方蛮夷的那些好听官衔。除此之外,所有有功的将士,连同何缮那个降人,都有了丰厚的功赏。   就在城门前,韩冈领着一众文武和麾下的将士们,向着李舜举手上的诏书拜倒行礼,感谢皇恩浩荡。   结束了对功臣们的封赏,李舜举带来的另外一封诏书,则是追封以苏缄为首的邕州殉国文武众臣的。   就在城外搭建了到一半的苏缄的祠庙中,面对着以苏缄为首的邕州官员的灵位,李舜举张开了手上的诏书。   苏缄得赠谥号忠勇,追赠奉国军节度使,而通判唐子正以下,皆是厚加追赠。且只要还有子孙在,一并得以荫官。   “官家说了,‘邕州死事之臣,非可与钦、廉州比也。自为贼围,坚壁弥月,竭力捍御,而外援不至。守死一节,忠义不衰,录其子孙,宜加死事者一等,士卒倍赙其家。’”念完诏书,李舜举向韩冈和满面泪痕的苏子元述说着天子的心意。   李舜举此番南下,不仅是为了宣读诏令,同时也将韩冈急需的药材送来了一批。都是从在京的药库中挑选出来的上品,韩冈让雷简查验了之后,微笑着连连点头。   看着韩冈心情好,李舜举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听闻龙学邕州大捷、俘斩万余的消息,官家欣喜不已,都说此一战以少胜多,历来少有得见,想亲眼看一看是怎么赢的这一仗……”   韩冈瞥了李舜举一眼,脸上的微笑不改,李舜举话中之意他哪里不明白:“首级全都存在库房中,还请天使少待,韩冈命人将首级都搬出来。”   韩冈早有准备,带着李舜举到了专门存放战利品的库房。一声令下,上百名库兵就将一副副口罩带在脸上,进了库房之中。李舜举隔着老远就嗅到一股浓香,里面当是放了此地特产的香料。   “首级存放的时间太久,如果没有这口罩,不知要薰昏多少人。”韩冈向李舜举解释着。   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堆满了仓库的首级终于都搬了出来。五十来个堆做一个金字塔,一堆堆排在仓库外的空场上。令人欲呕的恶臭味弥漫在库区中。   李舜举站在一堆堆首级前,成千上万张大着嘴、眼眶凹陷的骷髅挤满了视野,而口鼻之中,更是一股股恶臭气息直钻着进来。不仅眼睛受到刺激,连口鼻也同样受到激烈的刺激,忙向韩冈讨了十几个口罩给他的从人们戴起来。   斩获的首级,用盐腌了近两个月之后,已经变得干瘪瘪的,而且都发了黑,几乎就是一层厚厚的黑膜蒙在头骨上面。不过这些首级身份确认倒是不难。先不说其中全都是成年的男子,与宋人装束相近的交趾兵,脸上都刺了字;而从交趾国中部族里招来的士兵,相貌和装束又迥异于宋人。   李舜举和他的从人一个个地仔细查验着。   “想不到还是要查验……”李信在韩冈耳边低声说着。   从这件事上,就看得出赵顼的为人秉性了,说起来是有些失了天子的身份。   既然在遣人点验之前,就已经将功劳认定,并将封赏都发了下来,何必再多此一举。万一给确定了是他韩冈在谎报功劳,到时候是罚还是不罚?罚了,朝廷之前对捷报的宣扬都成了笑话。不罚,这欺君之罪难道就一笑了之?这是自陷窘境的愚行。最好的做法,就是大方到底,用个好听一点的名义——比如筑京观什么的——让韩冈将所有的首级直接埋了了事。   如果是王安石、吕惠卿,甚至是冯京、吴充,由他们来处理这件事,绝对不会犯这等错。可惜的是,李舜举明显奉的是天子的密旨。也幸好韩冈不是吹嘘,否则可就要尴尬了。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三)   近万颗首级,只有十几二十人点验,到了入夜的时候,才查验了大半。   本以为会就此停手,到了明天再来,可李舜举却让人点起火炬,继续点验下去。他在宫中的大貂珰里面,就属他做事一板一眼,天子交代下来的任命从不打折扣。   这是怕去睡了之后,夜里韩冈他们在其中做手脚吧?   李信就在韩冈身侧冷哼了一声,心中有股被羞辱的恼火。   韩冈倒是无所谓:“既然已经做了,就该做到底。事情才做了一半就放手,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做。李都知这么做并没有错。”   直到半夜,终于全部点清了。李舜举和他的随从们在点验过程中,发现了大约三五百枚的首级,不能确定是真是假。数量不少,不过从比例上看,则完全可以忽略。   韩冈和李信等人的战功确定了,李舜举的脸上多了些笑容。   歇息了半夜,到了第二天,李舜举来找韩冈,说是要去军营一观。   李舜举这一次南下所奉密旨,就算不说出来,韩冈等人也能猜到了。是要将邕州内情外情都查探得明白,回京后禀明天子。   苏子元和李信的眼里,都藏着喜色。要不是有出兵交趾的打算,李舜举何须查探得如此仔细。   刚刚进了军营中,李舜举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燃烧的艾草烟味。   “这时候就烧艾草了?”李舜举有些惊讶,离着端午还有些日子呢。   “端午燃艾草,就是为了避五毒。中原气候四季分明,只有到了端午之后,蛇虫才会猖獗起来。不过广西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蛇虫满地,艾草要时常点着。”韩冈领着李舜举往营中走,“许多疾疫都是来自与蚊虫叮咬,就如疟疾,绝大多数病患往往都是在蚊虫最盛的时候开始发病。”   韩冈将疟疾定义为蚊虫叮咬后的病症,如果他是普通的官员,少不了会受到质疑,但从韩冈嘴巴里说出来,医官们奉若圣谕,士卒们信之不移,李舜举也是连连点头。权威的好处完全体现了出来,只是少了对权威的质疑,对医学乃至科学发展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用艾草薰蚊,虽然连人也一起熏得头昏脑涨,但被蚊虫叮咬的确少了许多。就连军营的营房,韩冈都是让人用了纱帐来封住门窗。在军营和疗养院中,李舜举内内外外都仔细地看了一遍。转过来又出了城,城外数百顷田地里的占城稻,马上就要开始收割了。   “这些都是官田?”李舜举望着丰收在即的稻田,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才多少日子啊?   “不是官田。一部分是无主田地,一部分则有主。不过今年兵乱,形势特殊,这一季的占城稻收获,是统种统收,收来后由官府加以分派。到了明年开始就是各家种各家的了……以今年的情况,还能再种收两季。”   李舜举多少懂一点农事:“这地力支撑得起吗?”   “邕州现在是人少地多,第二季是在城西的一片地里栽种。这两天已经开始翻耕下种。再过一两天那边结束,这里就可以开镰。”韩冈笑了一笑,“也就今年一年,收了三季之后,百姓的口粮和常平仓也都够了。”   “原来如此。”李舜举笑道,“龙学理政果然是世所难及。”   “都知过奖了。”韩冈沉吟了一下,道:“另外还有两千战俘的事,要请都知禀明圣上。”   李舜举转身过来:“龙学请讲。”   “交趾贼从邕、钦、廉三州掳掠了大批人口,回去后驭之为奴。我们这边也不能白白地养着这批战俘。邕州的官田都需要人手,还请都知为此禀明天子。”   中国一向以华夏自称,以仁孝治天下。若是虐待战俘和降人,将领都少不了会受到弹劾。一般来说,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不愿留的,则是交换回去。韩冈驱用战俘的做法并不多见。   “自当如此。龙学之言,舜举回京后,必如实报于官家。”李舜举倒不在乎,邕州死伤太惨了,他过来时看得都是怵目惊心,驱用战俘耕作连报复都算不上。叹了口气,“有龙学在广西,官家当可无忧矣。”   韩冈谦虚了几句,李舜举分开左右,神色一时郑重无比,“天子口谕,韩冈接旨。”   韩冈此前估摸着李舜举当是带了密旨来,没想到还带了口谕,“臣恭聆圣谕。”   “岭南山岭众多,瘴疠遍地,官军驱使不易,行军用兵当以峒丁为先导。用峒丁之法,先须得实利,然后可以使人,不可以甘言虚辞责其顺命。如关陇点教蕃兵,使轻罪可决,重罪可诛,违西夏则其祸远,违帅臣则其祸速,合于兵法畏我不畏敌之义。苟无实利,则欲责其顺命也难矣。”   韩冈暗自点头,这一段说得正合他心意。   “今卿可选募精劲土人一二千,择枭将领之,以胁峒丁,谕以大兵将至,从我者赏,不从者杀。若果不从,即诛三两族。兵威既立,先胁右江,然后胁左江。此等既归顺,则攻刘纪巢穴不难也。”   韩冈心中更是一喜。看起来章惇和自己的计划已经得到了天子的默许,先用手上的兵力,解决掉广源州。等到大军前来,再直攻交趾。不过这话应该是跟章惇说吧?他才是广西经略使。   “章惇好作崖岸,不通下情,将佐莫敢言,卿当为言之,毋得轻敌。”   原来如此。   赵顼并不是庸主,只是心性的问题,让他不能算是一个出色的帝王。论起才智并不差,该如何驱用蕃人,也心知肚明。绝不会说什么以德服人之类的书呆子气的蠢话。“从我者赏,不从者杀!”这才是最好的手段。   韩冈行礼如仪:“臣必谨遵圣谕,请陛下放心。”   李舜举传达了圣旨,又查看过了邕州的情况,便启程返京,而新任邕州知州的苏子元则随行北上,邕州则由韩冈代管。   他走后不久,黄金满也率军回广源州老家去了,只把在邕州做了巡检的黄全留了下来。章惇从桂州军器库中弄了五百套皮甲给了他,加上一批上好的刀枪。有了这些军器,以及之前分给黄金满的一批战利品,他的都巡检的架子就撑起来了。   交趾军势大衰,而且广西这边韩冈和章惇也四处放话,明着说要对交趾人在广西犯下的一切罪行展开清算。谁敢在这时候有所妄动,杀鸡儆猴的刀子就要直接砍过去。黄金满他回广源州,刘纪三人都不敢拿他怎么样,甚至还要担心他什么时候领着宋军攻过来。   “当务之急还是编练新军。”李信对韩冈说着,天子的态度很明确,交趾那边肯定要报复,而在报复交趾之前,首先就要先将广源州拿下:“朝廷给了两千人的名额,总体保证八成的数量,核心的两个指挥则要满编。”   “不!”韩冈对吃空饷的情况一时深恶痛绝,尤其是自己要带领的兵力,绝不想看到明着一千人,实际只有七八百的情况,“要满编,甚至可以超编一部分。”   “只是军中将校……”   “只要压下去一年就够了,后面的情况如何不用去管,有着灭国的功劳在前面的吊着,就算再贪也能忍下。”韩冈眯起了眼睛,森然一笑,“正好可以一试军法!”   李信沉默地点头,他的表弟恐怕当真会拿人头来试刀。   看见李信沉默,韩冈笑了起来,“其实只要将话说开来了,聪明人还是很多的,看着封妻荫子的大功在眼前,谁还会贪那点蝇头小利?”   随着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供给邕州的物资慢慢多了。家里面写给韩冈的私信也一起发来。这算是给他这样外任边疆的臣子们的福利了,不仅是边臣,出使外邦的使节也能通过驿站系统收到家信。   当年富弼临危受命出使辽国的时候,只要收到家信都直接就火给烧了,说是徒乱人意。富弼将他为国忘家的强硬态度摆出来,倒是给辽人看得居多。辽人见了他这番做派,心知不可欺辱,对岁币的讹诈也不得不收敛了一些。   邮政其实是个赚钱的买卖,如果能分割一部分出来为民间服务,其实能赚到不少的钱。当然,前提是押送邮件、货物的驿卒,有足够的职业道德,而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从信中,韩冈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很快就要上京诣阙。同时也知道了连王旖也一起怀孕的消息。另外王雱的病情也让他担心。此外,还有王安石的信,里面说了朝堂上对攻打交趾的争论,虽然至今没有确定,但很有可能只会征发一两万的军力。   一两万就一两万,作战的方式可以模仿之前的战斗。以官军为核心,同时将蛮部都汇合起来,一起攻打升龙府。   交趾的首都,当就是后世的河内,所谓的富良江则是红河,只控制着富良江下游地带的平原抵达,而山区的蛮部的确听从号令,但不会跟交趾一起共存亡。   韩冈想着,还是摇了摇头。说是一两万,真正能到多少,还要画个问号。而且究竟是从哪里调兵,更是要好好推敲。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等苏子元回来,轮到自己上京的时候再说。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四)   王安石心力交瘁,须发在短短数月见,花白了大半。   政事上的,家事上的,还有自己身体上的,到处都是问题,一个个重担压在肩头。虽然腰背依然挺直,但面容中总是显得几分疲惫。   他的长子王雱,已经病入膏肓。   王雱即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学生,更是他事业上的助手。   不像背叛的曾布;也不像渐渐疏离的吕惠卿;更不像韩冈那样,自己趟着一条路,只是接近,但永远不会向着一个目标同行。   王雱是自己的继承人,不论是在学术上、事业上还是本身的身份上,都是如此。可是眼见着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王安石即使再豁达,也难以在此事上超脱,心情总是沉浸在伤痛之中。   “王卿。”   “臣在。”   只是在朝堂上,王安石将自己的心绪深深地掩藏起来,表露在外的,还是一名言不苟合、行不苟容的拗相公的模样。   对王安石的态度,赵顼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开慰。将此事放过一边,他说道:“剿平交趾,势在必行。今天又有十几份奏章,说着平交的策略。不知王卿看了没有?”   在打进广西的时候,李常杰曾经四处散发檄文,说他们的进攻是吊民伐罪,拯救为新法所苦的大宋百姓。当檄文传到京城中来的时候,还在朝野内外闹出了小小的乱子,不少人私下里说怪话。不过当李常杰丢盔弃甲的被王安石的女婿打回去后,这些闲言碎语一下就不见了,讨伐交趾一下成了主流。   王安石道:“平交之策,当征询当地守臣。苏子元即将入京,陛下可仔细询问。至于如何用兵,此前已有胜绩,沿袭即可。”   李舜举私下里已经确认了韩冈的战绩,虽然还没有到京城,但已经发了急报回来。一万多俘虏和首级是寻常关西一次大捷的十倍。只用了一千五百兵就获得了如此辉煌的成果,所以韩冈用兵的方略,也就成了可以仿效、依从的良策。   赵顼点着头:“以官军为主,蛮军为辅,过去的做法不是没用。但比起来,还是韩冈在邕州的做法更好一些。”   这也是见到了在邕州之战中,官军与蛮军互相配合的好处。以数量虽少却精锐无匹的官军为刀刃,而以数量充足、战力则逊色许多的蛮军充作刀身,这样不但能保证军队依然有着足够的战斗力,也能省下不少钱钞。   但这么搭配的前提条件,是官军必须要有远超敌军和蛮部的战斗力。否则外不能击败敌军,内不能镇服同列,只会落下一个笑料。关于这一点,王安石比谁都清楚,韩冈给他的私信中,十分清楚地指明了这一点。   “不过调集南下的大军必须要精锐。大胜交贼的四个指挥,都是从荆南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如此方能以一当十,为中流砥柱。若是就近调集,必有滥竽充数者,至是则不见其功,反受其害。”   “当然是从关西调集精锐南下。”赵顼说着又皱起眉头,“就不知道茂州、横山两处,能不能及时结束。”   北方与辽、夏已是一触即发;南方与交趾则是大战即将再启;江南、淮南的灾区,正处在青黄不接的最困难的时刻。与此同时,蜀中的茂州也出了事。   成都府南面的茂州,是西南夷的地盘。本来茂州没有城墙,只有一条篱笆分割内外,城周的蛮夷经常入城劫掠财帛人口。当地的百姓饱受其苦,年年请求州中修筑城墙。所以到了去年时任知州的李琪为此上书朝廷,最后得到了准许。   只是当奏折批复下来时,李琪已经调任了,不过新任知州范百常接任后,还是照旧要筑城。但茂州建城,给周围的蛮部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不但发财的目标没了,日后还要担心官军以茂州城为基地,横扫周围蛮部以复旧日之仇。有着这个担心,当地蛮部掀起叛乱也就在情理之中,没人会怪罪范百常。可没能及时镇压下去,范百常却脱不了责任。   “茂州之事,是范百常措置失当,即知蛮贼反对,当事先做好准备,而不至于等到叛乱之后措手不及。”   “范百常当治罪,不过茂州至今未失,倒也不无微功。等王中正到了,就能里应外合。”   赵顼派了内宫中的名将王中正去协同处置,有他配合个性稳重的蔡延庆,应当能将茂州给平定下来。而王中正离开时,请旨将熙河路的兵马调去了一部分,由赵隆、苗履两人统领,此外还有八百吐蕃骑兵,都是能在山地跑的良骑。   赵顼对他们很有信心,“有王中正领军,所部又为精兵良将,区区蛮贼,指日可平。”   王安石抿紧了双唇,前面他告假养病,赵顼派出内侍同领平蛮之事都没能阻止,现在一提起来,心里就是一阵不痛快。但他也没有办法,两府已经通过了这一项任命。   一场病下来,整个人就老了许多,长子的病情是一桩,另外他对朝堂的控制力也在下降中。与他对立的照旧对立,原本亲附的则在逐渐疏离。成了执政后,吕惠卿虽说是避嫌,但他的确是与王安石可以保持着距离,已经渐渐可以算是新党中独立的一支了。   而韩绛两个月前,因为一桩小事已经出外了,说起来也是他自己在政事堂中待得没有意思,没有力争的缘故。否则他挣扎一下,还真不能拿他这位宰相怎么办。   如果将两府宰执看做一个整体,自熙宁六年之后,已经几年没有大的变化。基本上都是熟面孔,只多了一个吕惠卿。另外也就是王安石走了又来,韩绛来了又走,仅此而已。   尽管两府中两派分立,赵顼将异论相搅的一套把戏掌控得恰到好处,但看来看去,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果此番事了,天南地北的乱事能安定下来,东西两府照常理就会有个大变动了,至少也会有两三个空缺下来。   能想到着一点的有很多,有资格在其中踏上一脚也不算少。   最有可能的几人,本人的能力、资历,在朝中的人望,以及天子的信任,互有高下,到了最后,能比的也就是功劳。   ……   “辽国短时间内打不过来。本身内部乱事不绝,加之执掌朝政的魏王耶律乙辛,刚刚逼死在辽主耳边乱吹风的皇后萧观音,去掉了这道障碍,接下里就是正主儿太子要对付,他没胆子分心南顾。”   傍晚时分,不用当值的吕惠卿回到了家中,与他对谈如今天下时局的,仍是他的弟弟吕升卿。   “耶律乙辛撺掇着辽主与西夏联姻,本来就是为了给党项人撑腰,让他们继续南侵。倒不是安了好心。”   耶律乙辛的态度,只是刚一得知辽后萧观音的死因,朝堂上上下下就知道耶律乙辛的目标是辽国太子耶律浚。不看看耶律乙辛栽给萧皇后的罪名是什么?——与伶人通奸!亲生母亲有了这样的罪名,耶律浚的位置就很危险了。   “耶律乙辛虽然权倾朝野,但辽主可只有一个儿子。不论耶律乙辛和耶律浚孰胜孰败,两边之争,绝不会简简单单就结束。”   “能立功的地方一个是西夏,一个是交趾,茂州那边倒是不用指望了。不是王中正有本事,而是熙河军的战力远过西南夷的蛮部。”   “说来也好笑,现在连太常礼院里面的人都在讨论如何平定交趾了。真不知道他们能想出什么办法。”   “章子厚和韩玉昆的配合已见其功,李舜举又证明了他们并没有谎报战功。只要派下去的兵力不多,他们有足够的地位来统领。天子也不会冒着风险临阵换帅。想夺他们的位置,只会是痴心妄想。”吕惠卿冷笑一声,“没看王韶都不说话了嘛?之前他可是有着去交趾的打算,想着跟韩冈再配合一次。”   “大哥打算怎么办?就看着章惇和韩冈两人立功吗?”吕升卿心中有着些许忧虑。等章惇立功回来后,肯定是要进枢密院了,过个一两年就能进政事堂,到时候,就是吕惠卿最大的一个竞争者。   吕惠卿摇摇头,他不会离开东京城,但他可以举荐他人去。只要自己没走错棋,最后他还照样是接手王安石留下的遗产的第一人选。   “光有章子厚和韩玉昆是不够的,他们手下还需要领兵的大将。帅与将是两回事。运筹帷幄、统观大局,这是帅。临敌指挥,阵上厮杀,这是将。韩冈和章惇都是帅才而不是将才,之前的邕州大捷,也多是靠了李信和黄金满两人的指挥。”吕惠卿胸有成竹地笑道,“如果朝廷决定要遣军南下,不论兵力是一万还是两万,都必须要有一名地位更高的大将来统领。李信入官才几年?他的资格远远不够。”   吕升卿听明白了吕惠卿的打算:“大哥准备推荐谁?”   吕惠卿没有即时回答:“吴充本有意郭逵,不过这已经不可能了,郭逵可是远在章惇、韩冈之上,他若是统领南征行营,必然是要做主帅,而不是大将!”   “那赵禼也不可能了。”吕升卿沉吟着,“又是文官,还是帅臣。”   对于派谁来统领南下大军,一开始的时候争论很多,统帅援军南下的章惇韩冈只是打前站而已。郭逵、王韶、赵禼等人都是榜上的热门人选。只是在邕州大捷之后,这么想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现在闹腾的,都是想着占些便宜而已。   “赵公才本来就不可能,不想想他守着哪一路,横山边上的位置,哪里能轻动?!”吕惠卿摇摇头,“要么是在三衙管军中选资历浅的,要么就是近年来战功煊赫的宿将。”   “燕达还是苗授?”   “主要就是燕达、苗授二人。另外,曲珍、种诂勉强也能去。”   “究竟是谁?”   “那要看天子如何定夺了。”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五)   邕州城西,就在江水之滨。是一片片阡陌纵横的稻田。田中水稻已经长得老高,一片片浓浓的绿色,犹如一幅幅绿色的地毯。   韩冈带着人、骑着马,自田边巡视而过。夏日炎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满目的苍翠让他掩不住嘴角的笑意:“长势不错啊……”   跟在韩冈身后,是新近从桂州调来的通判,已经有五十岁,在两广诸州来回做了二十年官,却一次都没离开过五岭以南的这一片地去他处任职过。在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韩冈面前,他保持着足够的恭敬:“下个月就能收获了,当又是一个丰收。”   韩冈点着头,心情如他胯下坐骑的脚步一般轻快:“如果能与上一季同样的亩产,那差不多能收到十五万石了。”   就在一个月前,邕州城外,在大战结束后匆匆忙忙下种的占城稻,已经经过了收割、晾晒,最后入库了。   今年第一季的收获,总共有六万石之多,平均亩产一石六七。在生长的过程中没有多少照料,连肥料都没有施过几次,只是望天收获的情况下,能有接近两石的亩产。邕州土地之肥沃,实在让生长在关西的韩冈嫉妒不已。要是关西有邕州的水土阳光,再养活两三倍的人都没问题。   只是最终回到邕州的百姓,新近的计点,总共有三万八千之多。而第一季收获的六万石粮食,在碾磨去壳过之后,也仅是三个月食用的分量。   幸好正在城西的这一片地,开垦时由于城中废墟已经收拾完毕,腾出了大量人力,面积扩大了许多。另外,韩冈让随军的铁匠指点邕州铁匠们打造耕犁也起了大用——岭南的耕犁形制与北方差别很大,甚至许多都不用耕犁。耕田下种时,都是将土刨开就行了,从来不深翻。其农作技术远远比不上中原——靠着先进的耕犁,加上广西数目多得惊人的水牛,开垦田地的效率高了许多。   如果真能按照韩冈的预计,收获在十五万石上下的话,那就足以支撑全城百姓七八个月。加上接下来的第三季可以耕种得更多。种得还是占城稻,不过是晚占城——占城稻分为早占城和晚占城,早稻、晚稻分得很清楚,不过生长快、收获早却是统一的,播种下去,最多两个月就能收获——而且就算是晚稻,收获也不绝不会少。   这样一算,支撑全城百姓到明年早稻收获没有问题,而且还能多余一些粮食出来,供给一两万人的大军几个月的食用。   不过韩冈这么做,还是得罪了不少人。在田边走了一阵,韩冈再次开口问道:“这些天,还有没有人再来闹着要将田还给他们?”   通判笑道:“之前龙图已经敲打过他们了,又给了那么多的好处,早就不闹了。”   韩冈为了让邕州百姓熬过这一年的灾荒,将人力集中起来,对邕州附近的田地进行统种统收,而不管田主究竟是何人。前期从宾州运来的赈济,加上新近收获下来的粮食,则是分配仅够果腹的一部分,剩下的则作为工钱,用来招募人工来开辟水渠、修筑道路、整修城墙。除此之外,也有给老弱妇孺的活计,比如洗衣、除草之类的,保证愿意干活的都能填饱肚子。   另外还有两千交趾俘虏,都被砍了脚趾,根本都逃不了,也被使唤来料理田地作为赎罪。十人一队,一人犯错,全队株连,互相监督下,都是老老实实地在田间地头被监督着做事。不过韩冈行事一向讲究着有赏有罚,只要做得好的小队,则有从江里面捞上的鱼来做奖励。   韩冈这样的赈济制度,邕州城中的贫民当然愿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吃饱。但逃脱大劫的豪门富户不干了,靠城的好田都是他们的,种出来的粮食理所当然也该归自己。   就在第一季收获的那几天,三五百人串联起来闹到了韩冈面前。不过韩冈可不管那么多,想说田是你的,得拿凭证出来,而且还要跟官府里的存簿对照,这样才能确认。   所有的籍簿都给烧了,要想要找回旧档,得去广西转运司的架阁库里找——新近编制的田籍离完工还早着呢——除此之外,就算京城的三司衙门里,都只有税籍略本,哪还可能找得出田籍地契来?   可韩冈是什么身份?新晋的广西转运使!就算掏出地契来,他只要推说一下等从桂州拿了存簿来对照,拖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   不过韩冈也不全然是浑赖,就算是统种统收,也不过是一年而已,并不是将私人的田产收归官府。对于私田,他保护得也很严格。敢在这时候私自移动田中界碑的,韩冈可是用大板子杖了几十人,用二十斤重的团头枷枷在临时的州衙大门外,排一溜站着。   加上他还在田间开辟了沟渠,引水来灌溉,将原本的旱田改造成了水浇地——位于江畔,田间竟然连一条沟渠都没有,这件事是让韩冈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种地全靠天上的雨水来滋润,几里之外可是水比黄河还多的珠江——亲眼看着自己的田地被改造成上等田,想偷田的贼人又被严刑整肃,加上支持韩冈的贫民们群起而攻的诟骂,富户们就不怎么闹腾了,也不敢闹腾了。不过一年而已,就当是被交趾人多烧了几间房子罢了。当然,若是韩冈一年后不将田地还回来,他们可都会往京城里去告状了。   在广西的中南部和东南部,宾、邕、钦、廉这一片,有好几个面积不小的盆地和冲积平原,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如果农业水平有中原的一半,都能成为数得着的大粮仓。就算以此时的耕作水准,宾州、邕州都是从不缺粮、而且富余很多。   韩冈想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在岭南推广中原的农业技术,只要广西、广东的田地能尽可能多的开发出来,出产再丰富一些,大宋对岭外之地的控制力就能上一个台阶,以此为跳板,整个南海地区都在辐射范围之内。   《尚书·禹贡》之中,将天下九州的田地分为了几个等级,其中扬州是最差的,所谓“厥土惟涂泥,厥田唯下下”,那时的扬州基本上就是淮河中下游以南的广大土地,也就是如今每年六百万石运往京城的地方。而千年之后的广东广西,只要是平原地带的农田,粮食产量也都不低。   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开发岭南,韩冈一行的方向,又转过去了邕州北面,那里有几座提供给城中使用的石灰窑,就在从山上流下来,汇入郁水的河流边,隔着老远就是浓烟滚滚。   石灰窑中的燃料都是从山上砍下来的木头,劈开晒过作为柴禾。另外还有秸秆,也一起利用了起来。可惜火力不旺,烧制起来很费时间。   缺少柴薪是困扰韩冈的大问题,他时常在想着,要是邕州附近有煤矿就好了,也派人去找了,只是到现在也没有回报——他对后世邕州的记忆很模糊,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煤矿,不像他对徐州的了解,知道那一带有煤。刚刚收到京城的消息,就在徐州城外发现了一座煤矿,自此有煤有铁,这是煤钢联合体的基础。   视察过石灰窑,韩冈上马返回邕州城,他下午还有课要上。   几个月过来,邕州的官员已经差不多配齐了,吏员也招募了不少,州中的庶务韩冈都卸了下来。管得也就是军事、刑名、钱粮和医疗卫生方面的大事,其他时候,他直接做了甩手掌柜。   作为官员,韩冈现在肩上的责任并不重,转运使的本职,暂时交给副使来处置。不过作为儒者,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儒门重教化,闲下来时,教书育人是本职。韩冈早前颁布条令,邕州七岁至十岁的儿童,不论男女,只要来上学,中午都会供给一餐伙食。许多父母贪着这个便宜,都让儿女过来上学。另外州学也恢复了,是邕州城第一批重建的建筑,比州衙还要早一个月。州学中的士子一边聆听韩冈的授业,另一边也要充作蒙学教授,为儿童上课。   刚刚抵达城门口,韩廉就带了一队骑兵迎了上来。   原本是韩冈家的家丁,但现在已经积功为官——一条瘸腿在功劳面前算不上什么——还做了古万寨寨主。不过古万寨已经被焚毁,在韩冈腾出手来,调拨人力物力重建古万寨之前,韩廉就只能先闲着,在邕州城中做个巡检。   “城里可是有事?”韩廉迎过来后,韩冈就问着。   “泗城州、思恩州还有忽恶峒三家的洞主方才一起进城了,现在就两家洞主还没到。”韩廉在韩冈马前禀报着,“钤辖要下官来禀报龙图,是不是再等一等。”   “还等什么?”韩冈的脸阴沉了下来,“泗城州隔了几重山,近千里地都赶来了,左州、忠州离得这么近却还没到,难道要等到明年过年他们来州中赶集吗?!”   韩冈一个月前,使人传令本州,召集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来邕州议事——邕州下辖几十个羁縻州,那些洞主管着的一个溪峒,在宋人这边往往就是一个羁縻州——已经等到了现在,连远在左江上游山中的泗城州洞主都到了,还没有到的那就是态度问题。   “进城!”韩冈一夹马腹,气势汹汹地往州衙杀了过去。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六)   沿着左江往南,有多个军寨,还有一系列的镇子。古万、太平、永平,都是在左江江畔或是边境设立的寨子,陀陵、武黎、罗白,这些都是商旅富集的镇子,在这一次交趾北侵时,毁坏得最为严重。从韩冈派人查验的回报中,这些军寨和镇子,几乎都化为了白地。   几座军寨是邕州南方的缓冲区,是一道道防线,同时也是震慑周边溪峒蛮部的战略基点。重新设立寨堡,也是重新恢复大宋在左江两岸的统治。   韩冈召集左右江三十六溪峒,主要目的是先将邕州南方一直到边境的寨堡重新修起,同时整备好道路,并对交趾进行试探性的骚扰攻击,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   可惜他的命令没有招来所有溪峒洞主。   回到州衙,韩冈接见了三位远道而来的溪峒洞主,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让吏员带着他们去安顿下里,好生招待。   空下来的官厅中,李信走了进来:“二十九家溪峒,总共到了二十七家。其中就算加上泗城州、思恩州还有忽恶峒,也只有十一家是峒主亲领。而没到的两个溪峒左州、忠州,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解释。”   “不是还有十六家小洞主吗?”韩冈脸上笑着,只是眼睛里面一点笑意都没有。   李信也冷着脸。这十六家可都算是难得的聪明人,知道这时候贴上来少不了有回报。但他们派不上实际的用场:“那些都不能算数,加起来也比不上一家大溪峒。”   的确,虽然城中只有二十七个有官衔在身的溪峒蛮部,可此外没被召集的小溪峒则主动到了十六家,不过都是洞主带了十几人、七八人过来报到。   左右江地区说是溪峒三十六,但实际上的溪峒大大小小有数百家之多,不过列名于邕州籍簿之上、得受官衔的溪峒洞主,总共是二十九家。这些得朝廷官职的洞主,要么是把持着战略要道,要么就是麾下户口众多,皆是有名有姓的大部族。而那些小溪峒,则就是只有数百户口,甚至百来户口的小村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右江来的大多都是洞主亲领,而左江就不是这样,全是托他人代领,借口都还一样……称病!”韩冈冷笑连连,左江诸峒的洞主在想什么他哪能不清楚,“都是怕着被征召起来与交趾死拼,交趾贫瘠,拼死拼活也没有个赚头。”   右江是往百色云南方向去,左江才是往交趾、广源走,韩冈需要的是左江诸峒的全力支持,这样他才能重建被毁坏永平、太平、古万诸寨。   “这一干贼蛮,都是欠敲打!如果是在荆南,州中一封公文下来,哪一家敢推脱半分!?”李信恶狠狠地说着,“武陵也说是溪峒三十六,实际上有四十五家,这四十五家没一家敢违逆官府。”   “溪峒和溪峒不一样!谁让这百来年,官军的刀子没砍在他们身上?能来二十七家,到场十一个洞主,这还是看在我赢了李常杰的分上!”韩冈冷哼了一声,“换做是琼崖的三十六黎峒,琼州派人去召集洞主,恐怕一家都不会亲自到场。”   溪峒是南方蛮部的另外一种称呼,据韩冈所知,不仅是广西、荆南,就是海南岛上的黎族人,也是有溪峒之称,被称为黎峒,也有个三十六家的数目,似乎是惯例一般。   当年跟韩冈合作建立棉布买卖的秦州几大商户,曾遣家中亲信不远万里去找传说中善织吉贝布的黎人,到过海南岛。可去了十几个,只回来了一半。不过几个都是有本事的,将黎人所珍藏的纺车织机给瞧了个遍,只是回来后打造出来的机器,远远比不上如今已经经过几次改进、效率几十倍上升的纺纱机和织布机。   倒是琼崖当地的风土人情给传了出来。其中有一个还骗到了一个洞主的女儿,最后打通了琼崖海货的商路。   到了晚间,韩冈下令设宴招待已经抵达的洞主和洞主代表们。   “不等忠州、左州了?”韩冈命令一下,黄全就惊讶地问道。之前几日都没有设宴,今天宴席一开,可就代表客人到齐,正事要摆上台面了。   “他们还会来吗?!”韩廉反问着。   “倒是为什么忠州、左州两家会不来?”新上任的军事判官很是疑惑。靠着临阵反戈、一起说服黄金满的功劳,何缮捡了个大便宜。   忠州、左州两个大溪峒就在左江边上,离着邕州也不算太远,他们始终不到,本身就透着诡异。   韩冈击败了接近十万的交趾侵略军,让李常杰丢盔弃甲而走,他凭着这份战绩,以广西转运使的身份发话,按理说是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不敢驳韩冈的面子,好歹派个人来应卯,可左州、忠州两家偏偏还是没到。   “会不会跟去年古万寨被袭有关。当初父亲就怀疑他们是听到了风声,所以事先下手,省得给……”黄全顿了一下,跳过后面的话继续道,“说不定他们就是元凶,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应招前来。”   通判道:“也有可能是想看看风色再说。不过现在连泗城州的洞主都到了,他们应该很快……”   韩冈抬手打断了通判的话:“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们没有到!”   藏在一对黑褐色眸子中的眼神森寒如冰水,让邕州通判连汗都冒不出来了。   “李信。”   李信一抱拳:“末将在!”   “就按事先说的办!”韩冈早有安排,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送去的命令被人当成手纸。   李信当然了解韩冈的计划,他也是参与者。终于等到了韩冈下令,沉声冷喝:“末将遵命!”   “……要小心一点。”   “是!”   当夜的宴席上,李信并没有出现,聚集在州衙厅中的洞主们也没人知道李信不至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城中少了一千兵马。他们只知道韩冈摆出来的酒菜美味无比,而年轻的广西转运使对他们很是和善,宴会上的气氛也让人兴致高涨。   醉饮一夜,第二天,就是说正事的时候了。   再一次回到昨夜酒宴上的大厅上,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几十名洞主或是洞主代表沉默着,等待着韩冈的发话。   韩冈的发言开门见山:“交贼前番入侵,虽然被打得丢盔弃甲而退,但古万、太平诸寨已经被毁,寨中百姓流离失所,听说有许多被你等收留,对此,本官要代朝廷向尔等道谢……不过现在交趾已退,我想他们也该返回家园了。”   来自右江的洞主事不关己,各自安坐着。而左江的洞主代表们则互相交换了一阵眼色,最后势力最大的安平州站起来说话:“前些日子太平寨被攻破,的确是有汉儿避入我等峒中。现在交趾人败退,大半都已经离开了。也就还有几户留在峒中,等小人回去之后,便将他们劝回乡里。”   “很好!”韩冈点点头,并不管他们现在说的是真是假,有这个态度就好,“左江上的榷场,旧时就在古万诸寨,商事往来也都在寨中,想必尔等也盼着早日重建。”   “那是!那是!”一众连声应承。   “诸寨重建之事,本官自会安排人手,只是需要一批护卫,来保住修造寨子的丁壮,这需要各位洞主的义举了。”   说是保护修寨的民夫,但实际上就是用来攻打交趾的队伍,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阵沉默之后,又是安平州的代表打头站起来,“既然是转运相公的吩咐,我等哪有不听的道理。小人家的洞子虽不大,可也能出一百精壮的儿郎!”   拥有上万户口、随随便便就能出动两三千兵马的安平州,很是大方的给了韩冈一百人。   由安平州的洞主代表领头,其他溪峒当然也就有样学样,一百、五十的凑份子。看他们如同割肉一般挤出来的痛苦表情上,之后送来的壮丁,其中不知会有混有多少老弱病残。   “一百五十人。”这是下石西州的洞主阿含报的数目,已经是二十七家大溪峒中出兵最多的了。反倒是十六家小部族,则是纷纷挤出了一百多士兵。   邕州通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根本是打发要饭的,这点可怜的兵力怎么骚扰交趾。   只是韩冈来脸色如常。   一直以来,大宋对左右江三十六峒管束极少,遍地都是羁縻州,只是名义上臣服而已。就像是广源州,在名义上也是大宋的领土,但刘纪等人却是向交趾上贡,大宋朝廷也不管不问。   即便韩冈打退了李常杰,可旧时的印象还留在这些溪峒蛮人的心中,大概是以为只是交趾和大宋之间的战争,与自家无关。虽然不敢违抗韩冈的命令,但敷衍过去也就能了事了。与交趾人打起来,死的都是自家儿郎,何苦为他人拼命。   “也是好事,现在这些个峒主拿出来的兵马,是我招他们来的,论理邕州还要为这些兵马出粮饷。”事后,韩冈笑着说着,“等过两天,再看看吧,说不定能把粮饷给省了。”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接连留着洞主们设宴款待,从宾州一驮驮的运酒过来。只是交换来的承诺,也就是将总兵力从两千五六,涨到了三千人的数目。   到了第六天,韩冈再一次将洞主们召集起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只多了几个摆设。   一排首级,摆在了大厅中央。   “忠州、左州,不从本官号令,竟敢迁延不至。”韩冈环目一扫静默下来的厅中,“从今往后,三十六溪峒,就没有这两个家了。”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七)   李信领军凯旋。   用了六天的时间奔袭三百里,攻破了两家溪峒,将不服号令的蛮夷彻底毁灭。   韩冈如此下令并不是他狠毒,在需要站队的时刻,还想首鼠两端,站在一边等着捡便宜,韩冈绝不可能留着这样的人在背后。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天子让李舜举传达的口谕就是这个意思。   一支支高举的长枪枪杆上,一枚枚首级随着两脚的交替前进而晃动着,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只有恐惧。从城外回来的大军,每一人的枪杆上都有一枚首级,而最后进城的一队驮马背上,用筐子装的首级只会更多。   几天前还与自己并称为左右江三十六溪峒的左州、忠州两家的壮丁,现在已经挂在了官军的旗杆和枪尖上。在枪尖上晃动不已的一枚枚首级,让不得不跟着韩冈出来迎接大军凯旋的一众溪峒之主,看得不寒而栗。   昨日还将宋国的美酒喝得畅快,只以为是准备要用酒肉来示好,好让他们多发兵。哪里会想到,就在这几天的时间中,官军已经直接攻下了两个左州、忠州溪峒。   心中的惊骇不由自主地化为言语流了出来,对韩冈的恐惧让一众洞主们低低私语。   “恐怕转运相公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那是肯定的!”   “要知道留着我们喝酒吃肉是为了今天,我早就回去了。”   “你敢走。不怕官军转天就堵到你家思陵州的门口去。”   “……说不定转运相公根本就没派人去忠州、左州。”   “……那卫福和侬章额还真是太冤了,什么都没做,杀星就上门了。”   “今天能杀卫、侬两家,明天就能杀到我们头上……还能忍吗?!”   “不能忍就去死好了,转运相公不就在那边吗?”   “择朵!你跟卫福有亲,我们可没有。想要去找死,你自个儿去,别拖着我们。”   “最好还是几家联合起来,若是哪天官军打过来,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一家家的离得那么远,谁救得了谁?难道还能一辈子防着吗?”   “都少说几句,这时候还说什么!不把这位小韩相公服侍舒坦了,等着做下一个卫福、侬章额吗?!”   “怎么服侍,谁家嫌人多粮多?跟着官军去打交趾,我们肯定死在第一个,然后官军才会上来跟交趾打。”   “一个眼下就要死,一个至少能拖后几个月,选谁还要想吗?”   对洞主们的窃窃私语,韩冈恍若未闻。闲言碎语他根本不需要去在意,只要他们听话就行了。   凯旋仪式用了一个时辰宣告结束,进献战果、论功行赏。在邕州大战过去了三个多月之后,收缩在邕州城附近的官军,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行动。对此战的胜利,邕州百姓欢声雷动。   洞主们一个个面色如土,如果这时候再违逆韩冈的心意,官军接下来的目标,肯定就会轮到自己。   出战的大军回营休整,韩冈已经安排下了酒宴,他让人从宾州运来的酒水,大部分还是为凯旋的军队所准备。   待观礼的百姓都散去,韩冈返身往衙门里走。在韩冈身后,邕州通判低声问着昨夜提前带着忠州、左州两家洞主首级回来的韩廉,“到底卫福、侬章额是因为什么没来?”   “何须多问?忠州有六百汉人,左州有一千多,大多是最近刚刚掳掠而来,吃了不少苦。”李信在旁接口,脸上有着淡淡的不忍,以及浓浓的憎恨,“当时一时义愤,就把两家住在主峒中的男丁都杀光,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没必要问了。”   轻描淡写地说着两家被拘束起来的汉人“吃了不少苦”,但实际情况,肯定只会比李信说出来的更惨,说是一时义愤,恐怕愤怒更多一点。   “只杀了男丁?”邕州通判问着。   “两家的妇孺倒是没动,总不能做事做得跟蛮夷一样。”   “只是破了主峒吧?”韩冈在前面问着。   “嗯。”李信点头,“时间仓促,只来得及攻下两家的主峒。不过赶来救援的援军,也一气杀退了几部。”   左州、忠州两家是左江有数的大溪峒,一座主峒,下面还有好几处、甚至十几处小峒。李信领军速攻,攻下的当然也只会是两家的主峒,在附属的小峒中,两家少说还有数千近万的人丁。   “是不是要将忠州、左州领下的溪峒都扫平掉?”韩廉兴奋地问着。   “早间本官说过,从今往后左右江三十六峒没有左州、忠州两家。剩下的手尾就让后面的洞主们去处理,投名状先得给我交上来!”韩冈回头,“斩草要除根!”   汉人善生聚,不论做工务农都远比蛮夷出色,辽国、西夏攻进中国的时候,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劫掠人口,驭汉人为奴,为他们提供税赋。四方蛮夷,也都将汉人当成是肥羊一般。交趾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而最近在蜀中茂州闹起来的蛮部叛乱,也是因为当地筑城,让蛮部无处劫掠吗,又担心起汉人报复的缘故。而且这样的事,千年之后也不少。   对付这样的强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贼手剁下,让犯罪的成本高昂得无人能承受得起。只有用杀才能止杀。只有用更血腥的手段报复回去,才能遏制蛮夷对汉人的窥探。   ——这就叫“以直报怨!”   这是临时州衙主厅中的第三次会议,莅会的还是韩冈为首的邕州官员,以及左右江三十六溪峒的洞主。   “古万寨、太平寨、永平寨,本官接下来要重新修复这三座军寨。”韩冈旧话重提,但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已经完全变了,而在他面前,洞主们甚至都不敢再坐着,全都老老实实地站着,“不过交趾人多半不甘心官军重回左江,必然会遣军来骚扰,所以必须先发制人。”   交趾军吃了这么大的亏,据说死了几万人,哪里还有可能回来骚扰?!但在场的洞主们没人敢指出韩冈话中的错处,韩冈就算说太阳是方的,他们也只会点头道——转运相公说得没错,我天天日出时都能看见太阳的四条边!   韩冈环目一扫,一个个俯首帖耳的洞主让他满意地点头:“本官需要尔等攻入交趾境内,其国中的子女财帛任尔等自取,能拿到多少,都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韩相公,”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站在后排的一名洞主,“我等身处右江,离着交趾实在有些远了……”只是他见到韩冈森寒的眼神挪过来后,立刻慌了起来,“小人肯定是要派兵去的!至少一千!就……就是粮食接济不上,如果去交趾国中没有搜到存粮,恐会耽搁运使的吩咐。”   “关于这一点,本官也想过了。不论是古万三寨,还是交趾边境,都是在左江这一边。右江的溪峒如果要派兵的,的确很不方便。”韩冈说着,他并不是御下苛刻的人,也是讲道理的,“但你们可以向左江的溪峒借粮,只要之后等你们搜到战利品后,将欠账都还回去,那就没问题了。另外不要忘了,还要付上利息。如果有人怕日后撕掳不清,本官也可以为两边做个中人,必不会让人翻脸不认。”   左右江附近的各大溪峒家底都不少,左右江就是这一片地区的黄金水路,在这两条江河中占有一席之地,没有哪家部族会发达不了。多了也许没有,但借贷个一两千石粮食,倒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不论在交趾国中得到什么,都是你们的,官府不会要你们一分一文。只有一点要记住……”韩冈一下变得声色俱厉,“不过如果是汉人,就必须给我送到邕州来!本官会按人数给付钱粮为赏。如果救回来的汉儿数目多的话,本官也会上报朝廷,无论官职、还是财帛,都不会吝啬。”   “相公放心,我等决然不敢冒犯上国百姓。”厅中的蛮人们一起向韩冈作着保证。   “如果交趾军来袭,小人肯定会拼死抵御,不过万一战事不顺,也许会难以抵挡……”又有人有着疑问,“不知相公能不能派一支官军为我等做依仗,只要能一挫交趾兵锋便可。”   “不会让你们与交趾军硬拼,遇上交贼的时候直接回师就可以了。”韩冈当然不会让人失望,:“若是交趾军追来,本官自会遣兵对付。”   免掉了后顾之忧,在场的洞主们也稍稍放心了下来。韩冈等了一下,见没有人再有事要发问,便说道:“好了。左州和忠州的主峒都已经被攻破,就是还有几十个小峒没有清理干净。本官不打算留着他们,谁打下来就是谁的!”   虽然顾忌着脸面,没有人接口,但有好几名洞主的眼神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日后官军南下攻打交趾。尔等只要愿意,也可以一同随行。只要在战场上出了力,都会加以封赏。最后会视功绩多少,交趾的人口、财富,甚至土地,都有参与分配到资格!”韩冈推波助澜的一笑,“是想在山沟里做一辈子洞主,还是让子孙在交趾号令州县,全在尔等一念之间。”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八)   “好了。”在外人尽数退下的大厅中,韩冈轻松地笑着,“这下子,李常杰有阵子睡不好觉了。”   “也不知道李常杰还能不能坐在他的位置上。”李信挺了挺腰,六天中他来回奔波,其实很有些累,“一旦溪峒蛮部攻过去,先动的肯定是交趾朝堂。”   “说的也是。”韩冈收起了笑容,“他能杀了先王留下来的顾命,但他不能将宗室都杀了,恐怕有得乱了。”   这几个月,都没有听说李常杰败退回国后,升龙府中有何异变和动荡。韩冈四处搜集情报,也没有听到李常杰被降罪的消息。反倒是李日尊留下的顾命大臣太师李道成病死了。李常杰手段的确是够黑的,但若是官军打过去,甚至只需有些风声传过去,他能不能压得下交趾王族,还真是个迷。   韩冈倒是希望李常杰他能坚持到底,当官军打过富良江的时候,他还在辅国太尉的任上。倒不是因为李常杰失势,报复后的畅快感会差上一些——苏子元也许会这么想,但韩冈不会——而是一旦交趾政变后,将李常杰和李乾德绑了送过来,说不定朝中就会有人撺掇着卷旗收兵。   那可就是个大麻烦了。   不过现在想着这些,与为古人担心差不多,李常杰能否在官军攻过去之前平安无事,那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韩冈现在强压着溪峒蛮部去做的,则是不想让交趾人在征南大军展开攻势前国中平安无事。   大宋与交趾的国界,长达千里。其中山峦起伏,道路众多,大路小道,数以百千计。可如果换做官军过来,能选择的道路则仅仅是有两三条,其中自永平寨入交趾的大道更是必走的一条路。所以交趾人只要防备几条主要道路就够了。   但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不同,他们熟悉地理,且本身所在的溪峒就分布在漫长的边境线上。而且为了尽可能多的劫掠到交趾国中的人口财物,不会集中于几条干线上,而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宽阔的攻击面。一旦千里国境处处烽烟,交趾军将会防不胜防,凭着饱受重创的两三万正规军,哪边都别想堵住。而一旦征发起部族军来,一点点消耗的都是升龙府的战争潜力。   “表哥,你待会儿去营中,挑选五十名为人精细干练又能吃苦的士兵,这些家溪峒蛮部里面需要安插些人进去。”韩冈吩咐着李信,“只要差事办得好,功赏之事,我是不会吝啬。”   李信愣了一下,问道:“……是不是要监视这群溪峒蛮?”   “不是监视他们……”韩冈笑了一声,“最多也只是盯着他们,不要伤到了我大宋子民。他们更重要的任务是探察地理,了解当地风土人情。”韩冈又笑了一笑,声音冷了一点,“其实可以把人情去掉,了解风土就够了。贼过如洗,溪峒蛮部杀过去,多半会是鸡犬不留。”   “只要保住大宋子民,我管交趾人死活做什么。”李信哼了一声,转头盯着:“你家里有没有奴役大宋子民。”   “没有。”黄全连忙摇头,“下官家里一直都是靠着交趾和中国的往来市易,若是坏了名声,就没商客敢上门了。就有两个铁匠是汉人,不过都是家父花钱请来的,已经娶了族中的女儿。”   见李信满意地点头,黄全转过来小声的对韩冈道,“龙图,昨日家父来信,说广源州刘纪三人不稳,而且交贼正在打算进犯广源……”   “黄全,不用担心你父亲。黄团练在广源州只要不主动去攻击刘纪三人,他们也不会有胆子先动手。而且只要左州、忠州的事传过去,刘纪等人的只会更怕,没了三人的推波助澜,来自于交趾的压力应该能小一点了。”   黄金满前几天还遣使来报,守在广源州通往交趾境内的几个隘口的驻军增加了许多,而且有进犯广源州的迹象。   此事倒也不出奇。自广源州南下,能直插富良江上游,若是那一段被亲附大宋的势力控制了,宋军就可以轻易跨过富良江,直逼升龙府。交趾上下怎么都不会甘心广源州被黄金满控制在手中。   “但以现下的情况,交趾人是没办法分心的。左州、忠州的消息传过去还好说,一旦三十六峒蛮部全都杀过去,交趾人哪里还会有余力进犯广源?”   得到安抚的黄全退下去了,只剩表兄弟两人的厅中,响起了李信的声音:“三哥儿,朝廷到底打不打算攻打交趾,怎么征南行营的消息到现在都没有?”李信有些发急,“攻打交趾,就算再快也要留下三四个月的时间。广西、交趾的气候也只有冬天好上阵,也就是今年十月到明年二月。要赶上这个日程,征南军到了八月就必须启程了,这样才能在十月前抵达邕州……”   “表哥你放心。”韩冈笑道,“苏伯绪没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不是我就是章子厚,就会被召回京中一趟。只要到了天子面前,征南行营的事就能敲定下来了。到了八月,也就可以连着征南军一起南下。”   “邕州这边先得将招募到两千新兵给练起来。许多事可以交给随行的蛮部土丁,军中的中坚则有南来的西军,可打先锋的差事,只有靠着邕州的兵。”   李信呵呵笑了两声:“正好领军平了忠州左州,可以狠狠地操练了,谅那群新兵也不敢有所怨言!”   从州衙中出来,韩冈终于可以往州学中去了。   新近落成的州学,比起旧时在城隍庙借地的时候要强出不少。有三重院落,楼阁六栋,教室、文庙,连同州学学生的宿舍,大小房间总共有四十间。能在短短时间内建成,一个是韩冈手上不缺人力,另外就是绝大部分的砖石梁柱,来自于城中拆下来的旧料。不过都是十中挑一的上好材料,上了漆、抹了石灰后,也看不出来是旧物。   州学落成,依惯例当有一篇纪念性文字,以便勒石于学中,流传于后世。范仲淹有《邻州建学记》和《饶州新建学记》、王安石有《虔州学记》,都是同样性质的文字——不仅是州学,古来但凡建筑落成,往往都会请名家写下一篇文章。滕子京请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名气更大,欧阳修为韩琦写得《昼锦堂记》同样流传于世。   现在州学里面的学生,都是敬畏着自己是进士科的第九名,而且已经有几部书流传,更是天下名儒张载的得意门生。读书学习时,一个个都是。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实际上他的诗赋文章依然拿不出手,只能转托高人。   该找谁来写好呢?以韩冈的身份,脸皮厚一点,唐宋八大家还在世的几位都能去求来一篇文章。就算苏轼苏辙两兄弟,韩冈也有自信请他们动笔。   不过其中最好的人选只有王安石一个。只要找自己的岳父来写,多半就是一篇千古流传的名篇。可是韩冈不知道王安石现在有没有心情写,王雱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妙了,除非有奇迹,否则也拖不了多久,这时候再劳动自家岳父,未免过分了点。虽然王安石本人不会在意,但韩冈在意。   这件事就再说好了,拖个一年半载也没什么。   进了州学中,士子们看见韩冈,恭恭敬敬地起身,向韩冈行礼,韩冈身上的龙图阁直学士就足够让他们仰望了,天下儒者,有几个能成为学士?只是没人跪拜,文庙之前,没那个官员能让士子弯下膝盖。   邕州文风在广西算得上浓郁,只比桂州稍逊,柳宗元当年贬任柳州时,曾来过邕州见他的族兄柳宽。城外的马退山上,还有一间茅亭。亭外的石碑上刻着他留下来的《马退山茅亭记》。   而苏缄之前在邕州的几年,花了很大力气,设立州学、开辟学田,让邕州州学中的学生,达到了五六十人,广西几个有名儒者,也被请来教授。苏缄本人也是进士,更是有空便来学中。   只是一场大战下来,多名学官死难。现在能站在州学中讲授经文的儒者,韩冈是稳居排第一。作为学官的一名老儒,水平还不到北方贡生的等级。韩冈有心去信京城,问一问有没有人愿意来邕州当学官。   来到讲坛上,韩冈拿起书本,开始向学生们传授经义。   州学之中,为了让学生参加贡举、入京考进士,教授用的教材都是三经新义。这一点,韩冈到现在也没能改变,就算张载在京中讲学已有一年,经义局照样排斥一切不属于新学的理论。   不过私下里的交流,韩冈倒是可以教授一些属于关学的理论。说起来,邕州州学的学生,大部分对韩冈教授的格物致知的道理更感兴趣。从功利的角度上讲,他们想考进士几乎没有机会,但换条路,能有所发明创见的,还是一样能当官。不过更重要的,探索存在于自然中的道理,也自有一种吸引人沉迷的魅力。   也许关学一脉,能在邕州扎根下来也说不定,韩冈想着。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九)   盛夏的京城,依然暑热难耐。大街小巷中的酒楼茶肆,同样是热火朝天。   天下时局一向是京城百姓们讨论的焦点,尤其是最近,谈论得就更多了。酒桌边的高谈阔论,酒客们指点江山的模样,仿佛一个个都是两府宰执一般。   李复瞥眼看了一下绘着富贵连枝图案的屏风一眼,薄薄的一面纸面,根本挡不住从隔壁传来的声浪。摇摇头,向坐在对面的范育、吕大临无奈地笑道:“外面都在说着这些事,多少天了,也不见个消停。”   “怎么能不说?”范育笑道,“章惇和玉昆打退了交贼,俘斩万余。罗兀城又是稳稳地控制在官军手中。盘踞丰州的西贼听说今年就只有三分之一的收成,粮草快要用尽了,支持不了两个月。”   “还有江南。”李复又补充着,“那里灾情听说已经有所缓解,今年的收获情况也不算很差,道路上的流民人数大幅度的减少,终于算是撑了过去。”   吕大临叹了一声,“最想不到的是王中正在茂州竟然也赢了。”   王中正自带着熙河路的援军南下茂州,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轻而易举地踏平了叛乱的蛮部。前后五战,斩首三千余,破寨三十余,降伏的部族有十六家。从这个数字上看,茂州蛮部可谓是元气大伤,十年之内恢复不了。而有十年的时间,朝廷对茂州的控制早就已经稳固,再想举起叛旗,只会死得更惨。   天子一开始点了王中正的将,这不算奇怪。不论王中正到底是有能无能,只要他参与的战事,无一例外都是取得了胜利。横山也好,熙河也好,都印证了这一点。这员福将,天子也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其他几处都是由名臣良将所率领,胜也好、平也好,都不奇怪,而王中正区区一个阉人,只凭福气竟然也能取得如此大的战果,着实让许多人惊讶。   “那也是熙河军精锐的缘故。”范育说道,“赵隆、苗履都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将才,还有一千上山跑马的吐蕃骑兵,想输给茂州蛮部都难。”   “如今禁军兵强马壮,想必不久之后就能北攻西夏,眼望燕云了。”李复有几分兴奋,作为关学弟子,更作为一名关西人,看到大宋军力强大,心中免不了有几分欢喜。   “富国强兵啊……”吕大临则是一声感慨,“兵是强了,可这国呢?能不能支撑大战的钱粮?”   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大宋就从四面烽烟、内外皆困的窘境中走了出来,一夜之间,不论是朝堂还是对于官军的信心膨胀了起来。西夏只能占据着偏僻之地丰州,面对大宋对横山的攻势,甚至连更进一步的反攻都做不到,而契丹人也只是动嘴皮子而已,到底有没有胆量来进攻中国,为西夏撑腰,实情一望可知。   新法推行的目的就是富国强兵。从一开始这就是天子的唯一目标,熙宁以来,这四个字天下人早就是耳熟能详。   因为连年灾异,国库消耗很大,富国暂时还不能说得理直气壮,不过强兵却已经是实打实的现状。军备精良,士卒堪用,也就是说王安石的新法,至少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到底会是收复丰州,还是膺惩交趾,听说朝堂之上依然没有定论。不过更多的议论是能不能两边同时开战。   “玉昆胜得太轻易了。”范育对如今朝堂内外的议论很是不以为然,“千五破十万,斩首俘虏竟然有一万之多。如今外面都在传说,只要朝廷调选一万精兵,就足够剿平交趾、攻下升龙府了。骄兵必败,兵事岂能视同儿戏。”   吕大临与范育是同样的看法,“交趾军是兵疲师老,对南下的官军猝不及防,加之内部有变,黄金满反戈一击。李常杰焉能不败?换做了官军攻入交趾国中,情况就要颠倒过来,一个不好就免不了全军覆没的危险。才出一万兵,未免太过轻敌了。”   “不是有消息说,韩玉昆不日就要抵京了吗?”李复笑道,“这事问他最清楚。先生门下弟子,论起用兵当以他为首,我等倒也不要为他多担心。”   “希望韩玉昆能早点回来。”吕大临抿了抿嘴,“他好歹通一些医术,先生的病还要他来看一看。”   听到吕大临提起张载的病情,范育、李复都沉默了下来。张载在京中讲学一年,在门下聆听授业传道的士子成百上千,正式列入门墙的弟子也为数不少。但就在这一年中,张载的身体也日渐的衰弱。天子派来的御医昨日开出来的药方竟是药性温和的调养方子,根本就不是治病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弟子们都已是心知肚明。   “先生的病情必当无恙,想必很快就会痊愈的。”过了片刻,范育勉强地笑了一声,转过话题,“之前玉昆南下时走得太急,身边连个幕宾都没有。玉昆前一次来信也说了此事,军中机务乏人参赞,另外邕州州学也缺人照管,最好还是要有几个同门去帮衬着。”   “想必不少人愿意去呢。”吕大临摇头。   李复脸皮一红,其实他也想去。   韩冈眼下在张载弟子中,已经是独占鳌头,在官场中走得最远。从眼前的情况来了看,身入两府只是时间问题。之前韩冈南下时的确走得急了,使得许多有心人没来得及凑过去。当现在他已经成为龙图直学士上京来了,不要他说话,多少人都要抢着来做他的幕僚,就算是南方的瘴疠,也吓不退人。   “如果我不是有差事在身,倒想去南方走一遭。”范育是入京述职,与吕大临和李复不一样,“与叔大概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不过邕州州学,的确是乏人主持。今年的进士,用得全是《三经新义》,无论南北学中,都免不了功利之心。也只有岭南、关中之地,进士难得一中,方能放下这一心思。”   “邕州州学……”吕大临皱眉想了一想,问道,“前两天先生还说,玉昆写信来求一篇州学学记,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对!”范育点头,“就是为新建的邕州州学来求的。”   “想不到没去求他的岳父,求到先生这边来了。”王安石文名传于天下,就算是张载的弟子,也不好说自己老师的文章能与王安石比肩,关学、新学两家,比的是天人大道,而不是咬文嚼字的章句。   “大道不同嘛,先生已经是答应下来了。”   “岭南荒僻之地,当以教化为首。韩玉昆不修州衙,而兴州学,眼光所见长远。”吕大临虽然没有明说出来,当真是有几分心动了。   ……   天气暑热,骑在马上的韩冈已经是汗流浃背。衣襟的背部,流出来的汗水晒干了之后,接着又被汗水打湿,竟凝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来。只不过他一点也没在意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在行人车辆稀少的官道上奔驰着,向着京城飞奔而去。   如果他在过颖昌后,就改为乘船顺水而行,由惠民河入京,倒也不用吃这个苦。只是京城之中,不论公事私事,韩冈都有许多要处置,等不及慢慢地泛水行舟。   半个多月前,苏子元从京中返回,接下了韩冈代理的邕州知州的职务,而韩冈则是被同时抵达诏令召回京城之中。   十分干脆地放下手中的事务,韩冈直接启程上京。在经过桂州的时候,章惇也是送上了一番殷殷嘱咐。两人都清楚,如果要定下攻打交趾,就在他这一次回京了。   这个时候,三十六家溪峒刚刚攻入了交趾境内,从初步传来的消息中可以得知,他们的收获颇丰。光是解救出来的汉人,就有两千多。韩冈许了一人五匹绢作为酬劳,一下子就散出去了一万匹。不过这份钱朝堂上不论是谁,都不敢说花得不值,就算涨个数倍,都会点头承诺下来。   不过韩冈只知道南方的局势。远在邕州,收到的邸报都是一个月前发出来的,韩冈并不清楚,北方的局势眼下究竟是如何发展。   如果要收复丰州,陕西诸部肯定要配合河东的行动,对交趾攻略的影响是肯定了。另外茂州的情况如何,韩冈也不能确定。就算赢了,赵隆、苗履带去的那一批队伍,也不可能调到南方来,必须要加以休整。   如果只能动用京营或是河北军,韩冈宁可不打这一仗,也不会领军出征。他只相信战功累累的西军,而不是几十年没有打仗,已经腐烂变质的京营军和河北军。   眼前的行人、商旅渐渐多了起来,就算是热力惊人的正午,开封城周围依然是行人如织,车马如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就是辐射出来的余晖,也能让数十里外的城镇,拥有不逊于广西诸州的人口。   拥挤的大道上,韩冈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前面一行车队慢悠悠地向前走着,韩冈一时超不过去,也不得不保持着同样的速度。这一慢,没了迎面而来的凉风,头顶上的烈日就分外炽烈起来。   韩冈心中不耐,随行的伴当连忙上前去,要前面的车队让一让。只是骑着马在车队前领头之人转了过来,是个熟人——赫然是冯从义!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   表兄弟在路上见面,两边顿时都吃了一惊。   韩冈睁大了眼睛,“义哥儿,你怎么在这里?”他走的这条路与关西入京的道路不是一条。   冯从义张开口,但不是向韩冈问候,而是回头向车中大声喊了起来:“三姨、姨父,你们看碰了谁了?”   “三姨?”“姨父?”   韩冈听着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车队居中的一辆大车上的车帘一下被拉开,从车中出来的两人,一见韩冈就是又惊又喜,“是三哥儿!真的是三哥儿!”   而看见他们,韩冈同样是又惊又喜,竟是他的父母韩千六和韩阿李。连忙在车前下马跪下,“孩儿拜见爹娘!”   跟着韩冈的伴当们看见是家里的老爷和老夫人,也一个个都连忙滚身下马,就在大道上拜了下来。   居移气、养移体,几年过来,韩千六和韩阿李气象迥然一新,就是穿着朴素的常服,也是一对官宦人家老夫妻的模样。旁边的行人虽多,也都是猜测着这一队是哪家的贵人,没人能猜到只是普通的农官入京。   “怎么瘦了这么多?!”韩阿李下了车,一把拉起儿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黑瘦了不少的韩冈,让她心疼得不得了,“辛苦得都不要命了,是才从广西回来的吧?天南地北地来回跑,亲家公也不照看一下,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三哥儿是瘦了,不过精神还好。”听着妻子的抱怨,“别在路上,往前面走,不能挡着后面人的道。”   韩冈看看身后,这么一停下来,后面已经给堵起来了。回过头,“爹、娘,还是先上车。这天热得很,在太阳底下晒着不好。”   两边并作一路,韩冈骑着马,跟在父母的车边:“爹、娘,你们怎么这时候上京来了?”   “在陇西做了几年的官,审官东院下了文书,说是任满了,要入京一趟。”   这件事韩冈的确听说了,“不过孩儿听说的是六月啊?”韩冈记得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骂出口,对审官东院的判院恨得直咬牙。韩千六都五十了,竟然让他在天气最热的时候入京城,推迟一两个月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赵隆那小子,还有苗家的大哥要去领军南方,经略司里面急着要准备粮秣,转运司又要保着仓里的存粮,两边来来回回的,最后用新粮抵数,中间多少事,整整耽搁了一个月。”   几年不见,韩冈的父亲也算是有了一点官员的气派,连说话用词也有了些改变。   “原来如此。”韩冈皱起眉,什么时候熙河经略司和秦凤转运司开始扯皮了。摇摇头,放下这桩心事,“不知茂州赢了没有。”   “赢了啊,过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了。一接战就赢了,斩首有三千多,平了几十个蕃部,一路飞捷进京。”韩千六道,“当初也见过领军的王押班,好像帮了三哥你不少。这一次也见功了,果然还是有本事的。”   又是一个让韩冈发愣的消息。有赵隆、苗履在,加上熙河路的精锐,的确想输都难。不过赢得如此干脆,王中正的运气还真是好到了极点。   把这些事放在一边,韩冈陪着父母一起说着话,“怎么爹爹你上京,绕到了这条路上?”   “是你娘要去嵩山烧香。到了洛阳后就往南走了,绕了个圈子,本来是在密县坐船直接进京,不过到了卢馆镇,正好惠民河前面一段风浪沉了十几条船,堵了起来了,只能上岸换了车子。”   原来是烧香。韩冈正点头,就听韩阿李抱怨着,“你爹死板得很,到了洛阳绕路后,就不肯在用官车官船。其他做官的为娘的也见过,哪有那么多规矩?绕路的钱照付,不会沾官府半点的便宜,偏偏你爹不干。”   “瓜田李下也是麻烦,官船私船只要做得安稳,其实都一样的。”韩刚笑着劝道。韩千六不肯官船私用,韩阿李也知道用了还要付账。而许多官员则占尽了官府的便宜,甚至借用官船来贩运商货,以避免途中的商税,这等操守还不如自己没读过圣贤书的父母。   韩阿李则狠狠地剜了韩冈一眼,“就偏着你爹。”   韩冈赔着笑:“娘是去了少林寺烧香的?”   “少林寺?你娘又不信禅宗,是嵩山大法王寺!”韩千六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三哥儿你还记得慧信和尚?”   韩冈皱皱眉头,他对佛教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如今的僧人更是奢侈糜烂得让人恨不得再来一次灭佛,除了智缘等少数几个僧人,与和尚们根本不来往:“那是谁啊?”   “就是普修寺道安师傅的徒弟啊,矮矮的、胖胖的那一个。”韩千六似乎是很奇怪儿子竟然不记得当年经常买家里蔬菜的和尚,但韩冈的确是记不得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和尚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了,谁还记得个小和尚?   看见韩冈还是想不起来的样子,韩千六摇摇头放弃了,道:“这两年慧信正好在大法王寺中挂单。他俗家的哥哥就在陇西衙门里做事,寄信回来说了寺中法华院烧香灵验,你娘就记下来了。”   “那娘是上京就是为了烧香喽?”韩冈最奇怪的是这一点,父亲上京是有审官东院的命令,母亲怎么跟着一起上京。   “为娘是来见孙子的!”韩阿李在车里瞪了韩冈一眼,“听说旖姐儿和南娘又怀上了,还有云娘也有了身子,都等了多少年。正好你爹要上京,就跟着一起来了。虽说衙门里面只要你爹上京,没说不能夫妻两个一起进京城的。托三哥你的福,娘现在怎么说也是个郡太君,要上京谁能拦着?”   韩冈神色有些黯然。老夫妻两个留在陇西,唯一的儿子带着妻儿在京城为官。虽然是因为韩千六本人有官职、加上家业都在陇西不便离开的缘故,但韩冈几年也不见父母,的确做得不对:“是孩儿不孝。”   “三哥儿你做官在外,也是没办法的。”韩千六笑着宽慰。   车马一起向前,一家三口就在大路上聊着。   “路中现在怎么样了?”韩冈问起了乡里的情况。   “熙河路哪有什么可说的。”韩阿李摇着头,“户口一年比一年多,田也是越种越多,粮食早不用外路运了。棉田也到处都是,连董毡那边都开始种棉花。也有种油菜的,还有种苜蓿的,用来养马、肥田。加上路中本来就产盐,岷州又有铁。现如今吃穿用什么都不缺。”   “平日里闲下来,市井里面也有百戏、说书消遣,全都是各家从京里请来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去看蹴鞠。”韩千六接口说着,“去年巩州联赛是青唐部赢了,顺丰行只是第四。而东街和巡城两队降了级,升上来的都是刚成立才两年。不过今年我们的顺丰行里面来个新人,脚法着实了得,能把头名再抢回来。听义哥儿说,如今京城里面也有蹴鞠联赛了,就跟熙河与秦州一模一样。”韩千六笑道,“过去什么都是学着京城,现在总算有一桩是京城学着我们关西了。”   “蹴鞠联赛,京城?”韩冈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离京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啊!   “也是今年才开始。”冯从义回头笑道,“早前几年一直都被京中的齐云社一直拦着,好不容易才疏通了关系——也是靠着三哥你的名头。现在我们的棉行是一家,马行也是一家,还有骡马行、茶行、铁器行、金银交引行,再有就是朱家桥、保康门两家瓦子,都是有生意往来的,总共八家各建一支球队,一起参与联赛。各自的球场都备好了,赛程也定下来了,就待过了秋分后开始。”   蹴鞠联赛是韩冈当年在熙河路推行的比赛,如今也是在熙河路最为盛行。就韩冈了解到的消息,熙河路的几个州都成立了类似于后世足协的齐云社。由齐云社主持联赛,汉人、蕃部都组队参加。参赛球队数量最多的巩州联赛,如今都已经分成甲级、乙级,连升降级制度都有了。而这两年秦州也因为参加棉行的豪族发力推广,规则一如韩冈所制定,而不是现在在京中流行的往立在球场中心的风流眼中踢球的形式。就是京城,因为民风的问题,韩冈还以为要好些年才能在开封传播开来。   “关西的蹴鞠见血的时候多,到了京城就怕没人看。”韩冈笑着。   “就是见血才好。软绵绵的都没人看了。”冯从义哈哈笑了起来,“京城里面哪一场相扑不是围着人山人海,越是厮杀得狠了,叫好的人就越多。”   韩冈自重身份,以两府为目标的他,在京城的时候,哪里会去逛街市,更别说去看相扑了。不过相扑受欢迎他是知道的。   这个时代的体育娱乐活动都是太过温和了,就连在两汉,属于练兵之法的蹴鞠,到了宋代之后,就变成比试准头和花哨技巧的游戏,就像踢毽子一样,哪个踢得漂亮,哪个得到的欢呼声就越高。哪里像熙河路,谁敢玩花活,直接一脚就连球带人一起踹飞了。且几年下来,已经自发的形成了战术理论,各队比赛起来都有了章法。   这样的蹴鞠联赛,若是能在京城推广起来,多少能改变一下民风,韩冈很是乐于见到。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一)   因为要与父母随行,韩冈没有走得太快。当一行人抵达开封城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将临。   在此之前,韩冈已事先遣人提前一步去通知了王安石府上,到了开封西南的戴楼门时,王旁带着两名身穿红衣、腰扎金带的相府元随就在那里等着了。   “仲元,怎么劳动你出来相迎?”   韩冈笑着下马,心中略感惊讶,王旁应该还是在开封府界提点司中,没听说他调任,平日都是该留在提点司如今的治所白马县,没事不该回京城的。   “玉昆你携胜而归,哪能不出城相迎?”王旁虽是在笑着,但笑容很是勉强。   见到王旁强颜欢笑的表情,韩冈心中一惊,忙问道:“元泽情况怎么样了?!”   王旁默然摇了摇头,韩冈脸色一黯,叹了一口气。让过身子,将王旁介绍给父母。   王旁连忙上前向韩千六和韩阿李行礼,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失礼数的地方。两边见礼之后,便是验了关文进城。   外任的官员入京,照规矩还是得先去城南驿报到,另外韩冈更是入京陛见,还得去一趟宣德门登记姓名。   韩冈领着父母先顺道去了驿战,留下了姓名之后,一行车马直接回到了他在京城的住所。   尽管之前王旖她们已经搬去了相府,但这间院落还是留了五六个人看守,日常洒扫内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听到韩冈遣人传回来的消息之后,王旖四女也都带着儿女,匆匆从相府中赶回家来。   新妇拜见舅姑,加上孙子孙女拜见祖父母,光是行礼问安,就是忙活了一通。韩千六夫妇见到了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喜得合不拢嘴。韩冈的四名妻妾,有三人大着肚子,韩家这一脉人丁兴旺可期,更是让韩千六韩阿李心花怒放。而在院子外面,还有冯从义指挥下人,安置车马货物。寂静了许久的韩家宅院,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王旁在一边赔着笑脸,只是微蹙的眉头,不停挪动的脚尖,显得他是心急如焚。   韩阿李见惯人情,催着韩冈道:“三哥儿,既然你已经到了京城,哪有不去拜望岳父岳母道理?今天你先去一趟,代你爹和为娘问候一二。等这边安顿下来,亲家得空,我们夫妻两个就去登门拜会。”   韩冈点了点头,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就带了伴当离家外出。先去了宣德门登了名,便匆匆与王旁一起去了相府。   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寻常寂静的相府却依然喧闹,尤其是位于相府一角的王雱夫妇所居宅院,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韩冈和王旁脸色一变,都知道事情不好了,也不去正厅,直接快步往王雱的小院走过去。   进了院子,却见到了方才还在家中的王旖,眼睛红红地站在院子里,身边还有王安国家的女儿陪着,她的夫婿就是当初与韩冈分列第九第十的叶涛。   看见丈夫脸上带着些讶异,王旖解释道:“官人走后,是姑姑催了奴家过来,说家里没什么事,而这边事急,要奴家安心地在这里多留几日。”   韩冈轻叹一声,点点头,这个时候做妹妹应该来的。王旖是直接坐车过来,自己去宣德门饶了一趟,则是耽搁了不少时间,慢上一步也不奇怪。   也不与王旖多说,韩冈直接进屋。王安石夫妇都在外屋坐着,王安国、王安上等王家的亲戚都在。王安石腰背佝偻,显得老态龙钟,而吴氏拿着手绢擦着眼睛,身旁还有了两名妇人在低声劝慰着。   韩冈和王旁的到来,让厅中瞬间静了下来。韩冈两步跨上前,拜倒行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看见了女婿,王安石凄苦的脸上,勉强挤出两份笑容,“玉昆,这半年你在广西可是辛苦了。将千五之军,败十万之敌,俘斩万余的大功,立国以来,更是从未一见。”   “不敢,此功得来侥幸。”韩冈转头看了一下通往里间的小门,问道:“不知元泽现在如何……”   韩冈只是这一问,吴氏就又立刻用手绢捂着眼睛,哭了出来。旁边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连忙将她搀扶了起来。   王安石看着老妻被扶着进了偏厢,不生悲怆地叹了口气,对韩冈道:“玉昆你进去探视一下吧,大哥儿一向与你交好,最后也要见上一面才是。”   掀开帐帘,韩冈往里屋走了进去。就在房内的一众女眷忙避让到一边,只有萧氏抱着儿子在旁抹着眼泪。   “玉昆你来了!”见到韩冈进来,首先出声的竟是躺在床上的王雱,这时候的他精神却好了不少,声音也是响亮的很,“愚兄这副模样,不能下来与你见礼了,还望勿怪!”   王雱的脸上此时泛着红润的光泽,只是早就瘦脱了形,高高凸起的颧骨在陷下去的双颊上留下深深的阴影,眼睛都是。韩冈没想到才半年的时间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哪有半分当年韩冈与其初见时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气度依然不减当年,言辞也依旧洒脱。   韩冈心中黯然,王雱现在明显就是回光返照的样子,已经只有最后的短暂时光了。他走到床边,就在一张方凳上坐下,勉强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在意这等俗礼。”   “说得也是。”王雱呵呵笑着:“玉昆你若是回京再迟一点,我们兄弟可就见不到了。”   “这话怎么说的。”韩冈摇头道,“元泽今日气色不差,安心调养,想必很快就能康复了。”   “玉昆你这话说得就不实诚了。你我皆非凡俗之辈,何必说这些虚言。”王雱神情中有着看破一切的平静,“愚兄这身子是不成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听见王雱这么一说,萧氏在旁就抱着儿子,低声呜咽了起来。   韩冈一听之下,鼻中也免不了有些酸涩。   王雱哈哈一笑:“人事有终始之序,有死生之变,此物理之常也。存没皆是常事,何必做小儿女态。”   韩冈知道王安石父子皆习《老子》,王安石的《老子注》韩冈拜读过,王雱本人在《道德经》上同样是钻研精深。旧时与韩冈辩经,王雱曾拿着《道德经》上的文字来做论据。以儒家思想来诠释道家章句,韩冈没少摇头。只是眼下到了生死之际,王雱依然故往,而韩冈已经没了争辩的心思。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王雱仰靠着背后的靠垫,偏着头,眍䁖下去的双眼幽暗,紧盯着韩冈,“经传新义一事,乃是愚兄必生所学。愚兄虽然寿数止于今日,若三经新义得以长行于世,虽死如生,不为夭也。”   韩冈沉默下去。他很清楚王雱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就算是骗也是可以的。只是说些好听的话很容易,但韩冈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在垂死的王雱面前,他才不能出言欺骗。   房中静了下来,只有萧氏时有时无、压得低低的抽泣。   盯着韩冈不知多久,王雱终于移开视线。“大道难易。也怪不得玉昆你,只是现在怎么不说两句,宽慰一下愚兄?”   韩冈依旧沉默。王雱摇头苦笑了几声:“要是玉昆你在根本大义上会虚言伪饰,却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了。”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过新法诸条,玉昆于其中出力良多……”   “新法推行有年,功效已显。就算其中有错处,也可以在施行的过程中逐渐改正。虽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但只要一步步走稳一点,富国强兵的好处只会一年更胜一年。”   听到韩冈的回答,王雱微微颔首,轻轻阖上了眼皮。说了这么些话,他也有些累了,萧氏过来帮着他整理好了盖在身上被褥。韩冈起身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半夜的时候,宫中来了使臣。蓝元震这一次来,不是为了给王雱送汤药,而是带着一份圣旨。其中备赞王雱参赞三经新义的编纂,将他刚刚晋升为天章阁侍制不久的文学职名,进一步晋升为天章阁直学士。   在女婿成为直学士之后,连儿子也成了直学士。与王安石一家来说这是难得的荣耀,是天子的恩赐。只是这一项任命,没有带来多少欢喜。虽算是冲喜的手段,以王雱眼下的情况,甚至连起床谢恩都不可能了。   到了四更天,韩冈和王旖被安排在休息下来。王安石和吴氏如今心力交瘁,家中的事务都交托给了弟弟王安国夫妇帮忙打理。   王安国夫妇指挥着家人忙里忙外,韩冈扶着挺着肚子的王旖在床上躺下来。   王旖的一对剪水双瞳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抓着韩冈的手臂,轻声问道:“大哥当真好不了了?”   韩冈摇了摇头,嘴角扯动了一下,温声道:“好好歇息吧,这些天应当是累着了吧?”   王旖闭上了双眼,莹润的脸颊贴着韩冈的手,低声说着,:“官人回来就好了。”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二)   晨钟响起的时候,夜色刚刚化开。   吕惠卿望着自己的身前,只有两人——冯京和王珪,本应站在最前的王安石今天又没有上朝。   政事堂中的首相,已经有四五天都在假中。是天子特意降诏,以王雱重病,特给王安石假,令其在家中抚视。连着几日的常朝皆是由冯京在文德殿中押班。   吕惠卿也听说昨夜宫中连夜发诏之事。擢王雱为天章阁直学士,从天子的心意上是冲喜,可怎么看都像是追赠,王雱那边也是辞而不受。   王雱的病情已经拖了好些日子了,从太医局传出来的闲言碎语中,吕惠卿本来估摸着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了。不过就在方才,吕惠卿听说韩冈昨天已经到了京中,但他没有在群臣中看到韩冈,论理是不应该的,除非有什么大事让他请假。   “……看来下午的时候,要换身衣服去相府了。”吕惠卿这么想着。   冯京和王珪肯定也能想到,但神色中不见有何异状。吕惠卿的视线扫去西班。吴充那是不必想,再怎么说都是亲家,若有事必然要遣人知会,他的儿子吴安持也肯定要去王安石的府上。班列中气氛有些诡异,想必听到消息的人,都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作为王安石一直以来的亲信,吕惠卿很清楚王雱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清楚王雱对新法、新学的坚持,是王安石一直坚持将新法推行下来的重要原因。而王雱所处的位置,更是许多时候能说服天子的关键,不能轻动——否则他早就应该放外任去了,也不会现在还是朝官最低一级的太子中允。   王雱这一去,可谓是内外皆失。不过影响的并不是新法,而是……   净鞭声猝然响起,吕惠卿连忙收起心中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今天的常朝,天子也是照例不坐。冯京带着文武百官向文德殿中空无一人的御榻行过礼,百官们便各自散去,而一干重臣则是往崇政殿行去。   崇政殿后殿中,赵顼已经等着很久了,低头看着刚刚送来的一份急报,沉思不语。   王雱做了几年的崇政殿说书,之后又是直讲,一直都是天子近臣,时常跟随在身边,也是赵顼很欣赏的年轻臣子,想不到就这么去了。   赵顼叹了一口气,人的寿数真是说不准。王雱一时英杰,才学过人,就只有三十三岁,再往前,一些名动天下的才子,如杨亿、苏易简,也都三四十而已。   说来自己也快三十了,身体一向不算好,赵顼抬头看着殿顶承尘上斑驳的红漆,也不知还能在这座殿中坐上几年。而且做皇帝从来命都不长,前数几代,赵家都没有出过一个过六十的天子,赵顼也不指望自己当真能千万岁寿。   更大的问题还是子嗣。王雱听说还有个儿子。自己这边,儿子、女儿则是生一个死一个,加起来都九个了,就只留了一子一女下来。而且这唯一的儿子自出生后身体就没好过,前两天还犯过一次惊厥,不知能不能养得大。   赵顼咬着牙,难道要像仁宗皇帝最后从宗室中另找一人作为养子?   说起来他能成为皇帝还是靠着这份幸运,可一旦仁宗皇帝境遇落到自己身上,就让赵顼感到难以忍受了。自己父亲当初是怎么做的“孝子”,赵顼都看在眼里。听说仁宗皇帝到了晚年的时候,时常在宫中哭泣,都是靠了太皇太后来劝慰。一想到自己会变成那副模样,赵顼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要说宫中阴气太盛,对寿数、子嗣不利,那也不对。宫城内寿数长的,赵顼也不是没见过。真宗皇帝的沈贵妃现在还留居宫中,已经八十岁了,身体仍可称得上康健。逢年过节,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要过去拜望。要是说起宫女、宦官,在附属宫掖的几座寺庵,甚至有年过百岁、服侍过太宗皇帝的人瑞。当真活不长、养不大的,也就他们这些天家的子嗣了。   “官家,两府已经到了殿中。”当值的石得一悄步走过来提醒着。   赵顼的头上下动了动,示意自己听到了,只是依然愣愣地坐着,没有动弹。   等了片刻,石得一忍不住又催促了一下,“官家!”   赵顼身子一震,回过神来,“啊,知道了。”   天子终于起身,让石得一松了一口气。忙在前领路,向着重臣罗列的前殿过去。   坐上御榻,群臣叩拜之后,赵顼赐了宰辅们的座位。   没人提起不在班列中的王安石,更没人提起王雱。赵顼看了一眼吕惠卿,连他都没有多提上一句。对于这间大殿上讨论的国家大事来说,病死了区区一个天章阁侍制,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郭逵自太原上书,但言河东兵马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朝廷之命,便可出兵收复丰州。”   “丰州沦于贼手半载有余,州中生民涂炭,望官军如赤子望父母,不可再拖延须臾。”   “交趾之事也不能置而不论,当从西军中拈选精锐,南下攻敌。”   “西军不可轻动。为茂州事,已在熙河调兵数千,熙河路的守军不能再少。眼下将及秋高马肥之时,缘边诸路旧年都要防秋,现在更要提防西夏铤而走险,哪里还能调兵。”   “交趾在广西烧掠三州,杀戮以十万计,又掠我中国子民数万入国中,岂可视而不见?”   “契丹国中不稳,自顾不暇。可从河北调集精兵强将南下。”   “契丹在河北耳目众多,路中异动,必惹其疑窦,兵力不能调动太多。”   “荆南军能以千五破十万。河北精兵又远胜荆南。即便为防万一,有两万已是足矣。”   “虽云十万,疲军而已。若以官军入交趾,将是交贼以逸待劳,皆是兵少恐不足用。”   群臣们的争论,赵顼都没有插上话。就像过去的一个月一样,怎么都达不成一个共同的意见。日子一点点地拖过去,留给赵顼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收复丰州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且正如吴充、蔡挺所言,在这样的形势下,关西诸路的兵力不可能轻易调动。唯一压力不大的熙河路,能动用的驻军又被调去了镇压茂州叛乱。攻打兰州都说了好几年了,明明很容易的一件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给耽搁了。在罗兀城陷落之后,党项人派在兰州的驻军又增加四千,禹臧花麻那边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交趾也不能置而不论,通过章惇、韩冈发来的战报以及前些日子与苏子元的对话,赵顼对邕州之战的前前后后,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且夷族灭国四个字诱惑着赵顼,执其君长问罪于前,是赵顼在登基之后日夜盼望的荣耀。必须在这几天决定从何处调兵,并在这个月内发兵,否则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幸好韩冈刚刚入京了,还是招韩冈入宫询问,因为王雱之事,他现在应该正在王安石家里。   从韩冈身上想起了王雱,赵顼问道,“王雱昨夜病亡,此事该如何处置?”   赵顼突然发言,让殿中冷了一下场。纵然是宰相之子、天子近臣,也不够资格让宰辅们议论,朝中自有制度。天子若要是加恩,直接下手诏就行了。   冯京作为宰相,率先开口:“王雱官至太子中允、天章阁侍制,依制当由太常礼院处分。可待其遗表奏上,循故事而行。”   冯京既然如此说话,吕惠卿就不好不发言:“王雱明经术,通国事,惜壮年而丧,朝廷当优加抚恤。”   对此没人反对,反正连赠谥都不够资格,就算再有旧怨,也没必要在这时候添堵。赵顼看了下方诸臣一眼:“赠左谏议大夫,官其幼子,余事交由太常礼院处分。”   ……   王雱还是没能多熬过一夜,在快四更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人走了,剩下的就是礼仪。   一切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一个时辰不到,灵堂就设好了,家中、门前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白帐子也在相府内外挂了起来。   站在大门外的迎客是王旁,而韩冈则换了素白头巾,没带冠地站在灵堂内,在烟熏火燎中眯着眼睛,迎接进门来祭奠王雱的亲朋好友。站在韩冈对面,则是连襟吴安持。   对韩冈来说,王雱是亲戚,更是朋友,能送王雱最后一程,韩冈很庆幸自己没有在路上耽搁时间。只是说起悲伤,其实不多。但他真心为王雱感到难过,不论两人的目标是不是相抵触,但壮志未酬身先死,总是让人遗憾无比。   一道帐幕拦着灵堂内外,女眷都在里面。王雱的独子则跪在帐外,往火盆里丢着纸,烟火从火盆中腾腾升起。王安国、王安上家的子孙在旁边陪着。吴安持的儿子,韩冈的两个儿子也一起跪着。   王旖是已出嫁的女儿,以五服算是大功【注1】,要为兄弟服丧,穿着熟麻布做的丧服就在里面陪着她的母亲。韩冈的子女,不论是否王旖亲生,都算是王安石的外孙,也是王雱的外甥,同样是穿着孝衣,不过是用比王旖略细一些的熟麻缝制。   韩冈有些担心望着里面,王旖有孕在身,在送了王雱的同时就哭成了泪人,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玉昆,不用担心,里面有人会看顾着。”是站在对面的吴安持在说话。   的确,王安国、王安上家的女眷不会犯糊涂,而韩阿李也在里面待着,当不至于有事。韩冈点点头,向连襟表示感谢。因为吴充的缘故,加上吴安持之前常年在外任职,韩冈与他来往不多,不过毕竟是亲戚,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没必要了,更没必要成为仇敌。   这是外面一阵喧闹,是宫中派来的中使到了门外。   王安石穿着一身麻衣,被人搀扶着,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出来。悲伤在脸上刻画出深深的纹路,须发又白了一片,在朝堂上面对多少强敌险阻都不会弯下的腰背,这时候是佝偻着,一日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听着中使传达的天子恩典,王雱从太子中允一举成为左谏议大夫,还有许多远超普通臣子的赏赐,可这样的恩典没人喜欢。   王安石麻木地依例谢恩之后,接下来,另外一名中使走过来,不是向王安石,而是向韩冈,“皇帝口谕,招龙图阁直学士、广西转运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臣遵旨。”站起来,韩冈转身过来向王安石告辞。   王安石点点头:“国事要紧,玉昆,你去吧。”   向着王安石行了一礼,进灵堂又拜了一下,韩冈去了丧仪,换了紫袍犀带,上马往皇城疾驰而去。   注1:五服是为亲戚服丧的五个等级。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和缌麻。另外还有更轻的袒免,为五服之外的亲戚或朋友服丧。不同等级,服丧的时间不同,所穿丧服的等级也不同,粗麻、细麻、生麻、熟麻,乃至是否收边都有定制。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三)   韩冈奉召入宫。但他跟着前面引路的宦官,却发现领着他前往的去处,并不是在崇政殿,而是通向武英殿。   “天子是在武英殿?”韩冈在后面问着。   虽然引路时说话并不合规矩,但韩冈的问题,领头的小黄们却不敢不回答,“回直学,官家和相公们现在都在殿中。”   “武英殿。”   韩冈点点头,觉得那个地方正合适。武英殿的偏殿,如今是放置天下九州舆图、沙盘的要地。也是当今的大宋天子寻常闲暇时,最喜欢逗留休息的地方。要议论的是兵事,当然少不了要说起如何用兵,他和章惇商议出来的用兵方略,参考地图来叙述也是最为合适的。   在殿外通名,等到殿中出声传唤,韩冈跨步走进武英殿。   十几道目光一齐看着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先是挡住了从殿门出照进来的阳光,继而人影晃动,久违的身形踏入宰辅罗列的殿中。   吴充的眼睛一下眯了起来。   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韩冈的气质就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是肩张背挺的高大身材,最多也不过是整个人变得瘦削了点,肤色也晒得黑了些。但领军破敌带来的威势,让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眼神、举止都是沉稳如山岳,让人完全忽略了他过于年轻的容貌。   吴充甚至有种感觉,穿着三品服章进殿来、在殿中向着天子拜倒行礼的韩冈,已经不再是靠着别出心裁的功劳屡获晋升的新进,而已经是可以与他们共论国事的重臣了——一个才二十五岁的重臣!   “韩卿快快请起。”看到每每为自己分忧解难的臣子,赵顼心中很是欢喜,“邕州之战,非卿家不可有此大功。”   “臣愧不敢当。此乃是陛下圣德庇佑,也是将士用命,更有苏缄力遏交贼兵锋两月,让交贼疲不能兴,最后为官军所破。”韩冈叹了一声,“未能救下邕州,臣有愧于陛下。”   “卿家一路南下,行程之速,世所共知。邕州城破,运数而已,非是卿家之责,卿家何须愧疚。”赵顼宽慰了两句。话头一转,便向韩冈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交趾妄兴大军,入我国中。荼毒三州,致使生民罹难。不知以卿家看来,可否攻入交趾,破国惩贼?”   “交趾可破!”韩冈猛然抬头,双目灼灼地看着赵顼,给了一个明确地回答:“也必须破!”   “为何?”赵顼为之惊讶。   韩冈沉声说着:“想必陛下已然得知,在臣返京之前,奉陛下圣谕驱兵破左州、忠州二蛮贼,由此驱动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攻入交趾境内。”   赵顼笑着点了点头,这个消息他已经收到了,而且因为急脚递的速度比韩冈进京要快得多的缘故,他了解到了战果比韩冈还要多。   韩冈的做法完全依从着他的口谕,现在成功了,当然就是他的功劳,“此事朕已得知。左州、忠州既然不肯顺服,韩卿杀得正好!非如此,三十六峒蛮部哪里可知我皇宋的雷霆手段!”   吴充暗自冷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知道韩冈想说什么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在臣北返之前,三十六峒已破敌数十部,解救出来的中国子民已有两千余。仅仅是边境之地,就有两千百姓被掳掠为奴。那升龙府处又该有多少?皆是皇宋臣民,岂可让其久沦贼手?”   “陛下。”王韶首先出来支持韩冈,“韩冈此言说得正是,交贼不可不除,中国子民亦不可不救。”   冯京反问道:“丰州岂能留于西贼之手?”   “丰州自当平,但奈何被掳往交趾的数万生民。”吕惠卿长声一叹。   王珪则道:“邕州还有两千俘虏,可用来交换。”   “交趾敢于冒犯天威,自当予以剿平,只是西军兵力一时不能抽调,可以少待时日。”蔡挺说着。   吴充则紧跟一句:“西军不可动,但河北兵可用。有两万官军,辅以蛮部,当可平灭交趾。”   只听着两府宰执们的几句对话,韩冈也就明了了,当下的两府加起来虽不过六人,但各自的心思则是没有一个相同。   除了夺回丰州是共同的心意,其他的问题则全然有别。是否放弃攻打交趾;对交趾是惩罚还是灭国;攻打交趾的时机;甚至为此调动的兵马的数量和来源,全都不一样。   就如吴充,他也说要攻取交趾。但他的提议,让韩冈不能不怀疑他的目的。调动河北兵?而且才两万!身为枢密使不可能不知道河北军的情况,从河北调兵南下,他是打算平交趾,还是想看朝廷大军的失败?   韩冈还没有走进宫城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殿上的形势。在王安石无法到场的情况下,自己在殿中宰辅们中肯定是得不到多少支持,除了王韶之外,就算是吕惠卿多半都是心怀鬼胎。   赵顼已经是听够了两府中的争执,眼神中带着些许怒意。但他不好发作,只能改而问着韩冈:“不知韩卿对此有何方略?”   韩冈点头,“臣确有一份方略,只是需要沙盘来解说。”   赵顼一听,立刻就有了兴趣,忙带着群臣起身,从正殿转往偏殿。   吴充半眯着眼睛,心里揣摩着韩冈到底会如何来说服天子。不过他不可能成功,只要丰州的问题还在,关西的兵就动不了,韩冈即便想出兵,也只能用河北的军队。   跟随者天子脚步的冯京在心中冷笑着,眼下丰州的问题更重要,而交趾得放在第二。章惇、韩冈想要立功劳,就必须在调兵的问题上进行退让。作为宰相,冯京比世人都要清楚邕州大战的内情,他绝不相信,韩冈还能再复制出在邕州创造出来的“奇迹”。   来到偏殿之中,里面还是如同旧时一般,放满了沙盘。现如今,放在正中位置的几副沙盘,一幅九州地形图,另一幅是关西地形,而剩下的两幅都与广西有关。   赵顼站在其中一副八尺见方的沙盘上首,而宰辅们则按照班列立于两侧。君臣们的视线一起汇聚到韩冈的身上,等待着他说出自己的方略来。   下首位置的韩冈看了沙盘两眼,没有开口说正事,而是惊讶地抬头问着:“此乃何物?”   “此是两广地形沙盘,也是宫中有关两广的舆图沙盘中最精细的一副。”   韩冈眉头皱得很紧,“这沙盘看着精细,但未免偏差得太远。琼崖不过一海岛,划得也太大了,雷州、琼州以西到交趾之间的珠母海又怎么这么小?还有邕州、钦州、廉州之间的道路,全部都错了,左右江三十六峒羁縻州的位置也都错了大半。”   韩冈在殿中看到的两广沙盘,虽然不如他说得这么夸张,但也的确是有些问题。并不是说雕工不好。宫廷之中,绝不会缺上等的工匠。整副沙盘雕琢得很精细,山峦河流清晰可辨,连一座座城池,都用坚硬的木头细细地雕刻出来。但这副沙盘与韩冈来自后世的记忆差别有些大,连广东、广西,再到交趾的这一条千里海岸线也变了形。   而旁边还有一副广西地形沙盘,是新近制作而成,结合许多地图、记录来打造。不过在韩冈眼中,也只能说大体的东西南北没有错,河流山脉的位置没有颠倒,除此以外的细节到处都是错漏。不过韩冈的本意并不在指出错误。   “这两副沙盘是依从广南两路的舆图打造,如何会有多少错处?”   “敢问相公,从广州到琼州的水程多少?从琼州到钦州又是多少?从雷州至琼崖,有多远水路。左右江汇合之后为郁水,为何不从最近的钦州廉州入海,而直入千里之外的广州?又为何交趾军能分两路进兵?”   韩冈一系列的质问,让冯京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哪里能看不出,韩冈这是在先声夺人。表现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态度,只要在天子心中建立起这副形象,就能将自己的观点灌输给天子。   韩冈正是这个打算。   所以他一开口,就是直接指出了沙盘中的错误,这一套招数虽说老套,但使用起来却很有效果。在他提出异议后,赵顼立刻招来了主管沙盘制作的官员,熟悉的面孔很快出现在韩冈眼前。   ……   两名内侍抬着个装满了蜜蜡的木箱,走进了武英殿的偏殿之中。   在殿外的时候,两名小黄门还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但一进殿中,就立刻变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将还冒着热气的蜜蜡放了下来。   “送来了?”就在大殿中央的一人回头,看见了热腾腾的蜜蜡,立刻吩咐着身边的人:“快抬上来。”   当今的大宋天子,宰相、参政、枢密使,还有如今最年轻的一路转运使此时都在偏殿之中。可位于殿堂中心位置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方才出声的穿着青袍的官员,还有他的几名得力部下。   虽然身穿官服,但双手满是厚厚的老茧,短短的手指指节粗大,黝黑的脸上也都是皱纹,看着就是一副工匠模样。他正指挥着手底下的匠人,在一幅六尺见方的台桌上,用混着木屑的蜜蜡,堆砌雕琢起一副地形沙盘过来。   “雷州三面环海,直拖向南,是个半岛,南北略长,东西则并不宽。琼崖岛形如掌心,中央是山,沿海则为缓地。朱崖最南,而琼州在北端。”   韩冈就站在沙盘旁边,不时出言指点着,告诉工匠们哪边是山,哪边是海。洪亮的声音中充满自信,地理专家的气派摆得十足,就算他的叙述有错,也没人能指正的出来。   “想不到韩卿连广东的地理都了如指掌。”赵顼在旁说着。   韩冈躬了躬腰,微笑道:“既然要对交趾用兵,两广、海中和交趾的地理,臣不敢不悉心探问。不过在广西缺乏名家,无法制作合用的沙盘。多亏有了田将作,才能将臣了解到的地理地形拟制出来。”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四)   当年被逐出家门,不得不前往秦州讨生计的田计。在受到韩冈的启用后,命运就发生了改变。现如今是朝中管着沙盘制作的匠作官,官职虽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时常能面见天子,受到的赏赐也为数不少,已经让他在邠州的家族不得不向他低头。   经过了多年的锻炼,田计制作沙盘的技术很高,他手下的匠人们也都是行家里手,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从广州至交趾再南下到占城,环南海周边地区的地形沙盘就一点点出现在武英殿的偏殿中。   “广南海边有红树。生长于滩涂之上,不畏咸水,蔚然成林。其数通体皆绿,唯有砍伐之后,故名红树。红树最奇特之处,是其树上怀胎,种子萌发于树上,发芽生根后方掉落于滩涂。”   “廉州合浦,以南珠闻名天下。廉州疍民率以采珠为生,只是采珠之苦,世间少有,每每取蚌三五只,才得上珠一枚。且采珠者极难长寿,年纪稍长瘫痪于床者为数众多。”   “交趾国都升龙府,旧名罗城,其后在富良江中得见黄龙,故而改名。其国官职仿自中国,都中禁军皆于额上刺字,号天子兵,此乃交趾国中最精锐者。”   “占城国中有大江,据说发源于大理,穿真腊,入占城。至占城后一分为九,汇入海中。据闻旧年交趾攻占城,在江边俘占城王。占城王献女方得脱大难。”   韩冈在向田计描述地形地貌的同时,也将广东、广西、交趾乃至占城的风土人情穿插在其中,向着赵顼和宰辅们娓娓道来。武英殿上倒成了他的独角戏。   赵顼不住地点着头,而吴充则是越听越是皱眉。不仅是他,其他五名宰执也都能看出韩冈如此说话,究竟是有何用意。   韩冈如此信手拈来地将一桩桩南方的奇闻轶事当成闲谈说出来,越发地证明了他对南方的了解是扎扎实实,毫无虚假。这是在不断巩固和加强他在岭南事务上的发言权。日后朝堂上论起岭南之事,他的意见就会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就像他和王韶对熙河路的发言权一样——眼下更是让他即将说明的安南方略,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将天子说服了一半。   但韩冈在邕州不过数月,若说他能对两广、交趾的地理、民情了如指掌,吴充怎么都不可能相信。可殿上君臣,基本上都是对五岭以南两眼迷雾。任何人从岭南回来,只要能打听到几件奇闻轶事,将其当成他深悉地理的证据,谁都没有没办法立时戳穿。   吴充心中忽的一动,抬眼望向冯京。   冯京不是广西人吗?明明出身是宜州的,只要随口半真半假的问两句,挑个错出来,就能破了韩冈的金身。   可冯京一直都在低头看着逐渐成形的沙盘。从韩冈嘴里一个个熟悉的地名报出来,十岁出头就随父离开家乡,再也没回去的冯京,也没办法从韩冈的话里找出毛病来。如果自己随便说话,说不定就会给韩冈抓住错处,他可不想丢人现眼。   冯京不敢轻易发言,吴充也没有办法。不过他有心挑错,倒也是渐渐听出有哪里不对。   韩冈对广东、广西地理的了解倒也罢了。竟然连交趾、占城都了如指掌,就让人很有些疑问。韩冈抓到的俘虏,当真会有这个能耐,能将交趾、占城的山川地理详尽地描述出来?就算是在大宋军中,有这本事的都不多。   “臣从俘虏的口中,打听到的消息杂乱无章,交趾国中的政事民事史事都有,只是在地理上十分粗略。”韩冈抢先一步堵上漏洞,“不过交趾的大致地形,则是不会错的。富良江的江口位置,升龙府的周边地理,甚至通往占城只有山海之间的窄窄一条通路,都是经过了多番确认。”   这算是滴水不漏了,吴充的心里给堵得慌。   当沙盘最终成型,城市、军寨一个个标定,韩冈给予了肯定地确认之后,田计退了下去。   韩冈站在沙盘下首,拿起作为小棍,解说的同时在上面比画着:“此前交趾来犯,是水陆并进。陆路过永平寨后,就沿一路北上,直抵邕州。而李常杰在永安州上船渡海,攻下钦州廉州之后,也同样转往邕州。所以官军攻打交趾,也当是同样的手段。以陆路为正,以水路为奇,水陆两路相辅相成。广西、交趾在十月至二月时,雨水最少,瘴疠、疫病也同样稀少,如要用兵交趾,当选在冬月出阵,约期百日而还。”   “陆路好说,韩卿你之前已经以三十六峒蛮部打前站了。但水路是从廉州出兵,还是从广州出兵?”   “广州出兵?”韩冈怔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的确是要从广州招募船只和水手,用来运送兵员。”   在场的君臣知道韩冈误会了。王韶出来为他解释道:“不是仅从广州招募船只、兵将,而是直接由广州出兵。广南东路驻泊都监杨从先日前上本,如果是水陆并进,陆不过自邕州至左右江、横山寨等路,由甲峒、广源进兵,水不过自钦、廉等州发船,诸州邻近交趾,若有动作,其国中必然设备。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方可指日克捷。”   “广州并无水师,需要临时招募。水手从未经过训练,猝然上阵,必然难以获胜,只能用来运兵。”   吴充摇了摇头,他终于等到了韩冈的错处:“陛下,韩冈此言大误。海上多贼,但凡海上营生,没有不擅长厮杀的。臣在乡里,时常得见水手跨刀持弓而过,其中骄悍者,往往杀贼过数以十计。”转眼一瞪韩冈,斥责道:“韩冈,臆测须知当不得准,军国重事,不可妄言之!”   他是福建人,海上之事,殿中除了同样出身福建的吕惠卿,没人比他更清楚,生长在关西的韩冈更不可能——他见过海吗?   赵顼的视线投向韩冈,吴充的话提醒了他,韩冈生长在内陆,甚至都没有见过海。那他之前所说的……   韩冈这时抿了抿嘴,吴充是不是已经自暴自弃了。过去得罪狠了,如今也不在乎了?一边想着,一边很快的接上去:“若是真能招来远洋商船的水手,的确正如吴枢密所说。可泛海一载的所得,远比兵饷为多。吴枢密既然出身福建,应该知道水军和水手的差别何在——水手可是能在船上带货的!”   “海贸风险之大,岂是水师可比?”   “远涉鲸波是拼命,但上阵临敌不一样是拼命?难道这一次招募来的水兵,是为了在广州港中养着他们吗?同样都是要拼了性命,收益高下却有别,试问如何能招到堪战的水兵?……如果当真招募的话,被招来的只会是吃够了捕鱼、采珠苦的疍民。”   疍民在福建、广东、广西为多,常年生活在船上,所用的船只如同蛋浮水面,故名疍民。   韩冈对赵顼道:“疍民水性虽好,可只会捕鱼、采珠,根本无法上阵。一生皆在小船上过活,也不会操作高达数千石的海船。就是如此,所以臣才会说,广州所募水军只能用于运兵运粮,不能让他们在水上厮杀。不过就算只是在富良江口设立一座营寨,做出让船只进入富良江的姿态,也能让交趾人不得不分兵防守。如此,足矣。”   当日韩冈与苏子元商议时,苏子元还想要让水师深入富良江。可不知富良江中的水文地理,一个运气不好,船只说不定就会搁浅在沙洲上。与其冒那个风险,水路的用处还是用来分割交趾水师的兵力,让主力打到富良江边后,可以依靠木筏、小舟顺利渡江。   “昨日广东转运副使陈倩上本,广州去真腊、占城的商船谊舶,都要避过九月至十二月的飓风,需要正月初的北风乃可过洋。韩卿你意欲在冬月兴兵,水陆两路可能配合得上?”   赵顼这话问得就没水平了,宰执们都不约而同地双眉微皱。陈倩的那篇奏章吴充也看过了,当时就丢到了一边去。真当人没记性,去年李常杰是何时登陆攻打钦州、廉州?不过吴充现在倒是想看一看,韩冈会如何说,才能不伤到天子的自尊心。   “南海夏秋飓风多,往往至十月方止,偶尔也有一直延续到十一月。”韩冈并没有提醒赵顼他的记性有多差,“只是到了冬月、腊月,北风早起,又无飓风之患,完全可以漂洋过海。不过时近年关,商旅都会过了年后再出发。所以趋往真腊、占城的船舶,是正月而不是腊月。可若是兴兵,又何须在意节庆?其实如果去查一下广州过往有没有腊月上报风灾的记录,应该会比臣说得更明白。”   “原来如此。”身在九重之中,对广南风土只能从臣子的奏报听来,但韩冈一加点破,赵顼倒也能判断哪边更合情理,“韩卿所言甚是。”   水陆并进的方略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具体的行军安排,要到兵将抵达后再行筹划。另一方面,赵顼也确认了韩冈对讨伐交趾所做的功课,不论文事、武事都是准备充分,让赵顼对剿平交趾增添了许多信心。   所以现在最后的一个问题,“不知韩卿打算选用那一路的兵马?”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五)   “果然还是在这里出问题了。”听到赵顼的问题,韩冈想着。   只要对禁军稍有了解,都应该知道,大宋禁军之中,唯有西军常年历战,作战经验丰富。每逢大战,最适合上阵的当然唯有西军。眼下要讨伐交趾,不论是从实力上,还是战绩上,甚至在算进当初狄青率西军南下平叛的旧事,都必须动用西军。   这时候还要问自己究竟是打算用哪一路兵马,明显的就是朝堂上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调动西军,甚至连赵顼本身都在犹豫中。   吴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北方的重要性远在南方之上,天子和朝堂都不会答应削减关西的防守能力,再从西军中调兵南下。他倒要看看韩冈会如何开口,说服天子,压制宰辅中的反对意见。   “丰州落入贼手几近一载,州中生民罹难,渴望官军如久旱盼甘霖,不可再拖延须臾。臣亦闻郭逵在太原已经准备妥当,自当速速发兵收复丰州。”   韩冈的话一出口,连赵顼都有些发愣,韩冈怎么帮起河东说话了?甚至连发言都跟之前宰执们争执时,吴充、王珪等人的发言没有多少区别。   “与此同时,为防西贼以丰州为饵,趁机攻打横山或是其余要地,缘边诸路都必须做好防备,甚至在必要时抽调一部兵马,攻入西夏境内,作为牵制。所以关西必须保持眼下的数量。另外熙河路为了平定茂州之叛,已调兵南下,现如今也不能再减少熙河路的兵力。”   韩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审视着在场的宰辅们的表情,果然都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在关西战事上的发言权,自己也绝不输于任何一名臣僚,哪有不利用的道理。   不打无备之仗,这是他一直以来遵行不悖的信条。   “难道韩卿不打算使用西军?”赵顼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讶,照韩冈这么说来,关西的兵根本就不能动。   “交趾远在南荒,粮饷转运不易,是故用兵不可多。南方有多瘴疠,待雨季一至,则疾疫大起,故而用兵不可久。兵即不可多,又不可久,便必得拈选精锐,以期速胜。”韩冈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没有关西军中的精锐,他绝不会参加平定交趾的战争,“他处臣不甚了了,惟西军久历战阵,良将辈出。陛下如从关西调遣强兵良将,交趾当能一战而定。”   赵顼现在是一头雾水,韩冈的话算是自相矛盾,先是说关西的兵力不能减少,现在又说想要平定交趾,就必须使用西军。在天子面前说话自相反复,一旦传出去,御史们基本上就会争相上书,质疑韩冈担任现在职位的资格。   不过在场的君臣不会去怀疑韩冈的智商,只会是认为韩冈是话中藏话,别有一番谋划。   “可是打算调用在茂州平叛的兵马?”蔡挺以为自己想到了,“从蜀中去邕州,基本上都能走水路,如果从茂州调兵,倒是方便。”   几个宰辅都暗自摇头,吴充更是没掩饰脸上的讪笑,茂州的兵马岂是现在能调动的?韩冈若是如此打算,少不得要批得他灰头土脸。   韩冈看了看副枢密使,蔡挺这番话看起来就像是在给自己设陷阱——调兵方便不代表茂州方便——不过他并不会踩上去,“并非如此。茂州初定,但当地蛮部仍未彻底降顺,贸然调兵离开,恐怕蛮部就会揭竿复叛。”   “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关西军?”吴充摇了摇头,不论韩冈是不是糊涂,但西军肯定是没多余的兵力调给广西,“陛下!河北禁军兵甲俱足,校阅训练也是逐日而行,虽不如西军精锐,但交趾更是远远不及西北二虏。若以河北禁军攻打交趾,只要指挥得当,粮秣备足,不贪功冒进,当可一举平复。且有韩冈在,当不用担心北人不服水土。”   王韶觉得吴充似乎是铁了心要派河北军上阵,但章惇韩冈在河北军中素无威信,统领大军的时候,如何能让下面的将校士卒俯首听命?如果败了,先被追究的可是领军的韩冈章惇,吴充这个推荐人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韩冈当然也不会去要河北兵:“河北禁军兵甲俱足,日常校阅亦多,然久不习战,贸然上阵,恐多有折损。即便交趾再弱,河北军与其对阵时,数以千计的伤亡也是免不了的。”   吴充立刻闭口不言,韩冈的话本来就是兵家正论。不过韩冈东否定西否定,西军调不了,河北军又不肯要,难道要用京营,那样可就真的是个笑话了。天子都不可能答应的。   赵顼此时正在想着韩冈的话。精兵只出于战阵之上,这一点就算是他都明白。几十年不上阵的河北军,如何能与关西禁军相提并论?   可旧年曾让契丹铁骑也得绕道而行的河朔精兵,现如今却落到了要上阵的时候,统军的将帅连要都不想要的地步。眼前的韩冈,还有之前要领军去茂州的王中正,都是如此。   韩冈出自关西,只相信西军的实力,而王中正也是在鄜延路和熙河路亲眼见证过西军的战斗力的,他们的态度也许不足为奇,但在场的宰辅们,都没有一个出来质疑韩冈的言辞,甚至连反对最力的吴充也一样。   也就是说,河北军不堪一战,已经成了朝堂上的共识。   赵顼的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如今在南方横扫蛮夷的荆南军,说起来也是以西军为核心,算得上是西军的一支。难道日后南征北战,都要靠西军不成?   “兵不习战便不可大用,韩冈所言甚是。”冯京这时站了出来,“且用兵贵在严号令,要做到能如臂使指。邕州大捷,是因为荆南军常在章惇麾下,而李信又是韩冈的表兄,无论兵将,都能掌握得住,不会自行其是。如果换做是河北、京营,章、韩二人,又能让宿将骄卒们信服?不如少待时日,等到鄜延、熙河两路可以调动,王舜臣、赵隆等良将从阵前抽身,再进兵交趾。”   冯京一番话,王韶在旁听得都是脸色大变,李信、赵隆、王舜臣如今赫赫有名的少壮将领,都是与韩冈交好,从年龄和战绩上,日后都是要坐镇一方的主帅,甚至有望晋身三衙。但现在特意点出来,根本是居心叵测,更是让韩冈和他王韶一起陷入困境。   韩冈冷淡地瞥了冯京一眼,哂笑一声,“冯相公所言韩冈不敢苟同,既然明知河北军不堪使用,为何不加以习练?如今可以避战,日后难道还继续避战?”   韩冈的话毫不客气,冯京很有风度笑了一笑,反问:“西军不成,河北亦不成,不知韩冈你打算请调哪路兵马?”   “韩卿!”赵顼望着韩冈,说了半天,他的确是一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韩冈抬眼面对天子:“陛下,攻与守,自然是进攻更难,损伤也会更大。不过如果是守御,就算是以邕州几千从未上阵不堪一战的老弱,不也挡住了交趾的十万大军?”   吕惠卿闻言便是眉眼一挑,王韶也一拍沙盘的边缘,“竟还有这一招!”   在场的宰辅们都明白了,赵顼也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   “调河北军入河东、关西助守!而西军南下!”韩冈朗声说着,“西军如今天南地北皆是战绩赫赫,这是从皇佑之后,用了三十年的守御之功,慢慢历练出来的。河北军底蕴深厚,想必只要多历烽烟,循序渐进,数载之后,必然不下西军。不仅河北军,京营禁军也当上阵历练。日后也能派上大用!”   韩冈双目一扫殿中诸宰辅,想将西军拖在关西?他韩冈还打算将河北、京营两部一起都拖下水!   冯京、吴充等人一个劲地说关西不能再减少兵力,又建议调动河北军,那就让他们如愿以偿好了!   韩冈心底冷笑不已,这样的说法的确会拖住西军南下的脚步,但与此同时,难道不是也会让天子担忧起其他地方禁军的战斗力来?   禁军五十六万,陕西也不过是占了其中三分之一多一点。难道剩下三十多万就让他们继续烂下去?!   “祖宗之时讲究着内外相制,禁军更是要逐年更戍。边军常年作战,而拱卫京师的京营亦是战功赫赫之军,使京中不至受之于外。只是现如今,禁军多已驻泊,更戍之法多年不再施行。京营、河北久不习战,而西军偏重一方,何谈相制!?”韩冈厉声质问,轻轻一转,就将冯京栽过来的罪名全都卸到一边。   赵顼沉吟着,点着头,“韩卿所言甚是!”   韩冈瞥眼看了吴充一下:“方才吴枢密欲以河北军南下,以练兵论,并不为错。不过正如欲起沉疴,先得以温补的方子来滋养元气,哪里能遽然施以虎狼之药?以西军南下攻打交趾,而河北军填充过来,守御缘边寨堡。而京营也当同样拣选精锐,调动去前线临战待敌。”   武英殿中现在只有韩冈一人的声音,为官数年的他,不向殿中宰辅们这般会受到思维定势的无形约束,能跳到圈外来思考:“相比起军制之重,南北贼虏,不过是癣癞之疾。臣请陛下再行更戍之法,使诸军得历战火!如此,五十六万禁军方能名副其实,而不是仅仅一西军而已!”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六)   韩冈的声音渐渐在梁柱间消没不见。   没人能想到韩冈只是为了从关西调兵,就要将更戍法提上台面。   所谓更戍,就是禁军逐年更换驻军的地点,一般都是从京城至边州轮戍。这是太祖皇帝赵匡胤定下来的规矩。   五代之时,节度使执掌地方军政大权,大股小股的军队各自占据一块地盘,收取税赋供养自己。财权自有,当然也就可以不听朝堂的命令。有鉴于此,赵匡胤做出来的应对就是两个方法,一个是将不私军,另一个就是更戍。让将领与军队脱离关系,同时让军队与地方再无瓜葛。   自此之后,天下再不复五代时的混乱。只是随着承平的时间越来越长,两条祖宗之法的带来的负面效果也越来越大。   将不私军,让领军的将领放在如何为自己找一个好职位,而不是努力训练士卒。   更戍法则随着禁军数量的急剧膨胀,让国家财力无法再支撑下去,逐渐的,以驻泊、就食为名目的禁军就越来越多。到了如今,早就不复实行多年——就算一直喊着复祖宗之法的旧党,也不见几人要恢复更戍法。   “若行更戍,钱粮哪里来,更戍禁军一年就有半年在路上。又有多少时间在边州营寨中守御?”吴充质问着。   “没说要全部轮戍,在河北四路中,各选一将或两将出来。京营之中,也选取万五到两万上下的兵员,去陕西戍守两年。这样的调动,钱粮消耗并不大,又可以为京营、河北训练出可堪一战的军力。”   韩冈对赵顼道,“臣之前亦曾建言,将军中因战事而伤残的将校士卒集结起来,用来整训士卒。一部在关西以战代练,一部则留在驻地,由老卒教之以战,双管齐下,数年之间便能在河北和京营中,为陛下训练出一批能克敌制胜的精兵强将来。”   赵顼轻轻点头,就算更戍法短时间内不可能复行于世,韩冈给出的变通之法,却是可以快速推行。   如果仅仅是西军一家强势,做皇帝的哪会不担心?肯定要掺水掺沙子。现在韩冈把话撂下来了,赵顼当然想让自己的几十万禁军都变成如同西军一般的虎狼之师——他还打算光复灵夏、收复燕云呢!   韩冈的一番话,也将冯京方才的攻击化解于无形。他在西军中人缘好、与年轻有为的将领们关系好又怎么样,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可是大公无私的态度,为整个大宋考虑,并不仅仅看着西军一家的利益。   “再说调军南下之事。”韩冈前面的一番话,已经让他控制住了殿中议论方向的主导权,“对于河北军来说,调去南方和调去关西,虽然同样是调动,但区别不小。南方有瘴疠,还要进攻严阵以待的交趾军,而去关西只要守城就可以了,并不用担心疾疫。如果去询问河北军上下,想必绝大多数会选择去关西。此乃上驷、下驷之法。关西守城易,南方攻贼难。以西军南下,再将河北军西调,虽然中间绕了一道,但比起直接调动河北军要更为合适。”   韩冈一通话说完,露出诚挚的笑容问着吴充:“不知吴枢密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吴充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只是脖子下变得血红的瘤子偷偷泄露了他心中的愤怒。   但紧跟着开口质疑不是吴充,而是站在吴充下首的王韶:“河北情况难知,不过若是让京营禁军更戍关西,军中或有怨言,甚至会让京畿不稳。”   王韶的话让众人为之愣然,怎么他突然向韩冈唱起了反调?   “所以这种风气要加以扭转,既然吃着朝廷俸料,哪有不为朝廷效命的道理?”   韩冈一句回答,殿中众人这下都看出来了,王韶是在帮韩冈提前堵漏。“配合得可真是好。”吴充眼神冷然。   只见亲自提拔韩冈的副枢密使又说道:“万一有奸人心怀诡谲,暗中散布谣言,恐致兵乱。此事不可不虑。”   “副枢此言韩冈不敢苟同。士卒抗命,自有军法绳纠,奸人致乱,也有朝廷律法在。如果担心京中不稳,加上一条也可以,不愿去关西戍守的,可自请降入厢军听候使唤。”韩冈冷笑了一声,“总不能拿着禁军的俸钱,却不做禁军该做的事吧?不知副枢认为韩冈说得对与不对?”   王韶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他与韩冈一搭一唱,提前一步就堵上了有人心怀鬼胎暗中作祟的可能。   “若有不从号令或妖言惑众者,自当严惩不贷!”吕惠卿这时问道,“不过从河北调兵至关西便需要一个月,再从关西调兵到岭南,就算后半程一路舟楫,也需要近两个月,那时候就已经是冬月末了。抵达邕州之后,还要再休整半个月。不知是否来得及赶上出兵的时间。”   “调兵南下,也不是将一路兵马都调空,不过三四十个指挥的事,分摊在关西缘边诸路的城寨之中。即便全数调离,短时间内也不会对关西防线有所影响。如果是分批调动,就更不会有问题。”   韩冈说着自己的方案,“可先从秦凤、泾原两路,点选五千精锐自宝鸡南下,由嘉陵江可一路乘船直抵广西,只要四十天足矣。等京营河北的援军抵达关西,第二批、第三批则陆续南下。先期抵达的精锐,可以先扫荡交趾边境,待到全师抵达后,便可一举攻向升龙府。”   韩冈只要能调动西军南下,至于之后的事,他就不管了。反正重行更戍法说到底只是一句口号,为自己的计划做背书而已,成事最好,不成也罢。当初就是钱粮不足、将骄士惰才停下来的。就算只是部分精锐轮戍,没个一两年的准备也是不可能的。   宰执们都离开了,只有韩冈被留了下来。   更戍法是否重行于世,当然不会在武英殿的偏殿中就有个结果,但韩冈目标已经达成。赵顼已经严令枢密院在两天内选定南下的第一批人马,并且明说此事由王韶负责。有王韶在,想必秦凤、泾原两路的精锐指挥,都会被点选出来,韩冈也不需要担心会有人给他滥竽充数。   赵顼绕着刚刚制作完成的南海周边地形图,闷不作声地踱着步子。   韩冈垂着眼帘,双手交握的收于袖中,等着赵顼的发话。   “韩卿,”过了不知多久,赵顼终于开口,“邕州之事,多亏了有卿家在,否则不知会让南国群蛮小觑中国多久。”   “当是陛下的圣德庇佑,又多亏了苏子元为人忠孝,否则如何能一举说服黄金满?若无黄金满的五千兵马,区区八百荆南精兵,对邕州只是杯水车薪而已。而若无黄金满的倒戈,李常杰也不会分兵监视其余三家广源蛮军。”韩冈很认真地说着,“邕州一战,官军都是与自缚手脚的李常杰作战,故而胜得轻易。如果出战的全都换成官军,要想击破入侵的多达八万人的交趾和广源联军,至少要一万精锐方能足用。”   韩冈的这番话,在他之前的奏疏中也说明过了,现在在天子面前,还是保持同样的态度。   赵顼很欣赏韩冈的这一点。从不夸大自己的功绩,往往还会推功于他人,甚至视功赏于粪土。也许就是无欲则刚的缘故,这样的韩冈偏偏就能屡立功勋。而有着这样的性格,韩冈也就不需要欺君罔上,凡事都能实话实说。   走了两步,赵顼又忽然叹了起来,“王雱是可惜了。有才有能,年纪又少,朕还准备日后大用。”   听到赵顼提起王雱,韩冈便是神色一黯。   赵顼回头看看韩冈,笑道:“韩卿也是年轻,比朕还要小上两岁。如今已判漕司,日后如韩太师例,刚过而立便身入两府,当也是不难。”   “臣出身寒门,乃是陛下简拔于草莽。若无陛下不次重用,臣岂有今日。”   赵顼淡然一笑。能特旨晋韩冈入官,一直都是赵顼心中的得意事。若是让韩冈直接去考进士,说不定现在连举人都难得一榜。而少了韩冈,许多事可就会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韩卿可知朕一生所望?”赵顼按着放着沙盘的台面,俯视着属于他的山峦河流,自问自答,“是观兵兴灵,是收复燕云!二虏窃据中国之地,年年索要钱粮,朕忝为天下之主,却要日日受其羞辱!”   韩冈在赵顼身后躬身行礼,语调激昂:“臣虽不才,愿随陛下扫平四夷,恢复汉唐旧疆,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盛世!”   从殿中出来时,已经是日上华灯。赵顼在武英殿的偏殿中,看着属于他的天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雄心壮志。   收复灵夏,收复燕云,恢复汉唐旧疆,不用再给付岁币,不用再认契丹那门穷亲戚。作为天子,他有这份梦想很正常,至于能不能做得到,那是另一个问题。   不过眼下国势复振,军力大兴,离着赵顼的梦想的确是近了。   自幼追求的目标越来越近,赵顼自然不会让人或事去阻挡。所有挡在他富国强兵的梦想之前的障碍,都会被他清除掉。如果吴充在这关头上耽搁的话,他的枢密使也做到头了。   不过赵顼的话中,也似有另外一番深意。   韩冈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新月,自己的确是太年轻了。只不过……这又如何?!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七)   王韶回到家中时,也是二更天了。   与一行元随骑马进了崇仁坊的时候,坊中的更夫都敲着更鼓绕了达官贵人聚居的厢坊一圈,差点就跟王韶的一行人撞上。   他是在衙门中为了韩冈的提议和天子的任命,在公文案牍上决定西军南下的部队。尽可能地挑选着各路的精锐,充作进攻交趾的军队。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等一切差不多都敲定的时候,早就过了散值的时辰了。   进了家门,走入正厅,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一马当先的从内侧小门中跑了出来。穿着锦衣华裳,脚下一对虎头鞋。圆头圆脑,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晶亮有神,看着就讨人喜欢,是王韶最小的儿子王寀。跑到王韶面前,就换做一副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向着王韶行礼,“孩儿拜见爹爹。”   只有在面对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时候,王韶的表情才会放松下来,弯腰抱起王寀:“十三,今天有没有淘气?”   王寀摇着小脑袋,“没有!孩儿跟着娘娘和四姐姐习字来着。”   “谁说没有?把冰桶打翻了,闹得书房都是水的是谁?”王韶的长子王廓笑着跨步入厅。   跟在王廓身后,王韶的儿女们也都一起出来了。除了一个还在熙河路为官的王厚,还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王韶其他儿女现在都跟在他的身边。十几个子女,聚在一厅之中,站满了王韶面前的地面。子嗣之多,足以让当今的天子羡煞。   王韶听了王廓的报告,捏着小儿子的脸:“怎么闹得书房都是水?”   王寀抬着头,理直气壮:“水曰润下,自然之常性也。”   王韶闻言先是一笑,然后心中的惊讶就难以遏制地涌了上来。不过小孩子的强辩,竟然连《尚书·洪范》里的词都迸出来了。看看几个儿女,都是一脸的讶色,并不是有人事先教着说的。   王韶的惊讶立时变成欣喜,知道儿子早慧,却不意聪明到这个地步。“只是太聪明了!”王韶随即又患得患失起来,一时都忘了要称赞儿子的聪明。   长子王廓带着弟妹出来迎接王韶,王寀也从王韶怀里挣扎着下地,重新跟着兄姐们一起行礼。一众行过礼后,王韶的其他子女,就纷纷回去了自己的房间,王寀也被几个姐姐带了回去。只有王廓跟着王韶,随口问道:“大人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还不是韩玉昆给闹的。”王韶用力地哼了一声,抬脚就往房中走去。   不过王韶虽说是在抱怨,但王廓听得出,他的父亲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在,倒是开心得很。   王廓已经好些天没看到父亲心情放松下来,心知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随在身后,试探地问着,“是交趾的事吗?白天儿子去王相公府上,听说韩玉昆被天子招入禁中,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还能有别家的事?!”王韶反问了一句,就笑了起来:“冯当世想将攻打交趾的事拖着,吴冲卿就想着让河北军去邕州。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各自在谋划着,可今天韩冈一上殿,一句重行更戍法,让河北、京营两部禁军可堪一战,就一下变成了西军南下,从河北、京营的禁军中挑选精锐去关西填空!”   “河北、京营去关西?”王廓闻言便是呆愣住了。只愣了短短的须臾片刻,他砰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原来就这么简单。”   “田忌赛马赢得不也是那么简单,为何除了孙膑,一直没人想到?”王韶其实也是感叹,自己身在局中,被蒙了双眼,如果从中跳出来,以自己的才智不当想不到,“这就是韩冈一句话的功劳。”   “一言兴国、一言丧邦,一言便让朝政改弦更张……”王廓喃喃地说着,神色很是复杂。   王韶瞥了长子一眼,“韩冈是个异数,你们羡慕不来的。”   天子的信重与否,与官位高低无关。韩冈已经是一路转运使,话语权远在普通的知州之上,加上凭着过往的功劳在军事上得到的权威,让韩冈能轻而易举地说服天子。不过这也是他的建议一直都有道理的缘故,所以天子才会相信他。   进屋换下了身上的公服,王韶转过来在放了冰块的书房中坐下。   书房中的水已经干了,用来降温的冰桶则重新装满了冰块。如王韶这样的宰执官,每年冬夏时节,朝廷都会大批的赐下冰炭。夏日解暑、冬日取暖。同时宰执们所居住的府邸都是周围数百步的大宅院,在京城中,这样大的宅邸没有一座冰窑。   “韩玉昆我等的确是比不上。”王廓同样在书房中坐下,对父亲笑道:“日后就得看十三的了。”   “十三也不指望,能安安稳稳地读书做官就够了。”王韶叹了一声,重复着之前的评价,“韩冈是个异数!不要去比,不要去学。”   对于韩冈,王廓的感觉很复杂。自己的二弟与他是生死之交,而自己的父亲又是韩冈的恩主,关系之密切,可以说日后几十年王韩家都是连在一起,要在朝中互相扶持的。   可作为王韶的长子,王廓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到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韩冈如今功成名就,连父亲也如此推重,而自家连嫉妒都不够资格,心中免不了百味杂陈:“二十五岁就已经判一路漕司,开国以来的确是无人能及。”   王韶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心脾间一阵沁凉。心情一舒畅,就难得的对儿子多了口,“年纪是韩冈的优势,也是劣势。如果他已经是不惑之年,凭借他立下的累累功绩,进入政事堂也是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够了。”   对上王廓惊异的眼神,王韶叹道:“为父是凭着河湟之事入了西府,而韩冈在河湟之前、之后,又立下多少功劳?”   他摇着头,“想想韩琦,他进入政事堂的时候,他所凭借的功绩又是什么?在陕西的经历!可他在陕西又有何功劳?任福的好水川,还有张元的一句‘韩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耸’。要说韩琦曾在蜀中安抚灾民百万,韩冈也有在京城安置河北流民数十万的成绩,绝不比韩琦稍逊。可韩冈能比韩琦更早入两府吗?”   “难道不能?”王廓疑惑问道。只要韩冈与章惇顺利地平定交趾,凭此功绩再外任一任经略,资序攒足,再不能晋身两府可就说不过去了。   “很难!”王韶很肯定地摇头,“三十出头的执政,日后可就有三十年的时间进出于两府之中,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天下官员出于一人门下。天子怎么可能会答应?”   “韩忠献不也是几十年出入二府吗?还是三朝宰相!”   “那是因为有富弼、曾公亮、文彦博之辈在。想想韩冈,同一辈中可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王韶感慨着,“而且就算是韩琦,也照样受着忌惮……最后的这几年,韩琦都是在哪里?!看看天子给韩琦墓碑上题的字:‘两朝顾命定策元勋’!韩稚圭的确有大功于国,若无他镇压住朝中、宫中,则嘉祐、治平的那十多年,宋室绝难安稳。但宫中没人会想出再出一个韩琦!”   “但韩冈的功绩、才干俱全,只要资序够了,日后朝廷要选人入二府,就很难绕得过他。”   “只要一直让他在外任官就可以了。赢了交趾之战后,韩冈在十年之内,恐怕很难再回京为官……不过话说回来,”王韶的话锋一转,“韩玉昆行事不依常规,思路不落窠臼,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还真的有能耐让自己很快就回到京城!”   ……   不仅仅是王韶,吴充回到家中的时候同样也是很迟。   不过没有他没有王韶的好心情,回到家中的时候也是板着脸的。   出来迎接他的,也是长子,在京中任官的吴安诗。   吴充进门后不见次子吴安持,问道:“二哥儿还没有回来?”   吴安诗道:“方才已经遣了人回家来,说今晚不回来了。”偷眼看了看吴充的脸色,并不敢多问。   吴充不喜欢跟家人说起朝堂上的事,满肚子的国家大事也极少会泄露给家人。只是偶尔要点拨儿子的时候,才会多说上两句。吴充的两个儿子都知道他的脾气,也很少主动发问。   吴充回房更衣,出来后问着儿子:“韩冈现在是不是也在王介甫那里?”   吴安诗愣了一下,怎么跳到了韩冈身上?但转眼就想到了,自家的老子肯定是在殿上受了韩冈的气,“此事儿子就不得而知了,论理应当在的……是不是要让人知会二哥儿一声,离着韩冈远上一点?”   “为什么?”吴充脸色一冷,“为父向来只为国事与人有隙,岂会记恨私仇?既然是亲戚,自当尽人情。每逢年节,二哥儿去见王介甫,为父何曾拦过?”   如果嫁给吴安持的王家大女儿此时在这里,她肯定连连摇头。若当真如此,她也不会在吴家一直都心情郁郁。   但吴安诗哪敢反驳,连声道:“爹爹说的是!”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八)   韩冈从宫中回到王安石府上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吴安持送了几人出了门来,竟然还在接待着宾客。   虽说是到了晚间,但来王安石府上吊丧的客人依然络绎不绝。车马拥堵在相府的大门口,比起平日里来拜访王安石的官员塞门的情况,甚至还要严重。   只是其中有几个是真心来悼念王雱,又有多少是因为王安石的身份,也根本不需要多想。   嫌着麻烦,韩冈没有走拥挤不堪的正门,而是转了个方向,从侧门进了相府。   因为王家的亲友都来上门的缘故,此时的相府之中,比平时热闹十倍。不仅是一家老小都到场,也带来了大批的随从仆役,虽然都因为身在宰相府邸中,不敢有所放肆,但人数一多,怎么看都有些乱。   韩冈从侧门进来,门后就是偌大的用来停放车马的庭院。只是过来祭拜一下就走的官员,他们的车马都停在外面的街上,而要逗留一段时间的,则是将车马都停在了偏门内的庭院中。   院中被车马占了大半,还有更多的仆役,只是比起白天的时候少了些。   车夫、马夫们许多都是席地而坐,闲极无聊地聊着天。不过他们交谈时,还知道尽量压低声音。就是听到了句笑话,在笑起来的同时就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笑出声来。   只是乱糟糟的样子还是显得缺乏秩序。唯有一队陌生的元随,站在院中一角。人数还不少,几乎是执政数量,只是还不到宰相的规格,皆是静静地不言不语。他们所在的那一个角落,与院中的其他地方有着截然不同的对比。   “是两府中的哪一位?”韩冈问着迎上来的王家家丁。   “回姑爷的话,是吕参政来了。”   韩冈暗道自己是糊涂了,自己是当真糊涂了。王雱的丧报一出,吕惠卿的确是应当到场的。虽然他现在与王安石疏远了,但以吕惠卿与王安石旧日的关系,这第一天就必须来的。   吕惠卿一贯的治家严谨,在朝堂内外也算是有名的。治家如治军,也难怪他门下仆役的气象与他人家中截然不同。   “相公现下就在书房中,跟吕参政说着话,”家丁讨好地又问着,“姑爷要不要去书房一趟?”   韩冈摇摇头。王安石正在接待吕惠卿,他去凑哪门子热闹。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紫袍犀带,韩冈道:“先得去换身衣服。”   韩冈一句吩咐,王家家丁连忙小跑着进去,帮韩冈去取素服。   韩冈脱下了觐见天子的公服,换回了素服,就直接往外厅的灵堂过去。唱经的声音充斥在耳间,和尚道士被来百八十人,就在外面的灵棚中招魂忏经,而智缘、愿成等京中赫赫有名的紫衣大师则被招待进了内厅。   不过除了做道场的僧道外,外间的人的确是少了。关系略远一点、不需要守灵的亲戚回去了许多。关系疏远、却没有离开的,则基本上都是抱着另外一番心思。   韩冈的父母并不需要为儿子的大舅子守灵。往灵堂走的时候,韩冈顺便找人来问了一问,他的父母果然是见了天色将晚,就先告辞回家去了。   但韩冈走不得,他需要为王雱守灵。   灵堂中烟雾缭绕,缕缕香烟绕着一条条垂下来的白布,渐渐散在空中。   王雱的儿子还守在灵堂内,王旁在旁往火盆中添着纸。王安石兄弟家的王旉、王旊、王斻、王防、王旗等子侄也都在;王家的孙辈,还有韩冈和吴安持的儿子,也是同样一起在旁陪着。   韩冈进来时,灵堂中的人都站了起来。各自上来行礼,王旁疲惫地抬起了眼:“玉昆,回来了?”   韩冈告了声罪,“耽搁一些时间,这时候才回来。”转身先给王雱上了香,添了纸。   可能是王安石兄弟几个用尽了王家的气运,王雱的堂兄弟们都算不上出色。不过在为王雱守灵时,倒是诚心实意,就是在灵堂中久了,各自都有些疲色。   韩冈看看自己的儿子,韩钟、韩钲,两个小子现在还精神得很。就是年纪太小,到了累的时候,也熬不了夜。不过他们也不需要守上一夜,没甚关系。   就是王雱的长子王栴,才六七岁的小孩子在乌烟瘴气的灵堂中跪了一日,进来一名前来吊祭的宾客,还要叩拜还礼。中途只有短暂的时间用来吃饭、方便,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再守上一夜,保不准要出事。   王雱就留下这一个儿子,又是王安石的冢孙,一直以来身体不好。如果王雱还在的话,肯定不会让儿子这般吃苦,但躺在灵堂中的王雱不可能再起来说话。   “栴哥儿可能快吃不住了,等人少的时候就让他去歇一歇吧。”韩冈拉过来王旁。   王旁看了侄儿一眼,一张小脸的确是泛着病态的青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了。但让他放弃守灵去休息,这可是不孝。一旦传出去,小孩子不会受到责难,但过世的王雱可要会被人说教子无方,贻害自身。   “难道仲元不知经权二字。没外人的时候,还不能歇吗?当真要栴哥儿跪昏过去啊!”韩冈对守孝要守到形销骨立才叫孝子的世间认识,完全无法认同,看着王旁犹犹豫豫地不肯动,“算了,去找医生来。”   “医生……”王旁愣了一下。   韩冈没理会王旁,让人出去传医生。守灵守到重病,就没人能说不孝,反而要夸至孝。以王栴的身子骨,就算平常找医生来,也是照样也要拿出纸笔开药方。   王旁这时候反应过来,叹了一口气,也不拦着了。只要不会坏了亡兄的名声,他也想侄儿能好好地休息一下。   府中就有医生候着,过来看了看王栴的情况,就忙让人将他抱了送进去。王栴被母亲耳提面命,本来就是咬着牙在守着。现在提在心中的一口气一松,却当真昏了过去,倒闹得里面乱作了一团。   外面倒是没有乱,王安石的侄孙王朴暂时代替了王栴做了守灵的孝子,叩谢来致奠仪的宾客。韩冈则是继续做他的迎宾,替了吴安持下来。   “这半日辛苦正仲了。”   “算不上辛苦,下面就要多劳玉昆了。”   吴安持与韩冈说了几句话,就进府去歇脚。从粮料院的属官换做声名煊赫的龙图阁直学士,出入王安石府上的宾客则立刻就多了一分恭谨,与韩冈互相致礼时郑重无比,一丝不苟。而在门外排队等候入灵堂拜祭的官员们,也一下将说话的声音降了下来,只有灵棚中僧道的呗诵之声还在继续着。   身为一路转运使,还能压在韩冈头上的文臣最多也就三五十了。而且二十五岁的年纪到底代表着什么,对于朝臣们不言而喻。相对于他立下的累累功绩,还有现在的地位,宰相之婿这个头衔只是个附属品。不像吴安持,除去了枢密之子、宰相之婿两个身份之后,就不剩下什么了,一个太子中允而已。   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了一个多时辰后,将及深夜,拥挤在门前的车马终于不剩多少了。这时身后的门中突然喧闹了起来,韩冈回头,由王安国、王安上还有王旁一起相送,吕惠卿从里面走了出来。相府侧门所在的巷道中,一队车马鱼贯而出,转向正门这里迎过来。   在武英殿中相别不久的吕惠卿,紧抿着嘴,满脸的沉重。走下台阶,与王安国等人殷殷告别,提起过世的王雱时,又摇头悲叹不已,似是对王雱的死,王家的悲伤而感同身受。   转过来,吕惠卿对上韩冈:“想不到元泽走得竟会这么早,玉昆上京时当没有想到元泽的病情会一至于此吧?”   “能见到元泽最后一面,总不枉这一路兼程而行。”   “俊士归天地,惜乎哉,痛乎哉!”吕惠卿长声一叹,翻身上马。   送着吕惠卿远去,轮到王旉来代替韩冈迎客。韩冈还没吃饭,肚子饿得正慌,只是一进内厅,就从内帷中,出来一名婢女,叫着他:“韩姑爷。”   在婢女身后,站在帷幕中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韩冈当然认识,是王安国的妻子曾氏。曾氏是曾巩妹妹,南丰曾家的女儿。王、曾两家是来往几代的姻亲。而曾巩的弟弟曾布因为背叛新党的缘故,与王安石又反目成仇。这份关系错综复杂,不过今天的丧事,内外皆是由王安国夫妇主持。   韩冈走过去,就听曾氏说道,“旖姐儿有些累了,老身让她进房里歇着去了,韩姑爷还是去看一看。”   韩冈听了之后,忙忙的谢过曾氏,就往王旖的房间去。   推门进房,王旖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边上只有两个贴身使女站着。但韩冈一走进来,她就一下睁开了眼睛。   “官人?!”王旖见到是丈夫,就立刻挣扎着要起来。   “先睡着吧。”韩冈坐到床沿上,按着王旖纤弱的肩膀让她躺下去,手向外挥了挥,示意婢女出去。   俯下身子,理着妻子耳边散乱的发丝,柔声道,“别累着自己。”   王旖用脸颊感受着韩冈手上的温度,抓着衣角,静静地过了好一阵,轻声问道,“官人能在京里多久?”   “广西的事不能耽搁太久,最多只能有十天。”韩冈说着,就感觉到抓着自己的衣襟的手一下就收紧了。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九)   吕惠卿回到家中的时候,都是深夜了。   “想不到大哥在介甫相公那里留了那么久。”吕升卿来到书房中。白天时他已经先去过了王安石府上,并没有跟他的兄长走成一路。   弟弟走进书房,吕惠卿一点动静都没有。半眯起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烛台上跳动的火苗,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在了何方,久久也不见开口说上一句话。   吕升卿觉得他兄长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拉过一张圆凳坐了下来,问道:“大哥,出了何事?”   吕惠卿过了好一阵,才抬眼回应:“没事!”只是他又发了一阵呆之后,突然又道,“王介甫似乎已有南归之心。”   吕升卿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到他将吕惠卿的话想明白,却又难以相信起自己的耳朵来。   “是辞相?”吕升卿眼睛瞪得老大,惊声问道,“王安石想要辞相?!”   “虽然王介甫没有明说,但方才与他说话的时候,的确有这个意思。”吕惠卿抿起嘴,王安石方才那副带着颓然、伤感的,现在还留在自己的眼中。   吕升卿连连摇头,“是不是大哥你误会了,这怎么可能?”   这根本不可能!坐在宰相的位置上,不是因为不再受天子信任,或是备受弹劾,有几人会主动辞去相位?王安石现如今再怎么说都是首相,两府之中,无人能与他的权柄相比。天子对他的信重,从给王雱的赠官上就能看得出来——从太子中允追赠到左谏议大夫上,一口气晋了十几级,比起在邕州殉国的官员受到追赠后,跳的级都多——加上新党的根基已经稳固,王安石只要不犯错,他的相位就是稳如泰山。   但吕惠卿很确定自己的判断,“王介甫不是恋栈不去的性子。复相后的这一年来,天子越来越自把自为,全没有过去的言听计从。前些天,王介甫还叹着,说若有过去一半也是好的。”   吕惠卿跟在王安石身边这么些年,对王安石的性格、为人很了解。当初为什么王安石不肯入朝,就是因为不能一展雄才。等到当今天子,他才肯出来任官朝中。如果做得不顺心,王安石就会干脆撂挑子。根本没有恋栈不去的想法。   “而且没了王元泽在身边辅助,王介甫也是难以为继。”   丧子之痛让王安石难以专心于政事之上,但更重要的是王安石现在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信赖、且能力足够的助手了。当年的吕惠卿、曾布、章惇都因为各自的原因,而与王安石的目标有了分歧。不会再如早年一般,众心如一。   曾布不必说,他的背叛让王安石至今衔之入骨。   而吕惠卿在新党中独树一帜,虽然没有跟王安石的势力进行竞争,但他坐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就算只是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也不能是王安石说什么他就附和什么,都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才干和眼光来,总要表述自己的意见。这样的情况下,王安石也不能像过去那般,将他当作紧跟在身边的亲信助手。   至于章惇,他始终不是王安石的第一选择。虽然王安石对章惇的才干很看重,一直当作值得倚重的亲信看待。但章惇少年时过于放纵,恶劣的名声一直流传到此时。吕惠卿知道,王安石从没有想过让章惇顶替自己或是曾布的位置。章惇本人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去荆南、会去广西,都是为了能够从枢密院走出一条路来,而不指望能如他吕惠卿,直接身登东府。   至于曾孝宽之辈,都可以独当一面,是方面之才,但并不能总揽全局,能力不够、威信也不够,论亲近更是远远比不上王雱。孤家寡人,没有商量国事、政事的助手,王安石的心哪能不累,又如何不退?   如果王安石要退的话,只有将新党托付给自己。除了他吕惠卿以外,别无他人!   “不是有韩冈吗?”吕升卿奇怪问着,怎么看都不能忽略掉王安石的亲女婿吧?   吕惠卿脸色微微一变。他很想要忽略掉韩冈,一直都下意识地避开这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名字。但吕升卿既然提起,吕惠卿也不会躲避:“韩冈如果愿意改换门庭,放弃关学,王介甫当然会着力抬举他。”   吕升卿摇了摇头,韩冈在学术上,不仅是秉承张载的关学,而且独有创见,已经渐渐有了一代宗师的名望,如何会改换门庭?格物致知四个字,现在在士林之中的名气,可是响亮得紧。   “他与王介甫根本就不是一条心,对新法也并不是全心全意地支持,王介甫把女儿嫁给他都没有扭转了他的心思,还能指望别的吗?”吕惠卿笑道,王安石是不会将政治遗产留给韩冈的,他很确定这一点。   “就算不是一条心,也已经是转运使、直学士了。再过几年,都能进两府了。”   吕惠卿嘴角抽搐了一下,或许是无意的,但吕升卿的话的确触动到了他的自尊心。   吕惠卿一门心思想从王安石那里接手新党。而韩冈则并不需要接手王安石的势力,他做到如今的广西转运使,都是靠着自己的功绩。   吕惠卿他被王安石提拔起来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可攻击王安石和他的一份份弹章上,无一例外都会指责他是新进,远远不够资格。但韩冈二十五岁,升到广西转运使、龙图阁直学士,就没有一个谏官敢说他是新进。   仰之弥高的功绩,让御史们根本无法去拿韩冈的年龄说话。虽然私底下可以有许多手段让天子忌惮韩冈的年轻,但那些言辞是拿不上台面来的。   不过吕惠卿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韩冈不会跟着王安石,能接手新党的只有自己。   ……   隔了一日,韩冈再一次被招入宫中,被天子询问着广西和西北的边事。   像他这样入京的边臣,在留京的一段时间中,被多次招入宫中咨询,并不足为奇。   韩冈本身也有许多建议,都不是短短一次面会,就能完全说得明白。   “……还有在邕州右江上游的横山寨正式设立马市。用兵一事,最重要的就是粮秣转运,滇马是上等的山地马,在交趾北部的山岭中,粮秣的运输都要依靠马匹来运输……”韩冈向赵顼说着自己的打算,“臣北上之前,已经遣人在横山寨试探地问过,只用了一个月就收购到两百匹好马。如果正式开办茶马互易的榷场,至少一年能收购到三千到五千匹军马。”   “马市之事,便如韩卿所奏,朕准了。等回去之后,你将具体的条陈呈上来。”   如果三千五千是战马的话,赵顼会兴奋得跳起来,不过从韩冈对滇马的叙述上看,都是些只能用来运送货物的驮马,能选为战马的寥寥无几。虽然军中也需要,但毕竟不如吐蕃马、河西马多矣。如今熙河路的茶马贸易,可是一年有两三万之多,可以上阵的战马占了其中十中二三。   等着韩冈行礼谢过,赵顼又问道,“朕听闻交趾土地肥沃,从不缺粮秣,不能因粮于敌吗?”   “交趾人也不算富庶,而且如今三十六峒蛮部都杀进了交趾国中,已经是因粮于敌,官军再杀过去,粮食早就没了。”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几乎是隔日就被招入宫中一次,而广西的消息也一个接一个地传回京城来,让韩冈也能把握住广西局势的变化。   他在上京前安排的一切,已经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   三十六峒在交趾国中的战绩,韩冈不去计算他们的斩首功,但如果他们将被拘禁的汉人解救出来,就依人数给予丰厚的回报。敌军首级会作假,但能说话的汉人,则完全做不了假,每一个都是真实的。而想要从交趾人手中抢回做工种田的摇钱树,也只有与交趾人拼命一条路。   不知不觉之间,被解救出来的汉人在飞快的达到两千人之后,用了稍多的时间超过了四千,现在容易救出的目标越来越少,所以人数增长也越来越慢,不过已经渐渐达到了五千之数。   三十六峒蛮部打得都是乘虚而入的主意,绝不与交趾军的主力硬拼。一碰到来援的交趾大军,就立刻会回撤。交趾军一开始还紧追不舍,希图一劳永逸,可当追得最是起劲的一部人马,落入了事先安排好的陷阱中,被守候已久的李信一口给吞掉了之后。交趾军对三十六他们也不再紧咬不放,而只是赶走了事。   为了抵御三十六峒蛮部对交趾国中的渗透,交趾派了大批的军队北上,想要将缺口给堵上,这样的动作,对其国力的消耗是致命的,但他们也不得不防。   不过传回来的也并不都是好消息,生病的还是有许多,已经造成了一成以上的病员,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多少病死的士兵,大部分都在康复中——良好的卫生习惯和严格的卫生条例,让南来的大军,不至于因为莫名其妙的疾病不战而败——只是药材不够了,需要紧急调运。   随着时间的过去,两府关于设立安南道经略招讨司的议案,也终于有了定论。 第一十八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二十)   安南道经略招讨司。   只看经略和招讨两个词就知道,对交趾的战争,目的是讨伐、是吞并,要将之前多少年所受到的侮辱和伤害,用最狠辣的手段彻底报复回去,并不是打到交趾献上降表就了事的。   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兼经略招讨使,理所当然的是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章惇。而广西转运使韩冈则顺理成章地成为副招讨使。   “……并兼任随军转运使一职。”   “终于还是要攻打交趾。”张载喉间带着嘶声,“眷惟安南,世受王爵。抚纳之厚,实自先朝,函容厥愆,以至今日。”   “这篇檄文就是在昨天家岳亲笔写就。虽然是刚刚出门视事,不过全篇早就打好了草稿。本来就是为了等到正式的招讨司成立,才留到今日发出。”   苏昞看着抄录下来的邸报上一篇短短数百字的檄文:“玉昆,你的岳父是在后悔。”   “任谁都在后悔!”张载吃力的说着,“如果太宗之时就能一举将丁氏平灭,便无今日的李氏之患。”   “嗯。”韩冈点着头,“所以这一次,要一举解决后患,为广西一开太平。”   “说的好!”苏昞、范育同时拍案叫道。关学弟子们没有一个是怯战、畏战之辈,既然出生在关西,早就习惯金鼓争鸣。只恨不能凭双手结束战争,而不会畏惧战争。   “听说兵马副总管是燕达。”吕大临道。   “就是燕逢辰。将从关西诸路调集四十七个马步指挥,总计一万七千人。”出战一切都是军事机密,除了已经暴露出来的信息以外,韩冈不能说得再细了。   吕大临疑惑着:“是不是少了点?”   “会号称二十万的。”韩冈轻笑着,然后正色道:“两万大军用来决战已经绰绰有余!而且还有诸多曾经受过交趾欺压的蛮部都会投奔而来,齐攻升龙府。”   “‘比闻编户,极困诛求,暴征横赋,到即蠲除’?”   “正是。”韩冈点头道,“第一批的五千兵马将会从秦凤、泾原调集,由燕达亲领,将会用最快的速度南下。”实际上是十四个指挥,五千三百人,“同时西向关中的河北军也已经发文调动,等他们到了之后,剩下的兵力就会立刻出发。”   张载点着头,正要说话,突然猛地咳嗽起来。捂着嘴,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咳出来一般。   “先生!”韩冈等几个弟子都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围了上去。   张载咳嗽了一阵,换过气来,然后就立刻斥开他的弟子们:“没事,我没事,你们都坐回去,快坐回去!”只是掌心、唇上还带着鲜红色的血。   韩冈、范育、吕大临几人都犹豫着,但在张载凌厉的眼神下,却不得不后退。彼此望望,都能看到对方眼中难以掩饰的忧色。   张载的病如果是在山清水秀、空气清新的地方静养,不要劳累过度。虽然最终还是治不好,但可以一直养着,不至于快速恶化下去,至少可以多撑上几年。   但张载拒绝了韩冈的提议,他选择了继续在京城中传道授业。尽管在最终确诊之后,甚至不能与学生们坐得太近,但张载还是想要尽可能将自己该做的事给完成。   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就是绝症。韩冈依稀记得大概有什么药能治张载的病,也曾想过去发明。可究竟如何去发明,他根本就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没有运气的情况下,根本不是个人能完成的工作。只有有了足够的权力,给出大略的方案,让人去试验,用上几年十几年,实验上百次千次,才有可能成功。但这样,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喝了几口水,张载将唇上和掌心的血迹擦干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玉昆,你今天来是不是也有想找几个同门入你的幕中参赞军务?”   韩冈收起心中之忧,点点头,“还得先生准许。”   ……   这一天,韩千六也抽空去了审官东院,中间一点波折也没有。   本来他历年的考绩都在上等,加上还有韩冈这个儿子,又是王安石的亲家,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敢跟他过不去。就是新的差遣还没有给定下。   韩冈从张载那里回来时,韩千六早一步回来了。   在父母的房中坐下,韩阿李对儿子道:“娘和你爹商量过了,如果还是在陇西做农官,那就继续做下去。如果是调到其他地方,或是其他职位,就直接回陇西养老。”   韩千六也道:“为父也就会种地,除此以外都没有别的本事。做个恳田的农官倒也罢了,其他的差事可都做不来。”   “三哥你也别失望。”韩阿李指着韩千六道:“做人要有自知之明。叫你爹审案,不知会判出多少糊涂案。让你爹做账,也只会是一笔糊涂账。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其他就勉强不得。”   父母的这个想法,韩冈当然不会反对,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休息,在陇西做个老封翁也自在。笑道:“爹这两年也辛苦了,歇一歇也是好事,正好可以多看看家里的庄子。”   见儿子不反对,夫妻两人也笑了。韩千六道:“其实前些日子听说要上京的时候,俺本来就是准备辞官告老,顺便回乡走一遭。”   “回乡走一遭?”韩千六的话有些奇怪,韩冈略略一想,也明白了说得是哪里,“是胶西?”   “是啊。本来准备是让你爹衣锦还乡的。”韩阿李叹了一声,“不回胶西乡里走一遭,谁知道三哥儿是哪个地方的人?”   韩冈点头笑笑,还记得他真实籍贯的的确不多。   标注在韩冈身上的标签,是关西、关学、秦州、天水、熙河,与潼关以东拉不上关系。这样的情况,谁人能想得到韩冈的祖籍与潼关以西没有半点牵扯,都道他韩冈出身关西。   到现在为止,除了推荐过他的,和一些个会特意翻看他档案的人——韩冈依稀记得就一个蔡延庆——还有王安石这样的亲戚,另外就是审官院的官员,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人知道他的老家是在靠着海边的京东。甚至当初进士揭榜时,他所登记的籍贯也是入贡时填写的地点秦州。   如果韩冈老老实实地去考举人、考进士、然后再去做官,基本上第一道关口就会暴露了籍贯。为了不在福建、江西这样两百选一、三百选一的路份中挤独木桥,移籍到北方易于中举的路份参加贡举的现象,在这个时代十分常见。   只是冒籍就贡的做法,跟后世的高考移民如出一辙,当然也会受到同样严厉地打击,朝廷不会容忍这等作弊的行为。但韩冈是通过秦凤路中的锁厅试,得到了参考进士的资格。官员们的籍贯问题,并不会干扰他们在哪里参加贡举考试,根本就没有人会去仔细检查官员们的祖籍。   以至于近年来,韩冈碰到过的攀亲之人,都是说自己的祖籍是秦州。   “本来你祖父几十年前从胶西乡中,一直到关西来讨生活,是为人所迫。折了本钱是真的,没法回乡也是真的。不过就是没折本钱,也是回不去了。”韩千六语调沉重。   “是么。想不到还有这回事!”这话还是韩冈第一次听说。   他张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看看父母的神色,决定还是不问了。子不言父过,不好让父亲说祖父的不是。   不过从父母此前对此讳莫如深的情况上来看,也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坏了名声,才不得不离乡远走。而自己做了官之后,韩千六也没有想着与族人联系,炫耀一下儿子的本事,肯定也是这个原因。只是自己现在官越做越大,才又动了心思。以他韩冈现在的地位,祖父就算犯了论死的重罪,也照样能洗得干干净净。何况人都死了多少年,怎么也不可能再翻出来。   儿子没细问,韩千六倒也没在意,继续道:“只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祖父在秦州过得也还算快活。过世的时候,提都没有提胶西乡中的事。本来的确是想着衣锦还乡,可前两天去你岳父的府上,看了你岳父的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觉得还是算了。”   “……全凭爹爹的意思好了。”韩冈对于密州胶西的老家倒没有什么在意的,本来就从没有去联系过,有没有那些亲戚,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上门来就照顾着,不上门也没必要去管他们。   韩阿李听着儿子的语气,以为他不认同,解释道:“亲朋好友当然都要照顾,但有些人不值得照顾。不见你二姨家的两个,也就是这两年才老实下来。”   这个世道,不照顾亲友,是会被人指脊梁骨。韩冈对母方的亲戚都很照顾,李信、冯从义不说,就算二姨家的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现如今也被教训过后,都在老家中老老实实地做着土财主。   李信曾经拉了一个去军中,但还是吃不了苦,另一个韩冈见都不想见。只是世间的规矩要遵守,所以花钱让他们老实做人。他们还是母族,属于外族,如果又多了一批本家亲戚,更不定会出什么事。韩阿李和韩千六全都是在为儿子着想。   韩冈点头:“孩儿知道的,爹娘的顾虑没有错。”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一)   呼啸在无定河谷中的风,这些天来渐渐地已失去了夏天时的燥热。不过山头上的颜色依然还是郁郁葱葱的深绿,并没有随着季节的转移,而一下改变了颜色。   身处直面敌锋的前沿城寨中已有一载,童贯也逐渐习惯了陕北的春夏秋冬。自从到了罗兀城之后,时不时地被王舜臣叫上一起骑马出猎也是成了惯例。   “秦凤路、泾原路要南下的兵据说已经到宝鸡了。”   穿行在谷道中,两侧山林森森,骑在马上,童贯与身边罗兀守将说着闲话。   王舜臣打了个哈欠,“走得倒挺快,过两天就能进汉中吧……是邸报上的消息?”他没精打采地问着。山间的空气清新无比,但没有猎物出现在眼前,他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不是。上个月的邸报要到月中才能送来,这个月的更要到下个月的十五六,没那么快。”只从邸报中,就能看出罗兀城的偏院,童贯道,“是今天早上绥德那边来的信。”   “哦。”王舜臣点点头,监军的宦官之间都有消息往来这事他是知道的。   童贯接下去说着:“鄜延路的兵力据说也要动,不知道会是哪个指挥能被选上。”   王舜臣咂着嘴,眼睛扫着山林中。随行的骑兵前后护持,林中也有士卒拿着棍子乱扫,试图惊动草木深处的鸟兽。只是已经好半天了,也不见有什么值得他拉弓的猎物。   “罗兀城肯定不会动,种太尉也不可能答应将罗兀城的关西汉子换成河北军。”   童贯偏头看了看王舜臣,虽然看不清藏在刺猬般虬髯中的一张脸上的表情,可罗兀城主的话声中,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火气。   得知河北军要配属到关西来,王舜臣当即就大骂了一通。又不是本乡本贯,哪里能相信河北军会帮他们关西拼命守城?只是当他跟着又听说是韩冈的提议后,立刻就不言语了。   “听说李都知也要跟着南下,这下终于可以有机会立功了。”   童贯脸上多了一份笑容:“是啊,总算有机会上阵了。”   安南经略招讨司成立,主帅和两名副帅都是朝臣,统领数万兵马,在天子的想法中,肯定需要有人盯着。作为监军,随军南下的是童贯的师傅李宪。   他们这些宦官,在宫中也照样要读书、上学,有的时候还能旁听一干大儒的讲课,也能接受三衙之中的军事训练,许多人都是文武皆备,绝不下于寻常的士大夫。而在熙宁年间的这一批宦官中,李宪也是号称兵事第一。童贯作为李宪的弟子,也是一直都想在军事上有所成就。   不过李宪的运气一直不佳,横山、河湟的功劳都被王中正给拣去了,现在又一战定茂州,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内侍中的大将。要不是王中正现在在蜀中的群山间脱不开身,安南道经略招讨司中,肯定少不了他的位置。   王舜臣认识王中正,王中正的能力他也了解。名气老大,已经有人将他与旧时宦官中的名将秦翰相比的王都知,天上总是将功劳掉到他的头上,运气当真不错。   不知何时,王舜臣已经是长弓在握。信手拉弦,嗡的一声,夹在指间的箭矢化为一道流光。随即在二十多步外,一只刚刚从树梢上被惊起的山雀从空中掉了下来,扑的一声摔在了道路上。   “好箭法!”童贯拍手叫绝。隔着二三十步的距离,一箭就射中天上的活物,而且还是骑在马背上,这份准头,在军中也是极难得的。   “哈……”王舜臣叹了一声,“可惜不能党项人来试一试箭。”   在军中赫赫有名的连珠神箭,一年过来就只能用来射鸟,王舜臣也只能叹息自己的时运不济。   前面的士兵捡了王舜臣射中的猎物回来,双手呈上。   手指粗细的箭矢射穿了只有半个拳头大小的山雀,附在箭上的力道一下几乎将这只小小的猎物给扯碎。如果是在纵马奔驰的时候,王舜臣的准头就会大打折扣。不过现在是信步由缰,慢悠悠地在山道间行走,拿着马弓,便也是一射一个准。   王舜臣拿过来看了两眼,甩甩手,将箭杆上的一摊黏腻的血肉甩掉,将精制的长箭收回箭囊。   他对童贯笑着:“好歹要弄只兔子回去做汤。要不然山鸡也行,总不能空手回去。”   忽然间,就在山林中帮着驱赶猎物的士兵忽然大喊了起来。王舜臣一下剔起了双眼,没精打采的慵懒一扫而空,如同长刀出鞘一般变得锋锐犀利,而前后左右的骑兵,也都是一下换了副模样,手挽长弓变得警惕起来。   “怎么了?!”童贯觉得周围的气氛一下就改变了。   王舜臣没回答,翻身下马。“有奸细”的吼声这时才从山林中响起。   手中换了张力道更大、适合步射的战弓,王舜臣一声吼叫拉弦如满月,瞬间便是两支长箭向着山林深处中飞了进去。   一声惨叫在箭矢落处响起。过了片刻,一个人就被两名士兵拽着胳膊拖了下来,两条腿的腿弯处都被利箭扎了个对穿,不能走动,只能被拖着。   “都巡好箭术。”童贯由衷地说着。   人就藏在树林中,就算是在跑动时,绝大部分身子还是会被草木遮住,但王舜臣射出的两支箭矢依然准确地扎穿了贼人的两条腿。   拖到近前,贼人被扯着头发拉了起来。三十四十的样子,装束是汉人的打扮,看着像名樵夫。不过当他呻吟着向王舜臣说自己是良民的时候,王舜臣阴狠地笑着:“罗兀城出城砍柴的人,不会有往北走的,本将几次为此下了严令,如果有人违反,视同通敌,射死勿论。”   “果然是西贼的哨探。”童贯低头亲自看过了贼人的双手,上面的茧痕完全是常年拉弓留下来的,抬起头,他厉声喝问,“今天城外巡检的是谁当值?!”   “……是罗都头。”一个士兵犹犹豫豫地回答着。   “都巡?”童贯转头问着王舜臣的意见。   “一个两个哨探,就是要摸到城头下都容易,更别说藏在山林里面了,只要不是大队人马就不用在意。”王舜臣将哨探踢起来,“绑起来拖回去细细审问。”   “要回去了?”童贯问着。   “嗯。”王舜臣点头应着,跳上马,提缰调转马头,“贼人都摸到罗兀城边上了,要早点回去做个应对。”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无定河谷分出来的一条岔道,虽然周围山上草木茂盛,但离罗兀城实际只有三四里。   尽管外貌粗豪,王舜臣行事其实向来小心。出来射猎,从来不会走得太远。放出去的耳目都占着制高点,监视着周围,不虞被大股敌军包围还懵然不知。如果只是小队人马,他手上的长弓也就能难得地开一次荤。   “哨探都跑到了罗兀城边上,银州的兵马肯定又多了。”走在回程的路上,王舜臣回头看了看被绑成粽子的哨探,“丰州是郭太尉亲自领军上阵,西夏人硬打是打不过,只能从旁边来找补了。”   “不知道是不是准备佯攻?”   “如果我们表现得弱一点,佯攻也会变成真打。”王舜臣咧嘴一笑。   罗兀城是控制横山的关键,丢了罗兀,就是丢了横山。王舜臣现在把守的罗兀城如同一根骨头卡在西夏人的喉间,就算西夏在环庆、泾原攻城略地,也远远弥补不上失去横山带来的损失,若有夺下罗兀城的机会,党项人绝不会放弃。   “不过佯攻也好、真打也好,援兵从绥德过来,快马只要一天而已,输不了的。”他继续说着。   童贯笑道:“若党项人当真攻来,都巡也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那当然,总不能让李信、赵隆他们笑话俺只能在这里射鸟!”赵隆一举定了茂州,李信前面在邕州立的大功。而且安南行营成立之后,他肯定是先锋将。两人现在立下的功劳都是王舜臣没办法比的。但王舜臣绝不会甘心认输,“打南方的蛮子,哪比得上砍西贼痛快。要是南面的手脚慢一点,我们说不定都能冲进兴庆府了。”   “辽国多半不会坐视……毕竟是自家女婿。”   “西贼已经不行了,没钱没粮怎么也打不了仗。就算背后有契丹撑腰,光靠一口气也撑不了多久。”王舜臣猛然大笑了起来。“契丹也是个穷鬼,辽主还有那个大名鼎鼎的魏王,就算梁太后张开大腿,他们也不会给她一个铜板的。”   王舜臣的话粗得很,但说得确实在理。与王舜臣同守一城,童贯早已一清二楚,王舜臣决不是外表一般的只知冲杀的猛将,眼光手段都是一流,除了好酒贪杯以外,就没有别的毛病。   毕竟是跟在种谔、韩冈身边多年,耳提面命地历练出来的,日后少不了也是坐镇一方的大将。童贯这般想着,看向王舜臣的视线也越发的热切,这里是他飞黄腾达的根基!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二)   轻轻掖好了盖在王旖身上的被子,韩冈直起腰来。   眼前因怀孕而变得圆润起来的面容,此时正深深地陷入睡梦之中。呼吸轻轻细细地有着稳定的节奏,可见睡得很沉。只是双眉之间,仍然与清醒时一样,有着深深的纹路,不知在睡梦中又看到了什么。   王雱走了,连同他的未亡人和遗孤。在王雱的灵柩被搬上船之后,就会一路顺水南下,直放江宁。王家虽说出自江西临川,不过王安石的父母都是安葬在江宁,加上王安石已经过世的两名兄长都是在江宁入土,王安石的这一支,基本上已经从临川乡里分了出来。   早间送了王雱的灵柩上船回来,还不到中午王旖就坚持不住了。虽然她还在勉力支撑,想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这些天连伤心带疲劳,已经是消耗光了所有的体力,喝了点严素心做的热热的浓汤垫饥,就给韩冈扶上了床躺下歇息。   即将临盆的孕妇,本来就该避着大喜大悲,还有劳累。可偏偏遇上了王雱的事,根本就没有办法。也幸好王旖身体底子好,这两年也调养得宜,要不然当真会出大问题。   睡梦中,王旖嘴唇动了动,韩冈没有听清妻子咕哝着什么,但她的脸上出现了晶莹的水光。方才在汴水岸边的伤心,现在似乎还留在眼角。   韩冈心中怜意大起,抬手拭去妻子面颊上温热的泪水,抬手将被褥又整理了一下,再吩咐过房中的几名贴身使女和婆子好生照看着,这才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间。   韩千六和韩阿李此时还在正屋中,和周南、素心、云娘她们说着闲话。   之前审官东院给韩千六安排下一个秦州竹木务的官职,是从监察秦岭上的竹木砍伐运输的差事,算是又有油水的肥差。不过这不合韩千六的胃口,家都安在了陇西,没兴趣回秦州,直接推说老病,辞官不就——虽说曾想回陇西任旧职,但也不便自己提出来,否则就会引起不好的联想。   既然眼下审官东院的安排不合人意,夫妻两个就准备着在京城好好地逛上一阵,然后就回巩州陇西养老。   韩冈进门时看着父母,暗自叹着气。老夫妻俩好不容易上京一遭,自己这个做儿子却是东奔西跑,不说日常侍奉在身边,甚至连陪着他们去逛一逛东京城都做不到。虽是有着客观原因,但他心中依然免不了有些歉疚。   吃过午饭,一家人坐在了一起,两个孕妇得到了最大的看护。   似乎不久之前,韩云娘还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可现在她抚着自己挺起的肚子,脸上满是母性的光辉。她本是纤细的体格,生育时未免会有些让人担心,不过在孕期中很注意没有滋补过头,应该能撑过最危险的头胎。而二胎的周南,则是能让人多放心一些。旧年的花中魁首,做了母亲之后,一点也没减去曾经的颜色,反而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看着身边的如花美眷,韩冈争强好胜的心思忽然间就淡了许多。听着父母妻妾的闲话,心中一片平安喜乐。比起捷报传来时的激荡在心中的喜悦,别有一番滋味。   “三哥哥。”云娘对韩冈说着,“昨天旖姐姐也说了。爹娘就在京城歇上两月再走。等过两个月,我们就陪着爹娘一起回陇西去。”素心和周南都点着头。   周南、云娘差不多都到产期了,王旖也就迟上不到一个月。有长辈照看着,一家人都能安心。而等她们坐完月子,正好可以跟韩千六、韩阿李回乡。   “不成,那时候也不过刚刚生产过,哪能随便出远门!”韩阿李摇着头,“就算你们吃得住,小娃儿又怎么吃得消?就在京中安心地住着,三哥儿很快就能回来。”   见韩冈开口要说话,韩阿李又道:“三哥儿你也别担心,之前几年不是好好的吗?也别担心俺们。义哥儿的浑家性子好,为人又孝顺,虽然是太后家的人,也没有一点脾气。有她在身边,不比你差多少。”   以三纲五常为圭臬的时代,都讲究着以孝治国。“父母在,不远游。”就算不得不出外,如果父母身边没有兄弟照顾,那么至少要将妻子留下来服侍。   就像王安石,王雱刚刚去世,因为身边不能没有儿子孝顺,故而王旁被特旨调回京中,前两天刚刚进了粮料院为官。也因此,为王雱扶灵回江宁安葬的也是王安国而不是王旁。   韩冈此前的做法,虽然不像“不为父母丧而请丁忧”那般干犯律法,但真要计较起来,还是会被人说闲话的。不过韩冈之所以能放心出来做官,并且还把妻儿都带出来,只留着父母孤身在陇西,也是因为有冯从义这位表弟在。   韩千六、韩阿李都把这位外甥当成亲儿子看待,冯从义虽然经常要出外奔波,但他的妻室都是留在陇西。   “倒是三哥儿你,去了广西之后一切要小心。上阵时,也不要再冲在前头。”这些年来,韩冈参战的次数多了,每每都能大胜而归。但要说韩千六和韩阿李能放心的下来,这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也别怪为娘多说,你做了几年官,上阵的时候也太多了。人家哪个做文官不是在衙门里呆着?就你充能,文曲星去抢武曲星的买卖。”   “娘放心。”韩冈赔着笑,“孩儿都是一路转运使了,都被人称作转运相公了,哪里还会再上阵?!只是运筹帷幄而已。”   “还说!”韩阿李一瞪眼,“外面都说你去邕州,以千五破十万。才一千五百人,你是怎么着运什么幄的?!”   韩冈干笑两声,没敢再辩。亲娘抢白的时候,最好闭上嘴,他这个做儿子的经验虽然不如父亲,也是知道的。   说了一通话,韩千六与韩阿李带着孙儿孙女进里屋午睡去了。   说了一阵话,周南和云娘也都累了,韩冈亲自一个个将她们送回房中歇息。周南和云娘几乎是同时怀上,产期最多再过几日就到了。韩冈在京城中还能留上几天,如果能亲眼看着她们生产,去广西的时候也能放心一点。   韩冈和素心走在家中的廊道上。这是韩冈回来后,难得两人独处的时光。   “这些日子累着素心你了。”韩冈说着。   严素心轻轻地摇了摇头,“奴家不累。”   她小碎步跟着韩冈往书房中去。   从侧面望着脸颊变得消瘦起来的丈夫,高挺的鼻梁此时越发地显得挺直。看着丈夫消瘦之后,更加明晰坚硬的下颌线条,都有些揪心的疼,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如果是自己在身边,肯定会安排好日常饮食。回京后,又是一直忙着,没有好好调养。严素心想着,今天晚上要做些什么菜,给良人好好补一补。   只是看着韩冈到了书房,就吩咐下人去准备衣服,她一下醒过神来,惊讶地问道,“官人要出去?”   韩冈点点头,他下面的确还有一个宴席要赴。   纤细的手指轻轻勾住了韩冈袖口,仰着头,吞吞吐吐的,“能不能不要去。”   韩冈轻声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官场上的无谓应酬,这个时候他当然会婉辞。但这是要宴请几个关学一脉的师兄弟,都是准备招揽入幕中,韩冈这个请客的主人怎么可能缺席。   “不能不去啊……”   韩冈自从做官之后,身边一直都缺乏幕僚辅佐。虽然不像包拯那样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皆绝之,但也是一般的缺少幕僚、宾客。地位低的时候无所谓,可随着地位渐高,就如一路转运使的工作,单凭一人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处理妥当。   这是韩冈本身的个人情况造成的。幕僚少,是因为他职位的缘故,最需要幕僚处置公务的亲民官,他并没有做过多久。韩冈在熙河是幕职;在京中,又是任了监司;这其中就只做过一年多的地方官,缺乏幕僚辅佐也不奇怪。此外一般的高官显宦身边得力的幕僚,基本上都是从选人、京官开始,一路跟着十几年、几十年下来,其中运气好的,被推荐为官。哪里像韩冈,六七年间连着跳级,才投到门下的幕僚,不过一年就立了大功一起得官,寻常就算是宰相家的幕僚也不会有这份运气。   前面南下,走得太急,没能从京中的同窗中招来几个幕僚——不过就算当时是找了来,以邕州大战的功劳,多半也都是一起得官,韩冈身边也照样无人——现在有了点时间,在再次南下之前,他当然得将身边的短板补齐。   “不过不会太久……宴上要说正经事。”韩冈搂着美人儿厨娘的香肩,“夜里等为夫回来。”   严素心耳朵一下就烧了起来,就算嫁给韩冈这么久,她还是不能习惯丈夫突然而来的亲昵。只是要挣扎,又舍不得离开丈夫坚实的臂膀,垂着头,红得发烫的面颊只敢对着地面,过了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三)   李育冷汗涔涔,背后都是湿淋淋的,他的几个同伴马竺、周毖、陈震也是同样汗流浃背。   虽然他们所在的酒楼包厢,并没有金碧辉煌的奢华,但清雅宜人的布置处处体现着匠心独运四个字,陈设壁挂无不是上品。论起格调,远在让人纸醉金迷的酒楼之上。   淡淡的檀香气从别致的,飘散出来,虽不浓烈,可搭配起房中的布置,却是恰到好处。就算没有点了妓女陪酒,歌舞助兴,仅仅是室内室外的环境,加上设宴主人的身份,绝对可以算是很出色的招待了。   但几位被推荐到韩冈面前,担任幕僚的关学弟子,却早就没了享受的心情——尽管韩冈给他们的,并不是声严色厉的质问,也不是针锋相对的考校,只不过是在闲聊中随口问几个问题而已。   广西、交趾的风土人情,他们问遍了京城能找到的广西人;旧年朝廷在广西的战事,他们找到了曾经去过关西的将领;韩冈过去的著述,他们也都找来详读;为了做好这些准备,他们全力动员了所有自己所能影响到的人脉关系。可是韩冈问的问题,与李育他们事前做的功课全然无关。轻描淡写的几个问题出口,就仿佛拉家常一般。   不论哪个回答,都只能看到韩冈再瞬间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很快地又舒展开来,让人只以为自己眼花。但李育等人不会这样认为,虽然自己的的确确是竭尽全力,可显而易见的他们并不能让韩冈满意。   几人心中都有些急。考校他们的是关学的衣钵传人之一,未来前途无量,必然会将关学一脉发扬光大。不能通过他的考核,可是会失去了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   曾与韩冈齐心合力,将从河北涌来京城的难民安顿好的三个幕僚,如今都任官出外。魏平真、方兴都是无意科场,直接去了地方州县任官。而另一位叫游醇的,是二程的弟子。据说他本准备要考进士,靠着身上的官职,很顺利地通过了锁厅试。只不过今年还是落了榜,没有考上进士。现在好像已经回到了洛阳去,重新在嵩阳书院聆听二程教诲。   在韩冈身边不过一年,三名幕僚都得到了官职。关学一脉的弟子中,想在韩冈幕中混一个出身的为数不少,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总不能便宜了外人,可最后能得到张载推荐的也就他们寥寥数人而已,李复四人没一个愿意放弃。   “你们也知道,除了班直之外,军中的空额哪边都不会少。上阵厮杀并不是兵籍上说三千人,就有三千人。有的有两千,有的有两千五,若是运气差时,就只有一千五百、甚至一千人。所以上阵之前,最重要的就是要先将人数清点好,这样才能分派任务。只是要清点军中空额,则是会犯到下面忌讳,”韩冈笑道,“当初我为了点清来援熙河路的各家到底有多少兵马,可是很费了一番周折。”   韩冈顿了一下,环目一扫,几人却都是张口结舌。这是算不上太难的问题,可惜李育四人都接不上话来。   心中暗叹,还是少了历练。他的考题不是什么运筹帷幄,而是具体到行军打仗中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他的实际需要。   韩冈作为统安南经略招讨司中管后勤、参谋的第二号人物,必须要掌握第一手的准确数字,不论是己方还是敌方。这就需要幕僚们从得到的庞大情报中进行分析选择,同时也要针对内部,让章惇、韩冈几位主帅,能了解军中内部的实际——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这是李复他们接手后要做的工作,可眼下,他们很明显还不够资格,竟被问得张口结舌。   韩冈并不是打算给他们当头一棒,这样太过明显的下马威用不着自己出手,真做了就反而显得自己器量太小。到了广西之后,他们自然会看到现实,现在只不过是出于好意地提前点醒。   李复等人都是读书求学中的新人,经验能力肯定是没办法与当初做了多年幕僚的魏平真、方兴相比。不过都是关学一脉,韩冈不介意拿出一点时间,来从头培养自己的班底。只是在这之前,必须要让他们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他们的任务不是穿着鹤氅、摇着羽扇,而是繁重忙碌的一系列庶务工作。   至于谋主、策士什么的,韩冈当然需要,有人能为他在混乱的朝堂上站稳脚跟而进行指点,当然是件好事,可凭着眼下张口结舌的几人,想来也不会给他带来惊喜。   “行军打仗是两件事,阵上指挥不容易,而率军赶路也同样不容易。”放弃了前面的话题,韩冈亲自为几位同窗斟酒,换了个简单的问题:“你们可知道,寻常步卒一日能走多远?”   大部来自关西的几人,对于这个简单的问题还是能回答的。李复道,“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一般最多也只有三四十里。”   三句话不离兵法,这点让韩冈失笑。但他立刻掩去了笑容,点头道:“说的没错。一般来说,普通禁军在比较平坦的官道上行军,一天差不多三十里、四十里的样子,精锐一点的禁军则可以一天走出五六十里。如果是临战前的急行军,精兵一日百余里,连续两三天,都是可以的。不过换做是敌情不明的情况,则只有二三十里,再多就会有危险。”   马竺道:“听说龙学从桂州南下时走得更快。”   “抵达宾州前的那几天,的确是一日百余里。一个是因为是在境内,不虞遇到贼军埋伏,可以放开来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带在身边的兵力少,才八百多人,易于管束。”韩冈叹道,“如果能让上万步卒在一条道路上做到一日百里,这份能耐就当得起名将二字了。”   “也就是要兵精将良?”一直以来都说话不多的周毖问着。   “的确,要想做到一日百里,兵是要精,将是要良。可不仅仅是兵精将良的问题。怎么让士兵在长途行军时,不至于士气低落,可以随时接战,不是有人望的将领说句话就够的——”   李复立刻接口道:“善抚士卒?”   韩冈笑了一笑,空口白话的四个字可以写在书上。可没有具体的条款,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细节之中才能见到真章。   陈震沉声道:“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   韩冈的脸上还是保持着淡然的微笑,“这是吴起!”   依然是没有说到点子上。这个时代,想让军中将帅学习吴起的做法根本不可能。其实如果当真将医疗卫生制度上读得熟了,并加以理解——尽管里面没有说这方面的事——但如果有心,能做到触类旁通的。   李复抓抓耳朵,陈震则头歪了一点,与同学们一起用疑惑的视线看这韩冈,等他说出答案。   “很简单,到落脚的地方能用热水洗个脚,能吃到热饭热菜,喝到热汤,对听命打仗的士兵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待遇了。”韩冈神容严肃,“但这些事必须要快,不能等到卒伍们的身子冷下来。一旦人歇息下来,出过汗的身子很快就会变冷,再吃些冷食,内外交加,很容易就病倒一片。而没有热水洗脚,不能让走了一天的两脚血脉活络畅通,第二天就别想走得更远。”   这算是军中的常识,也是出门在外的旅行者的常识,就算是码头上抗包的苦力也都了解一些,但放在李复等读书人身上,只要没有经历过,可是一个都想不到,只能点头受教。   韩冈仔细盯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倒是没有见到哪一个有不以为然地表情。   这就好。韩冈心中满意,继续道,“军中的士气不可能靠着干粮、咸菜来保持,有肉有汤的热饭菜比起还没到手的银绢恩赏更有效。洗脚的热水,能让士兵们第二天多走上十里。只是这些事说是很容易,要安排起来不容易了……”   ……   来自秦凤、泾原两路的西军刚刚南下,罗兀城也只是刚刚捉到几个刺探军情的斥候,韩冈还在京城考校他的幕僚,而河东早早地就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不同于战事还在酝酿之中的广西,也不同于尚不见动静的关西,河东的战鼓此时已经敲响。   代州、宁化、岢岚、火山,河东北方边境各军州面向辽国西京道的关隘,皆是戒备森严。   雁门关上,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盯着北方,防着西京道中的契丹铁骑在丰州战事正酣的时候,乘隙突袭河东。   大军在集结。   来自于河东各州的精锐力量在一个月的时间中,一批批地渡过了黄河,渐次聚集在河东路唯一一片位于黄河西岸的土地上。   而河东路经略安抚使、太原知府、雄武军节度留后郭逵,大宋军中排名第一的大将的将旗,眼下就在府州城上飘扬。   在郭逵的大旗下,汇聚在麟州、府州的六万马步禁军俯首听命,整装待发。而在他们的身后,有近二十万民夫,数万马骡牲畜,为大军的粮秣来回奔忙。   而在此之前,意欲收复失土的宋军,已经将耳目送进了山峦的另一面。   一名宋军斥候潜伏在丰州的山林中。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战马马鞍前,挂着一个血迹未干的头颅,那是他在路上遇到的落单的西夏哨探。   阻止了西夏哨探带着搜集来的情报回到丰州,年轻的斥候想着更进一步地将党项人的情报搜集回去,两桩功劳一献,自己好歹也能再往上挪一阶。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斥候的战马安安静静地啃食着地上的嫩草,斥候一动不动。在他下方的山道,是丰州驻军每日巡查必走的道路,只要有耐心,肯定能得到他所需要的情报。   一名骑兵忽然从被山壁遮挡的道路上冒了出来,斥候精神一振,一双眼睛也立刻睁大了。跟着这么骑兵之后,是更多的骑兵。一名名、一对对,最后竟是一队多达三百余骑的队伍。从人数上看,大约相当于宋军骑兵一个指挥。   那队骑兵越来越近,最前面的掌旗官已经走到了他的正前方,隔着四十多步,伏在山林中的斥候眯缝起了他那一对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那是什么……”   尽管这一队三百多骑兵,高高举着西夏的旗帜,但他们的装束打扮,怎么看都与党项骑兵有些区别……   不!斥候神色郑重地慢慢摇头,一双眼睛紧紧锁着在面前渐次远去的那一支骑兵队伍。   不是“有些”,而是“很大”。   是很大的区别!!   “怎么可能?”压得低低的声音如同在噩梦中呻吟,“这怎么可能?!”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四)   “这不可能!”   折克柔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双脚,颤抖的手按在交椅旁的小几上支撑着。只是厚实的松木打制的茶几立刻给带着抖了起来,几上的茶盏丁玲哐啷地碎了一地,茶水全都泼在了地上。   河东、关西都赫赫有名的折家家主,此时抖得厉害,“这不可能,契丹人怎么会为西贼火中取栗?!是准备毁了澶渊之盟?岁币不想要了!?”   “所以他们打着西夏人的旗号!”   折克行与西贼骑兵交手几十年,大战小战数百次,从没有见他畏惧过,可今天却是铁青了脸。因为很有可能在进攻丰州的同时,受到契丹人的袭击,更因为堂兄眼下的失态。   折克柔心中被契丹铁骑的马蹄声给充满,并没有感受到兄弟心头的怒意:“打着旗号又能瞒得过?”   现任的府州知州是折克柔,不过州中的政事兵事都是由他的堂弟折克行拿主意。前任的府州知州折继祖是折克行的父亲,不过折继祖的职位是继承自他的兄长折继闵,也就是折克柔的父亲。所以在折继祖过世前所上遗表中,就请求朝廷将府州知府的职位交给折克柔。只是折克柔的身体一直不好,为人庸碌,实际上府州的执掌者是折克行。如果折克柔病死了,下一任折家家主就会落回到折继祖长子折克行头上。   “该正视现实了!”折克行瞥了堂兄一眼,已经确信必然是辽人:“唇亡齿寒,契丹人本就不可能看着大宋一步步将西夏平灭,都把女儿嫁给了秉常,难道还不能派些兵马?只要是打着西夏人的旗号,就算是被拆穿,辽人也能推个干净。”   “此事不要妄下定论!”端坐在尊位上的郭逵双眼半睁半闭,将自己浮动的心情藏在了双眼的眼帘之下,“必须要查探清楚再说。”   折克行低头一叹,还要怎么查探?!   并不是一名哨探的回报就让他深信不疑。此前派出去的几十名哨探,有四分之一陆陆续续地都将发现辽国骑兵的消息报了上来。上报的辽国骑兵人数有多有少,最少的三十余骑,多的则达到了五百骑。尽管他们都打着西夏的旗号,但穿着打扮,甚至所乘战马的品种,都与党项人有着很大的分别。   如果是关西禁军,肯定不可能认出他们的身份,毕竟从来没有接触过,多半会认为是西夏国中一个装束特别的部族罢了。但这里是河东,不但与党项人交手,同时也日夜提防着盘踞云中的契丹人的侵袭。契丹人和党项人的装束区别太大了,可以说是一见便知。   “会不会是党项人假扮的。”折克柔忽然又问道。看出了破绽一般地大声说了起来,“他们的行军的路线不对!派出去的斥候所发现的疑似辽人的骑兵部队的地方,是位于丰州外围的官道上,辽国骑兵怎么可能会为党项人看守门户?”   折克行暗自摇了摇头。契丹人当然不会为党项军看守门户,可辽国西京道绕道丰州转往府州来的小道,却也正连在那条官道,过去丰州去往辽国的回易商队,在那条官道上时常都能发现。   可这话他不好开口,私下回易可是重罪,折家的家产这些年就是靠着转口贸易来维持,但这样的挣钱手段虽然私下里人人都知道,可一旦拿到明面上,就算是以折家的地位身份来说,也是一桩大麻烦,怎么能随意将把柄送人,折克行只能选择从沉默。   “那为何他们不打着契丹的旗号?”梁从吉尖着嗓子反问。光洁的下颌,尖细的嗓音让人不会误认他的身份。不过梁从吉是领军的将领,而不是作为监军的走马承受。   这位在仁宗朝受到重用的内侍,曾经镇守在大顺城,领八百兵大败来袭的党项军。如今积功为皇城使,河东都钤辖,只是宠幸程度远不如如今炙手可热的王中正、石得一等大貂珰。   “如果打着契丹的旗号,岂不会惹怒辽人?”折克柔却是似乎一下子变得思路清晰起来,“现在只是换身装束而已,旗号还是西夏的。辽国总不能说禁止党项用契丹服,谁也不能说他们有错。”   “从装束到战马一起假扮?”梁从吉反再一次反问,“衣服、头发好说,但几百上千匹契丹马怎么来的?”   天南地北的马种放在一起,普通人分不清个一二三,但他们这些老行伍怎么可能分不出来,他们派出去的斥候又怎么会分不出来?党项人用得多是出自贺兰山下的河西马,与辽国惯用的契丹马外形差别大得很,只要对马匹稍有了解,就能区分得出。   “以西夏国力,想弄到一两千匹契丹马并不算难,直接跟上京道的阻卜部族交易就行了。前两年辽国不是才平了阻卜之乱吗?党项人惯爱玩这些鬼名堂。”折克柔提醒着,“别忘了好水川和三川口!”   堂上众将都沉默了起来。好水川之战,嵬名元昊在泥银盒子里面装了带哨子的鸽子,宋人打破盒子之后,飞上天际的哨声就是伏兵齐出的信号。三川口之战,嵬名元昊更是派遣奸细伪作延州范雍的信使,催着刘平连夜行军踏入他提前安排好的伏击圈中。   论起喜欢用计,西夏可比辽人要凶狠得,折克柔说的并没有错。说这是党项人伪装出来的可能性也并不为零。   梁从吉叹了一口气:“也就是说此事不需要管,继续按照已经定下来的方略,继续攻打丰州?”   折克柔一滞,张开口却回不了话。他可以逃避现实,不承认契丹已经选择帮助西夏,但他不能逃避到在用兵方略上冒风险。   谁敢冒险照着原定的方略继续进攻丰州?   就算是折克柔也不敢这样提议。   万一当真是契丹骑兵,而且党项和契丹配合起来,这样问题可就大了。若是就在攻打丰州城的时候,契丹骑兵突然从哪条山间小道中冲出来,正在进攻中的将士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   “如果将辽人对西夏的支援算进来,眼下的兵力是肯定不够的。”折克行打破沉默,“必须立刻通知缘边诸关寨,雁门、瓶形、麻谷、土蹬都要通知到。火山、岢岚、宁化三军也都得派人去。另外还得派急脚递回京城,奏请天子,给河东、给府州添支兵马,等雪降之后,再行攻打丰州!”   “此事还没有确定,岂能妄报?”郭逵慢慢地开口说道,直到现在,他还是稳如泰山一般,并没有为契丹来袭的消息所动摇。   折克行质问:“难道太尉不打算将此事报回京中?!”   郭逵抓着交椅扶手的右手一下握紧,已经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不过郭逵的怒火很快就收了,折克行这是关心则乱。   丰州是府州的门户,如果不能尽快夺回,日后府州腹地就是党项骑兵纵横的马场。前一次已经失败了,如果这一次再失败,几年内不可能再有进攻丰州的能力。折克行根本不敢拿家族去冒险,万一错了一步,折家就是旧年控制丰州的王家阖门死难的结果。   郭逵摇了摇头,看了同样立于堂中的走马承受一眼。走马承受可以现在就将这个消息报回去,这本就是他的职守范围。但河东经略司限于地位,却不能妄报,必须要有真凭实据才行——谁来通报,性质完全不一样。   “总不能看到穿着契丹服饰、骑着契丹马的骑兵,就说成是辽国来援助西贼。”郭逵心平气和地说道,“究竟是与不是,先打了再说。”   “万一辽人当真来助战,该如何是好?”梁从吉问道。   “只要稳一点,也不怕他辽人能有什么能耐。即便发现的当真是契丹骑兵,只看眼下他们还打着西夏的旗号,可见尚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对西夏的支持也还很有限。”郭逵冷笑一声,“只要辽人不能汇聚大军,我们又何须惧他区区数百骑兵。再想想丰州现在的粮草还有多少,不可能支撑太多的兵力。只要战事的时间拖得稍长,丰州城中的各部兵马都会要自相纷争。”   折克行紧抿起了双唇,上阵打仗不想着克敌制胜,却盼着敌军自起纷争,哪有这样打仗的。只是郭逵是主帅。   郭逵知道折克行不服气,笑了一声,长身而起:“何况契丹骑兵来了又如何?铁甲、陌刀加上神臂弓,列阵而战的官军,试问契丹如何能抵挡?有飞船在天上监视,契丹骑兵又如何偷袭?丰州城小而坚,但我有霹雳砲、床子弩,试问哪一段的城墙能够防得住?!”   “官军已远胜过往!”郭逵放声直言,“区区荆南军便能以千五破十万,麟州、府州现有六万大军,岂能畏敌如虎!?”   “要一举夺回丰州,铁鹞子挡在面前,用刀劈开;步跋子挡在面前,用箭射开;就算辽军拦在我们面前,刀箭齐上,谁也别想挡着!!”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五)   契丹骑兵出现在丰州的消息,由于斥候传回来的次数太多,并没能隐瞒起来。尽管下面的士兵还懵然不知,但将校们都已经听说了。   对于辽国、西夏联手对抗大宋的猜测,有人说真,有人说假,争论得厉害。一直到了出兵之后,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   “管他真假,先打了再说!输也罢、赢也罢,总得先试上一试。也不能还没上阵腿就先软了。”折可适亲自牵着马,在山路上跋涉着,“我们几十年都没与契丹人打上一仗了,谁知道契丹骑兵到底是真货假货?”   跟在他身边的亲将摇头晃脑,“能不打最好不打,等打到兴庆府,回头再打契丹人。一起上来可吃不消。”   折可适反手往亲将的头盔上一敲,当的一声脆响,“头上有盔,身上有甲,弓弩刀枪全都配齐了,就差牙齿没安个套子。就算是卒伍身上的装备,契丹大将看着都要眼红,你还怕个鸟!”   “饭不是要一口口吃吗?就是去窑子里消遣,也是得轮番来的,要是一起上,一夜下来俺李铁脚也会两脚发软。”说是双脚发软,但看这李铁脚扬眉带笑的模样,也是浑没将契丹人的威胁放在心上。   折可适狠狠地瞪了亲将一眼,转头也笑了起来。   弓弩刀枪不缺,头盔甲胄俱全,让折可适并不会太过担心遇上辽人会有什么麻烦。只是三五百人,根本就不用在意,就算辽军大举来援,只要想退回来,谅那契丹骑兵也阻止不了。   这就是兵甲俱足的好处。   麟府军一向可以算是折家的私兵,装备一直以来都要比驻扎在太原、代州的上位禁军要差,更别说跟龙卫、神卫、天武、捧日上四军相比。   只是因为前一次兵败丰州,如今又要跟着郭逵出阵。河东经略司与枢密院打了一阵嘴皮官司,自家的父亲、叔父也都上书求天子一个恩典,终于让东西两府的几个相公大方了一次。   竟然一口气发下了两千套板甲下来,连神臂弓、斩马刀这样的神兵利器也全都配齐,一下将折家军最核心的五个指挥给装备到了牙齿。而他们替换下来的有些老旧的皮甲、札甲,又分派给另外的十几个指挥中的精锐装备,让这几千人的战力同样上了一个台阶。   折可适所在的前军之中,有一半是带甲的精锐指挥。而配有板甲的指挥,也有一个,正由折可适来率领。此时士兵们的甲胄都由骡马驮着,一步步走着上坡路。   骑兵前后奔驰在行军的队列中,来回传递着侦查来的消息。在林中穿行的小队,清理着潜伏的敌军哨探,这两天下来已经颇有斩获。前出十几里的游骑,则传回前方并没有发现敌军大队人马的消息。这让折可适松上一口气的同时,也免不了会感到有些失望。   李铁脚紧紧跟着折可适,他在山路上走得四平八稳的模样,到不枉了铁脚的诨名:“听说这两千套板甲不过京城军器监三五日的产量,想那军器监一年十五六万套精铁板甲,只要两个月,就能让我们麟府军全身上下都是铁甲。”   “别指望再多了,西军、京营、河北、河东,哪家不等着将铁甲配齐全了?再轮到麟府,还不是要到多少年后。”折可适抬手指了指李铁脚身上,“还是将你身上的这套板甲保养好了才是真的,省得过了两年锈了没得用。”   裙甲、护胫、护臂等零碎的配件没装上,不过李铁脚还是将前胸后背的两片护甲给挂上了,他的脚力惊人,不在乎行军时身上多了十几二十斤。偌大的拳头嘭嘭地在胸口敲了两下,“都可以当镜子用了。”羊尾油将板甲的前后构件擦得油光水亮,的确是能当镜子使用了。   底层的军官身上的板甲式样与士兵们相同,但都带着红褐铜色,胸前、背后的甲板还装饰了波浪形的花纹,头盔上的红缨也比士兵高上五寸,这身份一下就起来了。   到了指挥使一级以后,则是加配了护臂护腿,内衬更多了一层挡箭的丝绸。至于将军一级之后,配件则更多了,不仅有札甲的甲叶做活动部件,与板甲配合起来的甲胄,也有形似河虾的外壳,一截截地用钉子铆起来的甲胄。   而折可适在太原府,还见过更极端的板甲。将从头到脚全都包在铁皮之中,就连双手都用铁手套给包起来,足足有百斤之重,人进去就别想再走路。   据说这本来是准备给郭逵的,折可适两个月前去太原领京中下发的军器时,正好就撞上了。一套甲胄,上上下下不知怎么弄得金光闪闪。看着倒是漂亮,如果天上有太阳,隔着三五里都能认出来。唯一一点不好,就不能穿着上阵,郭逵看了之后直截了当地给推掉了。军器监的这一套在韩冈离开后新开发出来的产品,并没有能推销出去——郭逵倒是喜欢收藏兵器,但甲胄和重弩,就算他已是国之干城,世所公认的当朝排行第一的大将,都不敢干犯律法多留几套在家中。   “四郎是跟发明板甲、飞船的小韩学士见过吧?现在人人都说说他才是真正的文曲星。”李铁脚凑上前问道。   折可适只在宣抚司中见过两面,并没有深交,甚至仅仅行礼问候了两句而已,但当时他得官不过一年,就能顶着韩绛的威风,任谁看了都知道日后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韩龙学是不是文曲星,我肉眼凡胎看不出来。不过他是当真有本事。在他之前,军器监一年才多少套甲胄?如今又是多少套。现在京城只恨铁少,让造甲的工匠都变清闲。”   正说着话,迎面来风骤然紧了。折可适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到了山口。左右望望,还能看见一道半丈高的土垄,在峰谷间蜿蜒。古长城的遗迹经过了千年依然留存,只要越过去后,就是到了丰州。   党项人没有在山口屯兵防守,如果他们当真打算死守着山口,一众宋军将帅的心中可是会乐开了花。   踏上山口,前面依然是望不到头的山林,但只要跨出一步,就是抵达了丰州。这一片土地原本也属于府州,只是在旧丰州被攻破之后,朝廷割了府州的土地重建了丰州。   折可适望着前方的一片旧时属于自家的土地,党项甚至契丹的大军都在前方等候着他们的到来,一股豪情壮志在胸中涌起。   “下去吧!”折可适冲着麾下的将士放声大吼,“我等即为先锋,便要将第一桩捷报当先报与天子!”   ……   赵顼眉眼间满是喜色。   广西昨日上报,解救的汉人数目已经超过六千,不知道其中多少是货真价实的大宋子民,但只要有一半是真的,也是可喜可贺的一桩事了。   因为韩冈没有将溪峒蛮部对交趾边境部族的斩首算成是功绩,在广西经略司的军报中,也没有清楚地汇报这些天来的具体战果,只是从解救出来的汉儿数目来推断,交趾军的损失,当是数以万计。交趾小邦,这么大的人员损失,等于是在身上割了条口子放血,很快就会支撑不住了。   广西的好消息不断,自然就是韩冈的功劳。   韩冈今天上殿辞行,赵顼便是没口子的夸奖。看到王安石也在,跟着又道:“今闻韩卿喜得麟儿,相公也添了两个外孙,实是可喜可贺。韩卿劳苦功高,朕岂能吝于爵赏……”   云娘和周南就在昨天前后脚的临盆,给韩冈添两个儿子,心情也是正好。不过听到赵顼要给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荫官,则是连忙推辞:“陛下厚赏,臣感激涕零。但臣此前以微薄之功,已有了两子得陛下厚恩。如今新功未立,如何能再觍颜邀赏,臣不敢受!”   王安石虽然刚刚丢了一个儿子,但一下又多了两个外孙——尽管是名义上的外孙——心情也好了许多。只是朝廷的规矩他还要维持,“陛下,韩冈所言极是。且尚在襁褓便宠以荫赠,也有折福之虞。”   “也罢。”赵顼也不坚持,“就等韩卿在交州建功立业,朕再一并赏来。”   韩冈本来就有了两个儿子,这一下又是两个,加上听说还在怀孕的正妻,也就是王安石家的女儿,说不定又是一个。赵顼兴奋过后,心中就有些郁闷,自己的儿子也不少,就是养不大。   一封奏报这时被匆匆送进了崇政殿,只有战报才有这个待遇。宰相既然在殿上,也不需瞒着,赵顼直接接了来看。脸上的笑容一下就收敛了起来,“丰州有辽军?!”   “辽军?”王安石和韩冈同样的变了颜色。   赵顼脸色惨白,让宋用臣将奏报递下去给王安石:“说是打着西夏的旗号,但实际上是契丹的骑兵,穿着、装束还有乘用的战马,都是契丹一系。”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六)   从宋用臣的手上,王安石将奏报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抬起头,正对上赵顼惶急的眼神:“陛下,这是走马承受的奏报,并不是郭逵的。郭逵能发急脚递,比走马奏报要更快一步。既然走马传了奏报,为何河东经略司没有传信回来?”   赵顼沉吟了一下,“王卿的意思是说郭逵不认为那些是辽军骑兵?”   “至少是没有确定。”王安石很肯定地说着,“是否有辽骑在丰州,此事郭逵尚未探明,怎么敢妄报于朝堂,只能等查探明白再行奏上。”   “那依王卿所见,丰州的辽军是真还是假?”   “辽国嫁了公主与秉常,此前又曾意欲强逼陛下以罗兀、绥德交换丰州。西夏持之以为依仗。但要说辽国会为西夏火中取栗,却是难说。辽人嗜利,我有每年五十万银绢与辽人,而西夏国势日蹙,又从何处得来钱财,交予辽人?”   “可契丹骑兵又是从何而来?”赵顼心中疑惑难解,“党项人也不会刻意准备一批骑兵以充今日之用。”   王安石想了一阵,道:“西夏邻接辽国上京道。想那上京道中的阻卜等部,习俗类与契丹、装束类似契丹,如若冒充契丹人,也只需略略改一下装束。”   王安石如此断言,韩冈先是一阵讶异,随即便心中了然。王安石这是在安慰天子,其实心里面并不如嘴上这般确信。不过就算是错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也能抵得下来。   在韩冈看来,丰州的辽国骑兵不论是真是假,郭逵既然没有派人回来,究其本意还是准备杀过去,先试一试成色如何。   韩冈对郭逵所率领的河东军深具信心,虽然此前在熙宁四年的横山会战中,就是因为河东军的当先崩溃,才导致了整个战局的逆转。不过那是韩绛胡乱下令的结果,实际上的河东军战斗力并不弱。北面是辽国西京道,而西面又是西夏,同时还是同时肩负支援河北、关西的任务,河东路中禁军和乡兵都能算得上是出色,至少比起久未上阵的河北军要强。   如果河东军在此战中表现得足够出色,而且还击败了契丹军,也可让天子和朝堂对官军更多一点信心。不用像现在这样,必须要王安石来劝慰。   只是王安石能挥霍着自己的政治资本来安慰天子,但韩冈却不能,且河东的事务,并不处在他熟悉的范畴,他也没必要多话,干脆闭口不言。   不过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赵顼不会放过韩冈这么好的参谋对象。他的才智早已得到证明,眼光也同样超人一等,正所谓识见过人。既然韩冈就在殿中,当然少不了询问一声。   “韩卿,你道丰州的契丹军真伪如何?”   韩冈偏头看了一眼宋用臣,躬身行礼道:“此事臣未明就里,不敢妄言。”   赵顼会意,道:“宋用臣。”   今天在赵顼身边值日的内侍,连忙将王安石刚刚交还回来的奏报,转过来又递给韩冈。   韩冈匆匆看了一遍,又揣摩了一下其中的措辞,也算是对郭逵的心思了解了个大概,“臣的看法一如丞相,辽人贪好财帛,西贼穷寇,当不致为其奔走卖命,总有些许,也是逐利而已,不会死战。且河东走马既然回报此事,郭逵如何不知?只是不敢妄下定论。然郭逵宿将,既知契丹骑兵可能援夏,必然会有所准备,陛下可以无忧。只不过京城之中也需要早做准备,不能等到最后才匆匆忙忙调集大军。”   韩冈长长的一段话,其实都是些不落口实的闲言赘语,没有太多意义。但他说到最后一句,却怔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脸色还是变了一点。   赵顼和王安石都没有看出韩冈脸色的变化,都是在想着韩冈的一番话。哪里会想得到,他现在的心中正在破口大骂。   这份奏报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只一下子,河北军就不能动了!   虽然天子和朝廷不会下诏让丰州前线的大军返回——从时间上看,此时河东军的前锋应该已经攻进了丰州境内,很有可能已经开始接战,两军纠缠的过程中,一旦撤退,结果就是惨败,根本撤退不得——但让河北军在防备辽军南下的同时,准备救援河东,这都是必须会颁下的诏令。而没有河东军的填补,第二批第三批的西军就不可能南下广西,也就是说,安南行营能依靠的只有刚刚入蜀,准备顺水直放邕州的那五千兵马。   这仗可没法儿打了。韩冈想想,心中便又暗暗摇头。已经是不能不打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旦在邕州待得日子长了,西军兵将罹患疾病的几率会越来越大,而士气也会低落得厉害,到最后就连三十六峒蛮部以及广源州甚至脚趾国内有心投效的部族,都会犹豫起来,甚至再倒回去。那时候,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从殿中出来,已是将及黄昏。王安石还留于殿中,与赵顼讨论着之后的应对——想来不外乎镇之以静之类的计划,还有加强河北、河东防御的方案。虽然还没有涉及南调的安南行营所部,但等到两府八座都到齐了,却是不可能不提的。   “也就在明天了。”韩冈想着。为防京城骚动,即便是有关契丹军的消息,但今天的夜里是不会紧急召集宰执议事,一切都会等到明天。而到了明天,就在崇政殿为此而争论的时候,自己则是已经整装南下,出了南面的城门了。   如果朝堂上的结果一如自己所料,那么安南行营还想继续任务,就必须凭着眼下的兵力,去踏破升龙府的城门。   已经南下的五千,加上一千五百的荆南军,以及刚刚招募编组的广西新军——除去驻扎的兵力,能调动出战的在三四千左右——总计一万人。这就是安南行营能动用的全部军队了。   恐怕唯一的好处就是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一万兵马的粮秣转运,要比之前的工作量少去大半,而需要征调的民夫也少了许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继续进攻交趾,也许当自己南下的时候,朝廷的一封诏令,就让安南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立刻停止一切动作,就此偃旗息鼓。   韩冈回头望着巍峨的皇城,冷哼一声,他可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回到家中,只有严素心出来迎接,王旖尚在孕中,周南、云娘都是刚刚分娩,连床都不能下。   就在堂屋中,贺礼都堆了整整一屋子。家里的下人正对照着礼单和礼物,并一一登记造册。看他们的速度,今天晚上就别想睡觉了。   转运使、龙图直学士加上对未来宰执的期许,让韩冈在京城中受到超乎寻常的看重。平日经常宾客盈门,幸好今天他因为明天就要启程而闭门谢客,否则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登门拜访。   到了后院,韩冈先去换了衣服问候父母,三名儿女都在他们的房中。家里尽是产妇孕妇,不能让他们这几位小祖宗去打扰。   出来后就去韩云娘和周南的房间。周南是二胎,生得很顺利。而云娘则是头胎,稍稍有了些波折,不过也算是顺产。   房间中并没有太多人,人气一杂,对产妇和新生儿都不利。周南正在睡着,脸色有些苍白,韩冈问了问旁边的墨文,知道之前起来喝了些药粥,也放心了一点。包在襁褓中的三儿子脸还是皱皱的,并没有睁开眼睛。   从周南房中出来,韩冈去看了韩云娘。却是醒着的,正抱着刚刚生下来的幼子。形容间还有着少女的稚嫩,但看着儿子的时候,韩云娘的眼神已经是一名真正的母亲。   “三哥哥!”听到韩冈进门的动静,韩云娘瞬息间浮现在脸上的喜悦如同鲜花般绽放。   “今天可还好一点了?”韩冈在床边坐下,搂着纤瘦的肩膀看着她怀里的儿子。六斤重的小子,比他的几个兄姐都要重,生出来时让韩云娘吃足了苦头,差点就用上了产钳。   就在韩冈的怀中乖顺地点着头,“已经好多了。就是身上都是汗,现在还是难受。”   产妇产后调养,韩冈不算了解,但还是听说过一些,比如今的风俗许多地方更为合理。之前妻妾们的几次生产,也都进行了印证,如何照顾产妇,韩家也算是有经验了。   “过两天就能洗澡了,再稍微忍耐两天。不过只能淋浴,不能盆浴。还要注意不要让你们娘子受风。”韩冈吩咐着服侍韩云娘的下人。   家中也有设有淋浴房,不过因为是租来的官产,不好随意改建,只能依旧使用旧式的淋浴设施。只是特意为了家里的孕妇们布置了一下,变得保暖遮风。   其实用来烧开水、提供洗浴的简易锅炉,则早已在各地疗养院中推广,最近上四军的军营也已经设置。说起来就是将外面公共浴室所用的锅灶炉膛稍加改造而已,甜水巷的浴室院提供的服务并不比后世的洗浴稍逊。   说了阵话,见怀里的佳人犯了困,韩冈扶着她躺了下来。云娘张着眼眶微凹的秀美双眸,眼中尽是不舍的情丝,“三哥哥,你明天就要走了?”   “是明天才走,今天还在家里。”韩冈的手在云娘细腻的脸颊上轻轻拂过,“乖,先睡会儿,起来后再跟三哥哥说话。”   云娘依顺地闭上了眼睛,却抓着韩冈的袖子没有放开手。韩冈笑着坐好,握住云娘伸出来的纤细的小手,看着她渐渐睡去。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七)   “元长,这些年可是一切安好?”   强渊明刚刚抵达京城,第一件事就是宴请现任流内铨主簿的蔡京。   蔡京举起酒杯,“隐季,想不到数载不见,风采依旧。”   “远不如元长你能纵马而行。”强渊明的话中隐隐带着一分羡慕,还有嫉妒,只是旧日的交情,让他倒不用顾及言辞太多。   两人是同时考中的进士,强渊明如今还在选海中沉浮,但蔡京已经是京官了。自熙宁三年考中进士之后,蔡京只做了六年选人便顺利转官,这个速度其实已经算是骑着马在跑了。   “愚兄运道好而已,遇上了熊伯通。”蔡京微微一笑,俊逸的笑容让刚刚走进来准备唱曲儿的妓女一下看得呆住了。   这些年,大宋一直都是在开疆拓土之中,在三个方向上都取得了成功。   一个是西北由王韶主导的河湟拓边,这是最见成效的典范;一个是南方,章惇掌管的荆南,不仅平定了荆南山蛮,由此锻炼出来的兵员还轻松无比将十万交趾大军给打了回去;最后一个就是在西南,由熊本熊伯通主持的针对西南夷的开拓行动。   相比起王韶和章惇,熊本在名气和官位上都要低上一些,功绩也是逊色。不过蔡京却要承熊本的人情,他在舒州团练推官的任上,得了来巡察地方的熊本的赞许,言其学行纯茂,不久之后就脱离了夔州路那个苦地方,回到了京中。现在蔡京是流内铨主簿。尽管职位依然不高,但所在的位置极其重要,是管着选人差遣的职司。   强渊明要请蔡京,自然在共叙旧谊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份想法。如今流内铨的阙亭外,一众待选官员对于蔡京这位主簿,虽不能说点头哈腰,却也是恭谨有加。而那等不请自来,在桌前打酒坐、唱曲儿的妓女,也在拿着眼睛瞟着蔡京——尽管是另外一个原因。   长得稍微有那点不如人意、还在选海中打滚的强渊明,心中一时无聊得紧,向着楼下的街道左右看着。忽然就看见一队骑手拥着一位穿戴着三品服饰的官员,跨马从楼下而过。旁边另有一人并辔随行,定睛看过去,却是强渊明曾经远远地见过几面,是王安石家的衙内王旁。   王雱刚过世不久,王旁眼下还在服中。但他现在却替下了麻衣而换上了吉服,这究竟是为了为什么原因,只看他所陪伴的一群人,理由不问可知。且年纪轻轻便身着紫袍犀带、腰间系着金鱼袋,这自然不会是他人,朝中的文臣中数来数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异数。   “元长,那一位可是韩玉昆?”强渊明指着楼下的紫袍显贵。   蔡京一低头,在看见了王安石次子的同时,旁边的一人同样映入他的眼帘。旧年在西太一宫中擦身而过的记忆一下又清晰了起来,“正是他!正是韩玉昆!”   让守在包厢外的小厮,拿钱请了唱曲儿的妓女出去,蔡京道:“他这是要回广西了。”   “关于安南之事,元长应该也听说了罢?”强渊明凑近了,声音也压得低了。   蔡京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润了润喉咙。契丹助战丰州,这是今天早朝之后从宫里传出来的。契丹既然不稳,河北军就不能轻动。   强渊明笑道:“韩玉昆算计来算计去,就没算到契丹人竟然会出兵援助西夏。眼下北方诸路的兵力都不能随意调动,能南下的西军,压下就只有五千。”   “千五便能破十万,五千难道不能扫平升龙府?”蔡京反问着。   “那是交趾军已经在邕州城下做了疲兵,功劳是坚守邕州的苏缄和说服广源蛮帅的苏子元,并不全然是韩冈之能。只有区区五千西军,加上荆南军的一千五百,剩下的都是些滥竽充数之辈了。”   “隐季你觉得韩玉昆做不到?”蔡京慢悠悠地反问着。   强渊明张了张嘴,却没敢说不行。经过了这么些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再没人能小瞧韩冈,“直学士、转运使,要是做不到,朝廷还真是白提拔他了。”   蔡京向楼外望去,韩冈和王旁已经走远了。   韩冈的年纪比蔡京小上五岁。可韩冈如今已经是直学士。蔡京自知他想要攀到那个位置上,即便有着过人一等的运道,差不多也要十几二十年的工夫,说不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蔡京是个极为现实的人,并没有想过与韩冈过不去的打算,也绝不会将自己心中的嫉脱口而出。   强渊明知道蔡京的脾性,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过去问道,“韩冈之父前几天不是说已经抵达京城,是不是由元长你管着?”   蔡京淡然一笑:“听说熙河六州,这几年新辟的田地有万顷之多,开辟的沟渠加起来长达千里,灌溉了数十万亩田地。虽说其中必然有所夸大,但熙河路自给自足已经有两三年了,这点却做不了假。岷州的滔山监在造铁钱,钱粮如今都能在路中自备。且熙河路也不是光有钱粮,那里的特产,想必隐季你也是知道的。”   “河西吉贝。”强渊明如何不知。   “这都是韩冈之父的功劳,熙河路各家靠了这吉贝布赚了不知多少钱去,王韶、高遵裕、韩冈可都掺和在里面。”蔡京叹道,“现如今听说京城几个行会要学着熙河路措办蹴鞠联赛,领头的棉行脱手就是几万贯砸下来,买了场子、买了房子。熙河的富户往少里说都是数十万贯的身家。”   强渊明明白了蔡京想说些什么:“想不到韩冈父子不仅官运亨通,而且财运也一样亨通。”   “开辟田亩百万亩,大小沟渠千余里,韩谦益当然能从选人转为京官,只是最近听闻他辞了审官东院的新任命,自称老病不能任事,打算告老归乡。”   “有着韩冈这个儿子,回家做个老封翁,自是要比在外风吹雨淋强。”   “开田地,兴沟洫,若是福建也能做得如熙河一般容易就好了。”蔡京不知怎么突然间就感慨了起来。   “元长你说的是木兰陂吧?”身为蔡京的知交,强渊明如何猜不到蔡京现在在说哪一桩事,“钱四娘自尽了、林从世也败光了家业,不知道元长你说动的李宏到底能不能将木兰陂给修起来?”   蔡京是福建兴化军仙游县人。兴化军有木兰山,一条河流从木兰山中流出,称为大目溪,也称木兰溪。这木兰溪只有数百里长,却因发源自高处,而溪流湍急。山上一场大雨落下,木兰溪就会暴涨而导致洪水泛滥。到了海潮起时,海水又会上侵,沿着木兰溪上溯到接近仙游县城,将河道两边的田地一起变成盐卤之地。   春夏有洪水,秋来有海潮,兴华军的灾难一年年地延续下来,多少人想为此修起一条海堤,拦住海水;修起堰坝,使洪水不再泛滥——这就是为何要修木兰陂的原因。   蔡京也想修木兰陂,此前蔡襄在泉州修洛阳万安桥,就是给了他一个启发。   此前修陂两次失败,并不是全然无功,蔡京从他收到的李宏的来信中知悉,李宏和他的助手冯智日已经找出了前两次失败的关键,且为此而选择了另外一处溪流浅缓、海潮难至且河底由石块组成的位置。   只是木兰陂的修造实在太难,此前两次都是毁于一旦,李宏是蔡京深沉恳切地给请来的,随身带着七八万贯作为资金,只是一年不到的时间,这些钱已经都给用光了。   “木兰溪水势太急,此前钱四娘、林从世两次失败,都是没有将堰坝给筑好,最后被水给冲垮。李宏前日写信来。信中说他已经与几名大工匠合计出了该如何修筑堰坝,而不至于被冲毁。只是要将堰坝筑起来,至少要用到千斤巨石三万到五万块,单是从山里采来一块运到木兰溪边,就是一贯多。仅仅是买这些石料,就花光了李宏手上所有的钱钞。修堰坝还要人工,修堤也要人工,此外还要开沟渠、洗盐卤,至少还要六七十万贯。”   “六七十万贯?!”强渊明吃了一惊,这可是个大数目,“元长你可能再筹到?”   “难啊!”蔡京摇头叹气,“愚兄昨日已经上本,要请天子给木兰陂一个名分,这样才好说动更多的人来。”   相比起仙游蔡氏的其他几房,蔡京的这一脉只能算是寻常的富户,出不了多少钱。不过蔡京在家乡颇有盛名,在钱塘尉的任上,就说动了李宏出头继续修造木兰陂。不过眼下钱没了,要向将这件事继续熬下去,只能靠着乡里。   “不过也不能指望太多……”强渊明也跟着叹了起来。六七十万贯,足以让几家肯出钱的富户倾家荡产。   “其实说多也不算多。据说在熙河路中的蹴鞠联赛上,各家为争一个头名,就连蕃部都是一掷千万,下注赌胜的则为数更多。”蔡京眼眸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铜钱色的深黯,“如果能从中抽头,想必官中的收入绝不会少。”   强渊明眨了眨眼睛:“……元长你是打算在福建开蹴鞠联赛?!”   蔡京洒然一笑,露出的一排白牙似乎在闪光:“不觉得有用吗?试想熙河开田、开渠,给流民牛马农具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诱人赌博,有伤风化,御史……”   强渊明话到嘴边,看见蔡京似笑非笑,顿时恍然,蔡京他如何会自己上本?他那张嘴皮子能将死的说活过来,诳来一个傻瓜为控制蹴鞠联赛从中牟利来鼓吹,最后坏了事,也能将自己摘出去。不过此事想必会有不少人感兴趣,再如京城中的几家瓦子,里面斗鸡斗狗、相扑摔跤,可是有着开封府的背景。   “或许,还真能给他成功!”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八)   饯行宴结束了,来送韩冈出发的人们依照亲疏,在离着东京城不同远近的地方一个个地告辞返回,到最后,离城快有二十里,王旁才最后一个与韩冈辞别。   上午别过含泪的父母和妻儿,韩冈出门时王旁就赶过来相送,等他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几十人来相送。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来送他离京,这不外乎是留给未来的人情。在韩冈看来,还不如几个同门师兄弟加上亲戚的送行。   与王旁拱手致礼,韩冈翻身上马,跟随他南下的四名幕僚和一队亲随也全都上了马。   李复、马竺、陈震、周毖,此四人今天早上得到韩冈的通报,明白了他们即将面对的问题,现在正伤着脑筋。而韩冈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是要只凭眼下的人手坚持进攻?还是等到大军到齐之后再行动?   几名幕僚很意外韩冈会问出这个问题,因为此前韩冈的提醒和教导,都是不断在告诉李复四人,他们的任务是辅佐韩冈处理军中一切琐碎的事务,并不是献计献策。   只是眼下既然被韩冈考校到了,他们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一个个都想着要在韩冈好好表现一番,如果出色的话,那就能成为韩玉昆倚之为臂助的谋主、策士,而不是他之前提点过的安排军中琐碎事务的属吏。   “履中,你怎么看?”陈震低声地问着李复。   李复想了一想,道:“小弟觉得以龙学的心意,多半还是要打上一场再说。”   “不仅仅是打上一场,”周毖在旁插话,“说不定龙学还存了直捣升龙府的想法。”   李复肃然道:“若是如此,我等身为龙学幕宾必得加以劝谏,用兵当以正奇相合,不可只用奇兵。”   周毖立时反驳:“有三十六峒和广源蛮部相助,打到升龙府下也并不算难事。”   “前一次任用黄金满的广源蛮军是迫不得已的行险,此前龙学也是这么说的。”李复道:“现如今不等大军齐至便贸然深入敌国之中,这个风险有必要冒?”   陈震轻笑道:“以交趾的军势,凭借五千西军精锐加上千五荆南精兵,将正正之旗,临堂堂之阵,也未必不能击破之。”   “用兵岂能靠着‘未必’?”李复厉声质问。   陈震脸色一下涨红,辨道:“龙学若是未战即怯之辈,如何能做到今日的位子上?”   “陷主于危,岂是幕佐当为?!”   “都少说两句。”一直没开口的马竺拦过来,在四人中他的年纪最长,“你们想想,龙学究竟是为何要用我等?出谋划策是一桩,佐理庶务也是一桩,拾遗补阙、劝谏危行还是一桩。各有各的道理,没有对错可争的。与其在这边猜测,还不如先问明白龙学心中的想法再说。龙学要打,我们就做好大军行军出阵的准备。龙学说不打,我们就下去查看军中士气。此事还是龙学与章子厚做主。”   马竺的话是颠扑不破的老成之言,李复、周毖各自收了声,只是互相之间都不搭理。   韩冈不去在意身后幕僚们的争论,他就在马上拱手,向着王旁:“仲元,小弟就此告辞了。不能面辞岳父岳母,也请仲元代为致意。还有小弟家中,也望仲元闲暇时能多看顾一二。”   “玉昆即使不说,愚兄岂能忘记,还请一切放心。”王旁顿了一下,着重强调一般地说着,“有愚兄,更有父亲在,玉昆你一切都可以放心。”   “若能如此,那就太好了。”韩冈想着。   王安石还在宫中,今天要讨论的议题关系到国家安危,不得不慎重。只是结果可能不会变,都是河北军留于原地,严防契丹南侵。   安南招讨司面临的问题很严重,虽然王旁还受王安石所托,来转告韩冈,说他会尽快将河北、河东的事情给厘清,尽可能快地将剩下的一万多兵马派遣去广西。   但韩冈很清楚,王安石的尽可能,基本上就代表着第二、第三批南下的西军,赶不上这个冬天出战的脚步。   只是心里话不能说,韩冈抬眼道:“这就要多劳岳父和仲元你费心了。”再一拱手,“小弟就此告辞。”   一夹马腹,驱动胯下的坐骑,韩冈不再回头。幕僚也一时收起争议,和随从们紧随在后,紧紧地跟上韩冈的速度。   韩冈望着眼前通往南方的官道,想着的却是身后,“不知道丰州之战的结果如何?”   ……   “丰州应该已经打起来了吧……”王舜臣眼望着东北方苍翠的群山。   虽然就在横山北麓,出现了为数数万的党项兵,他们的斥候甚至越过了横山,昨天还与出城巡视的骑兵小队厮杀了一场,不过王舜臣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几百里外的河东路上。   “肯定打起来了。”   听到背后传来童贯的声音,王舜臣呆了一呆,才发现自己心中思考的问题,已经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口。   回过头,王舜臣看着身量远比自己要高,而有同样壮硕的宦官,“走马探视过疗养院了?”   “去看过了。”童贯不介意去做这样收买人心的举动,应该说是很乐意,“十几个伤病都还精神。病也好、伤也好,想必很快就能疗养康复了。”   “那就好。”王舜臣点头重复着,“那就好。”   童贯见王舜臣关心此事,心中不免疑惑起来:“为何都巡不去探视?”   “拿什么去探视?金银财帛,还是鸡鸭鱼肉?”王舜臣狠狠地说着,“等拿到了足够多的西贼的心肝去探病,那病才容易治得好。”   童贯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滞,随即就哈哈大笑起来,“都巡说的是,都巡说得极是!”   王舜臣回头又望着城外,要是没有那些时常来骚扰的党项骑兵,他就能直接加派一队人马,去麟府那边联络,如果能得到两边的通力配合,左军神勇军司这根在大宋立国后不久就一直堵在喉咙里面的毒刺,就可以顺利地给拔出了。   从鄜延路这里进兵,可以直接支援河东路。当年第一次攻打横山,一开始的计划就是以河东路配合鄜延路,在罗兀城东修筑葭芦川等一系列寨堡,将罗兀城这一突出部拉平在新的防线中,只是最后河东军中伏崩溃,不但让防线上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缺口,也使这一战略安排不了了之。   不过这一战略并没有错,现在换做是王舜臣镇守罗兀,也有着与当时的韩绛、种谔同样的想法,“太尉那里应该有动静了,总不能一直是静观其变。”   说道曹操曹操就到,王舜臣正这么想着,守着南门的士兵就匆匆来报,说是有贵客临门。罗兀城这边一直以来都是恶客来的居多,所谓的贵客则是更让人心痒难忍的恶客,都是要拿起弓刀来迎接。   只是看到来人,王舜臣就吓了一跳,“十七哥?你怎么来了?”他再望望种朴身后,就只发现了五六个随从,“怎么就带了这点人?”   “嫌少?”种朴瞥着眼笑道,“大队的援兵都在后面。”   “俺哪里是说这事!”王舜臣声音有些急了,“西贼的哨探都跑到罗兀城的南面去了,十七哥好歹也带个百八十骑兵再出来。十七哥你自己看看你身后,才几个人?”   “西贼现在自顾不暇,还不至于两面开战。聪明点的就该去守缘边寨堡,这样即使是再贴近前线,也照样能平安无事。”   鄜延路与麟府二州虽然都在黄河西岸,但两地远隔重山,还有西夏驻扎在弥陀洞的左厢神勇军司两万来人挡在中间,鄜延路这边并不清楚丰州的情况。但只要知道河东开始进攻丰州,就足够让种谔做出决断。   “敢问十七哥,太尉究竟是打算如何行事?”王舜臣问道。   “很简单,就是进兵葭芦川。”种朴立刻说道。   “只是进兵葭芦川?”王舜臣意味深长地笑问道。一家侍候种家多少年了,王舜臣当然知道种谔的想法绝不会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当然不是!”种朴不意外韩冈教出来的王舜臣能看破他们所谋划的这一切。“要尽可能地做好伪装。这一战不再夺地,而在夺人。西贼的人财物都已经快见底了,我们要做到就是尽量帮着弄得更严重一点。”   “如此方好。”王舜臣释然点头,“伏击当是能做得。”   做出出兵援助麟府的姿态,于险要之地设下埋伏,到时候就可以等着西贼自动上钩。看种谔的想法,是打算将西夏的左厢神勇军司上下彻底地深埋进地底。   如果能将左厢神勇军司一举扫平,至此之后鄜延和河东便能轻轻松松地联络起来,不再需要向南绕道。不仅如此,得到了左厢神勇军司的地盘,罗兀城孤悬在外的情形就能得到化解,与此同时,麟府军上下也都能得到更好的支援。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只不过还要看一看丰州的情况,才能下定论。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九)   已经是丰州。   用了两天的时间,穿过了几座被党项人刻意放弃的寨堡和烽火台,顺着河流形成的谷道,丰州城已是遥遥在望。   “再退下去就是到了丰州城下。”折可适想着。   想来党项人应该不会太过相信他们自己的守城能力,在官军的攻击下,丰州城能守住三天就是奇迹了。与其在城池攻防战上决定战事的胜负,不如在野外决出个高下——这是指他们没有其他阴谋诡计的情况,在丰州的这一片地,也都是如同鄜延路一般的千丘万壑,一路行来,经过的支谷岔道无数,而折可适派出去的游骑,着重搜查的就是这些地方——但不管怎么说,战斗也的确是越来越近了。   抬起略感沉重的双脚,折可适维稳当当地走在通往丰州城的山道上。为了节省战马的脚力,除去了散在外面的斥候游骑,宋军的骑兵都是牵着马在走路。   脚步声连绵起伏,不徐不疾,有着稳定的节奏,蕴含着一股紧紧绷起的张力。两千多马步军,簇拥着折可适的将旗,前后拉出来一条长达一里多的人龙。不过整支队伍前后衔接的紧密,折可适又特意多派了人手去盯着前后左右,并不虞被敌军突袭。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声尖厉刺耳的木笛警哨猝然响起。这声警哨响得十分突兀,原本就绷紧了神经的宋军将士,一下就握紧了手上的刀枪。   折可适翻身上马,踩着马镫转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一条并不算宽阔的支谷。一名骑兵拼命地从支谷中狂奔了出来,而立于支谷谷口前端高处的两名哨兵,用着更大的气力急促地吹着口中的木笛。   折可适所率领的作为前锋的两千兵马,刚刚好就从这条支谷谷口前穿过。如果当真给藏身在谷中的敌军杀出来,正在行军的队伍登时就会被拦腰冲断。   “全军止步!”折可适一声吼。令行禁止,军令从前传到后,只是走了几步的时间,正在逶迤向前的大军顿时停止了前进的脚步,“陈四,折成康,你二人速领本部上山!封助谷口。”   “诺!”被点到的两名指挥使回头一声大吼,“儿郎们,跟着俺上去!”   身处在谷口前后两个指挥的七百多名士兵,立刻就随着他们的指挥使了支谷谷口两侧的山坡。   “前后各自列阵!遇上贼军就给我坚守住。”折可适又同时向前军、后军派出了传令亲兵。   领头在前的一个指挥、殿后一个指挥,在听到号令之后,立刻列阵站定,将手上的重弩上弦,弩弓上闪烁着银光的箭镞。他们前后各守一边,虽然是分散了折可适手上本就不多的军力,但防着前方和后方受到夹击,则更为重要。   大地震撼了起来,一些细碎的沙砾从山坡上滑下,沉闷的重音自远处传到脚下,折可适面前的战马,正不安地转着耳朵。   折可适打了个响鞭,一纵坐骑,回头赶到了谷口处。一望谷中,他便回头大喊道:“李铁脚,你好了没有?”   不过就这么片刻的时间,分镇山道上前后两端的两个指挥已经列下阵势,陈四和折成康也率部攀上了并不高峻的山坡,一群士兵正手忙脚乱地给重弩上弦。   最后一队,最接近折可适的将旗,也是折家最精锐的指挥之一,总计接近五百人的队伍,也已经排了作战阵型,直面谷口,正急匆匆给自己套上原本让骡马背着的甲胄。   简易型的板甲,只是由数片铁板组成,穿戴在身上也容易,事先练习的士兵两个人互相帮忙,转眼便已经整装完毕——只要不慌乱,这些临战前的准备,折家的子弟兵们一般都能很迅速完成。   将折可适竖立在谷口外的将旗掩护在身后,四百六十多名步兵分作数列站在谷口,横过来挡住了从支谷中出来的道路。一具具银闪闪的铁甲缀连在一起,仿佛一座坚实无比的壁垒,午后阳光的照耀下,一条流光组成的银龙就在铁甲壁垒上游动。   “好了!”当最后一名士兵开始敲着胸甲在自己位置上站定,李铁脚向着折可适吼了回去,但他的声音刚刚出口,一下就消没在敌军的蹄声中。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党项人引以为豪的铁鹞子从蜿蜒曲折的谷地深处转了出来。原本只是在山谷间回荡的万马奔腾,瞬间之后就在耳边鸣响。他们来得很快,从哨探发出警报到他们冲到谷口就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如同黄河怒涛一般的蹄音从谷底奔流而出。数以百计的党项骑兵乌压压的一片,淹没了整条谷地。   潮水向着堤岸涌来,封堵在前方的宋军一身上下的全副铁甲,的确让人一望便知是难得的精锐,但薄弱的战列、寥寥无几的数目,却让党项骑兵们更加兴奋的踢着马腹。防守阵线人数太少,在来势汹涌的铁骑冲击之下,也应当是犹如鸡蛋壳一般脆弱。   已经严阵以待的宋军,迎接即将到来的冲击。   身穿着板甲,堵在谷口的指挥就是折家的子弟兵。上溯数代都是生活在府州,其中任何一人都能与折可适拉上千丝万缕的关联。手持沉重的斩马刀,全长近五尺,刀身长达三尺有余的重型兵器,紧紧地握在他们的双手间。随着呼吸,宽长的锋刃轻轻晃动,但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半点动摇。   “射!”   两声号令,自谷口两侧的山坡上同时传出,神臂弓发射时独特的弦鸣穿插在奔雷般的马蹄声中。高高低低站在山坡上的弩手齐齐扣下了牙发,但下落的箭矢只保持了应有的威力,却远没有组成箭阵时的整齐,也失去了力遏敌军的能力。   只是在山坡上威力十足却分外凌乱地射击下,最前面的几十名铁鹞子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滚翻在地。尽管紧随在后的骑兵越过他们继续前进,但这一多达千余骑的铁鹞子的冲锋势头,已经一点点地被压制下来。   只要慢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随军同行的战鼓就在折可适的耳边敲响,精赤着上身的鼓手,用粗壮如树干的手腕抡起鼓槌,稳稳地敲打着鼓皮,一点点地加快了速度。随着渐渐激昂起来的鼓音,迎着越来越近的敌骑反冲而上,雪亮的斩马刀一时高举如林。   “杀!”   来自于敌对双方,数百人同时暴喝出声,不同的词汇,却能将同一个念头吼叫出来。   铁鹞子挥舞着手中铁鞭和长刀,但面对着面的宋军,却是毫不畏惧地用斩马刀自空中猛力劈下。   带着呼啸全力挥砍下来的锋锐,比起同时挥击下来的铁鞭长刀更快一步砍在目标身上。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同时响起,横挡在谷口的宋军阵线依然严整,而对面的党项骑兵则只剩下混乱。   犀利的长刀,让阵前的铁鹞子完全无法抵抗,似乎是几百年前隋唐陌刀阵的再现,一次合击,就将冲到阵前的铁鹞子化为满地的肉块。满目的鲜红仿佛一幅用错了颜色的泼墨山水,抹在了地面上。浓郁得会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出现在战场,可是这样的血腥气却能让造成这一切的一方更加血脉沸腾。   若是在往常,仅仅这样的一击,就能彻底击碎党项军的攻势,可紧跟在后的铁鹞子们似乎没有看到前面的这一幕,依然前赴后继。   一股让折可适的脖子后面的寒毛都倒竖起来的危机感,顿时从心中涌起,凉意由前胸传到后背。“李铁脚!”他突然叫道,“动手快一点,不要站着不动,给我反压回去!”   在千百人同时发出震撼灵魂的吼声的时候,折可适的号令完全穿不进前方混乱的声场,只是随即变了节奏的战鼓,却顺利地让正承受着冲击的官军开始了前进。   一步。   两步。   三步。   斩马刀逆势向前,汹涌的洪流在刀下变成了血红色。   刀起刀落,锋刃上的寒芒在起落间依然闪亮,仿佛张开利齿的巨兽,在吞噬着挡在去路上的猎物。   仍欲奋勇冲锋的铁鹞子被无可阻挡的陌刀阵反压了回去。这时自宋军的来路上,又是一声警哨猝然响起,传入折可适的耳中。   “果然来了!”回望来路,折可适喃喃出声。   当时从小道绕行而来,有三四百名骑兵直奔宋军后阵。奔驰之速,尤胜从支谷中冲杀出来的过千主力。   折可适甩手将自己的腰刀,递给自己的亲卫,“传本将军令,临阵非令不得退,妄退者力斩!”   接下腰刀的亲卫眼中满是疑惑,李铁脚那里已经反压回去了,断后的已经列阵,哪里还需要使用督战队的时候。   折可适却知道,眼下必须要用了。既然眼前已经出现了差不多两千名骑兵,那么藏在他们背后的只会更多。摆明了要歼灭他这一支前锋的党项人,绝不会仅仅只安排下两支队伍,再从山间窜出四五队都有可能。 第一十九章 萧萧马鸣乱真伪(十)   李铁脚哈哈狂笑。   骑兵追杀步兵所在多有,可步卒追着骑兵砍杀的情况,却是难得一见。   李铁脚麾下的五百甲兵,身上的铁甲、陌刀足足有三四十斤重,只能快步行走,连跑步都做不到,可他们现在却偏偏是在追砍着转身逃窜的铁鹞子。   一口气攻过来的铁鹞子为数太多,尽管其中分了批次,也在两侧留下足够回转的空当。可两侧的山上站着宋军的弓弩手。当前阵没有冲破宋军防线,准备转回为后阵空下位置的时候,却被乱箭阻住。而后面又急速涌来,顿时就堵在了山口附近。而山上的宋军弩弓手们,这时候也聪明地纷纷转移目标,向拖在后方的铁鹞子射击,拦住了他们的退路。   进退两难的党项骑兵,如同放在砧板上的鱼,被乱刀剁砍着,血液飞溅起来,让谷中泛起了暗暗的红。   就在李铁脚指挥麾下的陌刀手斩杀着铁鹞子,宋军的后阵也迎来了党项骑兵的冲击。   按说党项人已经吃足了神臂弓的苦头,不会傻乎乎直奔严阵以待的宋军杀过去。可后阵的阵型乍看上去并不齐整,仿佛是仓促之间才成型的队列,看到这一幕,这一队骑兵便毫不犹豫地直冲而上。   看着敌军越冲越近,已经进入了射程范围,可把守后阵的指挥使仍然没有下令射击。而是让他麾下的战士们端着手上的重弩,继续在等着机会。一直等到冲到了只剩五十步的距离,最多三五次呼吸就能杀到眼前。这位指挥使才向下一挥手。   第一排开始射击,箭矢齐刷刷地飞了出去,立刻就人仰马翻,让五六名最前面的骑兵重伤倒地。当后续的骑兵从前方的阻碍中脱离,想要继续前进,立刻迎来了第二排的箭雨。紧接着就是第三排,第四排。这一个四百多人的指挥被分做了前后五排,让弩手们在射光箭矢之前绝不会停下张弓搭箭的动作。而为了给后方空出前进射击的位置,这一个指挥的阵型也的确看上去是有些不整齐。   突前、殿后加上护卫折可适的中军,这三个指挥都是麟府军中的精锐,只有跑上山的两个指挥稍差一点。不过能被选上成为前锋军中的一员,也不是普通的队伍。   李铁脚正带着追砍着埋伏在支谷中的铁鹞子,山坡上两个指挥的弩手正帮着他阻拦敌军的逃窜;偷袭后阵的一队骑兵,则被神臂弓射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选择返身逃回。   折可适这时已是在望着道路的前方。就在后阵刚刚响起弓弦声的时候,派往前方探路的游骑回来了。只回来了一人,在肩膊上还插着一支雁翎箭。   就在提着陌刀追看铁鹞子的将士们,在谷中高呼着胜利的时候,前方又出现了一队骑兵,大约五六百骑。在欢呼声响起之后,快速地冲刺一下便缓了下来,继而慢悠悠地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这本是完美的三面夹击,三路攻击之间只差了片刻。不论以哪一国的标准,都可是说是同时了。只是那两路败得太快,如果计算交战的时间,也就是一个回合的样子,几乎是甫一接阵便被击败,让三面夹击蜕变成了各个击破。   但折可适的心情没有放松下来,再看到最后一支骑兵的同时反而一下抽紧了。   与之前的铁鹞子相比,最后出现的这一队骑兵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不是说装束、战具和骑乘的马匹,就是连前进的队形,马蹄声的节奏,都与党项骑兵有着如同府州、丰州之间一般遥远的距离。   出现在眼前的这一支队伍,他们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开来,攻入丰州的宋军上上下下都做好了碰面甚至交手的心理准备,只是突然之间遇上,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是契丹……”阵列中突然一声惊叫,但立刻就断了声音。   折可适麾下的将士们刚刚击败了铁鹞子的兴奋,就在片刻之间冷了下来。与百多步外的敌军骑兵互相望着,场中一片死寂,气氛如同绷紧的弦,似乎下一刻就会迎来石破天惊的爆发。   折可适举起了手,随即,把守前阵的弩手们将已经张好弦的神臂弓举了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折可适心如电转。山谷中的士兵们已经得到了消息,在他传过去的命令下正在做着调整。虽然此前短暂却激烈的战斗消耗了他麾下军卒们大量的体力,可就算那一队契丹骑兵攻过来,只要他肯付出代价,折可适有自信能将这一个对手彻底击破。   但对面的骑兵并没有跟着铁鹞子一样试图直接冲击宋军阵列,而是犹如狡猾的豺狼一般远远地观察着战阵。   呜的一声唿哨响起,一支只有十几骑的小队突然向前猛冲,飞动的马蹄像是要直攻上来。当宋军弩手们的食指即将扣下扳机,那十几名骑兵却准确地踩在神臂弓有效射程之外,停了下来,并不再接近,而是兜转了回去。   “这是在试探!”折可适眼神更加凝重。   只过了片刻,又是一队冲了上前,还是冲到一半就转回,只是这一次回转的地方又近了几步。   当契丹骑兵第三次冲来,又在九十步左右的地方回转,身在箭阵中的弩手们稍稍起了一点骚动。   折可适咬了咬牙。这样一次冲击,只要再来几次,下面的士兵恐怕就会忍不住收紧自己的手指。   他看看支谷之中,铁鹞子已经远远逃离,陌刀阵也退回了,在谷口内侧重新列队,山坡上的两个指挥则同时做好了调整。至于后阵的士兵,完全不关心背后发生了什么,一心一意压制着对面的骑兵,将他们越射越远。   折可适低头吩咐了一句,让传令兵立刻上前。   契丹骑兵又将那套把戏重复了两次,每一次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如果是党项骑兵来,没人会在乎。偏偏换做是契丹人做来,就硬是能让军心有些许动摇。   就在这时,一支由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嗖的一声急速的穿过了七十步的距离,准准的就要射中一名正对着过来的敌骑。可那名骑兵只将手上的铁锏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挥,当的一声,飞过来的短矢便落在了地上。   但一箭之后,豺狼一般的敌人却不再上前。对峙了一阵,就只见战旗摇动,转头就窜进了另外一条谷道,消没在山路上。   折可适憋得胸口发痛的一口气,这才长长地舒了出来,声音大得如同在高喝。不,并不是他发出的声音大,而是他身边的兵将都在同时吐气。   “果然还是不一样。”不止是一个人在这么想着。   “是前面斥候说的那一队契丹人吧?”李铁脚凑了过来,他的神色间已经没有了方才将来袭的铁鹞子砍得大败而逃的得意和轻狂。   这最后一队敌骑,来的雷声大、雨点小,没有动手就跑了。可偏偏没人觉得这一队骑兵是因胆怯而退,也不会认为他们会就此不再出现。   “幸好我们赢得快。”折可适紧绷着脸,依然没有松弛下来,“若是在我们与铁鹞子纠缠的时候,这一队骑兵突然杀出来……”   听到折可适的话,李铁脚只在脑中想了一想就打了个寒战,难怪铁鹞子会不管不顾地直冲军阵,就是为了给契丹骑兵开道的。要是自己手脚慢了一步,这一战当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看他们的气势,该不会是辽主斡鲁朵的宫分军吧?”他轻声问着。   折可适翻了翻白眼,“辽主的御帐亲军怎么可能随便出来?天子不亲征,班直什么时候离开京城过?”   “可是……”李铁脚舔了舔嘴唇,他也是大胆的,并不是害怕对手,而是直觉着那一支骑兵不好对付,“怎么看都不是一般的骑兵啊,还是说契丹的骑兵都有这般气势?”   折可适、李铁脚,都是惯于上阵,厮杀也不知有过多少场。对手到底能不能打,从行动上就能看出个端倪来,那几百名骑兵绝对是远超刚刚打过交道的铁鹞子。要是契丹国中随便拉出一支骑兵就能有着如此威势,大宋这边一年只付了五十万银绢的岁币,就得了几十年的太平,那还真是一笔大赚的买卖。   “当然不可能。”折可适死也不会相信,契丹国中的普通兵马,就能有着自家三千子弟兵一般的水平。   “可既然不是辽主的斡鲁朵,那也不可能会是其他斡鲁朵下面的兵。”李铁脚说道。   “嗯,”折可适表示同意,“也不会是镇守陵寝的宫分军。”   大宋是每一个皇帝登基,就会建起一座楼阁,存放他本人御书、御制文集、各种典籍、图画、宝瑞之物,如太宗的龙图阁、真宗的天章阁、仁宗的宝文阁。   辽国则是出一个皇帝就设置一个斡鲁朵,其中挑选出来的精兵就作为他本人的宫卫。当辽帝驾崩之后,皇陵附近都会建一座州城,叫做“奉陵邑”,专门安置皇帝生前的斡鲁朵,以奉陵寝。此外有几位皇后、甚至秉政的权臣也有自己的斡鲁朵。属于斡鲁朵的宫卫军,当然也都是精锐,只是他们不会离开自己服侍的皇帝,而镇守陵寝的旧日宫卫,除了轮班宿卫当今天子外,也不可能轻易调动。   “那就是只会是皮室军了。”李铁脚声音低沉起来。   折可适点头:“当是皮室军!”   皮室军也曾是辽太祖辽太宗时的御帐亲军,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声威,在大宋北方的军中同样是如雷贯耳。不过这些年来,已经成了镇守边地的核心主力,宿卫之职交给了宫分军。   除此之外,契丹国中再下一等的军额也有许多。属于五院、六院、乙室、奚部的部族军,还有汉军、渤海军等治下民族组成的军队,诸多贵族名下的头下军,以及属国、属部的军队。以武立国的辽国国中,各色名号的军队多如牛毛,他们才是契丹国中主力。   可要说给这等杂兵能给刚刚取胜的宋军带来这般大压力,折可适是绝不会承认的,“上京道和西京道中,契丹总是有些精锐的。去年争代北之地,好像就有皮室军调到西京道来。”   “多半就是他们!”李铁脚一声大叫。   “……也只是猜测而已。”折可适哼哼地冷笑了两声,“不过只要打上一场,抓两个俘虏就能一清二楚了。”   就在说话间,折可适派出的亲兵们,已经将这一战的战果全都点算了出来。斩获的敌军首级总计两百不到一点,而自家的损失并不多,只有三十余人伤亡。如果在十年前,绝对是个辉煌的大捷,可以露布飞捷一路奔驰上京,但到了十年后的今天,也只是个说得过去的胜利。   “下面怎么办?”李铁脚和几个指挥使们聚在折可适的身边,询问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丰州城在望,还说怎么办?”折可适反问,“契丹的这一队骑兵,若是驻扎在丰州城或是军寨中,也许能待得久一点。但他们要是埋伏在荒郊野外,能超过五天就有鬼了。”他张开五指,比出自己的右手。   众将点头,折可适说得当然都没有错。战马的食量几乎是骑手的十倍,出战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为他们的战马将食料全都准备,也只有留在城寨中,以丰州州城和周边诸寨堡的仓储还能勉强供给得上。   “难道要与契丹人耗下去不成?”   “不,他们如果当真要为西夏出一份力,必定会再出来。”折可适用力一挥手,“把话传回去就行了,我们去丰州城下扎营!”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一)   出京之后,韩冈一行就不断地在沿途的驿馆中换乘驿马急速南下。   才两天的工夫,就已经到了汝州,算是很快了。只是比起去岁和章惇一起南下,还是稍嫌慢了一点。   在官道上行路,一天走得路程皆有定数,一程、一程全都是预定好的。晨起出发,暮色降临时便能投宿在预定驿馆中。如果行程急,也可以兼程而行。一般他人兼程赶路,那是两程路一天走完。而前日韩冈和章惇南下时,则是两天走了七程的路。   当时不论韩冈和章惇都有些吃不消,只是军情如火,片刻也耽搁不得。为了尽快南下,而不得不那么做。章惇当日还说,“不过一两年坐在衙门里,不意已是髀肉复生。”韩冈也有同样的感觉,完全没有了旧时在陇右,骑着马上一天走上小三百里的能耐。   不过这一次南下就不同了,韩冈在南方走了一圈之后,他又找回了旧日的感觉,重新适应起骑着马的长途旅程。   这一日同样是一路疾行,到了天色将晚的时候,抵达了汝州和唐州的交界,也就是方城山这一段。韩冈本来是准备一口气赶到唐州境内的方城县,可他回头看看跟着自己的四名幕僚,一个个都已经是大汗淋漓,连在马上坐直都没了气力。   韩冈在一座小小的驿站门前拉停了马,“今天就到这里吧,看天色也赶不到方城县去了。”   听了韩冈的话,李复四人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两条腿直着打晃,扶着马鞍喘了好一阵气。   一行人所骑乘的驿马,中午时虽然在中途的递铺中都换过,可同样是累得厉害,呼哧带喘的鼻中喷着粗气,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将毛皮全都打湿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驿站中的驿丞忙迎了出来。一问过韩冈的身份,慌里慌张地行了礼,接着又手忙脚乱地指挥着手下的驿卒为韩冈他们的整理房间。   一名看起来有五六十岁,充作驿卒的老兵过来牵马,顺手在马背上抹了一把,手上顿时就满是水迹。他扯着缰绳,把马往后面的马槽拉过去,还低声咕哝着:“这一下,半个月不用开张了。”   韩冈耳朵尖,听到了驿卒抱怨。倒也没生气,摇头道:“终究不是西北的驿站,驿马少,还没一个匹好的。”   韩冈有着来自后世的记忆,天南地北的行程比任何人都多得多。但他在这个时代,也不过仅仅经历过关西、广西和中原,东部沿海地带都还没有去过一次。   相对而言,年纪最长的马竺,他游学天下的经历就丰富得多,也早一步缓过气,笑道:“京西的驿站还算好了。福建养在海岛上的州屿马,龙学你见了都认不出是马,比驴子还要小一圈,但还照样是放在驿站里使用。”   “陕西如今茶马互市,一年有了近三万匹青唐马。京中、陕西、河北的驿站之用已经是绰绰有余,就是东南差一点。”韩冈再看看还没有回过气来的李复、陈震和周毖,“这两天,你们都累了。等明天过了方城,到了罗渠镇后,就可以转官船。日夜行舟的话,过襄州、至江陵、穿洞庭湖,至潭州,再往下湘江、灵渠,到邕州这一路水程,也不用多少日子。”   李复四人的大腿内侧,这两天被马鞍磨得厉害,都破了皮,一直都在忍着。听说明天就能换船了,脸上都浮出了难以掩饰的喜色。只是陈震还故意感到遗憾地问道:“今天就不去方城了?”   “今天就在这里休息。”韩冈笑着,“也可以好好看一看着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塞。”   李复抬起头,站直了身子,左右看看:“哪里来的山?”   “的确是看不到。不过这里的确就是方城山所在。”   从地理上来说,这是从南阳盆地东北侧的垭口。东有桐柏山,西有熊耳山,只有中间这几十里是个空当。在《吕氏春秋》之中被列为天下九塞之一,井陉、雁门等险塞并称。只是真要说起来,站在垭口中段的驿站处,向东西两侧看过去,都不见有高峻的山峦,最多也只是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能看到浅浅起伏的矮丘。   就在驿站的门前不远处,有一道宽达十数丈的沟壑,但里面的水很浅,看起来连膝盖都没不过去,也没有流动的迹象,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剧烈的恶臭味。   “这是河吗?”周毖低头往沟里面看了看,“怎么都不见水流?”   “这是当年准备沟通荆襄和京城的漕渠,只是方城山这一段地势高,两次开凿都失败了,没能通水。最后就留着这一段河沟在这里。”马竺对着韩冈和几个幕友笑道,“前两年因故去往鄂州探友,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   “要是方城山的这一段有渠道可以通行,那就不用再经过汴河,便能走水路直下南方,而荆襄的纲粮,也不用再绕道汴河。”陈震道,“太平兴国三年,为了能让荆湖漕运直通京城而开凿漕渠。‘南阳下向口置堰,回水入石塘、沙河,合蔡河达于京师,以通湘潭之漕。’只可惜见事不见功,否则京城安危就不用全托付在一条汴河之上了。”   马竺、陈震,这两个关西人能将眼前这一条废弃河渠的来历用处说得一清二楚,并没有人感到惊讶。张载门下的入室弟子没有一个是只会读经书的书呆子,水利河工是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政务之一,只要有心出来做事,都必须知道一点。   周毖也仿佛是为了在韩冈面前表现自己,不甘示弱地说道:“白河入汉水,汉水入大江。沙河则是汇入淮水,走蔡河入京城。沟通两河水系,通漕运于京师。如果漕渠打通,就能从京城乘船南行,直入桂州。”   “可惜就是地势差了一截。第一次开凿,很快就被山洪冲毁了。第二次开凿虽然成功,但用了十余万军民所打通的渠道,最后的水深就只有一尺不到,”陈震指着下面的河渠,“许多地方只能没脚,勉强让空船走。”   “襄汉漕渠虽然两次都没能成功,但不是还成了一段?”李复说着,虽然他也不认识眼前的沟壑,但他对于国中的水利河渠,照样有着深入的了解,“沟通江陵汉江的漕渠可是凿通了。从襄州自汉江南下,不用一直走到鄂州【武汉】,直接可以通过江汉漕渠转入江陵,少走上千里水路。”   “水道不通,怎么说都没用。”马竺叹了口气,打算息事宁人,“可惜了。”   陈震突然笑道:“小弟对于此处地理不明,不敢妄言。不过如果仅仅是水势低浅,到有些变通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几人一起追问。   “用斗门!汴河之上,可就是用斗门来调节水势,并放水淤田。”   “若是能用早就用了。”周毖摇着头,“斗门的确能调节水深,但汴河本来就有活水,眼前的这条襄汉漕渠,渠中之水只能没脚,斗门根本没用。”   四名同窗隐隐地在较量着自己的学识,韩冈倒是乐见其成,良性的竞争是好事。而且等他们到了任上,自然而然会各自分工。自己这边也会将他们的情绪控制住的。   他也跟着看了看眼前的这条河沟。当日南下的时候,他也跟章惇也聊起过有关这条废弃运河的事。   其实这里就是后世的南水北调的通路,应该是中线。丹江口水库的名气老大,韩冈还是有些印象。他记得南水北调的中线可以自流到北京,应该就是靠了丹江口水库的大坝来提升水位。   眼下当然不会有丹江口水库,所以两次开通,两次失败。第一次被暴雨冲毁了渠首的石堰。第二次的确打通了,但水位太浅,无法行舟。   只要方城山这一段漕渠能开通,就可以走水路从邕州直达开封,只需要中间换几次船——现在其实也可以,不过那是要绕道扬子江,入汴河,多了几千里出去——而更重要的就是方才陈震所说,开封沟通南方的命脉就不会只有汴河一条。   但方城垭口,看似平缓低矮,偏偏实际上就是高了那么一截出来,使得水道难以通畅。不过以韩冈看来,跨越方城山的这一段漕渠并不是不能使用。   渠道中水位低浅,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解决。将河底掘深,再使用堰坝和船闸——此时叫做斗门——调节水位就可以了。调节水位的设施,汴河上就有,而灵渠中的三十六道斗门,从秦朝一直用到现在。   但正如周毖说的,单独一重斗门对水位的调节能力太小,而方城垭口的这一段渠道,则需要更高的水位,所以不得不放弃了。可这个问题,只要能使用堰坝加上多级船闸,完全可以解决。通过堰坝将渠中水位抬高,并使用多级船闸来让船只通过堰坝,有很大的希望成功。而且实在不行,还有轨道呢,只要中间几十里周转一下,也不算麻烦。   不过这是后话了,眼前还是先休息,如何平灭交趾才是当前要应对的问题。   一起进了驿站,吃过简单的晚饭,韩冈等人就在并不算舒适、但还算干净的房中睡下。   只是到了半夜,一阵蹄声将韩冈惊起。   掀开被子下了床,听见外面一个劲地催促着驿卒快点换马。   韩冈有些觉得不对。夜中还在路上奔行,肯定是紧急军情。眼下南方有战事的当然就是广西。而且他们从这条路南下,而广西的战报理所当然的也是从这里北上。   韩冈披了衣服,唤了睡在外间的亲卫起来,“去问问是哪一路的人。”   亲卫赶忙地下去了,但只这片刻时间,铺兵已经换了马走得远了。亲卫回来后,禀报道:“驿丞说的,是从广西来的,但到底是何事却不知道,也不敢打听,但他没看到铺兵身上带着露布。”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   章惇坐在书桌前。   饱蘸了浓墨的笔拿在手上,却迟迟没法儿下笔。眼睛是在看着桌上的白纸,但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渐渐汇聚在笔尖上,章惇不知这样呆坐了多久,凝聚在笔尖上的墨滴终于落了下来,啪的一下砸在微黄的纸面上,瞬息间就晕了开来。   好端端的一张纸给落下的墨水污了,如果是作为稿纸还是可以继续使用,但回过神来的章惇,将笔往砚台上一架,就将写坏了的纸张团起来往地上一丢,就仰靠在椅背上。腰背弓着,完全没了寻常时候的锐气。   一道水帘正挂在敞开的窗前,水流越来越细,渐渐地变成了一滴一滴地下落。   一场大雨刚刚过去,从屋檐上淌下来的雨水砸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又沿着暗沟向着州衙后院的池塘流淌过去。如果在京中,此时已经是秋色降临,但在广西桂州,依然是夏日的气候,午后时不时一场滂沱大雨,让空气潮湿得让人很不舒服。   不过困扰着章惇的并不是桂州让人难过的气候,也不是眼下的战局。   虽然他紧锁着眉头,放在眼前的奏章草稿的稿纸已经被废弃了一张又一张,一团团地被丢在桌面和脚下,但章惇并没有失败,安南经略招讨司也没有失败,他不是在写请罪的折子。   尽管被鼓动起来的三十六峒蛮部在深入交趾境内的时候,有几个部族被交趾军漂亮地打了几个埋伏,吃了不小的亏,但其他部族的成功也将整体上的损失给找补了回来。   而且经过了几个月的扫荡,交趾边境往内七八十里的地方,都已是渺无人烟,成了彻头彻尾的鬼地。一群群溪洞蛮人如同蝗虫一般将他们经过的地方清洗得一干二净,只要是能拿回来的就一起搬回来,搬不动的则一把火烧掉。用竹子树木打造起来的房屋,在熊熊火焰中只剩下灰烬,成千上万人在这里生活过的证据,仅余作为地基的黄土。   而被拯救回来的汉人则有八千五百之多,除了一部分新近从邕州被掳走的,剩下的都已经被安排去了钦州、廉州屯垦。照着惯例,由官府分给他们土地,并借出种子、农具、耕牛和房屋,以尽快恢复两州的元气。   虽其中有许多并不是真正的汉人,只是会说官话;也有许多是汉人,只是他们是主动迁移到交趾;更有一些虽是被掳走,但靠着自己的双手已经脱离了奴隶的身份,在交趾境内娶妻生子——这也是章惇和韩冈不敢将他们尽数安排在邕州的缘故——不过章惇并不在乎他们怎么想,因为被迫做牛做马的汉儿为数更多,而且这个由官府发起的行动,也在南蛮地区确定了汉人要比蛮人高人一等的地位。   从他和韩冈拟定的方略上讲,这几个月一系列的战事,完全是一个辉煌的胜利,付出的代价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但这个胜利带来的结果,比起失败,还要让章惇心头憋着一口闷气:因为他赢了,皇宋也赢了。   不对!   章惇慢慢地晃了晃沉重的头颅,他并没有赢,大宋也没有赢——是“不战而胜”,更是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交趾上表请降!   就在五天前,交趾来进献降表的使臣乘船抵达了钦州。钦州的百姓没有报仇雪恨,让章惇很遗憾;他们没有选择从陆路过来,让章惇更是遗憾万分。   章惇真心想拦着交趾派来的使节,最好能剁碎了埋进他后花园的几株芭蕉下面。但他做不到一手遮天,交趾人只要泛舟海上,便能从广东上岸,照样能将降表送到东京城去。   他只能先行下令,让钦州将这一行使节留下来招待,自己则派人上京去禀报,看看朝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交趾的这一手做得很漂亮,绕过安南招讨司直接去找宋国的皇帝。   因为他们知道,眼下能阻止官军灭国复仇的力量,并不在交趾国内,而在皇宋的朝堂之上。   章惇此时还不清楚丰州的异变,更不清楚已经划归他麾下的一万八千余名西军精兵,如今只能有五千到位。   但他很清楚,北方的情况很复杂,三国纷争的时候,任何一方的动向都会引起局面的瞬间改换。辽国态度的暧昧不明,使得他和韩冈必须想方设法地从天子和两府诸公的手里,把他们所需要的兵力给挤出来。   韩冈上京后,的确按照预定的计划做到了这一切,有两万精锐禁军在手,章惇相信自己身边的盟友会越打越多。   交趾自立国之后,就一直摆出小中华的姿态,将四邻视为必须降伏的藩属。不论是南面的占城和真腊,还是北面的诸多蛮部,都备受欺凌,不得不向升龙府进贡。   如今只要朝廷表现出足够的强硬,以灭国为目的,这些曾经被欺凌过的部族、国家必定会蜂拥而来,争先恐后的一效犬马之劳。   可若是朝廷犹豫不定,反复无常。畏于交趾积威,可以成为盟军的国家和部族,就会陷入犹豫和观望之中,甚至未免后患,而反投交趾,共抗官军。   章惇再明白不过,眼下他必须尽快有一个大捷来回报给天子,让天子认为自己能够给他带去一个破国灭族的荣光,可以自豪地去太庙朝见列祖列宗,而不需要感到任何愧疚;并且可以让王安石压制住朝堂上的一切反动。   也就是说,他必须尽快出战,而不能等着全师抵达。   但到底要不要打,能不能打,这就是章惇这些天来一直都没能打定主意的原因。   凭着先期抵达的五千兵马,加上荆南军和刚刚训练出来的新兵,到底能不能胜过严阵以待的交趾大军,章惇心中并没有底。进攻和防守是两回事,休整过的军队和邕州城下的疲兵也是两回事。同一支军队,在不同情况下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可以是天差地远。   但这个决心必须要下,如果自己都犹豫不定,更别想说服天子和朝堂,文字上只要稍有破绽,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窗前的水帘已经不见了,残留的雨水要很长时间才会滴上一滴下来。厚厚的云层也散去了,午后的阳光从窗外西侧的屋檐下照过来,挂在瓦当下的滴滴雨露,闪着七彩的光芒。   章惇曾听韩冈说过,阳光本是七色,只是混在一起才成为白光。后来在许多地方也试验过,三棱形的水晶镜,让无数人亲眼见证了彩虹的成因。   如果韩冈在这里会怎么说。   章惇为之一笑,想都不用想的——他肯定会说要打!   韩冈是自己的下属。有这样的下属,作为上司,压力就会很大。不过章惇不会去嫉妒韩冈所立下的累累功绩,因为所有的功劳他都能占上一份。可总是占着韩冈的便宜,也许有人乐得享受,但章惇不会甘愿。   士气可鼓不可泄,若是半途而废,日后官府在广西的蛮部之中再没有威信可言,而交趾这个嘬尔小国就会更加张狂。从章惇个人的角度来说,晋身西府的大门就在眼前,不推开来走进去,他如何会甘心!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要将自己的意见更进一步向天子分说明白,而不是任由反对者来捣乱他安南经略招讨司的事务。这是安南经略招讨使兼安南行营兵马都总管的工作,不能交给他人。   主意已定,也不再取出新的稿纸起草文章,章惇拿过禀于天子的专用奏折,振笔疾书。一列列整齐的小楷出现在纸面上,在奏折中将自己的心意表明。   ……   丰州的局势影响着天下大局,但并不是说,鄜延路这里就能干脆了当地忽略不顾。   种谔不想做旁观者,成为衬托郭逵的绿叶;也不会让横山对面的党项人安安稳稳地守在他们的寨堡城池之中。   王舜臣终于得到了领军出战的机会。他的将旗还高高挂在罗兀城上,但他本人已经领着一千多精锐向着葭芦川的方向潜行过去。   这是一次尽量隐秘的行动,偷偷摸摸的样子就算让王舜臣自己来看,都是为了不惊动近在咫尺的西夏军,好去支援的河东路的战局,才做出来的姿态。   但每一个鄜延路的将领都知道,为了防止鄜延路为河东煽风点火,党项人不知派了多少对眼睛潜藏在山林中。而西夏安排在左厢神勇军司的两万多驻军,早就整装待发,随时准备截断通往葭芦川的道路。   看着道路两侧愈发的显得千丘万壑的地势,王舜臣知道离着他的目标越来越近了。   “该来了。”种朴突然就在旁边说着。   王舜臣沉沉地点了点头,离河东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接近葭芦川,对于西夏军来说,眼下这一段的地势是最好出击的地点,等过了葭芦川就来不及了。而从消息传递的速度看,神勇军司的兵马也只能来得及赶到这一段路上。   他麾下的将士们也都知道这一点,一个个走路时都在警惕万分的用目光搜寻着两侧的山林。   “这样下去,再不来,可就没力气打仗了。”王舜臣的心中有些焦急。   就在这时,前方的一片树林中突的有大批的飞鸟惊起。   王舜臣一紧手上的战弓,掩在满脸的络腮胡子下面的嘴角向上勾勒出了一个笑容,“终于来了!”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三)   秋色降临在北方的大地上。   一座由帐篷组建的城市,也依照惯例出现在辽国庆州西北伏虎林边。   人马车辆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的帐篷如同夏日雨后的蘑菇,一眼都望不尽。在最中心的位置上,甚至有了由高阔都有一二十步的大帐和一条条竹木组成的廊道缀连起来的宫殿——天子理政的省方殿,寝居的寿宁殿,接见部族藩属的八方公用殿等等。   这些以宫殿为名的帐篷皆以木竹为柱,以毡为盖,柱上施以彩绘,锦缎挂于四壁,绣龙黄布铺设在地面,窗、帘皆以毡为之,外面罩着黄油绢。   这就是辽国皇帝的捺钵。   大辽皇帝四时巡守国中,镇服四夷。所居住的行在,便称为捺钵。冬捺钵设在广平淀,春捺钵设在鸭子河,夏天在吐儿山,而秋天就是在伏虎林。狩猎、放牧、理政、接受领下部族的觐见,辽国的军政大事都是在捺钵中完成,这是沿袭了两百年的传统。不过换做了如今的大辽天子,就是在狩猎之事上用心多了一点。   一声声模仿着鹿鸣的号角,宣告着今秋的第一次狩猎即将开始。   辽国的权臣,如今的北院枢密使、被封为魏王、太师,赐姓耶律的耶律乙辛,也在自己的帐幕中换好了猎装,从帐中走了出来。耶律乙辛少年时以相貌出众而被兴宗皇帝和皇后看重并提拔,如今年岁虽长,但掌控朝政日久,使得他浑身上下的气度也更加不凡。   “太师!”耶律乙辛的亲信,北面林牙萧得里特正好来到帐门外,神色间有些惊慌,凑近了低声对耶律乙辛道:“太子那边似有异动。”   “不用慌,耶鲁斡翻不了身。都安排好了,这两天他近不了天子身边。他亲娘都因通奸之罪被赐死,他这个太子还能在位子上多久?”   耶律乙辛毫不在意地叫着太子的小名,拿着条鲜肉逗着站在左臂上一只彪悍骏捷的海东青。这只得自东海女真,又是由他自己亲自训练出来的猎鹰,是今秋狩猎的关键。要把想皇帝服侍好,稳固自己的地位,就需要随时服侍在身边,不能让那一位坏了兴致。   萧得里特脸上显着急色:“不仅仅是太子,还有宫卫那边……”   出于贵戚为侍卫,著帐为近侍,北南部族为护卫,武臣为宿卫,亲军为禁卫,百官番宿为宿直。侍卫、近侍、护卫、宿卫、禁卫、宿直,都是护卫天子帐幕安全的职位。不过真正做事的,主要还是护卫和禁卫,其他都是名义上的差事。   最近北护卫司就有些不稳,私下里隐隐地就有传言说,有人在中间挑头要刺杀耶律乙辛这位权臣。萧得里特也是听到风声就赶过来了。太子加上天子身边的护卫,耶律乙辛一个疏忽,就能送了性命。   “护卫那边有查剌在盯着,谁有心作乱,我也心里有数。”耶律乙辛冷笑着,护卫太保耶律查剌是他的人,根本就不用担心。若不能在天子身边安插上自己的亲信耳目,他枉为权臣了。皱眉想了一想,“好像是叫萧忽古。现在不需要动他,留着他日后有用。”   究竟有什么用,萧得里特不用想就知道,犹犹豫豫地开口:“可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不还有皇孙嘛……”耶律乙辛笑容中透着凛冽的杀意。   萧得里特悚然而惊,不敢直视耶律乙辛如同冰刀一般的笑意,低下了头去。只是他下移的视线,却发现耶律乙辛拿着鲜肉条、逗得猎鹰一对眼睛跟着直转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可见手的主人绝不似外表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干咽了口唾沫,萧得里特也暗自发恨。要不是太子前岁预朝政后,事事针对耶律乙辛,始终敌视他们依附魏王的这一群人,魏王又何须下这等狠手。   现如今皇后已经被赐死,杀母之仇怎么都不可能化解得了。不除太子,死的就是耶律乙辛和他们这些人,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也退不得半分。他再一次凑近上前,就在耶律乙辛的耳边狠狠地说着,“太师,小心夜长梦多。”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这个道理的他当然明白,笑道:“你比张孝杰敢说。”   “那是因为小人对太师一片忠心。”萧得里特连忙拜倒,心中惶惶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说错话了。   张孝杰是北府宰相,汉人出身,不过最近被赐了国姓,改名耶律孝杰。不过张孝杰一向依附耶律乙辛,所以耶律乙辛还是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辽国与宋国不同,以文治国的宋国,宰相压在枢密使之上。而以武治国的辽国,宰相得站在枢密使的下首——但萧得里特的北面林牙还是远比不上宰相的权位,生怕耶律乙辛在说反话。   耶律乙辛伸手搀起萧得里特:“你的忠心我知道,所以事情都不瞒你。”   只是两句话,萧得里特便是感激涕零,眼圈都红了,看着就要哭出来,“太师青眼,小人必粉身碎骨竭力以报。”   耶律乙辛招了招手,唤来不敢听到不该听的话、一起避得远远的侍卫,吩咐着:“去找萧十三来。”   回过头,耶律乙辛对萧得里特笑道:“不知萧十三这位殿前都点检兼同知枢密院事,安排的事情办得如何了?若是部族军,死了万儿八千都没什么。但皮室军这边,一队人马都丢不得。”   “药师奴为人聪慧,当知进退。”萧得里特恭声说道。   耶律乙辛点点头,否则他就不会让此人去西京道办事了。   逗了半天,耶律乙辛终于将鲜肉拿着凑到了海东青的嘴边。羽毛蓬起的脖子一伸,如钩一般的鹰喙一口就将鲜肉吞了下去。   随即一对灼灼闪着寒光的鹰眼又盯起耶律乙辛的手指。耶律乙辛将手指在护臂的皮套上擦了一下,没有再多了。饿了两天的海东青,只是尾指大小的一小条鲜肉是远远不够满足空空如也的胃口,被引逗起来的饥饿反而会更进一步逼着猎鹰去参与到捕猎之中。   摸着价值连城的海东青,耶律乙辛道:“能不能帮党项保住丰州并不重要,战事不利先退了再说,只要能探出南人禁军的虚实就够了。”   萧得里特不屑地说着,“南人也就仗着兵利甲坚而已,哪能与我契丹铁骑相比。”   “南人还是有些能耐的。”耶律乙辛抬头望向寿宁殿的方向,巨大的帐篷上空,一个指尖大的黑点正悬浮在几十丈的高空中,“南人的飞船对我契丹铁骑来说,用处着实不大,不过用来寻找猎物还是很有些用,天子也是喜欢。”   萧得里特也跟着望了过去。他们所侍奉的皇帝,正乘着飞船在天上巡游。那不是从南朝买来的飞船,而是由大辽本国工匠制造。大辽幅员万里,丁口千万,有了模子和图样,要找出几个能制造飞船的工匠一点不都难。   “这玩意儿,只要海东青啄上一下这飞船就完了。”第一次看到飞船的时候,萧得里特甚至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靠着飞船人竟然能飞上天!但等到他看得眼熟,也就觉得平常了,“冲过去砍了下面的绳索,风一起就不知道会被吹到哪里去。”   耶律乙辛将猎鹰移到鹰架上,眼神变得深沉起来:“飞船也好、板甲也好,加上神臂弓、斩马刀,这些军器都是配合南朝军队来使用的,与我大辽用处都不大。”   飞船不必说了,跟不上骑兵的行程,守城、攻城上才好用。板甲虽然是好,但大辽哪里来的那么多钢铁?人工倒是好说了。只有不缺铁,只缺人工的南朝,才有迫切的需要打造板甲。神臂弓、斩马刀更都是步卒使用,以骑兵立国的大辽学着打造,难道要装备给汉军和渤海军?   萧得里特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南人软弱,本算不了什么。可配上板甲、飞船、神臂弓、斩马刀,的确是越来越强了。听说年初的时候,在南方还打出了一个千五破十万的大捷来。”   “那个倒没什么了不起。”耶律乙辛摇头冷笑着,“什么交趾国,什么千五破十万,那都是笑话。要定个高下,须得跟我契丹铁骑较量一番再说。”   “南朝的皇帝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想着要夺回燕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了疯,当真起兵攻过来。”   耶律乙辛嘿嘿笑了两声,“只要还有党项人在,南人就不可能先行攻我。”   耶律乙辛无意主动对南朝挑起战争。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赢了他登不上帝位,输了他现在的位置不保,与宋人开战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又是何苦来由。   但南朝自新帝登基的这十年来,一直都是咄咄逼人,不断增强武备。若是对此置而不论,一直被他压制着的国中贵戚必然会心怀不满,最后有所密谋。   所以耶律乙辛他必须对南朝保持着强硬的姿态,索要代北地也好,将公主嫁给秉常也好,眼下帮着西夏攻打丰州也好,都是必须要表现出来的态度。身为权臣,对于南朝,他不能有半点软弱。   只是要把握好这个度,不能让局势滑落到两国开战的地步。耶律乙辛手上现在最好的武器就是西夏,如果利用得好,就是一条上好的猎犬,若是其陷入危局之中,就需要帮上一点忙。   “西夏是一条好狗!”耶律乙辛跳上自己的坐骑,不远处,萧十三骑着马过来了,“只要南朝天子还想着夺占兴灵,党项人就得乖乖做大辽的狗!”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四)   一座营寨正在山下拔地而起。   一千多随军而行的民夫,正在山坡下为大军设置营寨。他们的号子声从城下直传入折可适的耳中。   民夫们堆土掘壕,将周长数里的预设营地围了起来。蜿蜒的寨墙沿着河道向山坡上延伸,有水可用,有险可凭,道路易行,这是立寨最基本的条件。   折可适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几天来的不眠不休,让他看着有几分憔悴。   十二里之外的丰州城,是处在视线勉强能达到的极远处。在那个距离上,绿色的山峰、土黄色的城垣,都变得模糊了形状和颜色。   倒不是折可适不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扎营,但丰州城附近的草木都给党项人清理光了,如果要在接近丰州城的地方设立营盘,就需要到花费更多的人力和时间来砍伐、运送木料,筑营的时间也会拖得很长,自然危险性就会成倍地上升,也只能从权了。   不过现在扎下的是主营,等到攻城时,还要在丰州城下一两里的地方,设置更近一步的攻城营地。到时候,事情就很麻烦了。折可适眯起眼睛,望了望左右的山林,看来只能等控制了丰州城周边的山地,借助水势,从更上游的山中放了木头下来,飘流到扎营的地点。   只是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前几天已经有两次了,今天不知会不会有第三次。”折可适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他的话听在李铁脚的耳边,倒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应声道:“狼崽子只要吃了人,下面就会盯着人来咬了。肯定还会有。”   “应该还是那一队契丹骑兵的手段。”李铁脚咬着牙继续说着,他族中的一个侄儿就死在第一次失败的押运过程中,“如果是西贼,用神臂弓就能射走了。”   “多半就是他们。”折可适对党项人有着深入地了解,能一下抓住突袭的机会,又毫不犹豫地烧光所有的粮秣,只会是不愁吃喝的队伍,想必党项人不敢让他们来自北方的援兵饿着。   这是针对官军粮道的攻击。由于官军的主力还在向丰州城下进发,道路上留给敌军突袭的时间并不多,尽管官军还没有完全控制整条道路,两天来受到多次袭击,但只让西贼成功了两次,暂时还没有问题。   “四郎,不能再让辽狗在后面猖狂了。”李铁脚脸上满是忧虑,“等到郭太尉领着中军到了丰州城下,只凭沿途寨堡的守备,后路多半会更加危险。”   “一开始的方略就是以一半兵力——也就是三万兵马——攻打丰州,而剩下的军力则是分散开来,护卫粮道,分镇沿途寨堡,并监视道路左近的各处险地。如果真的一切顺利,之后也不用太过担心。”折可适动身往山坡下走,“只是也不能光想着粮道,说不定今天就会轮到我们。”   他回头看着李铁脚,“中军赶到这里,至少还要两天的时间。营垒必须要加快,今天入夜前就得建好。”   “只要营垒修好,有这里的五千兵马,就算丰州的贼军都来了,也照样能守住。”郭逵所率领的本阵刚刚进入丰州地界,不过陆续进抵丰州城下的宋军兵马已经有五千之多,李铁脚很是自信,“若是契丹人当真敢过来,正好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折可适笑了笑,再看看修建得热火朝天的营寨工地,心中又感到一阵遗憾,“可惜留在丰州的百姓都给杀绝了,要不然就地调来一批民夫,修建得能更快一点。”   “哪里还有人了,连个牲畜都看不到了。”李铁脚摇摇头,他可是来过丰州不知多少次,眼下的丰州与他过去的记忆差了不知有多远。丰州陷落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此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本来就是准备用丰州来交换罗兀城,西夏人根本没有治理安抚的打算,一番劫掠杀戮之下,丰州的地界之中已经看不到多少普通百姓。   李铁脚的牙齿咬得咯噔咯噔地直响,“日他鸟的西贼,就是夺回来,丰州也是废掉了。”   折可适紧抿着薄薄的双唇,眼神冷冽。这原本可是折家的地盘,如果不是旧丰州的沦陷,也不会分割出去。这里的百姓有许多都与府州沾亲带故,比如李铁脚的亲戚就有许多生活在丰州。在党项人占据之后,逃出来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都没了消息。   回到正在兴建的营地中,属于折可适的帐幕已经在营地一角搭建了起来。走进帐中,不一会儿,下属的偏将裨将和指挥使们,一个个都聚集到他的面前。   折可适正要吩咐麾下将校今夜小心防备,就听见有人骑着马直奔自己的营帐。蹄声在帐门前一停,然后就有一人直冲近来。   “种……种谔……”冲进来的人是折家的子弟,急切之中忘了礼法,就在帐中大叫着,“前日种谔领鄜延军在葭芦川边,大破西贼两万,斩首不计其数。”   帐中骚然,没有人能不惊讶,怎么鄜延军会往河东这里过来?   “葭芦川……”折可适将这条消息放在脑袋里一转就明白了,“想不到给种子正捡了个大便宜去!”   帐中的其他人还在想着,折可适就抬眼瞪着自己的族中兄弟,吊起眉梢,喝问道:“会不会说话,难道没学过规矩!”   被折可适一瞪,信使就知道规矩了,恭声道:“启禀四将军。前日,种太尉遣罗兀城主王都巡领军往河东来,诱使西贼误以为他们意欲支援麟府,故而从神勇军司急追过来,最后就在葭芦川边一场大战,王都巡鏖战于前,种太尉追摄于后,最后大破西贼两万。”   折可适又瞪了他一眼,“鏖战于前”“追摄于后”,这小子根本是在背种谔得意洋洋散布给周围军州的捷报:“‘大破西贼两万’这话当是吹嘘。神勇军司才多少兵?不可能倾巢出动!”叹了一声,“不过神勇军司兵溃,此事不可能有假。他们落入种太尉的算计中,伤亡也不会小。”   折可适扫了一眼帐中渐次醒悟过来的众将校,“神勇军司遭逢惨败,西贼在银州夏州的驻军一个办法就是直攻罗兀城,设法歼灭从葭芦川赶回的官军,这是反败为胜之策。不过以种谔……种太尉之智,当不会留下这个破绽,很有可能再趁机咬上一口。如果不打算采用攻打罗兀城这一个策略,银夏的西贼就只能设法分兵去支援神勇军司的防务……接下来鄜延军会怎么做,你们应该能想得到。”   “种太尉是想打银夏?!”   “那不是当然的?以种太尉的脾气,会甘心看着郭太尉在丰州建功立业?”折可适问着,帐下众将一齐摇了摇头。种谔是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他与郭逵的恶劣关系,在军中也不是秘密。   “而且银夏的驻军与神勇军司的几个大族都没有什么交情,”折可适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断,“非亲非故,为他们拼命的可能性很小。故而不大可能会去冒风险攻打罗兀城,反倒是分出一部分兵马去神勇军司守着,几面都能交代得过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人甘愿自己拼命,却让种谔在旁边捡便宜。   “当然是趁此良机大加宣扬,动摇党项人的军心,以求尽速破城克敌。”   “说得没错!”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折可适抬眼一看,更加熟悉的身影正掀帘走近帐来。   “父亲,你怎么来了!?”   看见父亲折克行掀帘进帐,折可适吃了一惊。就算折克行命外面的守卫不要通报,自己也该听到兵马入营的声音啊。   折克行似乎猜到了儿子在吃惊什么,走进帐来,很自然地坐到了主位上。   “路上遇到了契丹军,拼了一下,给他们跑了。伤了一些人,走得慢拖在了后面。”折克行浑没把丢下大队、带着十几个亲兵赶到前线的危险之举当作一回事,“不过也捉到一个活口,削了几根手指之后,倒是承认自己出自西京道的皮室军了,后面就给了他一个痛快。”   此前虽然猜测着有如此威势的骑兵,必然是出自辽国最精锐的队伍,但当听到折克行亲口确认之后,帐中众将还是变了颜色。   “辽狗是偏帮着党项人了。”李铁脚发狠道,“抓几个活口押到北面去,看看辽狗的皇帝宰相们认不认。”   “没用的。”折可适心中摇头。即便他们的身份被证实,开封那里也是不敢戳破的,否则官场、士林、民间都会起大乱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全都当成党项人一起斩首算功劳,反正北面既然让他们打着西夏的旗号,当然也不敢承认他们的身份,“这一队契丹骑兵必须尽早解决他们了。要是让西京道那一部皮室军误认为我们好欺负,又多派人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办法也是有,不过这就要有人冒一点险。”折克行的一对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   “孩……”折可适声音一顿,改口抱拳:“末将愿往!”骁勇之意,气冲斗牛。   “小心一点。”折克行如上司看待下属的眼神中,这时又多了分父子连心的温情:“要小心一点……”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五)   远离道路上的喧嚣,在一处狭小的谷地中,数百名骑兵或坐或卧,屈身在树荫下,互相之间的交谈都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有的是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弓箭,还有些则给腰刀打磨上油,还有一些更是闭目养神,静静地不发一言。   数以百计的战马辔头都是带得好好的,又一匹匹的十分驯服地被拴在树上,没有太大的动静。如果望向后半段略为宽阔的谷底,那里还有为数更多的马匹。   萧药师奴坐在一张小交椅上,他正等着派在前方的耳目送消息回来。   摊到这个差事,虽然心中是有些怨言,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毕竟是魏王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萧药师奴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半分违逆。   而且现在萧药师奴也觉得魏王殿下是高瞻远瞩,宋人的确已经不同于以往,若不是亲自来看一眼,怎么也不可能相信。   刚刚进入丰州的时候,萧药师奴都没有想过,眼下的对手会让自己这般头疼。   河东禁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锐,而郭逵也不愧是南朝第一名将。   尽管在大辽国中,南朝的所谓名将都不过是笑话罢了,没有跟契丹铁骑面对面交过手,哪人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但这些天来的几次交锋,不但让萧药师奴了解到宋军的强悍,也让他看到宋国将领的精明强干——郭逵的一番布置,完全不辱名将之称。   利用逼近到丰州城的主力,压着党项人不便轻举妄动。接着又分派兵员看守沿途的寨堡和要地。看似是分兵的愚行,但宋军不仅战斗力已经彻底压制住了党项人,连进入丰州的军力也远远胜出,几天来的规模虽小但次数频繁的交锋,都是以党项人的失败而告终,就算萧药师奴领军几次助阵,也不过挽回了两次面子。   在郭逵的率领下,攻入丰州的宋军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不露多少破绽。如同一只刺猬,想要咬上一口,就要做好嘴被扎穿的准备。   眼下宋军不断加强对道路两侧多处要地的控制,并逐渐将丰州城孤立出来,这就像一根拴在脖子上的绞索,一点点地被收紧,留给萧药师奴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该走了。”萧药师奴这两天一直都在盘算着。   在受命领兵来到丰州之前,萧药师奴一直以为,他可以轻松击败三倍以上的宋军,即便对手列阵而战,也能在党项人的配合下,轻易击溃战阵;若是到了宋夏两军决战的战场上,只要抓准出击的时机,他手上的皮室军铁骑完全可以在瞬间扭转战局。   可是现在,他绝对不会再这么想了。只要遇上带着神臂弓、身上披甲的宋军精锐,就算只有一个指挥,萧药师奴都会掉头就走,他手上的这点兵力损伤不起。最近的两次得手,打的都是护卫辎重的队伍。   萧药师奴奉命来此,并不是一定要帮着党项人保住丰州——党项人自己都没想过能将丰州城保下来——而是尽量帮着党项人消灭南朝的精锐。打压下南朝的气势,让他们永远畏惧大辽。如果不成,也要试一试宋军的深浅。一旦确认党项人无法独力抵抗宋军的攻势,日后大辽便会尽全力支持西夏,以防唇亡齿寒,但这前提是萧药师奴本人的名声要受点损伤。   “实在是很吃亏。”   正在想着该走还是该留的萧药师奴,突然眼神一动,如刀锋一般锐利的视线,落在了草木森森的小路上。   两人一前一后从掩映在林深之处的小路走来,前面是萧药师奴排在外围的哨兵,后面是一名党项人,萧药师奴曾在嵬名阿吴身边打过照面的亲信,并不是他所等待着的斥候。   嵬名阿吴的亲信快步走到萧药师奴的面前,行礼后也不站起来,低头跪着说道:“启禀萧将军。我家太尉昨日听说将军又大败宋人之后,就在城中杀羊置酒,等着将军回来庆贺,不想将军去了保宁寨歇息。今天我家太尉知道将军必然少不了有捷报传回,又洒扫庭院、设下宴席,等着将军奏凯歌而归。”   在来到丰州之后,唯一让萧药师奴感到满意的就是党项人足够恭顺。昨天一战根本不算成功,只是冲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神臂弓犀利难当,萧药师奴直接就撤退了,当时被抛弃在战场上的西夏军当然都看到了,想不到嵬名阿吴的态度还是这般恭谨。   萧药师奴自问嵬名阿吴为何依然如此恭恭敬敬的,带着看透了一切的笑容:“听说前两天,你家的神勇军司吃了个败仗……”   那名亲信立刻抬头抗声:“将军误信宋人谣言。左厢神勇军司只是略有损伤罢了。而且此战也拦住了鄜延路的宋军,让他们无法来支援郭逵。若说谁胜谁负,反是宋人更吃亏点。”   “倒是会说嘴。”萧药师奴冷笑了两声,“你回去跟你家太尉说,尽管放心,今夜本将就回丰州城去,让他盯好道路,别让宋人埋伏上。”   萧药师奴说得不客气,亲信神色不变,额头向地上贴去:“小人明白,这就将将军的话传回去。”   “等等。”看着嵬名阿吴的亲信就要走的样子,萧药师奴叫住他,问道:“你家太尉何日与宋人决战,难道要等到丰州城中的粮食吃光不成?”   “此事事关重大,也只有将军和我家太尉来决定,小人哪里够资格说上一句半句。”   看着又跪下来的党项人,萧药师奴厌烦地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嵬名阿吴派来的信使传了消息后就走了,萧药师奴则摸着下巴沉吟了起来。   看起来,似乎是要与宋军决战的样子,或者反过来,宋军已经准备攻城了,所以才眼巴巴地派人来找自己回丰州去。   但萧药师奴不愿回丰州去。此前对宋军的几次试探,由于他的小心谨慎,麾下伤亡的人数很少。可如果他再回丰州,接下来的决战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松地混过去了。   而且几天的游击下来,战马的脚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连续作战,损耗最大的就是战马。往往一场奔袭下来,每一匹战马都能掉了十几二十斤的膘。现在更是逐日上阵,每日奔波不停,即便是一人三马轮换着来,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这些天下来,宋军的战斗力萧药师奴已经看得明明白白,如果是在丰州城下决战,西夏根本没有多少胜算。想要封堵宋军的粮道也是一条计策,但成功率太低,而且首先断粮的肯定是丰州城。   手中的马鞭无意识地拍着大腿,萧药师奴的眼神逐渐凝聚。霍然而起,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打过宋人辎重队,给魏王一个交代后就退往北面的保宁寨,那里的粮食还能吃上几天,然后看丰州城下的决战情况再定行止。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为为了党项人拼命。   一声唿哨忽然响起,通往官道的小路上也有两人匆匆赶来。前面的是萧药师奴的斥候,后面的则是附近的铁鹞子来联络的信使。看来是他等的宋军辎重队终于到了。   不需要萧药师奴催促,他麾下的儿郎全都站了起来,收好弓刀,来到各自的战马边,解下缰绳,等着主将的命令。   萧药师奴行云流水一般的翻身上马,拔出腰刀,向前用力一挥。锋利的刀尖为麾下的将士指明方向。   随即一群最为精锐的骑兵穿林踏叶,直奔萧药师奴所指的方向而去。   ……   折可适高踞马上,回头望望身后的队伍,辆辆独轮车正紧随他的步伐。   从府州到丰州的道路路况恶劣,两轮的马车并不好走,只能使用独轮车。一辆车要两人服侍,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就这样才能艰难地将军中亟须的辎重粮草送到前线去。   折可适这几日随军押运,最常见到的袭击,就是贼军的哨探在道边树林或草丛中时不时地射上几箭,然后就先转头逃跑。一旦押送粮秣的护卫,开始适应这样的骚扰,对一系列的异动变得漠视起来,接下来就是正菜上桌。铁鹞子和皮室军前后夹击,此前两支被击溃的辎重队,都是如此而失败的。   针对敌军的战法,宋军采用了最笨但也最稳妥的办法,监视他们可能出现的地点,然后全程都提高警惕。另外派出精干的小队,搜索道路周边,甚至看准风向,直接放火烧山。不过真正的杀手锏,还是在折可适这里。   折可适领军在补给线上巡视已经是第三天了,与铁鹞子和皮室军交手过多次,每一次都是铁鹞子被留下来殿后,而皮室军都是见着风色不对便转头离开,一点也不耽搁。皮室军临阵脱逃的行为连着几次下来,他麾下的将士倒是将契丹骑兵看得低了,并不像一开始时心怀忌惮。   但要怎么将这一队滑不溜手的皮室军留下来,让折可适费尽了心神,总不能一直戒备着这支毒蛇一般狡猾的敌人。   主帅郭逵已经率领中军陆续抵达丰州城外的大营。现如今他们正在清理丰州城周边的山林,与埋伏在其中的铁鹞子和步跋子激烈交锋。当官军击败了他们,能够稳定地控制住最后的十里地后,就可以进一步向前,在丰州城下设立攻城营地。   郭逵用兵以稳为主,虽然有着压倒性的兵力,但他依然并不急进,而是稳稳地一点点将丰州的土地给夺回。   眼下丰州的诸多寨堡已经夺回了大半,只剩北面的几座,而补给线上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十几处要地,也都派了人给监视住,这样一来,就缩小了敌军可能出现的区域。所以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所等待的敌军出现。   “难道这一次要无功而返了。”折可适刚在这么想,忽然就心生警兆,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他连忙向周围望去,一声唿哨就在同时传入耳中。   折可适精神一振:“来了!”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六)   “不知道丰州的情况怎么样了。”   离开了灵渠,在漓水上泛舟而下,望着久违的桂州城,韩冈突然想起了远隔数千里的丰州。丰州一役的成败决定了广西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韩冈自南下之后,一路上都记挂于心。   “到桂州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腮帮子都瘦了下去的李复和陈震两人摇摇晃晃,上了船首的甲板。   大概是没听到韩冈的话,他们的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远处的城池。在一瞬间垮下来的双肩,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没用样子,就差大喊着“这一路终于走完了”。   过了方城之后,韩冈一众就换了官船。一路南下都是乘舟而行,因为难得的顺风顺水,该走上二十多程的水路,只用了十三天就走完了,比起去年还要去潭州带兵南下时,要快了许多。不过除了韩冈以外,其他人对一帆风顺的行程都是不是很喜欢,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水上受风时行速如同奔马,尤其是在泛舟洞庭之上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一次狂风,虽然他们所乘官船并没有倾覆,对老走水上的船工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船上绝大部分的关西人都是吓得魂飞胆丧。甚至有好几人在这一趟旅途中都病倒了,直到进入平稳的灵渠之后,才有了些起色。   韩冈看着一个个上了船头的下属,摇了摇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担心起转道从蜀中南下的五千西军兵马。他们也是一路乘舟,到了桂州的结果,不会比现在船上这一群人好到哪里去。   官船在码头上停了下来,韩冈早在过灵渠的时候,就通过马递传信桂州。章惇早早地就遣了人来码头上迎接韩冈。另外代替韩冈管理署中事务的转运副使任时中也亲率僚属来迎接。任时中还知道这一路水上舟行给满船的关西人带来多大的折磨,一起派来的车子有五六辆。   先让李复等人上了车,没事人一样的韩冈和几个护卫接着骑上了马,向着久违的桂州城进发。   韩冈先回的是转运司的衙门,本想着梳洗之后再去拜访章惇,却没想到章惇竟然亲自到了转运衙门中等着他了。   韩冈先上前行礼,笑道:“一别数月,子厚兄可还安好。”   章惇回礼后就拉着韩冈进了堂中,驱开闲人,方才摇头道:“好什么,玉昆你南下时应该听说了吧,丰州来了契丹人。”   韩冈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带着苦涩:“当然!”   章惇喟然一声长叹:“这一下子,真的就只有五千西军兵马了。”通过马递传到他手中的消息,比起乘船的韩冈只早上一步,也就在前一天到了桂州。拆开来一看,章惇好悬没有将书桌给掀翻掉,“契丹人当真是有本事,只不过是三五百的数目,一下就牵制住了北面诸路数十万的兵马不能轻动。”   “只能看着郭逵的本事了,如果他能尽速解决丰州之事,也许还能多一点兵力南下。到时候我们也能轻松一点。”   “那可不一定。”章惇的脸色依然如挂严霜:“有件事玉昆你大概还不知道。”   “什么?”韩冈问道。他看着章惇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若有大事,方才进城的时候,任时中应该对他说才是。   章惇没有卖关子,很干脆地说了出来:“交趾前日已经献上了降表。”   “是吗,那还真是不知道。”韩冈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只是混乱的心情瞬间后又平复了下来,更想着对这件事章惇保密得还真好,竟然连转运副使都不知道。   韩冈过人的自制能力,并没有让章惇在意太多,叹道:“交趾派来的使臣现在就在钦州。我已经将他们的降表和奏疏一起送去了京城,就不知道朝堂上会如何!”   韩冈皱着眉头:“降表中的内容如何?”   “空口说白话而已,满篇全是辩解之词。只是说交还掠走的百姓,日后依时入贡,并割让广源州。”   “即是这样的降表,子厚兄你还担心什么?”   “你说为什么?”章惇直接反问,看着韩冈愣了一下之后,就无言以对的样子。脸色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找到了罪魁祸首。”   “不是家岳了?”韩冈还记得交趾入侵时,散发的檄文中将罪名归咎于谁人。   “当然不是,是徐百祥。”章惇冲着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的韩冈道,“是个不第的秀才,据交趾降表中所言,就是徐百祥写信愿做内应,劝说他们出兵的。”   “好本事啊。”韩冈心头怒极,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一个不第秀才就能让他们出兵攻打邕州。要是我说上一句,是不是能让他们打到辽国的辽阳府去?!”   章惇恨声说道:“玉昆你也莫说气话。就是这一个徐百祥献上了囊土攻城之计。要不然,邕州城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给攻破。”   “原来就是他!”一道青气在韩冈脸上闪过,提起拳头在交椅边的几案上重重地反手一捶:“此人当千刀万剐!”   韩冈的怒喝随着木头折断的声音一起爆发了出来,好端端的几案竟然给他一拳打做两段,几案上的杯盏也碎了一地。   章惇心中一惊,他一向知道韩冈的武勇,在文臣中绝对是排在前几的。想不到他在一怒之下,竟能一拳打坏了上好花木打造的桌子。   守在门外的护卫奔了进来,章惇挥了手让他们出去,转过来关切地问道,“玉昆,你的手还好吧?”   韩冈揉了揉发痛的骨节,摇摇头:“没事。”又急问道,“此人可还捉到了?!”   “已经下了大狱,好生地养着,日夜都有人盯在他身边,绝不会在明正典刑之前让他死的。”章惇说得咬牙切齿,他对这名汉奸也同样是恨之入骨。   “等朝廷的令旨来,就在忠勇祠前生剐了他!”韩冈恨恨不已。摇了摇头,收了脾气,又说回正事:“朝堂上有家岳在,而且以天子的脾性,这样的降表肯定是看不上眼的,怕就怕其他几位宰执会从中作祟。”   “只能尽快发兵。”章惇说着自己的打算,“等秦凤泾原两路的五千兵马一到,就要开始南下,在这之前,先让邕州的荆南军往边境的永平寨去。”   韩冈的眉心又写出一个川字来:“他们也是一路乘船,至少要休整半个月的时间,否则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愚兄也写了奏疏,拖上两月不成问题,只是再长恐怕就难了。”   “有两个月就够了。”韩冈笑了起来,“既然朝廷虽然只给了五千兵马,但兵械军器都是按照总数来的,很快就会运送到岭南来。有这些军国之器,先打出个大捷出来!”   “接下来就可以坐看北方的局势变化了。”章惇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有一个大捷在手,看着即将灭掉交趾,天子就算挤也会挤出人来的,“不知丰州现在的情况如何,该有个结果了。”   ……   结果当然好得不得了。   尽管党项人的主力在嵬名阿吴的率领下主动放弃了丰州城,但郭逵还是打出了一个斩首两千的大捷来,其中就包括了四百余来自西京道皮室军的契丹铁骑。   而在丰州大捷中立下赫赫功劳的折可适,已经被天子招入宫中,亲自询问他立功的过程。   “当臣听到哨探们的报警之后,推车的民夫全都立刻离开了官道,躲进了官道两侧的山林之中,并将独轮手推车丢了满地。”   赵顼打断了折可适的叙述:“这是陷阱吧?”   “陛下英明。”折可适点头:“推车的民夫,其实都是禁军所扮,身上还带着神臂弓,进入山林之中,就立刻集结起来封堵皮室军的退路。而车中也都是易燃的干草,里面还藏着硫磺、砒霜、狼毒、巴豆等发烟的毒物,专门用来薰马的。”   “接下来是怎么做的?”赵顼兴致高昂,连着崇政殿中的宰执,甚至包括了内侍、班直也都在专注地聆听着。   能一口气全歼四百皮室军,比得上四千铁鹞子了。毕竟是护翼大辽天子的皮室军,与大宋的上四军、西夏的环卫铁骑一个等级的精锐。   “当先出现的是一队铁鹞子,臣指挥着伪装成辎重护卫的本部挡在了他们面前。这一次,萧药师奴还是照着老办法,铁鹞子先攻吸引我军的注意力,而皮室军从后突击。只要配合得好,倒是让他们成功过两次,即便失败,皮室军也能跑掉。但这一次,臣却是等候已久。”   真正说起来,事后折可适也反复推敲。那一队皮室军,应该是被他们的友军给陷害了。否则以之前率领皮室军的主将萧药师奴的脾气,应该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走的,怎么可能会被从后赶来的援军咬住脱不了身。以皮室军去留由己,从不在意同伴的行为,他们在战场上被党项人在背后捅上一刀,一点也不奇怪。   但这话是不可能对天子和宰辅们说,折可适用着清朗的声音,将已经经过修饰的过程在崇政殿上娓娓道来。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七)   “……先是两队铁鹞子左右来攻,只是微臣提前一步列阵,有着神臂弓在手,一旦齐射,贼军即便十倍于我,也不能近前……”   “战到中途,皮室军自背后袭来。微臣幸有所备,立刻收紧阵势,背依山林……”   “……就在微臣列阵的周围,是上百辆翻倒在路上的粮车。皮室军和铁鹞子,想要越过粮车直攻微臣本阵,都冲刺不起来。”   “不过他们还是人多,为了不将这一队皮室军吓跑,当他们冲出来之后,前阵就改用陌刀自护,后队的神臂弓还是多往党项人那里射过去,只用几十人压着皮室军的马弓。”   折可适的口才远远比不上桑家瓦子里说书的丁三四、刘合万,可赵顼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朴素的言辞,仍能让大宋天子有着身临其境的感觉。   折可适带在身边就一个步卒指挥,要抵挡三路骑兵,而且其中还有一支是兵力相当的皮室军。这样的压力,就算有了一点布置,也是危机四伏,赵顼听了都为折可适他们感到心惊。干咽了口唾沫,攥紧了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来。   “皮室军果然还是上了当。”折可适的声音高亢了起来,“一见箭矢射得稀疏,就一批批地冲了上来。等到他们越过阵前,藏进山中的弩弓手,就开始齐射火箭焚烧粮车。”   对了。赵顼想了起来,还有一开始逃进山中的弩弓手,他们伪装成民夫,就是为了让皮室军落入陷阱中。   “两百多步长的道路上,一下子全都是火焰和毒烟。虽然烟被风刮散了一点,但马匹身处烟火中根本都待不住,皮室军一下全都乱了。微臣也趁机率部退到背后的山上,与之前的弩弓手配合,封住皮室军从烟火中冲出来的道路。”   “山坡上乱箭齐发,而臣又领队绕道了大路上堵着,等到援军赶来,皮室军已是瓮中之鳖。最后这一部来攻的皮室军,就只有三十余骑逃了出去。连同主将萧药师奴,共计四百一十二骑尽数授首。”   其实在这其中有许多疑点。就算烟火再大,也不可能完全封堵住道路。以之前皮室军一贯的表现,开始时最乐观的预计也只是能给皮室军三四成的伤亡,功绩的大头还是在铁鹞子身上。但这一次却是铁鹞子先逃出来,他们出来后,皮室军却是多拖了有半刻钟,这让援军得以先行一步赶到战场。   而且铁鹞子逃出来后,根本就没有援救皮室军的意思,否则至少能救出一半。另外只看两队铁鹞子的伤亡人数和皮室军完全不成比例,就知道他们多半早做好了准备,说不定在一开始给皮室军腾出进攻的位置时,就已经看破了官军所用的计策,可他们并没有提示皮室军。   但这话就不能对外说了,根本没有证据的事,只是猜测而已,说出来只会亏了一众拼了性命的袍泽兄弟和自己。折可适瞒下了最后一段党项军的异动,其他则是依照着事实而说来。   “中国有精兵强将在,皮室军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赵顼碍于宰辅们都在场,不便放声大笑,但他心中是得意非凡。   虽然是用了计策才打赢的,但折可适以区区五百步卒,力敌三路精兵而不露败相,本身已经说明了官军的战斗力。而且既然郭逵和折克行敢使用这个计策,也证明了官军的表现决不是偶然,而是将帅们公认的事实。   现下在河东、陕西的整体局面上,都是官军彻底压倒党项人。种谔、王舜臣在葭芦川大捷,稳固了朝廷对横山的控制;郭逵夺回了丰州,让府州保住了屏障。   “皮室军虽强,遇我精锐却如土鸡瓦狗。臣为陛下贺!”   王珪踏前一步,手持笏板一揖到地,向着赵顼高声恭贺,让大宋天子眯起眼睛不住地点头微笑。   王珪上前讨好天子,其他几名宰辅却都有些冷然。   此战的确是大捷,此前王安石也带了群臣一起恭贺过天子。可小觑契丹、党项却是还早得很,得给天子泼盆冷水。不仅吴充这么在想,王安石、吕惠卿等人也都在这么想。   “如今官军气势如虹,与党项军交战直如摧枯拉朽一般。只要再等数载,等国中禁军全数配上铁甲、陌刀、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而陕西、河东的粮秣又加以备足,便可以收复银夏,夺回兴灵!”   王韶冷水泼得委婉,赵顼就只听到了后面的两句,开怀笑道:“对,就要收复银夏,夺回兴灵!”   “陛下!”吴充冷水泼得激烈了一点,“皮室军有十万之众。另又有宫分军以十万计。一战斩首四百,也只是伤及皮毛罢了。且皮室军受创,以北朝睚眦之性,如何会干咽下此事。河东、河北、陕西要早作防备,以防契丹兴兵来攻。”   赵顼笑容渐渐地收了起来,点头道:“此事不可不虑。”   王安石对吴充的话不以为然,辽国绝不可能就此撕毁澶渊之盟,但眼下却是要泼天子冷水,也不便出言驳斥。而且公开撕毁澶渊之盟不可能,但私下里绝不会少做手脚。   皮室军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辽人应该收到了,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了。   ……   听说萧药师奴在丰州全军覆没的消息,皮室军左部详稳耶律兀纳一阵头晕目眩,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他悉心挑选的四百多精锐,竟然无一得还!   “药师奴那个废物!”他在房中抱头痛叫。   四百六十多皮室精骑啊!   太祖皇帝创皮室军时为数三万,到了太宗时,皮室军大加扩充,号称三十万。但如今皮室军的宿卫之职被宫卫军取代之后,分屯地方,五京道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万,西京道这里更是只有不到一万。一下损失了四百余,而且是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全军覆没,一个都没跑出来。   耶律兀纳心火直上,几乎要五脏六腑烧成焦炭。猛咳了一声,鲜血咳得到处都是,“药师奴那个废物!”   “来人呐!”耶律兀纳也不管嘴边、胸前的斑斑血迹,站起来大喝着,“传令各部计点兵马,且听本帅号令!”   虽然这一次惨败完全是自找,但插手宋夏之战的对错与否对耶律兀纳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安抚下皮室军所部,以及该如何对宋人进行报复。   不得上命而直入宋境深处,那是绝对不行,但在边境打个草谷,发泄一下火气,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点权限,作为左部详稳,耶律兀纳却是有的。   “慢着!”耶律兀纳的副手萧引吉从门外走进来,“此事还是急报魏王,说不定魏王正等着这个消息。”   听到萧引吉提起耶律乙辛,燃烧在心头的火焰猛然更加旺盛,耶律兀纳现在可不在乎耶律乙辛,但萧引吉话中透着的隐义,却让他头脑冷静下来,“此话怎讲?”   萧引吉坐下来:“自从南朝天子任用王安石秉政以来,南朝一日强过一日。即使是皮室军这样的精锐,也挡不住两三倍有着飞船、板甲、陌刀和神臂弓的禁军。南朝的户口要比大辽多得多,也更为富庶,打造得起装备。一旦两国交战,大辽虽不说必败,但要获得一胜,也不知要投进去多少条性命。”   耶律兀纳脸色一点点地黑了下去,他可不想听这些屁话。   萧引吉坐得却是更加安稳:“相对于我大辽,而西夏更弱了。不论是铁鹞子还是步跋子,现如今一对一也胜不了南朝的铁甲禁军,这几年更是都没有胜过一场,败得一次比一次惨。此前夺占丰州,也是运气居多。南朝一旦回过神来,立刻就能夺回去。”   耶律兀纳的脸黑得更厉害,眼神也更加危险。党项人的胜负,又与他何干,一气陷了四百皮室精兵才是大事。   萧引吉仍在说着:“如果大辽不去支撑西夏,几年后,上京道在黑山就能看到南朝的巡卒了。”   耶律兀纳的神色变了,萧引吉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听不明白,“难道魏王一开始就是打算日后全力支持西夏,才要我点起一队兵马去丰州。”   萧引吉点点头:“想必魏王早早地就看到了南朝日渐强盛这一点,所以才派了药师奴去。如今经过丰州的一战,国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看清楚了……也许这就是魏王的想法。”   “也就是说,为了这个理由,魏王拿着我麾下的四百六十多名儿郎去送死。”耶律兀纳声音低缓了下来,隐隐地蕴藏着巨大的愤怒。   “并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而是试探,是想确认猜测是对是错。”萧引吉解释着:“只是不幸证明了魏王的猜测。这也是让国中早一步醒悟才不得不去做的!至少为大辽多挣了两年的时间。要是等到宋人开始攻打西夏,我们这里还没定好是旁观还是插手,那时候,就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朝的巡卒杀到上京道的边境来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用钱将阻卜诸部都买了过去,送钱送兵器,西北路招讨司可镇得住他们?”   面对默然无言的左部详稳,萧引吉进一步道:“阻卜诸部现在用着骨箭都已经很麻烦了,当他们有了铁箭之后,上京道……不,大辽的国中局面又会变得如何?”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八)   韩冈在桂州待了七天。   先用了一天的时间,与章惇就眼下的局势和他们能做的应对,一起商议过。接下来的六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韩冈就是去整顿和了解广西转运司的现状。   作为漕司主官,韩冈可以将所有的事务都交给副手去做——依制,转运使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巡回地方,只有副使才会常年待在治所处理事务——但监察之事却必须做到位,账簿、库房,都要清点明白。   等一切都检查完毕,韩冈便毫不耽搁地启程南下。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抢先一步将开战的全部准备一切都安排好,而不是等着军队和物资到齐之后再做考量。而在这些准备中,邕州这个出发地,就是最大的关键。   韩冈远比章惇要熟悉邕州,两人一番商议之后。最后的决定就是由韩冈先下邕州,整顿军备、粮秣、道路、寨防等一应事务。待到燕达领军抵达广西,休整几日,章惇便会与这五千西军精锐一齐南下。   尽管从桂州到邕州可以乘船直达,只是要稍稍绕个弯子,但韩冈带着南下的两名幕僚都摇头拒绝再上船只,而是说还是骑马更快一点,不要耽搁时间。   跟着韩冈南下的是李复和陈震,马竺和周毖则是要先熟悉一下转运司中的工作,过一阵子则和章惇一起行动。   另外韩冈早在刚刚抵达桂州的时候,就先行下了一道命令,让左右江三十六峒的洞主们,即刻赶往邕州听候号令。   在交趾国中抢了几个月,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也差不多都到了极限,各自回乡休养生息,同时也在整理着他们的收获。在韩冈抵达桂州时,章惇就提醒过韩冈,三十六峒蛮部送回来的汉人有八千,那么他们抢到手的交趾人又该有多少?必须对此有所应对。   不同于前一次,此次韩冈传令左右江,人人悚然听命,没有一人敢于慢待。等十日之后,他终于抵达邕州的时候,三十六峒的洞主们也几乎全都到齐了。   韩冈也不拖延,一到邕州,梳洗过后,先见过忙得瘦脱了形的苏子元和李信,当天就将分住在城中的七十多位洞主全都找了过来。   这几十位大小洞主,有的是仇家,有的则是戚里,一见面就吵吵闹闹的,见了亲戚朋友问候几句,见到了仇人虽不敢在堂上捋起袖子就开打,但也少不了骂上几句,闹得州衙大堂如同水烧开了一般。   只是听到几声锣鼓响,几名卫士高喝肃静,韩冈在苏子元和李信的陪伴下从后门走上大堂。一个个正吵闹不休的蛮部首领,被韩冈温文和煦的眼神一扫而过,菜市场一般喧闹的大堂就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不意龙学积威一至于此。”李复、陈震在后面感叹着韩冈的威势。   他们当然知道韩冈在邕州做下了何等的功业,也在桂州看到了城中军士、漕司僚属对韩冈的恭敬。但现在亲眼看到一个个脸上刺青、耳上带环、蓬头垢面,形如妖魔鬼怪的蛮部首领,在韩冈出现之后,连大气也不敢喘,比起儿孙进了祠堂后还老实的样子,这时他们才更进一步切身体会到韩冈在广西立下的赫赫声威。   走进大堂,韩冈当先坐了下来,又请了苏子元和李信左右坐下。洞主们一个个屏气息声,先是大礼跪拜,站起来之后,便俯首帖耳地等待韩冈的发落。   韩冈左右看了看堂上七十多名洞主,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几个月,尔等能遵奉本官号令,清扫交趾北疆,救出我汉家子民八千余人,本官对此很是欢喜。”   听到韩冈定下了基调,洞主们一个个都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一点。其中一名洞主操着一口流利的广西腔官话,点头哈腰:“相公的号令,小人自是要尽全心全力,不敢打半分折扣。”   “想必在这其中得到的交趾人口不少吧?”韩冈知道,对这些洞主们说话,与其绕来绕去,不如直截了当地询问,“听说这几个月,有几家可是一口气得到了过千丁口。”   年轻的广西转运使的话似乎有着深意,被他说话时扫过来的视线压着,洞主们又都惶惑不安起来。   韩冈也不跟他们打哑谜,“你们就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他们起了歹心,联手反乱,到时候,你们峒里会要遭多大的罪?”   这番话,没人会误认韩冈是在关心他们家里日后会不会有麻烦,在场的没有那么蠢的人。但到底要怎么做,一时没人开口询问,都不想听到韩冈说出他们不想听的话来。   只是沉默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过了片刻,方才说话的那名洞主又先出头道:“那小人回去后就将他们都砍了,省得日后麻烦!”   一众洞主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但韩冈却摇了摇头,安了他们的心,“妄兴杀戮有伤天和,不当如此。且此辈仆从,都是各位辛苦招来,本官也不会一句话就让你们全都杀了。”   “那到底该怎么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名洞主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个眉目,勾着头哈着腰,小心谨慎地问道:“不知相公想要小人怎么做,还请明示。”   韩冈抿了口茶水,并不说话。   李信咳嗽了一声,不耐烦地开口,“只要不让他们能再犯事不就行了,好生去想想该怎么做!”   那名洞主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小人明白了。回去后就将他们的大脚趾都砍了去,只要能种地做活就行。”他抬头堆出一副笑脸,“秦汉隋唐之时,南面的都是中国的交州,没有交趾的说法。砍了他们的脚趾,日后就只有交州,没有交趾!”   韩冈略感惊讶仔细看了这位知情识趣的洞主。在诸多蛮人打扮的洞主之中,只有他装束像个汉人,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汉人。但上一次召集洞主时,并没有见到了他出现。   “小人龙礼合,现下是冻州洞主。少年时在江上讨生活,也曾读过几年书,知道何为忠义。后来因缘际会,被老洞主招做了女婿,三个月前才接了位子。”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看来冻州的老洞主挑了个好女婿。”   龙礼合砰砰地磕了几个头,“多谢相公夸赞。”   站起来后便喜笑颜开,他的浑家虽然是老洞主的独生女,但老洞主还有几个关系隔了一层的堂兄弟和堂侄在。而韩冈一句话,就让他彻底坐稳了冻州洞主的位置。   等到韩冈的视线又从一个个洞主的脸上扫过,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纷纷叩头应承,等回去后,就将峒中所有交趾奴隶中的男丁的大脚趾都给截去。   这件事给定下来,韩冈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了,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摆下酒宴,招待这一干洞主。   等到夜深,席终人散,韩冈与两名幕僚回到房中。李复就问道:“龙学为何一定要对那一干交趾人施以肉刑?”   韩冈并不解释,反问着另一人:“不知子孝对此有何看法?”   陈震道:“龙学是不想让这三十六峒势力过大吧?”   “嗯,确有此意。”韩冈笑了一笑,“邕州此次元气大伤,户口损失数万,二十年内都恢复不了。若是三十六峒蛮部多了一批兵源,日后又会是个麻烦。”   “龙学当还有以此为先例的打算。”陈震接着又道:“即有如此先例,日后攻入交趾之后,便可以将其国人尽数施以剕刑。”   韩冈笑着点点头:“正如子孝所言,日后攻入交趾境内,但凡捉到的男丁,我虽不会杀他们,但也得设法让他们不能再为恶。”   “龙学是说笑吧?”李复脸色大变,“此番有损龙学声望。”   “履中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当初是如何对待交趾俘虏?早就做过了。”韩冈不以为意,有多少人会关心交趾人的脚是否有十根趾头,“一个脚趾换一条命,愿意交换的不在少数。”   “你们可曾想过,攻下升龙府之后,该怎么做才能保证南疆的长治久安?是设州置县,还是交还给交趾宗室,又或是将其土地分割给当地大族?”   “交州地处海外,即使是设州置县,也无法顺利招来多少汉人来此安家落户,至少得穷尽三五十年之功。”陈震摇摇头,如何安置交趾,他们几个早就讨论过了,“此法不当取。”   “交还交趾宗室更不可能。安南郡王之罪,当诛九族,哪里能再让李姓之人封王?!”李复也道,“只有分割土地。分封给当地的大族、甚至还有交趾的官宦,让他们去争夺厮杀,可保日后南疆平安。”   韩冈则是另一个想法。   “现在无法设州置县,不代表以后不能。交趾立国百多年,民心已经疏离中国,不论怎么分割国土,最后也只会让他们重新确立秩序。既然是如此,还不如先交给这些蛮部,日后设州置县,阻力就会小一点。”韩冈看看还有些没想通的两名幕僚,笑问道:“立有文法和未立文法,两家不同的藩属,你们觉得哪一家比较好?”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九)   所谓文法,就是成文的制度、规条,是让一个国家正常运转的基石。   如今国中通行的刑统、疏律是文法;禹贡中的“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也是文法。   契丹、党项建立辽国、夏国,都是从设立文法——创造成文的官制、法律开始。   一旦拥有了文法,就代表一个蛮荒部族,变成了拥有了秩序的国家,从野蛮走向文明。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单纯的蛮部带来的威胁,最多也只是骚乱而已,仅仅癣癞之疾。但有了文法之后,一个新兴的国家可以不断吸收周围的部族和人民,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中国的威胁,往往要大上几十倍、几百倍。   从历史也好,从现实也好,明证处处可见。   当初吐蕃赞普唃厮罗正是在青唐王城订立文法,让宋廷一直深以为忧,直到唃厮罗父子相攻,这才放心下来。   而熙宁初年,朝堂上关于是否要开拓河湟的争论,其中赞成派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董毡、木征开始在河湟订立文法,可能会让青唐地区变成下一个西夏。   有了辽国、西夏两国持续带来的威胁,大宋对于周边的部族极为警惕,毁灭交趾的秩序,将混乱带回交州,让交趾从一个有着文明的国家,变成蛮部聚居的土地,对大宋百无一害。朝堂上或许有杂音,但在天子和两府之中,没人能拿着仁义二字来责难韩冈的行事。   这个道理两个幕僚都明白,但李复还是很难适应韩冈的改变。在京城的时候,韩冈虽然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但也不会将数十万人处以肉刑的事轻描淡写地不当一回事。温文尔雅的讨论经传上的文字,但到了广西之后,张口就是血淋淋的话语。   “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李复已经忘了韩冈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书院中正在辩论经义的同窗,“交趾朝堂上下的确是罪不可恕,而交趾百姓何辜,何不以仁恕之道教化之,日后以为大宋子民?”   “仁者,人也。”苏子元冷硬的声音从门外传入,随即邕州知州踏进房来,“化外蛮夷,无异于禽兽之属,岂能与华夏子民一视同仁?交贼入寇,三州生灵涂炭,十万大军,家家户户皆有出兵。事涉谋乱,本就是要株连九族。只用刖刑处置男丁,已是仁德无比了。”   苏家阖门死难,连同五万邕州百姓同遭兵焚,苏子元眼中的恨意滔天,连忙跳起来迎接的李复、陈震甚至不敢直视,只能低头行礼。苏子元代表邕州百姓要交趾血债血偿,谁能反驳?   “抚有蛮夷,前提是恭顺。若是不顺,自是雷霆万钧。”韩冈也在配合苏子元,“交贼犯顺,上下同罪,判罪也自当一同。”   “只是若行此法,恐交人顽抗到底,不肯降伏。”   “不妨事的。”咧嘴笑起来的韩冈在油灯的暗弱光芒下,露出的几颗白牙森森的泛着寒光,“比起化夷为汉可要容易多了。为天下开太平,刀剑总是先上的。”他不介意教一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什么叫做现实,“教化二字,光用笔写可不够。”   征服一个已经成型的国家,扭转一个偏离本源文明、已经拥有自己特色的文明,至少要穷三五十年之功方得小成。在这段时间中,不能选派错误的官员、不能执行错误的政令,一直都要小心谨慎地对待,并不断加强与本土的联络,直到两代人之后,当地的百姓重新成为诸夏的一员,这样差不多才能安定下来。   但这样去做太麻烦了,很可能到了半途一切辛苦就都灰飞烟灭。甚至不需要亲手去做,只要谋划一下,想象一下,就会知道这么做有多么麻烦了。就如修补一座房梁都坏了半截的破房子,不如拆了重造一样,直接动手清理,就要容易得多。   解决交趾百年之患,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将已经脱离旧轨的交趾打回蛮荒,继而再将诸夏文明带回来。对于贪财嗜利的蛮部,把他们捆在大宋身上,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韩冈也自有一番打算。   似乎是要缓和一下气氛,韩冈笑了一下,“自然,现在讨论如何处置交趾,未免太早了一点,日后有的是时间。在这之前,还是得先打进升龙府再说。不要羊还没杀,就讨论该放什么调料。”他看着苏子元,“伯绪此来,也是要与我说及此事吧?”   “当然。”苏子元点头,韩冈回到邕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号令三十六峒蛮部,这段时间有许多事还没来得及韩冈商议。   陈震看看有点呆愣的李复,站起身来,“龙学、使君即有要事商议,我等先行告辞。”   “无妨,”韩冈摇摇头,“都留下来听一听吧。燕达就快到了,尔等即为我辟为掾属,军中之事,还是多听一听为好。”   ……   燕达稳当当地踏着船板,走上了桂州的土地。   漓江两岸秀丽无双的山水,让看惯了关西厚重粗犷的山峦的燕达,也不由心醉神迷。深深呼吸一口有别于北方的湿润清新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只是恍惚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燕达立刻就回过头来,望着船上船下面目憔悴的麾下将士,皱紧了眉头。   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五千西军将士终于在安南行营兵马副总管燕达的率领下,抵达了广西桂州。不过他们下船的地方,离着桂州城尚远,并没有直接泊入桂州城边的码头。   燕达带着南下的秦凤路和泾原路的十四个指挥,其中有八个步军指挥,六个马军指挥,总计五千三百人。他们经过了长途跋涉,而且是长时间的水路,有许多士兵生了病,绝大部分都是憔悴无比,莫说上阵,就连行军的都难以胜任。   为了防止他们的出现,影响到桂州乃至广西的民心士气。章惇在离着桂州城二十里的地方,给他们安排了落脚的兵营。一切做得仿佛是要对外隐藏这一批援军。   尽管消息根本隐藏不了,就算桂州城中只会洗菜做饭料理家务的妇人都知道大军已经抵达桂州。但在民间的传言中,都只是以为经略章相公是为了偷袭交趾,才特意隐瞒了他们的到来,而没什么人猜测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水土不服?……笑话!”   “也不看看现在做着转运相公是哪一位?那可是药师王菩萨的大弟子啊!”   虽说传言经过几千里的传播,已经变得十分离谱,但韩冈在医疗事务的权威,依然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不过为了保证五千西军能早日康复,章惇已经事先派出了手上所有的医官,在营地中守候着。领头的医官雷简,是从关西战场上下来的熟人,在这五千人中也颇有威信,现如今正在照料五千将士的健康。   将对安南行营主力能否及时康复的担忧放在一边,关于这十四个指挥实际上到底有多少兵力,章惇现在则更加放在心上。只是他不能去亲自去计点,还是在第一时间向燕达询问。   “章帅尽可放心。”燕达一点也不隐瞒,连己方兵力的数目都瞒着章惇这位主帅,只会给之后的战事添乱子,“末将所率部众,总共四千六百余人,战马一千两百余匹。这十四个指挥,是末将亲自挑选,是两路之中最精锐的指挥。”   章惇很是满意,脸上多了点真切的笑容。兵籍上的五千三,能实有四千六,这个比例可以算是很高了,也可以证明燕达所言非虚。   “只是末将担心战马。”燕达的一张凶恶得能吓哭小孩子的脸正发着苦,“战马一千两百,皆是出自熙河,不习南方气候。现在是人有医,却没有畜医。时日一长,恐怕会有所损伤。”   “这事逢辰你大可放心。”章惇自信地笑道,“等你们身体调养好了,南下的时候,本帅可以给你们多配上两千匹马骡。”   “当真!?”燕达惊问着,立刻又注意到了自己的言辞,连忙道歉:“末将不是怀疑章帅,只是没想到做得如此周全。”   章惇不以为意:“广西牛多,马骡也不缺。边上就是大理国,出自大理的马匹虽然不必上河西马的高俊,但惯于在山地上行走,也能吃得了苦。”   “难道说广西有马市?”燕达更加惊讶,外国的马匹要想进入中国来,只有通过互市,但他南下时可没有听说。   “这是苏忠勇和苏伯绪父子两代辛苦的结果。”章惇轻声叹了一口气,苏缄和苏子元都为了开辟马市而奔波劳累过,虽然之后有章惇、韩冈联名上本才建立了马市,但功劳还是苏家父子的,两人都没有掠人之美的想法,“邕州的横山寨,还有宜州,两处马市虽说只开了三个月,可到手的马匹就有四千之多。”   “四千?!”听到有这么多马,燕达的声音顿时就提高了一截,搓着手,兴奋地说着:“有这么多马匹,接下来的一万三千兵马南下后,也足以补充上了。”   章惇看了兴起的燕达两眼,黯然一声叹:“看来逢辰你是没有听说……因为契丹在丰州暗助西夏,不会再有援兵来了。安南行营能动用的主力就只有你带着南下的五千兵马和前次随我南下的一千五百荆南军!以及桂州、邕州刚刚训练出来的五千新军。”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   已经进入了冬天,十一月的关西早已经连黄河都冻上了,雪层也会就此覆盖荒凉的黄土高坡,但广西的冬天一点也不见寒冷,流水潺潺、草木青青,甚至还有新芽野花点缀在路旁,仿佛北方的阳春三月。   和煦的阳光从高广无垠的碧空中散射下来,没有阴湿的空气,没有扰人的蚊蝇,一时天高云淡。连到了广西之后,始终难以适应的西军将士,这一下子都精神了起来。   “相公在信中怎么说?”章惇问着与他并辔而行的韩冈。   在两人的身前身后,是数以千计的西军精锐。他们是早上从归仁铺出发,到现在已经走了快二十里,而韩冈则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亲自去归仁铺迎接大军的到来,顺便还从铺兵的手上收到了王安石和家人寄来的信笺。   韩冈一手揽着缰绳,一手将刚刚收到的私信递给身边的章惇,“只是说天子看到了降表就丢到了地上,说交趾欺人太甚,定要打破升龙府,将交趾君臣全数拘上京去问罪。又说让我们不要着急,谋划妥当再行出兵。”   章惇一目十行地看了王安石写给韩冈的信函,跟韩冈说的并无二致。抬头与韩冈对视一眼,两人一齐摇头苦笑了起来。   王安石就是这么说才有问题。如果朝堂上一片平稳,没有任何的反对之声,他根本就不该多提什么“谋划妥当再行出兵”。肯定是有人建言天子纳下交趾的降表,就此偃旗息鼓,所以王安石才担心章惇、韩冈心急,急着去攻打交趾,以至于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   会如此劝谏天子的是究竟哪几位,韩冈也能猜得出来。不过天子的反应让两人可以松下一口气,至少两三个月内不用担心后方有问题。   “关键是军中该怎么办?”   章惇的帅旗就高高举在两人的马前,被暖风拂起的旗尾撩到了韩冈的耳边。   身前身后的士兵们,正昂首挺胸地高举着旗帜和刀枪走在官道上。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睥睨当世,顾盼自豪。已经完全不见了一个月前,笼罩在全军上下的病恹恹的模样。   但这五千西军将士他们是为了击败交趾而来,为了封妻荫子的功劳而来。只是这一束挂在一众驴子眼前的鲜嫩多汁的草料,仅仅是针对武将而言。对于最下层的士兵来说,就算没有与交趾战斗过,也不过是少一点赏赐罢了。如果朝廷接受了降表,他们不仅是更早一步离开广西这个鬼地方,还能免去了去更南方的交趾受罪。   现在的这副气派只是因为没有听说交趾献上降表,只要目标投降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了,求战的氛围肯定大打折扣。   “兵不厌诈,瞒是肯定瞒不过,只能砌词骗过去了。”章惇一下又摇起了头,“也不能说是骗,交趾人本也不是真心投降。只有自缚出城才叫投降,只肯献上降表那就是假的,只是想混过去而已。”   “光这些可不够。”韩冈并不觉得有多少说服力。在这个时代,献上降表已经可以算是投降了。即便拿出太祖皇帝的卧榻之论,也不能压住所有的异论。   “那就只有升龙府了。”章惇毫不犹豫将交趾王都丢出来当作赏赐。   “开城大掠吗?”韩冈只能选择摇头,“一旦放开来劫掠,我们身边还能剩几人?到时候若是城中一个反击,我们可就麻烦了。隋炀帝二征高句丽,隋军已经渡海打进了平壤城,就是因为大军散开来劫掠,才被打个全军覆没。”   “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倒是没有,不过周毖有个建议。他家里面开了几间质库,在财计上有些长才。”韩冈现在是尽量地考验和锻炼他的几名幕僚,能交给他们的工作就尽量依靠他们,也经常让其出谋划策。关于如何保证军中士气,韩冈虽然没有向幕僚们询问过,但关于如何划分战利品,才能让军中上下能基本上都认同,倒是当作课题考过李复、周毖等四人。   章惇对韩冈的这位幕僚有点印象,前段时间被韩冈留在桂州检查漕司账目的,“他怎么说?”章惇问道。   “按周毖的提议,最好是事先约定好如何分账,将校的、士兵的,事先定好规矩,等到开城后,斩获全都拿到手后照比例划分,不仅仅是官库,所有的收获都如此。”   章惇皱眉想了一想,要保证入城搜刮民财的军队没有私心有些麻烦,即便派人搜身也免不了私藏,但这个策略已经勉强算是可堪一用,“不算最好,也只能这样了。是五五还是四六?”   “官中难道不要占一份?一点不沾,下面的士兵反而不会相信,四三三才对!”韩冈很熟练地说着:“士兵们占四成,将校三成,最后三成没入官中。”   两名强盗首领讨论着如何分赃,脸上也是一点也不见有半分愧色,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们准备做的,就跟交趾人在邕、钦、廉一样。只是讨论之后,互相一看,又都摇头苦笑,脸皮都还不够厚,至少心中也不可能将这等事当成理所当然。   就像要将所有交趾男丁处刑,韩冈、章惇都是心意已定,不会更改,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但整件事,他们也是准备尽量交给三十六峒蛮部去做,因为那将是蛮部的奴隶。   “粮秣是否都已经齐备?”章惇转移话题,避过继续讨论让他们尴尬的问题。   “不可能不齐备吧,丰州可是帮了大忙。”韩冈笑着,语气中带着讽刺的辛辣,“人马少了一多半,吃喝当然也少得多了。我这个随军转运,可是再轻松不过。”   章惇也跟着笑了一声,“安南行营何尝不是。”抬头远望走在队伍最前的燕达,“我和燕逢辰,可算是领军最少的总管和副总管。”   整个安南行营下辖的官军兵力,加起来才一万两千人,其中近一半还是新兵,派不上多少用场。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兵力减少的同时,后勤上的压力大大减轻。韩冈并不需要为三十六峒蛮部和广源军筹划粮草,只要顾着自己人就够了,现在反倒是军中使用的牲畜,比人吃的要多得多。   “药材也备齐了。”韩冈又补充道,“防暑、避瘴的药物一车一车地从北方运来,而且最多的还是用来薰衣驱蚊的艾草。本来是足够给三万人一年支用,现在才一万出头,用上两三年都没问题。”   章惇点着头,突然就直起了腰,“该进城了。”   邕州城快要到了,避让到道路两边的行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是在好奇中带着兴奋,看着传闻已久的精锐之师,只是隐隐地也有着些畏惧。   韩冈抬头看了看天色。冬日的邕州,天上看不到一丝云翳。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不过没多少灰尘,阳光也是正好。   旌旗招展,五千马步禁军排列整齐行进在官道上。   就在进城之前,他们全都换上了晶晶闪亮的铁甲。在桂州休整的二十天里,关西将士们闲下来,就是打磨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刀枪,磨得不见一点锈色之后,再抹上薄薄一层防锈的牛油。现在无论刀枪还是甲胄,都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三十六峒诸部、只要还在邕州的洞主们,此时全都聚集在城外,迎接大军的到来。   数以千计全身铁甲的精兵,让一个个将皮甲藏在家里当成宝贝的蛮部洞主,看得心惊胆寒。   “那么多铁甲……”   “竟然人人都有!”   “听说北方的六十万禁军,全都有铁甲。只有南方的官军怕铁甲生锈,才只配了皮甲。”   “三十年前,狄相公来平侬智高的时候,也没说人人都有铁甲。”   “都过去三十年,当时生的小子,连孙子都能有了!”   “你们难道没听说?外面可都传遍了。现在官军穿得甲胄,是转运韩相公所造,比旧时铁甲容易打造一百倍,所以能一造数十万领。年纪轻轻都做到相公,都是攒功劳来的。”   同时一柄柄高举在手中的斩马刀,也让洞主们心头寒气直冒。   “一柄刀就用那么多铁。少说也能打造十条长枪!”   “没看到锋刃吗?看颜色就知道哪里是铁,根本是精钢啊!”   “难怪说他们比荆南军强上十倍,全都是钱堆出来的了。”   “也只有朝廷才这般有钱,换做是交趾,穷得跟猴子一样。”   可随着官军越来越近,慢慢地就没有人说话了,只看着炫花了双眼的铁甲,还有一柄柄似乎能连人带马一齐斩断的长刀,每一名洞主的身子都在颤抖。   千军万马整列行军,脚步声渐渐地汇合成一个声音,如同夏日午后深黑色的雷云,沉沉地压向所有人的心头。   原本的一千五百从荆南调来的军队,已经让十万交趾兵大败而逃,现在又来了五千据说比起荆南军强上十倍的西军,灭掉交趾岂不是易如反掌?   幸好投了官军!这样的想法充斥在每一名蛮部洞主的心中。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一)   交趾没有冬天,没有四季,只有雨旱之分。   如今正是旱季,天蓝得通透,只有几朵薄云点缀其上。   身下的肩舆随着轿夫的步子,一起一伏地上下轻摆。李洪真抬头望着天空,轻声一叹,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数月之久。最是适宜出行的气候,自然,也就适宜用兵。去年李常杰和宗亶就是在此时领军北上,而现如今,北方的敌人南下,也是选在了这个时候。   北方边境的防线,在宋国的奸计下,半年来已经被戳得千疮百孔,甚至可以说是不复存在。被左右江三十六峒的蛮军扫荡过,群山攒聚的地区,现在找不到稍大一点的村落,没有周边乡民的支撑,北方的任何一座城寨都不可能再有抵挡宋军的能力。从边境一直到富良江,都无险可守。只有一条并不算十分宽阔的富良江,如何防得住从北面涌来的复仇大军?   李洪真这一年来多少次叹息,李常杰将宋国当成烂泥一般易于揉捏,这件事真的是做得大错特错,太祖太宗留下来的大越,就在奸臣、淫后的败坏下,眼看着便要毁于一旦了。   “四太子!四太子。”   宫门已经在望,李洪真乘着肩舆正往宫门去,后面突然传来了唤声。他回头一看,叫他的是兵部侍郎黎文盛。   黎文盛最近与李洪真走得甚近,甚至近于阿谀。李洪真也需要更多的在朝堂上派得上用场的棋子,并不介意将原本属于李常杰一系的黎文盛,收归自己的门下。   兵部侍郎隔着老远就下了自己的肩舆,匆匆来到李洪真身侧,扬起头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四太子听说了没有,章惇将献降表的使臣都赶回来了!”   这么大的消息,李洪真自然听说了,心知黎文盛也不过是打算以此起头而已。他嗤笑一声:“光是一张降表,奉还掳来的汉人,宋国皇帝如何能答应?”   “所以章惇还说要罪魁自缚去东京城受审。”黎文盛仰着脖子,随着肩舆往前走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像是被捏着脖子拖着走的鸭子,不过黎文盛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能看到李洪真嘴角边淡淡的笑意,“这当也是宋国皇帝和宰相的想法。”   “罪魁?”李洪真笑了,李常杰怎么肯去东京城?不过事情再往下发展,说不定就由不得他了。到时候,所有的罪魁也都能送进东京城去。   “章惇这一句话出来,太后和李太尉可就不能降了。”黎文盛饱含深意地冲着李洪真微微一笑,“四太子为大越的中流砥柱,可是要为君分忧啊!”   在交趾国中,只要是皇子,除了朝会之上,平常时候皆称为太子。而高品的妃子,则多称皇后。   李洪真排行第四,是李日尊的亲弟弟,故而被称作四太子或是洪真太子。他对李乾德的即位,一百个不服气。李日尊是三子,而李洪真则是四子,如果李日尊无子,论理就是该由他即位。但偏偏李日尊到了中年之后,一下就得了两个儿子。   这件事让人很是奇怪。李日尊之前一直无子,是到了四十多岁,纳了如今的太后倚兰之后,才连得两子。而别的嫔妃,还是连个屁都没放出来。这其中的缘由,要么就是外面纷纷传说的倚兰有神佛襄助,要么就是其中另有鬼祟。   李洪真虽是李乾德的王叔,是宗室的身份,但他手上照样有着一部分兵马,这是他自保的底气,也是他窥视大宝的本钱。   黎文盛的态度很是明白,甚至太过直率,而李洪真则是满意地冲他点了点头,仰天一声长叹,“本想做个悠闲王公,只是天不从人愿。”   说话间,李洪真的肩舆已经与黎文盛一起入了宫城之中。   紫宸殿前,交趾国正等着朝会开始的文武百官,并没有大宋朝会时的森然戒律,几人一群的正在议论着刚刚传来的噩耗。   “这一下就只能打了。”   “大越人丁数以十万,人人皆可上阵,何须畏惧区区数万宋军!”   “不要小觑了宋人。得赐旌节的帅臣是章惇,辅佐他的是韩冈,而实际领军两名大将则是燕达、李信,这些文官武官,哪一个不是打惯了仗的?这一战可不能硬拼!”   “别忘了北人不服南方水土,到了我大越国中,就该知道什么是瘴疠瘟疫了。只要能守住升龙府,不用半年,宋人就得退军了。”   “得先拖到明年二月才行。”   “正月一到,雨水就开始多了,只要抵挡两个月便足矣。”   “听说宋人南下军队才到了五六千,等全数到齐,肯定要到明年了。”   “雨水一起,瘴气便会跟着起来,到时候,宋人至少病死一半。”   李洪真抿起嘴。一众大臣竟然天真地将希望寄托在疾病上,也不知道他们想过没有,万一宋人不生病怎么办?   黎文盛在李洪真耳边冷笑着,“指望宋人会有因为疾疫,不知道大败了李常杰的韩冈是什么人吗?药师王佛座前弟子转世!荆南军到了广西一年了,派了多少密探过去,也没听说他们有多少人病死。听说在邕州,有几十名中国给皇帝太后治病的医官,日夜给士卒们传授医术,闲暇时还给当地百姓问诊施药。”   这一桩桩事都不是秘密,但国中百官却一个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该清醒了!”李洪真抿着嘴。   一对眼睛望着立于一侧的李常杰,想必他不至于会跟其他人一样,听说过韩冈的传闻之后,还能将胜利寄托在交趾的气候之上。转头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以明智著称的大臣,都是阴着脸,并不与他人交谈。视线转到另外一边,李洪真的一名党羽暗暗指着李常杰,向他使了个眼色过来,李洪真点点头,心领神会。   几声净鞭响起,交趾国的文武百官忙排起队,走进紫宸殿中。   李常杰并未站在班列之首,在原顾命大臣、太师李道成暴卒之后,他为邕州之败上表请罪,由辅国太尉降为金吾太尉,官阶也贬斥三级,并罚俸一年。不过,李常杰的请罪也就是做做样子,谁也不敢当真以为他在军中已经是过气了的人物,驻屯升龙府内外的三万天子兵,大半都对李常杰唯命是从,他的一句话,比起现在坐在御榻上的大越皇帝管用一百倍。   当然,李常杰说话的分量,比起坐在年幼的李乾德身后、用一道薄纱遮起面容的倚兰太后,倒也不至于重上一百倍。   倚兰太后隔着幕帘,问着群臣:“宋臣章惇行事不可理喻,将我意欲通好的使臣赶回。如今其聚兵邕州,谋图南下攻我,不知诸位卿家,有何良策却之?”   这应是开战前例行的询问,太后的一番话,也不是她随口能说得出来的。交趾众臣静静地站着,都在等待李常杰出来说话。   李常杰身形欲动,但李洪真当先步出班列,“臣有言欲禀于太后和陛下。”   帘幕后的倚兰太后明显愣了一下:“……太傅请说。”   李洪真躬身一礼:“宋人在邕州秣马厉兵,大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臣忝为宗室,太祖太宗之子孙,不敢侧身事外。愿领一军北上,抵挡宋军入寇。”   当朝太傅,天子的亲叔竟欲自请出征,这话一说出来,殿上顿时一片骚动,李常杰木然的脸色也猛然间有了些变化。   李洪真暗暗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准备推荐我去北方吗?现在我主动去。”   李常杰要防着李洪真为首的宗室,卖了他和倚兰太后给宋人;而李洪真难道会不防着李常杰对自己下手。打听到消息,心知难以避过,就立刻主动出手,以进为退,要让李常杰犹豫难断,怀疑他另怀鬼胎。   李常杰似乎是犹豫不定,倚兰太后也不能决定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万一李洪真投降宋人,事情就麻烦了。   在掌控朝堂的一派首脑陷入沉默的时候,突然间站出来的是李常杰的党羽礼部尚书陈仲和,他的出现打断了李洪真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后,臣有一策,不动刀兵,也能让宋人自取其败。”   只听声音,就知道倚兰是精神一振:“不知陈卿有何良策?”   “韩冈威重广西,而章惇则声名不显。如今宋国安南经略司以章惇为主、韩冈为副,这是轻重倒置。当以计间之,使两人不和,自相纷争。”陈仲和为李常杰争取着时间,“章惇既为主帅,权柄当在韩冈之上,而李信听闻又是韩冈的表兄。既然与韩冈交恶,章惇也不会再任用李信。只凭毫无经验的燕达,如何能攻入我大越?”   “此计大妙,当即刻命细作往邕州去施行。”倚兰说着,那眼睛瞥着李常杰。   李常杰终于开口:“此计当行,但战事依然难免。宋人攻我,自当全力相抗。如今兵马粮秣都以备齐,只待发兵。既然太傅慨然请战,臣请太后即刻下旨,点集兵马,以太傅为帅往门州驻守。”   说话的口气平平静静,看不出到底是不是真心同意。   李常杰要让他去门州,李洪真对此并不在意。不论去留,他有路走,他只是想抢着先机而已。略略抬头,望着殿上的李乾德和他背后的倚兰,“请太后、陛下下旨。”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二)   “玉昆,想不到市井之中把愚兄说得如此不堪,当真是羡慕你啊。”   当市井中突然冒起的流言,传到章惇、韩冈两人耳中的时候,两人对坐在一张坐榻上,正悠闲地下着围棋。从盘面上看,章惇明显占优,几块棋连在一块儿,韩冈的棋面则是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算起还棋头的子,至少就要多上四五个。   韩冈低头看着棋盘,注意力全都放在棋上,专注的眼神似乎在说交趾人的离间计根本不值一提:“交趾小儿技穷了。”   章惇抚掌大笑:“看来他们当真没了招数,竟然想使出离间计来。”   “没错!”韩冈从棋盘上抬起头来,重重一拍坐榻,“交贼技穷,只能用上离间计。但传得这么快,想必定是有些细作潜藏于邕州城中。”   章惇沉吟着点点头:“该让苏伯绪好好地查上一查了。”   妒贤嫉能,虽是恶评,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寻常人看见在自己在意的地方比自己要强的人,都会少不了有那么一点嫉妒。能心胸宽广得毫不介意,几乎是百中无一。但不能控制自己心中嫉妒,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行事,那就是庸人了。   章惇绝不是庸人。他是南征主帅,不论韩冈、燕达、李信立了何等功劳,他都是能拿到最大的一份,只要赢了此战、打进升龙府,必定有个枢密副使的位置。他没必要去表现自己,就算智胜韩冈,勇胜燕达,武艺犹在李信之上,可所有的事难道还能都靠他自己来做?还不得依靠韩冈等人。   摆正了心态,确定了自己的位置,章惇根本就不会将谣言放在心上,何况他也有足够的自信。若是没有这份自信,他又怎么可能考中进士之后,又去重新再考一次?那可不比中个状元容易。   低头看看棋盘,韩冈方才重重地拍了一下坐榻,让满盘的棋子全都移了位。章惇拿着手上的扇子敲了敲棋盘,“玉昆,这局该怎么算?”   韩冈哎了一声,瞧着乱掉的棋面一脸遗憾地摇起了头:“本来还想翻盘的,这下看来只能做和论了。”   章惇盯着棋盘半天,抬头又瞅瞅韩冈:“玉昆,你这棋品倒是跟你岳父一模一样啊。”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权当作没听到。前面连输两盘,而且都是十几个子以上的大败,连输了做彩头的十几瓶家里送来驱散蚊虫的香精,再输一盘可就没有了。   章惇一拂棋盘,将棋子收进棋盒,笑问道:“彩头不会浑赖吧?”   “愿赌服输,输了多少,韩冈当然就会认多少。”韩冈毫无愧色地说着,“转头就将香精给子厚兄送过去。”   赢了韩冈不少贵重的香精,章惇也不贪,不逼着韩冈再来一盘,只笑道:“玉昆你家的香精倒是好东西,比起你旧时送来的花露更好。不但身上添香,还能避着蚊虫,只可惜太少了一点。”   “若不是南下,小弟可不想在身上擦着这些东西。”韩冈摇头感慨着,“本来都是作为药物的,现如今全都变成了喝的、用的。全都偏了初衷。”   加了薄荷、冰片的香精是夏天驱虫用的,浸了桂花或是蔷薇的花露则是女性的化妆品。若是问价格,却是既无价也无市,根本就不对外出售。韩家在自家庄子里的作坊生产出来,只是平常用来赠送亲朋好友罢了。如韩冈这次南下,章惇、李信的份都有带上。   这也是冯从义的计划。先低调地生产几年时间,也逐渐将玉露香精的名声打起来,之后再拿出去贩卖,如此才能赚到大钱——这个时代也是认名牌的。若是随随便便就推出去,名气还未确立,工艺技术什么的早就会被有心人偷个干净了。远比不上冯从义的计划,让顺丰行出产的香精走名牌高价路线,就算日后技术被人学了去,也只能做个山寨。   章惇本想着问一问香精、玉露的方子,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放弃询问。这方子多半是韩冈家日后传家的宝物,能保证几代富贵的,自己贸然相询,说不定会闹得不愉快起来,还是不冒这个险为好。   与韩冈一起,一枚枚收拾起棋子,章惇就忍不住倒着肚子里的牢骚:“丰州有郭逵领军,加上又是多达六万的重兵。这雷霆之势,不是等闲可比。一月不到便大事抵定,还多了四百皮室军饶头,当真是好福气。我们可是正式的经略招讨司和行营,却别说六万重兵,连两万都没有。援军就更不指望了,能将甲胄、兵器都给我备齐就好了。”   “现在还多说什么呢?看情形都要跟辽国撕破脸了,北方正是风声鹤唳,还怎么指望援军?”韩冈就在棋盘上将黑白棋子分开,直接就将白棋一起扫进棋盒,“好不容易合计出来一个更戍法,只因为契丹人一动,一下子就成了没影的事了。”   “更戍法日后还是有用的,天下禁军练兵都是少不了的。就不知道日后是河北军去关西练兵,还是关西去河北练兵。”   “或许是各练各的兵,整个北方都没有一块清静的地方。”   章惇盖上盖,将装满黑子的棋盒往桌上一放:“这不都是玉昆你的功劳?”   “子厚兄说笑了,何干小弟之事?”韩冈也将棋盒放好,“小弟可没有这个本事。”   “六十万带甲,任谁听了都心惊胆战。不是玉昆你的功劳?”   甲胄对于军队的意义极其重要。有甲护身和无甲护身,士兵们的士气和胆量有着远远的差别。而世间通行的律法中,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私下里藏刀藏枪都不算什么,但要是收藏个两三套甲胄,脖子就可以送到刀斧下了。六十万铁甲大军,大宋周边的诸多国家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有五分之一。这就是韩冈的功劳。   不过韩冈可不会承认是他的发明让辽国心生畏怯,进而支持起西夏来,“这可算不上,是中国国势渐长,才逐渐有了压倒契丹的势头。”   “那加上飞船、霹雳砲和雪橇车呢?”章惇神色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前两天工匠已经带着飞船都到了桂州,有了飞船,上阵时,也能派些用场。加上工匠们的手艺,攻打升龙府也更容易了。”   “十几名工匠病了一多半,还要在桂州疗养几天。”这些工匠都是韩冈特意从京中要来的,但他们南下之后还是水土不服,只能用上几日加以调养,“等他们休息好了之后,就召他们南下过来,希望他们能赶上出兵。”   章惇正要说话,这时门外的亲兵提声通禀:“学士、龙学,归化州的侬智会到了,正在外堂求见。”   广西经略的表情为之一变:“侬智高的兄弟来了,玉昆,可要一起去会他一会?”   侬智会是侬智高的亲兄弟,如今却是执掌着边境的归化州。   说起侬智高之叛,若说错,当时的朝廷肯定也有错。侬智高一开始是向交趾称臣,因为受到交趾盘剥,意欲归附大宋。但朝廷因为侬智高是交趾的臣子,担心收他内属会惹来边衅,同时又担心给了侬智高官职后,他会借此收服左右江诸峒,最后冒出第二个交趾来,便几次三番地加以拒绝,而不是设法从中挑动侬智高与交趾为敌,以夷制夷。   由于朝廷不肯接纳,在交趾那里侬智高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最后他也就干脆了当地举起叛旗。这一打,便将大宋在两广的老底给揭破了出来,最后还是靠着狄青从关西率军来扫平。   侬智高兵败,侬智会逃离邕州,占据了临近广源州的古勿洞作为据点。当如今的天子登基后,侬智会重新上表归附,这时的朝廷不似仁宗,很干脆地答应下来,将古勿洞升格为归化州。虽然归化州不属于左右江三十六峒,但势力不下于任何一个三十六峒中的大部族。   之前三十六峒在韩冈的支持下攻入交趾恣意劫掠,大发横财。而归化州正面就是广源州,让侬智会无从着手,根本就打不到交趾境内。想来他现在是听说了准备,赶来分一杯羹的。   要见一个羁縻州的知州,不可能让章惇、韩冈两名主帅同时出马。韩冈摇了摇头,将收买人心的机会让给章惇,“小弟去疗养院探望一下李宪,他的病差不多也该好了。”   提起监军的李宪,作为主帅的章惇就是一阵不舒服。身边有着一个监视自己的阉人,任何一位主帅都不会喜欢。只是他心中就算是希望李宪在疗养院中,一直到他打下升龙府才将病养好,但他总不能就这么说出口。   只能在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那就请玉昆代愚兄去问候李承受,愚兄这就去见一见侬智高的亲兄弟。”说罢,章惇便长身而起,“等到过两天广源州那里的消息传来,我们也该动手了!”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三)   李宪病后初愈,脚步还有些虚浮,往中军大帐走过去的时候,身子依然摇摇晃晃,但身后的护卫伸手想搀扶他,却都被他给推开。一病多日,连自己的差事都只能交托他人,这已经够失败了,要是被人搀着走路,他哪还有脸踏进章惇的营帐。   “李承受。”   “承受。”   “小人见过承受。”   尽管如此,李宪在安南行营中依然还是得到足够的尊重——尽管是官位使然。   一路上,见到他的将校士卒,都是立刻避让到一旁行礼问安。还有些没穿军袍的,却是老远就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当然不是营中的禁军士卒,而是配军。禁军都是有俸禄、有兵籍,多少人抢都抢不到一个位置,而配军罪囚则是在军营中做着粗重的杂务。犯法流放,第一等是海上的沙门岛,第二等就是岭南了。岭南的军营别的不多,就是配军的罪囚多。   从位于邕州城外的军营西北角的天王堂,到章惇旌节所在的中军大帐,有近一里的距离。李宪就是从天王堂出发,去参加章惇主持的军议。   天王堂中供的是北方多闻天王,也就是毗沙门天。不过现在大营中的天王堂,除了主殿以外,都给占下来做了疗养院,但只安排生病了的将校,李宪就在里面躺了有七八天了。   李宪作为内侍,是安南经略招讨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冗长的名称代表着他的眼睛和双手,能接触到安南行营的每一个角落。可他比韩冈早一步从京城南下,可是在半路上就病倒了,在桂州修养了整整半个月。等到病情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就赶着来邕州,但刚刚到了地头,就又倒下了来。过了将尽十天才算好得差不多,也算是幸运地赶上了出兵交趾的最后时间。   参加军议,还有见到安南行营中所有的文武官员,李宪都还是第一次。李宪从挤满了偌大的中军大帐的一张张面容上看过去,其中有些人去天王堂中探过病,但更多的还是十分陌生的脸庞。尤其是脸上满是刺青的蛮部洞主,满满当当的竟有七八十人之多。   李宪暗自思忖着,看来章惇和韩冈并不准备在三十六峒蛮部中树立几个大首领来,而是打算不论大小一视同仁,否则就应该点选几个可靠或是势力大的部族来,而不是让他们挤满大帐。   章、韩两人的做法,李宪并不能断言好坏,两种手段各有利弊,就是帐篷里面人太多,看着倒像是菜市口。   监军的到来,代表这最后一次战前军议终于可以开始。   今天进行最后一次军议,明日便要誓师出征。   “这是广源州的黄团练。”韩冈伸着手,为李宪引荐着身有官职的蛮部首领。原本在邕州、桂州的行营将领和经略招讨司官员,基本上都在章惇、韩冈的许可下,去探视过李宪。   “末将拜见承受。”在战前赶到邕州的黄金满向着李宪行礼问候。   只是黄金满是正任团练使,论官阶甚至在章惇、韩冈之上,更别说李宪。就见他连忙回礼:“李宪见过黄团练。”只是心中充满疑惑,为什么黄金满敢在这时候到邕州来,不怕交趾或是刘纪等人抄他的老巢。   “广源州四大首领,申景贵、韦首安都已降顺,只剩刘纪还犹豫不决,不肯投降。”韩冈紧跟上来的话,解释了李宪心中的疑问,“现在韦首安本人已随黄团练到了邕州,而申景贵也派了儿子来表示诚意。等军议结束之后,就可以招他们进来问话。”   “难怪……”李宪点着头,很是感慨章、韩两人的手段,“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尚未出阵,亲附交趾的部族恐怕就不剩多少了。”   “依如今的估算,交趾能动用的兵员也就只剩五万,除非交趾能征发起国中所有丁壮,否则在人数上也根本比不上即将南下的大军。”韩冈正是要在所有人面前宣扬交趾如今的困局,他大声向李宪介绍一众蛮部首领:“这些都是愿从号令的各峒洞主,总共七十八家,拥兵共计六万,还有广源州两万兵马,他们将会在官军出战的同时,一起出发。”   十万!与现如今安南行营的官军兵力合起来就是十万。   就算打个折扣,都有五六万人之多。   当初李常杰是带着交趾、广源的洞蛮杀来广西,现在却是官军反过来利用洞蛮反杀回去。就是成色不够高,这一群强盗远比不上西北二虏的穷凶极恶。   “十万!”但李宪还是夸张地笑着,赞美着章惇、韩冈的手段:“加上官军,已经足足十万大军!有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区区交趾又何足道哉?!”转过身来,他对着一众洞主教训道,“尔等宜当努力,若有功绩,朝廷必不吝赏赐!”   坐在主帅交椅上的章惇与韩冈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嘴角都凝起一丝冷笑,李宪这两句训话,是趁机在帐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倒是会借势。   蛮部洞主们则哪里会想那么多,一起低头受教。冻州洞主龙礼合恭声道:“朝廷将交趾人口、土地,都赏赐了下来,小人等哪还敢贪求更多?定当效死,誓破交贼!”   “定当效死,誓破交贼!”在龙礼合的带领下,洞主们齐声发誓,“定当效死,誓破交贼!”   李宪似乎很满意,点着头笑着转身。只是登时就见到韩冈脸上的微笑带着寒意,心中先是一凛,然后就发现韩冈视线的焦点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身后。   李宪顿时就明白了,这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看起来打算要团聚蛮部的龙礼合。朝廷是不会允许左右江三十六峒中出现一个核心,如果有人有这份野心,肯定就会被盯上。   韩冈收回带着危险的眼神,继续向李宪介绍了几个蛮部的将领,连同侬智高的弟弟侬智会一并介绍过来。   李宪不断地点头微笑,将人名和相貌一一对应上,心中却是在赞着章惇和韩冈的手段。   能聚来这么多蛮部首领,基本上都是畏惧于官军的威势,当然他们也是想着在征南的时候,分上一杯羹。但朝廷是不可能让他们顺顺利利地跟在官军后面捡便宜,必然要有方略应对。   决不是让他们上阵与交趾军厮杀——若真想要数万蛮军上阵作战,就不会允许他们现在这般一盘散沙,肯定是要整合起来。如今既然是各自独立,那么作战的主力只会是官军,而一众蛮部,则只会是分散出去,劫掠地方。为防这些蛮部太占便宜,所谓的刖刑,应该就是很重要的一个手段。   其实李宪在听说韩冈威逼洞主们对掳来的人丁都施以刖刑,以便管束的时候,就是这么在想了,眼下看着满帐的蛮人更是得到了确认。   仅仅是从对交趾丁口施加刖刑这一点上,就不能算坏事,至少各家蛮部即便得到了交趾的人丁,也无法用来扩张自己的势力,只能拿这些废人来做农务工。   而且这些受了刑后的人丁,仇恨的主要目标不会是打完就撤离的宋军,而肯定是日后朝夕相见的左右江蛮部。蛮部一时得到了土地,可日后还会是一团乱,不是交趾人起兵反叛,就是他们将交趾人都杀光。且蛮部想要拿到土地、丁口,就得先跟他们预定中的奴隶拼命厮杀——想必这段时间,经略招讨司已经将刖刑一事给传扬出去了。   与交趾军正面抗衡的是官军,而在外围劫掠州县村庄的则是蛮部,苦活累活看似都是官军来做,而蛮部可以避重就轻地捡便宜,但交趾人的抵抗必然会十分激烈。不过支援他们的主力都在与官军对垒,失败是必然,可一旦打出了火气,下手就轻不了,到时候蛮部能得到多少收获还真难说。这实际上就是毁掉了日后几十年内,任何人借助交趾这块土地兴起的可能。   也难怪天子会认同经略司的意见,将辛苦得到的土地分给这群蛮人。毕竟迟早是自家物,要拿回来容易得很,而且朝廷还不用担骂名,也就是士林之中会有些书呆子乱说话。   认识了一众蛮将,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大帐中央的章惇和韩冈的侧脸,李宪暗暗慨叹,“好手段啊!”   章惇站起身,帐中静了下来。   章惇并没有换上战袍,显得一派儒雅。但锋锐又不失沉稳的眼神,则只有屡经磨炼的重臣才会拥有:“时至今日,南下的官军已有五千之众,加上广西能动用的兵力,总共一万两千兵马。这是实数,也不忌讳对外传。”   章惇微微一笑,他并不介意说出手下兵马实际数目,也不打算号称几万十几万的虚头。因为有过去的战绩在,由前日耀武的威慑在,完全足够了。   “千五官军、配上黄团练的五千人马,打得李常杰的十万大军狼狈而逃。现如今,官军一万两千,又有左右江诸峒和广源州兵马总计八万,交趾人即便有百万大军,也不在话下。不过朝廷用兵一向以稳妥为主,还有两万来自陕西的精兵即将抵达广西,只是要到明年正月。但眼下正是用兵的好时节,本帅也不愿耽搁,打算先将通向升龙府的道路给打通。”   兵不厌诈。后期的援军不会再有,这一件事,是高度保密的,只有最高层的几人知晓。李宪望了望韩冈、燕达和李信,他们都是神色如常,将这个谎言当成是真实。   章惇抬手指了指最后面的蛮部洞主,继续说着:“交趾北疆的山路,由于各位洞主的奋战,如今已不再是阻碍。只要拔下门州、官军可以直逼平原。接下来的打算,想必诸位应该已经都知道了,本帅和韩副帅也多次说过。不过为防有人忘却,本帅如今再重复一遍。很简单,就是搜山检海、犁庭扫穴。”   “以一月为限,先以富良江以北的州县乡村为目标,设法将交趾军从升龙府中逼出来决战。”章惇笑容敛起,语调生寒:“如果李常杰打算困守升龙府,富良江以北,就别想留下一座村庄!”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四)   就在誓师出战的前一日,安南经略司和安南行营的文武官员,正围绕着一幅面积巨大的沙盘,对作战计划做着最后的确认。   真正的作战方案,自然是要尽量详尽,将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完备,而决不是像章惇昨日对蛮部洞主们在场的军议上那般说得——“方略很简单。”   负责解说的陈震很是有些紧张,尽管早已经过了韩冈的耳提面命,又对计划有了充分的了解,并不要他对计划做深入地阐述,只是简略单纯地复述和总结,且每一位参加会议的文武官员手上都有一本手抄的小册子——那是今次的作战方案——但他的手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颤抖。   一根细长的木杆拿在陈震颤抖的手中,指着沙盘上的一个个标识,“邕州南方军寨,古万、太平、永平三寨已经重建完成。现有荆南军四个指挥沿途坐镇。运送粮秣的船队将会由从邕州上溯至太平寨,再由马队转运到边境的永平寨中。永平寨现有存粮八万石、草两万束,太平寨三万石、草八千九百束。古万寨为转运点,存粮只有一千,草三千,但也足够为在左江边拉扯船只纤绳的四百军马提供两个月的粮料。且永平寨又有八队共六百九十八匹役马,且随时可以再投入五百匹备用军马,为官军入交趾后沿途运送粮秣。此外,盐、酱、菜、酒水、布匹、药材等资材,皆随同军粮一并运送,在此并不赘述。”   “逢辰。”等陈震的叙述告一段落,“你觉得关于粮秣转运一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燕达的视线从作战方案的小册子上抬起,摇摇头,简短地回答:“没有。”   章惇又看了一眼燕达身侧的李宪,没有对他开口。走马承受没有资格被一军主帅询问战策方略,另外章惇也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扬了扬下巴,示意陈震继续说着下一条。   陈震干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又拿着木杆指着沙盘,“从国境南下,第一步就是交趾的门州。据昨夜最后一次细作回报,驻守门州的主帅已经换了人,但新帅尚未抵达。这是三天前发回来的消息,想来现在新任主帅应该已经抵达门州。依靠章、韩二帅的谋划,从永平寨到富良江下游的平原,从北至南总共近两百里的山路,如今只有门州一处关卡上能抵抗。除此之外,东西千里的一片山林之中,所有的州县都已被毁,已经没有部族能够支援门州。只要攻下门州,就能够一举攻入富良江北岸的平原。”   “逢辰?”章惇又问着燕达,“首战攻打门州,你还有什么疑问或是意见?”   “没有。”燕达又摇头:“打下门州,就能与交趾人隔江对峙了。”   章惇瞥了一眼韩冈,韩冈会意开口:“就在昨天,思琅州的洞主也已经启程,邕州城中所有的洞主都已经返回本峒。依照计划,他们将会用最快的速度向交趾腹地进兵——为了比他人抢到更多的战利品,蛮部洞主们不会耽搁。但官军也要尽速南下,压制住交趾军的主力,以防止蛮军被各个击破。”   章惇再望向燕达,只见他在安南行营中的副手继续摇头,“战事有大帅、副帅运筹谋划,末将等只需依命行事。”   燕达的态度说是恭顺也可以,说是有几分腹诽,也同样合理。不过章惇和韩冈都不在意,就算燕达并不心服口服,只要他没有旗帜鲜明地表示反对,那就已经够了。   燕达本身是声震天下的名将,担任着征南行营兵马副总管一职,又是属于军中高层的横班成员,只是因为身为武将,在主帅章惇,以及副帅韩冈两名文臣的压制下,他对于南征交趾的方略和战策,都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   对于这个待遇,燕达也早有心理准备。章韩二人都是如今有名的通晓兵事的文臣,要想从他们手上抢到一份决策权很难。跟着打就是了,如果章惇、韩冈的方略有所差池,那他也不介意趁机拿回一部分决策权。   只是让他站在一边点头应是倒也罢了,章惇和韩冈竟然提拔了多名行营参军,来处理军中诸多事务。有本属于经略司和行营的属官、将校,也有章惇、韩冈甚至燕达本人的幕僚。他们作为行营参军,参与草拟军中大小事务,甚至详细到行军路线、粮秣安排,由韩冈本人主持,并交由章惇拍板,至于燕达,则只有参与发言的资格,并不比行营参军强多少。   召集军中将校、属僚,共同谋划方略、战策,如此行事,其实几年前燕达就听说过。   第一次横山攻略失败,为了顺利地从罗兀城南下,困守在罗兀城中将领们从麾下召集了几十名年轻有为的将才,来拾遗补阙、参与军中细务,而提出这项制度的正是韩冈。   虽然在横山攻略之后,行营参军的制度很快就销声匿迹,也仅仅在河湟战事上冒了点头罢了。使用自己的亲信幕僚,行事向自己负责,这是多少年来将领们养成的习惯。尽管韩冈的做法是对军事有所裨益,但对于将领本人则免不了觉得很郁闷,一旦给自己不能控制的幕僚插手进来,比如冒领军饷,使唤军士为私家行事,等一系列违法之举那就不可能欺瞒下去。   哪一名将领也不喜欢这样的人晃在身边,这些事有自家幕僚去做就够了,自己的阴私随时有着被人揭穿的危险,也有被人轻易架空的可能。就像安南行营,因为有着一众行营参军,所有的事务就都给章惇、韩冈抓在手中。   韩冈低头在看着沙盘,但他的心中却是在考虑着燕达的心思。   他将燕达的幕僚纳为行营参军——也就是实质上的参谋部——本来就是给燕达一个表述他自己心中构想的机会,有这位名将的意见参与进来,南攻交趾的计划可以更加完备。至于再多的权力,章惇不会出让,韩冈也不会出让。   实行参谋制度的前提本身是剥夺将领对麾下军队的控制权。   尽管早已不用担心将领如五代故事,带着麾下的士兵随意举起叛旗,但朝廷一直还是将将领们时常迁调,不让他们熟悉手下的军队。之所以会如此去做,就是因为将领有着莫大的控制权。在军中,从装备到财计都是领军的将校们说了算,朝廷的检查制度如同孔目稀疏的筛子一样,只能偶尔筛几个倒霉蛋。   实际的兵力只占兵籍簿上的几分之一,多出来的粮饷成了将校们的囊中私物;理应上阵杀敌的将士却成了将帅门下的走卒,洒扫庭院、做工务农;边境地带的将帅,他们名下的一支支回易商队都是用着麾下的兵员为主。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在现实中的恶行劣迹,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给将帅们的权力不够吗?所以才必须经常调动,这样至少还能让那一干执掌军务的将帅们有些顾忌。   世间所说的将领频繁调动,造成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的确是现实;但要说对军中的战斗力造成了多大的恶劣影响,让官军不堪一战,那就不能一概而论了,真实的情况远比写在奏章上的一句两句批评更为复杂,从来不是一面倒的好与坏。   韩冈虽然年轻,却领军上阵多年,对军中情弊一目了然。世上的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任何已经成型的制度、规则和惯例,之所以难以变动,因为这些制度、规则以及惯例的背后,写满了两个字——利益。所以参谋制度,他直到南下作为经略招讨副使后,才开始重新推动起来。   也幸好这是行营,以战争为目的临时设置的机构,在行营中设立参谋制度,不会引起将校们的反弹。主帅章惇一心建功立业,而燕达、李信也都是心怀高远的年轻将才;加上官军的几个部分,要么是兵力与兵籍相差不大的精锐,要么就是刚刚组建,还没来得及败坏的新军;所有人的主要利益都在平灭交趾之上,而不是对士兵磨牙吮血,这样的行营推行,就会很简单。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从罗兀城撤军的时候,可以那么容易,死到临头,哪里顾得什么约定俗成的旧时规矩。换个时间、换个地点,韩冈的提议不是会被某个老将哈哈哈地拍着肩膀说句后生可畏,然后就被抛到一边去;就是背后遭人下阴招,落得不明不白的下场。   燕达虽对此也是无奈,只能加以接受。有了行营参军考虑着方方面面的事务之后,他身上的担子就轻松了许多,但他对麾下军队只剩下临阵的指挥权,除此以外,一切都是由安南经略招讨司说了算。   “就看看行营参军能做出多少事来好了?”燕达想着,就算手中的权力实际上被夺走,只要作战指挥还在手中,他也勉强能满足了。   不论章、韩二位谋划计算了多少,到了最后还得要让自己来击败敌军,有着这份想法,燕达倒也能感到几分舒心畅意。他可不想来广西白捡功劳。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五)   最后的会议在入夜后就宣告结束。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色仍是暗淡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号角声划破了长空。   徐百祥从昏睡中惊醒,从设在七尺多高、只有半尺见方的小窗中,响亮的号角声传了进来。   “是出什么事了?”他想着。   “难道是交趾人又打回来了?”他又进一步的幻想着。   舔了舔不剩一颗牙齿,而带着一股血腥味道的牙槽,徐百祥想站起来。但他只是稍稍移动一下,挂在身上的锁链便是晃动不休,在狭小的狱室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警告。   “徐百祥,你想做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就坐在对面的两名狱卒,厉声断喝的就是他们其中一人。两人正瞪着眼睛,盯着徐百祥的一举一动,手上还紧紧攥着铁尺,必要时可以一下将这位罪囚给废掉行动的能力。   在徐百祥被押入牢狱的时候,经略章相公曾经吩咐下来,不许让这名罪魁祸首死了,无论是自杀、他杀还是因病瘐死,监管他的狱卒们一律从重论处。继而韩冈、苏子元等几个治理广西的重臣,都如此吩咐下来,监管徐百祥的狱卒们,都是日日提心吊胆地监视着徐百祥的一举一动。   他满嘴的牙齿都被强行拔掉,省得他咬舌自尽,双手用了三十斤的重枷牢牢锁住,而双脚也都拷上最为沉重的镣铐,任何行动都会被轮班住在同一间牢房中的守卫们盯着。从早到晚、又由暮达旦,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刻总会有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他,不会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可疑的动作。   监狱中没人知道为什么几个相公、府君都如此重视这名逆臣贼子,只知道他是被交趾人抛弃的狗,背主之后,又被新主人抛弃的狗。应该早早地杀了,让邕州百姓痛快一番,也好让他们回去祭拜交趾人之手的家人。不过今天他们终于知道留着徐百祥的性命到底是为了何事?   “大帅传徐百祥!”   在狱中孔目的带领下,两名身材健硕伟岸的军汉,来到徐百祥所在的牢房前,提高了嗓门向里面喝着。   “什么?”两名狱卒一见是顶头上司带着人来了,连忙起身,惊讶地问道:“大帅要传徐百祥?外面不是正准备出兵吗?”   “出兵哪能不见血?大帅正要拿这名狗贼誓师祭旗!”一名军汉喝着,“养了这么多日,可不就是为了今天!?”   徐百祥一听之下,还抱着一丝幻想的他,顿时沦入完全的黑暗,拼了性命地开始挣扎起来。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还要做知县、做知州,做掌控一国的权臣。   一名狱卒立刻转身蹿回牢房中,对着徐百祥的脊椎骨抬手就是一铁尺,“狗贼,终于等到今天了!”   沉重的铁尺落在脊背上,正是捕快捉贼的手段,正在拼命挣扎的徐百祥顿时就瘫软了下来,身子都在一阵冲击中麻木掉了,被人从牢狱中直接拖了出去。只是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不甘心。   “此人正该千刀万剐!”   “想学张元、吴昊,也得先把眼睛长囫囵了。狗眼瞎着,连投主子都投到了一个贼身上!”   “做狗的,被人当死狗丢下,活该有今日。”   高台上,几名将校评论着刚刚上场的主客,在高台之下,是即将南下的近万马步禁军,排出了一个个整齐的阵势,等待章惇的检阅。就在他们周围,还有数以万计的邕州百姓——今天,他们几乎是倾城而动,就是为了一见血海深仇的死敌的结局。   经略招讨司选定的誓师出兵的地点,不是在城外的校场,也不是在城中的衙前,是在祭祀苏缄和一众在邕州一役中殒身殉国的文武官员,乃至士卒、胥吏的忠勇祠中。同时在忠勇祠中的后殿里,几面墙都是高入房梁的石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从一名名活下来的邕州百姓那里,搜集到的冤魂名单。   数以万计的人命,都是因为一人的野心而惨遭屠戮;好好的一座城池,就是因为一人的贪欲而陷入火海。   愤怒的吼叫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不像来自北方的官兵们对徐百祥事不关己的评论,来自于邕州数万百姓是单纯的愤怒和憎恨。多少个家庭不复存在,留下来的人们只能追忆着往昔的幸福时光。   “剐了他!”   “剐了他!”   “剐了他!”   无数人怒吼着,两名刽子手,将徐百祥高高绑在木台之上,咬在口中的是一柄巴掌大小的匕首。   徐百祥万分恐惧地瞪着眼,看着两名刽子手嘴角边上的寒光闪动。双脚已经没有任何气力,浑身都软掉了,淅淅沥沥的水迹在股间洒落,一股异臭在处刑台上弥漫开来。   刽子手脸上泛起作呕的表情,撇开眼睛。然后就拿着小小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开始向下一片片地削着徐百祥身上的皮肉。每一刀下去,木台上的徐百祥就是一阵嘶声力竭的惨叫,每一条肉被削下来,就立刻被人送去到邕州百姓那里展示。   骚动出现在百姓们的行列中,不知多少人在哭喊着涌过来,要亲口一尝仇人的血肉。   “此为后来者之戒!”章惇冷冷一喝。   “太便宜他了。”   韩冈看了两眼就转移了视线,他对折磨一个该死的囚犯,没有什么兴趣。韩冈只在乎最后的结果,泄愤式的行为并不合他的性格。能让邕州百姓一舒旧恨,让军民同心,凌迟也好,斩首也好,杀牛祭旗也罢,杀人祭旗也罢,都不过是一个形式。只要能振奋起士气,什么手段都可以,没有什么差别。   天上的太阳有几分黯淡,已是冬月,刮起来的风更也冷了一些。风很是干燥,其中并不带多少水意。这样的日子,在广西实在太少,只有短短三四个月。而这短暂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可是要尽快了!   ……   自从到了门州,李洪真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   难怪自己主动申请调往门州领军的时候,李常杰也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投向宋人,再利用宋人的军力来争夺交趾王位。   李洪真想不到宋人竟然要将全数大越成年男丁处以肉刑,而且他们还不是自己做,反是让过去数月之中,与交趾结下了血海深仇的三十六峒蛮部来做。   本来李洪真从宋人唆使三十六峒蛮部的手段中,能看得出来宋国并没有打算夺占大越国的土地,只是用杀戮来报复此前李常杰在邕州、钦州和廉州的杀戮。要不然也不会任由蛮人在大越国境内胡来。抓到了这一点,李洪真就有充分的把握去说服宋人的主帅——也就是章惇和韩冈——将李常杰、倚兰以及乾德一起卖掉,至少能保住富良江南岸的国土。   可事情完全出乎李洪真的意料之外,宋人竟然会用上如此狠辣的手段,甚至连消息都不加以掩饰。门州已经传遍,想必过上十数日之后,就能遍及大越国中的每一个角落。   宋人如此做,国中对宋军的抵抗肯定会变得激烈起来,但他们的激烈抵抗却持续不了多久,只要宋军的攻势超过了一个限度,在必死和失去脚趾之间,人们就肯定会选择后者。   好死不如赖活,少了两小块带骨头的肉而已,又不会送命,只是不能再上阵打仗了,做些农活还是可以的。眼而下的大越国中,内忧外困,愿意从军打仗的人数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而且没人会怀疑宋人的承诺,只是砍下脚趾,并不是要伤害性命。   若是说投降后就能好吃好睡,不会受到欺凌,恐怕没人会相信;说施了肉刑之后,就能保住性命,却没人会怀疑,既然都已经砍了脚趾了,再杀了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留下来使唤。这个道理能想得通的人不少。   早前李洪真的父亲李佛玛修建宫室之后,大举招募宫女和内侍。虽然要想做个安安稳稳的内侍,有一件东西必须抛弃,只要是真正的男人,都不愿抛弃的东西!可为了得到一口饱饭吃,就在升龙府中竟然连自阉的都有。想来只要宋军攻到门州城下,他麾下的守军肯定会有不少人为保住性命,能主动自残肢体。   “好狠毒的手段!”   李洪真咬牙切齿。但发狠过后,便又心慌意乱起来。凭着门州的兵力,他怎么抵挡宋军的攻势。慌乱的心思一直持续着,直到南下的宋军,越过国境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有两千?”李洪真惊讶地问着。   “只有两千!”赶来禀报的守将点头肯定。   李洪真立刻匆匆地亲自上了城楼,向着城下望过去,在城外列阵的宋军数量,竟然当真只有两千上下。   “难道宋人就只有这么多兵?”李洪真惊讶地撑起双眼,宋军不但人数微薄,而且连座军营都不准备,难道想一战就攻下门州。   “绝不可能!”门州可是最重要的关隘,哪里可能一战而下,李洪真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宋军阵营后出现的异物,眼睑都要裂开来了,城头上多少人难以置信地呻吟出声:“那……那究竟是什么啊?!”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六)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尽管李洪真对孙子兵法并不了解,但也知道用兵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要想攻下一座决心坚守的城池,究竟有多难,之前李常杰在邕州城下的表现已经做了很好的说明。   想要攻下门州城,至少要有三五倍人马才足够!以门州城中的四五千守军,再差也能抵挡个三五天。   李洪真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当他看到了宋人派出的军队只有两千多的时候,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城投降。李洪真并没有为李常杰殉葬的打算,但他想将自己卖个好价。越能多抵挡一阵,自己能卖出的价钱就越高。   可他的幻想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后,就登时化为了泡影。   在宋军的阵列之后,几堆火被点了起来,伴随着烟雾,两只球形的怪物缓缓飞上了天际,下面垂着个似乎是尾巴的东西。隔着半里地,与下面的人做个对比,能看得出两只怪物至少跟房子一半大小。怪物在空中缓缓地旋转着,圆形的头颅上,有三张恶鬼一般的脸相,一张脸在哭、一张脸在笑、还有一张脸在发怒,喜怒哀三种不同的表情,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御守城池的交趾军眼前。   看着两只怪物在宋军的阵列后方撑腰,李洪真喉咙嘶哑,“那是什么东西?”   不仅仅是李洪真,城头上每一位守城的官兵,心理上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惊慌失措下,有人跪倒,有人念佛,有人闭起眼睛又睁开,有人拉开弓箭对着远在射程以外的飞船射过去。   人人心中都在疯狂发问,“难道宋人能驱使鬼神不成?!”   但随着对两只怪物的仔细观察之后,李洪真却发现,那并非是什么妖魔鬼怪。就像军中通常使用的盾牌,往往都会在表面上绘制虎豹熊罴的图像,举起盾牌来,就有一股冲击力迎面而来。飞起的异物上的三张怪物脸谱,肯定是有人绘制上去的,而整件异物应该也是高手匠人所打造的器物。   李洪真模模糊糊地又想起来,他似乎曾经听人说过,宋国有能让人飞在天上的船。虽然眼前的两个怪物,怎么看都不是船的模样,但的确是飞在了天上。   不过看破了真面目之后,李洪真却更加慌乱,甚至感到了一丝绝望。   李洪真听多了峒中巫师神婆们的能驱使各色妖魔鬼怪、蛊虫毒药的故事,但能让人飞上天的传说却少得可怜。这个跟御魔驱鬼有什么区别?这可是平地飞升啊!若不是鬼神相助,如何能莫名其妙地让房子一般大的飞船直上云霄?   作为全军先锋的李信仰着头,看着两只高高飘扬在天空上的飞船。从下往上,看不清飞船上的气球的全貌,工匠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在飞船的装饰上,让他的表弟直皱眉头,但李信却觉得画上一张鬼面,还是很涨士气,看着也觉得威风,“看到飞船,城中交贼当会被吓得苦胆都破了。”   黄元眼神呆滞地张着嘴,根本就没听清楚李信再说些什么。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飞船腾空而起,但每次看到将人送上天空的奇迹,都忍不住一阵心悸。一次又一次地庆幸幸好投效得早,想想大宋连飞天的神物都有了,交趾人哪里还能抵抗天兵到来?   已经成为行营参军的李复,奉命随行,以记录具体的战况。听到李信如此说着,遗憾地摇着头:“也瞒不了多久,看得多了也就变得寻常。飞船应该用在升龙府上的,只打一个门州浪费了点。”   “做将领的也许有见识,可以见怪不怪。但下面的士卒全都是愚夫愚妇,磕头都来不及,有几个还敢正眼看?”   要不是麾下的军队都来自北方,早见惯了悬停在城市中一家家大酒楼前面的热气球,第一次见识到飞船上天,也照样会在混乱中胆战心惊。李信第一次见到飞船,就算是早就听说了来龙去脉,一样是惊得合不起嘴。   “而且飞船的用处也不在吓人上!废话就不多说了,要尽快攻打门州城,今天晚上让全军将士在门州城中休息。”李信抬头又看了一下高高飘在空中的飞船,“飞船能在天空中大约停留一个时辰的时间,也不用第三艘准备了,在这两艘飞船落下来之前,给我攻下门州!”   号角声在飞船的吊篮中响起,从天上传下来的奏鸣,配合着在李信的将旗下擂动的战鼓,顿时又引发了守军的一阵混乱。   宋军开始向城墙稳步前进,城头上的李洪真恐惧地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城头上的军力已经少了一些。   城墙的优势在于其高度,居高临下,视野、射程都大幅度的加强,从而能够顺利地压制住前来攻城的敌军。   但眼下在门州两丈高的城墙前,是悬停在二十丈高处的飞船,城中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飞船上的瞭望哨,而宋军使用的神臂弓,更是在六七十步开外,就能瞄准城头将一支支木羽短矢射上去。   飞上城头的羽箭密如飞蝗,而从城上反射回来的箭矢不仅够不到城下的官军,数量也在急剧减少。在官军弓弩手们的强力压制下,城头上有百步长的一段,活着的趴着,死了的躺着,已经是没有一个人还能站立在城墙上。   “怎么办?”李洪真惶惶不知所措。   还留在城上的守军一个个双股战战,手上的弓刀也拿不稳。要他们对抗能够驱使妖魔鬼怪的宋人,根本就不可能。   但他必须要挡住宋军的这第一波攻击,要是挡不住,他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必须要先挡住宋军的攻势,只要能拖到晚上,就能遣亲信出城去献上降表。   “宋人就只有两千!那两个是飞船,不是怪物!”李洪真疯狂地大喊大叫,“好好地将宋军的攻势挡住,要是挡不住,让宋军攻进城来,你们的性命难道还想还能保住吗?”   就在李洪真竭力激励士气的时候,数百名宋军战士已经扛着长梯,向着清理出来的那一段城墙冲过来。射向那段城墙的木羽短矢开始向城墙两侧延伸过去,挡住了赶来填补空缺的援军。   “看来交趾人并不打算从城里出来了。”李信遗憾地说着。正常的守城,城中守军只要兵力足够,都应该派出军队倚城而战,而不是仅仅依靠城墙的高度。   “可惜了。”从飞船上回过神来的黄元想着。要是城中守军杀出来,他手下的一个指挥的马军,就能立刻出动,将交趾军彻底踩平,埋进深山中的谷底。   但交趾军既然没有出城来反击的胆量,就只能被动挨打一条路。作战的计划早已拟定,根本就不需要多费思量,有着远远超出交趾军的精锐,考虑如何破城都是十分容易的是一件事。   以神臂弓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天上的眼睛则通报敌军的移动,剩下的士卒一步步逼近城墙。   砰、砰、砰的闷响,李洪真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将几十架沉重的长梯撞上了城头,而他麾下的士兵,却一个个都是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挡住!一定要给我挡住!”李洪真大吼着。   “太子,挡不住了!还是先撤吧。”亲信在身旁苦劝着。宋军的攻势就像是狂风暴雨一般,猛烈地一如秋日的台风,根本就抵挡不了。   “撤?!”李洪真满是血丝的狞恶眼神瞪着亲信,一旦撤离门州,李常杰就能趁机砍下他的脑袋。   “滚!”李洪真放弃了斩杀亲信的打算,将人一脚踹开,指挥还听着他的命令的几名将校,“速从女墙下潜过去!”   “只要挡得住这一次,就派人出降。”李洪真已经不指望能守到入夜。只是这时候逃跑,只会让自己的军队都被砍杀,必须要等宋军攻势稍缓才行。   但宋军的攻势却越发的猛烈。   女墙,也就是雉堞之后,是神臂弓的死角,只要冲过那一段正在被神臂弓扫射的城墙,到了宋人上城的地方,神臂弓肯定也不敢再射,防着误伤友军。   “援军从女墙后面绕过来了!”飞船上的瞭哨突然叫了起来,但他的声音传不到下面,匆匆写了一张小纸条,装在铜瓶丢了下去,接着有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旗带。   冲到城下的宋军,也看到了从飞船吊篮中飞出的鲜艳彩绸。不同情况,有不同的旗号,眼下的标志就是让他们在友军上城之前,先用弓箭来射击城头。他们立刻高高举起背负的长弓,依靠飞船吊篮中拉出来的旗号的指挥,向城头上抛射着长箭。   立刻就有了惨叫声作为回应,刚刚穿过神臂弓交织成的生死线的交趾兵,在从天而落的箭矢中,又是进一步的损兵折将。   李洪真呆然站在城头上,看着宋军轻而易举地攀上北门城楼东侧的城墙,一点阻碍都没有。   第一个上城的壮汉,身材高大厚实,体重应当能抵得上两个寻常的交趾士兵,他一踏上城头,就是重重砰然一声响。左右一看,便立刻向着李洪真所在的城楼冲过来。   跟随着壮汉上城的宋军士兵越来越多,而参与的守军根本就没有抵抗片刻的实力。领头的宋军开始清扫城头,将人变成尸体,将尸体变成可以拿回去点算的功劳。   “只能投降了。”李洪真哪里想到门州竟然这般轻易地被攻破,两丈多高的城墙就跟纸糊的一般。   摘下了自己头盔,解下了腰中长剑,李洪真的精气神连同幻想一起破碎,垂着头、垮着肩,“只能看运气了,运气好,还能在章惇、韩冈面前混个好处。”   从城楼中出来,李洪真刚想喊话,却见那名壮汉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斧,虎吼一声用力投掷过来。手斧在空中急速飞旋,越过二十步的距离,磨得锋快的斧刃一下在砍在了交趾国四太子的天灵盖上,深深地劈了进去。   围着李洪真的近卫们都愣住了,看着从他们主君的脑门上嵌进去的利斧,脑中一片空白。而那名壮汉却是毫不废话,提着大斧,冲过来一阵切瓜砍菜的乱杀,跟随在他身后宋军士兵一齐掩杀过来。   半日之后。   韩冈和燕达在李信的陪伴下跨着马进入了门州城中,看着从城墙排水沟中流淌下来的血水,摇头感叹道,“想不到守将竟然死战不退,这洪真太子还当真是个忠臣!”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七)   作为交趾北方的重要据点,门州城防工事的水准一直仅次于升龙府,是交趾最为重要的关卡要塞之一,加上地处要津,城中的储备也是甚为充裕。   但在宋军的攻势下,门州却是一战而下,城中的守备脆弱得难以想象,宋军顺利地登上城头,又毫无阻碍地占据了城池。   虽然不能说在看到飞船之后,守军的士气便崩溃了,但画着鬼面的飞船给予交趾士兵的心理打击是超乎预计的,已经习惯了看到飞船和热气球、并了解其原理的宋人,难以想象敬畏鬼神的四方蛮夷,对飞在天空中的异物的畏惧。   这一战中不多的伤亡,基本上都集中于城破之后,对城中守军的扫荡这一过程之中,理应最为艰难的登城,轻重伤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   “交贼甚至连守城都不会。”   战后的第二天,章惇和李宪也赶到了门州。与韩冈、燕达一起坐在厅中。外面有一众行营参军正统计着各项数据,为这一战做着总结。   “是没有经验吧。”没有实际的经验,读再多兵书都没用,何况具体到攻守战术上的兵书,这个时代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韩冈一直都是看不起交趾人的战术水平,“一百多年了,除了太宗皇帝时被攻打过一次,其他时候,都是平平安安的,哪里知道如何守城攻城?相对而言,野战反倒是更擅长一点。”   “野战不还是没在玉昆你手上讨过便宜?”章惇冲着韩冈摇摇头,又哼了一声,“太平的日子不去过,偏偏要来找死。中国岂是他们这等蛮夷挑衅得起。自作孽,不可活!”经此一战,安南经略信心高涨,意气风发地笑着,“玉昆带着千五荆南精兵,和五千广源军,就大败李常杰十万大军。现在拥兵五千的门州城,我两千虎贲亦是一战即克,想那升龙府,也挡不住我大军一击之力!”   李宪也开怀笑道:“天子若是得知门州一战的战果,不知会有多欢喜!”   “门州一下,直至富良江边,沿途州县据说都没有城墙,就不用官军多费心了。得让一众蛮部多卖把力气,将交贼引过江来。”燕达亦是轻松地微笑,“想必此战之后,蛮部会更加卖力了。”   这一战,直接参与攻打门州城的宋军只有两千出头。此战刻意减少出战兵力,就是为了进一步震慑诸多蛮部,并给官军中的将校士卒们以足够的信心。   不过在外清扫山林中、道路上的斥候,阻截可能会有的援军,投入进去的兵力,有五千之多。而且还有好几支蛮部近万人跟随,他们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稳定了外围之后,门州战场就变成了官军展示实力的舞台。   被吓到的绝不仅仅是门州城中的交趾兵,看到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门州城,被特意找来观战的一众蛮部代表虽然都是吃惊,但绝比不上看见飞天的神器之后受到的惊吓。在听说过飞船是韩冈所造之后,对韩冈的敬畏也为之更加重了数倍。   燕达还记得昨天一群蛮人来拜见韩冈,最后离开时,是挪动着双膝倒退到大厅门口之后,方才起身出厅的,“因为飞船一物,这些蛮人对副帅敬畏若神明,只要有副帅敦促他们尽快进兵,必定不敢懈怠。”   “岂是畏我?是这些蛮子怕鬼啊!换做是京城,有点手艺的自己都能缝出个气球来卖钱,谁会被个飞船吓到。”韩冈摇头笑了笑,“不过这样也好,有着鬼神撑腰,想必他们的行动可以更加大胆一点。”   外厅中,行营参军们的战果总结总算宣告完成,章惇的一名幕僚拿着一沓写满了文字的纸页递上来给章惇,他是经略招讨司机宜文字,也是行营参军的代表,“学士,这是统计出来门州一战的战果,包括斩首、俘获,俘虏的敌将清单,缴获的军粮、物资,一切都已罗列。后面还有军中的伤亡情况,详细的立功名单也一并附在最后。”   章惇拿着战果和战损的统计,专注地看了起来。   韩冈则抽空吩咐着:“另外还要早点将这一战的经验和不足给总结出来。即便是大捷,总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你们行营参军要多往下面去走走,去问问士卒、队正和都头们,问问他们觉得这一战有哪些地方不足,哪些地方需要改进。这些都是他们的事关性命,一般不会乱说话,要仔细聆听,用心记录。一日三省吾身,这行军打仗也要经常反躬自问。”   韩冈是行营参军们的直接领导,章惇的幕僚对他的吩咐也不敢有所轻忽,而且都是之前韩冈曾经说过的话,“龙学的吩咐,下官这就去做。”   只是他走出去的时候,向章惇望过去。章惇则没理会,低头看着手上的统计报告,“战死十一人,轻重伤五十六人,其中重伤十九人。斩首一千一百一十三,俘虏四千一百。”章惇将报告中记录伤亡的一页递给韩冈,“伤亡多在入城之后,争夺北门以外的其他三座城门的时候。想逃出门州的当有许多,但官军伤亡人数却只有这么一点,反抗的未免有些少了?将交趾丁口都处以刖刑的消息,难道还没有传到门州?”   “应该已经传遍了才是。”韩冈想了想,“想必是李常杰将与他不合的对头都丢了出来,这些人大概是不敢回去,被封了城门后也就不想拼命了。门州守将的洪真太子,是乾德的亲叔,乾德若死,在乾德幼弟之后,就轮到他接掌交趾王位。”   “洪真太子……”章惇低头又看看战果,斩首一页的最上面,就是洪真太子的名字,“可惜已经死了,早点投降多好。就算不可能坐上交趾国王,至少也能在京城中安享晚年。”   除了李常杰等参与北侵的臣子们,交趾国王——仅仅七八岁的李乾德——还有太后倚兰,以及一干宗室,以中原王朝的惯例,都会好生地在京城中豢养起来。就如李洪真,怎么都能捞个封爵和官职,得到一间京城中的宅院居住,根本不会受到多少伤害。   可惜他偏偏死硬到底,就是官军已经登城,还立于在城头上,都没有退入城中,更不用说逃跑了。结果就被率先登城的军中骁勇给一斧头砍死。   燕达叹道:“虽说此人是无能了些,但也是个有胆子的好汉。”   章惇翻着报告,满不在意地说着:“管他是好是赖,都已经是死了,一个首级而已。”   韩冈提议道:“还是将其好生安葬,即是忠臣孝子,身首异处也不太好。”   皱纹出现在章惇的双眉间:“难道要鼓励交趾人效法其人,奋死抵抗不成?”   “洪真的名声近期也来不及传多远。”韩冈笑着:“日后传播开来,如若交贼要抵抗,他们又会抵抗谁人?”   韩冈可是希望交趾掌握文化的上层,全都学着李洪真的样子,拼死反抗。只要他们都死了,交趾这个国家就算毁了。没有受过教育的民众,是无法传承文明和文化的。   章惇默然点头,吃亏的只会是之后割据交趾的蛮部,将手上的总结报告递给燕达和李宪传阅,说道:“门州比起永平寨,位置更佳、城防也更为完备。这座城池日后也占下来,得尽早加以清理。”   “城中的交贼都要弄走,不然日后就是麻烦。”韩冈道。   “满城的俘虏有四千之众,而因为近几个月三十六峒蛮部扫荡,避入城中的交趾百姓也有一万多。”燕达问道,“要怎么处置他们?”   “让诸部拿人来换。”韩冈和章惇一开始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并不打算直接对俘虏们处刑,事情是谁做的,怨恨就会归于谁的身上,两人也都不想由自己来背着,“用人来换,就是一个换一个,尽量将他们手上的汉儿都换回来。日后的俘虏都要用来交换被掳走的大宋子民,如果最后还有剩,就作为封赏的一部分,按照出力多寡分予诸部。”   如果是用俘虏来交换金银财帛,少不了会被讽刺为人牙子,也免不了要被御史们弹劾。但现在是用来交换被掳走的汉人,则是难得的德政,不论是谁人提出、谁人主持,都是能沾光的。韩冈和章惇之前可都是因为用银绢等物买回了近万名汉人,受到了朝廷的赏赐和褒奖。   报告、总结、休整,战斗之后,一系列的琐碎杂事并没有耽搁安南行营的多少时间。   在轻松攻下门州两天之后,官军便继续高歌猛进,毫无阻碍穿过了交趾北疆的群山,一望无垠的三角洲、交趾国的核心地带出现在宋军的面前。   与此同时,一同南下的蛮部大军,也从几十条不同的大小道路上,杀入了这一片冲积平原。平静了百年的膏腴之地,在数日之间便被复仇的血与火所吞没。七八万人分作上百支队伍,流窜于乡野与城镇之间,杀戮与洗劫的剧目,时时刻刻都在富良江北岸的交趾国土上上演。   告急文书雪片一般地越过富良江,送进升龙府,北岸数十万子民的哀嚎充斥在字里行间。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八)   自从门州陷落,洪真太子殉国的消息传来之后,升龙府中立刻加强了防备,城上城下皆是戒备森严,而城中的官员、百姓,也都是收拾了家中财物,准备见势不妙的时候,就南下暂避。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李常杰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等着有人先跳出来后,再来杀一儆百。   升龙府的城头上,一队队巡卒绕城而行,李常杰站在北门的城楼上,向下窥探着。只发现守城的士兵们一个个都缺乏精气神,抬脚落步都是没有多少魄力。   “这一仗可怎么打?”   没有自信心的队伍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吓破了胆的士兵连草寇都赢不了。   李常杰的双手紧紧抓着窗棂,脸色阴沉得如同雨季的天空,与这些天来艳阳高照的天气截然不同。   宋军携胜势大举南下,而一众溪洞蛮部也随着宋人的南下,一同攻入大越国的腹心地带。两敌皆是凶名卓著,尤其是溪洞蛮部,半年来连续越境屠戮百姓,让富良江两岸的百姓畏之如虎狼。紧接着又有宋人要对所有俘获的男丁都处以刖刑作为报复的传言出来。   尽管这让许多人坚定了抵抗到底的决心,但普通的百姓对宋人畏惧又更甚了一筹。如今城中上下,全都将抵挡敌军的希望放在了富良江之上,对大越官军,已经是一点信心都不报了。   李常杰对富良江也给予了极大的期望,地利本来就是最可信赖的倚仗。可当他略略移动视线,在雨季时,能涨到接近城墙的富良江,如今则暴露出了近百步的河滩,在烈日的照射下,一块块龟裂成龟背上的图样。宽阔的江面,只剩下一里半的宽度,水流也平缓得如同清风吹过的湖面。   视线又投得更远了点,隔着两里地远,根本看不清北岸的情形,但李常杰总觉得隐隐约约有哭喊声传进自己的耳朵里来,那里是来自北方的流民们发出的声音。   双眼凝视着水雾掩映的深处,李常杰久久也不稍动一下,如同一座雕塑,凝固在升龙府北门城楼的上方。   “太尉……”身后的亲信试探着李常杰的心思,“宋人还没到,还是先派船接一些过来。”   李常杰终于有了动静,他牙齿咬紧,从牙缝挤出声音:“片板不得过江,违令者族诛!”过了半天,他才又颓然低声,“他们来得太迟了……”   大越国东面有千里鲸波,西面有高山峻岭,防线都放在南北国境上。在富良江两岸的平原,每座城镇都没有城墙,好一点的用木栅栏,差一点的干脆就是竹篱笆。倒是北岸有座城池,是六十年前被废弃的旧螺城,也就是升龙府的前身,几十年没有整修一次,在一年年的雨季旱季的交替中,全都毁坏了。   无险可恃,在确定了宋军即将南侵的时候,李常杰就打算着在富良江设立防线,北面则坚壁清野,将江北的百姓迁移到江南来,让宋军和溪峒蛮军无所收获。大越气候炎热多雨,远胜广西,宋人不可能在北岸久居,只要手中有人有兵,等宋军撤退之后,可以轻易地将失土收复。   但李常杰哪里能想到,坚壁清野的命令传达下去之后,根本就没有起到多少作用,反倒是让北方的官吏们有了弃职而逃的借口。   坚壁清野四个字好写,也好说,就是不好做。   至今为止,已经一个多月了,逃到江南来的百姓数量,只有应有数目的两成而已。并不是百姓不怕宋人的威势,而是江北的州县官们太怕了,直接丢下他们就逃了回来。没有官员的传达、组织和驱赶,乡下消息闭塞的农户如何能知道朝廷的命令究竟是什么?如何知道该怎么去完成坚壁清野的任务?   据李常杰派出去的细作回报,北面的州县官们,绝大部分都只是在城门口将坚壁清野、回撤过江的诏令张榜公布,然后自顾自地收拾起行装,也不见他们派人下乡催促。一听到门州陷落之后,就带着家人仆婢以及金银细软,急匆匆弃职南归。而跟随他们一起回来的全都是城镇中的坊廓户,而不是擅长种地的农户,接近九成的户口都给丢在了北方。   直到此时,门州陷落,而宋军、蛮军终于攻入江北平原,南逃的难民才又一下多了起来,近十万人拥挤在富良江北百里江岸上,求着有一船渡江。但江面上,无论是渡船还是渔船,所有的船只都给收到了南岸,除了战船以外,全都拖到了岸上。   宋军想要过江,就需要船只。只要不在北岸留下船只,他们就过不了江。宋人要打造战船,肯定是缓不济急。使用木排也不是不可以,但富良江上还有拥有几十艘大小战船的大越水师,小小的木排只要战船压过去,就能给压碎掉。   李常杰没有把握在陆地上击败宋军,而且就算他拍着胸脯说有把握,也没人会相信。之前败得实在太惨了,国中上下对宋军的畏惧已经刻到了骨头里。只有靠着富良江天险来阻挡敌军的来势,才能让人放心。江面上的船只,是升龙府中最后的信心所在。每个人都想救对岸的百姓,可万一北面的流民们混入了宋军的先锋,趁机抢夺船只,那可就是将天险双手奉上的最愚蠢的行为。   “要是李洪真能多拖一阵就好了,真是个废物!”李常杰心中恨声不已。   他让李洪真去北方,本来就没有安着好心思,只是想着“攘外必先安内”六个字而已。如果李洪真城破后被宋军俘虏,李常杰就能给他栽一个叛逆之罪,名正言顺地将升龙府内部剩余的隐患给去除。如果他不降,丢城失地地跑回来,也是一样的结果。若是出现了奇迹,让他守住了门州,就算只有十天半个月,那也是一桩美事。   没想到他竟然死战……应该叫战死——宋军攻下门州,就只用了一个时辰,没资格叫死战。这只能说李洪真完全是个废物,什么事都做不好。可他这样一死,什么罪名都加不到他头上了。   相处了几十年,李洪真无能而不自知的愚蠢,李常杰是一清二楚,可怎么都没有发现李洪真有着如此刚烈的脾气,竟然与城偕亡,以至于不得不对他和一同殉国的将领加以褒奖,并荫封家人。内部的裂痕,尽管变得更大了,李常杰也没办法下手消除隐患。   脚步声在身后的楼梯上响起,一名内侍匆匆上了城楼,跪倒在李常杰的身后,“太尉,太后有旨,请太尉速来黄龙庙。”   “又出了什么事?”李常杰慢慢地转过身来,“太后怎么去了黄龙庙?”   “回太尉的话,太后和皇帝是为了求雨才去的。”内侍恭声说道。   “下雨吗?”李常杰仰起头,旱季炽烈的阳光就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升龙府原是唐时安南都护府治所。原名罗城,升龙之名,是因为如今李朝太祖李公蕴得国之后,从旧都华闾迁都来此,一日在江面上看见有黄龙升空,故改名做升龙府,之后的几十年,隔三岔五的也能在富良江上见到黄龙出没。   几十年来,黄龙已经成了大越天子的象征,所以立庙祭祀。城中的黄龙庙,每年的祭祀从来没少过,求子嗣、求富贵、求安康,香火也是极盛。不过求雨的情况,倒是没有。旱季求也没用,雨季不需要求都是没日没夜地在下。   “要真能下雨就好了。”李常杰想着。   到了黄龙庙,街道上已经被班直封锁,一阵浓烈的檀香味扑鼻而来,还能看见车驾和肩舆停在外面的庭院中。   在黄龙庙的正殿中,倚兰太后身着大礼时的祭服,正在神台前合十默祷,大越国的天子李乾德,则跪在一边,也是在祷告着什么。听见殿门处的响声,倚兰太后便盈盈转过身来。一层面纱遮住了玉容,宽大的衣袍遮住了身形,只有声音清越:“太尉来了。”   李常杰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不知太后有何事吩咐老臣?”   “太尉劳苦功高,我母子二人和大越国,全都要靠太尉主张,如何敢说吩咐。”倚兰一手搂着站起身来的儿子,“只是听说宋人能驱使鬼神,门州城一攻即破,就是靠着鬼神之力,不知太尉可否知道此言真伪?”   “无稽之谈!”李常杰很不客气。积威之下,李乾德身子微颤,向着他的母亲身边又靠近了一点。   出身低微的倚兰太后却没有害怕的感觉,轻声问道:“听说之前太尉下令处决了几名逃兵?”   “的确是老臣下令杀的。”李常杰有些不耐烦,他的确是把回来报信的士兵灭了口,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宋人过不了江,待到雨季降临,纵能驱使妖魔鬼怪,也奈何不了我大越。”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九)   李常杰的话,并不能带给人以信心,但聪明的倚兰太后,也不再多问。李常杰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连同李乾德在内,三人其实已经被紧紧地捆在了一起,休戚与共。一旦李常杰无法控制升龙府中的局面,接下来,无论是倚兰还是李乾德,除了一死之外,都只有被献给宋人乞降一个结局。   倚兰太后重又开口,话锋由北转南:“占城那里又该如何应付?”   李常杰冷哼一声:“制矩为人色厉胆薄,升龙府破了他敢来,升龙府没破,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越境一步!”   倚兰如此知作,李常杰也算是心情好了那么一点,但一想起北方的局面,他的心情立刻又坏了下去。   所谓驱使鬼神,只出自门州逃人的口中,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从门州溃逃的士兵,人数也不多,以临阵脱逃的罪名斩了之后,也没有怎么流传出来。   另外一件事则更应该担心。自从宋军开始进攻之后,来自北方的情报便断绝了。北方山林深处的大小道路,时不时地就会走过一队溪洞蛮兵,谍报就算想将打探到的情报发回来,也无路可走。眼下更是停止了富良江上的摆渡,除了几个隐秘的去处,南北的交通已经完全中断。   现在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宋军在发兵前,抵达邕州的西军只有五千余,加上荆南军,可堪一用的兵力只有七千——那些新军,没必要不用计算在内。   五千是全部装备铁甲的精锐,若是与之前交过手的荆南军比较起来,必定要胜出一筹,唯有水土不服一条,可以让他们不战自溃。   只是韩冈——曾经让他在胜利刚刚降临的那一刻,又将他打得大败而逃的韩冈——在宋国却是以医术闻名。不过李常杰不相信他能制服得了南方的瘴疠。而且交趾在失去了人和的时候,也只能依靠天时和地利,无论如何,都要拖到下雨才行。   ……   理应是数九寒天、腊月隆冬的时候,头上却是一轮炽烈得似乎能将水烧开的太阳。   本应是在冰雪中艰难地迈着脚步,冷得瑟瑟发抖,还要担心着鼻子耳朵会不会冻伤后掉下来。但眼下却是汗流浃背,背后的衣袍就结了厚厚的盐霜。   这分明是关西盛夏时都少见的暑天,却是在快要过年的时候遇上了。   不过韩冈为了交州难捱的天候和水土,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做下了充足的准备。解暑的药材、驱蚊的药材、补充流失盐分的盐水,韩冈领导下的转运机构,不仅仅是在后方运送着资材,也包括随军行动,合理安排全军的饮食,保护着上万大军的身心健康。   只是外界环境上的剧烈变化,人也许还能适应,但牲畜就不可能。从关西一路南下,军中的战马损耗得有些大。士兵们能喝干净的开水,总不能给马也烧开水。人能脱衣服,马却不能将身上的长毛都褪掉。士兵们哪里不舒服,还能说给医生听,但马的一张嘴是用来吃草料的,没办法说话。   同样是饮食和气候上的问题,西军的将士们还能在医护人员的悉心照料恢复健康,逐步适应交州的水土;可是他们所骑乘的战马,已经有许多一命呜呼。   自进入平原地带之后,战马损耗的情况也越发的严重起来。韩冈每天起来,听到的头一个消息,就是昨天死了多少匹战马,又有多少匹战马病倒。   “幸好有滇马来补充。”韩冈叹着气,看着手上怵目惊心的数字,“否则关西最精锐的几个骑兵指挥,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人有马的马军,差不多近一半人要转成步卒了。”   “旧年国中,骑兵有马的十中不过一二,也就这两年熙河开了马市之后才好了那么一点。现在又有了滇马,南方日后也就不用再怕骑兵只有两条腿了。”燕达倒是笑着,一路顺利进兵,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好,“还要多谢副帅赠马,要不然末将就只能骑着四尺高的马上阵了。”   韩冈摇头道:“逢辰你说哪里的话。我这文官坐牛车都行,你身为要上阵的大将,却是万万骑不得劣马。”   燕达从关西带来的坐骑在穿过交趾北疆山区后也病倒了,军中的兽医医治不了水土不服的疾病。燕达没奈何,就只能去刚刚送来的数百滇马中,挑了个头最高的一匹来骑乘,只是矮子里拔将军,到最后还是一个矮子,与正儿八经的河西良驹没法儿比。   韩冈见着燕达身为主将,却骑着一匹肩高还不到四尺的矮马,实在不像样子,看着就让人笑话,哪里还能摆出大将的威风,震慑军中?就把自己一直以来骑着的一匹有着北马血统的良驹送给了燕达,尽管还是比不过燕达之前的黄骠,但也算是看得过去了。   “诸峒蛮军在外面杀人放火,做得都是斩草除根的活,但李常杰始终没有出来一步。”燕达为坐骑谢过了韩冈,说起了正事,“接下来该怎做?是否要……”   章惇沉吟着,“还是要慢一点,解决了富良江北面,再考虑南面,要以防万一。”   “现在才是腊月上旬,我们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来打进升龙府,要稳着一点。”韩冈说道,“而且交趾人将船都拖到了南岸,还要用些时间,将木筏或船只打造出来。”   未虑胜、先虑败。章惇和韩冈的谨慎,让燕达感到安心。   尽管已经打得交趾人不敢渡江来反击,可就算将新兵都算进来,掌握在安南行营手中的兵力毕竟也只有万人,一旦疏忽,就是万劫不复,完全没有失败的余地。   不过话说回来,官军兵微将寡,能打到富良江边,就是功劳;没有攻下交趾王庭,这并不是罪名。即便现在章惇、韩冈领军回师邕州,都是大功一件。   当然,燕达不会认为章惇、韩冈两人会就此罢手,见好就收。   两名主帅的心中都是转着将交趾彻底灭国的打算,一劳永逸地解决南方的敌人。要不然一系列有损两人声名的举措,就不会从安南经略司中给传出来,这都是为了铲除交趾立国的根基,其当务之急就是要清理土地上的人口。   从经略招讨司的临时驻地出来,燕达就遇上一队押送生口去城北营地的士兵。一行人中,男女老幼都有,踉踉跄跄地在长枪之下走着。   舍不得耕种许久的土地,舍不得居住数代的家宅,更舍不得烧毁家中后院的存粮,恋土的农耕民族不到最后一刻就不会逃离家乡,能下决断的毕竟是少数,等到州县官们纷纷南逃,连组织撤离的主心骨都没有了。   没有山峦可以藏身,由河流冲击而成的三角洲平原,就连面积稍大一些的树林都少见,除了渡过富良江,也没有别的道路。但十数万人要渡过大江,哪有那么容易。道路都给拥堵了起来,到最后,就只能成为俘虏。   同情?   燕达的心中当然是有一点,周围士兵们眼中也隐隐藏着一些。当看到饱经磨难被换回来的汉家百姓之后,一点同情全都烟消云散。   而且燕达看到更多的还是复仇的快感,尤其是从邕州征召而来的新军,一个个都与交趾有着血海深仇,亲人罹难,屋宅不存,如今终于能在交趾国中报复回来,心中只有痛快畅意。大部分针对平民的差事,都是交给他们去完成。   常言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杀入富良江北岸的数万洞蛮,即是兵又是匪,一梳一篦地来回扫荡,城镇乡村都毁于一旦。而在他们劫掠地方的同时,宋军的脚步继续向着南方缓缓前进。但富良江下游的这片平原毕竟不大,数日之后,慢慢行进的大军,已经能听到富良江江水的流淌。   “唐时的安南都护府驻地、现今的交趾王都。这座矗立于富良江畔的南天都会,自唐武德四年立城以来,历经多方之手,名号改换不定。从始建时的紫城,到唐末的罗城【螺城】,又在五代南汉守将吴昌岌自立后改名为大罗。不过这之后,交趾的都城都在南方的华闾。直至李公蕴代黎氏立国,以大罗‘宅天地区域之中,得龙盘虎踞之势’,遂将交趾王都由华闾迁至此处。迁都之始,李公蕴率众宿于城下江边,有黄龙现于御舟,以其祥瑞,故改大罗为升龙府,迄今已有六十余年。”   何缮对交趾王都的介绍,让人觉得他这个降人还是有些用处。不论他是早有所知,还是得官后才临时抱的佛脚,有这份见识,倒是没有浪费韩冈给他的那一张空头宣札。   “现在还有近十万流民聚集在富良江北岸。”燕达问道,“诸峒蛮军都是摩拳擦掌,要将他们分食。这件事,是交给三十六峒和广源军去做,还是由我们动手?”   “只要官军压过去,他们自然就会四散而逃,只要将他们驱散就行了。”章惇无意去让手上单薄的军队去卖苦力,“剩下的事,都交出去,只需要盯着南面!”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   旱季中的富良江,远比长江要细要窄,比起水丰时的珠江支流——左江看着也不如。但暴露出来的宽阔河滩,则告诉北方来的异国之人,到了雨季,流淌在这条横贯中南半岛的江河中的水流将会多宽多广。   这一点,韩冈感觉着倒是与黄河有些相似,都是水枯仅在河床中心有水,而到了洪水来临时,便是一下宽阔了数倍,一望十几里,根本都看不到对岸。   江面上没有船只,空荡荡的,只有偶尔跃出水面的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江鱼。滚滚浊流中,偶尔也泛起从上游飘下来的树干、枝叶以及人和兽类的尸体。   虽然已经打到了富良江边,但要过江就要让人破费思量了。在升龙府北岸扎下营盘的这几天,都能看到江面上一艘艘交趾人的战船在耀武扬威,欺负着宋人无法过江。不论是用木筏,还是临时打造的渡船,想要将大军运送过去,都要先冲破水面上的这一道防线。   “战船在哪里?”韩冈眯着眼睛。   “就在对岸的港中。”   李信的视力比起韩冈要强些,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停泊在江流对面的港口中,其中比较大的十几艘,与普通商船、渡船在外形上有些区别。   “上游也来了!”   李信的一名亲卫同时喊了起来。   三艘交趾战船从上游直放而下,每一艘都不算大,只有七八丈长,窄长的船型在江水中箭一般地乘风破浪,气势汹汹地顺水冲了下来。   “三哥,快回堤上去。”李信立刻一声断喝。   站在河滩上的一群人太过显眼了,这三条船很明显就是冲着韩冈、李信他们过来的,江水就在十几步外,万一给他们贴着河滩一阵箭射过来,灰头土脸倒是小事,伤到韩冈这位副帅就麻烦了,李信可不打算去堵他们会不会搁浅在河滩上。   韩冈听了,并不逞英雄,转身就往岸上走,几名亲卫簇拥着他,遮挡着箭矢可能飞过来的路线。   李信倒退着也向堤岸上退过去,他惯用的掷矛放在岸上的坐骑那里,腰中只有一柄佩刀。看见三条船上全都张弓搭箭,反手从亲卫手中抢过一张战弓,一箭射了过去。   韩冈走出了射程范围,远远地喊着:“好好招呼,别让他们太得意!”   敌船势如奔马,神臂弓都来不及张开,只有弓箭派上了用场。李信连着射出三箭,他亲卫将长弓保养得还不错,力道要远胜交趾人的战弓。船上射出来的箭矢大部分都没有飞到李信的脚边,隔着十来步,密密麻麻地插在河滩上。而李信射出的三箭,一箭中了桅杆,两箭射中船帮上的挡箭板,都没落空,就是没有射中人。   三艘轻型战船贴着河滩一晃而过,并没有期待中的搁浅,转眼就去得远了,只留下了一串狂笑和叫骂。韩冈身边的亲卫们都气白了脸,自攻入交趾境内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交趾人如此嚣张狂妄。除了道路难行以外,在交趾国境之内,官军根本就没有受到一点阻碍,现在看到船上的交贼水兵骄狂无比的样子,一众士卒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有几个就当场破口大骂。   “你们气个什么?”李信将手上弓丢还给原主,若是换了掷矛,他有足够的把握将挡箭板后的贼人前后开出两个洞,走过来说着,“眼前这条江,打不过去,自然得让他们笑。打过去了,就有得他们哭!”   李信御下甚严,本身又是韩冈的表兄,连韩冈的亲卫,都老实地缩起头来听训。   韩冈笑道:“这群交趾贼寇的狂妄多半是装出来的。他们这几日连番骚扰,当也是想着让我们尽快渡江。不然我们等我们做好准备,一口气杀过去,他们可是撑不住!”   有交趾人的战船在,要么就是暗中潜行到上游或下游、没有交趾战船的水面去,从那里潜渡过江。又或者,在黑夜用木筏小舟渡过江面。两种方案不是不可以,但危险性都不小。谁也不敢保证交趾人一定发现不了。手上的兵力太少了,韩冈和章惇都不愿冒这个风险。   另外富良江口的永安州——在唐时,被称为海门镇的地方——是去年李常杰越海入侵的出海港口,那里决不会缺少船只,只是李常杰也绝不会忘记此事。尽管还是派了一队人马,赶去永安州,韩冈并不指望。但他和章惇都断定,在北岸肯定还能搜集到船只。   “反正我是不信,李常杰能将北岸所有的船只都搜走。”韩冈与李信并肩走上堤岸,“交趾的官府没有这个能耐,只看他们怎么坚壁清野的就知道了。别说交趾,就是在国中,每逢夏秋两季,胥吏下乡催税的时候,哪州哪县的村子不是转眼就少了小半人丁?耕牛猪羊能计入丁产簿的家当,全都不见踪影!富良江边渔民不会少,一艘船就是他们命根子,再怎么都会想方设法地藏起来。”   “现在官军都到了这里,他们肯定都躲到对岸去了。”   “不用担心。”韩冈摇头道,“财帛动人心,往上游去,在江岸边还有上万流民,藏在芦荡和树林中。章子厚已经派人去周围的几家部族,让他们不要去惊扰。这一个个都是有钱的,日夜盼着能过江,你说躲到对岸的渔家,能放过这么好的赚钱机会?”   “已经派了人去找了?!”李信问道。   “表哥你才从西面回来,所以不知道,早就派了人去盯住了。”   李信的确是才回来,自门州南下后的半路上,他就奉命带着两个指挥,去援助攻势受挫的广源州军队。   交趾人并不是完全没有血性,也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就在西北侧的清州,也就是广源州南下富良江平原的正面,当地的州官组织起了当地的百姓,共同抗击侵略者。左近州县的兵马和百姓全都往清州集结。一时声势浩大,集结了有数万人之多,还包括多达四百头的战象。黄金满和韦首安、申景贵三人,一时大意,都吃了不小的亏。   不论是三十六峒蛮部,还是广源州的蛮军,都缺乏足够的攻坚能力。安南经略招讨司早就跟他们约定好,如遇敌军,就会派出援军。不过若是谎报军情,那也不会轻饶。而且章惇、韩冈事先都申明过,如果官军出手帮忙,当先就要瓜分六成的好处。   无利不早起,诸多蛮部都是出来赚钱的,哪一个愿意如此分账,能克服的困难尽量克服,都不愿到官军这里挨上一刀。加之一路上州县中的官员都事先逃跑了,缺乏组织的交趾百姓无人率领反抗,他们的抢劫都是顺利无比,故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求救。   章惇点了李信的将,让他领军去帮黄金满一把。尽管清州敌军的声势浩大,看起来也像那么一回事,但李信过去之后,也不用什么计策,直接拿着神臂弓和斩马刀就直冲敌军大营。   交趾军驱动战象反击,只是在李信的指挥下,官军先神臂弓射击,继而又是用掷矛,大象虽然皮厚肉糙,但神臂弓和铁矛都是能扎透铁甲的利器,哪是血肉之躯抵挡得了,而且当象军靠得近了之后,官军将士又挺着斩马刀去砍大象的鼻子,那是大象最大的弱点。甫一交锋,象军就节节败退,李信所部并没有付出太大伤亡,就将象军给反着赶了回去。最后踏破大营的,竟然是交趾人自己的军队。   最为依仗的队伍被击败,为首的几人也被斩杀,失去了核心的交趾军溃不成军,最后被蜂拥上来的群狼给分食。而与此同时,一直不肯决定投靠谁人的广源最后一位大首领刘纪,也终于选择了放弃仇恨,投靠大宋。其实他若是再迟一步,李信就会依照韩冈、章惇事先的命令,配合黄、申、韦三家,一起瓜分掉刘纪的地盘和人口。   韩冈与李信一起沿着江堤走着。江堤有三丈多的厚度,一丈多高,夹着江水上下延伸。这一段堤岸虽说比不上黄河金堤,但耗用的人工当不在少数,以交趾的国力,要不是因为富良江两岸是交趾国的腹心精华地带,绝不会耗用上这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去整修堤防。   “只要能守住那群流民,少说也能弄个五六条船回来。”韩冈继续着原来的话题。   李信摇摇头:“五六条渔船恐怕不够用。”   “足够将交趾人的战船,一口气给清理掉了。”   李信疑惑地看着韩冈,摸不清他的表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像李常杰想让我们仓促过江一样,我们也是盼着他的水军主动攻过来。”韩冈指着前方的远处,汇入富良江的支流河口处,一片面积广大的芦荡,“待会儿就去看看造船的地方,两边一起发力,好歹能将交趾水军给逼过来!”   李信皱眉想了想,算是大体上有了数,笑问道:“又是三哥儿你的计策?”   韩冈摇了摇头:“不是。是行营参军们集思广益的结果,小弟可没有插上一句嘴。”他转头对李信笑着,“可比一两个人绞尽脑汁容易多了。”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一)   王安石奉召来到崇政殿的时候,正看见魏国公赵宗谔从殿中出来。   宰相位份最尊,而王安石更是连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要给他几分面子的名相。领头的赵宗谔虽然是天子的堂叔,也得避让到一旁,不敢挡着王安石的路,还得先行拱手致礼:“宗谔见过相公。”   王安石拱手还了一礼,“安石见过魏国公。”   赵宗谔是英宗皇帝的叔伯兄弟,但他的名声不算很好,朝臣们没少找过他的错处,也不敢在崇政殿前跟宰相套近乎,“因皇六子诞,奉官家旨意去祭告太庙。皇命在身,不能延误,宗谔先行告辞,还望相公恕罪。”   “不敢,魏国公请便。”王安石疏远但有礼地回覆。   但凡国事,事无巨细宰相都有权过问,天子的家事也是一般。天子吩咐了赵宗谔什么事,赵宗谔在王安石面前都不敢隐瞒。不过王安石不需要赵宗谔多话,作为宰相,有关祭祀的典礼都是要他点头才能通过。   皇六子的诞生,不仅仅是赵宗谔要去祭告太庙,太常礼院的官员,也要去祭告天地、社稷和几代先皇的陵寝。同时主管婚姻和生育的神灵高禖,也得到了一头牛——也即是太牢——作为祭品。   这一切,都是普通的皇六子不应该享受到的礼仪——如果如今皇宫中不是只有他一位皇子的话。   就在一个多月前,当时天子赵顼唯一的儿子、被封为永国公的皇三子赵俊夭折了。宫中一时间愁云惨雾,天子更是悲不自胜,先是辍朝五日,又连着三天失魂落魄地不去政事堂处理政务。还以用药谬误的罪名,将两名翰林医官副使李永昌、张昭文除名编管,一个去了随州,一个去了唐州,以发泄心头怒火。   那几日,朝堂上都有些乱,陕西、河东的局势虽然初定,但河北对面的契丹人多了许多小动作,一时急报频传。加上南方还有对付交趾的战争,这些事少不了天子来过目。   但朝堂上的隐隐乱流不仅仅是因为国事之故,毕竟仁宗立嗣时的乱局,当朝的重臣们基本上都是见证人;而英宗闹出的濮议之争,主要当事人的太皇太后曹氏也还在宫里。   也就在那几天,京城里面到处都是谣言,说宫里面不干净,只要是在宫中生出来的皇子都养不大——仁宗算是最后一个。从仁宗皇帝出生后的那一天开始,已经六十多年过去了,就再没有一个在皇城中出生的男丁能养活成人。虽然谣言荒诞不经,但根本就没法辟谣,事实如此。   幸好没隔多久,也就在一个月前,宫里面的朱才人又给天子添了一个儿子,让皇帝不至于后继无人。   今天是皇第六子的满月,天子遣魏国公赵宗谔祭告太庙、又遣太常礼院的官员祭告于天地、社稷以及先皇诸陵,这些都是给元子,也就是嫡长子的礼节,但刚刚被赐名为“傭”的幼儿,已经是天子的第六个儿子了,甚至不是嫡子。而且到底日后能不能保住,不至于夭折,也还是两说。   王安石长叹一口气,要是上下都有个万一,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可就不知道。   仁宗会选上英宗,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真宗皇帝的独生子,没有亲兄弟可以接位。但当今天子,可是有两个兄弟,且年长的一个,与他的女婿结怨极深,一个不好,肯定是会拖累到女儿。要是皇帝有他二女婿的一半能耐就好了,也就在韩冈南下后不久,女儿王旖又给自己添了一个外孙,二十五六的韩冈,已经是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个健康得很,说起来,天子都是要羡慕的。   听着殿侍们的通传声,王安石跨步进殿。   “王卿。”前些天的满面悲戚已经消失不见,赵顼现在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方才朕命赵宗谔祭告太庙,忘了跟相公先说上一声了。”   “太常礼院即以奉旨祭告天地、社稷和诸陵,也自当祭告太庙。”虽然是应有之理,但其实是侵害了宰相的知情权,不过王安石倒也没有在这等小事上做文章的意思。   王安石没有提出异议,赵顼心情又好了几分:“二十天前,门州大捷,官军轻取交趾边塞。想必此时已经到了富良江边了。”   王安石也听说了门州的捷报,但他觉得还是要小心一点:“也要提防着交趾是在坚壁清野。眼下官军深入交趾数百里,但除了门州,都没有经过一次大战,可见交趾人必有谋算。”   “相公大可放心,章惇为人精细,令婿更是行事缜密。而且还有燕达、李信,都是能征惯战的将领,不至于犯下大错。”赵顼轻笑起来,“想必当能在明年三月之前,将攻进升龙府的捷报给朕送来!”   王安石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这战阵之事,哪有这般容易!   ……   李常杰都没想到宋军动作这么快,直接就在富良江边设立了船场,都已经看得见新船了。   他本以为宋人会设法利用海船,钦州的合浦港虽然毁了,但广州番禺港还在。有船在手,运粮、运人,甚至开进富良江来做渡船,都很容易,尤其是前些天永安州失陷之后,李常杰更是如此猜想着。   就在富良江口,他已经给宋人准备好了一个惊喜。即便他们用的是广州走外洋的水手,能与海盗厮杀的亡命之徒。只要不熟悉富良江口的水道,在江口的伏兵照样能打得他们全军覆没。   可对岸的宋军竟然放弃了简单的手段,反而花费时间打造船只。以章惇、韩冈两人的才智,如果不能在雨季来临之前将船只打造好,他们决不会多费手脚。   “此事到底查实了没有?”李常杰亲自询问着从北岸回来报信的哨探。   哨探磕了一个头,道:“回太尉的话。已经查清楚了。宋军怕被我们发现,将船场藏在的漯河入富良江的河口上面一点的芦荡之后,那里本来就有几个深水塘,是北岸的渔家置船避风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统管水师的主帅阮陶立刻在边上大叫起来,“铁钉、桐油、麻絮、绳索在,这些造船的资材从哪里来的?!船匠又从哪里来?”   “宋人缺这些东西吗?都不占多少地方,从北面运来都方便。更不会缺船工,永安州的船匠有一多半是汉人。”李常杰摇了摇头,这时候对于水师,也不便多加斥责,又问道:“船场中的船只形制如何?”   哨探猛的磕了一下头:“小人无能,宋人的船场守卫森严,都潜不进去。但船场中有不少人,夜里更有不少木排从漯河上游放下来。”   “新砍下的木头能造船?就是房梁、棺材,都应是将木料放个三五年,晾干后才能用吧?”李常杰的幕僚皱着眉头问道。这也算是常识了,汉人也好、交趾人也好,许多人在上了年纪后就开始为棺材寻找上好木料,往往一放就是十几年几十年,没说用新鲜木料。   这次是阮陶帮着解释:“就是用新木头造船,如果只准备用一两个月,就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这样的船造不大,造得大了,一下水,船板就会给挤歪掉。”   “也就是说,宋人只能造小船?”李常杰眼睛亮了。   “若是打造五丈以上的大船,等他们将船造好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阮陶说道。   “宋人不会与我们在江面上硬拼,若是几百艘船连夜渡江,到时候凭着水师的船只恐怕难以抵挡得住。”李常杰的幕僚提醒着,“宋人的能工巧匠手脚可不会慢。看宋人将船只深藏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是想将我们打个措手不及,不会与水师在江上决战。”   李常杰的另一位亲信提议道:“不是说宋人的船场藏在芦荡后吗?遣人去那里点个火,将船场一把火都烧掉如何?”   “现在刮的都是北风!”   李常杰几人一起议论着,越发地感觉宋人实在是狡诈。阮陶在叹着气:“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想不到之前的事,竟是一个骗局。”   就在两天前,当交趾的朝臣们听说对岸的宋军怎么从渔民手中截获几艘不堪用的渔船,他们可是大笑过一阵。只能用坑蒙拐骗的手段来抢劫渔船,宋人的确是技穷了。可现在再一看,竟然完全是伪装,是彻头彻尾的骗局。要不是李常杰多留了一个心眼,遣人仔细去查探,说不定当真给宋人瞒了过去。   “这虚实之道,谁也不能与汉人相提并论。章惇、韩冈都是宋国有数的帅臣,他们的才智都是千万人里才能出一个,”李常杰在章惇、韩冈两人的手里都吃过大亏,遂有空尽力吹捧两人,也显得自己不是因为愚蠢才落败,“他们不可能做蠢事,劫船是假,造船才是真。”   李常杰深吸了一口气,眼神登时锐利起来:“船场决不能留。守卫船场的兵力究竟有多少?”   “回太尉,有四五百人,当是一个指挥。”   阮陶疑惑道:“这守卫不算多啊!”   “一个船场有四五百来守着,已经能完全封住消息了,人再多可就藏不住身。”李常杰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狠狠地又重复了一句,“这船场决不能留!”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二)   今天是熙宁九年的除夕,而明天就是熙宁十年的正旦。   驻扎在富良江北岸的征南大军的军营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喜气洋洋。就是天气暖得如同初夏,没有冰雪点缀,让人感觉有些异样——刚刚从北面运来的一人两匹绢、二两绵的冬料,看着都像是对这天气的讽刺。   只是不发也不行,这是该有的军饷的一部分,短了少了,兵变都有可能的。除了应该有的俸料,另外也少不了与敌军作战的赏赐。每逢作战,依例要开双饷,行军、上阵都要有银钱发下来。光是出兵后的一个月,就是价值二十多万贯财帛发了下去。   此外在韩冈私下里的提议下,章惇还亲自签发了军令,给参战的一万多将士,又增发了一份厚赏。靠着从交趾人手里得到的几十万贯财帛,官军从上到下都算是发了笔小财。   将士们欣喜之余也暗恨交趾人太穷,又不事生产,发下来银钱绢帛,都是宋钱宋绢,明显有许多是之前从邕、钦、廉三州抢回来的赃物。不过看到这些赃物,倒是人人盼着去升龙府,把交趾人他们抢去的都拿回来。   另外还有件事算是给了将士们一个惊喜,正抢得在兴头上的诸多蛮部,知道人情世故,全都派人送了厚礼过来。财帛什么的倒是不多,他们也舍不得多拿出来,只给章惇、韩冈几位主帅大将送了重礼,但几乎能塞满营地的一头头肥牛,却是让下面的士兵们对他们孝心赞不绝口。   广西从不缺牛,牛肉比猪肉都贵不到哪里去,各峒也不在乎多送,半个月下来,竟然陆陆续续送了上千头过来,另外还有三十几头大象,说是象鼻子要吃新鲜的才好。   “这要吃到哪一年啊!?”章惇摇头叹气,在北方就是天子也尝不到几口牛肉,可他到了广西之后,隔三岔五就能吃上一顿;一入交趾,更是日日不缺;而且还因为近着广东,一些来自海外香料都不贵,这口腹之欲可是好生的享受了一番,“就算营中一人一天一斤肉,一万人也要吃上两三个月才能解决,真正要这么放开来吃,肯定会吃伤掉。这还是七八百斤重的牛,几千上万斤重的大象还没算进来。李信去西面帮了一次忙,说是一千多人用了三天,才把五头大象身上的精肉给吃光。”   “这不要卖个好吗?打下升龙府后,可就要分地盘。”韩冈笑着,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也就是在陇右的蕃部里吃过牛肉,平常有禁令在,牛不是死了或是受伤,根本就不给杀来吃,广西这里倒真是不错,“现今诸部一个个用足了气力在各个地方拆屋烧房,大一点的庄子连围墙都捣掉,不就是怕分地之后,给人捡了便宜去?”   章惇点着头,眼下交趾的形势就是等着打下升龙府后分赃了,一起攻进来的诸多蛮部,没有人还会认为交趾有能力抵抗官军。自官军率领溪峒联军攻入富良江平原之后,近一个月的时间,近十万兵马如同犁地一般,将平原上的反抗基本上都给肃清了,出头的抵抗者即便抵挡住了蛮部的攻势,也会在装备精良的宋军攻击下灰飞烟灭。   只是他又叹了起来:“不过区区一个交趾,用了一个月才攻下了一半土地。不打下升龙府,前面赢得再多,也不能算是成功。希望黄金满他们不要犯糊涂。”   “想来还不至于。”韩冈倒是相信诸部洞主们足够聪明,“没有攻下升龙府,谁也不能安心地瓜分富良江北岸的土地,光凭诸部旧地,可养不活这么多新添的生口。”   “他们能这么想就最好,这最后一战也需要将他们派上用场。”章惇抬眼看看帐外的阳光,“今天是除夕,如果交趾要来,多半就是这两天了。”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会做好准备的。”   “虽然不指望太多,但要是交趾水师当真来了,这一战也可以早一点结束。”章惇顿了一顿,深有感慨地笑了起来,“都没想到这一次南下,竟然会用上两年的时间。”   “……说得也是。”韩冈抿了抿嘴,由衷地表示赞同。时间过得也真快,不知不觉之中,他和章惇已经在五岭以南过了两个新年了。而且两个新年,都是在战鼓声中度过,都没有一个安生的日子。   时如逝水,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能早一点结束,韩冈也是十分乐意的。   章惇接下来要去巡视营中,韩冈也有事要做,两人遂一同从中军帐走出来。经过了行营参军们的小帐,就听见里面传出声来,章惇停了脚步,韩冈也跟着停下。   “……官军的口粮足够,现在的分量吃个三年都不成问题。溪洞诸部那里也没有传话来说断粮,能送这么多牛和象来,根本就不用担心。”   “《孙子》里面,满篇都是因粮于敌。难怪契丹、党项这么喜欢开战,只要放手去抢,粮秣什么的都不用担心。若是大宋攻打西夏和辽国时,也能劫掠到足够食用的粮草,早就分出个胜负了。”   “只可惜天下万邦,能当得起富庶二字的唯有中国。南方如交趾这等小国至少还种田,如果是攻打西夏、辽国,想因粮于敌也没处去找。”   陈震和李复的对话,韩冈在帐外听见了,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微微一笑,便举步离开。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战争,原本还带着书呆气的几位幕僚,都飞快地成熟起来,已经能毫无顾忌地高谈阔论劫掠的好处。   因粮于地的确是好事。   韩冈之前为了保证军需调集了上千匹驮马来运送粮食,紧急在广西开办的两处马市,全都为了给安南行营服务。但当官军攻入平原之后,只是在粮食就不再需要任何补充了。全都是靠了沿途州县的存粮来补充。   “如果是在国中,临阵脱逃,又将粮秣留给敌军,这样的州县官都是该论死的。”章惇扭头对韩冈说着。   “他们的失职,全都便宜我们了。”韩冈笑着回道。   “也多亏了玉昆你定下的方略。要是依照在熙河、荆南的行事,即便能将他们迫降,也不会有如今这般省心,日后反而会添多少麻烦。”   “交趾也有科举,这些官员有许多都是科举出身。不过能读书全都是富户大族,若是要想并吞交趾,设立州县,全都得靠着他们来支持。”韩冈摇摇头,嗤笑一声,“这哪里能让人放心?还不如清光了爽快。”   章惇嘴角扯动了一下,同样是冷笑,“也是多亏了十万蛮军,才这般省时省力,换做官军来动手,不可能收拾得这么快。”   交趾一国的总人口,除去受到羁縻的部落以外,估算是一百到一百二十万上下。北岸全部的人口不会超过五十万,韩冈让行营参军们粗略地统计过几个州县的丁产簿,总计七万户的样子,以一户五口人来算,也就是三十五万上下,依照大宋隐户逃人的比例,大约还能再加上十万人。   这四十多万不到五十万的数量,是男女老少的综合,其中可以派得上用场的男丁最多也只能占三成,而攻入这一片平原的蛮部就接近十万。   论起实力,交趾和广西南方的溪洞蛮部,其实差不了多少。就算只是三十六峒蛮部集合起来,也能抵挡得住交趾的正规军。广源州诸部联合,也同样能与交趾较量一番。可偏偏这一干部族矛盾丛生,根本无法统和,只能任由交趾鱼肉。但如今他们以官军为核心,成为拥有了共同目标的整体,实力迥然一变,远远压倒了交趾军。   “现在这江北一片,算是差不多了。广源、左右江几十家洞主都给了回复,总计三万精锐,都已经聚集到了江边上。只要经略司一声号令,他们就能立刻乘上木筏渡过富良江。”韩冈陪着章惇在营中走着,左右前后的将校士卒跪倒了一片,挥了挥手让他们做各自的事情去,他对章惇笑道,“如果船场那边能多毁掉几艘交趾战船,他们过去的也能方便些。”   “那是自然。不过若是交趾人没上钩,也容不得任何人推脱。我就不信,这区区几十艘战船还能将几百里长的江面都封起来。”   韩冈轻轻点头,慢慢走着。就算交趾军没咬钩,还得照样杀过富良江去,只是多了些阻碍而已。   用兵使计,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于敌军是否会上当?哪里可能这般用兵!韩冈一直都是抱着能钓上来最好,没钓到也无所谓的心态。即便交趾水师不来,也能打过富良江。   诸部中的精锐全都已经奉命集结在江岸附近。这是安南经略招讨司第一次下达正式的指挥,之前的命令只算是放羊吃草,但想要攻过富良江,就得集结他们的力量,在两百多里长的江面上同时渡江。万舟齐发,看看交趾人怎么防得过来。   “一旦万舟齐发,区区几十条战船根本算不上什么。”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三)   夜色如晦。   伏在岸边,黄元眼前一片黑暗,耳朵里全是哗哗的水流声。   想从江水的流淌声中,将战船破水的声音给区分出来,黄元没有那个能耐。但他身边的一名左江上跑几十年船的老船工,却是很明白地在说,“已经来了,至少有十条船。”   老船工的话声带着颤音,显然是对即将开始的战斗感到恐惧,但黄元的心中一片火热,“想不到交趾人当真过来了。”   他前日受命领军攻向上游的如月渡。那一段的河道最为宽阔,相应的也是水势最为平缓的一段,是富良江上有数的大渡口。他本以为大军会从如月渡过江,可他刚刚占领了毫无抵抗的如月渡后,却又被招了回来,镇守在船场中。   当然,作为广源州出身的将领,黄元不可能是独立镇守。但主将燕达亲自领军坐镇船场,跟在他身边,黄元也就没有半点受辱的感觉。   眯起双眼,紧盯着不远处的水面,好不容易才看见了一团团黑影正缓缓逆水而上。黄元狠狠地咧着嘴无声地大笑着,终于能够与交趾人好好打上一仗了。   扯过身边的亲兵,命他立刻回船场通报,黄元转过身来,又望着那一支即将踩进陷阱之中的船队,渐渐驶向船场水道的入口。   ……   只借助水面上反射的星光,十一艘交趾战船平平稳稳地驶进了富良江的支流。   阮陶立于船首,昏暗的夜色中,他的双眼看不清水面上情形,他的船队是冒着搁浅的风险才进入了这一条只有五六十步宽的河道。船上的舵工虽说是配了熟悉水道的向导,但没有一艘搁浅,还是让阮陶喜出望外,也松了一口气。   向后招了招手,阮陶问道:“离着船场入口还有多远?”   战船无法从芦荡中穿过去,宋人打造好的船只,也不会走芦荡中出来。宋人船场借用的深水塘,本来就是有主的。用以停泊渔船以避风浪的水塘主人,现在也就在阮陶的船上。   “回将军,过去这片芦荡,再往上一里就到了。”水塘主人回答的声音颤抖着,但阮陶已经很满意了。进入船场水道就在眼前,如果能一战功成,日后的富贵自不待言。   如果是陆上决战,给阮陶十倍的兵力,他都不会过来。换做水战,他可就不怕了。宋人从北方调来的援军,想要在水上称雄,绝不可能那般容易。   船尾的大橹缓缓地摇着,尽量不发出过大的声音,推动着战船溯流而上。   “那是什么?”   阮陶忽然发现,就在河道右岸,有一座一丈多高的黑影,看轮廓明显是人工建筑,但绝不是房子。再仔细去看,又在另一侧发现了两座,三座。静下心来再找找,惊觉同样的建筑竟然有十来座之多。   “那是宋人在江边上修的望楼。”紧跟着水师统帅身后,探查船场消息的细作回答着问题,“总共有十四座,都是跟船场一起修起来的。但都还没有修好,可能是因为要过年所以就停工了。”   阮陶皱着眉头,“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望楼,当真是停工了?”仔细地观察了一阵之后,确认了细作的回话,心情也更加好了起来。这么重要的建筑竟然没有完工,宋人当真太过于自大了。外面的耳目都这么疏忽,里面的防御想来也不会严密,选在过年时来偷袭,实在是选对了时间。   终于接近了入口。   咚咚的几声轻响,十一艘战船小心翼翼地在河道中央下了碇石。一艘艘小船从战船上放了下来,转眼就是四十来艘。藏身在船舱中的一干精挑细选出来的敢勇,也涌上了甲板。   “到了?”一名与李常杰又七八分相似,只是年轻了数岁的将领踏上甲板,很不客气地问着。   “回节度,已经到了。”阮陶恭声说道。   浑身上下结束整齐的将领是李常杰的亲弟弟李常宪,都到了这个时候,李常杰也不能让自己的家人留在安全的地方。   李常宪也不多话,顺着拖下去的渔网,安静地降到小船上。当敢勇们全数在船上落定,便以刀代桨,飞快地驱舟向着进入水塘的水道划过去。   这一过程中,压低了呼吸的阮陶急速喘了几口气,脸上终于绽起了笑容。都到了这个地步,宋人竟然还没有发现,看起来这一次偷袭赢定了!   ……   “昨日除夕不来,今天终于还是到了!难得的客人,可要好生迎接!”听到通报,燕达一声笑,长身而起。拿着自己的头盔,带领一众部将走出简陋的营房。   正月初一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星光。进入腊月以来,都是晴天居多,交趾人要想来偷袭船场,也只有选择没有月亮的朔日前后。   船场上的空地中没有看不到什么动静,几堆篝火平静地燃烧着,七八支巡逻的小队绕着营地的各个角落。隔上片刻,就有一队从篝火边穿过,一切都跟过去的一个月没有区别,让人觉得这一个夜晚毫无异样。   可如果是换做熟悉军事的将领们来看场中布置,就能发现每一座营房的修建地点,都是放在最容易攻出去的位置上,并不是营地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燕达从营房中出来,身后的将领随即无声无息的散开,回到他们的队伍所在的营房中去。   十几个亲兵跟随着燕达,看起来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巡卒。   燕达举目打量着船场内外,坐镇于此半月有余,终于可以回去交差了。   只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草草成立的船场,楼船是不用指望的,艨艟也造不出来,只能打造渔舟一个等级的船只,最多也仅能运送十几个人的小船。就是单纯的运兵,没有任何作战的能力。   十几人的小船,只要一起动手运桨,过江也不会慢。只是来自于关西的主力,能游泳的都不多,站在船上都直不起腰来,根本就不能指望他们上船后还能用桨划船。从左江上调来了一批船工,加上来自广西的新军,靠着他们来划船。   只要能毁掉交趾水师的几艘船,甚至只要能镇住他们,就可全军出动,与蛮军同时强渡富良江。官军和数万蛮军一旦抵达对岸,接下来就是北面的翻版,渡过大江的官军根本就不用担心粮草,只要一门心思地攻城就是了。   喊杀声猝然响起,敲碎了元日夜晚的宁静。自通向河中的水道上,千百人的声音传了过来。紧接着,一声号角划破天际,听着有几分急促,但落在船厂内所有人的耳中,这就是开战的信号。   幽暗的营地一下变得灯火通明,上千人从营房中抢出,早已是装备整齐,顺着事先划定的路线赶往各个要点。   ……   号角声在岸边响起,而来自于交趾士兵们的喊杀声,则立刻又将号角声给压下。   “杀啊!”   李常宪意气风发地挥刀指向前方。此次偷袭,宋人全然无备,这一声声急促的号声正代表了守军的慌乱。   领头顺利地进入了水道,接近了船场的水门。而所谓的水门只是两条简陋的绳索。绳索之后的船场,静得只有几点长明灯火,除此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到砍断绳索,冲入船厂内部之后,船场守卫们才反应过来,赶着吹号,可这已经来不及了。   “烧!烧光宋人的战船!”李常宪得意地拿刀指着黑暗中停在水面上的一艘艘小船,还有堆在岸边的造船材料,“全都要烧光!”   几十条船上的数百敢勇一齐呼应地大喊着,营造着千军万马来袭的声浪。手上也不耽搁,一个个都在给随身携带的火箭点火,要将宋人的船场用无数愤怒的火箭给烧个干净。   嚓嚓的火石声中,船场亮了起来。   李常宪瞪大了眼睛,这光源并不是来自船上的火箭,而是来自船场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水上,照亮了船上。   扑通一声,李常宪握在手中的佩刀落入了水中,双腿软软的,整个人都坐到在船板上。   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响起,千百人从设在船场各个角落的房屋杀出,更为雄浑的吼声由地面反冲回水上,紧接着就是一声声弦鸣。   一支支弩箭从身边划过,每一瞬间都能带起一声惨叫。   望着水道两岸密密麻麻活动中的人影,听着越来越多的重弩发射时的弦响,李常宪悲愤地大叫起来,“这是陷阱!”   “不对……这是陷阱!”   阮陶脸色一片惨白,只看着在一瞬间亮起来的船场,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如果宋军不是早有所备,怎么可能会如此整齐的亮起灯火?   水师统帅当机立断:“失败了!吹号,全军速退!”   可就在他开口大喊的时候,几支火箭破空而至,在阮陶的视网膜上留下数道鲜红的轨迹。轨迹的末端不是船只而是水面。但落到水面上的一点点火焰,却仿佛像是火星落进了干草堆中,一道火光猛地蹿起,转瞬就扩散开来,化作了一片火海,映得河面上刹那间亮了起来。   河面上浮着的竟然全都是油,来自下方的火光照得阮陶脸色忽明忽暗,船上也是一片混乱。   一声大吼喝止了船上的乱象,阮陶厉声高喝:“不用慌,这点火烧不起来!砍了缆绳,退出去!”   每一艘船上收放石碇的绞盘边,站着的都不是水手,而是手拿利斧的军汉。阮陶本就准备着一旦战机不利,就砍断拴着石碇绳索,全速逃离。这个预备,现在看来并没有错。   可是已经迟了。   咚的一声巨响,一道水柱就在阮陶的身边腾了起来,哗的一下将带着腥味的河水全溅到了他的身上。   这不是石碇落水的声音,而是来自岸边的一块块石块。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四)   人头大小的石弹,突然从天而落,一头撞上了小型战船略显单薄的桅杆上。   吱吱呀呀的木料呻吟声中,桅杆奇迹一般的没有折断,只是被擦出了一个偌大的凹坑。可沉重的石弹又反弹到了站在甲板上的一名水手头上。扑的一声轻响,方才还能说能笑的一个人,他的头颅就像是被砸碎了的南瓜,迸出来了在黑夜下看不出本来颜色的一地稀烂的瓤儿来。   石弹打着旋儿,在甲板上滚动着,甲板上一片混乱。但阮陶根本就无暇理会,瞪得铜铃一般的双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河道两岸没有完工的望楼,原本只是夜幕下凝固的黑影,可此时却随着河面上闪起的火光,也几乎在同时亮了起来。一团团跳跃的火光,从河口一直延伸过来,将一座座望楼下数以十计的活动的身影,全都投射到了阮陶和所有船上水手们的眼底。   那根本不是什么望楼!   高高耸立的台座,以及架在上面的一头短一头长的长竿,阮陶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但他可以肯定,那绝对不是望楼……   ……而是陷阱!   阮陶回头,一个字一个字向着将船队带入陷阱的细作,倾倒着心中的愤怒,“你的眼睛究竟长在哪里?”   “小人冤枉啊,小人真的是冤枉啊!前日看的时候,的确就是望……”   细作的话声未落,面色阴寒的阮陶已经挥臂而下。映着火红光芒的佩刀,在细作的脸上砍出一片血光。细作前一刻还在扯着水师统帅的衣襟,哭诉着自己的无辜,下一刻就立刻没了声息,倒在甲板上抽搐着。   用力将脚边垂死的罪魁祸首踢开,阮陶心头怒火依然难消,就算杀光所有派在北岸的瞎了眼的细作,也挽回不了今次的败局了。   一枚石弹又正对着战船飞了过来,咚的一声巨响,船只轻颤之下,石弹深深地嵌入了甲板之中。船上混乱的叫喊声里,夹杂着阮陶百思难解的疑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交趾水师的统帅,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都忘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只知凝视着数十步外,火光缭绕的巨型战具:“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原来这就是霹雳砲!   黄元也不知是兴奋,还是感到骇异,反正他现在的身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听到一枚石弹带着隐隐地呼啸飞往火焰熊熊的河面,身子都忍不住在轻轻颤抖。   只是用木料、石头和一些铁件搭起来的架子,竟然能像丢一颗石子一般,将几十斤重的石块,抛到了六七十步外的河面上,精准地命中交趾人的战船。   见识过了神臂弓的力量,见识过了斩马刀的锋利,见识过了板甲的坚固,见识过了飞船的神奇,眼下又在亲眼见证着霹雳砲的威力。宋军装备的每一件利器,都让出身自广源州的黄元,感到庆幸、害怕还有兴奋。   看起来只是望楼,谁能想到那是能让战船和城池都灰飞烟灭的军国重器!   对于船场中的能工巧匠而言,只要有木头,能打造的可不仅仅是船只,霹雳砲只要不将配重的石块装起来,即便有奸细混进来,也认不出来那高高竖起来的木架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所谓的望楼,就是一圈竹架围着的霹雳砲,当然永远不会完工。霹雳砲只要抛竿竖起,再用竹子在外面一架,远远的也没人分辨清楚。   伪装的望楼所在的位置也是精心选定,正好卡着河口至船厂的河道上的几处要点。除非交趾人敢于冲进满是泥沼的芦苇荡中,否则他们能泊船的位置,也就那么寥寥几处。   前几天看起来像是在消极怠工,拖延望楼建造进度的士兵,这时候似乎是要清洗交趾细作对他们的污蔑,比任何人都要卖力气。梢竿刚刚嗖的扬起,将石块远远抛射出去,他们就立刻拉下梢竿顶端绳索,将新的石弹装填上去。   河面上流淌的火焰,并不能将坚实厚重的战船给点燃,但亮起的火光,已经将一艘艘战船的轮廓勾勒在看不见月亮的暗夜之中。   “盯着最后面的船,打最后面的那一艘!”   爆发式的吼叫,不知是出自岸边的谁人口中,但竟然随着夜风,模模糊糊地传到了听得懂汉人官话的阮陶耳里。先是一愣,然后看见一枚枚石弹当真集中到了最后一艘船只上,死亡近在眼前的危机感,立刻从阮陶的心中溃堤般地涌了出来。   这条支流的河道浅窄,要是最后面那艘战船被石弹摧毁,那就谁都别想跑出去了。   “快掉头!”   阮陶已经无心去记挂冲入船场中的李常宪,只看眼下的陷阱,就能猜想得到那一座船场根本就是龙潭虎穴,李常杰的弟弟不可能出来了。   其实不用阮陶吩咐,他的船队中,所有的战船都在受到石弹洗礼之后,立刻选择了撤退,在燃烧的河道中吃力的掉头。   “换石子!”   又是一声吼叫响了起来。   黄元捂着耳朵,就看见让自己耳朵嗡嗡直响的炮兵指挥使,将一个铁皮号角从嘴边拿开。然后身边的霹雳砲上就立刻换上了用网兜包起来的石子。   一声哨响,绞着绳索的士兵放开了手,配了重物的稍竿猛然一晃,一包包碎石腾飞在天空。并不结实、又没有收口的网兜在空中分解,从河滩上捡来的鹅卵石如暴雨一般落下,河面上猛然间暴起的惨叫声,让黄元心头都为之一颤。   甲板上的水手正经受着鹅卵石的洗礼。没有头盔、没有甲胄,正在摇橹、撑杆、挥桨的交趾水兵,在被河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子敲打下,像块豆腐一般脆弱。像雨点一般落下的石头,寻常根本就没法儿想像,在这猛烈的狂风暴雨中,水手们在甲板上打着滚,许多人都是头破血流,甚至有人额头上挨得重了,昏厥过去都快没了气息。   但仅存的水手们还是在咬牙坚持着,这个时候再不拼命,当真只有死路一条。戴起防雨的斗笠,披挂上同样用来防雨的蓑衣,在鹅卵石掀起的疾风暴雨中,船队中大半船只,虽是艰难的,却还是成功地调转了船头。   可是拖在船队尾部的战船,并没有转了过来,只转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横挡在所有战船的面前。   “该死!”阮陶一声咒骂,但最后那一艘战船上已经没人还能听到的话,他们受到最多的攻击,伤亡也是最大,根本无力再操纵船只。而且并不止一条,前前后后有四五条船都是如此。   “从旁边绕过去!”   阮陶一马当先,他的座舰最为灵活,在他的命令下,直接就绕过挡在前面的船只,偏向岸边划过去。   这一条支流,真正被确认可以航行的只有中间的水道,越往岸边则是越浅,但几条船挡在前面,这时候也只能借用。   少了几十条小船,又有数百人上岸,现在战船吃水已经浅了许多。尽管还有搁浅的可能,可不管怎么说,也只能赌上一把。船场中这时忽然响起的胜利的呼喊,更是坚定了阮陶的决心。   飞过来的石弹更加密集,时时刻刻都有着石块溅落下来,而船身也在震颤着,船底龙骨擦着河底的震动一直传到阮陶的脚底,但他的座舰依然还是在坚持着向前滑行。   咚咚的声响,是石子砸到甲板上的声音,而刷刷的拍击声,则是被碾开的芦苇在拍着船帮。提心吊胆的阮陶都恨不得能捂住耳朵,但下一刻,眼前忽然开阔,闪烁着星光的富良江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劫后余生的狂喜让他差点支持不住发软的双脚,可当他再回头张望,却发现只有三艘战船跟了出来。   “尽量多留几艘船下来!”韩冈在开战之前的吩咐,还深深地刻在黄元的脑海里。   他亲眼看着炮手们是如何拼命地拉索放索,将石弹石子投射出去,手脚一刻不停,到最后已是几近疯狂,十一艘来袭的战船,仅仅有区区四艘消失在富良江上的晨雾中。   正月初二的早晨,章惇和韩冈得到了写满了胜利的捷报。   匆匆一扫之后,章惇将捷报递给韩冈,笑道:“七艘。”   来袭的十一艘战船被留下了大半,有四艘停在河道中,另有三艘慌不择路下,搁浅沙滩,其他也是带伤。对面交趾水师的实力,整整下降了三分之一。但被俘的七艘战船对交趾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水师损失的三分之一。   韩冈低头看过捷报,说不算大喜,但也足感欣慰,不枉这一次的一番辛苦,“可惜没能都留下来。”   “这可是没本钱的买卖!”章惇放声大笑着,“不用贪求太多了。”   韩冈莞尔一笑:“这一下过江可就方便了。”   正月初五,修理好俘获的战船,宋军和溪洞蛮部联军同时展开了渡江的行动。   两百里宽的江面上,万舟齐发。数以千百计的木筏,满载着数万蛮部精锐横渡江面。而官军拥有了七艘小型的战船,凭借着神臂弓等利器,在江面上轻松击败了交趾的水师,摧毁了大部分的舟楫,将战旗插到了富良江南岸。   交趾国的都城,也就在宋军的眼前。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五)   街巷上看不见人影,如同末日降临。   当宋军在富良江上正面击败了水师,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就算是街边的乞丐,也知道交趾国已经大势已去。   宋军人数并不多,也没有堵着城门,可城中偷偷溜走的军民官吏却为数甚少,毕竟还有数万穷凶极恶的蛮部散布在野外,出了城只会是死路一条。只是眼下的萧瑟清冷,让人感觉不出来,都城中生活着数万人口。   在偷袭船场失败之后,李常杰他原本准备离开升龙府,带着大越天子往南方巡狩,看看能不能避过宋军的攻势。可占城和真腊两国联手出兵的消息,让他只能放弃这个打算。   不过坐困愁城,就是等死而已。宋人都已经打到了升龙府,怎么看都不会就此收兵,或是手下留情,可谁还有办法?能抵挡得了宋军的攻势。要知道,眼下在城外设立营帐,准备攻城的宋军仅仅是安南行营的先锋而已,真正的征讨大军还没有抵达邕州。这一个月来的战事,其实是宋人主帅心急,抢先攻了过来而已。   可就是对上了实力不足的宋人,李常杰仍是连番败绩,且就是因为他一时莽撞的愚行才引来灭国的宋军,旧日的权臣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   现在还跟在他的身边的人,其实都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挤作一团来互相壮胆。也有一些是转着更为阴狠的念头,但李常杰已经是无暇去跟他们计较。   不知不觉之间,李常杰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黄龙庙。本想着往宫里去,却不意到了此处。   犹豫了一下,李常杰下马走进了庙中。   庙中空无一人,平日里香火鼎盛的黄龙庙里,现在都嗅不到多少常年缭绕的呛人的檀香味道。   前些日子还在庙里磕头求着神灵庇佑的人们,全都不见踪影。   今天还是阴天,若是在水师败阵的前几天,这时候的殿中肯定是挤满了人,都会来求天上的阴云变成暴雨降下。但宋人已经到了城下,也不再有人抱着这等幻想。   可以这么说,当宋人打过富良江之后,大越国已经确定灭亡。都没有了抵抗的心思,唯一会做的挣扎,就是不想被砍掉脚趾而已。说不定就有人计划着,拿自己与宋人交换一个承诺。   其实宋军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万人而已。即便他们再凶悍善战,凭着大越的军力,其实也能抵挡得了。但当一头猛虎领着一群恶狼攻过来的时候,那就是再也没有顽抗的余地了。   原本还对富良江和江上的水师抱着最后一丝幻想,可眼下幻想破灭,朝臣们已经暗地里计算着要开城投降了。他们多半还怀着幻想,宋人的仇恨都集中在李常杰和太后、天子身上,只要都交出来任由宋人处置,他们至少还能保着小命,说不定还能保住富贵。   宫中都乱作一团,倚兰太后只能抱着年幼的国王等着最后的结果。   听到了宋军攻到南岸的消息,占城也该出兵了。   眼下大越已是日暮途穷,再难有挽回的机会了。李常杰本人,也是心知自己是命在旦夕之间。平日里上门奉承的朝臣全不见踪影,而令行禁止的麾下军队,也都不再服从他的命令。   众叛亲离之下,若还不知道到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李常杰也枉费了他做了几十年的将帅。   走进黄龙庙,香案上的黄绸都拖到了地上,上供的果盘翻倒在桌上,时新的鲜果滚在地上、桌上。   李常杰皱了一下眉,亲自走上去,将案桌收拾好。果盘、香炉都摆放回原位,地上的蒲团也都是好好地放在了案桌前。   一切收拾完毕,站在香案前,李常杰犹豫了一下,就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虔诚地祈求上天的帮助。   半晌之后,他从蒲团上站起身。身后的从人脸上都是失魂落魄的表情,一直以来充满信心、有着绝对强势的主人竟然过来求神拜佛,这样的变化,哪能不让他们感到恐惧。甚至当李常杰因为久跪突然站起,差点失去平衡的时候,都忘了上来扶着他。   身子晃了晃,李常杰重新站稳脚,看了一看一众随从,连喝骂的精神都没了,起步跨出殿门。   也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阴云密布的苍穹,一声霹雳响彻天地。随着闪电雷鸣,下一刻,风雨大作,黄豆大小的雨滴从天上砸下来。   李常杰惊讶地停住脚,看着眼前一下就变成瀑布一般的暴雨,他和他的随从们又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供着黄龙的大殿。   冥冥之中,难道真有鬼神不成?!   雨势越来越大,就像是天漏了底一般,九天银河从破口处倒悬而下。这样的雨势,李常杰极为熟悉,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熟悉无比,这绝不是旱季时会有的阵雨。   “天不亡我!”   李常杰喃喃地念叨着。就在最后一刻,就在他亲自祭拜黄龙之后,上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回复。   “天不亡我!”李常杰一声大吼,怒目金刚一般的眼神瞪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对着有上天和黄龙庇佑的主人,随从们都跪了下来,“恭喜太尉,贺喜太尉!”   李常杰没有多加理会,他冲进雨中,仰头迎着狂风暴雨。雨点砸来在脸上,有着轻微的痛感,这点痛楚,让他放声大笑。湿透的衣袍黏在身上,散落的发丝蛇一般地贴在脸上,状若疯狂。   一道道闪电照亮了交趾权臣在雨中高举双手的剪影,“是天不亡我!”   ……   “只是下场雨而已,何必作无谓之忧。”   韩冈对此并不在意,听着外面的雨声,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微笑,已经有一个月不见雨水,天上的烈日,许多河流湖泊都大大缩减了水面的范围,这时候一场雨下来,也只是补偿而已。   “一个月不下雨了,这时候下场雨也是正常。就算是旱季,也不是说一滴雨都没有,还是有些雨水的。等雨停了之后,就立刻攻城。”   但三天之后,依然不见休止的暴雨,让韩冈再也无法维持脸上轻松的笑容。询问交趾气候得到的所有回复中,都确认了一个事实——提前了近一个月,熙宁十年的雨季,已经降临到交趾的大地。   营地中的土地在雨水中变得泥泞湿润,在泥地中安营扎寨的官军士兵,即将功成的兴奋渐渐消退,已经开始抱怨起来。   只差一步就能攻下升龙府,却遇上了最让人感到畏惧的雨季。   数日前还平缓温顺的富良江,此时水流汹涌浑浊,一如黄河一般。此前暴露出来的滩涂,已经被淹没了大半,卷起的浪涛上泛着白沫,隐约带着怒吼与呼啸,仿佛有异兽翻腾于江中,似乎就是交趾的护国黄龙在江水中兴风作浪。   章惇、韩冈、李信和李宪四人脸色沉重地听着外面的江水滔滔。隔了数里和一层帐幕,依然清晰无比地传进他们的双耳之中。   “难道当真有鬼神不成?”   四人都紧紧咬着牙,就差了这么一步。   升龙府的城墙已经就在眼前,工匠们正在为攻打城池的霹雳砲日夜赶工,只要再有三五日,就能一举攻破升龙府,为这一次南征向天子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   甚至不用再打,城中不少朝臣都已经派了亲信出来,递交降表和效忠书信,愿意为官军做内应。人数之众,只要官军当真冲到城下,说不定这些叛逆就能点起自家的家丁,集合起来攻下交趾王城。   眼看着就要赢了,偏偏就下起了雨。而且是七八天甚至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一直下下去的暴雨。随着雨季的到来,疾疫也会快速滋生,没有经历过这样难熬的季节,来自北方的士兵,又还能保证多少战力?而原本派人来联络的交趾朝臣,这时候都没了消息。   天时地利人和,用兵三要不可偏废。官军虽然此前三者皆得,可雨季一至,便是形势逆转。眼下身居险境,再不做出一个决断,说不准就是在升龙府外全军覆没的下场。   “不能再耽搁了!”章惇率先开口,他不觉得眼下的雨水有在短时间内停歇的迹象,“即使是要冒雨,也得立刻攻城。”   燕达也同意章惇的看法,每在雨中多停留上一天,军中的士气就会低落上一点,几日来他都在巡视营中,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明证,“是得尽快攻城,官军战力远胜交趾,就算用不了飞船和神臂弓,只靠斩马刀和霹雳砲,也照样能攻进去。”   “官军的人数太少了。交趾士气已盛,此时用兵,兵力要更多一点才好。”李宪建议道,“最好能将诸部大军都召回来,一并攻城。”   三人都表了态,六只眼睛一起望向韩冈。   韩冈点着头,开了口,他的看法与三人一样:“正如李都知所说,人都要召回来。这一次,我们要囊土攻城!”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六)   盖着经略招讨司大印的军令,被信使们分头带了出去,去召集已经分散到富良江南岸各处州县的溪洞蛮军。   接下来的数日,雨势忽大忽小,就是不见停歇。富良江水越发的汹涌澎湃,滚滚浊流奔腾之声竟然如同雷霆重鼓,时时刻刻冲击着营地。   而平陆上,更是水坑处处,雨水集合起来后甚至都形成了道道小溪,向低洼处汇去。   幸好官军扎营的地点,地势要高出平地数尺,其实主体就是离着升龙府城不远的一座村庄——交趾年年雨水都不少,时常又洪水泛滥,村庄多半都是尽量建在高处——水流也只从营外绕过。   不过按照向导们的说法,这样的一开始下就不见停歇的情况,在过去也并不多见。正好撞上雨水多且早的年份,这运气可以说是背透了。   就在这几日中,受到召唤的部族几乎都到齐了,城外远远近近的村庄一个个被他们所占据。虽说是要参与攻城,必然会有所损伤,但一方面是关系到最后的分配,任谁都不敢也不愿缺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对这场提前了太多的暴雨感到有些胆寒,希望能离着主心骨更近上一点。   黄金满并不是第一次来到升龙府,不过他之前来这座天南最大的城市的时候,是屈辱的作为降伏交趾的臣子来献上贡品的。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些财货,都被交趾人搜刮过去,广源州产的金块,只要是稍大一点,都得双手献上。   而做了大宋的臣子之后,自己有俸禄不说,他所控制的广源州,要上交朝廷的贡赋也只是象征性的收取。一年四两黄金加上一点土产,只是代表朝廷对广源州的统治,听说是用来供奉太庙,根本没有交趾那般穷凶极恶的态度。   对比过交趾和大宋的区别,有些洞主或许会想着保存实力,但黄金满却打算要为大宋尽全力攻城。只要讨好了如今领军的两位大帅,还有燕达、李宪这些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重臣,有皇宋官军作为倚仗,南方的这一片土地上,还有什么能阻止他黄家成为交州境内举足轻重的一个大族?   他只是遗憾如今是下着雨,换做是晴天,那就容易得太多。城中的屋舍全都是竹木所制,只要用神臂弓将火箭射进去,或是用将自己的儿子惊得咋舌不已的霹雳砲,将点着了的油罐投进城去,风向合适的话,就能将全城给烧得一干二净。   很快,黄金满被引进了帐中,在所有的洞主会聚一堂的时候,他让人羡慕地站在第一位。   有别于军议时的忧虑,章惇在一众蛮部洞主们的面前,显得自信心十足,“城中交贼只是苟延残喘而已。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当日李常杰是如何攻下的邕州,如今本帅便要如何攻下升龙府。”   “雨中的确攻城不易,但守城也同样困难,箭矢难以派上用场。”   “当初邕州有援军,今天升龙府可不会有援军!”   “如果交趾敢于出战,自有官军来抵挡。”   章惇的一番话说得人人都安心了许多,有雨水的掩护,不用担心城中射出来的箭矢,冲到城下将土包丢下来,这个倒是一点也不难,只要官军能挡得住交趾军出城逆袭就行!有些部族甚至都不用官军掩护,因为他们顺道带来了他们刚刚在富良江南岸劫掠到的生口。   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可话是如此说,但交趾人的援军就是天上不断落下的雨水。   升龙府不比东京。   出了周围五十里的东京城,城外依然是鳞次栉比、屋舍连绵的繁华地界。但出了升龙府之后,基本上就是田地和乡村,并不是繁华富力的市井。   这对于攻城的大军来说并不是好事。水稻田中最易积水,大部分雨水汇集成的水塘,原本都是种植着水稻。除了几条修建时就刻意加高加固过的官道,想从其他途径靠近升龙府的城墙,甚至就得划船过去。   章惇召集一众洞主训话之后,便立刻下令出兵。天上的雨水再大,其实也算不上有多危险,但军营在雨水中泡得时间长了,就会出大事。   安南行营是靠着干净卫生的饮食,来保证南下西军的低发病率,但现在想要保证干净的饮食,难度是越来越高。只要是水灾,往往就会引发霍乱等疾疫。食水不净,加上柴薪因雨水而难以生起,这样的条件不能拖过十天,再拖下去,士气低落不说,疾病就要营中流行了。   章惇和韩冈虽然自负,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司马懿攻打辽东时的水平,以他们对军队的控制能力,不能在冒险等待更为合适的机会,必须要尽快出战,攻下升龙府。   从官军大营出来,洞主们纷纷赶回驻地,一时号角连绵,响彻升龙府城外。   “宋军要攻城了!”   听到了城外传来的号角,正在黄龙庙中,与李常杰一起,陪着倚兰太后和大越天子李乾德,向护国黄龙祷告的宗亶暗中一叹: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当初与李常杰一起领军攻打大宋,最后因为邕州大败,又与李常杰同时受到贬斥。不过李常杰的贬官,仅仅是做个样子,而宗亶的降责,则是实打实地被投闲置散。只是眼下到了危急关头,城中人心惶惶,还是宗亶这样有能力的将领能派得上用场。直接官复原职不说,还加封了爵位,并将家中子嗣尽数荫补,甚至连同兄弟、侄儿一同受了朝廷的恩惠。   只是他心中一点也没有底,军队并无作战之力,只靠着天上的雨水,又能起得到多大的作用,这一点,宗亶的心中很是怀疑。宋军绝不会轻易言退,既然领军来攻的两位帅臣之一的韩冈,正是当初从桂州一路疾行南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韩冈,那么指望雨季能将他们击退,几乎是幻想。   只是眼下正是在祭拜黄龙,宗亶自知不便多言。   “宋军要攻城了。”宗亶不便说出来的话,李常杰却说得毫无顾忌。   “太尉、宗卿。”倚兰太后对两位臣子的称呼,十分明显地体现了李常杰、宗亶二人身份上的差别。艳冠后宫的大越太后,双眉轻蹙:“不知京城的城防能否挡得住宋军?”   “章惇召集诸部联军汇聚升龙府外,本来就是为了攻城。眼下雨水未停,就强行进攻,其实是自取其败。只要两三次失利,就不会再有多少士气来攻城了。”李常杰对此深有体会,这是他充满血泪的亲身经历。   倚兰太后眼睛一亮:“也就是说,只要能将这一次的进攻打退,宋军便会撤兵了?”   “再下个两天,宋军再不退兵,就得做江里的鱼虾了。”李常杰的笑容中充满自信。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濒临灭亡的时候,突然天降豪雨,提前了一个月出现的雨季,不是上天的安排,又会是什么原因?无论宋人攻城是用什么手段,即便是累积土山,李常杰都不在乎。有上天相助,心中有了底气,哪里还会担心什么,“宗太尉,你说可是如此?”   宗亶低头又抬起,似是在点头,对着李常杰、倚兰太后,还一直都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的天子李乾德,回复了一个肯定的笑容:“就算宋人有什么阴谋伎俩,我大越自有黄龙庇佑,可保京城无恙!”   李常杰哈哈大笑着:“宗太尉所言正是!”   “拿笔墨来!”李常杰一摊手,仿佛主人一般,使唤着殿中随行的内侍。   饱蘸了浓墨的毛笔拿在手中,李常杰站在黄龙庙的正殿一侧墙壁下。素白的粉壁是前日得到李常杰的吩咐,刚刚粉刷过的,簇新簇新,甚至在角落处,因为雨水一直未停的缘故,还有着一些潮湿的痕迹。   在太后、天子还有同僚、侍从的注视下,李常杰在雪白一片的墙壁上挥毫疾书:   “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如何送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其败虚!”   一首诗写完,李常杰放下笔,他只是稍通文墨,书法也不出众,但这一首诗却是发自胸臆,不用多少虚词装饰,道尽了他的心情。   从头到尾又念过几遍,提笔书了姓名和年月,转过头来,李常杰复又纵声大笑,“太后、陛下,大越有神明庇佑,宋人贸然来攻,不知进退,此是自取其败。且稍等时日,臣必领军将宋人逐出国门,还我大越朗朗乾坤!高奏凯歌回师京城,以报太后、陛下。”   年幼的李乾德读着权臣写下的诗句,一张脸涨得通红,有些结巴的激动地说着:“等太尉得胜归来,朕……朕当亲为太尉置酒,共贺大捷!”   李乾德和李常杰一同陷入狂热的兴奋之中,宗亶附和着赔上笑脸,视线稍动,却发现年轻的太后眼中,却有着浓浓的忧色。   宗亶暗暗摇头,李常杰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上天,但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放心得下。 第二十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二十七)   在号角声渐次消散在雨幕中的时候,来自官军大营之中的战鼓擂响。   沉重的鼓声穿透绵密如瀑的雨水,第一次压倒了奔流不息的江水轰鸣,传遍了升龙府城外的每一座军营,让进军的号角重又划破云空。   鼓号的助威声中,抱着用芭蕉叶或布匹包裹起掘出来的土块,数以千计的蛮兵冒着雨沿着道路冲向几个指定的地点,更有几处则是交趾百姓被身后蛮军用刀枪逼着,往城墙下涌过去。   在他们身后,是几个由三五百人组成的军阵,这是支撑溪洞蛮部能够奋勇上前的最直接的原因。不同于衣着简陋的蛮人,他们都穿着铁甲,外面还披挂着单薄但易于行动的玄色油布雨披,看着略显臃肿,黑压压的却像是一头头穿梭在山林中熊罴,只有杵在身侧的一人高的斩马大刀,泛着白亮的光芒。   几座军阵虽然人数不多,可沉甸甸地如同是装在船舱最底层的压舱石稳定船只一般,控制着战局不会偏移到其他方向。   升龙府四面八方同时受到攻击,而主攻的方向,正是宋军大营所在的东面,也是李常杰现在所正对着的位置上。   城外多为积水一两尺的稻田,只剩寥寥数条道路可以攻到城下。等于是有了数里宽阔的壕沟,可以将用来守城的兵力集中到几座城门来。这样的防御力当然远比分散守城要强得多。   “也只是如此而已!”   李常杰纵声大笑。他早就想到了宋人可能使用的攻城手段,召集如此之多的杂兵前来,怎么可能还有别的用处?虽然他要防着宋军乘隙攻来,不便派主力出城驱赶城下的杂兵,但他还有其他更为合适的军队可以指派。   看到正当面的蛮军驱赶着自家子民抱着一包包泥土向城下涌来,李常杰毫无动摇地下令道:   “象军出阵!”   东城的城门吱呀呀地打开,正押队冲到城下的一队蛮军探头向里面一看,立刻脸色大变地向两侧逃去。   一头头庞然巨物从城门中鱼贯而出,在城门前稍稍整理了队形,便立刻向前猛冲起来。   奔驰的巨兽根本不需要在乎只能没过它们膝盖的积水,在积满雨水的稻田中,踢起一团团水花。   大象的身躯看似笨重,但飞奔起来,却是势如奔马。每走出一步都能引起地面的颤动,数十头一起狂奔,犹如山头上滚下来的万斤巨石,其势无可阻挡。   从城中奔出的象军,直直冲进了正要将土块堆到城下的蛮军和本国百姓之中。也不管是敌是我,将人卷起来,又用力甩在地上,继而再一脚踏上去。一头头嗜血的战象,高高抬起长鼻嚎叫着,用力踩踏脚边鬼哭狼嚎的敌人。脆弱的人体就像是不小心落到脚底的泥人一般,被踏得稀烂。   看着一众蛮兵拼了命地逃散开来,空留下一地摊开来的血肉。在城头上扶着雉堞的李常杰,只略作犹豫,便猛地向前一指,“给我冲一下!”如果在这时候能给宋人迎头一击,接下来的防守就能轻松许多。   听到城头上的将令,正沉浸在杀戮的兴奋中的象军,就毫不耽搁地调转方向,对准同一个目标直奔压阵的宋军而来。   数十头大象并肩而行,速度越来越快。近万斤的体重冲刺起来,地面上的积水都开始震颤起来。   城头上的守军也配合着开始高声唱起凯歌,他们的歌声隔着远了,本来应该是很模糊,但不知为何,却清晰地传到了观战的章惇、韩冈和李宪等人的耳中。   “南帝山河南帝居……”李宪的脸上露出一个不知该说是狰狞还是扭曲的笑容,“嘬尔小国,蛮夷之邦,也配称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万邦,哪里不是中国之属?还敢说‘截然定分在天书’!”   “他们是以为能胜过官军罢了!”章惇冷笑着,“李常杰大概还不知道,在这之前,官军已经杀了多少头大象!”   “人总是有赌性的。这个时候,李常杰也不得不赌一把了。”韩冈为李常杰感到遗憾。   他的选择不能算错,大象畏火,可雨天连火把都点不着,加上宋人最为依仗的神臂弓也当在这些日子的湿气重损坏了许多,正常的将领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但错就错在他只掷出过一把六个六,接下来的赌局,都是最差的点数。而他的对手,也就是官军,总能稳当当保证每把都是大数。   大象狂奔而来,当面的蛮军纷纷逃窜,可正当面的数百名宋军却并无半点动摇。在甲胄的外面是一层油布雨披,藏在雨披下的,是一张张已经张开的神臂弓。   浸透了雨水的神臂弓甚至比平常的一石弓威力还小,但特意用油布裹起、又用猪油密封了装在放有石灰的箱中,用来以防万一的五百张神臂弓,却还能保持着水准以上的力道。   不过当箭矢穿过滂泼大雨,虽然大半命中,却也失去了杀伤力,仅仅射入了皮肉半寸,这份痛楚则更加刺激得一只只战象猛冲过来。   “好!”城头上的李常杰大声叫好,身后的守军将士也是一片欢声雷动。神臂弓果然已经派不上用场,一旦进入接近作战,区区百十斤的人,如何能与近万斤的大象相比!   但他们的笑容只是存在了短暂的刹那时光,宋军对抗战象的手段远远不止神臂弓一项。   霹雳砲当先出动,六具虽少,抛掷出来的石弹也只命中了一颗。但这一颗能撞跨城墙的石弹,落到一头战象的前额上,咚的一声就是一记闷响,战象登时倒在了地上,比起箭矢来更有效果。   “掷矛!”就在霹雳砲开始攻击的同时,亲自指挥作战的燕达也是一声低喝。   接替神臂弓的是李信麾下最为得力的标枪手,上古的人类拿着石块打磨出枪头的简易标枪,将大地上所有的巨兽都放进了食谱之中,如今换成了钢铁为尖刃的掷矛,只是从侧面奋力一击,飞掷而出的投枪就深深地穿透最前面的五六头大象柔软的腹部。   受了致命伤的大象仰天咆哮,引得象军队形一时大乱,站在最前面官军将士,随即挺起斩马刀反冲了上去。   当头挥来的象鼻如同一根铁棒,轰在士兵们的身上,一口血就喷了出来。但身手灵活的士兵,却还来得及在战象的鼻子挥舞过来之前,跳到一边,手中的斩马刀一挥而下,直接将鼻子砍下半截。   对人来说,是十指连心。而对大象,则是长鼻连心。最敏感的部位受到了重创,发了疯,受了伤的象鼻狂挥乱舞,当空喷洒着血水。   斩马刀发挥了作用,长枪也同样是对付巨大目标的利器,尖锐的枪头扎进战象的腹部,只需用力一绞,就能让战象倒地不起,比起斩马刀还要简单。   大象是极聪明的动物,甚至各自都有不同的个性,听到同伴受伤的哀嚎,嗅到浓浓的血腥味,有的战象冲上前去,有的则停下脚来观望。就是寻常经过训练的战马也做不到如臂使指,象背上的驭手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从控制,无疑成了神臂弓最好的目标。   气势汹汹的象军出击,攻势却只用了片刻的时间便是土崩瓦解。   纵观史书,中原军队与象兵交战,败阵的例子并不多,牲畜永远都比不上人类的灵活。在已经有过对垒战象经验的宋军面前,从升龙府城中攻出来的象军,全然不是对手。   战象四散逃离,而被驱散的蛮兵便各自围了上去。他们都是见惯了大象,只要对上的是单独一头,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完胜了几乎算得上是杀手锏的象军,除了天上的雨水,再也没有能阻止官军迈向胜利的脚步。   李常杰惨白的脸,被雨水淋着的样子甚为狼狈,但他还是不甘心认输,如果能借助城墙抵挡得住宋军的攻势,只要三五天,没有干净食水的生活就能让军营中疾疫大起,到时候他们甚至连退兵回国都做不到。   只是宋军没有给他这个时间。蛮军以及被他们驱赶着的交趾百姓,正用巨大的蕉叶层层裹起土块,不惧雨水冲刷,堆到城下,就像是一块块砖头,逐渐垒起官军攻上城头的道路。   没有弓箭的威胁,城中的守军又不能出击,垒土工程的进度远比李常杰在邕州城下时要快得多,从城头上徒劳地向下方射着软弱无力的弓箭,但射倒的又多是被逼来堆土的交趾百姓。   李常杰低头望着城下逐渐高起的土坡,恍惚间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邕州,那时攻下邕州城似乎也就在这个时候,当时的苏缄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的绝望?   不知怎么的,李常杰突然想起宋国民间的一句谚语:“举头三尺有神明。”   “报应……”身后的将校中,不知是谁人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李常杰转身回头,看着面目仓皇的众将,还没开口,“太……太尉。”一名小校疯狂地冲到的面前,“南门……南门开城了!” 第二十一章 涉川终吉黄龙锁(上)   大势已去。   一听到南门被人献了出去,李常杰脑中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晃,要不是身后的亲兵连忙搀扶,就要一头栽倒在城头上。   可他被扶起来后,照样是头晕目眩,一时看着一众惶然失措的部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越完了。”一名将领悲叫着,双腿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就坐在地上抬起头,面上再无一点血色:“太尉,降了吧。”   李常杰记得他当初跟着自己一起鼓吹着北攻邕州,等宋人南来后,又是一力主张举兵与其决战。是军中最为强硬的一个,现在都城已破,真面目就露出来了。   外无援军,内无守心,这样的城池如何保得住?!现在连城门都被人献了,就是富良江中的黄龙亲自下来助阵,也无济于事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密布于天空中阴云突然裂出一道缝隙,云层上空的艳阳投射下来,为裂开的云朵镶上了一条金边,雨水虽然并没有,但眼见着就变得小了起来。   李常杰之前拿着天兆来鼓动群臣和军中坚守城池,甚至还将库中的兵器全都发了下去,将满城的男丁都组织了起来,连着退入城中的军队,加起来几近十万人。这全都是因为天上的雨水在不断地落下,富良江的江水一日盛过一日,这才是仅仅以一城之力,还敢在宋军面前坚守不降的主因。   一套连李常杰本人都是确信无疑的谎言,成了支撑国中士气的仅存的根基,现在眼看着就要云收雨散,谎言也不再有用,这时候还有谁能再坚持下去?   换做是几天前,有人若敢在李常杰面前劝他投降,李常杰肯定会二话不说就拿他斩首示众,以儆效尤。可现在当真有人在面前说着投降二字,李常杰也没有力气再惩治于他。   一切都完了,连上天都抛弃了大越,还有什么能让大越不至于国亡族灭的手段?李常杰想不到,而跟随着他的所有的将领也同样想不到。   完了!   大越完了!   主帅和将领变得失魂落魄,很自然地就会影响到下面的士兵,防守的力度几乎在短短的时间内一下就降到了最低。   南门处的欢呼声并没有传过来,但东门城头上的守军中已经看不到几个还在向城下射箭的人了。   在前面指挥作战的燕达,作为一名久经战阵的宿将,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城中情况定然有变,立刻遣人返回中军,向章惇、韩冈通报敌情。自己则是趁机加强了攻势,希图能由自己一举攻下交趾国都。   “难道是城中内乱?还是李常杰出了什么事?”章惇皱眉自言自语。   “看眼下这个样子,城中的守军也差不多到极限了,交趾人不会有死守到底的胆量。”在官军过江后,城中的朝臣们有许多还派了亲信来联络投降之事,只是等到雨季到来,暴雨如注之后,他们立刻就没有了动静。不过现在,想必这些墙头草、变色龙,又要换一个倒伏的方向,换一身别的颜色,韩冈很肯定的说着,“多半是内乱!”   就在燕达加强了攻势,而章惇、韩冈甚至包括李宪在内,三人都在猜测着,城中究竟出了何事,让城上守备的力道一下就变得软弱了许多。   派在南门处压阵的一个指挥的指挥使,这时候派了一名传令兵骑马过来。可能是在路上摔了一跤,虽然不像是有筋骨上的重伤,但浑身上下污糟得都是跟泥猴子一般无二。这位让人看不出面目的传令兵,被主帅们的一众亲卫死死地拦在外围。   那名传令兵被远远地拦住,一时心急如焚,高高举着同样泥泞的令旗,向着人群中的主帅大声喊着,“章大帅、韩副帅!小人奉刘指使军令,前来上禀二帅,升龙府南门守将已经开城了,现在官军已经控制了城门,还请二帅速派援军!”   听到吵吵闹闹的喊话,章惇、韩冈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名传令兵又将南门开城的消息高喊着重复了一遍,就没人再拦着他了。   来到几位主帅面前,传令兵行过礼,便将他所带来的消息重新复述了一遍。   韩冈听到了,脑中就像有什么炸开一般,一阵狂喜从心脏传遍全身。一年多近两年的辛苦,如今当真就要到了到头。   看看左右,章惇抿着嘴用力捏着拳头,李宪却是张着嘴发出无声地大笑,只要是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是难以掩饰各自眼中的兴奋,周围的将校士卒,就更没有太多的顾忌,一下子全都欢呼起来。   官军集中在升龙府东侧也不是没有别的打算,也有将城中主力都引过来的想法。官军主力在东门与李常杰决战,而其他四门则交由能够把握时机的合适人选来负责。而眼下的结果,也证明这个选择并没有错。   “还是要小心。”章惇定了定神,从狂喜中恢复神智,“虽说是南门献城了,但只要官军还没有彻底占据升龙府,俘获或是确认倚兰、乾德和李常杰等人的死讯,就不能放松戒备,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要小心行事!”   章惇严令要麾下将士冷静下来的一番话,却是因为他自己太过于兴奋而忘了该下达具体的命令,传令兵有点发愣,韩冈在旁喝道:“章帅的吩咐没听到吗?速回南城,让刘冬守紧南城城门便可,至于溪洞诸部,让他们进城去,闹个天翻地覆最好!”他转过来又向章惇提议道,“子厚兄,最好能再派一队人马去南门协防,这样也稳妥一点。”   “当是如此。”章惇终于全然冷静下来,枢密副使毕竟还没到手,他随即从预备队中点起了一个指挥,让他们立刻赶往南城。   “西门、北门要盯紧,以防城中有人潜逃出外。”李宪也插了一句嘴。   韩冈心下笑了一笑。城外围了几万蛮兵,城里的重要人物哪里可能在这时候跑出来?只要出来一个,就会被捉到一个。根本就别想有什么机会逃离升龙府的地界。不过这时候也没必要驳李宪的面子,反正他也只是表现自己的存在感而已。   实际上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韩冈也知道李宪本人的军事素养绝对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在一般都能算得上优秀的将领之上。王舜臣、赵隆、李信这一干年轻的将才,谈起天文、地理、兵法、政事来,其实都不如他。   章惇跟韩冈一个想法,又点了两名亲兵,掷下令箭,让他们速去知会北门和西门。转回头来,他厉声大喝:“南门开城,东门这边也得加紧进攻,加快垒土,不能让这里有调兵救援的余暇!”   半刻钟之后,升龙府破城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战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运送土块去城下累积,但正在奔走转运的蛮兵们已经变得一个个脚步如飞,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雀跃不已。甚至连为敌效力的一众交趾百姓,也主动加快了速度,希望自己能早点获得解脱。   命令都传递了出去,这时候,就只需静等整座城市落入官军的手中。   “终于……终于算是定了。”   韩冈长舒了一口气。叹气的声音却大得让他吓了一跳,却是身旁的章惇也是在同时长声一叹。   两名主帅对望了一眼,章惇面容疲惫地笑叹了一声,“玉昆,这下总算是定了。”   韩冈深深点头,“的确是全都定了!”   不容易啊!   自从降雨之后,主管营中各项事务的韩冈,一直都是心神不宁。保证南下大军的身体健康,并不是说上去那么容易。今天的攻城,也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天时地利全都不在手中,一旦今日攻击受挫,士气短时间肯定恢复不过来,而且只会在渐渐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候条件中,越来越低落。   雨季开始后的交趾,空气潮湿得几乎能直接挤出水来,身上的衣服总不见收干,许多人的皮肤上都起了疹子。喝得水也总是带着异味。军中带的用来止泻的黄连在过江之前,只动用了半成而已,但一过江,雨水一至数日间便少了三分之一。而且蛇虫也多了起来,韩冈今天早上就在自己的帐篷里见到一条近半尺长的蜈蚣,营中被各色毒虫毒蛇咬伤的士兵人数加起来已有两百多。   另外还有军器上的问题,斩马刀就算日日上油,也照样是一天要磨上一遍,盔甲也是一般,神臂弓就不用说了,连霹雳砲上的组装铁件,只几日工夫也都是变得锈迹斑斑。   韩冈在今天的攻城前还在想着,如果能在这两天转移到城中安置,利用干净的水源和饮食,还能勉强保证近万官军的健康和卫生问题不至于恶化得太厉害。要不然也只能选择撤退了,等到明年再卷土重来——这里的自然条件,对北方人实在不利,要是等到拿不起刀枪,再想撤退,可就没有多少机会了。   不过眼下可是最好的结果,听着城中一声接着一声欢呼胜利的号角传来,韩冈就听见身边的章惇说道,“看来,是可以进城了!” 第二十一章 涉川终吉黄龙锁(中)   从南门开城,到上城的土坡堆到城头,之间也就相隔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接下来,就是一队先锋冲上东门城头,兵不血刃地打开了城门。紧接着西面、北面的城门也都陆续被打开。   到了傍晚的时候,安南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的衙署,已经在东门的城楼上驻扎了下来。升龙府的四座城门、加上两个水门全都已经控制在官军手中。   军中的主力,也都进驻了城中,除了四座城门各驻扎了两个指挥,便是以东门为主,将周围的一片房屋清理了出来,让官军驻扎了进去。而攻入城中的溪洞蛮军则是放开手脚来烧杀抢掠,但按照事先的约定,分给一众蛮部只有人口,城中的财物都是官军的。   “他们在外面抢得也够了,这时候还要跟官军来争?”下面的部将有人眼红不已,要不是章惇、韩冈、燕达连下禁令,保管就有人忍不住冲出去一起抢劫了。   李信刚刚从城中巡视回来:“这些蛮人倒是有桩好处,心眼实。城中挂了桃符、贴了春贴纸的人家,都没有人敢动!”   “如果官军不是能以一当百,看看他们还会守约定?”燕达摇了摇头,“大帅、副帅,军中的孩儿们强压着可不行。要么都没有,要么都有。哪里能让蛮部,官军坐看的道理?!”   “皇城周围,还有交趾兵坚守着,蛮部也没能杀过去,那些才是大户。寻常的交趾人,可有几个富庶的?”章惇完完全全变成了山寨大当家的口吻,“更别说这些蛮人还要有求于朝廷,哪里敢吞没得太过分?”   “李常杰目下已经退守皇城,这一件事,可是要先行解决!”   由于溪洞蛮军的肆虐,城中的交趾军民并没有停止反抗,从捕获俘虏口中,也得知李常杰和一干对交趾忠心的将领,带着两千多兵马,回到了升龙府北面中心处的皇城中。   韩冈则觉得没有必要,越是这个时候越是得以稳妥为主,他转过去对章惇道:“以韩冈看来,还是暂时不要对皇城进攻,先以东门为核心,清除出一片没有交趾人的安全区域来,修好营垒再说。乾德小儿和李常杰都飞不上天去,只要守住城门,巡视好城墙,他们绝对逃不了的。”   “韩副帅所言甚是,不过内城也不能放着不理。”李宪对交趾的皇城使用了一个稳妥的称呼,“只要内城不破,城中的反抗就不会停止。而且不捉到李常杰和交趾郡王,这一战也还只能说是未竟全功。”   章惇沉吟着,李宪是反对韩冈的意见,但他现在已经占据了升龙府,灭国的大功可以是说确定了,再也没人能拿走。交趾的太后也好、国王也好,都只是添头而已。   不过为了日后麻烦——比如像狄青那样,因为无法确定自焚而死的尸体究竟是不是侬智高,因而功劳打了个折扣——身兼经略招讨使和行营兵马都总管的章惇,还是想将罪魁祸首和交趾的太后国王一并械送东京城,让朝廷来处置。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攻内城也来得及,不过也得派人看好内城城门,防着有人打算乘隙逃窜。”章惇两不得罪,大局已定,要多多考虑政治上面的事情了。他顿了顿,又道:“将朝廷的檄文先射进去,让里面的人知道天子和朝廷的宽容。”   王安石亲笔撰写的讨伐交趾的檄文中,可是明着说不会追究十岁不到的李乾德的罪名,捕获到东京后,也是会好生养起来。在这时候提醒皇城中人,章惇是打着分裂李常杰和倚兰太后的心思。   雨已经停了,天上的云翳依然覆盖了整幅天幕,但云层已经薄了许多,甚至能看到丝丝缕缕夕阳的红光。空气依然是湿漉漉的,且又闷热,让人很不舒服,而这样的天气,要持续半年以上,直到快入冬时才会结束。   章惇和韩冈站立在东门的城楼上,并没有去在意身上的汗水,仅仅是沉默地俯望着城墙周长近十五六里的交趾王都。   这是一座中国式的城市,纵横东西南北的十字大街分割了城池。一条条南北、东西走向的大街小巷,又将城市分割成更小的部分。   就在夜幕将临的时刻,城内有着淡淡水雾,远近的街巷看着都有些模糊。一栋栋简单的竹屋,那是贫民所居住的区域,好一点的类似于中国的屋舍,这是城中的富户。如果往城中去,还能看见面积广大的府邸,那是官宦高门的居所。   除此以外,城中到处都能看到一座座或高或低的佛塔,虔信浮屠的交趾人,违背了多手佛门戒律,有如今的下场也是半点也不出奇。   喊杀声传了上来,可以发现正向着升龙府城的中心地带渐渐深入过去,直奔皇城而去。   不论苟延残喘的交趾人打算在退守皇城后如何顽抗,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下来。   ……   李常杰依然是不掩宿将的威严,在城头上的失态,现在已经恢复过来。   他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格,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也会不甘心地挣扎一番。   而且李常杰觉得还有机会。宋军兵力不足,无力控制整个升龙府,而蛮军又不堪使用。只要等到城中的宋军守卫放松下来,就能带着乾德设法逃出城去。眼下宋人放任蛮人在大越境内倒行逆施,只要等待时机,依靠当今的大越天子在手,几年或是十几年后,复国也不是梦想。   他脚步匆匆地来到天子寝宫的天宁殿,太后倚兰正搂着乾德在殿中等候。   一进殿中,李常杰就跪了下来,“太后、陛下,臣无能,没能守住城池!”   “太尉无须自责,这都是运数。”倚兰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太尉数日不眠不休,事已至此,还是先歇口气吧。”   立刻有人奉上茶水,李常杰口正干,一口气喝了下去,放下茶盏,他就急着说道,“太后、陛下,现在宋人还没有攻到皇城前,要换了衣服,臣已经安排了忠心的部将坚守皇城,为太后、陛下争取时间。”   倚兰抱着儿子没有动弹,神色淡漠得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李常杰心中发急:“不能再耽搁了。臣知太后、陛下难以割舍,但眼下离开,日后还能回来。如果此时不走,只能与城同殉。”   倚兰又摇摇头,李常杰正待再劝,忽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踉跄了两步,正疑惑着,抬头看着倚兰淡漠的双眼,一下全都明白了。   看着自己一手支撑起来的女人,突然倒戈相向,李常杰双手骨节捏得咯咯响,武将的凶戾之气便欲爆发出来。只是四名膀大腰圆的宫女忽然左右前后的架住他,牢牢不让他动弹分毫。   李常杰咬牙切齿,挣扎着问道,“为什么!?”   “这大越国不就是太尉给毁的吗?为何还要再问?”倚兰幽幽地说着,“若不是太尉你把持军国之事,大越如何会有今日的结果。祸国殃民,李常杰,你难道还不该死!?”   李常杰狰狞的表情平复了下来,眼神中充满了寒意,“太后,只要臣一句话,就能让你母子二人万劫不复。”   “谁说的?”随着几声惨叫,宗亶负手缓缓走进了殿中,先向着倚兰和乾德行过礼,转过来看着李常杰。   “宗亶……”李常杰瞪圆了双眼,充满怒火的眼神瞄着宗亶,“去过宋国疆土的将帅,宋人都不会轻饶。你别以……以为……”话说到一半却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   “别以为投降之后就能免死?”宗亶代替李常杰将他说不下去的话补充完整,他点着头,“这件事我当然知道!”   一阵几乎深入骨髓的抽痛又从腹中传来,但李常杰仍怒瞪着宗亶,看着他能说出什么话来!   “算起来我也是侬人,与七源、广源都有亲,降顺之后,我便是死了,好歹也能保住家里的香火。”宗亶冷静异常,说着自己的性命,却仿佛平常议论军事朝政一般,“大越亡国,有我一份,与国同殉也是无妨,但家中的子嗣挂心啊!太尉,这一次就请你先走一步,过一阵子,在下多半也会跟上去的。”   李常杰手指着宗亶,荷荷作声,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肚中的绞痛越来越厉害,不知是下了什么药,浑身上下都一阵阵剧痛。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脸色蜡黄中泛着青气,两只眼睛像鱼一般的凸起,布满了血丝。   “太尉,你安心去吧!”宗亶立在李常杰的身边,低头看着已经有出气没进气的李常杰,平平和和地送了一句。向倚兰和乾德告辞,他便转身向殿外走去,不再多看李常杰一眼。   走出天宁殿,宗亶来到前面的紫宸殿,向着殿中的李常杰一众亲信说道,“太尉不甘城破之后受宋人之辱,已经拜别了太后、天子,自尽殉国。太后有旨,开城,出降……”   宗亶的话听在耳中,几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   “怎么?想违抗太后懿旨不成?”宗亶声音沉了下来,冰冷的双眼一扫众人。李常杰已经一命呜呼,至少在此时,代表着太后和大越天子的他,说话的分量是最重的。   “……不敢!”他们的李太尉肯定已经死了,自己再硬下去,跟随李太尉共赴黄泉的,可就是自己了。原本他们就对李常杰计划并不情愿,但被他的积威压着不敢反对,但现在可就不同了。一个个都争先恐后地跪了下来,趴在地上恸哭不已,哽咽着:“臣领旨!” 第二十一章 涉川无咎黄龙锁(下)   清晨的时候。   动荡了一夜的交趾国都终于稍稍恢复了平静,而紧闭了一夜的皇城城门也在千万人的注视下轰然打开。   交趾国王李乾德身穿白衣,双手自缚于后,交趾国的王印玉玺用白布裹着,挂在脖子上。亡国之君并不论年岁大小,十岁不到的孩童,就这么从城门中低着头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交趾太后倚兰,另外还有避入宫中的一众朝臣随行。除此之外,所有的士兵都被远远地拦住,不让他们近前。   两千余名官军将士已经控制了皇城城门门前的广场,周围的房屋、建筑也都在宋军的控制之下。经过一夜的奋战,城中的抵抗已经渐渐被击溃消灭,而同时失去的生命也多达万人。   自太宗皇帝平灭北汉之后,这还是大宋官军第一次攻下一个敌国的都城。经过行营参军们一番刻意宣传,军中上下人人都感到与有荣焉。被特意挑选过的士兵们,人人精神焕发,手持斩马大刀,一个个挺胸叠肚,用扬起的下巴和鼻孔冲着弯腰驼背走过来的交趾君臣。   章惇已经换了一身戎装,腰佩长剑,英姿焕发;而韩冈也是穿着盔甲。相比起披了二十多斤的盔甲仍是不脱文人色彩的章惇,韩冈一将精心打制的山文甲套在自己的身上的。一名年轻武将的形象顿时压倒了他身上的文士色彩。倒不是他要装佯,眼下升龙府未定,出意外的危险性还是很高的。   燕达、李宪,还有一干经略招讨司和安南行营的文武官员,都在等着见证历史性的时刻。只有李信没有这个运气,他是负责领军监视城中异动,以防交趾人趁机将南征大军的将帅们连锅给端掉,没有机会参加这一次的观礼。   李乾德终于走到了受降将帅们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随着他的一众人等,也同样是向着两位帅臣以大礼相待。   章惇、韩冈不避不让,他们是代天巡狩、讨伐不臣,小小交趾郡王的跪拜,他们都受得起。   “罪臣乾德,不幸为逆臣所欺,以至有今日之果。今天兵征讨,耀兵天南,罪臣愿举国降顺,以求天子宽宥。”   李乾德这一番话还带着奶臭味,说得虽不算结巴,但也明显全是事先备好的。而且说话只是说话,他抬起头来的眼神全是恨意,如同毒蛇一般,全无半点悔改的想法。   韩冈、章惇对此倒是毫不在意,以他们两人的权势,回到了京城之后,捏死他这个降顺的反王,跟捏死一只虫子一般容易。   李乾德一番话说完,便又五体投地的跪拜下去,整个过程恭顺无比,只要不看他的眼神,不知会有多少人被这个小孩子给骗过去。   章惇、韩冈等几名将帅并没有太过注意李乾德的表情,他们的眼睛一直都在扫视着交趾国王、太后身后的群臣,左右来回,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与传说中李常杰相貌相似的官员。   “李常杰何在?”章惇厉声问道。   一名就跟在太后、国王身后的交趾官员,听到提问,便扬声回复,“李逆昨夜自知冒犯上国,其罪难恕,已经畏罪服毒自尽了。”   “自尽?”   韩冈眼神闪动了一下,李常杰要自尽不是在家里,不是去太庙,却是巴巴跑到皇宫里面自尽?这种鬼话他是一百个不信。但不下手,解决李常杰,估计也不能这么顺利地投降。   交趾如今的境地,都是李常杰的功劳,但他在大宋这边可落不着个好。没能在李常杰活着的时候,将他拖到邕州忠勇祠前血祭英灵,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尸首现在何处?”章惇立刻问道。   面覆重纱的倚兰太后向后一招手,一名小内侍连忙从后面递上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李逆的首级就在匣中。”   揭开木匣的盖子,将里面的存货暴露出来。沾满血迹的头颅,如同恶鬼一般狰狞,只留下了一个死不瞑目的眼神,瞪大的眼角处都有道血痕流淌下来。死人相貌都会由所变化,此时乍看起来,这名只能看到脑袋的死者,让人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人的尸骸。   韩冈招了一人过来,是随军南下的何缮。他也算是行营参军的一员,曾经身为刘纪幕僚的他与李常杰有过数面之缘。冲着盒子里面仔细看了一看,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有些相似,只是小人拿不准。”   韩冈并不满意这个答案。黄金满他们其实都见过李常杰,但他们都在外围守卫,要找过来还需要点时间。正想着是不是找他们来确认,倚兰已是俯身拜倒:“此物千真万确,下邦岂敢欺瞒上国使臣。”   章惇又看了盒子里面的首级两眼,转过来,毫不遮掩地亮在李乾德眼前,“李常杰常年上朝,大王必然熟识,此物可当真是李常杰的首级?”   发黑的血迹残留在脸上,临死前因为剧痛都咬烂了下唇,如此恐怖的画面展示在眼前,李乾德浑身一颤,看着就想往后退。但立刻又强行忍住,点头道:“正是,此物正是李逆的首级!”   小儿魂识未全,若看了此等恐怖的画面,惊悸而死都是可能的,好歹也会重病一场。章惇为了查个究竟,下起手来可是没有半点容情。可李乾德看到人头还能这般冷静,也不算简单了,日后说不定还当真是个大患,幸好给提前拔除。   虽然还不是能完全确定,但章惇也不想再深究了。跟韩冈不同,对他来说只要抓到太后和国王,该有的封赏都会有,而活生生的倚兰和李乾德是没法冒充的。   “即是如此,就将连同尸首一起装起来,送到邕州去。”章惇让人将盒子收起,接下来就该发落这些人了。   “招讨相公,”倚兰太后忽然开口:“祸乱上国的元凶就在此处,若仍欲加罪,其罪只及吾母子之身,恳请招讨相公且息雷霆之怒,饶过满城良贱。”   章惇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没人会认为倚兰这话只是单纯地挂念着交趾百姓……“难道是还想着能遗爱交趾不成?!”他略低头,瞥了一眼李乾德,隐含的威胁之意不用开口出声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燕达冷冷哼了一声,也是眼神凌厉,一扫过来,便让所有降人噤若寒蝉。   韩冈则是带着笑意,上前和声道:“交州之事,太夫人无须挂心,朝廷自有安排。此番上京,路途遥遥,还是尽早动身为是!”   他言外之意哪里还有人听不明白,也就是明说尔等已是阶下之囚,就别再多动什么心思,从今以后,交趾一地已经与李家毫无瓜葛了。   章惇冷笑着,都这时候了,还会给交趾留下一点翻身的余地。更不多话,他直接让人将倚兰、乾德以及宫人内侍安排上了车,先送到官军已经完全控制的城东安置,择日送上京城。   转过头来,章惇问着打头的那名官员:“尔乃何人,在交趾朝中担任何值?”   “他是宗亶!”何缮叫道。   章惇、韩冈闻言,神色登时为之一变,就见那人低头行礼:“在下宗亶,拜见两位相公。”   “都这时候了,还心存侥幸?”   不过这时候也不急着处置他,章惇指着一众交趾降臣,“全都押送东城去,回邕州后再行审问!”   交趾朝臣一个个都押走了,驻守皇城内的两千多官兵也放下刀枪走了出来,李常杰一死,没有了一个主心骨,想反抗都没那个胆子。   空荡荡的交趾皇城已经被宋军所占据,立于又一座紫宸殿中,韩冈问着章惇:“子厚兄,这座内城中的财物该如何处置?”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章惇很干脆地说着,“不过内城库中的禁物全都要收拾起来,有些悖逆之物,可不能流出去到私人手上。”   有了主帅的首肯,官军对交趾王都核心区域的洗劫也开始了。有组织的清洗,比起盲动水平的抢劫,效率要高上百倍。杀人放火的事,都是军队惯做的。   交趾一国肯定是穷的,大半百姓都是连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但轮到王公贵族倒是不穷,相反还挺富裕。另外虔信浮屠的交趾人,他们建立的寺庙也是一个比一个富裕,加之许多人都逃到了寺庙中,使得寺庙比起豪门大户还要有钱许多。   只是宋人也多信佛,官军杀到庙门前,便不知该怎么做了。   “逃进文庙倒是可以饶那么几个,逃进佛寺算什么?”韩冈可是半点不在乎,“不过不得在寺庙中杀生,将人赶出来再说。至于财物,佛门弟子有戒律在,不会在意身外之物。”   也有幕僚劝过章惇,但章惇反问道,“交趾虽小,亦是万乘之国。以万人破万乘,这番辛苦如果不是贪求之后的回报,又有谁会如此卖命?”   就这样,交趾王都被洗劫一空。而与此同时,章惇和韩冈则商议着该如何处理交趾国的后事。   “升龙府是不能留的。富良江江口有镇名海门。与升龙府一样,亦曾为旧唐安南都护府及行交州治所。”韩冈对此早有腹案,“若皇宋重设交州,当于此地立城。” 第二十二章 汉唐旧疆终克复(上)   韩冈的计划,章惇全程参与,他不必韩冈多加解释,但李宪、燕达对此并不了解,需要加以详细说明。   “不。”韩冈看看李宪,他应该知道一点,毕竟整套计划虽然没有全数向天子汇报过,细节更是隐藏了许多,不过在韩冈,以及章惇上报的奏折中,其实也零零碎碎地说了许多。   要不然,安南经略招讨司在交趾一番行事,朝廷早就派人来阻止了,如何会到现在都是视而不见?赵顼遣人送来的密旨,也是说要以交州长治久安为目的,至于仁义道德什么的,暂时可以放在一边,等交趾人死光了再开始谈也来得及。   有了天子的支持,并不是说可以高枕无忧,毕竟有当年种谔收复绥德,拿着密旨行事,还是给枢密院给贬到了随州三四年的旧事。   不过章惇、韩冈都是文臣,只要政事堂那边不出问题,枢密院的话可以当作放屁都可以,顾着眼下就行。   眼下,就需要李宪、燕达的支持。而李宪则秉持了天子的旨意,必然不会加以反对。只要能向他说明清楚便可以。   “将交州的治所放在海门?”   李宪知道,现在放任溪洞蛮部在交州恣意妄为,大肆劫掠甚至杀戮,并不是要将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交州土地全都丢给这些蛮人。而是如同邕州的例子,设立诸多羁縻州,但朝廷在交趾必须得保留一块核心土地,以维系朝廷对交趾的控制。   而这些日子李宪跟章惇、韩冈共事,大体想法也是知道了少许,他们是希望能通过潜移默化,用三五十年时间,逐渐加强对交州的控制,进而将这块土地吞并下来,处置掉已经与中国离心离德的交趾人,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这一方略的本源,就是熙河路。没有熙河路这些年来的成功经验,天子不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只是在江口的海门镇设立交州治所,岂不是说,日后朝廷要派官来治理交州,全都要走海路?   “因为走海路不用担心路上有阻。就算日后交州之中有人反叛,朝廷通过海路可以直接支援海门。若是当年党项李继迁【元昊祖父】反,割据银夏,围困灵州,朝廷无从援救,只能坐视李继迁盘踞兴灵。如果在升龙府设立治所,日后交人做反,朝廷就还要再劳师远征,从邕州一路打过来。岂有在海门的方便?”   章惇紧接着韩冈解释:“旧唐的安南都护府,就是在升龙府,当时就叫做交州城,但之后交人反乱,交州城陷落,而海门镇一直保持在中国手中,进而成为交州……啊,应该是叫行交州。”这个行,就是临时的意思。   “但海上风波险恶,日后都要是坐船上任,未免会有所损伤。”   燕达已经吃够了水上行军的苦头,在江湖上坐船,都差点会要人命,到了望不见陆地的沧海之上,纵使天下闻名的勇将,也是想想就感到不寒而栗。所以他很奇怪,韩冈也是关西出身,怎么就不见他怕水呢?   “走陆路难道就没有损伤?从钦州往海门走,贴着海岸走,也就两三日的水程。何况海上可没有这么多的蛇虫!”   章惇是福建浦城人,他对海路的认识当然远在燕达之上。章家是望族,有好几房做着海上贸易,赚的钱也不在少数。   “另外,就是在海门设立治所,开辟港口,甚至设立市舶司,朝廷、蛮部,还有商人都有利可图。不惧日后朝廷中有人因为‘徒耗钱粮’,而提议放弃交州。”韩冈微笑着说道。   燕达和李宪闻言都是神色一动,他们当然知道朝野内外有许多人都是反对开疆拓土,认为边疆之地得来无用,反而“徒耗钱粮”。   既如关西的一些战略要地,就是因为支出多过收取的税赋,比如当年的绥德城、如今的罗兀城,都有人反对,上书要求朝廷放弃、甚至赐还给西夏——如今盘踞在西京的那些元老们,多有这样的想法。   两人都是在攻打交趾上出了死力,如今交趾克复,日后这份功劳就是他们在朝堂上的资本,但如果交州被放弃,所谓的资本也就变成了被攻击的弱点。即是两人再豁达,也是难以忍受的。   听到韩冈说起能让朝廷在交州有利可图——商人、蛮部什么的,他们并不在乎——两人一下都变得聚精会神起来,身子前倾,专心致志地聆听韩冈接下来要说的话语。   韩冈看见自己的话,终于吸引了两人的心神完全投入了进来,微微一笑:“想必逢辰、都知,这些天也都看到了,交趾的土地有多肥沃,一年两熟、三熟都是不在话下,更不需要精心料理。尤其是富良江两岸的平原,一旦开垦出来,就是几十万顷的良田,一年产粮足足能有千万石。而富良江上游的山中,巨木无数、出产丰富,都是北方急缺的商货。可是要将这些土产运出来,必须借助海路,陆路绝不可能。交州北方的那一片山地也都看到了,那样的山势,那样的道路,木材、粮食,这些货物如何能运出来?”   “粮食……只要有这一条就够了。”燕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过谁来开垦,靠着蛮部可不保险。”   “难道不能让他们来?”韩冈笑得眼睛眯起,看着阳光灿烂,但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却是阴森无情,“将交趾人全都送给他们使唤,并不是让他们自此无所事事,都是要有所指派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朝廷都会有所安排,可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要他们为朝廷种粮。旧年交趾人依仗土地肥沃,不事稼樯,都是漫种漫收,种到能填饱肚子就不再费力。而现在他们有溪洞蛮部盯着,还能再偷懒耍滑?”   章惇接口道:“交趾人的脚趾都被废了,除了耕地,也没别的事能做,蛮部当然不会白白养着一群吃白食的人,肯定会让他们做牛做马!交趾人拿着汉儿为奴为婢,这一次要让他们偿还一辈子,一代接着一代,永世不能翻身。”   章惇话声一停,韩冈便继续道:“这么多人力,这么多土地,日后就是大宋的粮仓。以大宋官军的声威,没有哪家蛮部敢于不顺服,凭海门一城,控制住整个交州也是轻而易举。且只要有利可图,商人必然会云集交州,海门镇并不需要朝廷驱动移民,也会自动吸引汉儿来此屯垦,时日一长,有了一两万户人口,交趾还能姓李而不姓赵吗?所以能说三五十年后,交州必将属于中国,这并不是胡乱臆测。”   李宪和燕达都陷入了沉思,章惇、韩冈两人的计划,看似狠辣,却是在考虑着几十年后的事,这份眼光、这份见识,能在这个年纪坐上这个位置,果然不是幸至,日后出入两府,也是情理中事。   而李宪久在宫中,这两年也多次前往熙河路,对于熙河路的经济发展,比起在秦凤任职的燕达更为熟悉。韩冈和章惇的计划,都是以熙河路为本,出谋划策的当是韩冈,而不是章惇。   这些年的熙河路,哪一家蕃部不是靠着贸易,赚到了过去想也不敢想的财富?几十万贯都算不上富了,几个大族的族长少说都是上百万贯身家。青唐部的包顺——改名前叫做俞龙珂的——能在蹴鞠联赛上一掷千金,还不是靠了茶马贸易、盐业以及棉花、油菜种植,进而暴富起来?   如韩家、王家、高家,当初占据的不要钱的荒地,如今地价都接近了秦州的平均水平,光是土地,就值十万贯以上。加上土地的出产,还有作坊、商行,那可是一个个都富得流油。要不是有太后家参与其中,加上王韶、韩冈的身份,这块肥肉不知会有多少人想来咬上一口。   有了特产、也富庶起来的熙河路,就像一块吸引蚂蚁的蜜糖,如同滚雪球一般,每年都能有数千人怀着一载暴富的心思,来这片梦想与传说中的土地。   如果交州能与熙河路一样,有了特产,有了财富,必然会有人不顾性命来此博一个富贵。这是人之常情,并不需要朝廷严加指派。   李宪心头火热起来,如果交州能发展起来,成为皇宋不会放弃的土地,收复汉唐旧疆的功劳也自然不会失落,日后他在宫中的地位,也不会一直被王中正那个运气十足却没有什么能耐的同伴,压着一头去。   “那我们要怎么做?”燕达沉声问着。   “只要盯着蛮部,让他们不要偷懒耍滑就行了。”韩冈笑着说道。   燕达有些疑惑地看着章惇,韩冈的话说得有些不明不白。   “先把升龙府毁掉,拆掉城墙,烧掉屋舍,迁走人口,在海门建立起新城。”章惇冷然说着,这是他和韩冈的计划第一步,“除了海门以外,交趾不需要别的城市!” 第二十二章 汉唐旧疆终克复(中)   四人敲定了毁弃升龙府的计划,接下来的具体的实施方案,那就是行营参军们的工作了。   燕达、李宪告辞离开,章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膊,对韩冈笑道:“接下来的事,我们也就能轻松一点了。”   “子厚兄,”韩冈失声笑了起来,那是自嘲地苦笑:“要不要听现在军中到底有多少生病的?”   章惇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天天都要报给他的数字,哪里还要韩冈来提醒,“海边的气候会好一点,要尽快将主力移驻海门。”   南方的山林河湖,多有瘴疠疾疫,不过到了海边上,就会好上许多。海门在唐代能成为交趾叛乱之后,替代交州城【升龙府】成为安南都护府的新治所,一个是因为交通,另一个当也是因为从北方调来的平叛军更能适应海边的气候。   韩冈轻叹一口气:“军中现在可是有多少人盼着直接回邕州,回桂州,甚至直接回朝,得让他们的心先定下来。”   “不能将海门修建起来,这一战就只能说是未尽全功。加上也还不到班师回朝时候,与其在邕州桂州待上半年,还不如就在海门休整。”   章惇现在是全心全意地要支持海门开港。一旦海门设立港口,展开海贸,第一个受惠的就是福建。章惇以他平灭交趾的功劳,在这其中的发言权必然最大,他的家族能得到的利益当然绝不会少。   章惇的态度,让韩冈暗喜于心。   交情只能管一时,而利益则能一直维持下去——只要共同的利益能继续存在。韩冈当年笼络王韶和高遵裕,也就是用了如此手段。而且交趾能带来的利益,绝不仅仅局限于木材和粮食。韩冈心中还有着一番另外一个方案。   有功领、有财发,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无论是谁与他韩冈共事,就算对自己的才能感到嫉妒,靠着共同的利益最后还是能同归一路。   走出临时的议事厅,李宪回头望望正在商议着什么的两位主帅,双眉在沉思中皱起,却又很快地摇摇头,像是放弃了继续想下去。   这段时间以来,他是越来越惊讶于章惇和韩冈之间配合的默契。   两个皆是性格、棱角皆不缺乏的俊才,共事在一处,就算不争功,碰撞和摩擦也必然免不了。   天子亲授密旨的时候,曾经担心。章惇与韩冈的交情甚好,这一件事,知道的人不少。但无论多好的交情——即便是几十年的老友——一旦共事,因为性格、观点和治政的手段有别,最后反目成仇的例子,那是数不胜数。王安石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眼下两人配合的却是很好。从韩冈领军在邕州城下击败李常杰开始,便是如此。直到现在,依然还是这样。   章惇是主,韩冈是副。   韩冈的谋划没有章惇的全力支持,根本无法实现。换做一个妒贤嫉能的主帅,到最后恐怕就会变成两帅相争,最终一事无成的局面。   自信心很重要,李宪是这样想的。无论韩冈表现出多么惊人的才能、手段,章惇都对自己的才能充满信心。就是有着这样充分的自信,他才能让韩冈放手施为。   像韩冈这样才能卓异、又是年轻有为的英才,章惇能信而用之,换个说法,这就是宰相气度。   章惇决不是简单的人物。李宪很明白这一点。但他的人品不被天子甚至王安石看好,李宪也知道这一点。   在王安石的重要助手中,章惇升官的坎坷,远比吕惠卿和曾布要多。换做是曾吕二人,哪里需要像章惇这样,要去荆南冒一次风险,才能晋身两制。也不需要像章惇这样,要领军剿灭一个国家,才能有机会进入两府,他们要做的就是留在京城,辅佐王安石而已——曾布若不是犯糊涂,这时候也能进政府了。   当然,韩冈升官的难度则更高,年龄的问题让他的多少功劳最后只能换到打了折扣的封赏。也不知之后天子会怎么安排他的职位。或许会让他留任在广西也说不定。   但两人最后能达到的高度,李宪还是有数的。   历经军政二事才出头的官员,他们的根基远远要强过一直在京中任职的官员。资历、经验积累起来的权威,都是日后进出两府,或是临危受命担任要职的前提。   李宪自感来到广西、继而深入交趾之后,与他们还是亲近得少了。他虽是中官,一般来说只要服侍好天子、太后就足够了,但若是在外朝没有几个能支撑自己的盟友,日后想有所成就,那也是休想。   统一了思想,接下来当然就是展开工作。   燕达要负责督促蛮部,毁弃掉升龙府。拆毁城墙、废弃房屋,城中的交趾国人则分派给有功的部族。   毁掉了城墙,即便日后因为地理和道路上的优势,升龙府或许会再次复兴,那也不能再是一座拥有坚固城防的坚城。   而李宪则是要跟着章惇、韩冈率领主力前去海门。不过在动身之前,李宪却是来找章、韩二人,并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而是有个提议。   听了李宪的提议,韩冈是小吃一惊。这个主意也亏李宪想得出来,明明是个阉人啊,竟然能想到阴阳调和的问题。   李宪他竟然拿着军中这些日子管不住下半身犯下的事为理由,提议从蛮部手中收回部分素质上佳的交趾女,一人分配一个,让他们带回老家去。   李宪的提议看似有些荒诞,不过这也是好事,这正证明了李宪已经放开了想象力,一切以中国的利益为依归,不再把战争单纯的当成打仗、降伏了。   对于这个提议,章惇当然不会反对。可以安抚军心的手段,从来只会嫌少,不会嫌多。   “南下以来,军中上下都是,一个个都是正当年,而且眼下又是疾病多发,若能有个提振士气的方略,用一用也是无妨。”   韩冈对杀人放火并不放在心上,但奸淫捋掠的事,却是一直都要求军中严加管束。章惇也是如此,这可以算是儒生的洁癖。   但身在军中,到了广西之后几个月,都见不到几个女人,下面的将校士卒憋得够厉害。交趾国已经完了,让参战的将校士卒有地方放松一下,并不是坏事。   “可若是将校们以其为妻,那又该怎么办?”韩冈发问。   以官军的兵力,如果按需分配的话,至少能一下刮走上万名交趾女子。如果是明媒正娶,交趾人就都成了官军的亲家,到时候各家亲戚一攀,留在蛮部手中的交趾人也就不剩多少了。   “只能为奴为婢,不能为正妻,违者严惩之。”章惇冷笑着,“等他们回到关西旧地,隔着万里关山,也没什么关系了。”   ……   倚兰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坐在一辆马车上,前后都是围满护卫,已经到了该上京的时候了。   抬眼望着远方的升龙府。数以千计的人丁,甚至一头头大象,正在城墙边的工地上,为着共同的目标而努力着。   他们竟是要拆毁升龙府的城墙!   交趾多雨,当年为了筑起这道城墙,不知费了多少气力,如今却要一举尽废。   倚兰泪水盈盈,亡国之人,已经没有愤怒的权力,除了哭泣就什么也有没了。   如果问如今,正在蛮部的皮鞭和棍棒下做着苦力的交趾国人,他们最恨的是谁?第一个就是李常杰,第二个就是倚兰和他的儿子乾德。   大宋要灭亡交趾,就绝不会允许他们成为人心所向的目标。反倒是杀身成仁的洪真太子,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就变得高大起来。   在随军北去的交趾君臣频频回头,难以割舍地望着家乡,而官军的主帅和幕僚们正在商议着该如何维系大宋对交州的控制。   除了韩冈开海的计划,还有人想到了其他各式各样的方案。   大部分被否定,但有一项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是韩冈不怎么喜欢。   “标铜立柱?!”韩冈嫌恶地微皱起眉头,这是钱多了烧得慌。   汉故伏波将军马援是怎么在交趾下的手,这标铜立柱的典故韩冈当然知晓,“但将几万斤的铜柱立在交州,只会遭贼惦记,如今可不是汉时,人心不古啊!”   当真不如立一座京观实在。   不过韩冈在交趾,可是不想杀生太多。只是砍脚趾,不过是施肉刑而已,面上刺字可也算是肉刑,同为肉刑,没有谁更仁慈的说法。   而章惇是肯定希望标铜立柱,这是千古留名的盛德之事,他哪里可能放过这个机会,韩冈看得出着一点,也不好说自己反对,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花钱而已,由着他们玩好了。   海门即将开始修建,而升龙府就要成为废墟,不过真正的变化还是在朝堂之上。天子、两府在得到了安南行营靠着区区五千关西援军,一举灭亡了交趾的捷报后,对于朝堂上的变局,又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第二十二章 汉唐旧疆终克复(下)   自从丰州和鄜延的战事,以大宋官军的胜利而宣告结束之后。京城之中,越来越多的人在议论着官军会何时起兵攻打兴灵,剿灭西夏。更有一众人等,已经开始在想着收复燕云来了。   尽管朝廷没有公布,也没有承认,在丰州的党项军中,隐藏着一队辽国最为精锐的皮室铁骑。而这一队皮室军,却为官军轻易剿灭,官军甚至连损伤都没有多少。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皇宋官军已经拥有了压倒西北二虏的强势。如今在民间,大半百姓一说起此事,都有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舒畅。   不过如今议论得更多的,还是正在鏖战之中的交趾战事。   从门州大捷的捷报飞传京城之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战事,便成了京城人现下最热门的话题。而前两天,官军已经攻打到了富良江边,与退守升龙府的交贼隔江而望的捷报,更是让京城中一下沸腾起来。   只差一步就能灭国了,从太宗皇帝平灭北汉之后,百多年来,大宋都是以内守为主,哪里还有举兵灭国的记录。   章惇、韩冈、燕达、李信这些将帅的过往功绩,都给人拿出来在嘴里嚼着。人人都在说着,有着如此战绩煊赫的名帅良将,拿下升龙府当不在话下。   每一间酒楼茶肆,都能看到一帮子闲人,在高谈阔论着官军该如何打过富良江,一个个仿佛都成了运筹帷幄的谋士,各种靠谱和不靠谱的议论在酒桌茶桌上飞来飞去。   “想不到还有说要让飞船送人过江……当真是可笑了。”蔡京摇着手上的酒盏,“富良江岂是这般容易过的?”   “元长这话说的,官军都已经打到了富良江边,以章子厚和韩玉昆的心思,他们肯定是要杀去升龙府,将交趾王拿来京城。”与其对饮的上官均摇摇头,“再不好过,还能比得上黄河长江?交趾现在可不是多雨的季节。”   “不是水势如何?而是有交贼拦着。”   “官军对上交贼,都是以一当百,前番可是有先例的。”   蔡京放下酒杯,正色道:“愚民无知,怎么连彦衡兄也糊涂起来了。韩冈之前能在邕州大胜,那是因为交贼当时已是师老兵疲,再加上官军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方才一举功成。可如今南讨交趾,整整耽搁了一年,交贼早有所备。”   “若当真有所准备,怎么官军这么快就已经打到了富良江边了?”上官均反驳道。   “彦衡兄,可知何为坚壁清野?”蔡京说道,“自从官军攻入交趾境内,算得上大战的,只有一个门州……”   “元长!”上官均的脸上满是难以认同,“难道忘了前天传回来的捷报?”   蔡京微微笑了起来:“门州一战,格毙的交贼主帅是乾德亲叔,人称洪真太子。而前两天的捷报,说是大败数万交贼,斩杀的主帅又是何人?只不过一个州官罢了!交趾有多大?一个州中就能点起数万兵马?不过是吹嘘而已。实际上,门州之后,官军再没有与交贼主力交手过。”   上官均声音便是一滞。   蔡京继续说下去:“以现在的情势看来,交贼的主力全在富良江对岸。如果小弟是李常杰,便会将江上的船只全都毁掉或是收到南岸去。包括蛮部在内,总计十万兵马要吃要喝,交贼坚壁清野后,粮食哪里来?而且还要设法过江,又要耽搁多少时间。”   “过江哪里会那么难!”   蔡京叹道:“交趾能渡海攻打钦、廉,他们的水师不会是摆设。”   “论工匠手艺,交趾如何能与中国相比。官军打造的战船,绝不是交趾人能抵挡得了!”   蔡京哈哈大笑起来,“造船哪里有可能这么容易!新伐下来的木料,要用三五年来阴干,没有木料,没有铁钉、没有桐油、没有丝麻絮料,哪里能造得出战船来?”   见上官均还是不服气,他抛出了最为有力的一个证据,“想必章、韩二位招讨在交趾如何处置当地人丁的手段,兄应该听说了吧?”   上官均板着脸:“交贼掳掠汉人为奴,让中国之人为其做牛做马,也该有此报。”   如今官方的宣传口径,就是依照安南经略招讨司的奏议,将交趾人在钦州、廉州、邕州的罪行,以及被掳去交趾的百姓所受到苦难加以宣扬,以维持复仇的正义性,明明白白地说是要以直报怨。只是砍掉脚趾,已经是很宽宏大量了,而且动手的还是蛮部,官军只是作壁上观而已,怎么说都没有错。   “将叛贼魁首论以国法,但古往今来哪有问罪百姓的道理?都是胁从不问。外面都说章子厚、韩玉昆这么做着实痛快,可仔细想想,若是能将交趾百姓安抚,让他们成为皇宋子民,哪里会放弃?就是做不到,才会选择放手,让蛮部来清洗。不过这驱虎吞狼之计,一个不好就是养虎为患,故而又有了刖刑一策。”   蔡京叹了口气,“为了日后南方安定,章、韩两位,算得上是殚思竭虑了。可这些手段里面,能看得出他们有把握攻下升龙府吗?”   上官均一时无从辩起。   “虽不敢说升龙府肯定打不下来,但多半很难,一个不好,还能让交贼扭转战局。现在也只能指望章子厚、韩玉昆能见好就收,不要让官军尽数折在富良江畔。”   蔡京重新拿起了酒盏。   如果升龙府当真能打下来,这二人的气运和手段,那就太过于惊人了。不过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好运的事。一国之都要是一万人马就攻下来,官军都能打到辽国上都临潢府去了。   他正这样想着,就听见楼下一片蹄声响过,几名骑手接二连三的从道路奔向宫城,人人高高举起宣扬捷报的露布,从酒楼下飞驰而过,沿着他们经过的大街突然间暄腾起来,多少人在奔走呼喊,“官军攻下了升龙府!”   “官军攻下了升龙府!”   ……   赵顼正在患得患失之中,章惇、韩冈能以万人之军势如破竹的攻入交趾境内,他当然是欣喜欲狂。但危机也在其中,这一战实在是顺利地过了头,顺利得让赵顼都在怀疑交趾人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酝酿。   王安石这几日脸上的忧色也是越来越重,一直都在为交趾的战局担忧。毕竟真正堪用的兵力只有西军和荆南军总计不到七千人。而且攻入交趾境内,只有寥寥数战,李常杰、宗亶这样知名的将帅都没有出动,怎么看是在故意吸引官军深入。   天子、宰相都是同样的想法,而两府之中的其余宰执也都不看好章惇和韩冈的冒进。交趾人坚壁清野的行动做得太明显了,门州之后再无大战。身为宰辅,他们得到的消息远比外界要详尽,如何看不出来交趾人的计划?   只是没人能下定论,说官军一定打不下升龙府。就连吴充也是一样,他在韩冈身上马前失蹄的次数太多了,只能揪着章惇、韩冈的行事来批判和弹劾。   毕竟那不是一个两个的问题,而是几十万人一齐受刑,可以说是史无前例,比起屠城还要骇人听闻。虽然招讨司设法将此事交由让蛮部来做,而其中隐藏的用心也得到了天子的认可,但吴充实在是难以忍受,不过该说的早就说了,天子不理会也没有办法。   今天要议论的也只是到底要不要下诏让章惇、韩冈两人相机行事,不要硬攻。不过从时间上算,诏令传达过去后,若能过江肯定已经过江了,若过不了江,那么以章、韩二人的才智,多半也会选择及时撤军,等到主力援军到达之后,再次出兵交趾——就在二十天前,预定中的第二批四千援军已经出发南下,而第三批则是因为河北局势依然严峻,而要再等上一阵。   只是这件事并没有讨论得起来,刚刚上京来的元老——知应天府、兼宣徽使的张方平,上殿之后,只说了几句公事,便立刻抨击起了安南经略招讨司的两名主帅来:“章惇韩冈在交趾倒行逆施,不施仁义,仇怨将百年难解!日后交趾不顺,举兵犯境,二人岂能无罪?!”   赵顼心中不愉,脸色一沉,“难道交贼在钦、廉、邕三州大肆屠戮,这样的仇怨只要三年五载就能化解了?张卿岂不闻虽远必诛四个字?交趾兴兵十万犯境,家家户户皆有出兵,论以国法,谋叛者株连三族,即以交趾论,其国中何人无辜?”   李乾德是得到大宋册封的郡王,率土之滨的说法,更是不能否认。交趾是大宋的属国,李乾德是大宋的臣子,交趾百姓也要受到大宋的管辖,如果附逆反叛,以宋律论罪,当然不能说有错。   “如果当真是虽远必诛倒是好了。”张方平摇头叹道,“数十万刑余之人,必会对皇宋恨之入骨,所以臣才会说着怨恨会延续百年。”   只要杀光了,便不会有事,但手尾不净,仇恨便会代代流传。没人能想到张方平的意思竟然是这样,连赵顼都愣了。   张方平板着脸,神色更加严肃,“招讨司行事如此残虐,将交趾男丁尽数施以刖刑,这岂能吓阻交人反抗,只会更增添他们的坚守之心,想要强行打过富良江去,官军损伤必众,也难见功成。且用兵万里之外,民夫转运困苦,为中国计、为百姓计,还是尽早下令撤军为是!”   吕惠卿心中冷笑起来,说过了半天,果然还是这个目的。   “陛下!陛下!安南招讨捷报,官军已破升龙府!乾德出降,李常杰畏罪自尽……”拿着捷报便兴冲冲地冲进殿上来的石得一忽地愣了,为什么前面转回头来的张宣徽脸皮红得发紫,眼神就想要吃了自己一般? 第二十三章 天南铜柱今复立(上)   王师交州大捷。   这个消息,几乎在一瞬间传遍了东京城中。   一开始,还有人半信半疑,都觉得毫无先兆的一举功成,未免太过突然——告捷信使所经过的道路毕竟有限,但等到从宫中传出消息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宋人的确厌武,可那是对西北二虏几十年屈居劣势的结果。王师连连败绩,当然没有人会喜欢战争。若是能够百战百胜,又有谁会对战争感到畏惧?   多少人在赞颂着诸位将帅的功绩,更有人即席赋诗,呼唤着王师在平南之后,能征伐北方。   而当王旁带着这个捷报回家来的时候,王旖正在藏书楼中。   王安石为人邋遢,但他的藏书阁却是干干净净的,连丁点灰尘都不见。上万卷书依照着私家编订的目录,整齐地排放在书架上。   王旁快步地走进楼中,王旖听到动静,便举着手上的一卷书册,扬着给王旁看,“二哥,爹爹的这部《唐百家诗选》的手稿,怎么不见了第七卷?”   二十卷的《唐百家诗选》是王安石还没有入京时,集合了自己挑选出来的总计一千多首唐诗编纂而成。不过这部诗集并没有收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名家的作品,也没有孟浩然、王维、韩愈等人的诗句。   王安石放弃了诗集在世间多有流传的名家,选取了名气基本上都不大的若干诗人的代表作,免得他们因为声名不彰,而落得佳作失传的结局,他在序中还说:“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这一套诗选的刻印版如今国子监卖得正好,而王安石亲笔撰写和修改的手稿,更是只有藏书楼中唯一的一套。   不过王旁哪还有心思去在乎少了一卷的诗选,“这时候还找什么第七卷!交趾那里有消息了!”   啪嗒一声,王旖手上的书卷落在了地上,她脸色煞白,颤抖的双唇满是紧张,“交趾那里怎么了?”   看到妹妹误会了,王旁连忙解释道,“赢了,官军赢了,已经攻下了升龙府!”   王旖脸上的血色终于恢复了,忙着细问内情。   “因为被雨水坏了道路的缘故,安南经略招讨司连着七八日派出的信使最后是竟是一起到的。”王旁将自己所得知的,今天白天时崇政殿中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妹妹,更笑道:“要是提前知道章子厚和玉昆随军过了江,张方平也不会出来丢人现眼了。”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朝堂的旧党们,已经将韩冈当成了瘟神一般,连御史们都聪明地不再去找韩冈的麻烦。无论遇到多大的麻烦,在韩冈的面前,都是如同举手可治的小事而已。也只有张方平这位对如今的朝堂来说,已经是个陌生人的所谓元老,才会糊里糊涂地去攻击有韩冈参与的事务。   张方平与欧阳修在政坛上是死对头。不过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还未知名时,却是张方平将他们举荐给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他在文坛名声不恶,但在朝堂上却是被人群起而攻。而现在他与西京的元老们一唱一和,却是将自己的遭遇加诸新党之上。   王旖可不在乎张方平怎么样了,她只关心着丈夫的身体,还有丈夫的归程。   “旖姐姐,官军在交趾打赢了。”周南欣喜中满载着兴奋的声音远远地就响起,从楼外传进来,“官人快要回来了!”   周南从出外买菜的仆婢那里听到了一点风声,就忙着过来通知王旖。只是没想到王旁也在。尴尬地停住脚,敛衽为礼。王旁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立刻就出去了,瓜田李下,这嫌疑他可不想背。只在藏书楼中留下了王旖和周南两人。   韩千六、韩阿李在王旖生了韩冈第五个儿子满了三个月之后,动身返回了巩州。这段时间里,老夫妻两人好生地将东京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因为王安石和韩冈的缘故,他们倒也颇受礼遇。等到二老离开,韩冈的四位妻妾又搬去了相府中居住。   “想不到赢得这么快。”周南欣喜地说着,“对了,还要去跟云娘和素心说一说。”但她很快就忧心忡忡起来,“官人在交趾取胜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方才二哥已经说过了。”王旖道,“等爹爹回来,就能确认了。”   等到王安石从宫中回来,已经是入夜时分。   在厅中做下,孙子和外孙都上来请安,虽然王雱的儿子年纪最大,不过韩冈家的长子韩钟,却总是更大胆一分,磕过头,就趴在王安石的膝盖上,扬起小脸:“外公,爹爹是不是赢了?”   “嗯!你的爹爹是赢了。”王安石将外孙抱起来,一本正经地与孙子辈说着话。不论是孙子还是外孙,他都是疼爱有加。而且有了女婿一家住进来,宰相府里面也算是多了人气。   抱着孙子说了一阵话,王安石带着王旁进了书房。   “玉昆是灭国之功,”王旁坐下来就兴奋地说着,“等他回京后,正好可以帮着爹爹。”   “玉昆接下来几年,多半是只能在外任官了。”王安石没有避讳什么,这基本上已经确定了,“灭了交趾,章子厚回来后,一个枢密副使是少不了的。而玉昆居中功劳不让章子厚,此番若是回朝,同样少不了一个两制官……为父是宰相,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不可能让玉昆去做中书舍人,他的功劳也不只是一个外制官。只可能去做内翰……二十五六的翰林学士。”   王安石说着,忽然抿起了嘴,唇边的笑容有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味道。只是说出口而已,但王安石还是觉得韩冈的境遇实在是不可思议。   翰林学士是踏上宰执之位的最后一级台阶,王安石、王珪、冯京、吕惠卿无不是如此。可王安石做到翰林学士,是当今天子登基时候的事了,而曾布、吕惠卿和章惇虽然都比他早,可也是三十多快四十的样子。二十五六的翰林学士,那他接下来晋身两府又会是多少岁?   不循资升官,在一般官员眼里就是新近。早间出了丑的张方平,他前日上表批评役法,里面还是口口声声地骂着眼下的新党成员都是新近之辈。韩冈若是身登内制,不知会惹来多少议论。   而且自家的女婿功劳虽说摆在那里,但年纪的问题,就算是天子也会感到忌惮。三十上下入两府,几十年的宰执坐下来,日后谁还能制得住他?   王旁当然不会怀疑父亲的话,不过想了想,就笑了起来,“不过说起来,玉昆也不擅文辞,这个翰林学士做起来也不安稳。”   “司马君实也不说过他不擅四六吗?”王安石摇头,司马光说自己不擅长做四六骈俪的赋文,当然也无法代笔写诏书,但天子不照样用他做了翰林学士。“更何况,不加知制诰的翰林学士也是有的。”   “原来如此。”王旁点着头。不过他立刻又觉得纳闷地问道:“那爹爹你今天心情不佳,就是为了此事。”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对儿子道,“你可知道最近天子在福宁殿上的屏风亲笔题了杨大年【杨亿】的一首诗。”   王旁摇了摇头。自家怎么可能会知道宫里面的这等事,他管着在京粮料的库务,问问三司的家底还有多少,他倒是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是哪一首?”他问道。   “《闻北师克捷喜而成咏》。前面的都是空话而已,但最后的几句——前军临瀚海,后军缚阏氏。蓟北沙尘静,河南露版驰。河北诸父老,重睹汉官仪。”   这几句气魄倒是不小,但王旁听着就觉得挺奇怪,“杨大年不是一贯的缀风月、弄花草吗?这诗可一点都不像他写的。”   “杨大年一直都是主战的。澶渊之战,他是与寇莱公【寇准】一同促战。”王安石叹了一口气,天子将这首算不上多出色的诗句,抄写在寝殿的白屏风上,用意不言而喻,“收复燕云诸州,这是为父平生之愿,不过此事却半点也急不得。”   先是韩冈以千五破十万,如今安南行营又以万人灭交趾。若是说交趾人太弱,那么也有丰州和鄜延路,官军对上党项和契丹的胜绩。   短短的时间里,天南地北的一连串捷报,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大宋就拥有了能压制、击败甚至并吞西北二虏的强大军力。   而天子本人也是明显在这么想着,对辽国的态度也是日趋强硬,从眼下的态势来看,同天节的时候,辽国的使臣多半就不会受到与过往一般的待遇了。   王安石对此十分忧心。要按部就班地来才是,但皇帝偏不。赵顼旧日对契丹畏之如虎狼,只是被契丹的使者讹诈恐吓了一下,便割让了代北的土地,这一桩事,也不过才过去了两年而已。   疮疤还没好透,眼下就开始转着攻打辽国的念头了。才两年的时间官军不会进步这么快,而辽国也不会极速衰弱,两国的实力对比并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   王安石不禁暗叹了起来,如此变幻无定的心思,绝不是能做成大事的性格。 第二十三章 天南铜柱今复立(中)   大宋的太皇太后曹氏,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最为尊贵的存在。   即便是贵为天子,到了她的慈寿宫中,也是得跪下来行礼。而对于远在北方的另一位皇帝来说,依照旧年的盟约所定,她同样是必须尊称为叔母的长辈。   曹氏也不仅仅是靠着辈分,她也曾经在英宗皇帝重病的时候,作为天子的代理,统治过这座拥有亿万人口的帝国。垂帘听政的权力,古往今来,也只有少数女子曾经拥有过,而这些女子,往往沉醉于这份权柄,如同尝到了蜜糖的蚂蚁,得到之后再舍不得放弃。   只有曹氏,当英宗皇帝病愈归来之后,便将手中的权力毫不恋栈地放弃了,尽管中间有些小波折,但这份德行至今仍备受世人敬仰。   但不论她的身份有多么尊贵,她的能力有多么出众,她的名声得到多少赞美,在不断流逝的时光面前,她并不比站在她的寝宫门前的内侍们更有优势。   唯有时间带来的老迈和死亡是平等的。   尽管曹氏也不过是花甲之年——官场之上,到了七八十岁依然坚持着为皇宋奉献着忠心的臣子人数并不少,宫廷之中,真宗皇帝的贵妃沈氏也是新近以耄耋之年辞世——但她的健康状况,这些年一年比一年衰弱,生命正一点点地走向最终的结局,也许还有五六年、甚至八九年,但也有可能就在下一刻。   宫中的初春依然很冷,宫城外已带着春日暖意的和风,吹到了宽广幽深的殿宇之中的时候,却莫名地变得阴寒起来。   炭火时时燃烧着的暖阁中,倒是暖意盎然,嗅不到半点烟熏火燎的味道,若有若无缓缓弥散开来的浅色烟雾,那是沉香在香炉中燃烧。   从午后的浅睡中醒来,曹氏听见了暖阁外间的动静,有些困顿地睁开眼:“是谁来了?”   “太皇,是官家来了。”给太皇太后捶着腿的贴身女官回着话,手上动作并不见停。   “官家来了,怎么都不喊老身起来。”曹氏责怪着。   “娘娘难得睡得安稳,孙儿不敢打扰。”赵顼走进内间,笑着说道。   当今天子意气风发的样子,这两年来是难得一见。嘴角的笑意,恍惚十年前刚刚登基时的模样。   “官家今日殿上受贺。平灭一国的大胜,自太宗皇帝之后,可是再没有过。”   “只是为了交趾而已,若是为了西夏那就好了。”赵顼遗憾的口吻似是不满意,但曹氏哪能不知道孙子的想法,心中早已经是乐开了花。   曹氏还记得,赵顼初登基的时候,便身穿金甲来拜见自己,还询问穿戴得到底怎么样。那时候的皇帝,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口孺子。如今十年过去了,当时还显得甚为稚嫩的天子,也在三千多个日月交替中,变得深沉起来,往一个合格的皇帝靠拢。   曹氏从榻上起来,赵顼连忙上来搀扶着。祖孙两人从暖阁中走出来,曹氏问道:“官军什么时候班师凯旋?”   “大约要两个月。”赵顼扶着祖母,散步似的慢慢走着,“交趾境内的道路因为雨水坏了不少,只能借道海上返回邕州。正好要在海门镇开港置州,也是顺便走上一趟。”   “交趾要设州了?”曹氏问道。   “正是。只是差点就看不到。”赵顼感叹着,“今年交趾的雨来的也比往年早,雨水还大,要不是章惇韩冈当机立断,放弃等待援军,径直攻进了交趾境内。这时候也只能望雨兴叹。那样下来,可就又要多耗一年钱粮。”   曹氏望着殿外的草木,已经有着融融嫩绿,快要到踏青的时节。一年年地过得当真很快,仁宗朝的事还在眼前,但睁开眼后,新帝已经登基十年了:“当年为乱天南的侬智高,只是一个被交趾欺压的叛逆而已,却一举引得天下骚然。但这一次,平掉的却是交趾。论起战功,狄青也不能与章惇等人相比。”   “章惇、韩冈、燕达等人的确是有大功于国。”赵顼点头说道,“等他们回来后,孙儿也不会吝于封赏。”   当今的天子正在最得意的时候,由于新法的成功——不论民间有多少怨声,至少是富国强兵的初衷已经达到了。这就证明了当初皇帝一意孤行的正确,当一个人习惯于自己的正确,那么他就很难再听从别人的意见。   “章惇回来后,当能入西府了?”   赵顼点头道:“一个枢密副使而已,肯定是要给他的。”   “那韩冈呢?”曹氏问道:“是要进学士院了吧?”   赵顼默然,韩冈如果回朝,想挑个合适的职位将他安排下,很是有些难度。翰林学士的地位太高了,但以韩冈的功绩,却是绰绰有余。   曹氏叹了一声,“韩冈今年也就二十五六吧?放在他这个年龄,考上一个进士都是难得的很。可看他这些年立下的功绩,就是韩琦也要比他差许多。”   “韩冈是治世之材。”   “韩冈有才,德行也自不差,最难得的是敢于任事,就算偏远之地也不退避。日后当是能入两府,做宰相,”曹氏瞥了眼孙子,“不要让他没了好结果!”   赵顼抿起嘴,点着头,“孙儿明白。”   驾驭臣子,要有节、有度,不能超过应有的限度。自古宠臣,有好结果的不多。太过于受到重用的能臣,也往往难以做到富贵终老。而且世上也多有少年显贵,易于早夭的说法,甘罗十二岁拜相,但他连弱冠之年都没有活到。   治世之材,必须要多多历练,韩冈需要的是在地方上的历练,而不是未及而立,便侧身都堂之中。   “孙儿会好生安排下韩冈的。”   ……   海门镇地处富良江的入海口,出产并不算丰富,加之两百多年前,还是行交州治所的时候所修建的海堤,这些年来毁损严重,使得自海岸,往内陆去的十来里,都是一片无法种植粮食作物的盐碱地。   不过这座港镇,至少还能看得出旧年的规模。城墙周长五里许,虽然无法跟好大喜功的李公蕴建起来的升龙府,但比门州还要大上一圈。只要稍作加固和修补,就能变成一座镇守天南要塞。   新的港口就在紧邻海门镇的地方修建,旧日的港口不敷使用,因为所处位置不佳的缘故,就连扩建都有些麻烦。   带着工匠,章惇和韩冈派了亲信,一路在海门镇境内绕着圈子,寻找着更适合安排港口的位置。从河口到海边,用了两三天的时间,工匠终于找到了一处更为合适的位置,就在海岸线上。   章惇和韩冈在忙碌中抽出空来,跟着去见识一下最合适的地点。   海边的空气带着几分咸腥,但海天一线的辽阔,让第一次看到大海的人们,从心底里叹为观止。   就是韩冈有些例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后,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不过并没有什么感触,也没有分心去看风景,一门心思地就放在了修筑海门港的上面。   章惇对于韩冈这等对海上美景视若无睹的态度,感觉很是奇怪,“玉昆,你可是出身关西,怎么看到大海一点没有反应。”   再怎么说,在看到一轮明月从海中冉冉腾起的时候,但凡士人至少该感慨一二。但韩冈却是什么话都没有,很是让章惇觉得匪夷所思。就算是李宪,可也是在海滩边望着大海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为何?”韩冈正专注地看着工匠们画出来的图纸,闻言讶异地抬起头,“正事要紧吧?”   “难怪玉昆你做不得诗赋,只是心境上就差了一层。”章惇摇着头,感慨不已。他估摸着这就是韩冈为什么不擅诗赋的原因了,“诗词歌赋,言情言志,皆是发自肺腑。玉昆你对这天地造化的景致视若无睹,哪里可能做得了诗赋。”   韩冈啧了一下嘴,凯旋在即,章惇倒是有心情拿自己开玩笑了。也不想想,海门港规划才开了头,不在上京前将千头万绪的事务给敲定下来,走了之后,可就是要乱作一团,不知会拖到哪一年去。   韩冈并不清楚朝中对自己的安排基本上已经达成了难得的默契,但他知道,章惇作为主帅,过段时间肯定是要领军凯旋回京,在京城中宣扬此战的辉煌战果。   当章惇离开了之后,为了保证广西局势的稳定,韩冈这位转运使就不可能同时离任,至少要有半年以上的间隔。   记得当年河湟开边胜利之后,王韶凯旋归京,而自己则是留下来处置后续。五六年过后,自家还是少不了这样的差事。   最好还是早点将最后一点工作给完成,然后试试调回内地,凭着自己的功绩和手腕,到了任何一路,都能轻松胜任。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将海门港建起来,要控制住南洋,一座合格的港口必不可少。 第二十三章 天南铜柱今复立(下)   韩冈负责重整海门港,要将这座并不算太大的港口,变成交州对外输出的通道。而章惇的工作,除了主持和审核身为行营和经略招讨司的主官无法推卸的任务,剩下的心思就全部放在重立铜柱上。   他希望能在入京之前,亲眼看到铜柱的竖起。将自己的功绩用永不磨灭的青铜传递到千秋万代,也让朝廷的声威,继续震慑这一片位处于天涯海角的南疆。   这一具有象征意义的工作,首先就是要找工匠来。章惇从广西调集了一批铸钟匠——普通的铜匠没有铸造大件器物的本事——接着又派人去广东借调。以他如今的威望,加上日后的前途,广东的几位路中监司官,都不会也不敢从中作梗。   很快,来自于岭外两路的高手匠人陆陆续续地都抵达了海门,没有太多耽搁的就开始了设计和铸造的工作。   至于工料的成本倒是不用在乎太多。一贯小平钱十斤上下,就算融化成数万斤甚至十万斤重的铜柱,也就几千贯、上万贯而已,数目并不算多,而且也不一定会铸得那么重。   从交趾国库中,官军并没有缴获多少财物。为了激励守军的士气,在官军过江之后,李常杰几乎将国库里面的财物全都散尽了。但领钱的人毕竟还是在城中,等官军攻入升龙府后,这些钱基本上都又收回来了,而且还翻了几番——多出来的部分,自然是民间原有的财物。   按照事先约定的条款,士兵、将校、官中,以四三三的比例,将战利品进行分配。掌握在安南经略招讨司中的现钱就有三十余万贯,其中基本上都是铜钱——大宋铸造的铁钱,在境外并不通用,与铜钱并不相同——章惇已经为此上书,从中拿出一万贯来在交州重设铜柱,料无不允之理。   匠人们已经在升龙府开工了,章惇则是拿了自己推敲了好久的《平南记事》来找韩冈,这是准备同时铸在铜柱上的铭文,准备让韩冈过目一下。   不过到了韩冈临时的衙署中,却看见在他的桌上摆着一条色做深紫的杆棒,再仔细一看,这杆棒却是一头有叶,一头有须根,“这不是甘蔗吗?”   “是甘蔗。”韩冈拿起来给章惇看,“是榨糖用的。”他掀开与甘蔗放在一起的一个素色的小瓷盅,里面不是茶水,而是褐色的糖。   “黄糖。”   “红糖。”   韩冈和章惇同时说出口的却是不同的名词。不过黄糖也好、红糖也好,只是对粗糖不同的称谓而已,区别并不大。不论何种称谓,都代表此时市面上流通的蔗糖并不纯净。   “玉昆是打算在交州制糖?”章惇问道,惊讶之余却带了点欣喜。   糖业在此时是暴利,如果交州开始种植甘蔗,章惇倒不介意让自家兄弟来分一杯羹。韩冈在熙河路的一番布局,如今得到的成果,章惇也是艳羡了好久。   “交趾本来就产糖,只是数目不多而已。”   将章惇拉下水,那是顺水推舟的事,一点力气都不用。韩冈则是想着,能不能将李宪和燕达都拖下来,不过燕达出身开封,而李宪的阉人身份也同样让他感到忌讳。   “如果甘蔗种得多了,出产的粮食可就会少上不少……”章惇坐了下来,把自己要找韩冈的事丢在了一边。   “如果让分派在交州的蛮部只从事粮产,将命脉送到他们手里,时间长了就受到蛮部的很大牵制。若是出点意外,天灾人祸什么的,国中或许就会出大乱子。而将糖、油、棉之类的粮食以外的作物交给他人之手,却是没有太大的关系。没有棉花还有丝缎,没有油料那就用些清淡的菜肴,没有糖更不会活不下去。”   韩冈的盘算,章惇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顿时抚掌大笑,拍案叫绝,“如果分出一半来种植甘蔗,蛮部的命脉可就控制在海门港手中了。”   韩冈点头。   这就是殖民,让殖民地从事单一的经济生产,将其变成母国经济体系中的一个环节,借此来牢牢控制住殖民地。   在千年之后,有一段时间,殖民地纷纷独立建国,但他们建国之后,就立刻陷入了困境之中,从旧有的经济体系中分离,却不能建立起新的体系,有许多到了几十年后都没有恢复过来。   “而且光是粮食和木料,对一个港口来说还不够,再加上糖就差不多了。”   拥有吸引力的特产,是保证一个港口能持续繁荣下去的主要条件。另外就是稳定合理的制度,安全的周边环境,以及完善的交通体系。   除此之外,还有南方特产的各色水果,经过处理之后,就可以运往京城贩卖——用红盐法处理过的荔枝,往往能保存长久,不像唐时,那样要让人用快马一程程地运往长安,只有天子、贵妃才能吃得上,市面上都在卖的。   不过章惇现在最关心的还是铜柱的问题,那是他日后青史留名的关键,至于怎么让海门港变得繁华起来的方略,由韩冈这位专家来考虑就行了。自己在旁沾光,不用费心也能有所收益。   当韩冈问着章惇意下如何,章惇便道:“能者多劳,玉昆你在此一事上天下无人可及,愚兄也不敢班门弄斧了。这些天,愚兄都看着升龙府的铜柱。”   “过两天就去升龙府看一看,不是说最多再有半个月就能成事吗?小弟也想亲眼看一看镇压天南的铜柱铸好竖起。”韩冈笑了一笑,“还有燕逢辰那里已经将升龙府拆得差不多了,听说他还从城中的达官富户家中的宅院中,挖了十几处窖金。数目可不少,光是黄金就有三四千两之多!”   “黄金必须没入官中,不过都计入账内,到分账时一并算进来,该如何分一切都照规矩来。”章惇不在乎二三十万贯的金银,他可不想为这点财物坏了军心。   “对了,”韩冈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溪洞各部已经将招讨司吩咐的女子都送来了。据周毖回来说,大概是土地还没有分账的缘故,都是挑着好的来。”   “玉昆可是动心了?”   韩冈一笑:“与子厚兄一般无二。”   “你也不想要啊。”章惇笑了笑。他和韩冈都是目光长远,所图甚大,对于这些会损害名声的行为,并不沾手。仅仅是给军中士卒分配女子,可以说是一片公心。但若是从中为己牟利,那就是私德有亏了。   “不过这一事小弟无暇分身去处置,子厚兄可能勉为其难?”韩冈打算将烫手山芋丢出去。   但章惇也不想要,人不是金银财帛,有美丑妍媸之分,有长少强弱之别,要分得人人信服,可不是那么容易,不知要耗多少心神。   “君子不夺人之美,这既然是李宪提议,让他去做牙婆好了,玉昆你我还是别插手为是。”章惇心情很好地拿着李宪开玩笑,转又严肃起来,“过两天你我就去升龙府,亲眼看着铜柱为中国镇住天南之地。”   十天之后,当章惇和韩冈重又回到了升龙府的时候,偌大的升龙府城已经被拆去了一半。而交趾李氏用了六十余年方才逐步修建起来的宫室,更是都成了废墟。不过殿上的梁柱,全都没有浪费,已经扎制成木排顺着富良江直放海门。   交趾王庭所选用的木料,自是上品中的上品,尤其是作为主殿的紫宸殿,二十四根庭柱都是两人合抱粗细的金丝楠木,叩之渊渊有金石声。金丝楠木为主料的棺材,在东京城价值千金,而两人合抱、高有数丈的木料更是见都见不到,有价无市。   韩冈和章惇商议过后,就开始寻找海船,准备将其运回京去。尽管拿来打造宫室有些不吉利,可用来修建庙宇倒是合用,只要运进京城,就是他们开港海门的行动,最有强而有力的证据。   至于铜柱,其位置就选定在旧时的紫宸殿。富丽堂皇的殿宇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高达四五丈的台基依然存在。章惇和韩冈就是打算在台基之上,将铜柱给树立起来。   铜柱树在紫宸殿的旧址之上,而章惇得到他幕僚的建议,同时准备铸造一批铁柱,分镇各地,以镇压交州气运。之前招讨司收缴了交趾国中所有的兵器箭矢,总共几十万斤的铁料,正好派在这个用处上。   铜柱铸造得很快,只是铸范倒模而已,一根实心的铜柱,比起铜钟、铁鼎之类的空心器物,工序要简单得多,最麻烦的也只是要在模子上阴刻上铭文。章惇亲笔写了安南记事,两千多字的文章要同时铸造在铜柱上——不过依然不是难事。   细雨绵绵,熙宁十年的三月初,交趾紫宸殿的台基上,红亮的铜液倾倒入模范之中。   热浪滚滚而来,天上细雨落到了铜液上,便化作了漫天的迷雾。站在三四十步之外,章惇和韩冈也能感受到从赤红的铜水上传递来的那股澎湃的热力。   铜柱用了三天的时间进行降温,当外面的模子打开的时候,黝黑深沉的青铜上,有着让人心神一凛的金属光泽。   模子被敲碎,一块块的撬下来,片刻之后,完完整整高达三丈的铜柱,出现在每一位的面前。   章惇的双眼中有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声音都在颤抖着:“标铜立柱,永镇天南!” 第二十四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一)   米彧弯腰穿过低矮的舱门,从船舱里走出来。   清新的海风吹散了身周来自于舱底的浑浊空气,来自于海天之间耀眼炫目的光线,让习惯了舱中黑暗的米彧,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   不过他很快又将眼皮张开,并不大的一对眼睛眯缝着。   自从满载的船进入了珠母海【今北部湾】之后,连着数日都是雨天,今天却是难得的晴日。海面上反射着阳光,天和海都是澄蓝澄蓝的,透明一般的宝石光泽,是最上等的吉贝布都染不上的颜色。   几名水手就在甲板上,连同船老大,都好像很闲的样子,不是在做事,而是一齐仰着头,看着桅杆顶部。   米彧随之抬头看过去,就在张起的船帆横桁上,一名瘦小的瞭手两条腿正踏着横桁,一只手抓着杆顶,眺望着船头所对的方向。   过了半刻,那名瞭手低下头来,拖长了音调有着别扭的口音,悠悠地向下喊着:“看~到~啦!是~海~门~镇!”   “黄猴儿,到底看清楚了没有!”船老大不放心地高喊着。   “看~清~楚~啦!就~是~海~门~镇!”然后他就想真的猴子一般,三两下就从五六丈高的桅杆顶端翻了下来,如同鸿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甲板上。   “到海门了?”米彧欣喜地问道。   浑身黝黑的船老大回头过来:“米东主,前面就是海门镇。”   “可是确实无错?”米彧不放心地追问着。   黄猴儿一下窜过来,高高的颧骨,陷下去的双颊,凸起的扁嘴,看着的确是个猴儿。不满地说着,“东翁,小的就是靠这对招子吃饭的,哪里可能会看错?!早已经看得分明,旗号就在港口上挂着,哪里还会有错!”   米彧长吁了一口气,说了声对不住,便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念了好几声。他从广州出发,在船上奔波了十数日,眼下终于到了海门镇。   几步冲到船首,瞪圆了双眼望着依然是海天一线的前路,能否一举翻身就看今次的运气了——要么发财回家还了欠债,要么干脆就死在这里,再不用考虑其他。   福建出身的米彧,过去是在做着棉布转运的买卖。   福建是八分山林、一分水、一分土,养活不了多少人口。古时少人居住,秦汉时,两广都已设立多少郡县,而福建却只有海边的几座城。而如今,从乡里出来经商做买卖的也是数不胜数。   米彧自家乡出来,就从琼崖的黎人那里贩来棉布,然后万里迢迢地转运到京城中去,借此养家糊口。江湖上奔波十数载,虽然不能算是大富,可也算得上是小有身家。   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自从熙河路开始种植木棉,米彧的棉布生意就是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而自熙河路之后,出产棉布的州县也越来越多,就是关中、京畿诸路,都有人开始种植木棉,进而纺纱织布。   陇右棉商做事很正道,没有借着黎人打招牌的意思,打出来的名号就是陇右棉布,靠着优良的品质,几年下来名声也遍传天下。   棉行大行首之一的冯从义,米彧都见过,很直率爽快的一个人,听说娶了太后家的女儿——这其实没什么,比起娶县主、宗女为妻的京城豪商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他是韩冈的姨表兄弟,能与当今宰相拉上关系,二三十年后,多半又能跟着新的宰相。   其他的棉贩则是奸猾狡诈的居多,不是伪称是陇右棉布,就是冒充琼崖吉贝。   但不管怎么说,无论是奸商的仿冒品,还是熙河路的竞争者,都是米彧生意日蹙的元凶。物以稀为贵,旧年吉贝布能卖上天价,那是因为数目稀少的缘故。   可如今棉布充斥市场,价格卖得越来越便宜,原本是堪与上等蜀锦相媲美的吉贝布,如今已经快要落到江南苏锦的价格上去了,整整跌了一半还多。   在去年之前,棉布的价格还没有低落得太多的时候,米彧的买卖还能保证不亏本,只是赚得少了。而到了去岁,陇右棉商为了将仿冒者挤出市场去,仗着熙河路风调雨顺、棉花丰收的机会,一口气将棉布的价格降了三成。   米彧好不容易到了京城之后,一看价格便傻了眼。他本来是准备做上最后一次,然后就收手换门营生。但这最后一次,就让他几乎要倾家荡产。他手上的真品吉贝布要想卖出去,价格也只能随行就市的一降再降,能收回一点就是一点。   将旧时天价的吉贝布三文不值两文的卖出去之后,把运费、人工、商税、库房租赁还有间中产生的其余花销一刨,米彧发现平均一匹布他都要赔上五贯还多。   整整六千余匹吉贝布,米彧折光了自家的一点本钱不说,还将从亲戚朋友那里的借款全都赔了个一干二净。   这样的情况下,米彧当然回不了家乡。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广州后,本来是希望能找个门路东山再起,却是在打探消息时,顺道听说了官军已经灭了交趾,还有安南经略招讨司准备迁移至富良江口的海门镇的消息。   一旦海门开港,只要能在这里站住脚,就能分到足以发家致富的一块大饼。手上还有价值几千贯的银钱,这是他卖掉之后,虽然远远抵不上欠债,但作为起家的本钱却是够了。米彧直接雇了一条海船,从广州直放海门。   米彧没有来过海门,但海门在过去也算是一个有名的港口,与交趾人有着生意往来的商人为数不少,在酒宴之上,往往能听说道许多关于交趾的风土人情,其中也包括海门港。   不过米彧所听说的海门港,与他眼前所看的完全不一样。如同一个大工地一般,到处都是雨后的泥泞,满眼尽是正在兴建的建筑。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米彧到得巧,而且也算早了。加上米彧,眼下在海门港的商人也不过几十人,还要刨掉其中五六名夷商。   这个时候,韩冈正在设法打响海门港的名声,扩大海门港的影响,千金市骨的手段,从来都是少不了的。   虽然眼下他去了升龙府,但韩冈留下来处置庶务、监督工程进度的几个幕僚,却是秉持着他的指令,对于这一干有眼光、敢赌敢拼的商人们好生对待。并派人传信升龙府,同时韩冈他等的人已经到了。   此时的升龙府,则是又聚集了当初围攻此城时汉夷两家的将校和头领们。   他们齐聚在章惇麾下,攻下了升龙府,灭亡了交趾,而眼下,他们又来到章惇的麾下,共同见证代表中国镇压天南的铜柱的落成。   巨大的铜柱矗立在高耸的台基上,周围已经没有更高的建筑。   数千人围在台基周围,静寂无声。在他们的注视下,一头黑色的公牛被牵到了铜柱前。四名力士将公牛牢牢绑定按住,李信赤着上身,在响起的鼓声中,亲手拿着犀利的短刀向着心口的要害直搠了进去。   浓浓的血浆从创口中喷涌而出,继而流淌到了摆在地面上、满载着上百斤酒液的铜缸中。   章惇穿着最为正式的朝服,走上了台基。拿着一支三足的青铜酒爵,在缸中舀起一杯酒,面向北方,跪下来,举在头上,“此一杯,献与天子。”   数千人一起跪下,齐声喝道:“恭祝皇宋天子千万岁寿。”   领着所有人,三跪九叩,章惇起身再舀出第二杯,洒在地上,“此一杯,以祭英魂。”   “这第三杯,以此铜柱为誓。”章惇再一次高高举起酒爵,返身面向所有人,“若有不顺朝廷,意图谋乱者,各部举兵共击之。”   每一家部族的洞主们都随着章惇一起举起了手中青铜爵,他们手上的酒爵,都是与铜柱一同铸造而成,混合了牛血的烈酒在爵中摇晃,齐声应承:“我等以铜柱为誓,若有不顺朝廷,意图谋乱者,各部举兵共击之!”   歃血为盟之后,一场盛大的酒宴就在台基下举行。   一坛坛美酒在席上传递,用来歃血为盟的壮牛,在烤架上变成了香喷喷的烤肉。数百人在席上喝酒吃肉,还有人跳起来唱着哪一位幕僚写得赞诗:   “天之所覆皆王土,南海之滨亦王臣。昔年伏波定交趾,今日王师复守巡。赵氏开国号南越,立柱标铜后安民……”   韩冈听了想打哈欠,他虽然不会作诗,但眼光还是有的。这首长诗真的不怎么样,还不如李常杰那首绝句有气魄。   “怎么选的韵脚,什么不好押,偏偏押了上平十一真……胶柱鼓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就为了和这段才押的真字韵。”章惇在旁大笑着,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是没有醉,只有回头望着身后直指云空的铜柱的时候,他的脸上才带起了一抹仿佛醉酒的殷红,“虽不能封狼居胥,但也是标铜立柱。有此一功,不枉此生!” 第二十四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二)   铜柱一宴后,让诸多蛮部等候已久的真正的盛宴狂欢也终于开始了。   近百位洞主带着他们的亲信,总计千人,随同官军重返海门港。在这座正在兴建之中的港口,让他们敬畏不已的经略章相公将会开始瓜分交趾土地,将他们渴盼已久的土地,依照功劳多寡给划分下来。   “海门港周边五十里,这是直属于中国的土地,属于海门县,为交州治所,隶属于广南西路。不会分给任何人。”   作为蛮部之中官职最高的一人,黄金满被允许第一个进入设立在海门镇的招讨行辕。行辕正中,是一副巨大的沙盘,东面是海,西面是山,南面一条细窄的通道联通,这是交州的沙盘地形图。   黄元已经从他的顶头上司那里得知了大体的分派方案,就在沙盘前为自己的父亲解说着将会怎样分配交州的土地。   “有了海门港,官军就能控制着交州全境。日后若有人反叛,官军可以直接从海门港出兵,而援军也可以顺海路前来,不惧有人居中阻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海门港守住。”   黄元侃侃而谈,黄金满满意地连连点头。他已经确定将如何分配自己手上的两块互不相连的土地。他年纪最长的两个儿子,黄元、黄全,一个将继承在广源州的部族,另一个则是统治新的领地。   自家的儿子跟在章惇、韩冈身边,耳濡目染之下,看得出来他比过去进益了许多。将这一片土地交给他,黄金满也能放心下来。   “至于升龙府,由于有铜柱的存在,章帅说了,也不会分配给任何人。那里是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据韩副帅说,将会设立一个军寨——听说起名做河内——安排下兵力来看守。除了升龙府外,如月渡等几个大渡口都是如此。”   黄金满对此并不意外,官军不可能只守着海门港,就像是邕州,除了邕州城以外,顺着左右江沿线,设立了一串军寨,控制住周边的部族。   在另一间厅堂内,章惇、韩冈、燕达和李宪列坐其中。   “……通过富良江,将两岸的部族给控制……不对,”章惇摇摇头,“是监视住。”   燕达能够理解,如果想要控制,兵力就得放上许多,但换成是监视,只需几百人就够了。   “交州的重心在海门港,即便是旧日的升龙府,也不会放上太多的兵力。”韩冈也说道,“当初邕州就是边境诸寨安置的兵力太多,使得邕州城内无兵可用。当永平、太平、古万被攻占,邕州城内的兵马连城墙都守不全。如果这些兵力大半聚在邕州,也许就能多保着三五日了。”   燕达和李宪都点着头,他们对此并无异议,此前此事其实也已经有了定议。“不过既然要掌握住富良江,那江上的水师肯定就不能少了。”燕达说道。   “不仅仅是富良江,就是海门港,也需要在一支能巡守海上的水师。”章惇道,“海门东面的海上,有多个岛屿,已沦为一干亡命的渊薮,官军最好能早日上岛清剿,不能他们侵袭海路。”   “南面的占城怎么办?”李宪问着,“交趾国灭,也让他们捡了便宜去。南面的几处州县,都让他们给占了,不能任由他们猖狂,置而不论吧。”   章惇的脸板了起来。   就在官军攻克升龙府的同时,与交趾素有旧怨的占城国也趁机出兵,侵占了偌大的一片领地。   之前经略招讨司因为一系列的事务,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竟然把他们给忘了,直到前些天派了人去交州南方,却发现各地的旗帜已经换了人家。   “本官已经修书一封,让他们退出侵占的交州领土,这就让人送去占城。如果他们胆敢置之不理,交趾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章惇声音阴狠。将交趾灭国,是他可以光耀一生、遗泽后世的壮举。如果有人想在他的荣光中抹上一层污秽,那么他绝对不会退让半分,必然会狠狠地报复回去。   “得到了交州,占城、真腊两国,自此与中国成为邻居。”韩冈则是微笑着,“如果他们不想老老实实地做个安分的皇宋属国,也不介意将他们变成占城州、真腊州。”   “就让末将领兵去好了。”燕达起身请战,“得让他们明白,官军是不会离开交趾的。”   “从河内寨向南六百里,在长山以东,全都是大宋的疆土。”韩冈指着地图,交州的北方,是东西数百里的山区和平原,不过到了南方,属于交州的土地,已经是狭长的一条,紧邻着海岸和高山,“这里在唐的安南都护府时,是驩州、爱州的地界,以古罗江与占城的前身扶林为界。交趾虽是几次征伐占城,国境线也基本上稳定在此。”   “即是汉唐旧疆,自当寸土不让。”李宪也是豪气干云,“若敢凌犯中国,纵然有万里之遥,也当发王师以诛除!”   章惇霍然起立,用力挥动手臂,“先将各家的土地分配下去,等到划分完成之后,占城对本帅的信函置之不理,还不肯退出他们侵占的土地,就立刻拈选精锐出兵,打到佛誓城去!”   分配土地的会议,基本上能够算得上是顺利,尽管人人都想多拿到一分,但章惇、韩冈镇着场子,许多纷争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宣告结束。熙熙攘攘地闹了十天之后,最终的分配方案终于敲定下来。   黄金满分到的土地最大,是交趾南方、从清化一直延伸到边境,与广源州相隔千里。不过连同他在内,分到土地最多的十一家部族,互相之间三两聚居,身边都有同样大小的部族,互相牵制着。   而围绕在海门、河内周围的核心地带,则是一干小部族的领地,零零散散的几十家,犬牙交错地分布着。这样的安排,可以让任何一家起了不轨之心的时候,都要先担心他们的邻居会不会背后一刀。   这些分派是在地图和沙盘完成的,并没有太多的准确性可言,不过利用交趾当初分置州县的界碑,倒也不至于为了边界的确认,耗费经略招讨司上下一干人等太多的精力。   占城并没有退出他们侵占的土地,不过占城王制矩献上了许多金银财物,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默认。不过金银之物,大宋的数量更多,却不会为了钱而放弃土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燕达领军出阵,没走陆路,而是走水道,用了三天的时间,抵达南方的边境,在那里下船。而与此同时,秉持经略招讨司的令旨,交州诸部联军起兵南下,两方合力,将占城的侵占交州南方的军队给全数消灭。还没等到燕达返身南下侵攻占城,打下王都佛誓城,占城国王制矩已经被吓得魂飞胆丧,亲自带了人和财物来乞降。   章惇将之教训了一番之后,制矩和俘虏们被放了回去,因为这一战的耽搁,就又是半个月的时间。   这半个月中,新任的交州知州也确定了下来,是章惇的一位幕僚,姓李名丰,在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中,作为行营参军,功劳和苦劳都立下了不少。通判和军事判官,都是从广西调来的官员。至于海门知县,韩冈推荐了自己的幕僚马竺。   在区划上,海门港是一个县,如今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土地荒废,户口缺乏。   章惇和韩冈计议之后,将主意打到了从交趾国中解救出来的汉家百姓身上。他们之中,将会有两千户迁移到这里,分配土地和种子,并从官府这里借贷了农具和耕牛,等收获后配上利息加以归还——基本上就是各地安置移民的翻版,不费多少手脚。   而交州也会安置一批邕州训练出来的新军,总共一千一百人,将会移防于此,同时还包括他们的家属。   加上之前的两千户汉儿,也就是说,交州的海门县,已经有了三千户口。这对于汉人数量稀少的广南两路,已经是一个数得上的大县了。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差不多该回去了。”   章惇已经将桂州放下了有半年之久,不过有通判看着,其实并无大碍。但章惇说得回去,并不是桂州,而是东京城。   “还是先去邕州。”韩冈说道,“坐船到钦州,从那里走要方便得多。”   进入了四月之后,雨水又多了起来,韩冈望了望外面,因为雨水的缘故,大部分的工程暂时都停了下来。一时间,也没有继续开工的可能。自己也可以趁这个时候,一起返回邕州一趟。   章惇点着头,“宗亶他们在狱中已经休息得够久了,也该送他们上路了。”   最后的圣旨已下。   虽然不能将已经死了的李常杰拉起来再斩首一遍,但在邕州城下、忠勇祠前,当初曾经领军侵攻过大宋疆土的将领,都会将之明正典刑——可惜广源诸帅太识时务,否则就一并拉过来陪斩。   当曾经凌犯中国的罪人在他们肆虐过的地方,用性命来赎清他们的罪孽。自此之后,南方当能保有二三十年的平安。 第二十四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三)   “怎么又走了?!”   当米彧气喘吁吁地赶到码头上,就看见几艘海船在港口号角的送别中,扬帆北去。趁着春时的南风,一艘艘两三千料的巨舟,片刻之后就变成了海天之际的点点帆影。   船上的几位都是他想方设法要拜见的目标,但自从抵达海门之后,无论米彧如何心急如焚,就看见安靖天南的几位将帅,在交州各地来来去去地到处走动。   章惇和韩冈,从海门到升龙府——如今叫河内寨——与交州诸部订立铜柱之盟,又从河内寨,回到海门,不过刚歇下来没有几天,便领军渡海,自海门返回邕州。   米彧递上去的名帖,根本都没有人理会。他本也不指望能得到章、韩两人的接见,但能跟两家的幕僚或是家人打个照面,熟悉一下,日后打通关节也就容易了许多。   他与章惇是福建的乡里,与韩冈的表弟也算是点头之交,去年冬月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吉贝布一时挤压,也是冯从义出手帮了他一个忙,凭着这个关系,好歹能拉上一点关系。只是米彧没想到,两边都是没加理会,让他连送钱的地方都没有。   站在码头上,米彧连声叹气,捶胸顿足。来来往往的士兵和苦力,都是拿着瞧疯子的眼神看着他。直到两个巡视码头的士兵看着碍眼,上来赶人的时候,米彧在码头上的表演,才告一段落。   垂头丧气地从港中回返城中,米彧盘算良久。这件事还不能算是全然绝望,至少还有一人可以去打个交道。   章惇、韩冈、燕达和李宪全都返回了邕州,听说是接到了圣旨,要将一干交趾逆贼在邕州城外明正典刑,以祭一年多前,在交贼侵攻中丧生十万亡魂。   而大部分的军队,也跟随着他们陆陆续续的返航。所有的部族洞主也都离开了海门,前往他们的新近得到的领地。   主要的将帅中,只有李信还留在海门。作为权发遣广西钤辖,他要暂时镇守南疆。   李信是韩冈的表兄弟,当然也是冯从义的表兄弟。只是米彧听说李信不喜欢与人结交,不怎么好打交道,加上又是武将,地位远不上文官,在商贸一事上并没有多少发言权。米彧并没有想过去结识他。只是现在没得挑选,只能却求见一面了。   自燕达北返,李信便是交州排名最高的武将,但他并不多出军营,也不会去干扰地方政务,只是检查军中,教训士卒,顺便习练武艺。闲暇时便听从韩冈的吩咐,读些兵法、地理和医药方面的书籍,顺便用着没有什么文采的白话,写写这一战的心得体会。   只要是白天,从海门县城南的军营前经过,都可以看到在营地的校场上,李钤辖正尽心尽力地训练着麾下的士卒。几十人、几百人在校场上,高声喊着号子,依从上官的命令,不断变换着队列、阵法。也有一队队士兵,拿着标枪,向着三四十步外的靶子用力投过去——交州弓弩难用,标枪就是最好的远程兵器。   尽管李信麾下的一千多名广西枪杖手,都是招募组建不过一年的新兵。但他们毕竟是参加了几次大战,并不能算是弱兵,放在两广的军中,从装备、到士气、再到经历,也算是排得上号的精锐了。如果训练得宜,至少十几年之内,这一支军队都能保证水准以上的战斗力。至于再往后,那就不能指望了,毕竟眼下是河北军都在和平中变得稀烂的时代。   李信并不想在广西安身太久,否则时日一长,想回北方就难了。他还是喜欢北方的水土,在南方待的时间虽然长了,但始终难以习惯潮湿多雨的气候。   不过话说回来,李信即便想在广西多待两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在征讨交趾的战事中立功甚多,一直都是作为先锋将冲杀在最前。立下的功劳让李信很难在广西继续流下去——这是他的表弟韩冈亲口所说。   平交一战下来,李信的本官多半能在四十阶的诸司使、使副的漫长道路上,多攀上几级台阶,另外再加上一个遥郡的团练使或是观察使。这在过去,基本上是在军中二三十年的宿将才有的阶级,李信几次大战下来,就全都得到了。   就在七八年前,河湟开边刚刚开始的时候,他和表弟韩冈共同的恩主张守约,也不过是一个从七品的供备库副使,是诸司使、使副中的最低一阶,远不如李信现在的文思副使,更没有遥郡的加衔。只是这几年因为累累功绩,加上宿将的威名,一下就升到军中最高位的三衙管军的位置上。   眼下李信靠着累累战功,本官已经不低,又已经是权发遣广西钤辖了,如果还留在广西,总不能给他一个兵马副总管来做——燕达做到权发遣秦凤兵马副总管的时候,都快四十了,而且还是因为他出身京营的缘故,而李信只比韩冈大了几岁,才三十出头——可若是还做钤辖,从哪里调来将官,有资格压在他的头上?   过些日子,他肯定是要入京,或是转去北方诸路——从地位上,北方缘边诸路的武官,要在南方同阶武官之上,官位也更高。李信过去担任荆南都监,入京参加朝会觐见天子时,在他前面的都是北方的都监。   只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李信只要还在广西任上,对他的工作就分毫也不打折扣。一千多士兵,一个个被操练得鬼哭狼嚎。要不是他的威望高、名气大、武艺高强,功绩也是让人仰慕,加上都是新兵,没有染上那些兵癞子的恶习,说不定兵变都有可能。   训练了一个上午,李信便一挥手,放了下面的士卒回家去。   每一名士卒,即便是没有家眷的光棍,家中现在都有人帮着洗衣做饭,当然,还有陪夜消遣。李信一说散,急着回家的卒伍们一待李信离开,便做卷堂大散。经过了几个月的战事,区区一个上午的训练,还不至于让他们变得有气无力,做不了想做的事。   不仅仅是下面的小兵有的享受,将校们则依照地位高低,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批交趾女婢。官位越高,能挑选得就越早,自然选在身边的一个比一个出色。   李信回到府中的时候,一名青春可人的女侍立刻奉了茶汤上来,又有两名同样颜色出众的女侍帮着脱鞋。将身上的甲胄、兵器卸下,又一名使女进来,说洗澡的热汤已经烧好了,请李信过去。   比起笨手笨脚的亲兵,婢女们的服侍当然要远远过之。李信如今身边的四名婢女,全都是交趾官宦人家出身,虽然算不上是什么绝色,可拿到国中,也算得上是上品了。   洗过澡、更了衣,在简朴的小书房中,李信在桌子上翻到一张名帖。   “米彧?”李信不记得自己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看看题头,只知道是个福建人,是个没有官身的布衣。不过名帖上面竟然说与表弟冯从义有旧,又从京城来,多半是个商人了。再看看附在名帖后的礼单,算不上多贵重,但也不能说是微薄了,也只有商人才会如此。换做是穷措大来拜访,多半就是几首半通不通的诗词。   商人往往富庶过人,民间也早没了对他们的歧视,许多文官武将自己家里就做着买卖。但商人明面上的地位依然不高,四民之中排在末尾,且漂泊江湖之上,不受地域管辖,将一桩桩民生急需的商货低买高卖,从百姓们头上博取利润,总是让许多人看不过眼,正经的官员都不会接见一名商人,而是会让亲信家人去与他说话,居中传递口信。   不过李信便没有那么多想法了。   “让他进来吧。”李信将名帖放起来,吩咐了亲兵一声。最小的表弟,已经有数年不见,只能通过鸿雁传书,怪是想念的。   很快,守在门房中的米彧便被带了进来,行过礼,李信请了他坐下。   看着米彧小心谨慎地斜签着在下首的交椅上坐下,虚虚地只占了半个屁股。李信便让人奉上了茶,问道:“不知兄台从京中来,可是带了我家表弟的信函?”   “小人乃是来往广州和京城的布商,与冯行首素来交好,时常一同痛饮。每每听着他私下里提起韩龙图和李将军。”米彧笑了一笑,“不过小人这一次本没打算来交州。只是在广州听说官军大捷,交贼自食其果,便飞奔而来。”   “哦,原来如此。”李信有些失望,原来并不是带着表弟的书信来。想想,就问道:“兄台最后一次见我那表弟是什么时候?”   “就是在去岁冬月的时候。小人上京,就见到了冯行首。当时冯行首因为向重病的太皇太后进献了西域的珍药,被天子加官一级。不过后来冯行首回头则说,是仗了韩学士和李将军的战功才沾了光。” 第二十四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四)   米彧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小人在京城的生意也多亏了冯行首的照应。故而设宴请了几次。在出京的前一天,在球场上,棉行的蹴鞠队十五比三大胜了车马行。回头庆功宴上说起平南之事,冯行首便放言说,有韩龙图和李将军在,必能攻破升龙府,大胜而归。冯行首向来不出虚言,他既然这么说,都没人敢跟他赌一把。”   米彧絮絮叨叨地说了长长一大段话,李信是怀疑他跟冯从义的交情,他忙不迭地为自己辩解了一通。   李信的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以米彧十几年的江湖阅历,也看不出个究竟。在官场久了,城府也深了起来,“米兄是布商,如果是要贩货,当是往琼崖去,怎么往交州这个穷地方来?”   “交州怎么能说是穷地方。”米彧笑了起来,“既然交州的治所设在海门,想必章、韩两位学士是有心于此开港,日后交州财货,也能通过海路往来,不用翻山越岭。”   米彧小心地偷眼看着李信脸上的神色,“不过交州开港,要想做到如同杭州、广州一般,则是时日久长。非千万人之力,难以为之。”他站起身,向着李信躬身一礼,“小人不才,愿附骥尾,以效犬马之劳。”   米彧不介意将自己手上的一点家当全都砸给李信。结交上官,哪有不花本钱的道理?米彧也是读过一点书的,只是福建竞争太大,自知没有考进士的能耐,便下海从商。他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吕不韦,后事不论,那可是有着投资的眼光,做到了一国宰相的商人。   但李信不为所动,空口白话他见得多了:“交州刚刚经过战乱,三五年内都不见得会有什么出产。不知米兄有没有耐性等到州中安定下来?”   米彧当然不会有那个耐性,他还欠着人几万贯的钱钞呢。   “将军有所不知,其实并不需要等那么久。大宋地大物博,什么都有,只是没有好马。故而熙河路的根本是茶马互市,朝廷要在熙河路费尽心思,也是为了战马。等到路中的户口多了起来,又是有了韩龙图的提议、韩老封翁的主持,路中才开始种棉种粮,有了棉布的出现。但马才是根本。”   米彧对商场上的敌人做过了一番深入的了解,陇右棉行的兴起,他都是着意打听过。眼下在李信的面前说出来,却是正好证明了他与冯从义的来往并不是自吹自擂。   见李信沉思地点起了头,他精神一振,继续道:“交州能有什么。水果、木料,只要是稀罕货,在北方的确能卖上高价,眼下的确是要等上三年五载。而且算起净利,同样的一船货,都不会比粮食高上多少——一个是处理起来费时费工,另一个则是占地方。眼下能立刻拿得到的,唯有香药!豆蔻、丁香、沉香、象牙、没药、白檀、鸡舌香,交州的这些特产,到了北方都能卖上高价……应该说是天价。”   李信脸色稍稍一变,“听说香药与盐、铁一般,都是禁榷的。”   “香药名目繁多,禁榷的只有犀角、乳香、龙脑。且国中转运,并不干市舶司的事。禁榷只能禁外番货,而从海门运到杭州,最多也只会被市舶司抽解一成做税,再和买【平价收购】三成而已。还有六成在手,只要卖出去,其利十倍可期。得利之大,只看交趾靠着与大宋的香药贸易,变成天南一霸,便知端的。”   但李信对此并不理会,油盐不进。何况米彧说的话不尽不实,“这样的买卖能做几次?”   “一次难道还不够?”米彧凑近了,神神秘秘地低声说道,“眼下想到这一节的还不多,只要一船便能有十万贯的收益,但过上半年,就只有两三万贯了。”言下之意,想丢开自己,去找表兄弟来转这份钱,可是缓不济急。   十万贯的确不少,但分到自己手上可就不多了。李信哪里会将这种带着风险的收益放在眼里。他会接见米彧,也只是想知道表弟和家中的消息而已。他在顺丰行中有干股的,每年都有一两万贯的稳定收入,而且还在不断增长,根本就不缺钱花。   心中有些不快地看着凑到近前的一张奸猾谄媚的笑脸,李信皱眉想着,“难怪三哥儿不喜欢行商,都是这般货色。”   李信知道他的表弟并不是歧视商人,依照韩冈的说法,工商不分家,种出来的粮食即使不卖掉,也可以存在家里,总不会浪费掉。如果工坊里面出来的货物卖不出去,就只能空占着库房,让人饿肚子,只有贩售出去,才能算是有用之物。   但韩冈并不怎么喜欢单纯的行商,那等人不事生产,对国家益处不大。他更喜欢工农之徒,不论是农人还是工匠,从他们的手中都能够有所产出。而且商人若没有自己产业,就是无根之木,随便出点意外便是要倾家荡产。   所以虽然顺丰行如今生意越做越大,但根本还是在巩州乡里的土地和作坊上。没有牢牢抓在手中的根本,靠着棉布的主业,只是凭着江湖转运,如何能敌得过京城中的那一干豪门?   李信也不喜欢米彧这等打算赚一笔就走的商人,故意为难他道:“贩牛的买卖如何?交趾倒是牛多。江西、荆湖南方诸路,都从广西贩牛,听说洪州、江州等地,都不对牛只收税。只为了能多一点牛来耕种田亩。此事于国有益,若是米兄有心,我倒是可以去李知州那里关说一番。”   米彧脸色变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谦卑的笑容:“广西牛多,交趾也不少,可惜都是水牛,只能在江南养着。到北方还是得靠黄牛。”   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这是如今做生意的俗语。   大宋的商税税率并不低,过税是两分,住税是三分,每过一座税卡,就要在成本上加上百分之二;当到了地头,开始贩卖,就又要加上百分之三。   路途越远,就越是得选择等带来高利的商货。否则一点利润,就会如同落入沙土里的清水一般,被沿途一座座税卡吸得一干二净。   从海路走,倒是可以免除了走陆路时,穿州过县多如牛毛的过税,但风险怎么算,海上泛舟并不是那么稳妥的,主要就是风急浪高的珠母海,比起从广州往扬州去的水路,风险要大得多,每年都要有几艘沉船。如果没有足够的利润,他凭什么要去冒那个风险?   “那还真是可惜,想不到贩牛的生意这般难做。”   李信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他只要练好兵,打好仗就行了。有表弟韩冈,还有老上司章惇襄助,日后有的是机会晋身三衙管军,没必要跟这等小人结交。   要不是表弟几天前随口说了几句,准备怎么在交州发展生产,问清楚了表弟冯从义的近况,也就点汤送客了,哪里会跟区区一个行商说这么多废话,李信本来就是不喜欢多说话的性子。   看到李信有点汤送客的意思,米彧就有些慌了。他没想到还有不爱钱的将军,他可是听说郭逵郭太尉对贩运商货的爱好让太尉夫人都看不过眼了,出身关西的将领,哪一个不是养着几支回易商队,在军饷中还要拿着军籍簿上空额,克扣上一份钱粮下来。   连忙道:“不过往江东贩牛的海路,小人还是有几分熟悉,只是对耕牛的商情不熟罢了。若是将军能有片言相助,小人岂有不愿之理?”   ……   从海门港上船,到钦州下船,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再从钦州出发,抵达邕州,最多也只需要三四天而已。   比起全程陆路来,的确是省时省力。除了在海船上,不能脚踏实地,让人放心不下以外,倒真的没有别的缺点了。   经过了一年多的重建,钦州城和安远港已经大致恢复了旧观。   韩冈望着新旧参半的建筑,对章惇笑道:“日后海门开港,来往钦州的商队也不知会多还是会少。”   “只为了钦州的珍珠、玳瑁、珊瑚,商队就不会少。”章惇说道。   虽然不如廉州的合浦珍珠知名,但钦州也是产珍珠的。从船上看到数以百计的采珠人不断的出入海中,将一枚枚珍珠贝从海中捞起。   再望远一点,海岸沿线,如同小小的蛋壳一般浮在水面上的船只,数以千百计,每一艘船,就是一户疍民。而在两广福建的沿海诸州,这样毕生生活在船上的疍民,数以十万。   “如果能将沿海的这些疍民编户齐民,好生的安置下来,朝廷在广西的根基就会又稳上了一分。”   章惇闻言便是一笑,韩冈说是广西,其实是在说交州,他的一门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不过话说回来,只要交州再多上两三千户,那就是多了一倍的兵源。与蛮部的户口比例,也能更让人放心一点。   “疍民不知稼樯,除了捕鱼、采珠可就没有别的本事了。”钦州的知州在后面说着,“如果将疍民们都编户齐民,那钦州可就没珍珠了。”   “难道人还比不上珍珠?岂能贵物贱人。”韩冈反问道,“潜入深海,寿命长的不多,若教他们种地垦殖,又有几人不愿。” 第二十四章 南国万里亦诛除(五)   钦州知州本来算是个玩笑话,但经韩冈这么一驳,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韩冈也不是看不出他是玩笑,只是拿着别人的悲惨境遇当笑话说,如果是仇敌贼寇倒是没关系,拍手称快都可以,韩冈决没有什么“人性、道德”之类的矫情,可放在治下百姓身上,哪里能让人笑得来。   他还有个身份是广西转运使。执掌监察路中各州政事的漕司,是钦州知州的半个顶头上司,随便挑出个错处,一份奏报就能让他丢官去职,正常也不敢在韩冈面前硬气。   不过钦州知州却没有服软,没有像想象中一般地低头认错,而是梗着脖子问道:“下官有一事不明,敢问龙学与章端明领军南征,到底是因为何事?”   钦州知州犟着嘴反驳回来,韩冈微微一愣,旋即恍然,“交贼入寇时,疍民在钦州做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钦州知州板着脸,表情却决不是在说没什么,“不过趁火打劫而已!”   在交趾入寇时趁火打劫……这个罪行,株连全家都不冤枉。   想来也不足为奇。疍民之中,除了若干首领能算得上富裕,绝大多数都是穷困潦倒,看到钦州城破,又没有了官府和官军的约束,不趁机抢上一票那才叫奇怪。而在这过程中,他们的手上当少不了沾上血腥。   年纪大约做韩冈父亲都够资格的钦州知州陈永龄,硬着脾气顶撞年少得志的转运使。身后的州中属吏,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韩冈文武双全的才干闻名天下,在朝臣中也是排在最前面的出色的几个。但这样的年轻人,往往都是锋芒毕露,很少能容忍他人的触犯。陈永龄当着多少人的面让他落了面皮,万一落在后面的李宪脚尖动了动,想站出来缓和气氛,但看看前面的章惇都没动弹,犹豫了一下就定住了脚。   不过不同于众人的臆测,韩冈很干脆地向着陈永龄拱手一礼,致歉道:“韩冈不知此中情由,妄言冒犯,还望陈郡守勿怪。”   陈永龄没想到韩冈会如此,忙侧身避过,回礼道:“不敢,下官方才所言失当,运使责备正是!”   韩冈并不认为认个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自尊心和地位也没这么脆弱,不过陈永龄明显的有些感动。其余官吏们在松了一口气之余,投过来的眼神也有了几分变化。   “好了。”章惇插话进来,脸上带着点笑,韩冈的表现不出他所料,“玉昆仁心爱民,本是没有错了,只是不知内情罢了。有些罪囚并不值得同情!”   “说得也是。”韩冈叹了一口气。   陈永龄在前面殷勤地领路,章惇与韩冈并肩前行,随口问着:“既然知道了疍民之前的所作所为,玉昆你打算怎么处置?”   “疍民其罪当然得清算,可眼下的情况,想查也无从查起。”疍民的团结,在沿海还是有些名气,韩冈听说过不少传言,并不指望他们能将参与过劫掠的罪人给交出来,“总不可能像对付交趾那般,管他有罪无罪,一起砍了了事。”   “谁让他们是中国之民。”章惇摇摇头。   屠戮叛民和异族与杀戮国中子民,完全是两回事。眼下的情况是罚不责众,只能放着,或是推到交趾人身上。   “最好还是能将之编户齐民,州县中多了户口不说,留名在籍,日后犯了罪也别想逃脱。”   “疍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船上,要想编户齐民,只能将他们迁移到陆上安置。”章惇侧过脸远眺着望不到尽头的蓝色的海,“但他们习惯的过来吗?”   尽管韩冈的想法有着很重的功利成分在,但对于朝廷和疍民本身都由足够的好处。   不过章惇说的也没有错。   生活在水上的疍民,尽管并没有多少人将其视为异族,但他们扎着椎髻,穿着短衣,光是服饰装束就与汉人截然不同。   且一代代的生活在水上,就算招揽他们上陆生活,也不一定能习惯的来。种地都是一门学问,打了一辈子的鱼,突然改了,谁又能很快上手?   只是韩冈眼下穷得慌,既然有着合适的目标,就不能轻易的放过。   在工业体系还是镜花水月的时代,人力就是一切。所以四夷攻打中国,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劫掠人口,让擅长农工的汉人,为他们做牛做马,源源不断地创造财富。   几十万疍民生活在水上,甚至连户籍都没有,生老病死全都不经外人之手,这样的人群不加以收服,将其纳入官府的统治之中,实在是太过于浪费。   “但要防着日后再生乱却是必须的,只是不必急在一时,钦州沿海的疍民有上千户,没有一个妥当的策略,贸然行动肯定会出乱子。”   韩冈有时间也有耐心,为此等上一阵。等到安南经略招讨司的差事交卸,作为广西转运使来处置此事。   眼下就是要尽快赶回邕州,将南讨交州的战争做一个最后的交代。   ……   在八九尺高的石墙上,是一个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窗口被三根手腕粗细的木棍等分,只留下窄窄的缝隙。粗大的木栅摇一下都不容易,想要从这样的窗子逃出去,那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窗内是一间一丈方圆的房间,三面墙是土石砌起,而窗口对面的一面,则是全数由木栅组成。房间中只有稻草和一张薄薄的毯子,而净桶就放在房间一角,毫无阻隔和掩饰。   这里是邕州的大牢。自从被宋人从国中押送到邕州之后,他们这一干曾经攻打到邕州城下的交趾将校,都被送进了狱中。   躺在地面上的稻草堆中,到处都是阴湿的霉味,宗亶当真不知道,宋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处置自己,但自己的命运却是掌控在宋人的手中。   在牢狱中,他们至少能填饱肚子,也没有受到虐待。这让一众俘虏,有了几分侥幸的心思,只是宗亶不敢抱着这样的奢望。   从升龙府被押送邕州时,就在一旁的韩冈,那名将交趾国覆灭、却年轻得让人咋舌的官员,眼中尽是冷漠。而同样的眼神,也出现在每一位看守他们的狱卒身上。   “回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从牢房的窗口,突然传来了一片喧哗,“经略相公和转运相公都回来了!”   终于到了吗?宗亶抽紧了心,就算有了最坏的准备,但临到头来,还是发现自己心中一片惶然。   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只有一死!   对于一众罪囚,却并不需要审判。发回来的圣旨已经敲定了他们将要受到的惩罚。   至今为止,忠勇祠前的祭品,只有一个徐百祥而已。这个数目,与交趾人在邕州犯下的罪孽相差实在太远,远远不能抵消他们造成的仇恨。   只是投降就想免死,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圣旨中唯一给出的恩典,就是从凌迟降格为斩首,算是对他们及时投降的回报。   供奉着苏缄和一众死节的邕州官吏,以及数以万计的百姓的忠勇祠,这一日,聚集了所有生活在邕州城中的大宋子民。他们都是劫后余生之人,一年多前的劫难中,侥幸逃得性命,不过每一人都有亲友葬身火海,一想起那一场大劫,至今难以安寝。好在官军为他们报仇雪恨,将仇人捉了回来。   嘬尔群獠,不知忠孝之道,惟逞枭獍之心。虽云宋臣,贡事不修。朝廷恩赏未已,兵势已犯中国。三州生民,十不存一。朝廷待汝甚厚,汝待朝廷何其薄也。其罪难恕,依律当以论剐。惟念其出降,当减其刑一等。以斩论之,决不待时。   章惇、韩冈等人列坐监刑,而苏缄的儿子苏子元就站在庙前,读过判词,一个个念着当处以斩首之刑的罪囚的姓名。   每念到一个姓名,两名军汉就会拖着一人走上临时搭起的刑台。拔掉插在颈后的木牌,强压着按到斩首台上。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由数万愤怒悲恸的人们同时喊出,冲得台下待决的罪人们难以站稳脚跟。   刽子手上的斩首大刀,一个接着一个挥下,将一枚枚头颅扬起,然后送进忠勇祠中供奉在神台前。   台下待决的罪囚渐渐减少,送进忠勇祠中供奉起来的首级越来越多,直到最后的一人。   宗亶没有让人拖着,自行走上刑台,回头望望,无数充满愤怒的视线正盯着他。黯然一叹,成王败寇,也该有此报,引颈受戮。   宗亶之后,最后一个上场的并不是活人,黑黑的如同风干的腊肉,离得近了都还能嗅到一股子令人欲呕的臭味。   但干尸的出现,却引发了行刑以来,最大的一片声浪。这是李常杰的尸体,一直被保存到现在。   刽子手手起刀落,让罪魁授首。干枯的头颅高高吊起,就在台下,多少百姓就地烧起了陌纸,呼唤着逝去的冤魂。   “就算死了,也得到行刑台上走一遭。”章惇厉声,“敢于凌犯中国,绝不放过一个!”   “虽远必诛!”韩冈随之说道。 第二十五章 山水流连住多时(上)   已经是八月了。   北方秋色渐浓,夏日时的高温,也散去了许多。   而攻灭交趾,献俘阙下。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灭国之功,给京城带来的狂热,到了此时,已经随着渐起的秋风告一段落。   曾经的交趾国,如今成了广西路辖下的交州。拥有七十四个羁縻州,四座军寨,以及一个县的交州,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一路之地。   基本上来说,交州的南蛮人数,是汉人数量的三五十倍还多。不过可以确定,因为畏惧官军的赫赫声威,至少十年之内,他们必然是对中国最为恭顺的边州。   分裂了百余年的交趾重新回归中原王朝的统治,而亡国之君李乾德,于献俘阙下之后,便被转封为安南郡公,并由天子赠予了一座宅邸,与其母倚兰一起要在京城养老——尽管他还不到十岁。   而交趾的朝臣们,大半沦为溪洞诸蛮的奴隶,剩下的,有一部分死在了忠勇祠前,只有少数幸运儿,与交趾国的太后、国王一起上京来,得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同时也有了一份养家糊口的俸禄。   这些人,看似凄惨,其实也算是罪有应得,如果没有他们在幕后的推波助澜,交趾入寇其实很有可能不发生。   交趾君臣如此,直接领导这了这一场灭国之战的章惇,则如愿升任枢密副使,自此进入了执政的行列。至于官阶、封爵、职名,还有金银财帛,这些林林总总的赏赐实在是难以计数。只是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了。   另外还有主将燕达,因为对交趾的军功,他的现在已经是稳坐在三衙管军的位置。燕达出身京营,又有着边功,本身还是屡屡得到天子越次拔擢,日后代替郭逵成为军中代表人物,首屈一指的武将,也是不在话下。   ——当然,郭逵本人是绝不会甘心被年轻人超过去的,他可也是新近击败了丰州的党项人,一同将前来捡便宜的契丹人也一并踢了出去。   辽人猖狂了许多年,如今受到挫折,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到底是开战,还是忍耐,辽人自己都陷入了两难之中。这样的武功,在过去的一百年中,没有哪一名帅臣有资格说一句不算什么。   李宪也一并得到了奖赏,随着交趾覆亡,他在宫中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已经接近了他的老对头王中正。在还不清楚到底能不能解决交趾人的情况下,他自请南下,也算是赌对了一把。接下来就该是在北方建功立业,自此成为留名青史的名宦。   韩冈同样有重赏,差遣没有变,还是广西转运使,不过已经是正经八百的龙图阁学士加上食实封的爵位,而官阶也升到了正六品。此外,父母、兄弟,妻妾都有封赠,五个儿子全都得到了荫补。   要知道,正常的州官只能在致仕和遗表中,为自己的子孙挣个一官半职。要想像韩冈家里一般,襁褓中的幼子都吃着朝廷俸禄,至少得做到宰相才有可能。   朝廷的封赏之丰厚,让人无话可说。就连被留在广西继续任官的韩冈,对此都没有抱怨什么。   但有人抱怨,只是与战事无关,而是为了大宋国中的安靖。   于年初结束了战争之后,熙宁十年到目前为止的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平静无比。不过河北和陕西又是遭了灾,依然还是旱。从熙宁五年开始,国中的灾异一个接着一个,水旱连连,想逃都没处逃,民间受损无数。   这样的灾情,在援救的同时,已经不止有一个人,在考虑着是不是该改个年号了。   在使用着熙宁这个年号的十年里,虽然对外战争一直都是大捷接着大捷,眼看着就能将西夏灭亡,将辽国击败,收复兴灵和燕云。   但这十年中,国中老是受灾。洪灾、旱灾和蝗灾,彗星、地震还有山崩,接二连三的灾异,总是让人觉得是不是这个年号哪里犯了冲,所以触了霉头。所以尽早改一个意头吉利一点的年号,也好迎来几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尽管这样的想法很是无稽,但实际上也是无奈之下的企盼。   而王安石现在却并没有在考虑着更改年号之类的事务,他眼下连宫中都有几天没有去了。去年送走了长子,今年又走了弟弟王安国,王安石颓丧不已,他的亲眷已经不剩多少了。   王旖换了一身素白的衣服,在内间帮着接待亲友家的女眷,脚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几天下来,连伤心带疲惫,脸色变得有些憔悴,眼圈下也是两抹疲劳过度的黛色。   不过头七过后,这一份差事,也算是告一段落。与母亲和大姐一起返回相府,王旖在摇晃的车厢中昏昏欲睡,累得够呛。   等回到家中,却见到两名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正从王安石的书房中千恩万谢地出来。   “是侯叔献家的两个儿子。”   王旖不清楚侯叔献的家人,王旁却是认识他们。侯叔献在的时候,也有过一番往来。   “来找爹爹的,究竟是有什么样的事?”王旖略带好奇地问道。   “多半是来道谢的。”   侯叔献早死,年初时因染疾而一命呜呼。在他死后,他的续弦不安于室,还在丧期就开始勾勾搭搭的,很是坏了侯叔献的名声。侯叔献的两个儿子偷偷告到了王安石这边来——他们不敢告官,以子论母,不论有理无理,都是死罪——王安石因为旧年开河之事,对侯叔献有一份愧疚,直接就将侯叔献的未亡人断回了娘家。   外面都说侯叔献是死后休妻,但侯叔献的儿子对王安石感激涕零,若非王安石,他们不知还要受多少辱。所以还特地过来,向王安石道谢。   王旖和王旁联袂进了书房中,王安石正在看着桌上的一本装订粗糙的小册子,里面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这一本。   “金陵陈迹老莓苔,南北游人自往来,最忆春风石城坞,家家桃杏过墙开。”王旖瞥了一眼,知道这是熙宁六年,变法受到最多攻击的时候,王安石所写的绝句。这时候拿出来,却更为应景,“爹爹难道是打算要辞相了?”   王安石摇摇头,却没有吭声。但王旖说得并没有错,他的确是还有辞相南归的打算了。   如今朝中的大事小事上,天子独断专行的倾向越来越严重。王安石在政事上的许多意见,有很多都没有被采纳。尤其是人事安排,但凡倾向这样的态度,让王安石平添了一分归意。   翻翻自己在京执政的这些年所写的诗词,从意气风发,到如今的无奈思归,完整地展示了他几年来的劲旅,身心皆是为此而疲惫不堪。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这是王安石放弃了在江宁的生活,终于在当今天子的征召下上京任官时,对友人劝谏的回复。   那时的意气风发,在十年的执政过程中,已是荡然无存;而踌躇满志的心境,也消磨殆尽。   今日若以元日为题,却不会再有“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慷慨激昂。   王安石已经厌倦了朝堂上的争斗,早就开始想着放开一切,辞任返回江宁。   就是如今住在家中的二女儿,让王安石不知该怎么办。自己若是辞相,女儿又该去哪里住?不可能回旧宅住下来,没有一个主心骨,这样的全是女子的宅院,麻烦事最多。   韩冈还留在广西,因为年幼的子女需要照顾,同时也经不起车船劳顿,王旖她们也不能去广西与丈夫团聚。虽然女儿什么没有说,但王安石是知道王旖希望韩冈能回到京师,若是不成,至少可以北面一点。   也许在自己辞相之前,当设法将女婿韩冈从广西调回来。京师应当不可能了,但更近一点的地方,应该不算很难。   翻手将自己的诗文小集收了起来,王安石坐着又发起呆来,没有与上来收拾书桌的女儿的说话。   若在几年前,王安石连发呆的时间都不会有,往来不断的访客能让他的书房始终保持着客满的状态,总是热闹非凡。   而眼下随着吕惠卿和章惇的先后成为执政,王安石的书房虽然不能说是自此门可罗雀,但宾客人数大减,却是不争的事实。   宰执之间,为防结党之议,私下里都是尽量少有往来。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之后,几年来,上门拜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章惇进了西府后,也没来过几次。   没了吕惠卿和章惇,王安石身边其实还有些幕僚和助手,但他们的地位不高,能力也不强,能起到的作用很是有限。   幸好已经不是变法制度风雨飘摇的那些年,因为各方的势力已经在眼下取得初步的平衡,而新法的成效也是有目共睹。王安石不必担心自己离开后,会对新法的事业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   只是该怎么离开,在何时离开,这些都还真是要让人破费思量。 第二十五章 山水流连住多时(中)   岭南两路,一向被北方视为蛮荒之地。   瘴疠横行,蛇虫遍野,举目多为荒野,不宜常人居住。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广西、广东的任何一个军州,不论是户口还是税赋,都难以与北方略大一点的县相比。唯有广州是个特例。   这是天下排名前三的大港,信风到来的时节,每天进出港口的商船数以百计。只要站在港口的码头上,一天之内,就能看到行驶在七海之上的形制各不相同的海船——有桅杆高挑、骨肋坚实的广船,有两头高耸、船尾饰有彩绘的福船,有平底多桅杆的沙船,有船首尖翘、两侧绘有一对眼睛的鸟船,更有来自于西方,张着三角形风帆的船只。   这一艘艘,满载着各地珍奇而来,又满载着贵重的货物而去。每一艘离港、入港的船上,都有着价值几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贯的货物。   不过广州城中,聚集了最多财富的地方,却不是桅杆林立的港口,而是有着几十家金银彩帛铺聚集的东门大街。   南来北往的商人们,因为铜钱、铁钱沉重,为了携带方便往往都是带着金银或是彩帛之类的“轻货”。等他们到了地头,都必须将这些轻货在金银铺中兑换成铜钱才能使用。而随着金银兑换业务的发展,许多商铺的本金越来越足,渐渐地都做起了放贷、典当的买卖。   一栋栋雄壮的屋宇沿着厚重的青石板所铺就的大街延伸开去,广阔的门庭在高墙壁垒之间显得幽暗深邃,冷漠地将穷人拒之门外。这里的每一条砖缝都闪烁着金光,沉重的马车在石板路上磨出的车辙里,都藏着叮当作响的铜钱。   每天都有数十万贯的资金在东门大街上流动,一次简单的交易都是几千近万。到了每年冬夏,信风渐起,一年中船只进出港中最多的时候,更会窜到上百万贯的水平。   除了汴京城中,同样是金银彩帛交易聚集的界身巷让人只能仰望之外,就算是泉州、杭州两个同样、甚至更胜一筹的繁华商港,东门大街诸多金银铺的东主和掌柜们,也都是不服气的,“那些都不成气候!”   东门大街旁的酒楼,只为金银铺的东主、掌柜还有他们的客户们服务,价钱当然是最贵的,同时也是最好。几十万的生意都在推杯换盏中完成,拿着嵌了宝石的银杯为交易成功而碰杯,轻描淡写的吐出地数字后面,多是缀个万字。   从汴京传出来的风俗,两只热气球带着招牌飞在天上。三层高的楼宇,就是放到京城都不会丢脸。菜单上,竹鼠、山鳖、鸧鹳、蝙蝠、蛤蚧、蝗虫、蜂房,只要是能下肚的,越是珍奇之物,就越是受到欢迎。   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对坐的就两个人,一人带着嘲笑的口气:“前两天往京里贩棉布的米二,竟来找我贷个五万贯。这点钱,往年说借也就借了,喝杯茶的事。可现在谁不知道这些年棉布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他在家乡欠了几万贯的债瞒得再隐秘,也躲不过我家的耳目。他之前在港中倒是有条船,但船上装的是什么吗……竟然是牛!”   “要赚钱,耳朵可不能只放在广州、福建,交州那也是个宝地。”听到这番话,屏风之后的另一人,得意地压低声音向同伴炫耀着,“米二贩牛,就是为了搭上了广西小韩龙图的线。前些日子鄙号的人,可是亲眼在海门看到他从李钤辖的门中走出来的——李钤辖是什么人,小韩龙图的亲表哥——打通了这条路,只要有小韩龙图说句话,他下一次从交州回来,至少能带上一船的香药。昨天我借了十万贯给他,五分的利!”最后还不无遗憾,“只可惜这样的买卖也就一两次,等他有了本钱后,就不会再借了。”   冒着遇上台风的风险,米彧抵达海门港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底。   他这一次,特地从泉州随船带来了一船农具,如今交州的蛮部都是铸兵为犁,亟须大量的农具来维系生产,而作为转运使的小韩龙图眼下最关注的也就是交州的农业生产,米彧看准了这一点,带了农具回来,不为赚钱,只为卖好。   因为运送耕牛去贩卖,米彧被人耻笑,回到乡里还要被逼债,连父母兄弟都不搭理他。但能借此与韩冈搭上了关系,投再多本钱也不嫌多,转眼就能赚回来,衣锦还乡都是一趟船的事。   通过半年紧张的建设,海门港已经是初见规模。   烧制的简易水泥,从码头到道路再到屋舍,到处都有使用。来不及烧砖、凿石,但大量水泥的运用,让城中几条主要街道,看起来并不比铺了砖石的道路稍差。   道路两旁,以刺桐为行道木,到了开花时节,便会是如同泉州一般,到处是艳红如火的花朵。道路的设计者还设计了排水的暗沟,如果是普通的雨水不会淹没道路,稍大一点的也会很快引到海中。   另外海门港有个特别的地方,就是从码头通往仓库区的道路,并不是普通供车马行驶的道路,而是沿着汴河两岸正流行的轨道。硬木打造的木轨一直延伸到城中的库区。   货物下船后就送上架在轨道上的货车,几千斤的商货,只要两匹挽马来拉着就过了。在对应的库房中卸下货,空车则顺着另外一条线再从库区又绕回来。回环式的物流交通,让进出两条线上的车辆互不干扰,形成了一个稳定迅捷的通道。不仅能运货,还能送人,省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从还在船上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走进港口,米彧都没能将嘴合拢。两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工地的模样,大半道路都还没完全竣工,到处都能见到污泥和脏水,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干净整洁、井然有序的港镇。   虽然船只还不多,可在米彧看来,就算数量再多十倍,这座港口应该也能井井有条地容纳下来——从一开始,对海门全局的设计,估计就是以明州、台州的中等港口为目标,同时还留下了扩展的空间,达到广州、杭州的规模也不成问题。   迎接米彧的是顺丰行特地从关西调来开拓新局面的掌柜,姓王,单名一个清字。   王清的模样五大三粗,双手骨节粗大,显得十分有力,不似商人倒像是一名军汉。不过这也不能说错,他的确原本就是吃过兵粮,耳后还有刺字。只是几年前报了病从军中退出来,投到了韩家的门下。靠着能写会算,加上一些精明干练的本事,成了顺丰行中主管一地的掌柜。   王清有着关西军汉的豪爽,但也绝不缺精明,只是笑起来就是满面憨厚,让人看不出半点狡诈。迎上来时,热情无比的米二哥长、米二哥短地打着招呼,天知道两人就只有数面之缘而已。   王清亲自来接米彧,与其说是米彧的面子,还不如说是船上货物的面子——从负责上船临检的监镇,将消息传到王清手中,只用了一刻钟,这个速度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王清与米彧一起上了轨道马车,往城中行去,一路上说着些有趣无趣的闲话。   寒暄了几句,米彧便问起了韩冈和李信两人的现状。   王清有些许遗憾地说着,“米二哥你来得不巧啊,龙图刚刚去了钦州,这一次要从邕州绕上一圈后,才会回交州来,少说也要二十天——万一居中有事要去桂州,那就是两个月了。至于钤辖,倒是在交州,不过现在去了河内寨,去看看那边的寨子到底建得怎么样了。”   “那还真是不巧。”米彧心中满是失望,却竭力不然自己表现到脸上来。   他为了能讨好韩冈,可是在船上带了沉重又占地方且卖不出价的农具来,正常的海贸谁会这么做,这完全是奢侈浪费的行为。本以为能借此见上韩冈一面,谁知道这般不巧。   “米二哥放心。”王清亲昵地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交州南北七十二家,没一家不缺农具,就派了人在邕州、钦州和廉州到处找着。如果他们听说了米二哥你带了这么多农具来,哪家不要讨好你?交好了这七十二家,米二哥你在交州便是一路畅通,没见到龙图和钤辖,其实也无大碍。”   “在他们那里的讨好,哪里比得上龙图的随口一句。”米彧摇头。奉承话说着,但心里则是欣喜非常。   韩冈、李信毕竟会离开,也许就在不久之后,而七十二家部族——这个数目其实也只是叫着顺口,实际是七十四个羁縻州——却是会在这里一代代地繁衍下去。结交了蛮部,对于他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作为商人,都是和气生财,上层路线要打通,下层路线也同样要保证,上下都讨好,这样便才能做得长久。   “米二哥,你可知在你之前,先一步进港的船上,带的是谁人吗?”王清忽而问道。   “是谁?”   “是章七相公的亲弟弟!”王清笑道,“他和米二哥你都是从泉州过来的。”   米彧脸上多了几分讶色,但更多的还是事不关己的淡漠,毫不在意地反问了一声:“啊,是吗?……想不到就是前后脚啊。” 第二十五章 山水流连住多时(下)   尽管米彧是知道章恂往交州来的,在泉州的时候还是亲眼看着他上船。但米彧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并没打算凭着同乡的身份,去接触章惇的弟弟章恂。   认了两家主人的狗,最后不是被赶出家门,就是上了餐桌。既然傍上了韩家,就要做一条诚实、忠心的好狗。   虽然王清脸上的表情,对米彧的表态看不出有何反应,但他的话似乎也变得热情了一点,米彧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章家的十一公子,就是章家为了开设商行而来,接下来,章家也就要在交州插上一脚了。”   “不知章七相公家的商行打算在交州做什么营生,贩些什么货物?”米彧在泉州的石渚港看到章家的十一衙内上船南行后,在船上的时候便一直在揣测着,只是越想越是心惊胆跳,最后甚至是不敢再多想了。   “听说是什么都做。”   “什么都做?!”米彧脸色变了。不是他害怕听到的那句话,但结果都差不多。既然什么都做,那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赚钱最为丰厚的香药贸易。   “放心!”王清笑着,“想必米二哥也应该知道,章七相公所在的莆田章家,在福建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前面出了个宰相,眼下章七相公也离宰相不远了。名门望族,做事那也是有讲究的,不会什么都一口给吞掉。”   从专为轨道而开的侧门进入交州城,王清和米彧一起下了车,两人的几个伴当就从车外搭脚的地方跳下来。   轨道线路设计时就埋下了伏笔,正好从顺丰行交州分号的大门前不远处经过,只要下了车,走上两步,就到了新近修起的顺丰行的分号。   顺丰行交州分号的占地并不大,因为商行的库房都集中在城东,占用地皮最多的建筑既然不在此处,围墙括起来的地面当然也就用不着太大。   新修起来的建筑自然到处都是簇新的。屋顶上的黑瓦,地面上的方砖,不像旧屋一般,有着青苔甚至青草。梁柱上都刚刚抹过了一层漆,不见一丝斑驳的痕迹,只是还没有完全变色。王清安排给米彧主仆的分了内外间的客房中,刷白了的粉壁看上去也尚未全然干透——毕竟仍是雨季,而且还是雨季中,雨水最多的时节——而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则也是墨迹新干的样子。   换下行装,借着王清使人送来的热水,米彧经过一番梳洗过后,整个人变得神清气爽,长途旅行的疲惫一扫而空。   王清此时派人来请,看看时间,离着饭点还远,接风洗尘的宴席自然还要过上一阵。他知道是王清为何事,便跟随派来请人的婢女,往去见客的偏厅过来。   王清就在厅外相候,也换了一身衣服。进了厅中,王清、米彧谦让了一番,分了宾主,在两张白木交椅上对坐着歇下来,两个相貌不俗的交趾女上来奉了茶,躬身出厅。   茶水就在手边,要商谈的对象则坐在对面。将茶盏举起来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闲话到此为止,也就该说正事了。   王清迅速进入正题:“米二哥你的打算小弟是知道的,交趾的香药生意有多赚钱更是一清二楚。只是鄙号在此处人手不多,并不打算沾手此事。”   米彧心头一跳,顺丰行躲着香药贸易走,难道是不打算跟章家竞争,但王清接下来的话,让他松了口气,“所以鄙号打算入股米二哥的商号。以米二哥你为主,鄙号也就是做个跑腿的,占三成的股,平日派个人在行中查账就行了,一切还是米二哥你说了算。”   这是交换条件,而且优厚得让米彧难以想象,以他的计算,就算自己只占三成都是不会亏本的。而米彧一开始的打算,是六四开,顺丰行六,而自己则只占四成就够了。   占了一条稳赚不亏的商路,就算欠着再多的钱,也没人担心会还不起,就算想要再借上一笔,只要能还清利息,都是很容易的。   既然顺丰行这般大方,米彧当然的有所回报,“三成干股,在下立刻就奉上。王兄弟可以放心,每年的红利在下肯定会按时送到。”   “不,不是干股。该出的钱,鄙号一份都不会少出。顺丰行只用了七年便发展成如此规模,天南地北都有分号,靠得就是信义二字,不会贪图不义之财。”王清变得很是严肃。   米彧心神一凛,连连点头称是。想来也该是这样,通过在京城了解到了冯从义的秉性之后,米彧才准备将接下来的注意力都放在交州的香药贸易上,要是换了别家,比如准备“什么都做”的章家,他就只会选择设法捞上一票,而不是眼下的长期买卖。   王清代表开出的条件如此优厚,米彧完全没有拒绝的道理,很干脆地点头答应,找了个中人,将合约给定下。   在合约上签名画押,打上印模,王清微微笑了起来,漫不经意地随口说道,“若是米二哥你手上周转不开,鄙号也能出借一部分的,依着便民贷的利息就可以。”   “多谢王兄弟,不过在下还是有些闲钱的。”   米彧对此婉言谢绝,他另可借用高利贷。如果所有的本钱都从顺丰行借,到最后就会变成一个跑腿的掌柜而已,只有自己真金白银地出了钱,才是有资格与顺丰行一起做买卖,至少不用担心被吞掉。   将香药贸易的事敲定,王清也算是了结了一个任务。   在顺丰行的生意中,都是以各大工坊的出产为基础,而不是单纯的转运贩卖,靠差价赚钱。不过若有合适的机会——比如香药贸易——也不会全然放过,通过一笔笔投资,将别家的商行拉过来,依靠股份分润红利。与顺丰行合作的商人,米彧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这样做生意的手段,其实并不是赚钱最多最快的招数。放弃能赚大钱的生意,而与多家商会来往,王清作为大掌柜,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藏在背后应该有个更大目标。   但王清始终想不明白,更看不透。但他也没有多想,站起身,邀请米彧一同赴宴,不但是接风洗尘,也是为了两家的合作而庆贺。   ……   韩冈刚刚抵达钦州。   这半年来,他主要还是在沿海的钦州、廉州、交州加上邕州四地之间频繁,间中只回了桂州一次,这是为了检查路中各州的财政情况,以便向京城汇报。   看了广西各军州的账本,韩冈忍不住要叹气,广西果然还是穷。他在开封担任提举诸县镇公事的时候,看到的账本,无论支出还是开支,都是要比广西的财计簿桑上的数字,要长出一截来。   算起库中的积存,这边除了桂州、邕州,多半是几百几千而已,而京城,随便一个县都是几万十几万。这还是大部钱粮,都往开封城中的几大库汇聚的结果——当真是不能比。   钦州的账簿就放在韩冈的桌案上。前后对照了,发现没有错,便将手上的旧簿和新账一合。顿时就是一团积灰喷了出来,让韩冈连着呛咳了几声。   “龙图。”服侍在身边的伴当关切地问着,上来要帮着捶背。   “没事!”韩冈摇摇头,让他去打开窗子。一股清新的风吹了进来,感觉就好了不少。   不再是龙学,而是龙图。   尽管比不上章惇跃入西府的光荣,但一个龙图阁学士的头衔,也足以让朝中九成九的文官羡慕和嫉妒了。要知道,就连做到枢密副使的包拯都不是龙图阁学士,后世所说的包龙图,根本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大宋虽说是重文轻武,但军功的封赏,远远重过其他的功劳。治政即便再好,每一任的考绩都能拿到上上,四课二十七最一应俱全,也比不上一次斩首过千的大捷。   韩冈经手的是灭国之战,作为副帅,而且还拥有临阵指挥之功,他分到的功劳,并不比章惇那位主帅少多少。   但这一切都已过去,眼下更重要的是发展生产。   交州如今号称七十二部,实际上总计七十四个羁縻州。大大小小几十家的部族将富良江两岸的平原瓜分殆尽。   但他们并不擅长农业生产,所以韩冈的手段就是仿效熙河路的做法,从军中和治下,选取精通农事的士兵和百姓,将他们聘为农官,去指点蛮部的农业生产。   如果一干溪洞山蛮是要自己种地,他们多半都不会太尽力,但现在有交趾人代劳,当然不介意多费一点驱使时挥鞭子的力气。   为了保证地力,交州各部的土地都是采取轮作制,但出产不会少——光是之前半年,各部急就章的种植,生产的粮食已经足够他们近一年的食用——此外甘蔗的大规模种植,也都在酝酿之中。   只要再有一年时间,交州就能有个大变样,三五年后,就是堪比熙河路的富庶边州。   但韩冈心中忽然有了点惆怅。   放下父母、丢下妻儿的生活,难道还要再过上一年?身在南疆两年,间中只有匆匆一回,他也当真是想家了。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绝迟(一)   一封只有两页的信函拿在手中,韩冈却是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   这是王旁寄来的私信,与自家妻妾的信件一并送来。虽然信并不长,但里面说的事不少。比如蔡挺在殿上突发风疾,比如吕公著回京,比如天子因为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而暑病,特遣使赐药洛阳。但最重要的还是王安国的去世。   蔡挺在殿上发病,基本上他的政治生命算是完了。如果他不主动请辞,御史们的弹章能把他家门口给淹起来。枢密院刚刚多了名枢密副使,眼下就要又少了一名。人数依然不变,但西府中这几年来的固有格局已经发生大变。且吴充、王韶在枢密院的时间也已经很长了,很可能短时间内会有个变化——至少王韶出外的可能性很大。   而吕公著,他是铁杆的旧党,旧年还是他推荐了王安石,而后却因为反对新法而出外。包括他在内,一干旧党重臣在数年间陆陆续续地都被赶出了京城,由此确立了新法的权威。但眼下吕公著回京,让人不得不猜想,天子是否有意重新启用旧党。   这一点,在天子对司马光的看顾上得到了确认——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听闻司马光在独乐园中中暑而特意赐药,以司马光旧党赤帜的身份,这么做的政治意味太重了。至少在过去,天子不会做得如此直接。   这三件事与韩冈的关系都不大,但接下来却跟着王安国身故的消息。   韩冈与王安国来往并不多,王安石的三个兄弟,最反对变法的就是他。但王家兄弟之间的情分很深,当年王益早亡,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都是靠着王安石一人的俸禄支撑起来的,作为长兄,王安石为兄弟做了很多,而几兄弟对他敬重,也是不必说的。去年王雱病逝,今年王安国又病故,自家岳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韩冈多多少少能体会得到。   按道理说,既然是王安国病逝,王旁就不该在告哀的信上牵扯其他杂七杂八的事。不过两遍一看,他这位内兄的用心差不多也能领会了。   “看来进益不小啊。”韩冈在小厅中自言自语,王旁在出来任官之后,这两年在各方面都有所成长,从这封信中也便能看出一二。   尽管王旁他在信上连只言片语都没有涉及,但韩冈能看得出来,王安石的心境有了变化,天子也有心对两府人事加以更迭,内忧外困,自己的岳父多半在宰相位置上做不久了。   “是准备过河拆桥吗?”   韩冈虽是这么在想,心中却没有半点愤怒,只是为他的岳父感到几分悲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怀。   赵顼这么做,是在尽天子的本分。   从政治的角度上说,新法几年内狂飙猛进,这时候肯定是需要稍微缓和一下。而且王安石控制朝政的时间也太长了。弱势、听话的宰执官,做个十几年都没问题,天子不需要为此而担心,而一个强势的宰相,三五年就已经让人嫌太长了。   而且这些年来官军胜绩累累,即便年年灾异,但朝廷的开支依然能维持平衡,赵顼富国强兵的夙愿已经成为现实,剩下的目标就是厉兵秣马,剑指西、北。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只要将已经成型的法度和条令继续保持下去,达成最终的目标也只是需要时间而已。   从这方面看,王安石不再是必不可少的了。如果王安石能够主动请辞,多半就能留下一道君臣相得,善始善终的佳话吧。   韩冈摇了摇头,王安石不可能在相位上待一辈子,迟早要走的,趁着眼下国势大兴的时候离开,也算是个好结果了。日后朝堂上若有动荡,他再回来镇住朝局,这就是元老重臣的作用。   这一切应该就是在半年内有个结果,自己只要等着看就行了。   将信叠起收好,韩冈拿起桌上的一张名帖看了看,叫了门外的亲兵进来,“去门房,领武福、俞亭二人去偏厅。”   武福、俞亭是钦州疍民的首领,昨日韩冈派人传话今天过来,丝毫不敢推搪地就按时赶着上门来听候吩咐了。   韩冈到了偏厅的时候,两名疍民首领正局促不安地站着,见到韩冈终于出现,便连忙跪下来通名行礼。   韩冈坐下来看着两人,他们身上穿得甚是光鲜,一身绸布做的袍子,头上的帽子遮住了与汉人有别的椎髻,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除了肤色黑了一点,就是两个普通的富家翁,连肚子都是一般儿地装满油水。   待到两人战战兢兢地站起来,韩冈温和地笑着,“前日本官从交州泛海而回,正好看见有人在海上采珠,故而找你们来问一问。”   两人对视一眼,像是松了一口气,武福从袖中抽出一张礼单,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双手递上来:“相公,这是小人的一点孝心,微薄得很,不成敬意。”   “本官不是要你们的珍珠,一颗颗都是人命,本官也没心思拿。”韩冈摇摇头,看都不看地让他将单子收回去,“采蚝几百几千才能有一两颗上好的珠子,还要防着鱼虎【鲨鱼】,这份生计可算是辛苦。”   两人以为韩冈是故作姿态,便又劝了两句,等到韩冈一声怒喝,偷眼看到他的表情,才确认了这位年轻的转运相公当真是不想收礼,讷讷地将礼单收回去,“……相公说得是,的确是辛苦。”   韩冈悲天悯人地叹着气,“每年夏秋时节,又多有台风。靠海的州县年年遭灾,昨天我翻看籍簿,最近的十年,年年少说都有几十人殁于风灾。你们在海上,恐怕灾伤更重。”   “相公当真是心慈。我等在海上,哪年不死人?家家户户都有死在台风天里的。”   “即是如此,那为何不上岸买地,换个稳当点的生计?”   “都是这么想啊,可怎么也做不到!相公知我等辛苦,可钦州人哪里会管?我们疍人一说要买地,价钱都能翻上天去。”俞亭叫着苦,“小人两个几代辛苦,才攒了点身家,好不容易才置办了两块地,一间房。其他的人还不如小人,有点钱买点穿戴就散尽了,哪里还能置办得下?”   “方今交州新复,正乏人口,若是尔等能迁往交州,置地倒是方便的。”韩冈喝了口茶,漫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相公,小人都是习惯了钦州的水土,突然去了交州,水土不服。”   “交州也不远,若说路程,也不过是顺风时往南一天的水路罢了!”   两人面面相觑,终于发现韩冈是认真地这么在打算。武福扑通一声跪倒,“相公要小人做牛做马都行,可这交州是万万不敢去。交州的风浪可比钦州更重!”   “不是说让你们置地建屋了吗?当然不会住在水上。”   “这……可是没钱啊。”   “那就更不用担心。到了交州之后,买地是另外算得,而官府都会给你们分配一份永业田,不要你们一文钱,足够温饱支用。日后有了田地,也不用再怕风浪,也不用再吃采珠的苦了。钦州沿海总共上千户疍民,估计也没有几个家有产业的。只要搬个家,就此有了产业,日后也能给子孙一个安稳的生活。”   韩冈一句句话,让他们无从推脱,武福和俞亭两人愣了半天,最后一咬牙,连连磕头道,“相公明鉴,小人世世代代的在水上讨生活,再苦再累都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活计,总归是手熟。突然要小人去种地,可连锄头都不知道该怎么拿,只会将自家给饿死。”   “邕州左右江的溪洞蛮部也不会种地,但他们现在不还是在交州开垦荒地吗?总是能学着来的,官府也会派人指点怎么耕种。且刚开始的两年,不会收你们的税赋,若有灾,官府还会有赈济,一切都不用担心。本官也知道,一开始肯定是辛苦,但过些年也就能好起来,日后子孙不用再吃采珠捕鱼的苦,也不用再怕台风,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韩冈不厌其烦地为两名疍民首领解释着,但两人尽管砰砰地磕着头,额头都红了,但就是不肯答应下来。   低头看着脚前的两个磕头虫,韩冈的视线森森如寒水。   关于收编疍民的事,韩冈其实可以直接发布一道公文,传达自己的命令,剩下的具体工作自有地方州县来完成。   他都已经做到了转运使,为了这点事,亲自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其实说来即有失身份,同时也不并合乎官场的规矩。   这等于是不相信钦州知州的能力,同时若是出了乱子,也没办法将罪过推到下面的人身上,只能自己全数承担,算是自讨苦吃。聪明人都不该也不会这么做的。   不过韩冈只想看一看领导一地疍民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并尽力将这第一步给走稳了。只要这个开头打得好,日后福建、两广,甚至还包括浙南,上万里的海岸线和江口、河口,总计十万的疍民,都可以按部就班地编户齐民,然后寻找合适的地方将他们安置下来。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二)   今天见了两名疍民首领,韩冈一看到他们身上的穿戴,就知道这两个人是不能用的。通过正面的交流,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虽然他们也是疍民,但却是压榨贫苦疍民的吸血鬼,自己吃得脑满肠肥,却不顾他们之下的族人。   两人手上的上千户疍民,就是他们最大的一笔财富。每年都能靠着疍民得到几千上万贯的收入,在钦州城中还有一份产业,试问怎么可能放弃这一切?   不仅仅是钦州的两名疍民首领,南方沿海诸路的疍民首领,应该都不能为己所用。   疍民有户籍的不多,基本上都是大小头领才会有。需要交纳税赋和劳役时,官府都直接找这些首领,再由首领摊派下去。没有户籍的疍民,其实就相当于首领们的部曲,死活都是各家首领说得算的。   对部曲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想要一句话就让他们放弃……这件事,只要稍微想一想,就知道完全不可能。他们尽管看起来的确是畏惧自己,可若是触动到他们的利益,也是会拼命的。   韩冈也不想再看着他们磕头求饶了,“算了,你们两个且起来罢……关于此事,本官也不会强逼尔等。愿意去也好,不愿去也好,一切都由你们自行决定。回去花上十天半个月聚起来商量一下,问问你们下面的人,想去的就直接去交州,不想去的就留在钦州好了。不要急着给本官回复。”   两名疍民首领就这么被人领着下去了,看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韩冈未免太好说话了,可一点也不像传说中,一句话就让交趾男丁都成了残废的小韩相公。   韩冈对他们脸上的疑惑笑了一笑。这也不怪他们,他只是不心急而已,所以看着好说话。   接下来他可是要张榜公布,并让,想必武福、俞亭二人无法将下面的疍民耳朵和眼睛全都蒙上。只要有一两个人感兴趣,并同意迁往交州就够了。   所谓的手段不过威逼利诱四个字。但要用得恰到好处,却不是那么容易。一干绊脚石,强行拔出只会生乱,得先让疍民中有了不同的想法,官府才好插手进去。最好的办法是先塑造两个典型出来,拿他们做范例,只要有好处,总会慢慢吸引人来。   如果那时候武福、俞亭这两名首领们还敢于阻拦,正好可以一并解决——钦州被攻破时,疍民们趁火打劫的事,韩冈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两位首领纵然不是直接的煽动者,也肯定对此进行了默许,若要问罪,少不了他们一份。   这一桩事,需要把握分寸和节奏,韩冈也只能从转运司中直接插手处置,如果交给地方上来管,多半就会将告示一贴,然后强迫疍民迁往交州,最后好事变成坏事。   韩冈自嘲笑了一笑,他在广西还有的是时间,可以等到疍民慢慢来投。   ……   章恂抵达交州的消息,传到韩冈手上的时候,他正好结束了对廉州、钦州的巡视,抵达了邕州。   在廉州,韩冈也招来了当地的疍民首领询问,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否定的回复。除此之外,倒是趁着偶然一日的晴天,去了海角亭一游。   此时的天涯海角不在海南,而在钦州、廉州。钦州有天涯亭,廉州是海角亭。不过也无甚特异之处。眼下论起大宋诸多军州,哪里一座更靠南,答案当然不会是钦州和廉州,人人都知道交州更南面一点。   廉州的知州还邀请韩冈顺便去合浦的断望地一游——那里产的珍珠,才能被称为合浦珠。不过韩冈想想还是算了,婉拒了盛情的邀约。他对珍珠没兴趣,瓜田李下的嫌疑也没必要沾。   在广西南方诸州绕了一圈,韩冈终于回到了邕州。   做着邕州知州的苏子元也算是能吏,治事手段很是出众。加上他并不光是继承父亲的余荫,本人也是立下了大功,在邕州名望极高,吩咐下去的事,无人会拖延推诿。   在他的治理下,同时也是经过了近两年的休养生息,邕州也算是热闹了起来。街市上人声鼎沸,几条商业街,都是挤满了人马和车辆。   城中的废墟早就被清理干净,而空出来的地皮,则已经大半被人买了去,到处都能看到有人在置屋建房。   韩冈进城后一路走过来,满意地点着头,比他三个月前来的时候,城中可是又多了许多建筑。   韩冈在邕州威望尤高,仅次于不在人世的苏缄,为了省些麻烦,他进了邕州城便偃旗息鼓,只派了个亲随去通知苏子元,自己径直去了州学安身。   州学中的学生们也多了一些,他们刚刚考过了月考,正是呼朋唤友,准备出去放松一下。只是韩冈一到,便把他们都吓得乖乖地守在学校里。   韩冈看了一下他们的试卷,题目和答案都偏向关学,而且也多了水利、农事和兵法方面的条目。   受了韩冈的影响,苏子元对于经义方面的理解逐渐偏向于关学,而刚刚走马上任的邕州学官则是韩冈的幕僚李复,他因功得官后就被韩冈推荐到了这个位置上。在韩冈、苏子元和李复的影响下,广西的士林风气渐渐偏近于关学一脉。   而且研习关学,对他们也有实际好处。广西的士子基本上都不指望能中进士,只是若能在州学里出人头地,那么也是能出来做个摄官——虽无正式告身,任官也不经流内铨考核,人称“假版官”,故而名“摄”——但经过几次磨勘,也是有转为正式官员的资格。而摄官考试的主考官,就是转运使,也就是他韩冈。   在李复的陪同下,韩冈对几个出色的学生加以褒奖,又对考试不合格的学生则先是训斥,之后又勉励了一番。过了一阵,得到消息的苏子元,从衙门中过来了,要为韩冈接风洗尘。   苏子元此时已经是韩冈的亲家了,也就在半年前,在忠勇祠前处斩了一批屠戮邕州的战犯之后,韩冈便代长子韩钟向苏子元的女儿提亲。   尽管孝期未过,不便议论婚嫁。但以韩冈和苏子元两人的交情来说,口头上的约定已经足够了。等除了孝,再去完成通名、纳彩的定亲之仪也不迟。   接风宴之后,也就是晚上歇下来的时候,韩冈收到了章恂到了交州的消息。   此外还有一份由顺丰行交州分号送来的汇报,上面说了这个月在交州的业务开拓情况,另外还提到了入股一名福建商人的香药买卖——米彧这个名字,韩冈依稀还有点印象,似乎是表兄李信提起过的。   随着章恂的到来,章家便算是在交州扎下根来。不过正式出面组建商行的当然不会是章恂,章家在商事上也是有其代理人的。   韩冈也不会为章恂的事多费心,交州知州李丰就是章惇的门客,当然一切会照顾好。他唯一的企盼,就是希望章家能戒了急功近利的心思,能安心下来置办产业,而不是局限在贩卖转运的行当上——只是章恂一到交州,便急着询问各色香药的出产,韩冈的忧虑就不是杞人忧天。   烛台下,韩冈提着笔,考虑着该怎么给章惇写信比较合适,疏不间亲,这措辞上就得很费思量。   在摇晃的烛光下,用了大约两个时辰,韩冈终于搁下笔来,揉了揉又胀又痛的双眼。也算是知道为什么欧阳修近视得近乎是睁眼瞎了,马上、枕上、厕上,连这三个地方都不把书放下来,眼睛不坏才有鬼。   在信中,韩冈对章家过于关注处在风尖浪口上的香药贸易劝谏了两句,不过更多的还是透露了一点关于白糖制取的技术,并提议两家在交州设立制糖作坊,联合七十二部一起垄断交州糖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双管齐下,总是最行之有效的手段。   韩冈与章惇之父章俞有救命之恩,有这份恩情在,章、韩两家如今才会走得如此之近。加之韩冈和章惇又是政坛上的盟友,两边的关系也更加牢固。不过恩情会渐渐淡忘,政坛盟友也会因为政见不合渐渐分离,但若是有着金钱的浇灌,这份盟约当能更加牢固,维持的时间也更加久长。   另一个对章俞有救命之恩的刘仲武,章惇到枢密府上任之后没两天,就找了个机会在天子面前提名,准备将他调去陕西边关立功。不过刘仲武运气甚好,在廷对时让赵顼给看中了,留在了京中任职。   相对而言,王舜臣就没那个运气,他上京的次数比刘仲武还多,半年前还因为葭芦川大捷的缘故上京面圣,可也是年纪的缘故,依然是留在都监一级——虽然得官时是改了年纪的,但还是显得过于年轻。加上功劳不比李信那般光辉耀眼,便跟留在熙河路的赵隆一样,都是都监都巡,无法再往上走到一路钤辖的位置上。   但话说回来,王舜臣和赵隆两人都已经是从七品的诸司副使,以他们这个年纪来说,军中也没几人能比得上。日后只要有机会,打上几场胜仗,三衙管军的几个位置,照样能争上一争。   自己处身官场,位置已然甚高,日后有望跻身政事堂。军中则有亲朋好友,加上自己的声望,一切更不在话下。再加上自己在工商二事上的布置,钱财方面也不会缺少。还有自家在关学一脉中的地位,人才也不会少。   人、财、权,都不缺,未来在朝堂上的地位可以想见。韩冈在幽暗的灯火下沉吟着。这样的布局还是差了一点,依然不够牢靠。   不过,要想更为牢靠的办法也是有的,眼下也有了眉目,离着成功也为之不远。只要能够成功实现,自己的地位将会比眼下牢固百倍!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三)   “‘吾何罪而至是’?”耶律乙辛讶异地睁大了眼,显然是难以置信。   “‘吾何罪而至是’。”萧得里特沉沉地点头,表示自己并没有说错。   耶律乙辛摇摇头,又撇撇嘴,不知该说什么好地啧着舌头。过了一阵,才破口失声而笑。先是呵呵的轻声,而后笑声越来越放纵,最后竟是难以遏制地纵声狂笑起来。   亲自押送废太子去上京流放地的萧得里特,还有直接参与太子谋逆一案的萧十三也陪着大笑了起来。   三名辽国重臣,笑得恣意狂放,一直压在他们的心头上的巨石,终于是挪了开去。用了近三年的时间,总算是看到了触手可及的结局。   这般幼稚的话,不到绝望到神智昏聩的时候,怎么可能会问得出口?!   纵是父子之亲,轮到帝位谁属的问题上,就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了。南朝在史书中涂脂抹粉,实际上还不是如此。而北方寒地,父慈子孝也不是没有,但到了争权夺位的当口,也别指望会留情。   加上十几年前的皇太叔耶律重元谋反一案,至今犹在朝堂上和大辽天子心中留下深深的阴影,对谋反一事最是紧张和提防。   耶律乙辛只是指派手下,去告发东宫近臣和几名宿卫正密谋拥立太子登位,准备好了证人证据,接下来就是等着皇帝的雷霆之怒,落到太子身上。   在萧皇后因通奸案被赐死之后,作为她亲生儿子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还在天子的心中保着原有的地位?   大辽的魏王殿下冷冷笑着。耶律浚几年前兼领南北枢密院时,开始针对自己下手,自家为此都将身家性命全压上去作赌注了,他却没有这个觉悟,最后落得废为庶人,囚于上京的下场,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萧得里底向着他的主人为自己表功,“末将已经让人围着房子建了一圈高墙,只有鸟能飞过去,墙上只留一道小门通饮食,又有一队人马紧紧看守着,任谁也别想跟里面多说上一句话。”   “终究不能关上一辈子。”萧十三向上指了指,“上面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这是不说废话吗?瞥了表情中带着狠决的萧十三一眼,耶律乙辛哪里还需要人提醒,更不需要人催促他不要留手。   “有皇孙就足够了,”耶律乙辛重复着,“有皇孙就够了!”   再一次在耶律乙辛这里得到确认,萧得里底和萧十三终于放了心下来。毕竟他们做的这等事,若是爆发出来,抄家灭族都是轻的。不能绝了后患,夜中也不能安寝。   只要有着如今正当幼龄的皇孙作为继承人,耶律浚这个人就不必存在了。而如今的天子正当壮年,等到皇孙即位,还有很久很久,中间出个什么意外都不足为奇。   放下了心头事,萧得里底忽然侧起耳朵,有些纳闷地问着:“都这时候,怎么没听到出猎的号声?”   “这一个月来,上上下下可都没有出去打猎了。”   萧得里底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怪不得昨日回来时没看到飞船呢……这倒也难怪了,毕竟这一次闹出来的不是皇太叔。”   亲生儿子要造自己的反,耶律洪基哪可能有个好心情。秋天是一年中最适合打猎的时候,但耶律洪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去游猎了。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   虽说游猎四方,是大辽天子用来威慑并安抚边地部族的必要手段,但喜欢打猎,到了当今大辽之主这个分上,已经可以说是本末倒置了。无论是春夏秋冬,只要是合适打猎的时候,他都会跳上马直奔猎场而去。到了猎场,又是从早到晚都在拉弓射箭,甚至于不眠不休的时候都有过。   话说回来,若不是耶律洪基对游猎的爱好大过处理朝政,也不会有如今耶律乙辛把持朝堂。从平定皇太叔之乱后,耶律洪基对于政务处理的琐碎事务,越发地感到不耐烦起来,只想着沉湎于轻松的游猎生活中,而不是为了国政耗费太多的个人精力以及时间。   但耶律洪基绝非蠢人,他只是嫌处置政务太麻烦而已。诗词作得好得很,与臣子相唱和,诗作集结而成《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集》,年轻时也是勤勉,满脑子的励精图治的想法。但现在,却是抛下了所有的事务,将自己的爱好发扬光大。   耶律乙辛如今虽说是把持朝政,但日常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的根基太过于脆弱,甚至可以说是如同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只要外力稍微强上那么一点,就能让耶律乙辛如今的权势和地位墙倒屋塌。他的背后,可不会有全力支持的自家部族。   万一有一天圣眷不再,当即就能让他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势力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就算在当今天子治下,一直能得宠下去,到了下一任天子继位,也很难再保证如今的地位。   不过那还是日后的事了,可以慢慢地考虑对策。眼下解决了最棘手的问题,当然是得庆贺一下。   耶律乙辛拍拍手,诏来在外守卫的士兵,让他去让人做些准备。专门摆下了一桌酒宴,用来招待两名为与此事奔走的得力手下。   酒过三巡,萧得里底拿着酒杯开口询问他北上的这个月里,南朝是否又有什么动作。   “南朝最近又调了一批河北的军队去关西。多半是用来练兵的,”萧十三说着,“为了平灭交趾,南朝只出动了一万人,其中西军只有五千,一番大战下来虽然辛苦了,得到的回报却是没有一点折扣。西军之强,也是有口皆碑。”   “萧药师奴那个废物。”萧得里底至今犹对丰州的那一次败阵耿耿于怀,对于吃亏,他和耶律乙辛都由心理准备,但全军覆没决然想象不到的,“一个人都没跑出来,总觉得其中有鬼。”   “放在后面看守马匹的至少二三十人,上了战阵的死光了也就罢了,怎么一群留守的也没回来?有鬼是肯定的。”萧十三早就看出党项人在其中作祟,全没有安着好心,“梁氏兄妹,当真是胆大妄为。”   “他们有恃无恐。”耶律乙辛叹着气,“宋人都开始磨刀霍霍。西夏一去,接下来就是大辽的了,难道当真把党项人丢给南朝不成?肯定要在他们投降宋人之前,给他们一个保证。”   其实回头想想,萧药师奴全军覆没的疑点还是不少的,宋人多是步卒,就算是设下陷阱,也不该落到这般凄惨的田地。但耶律乙辛并没有去深究,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皮室军当真败了,败得毫无悬念。面对拥有百万强军的南朝,党项人已经是苟延残喘,若是大辽不在背后支援他们,结果只会是一个。   不过当时朝堂上叫嚣着的出兵报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大辽并不占理,本是师出无名,在丰州更是打着党项人的旗号,现在怎么也不方便起兵。   当然,道理大义这等玩意儿,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东西。草原之上,那是兵强马壮者称王,契丹人是不讲究这一套,需要时拿来装点门面,不需要时,就用来擦靴子。但是,没有压倒性的实力,贸然动手就是损兵折将的结果。只好拿这番道理聊以自慰,搪塞舆情。   自始至终,耶律乙辛都没有与宋国正面交战的想法。胜利对他没有好处,而失败,就是他的末日。目下的支持西夏,即便是宋国,也只会加大对西夏的支持力度,不会选择战争。   萧十三看得出来耶律乙辛对南朝的忌惮,而他自己也对宋国的禁军忧心不已,“用钱砸出来的百万大军啊……”虽然是讽刺的口气,但其中更多的还是有着七八分的羡慕。   “若仅仅是钱倒好办了,偏偏宋人如今的事却是用最少的钱,换来了最精良的装备。没听说吗,一套板甲和头盔加起来还不及过去的十分之一,百万铁甲都不成问题了。”   天下诸国,不论哪一家,若是跟宋人比谁钱多,那当真是傻了。家里只有两口羊一个帐篷的穷鬼,跟有着十几群羊的富户比家产。   而旧时宋人的钱没用对地方,不过如今已经不一样了。百万铁甲兵,加上神臂弓、斩马刀,又有飞船充作耳目来防备偷袭,甚至战马,也因为收复了吐蕃,也有了一个稳定的来源。这样的军队,只要不怯弱,拿得稳刀枪,上阵后至少能与同样数目的契丹骑兵相抗衡。其中战斗力最强的西军,更是不会输给皮室军和宫卫军。   摆在耶律乙辛面前的是两难的选择。每过一天,宋人的战斗力就会强上一分。但撕破盟约的代价,耶律乙辛不想付也付不起。幸好宋人的第一目标还是在西夏,在收复兴灵之前,宋人也无意挑起一场针对大辽的战争。   到底该如何解决和应对,这是一个必须尽快下决断的问题。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四)   自从前日拜见了韩冈回来,钦州疍民的两位大首领就陷入了苦恼和烦闷之中,都是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转运韩相公嘴里说着自愿,但自家只要回个不愿,下场还不知会怎样。但放人去交州,他们更不愿意,这几千部曲可都是家当啊。   但到了最后,还是保守家业的心思占了上风。再怎么说,前一次见面,那位年轻的转运相公并没有喊打喊杀,说话也多是和和气气的,让两人有了点侥幸的心思。   “等小韩相公当真要下狠手时,再服软也不迟。没得看着天上飘起一两朵云,就收网回澳避风浪去。”   “说得也是。三十岁不到就做了转运相公了,在广西也肯定待不久,拖个一年半载,他肯定就回京去了,到时候,还能想着我们没听他的话。拖!拖下去!”   计议已定,两人也就不再犹豫。   武福、俞亭二人,并不打算将韩冈的命令正面顶回去,但韩冈既然故作大方地说是愿意去就去,不愿去拉倒,以他们的权威,让部族之中无人去应募却也不是难事。   自然,他们不会强逼。只是没有老老实实地将韩冈开出的优厚条件转达下去,而是给出的待遇说是说了,但官府为什么会这么做,在两人的嘴里则变成了官府因为交州病死的人口太多,要从疍民中凑人数,那些好处也多是幌子。   这一番扭曲过的传言,引得疍民们人人惊惧,之前两人唉声叹气、茶饭不思的样子正巧也成了证据。   转天钦州在韩冈的命令下,开始在疍民经常泊船的地点挂出了招募屯丁去交州的旗子,便是一个人也没有来。   俞亭和武福不给韩冈面子,这一事做出来,也是在提心吊胆,等着韩冈下一步会怎么做。   开始的几天,钦州城中的反应也只是派了胥吏来向疍民们宣讲朝廷的德政和去交州屯田的好处,只是有了两位首领下药在前,自然是毫无效果,无人肯信。   但等到第十天,情况陡然变了。一艘艘战船从东面的海上驶来,高高的船帮,是远洋船只的证明,耸立如城池的战舰在一艘艘如同蛋壳一般脆弱的小舟之前驶过,直往钦州港而去。   总共三十多艘战船,都是两广海上特有的广船,为了抵抗南海强劲的风浪,关键部位都是用铁力木打造,比起福船、沙船都要结实许多。   这些战船进港时,张旗击鼓吹号,声浪遍传海上,惊得两名疍人首领魂飞胆丧。都在心里嘀咕,难道就为了这等小事,出动了大军不成。   只是他俩很快就放心下来。从船上下来的水手,有三成多是疍民,却是广东疍民中的一支——号为卢停。为疍民中唯一一支善于水战的部族。   两边虽然隔了几百上千里,但毕竟同为疍人,很快就混熟了。武福、俞亭也从卢停疍人口中得知,这一支水师不过是移防来此驻泊罢了,并不是转运韩相公招来清剿他们的官军。   两人一开始还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想的是太多了。武福如释重负的说着,“我就说嘛,我们只是没有听转运相公的话罢了,官府最多派几个衙役来,怎么可能调兵来!”   “对!对!没错!没错。”俞亭用力点头,给自家壮胆,哈哈笑着说道,“若是衙役来提人过堂,我那是半点不惧,正好能坐实我们说的话,下面的儿郎谁还会再怀疑?”   武福也悠悠点着头。若当真如此,到时候,他们威望必能再上一层。只需逃出去一年半载,等那位麻烦的韩运使转调他处,自家就能回来如过去的几十年那般,继续在族中称王称霸下去。   “拿酒来!”放下心来的俞亭大声喊着,“我今儿要和武大哥好生喝上一通。”   “如果要出外躲一阵,可不一定能喝到这么好的酒了。”武福举起酒碗与俞亭用力碰了一下,“今天当一醉方休!”   但出乎两人的意料,问题并不是出在官府。钦州官府根本没把他们当作一回事,并没有派什么衙役来,出手的是跟他们打成一片的卢停部的疍人水手。   也就半个月的时间,韩冈当初对他们说的话,在部族中原原本本地传扬开来。不少疍民水手拍着胸脯说转运相公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再体恤下人不过,哪里会骗人去交州抵数?!   尽管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相信他们的首领,但已经有人觉得碰一碰运气也不是坏事。再差的生活,也不会比如今在裤腰上拴着脑袋,日日潜入深海更恶劣,万一运气好,当真如同传言一般,那就是能有块土地,安安生生地好好过下半辈子了。   这一下子,俞亭和武福坐不住了。谁能想到韩冈会用上这等釜底抽薪的手段?一旦被证明自己说了谎,人心立马就能散掉,到时候,谁还会听他们两人的。   “不能让他们走!”武福狠狠地叫着,通过船舱上的舷窗,能看到有几艘小船上,站着几个汉子,正向着周围的亲友辞行,“万一去了交州,一两年后得了好处回来,就更拦不住了。”   “照我说,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俞亭铁青着脸,用手刀往下挥了一下。   武福心领神会,阴森森地应声道:“就这么办!”他透过舷窗对外狠厉地狞笑着,“今天晚上我就带人就把他们沉到海底去喂鱼虎。”   “不,”俞亭摇头,“现在杀了他们,肯定会被怀疑。等到他们去钦州报了名,肯定还是要回来乘船走,那时再动手,也没人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失踪,最后要怀疑也只会怀疑官府头上!”   ……   赵顼拿着广西转运司发来的奏折,里面的内容让他看了不由自主地点着头,挺满意韩冈的成果。   韩冈也算是勇于有为,为了充实交州的人口,将手伸到了海上的疍民身上。从奏章上看,这其中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阻力,两名钦州疍民的首领,因为谋害族人,被拘入牢中。   那些疍民已经先一步报名成了屯丁,在衙门中入了籍簿,谋害他们,就是铁打的死罪!这一桩案子应该已经送入了京城,在大理寺和审刑院中走流程,一待判罪确认无误,就是该勾决了。   两个首领为了一己之利,竭力阻止族人去交趾屯田,甚至不惜杀人。这件事曝光出来,倒是帮了官府大忙,一下子就多了七八百户出来,钦州的疍民几乎都走光了。   赵顼也知道,若事情只是如此,肯定会有人说韩冈是生事。万一临近州县的疍民首领兔死狐悲,起兵作乱,到时候罪名全都是韩冈的。不过钦州现在将两名疍民首领在交趾破城的时候,趁火打劫的罪行也都同时给翻了出来,也不会有人蠢到站在他们一边说话。   但话说回来,如果连廉州的疍民也一并去了交州,恐怕合浦南珠日后就少见了。   赵顼笑了笑,将奏章写了两句勉励褒奖的批语放了起来,他对此并不是很在意。采珠之苦,在韩冈的奏报上也说了许多,赵顼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喜好,而不顾子民痛苦的皇帝。比起珍珠,稳定的南疆边州才是他所期盼见到的宝物。   光是在奏章上,当然看不出韩冈的布置,只能看到他想让天子看到的。   在安南行营还为组建的时候,广东都监杨从先奉旨在广州组建水军,本人也担任安南行营的战棹都监,但安南行营本部在交趾速胜,尚未成军的水师根本都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到最后,官军都已经攻破了升龙府,开始兴建海门港,连周围的岛屿都已经借着从交趾人手上夺来的船只,派兵去清剿了一遍,他们才慢悠悠去了富良江口绕了一圈。   韩冈不是经略使——即便是经略使,在没有枢密院的命令下——也无权调动水师作战。他只不过是借用了一下水师船队进港的时间而已。   本来水师组建在广东、钦州是在广西,没有枢密院的命令,水师不得越界。不过当初为了方便起见,杨从先水师的驻泊地是钦州而不是广州,到了安南行营解散,也没有说将这支水师调回广州去,而杨从先本人,也是调任了广西都监。   当然,若不是韩冈在安南行营解散前,在请功名单上将水师加了进去,并密奏天子,说这一干水军虽无甚功劳,但好歹也有点苦劳,而且日后守护交州还用得到他们,不能失了军心,让朝廷因此颁下恩赏,疍民水手也不会帮着他拍胸脯作保。尽管其中的内情,疍人水手什么都不知道,却也并不妨碍他们为韩冈说话。   而知悉内情的杨从先,不论从恩德上,还是从地位上,又或是为自家利益打算,都不会违抗韩冈的命令。而且能顺手帮韩冈一个忙,这份人情日后可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俞亭、武福的反应皆在意料之中,最后的结果也让他满意,只是还是死了人让韩冈觉得有些遗憾。   交州的人丁多了,自然就更加稳固。分到了土地的疍民是汉人的身份,他们在上岸后只有依附于官府,是日后用来制衡蛮部的重要一环。   当交州的汉人超过万户,这一个边州也就稳定地掌握在了大宋的手中。等到蛮部的种植园经济发展起来,交州也就彻底回到了中国的版图上。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五)   在广西南部诸州绕了一个圈,当韩冈重临交州的时候,章家商号的海船也已经从交州到泉州跑了个来回了。   这一趟下来,章家足足赚取了四倍的利润,总数达到了十万贯之多,还只是香药仅有一船的缘故。   韩冈能知道这一条航路上的香料到底有多少赚头,还是靠了有人给他透底。这样的利润,就算以韩冈的眼界,也不免要吃上一惊。国内转运贸易,论起赚钱多寡的问题,恐怕就是以这样的一条商路为最。   既然是这样收入丰厚的买卖,韩冈也不指望章家的人能跟章惇一样,在钱财面前,有着足够清醒的头脑。   韩冈已经知趣地放弃了劝说,反正就算章惇也做不到垄断交州的香药贸易,交州毕竟不是章家开的铺子,想怎么买卖,就怎么买卖。   等过上一阵,随着商人来往得越来越频繁,盯上香药贸易的人会越来越多,而利润率也会逐步下降,章家商铺如今的暴利,很快就回成为过眼云烟。若是不能及时抽身而退,而是为了赚取更多,去租用了更多的商船,那么最后血本无归也不是不可能的。   韩冈心里虽是对此有所推断,但见到章恂的时候,却是一点也没有提到关于香药的事。该说的已经说了,再重复也无意义。有时候,就算是好心,别人也不一定领情。   章恂的年纪是比起韩冈要大上一些,但章家的这位十一郎其实也不过刚刚到了而立之年罢了。相貌轮廓与章惇很有几分相似,但缺乏章惇那股子过人的魄力,也没有充斥在举手投足之中的与生俱来的自信。   他在交州等待韩冈,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毕竟这里形同流放之地,与福建是没办法比的,更不用说东京城。   不过当真见到韩冈的时候,章恂却是恭谨有加地向韩冈行礼,一如他与姓名同出一源的表字公谨一般。   韩冈也不能将章恂的礼数照单收下,侧身避让过,然后换了一礼:“劳公谨久候。”   章恂出身世家,又是多在江湖上行走,待人接物只要有必要,都能做得让人如沐春风。正好韩冈刚刚弄回来一批疍民,他便趁着机会赞美着韩冈的功业,“疍人久不服王化,如今却主动来投,都是玉昆的功劳。”   “哪里。”韩冈摇着头,“若无令兄在前让诸部畏怖,哪有如今的蛮部来投。”   章恂笑着说道:“如果能教会疍民种地,那么把耕种之法传于诸蛮也就不在话下。想必玉昆已是胸有成竹。”   “胸有成竹如何敢当。只是走一步上一步,剩下的就要靠公谨吉言了。”韩冈笑着说,虽然章恂的话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但要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那就太好了。   虽然同是教授不事稼樯的部族耕作,但两个的难度是不一样的。一个是自己辛苦,一个则是手下的奴工辛苦,当然是后者容易,而前者则是很难在短时间内适应。   韩冈要表示亲近,让章恂陪同他去视察安排给疍民的聚居地。其实章恂说得也没错,如果连疍民他们都能开始种地,那么蛮部肯定也不会比他们还差。   富良江快入海的时候,便从一条河道分叉出五六条河道来,分作数条支流入海。总计八百余户疍民,分别居住在三个新建的村庄。分配给他们的土地,正好是在江水分流后,两条分支交夹而成的土地上。这一片地,土地肥沃,又靠着江水,如果疍民们种田水平一时提高不上去,还能在江上捕鱼补贴日常家用。   不过现在看起来情况还不错。疍民们的房子是由州中专门派出了几名善于营造的工匠指点而成。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房子,用着最省的材料,搭建出足够结实的房屋来。   “想不到都是竹子的。”章恂放眼望过去,一家家一户户都占了一座竹楼。同样的只是房子的外形和结构,都是一模一样。远远地望过去,也分不清谁是谁。   “木头容易朽烂,竹子就好一些,而且竹子生长得快,比起木头便宜多了。只是的确是简陋了些。”   “疍民一辈子都生活在水上,有许多东西,在我们看来简陋得很,但比起海上的小船,已经是个在天一个在地。”章恂不介意拍拍韩冈的马屁。   “也不是这么简单。既然疍民在此处居身,就要即刻开始修建堤防,要不然光是洪水、海潮,都会将这几座村子从这片地上给抹掉。”   视察过疍民的村落,韩冈和章恂回到海门。但他们却发现这里的水上巡检,正在强行登船,闹得港中一片混乱。   “这是怎么回事?!”章恂惊问道。   “只是在检查铜禁而已。针对与西洋交易的船只。与夷人交易没问题,但铜钱可不能让他们带出去。”   此时铜禁森严,若是触犯又被捉到了的话,直接就是死罪,根本不管是什么理由。所以船上的商人们一个个脸色如土,虽然他们的生意并不是针对外人,但随身塞着多少用来采买的铜钱,如果官府要较真,人人都逃不过去。   韩冈并不是要拿这些商人怎么样——虽然按照太宗时制定着编策,他们一个个都可以上刑台——韩冈突然派了人来,是为了要重申铜禁。   他既然身在广西之中,忝为一路转运,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批的铜钱,从交州的海门港流向南洋周边各国。   “搜检真够仔细的。”章恂望着船上人影晃动,由衷地感慨着。   “当然要仔细,如今国中正闹着钱荒,没钱拿出去给外人用了。”   “如果是载着丝绢、瓷器去南洋倒是好了,只要担心风向,其他什么都不要担心。来回倒腾各自也能赚上不少。”章恂这么说话,倒是有三成是在试探。   韩冈摇摇头,算是婉拒了。贸易转运的确能快速发家致富,但韩冈有了更为稳定的。这个时代的海外贸易,对国家的用处并不算大。   韩冈虽然对历史不甚了了,但好歹也了解一点大航海时代的起因。一开始是为了打通土耳其人对东方贸易的垄断,开辟沟通大陆东西两端的交通线。   西方人的目标,一个是中国特产的瓷器、丝绸和茶叶,但南洋地区的胡椒、豆蔻、丁香之类香料,也同样是他们孜孜以求的目标。而且这些香料是冬天腌肉时必不可少的调味料,算是必需品,比起丝绸、瓷器之类在西方观点里的奢侈品,要更为重要。   可是大宋的海外贸易,交换来的没有必需品,也没有硬通货。不是几百年后西方大航海开启的时代,可以通过丝绸、瓷器、茶叶这样的特产——也就是工农业的制成品——换来大量的白银、黄金,对国民经济的好处不言而喻,基本上都是奢侈品。   对于商人来说,只要能赚钱就行了,海贸虽然风险高,可获利也是几倍十几倍的暴利。对官府来说,能从海船上收税也不错了。但对大宋这个拥有上亿人口的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来说,则基本上亏本买卖。   在海贸交易中,大宋输出的不仅仅是丝绸瓷器和茶叶,还包括铜钱这样的货币,而且往往是一船船地被运出去。宋钱制作之精美,使得在周边各国都变成了主要的货币。交趾便是如此,而日本、高丽,也同样是如此。   若是流出的是纸币倒好了,但偏偏是硬通货净流出,换回来的是香药、珠宝之类的奢侈品,主要提供给上层使用,于国无益。而市面上的铜钱大量流失,国民经济是不断失血的。   不论是韩冈,还是当今大宋的君臣,对于铜钱流失的危害,都有个清醒的认识。   且这个流失并不是仅仅局限在外国,大宋境内,喜欢屯钱的更是数不胜数。像田鼠一样将手上的钱都埋到地底,这一点最是让人头疼。   钱币要进入流通环节才会发挥应有的作用,朝廷的封桩库倒还好说,里面的钱绢是为了备战备荒用的,但民间珍藏钱币,却是埋进地底去,也不知何时可见天日。   岁币岁赐的支出,并非是小数目。给辽国二十万两白银,给西夏则是七万两——熙宁七年后,给西夏的岁赐就再也没有给过了——只是给予辽国的二十万两,就已经相当于全国一年白银产量的大半了。不过送给辽国的这些白银,基本上在一个月半月的时间里,都通过各色贸易,重新回到了大宋这一边,但铜钱却不是这样,到了异国他乡,就立刻流通起来,根本就没有回来的机会。   韩冈能想到的办法就是使用纸币,利用币值并不稳定的纸币逼迫人们,只能尽可能地将手上的纸币消费或是投资出去。要做到这一点倒不难,但带来的结果只会是滥发纸币,人们最后抛弃这一个国家的货币。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六)   这个时代的朝廷,在信用上没有多少值得一提的地方,倒时在朝令夕改上,很有些口碑。   钱法一变再变,陕西是否通行铁钱的来回摇摆,都是一桩桩例子。为此倾家荡产的商人为数不少。   想要推行纸币,也要看看这里是不是蜀中。   蜀中因为缺铜,而外地的铜钱又不易运进去,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铁钱区,而铁钱又重,不易携带,所以才有了交子的出现——这是商人们自发形成的,而后才被官府给看上。换做是其他地方,多半是宁可使用沉重的铜钱,也不会去用让人无法相信的纸币。   不过话说回来,以官府垄断的食盐为本所发行的盐钞盐引,倒是可以暂代纸币的用处。韩冈旧年在陕西,从他手上发出去的政府开支,有许多都是以盐钞的形式出现的。   陕西自来多边患,官府运粮耗费太大,为了省事,便有了“入中”之法。商人从外地运粮上前线,而官府就给他们盐钞作为酬劳,让他们去解州盐池换盐,不想要盐的,也可以去京兆府或是东京的钞场去换钱。   纸币就是国家的信用凭证,只要盐钞可以按照面值用来交换生活必需品的食盐这等实物,就不用担心贬值的问题。而世间的商业交易时将盐钞当作钱来用,也已经并不是很稀罕了。   就算眼下盐钞也有滥发,但只要还有盐可以兑换,便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准备金和发行的货币量,并不需要一比一,而是可以超发,只需保持畅通无阻的兑换途径,便不需要担心。   而且一张盐钞能交换上百斤盐,价值为六贯,商人们带在身上很方便,但普通百姓哪个也不会用,就算出了问题,影响的只是商人,最多也只会引发动荡,却不会造成国家的动乱。   韩冈转头看了章恂一眼,他还在专注地盯着在船上搜检的兵卒。章家的货船很平静。但另外一艘船的甲板上有些乱,看起来是查到了什么。   如果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章家的十一公子恐怕会在肚子里开骂了。不过韩冈却也不会当真认为盐钞出事无关紧要。   再怎么说,他家里也有个关西数得着的大商号,挂在帐中的盐钞少说也有二三十万贯,加上关西与顺丰行为盟的大商号,至少上百万贯攥在手心。以后用得着他们的地方多得是,这是他手上重要的工具,韩冈怎么也不可能看着盐钞变成废纸。   在码头上看了一阵,章恂家的商船已经扬帆起航。   章家走得是国内的航路,别说章恂他这位东主,就是下面的船老大和水手们,也都是即便一文钱也会想着在交州换成丁香、象牙,回到福建就能翻上几倍,谁也不会在船上放沉重又占地方的铜钱来。   章恂对韩冈笑道:“交州是出去的多,进来得少。蕃商多是去广州、泉州、杭州……还有京东的胶西板桥贩货,运钱出海也是在那几处为多。刚刚开埠的海门,不会有人敢干犯钱禁。”   但章恂话声刚落,从另外一条船上下来的士兵向港中的巡检报告了什么,而那名巡检则又是一脸慌张地跑来向韩冈来汇报。   “私运了多少钱?”韩冈对港镇巡检的慌张觉得有些好笑。   这名巡检当初在军中也是颇立了点功劳,最先冲上升龙府东门城头的也有他一份,怎么做了巡检后,就变得这般不稳重了。   “回龙图,不是钱。”巡检的脸色都白了,结结巴巴地流了一身的汗,“是六十三领的铠甲,还有四百多条长枪、一百三十柄刀。”   “甲胄?!”章恂在旁也变了颜色,刀枪倒罢了,民间私藏甚多,在刚刚经历过战事的交州更不足为奇,但这甲胄可不得了,三副甲胄就能将人送到斩首台上了,何况这是六十三领。   韩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问道:“是什么甲?”   “皮甲,交趾的。”巡检小声答道。   章恂松了口气,至少不是板甲。刚刚结束战争,散落在民间的甲胄也多,倒也不足为奇,不至于这么惊慌吧。他想着,忽然心中一凛,“该不会出自府库吧?”   韩冈眼睛眯了起来,“可是问明白了来自何处?”   “听船上的人供述,是从河内寨外面收来的。”   章恂长吁了一口气,万一出自府库,知州李丰可是难辞其咎。   韩冈转过来对他笑了笑,那是看透一切的笑容,“缴获的甲胄都是有数的,点验过后存放在交州的府库中,没那么容易偷出来。倒是各部手中多多少少都有些战利品。”   章恂点点头,就见韩冈有继续问着巡检:“这一干甲胄完好的有多少,残破的又有多少?”   “大半都有些损伤,不过都不严重。”   “这艘船来海门几次了?”   巡检犹豫了一下,咬牙答道:“……这次已经是第三次。是准备运往三佛齐的詹卑城。”   “难怪。”章恂心道。去往异国的海船本应是检查的重点,但到了第三次才搜检出来,前两次还不知给他们运出了多少去。   韩冈想了想,便吩咐道:“去通知你们的李知州,这是交州内部的事。”再看了一眼惶惶不安的巡检,笑道,“能抓到就是有功,过去的事不要多担心。”   得了韩冈这一句,巡检如释重负,连忙跪下行礼:“多谢龙图,多谢龙图!”起身后就赶紧回去让人通知城中的知州李丰。   “玉昆。”章恂犹犹豫豫的开口,私运兵器出海,知州李丰少不了要被牵累受罚,这是章恂所不想看见的,“你看这事……”   “这是好事嘛。”韩冈一句打断了章恂准备说出口的话,“诸部卖出手上的兵甲,好的肯定留着,只有破损的才会卖出来,但诸部手中的甲胄兵器减少,那都是好事。”   韩冈愿意帮忙保着李丰,自是章恂所愿。但竟然说这是好事,这让他惊讶地指着港中的那艘已经被几十名士兵控制的海船,“那这一艘船……”   “已经查出来了。”韩冈喟叹着。   如果没查出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放过去了,眼下既然已经给查了出来,哪里还可能放过?朝廷的法度任谁也不能在明面上违反,韩冈也绝不会开这个口。   “那该怎么处置?”章恂又问道。   “这是交州的事。”韩冈摇摇头,转身上马。回头看看被拦在港中的那艘船,连监察港中的巡检都没打点好,便敢走私甲胄兵器,这根本是自寻死路!   李丰很快就到了港中,用了半天的时间,到了晚间,他便过来向韩冈禀报这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   “这艘船的船主刘武儿是广州人氏,一直以来都是往来三佛齐和广州,都是以香药和丝绸茶叶瓷器为主,与三佛齐王交好。因为最近国中有战事,所以要买一批军器。刘武儿受命后便来交州,向诸部搜求闲置不用的兵甲。”   “可曾审得确实无误?”韩冈问道。   “上下的口供都一样。”李丰说道,“而且听海上传言,三佛齐国最近的确在与丹眉流交战。而且船中还有一个自称是三佛齐的大臣,唤作群陀毕罗的,连三佛齐对中国历年朝贡的事,都能说得明明白白。”   “以你之见,当如何处置?”韩冈问着李丰。   李丰犹豫了一下,说道:“南海诸国以三佛齐最为恭顺,今年的贡使就是在广州登岸,就半年前的事,据说三佛齐国王还被天子封为了保顺慕化大将军。”   “南海诸国以三佛齐最为强盛。”韩冈摇摇头,他从不认为一个国家会对另一个国家心甘情愿地臣服,“现在恭顺不代表以后恭顺,四边诸国只有一直衰弱下去,才是大宋之福。想必谁也不想看到海外再出一个西夏或是交趾吧?”   多少向大宋朝贡的小国,他们所谓的恭顺全都是为了利益。如果没了利益,谁会无缘无故地向着千万里之外的中国皇帝俯首称臣?作为一国之君,在自己国家中称孤道寡难道不好吗?偏偏要接受一个万里之遥的国家赠予的官职?全都是利益!   韩冈说得是正论,李丰也难以反对。韩冈偏了偏头,问着坐在下首的一人:“行之,你这个海门知县也别光坐着,说说当如何处置?”   海门知县是韩冈的幕僚马竺,在只有一座县城的交州,也算是州中排在前面的官员了。   韩冈他身边的幕僚换得甚勤,只要立一次功劳,幕僚们便能从中得到封官的恩赏。当初跟随他的游醇三人,一个不落地得了官。而这一次跟随他南下的四名幕僚,也全都因功得到了官封。   不过马竺现在在厅中也只有旁听的份,直到韩冈问起来,他才出言道:“刘武儿私运甲兵,数目极大,肯定要依律处置,这点事没话说的。但南洋诸国以三佛齐最为恭顺,其国的大臣也不好就此论其死罪。以下官之见,刘武儿一干罪囚,当由交州依律处断,而群陀毕罗则先将其禁足,报于京城,待天子圣裁。”   凡事往上推,这是官僚的做法。虽说不能为错,但如果不能在奏章中提出自己的意见,那也别想受到上面的重视。   韩冈摇头道:“到了大宋的地头,就要受大宋律法的管,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至于会不会赦免,那是天子和两府的事,这边依律行事就够了。”对着意欲争辩的李丰,还有欲言又止的马竺,“既然主君是皇宋之臣,那下面的臣子当然也是。身为皇宋子民,那就别想在《刑统》下例外!” 第二十六章 鸿信飞报犹觉迟(七)   “这就是盐场?好大的一片。”黄金满惊讶地瞪大眼睛。一片闪着白光的土地,沿着海岸线向南北延伸开去,至少有十几里,因为他站在盐场的入口,无论向南向北,都看见盐场的尽头。   “当然就是盐场。”韩冈点头说着,“不过这还只是一半而已。在北面还有一片差不多大的草场,原本是提供给煮盐用的草料的。”   黄金满伸出手去,指着充斥在眼前的一片反射着天上阳光的白色土地,手都有点颤抖,“这里有这么多盐,怎么还不发卖?!”   韩冈笑了笑,知道黄金满是误会了。随行在侧的知州马竺也是笑道,“团练有所不知,这一片看着像是盐的白色地面,其实全都是多少年来浸泡了盐水的土地。让牛马这样的牲畜来舔倒没问题,可怎么卖给人吃?”他向南指了指,“产盐的晒盐池,是在前面一点的地方,只占了盐场的一小部分而已。”   韩冈眼下还在交州,甚至有空带着黄金满来盐场参观——这其实也就是他在交州多留了十天的缘故,是交州盐场重开的问题。   盐是生活必需品,没有盐吃,人就会废掉。所以朝廷对于盐业的垄断所带来的利润,占到了财政收入的很大一块。   但要生产食盐,光有盐场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足够的人手。   京东、淮东、两浙、福建,乃至广东广西的诸多盐场,哪一座没有几百上千的盐丁。交趾的盐场当然也不例外。   但之前一场灭国之战,交趾沿海几个盐场的盐丁基本上都是各家溪洞蛮部给瓜分了。那时候,安南经略招讨司的心思,皆放在打下升龙府上。章惇和韩冈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想着煮海造盐的事。   等到交州平靖下来,章惇回京去做他的枢密副使,留在广西的韩冈就有的头疼了。为了重开盐场,他不得不从溪洞诸部手中讨回了一部分已经废掉的盐丁。   交州七十二部没人为韩冈的行为而抱怨。汉人要吃盐,夷人同样也要吃盐,在盐场重开前的半年多的时间中,积存下来的食盐都已经卖光了,交州盐场再不开,日后各部上上下下加起来,男女老少总共上百万,全都得吃淡食去。到时候,连重一点的力气活都不能干了。   对于食盐紧缺的事,留在广源州的黄金满都急了。他的部族过去吃得是交趾贩来的私盐,价钱便宜得很。而眼下用的钦州官盐,价格比过去吃的私盐翻了一番还多,口味还不见得更好。黄金满对此叫苦不迭,可是这钦州官盐运到广源州后的盐价,一点也不会因为他的煊赫身份而降低一文钱。   但他们送回来的盐丁人数远远不及过往,只有几百人而已。韩冈困于人手不足,不得已之下,不得不冒着风险,换了一个制盐的办法。   尽管韩冈对于如何晒盐的手法一窍不通,但知道大略的方向就能试验出来,就像当初制造飞船一样。不过这一次就不需要他来试验,关西最有名的解州盐池出产的池盐全都是晒出来的。   还留在广西的关西人还有几百人,倒有一个队来自于解州,虽然这一队并不是驻扎在盐池边,但其中有一半老家就在盐池附近。这一半人中,又有两人了解解州盐池是如何晒盐。   有韩冈统观全局,有两名专家来指点细节,这一次在交州盐场试行晒盐法,便是没走任何弯路的一举成功。   “海盐当真可以晒出来?”黄金满虽然没有走南闯北过,但他好歹活到了四五十岁,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常识:“不是说盐全都是用大锅煮出来的吗?末将当初与那些挑着担子到洞里贩盐的私盐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都是说煮出一斤盐,就要用上多少柴草,千里迢迢送来一斤盐,又要费上多少脚力。这贩来的花销多高多高,这卖给末将的盐价多低多低,自家还有浑家孩儿和八十岁的老母要养,实在是不能再低了,再低就只能全家去喝卤水去了。”   黄金满学着商人卖货的腔调说话,逗得韩冈为之一笑,哪里商人都是一个德性。敢拼敢杀的黄巢同行,做起买卖来,竟然也是脱不了生意人的口吻。   这生意人的口吻姑且不论,当初私盐贩子与黄金满讨价还价时,说煮盐要花用大量的柴草,为此增加了许多成本,这一点却是扎扎实实,并无半点夸大。   “只要少了柴薪之费,制盐的成本至少能减去七成。”马竺为黄金满解释道,“过去邕州的一斤官盐,要卖十四五到二十文,交趾的官盐也要卖到十文,而广源州……”   “八文。不过是私盐,”黄金满想起过去的事就愤愤不已,“交趾人将盐卖到广源,一斤竟敢要价二十五文!”   马竺笑着点点头,指着一块块如同田垄的盐畦:“现在换做了晒盐法,就是官盐以八文一斤来卖,官府赚的钱也绝不会比过去要少。”   望着海滩上的一方方随处可见白色盐霜的盐畦,黄金满欣喜之余,也是咋舌不已。要是官盐以八文一斤来卖,赚的钱都不比卖到十几二十文要少,那眼下一斤盐的成本,是不是就只有一文上下了?   这些盐畦都是用水泥抹过了池底和池壁,正好位于潮水线上。有一道水闸对着大海。潮涨时,将水闸打开,海水涌入池中,再将水闸关闭,畦中的海水就被留了下来,在阳光下逐渐蒸发晒干。   尽管旱季刚刚开始,但池中已经有些地方的卤水被晒干后,出现了白色的盐霜。而从附近的一条小河引来的清水由一条条前后有两道水闸的水渠与一方方盐畦连通。   这座盐场是在转运司名下,并不归交州管,马竺虽是海门知县,但他作为韩冈的前任幕僚,比起知州李丰,在盐场中下的功夫要多得多。多少日子下来,早已是一切门清:“这就跟解州的晒盐一样,等到盐霜析出后,就得用清水冲上一遍,将畦中的苦卤冲走,剩下的就是可供食用的盐巴。”   黄金满望着一方方已经可以见到食盐的卤水池,感慨不已,“末将一辈子多半都是守在广源州,都没见过海。见识是不多,一直都是以为盐只能是煮出来。想不到晒盐竟然如此省时省力。天朝上国的确不是交趾这等蛮夷能比。”   韩冈笑道:“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中国之中知道晒盐法的本也不多。这晒盐法也就在关西有,其他地方都是煮盐。眼下交州盐场晒盐成功,接下来转运司就会在钦州和廉州推广晒盐法,替换掉原有的煎煮之法。”   对于如今通行于沿海和蜀中的煮盐法,韩冈一直都觉得很是纳闷。这个时代已经有个更为节省人工和成本的晒盐法,为何没有给推广开来。若说是这个时代没有推进技术发展的动力,只是去看看如今的江西广东的几大铜矿,就知道这种说法是污蔑。全都已经用上胆铜法,以铁屑来置换铜了,皆是这几年推广开来的。   韩冈有时候不禁从阴谋论上去推测,是不是晒盐法太过于简单,只要有片大一点的海滩,加上一条干净的淡水河,就能将食盐给大批地制造出来。而煮盐法则是需要大量的草料,需要大量的人工,另外煮盐用得铁锅铁盘也都是官府提供,越大的规模,官府就越容易控制,比起晒盐法更能将盐业控制在手中,也就没有改变过去生产模式的迫切需要。   不过交州是偏远之地,出产的食盐也不会卖到外路去,倒也不需要顾忌太多。甚至钦州和廉州两地的盐场都可以推行晒盐法——广西内陆吃着钦州和廉州盐场所出产的食盐,但临近的路州,则自有其他地方的食盐来供给。   推广晒盐法之后,不再需要配合盐场煮盐的草料,广西一路的数万顷草场都不用再去种草,从而节省下大批适宜耕种的土地。多了那一片草场,广西粮食的产量又能升上一台阶。   等到第一批食盐出来,韩冈让黄金满带了五十多匹驮马回广源州,运走了他能得到的所有的食盐。剩下的部族则是不得不耐下性子,等着下一批食盐的出产。   在这个过程中,章恂已经告辞离开了交州,他将交州的商号安顿好了之后,剩下的就没有别的大事了。至于与盐有关的事,那就跟商人无关了。   私盐在内陆是禁而不止,但交州是不用担心的,更不会有人从交州贩了盐去北方卖,用海船来贩私盐,这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笑话——并不是赚不到钱,而是利润太低,与冒的风险想比,实在是得不偿失。   食盐的事情宣告解决,摆在韩冈面前的已经没有多少事了。他连如今在交州的正在繁荣发展中的海外贸易都不怎么在意。   海外的购买力毕竟是有限,对比起大宋的经济和人口水平,海外诸国加起来都提不上筷子。海贸的规模能养活几千几万的海商,但对整个国家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如果从商人的角度,在海外贸易上能赚到大钱,可以轻易成为一方豪富。但对于国家来说,他们能海贸分润到的钱钞,实在是少得可怜,真正应该着眼的还是国内的市场。   等到糖产业成为交州支柱,韩冈留在交州的一番心血,也就算是没有白费。他安排在此处的顺丰行分号的掌柜,接下来的任务可就重了。   过了两天,韩冈又收到了一封信,不是王安石辞相的消息,而是张载重病不起。 第二十七章 鸾鹄飞残桐竹冷(上)   王安石头脑昏昏沉沉的,尽管戴着水晶眼镜,但手上的一封信笺却仿佛有一层雾在中间挡着,是怎么都看不清楚。   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似乎在摇晃的信笺,好不容易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女婿韩冈寄回来的信。只是没看上两行,就是一只手伸过来,劈手将信纸夺过去。   吴氏气哼哼在床边坐下,板着脸将亲自端来的药汤塞进王安石手中:“都病成这副模样了,怎么还不肯歇下来?!”   王安石也有些无奈,的确是该歇息的。但躺着睡不着,便又坐了起来,找出韩冈的信来看。   他的这位女婿在交州的一番布置,尽管距离交州收复只过了半年多一点的时间,但大宋在当地的统治已是彻底稳固下来。   这可以说是韩冈在治政上的才华又一次的体现,虽然其中有些手段值得商榷,但都为了国事着想,天子那边也很是赞赏。   而且韩冈的一番行事,值得借鉴的地方很多,他寄回来的每封信,王安石都看过多遍。   只是最新的一封被浑家吴氏生气的攥在手中,王安石也只能无奈地笑道:“这是玉昆的信啊,说着交州的事。”   “辞表都上了,你还操哪门子的心?!”吴氏指着药碗催促着,“还不趁热喝了,冷了可就走了药性了。”   “才上了第二封,来来回回还要两个月的工夫。”   王安石将苦涩的药汤分作几口喝下去,将空碗递给吴氏。吴氏转手又递给站在一边的侍女,将擦嘴的手巾递给丈夫,带着讶异地问道:“难道还是想留在京城?”   王安石摇摇头,叹了一声:“玉昆年底就该回京入觐,有两个月时间,正好可以在出京前,将他的事给安排好。交州事已了,也该调玉昆他回来了。立了这么大的功劳,还让他在岭南待着,也说不过去。”   自从入冬以来,王安石便开始告病求退,辞相的奏表已经上到了第二封。尽管天子都驳回来了,可第三封辞表也已经写好草稿了。   不过折子中的老病本是借口,但今日天气突变,倒是当真让他言出成谶。   开封城的初冬本不是太冷,可唯独今年的天气有些诡异。   前两日还是暖和得如同小阳春一般,往常年份理应已经上身的丝绵夹袄还在太阳底下晒着,府后园中甚至有几株花木乱了时节,在初冬时节的开放。但转眼之间,就是寒风呼啸,北风带着冰雪劈头盖脸地砸向猝不及防的东京城。   这气温降得太快,转眼就是隆冬,让人措手不及。乱了时节的花木在一夜之间尽数凋谢还是小事,东京城中一天就送了七十多无名尸去城西的化人场,加上有主的两百多路上倒毙之人,这才是让开封知府都头疼的麻烦。   同时,急速的变温也带来了大规模的伤风感冒,以及在气温变化中被引发的宿疾和新病,有不少体质衰弱的老人和幼儿没熬过去,开封府中的医生和和尚,都开始了痛苦又幸福的赶场子的生活。   王旖刚刚和素心、周南、云娘三人,商量过要怎么从衣食住行上照顾好儿子女儿,不要生了病。家里面六个小孩子,大的也才五岁,小的还不满周岁,这个时节最是让人担心。   住在相府中,每日的晨昏定省少不了,而王安石生病后,王旖更是要去照看着已尽孝道。当她往父母的房间来问安时,正好看见王旁从父母的房中出来。   见到王旖,王旁的脚步一停,“是二姐儿啊。”   “二哥。”王旖向着房中问道。“爹爹怎么样了?”   “还好,”王旁点着头,“药也吃了,刚刚才睡下。”   “那就好!”王旖放下心来,这个天气对年纪大的人很有些威胁,很容易就出个中风、肺病之类的意外,王安石只是小小的感冒发烧,算是好运气了。   王旁可不觉得“那就好”,眼下城中到处都有人生病,医生忙得不可开交,连带得他都没有一个清闲。   “今年的天气不对劲。这两天市易务里面十个倒有三个告病。”王旁还记得今天衙门里有多少空位,偏偏赶巧是最忙碌的月底,堆了一堆差事在手上,辛苦了一天,才解决了一部分。   “那还真是要小心了。二哥你也别一起躺下来要人求医问药。”   “也不会有大病,没有什么可怕,倒还能歇一歇了。”王旁满不在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张横渠真的快不行了。本来前些日子送药过去的时候,他的病情还有了点起色。可这天气一冷下来,他的情况就一天比一天差。刘医正昨日来府里给爹爹问诊时,还顺口说起玉昆的这位恩师,说如果到了春天就不会有大碍了。”   到了春天就不会有大碍了……王旖容色变得微微发白,她如何不清楚这是医家讳言,其实本意是在说张载基本上冬天熬不过去了。   “二哥。”她连忙叫道。   “知道,我知道。”王旁心领神会地忙不迭地点着头,“我明天就上门去探病。”   韩冈不在京城,王旖肯定是不便代夫上门问候,只能转托给王旁。   王旁两天前已经去看望过张载一次。回来后将张载的病情一说,王旖便写了信通知远在广西的丈夫。   如今名震天下的横渠张载,他的肺病已经磨了有十年之久。韩冈本来建议他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老,这样运气好时,还能多拖上十几年,可他偏偏要留着京城宣讲经义,最后短了寿数。   王旁也不知是该叹气,还是该感慨和佩服。张载为了宣讲关学,连命都不要了,王旁自问可是做不到这一点。当今世上也少见能像张载这样能毅然决然地不顾性命安危,而将剩余的时间全都投入到对事业的追求上。   王旁摇摇头,虽然自家是做不到,但并不影响到他对张载的这项行为的尊敬和佩服。   第二天,王旁带着一些精选出来的上好药材来到了张载的府邸。宽敞的院落,精美的房屋,这是韩冈和几个学生一同出钱,为张载租用的屋宅。位置不差,环境又好,能从开封府中租到这套宅院,韩冈的面子加上张载的盛名在其中占了大半。   州桥外张载的家中,进进出出的都是士林中人。外院全是人,基本上都曾经聆听过张载的多次宣讲,是他在京城收到的学生。而内院,更有十几名登堂入室的弟子守候着。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敬慕他声望和学问的官员,这些天来陆陆续续的也有几百上千上门来探望的。   这两年国子监中无名儒主持,而张载却是声望正隆,在京中弟子甚多。虽然他在崇文馆和太常礼院都有职位,但他日常精力和时间投注的地方,还是讲学。宣讲关学为主体的经义,同时也包括韩冈在格物致知上所总结出来的学问。   从熙宁八年到熙宁十年,两年多的时间,张载在京中教授的弟子以千百计,而关学一脉对于经义大道的阐述,也逐渐深入人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作为关学一脉的根本经义,甚至京城中普通百姓,都能说个一二来。而天子据说对这四句话也很赞赏,甚至亲笔在集英殿的素色屏风上写了下来。   王旁将带来探病的礼物让张家的人收下,进去探视了一下。张载差不多已经是进入了弥留之际,妻儿皆在身边,一干得意门生在旁守着。   张载传道授业,用了几十年的时间,教授过的弟子数以千计,但真正得他看重的并不多,也就寥寥十来人而已。人数虽少,却也足以传衣钵。吕大忠、苏昞、吕大临这样的得意门生就守在他的身边。   病痛的折磨下,张载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一片由疾病引起的潮红,呼吸时喉间带着嘶声,甚至许多时候都感觉着他好像连话都不能说,根本都喘不上气来,仿佛溺了水一般。   吕大临看着呼吸艰难的老师,难过地转过身,不忍再看下去。   到了最后的时刻,张载的意识反而愈加的清醒,平生的经历在眼前一一闪过。   幼年时,随母扶亡父灵柩出蜀,因无钱回返开封乡里,最后停在了半道上的横渠镇。自此以后,他便与横渠和关中紧紧联系在一起。读书习文,娶妻生子,被范仲淹所勉励,自此钻研经义大道,考上了进士,又回到关中讲学,直到如今,门生遍及天下。   回想此生,未有虚度,也可去见范文正了。   睁开眼睛,望着房中。   “进伯、季明、与叔……”张载是一个个叫着房中他最亲近的弟子们。吕大忠等人都立刻凑前了上来。   “差不多到时候了。”张载低声说着。   众人闻言都是一震,有几个都不禁落了泪下来。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当记着这句话,生死有常,切勿做小儿女态。”张载挣扎着要坐起来,连忙就有人扶上去。   “我要沐浴更衣。”张载临终不乱,依然谨守着儒门的礼仪。   房中一下就忙碌起来。张载望着朝南开的窗户,没能在最后一刻,与得意弟子见上一面,张载有些遗憾。若说日后能光大关学门楣的弟子,韩冈必然是其中一人。   “只可惜玉昆不在。”他低声说着。 第二十七章 鸾鹄飞残桐竹冷(中)   “张载病卒?”   听提举皇城的宋永臣的汇报,赵顼一下放下手上奏章,神色也变得沉重起来。   前两天还特意赐药与他,还让御医为其医治,这份殊恩基本上都是侍制以上的重臣才有资格享受,想不到还是这么快就病故了。   赵顼是听过张载讲学的。过去张载担任御史时不提,他复官后在崇文馆中任职,赵顼见到他的机会很多。   尽管专门为皇帝讲习经义的经筵官,张载没有做过,赵顼也不便任命,但也曾多次在君臣问对的时候,听过张载说起他关于对易经等儒家经典的诠释。   有许多地方,赵顼觉得他比王安石说得要透彻。而据说是挂在横渠书院院墙上的一篇《钉顽》,只有区区两百余字,赵顼看了之后,却是为之击节。融孔孟要旨为一炉,就算是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中,也没有说得简明扼要,却又鞭辟入里。   赵顼在福宁殿中黯然兴叹,此人病故,世间又少一名儒。   尽管一干大儒本身很难做到高位,能如王安石一般的官运亨通,可以说是凤毛麟角,就算是韩愈,都可算是仕途畅通了。但他们在官场、士林和民间的声望,却远远超出他们身上的官职。   张载这几年来在士林中声望直线飙升,不过因为关学与新学相抵触的关系,一直无法进入国子监教书育人,可他的的确确是世所公认的名儒。   想想当年被称为真先生的胡瑗,他被范仲淹举荐后,也只是个最低阶从九品的京官,但最后教出多少英杰来?文官不用说,就说武将,连镇守西陲的现任秦凤路兵马副总管苗授,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而张载本人绝不逊于当年的胡翼之。   尽管眼下他的学生们,绝大部分地位还不高,但随着时间的过去,其中必然会许多人逐渐崭露头角。而且……在他们之外,还有个例外的韩冈。   能教出韩冈这样的学生,当然不会是普普通通的庸师。就是韩冈这个学生出色得有些过了头。   赵顼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宋用臣退下。照常理来说,接下来当是会有臣子上表,为张载请求封赠。   的确也不出他所料,第二天,在张载病故的消息传播出去后,事情的发展就一如他的猜测那样,很快就有人过来打算帮着张载最后一把。   张载官位不高,连上遗表的资格都没有。但王珪、吕惠卿,以及下面的一干臣僚,总计四五十人,都为他上了请求追赠的奏表,表中对张载多有溢美之词。在赵顼想来,要不是王安石称病,没办法自己拆穿自己,他当也会上表为张载请一个追赠。   赵顼完全没有否决的意思。毕竟张载为士林所敬,在民间声望也高。而且还有一个有名的尊师重道的韩冈。   当年韩冈在有半师之谊的程颢家门前站到积雪没膝,现如今在民间的图书和年画上,都有韩冈程门立雪的绘图,就跟司马光砸缸的事迹,很快就遍传了全国各地。多少人家在教导家中子弟的时候,都拿韩冈做例子,教子弟们该如何尊师重道。   赵顼将一摞子奏表放在这里,用手拍着最上面的奏折,最后吩咐道:“张载官位虽卑,但他于经义儒术上多有创建,又为国作育英才,当厚给赏赐。”   只是荫补和追谥就不可能了,前者身前至少得六品官,后者则要更高——张载虽是一代师表,却也还不够资格入文庙,不能走这一条路——只能赐钱赐物。追赠官职同样是得按照礼制,赵顼看看张载的官职,当是郎中一级。   宋用臣出去了。赵顼又拿起了奏章,崇政殿上静悄悄的,在王安石称病之后,赵顼便很少留人独对。不仅仅是赵顼没有那个心情,也是他不觉得还有必要让人太过于接近自己。   他手上的这份奏章,来自于关西。是种谔送回来的奏报。   种谔之前的功劳也算是煊赫,回到京城后连赵顼都不好安排他的职位,只能让他在外界继续镇守边疆,必须再过几年的时间,再招他回来也不迟。   低头看着种谔的奏章,上面说官军最近死死压着党项人的骑兵。而横山的部族已经近乎所有部族都投向了大宋。尽管他们毕生的盼望依然是钱和利益,身为渴望能从富庶的中原地带,再得到足够的财富。但在大宋的军势下,绝大多数还是觉得命比钱来的要重要。   在横山蕃部投效的过程中,也不是坐等他们派人上门,而是直接有人去接近他们,一家家地去将横山蕃部给说服和压制住。   接受了这个任务的人有许多,毕竟有了官军做靠山,安全性提高了不少,而且有军队在背后,直接说服他们并不算什么难事。只是其中有个人叫做种建中——只从姓氏上就能知道,他依然是种谔的近亲。翻看过去的记录,种建中在种谔幕中多有功勋,如今功劳也最大,种谔上表主要目的就要奖励他。   这种建中似乎也是张载的弟子。赵顼隐隐约约地想了起来。种谔前一次上京入觐,曾经听他说起过。这也不足为奇,关西世家子弟很多都在张载门下学习过,种建中考上了明法课,这一点还比较让人感到惊讶。   赵顼感叹了一声:西军种家英才辈出,与种谔一到戍守边州的几兄弟,种诂、种谊如今都是损伤不得。而种谔的儿子种朴,从熙宁初年的罗兀城之战,便立有殊勋。之后依然跟随种谔,也就在二个月前,他靠着在其父种谔那里得到的细节,接任了王舜臣的罗兀城主一职。   种朴、种建中、王舜臣、折可适、李信、赵隆,军中年轻有为的将领数不胜数,都是点起一支兵马,便能克敌制胜。只要有了他们,未来的几十年,大宋的边疆都可以保持安定,甚至可以让边疆不再是边疆。   作为军中核心的大将,有燕达、种谔等一干人,都是四十岁上下,头脑、经验和精力,都处在巅峰状态上。而张守约这样的宿将老将,也不会输给年轻一辈,用来领军,半点都不用担心会出问题。   而领军的主帅也不缺人选。武有郭逵,文有王韶,两人兵法、战功和地位都不缺,随时都能出来统领大军。再年轻点的,也有章惇、甚至韩冈。就是李宪、王中正两人,尽管皆是阉人,但他们也都是功绩累累,在战场上有过出色的表现,绝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之流。   有了他们为将为帅,军器监的几个作坊也在拼了性命制造板甲,再有一两年的准备,便能举兵西向,将江河日下的西夏国给剿灭。   赵顼呆呆地在崇政殿上幻想了半天,终于清醒过来。这些事可以放在一边,更重要的还是该如何安排王安石。   有王安石在总掌朝政,赵顼做起事来总觉得有些束手束脚。虽然有吴充、有冯京,但许多事,王安石的一句话,能抵得上所有宰执的合力。这么多年下来,赵顼觉得是该变上一变了。   大宋天子低头看着王安石的第三封辞章,前面两次他都已经毫不犹豫地给否了,眼下这第三封辞章,很快就又递上来了。   随意地将辞章浏览了一通,文字依然出色,不愧是文坛宗匠。但赵顼不是要跟王安石比较文采,而仅仅是想将王安石的辞章给驳回去。   亲自提起笔,赵顼将王安石的辞章再一次毫不犹豫地打回去,这一次他还是不能答应。若仅仅是三请便允许,对于王安石这样的宰相等于是侮辱,就仿佛是赵顼等不及的要将他赶走一般——尽管赵顼的确觉得王安石离开比较好,但他对辅佐自己富国强兵的宰相依然敬重有加,他不会也不愿去做这样的事。   将笔放下,赵顼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纸页,便放在了一边,待会儿就让人送过去。   “再有个三四次就差不多了吧?”赵顼想着。不过转念一想,是不是该再过来个两次?毕竟王安石不是普通的宰相,是富国强兵的贤相,赵顼与他是君臣相得,得加以优容和褒奖,在每件事上都得如此。   王安石铁了心要辞官,赵顼也有心成全,但王安石一手辅佐自己近十年,让大宋的军队逐渐建立起对契丹和西夏的优势,这份功绩,赵顼一直都记在心中。   换做是十年前,一听说契丹与西夏勾连,整个京城都得乱起来。哪里能想象得到,眼下是契丹为了避免唇亡齿寒要去支援西夏。京城内外对契丹骑兵的恐惧,随着这些年来的一桩桩大捷,已是逐步的烟消云散,已经完全不用再放在心上。   而这一次的灭国之功,让他进了太庙都能昂首挺胸,能毫无愧色地面对太祖和太宗皇帝。   不过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接下来还有更为光辉灿烂、甚至让太祖太宗都会自愧不如的成就正在等着他。   赵顼直起腰,他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第二十七章 鸾鹄飞残桐竹冷(下)   王安石已经不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这座位于天下至中的宫城时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心情中,有着一半是愤懑,剩下的一半却是如释重负。   在这座有大大小小殿阁楼宇的城池,王安石有着难以割舍的回忆,十年来心血的结晶,都已经全部颁行下去,收获的成果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如今官军战力飞涨,也是因为靠着推行新法,而朝廷有了足够的银钱。   这一座座宫殿楼阁见证了王安石的成功,但在这一次入宫之后,三五年内,他是不会再回来的。   王安石向着崇政殿走过去,一路上的内侍和班直都躬身退避。宰相的权威,让他们不敢有所怠慢,但这些人基本上都知道,今天是王安石结束宰相生涯的日子。   “王介甫是今天入宫陛辞吧?想不到他终于还是要走了。”   章俞难得上京一趟,没想到一进京城,就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章俞对此满不在乎,但他也知道王安石的离开不是那么简单。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章惇只会将这些悖逆不道的话藏在肚子里,就算父子至亲也不敢说出来。但朝臣们泰半都知道,天子会放王安石离开,是因为他不再需要王安石这名太过强势的宰相,“少了介甫相公,还想推行新法也只有依靠天子了。”   “政事堂中不还有吕吉甫吗?”章俞随口问着。他的气色依然极好,坐在吊着水壶的火炉前,正拿着两块包装精美的小龙团,在比较着该用上哪一块。   “吕吉甫可是一点也不靠谱。”   章惇无意去跟吕惠卿争抢什么,他有自己的位置。只是要想让他去跟吕吉甫低头,向依附王安石一般依附吕惠卿,现在已经是枢密副使的章惇,怎么也不可能去那么做。   只是吕惠卿潜藏的野心,章惇看得很清楚。他多半是想取代王安石在天子和朝堂上的地位。但他跟王安石比起来差得实在太远,无论从品行还是人望上,都无法做到服众,更没办法将新党臣子都聚合起来,如臂使指地让他们为着朝廷做事。   章惇叹了一口气,王安石一走,对许多人来说,是散开了天空的阴云,是消失了头顶的巨石,是挡在身前的障壁崩离瓦解——吕惠卿多半就是这么想的,想必他现在就在家中暗喜于心。但也有可能消失的是船底的压舱石,稍大一点风浪就能让少了王安石来镇压场面的新党整个倾覆。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章俞随性一笑,将选好的茶团掰开来放进茶碾,慢慢地亲手磨炼起来。   赵顼已经将江宁府的一座官宅,赐了王安石。   王安石病后初愈的脸色,让他之前告病的辞章添了一分现实的证明。   十年之前,王安石也是坐在这里,想赵顼介绍着富国强兵的方略。十年后,则变成了山岗的,时间在君臣二人的脸上留下深深的刻印,王安石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赵顼也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   当初两人订立的目标,还远远没有达到。但为实现目标而使用的手段,则一条条地化为现实中的法律,在世间广为流传。   但他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新法的问题,而是韩冈的去留。   “广西初定未久,交州更是百废待兴,没有韩冈在交州盯着,朕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赵顼其实希望韩冈能在外多磨炼几年……最好是十年。也不一定是在广西、交州,其他地方也可以,只要等到他三十五六再回京师,在翰林或是三司,又或是群牧司做上几年,然后到了四十岁之后再进政事堂。   而在这期间,韩冈是没有机会返回京师。像韩冈这样的重臣,回到京师后,不可能就几个月就离开,而多是一年半载。以韩冈的才干,再立下点功劳,又该怎么安排?   王安石知道赵顼的想法,但他对此并不会反对。韩冈若是升任宰执的速度,也跟之前升官发财的初衷相违背。那就实在是太危险了。看似是快了,但对日后发展不利,稳一点慢一点才是好事。   但以他女婿的才能功绩,只要是在京城中立下些功劳,转眼就能跨进两府之中,谁还能挡着他,就算是天子出手,也不可能将韩冈压得太久。他功劳太大,能力更是出众,一旦给他一个机会,就立刻能创造出奇迹。   王安石心中想着,口中却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韩冈曾经给臣写的家信中,提到过襄汉漕渠。”   “襄汉漕渠?”赵顼并不是万事通,对于百年前失败的运河开凿工程,当然不可能会有多了解。甚至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王安石并不意外赵顼的“无知”,如果没人去灌输常识给他,皇帝也不过是圈在高墙深垒之后的可怜人。王安石将自己了解到一些关于襄汉漕渠的事情,向赵顼作了说明。   “……如果漕渠完工通航,便能通湘潭之漕。荆湖两路和蜀中的出产也可走汉水直达京师。”   “能通湘潭之漕?”赵顼只听了这一句,眼神一下就变得专注起来。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荆襄、蜀中乃至于江西的大宗货物,可以不去汴河绕个弯子,而是能由汉水北上,直接抵达京师。   想想一年六百万的粮纲,年年都要弄得沿途州县鸡飞狗跳。如果其中能有三分之一转由襄汉漕渠北上,那么汴河上的水运也能清闲上一点。整个京城的安稳与否,都与汴河挂上钩,如果能有另外一条路,分流一部分,汴河水运也就能变得轻松起来的。   “此事是否可行?”赵顼的心中还有着疑问,毕竟之前已经有过两次失败,都是水渠挖通了,却没有足够深的水。   “韩冈是如此说的。当不会有假。”王安石笑了笑,“以他的脾性,不是确认了有所把握,轻易不会发话。”韩冈的话已经成了金字招牌,许多方面,他说出来的话,比王安石这位宰相还要管用。   赵顼眉头皱了起来,他也选择相信韩冈的话,毕竟之前还有着一桩桩先例在,韩冈绝非是信口开河之辈。   那既然是如此,到底要不要将韩冈从外面调回来?还是直接将他调到京西去?   ……   这几天,转运使的行辕内外都是冷得如同冰点。   往常对待下人总是很和气的小韩相公——或是叫韩龙图,韩运使,转运相公——都是冷着一张脸,阴阴的,如同雨季的天空,见不到一丝阳光。   没人知道他怎么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阴冷,但所有人都知道该如何趋吉避凶。尽管韩冈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并不会发泄一般地跟人过不去,也不会将自己的坏心情,转移到下人们的心上。   只是周边的人,还是会在经过韩冈身边时,尽量踮起脚尖来走路,争取不要打扰像是在想着事情,也像是在发呆的韩冈。   韩冈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不代表着他的心情能一下好起来。张载的去世,给他的震动很大。   不再是重病不起,而是“卒”。   早在韩冈还在熙河路的,他就已经知道张载身患绝症。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以张载的病情,不可能一直拖延下去,也做好了最后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么快就到来。   如果当初张载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就好了,肺痨要是能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将养起来,好歹也有个三五年,七八年。   只可惜张载不答应,韩冈当时也没办法强逼着他退隐山林。只好看着张载一天天地衰弱下去。   张载去世,说道悲伤韩冈的心中其实并不多,拖延了十年的宿疾,什么时候爆发都有可能,快也好,慢也好,迟早有那么一天,韩冈只是感到物是人非的无奈。   现在该怎么办?韩冈有些发呆。   交州的情况越来越好,大片的荒野重新开始变成有产出的耕地。就是诸多疍民,也在官府的引导下,开始了在陆上的生活。七十二家蛮部也驱赶着交趾人,挥舞着锄头开始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垦着。将种植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有粮食,也有甘蔗。   糖业作坊虽然还没有主管过来,更没有开张,但地皮和房屋都已经准备好了。相对于糖业,交州的盐业越发的兴盛起来,晒出来的食盐每天都能有上百石。官府从中得到的利润,也不算少了,甚至是正常的夏秋两税都不能比。   到了这时候,交州之事已了,想要看到成果,则不是一两年之内就能看得到的。韩冈无意在这里留到成果出现的时候。   应该回京城去了,想到家里的娇妻美妾,还有六个聚少离多的子女,韩冈的心中满满地是无奈和歉意。自己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能在北方一个宅院同住下来。   事随人愿,到了腊月的时候,王安石去相位,韩冈转调京西转运使的讣闻和捷报就传到了正在桂州的他的手中。 第二十八章 遥别八桂攀柳枝(上)   “终于要离开了。”   韩冈收起了王安石的来信。   从落款上看,尽管发出来的时间比调职的诏令要早上三天,但韩冈收到信的时候,则比收到诏令要迟了五天。   举目环顾他并不算熟悉的转运司公廨,他终于要向这片他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土地告别了。虽然在安排好了交州的发展规划之后,就已经有了离开广西的想法。不过因为多方耽搁,又拖了几个月。   韩冈轻轻一笑,接下来还是不得闲,京西都转运使可不是个简单的职位。   “三哥儿,久等了。”   换了身干净衣服,李信从内间出来。他正巧有事往桂州来,却是恰好碰上韩冈要离开,能送上一程。   李信在交椅上坐下,自家人,也不需讲究什么礼数。端起茶汤来喝了两口,道,“方才看里面的行装都收拾好了,三哥儿你这两天就走?”   “当然,为了处理漕司中手尾,已经耽搁了五天,也该上路了。”韩冈也跟着拿起茶来喝了,“走得快些,还能赶上年节。”   “不用与人交接?”   “副使暂代,就是跟任时中交接,才耽搁了五天。”韩冈啧了一下嘴,冷笑了一声,“这一年多,转运司中的事都是他代管,桂州库中短了四百斤茶和六百多匹绢,他家的门客还敢问我是怎么回事?”   “最后怎么说了?”李信笑着问道,他可不会为韩冈担心。   “还能怎么样,”韩冈带着让人玩味的笑意,“反正账目平了。”   “可怜啊。”李信摇摇头,对任时中有些同情,请了个白痴门客。这个亏空浑赖不到韩冈头上,不是由任时中自己掏腰包补上去,就是设法将账目给做平掉,反正要费不少手脚。   韩冈轻抿着茶水,这交接时的一点小乱子算不得什么,既然任时中已经签了字,剩下的就不干他的事了。放下茶盏,韩冈叹了口气,“章子厚走了,燕达、李宪也回去了,小弟现在这么一走,广西这边可就表哥你一个了。”   李信,“当初在荆南还不是这么过来的。”声音顿了一下,“不过我也不瞒三哥儿你。我在广西实在是习惯不了,虽然没生什么大病,但身上总是觉得不爽利……”   李信对广西气候的抱怨不是第一次了,生长在陕西,却在荆南和广西立功为官,镇守一方,要是能习惯才有鬼了。   “过些日子……”韩冈沉吟了一下,尽管王安石被调走了,但他在枢密院中的人脉还在,只要活动一下,将李信调离广西不是问题,“最多半年,表哥你的调令就该到了。我会跟王副枢和章子厚写信,多半能将表哥你调回陕西,不过说不准会是河东或是河北。收复交州一战,西军的战力天下人都看到了。河东就勉强些,河北那边朝廷要练兵,调过去的可能性也不小。”   “我也明白。”李信点点头,“章副枢也写了信来,说过些日子就调我回北方。总不能让刘仲武一人回去得意。”   原来章惇也写过信。韩冈笑了笑,不以为意,“只是到时候表哥你恐怕也要有一番辛苦了。不知道官军在南方待得有多难,不服气的人恐怕会不少。”   “三哥儿你放心,”李信的笑容中有着百战名将的自信,“为兄不会与人争胜,只是也不会任人小觑……”笑了几声,又看着韩冈,“其实有三哥儿你在,军中大半人多少都会卖个面子,当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我哪里有这般威风?关西还好说,到处都有熟人,但河北、河东两地,又怎么可能会卖我面子?”   “三哥儿你也别太小瞧自己,你的名声可是天下都传遍了,做哥哥的能有今天,也是靠着三哥儿你。”李信摇头笑着,双眼中神采渐渐地变得迷茫起来,“十年前想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只盼着最后在军中混个几十年,能熬到个指挥使就了不得了。”   “表哥你这话说的,若是没真本事,怎么也做不到现在的位置的。在荆南、邕州和交州,上阵的难道是别人吗?表哥你现在的广西钤辖,是用上阵拼杀挣到的功劳换来的,可跟我无关。”   “不说这些了。”李信笑了笑,伸手过来,拍拍韩冈的肩膀,“等三哥儿你在京西做过一任后,回京做翰林,过个几年再进两府,再过一阵子,可就是宰相了。到时候,也能沾沾三哥儿你的光。”   翰林,两府,宰相。   韩冈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这般容易。”   就在王安石的信中,已经明说了让他安心在地方上做个几年。做上一任两任转运使,再做个一任两任边州大郡的知州兼经略使,等资望到了,再入京不迟。到时候身入两府担任执政,过个几年重新出外,在重要的州府任职几次,四十多五十岁的时候,就能坐上宰相了——后面的半截,王安石没有说,是韩冈一路推测下来的。   韩冈最不喜欢看到的就是资望二字了。这些年来,要是没有这两个字,他立下的功勋宰相不好说,执政肯定没有问题。可惜就是卡在这两个字上,最后还是只能做着一个转运使和龙图阁学士。   他声望其实没的说,就像方才李信所说,有事无事,军中上下多半都要给他一个面子。就算到了民间,只要报个名字,人流密集的城镇必然有许多人听说过身为药王弟子、星宿下凡,以至于还能让人飞上天的韩龙图——没见天南地北十八路的大小酒店门前,飞着的一个个都是拖着招牌的热气球,除了些城外的野店,早就没人挂太白遗风的杏黄角旗了。   也就是资历不足。他的岳父王安石那是有耐心,厚积而薄发,在地方上仰望三十年,一朝入朝就是翰林,转头就升了参政,没两年就又做了宰相——这还是他几次将到手的相位让与他人的缘故。但韩冈的耐心也比不上王安石,他只是想得到能与付出和成就相当的回报。可惜年龄和资历成了横亘在他眼前,挡住了他更进一步的鸿沟。   “对了。”李信看到韩冈有些郁闷的表情,仿佛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把话题岔开,“方才我在内间看到了三哥儿你要带着走的行装,怎么就几个包裹,是不是少了点?”   “随身带着行李多了,就太榔槺了,赶路也不方便。其他行礼其实也是有的,不过已经让顺丰行的商队一并送去京城了。”韩冈放开了沉郁的心情,笑了起来,凑到近前压低声音对李信道,“虽然里面要送人的礼物都是买的,但让人看几十个箱笼总是不太好。”   李信愣了一下,转而就指着韩冈大笑起来,他的这位表弟还真是会做官。   韩冈倒也不在意被李信笑,只是手段而已,又不是什么伪装。他不是在装清廉,而是他本来就是个清官。   韩冈为官,向不收重礼,在广西也是如此——他又不缺钱,没必要拿自己的名声来换。但当地的土特产还是置办了不少,有些特产,北方根本见不到。   比如桂州的傩面,一套一百多幅,老少男女妍媸胖瘦各不相同。这样的特产,拿到京城,留在家中赏玩很不错,送礼也有面子,不过韩冈是准备送给儿子女儿。   还有铜鼓、羊毫、羽扇,都是桂州的特产。梧州产生铁最好,滕州则有黄岗熟铁,融州人就将梧州生铁和黄岗熟铁,融合起来打造成有名的松纹宝剑。   端州隔得远了,在广东,那里的砚台,韩冈倒是没去要,但有人送了他一方端砚——端溪砚岩并不大,出产的石料,上品为岩石,中品为坑石,下品是黄步石。而岩石,又依出石的位置,分为上岩、中岩和下岩,其中以下岩为佳。韩冈得到的砚台就是下岩出的上品,不过他转手就送给了邕州州学,作为考试第一名的奖品。   砚台韩冈没要,不过墨有不少。容州松树多,产上等好墨,而且十分便宜,好的一块不过百文,普通的论斤卖,一斤才两百钱。在京城,墨价可是要翻好几番,更不用说潘谷等名家造的精品,那都是跟黄金等价,直接送进宫中的,被多少文人争相写诗赞美。但韩冈不是文士,直接让人论斤去买。   至于海边的珍珠、珊瑚等贵重物品,韩冈并不稀罕,但一整套用海螺制成的酒杯,他却是视如珍宝。让人小心地放进箱子里,用稻草和木棉絮填塞好了,才送上船去。   这么些特产,装了几十个箱笼,韩冈嫌随身携带太难看,就让顺丰行连着置办的货物一起送去京城——这就是家里有个商行的好处,从海路出发,这些行礼在路上的运费其实并不贵。   韩冈就这么与李信聊了一夜,表兄弟两人也是很久没有坐在一起谈心了。到了第二天,黄历上是宜出行,宜嫁娶,不宜动土,也终于到了韩冈动身启程的时候了,目的地并不是京西,而是久违的东京城。 第二十八章 遥别八桂攀柳枝(下)   韩冈在他担任广南西路转运使的两年日子里,于桂州城中逗留的时间很短,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桂州得到全城百姓的人心。   韩冈回头望了望送他出城的千万生民,人潮如山如海,仿佛是上元夜的灯市。这些桂州百姓,并不是被官吏强迫着出城来,而是听说了韩冈离任之后,主动出来相送。   他作为转运使,不算是亲民官,并不直接接触百姓,而且两年来先是领军作战,之后又多是留在南方,本来是不可能得到万民相送的殊荣。   但他刚刚抵达广西后的胜利,不但将交趾侵略军打了回去,也让桂州内外的官民放下了一颗战战兢兢的心。之后又是与章惇一起,将交趾灭国,从今而后,广西不用再担心听到交贼入寇的号角。另外在李常杰领军入侵时,桂州派出去的援军全军覆没于昆仑关附近,韩冈为他们报了仇,他们留在桂州的家属,对韩冈自是感恩戴德。   桂州城中的大小官吏倾城而出,他们身后是人山人海的桂州百姓,而被推举出来的几名乡绅父老,拄着拐杖来到韩冈面前。   万民伞的风俗还没有流传开来,但脱官靴以表离任官员遗爱一方的节目,这时候已经有了。几名父老跪在韩冈面前,让他将脚上的靴子给脱下来,留给桂州城。   韩冈将他们扶起来后,照规矩谦虚了几句,推脱了一番。一个老家伙高声说起来,“韩龙图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征讨交趾,使广西生民自此永享太平。又有德政遗爱一路,我八桂中人,无不感念在心。”   韩冈觉得这话说得很是中听。他在广西两年,主要的精力都是放在剿灭交趾国上,不过他在广西一路的德政也不少。   桂州、邕州、交州等几个路中上州,州学、疗养院,都建立了起来。还有负责埋葬无名尸的漏泽园,自邕州埋了数万尸骸之后,韩冈也顺势在邕州设立了一座,此外交州也有。同时,又有收养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的福田院,旧时只有京城中有,但如今在邕州和交州都设立了。   这些公共设施,花销都不少,而且是要常年付出。韩冈也只有趁着邕州、交州人少地多的情况,能专门划拨出官田来为此提供资金。   如果是一般喜欢邀风赏月的官员,只要府库中有些闲钱,多半就会造些无谓的建筑,或建楼,或建亭,以供人游玩——自然,有闲情雅致的不会是家中无隔夜粮的普通百姓——倒是出过一些千古名篇,岳阳楼、醉翁亭,让后人传唱。   只是韩冈不擅诗文,对此也毫无兴趣,他治政的目标是德惠百姓,做得多是有关生老病死方面的事。   从百姓的角度来讲,这应该算是他留在广西的最大的德政了。   韩冈洗耳恭听,就见那老家伙说道,“龙图为救一路百姓,下令禁绝槟榔,这一事,德惠万千生民,善莫大焉。”   “槟榔?!”   韩冈身子一颤,一股子啼笑皆非的感觉涌了上来。他的确是反对嚼食槟榔。自到了广西之后,看着人人口中殷红如血,地上一摊摊红色如同血痕,韩冈个人很是反感这样的习俗。   俗语说“路上行人口似羊”,嘲笑的就是两广之民,说他们不停地咀嚼着槟榔蒌叶和蚬灰的样子,就像不停嚼食草叶的羊一般。   民间有传言,说是嚼槟榔能避瘴气,能驱虫、消食、化痰,但韩冈觉得,良好的生活习惯比槟榔要管用得多。多食槟榔会毁掉牙口,还容易上瘾,片刻不吃就会觉得口舌无味,另外随地乱吐汁水也会有着卫生方面的问题,对身体健康带来的害处远远超过好处。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吃槟榔吃成习惯后,一户人家每天都要有十几文乃至几十文的额外花销,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就让他们根本存不下钱来,对于灾害、意外和疾病缺乏足够的抵抗力,一遇灾年,就只能成为流民。这个问题,比口腔健康更严重。   所以韩冈自从到了广西,一见嚼槟榔的恶习猖獗,就严令禁止军中入乡随俗的嚼食槟榔,需要药用时,则煎水服用。甚至还找了几个因为常年吃槟榔,牙口全都坏掉的人,在全军面前展示,用以警告。   另外还有一次,就是刚刚赶走了李常杰,重建邕州的时候,他还将在军营外转悠的槟榔小贩抓起来的打了二十板子,然后分了土地给他们,让他们好生的种地过活。   韩冈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既然他说槟榔对人体有害,相信的人还当真不少。就这么一番软硬兼施的手段下来,至少明面上,广西诸州嚼食槟榔的现象大减。虽然不知道日后会不会复发,但放在眼下,的确可以算是一个德政。   只是为了这一件事对自己感激,特意在千万人前正经八百地说出来,韩冈却当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不仅仅是槟榔。”另外一个心思活络的过来打着圆场,“龙图至广西后,收治百姓甚多,又推广避疫之法,让人知道该如何治病防病。两年来,广西未有一次稍大一点的瘟疫,此皆是龙图之功。”   桂州的父老代表恭恭敬敬地退了开去,手上托着韩冈刚刚脱下来的官靴。韩冈换上了一双新鞋子,又是一人端着一杯水酒上来,之后还有一人折了柳枝来送……   走完一套流程,将自己的官靴留在桂州,韩冈领众启程。   他毫不犹豫地上马动身,将数以万计的百姓留在身后。   过去两年在广西的生活让他难以忘怀,而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则是让韩冈心中期待不已。   ……   “京西路都转运使……”吕升卿头靠上椅背,“想不到京西路一分为二才几年,现在又合并了。”   “那是因为天子要让他开凿襄汉漕渠。”   韩冈的新职位是将京西南路和京西北路合并而成的京西路都转运使。   方城山是京西南路、京西北路的界山。如果想要开凿襄汉漕渠,由汉水直通京城,为了方便起见,最好事权同归一人,故而天子将草拟的京西南路都转运使改为京西路都转运使。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在五年前还是一路——京西路,不过就在熙宁五年便一分为二,如今重新合二为一,也不会让人觉得不习惯。   其实换一个角度,安排一个临时性的职务也可以。但临时性的职位,任务一旦完成,就可以回京了。到时候,想将立有大功的韩冈再踢出朝堂去,从情理上根本说不通,同时也会让人感到心寒,还不如就让,即便襄汉漕渠完工之后,他也可以一直留在京西。   “韩冈选了一个能讨巧的好题目。”吕升卿翻着兄长带回来的资料,突然间就冷笑了起来,“当初的沟渠都已经挖好了,也通了水,就是方城山那段实在太浅了而已。韩冈到了京西之后,只要将方城山那一段着重开挖,再掘深个几尺,差不多就能将河渠给开挖出来了。”   “若是当真这么容易,怎么会没人去考虑过?”吕惠卿方才已经将弟弟手中的资料看过了一遍,比起一目十行的吕升卿看到了更多的细节,“那沟渠中的水,是方城山上下来的溪水,不是用堰坝提高水位后的回水。根本浮不了船。”   吕升卿再仔细一看,果然是如此。   就听吕惠卿继续道:“韩冈是打算将荆襄到京城的交通线给打通。如果南方的纲运能从江汉之地直入开封,这等于又多了一条命脉,功劳比起平灭交趾,还要大上数分。”   在这之前,汴河的运力已经开发到了极致,雪橇车出来之后,连冰雪覆盖的冬季也可以运送货物。但东京的安危全都放在汴河上,这毕竟不保险,汴河也经常淤积,河中的泥沙已经让行驶在河上的船只,比起堤外的房屋还要高出许多。一个不好,就是京城内外变为泽国。如果能再有一条来分流,自然是能让人放心很多。   “每年六百万石粮纲。”吕惠卿屈着手指计算着,“只要这一条交通线运力能达到汴水的三成……不,两成,五分之一,就算成功了。”   “只要一百二十万石?”吕升卿惊讶道。   “一百二十万石,算多一点,一百五十万石。已经足以让天子满意,搪塞住悠悠众口。南阳的气温比开封稍暖,能保证三百天的通行时间。韩冈只要每天运送五千石纲粮入京,就算是他赢了。”   “五千啊。”听吕惠卿这样一算,还真是不算很多。一艘福建的中型海船,要装下五千石的货物,只要两趟而已。   “不,还有一点别忘了……”吕惠卿忽然又说道。   “什么?”   “运费,运费一定要便宜。若是价格太高,就失了纲粮的本意了!”   “大哥你觉得韩冈他到底能不能做到?”吕升卿问道。   “若无把握,韩冈不会说出来,这是好事。虽然有人不这么认为。”吕惠卿笑道,“韩冈之行事,无论是在关西还是在广西,都是尽量不动用民夫……”   “他在白马县可不是如此。”吕升卿插话道。   “那是以工代赈,赈济灾民用的,不能归于一类。”吕惠卿说着,“韩冈行事,一贯如此。但这一此开凿襄汉漕渠,沟通蔡河,直达京城,就不可能不征发民力。其中只要出上一点乱子,御史就能即刻上书。别忘了,那可是在京西啊。”   “是不是直接坐着看就好了?”吕升卿又问着。   吕惠卿不置可否,但吕升卿说的没错,这一次,只需坐视就可以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自王安石辞相之后,并没有立刻任命新的宰相,而是让冯京一人坐在宰相之位上,“冯当世!” 第二十九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上)   “吕吉甫、章子厚这玩得是哪一出啊?”   离着京城还有三天的路,但在韩冈下榻的驿馆中,就已经在到处疯传当朝宰相请辞去职的消息。   韩冈一开始还纳闷,他的岳父回江宁都快要一个月了,这条旧闻怎么还在传播。等他派人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说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冯京。是冯京冯当世辞相了。   这才几天?宰相和枢密使都换了人。韩冈望向东京城所在的方向,近晚的黄昏下,东北的天空是一片灰黑色的混沌,阴云遮蔽了大半天空。   王安石辞相的消息是和调令一起过来,接着在韩冈抵达襄阳的时候,吴充接任相位的消息传了过来。今天韩冈就在汝州,听说了首相冯京因御史弹劾而辞去了相位。从动机上看,幕后的指使者当是吕惠卿和章惇二人。   “张商英还真是好本事。”   韩冈难得佩服人,人家寻常做御史的,再敢言也不至于只挑大个儿的打。可今次领头弹劾冯京的张商英,却是一门心思就盯着当朝的宰执官。   张商英是章惇在荆南时推荐给王安石的人才,韩冈没见过他,但听章惇提起过,几年前他所引发的东西二府之争,也是很有些名气。   张商英被章惇推荐给王安石后,先是担任中书刑房公事,很快又转到了监察御史的位置上——这算是年轻官员晋升的快车道,只要好好做个几年,闯下了一些声望,就是日后飞黄腾达的基础。王安石挺欣赏张商英,为他安排的就是这条快车道。   但张商英坏就坏在他做事太过卖力,起手就找上了枢密院,最后闹得西府几位枢密使一齐封了印信,闹起了罢工。天子当然不会为了一个监察御史,而将当时枢密使吴充、蔡挺和王韶一齐罢去,因而张商英就被贬去监酒税了。   做了几年收酒税的官儿,任谁都会认为张商英会改一改他的脾气,但谁能想到几年后回返京师,当即就又找上了宰相冯京,而且还当真给他办成了。   一举扳倒了当朝宰相,这一下子,张商英这个名号,可就遍传天下,日后也就有了飞速蹿升的基础。从他的行事上看,当是个敢于冒险、喜欢以小搏大的人物。这与稳扎稳打,靠着军政两事上的功绩往上走的韩冈,并不是一条路数。   “如今朝堂上正逢一场大变局,张商英只是适逢其会而已。换做是王相公还在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坐在韩冈下首,是他曾经的幕僚方兴。   两人在路上遇上是个巧合。曾经辅佐韩冈安置河北流民的方兴,如今正好要去京中守阙。而韩冈也要入京,便是无巧不巧地在半道撞上了。   做了一任县尉,没有功名在身的方兴,离着改官还有一段漫长的距离,他当然想要振作一番,而韩冈正好身边缺人——幕僚倒好说,虽然之前的李复四人全都因为交趾之功而得官,可他韩冈只要入了京城,想要投到他门下求个出身的官员当不知凡几——但衙门中韩冈还需要一两个助手,这对正巧任满候阙的方兴来说,便是天上掉下来了馅饼。   虽然方兴本人没有明说,但他的话隐隐约约是在暗指当今天子是造成如今朝局动荡的元凶,没有赵顼的袖手旁观、甚至是推波助澜,朝堂上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大变局?——当今的这一位皇帝,可是已经在御榻上坐了十年了。   “确是如此。”韩冈点头表示赞同。方兴的猜测不能算是有错,几年未有变更的两府名单,已经成了一摊死水,赵顼肯定不希望接下来的几年,这潭死水还会继续下去。   所以政事堂中的宰相换了人,王安石和冯京前后脚离开,枢密使吴充成了宰相。而枢密院中,蔡挺早已请辞,王韶地位还不够稳,章惇更是资历浅薄,接手枢密使一职的,赫然是前段时间上京后就没有离开的吕公著,而郭逵则是在十几年之后,再一次坐上了同签书枢密院事的位置。   “全都乱了。”韩冈感叹一声。   才两个月工夫,朝局和风向都乱了。而且吴充和吕公著分别执掌东西二府,这其中的政治意味很重。天子赵顼的心中,似乎有缓和新旧两派的矛盾,改变过去近乎一面倒的情况,希望两边能同心同德地治理天下。   但这乱象,不仅仅是赵顼的功劳,自然也不可能如他所希望地看到同心同德的场面。   “这几年的朝堂就像是一口下面烧着旺火的大锅,里面的水都已经烧开了。之前锅上的盖子,犹如死死压了个几千斤重的巨石,热气热水能从缝隙中冒出来,却掀不开锅盖。可现在千斤巨石不在了,加之管烧锅的放纵,被压在锅底下的乌七八糟的东西自然全都给迸出来了。”   方兴冷笑着,他说的话正是韩冈心中所想。   王安石虽然强势,但他稳定朝堂的能力却是没话说的,如同定海神针一般。这两年朝堂上基本上保持着稳定,其实都是他的功劳。   现在王安石辞去相位,去江宁府担任知府,被留下的人有可能和衷共济吗?……当然不会!恐怕等几天后,到了京城,就能看到吴充和吕公著的动作了。   不过现下身在襄城驿馆后的小楼上,讨论什么都是空的,东京开封还在几百里外,而自己也不过是个都转运使而已,距离宰执之位还远得很,不必操那份心。   只是眼下风暴还在继续,也不知道三天后,抵达京师的时候,会出什么问题,这场风暴又会将多少人的官位一次打得粉碎。   韩冈推开窗户,一阵广西见不到的冰寒扑面而来,的确是个真正的冬天。将对朝堂动荡的担忧放在一边,韩冈很快就想起了他刚刚病逝不久的老师。   张载籍贯是汴梁,只是缺钱才不得不寓居横渠,但这些年来,张载的父母和亲弟弟张戬都是葬在横渠镇。所以他到底是留在京师,还是归葬横渠,韩冈猜不出来。若是在京城,还能去见上一面,若是回了横渠,短时间内可就没办法将主动提高。   不过关学一脉,少了张载这个核心之后,又该由谁撑起关学的大局?韩冈知道自己还差上一筹,但诸多弟子中,能有这个能力的似乎也没有。   韩冈摇了摇头,合上了窗户。被寒风吹散了房中暖意,很快就又恢复了过来。   韩冈的贴身亲卫提着个食盒上来了,驿馆中的驿卒将做好的饭菜送到门口,就由他送了上来,里面有着韩冈和方兴今天的晚餐。   “听说隔壁住着一个从京城出来的官人。”亲卫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对韩冈说道。   驿馆里不住着官,还会哪里住着?韩冈信口问道,“可曾问了他的名讳和身份?”   “姓舒,听说是个御史,来京西查案的。”   “舒……御史……”韩冈念了两遍,随即恍然,想起来了究竟是谁。姓舒的官员多得是,但姓舒又是御史的眼下可就一个。   “舒亶怎么往京西这边跑来了?”韩冈纳闷地自言自语,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跟着张商英一起痛打落水狗吗?   舒亶这个人,韩冈听说过。   在韩冈刚刚做官时,因为他曾经亲手杀人的缘故,曾有人拿他比作张乖崖。不过在韩冈之前,还有一个被比作张乖崖的年轻官员,就是英宗治平九年礼部试第一的舒亶。   舒亶考中进士后,第一任是台州临海县尉。台州当地的民风彪悍,一向难以管束。一次一名胥吏酒后发狂,追逐其叔母。被抓到县衙中后,又趁醉使泼,不服判罚,舒亶便直接就亲手拿刀将他给杀了。下手果决之处,与张乖崖如出一辙。   非刑而杀,算是一个罪过。但诛杀此名胥吏,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舒亶也就是接下来两年被停职,之后又因父丧而回乡守制,很久之后才被张商英推荐给王安石。   不过韩冈知道舒亶不是因为他与自己一起被人称作是张乖崖,而是因为他几年前在熙河路做过一阵营田司的勾当公事,也就是跟韩冈的父亲算是同事。尽管不可能深交,但也有着一份交情在。   “等吃过饭,他多半会来拜访龙图。”方兴笑着说道。   “或许吧。”韩冈对此一点也不惊讶。他的身份不一样了,就算是炙手可热的御史,想要见自己,也必须是他自己主动过来。   等韩冈吃过饭,就开始有人来拜谒了。不过都是住在驿馆前面的低阶选人,襄城不算大镇,人数并不多,韩冈不想多事,很快就打发了他们。等这边的稍稍安静了下来,就有一封拜帖送到了韩冈的面前。   韩冈将拜帖看了,就立刻派了人下去,过了片刻,小楼上的脚步声响起,先是在前领路的亲兵,接着就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绿袍官员来到韩冈的面前,双手一合,一揖到底:   “舒亶拜见龙图。” 第二十九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中)   送过了灶神,过年的气氛便浓了起来。   噼啪作响的爆竹,时不时地就会响起个一声两声。王韶几次提笔,都是猝然炸响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摊在面前的稿纸,涂涂改改得只能看到墨团,只应该是短短的一封信,却用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见进展。   又是一记爆声响起,多半是石子桥林家卖得特大号的爆竹,却如天上打下来的一声霹雳,震得窗户一阵哗啦啦的响。   王韶抬头怒视着窗外,他家所在的升元坊,多是重臣国戚所居,向来是安静的。一干重臣在大街上鸣锣开道,进了坊中之后,就立刻偃旗息鼓。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吵得让人心烦意乱。   低头看看的一团污糟的稿纸,王韶突然间就丢下笔长声一叹。这跟爆竹无关,是他心里面乱。   王韶摇摇头,朝局也乱。   两年前,王安石第一次辞相时,新旧两党对立严重,各拿着一桩案子要将对方给掀下去。闹得朝堂上成了一锅滚开的稀粥,弄到最后,是韩冈和韩绛两撺掇了天子,将王安石召回来了事。   但这一次是不可能了,紧跟着王安石之后,是冯京被弹劾出外,在此之间,天子完全没有挽留冯京的意思,又将吴充调任宰相,吕公著升任枢密,甚至还将郭逵这名武将也调回来做王韶的同事。   从眼下的这几件事上看,天子对王安石离开后的朝堂乱局的处理手段,不再是打算维持朝中的稳定,而是想着重新换上一批新面孔了。   将桌上已经全是墨迹的稿纸团成一团,丢在一边,王韶低头看着干干净净的桌面,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了。   并不仅仅是因为朝局的混乱,而是现在根本没人知道天子是怎么想的。   吕惠卿、章惇下手对付冯京的时候,恐怕不会想过最后得益的是吴充和吕公著。   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张商英是,他身为御史当然不可能自己去拜见吕惠卿和章惇,但从他的表现来看,肯定是秉持着两人的心意。   他这位御史,所掀起来的波涛,直接搅乱了在失去王安石的镇压之后,本来就已经快要沸腾的朝堂。   吕公著自回到京城之后,天子的用心其实就有了点征兆,可当时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天子有意让他接掌西府。   王韶并没有想过这一次朝堂变局上他能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上,尽管他也做了四五年的枢密副使,但资历和声望还是远远不足以担任与政事堂相提并论的西府之长。   王韶很清楚这一点,只是天子在任命时完全没有考虑过他,这还是很让人觉得泄气,可偏偏他就是连不甘心都做不到。只不过眼下天子的几桩任命弄得朝堂上风急浪高,不知又是何意?   郭逵是武将,他时隔多年之后,重又担任同知枢密院事一职,这一桩敇命,被知制诰封驳了两次,是在天子坚持下才通过的。难道宣徽使一职还不能表达天子对郭逵的看重,偏偏还要再让他进出西府一回?   而吕公著更是铁杆的旧党,当年与王安石闹得割席断交的人物。他做了枢密使,最害怕的不是曾经偷了他的奏章草稿泄露给王安石、被他骂为家贼的侄孙吕嘉问,而是吕惠卿和章惇,恐怕连他们也不敢保证,天子是不是有着对他们过河拆桥的打算。   一阵脚步声在外面的廊道上响起,奉旨回京诣阙的次子王厚在外叫门的声音,随即在书房外响起。   “进来。”王韶将毛笔在笔洗涮了一涮,用纸吸干之后,挂到了笔架上。   年头有些久了的书房门吱吱呀呀地响了一声,王厚跨步走了进来。在关西边地任职多年,王厚经过几番风吹雨打,早已成了精悍干练的一方守臣,举手投足都由一股慑人的魄力。   “赶了几千里路,怎么不早点休息?”王韶责怪地说着,王厚是今天午后才进的京城,回府后,问过安,吃过饭,就该去睡觉的。“明天就是五日常朝的日子,你也要上朝的,说不准天子都要赶着召见你……睡得少了,到了殿上小心说胡话!”   王厚淡然一笑:“出外巡边的时候,孩儿可是整宿整宿地睁着眼睛,只是中间与人轮班的睡一两个时辰。”   王韶皱起眉,训斥道:“你这个边臣,没事往外面跑那么勤作甚?想着被党项人埋伏吗?!”   “也要他们敢来啊。”王厚笑容冷冽,“现在不开眼的越来越少,多少部族想投过来。兴庆府那里更是笑话,都死到临头了,还闹着要不要撤帘归政。”   梁氏不肯放弃手上的权力,但秉常也到了亲政的年纪,就算外敌已经逼到了横山,可兴庆府中还是在争权夺利。这消息自是瞒不过横山内外诸多宋人的耳目,一早就传到了东京城中。身为枢密副使,王韶当然不会不知。   王韶抬头看着几个儿子中最为出色的一个,轻声一叹,指了指对面,“坐下来说。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也只是想找爹爹聊一聊。”王厚扯过来一张方凳,在王韶面前坐下,看看干干净净的一张桌子,转过来问着王韶:“听说这些天,朝堂上乱得很?”   “你问这么多作甚?”王韶听着脸色就冷了下来,“管好你手边的一摊事就好了!”   王厚不以为意,他知道父亲这是怕他万一在天子面前说漏了嘴,就是回到了关西后,朝堂上的事也不是他一个武将能说的,还有走马承受给天子做耳目呢。   “只是见爹爹吃饭的时候有些郁色,”王厚顿了一下,“所以有点担心。”   “朝堂上的事,你不该问……”王韶依然是板着脸,“为父也只能在旁边看着,你这个武臣就该有多远躲多远,谁来问你都该说不知道。”   王厚看见老子脸色沉郁,心中有了几分了然,遂转过话题:“方才听大哥说玉昆这一次终于也被召回京城了?”   “嗯。”王韶点了点头,脸色也缓和了些,“这两天就该到了。”   “这多久不见了……”王厚脸色多了分喜色:“上一次通书信,已经将孩儿家的五哥儿与他家的大姐将亲事说定了,这一次撞上了,正好可以把换名纳聘的事一次都做完了。”   自家的孙子能与韩冈结亲,王韶当然乐见其成。他只恨自己的内侄女没福气,要不然也不会给王安石捡了便宜去,不过现在孙子能娶韩家的女儿,也算还了愿。   “对了!”王韶神色严肃地吩咐着,“好生的教五哥儿读书,韩玉昆日后都要往两府中走的。你要是不能还他一个进士女婿,看看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   “儿子也不是进士啊,要没脸早没脸了。就是玉昆他自己,也是靠了时运,换个时候连贡生都难做。”王厚笑得不以为意,能不能中进士那还真是得看运气了,“等五哥儿再大一点,就让他拜在玉昆的门下,若是日后还不了孩儿一个进士儿子,那就是他没脸面见我了。”   当着自己的看玩笑,王韶瞧见王厚咧嘴笑着,心道他这个二儿子当真是成人了,不像旧时,与自己说话时都带着一份胆战心惊。   心中暗叹一声,王韶开口说道:“当年王介甫辞相,朝堂上也是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是靠了韩玉昆出手,加上韩绛,打动天子将王介甫从江宁召了回来。”   王厚稍稍吃了一惊,他的父亲怎么又突然说起了方才严令自己不得询问和打听的消息,不过这也正合他的心意,“那这一次玉昆入京,能否挽回现在的朝局。”   “难。”王韶给出了一个极简洁的回答,“时势更易,已经不是两年前了。天子对新法的心思说不准。”   尽管从眼下国家财政的情况上看,这个时候天子不可能抛弃新法,熙宁六年以后,就没有遇上一年没有灾情——若不是有青苗、免役诸法,国库早就完蛋了——月初天子才下诏明年改元元丰,求个风调雨顺,但谁也不敢打包票,也不看看东西二府的都是由谁来主掌?   王厚点点头,表示他对王韶的话能够理解,想了想却又问道,“那韩玉昆会不会坚持帮吕惠卿?他跟章惇据说是在广西配合得极好,而且他与章父有救命之恩。不会看着不理吧?还有王相公的脸面在。”说着就有些发愁了。   “说不准。”王韶摇了摇头,“韩玉昆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当初王介甫在的时候,几次三番都没能压得下他举荐张载。如果他不想帮,可不会顾忌半点王介甫的面子。”   “况且吕惠卿和章惇也不一定需要人帮。他们唆使张商英弹劾冯京的时候,天子并没有坚持要留下冯当世,否则就该是张商英回去监酒税了。”王韶冷笑了一下,“恐怕冯京自己都没想到,吕惠卿下手会这么快。” 第二十九章 坐感岁时歌慷慨(下)   “这一次回京,还以为天子会想着对西夏开战。交趾都灭了,西军的战力天下人也都看到了,不是说北方的禁军,都已经全数配发铁甲了吗?斩马刀和神臂弓也是几千几千地押送进军库。有这十万虎贲,杀到兴庆府都没问题。兴庆府中还争得不相上下,也差不多该是时候了。”王厚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间满是无奈,“爹爹你管着熙河秦凤和泾原,种五管着鄜延、环庆,郭太尉自河东,几方合力,西夏也就能撑个一年半载……不,三五个月而已!”   “熙宁八年的正月板甲局创立。到上个月为止,总计造甲四十一万六千八百余具。斩马刀,十二万两千四百余柄。神臂弓更是有六十多万具。除此之外,飞船,霹雳砲,都是有足够的储备,军中马匹,靠着这些年的茶马互市,光是关西就有了十万余匹,其中战马就有三万。关西和河东的禁军,的确什么都不缺了。但河北军和京营还没有训练完毕,至少还要个两年左右。”王韶顿了一下,声音低了点,“西军太强了,五千灭国。也算是西军一脉的荆南军,则是千五破十万。河北和京营不练起来,谁都不能放心。”   王厚双眉一挑,正要说话,王韶抬手阻止了他,“别忘了,还有契丹人呢。”   王韶对于西夏的政局看得比他儿子要清楚,“梁家根基已深,此前几番大败,反而让他们趁机整顿了国中,秉常背后虽有契丹人支持,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赢的。而且秉常才十六七,梁家找个借口还是能拖上几年时间,估计要到他二十岁才会闹出来。不过……”王韶露出了一个笑容,“你若是进宫面圣,还是照样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所顾忌。”   “……儿子明白了。”   ……   远在东京城西南方数百里的地方,一座小城的驿馆中,韩冈正在与来访的监察御史会面。   在韩冈的记忆中,御史一般的都是傲气凌人,就是在宰执面前都只维持最基本的礼节,因为他们是天子用来制衡相权的工具,不需要对宰执们太过敬畏。不过舒亶倒是很是有礼貌。   御史礼数周到,韩冈也不会生生受下,还了一个平礼,道了几句久闻大名,便请了舒亶,在小厅中坐下。   监察御史是风闻奏事,说话不需要有谱,不需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咬上谁谁就倒霉。说句难听话,就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不论有理无理,即便是宰相也得先避位待查。正常的情况下出京的可能不大。现在舒亶跑出来查案,自然不可能是小事,当是想用铁证将某人给钉死。   韩冈神色间不见任何异样,与舒亶分宾主坐下来聊着闲话,心中则是揣测着,不知他又盯上了两府中的哪一位了。站在他身后的吕惠卿或是章惇,又是将目标投向谁?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韩冈想着,他一个都转运使离着东京城远得很,天上乱飞的石头,砸不到他的头上。   “前岁岁中熙河水患,之后家严在信中说,若非有熙州、河州、岷州新辟的四百余顷良田,是岁军需几乎不保。而信道兄与其中出力良多,熙河军民一说起舒管勾,听说是无人不赞。”   “龙图的夸赞舒亶可不敢当。在下在熙河,多得尊翁襄助,且也是给郑提举辅佐而已。”   “这是哪里的话,郑民宪提举营田务不便远离巩州,家严又是老迈,岷州、河州之地,可都是信道兄的功劳。”   韩冈的开场白,骚着了舒亶的痒处。他去熙河路担任营田司的勾当公事,的的确确很卖了份力气,也是他由选人转京官的主要依据。不过若说功劳,还真比不上韩千六那位老农官,只是占了身为进士的便宜。   他瞅着韩冈,年轻的面庞因为久在南方而被晒得黝黑,眉眼和鼻梁有些太过硬朗,但微微笑起来的时候,便显得温和从容、和善可亲。   能做到一阁学士,往往都是四五十岁之后,资历、经验、人脉和才干,再加上天子的青睐,才能有幸得到学士的头衔。如韩冈这样,完全功劳堆起来的,完全是独一无二的特例。   这样的人,在待人接物时没有半点傲气,表现得谦和有礼,让舒亶感到惊讶无比。以他的眼力,并没有发现韩冈的谦逊是伪装而成,而是当真是发自于内心。   要么是韩冈的性格当真平易近人;要么就是他虚伪过人一等;还有就是他已经习惯了眼下的身份,不需用高傲来彰显自己的地位——这在遽得高位的寒门子弟中很少见。且不管是什么理由,韩冈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人愿意与他交流。   两人又说了一阵拉近关系的闲话。韩冈总是在说着自己在熙河路和南方的见闻,对舒亶出京的缘由则半句不提。   但舒亶有些不耐烦了,“龙图在交州所立功勋,舒亶一直以来都是感佩不已。我等生在东京,却难以想象交州的艰难。”   “上有天子福佑,下有将士用命,中间还有章子厚的指挥之力。”   “此乃百年不见的盖世奇功……不过河湟开边两千里,其功不输收服交州多少。”舒亶感叹着,“河湟开边之后的献俘阙下的大典,在下无缘一见。但为了交州收复的献俘和进献图籍的大典,在下可是从头看到的尾。宣德门城楼上,天子朝臣在上,罪臣在下,周围人山人海,那是再好的丹青圣手都难以描画的场面。”   舒亶啧啧感叹着,韩冈笑呵呵地说着:“若能平定西夏,将梁氏和秉常一起,场面只会更加宏大。”   人心隔肚皮,韩冈前后两段人生,在世上打滚得久了,对舒亶从甫一见面就有几分提防,当然不会随便相信他说的什么话。谁知道自己随口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在未来的哪一天变成了他弹劾自己的罪状?只是韩冈的态度热情得很,让人完全看不出来他对舒亶的戒备。   “章子厚如今身列西府之中,如有出战西夏,他可少不了在其中了。”   “韩冈也是一般。此次得授京西都转运,便有重启襄汉漕渠之事。若能荆襄入京的通道打通,日后东京一城就不用全压在汴河之上了。韩冈自入官来,承蒙天子不弃,多委以重任,一点微末之功,也不吝爵赏。此番当皆心尽力,以报天子殊恩。”   舒亶本以为提到章惇,韩冈会有个反应,无论喜怒,他都能跟着说下去。他没料到韩冈根本就不接话茬。   只见韩冈都是东拉西扯,根本就不理会舒亶。到最后百般无奈之下,舒亶也只能选择告辞离开,不敢再跟韩冈闲扯下去。   送了舒亶出了小楼,韩冈返身回了楼上。   “当不是吕参政让他来的吧?”   方兴已经不能算是韩冈的幕僚,在韩冈方才见客的时候,他回去了自己的房间。当舒亶告辞之后,他才从房间里出来。听了韩冈的转述,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韩冈与吕惠卿的关系并不和睦,甚至有旧怨,这一点,方兴也是知道的。   “吕吉甫没这么糊涂。”韩冈很肯定地说着,只是他本人也没能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舒亶虽然说得隐晦,但也是在劝说韩冈出面支持势头陡然低落的新党。吕惠卿当不会让他这么做,而章惇,则根本不用他代劳。   “既然舒亶已经说出了口,龙图打算怎么做?”方兴问道。   韩冈笑了一笑:“章子厚新立殊勋,怎么都不会动到他头上。”   也就是说,吕惠卿怎么死都没关系。虽然之前方兴已经隐隐觉得事情的确如此,但现在还是为韩冈对吕惠卿的冷淡而感到惊讶。吕惠卿虽然与韩冈没有培养出任何交情,但他毕竟是王安石离任之后,坚持将新法保持下去的首要人选,韩冈这位前相国的女婿,怎么连新法的存续都不放在心上?   对于这件事,看方兴的样子,就知道当是被他误会了。但韩冈无意多加解释。而且他也不认为,新法会有什么危险。若是吴充、吕公著欲废新法,只要让他们看看国库就行了。已经习惯了丰厚的钱粮供给的军队和官吏体系,怎么可能会愿意回到过去,闹出事来,天子都要拿他们来安抚人心。   韩冈拒绝吕惠卿,也只是在确认新法可以安然渡过难关的基础上,不想被人用作马前卒罢了。反正他也不怕吕惠卿能将他如何。   这是韩冈的底气。他现在都已经是都转运使、龙图阁学士,做到宰执,除非是有意外,否则就只是时间问题。   而且他现在不能进京为官,是当今天子挡在他的面前。就算讨好了任何一位宰执,是能进两府呢,还是做翰林?都不可能!没好处的事,他疯了才会为人冲锋陷阵。   方兴仔细看着韩冈的神色,知他心意难改。便放弃一般地笑道,“不过京城里面的水还真够浑的,隔着五百里,浪头就扑过来了。”   韩冈笑了一声,“打破了过去的平衡后,要重新找回平衡差不多要一年半载。”   “龙图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方兴生刚停口,响起了什么,连忙补充,“我是说舒亶那里。”   “那要看他自己打算怎么做了。”韩冈冷淡地说着。   韩冈现在已经够资格拉拢人了。身为一路漕司,只要有他的一份荐书,任何一位选人就能在改官的道路上踏上一大步。   舒亶作为监察御史,虽然不需要再为沉浮于选海而苦恼,但与韩冈有着良好的关系,就意味着日后能得到一个强援,就看看他的心理能不能拐过这个弯了。 第三十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上)   踏着官道上薄薄的冰雪,就在熙宁十年还有几天就要结束的时候,韩冈一行人马正向着东面的汴梁城前进。   舒亶当然不在队伍中。他在第二天,便跟韩冈告辞,继续去前进,去查他的案子。不知道他最后究竟会怎么打算,但韩冈则是想了一想之后,便抛诸脑后。   通往东京城的官道,就在蔡河这条京西主要水道左近修建。韩冈一行人一路走过来,离着蔡河大堤最远也没超过半里路。而且蔡河对韩冈来说很是重要,如果襄汉漕渠修通,也是连通到蔡河,然后方才驶入京中。   也因如此,当韩冈走在蔡河边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多次被身边的水道所吸引。蔡河上最让人吃惊的状况,是完全不见雪橇车的存在。   蔡河之中,流淌着活水,冰层想要变得厚实可以通行车辆难度便大了许多。韩冈的发明虽然对冰层的要求不算很高,但眼下的蔡河依然是远远不够。   今年中原冬天暖,韩冈和他的随行伴当们刚刚从一年到头只见春夏的广西回来,分辨不出这一点,但方兴任官数载,基本上都是在中原打转,却是很敏锐地感到今年与往常年份的差异。   “今年天气暖啊。”方兴满载着遗憾,“都不见雪橇车了。”   “不过汴河应该是上冻了。”韩冈笑说着。每年冬月开始,连通黄河的汴口一封,自宿州符离以北,这条运河之中,就见不到活水了,一点底水很容易就冻结起来。在冬天,继续作为沟通江南和汴京的重要通道而发挥作用。   观察蔡河只是顺便,正经事还是早点抵达京城。一行二十多人,在宽阔的官道上疾驰,过年的前几天,道上的行人锐减,正好利于他们快速前进。   就这么小步快跑的有了小半个时辰,方兴突然讶异地叫了一声,前进的速度一下就慢了下来。   就在方兴望过去的方向,浑浊的黄色烟柱直上云天。身处平原,周围没有任何山峦或是建筑物的遮挡,即便烟柱腾起的位置几乎就在地平线上,韩冈一行也是清晰地看到这个奇异的景色。   “是哪边走水了?”方兴惊讶地望着浓烟腾起的地方,从烟柱的浓度和高度来看,火势不可能会小,说不定那里连村镇都一并给烧掉了。   “不,那是炼铁、炼焦产生出来的烟雾。”房屋楼宇烧起来,不会是这个颜色的烟。更重要的是那个方位上是什么地方,曾经担任过判军器监的韩冈再清楚不过,“那里是军器监辖下的铁冶,有炼铁炉和炼焦炉的。”   蔡河在接近东京城的那一段,北面不远就是汴水,那里不仅仅是有着前出城外的锻造作坊,也是有一座实验性的铁冶作坊,当初实验修建高炉,就是在那个方向。   “原来如此。”方兴点着头。   韩冈执掌军器监虽然是在他任官外放之后,但韩冈在军器监中的历历功勋,他这位身上已经打了韩字印记的选人,不可能不去了解。以高炉焦炭炼铁,尽管在飞船和板甲的炫目光芒掩盖下,显得并不如何惹人注目,不过只要对政事稍有了解,就会知道究竟是孰轻孰重。   “想不到区区一座铁冶,竟有这么大的阵仗。乍看上去,当真是以为哪座镇子全都烧了个精光。”   “一座炼铁炉,一年产铁量至少有百万斤,声势当然不会小。”韩冈笑着解释。   方兴倒抽一口凉气,“百万斤?!”   “如果送来的矿石和和煤炭没有限制的话,其实数量会更多。”韩冈态度宁宁定定、说话气定神闲,可心中对方兴的惊讶很是满意。   尽管滚滚浓烟会带来各式各样的问题,水源、土地,甚至当地人民的健康,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损害。但这是工业化的标志,是让人兴奋的技术进步的结果。相对于造成的损害,其得到的好处是远远过之。至于污染不污染的事,只能先放在一边了。   方兴在马上眺望着远方,凝固在脸上的惊讶半天也不见变化,“一年百万斤,想不到京城中的铁冶都能有这个数目。”   韩冈笑了笑,心中更是有了几分自豪,“这只是军器监消耗掉的铁料的一小部分而已。光是徐州每年通过五丈河运往京城的生铁就超过五百万斤。”   “这么多?!”方兴心中的惊讶更甚,几乎都要叫了起来。   这些年朝廷一年的铁课数量也不过是五百多万斤,这是全国各地的数字——自从熙宁以来,矿区的生铁冶炼已经逐步转给冶户私人生产,朝廷从中以二八抽分,以两成的税率作为铁课——现在竟然是徐州利国一监,就达到了过去全国的数目。   “多?”韩冈略带不屑地摇头,数目听着的确挺大,可换个单位,也就是两三千吨而已。如果是千年之后,连个村办铁厂的年产量,都是这个数字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韩冈在军器监中不过一年多,但他留给军器监的财富却是丰厚无比,在他卸任之后,他之前所安排下的各项研究和实验,有许多得到了回报,尤其是钢铁,其产量有个爆发性地增长。   韩冈还在广西的时候,时不时地从他留在军器监的几个家人中,收到关于钢铁工业的发展情况。   短短两三年间,朝廷收入的生铁数量就翻了一倍,而且增长趋势并未减缓,压下了所有的质疑,还有对技术外流的攻击。与此同时,也就是韩冈以国力上的优势来压制西北二虏的言论,在朝堂上渐渐响亮起来。   ——话说回来,用财富击败对手的方略,并不是韩冈的发明,当初太祖赵匡胤曾对臣子们说,契丹堪战之兵不过二十万,一人悬赏十匹绢的话,只要两百万匹就足够,但这样的想法在太宗赵光义的高粱河之败后便宣告破灭,而到了澶渊之盟时,更是变成了花钱买平安。   “当初,使北之人回来后,说到辽主也造了一艘飞船用以游猎,当时还有人弹劾于我,说我求名心切,使军国之器沦于敌手。”韩冈将自己了解到的军器监的现状说了几句后,就笑道,“但现在看到钢铁产量,就没人再说了。对付西北二虏就是得靠足够的钢铁。一千万斤不够,那就两千万斤;两千万斤不够,那就五千万斤;五千万斤不够,那就一万万斤,五万万斤,十万万斤,终能压倒二虏。”   “十万万斤……”方兴忽而笑叹,“给天下人一人配发一件甲胄都够了。”   方兴对于生铁年产量达到十万万斤难以置信,看他的神色也只是以为是韩冈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   但韩冈却不是这般想的,他一点也没有夸张。以大宋的人口规模,一旦进入工业化的进程,五六十万吨的钢铁年产量,其实算不上多——自然,这是要经过几十年的顺利发展才有可能实现的梦想。而眼下,如果仅仅是三五千万斤,则是很容易就达到的数目。   对旧型炼铁炉的改进工作,在韩冈离开的两年里并没有停顿。由旧时只有两丈不到的炉体,变成三五丈高的庞然大物,一次产铁万斤都是等闲。   这样的高炉,在徐州有四座,东京一座——这是韩冈半年前收到的信上所写,如今的情况如何却是不得而知——而河北,因为太过靠近前线,所以封锁了技术,并没有修建高炉。   修造高炉,技术含量不低,加上甚为显眼,还要吞吃大量的矿石、焦炭,所以也只有官办,民间就算想造,没有技术,没有财力,而且一下就能给查出来。   其实这也是为什么徐州利国监的生铁产量如此突飞猛进的原因——尽管其中的确有矿冶几方面技术进步的结果——但更多的还是官办的炼炉不会与冶户二八抽分,而是由官府全数吞吃。   韩冈不喜欢私人的小作坊,他们太脆弱,而且对于钢铁产业技术进步的用处不大,除非他们能联合起来,否则任何一项技术发展,都会将他们推下破产的深渊。   徐州利国监要不是靠着遍布矿区的轨道,让矿石的出产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地冶户的接纳极限,使得官办的高炉不需要争夺矿石,恐怕几万户冶户起来捣毁高炉都不是不可能。   不过出现这个情况也为时不远了,随着全国禁军铁甲装备即将告一段落,军队对钢铁的需要就会下降一个数量级,多余出来的钢铁只会流向民间,韩冈当年安排锻造作坊转产民用铁器的计划,也会大规模的推行。生铁和铁器的价格会立马下降一个台阶,到时候,不知多少冶户会破产。   一行人继续前进,方兴仍在为百万斤、千万斤、万万斤的钢铁产量而惊叹不已,而韩冈则想着当军器监转产民用铁器之后,自己会受到多少弹劾,到时候,一个与民争利的罪名肯定是少不了的。   罪名如何韩冈不在意,他有办法洗脱,但要是有人以此为借口,去破坏钢铁技术的发展,那他就绝对无法容忍。   要想毁灭一个千万人口、带甲百万的大国,不是单纯的比拼军力,而是在较量国力。钢铁业的发展,是工业化的里程碑。一个半工业化,甚至只是初步工业化的大帝国,那就是一个怪物,有钢铁和火药作为车轮的战车,能轻易碾碎任何野蛮的游牧部族。   到时候,所谓的西北二虏,也就在指掌之间。 第三十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中)   朝堂上一团乱象。   本以为将冯京弄下去之后,升任宰相的当是吕惠卿,最差也该是王珪这个老牌的参政——王珪虽然不亲附新党,但他不会违逆天子的心意,只要天子还要推行新法,他就不会加以反对,王珪做宰相,也是新党勉强可以接受的选择——这也是为了维持新法的稳定。   吕惠卿和章惇都以为天子也会如此想来,可谁知道竟然是吴充,而接替吴充位置的,更是吕公著。   吕惠卿不死心,毕竟现在的御史台还是偏向新党,如果有机会,得到将吴充或是吕公著钉死的铁证,也不是不能翻盘。但谁也说不准一台之长的邓润甫还能控制得住御史台多久?   毕竟宰相和枢密使都成了旧党中人,如果他们打算往御史台中掺沙子——这几乎是必然的,王安石也好,吕夷简、韩琦也好,大权在握的宰相没有不这么做的——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   御史台中的监察御史们,纵使是弹劾重臣,行动亦各自独立,许多御史除了在礼节上对顶头上司表示尊敬外,根本就不理会御史中丞的号令——这也是天子所期待看到的,没人会希望拥有弹劾审讯之权的御史台,变成一个用同一腔调发声的权力机构——邓润甫对他下属的约束力其实很小,又等于无。   章惇也是纳闷,为何皇帝会任用旧党?不是想不出原因,而是可能性太多了,不知哪一条才对。所以章惇干脆就不想了。反正他现在只想暂时偃旗息鼓一阵,看看天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青苗、免役、市易诸多新法给国库带来的收益,与每年的夏秋二税比起来,已经是不小的比例了。如果想要废除新法,想想会给朝廷的财计造生多大的窟窿。   如果吴充敢在此事动手,章惇乐得看他自食其果,多余的钱是变不出来的,几年来接连不断的大灾让国库如同泻了肚子,根本没攒下多少积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有本事的宰相也应付不了千万一级的窟窿,而吴充,在章惇看来也不过只能算得上中人之材罢了。   章惇不像吕惠卿那般不甘心,他的资历浅薄但地位稳固,枢密副使至少能做上两三年,也需要坐上两三年,并不指望能往上跳,而吕惠卿可就是想着能宰衡天下,并不甘心在吴充之下做事。   章惇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知是朝着谁人而发。不过他很快就低下头去,看着手上的厚厚几份纸页。   这是他几个儿子的功课,虽然已经请了西席,家中的门客也有有才学的,但章惇都是习惯于隔上十天半个月就检查一遍。   章家是福建大族,又是书香门第,宰相出过、状元也出过,各房之间的竞争心理很强,要不然章惇也不会因为不愿意屈居自己的侄儿章衡之下,便放弃了嘉祐二年所考上的进士之位。   眼下自己已经是执政高官,而比自家还要年长十岁的状元族侄,现在则远远不及自己。只是他眼下算是赢了半步,但自己的儿子若不能考上进士,该丢脸的还是会丢脸,就算自己能做到宰相,在族中还是会被人暗地里耻笑。心高气傲的章惇哪里肯接受这样的耻辱。   对于儿子们的功课,章惇一向有着十二分的耐心,但也有着同样程度的苛刻。点头、摇头,接着又是摇头、点头,手上的笔,也不停地在原卷上加以批改。   只是这样挑剔中带着一分满意的神色,再看到新的一份卷子之后,立刻就化为数九寒天中冰结的黄河,在厚重的冰层之下,有着直欲爆发出来的滚滚激流。   “将章持给我找来!”章惇厉声对书房外喝着,立刻就有人应承了一声,脚步声转眼就跑得远了。   章惇的第二个儿子章持很快就被找了过来,来到门外的时候,脸色已经变得如同一张上好的澄心堂纸,脚步欲抬又止,就是不敢踏进去一步。   “还不给我进来!”章惇在房中一声断喝。章持不敢违抗,只得缩头弓腰,迈着细碎的步子挪进房间。   章持这样的,章惇看得更怒。一等儿子进房间,章惇便拿着那份卷子在他面前抖着,“这是你做的功课?!易、书两经的题目没一条答对的,这些天你到底在玩些什么?”   “孩儿……孩儿……”章持吞吞吐吐,舌头打结。   章惇脸冷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玩什么。从你娘那里要钱去买水晶镜,要了几次,买了几块?!你是眼睛不好吗?”   章持坦白:“孩儿是在做显微镜。”   “显微镜?”章惇顾名思义,很快就想明白了实际的用处,“与韩玉昆的放大镜有什么区别?”   “比放大镜要强出百倍!就是将凹透镜和凸透镜交叠起来,用两节纸筒或是铜皮做的圆筒包住,做成的便是显微镜。就是细小如蚁虫,其身上的须腿眼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两种透镜都要经过特别的挑选,不是随意取用便能派得上用场。”   章惇脸色好看了些,口气也不那么严厉,“这显微镜是谁的发明?你又是从何得知?”他不觉得这是韩冈的发明,否则在广西共事的两年,韩冈肯定会跟他说。   章持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从谁那里流传出来的,反正现在京城中不少人都在自己造。孩儿是从国子监里学来的。”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低头道:“孩儿也是想着格物致知,所以才会去造这显微镜。”   听说章持不过是随波逐流,章惇已经缓和了一点的脸色,立刻又冷了起来。   “韩玉昆之才是天授,看得简简单单的东西,在他之前就没人归纳得出来。这样的学问,越是浅显处越是见真功。就像是介甫相公的诗文,看着平易,却没人能学得来。想要沉在里面钻研,等你六经皆通之后再说!”   被疾风暴雨地一番训斥,章持方才煞白着一张脸,从父亲的书房中退了出来。   “爹爹近日心情不好,哥哥你正好给撞上了。”章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向着书房还没有关上的大门张望了一下,嘻嘻笑地说着。   “你也别想逃!”章持发狠着,“少不了三哥儿你一份。别以为你前两天偷偷去了城东车马行的蹴鞠场我不知道!今年的总决赛好看吧?!”   “好歹也能混过去。”章援不以为意,他的成绩比章持要好上一点。   但随即书房中又是一声吼,看到三儿子最近的功课,章惇的火气又上来了。   章援笑不出来了,而章持的脸上则多了有难同当的欣慰笑容,“兄弟,‘子其勉之’……”   这时候,一名家丁从外匆匆而来,进了书房,就听见里面传出章惇惊喜的声音,“玉昆终于抵京了?!”   “好险。”章援如蒙大赦,丢下不甘心的章持一溜烟地先跑了。   ……   原本属于王安石的相府,已经被开封府所收回。王旁跟着王安石回了江宁,任职当地的粮料院。而借住在相府中的韩冈一家,自是不能跟着去江宁,也就搬了出来。   尽管又添了几个孩儿,服侍他们的婆子、使女和乳母也随之多雇佣了许多,不过王旖这位主母带着一家老小从相府中搬出来之后,还是住回了原来的院子。   家中的人口多了,旧时的宅院就显得过于狭窄,也不符合龙图阁学士的身份。不过韩冈的职位早就公诸于众。既然一家之主很快就要任职京西,全家便都可以跟过去,也就不在乎宅邸的狭小了。暂时挤一挤,倒还都能忍耐,也显得家中热闹些。   不过这一天的韩龙图府,却是热闹得近乎于喧闹,但周围的邻居只是派人打听了一下,也就明白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吵闹。   这个家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早在昨日快入夜的时候,韩冈提前派回来的家丁终于将消息带回了家中。为了迎接韩冈的归来,韩府之中从上到下都是显得手忙脚乱。   王旖倒不愧是大妇的做派,管了几年的家,一个一个地吩咐着,从里到外地安排得妥妥当当。当一切消停下来,都快到了中午时分。   王旖歇了下来,忙了一个上午,也是累了。严素心去了后院的小灶,准备亲自为丈夫做几道拿手的小菜。而周南则看着几个孩子。   云娘已经做了母亲,但她的心性还是如同少女一般,心急地要去门外守着:“三哥哥也该到了吧?”   王旖则拉着她,“前面都已经派了人去城门口守着了,官人要是到了,就会先赶回来通报的。”   “可是……”云娘还是心急。   “云丫头,莫要让人看笑话。安心坐下来等着,官人不会耽搁的……”   话声未落,外院就一片声喊了起来:“回……回来了。龙图,回来了!” 第三十章 狂潮渐起何可施(下)   韩冈进城的时候都已经中午了。   就在城门口,撞见了守着自己的家人。一行人便骑着骏马,在东京城中穿街过巷。走到快到州桥时,队伍中就分出几个人来,赶去宣德门帮韩冈报到——韩冈进京是转任前的入觐,要先去报名等待轮对——不过他自己还是直往家中行去。   按道理韩冈应该亲自去宣德门报名,毕竟规矩如此,不过他倒是没太放在心上。这样的错误,许多臣子都犯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以韩冈如今的地位、功绩和声望,犯点小过错,背上两三份弹章,才是件能让人松口气的好事。不过恐怕赵顼都没脸看着别妻弃子在广西辛苦两年的韩冈背上这个罪名。   韩冈一行人,身上都穿戴着简朴的行装,看不出是当朝重臣的模样。不过进了家门前的巷子后,将他认出来的一下就变得多了。   一支不大的队伍,却惹得人人侧目。韩冈就在一路的注目礼中,看到了久违的宅院大门。   朱漆的大门,让韩冈心脏跳得快了一些。韩府的正门此时已经中开,韩家的仆役在管家的带领下,迎出门来,在门前跪了一地。   就在门前,韩冈翻身下马,两步跨上五级的石阶,又是两步跨进家门。就在院中,王旖领着周南、素心和云娘,领着一众婢女,盈盈屈膝,向韩冈道着万福。而几个已经能自己走动的儿女,也一起跟着向韩冈拜倒。   韩冈先是一把将王旖扶起来:“辛苦娘子了。”   朝思暮想的脸庞就在眼前,王旖抿着嘴,已经是泪水盈眶。   韩冈又一手一个地将周南、素心、云娘都搀起来,“这一年多,也是苦了你们了。”   周南、素心也都是泪中带欣喜的笑意,如雨带梨花,颜色动人无比。   “三哥哥……”云娘细白的手指则绞着韩冈的袖口,眼中的珠泪不停地从脸颊上滑落。看得韩冈的心都痛了起来。   对妻妾安慰了一阵,韩冈又转过看着他的几个儿女。   长子韩钲、次子韩钟,此时都已经快到了该入学的年纪,行事的礼节都是自幼便被培养,向韩冈行礼时一板一眼,只是少了一份亲近。韩冈暗叹自己离开家的时候太多,陪着儿女的时候太少,疏远得都不像是父子了。不过韩冈一向疼爱的女儿,倒是一点也不生疏,缠着韩冈要抱,让他欣慰不已。   至于韩冈一年半前离开京城时刚刚出生的三子、四子,以及当时还在王旖肚子里的幼子,此时都已经在牙牙学语。却也是对韩冈很是陌生,当乳母将他们带过来,韩冈要抱他们的时候,都是一下就哭了起来。韩冈这个做父亲的也是一阵难堪。   只是儿女俱全,也足以让他感到欣喜和安慰。   不过二十六七,就已经有了五子一女,这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每一个都是长得健健康康地无病无灾,这却能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韩冈的子嗣情况,连皇帝都要羡慕——赵顼也就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才又多了一个儿子,还不知能不能保得住。   时隔一年半,一家团聚在旧时的宅院中。   “不知官人能在家中待上多久?”   “好歹要歇到上元节。”韩冈说着。   “官家可不会让官人歇息。”   “当是不会。”韩冈搂着妻妾,笑道:“皇帝不差饿兵。为夫可是整整饿了一年多,强差出来,也上不了阵。”   “饿了一年多?!”云娘被唬住了,紧张看着韩冈的脸,“是瘦了好多!”   但其他三人可都明白,王旖和素心的脸一下又都红了,羞赧地看着韩冈。而周南钩钩韩云娘的袖子,凑到她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就看到云娘晶莹玉润的小耳朵就蹭地红了起来。返身抱着周南,就留给韩冈一个后背。   在广西,韩冈也不是没沾荤腥,只是隔着一段时间才有一两次调剂而已。这两年来,每天有忙不完的公事,一日也不得闲。   而更重要的是,他被养叼的胃口实在适应不惯南方的风味,而他本人更是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平日里多是演练拳脚、习练弓箭枪棒,作为消耗多余精力的手段,所以看着倒是瘦了,但身子骨,可是用广西从不缺乏的牛肉和海鲜将养得精力十足。   正如韩冈所说,当真是饿了一年多,饿得眼都绿了。   又一把抓住害羞地想要逃开的王旖,竟是一起往内间去了。   感受着身边的四位妻妾温香软玉般的身体,韩冈他庆幸着,他终于可以好生歇息一段时间。   朝堂上正逢变局,自己除了几天后,礼仪性质的正旦大朝会上能见到天子以外,想指望赵顼能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派人来招他入宫,那几乎是幻想。   毕竟,作为一枚秤砣,他的分量已经太重,但想成为拨戥子的手,却还有一段距离。   ……   韩冈抵达京师的消息,赵顼没用一个时辰便收到了。   只是他考虑了一番之后,便决定将韩冈暂时冷上一冷。如今四方安定,也没有什么紧急军情需要处置,不需要急着召他入宫询问。   韩冈是能臣,以他的功绩,不让他越次入对,的确会伤了人心。不过比起朝堂上的局势来,这点小事,赵顼还是只能放在后面了,当真不算什么大事。   要是韩冈在觐见时,帮着吕惠卿和章惇说些什么,赵顼可就会陷入两难了。直截了当地拒绝,比起现在的拖延会更加伤了人心;但若想含糊过去,这个态度被朝臣解读,那就会给他目前想要达到的目的,带来不可预测的变数。   至少在眼下,赵顼要极力维持他所做出的人事安排,直到朝局彻底稳定下来。要是韩冈在这时候插足进来,局面可就难以收拾。   一阁学士,不论什么资历、年龄,都已是重臣中的重臣,只是略逊于朝堂上的十几人罢了。外放的诸多经略使中,有学士资格的都没几个,也就侍制、直学士,比韩冈强的,都是些出外的老臣了。   而且以韩冈的才能,就算没有现在的地位,分量也已经足够重了,当初几次帮着王安石扭转朝局,就是靠着他过人一等的手腕和才干。这个时候,赵顼也只能选择将韩冈放远一点。   “你先下去吧。”赵顼挥挥手,让来报信的童贯下去候命。   童贯心中惊疑不定,难道韩冈失了圣眷不成?不至于啊,京西南北二路再次合并而成的都转运使,想想这个位置,天下诸多转运使中,也就是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合并为河北路,或是永兴军路和秦凤路,重新合并为陕西路,才能压得过去。   韩冈得此重任,怎么看都不像是有失圣眷的样子。但天子不再像过去那样,韩冈一到,便宣其入宫,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童贯如今尚算浅薄的政治智慧,一时间还是想不明白。难道当真是因为如今要起用旧党秉政,而刻意将其冷落不成。   弓着腰,倒退着走出殿门,在直起腰的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高居殿堂深处面无表情的天子,童贯带着满腔疑云,离开了崇政殿中。   赵顼有赵顼的想法,也许在外人看来吴充是铁杆的旧党,但赵顼觉得吴充只是跟王安石这个亲家拧着来罢了。赵顼能在王安石担任宰相的时候,让他的亲家担任枢密使,可就是看到吴充始终保持着与王安石相抵触的态度。   但在赵顼看来,一旦王安石离朝,吴充对新法的态度就会缓和下来。如果他当真与新法势不两立,与枢密院有关的保甲法、将兵法,怎么可能顺利实施?早就辞位请郡。   吴充做上宰相之后,肯定会改变他旧有的态度。赵顼深信这一点。只要自己维持新法,吴充就会默认并执行下去——王珪其实也听话,但赵顼更相信吴充的才能一点。   至于吕公著的任命,更不用担心。枢密使无权干涉属于东府权限范围的青苗法、免役法和市易法,他只能对保甲法和将兵法发言。但吕公著虽是旧党,却是难得的支持保甲法的一人——旧党中人,可也不是见新法必反。   且这项任命,也能让西北二虏暂时释疑。世人都知道,旧党大多反对用兵于外,这项任命,应当能安定辽国和西夏两国君臣的心。   新法如今已见功效,最需要的是稳定,将行之有效的新法条款稳定的执行下去,而不是再推行新的法令。吕惠卿就是不明白这一点,一旦让他做了宰相,定然会设法标新立异。赵顼不想看到这一点。   而且朝臣之间能互相牵制着才是好事,若是吕惠卿当政,想要维持“异论相搅”四个字可就有些难了,没见他连冯京都无法容忍吗?   赵顼正盘算着该如何稳定眼下的局面,一则来自于辽国,简短到只有六个字的消息,让赵顼惊喜得失声而叫——“废太子浚暴卒”。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一)   “辽国的废太子死了?!”大宋皇帝紧紧捏着御榻一边的扶手,双手直颤着。   石得一恭声道:“听说是在临潢府拘押之地暴病而亡。”   “好!好!好!”   赵顼再也无法在御榻上维持着天子的形象,听到这个消息,他怎么可能还能安坐如素。   赵顼想要大叫一声,以发泄心中的兴奋之情!   这当真是如有天助啊!   辽主如今只有一个皇孙,而这个皇孙的杀父仇人又是当今的权臣,且耶律洪基年纪也过了四十五。   辽国诸帝,也就辽圣宗过了花甲之年,六十一岁驾崩。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活到五十多,其余几位皇帝,有三十多的,也有四十多的,反正没有一个是长寿的,由此来推断,这耶律洪基当也没有几年可活了。   到时候,主少国疑,又是权臣当道,而且君臣之间还是不共戴天之仇,辽国内乱可想而知,那是指日可待。   赵顼兴奋之下,一时都忘了自己这边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太庙中的几位,可是没有一个活到六十的,而且以他的父亲最为短命。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是过了五十,唯有英宗,只活到了三十六岁。   不过赵顼这时候不会去想败兴的事,他的思绪千回百转,已经从辽国几年后可能会发生的内乱,转到了西夏国中,两三年年内必然会发生的内乱上。   虽是母子之亲,但权力却是分毫不能让人。西夏国母梁氏与其兄梁乙埋把持朝政多年,西夏国势日蹙,国中多有怨声。据派去西夏的密探回报,西夏国中各地,多有人盼望梁氏能早日撤帘,然后让有着契丹人在背后支持的秉常亲政,以挽回如今山河沦丧的局面。   只是梁氏得到了仁多家等几个异姓大族的支持,才压制住了王族嵬名家。但这样的局面是不稳定的,秉常一岁大过一岁,梁氏压不下他几年了——多少人都有着同样的预测,兴庆府中的变乱,最多也只有两三年了。   契丹内乱,西夏内乱,而他赵顼只要保证着大宋国中的稳定,一旦时机到来,便能点集百万兵马,一举平灭西夏,继而收复燕云失土,甚至可以一路打到临潢府,乃至狼居胥山。   章惇能如马援一般在交趾标铜立柱,难道他的泱泱大宋,就没有一个能如霍去病的名将?!他早就清点过自己口袋里的诸多将帅,其中的任何一个,只要有着运气和时间,加上无穷无尽的国力支持,到最后,都能完成霍去病的功业。   想要实现自幼年便有的梦想,也只要再等上几年了!   ……   为了春捺钵,也是为了迎接头鱼宴,在浩浩荡荡的十数万大军护卫下的大辽朝堂,已经离开了冬捺钵的所在地广平淀,开始向北方混同江【松花江】畔的鸭子河泺前进。   大军每天都要前进几十里,离着上京临潢府越来越近,过去之后再向东北走,就是混同江。原本在临潢府中,还有一个与皇帝关系紧密的囚犯,不仅年轻,而且身份尊贵。但这名囚犯,他暴病身亡的消息,已经于一个月前传到了广平淀,临潢府之外的流放地中,已经看不到大辽前任太子的身影。   就在一个月前,还有许多年轻人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对耶律乙辛认输服软,他的攻势就可以到此为止。但废太子的暴卒打碎了诸多幻想,也给辽国的朝堂带来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暗流。   多少王公贵戚听到此事之后,背后都有一道凉意划过,继而一阵怒火便熊熊燃起。   耶律乙辛实在是太过肆无忌惮,当今天子的独生子已经被废去太子身份,又以拘押上京了,到最后竟然连性命都保不住。有凶焰正炽的耶律乙辛,那谁还有能耐保住自己的小命?   但他们的这点怒火,却如同草原上的兔子,只冒出来个头,就在窜遍全身的危机感中给缩回了洞去。   死了亲生儿子的都不说话,他们越俎代庖又是何必?!   对于唯一的儿子突然暴毙,耶律洪基没有太多的疑问。犯了重罪,心惊胆颤之下,很容易毁了身子骨,继而生病暴卒。   但作为一名父亲,耶律洪基却也免不了要伤心。再怎么说都是儿子,而且还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独子,从小养到大,最是疼爱不过,虽然由于种种原因,让他废去了太子之位。但他身下的这个位置迟早是他儿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日,又是跟废掉耶律浚太子之位时的情况一样,耶律洪基整整七天无心游猎,一直待在帐中。   从耶律乙辛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异样,尽管他就是废太子耶律浚暴卒的元凶,但当他听到传回来的捷报之后,没有丝毫欣喜,也不见如释重负的神态,什么反应都没有,就像是死了一个陌生人一般。   自从他亲手设计,将皇后萧观音陷于死地之后,他就已经不能回头了。当自己与耶律浚两人之间,只有一人能活的情况下,耶律乙辛绝不会选择牺牲自己。   他不担心耶律洪基会对耶律浚的死而迁怒自己,权位越高,对亲情的看重就越少。   大辽国中,拥有相同血脉的人们互相厮杀的情况太多了。当年的承天太后,可也是对她的亲姐姐也照样狠得下手。父子叔侄兄弟姊妹,最为亲近的血缘关系在遇上了权力之后,连坨马粪都算不上。马粪干了之后还能烧,这父子之亲,也不过是让人多留点泪,心情差个几天罢了。   除非日后自己被证明在此事上有欺君之罪,否则就不用有多余的担心。   “太师。”突然赶到耶律乙辛帐中的萧得里底,脸上有着几分抹不开的紧张,“皇帝想要召太子妃来此询问!”   “我已经派人去了。”耶律乙辛早就得到了消息,他这位权臣在捺钵中布置下来的耳目,怎么都不可能输给萧得里底,“她见不到天子。”他的声音和表情同样冰冷。   萧得里底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便放心了下来,但很快又有了一份隐忧,“先是太子,接着又是太子妃,会不会惹起疑心?”   “难道让她见了皇帝,就不会惹起疑心了?”耶律乙辛反问着,见萧得里底愣住,他冷道:“两害相权取其轻!”   在路上死了的危害小,当真让人到了天子面前,进而引发的反应,可是毁灭性的灾难。   看见萧得里底苦思冥想,耶律乙辛道,“最好还是多想想该怎么对付宋人。听说南朝六十万禁军,已经是全数配装铁甲了。”   关于这个问题,的确已经在辽国高层传播开了。尽管有人嗤之以鼻,表示自己绝对不信,但也有许多则是在看到天上飞船之后,才又全盘接受了这种说法。只是这样一来,对宋人的畏惧之情,也随之弥散开来。   萧得里底就是其中一人,只是他的位置特殊,所以被重点照顾,“如果列阵而战,再强的骑兵,也别想攻破身着铁甲,手持神臂弓的南朝禁军步卒。”   “要比谁家马多、骑兵多,这还当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会输。可是要比谁家铁多,甲胄多,那就真的是不能跟宋人相比。”   “宋人幸好只是工匠手艺出色,要是连上阵厮杀的武勇都一般出色,那大辽可就危险了。”   “哪里可能?”也许个别人能两者皆备,但放在一军之上,能有这等素质,基本上就是凤毛麟角,不可能成军的。想要大辽一国危险,好歹也要有个两三万再说。   耶律乙辛在心中自我安慰着,至少他不用担心突然间冒出一支手持锻锤的军队来,一边拿着锤头砸人,一边为其他队伍修补兵器,打造各色军器。   不过不管怎么说,配装铁甲消耗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只有大宋一国能够做到。辽国要拼了老命,才能勉强做出四五千套来;西夏就是想拼了性命,都不够那个资格。   大宋的根基一天稳过一天,要想对抗拥有数千万户口的大国,也只有同样等级的大国,区区西夏,根本不在话下。而眼下的天下形势,大宋的国力已经远远压倒辽国,辽国如果不能联合西夏,同样也是无能为力。   只是西夏国内如今的形势有些不妙,耶律乙辛很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如果没有外力干涉,梁氏当能一举控制住嵬名家和秉常。不过现在就变成了两强对峙的局面,想要分出个胜负,却是难如登天,看来还得自己插手。   护送着辽国君臣,正在前往鸭子河泺的浩浩大军,于除夕前夜抵达了上京临潢府,并就此停了下来,正旦之会,依制当在上京城中的宫殿中举行。等到正旦朝会结束,辽国君臣才会重新踏上行程。   由于宋辽两国历法不同的缘故,万里之外的东京城,戊午之年的元旦要比辽国提前了整整一天。   就在辽国军民欢度除夕的时候,皇宋元丰元年的正旦大朝会也终于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二)   元丰元年正月初一。   天气难得的晴好,月初的夜晚,没有什么能掩盖得住天上的星光。一个个发射上天空的烟火,也压不住天狼、南河三和参宿四的光芒。   虽然才是三更天,刚过了子时,但灯火映着雪光,倒不显得有多阴暗。前天的一场雪,让东京城变得银装素裹起来。   韩冈推开窗,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立刻就大了起来,一股寒风卷入房中。深深呼吸了一口冬夜冰寒的空气,守夜时变得昏沉的头脑,一下又变得清醒起来。   回头看看,方才闹着要守岁的儿女都被乳母抱回房去了,小孩子熬不了夜,放过鞭炮就困得睁不开眼了。房中就剩几名妻妾正帮着自己整理着上朝时的服饰,连使女都给打发出去了。   他笑道:“已经是元丰元年了。”   以熙宁为号的十年中,在军事上算是开国以来的一个高潮,南征北战皆有所得,西夏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开疆拓土的功业,也是让当今天子走近太庙也能扬眉吐气、不愧先祖。   不过在政事上,朝局上的两党争端不说,就是天灾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市易法、免役法,还有易名为便民贷的青苗贷,本质上也是从民间刮钱以充国用。如果没有天灾,其实倒也无妨。但熙宁年间的后半段,也就是最近的这几年,整个国家的民间财富在连年灾异下,是在不断萎缩的。   就在去年,韩冈在广西还不觉的,但五岭以北,又是个全国性的大灾年,也幸好安南之役没有动用多少兵力,尽量俭省着来,否则还不知能不能支撑得了。   看着这个局面,其实是往汉武帝方向走了,士林和民间也是有所议论。赵顼本人当然是不喜欢的,王安石曾要他以尧舜为目标,而赵顼也是觉得至少也得是个唐太宗。被视为到最后要下罪己诏的汉武帝,那自是一个屈辱。   在这样的情况下,改元求个吉兆也是必然。   “听说是太常礼院给出了两个年号,让官家钦点。”王旖与韩冈说着话,周南和云娘则拿了韩冈的朝服过来。   今天是正旦大朝会,平常韩冈所穿的三品公服当然就不能穿了,必须穿上衣裳都为朱红色的绯罗袍、绯罗裙。衬里是白花罗的中单,韩冈在散官升到六品之前是没有的。不过他现在已经积功为从五品下的朝散大夫,又被赐了三品服色,早就能用上了。   ——散官阶与本官是两回事。本官决定俸禄,又名寄禄官;散官只决定服色,也就是朝服、公服的装束而已,远比不上决定俸禄多寡的本官重要【注1】。   韩冈张开手,让云娘拿着一条素罗大带帮忙将套上身的中单给系好,“是哪两个年号?”   “美成,丰亨。”王旖偏头看了看韩冈,指着告诉云娘,“腰间要系紧,罗带白头不能露出来。”   云娘立刻好一通忙活。这也是韩家的习惯,上朝时,帮着韩冈穿戴都是妻妾的工作,都不让使女插手。   韩冈啧着嘴品鉴着美成、丰亨这两个礼院制定的年号,看来朝堂上下的确是被连连大灾给吓怕了,都是祈求丰年的。“不过这两个的确不怎么样,听起来就不顺耳。美成是羊大带戈,不吉利啊。”   韩冈说得跟外面的拆字算民的瞎子一样,“美”字拆成羊和大,而成则是包含一个“戈”字,羊大了要杀,当然不吉利。   “官家也是这么说的。”王旖上下打量了丈夫一番,看着没有问题,便点了点头,周南忙将穿在外面的绯罗袍拿来。   韩冈又是张开双臂,让周南和云娘一起,将袍裙穿在身上,王旖依然在旁监督。   韩冈这是要参加大朝会,衣着、装束上有一点不对,就是不敬之罪,御史们可是不会嫌自己工作少。不过有王旖这位宰相的女儿盯着,周南又是出身教坊司,对服章之仪都是很了解,韩冈就能乐得轻松。   “丰亨只看字面倒是不错,丰亨豫大嘛。财多德大,故谓之为丰;德大则无所不容,财多则无所不济,无所拥碍,谓之为亨,故曰丰亨。”多年的勤学不辍,韩冈已经可是算是底蕴出众的儒者了,孔颖达的注疏也是信手拈来,“天子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年号?”   “为子不成。”   韩冈一拍手,“难怪!”   “官人别动。”周南一声叫住韩冈,让他一下停止了动作,将下裳给韩冈套上,又拿了一条黑色的犀带出来,与云娘一起动手系紧在韩冈的腰间。   赵顼不喜欢丰亨中的“亨”字,就是因为下面是“了”,比“子”少了一横,所以叫“为子不成”,与父母不利。以此为你年号,当然是对高太后有影响。   “天子为人至孝,所以不喜欢这个‘亨’字。”王旖说道。   不过韩冈估计更多的还是怕“子”少一笔的“亨”,会绝了他赵顼的皇嗣,这也可以解释成是“为子不成”。   所以赵顼将丰亨,去了亨字,前面加个元。元者,始也,又可做“大”解,按颜师古的说法,是“更受天之大命”。元丰便是受天之大命,始丰、大丰。   元丰年号出台的由来,也只有前宰相的女儿,才会如此了若指掌。   据韩冈所知,当初以熙宁为年号也是这个原因。治平四年,赵顼登基的第一年——年初英宗驾崩,当时还没有改元——也是灾异连连。   五月旱、六月涝,近七月的时候,河北流民在道,这都不算什么了,从八月开始,京城、福建接连地震。所以为了求一个平安,故而有了熙宁二字——“熙”是繁盛,“宁”自然是安宁。当时是希望老天爷能消停些。   “以元丰为年号,是九月初的事了。爹爹也知道的,十一月的时候,诏书都预备好了,是冯相公领头签押,不过是到了今年冬至郊祀的时候,才公诸天下。那时,却已经换成是吴相公了,便又忙着改诏书。”   韩冈听王旖说着他不知道的故事,忍不住哈哈一笑。   冯京也是倒霉,作为宰相,在郊祀之年竟然还能给赶下台去。可以说张商英的弹劾是卡准了时机,赶在郊祀之前下手,冯京作为宰相只能避位,为了保证朝廷三年一度的大典能顺利实行,只能换一个宰相了。   当然,天子其实也有将张商英踢出去,保住冯京的选择。但御史中丞邓润甫带着一众御史紧跟着开始弹劾冯京,这样一来,赵顼总不能为了冯京将御史台给清空掉——王安石能有这分量,冯京可不够资格。且在郊天大典上,御史们的工作很重要,所以也只能让冯京走人——换一个总比换许多要好。何况冯京被弹劾的罪名一时半会儿也辨析不清,赵顼没时间为他耽搁。不过换了吴充上来任职,恐怕天子也有对吕惠卿等人不顾大局的愤怒在。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吕惠卿实在是心急的过了头,须知欲速则不达。   韩冈暗叹了两声也就罢了,反正这不管他的事,他可从来没想过要与吕惠卿混一边。   只是在帮韩冈穿衣服而已,周南和云娘都忙得额头出汗,王旖也不跟韩冈说话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仔仔细细一点也不放过,确定衣裳的穿戴没有问题。   系上了腰带,接下来就是各色配饰。韩冈散官是从五品下,但他被赐三品服色,装束上等同于三品官。公服是紫色袍服,而朝服也是三品一级。银剑、玉佩、银环一一配上,周南又拿了一条狮子纹的锦绶给韩冈系在腰侧,一直垂到膝边。   云娘捧着一顶进贤冠,让韩冈坐下来后,给他带上。王旖也走上来,将冠冕挪得端端正正的,然后才插上了长长的犀角簪,将进贤冠和发髻给别上。   头冠、衣裳、配饰都穿戴好了,下面还有鞋袜。白色罗袜,黑色的木底皮靴,这也是朝服的一部分。   外间的房门被推开,去了小厨房的严素心带了两名粗使的丫鬟,碰了几盅冬日进补的药汤、还有给韩冈的早饭进来。   韩云娘和周南蹲着身子帮韩冈穿着鞋袜,而严素心捧着药汤先给了韩冈,接着又给了王旖一盅,两名使女也将早餐在桌上摆好。   两名美妾终于穿好了鞋袜,俏生生地站了起来。韩冈抿着滚热的汤水,如果他愿意,他的妻妾都可以帮着吹凉了,喂到他的嘴边。生活起居,任何一项都能有人服侍到最细微的环节。这样腐朽糜烂的生活,在后世能享受的是凤毛麟角,而在这个时代,却是十分平常。   换好了朝服,吃过了严素心精心烹制的早餐,韩冈就要启程去参加正旦大朝会。临行时,也不忘向妻妾道别,顺便还提醒了王旖早点去休息,“午后你也要入宫去,得养足精神。”   王旖也有诰命在身,靠着韩冈得了个郡君的封号。等到下午,她就得换上外命妇的服饰,去宫中拜见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这是免不了的繁文缛节。   “奴家知道了,官人就放心上朝去好了。”   王旖屈膝福了一福,与周南、素心和云娘将韩冈送了出去。   韩府的大门中开,一队骑手从院中鱼贯而出,向着宫城的方向过去。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三)   大宋的官员一直都是很悠闲的,就算是在州县中做着亲民官,也能找到与亲友出外饮宴的余暇。而相比起他们用在一些喜闻乐见的消遣上的时间,他们放在公务上的精力就未免太少了一点。   不过到了朝官一级,又是身在京城,那么很多官员三更天就要起床赶去上朝。尤其是冬天,一边怀念着被窝中的温暖,一边还要冒着刺骨的寒风敢去宫廷,这份痛苦让许多官员都怨声载道。   幸好礼仪性质的每日常朝,连天子都懒得出现,只让宰相押班。有时候甚至连宰相都不出面,过去曾有几次惹来了御史的弹劾。至于普通朝官,如果手上有实职,就可以不参加,没有实职的,也能隔三岔五地请个假。   不过到了每隔五日的常参,以及朔望之日,或是正旦等大朝会的日子,那就怎么也躲不了了。   正旦大朝,在京朝官皆得与会,文官武官加起来也有上千人。还有带着一系列显赫官职的皇亲国戚,都是有资格且必须参加朝会。   半夜三更的京城道路上,全都是向着宣德门而去的队伍。   韩冈从家中出来,一路上不知见到了多少要参加正旦大朝会的官员,上了大路之后,汇聚起来的人流浩浩荡荡,让人不禁惊讶,京城之中哪里来的这么多官?   巡城的队伍也为数不少,避让韩冈一行的几支队伍,都没有什么精神,缩着脖子的为多。方才出了家门所在街巷,巷口的潜火铺望台上,还响着咚咚的跺脚声。   韩冈呼出一口白气,随即在空气中消散,今天的确是挺冷的。比起前几天韩冈入京的时候,温度下降了不少,这样的气温再持续几天,估计蔡河都要冻透底了。   转到了内西门大街,上朝的官员越发的多了起来,其中有不少相熟的,互相之间贺着新年。   韩冈一行继续往前,到宣德门已经不远了。这时从另一条道上转过来一支人数颇众的队伍。有六七十人之多,提在手上的马灯都是长长的一溜,韩冈看了一眼,就随队避让到路边。路上的其他官员,也全都退避路旁。   这是执政一级方才拥有的人数。   不同品级地位,能带在身边的元随数目是有定数的,韩冈作为龙图阁学士能有七名朝廷给发衣粮的元随,而执政是五十到七十,宰相则是七十到一百。看着眼前的人数规模,地位不高的官员当然得避让到路旁,让对方先走一步——何况还有宰执专有的清凉伞在后面张着。   这一队的身份韩冈差不多也知道了。眼下的几位宰执之中,东府三人,西府四人,除了还没来报到的郭逵,还有刚刚接任的吕公著,其他人都是已经做久了执政,各自被赐了宅邸。而方才的方向上,则并不是宰执被赐宅邸所在的位置。何况一众元随挑着的灯笼上,还有个端端正正的吕字。   大小几十名官员都目送着那一支人马前行,不意却看见他们突然停了脚步。一名元随骑着马向韩冈这边奔过来,“敢问可是韩龙图?小人奉我家枢密之命,特来相询。”   果然是吕公著。   不过他是怎么猜出自己的身份的?韩冈疑惑着。这条路上放眼一望,前前后后倒是有几十队之多。多的近百人,少的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最多带个伴当。韩冈一行人数不多不少,却也并不算起眼。真么不知自己的身份,怎么给看破的。他的元随打起的灯笼,可没有标上姓氏。   “正是我家龙图。”一名元随随即答道。   “正是韩冈。”韩冈亲口发出的回答也没有耽搁。   “韩玉昆,可否与老夫同行一程?”吕公著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清晰地传进韩冈的耳朵里。   吕公著招呼他,韩冈并没有犹豫,随即打马上前,与吕公著打了个照面,行礼问好。   韩冈没有见过吕公著,但他对当今的枢密使闻名已久。   前代权相吕夷简的儿子,如今又做到了宰执的位置上。因为反对诸多新法,又曾经弹劾王安石,他当然算是铁杆的旧党。   当初曾被被吕嘉问偷了奏章,跺脚大骂这位吃里爬外的侄孙是家贼。不过吕嘉问如今在新党中,也是地位甚高,可比吕家现有的第三代、第四代要强,论能力也是不差的。   吕公著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比王安石要年长,当年与韩维、司马光、王安石并称,精神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样子。五六十岁的年纪,其实正是宰执官们正当年的时候,能三四十便晋升宰执的也就那么一两个,更多的还是按部就班地晋升,从群臣中脱颖而出,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得到宰执的任命。   吕公著见了韩冈,并没有说什么久闻大名的废话,只是上下打量着韩冈时,神色中有着几分赞许。两人一同前行,韩冈稍稍拖后一个马头的距离,保持着恭谨的态度。   吕公著的语气沉沉,“张子厚实在是可惜了,这世上能贯通诸经,有所阐发的人也就三五人。本以为他能继续传习大道,想不到转眼之间就已归道山。”   韩冈的心情沉郁了下来,张载已经归葬横渠,自己作为传衣钵的弟子都没能送让一程,还是王旖请王旁代送了奠仪。   不过张载的学生大半还在京师,韩冈今次回京,这两日有不少人登门拜访。能光大关学门楣——不,如今当是叫气学了,张载的声望早已不再局限于关中——眼下只有韩冈一人。   “当年老夫在洛阳,曾经与子厚多有往来。”吕公著继续说着,“子厚的才学是不用说了。为人朴厚,忠勤于事,老夫举荐于他,也是想他能有补于朝廷。玉昆前岁举荐子厚,当也是如此作想吧?”   “先师欲昌明圣教,光大先圣之学,韩冈即为弟子,自当一效犬马之劳。”   吕公著当年担任御史中丞的时候,的确是推荐了张载入京为官。那还是熙宁二年的事。从这一点上,韩冈就必须对吕公著保持足够的尊重。   吕公著点了点头,“还有张天祺,也是可惜了。天祺为人甚正,是个难得的监察御史。”   张载的弟弟张戬,韩冈当年第一次上京,曾受业于他。前些日子也病死了,张载肺病转重,其实也有伤心的缘故。在吕公著当御史中丞的时候,张戬曾是他的下属,自是有些香火之情。不过张戬之所以被赶出京师,也就是因为他参加了吕公著所领导的御史台的大合唱,最后受到了大清洗。   吕公著一个劲地提旧事,韩冈觉得有些纳闷。不过应该不会有什么诡谲,以吕公著的身份,当不至于如此下作。   行走了一段,向左上了御街。内西门大街也算是城中数得着宽阔的大道,但与跨度两百步如同一个广场的御街比起来,还是差了甚远。   御街上的人当然更多,韩冈跟着吕公著,后面一张清凉伞打着,倒是沾了不小的光。   吕公著还与韩冈说着话:“张子厚的正蒙一书已经刊行于世,老夫也有了一套,翻看良久,兼有所得。其中道义阐述甚明,当真不愧是子厚。”   “正蒙乃是先师潜心天地,参圣学之源,道益明,德益尊,数载乃有所成。先师心血所聚,若能得知枢密赞许,必感欣慰。”   “正蒙诸篇,老夫最喜大心一篇。‘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以子厚所言,人心譬如明镜,不为外物所扰。”   “‘耳目虽为性累,然合内外之德,知其为启之之要也’。德性,见闻,并行不悖。‘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吕公著能自去了解张载的著述,这当然是好事。但他歪解张载的理论,韩冈却是心中不快。   吕公著信佛是有名的,与富弼差不多,司马光都说他们对浮屠的崇信已近乎于佞——而为了能儿子好养活,把“和尚”当作阿猫阿狗一般贱名,给儿子做小名的欧阳修,则是被司马光评价为躁,两者都偏于极端。   韩冈反驳的话,有着针锋相对的意思,但吕公著倒是一笑,并不以为忤,反问道:“不知格物致知作何解?”   “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体万物之理,即为格物致知。”韩冈很简略地回答,在刚刚集结成册的《正蒙》一书中,也有许多关于格物致知的解释,想来吕公著也不会漏看。   宣德门处,章惇算是来得早了。作为枢密副使,他身边不缺人奉承。与几名上来讨好的官员说着闲话,章惇原本悠然自得的神情猛然间就收了起来,眼神也变得锐利,只是瞬息之后就又变了回去。   宣德门前,多少官员都看到了,枢密使吕公著和王安石的女婿韩冈竟然是并辔而至。但许多人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肯定是看错了。吕公著怎么会与韩冈言谈甚欢?吕惠卿也紧锁着眉头,疑惑不解的模样。   抵达了目的地,吕公著和韩冈致礼后分了开来,韩冈已经看见了章惇,主动过去打了个招呼。   章惇双眼左右一扫,周围的官员全都识趣地散开了。   “怎么?是不是想问为何会吕晦叔同行?”韩冈半开着玩笑,先一步开口。   “若吕枢密当真想拉拢玉昆你,岂会刻意选在大庭广众之下?”章惇摇了摇头,韩冈既然如此说话,那就不用担心了。   宫门之前,也是交际的场所,只要不大声喧哗,也没有御史会如此不知趣。   韩冈跟章惇说了两句话,就分了开来。过来与韩冈寒暄的人不少,有些是认识的,而更多的则很陌生。   说了一阵话,原本在天顶的天狼星渐渐西斜,宫中钟鼓忽而齐鸣,宣德门的侧门吱呀呀地打开了,还在说着话的一众朝臣,也收起了寒暄,渐渐汇入皇城之中。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四)   正旦大朝会上的一整套流程当然不会有任何新意,吴充作为唯一的宰相,统领整套仪式。   先是朝臣拜舞于庭,而后外国的使臣上殿——只不过比往年少了两家,多了一家。从去年开始就没了交趾,今年又以扰边为由,拒绝了西夏派出的使臣,多出来的是高丽,也是从去年开始,派遣使臣入贡。   紧接着就是颁大赦诏,冬至日的郊祀大赦之后,因为改元元丰的缘故,天子又颁布了一道赦令。   到了最后,便是天子赐宴,基本上也没得吃,群臣奉酒为天子、太皇太后和太后祝寿。总计大约四个时辰的样子,今年的例行公事宣告结束,群臣中没有差事在身的就可以回家了,但皇帝和一干宰辅还有得忙。   韩冈在正旦大朝会上,按部就班地做着他的龙套角色,不起眼、不醒目,也不犯错。也就是他所立足的位置,引来诸多羡慕的目光。   另外还有契丹的使臣,往他这边看得多了一点。韩冈也听说当今的大辽天子很喜欢坐着飞船上天去游览,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   回到家中,王旖这位北海郡君已经按品大妆,去宫中觐见太皇太后了。   王安石的女儿在宫中不受待见,无论是曹太皇还是高太后,都是不喜欢王安石,更别说一干宗室,更是将王安石恨到了骨头里去。当初吴氏就没少受过气,王旖也不可能像普通重臣妻室那样会被留下来说上两句话,更没机会与宫中的嫔妃攀上交情。   韩冈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没想到王旖到了快晚上的时候才回来。   “被皇后和朱婕妤给留下来了。”王旖跟韩冈说着,“家里都是六个孩儿平平安安的,皇后想问问是怎么照料的。还有寻常在家吃的喝的,还问了官人爱喝的汤药的方子。”   “你是怎么回的话?”韩冈问道。   “就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家里的汤药饮子也寻常,都是市面上常见的,皇后和婕妤听着追问几句也就算了。”   韩冈摇头失笑,为了儿子连根稻草就不放过。   王旖进去换衣服。他对正在已经让下人将晚餐布置好的严素心笑道:“方子是方子。同样的方子,做出来的汤药饮子不一样。同样的菜谱,做出的菜口味也不同。这可是素心你的功劳。”   严素心回头横了韩冈一眼,“奴家哪里能比得上宫里的御厨。”   韩冈哈哈笑道:“御厨可没有如此千娇百媚的。”   严素心一跺脚,不理韩冈就出去了。   玩笑是这么开,不过向皇后和朱婕妤想问什么,韩冈也知道。赵顼的底子不行,锻炼的时候又少,为了能多些儿子还日夜操劳,两边的情况根本就没办法比的。   韩冈悠闲的家里度日,陪着妻妾和子女,享受着难得的亲情。但看到正旦大朝会之后,韩冈依然老老实实地排队等候召见,外面的议论就渐渐多了起来。   许多人都猜测着韩冈是不是失了圣眷,又有许多幸灾乐祸的。韩冈在高层的人脉并不深,不像许多世家子弟,只要往殿上一站,前后左右都是攀上亲戚,有的甚至还能攀到端坐在御榻上的那一位。他与高太后的亲戚关系隔得不知多远,眼下没了王安石照看,有些人就想看着他这个灌园子怎么倒台。   但韩冈倒是什么都不在乎,这一切,都与闲居在家的他无关。看眼下的样子,天子是不着急让他去京西上任。不过也的确不急,要想征调民夫开挖运河,一般只能选在冬日农闲的时候,要不然就是灾年,否则误了农时,哪边都不讨好。韩冈就算是现在上任,也是来不及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韩冈照样陪着家里的妻儿,偶尔出去拜访王韶、章惇一干亲朋好友。   苏颂去年作为贺生辰的使臣,去了辽国一趟,也是年底前才赶回来。有消息说天子有意任命他为开封知府。韩冈也去他府上拜会,说起苏缄之事,都是唏嘘感叹一番。   不管怎么说,韩冈与苏子元成了亲家,与苏颂也成了平辈的亲戚,而且两人的兴趣爱好也相同,对于天文、机械、算学上的爱好,都有许多共同语言,也算是忘年交。   苏颂也曾有问起韩冈打算如何整饬襄汉漕渠,毕竟韩冈曾经提到的多级水闸在京中也传扬开来。韩冈则反问道:“不知子容兄可还记得《禹贡》中的‘盖河漩涡,如一壶然’?”   “黄河壶口?”苏颂皱眉想了一想,他也是走南闯北多年,见识远胜普通的官员,头脑更是敏锐,当即恍然:“旱地行船!是轨道!”   “正是!”   “玉昆你不是说用多级水闸,能提高水势的?”苏颂疑惑了起来。   “那也要有水才成。”韩冈摊摊手,“方城垭口的那一段渠道只有从方城山上下来的溪水,而且还不稳定,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只有向下掘深渠道至六七丈,引活水来,多级水闸方有施展之地。”   “五六丈啊……”苏颂听着就要摇起了头。   “想要将开凿到如此深度,非是穷数年之功不可为。但换个想法,当中无法行船的一段,只要用轨道中转一下,其实就没那么困难了。”   “但运力?”   “通过襄汉漕渠的运力,能有一百万贯就够了。而利国监中的轨道,每年转运出来的生铁、矿石,又是多少?”韩冈笑着,他早有定计,“先把轨道修起来,如果顺利的话,当年就能有一百万石粮纲入京。至于渠道,轨道运粮归轨道运粮,渠道开挖归渠道开挖,两不相悖嘛。”   使用轨道,并不比运河花费更多。轨道不能持久,但运河也要年年清淤,汴河清淤动辄数万人,花销其实也省不到哪里去。韩冈也是为了满足急功近利的天子,先给他看到成效。就算运河开凿失败,还有轨道可以拿来抵数。   除了跟亲朋好友往来,另外的时间,韩冈也会见一见上门来拜会的访客,每天递到韩冈门房的名帖往往数十近百,韩冈也只能从其中挑着来会面。   尽管有人幸灾乐祸他失了圣眷,但韩冈并不是靠着天子的宠信爬上来的官员。圣眷就算再衰落,他也还是二十多岁的龙图阁学士。何况他还是京西都转运使,这个职位明显的就是天子为了让他能够施展自己的才华才交给他的。   地位在这里,总有人会拜上来,何况张载在京城的门生甚多,又有谁愿意放过韩冈这个难得机会?要知道,做过他幕僚的现在都已经得官,没有一个例外!   而这段时间中,朝堂上则是很平静。后王安石时代,朝堂上第一轮交锋在年前告一段落,而第二轮,则各自还在酝酿筹备之中。只要上元还未过去,就还是在年节里,暂时还没有人出来让天子过不痛快这个新年。   时间忽忽而过,转眼就是上元节了,又是到了天下同欢的放灯之夜。   韩冈一家受邀与王家一同观灯,两家是通家之好,也没有什么顾忌的。   宰执官们在天街之上,都有属于他们用来观灯的帷帐,从帷帐中可以仰望宣德门上的皇帝。   今年天子没有将宰执请上宣德门城楼,大概是不想好端端的上元夜变成两派攻击的时间。   难得得空,但王韶不喜欢人挤人的灯会,韩冈也是一样。他带着全家借了王韶的帷帐,看过了各衙门、贵戚、商行所修的灯山,又与王珪、吕公著、吕惠卿、章惇他们打了个招呼,就与王韶一起去了王家。   两家仆佣带着自家的小主人出去观灯不提,而韩冈却在王韶的邀请下摆开了棋盘,王厚在旁边看着。在上元节下棋,倒是难得的雅兴。   韩冈围棋水平不高,王韶也只能算是勉强,一胜一负地下了两盘,到了两更天的时候,出去观灯的两家人陆陆续续地全都回来了,但就不见王家的十三郎。   王韶的夫人刘氏急了,派人出去寻找,而过了片刻,一名家丁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被人领进了房中。进了门就跪下,膝行到了王韶面前,便砰砰地磕起头来。   “王全,你不是带着十三出去的吗?”王韶的棋子拿在手中问道,眼睛还盯着棋盘。   “小人罪该万死,小人罪该万死。”王全抬手给自己两个嘴巴,“小人把十三哥儿给丢了!”   这下子房中没几人能坐得住了,王厚一下跳了起来,一脚将王全踢飞,怒吼道:“你怎么办的事!”   王廓转头就对王韶道,“要速去开封府通报!”   “须得请开封府密访,动静太大,或有不测。”韩冈也沉声说着,官府追逼得急了,杀人灭口的事不是没有。   王韶敲着棋子,放了一颗在棋盘上,却是又紧了韩冈一步。抬头看看韩冈,“玉昆,该你了。”   “爹爹!”王厚急叫道,哪还能这般悠闲。   “无妨。他子当遂访,若吾十三,必能自归……玉昆!”王韶抬头,不快地催促道:“你还下不下了?”   韩冈看看棋盘,又看看王韶,来回两次后,终于摇摇头,坐了下来,“枢密既然这么说了,韩冈怎敢不奉陪。”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五)   王家上下急得跳脚,王韶却硬是拉着韩冈下棋。   不过这一局棋,韩冈靠着王韶的两个缓手,吃掉了他的一条大龙,逼得王韶投子告负。   王韶要拉着韩冈再下一盘,韩冈则是笑着谢绝,说是难得赢上一回,还是见好就收。   王韶也不强留,王厚代替王韶将韩冈送出门。跨出门后,韩冈的脸色就严肃起来,回头对王厚道:“方才枢密之言,只为安定人心,还是要早点报与开封府……处道你应该已经派人去了吧?”   最后一盘棋,韩冈在布局时就输了一筹,以他和王韶的棋艺对比,是应该输的。但重新开始下之后,王韶接连几次昏招一出,韩冈登时就翻了盘。王韶正常情况下,不会这样的。   王厚点点头,知子莫如父,知父也莫如子,王韶方才的动摇他也不是没看出来,“愚兄明白,方才其实已经派人去了开封府,家里面的人也都派出去找了。”他的表情沉重,“就是上元节时,这样的事少不了,天知道能不能给查得出来。前些年,英国公家的县主可是出了事,最后只能嫁个开生药铺的,听说还是天阉。下手的那群贼人,到现在都没能捉到。”   “苏子容新尹开封。十三被拐,开封府难辞其咎,好歹要着落到他身上。”枢密副使的儿子当街被拐走,苏颂即便上任才两天,也照样得担上一份责任,韩冈虽与苏颂有一份交情在,但也不会昧着良心帮他开脱,“今日上元,苏子容当还在衙署中,我现在就去见他,请他派人用心追查,好歹让十三平平安安地回来。”   韩冈拍拍忧色难掩的王厚的肩膀,“十三有福相,又是聪明伶俐,纵有厄难,也能化险为夷,枢密方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处道你尽管就安心好了。”   “多劳玉昆了。”王厚叹了口气,看起来放松了一点,“我跟你一起去。”   韩冈笑道:“你我兄弟,十三也自是我兄弟,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   其实韩冈也后怕,这一次是王韶家的十三出事,下一次说不定就是他家的几个儿女被人拐走了。不过现在想想,王家的十三郎会出事,也是家里给他穿戴得太好。前面看到的时候,珠光宝气的,把韩冈的几个儿女都比下去了。   倒不是韩家没钱。而是韩冈一家,一向都不喜欢将自己和子女打扮得太过奢华。这也是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区别,北方的财主通常喜欢将钱挖个坑藏起来,穿戴则是朴素得很。而一般的南方人,就算是吃了上顿快没下顿了,也照样愿意往家里的器皿、装饰这些无用的东西上砸钱。   不过王家的十三郎在上元夜被拐走,韩冈却总觉得莫名地有种让人放心的感觉,却是说不出来为什么,难道是直觉不成?上的阵多了,当真给历练出来了,韩冈有些疑惑。   韩冈翻身上马,等了片刻,王厚进去一趟后就带着两个伴当和三匹马出来,“走,去开封府!”   ……   赵顼这个上元节过得并不痛快,站在宣德门城楼上俯视属于他的芸芸众生,也没给当今的大宋天子带来多少快感。   主要就是在于被他招到城楼上一同饮宴的两个弟弟,无论是被封做雍王的二弟赵颢,还是做着嘉王的四弟赵頵,都是子女俱全。   赵顼到现在为止,就两个分别刚过周岁和不到周岁的六皇子、七皇子,加上略大一点的三公主。他马上都要三十了,生下的儿女都超过十人了,就保住了三个。   小孩子在养到七岁之前是完全不保险的,而要真正能让人放心下来,好歹也得到十五六岁之后。   只有两个周岁上下的就跟没有一样,根本不保险。赵顼此前的五个儿子,可都是还在襁褓中就夭折了,最大的也才在这世上活了三年,他如何不清楚这一点。   赵颢有一子一女,长子七岁;赵頵远比赵顼要小,才二十二岁,却是已经有了三个儿子,长子都五岁了。两人的子嗣,至今为止并无一人夭折。而且两个弟弟的儿女一个个精神得很,不似赵顼如今膝下最长的第六子,从出身就是体弱,比这个年纪该有的体重要轻许多。   从两个弟弟身上看过来,接连夭折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的赵顼当真是如同被巫蛊诅咒了一般。   看到两个弟弟儿女平平安安的生长,赵顼便是暗自神伤,甚至还有一丝嫉妒。朝臣中,也从不见人像他一般子嗣艰难。   韩亿八个儿子,从韩维、韩绛、韩缜开始,哪一个不是高官。韩琦、富弼、文彦博,没听说哪个绝嗣。年纪相当的臣子中,韩冈更是五六个儿女,全都安安稳稳,皇后前两天还跟他提起过,想要问问到底是怎么照顾的。   正在赵顼暗自神伤的时候,宋用臣上殿来了,脸上的喜色让赵顼看不顺眼。   却听宋用臣叩拜之后道,“奴婢方才赏灯回来,在东华门外拾得一个失落的孩子,领进宫来,此乃官家得子之兆,奴婢等不胜喜欢。不知是谁家之子,未请圣旨,不敢擅便。特此启奏。”   赵顼听了之后,脸色就好看了一点,“宣来让朕见一见。”   宋用臣捡到的小孩子很快就被带上来了,长得粉雕玉琢,眉清目秀的甚是讨喜,身上的穿戴也是上等的丝缎上缀着珠宝,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出身。   虽然小孩儿才五六岁的样子,却是如同大人一般在天子面前叩拜行礼,口呼万岁,礼数竟然一点也不见错。   在天子面前,即便是大人也是得提心吊胆,俗谚说的伴君如伴虎,赵顼本人都不否认。不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就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能比得上这个小孩子的着实不多。   赵顼看着心中好奇,“你是谁家的孩儿?可还记得姓名?”   “臣姓王,乃枢密副使臣韶幼子,排行十三。”   竟是王韶家的儿子。赵顼一听,这还了得?!枢密副使家的儿子竟然也敢拐走,东京城里的治安都成了什么样了,“可曾记得是如何被贼人拐的?”   只听王寀将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通。他本是被家人扛在肩上出来观灯,却给贼人趁着家人贪看花灯的时候,将他转到了自己的肩上。当王寀发现之后,知道事情不好,却没有哭闹,只当作不知道,一直到了东华门,恰与宋用臣一行相遇,这才高呼有贼。贼人猝不及防,连忙丢下王寀跑了。   王寀说话口齿伶俐,这个年纪难得地有条有理,而且为人聪慧无比,知道如何自救,换做是普通的小儿,恐怕就是哭闹着被人拐走了,赵顼越看越是喜欢。   而且还是王韶的第十三个儿子,王韶的子嗣一向多,赵顼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又是积功,又是郊天,另外还靠着升任执政,总共得了十来个荫补,到了上个月的祭天大典,一看王韶递上来的荫补名单,还是他的儿子。如此巧合,在赵顼想来,当然是个祥瑞,乃是得子之兆。   “今夜就在宫中歇上一夜,等明天就送你回家。”赵顼打算留王寀在宫中一夜,也好讨个吉利,吩咐着殿中的小黄门:“好生带到后面去,给皇后说一声。”   转过来又对宋用臣道:“宋用臣,你且去开封府,将今天的事与苏颂说了。上元之夜,贼子猖獗,这是开封府治事不力,命其搜检城中。”他顿了一顿,“朕知此事难为,不过……”   “陛下。”王寀被个小黄门抱着要往后宫去,就在怀里转身过来道,“要想捉到贼人其实不难。”   “为何如此说?”赵顼笑着问道。   “臣出门时,娘亲在帽上别了绣针彩线,以压不祥。臣被贼人所掳时,密在他的衣领上缝了一道。只要去查一查衣领,便知贼人。”   赵顼大感惊奇,啧啧称叹不已,不但知道能如何自救,甚至还不忘留一条捉贼的线索,“常听人说夙慧,今日方才亲眼得见。”提声道:“宋用臣,可曾听明白了?!”   宋用臣恭声答道:“奴婢明白。”   赶在上元节前就任开封知府的苏颂精神抖擞,尽管宋用臣说得不明不白,但韩冈和王厚方才来过一趟,两边一对照,当然也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了。   他也不耽搁时间,当即升堂,将衙门中专管捕盗的四名都巡检给提了过来,基本上辖区内的贼人,他们这些地头蛇都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苏颂将整件事一说,又道:“这番天子亲下旨意,本府便以三日为限,若逾期捉不到人,莫怪本府不讲人情。”   “大府放心,即有证据,哪有捉不到的。小人便以三日为限,若不能按时捉贼归案,甘领责罚。”   也不用苏颂下狠手去催逼,衙中的一众衙役、快手和弓手都知道这件案子是天子督办,哪里还敢推诿拖延,纷纷出去搜寻贼人。   一日之间,整个东京城都翻了过来。这一番全城搜检,惊得城中的地痞泼皮鸡飞狗跳,连带他们也为了求个安生出来帮忙搜检可疑之人。   四名知道贼人特征的都巡检将分头查验捉来的嫌犯,也就在当日,便将一名衣领上绣了彩线的贼人,连同他所在的团伙一并捉入开封府中。   注:这一段故事真伪难以考据。出自于岳飞之孙岳珂的《桯史》,自称是从王寀的孙子那里听来的。到了明代,以此改编的《襄敏公元宵失子,十三郎五岁朝天》又出现在二刻拍案惊奇之中。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六)   韩冈得到王家十三郎被天子送回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按照王家派来传话的家丁的说法,天子亲自下旨,让中官送了十三郎回家,而且还有诸多赏赐。王家家丁转述中官的话:是官家和宫里面的圣人和几位娘子所赠——圣人和娘子是宫里的宦官宫女对皇后、嫔妃的称呼——言语间充满了对小主人的自豪。   其实在这之前,早在接到宫中之命的时候,苏颂就已经遣人通知过了王韶家里和韩冈了。知道是宫中的御药院副都知救了王寀,除了感叹王韶第十三个儿子的运气,也就是赞叹他的临机应变之才。   不过到了这时候,韩冈才原原本本地知道了真相。对王寀在危急关头甚至还不忘留个证据,以便用来捉拿贼人归案,之前的赞叹也变成了对王家小十三才智和夙慧的惊叹。   王旖也是满心的惊讶:“知道十三哥打小儿就聪明,没想到竟然聪明到这个地步。”她有些感叹,“要是家里面的几个孩儿都能有个七八成就好了。”   韩冈的几个儿女中,并没有出现资质卓异的天才,像白居易一样六个月能识之无,或是今日的王寀的水平,韩冈都不指望的。不过就是韩冈自己,也没脸说他小时候能跟王寀差不多水平。   “王家的小十三可比为夫当年要聪明多了。”韩冈呵呵笑道,“子纯枢密一直都盼着家里能再出一个进士,这下终于不用担心了。十几二十年后,保准就是个进士及第。”   连同王寀被拐一案同时告破的,还有英国公家真阳县主受辱的那个案子,就是同一个团伙作的案。当年这个团伙将真阳县主拐走,强辱之后又将她卖给了一个想要纳妾的富户。而误买下了英国公之女的那个富户,得知真阳县主真实身份,不敢轻辱,而是悄悄地将她送了回家。   为了女儿名节着想,英国公府并没有将此事宣扬出来,不过京城之中从来都是只有谣言、没有秘密,转眼就流传开来。   这个让宗室脸上无光的案子,时隔多年,如今终于告破。从律法上说,被擒获的罪囚基本上可以去为自己找两个和尚来超度忏经了——犯到了宗室头上,即便是遇上了大赦,都别想能逃过一劫。而将他们送进刑场的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这一奇闻,顿时轰动了整个东京城。   “听说已经有好几家准备向王家的十三哥儿提亲了。”过了两天,韩冈就听到刚刚从王家回来的王旖说着才听到的新闻。   “未来的进士要先定下来嘛。”韩冈笑笑。   韩冈他终于发现自己预感王寀不会有事,并不是直觉有多出色,也不是像王韶那样,对自己的儿子深有了解,而是旧时残留下来的一点印象,如同河底淤泥一般从记忆的深处泛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回忆,当日只是让韩冈隐隐约约地有个感觉,而现在才全数呈现在眼前。   韩冈当然是没想到王家的十三哥儿,竟然就是自己曾经耳熟能详的那一个故事的主角。而那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不过韩冈倒是没有太过惊讶,他见过的历史名人太多了,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这些现实存在的人物不说,就是传说中八仙里的何、曹二人,韩冈都是打过照面,说过话的。   何仙姑现在还在荆湖南路的永州给人算命,断人休咎,章惇和李信都找她判过命数,不过她已经成名快五十年了,听说是个干瘪没牙的老婆子,韩冈就没了多少兴趣。不过他从京城到广西,又从广西回京城,来回两趟,总共四次经过永州,闲来无事,韩冈也就在这一次的回程时,抽空见了她一面。   隐了自己身份,穿了个普普通通的儒士襕衫,韩冈去问了一问家人和前程。得到的回答是含含糊糊的江湖术士口吻,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如果能恪守正道,当可如履平地云云,说的一番话基本上怎么解释都可以凑得上,但也不能说错,只是要骗韩冈这个老江湖却是不够了。   至于曹国舅,人更是好找。想想现在的太皇太后姓什么?曹太皇的两个弟弟,韩冈都见过,好道的那一个是老大曹佾。前些日子的正旦大朝会,韩冈还见过他。挺富态的一个人,行事很低调,有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虚衔,站在很前面,只是没听说他见过吕纯阳。   也就是因为曹佾好道,所以韩冈得以跟他在大朝会后聊了几句——如果说眼下朝中有谁跟传说中的神仙关系最密切,不是别人,正是他韩冈。只不过韩冈依然是绝口不认自己药王弟子的身份,让曹佾失望而归。   而后世的故事中,被包拯用虎头铡砍掉的曹家老二,则是老老实实地紧守门户,没听说过有什么劣迹——基本上此时的外戚一个比一个老实,一方面宫里面管束得严,曹太皇、高太后从不为自家人要官要钱,另一方面,士大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外戚、内宦敢有蹦跶的,立马一棒子打死。也不管什么新党旧党,一旦遇上阶级敌人,立刻就会联合起来群起而攻之。   因为儿子在宫中住了一夜,也是被宫里面的人照顾了一夜,王韶特地进宫一趟,向天子表示感谢。   王韶为了王寀的平安归来欣喜无比,还因此设宴。不过哪边都怕奖誉过度,小儿容易夭折,故而并没有大事操办的庆贺,不过也请了韩冈和几个相熟的朋友,好好地吃喝了一顿。   ……   经过了王寀一事,赵顼因为子嗣艰难的坏心情也因而好了不少。   而朝堂上的平静也没有因为上元节的结束而宣告终止,虽然眼下的和平时光,看起来只是暴风雨前宁静,但对于早就习惯于臣子们拿着弹章互相攻击的当今天子,只会享受眼下的耳根清净,而不会去奢望这样的安稳能够保持很久。   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赵顼终于想起了韩冈——其实也是韩冈排队排到了点,从阁门的排班顺序上,也该他入觐了。如果可以将韩冈跳过去,那就不是冷遇,而是处罚了。无过而罚,怎么都说不过去。   收到了宫中的传召,确定了两天后进宫入对,韩冈在新开的棉行楼上笑道:“总算能出京了。”   章惇没有笑,他今天请韩冈可不是说的这件事,“听说玉昆你与沈括有些交情?”   韩冈不知道章惇为何突然提到当今的三司使兼翰林学士——其实这几年,沈括的官阶、差遣一直被韩冈压着,尤其一年前平交之战结束,韩冈稳稳地压过沈括一头去,但现在却反是他压了自己一头上来,这就是年龄、资历达标后的结果,一旦开始晋升,根本就没什么阻碍——指名道姓地说话,看起来章惇对沈括有些看法。   “不知沈存中犯了何事?”韩冈问道。   “他给吴相公上书……”   章惇的话才起了头,韩冈就立刻惊讶地打断:“给吴相公上书?!”   “对,就是给吴相公上书。”章惇冷淡的声音着重强调了最后的五个字。   “当真是糊涂!”韩冈立刻说道。   翰林学士也好,三司使也好,都不是中书属吏,怎么给吴充上书,要上书也该给天子才对。按后世的说法,这是犯了组织错误。   “他哪里是糊涂,再聪明不过了。”章惇冷笑,“沈括他说两浙役法不利于民,当加以更易。吴相公今天就拿着他的话,开始找免役法的不是了……”狠狠地哼了一声,章惇突然就变得神色俱厉起来,拍得桌子上的碗碟叮当响,“两浙路上实行新法,可是他亲口说的没有问题!”   韩冈皱起眉来,听章惇这么一说,他也觉得沈括还真是不会做人。   为了确定农田水利法是否能见成效,当年王安石曾经让沈括去相度两浙水利、并察访两浙新法推行情况。而后两浙推行农田水利法和免役法,天子问王安石:“此事必可行否?”王安石是拿着沈括的报告来作为证据,说“括乃土人,习知其利害,性亦谨密,宜不敢轻举。”   但现在王安石下台,眼见着天子有着偏向旧党的打算,沈括就跳出来说免役法有问题。说句难听话,这就叫做见风使舵,做事未免太不地道了。   “介甫相公曾说沈括是壬人。”章惇板着脸,一点也不客气,“放到今天看来,当真没有错!”   壬人就是奸人,韩冈也知道王安石不待见沈括,虽然并不否认沈括的才能,但前两年当赵顼准备重用沈括的时候,就是在王安石那一关给挡了。沈括升任翰林学士兼权三司使,还是在王安石辞相之后。   “沈存中性子软,也许是当初有问题不敢说。”韩冈设法帮着沈括解释。他与沈括也有几分交情,关系不恶。   章惇不答话,两只眼睛盯着韩冈,嘴唇抿着,动都不动。包厢中一片寂静,过了片刻,韩冈摇头一笑,在官场上,看的只是结果,性格也好、动机也好,从来是没人关心的。   “打算怎么处置沈存中?”韩冈问道。   “自有御史台对付他!”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七)   韩冈不说话了,低头喝酒吃菜。   既然已经安排了御史对付沈括,那么章惇来找自己当然就不可能是来抱怨的。   至于其中理由,韩冈基本上也能猜得出来。   在新党的全力反扑下,沈括不会有好结果,而吴充也不可能去硬保着犯了大错的三司使兼翰林学士——难道他敢对天子说,三司使和翰林学士应该向宰相负责,而不是对天子负责?——恐怕当御史弹章一上,为了向天子证明自己的清白,先行出手将沈括踢出去的就是吴充。   既然沈括接下来少不了会引罪出外,那么他留下来的两个位置,当然就分外惹人注目。   翰林学士倒也罢了,学士院里面的六个位置常年有缺,很少有满员的情况,又是天子私人,执掌内制,天子不点头,谁也打不了主意。但三司使是一国计相,也是往两府中去的几条主要道路之一,盯上这个位置着实不少。   章惇见到韩冈不说话,低着头喝酒吃菜,也就知道韩冈领会了自己的来意。他在韩冈面前习惯了直话直说,将筷子一放:“愚兄来此之意,想必玉昆现在也该明白了吧?”   韩冈沉默着,拿着酒杯在手中旋转,像是要在杯子上看出花来。这是牛角杯,有些寒酸的杯子上面镶了银边和几颗玛瑙之后,就成了摆在东京正店中也不逊色的高档货。   棉行楼是新开的酒楼,本是棉行的会所,顺丰行在里面占了不小的股份。修起来才一年多,但现在已经设法取得了酿酒权,成为东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这七十二其实也是虚数,实际上只有六十多家。   酒楼中的菜肴以关西的风味为主,连主打的酒水都是烧刀子。独特的风格,让一部分东京人对此嗤之以鼻,但也有些人却喜欢上了这一家的烈酒和蜜炙羊腿,成了常客。   不过韩冈对于关西风味的菜肴早就习惯了,再盯着看也看不出花样来。章惇耐心地等着,过了半天却看到韩冈摇起头来,“力所不能及,这一桩事,韩冈接不下来。”   “玉昆!”章惇不快,“你就打算看着新法一步步地被废除吗?!”   “不有李奉世吗?曾令绰也可以吧?”韩冈推脱着,推荐了另外两个人选,“这两位可要比小弟更合适。”   李承之和曾孝宽,是如今新党的中坚,都是有资格担任三司使,乃至翰林学士的人选。韩冈相信章惇不会没有备选方案,而这两位有机会更进一步的人选,会坐看着机会落到别人头上。   尤其是李承之,当初最早在王安石面前提到章惇的就是他。王安石曾经质疑过章惇的品行不佳,不打算起用,也是李承之说他才能过人,让章惇得到了一个见面的机会,与王安石一席深谈之后,从此便受到重用。   章、李二人交情匪浅,如果李承之出来接任三司使,对于章惇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不过章惇还是希望韩冈能够出来接下这个烫手的位置,“眼下这个时机,李奉世和曾令绰都不是合适的人选。三司使这个位置,只有玉昆你最为合适。”   章惇开诚布公地劝说着,他相信只要韩冈愿意,吕惠卿也会全力支持。以如今朝局的现状,如果不能再多些助力,将吴充和吕公著两人给顶住的话,新法大业很有可能毁于一旦。   只是韩冈不干,他与新党有一份香火情在,却不是铁杆的新党。吕惠卿、章惇都是靠着新法发家,而他韩冈却并非如此,功劳远远超过得到的官职,没有一次是靠着依附新党,以幸进而得官。   眼下若是有新党中人的全力推荐,他强取一个三司使,不是不可能,但之后又该怎么走?   天子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是想要他在地方上多呆几年,不论韩冈本心如何,至少眼下他没有打算与赵顼顶着来的意思。   强要争取一个三司使,即便成功也没有什么意义。而翰林学士如果没有天子全力支持,单是文字水平这一关,韩冈就过不去,反而会丢人现眼。如果这两个职位不能让韩冈在晋身宰执之位的道路上向前一大步,那他辛辛苦苦地去争,又有什么意义。   “子厚兄太看得起小弟了。不论李奉世还是曾令绰,他们都久在朝堂,从中书到监司,担任过多少职位,内外之事远比小弟要熟悉,真要放在三司使的位置上,小弟要想与那两位媲美,可是有些吃力。”所以他依然坚持推辞,“吴相公虽然反对新法,但现在毕竟还没动手,子厚兄何须心忧。更何况,吕吉甫手上当有对策,吴相公到底能不能压得住他,还得两说。”   章惇摇着头。李承之就算去做了三司使,也只会是个中规中矩的三司使,寻常的时候,他虽不会有开创之功,但也不会将国家财计弄得一团乱。   只是眼下旧党做着宰相和枢密使,三司使的位置上如果不能放着一个强势的人物,最后只会在中书和枢密院的联手压制下,成了仰人鼻息的部门。新党在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版图已经渐次沦丧,再失去了对财权的控制,有着正常思维能力的官员都知道最后的结果会如何。   但章惇拿韩冈没办法。别人都是想着高官厚禄,一看到能有晋身的机会,根本就不会放过,偏偏韩冈推三阻四,根本就不把三司使这个职位放在心上——好歹也是号称计相,不是地方上的都转运使能比,有过三司使的经历,就代表着有了参与掌控国家全局经验,韩冈眼下缺的可就是资历。   韩冈一切都很清楚,但他还是没有兴趣。   一直以来,机会是靠自己挣来的,而不是别人施舍的。落到眼前的大饼,里面到底有没有钩子这件事当真不好说。章惇当不至于害自己,但吕惠卿那边就难说了。   韩冈又低头看着桌子上的菜碟。自己与吕吉甫的关系,从来就没好过。所以韩冈都不问吕惠卿到底是怎么想的,章惇也聪明地不提吕惠卿的事——尽管如果韩冈打算接手三司的职位,没有吕惠卿根本不可能成功。   “以小弟看来,三司使一职还是以李奉世为佳。他曾做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又去河北、陕西、两浙担任过察访使,而且免役法的首倡者便是他。”韩冈说到这里就抿了抿嘴,嘴角流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如果李承之的任命当真能从天子面前通过,朝堂上的风向其实能转过来一点——政治意味很深。不仅是对沈括指责役法的言论的反制,同时也能通过李承之,从政事堂那里,将属于三司的财权抢回来。   原本在王安石当政的时候,中书的权威横跨军政财三方面,这也是为了易于推行新法。不过现在是吴充担任宰相,集中到他手上的权力,也就变成了用来杯葛新法。   针对三司的财权被中书所侵占的现状,由做过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熟悉政事堂内部事务的李承之做三司使,当然是个上佳的选择,因为他足够了解对手,这一点是韩冈也比不上的——他在中枢的经验太少了,一个军器监说明不了什么。   章惇没有办法了,韩冈说的这些,他难道没有考虑过?正是因为他权衡了利弊,所以才来找韩冈。   但既然韩冈不愿意,也只能退上一步。无奈地点着头,“李奉世的确适合做三司使,今天回去,就知会一下吕吉甫,迟了恐会生变。”   韩冈与李承之往来次数不多,但也算有份交情在。当初韩冈为开封府界提点的时候,李承之是纠察在京刑狱,明里暗里帮着韩冈省了不少麻烦。韩冈推荐他而不是曾孝宽,也有还人情的心意在。   看着章惇无奈的样子,韩冈笑道:“其实就算吴相公想要在免役法上做文章,由此产生的后患,他可解决不了。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由家岳来做宰相了,富彦国、文宽夫哪个不是先被天子询问的?”   “玉昆,你可知道一旦开始废止新法中的任何一条,接下来只会废除得更多。一旦废除之后,再想恢复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摔坏的瓷瓶,还能盛水吗?”   “子厚兄,你是福建人,自幼惯见了大海,可曾见到只涨不落的潮水?”韩冈眼神深敛,“小弟在交州的那段时间,常常看见潮涨潮落,落潮时海水退得越远,涨起来的水位可就会越高!”   “朝令夕改,百姓要吃多少苦。”   韩冈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一点,哪里能说服得了别人?”   “别人?”章惇声音变得有些生硬,“哪个别人?”   “吴相公,吕枢密,还有洛阳的那几位,”韩冈笑了一笑,“实在太多了。”   章惇盯着看了韩冈半天,最后放弃了,也不指望韩冈会说出悖逆不道的话来。   韩冈也不再提三司之事,而是端起酒杯,跟章惇说起了最近在京中声名鹊起的王韶家的十三郎来。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八)   在店中用了一个多时辰吃酒说话,到了午后时分,韩冈和章惇方从棉行楼中出来。   回头看看两层高的楼阁,黑瓦白墙、不饰纹彩的酒楼,乍看上去确有着几分来自西北的粗犷,还有悬在门前的两只热气球,看着就比压在棉行楼头上的那一干酒楼要大上一圈,制作则更为精细。   以行会为名的酒楼在京城中并不稀罕,就是原本行会的会所对外营业。棉行楼新开,老牌的马行楼在正店中的名气也不算大,不过有如今七十二家正店排第一的樊楼——京城引领天下风气,说成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那原本是矾行的行会会所,称为矾楼,只是以讹传讹,变成了樊楼。   章惇在等伴当取马回来的当儿,问着韩冈:“这座酒楼以棉行为名,当是玉昆你家的产业吧?”   韩冈没有否认,只是稍稍解释了一下:“这是棉行的会所,中间隔着好几层,而且也只是一部分。”他笑了一下,“过些年,糖行说不定也要在京中开店了。”   章惇没有笑,如今在交州,的确有他家的产业。韩冈有点铁成金之才,了解熙河路变化的章惇,当然也想沾一沾光。但没看到实际出产的白糖之前,他也不可能去幻想自家未来能分到多少多少。而且钱财一物虽是重要,可若是与权力比起来,那就根本不值一提。   “吴冲卿为宰相,希合其意者甚多。他对你成见已深,玉昆你难道就没想过后果?”章惇抬头看着挂在入口处的匾额,意有所指。   “难道吴相公有办法将我置之于死地不成?”韩冈冷笑着,到了他这个地位,除非是谋反之罪,贪赃枉法都已动不了他分毫,“只要不入京师,自然平安。”   “玉昆,你当真是这般想?”章惇回身过来,到现在他都没有放弃对韩冈的劝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只要咬你一口就能得到宰相的赏识,又会有多少人能忍耐得下来?”   “在熙河路的可不止我一家。”韩冈依然神色平静。   一直以来他做得都很聪明,从不吃独食。在熙河路,想要查他的老底,可是要掂量一下能不能抵挡得了韩冈、王韶还有太后家的反扑。   章惇摇头轻叹,他知道韩冈这一个优点,在交州的时候,他更是亲身体会到了这一点。   不过这并不代表韩冈能就此高枕无忧。自古无罪而遭构陷,最后身死族灭的臣子实在太多太多。在政坛上,将某人治罪的结论,总是要比他的罪证要更早一步出现。如果想将那一个人置于死地,罪名总是很好找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韩冈知道自己在吴充眼里总是碍眼的,等到将新党中人一个个清除出去,迟早会轮到他韩冈。但若是吕惠卿上台秉政,他韩玉昆也不一定有好结果。   没有一个强力的势力支撑,韩冈的地位并不稳固,退居江宁的岳父王安石帮不了他,娶了高家女儿的表弟冯从义也帮不了他。在熙河的产业,也保不准有人垂涎。其实韩冈现在能站在章惇身边说着闲话,主要还是靠着的是自己的才干,只是天下从不缺乏人才。   辞别了章惇,韩冈上马回到了家中。接下来的时间,自然是好生地休息,陪着儿子女儿一起玩。   内心的担忧并没有浮出水面。如今新旧两派的交锋是在朝堂之上,无论哪一方都没有余力去扩大打击面,目标只会是朝堂上的对手,而不是正在等待入宫觐见,已经等得不耐烦的韩冈。   章惇今天的这番话应该还是危言耸听的居多,如今大宋在军事上的成就是有明君在上的结果,是赵顼全心全意推行新法结果,若是重启旧法,岂不是否定了他十年来的操劳辛苦?   在韩冈看来,赵顼应当能容许对新法进行小范围的修改,借此来缓和一下对旧党的关系,让这些年来分裂为二的朝堂能有所恢复,不过赵顼绝不会就此否定此前十年的成果,那是他心血的结晶。   韩冈不认为自己会猜错赵顼的想法,也许身份地位的差距会让人的想法天差地远,但人性是共通的,在新法推行卓有成效的时候,在军事上节节胜利的时候,指望现在的皇帝为实行新法认错,这可能吗?!赵顼之所以要推行新法,还不是因为前些年被辽夏两国的欺辱过甚。若是旧党能给出一个不受二虏欺辱的方略,王安石又怎么可能会被启用?   在韩冈想来,沈括应该是揣摩到了一点赵顼的想法——有着那样的夫人,察言观色肯定是把好手——只可惜他的小算盘打错了时间、用错了方法、找错了人,也没有认清自己所站立的位置。   韩冈则是一向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原则也是坚持到底。并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   而且韩冈正要去主持的是对建都在开封的大宋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工程,天子也不可能允许有人干扰到这个关系到都城未来的任务。至少在结束前,赵顼不会容许有人对韩冈横加指责,影响到此项工程的进行。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沈括最近传来的消息很不妙,据说已经被确定要出外了,只是他还有些事没有交代清楚,天子赵顼暂时还没打算将他放走。   不过韩冈希望他与沈括的交情,不会因为此事而有所损伤,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盯上三司使这个位置,这应该能让沈括得到些许安慰。   如果沈括出外的话,自己还是该去送他一程,韩冈如此想着。   终于到了入觐的时候了,韩冈并没有打算在赵顼面前表演什么或改变什么,一切还不到时候。光是向赵顼说明自己打算在京西路上怎么做,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清早在文德殿参加过没有天子出现的常朝,韩冈又在宫中等了半天的时间,终于有人来通知韩冈去武英殿。   不是崇政殿,而是武英殿,赵顼到底想做什么,韩冈也已心知肚明。   久违谋面的赵顼比起韩冈上一次见到他时,似乎又憔悴了一点,肤色惨白中泛着没有生气的青色,似乎是一年多来操劳过度的缘故。大概白天和晚上都是太劳累了一点。   等韩冈行过礼,赵顼便笑道,“安南一役,若无韩卿一力主张,难有如此顺遂。收服交趾,此功韩卿当居其半。”待韩冈连声谦逊了一番后,赵顼接着说道,“韩卿为国事操劳经年,难得入京一回,这一个年节可是好生休养一番了。”   倒还真是好理由!   韩冈恭声行礼,为此谢过赵顼的恩典。   赵顼见韩冈恭顺,笑了一笑。先问了韩冈一阵关于交州的大小事务,韩冈对交州内外之事了若指掌,回答也是显得游刃有余,让皇帝甚为满意。   不过这些事都是韩冈或是广西的官员曾经在奏章上提起的,赵顼此时相问,不过是开场的寒暄罢了,又说了一阵,终于转到了正题上,“韩卿曾经在奏章中提起重修襄汉漕渠一事。依韩卿之见,这襄汉漕渠能否修起,又有多少功效?”   “京城百万军民,人口浩繁,食用皆由汴水。仅仅是粮纲,一年便有六百万石之多。臣闻狡兔亦有三窟,而百万之城,唯有一水相系。若有一日,汴水断绝,开封焉能存续?”   “襄汉漕渠不是没开凿过。”赵顼在前,韩冈跟在后面,走到一副沙盘前,虽然京西度还不算高,但方城山、伏牛山,还有沙河等一众河流,都在上面准确地表示,“太宗皇帝可是两次前任督办,却又两次无功而返。不知韩卿有何良策?”   韩冈听说最近国中的地图和沙盘的制作上了一个台阶,现在看到这些新作的沙盘,发现传言并无错误。   听说正是沈括主持并改进了一些测量方法,绘制飞鸟图——也就是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离误差,从空中取直线确定两地的距离——并由此而制作了沙盘。   有了还算准确的沙盘,韩冈解说起来就方便了许多,指着沙盘上的方城垭口,将自己的计划从头到尾向赵顼说了一遍。   赵顼皱着眉,“用轨道越方城垭口转运……这会不会太麻烦了一点。”   “由轨道居中转运的确是多了一重手脚,不过这仅仅是开始,轨道易于修建,先靠着轨道来转运纲粮。与此同时,襄汉漕渠依然要继续挖掘。不过经臣计算,方城垭口处的河槽要下探五六丈之多方能得见成效,此事非集数载之功不可。”   “京西的户口不多,不知韩卿需要多少民夫?”   京西诸州府,尤其是南路的唐邓数州,一直以来都是户口稀少、甚至有许多荒地没有开辟。如果是在熙河路,这还并不奇怪,但是在京城数百里的范围内,竟然还有这么多荒地,这就很让人纳闷了。   不过眼下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如果是先修建翻山的轨道,三千人足矣。至于开始开凿河渠,只要不催促赶工,民夫也能多能经受得住。”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九)   “三千人……”   赵顼点着头,微微眯起来的眼睛似乎对韩冈的回答还算满意。   赵顼还记得百年前开凿襄汉漕渠时,是调动了京西数州,总计十万民夫,且到最后没成事。而韩冈就只要三千人,说是要民夫,其实调动厢军就可以了。比起开挖河道的成本来,铺设轨道的确省了不知多少。   “以臣之愚见,兴修工役,能不扰民就尽量不扰民。”   反对兴修工役的大臣,最强有力的理由,就是工程扰民,韩冈这一次将主意打到襄汉漕渠上,并不是没有人反对,也是有人指责韩冈贪功妄兴。不过出来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几位宰执都对此保持沉默,这让韩冈都觉得有几分不习惯了。   “只要翻山轨道修成,穿过方城山的漕渠,就可以用个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慢慢开凿,将需要耗用的人力和财力,分摊到十年之中,平均一年所要消耗的数目,也就不算太多了。”   “韩卿的想法的确是正理,的确是能不扰民就尽量不扰民。”赵顼不掩对韩冈行事宗旨的欣赏,“记得两年前,朝廷准备调集大军膺惩交贼的时候,枢密院曾经说,为了给安南大军输送粮秣,至少要调动二十万的民夫,这样才能保证足够的钱粮供给。本来朕都准备动用封桩钱了,没想到到最后,就是广西出了点人而已,耗用的钱粮还不比鄜延或是环庆一次防秋的花费。”   韩冈的行事一向如此,总是能花小钱办大事,这便是赵顼欣赏韩冈的主要原因之一。在成事的前提下,为国家尽量节省开支。什么叫做能臣,这就叫做能臣。   最近的例子便是安南之役,花费比起赵顼和枢密院一开始的预计省了九成还多——如果只算钱粮开支,光是广东、广西两路的出产就撑了下来,连荆湖南路诸州的储备都没有怎么动用。   得了天子的夸赞,韩冈倒没有忘乎所以:“料敌从宽,枢密院当年的计算也不能算错。安南经略招讨司也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看透了交贼的虚实,方才敢于以万人出征。”   赵顼微微一笑,韩冈不想得罪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看出来:“那如今韩卿意欲先修轨道,也是看透了轨道的虚实喽?”   “轨道一物自发明后,已经在天下各大矿山、港口试行了两年有余,其形制比臣旧时所创,已经改进了许多,各处皆有效验,如今不过是在方城垭口越过一道十丈高的缓坡,总长不过六十里,比起矿坑、码头上的道路,并不算多难,甚至可以说是简单。”   现在汴河两岸的港口中,全都在用轨道来沟通码头和仓库,而徐州乃至天下多少矿山也都开始使用轨道来运送矿石,韩冈这个轨道的发明人,会放着这么好的手段不用,想来也不可能。   陆运也好、水运也好,只要用成本较低的运输方式,将南方的货物——尤其是粮纲——运抵京城,只要能看到粮食,赵顼他并不在乎韩冈用的是什么办法。   越过方城山的渠道开挖起来不容易,百年前的两次修河失败就是现成的例子。如果韩冈只说有办法能让船只通航,就算以赵顼对韩冈才能的信任,也免不了要担上一份心。而现在韩冈将要采用的是行之有效成熟可靠的手段,动用的人力又少,不用担心惊扰到百姓,这样一来,赵顼当然是放心不少。   只听当今的天子笑道:“此事朕也听说了,不过两年而已,利国监中的轨道加起来据说都有数百里长了,穿越方城山的五六十里的确不算什么。”   “臣也听说利国监中的石炭、赭石【赤铁矿石古称】,如今都是从矿坑里用轨道运出来,人工只用旧时的十一,而运出来的矿石数量却翻了好几倍。还有几百万石的生铁,也是从高炉边铸锭后,用有轨马车运上船去。光是利国监中的运输量,一年近千万石总是有了。从荆湖运来的纲粮,使用轨道转运,一两百万石当不在话下。”   经过与韩冈的一番对话,赵顼对打通襄汉通道的工程已经充满信心,注意力又转回到京西路的沙盘上,低头看着方城垭口的那一段,“韩卿打算怎么修造轨道,是调用军器监的匠人?”   听到天子相询,韩冈立刻答道:“不仅是军器监的工匠,臣还打算从利国监调来一部修筑轨道的匠人。他们的经验,京中的工匠不一定能比得上了,利国监的匠人也当有所心得,两家互相参考,相互切磋,当是能精益求精。”   韩冈这两年远在广西,得到的消息远比不上身为天子的赵顼详尽。不过军器监的匠人们依然遵循着他的嘱咐,继续对轮轴技术加以改进和研究,这一件事,他是知道的,两年间也是有些成果。   不过要跟后世的轮轴比起来,那还差得太远,甚至还没到实用的时候。倒是轨道技术在利国监有了个小突破,利国监中原本使用的是硬木轨道,在车轮不停碾过的过程中损耗极大,甚至有些地方,每隔几天就要换上一次,为此消耗的成本也不少。不过在一年前,利国监有了个新发明,人们懂得了在硬木轨道上面钉一层锻打出来的铁皮,用以保护木料。维护轨道的成本,一下就降低了一半还多。   所以韩冈希望两边能通力合作,共同钻研,加快轨道和车辆技术的发展。就在前两天,他还私下里让人传话,要军器监里的匠人们不要气馁,顺着既定的方向继续钻研改进。只要量产化的轴承处理来,就算不是上等的钢材,只是使用普通的钢铁,也比如今的木质轮轴要强出百倍。   韩冈没指望一口吃成胖子,技术的发展总是一步步来的,不是说砸钱进去,就能看到想要的结果,许多都是打水漂了,甚至连个泡都不会冒——不过有一点则更加肯定,那就是不去研究,就永远也不会有成果。   与韩冈一番问对,赵顼也算是放心了下来,“襄汉漕渠有军国之重,此事就多劳了韩卿了。”待韩冈谦虚了几句之后,他则又笑道,“说起来也是韩卿的功劳。只是疟疾一事,就让多少旧日的多少医家束手无策。当初狄青领军南下,竟有一多半得了疟疾,病亡近半数。但韩卿到了广西之后,一下就找到了疟疾的成因,就不到一成得病。”   “关于疟疾与蚊虫的关系,臣一开始只是推测,不敢妄下定论。根究起来,可以说是碰运气给试出来的。”韩冈谦虚着。其实除了预防以外,他还派人去找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他知道青蒿素,但他命人找来的诸多青蒿,却是没有给试出来哪一种合用。   “不是格物所得?”赵顼笑着问道。   “正是格物所得。臣是观禽兽而又所得。禽兽之属亦是生于天地之间,许多时候,甚至比人更懂得如何自保。比如大象,喜欢在身上抹上泥浆,比如水牛,总喜欢泡在水里,牛尾也是用来驱赶蚊蝇。虽是庞然巨物,却是对蚊蚋畏如蛇蝎。当时臣便猜测,这应该不是怕痒,而是畏疾。”   赵顼愣了一愣,偏头想了想之后,慢慢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抬头又看着韩冈笑道,“不过世间都说韩卿是药王弟子。经过广西一行,这一下子,可都是给认定了。”   韩冈叹了一声,依然是绝口不认。外面的传言他也知道,因为出兵广西的西军士卒少有得病,的确更让人认定了他药王弟子的身份。   世间有种说法,他韩冈不会施针开药,是因为他只学到了孙真人的一半医术,是万人医,而不是一人医。学到的医术只能用来医治万人,而不是一人,所以才有疗养院,所以才能保着西军不受疾疫之苦。   这种说法,从韩冈还在关西时就有了,到现在越发的被人所认定。但韩冈依然是不承认的,身为根正苗红的儒门弟子,神鬼之事只能远避,决不能近身。   从武英殿中出来,已经是黄昏了。赵顼还留在幽深的大殿中,专注地望着他治下幅员万里的土地,似乎怎么也看不厌倦。   深灰色的天空下,一座座殿宇沉浸在暮色中,显得阴气森森,在阴暗处仿佛潜藏着无数妖魔鬼怪。   一阵夜风从殿阁之间刮了过来,寒意透骨,让韩冈不禁打了个寒战,宫禁之中的确不是住人的地方。   举步向宫外走去,韩冈回忆着今天在武英殿中的一番对答。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之后,算是放心了,应该没有问题,天子也终于同意了他铺设轨道的方案。从今以后,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码头,而推广到天下所有需要运输的地方。   水运的成本的确不高,所以就算到了后世,也是一条十分重要的运输手段。不过水运的局限性实在太大,而有了轨道之后,大部分的平原、乃至河谷都能派得上用场。这才是他的初衷,开凿襄汉漕渠只是其中一个目的而已,韩冈做事,不是一石数鸟,可是懒得动手。   只要这一次成功,轨道就能在国中推广开来,有了更为便捷且运力更大的交通工具,对于商业发展的好处不言而喻。也能大大降低物流成本,相应的,工业的发展也将得到一个更为有力的推动。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   朝觐过天子,该走的流程也就走完了,再下来就是陛辞。也就是接下来再歇上两日,等到常参之日,向天子辞行。   韩冈也不指望天子还会再召自己入对,除非皇帝的心意有所变化,但看今天入对时的样子,赵顼可没有半点要留自己在朝中做事的想法,而是对打通襄汉漕运十分期待。   反正他也没兴趣像某些官员一样,拖着不去就任,反而再上书求见天子,奢望能撞个大运。就任京西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否则就不会对外提起。比起在京城,到京西,对自己的计划有不少好处,但这并不代表韩冈愿意为了让皇帝将他的那点小心思放稳了,而在京城之外任官十数年。   韩冈看得出来,他的雇主对自己的年纪有很深的顾忌,不想看到自己三十上下入居两府,从京西开始,自家很有可能十几年内都要在外地不停地转任。   如果能回熙河路镇守,韩冈倒是乐于就任,发展当地经济的同时,甚至可以想办法夺占兰州,若有机会,可以顺便将河西走廊也收回来。但韩冈是不指望了,除非立有殊勋,否则想回乡里去任亲民官或是监司官,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机会了。只可能在需要他才能的地方,被调过去做事。   正常的人肯定是不可能心甘情愿的。   而韩冈很正常。   既然做了这么多事,韩冈当然也希望能得到合理的回报,若是被人当作马牛一般使唤,他自然是不甘心,不愿意,也不打算默然承受。如果在后世,有这样的遭遇,该怎么做自是不必说,可是在这个时代,通常也只能叹气,再怎么说都是垄断,留给人们的并没有其他选择。   不过这是后话了,京西的差事韩冈还是很乐意的,至于以后的事,那就放在以后再说,先顾着眼前。   韩冈伏案疾书,他还有些想法要传递出去,为了能够顺利将这一桩差事给完成,韩冈还需要一些助力。   周南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刻不停地动着笔。她也不去看韩冈在写什么,只是送了一件狐皮夹袄过来,前两天趁着日头好给晒过,而方才也已经就着火烤过了,穿在身上,却是暖和得很,还带着周南的一片心意。细细嗅了嗅,还沾染了一丝周南身上特有的清甜淡雅的香味。   周南带来的狐皮夹袄算不上多珍贵,但暖和得很。比起前些日子,从熙河路的家中送来的一张花熊皮要强不少。那花熊皮黑白纹,很是惹眼。   不过现在京中贵妇们正流行的用狐狸腋下的那一小块皮毛,几千块缝制成的皮裘——也就是所谓的集腋成裘——韩冈家里则没有,那样实在是太夸张了。还有用还在胎里的羊羔皮缝制的皮袄,有人送来,韩冈听说了之后就给推了。就是狩猎,也不会射杀怀孕或是带着幼子的母兽。   披上夹袄后,牵过周南的手,让她在腿上坐下。周南的小手细腻滑润,只是她体质偏寒,到了冬天手脚就很容易变得冰冷。韩冈紧紧握着,掌心的热力传到了周南的小手上,渐渐地就暖和了起来。   “官人明天是不是在家里歇着?”周南依偎在韩冈怀里,贪恋着坚实胸膛带来的安全感,过了半天,才低声问着。   韩冈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一封名帖:“明天要去见见沈存中,想必现在上门,用不着挑日子了。”   韩冈也不知道沈括愿不愿意屈就,毕竟是从翰林学士下来的,地位并不低。从合班之制上,翰林学士比龙图阁学士高上一级,正常情况下就是离任,朝廷也会给予相应的封赠,以维护朝廷重臣的权威。   不过眼下沈括当是要因罪贬官,该有的封赠应当都不会有,如果能将他调去汝州或是唐州,自己也能轻松一点。   ……   吴充自担任宰相后,便是门庭若市。上门来拜谒的大小官员数不胜数,其中有的可以拒绝,但有的就不能拒绝,从宫中回到府邸,每天还要接见几十名官员,比起西府时,忙碌了一倍还多。   好不容易终于得空下来,在书房中坐下来休息,长子吴安诗便亲自端了茶过来。   “听说韩冈今天已经上殿了?”吴安诗笑着道,“这一次韩冈入觐,拖了快一个月才得以面圣,看来在天子面前失宠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吴充抬头看看自己的长子。当初韩冈炙手可热的时候,他曾劝说自己不要太针对韩冈,但现在韩冈看起来在君前不再受到重视,便又变得幸灾乐祸,这让吴充为他的前途还有他吴家的未来担心起来。   “外面都这么说。韩冈一任都转运使,若是天子看重,哪里可能要在阁门处依序轮对。”   吴充一向不喜欢跟家里面提及公事,尤其是晋身两府之后,崇政殿中计议的国事基本上都藏在肚子里。   不过若是儿子在官场上犯了事,做老子的也逃不过罪名,所以该提点的时候,也会提点一二。   “襄汉漕运若能成事,对国中不无补益。要跟韩冈过不去,等他真的弄出了事再说。”   “前些天不是有人说韩冈是好大喜功,要上本……”   “别与他们多来往,不是什么好人。”吴充瞪了儿子一眼,“都是些钻营之辈,见风使舵,就如那沈括一般。”冷哼了一声,“也不看看西京御史台由谁主掌,判河南的又是谁,韩冈去京西,多少只眼睛盯着,没必要越俎代庖。”   政坛上的斗争,没有说将哪人置于死地。尽管上表弹劾时,总少不了对目标喊打喊杀,要以谢天下、以正纲纪、以儆效尤。但实际上,就算成功解决对手,基本上也只是贬官而已。   甚至还不会太苛刻,去江西或是荆湖就已经是很严厉的处罚了。而自丁谓之后,就再也没有因为政争而将对手踢到岭南去的例子。   韩冈既然在外任官,吴充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何况吴充在两府中多少年了,哪里能不清楚汴河对开封的意义,从天子到小民,人人都知道,一旦没了汴河,开封这座城市无法独存。   所以当韩冈被确定主持襄汉漕渠,吴充根本就没想过再下手。谁敢在这时候与韩冈过不去,天子就会跟他过不去。   反正韩冈几年之内也进不了京城,天子打算如何对待韩冈,还有今日为何没有让韩冈越次入对,明眼人都看透了。既然如此,贸然出手反而会让韩冈得利。天子可以将韩冈晾一晾,但若有人攻击他,天子反而要提拔他了,否则日后谁还敢做事。   韩冈要在京西做事就让他做好了,不必下手干涉。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为了一个相位,自家已成了众矢之的。吕惠卿就不说了,就连王珪也是如同乌眼鸡一般。吴充手按着桌子,叹息声不由自主:“高处不胜寒……”   “是苏子瞻中秋咏月的小词?”吴安诗反应很快,却一时没有领会到吴充为何如此感慨。   吴充神色平平淡淡,儿子木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尽管在反对新法上有志一同,但吴充并不怎么喜欢苏轼的行事,不过这不代表他会不喜欢苏轼的文字。   自从苏轼到了密州之后,文风大变,超脱了旧时窠臼。有些人不喜欢苏轼风格大变后的文字,认为不合词旨,却也有人十分看好。不管怎么说,苏轼都是自出机杼,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   吴充也对此感觉还不错,前两年新出的《眉山集》正摆在他的案头上,时常翻阅。而之前流传出来的《密州行猎》,吴充感觉还搔不到痒处,用江城子的旧调唱起来也很是怪异。可如今这一篇写于丙辰中秋的咏月词,还有那一首悼亡词,则隐隐有了卓然大家的风范。   此前苏轼在密州任满,本来说是要调往徐州。不过徐州自发现了煤矿后,京城打造兵甲的几百万石生铁全都得靠利国监提供,为防万一王安石还是让吕嘉问去了徐州,而苏轼则是留任密州。依王安石的意思,当是让他且去填词,至今已经又是一任将满了。   “其实徐德占的文字,也是不错的,就是诗词不如苏子瞻。”吴安诗忽然又说道。   “差得远了。”吴充摇头,“文章憎命达,苏轼出外几年,笔力越见圆熟,徐禧已经远远不及。”   吴充放下心头事,评论起如今的文坛来,“当今文坛,自欧阳文忠去后,王介甫已独占鳌头多年,现在终于多了个苏子瞻。”   在苏轼之前,徐禧的文章享誉一时,世人争相传颂,不过眼下已经给苏轼掩了过去。吴充不喜徐禧,最近在朝中宣扬攻打西夏,收复兴灵,徐禧是其中声音最大几人之一,听说他还与吕惠卿联姻,为才两岁大的幼子,与吕惠卿的女儿定了亲事。   吴安诗不敢与父亲争辩,只道是吴充憎恶吕惠卿,因而连带着将徐禧一并看不顺眼,一时便沉默了下去,就看着吴充从书架上拿出了眉山集,随手翻阅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一)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而京城中的官员甚至不用看到叶子落,就能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蔡确领衔弹劾,而吴充更是将沈括议论役法不便的文字,送到了天子案头,惹得天子震怒。几乎是在一日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三司使宅邸,一下变得门可罗雀。而有可能接任翰林学士和三司使的几个热门人选,则是转眼就宾客盈门。人人都在等着天子将贬斥沈括的诏书发下来。   韩冈亲自登门造访时,就没看到了沈家宅邸前停着一辆马车、牛车。马也只有寥寥数匹,孤伶伶的一排系马石,全数空空荡荡,只被占用了两根而已。换在往日,恐怕来迟一些的,甚至都别想挤进去。   “阴森森的,这三司宅当真是不吉利。”韩冈带出来的一个亲信家人打了个寒战之后,就咕哝着。   韩冈听着一笑,从这些年三司使的下场来看,的确是不怎么吉利。   三司使的宅邸是几年前薛向任职时新修的,门前是河,宅后则是大社,从风水上,于宅中住户不利——这也是最近沈括犯了事,京城中流传出来的谣言。   不过这个谣言倒有几分可信,薛向本人没有住进这座宅子,但他之后的曾布、元绛、邓绾都住进来过,也都无一例外的在三司使位置上落得灰头土脸,最后引罪出外,而眼下就轮到沈括了。   韩冈下了马,立刻就有伴当拿着他名帖去了宅门前,找沈家的司阍递过去。   沈括家的司阍人没精打采地守在大门处。眼前只要支个筐子,就能用来捉麻雀的空场,让他知道了什么叫落差。就在前几天,他一天还能挣到一贯半贯的额外收入,现在能有个十文八文就不错了。   终于看到一队人马过来,只是这群人中,既没有打着旗牌,也没见哪人穿着官袍,似乎是领头的高大年轻人,则是一身儒士的青布襕衫,就像是个普通的士子——除了身边的人多了一些。   只是当他懒洋洋没什么精神地从伴当手中接过韩冈的名帖,还没看名帖上的姓名,就从对方嘴里听到了京西都转运使、龙图阁学士的头衔,一下便惊得跳了起来。瞪大眼睛再看韩冈,就不是随从多一点的秀才,而是微服私访的高官气派。   司阍急匆匆跑了进去,过了片刻,中门大开,沈括直接迎了出来。   “存中兄!”韩冈看到沈括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原本沈括留着半尺多长的三缕长须,有着士大夫的清逸。但现在出现在韩冈面前的沈存中,飘逸的长须却是少了一撮,秃掉的地方黑黑的像是颗指间大小的黑痣,从色泽上看,是抹了养伤的药膏。   但一看到沈括脸上尴尬的表情,韩冈便收起了惊讶,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存中兄,别来无恙。”   沈括一声苦笑,“如今这番局面,岂曰无恙?”他亲热地拉起韩冈的手,“玉昆今天登门,愚兄实在是没想到,还请家中说话。”   韩冈毫不犹豫,随着沈括走进去。   在客厅中分了宾主做下,寒暄了几句之后。沈括小心地问起韩冈来意,“愚兄眼下的情况,玉昆也当知道了。不知今日登门究竟是为了何事?若是叙旧,愚兄已承了玉昆的情。”   “叙旧也是一件。役法实行经年,或有不如意的地方,若能更正,也是一桩美事,只是存中兄行事未免有些孟浪了。”看着沈括脸色有些难堪,韩冈瞥眼看了一下横挡在厅中上首的屏风,笑道:“韩冈也不是来登门问罪的,想必存中兄也知道如今韩冈身上背了什么差事。”   沈括点点头,“玉昆主持襄汉漕渠一事,想必是胸有成竹了。以玉昆之才,天子和朝廷当可静候佳音。”   “小弟愧不敢当。”韩冈自谦着,“存中兄大才名重于世,天文地理、河工水利,无所不通……”   沈括听着摇头,“有玉昆在,愚兄哪里当得起这几句,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韩冈看着沈括颓然的模样,也不捧他了。应酬式的笑容收敛了起来,正色说道:“韩冈想说句冒犯的话,还望存中兄海涵。”   待沈括点点头,说了句“但说无妨”,韩冈就继续说道:“依眼下的情况,存中兄只能是外放了,难以再留居京城。”   客厅的屏风后,突然传出一声很细微的冷哼声,沈括尴尬,韩冈只当没听到:“不过出外就郡,也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待罪,一个则是立功,敢问存中兄愿意选择哪一项?”   沈括也是绝顶聪明的人,韩冈这么一提,他也就想得明白:“玉昆是想要愚兄去京西?”   “襄汉漕渠,韩冈独力难支。但若有存中兄相助,此一事当无所滞碍。”韩冈笑了一笑,“襄汉漕渠一旦功成,便是第二条汴河。即便过去有再大的过错,也足以抵得过了。”   沈括沉吟着,韩冈的提议对他来说的确是很有吸引力,将功赎罪,怎么都能抵得过了。这一次,屏风后就没声音了。   沈括想了半天,韩冈静静地等他答复。只是最后,沈括瞥了一眼屏风,却说道:“玉昆难得造访,愚兄家中也有些粗茶淡酒相待,还请稍等,待愚兄去吩咐一下。”   韩冈一笑,知道沈括此事不敢擅专,需要进去问一下。不过想必他的那个河东狮,即便性格再暴虐,也不会蠢到毁掉沈括卷土重来的机会。点点头,“也好,久未与存中兄共饮,今日当共谋一醉。”   沈括这边是敲定了,韩冈在沈家喝了一顿酒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剩下的问题就是要说服天子。   这件事当然不难,天子也当是想早日看到襄汉漕路打通。早一天开辟一条沟通南北的新道路,那开封的安全也就多上一分。   沈括从才能上说还是很出色的,朝中也是知名。前两年丈量汴京到泗州的地势高下差别,就是沈括领头测量,最后测出来的结果是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此外他任职地方的时候,在水利上多有创建,万顷良田都是由他所开辟。如果有他辅助韩冈,当然是强强联合,把握更多上一分。   韩冈回去后的第二天,就将已经写好的表章递了上去,希望朝廷能安排一名擅长水利和土木工役的官员,去汝州或是唐州——方城山便是两座州郡的界山——虽然韩冈在奏章中并没有点沈括的名,但如今朝中最擅长水利和土木工役的官员,除了韩冈之外究竟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赵顼考虑良久之后,就将降罪诏书上的宣州改成了唐州,同意让沈括去京西戴罪立功。但韩冈找了沈括助阵的这件事,还是出乎世人意料许多。尤其是沈括反复无常的墙头草模样,现在是新党旧党都不待见,人厌鬼憎,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韩冈上书请求将沈括外放唐州,其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只要襄汉漕渠功成,凭着这份功劳,也能赎了旧过,说不定还有找头。   私下里,王韶也询问过缘由,韩冈则是尽可能诚实地回答了。   他有自己对未来的计划,并不打算在京西耗费太多的时间。   襄汉漕渠历史上虽然没有开通,但故道皆在,只要稍加疏浚便可。唯有穿过方城垭口的那一段要深挖,至少六七丈深。从土方量说,在这个时代基本上是个天文数字。更别提万一下面都是石块,那就更是让人无能为力。   韩冈打算通过轨道来跳过这道难关。但他既然说过要重新开凿襄汉漕渠,那么方城垭口的那一段的渠道,也不能就此置之不问,否则也少不了有人鸡蛋里面挑骨头。   所以韩冈需要一个接手之人。他本人只要能保证通过轨道达到百万石的运力,那么他承接的这个任务就算是成功了。接下来,继续挖掘方城垭口的河渠的任务,韩冈就可以交给汝州、唐州接手,不需要他这位京西都转运使继续为此殚思竭虑。   不过王韶没有将韩冈的话外传,所以第二天又引来了另一人来质问。   “玉昆,你可知道蔡持正昨天在御史台中与人说什么。”隔了一日,章惇便为此事找了过来,对于韩冈事先没通气,他着实有些不痛快。   “蔡确?”韩冈知道这一次是蔡确领头弹劾沈括。比起蔡确看风色选站位的本事,沈括的确差的太远。蔡确当年对王安石反戈一击,仕途却没有受到多少挫折,如今眼看着就能升御史中丞了,而沈括,却是狼狈离开。   “他说了什么?”韩冈问道。   “‘都说舒公好放生,每日就市买活鱼,想不到韩玉昆也学着放生了。’”章惇学着蔡确的腔调,“可不要落到水里,连个水花都上不来。”   韩冈闻言,神色一动,“家岳确定要晋舒国公了?”   韩冈顾左右而言他,章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将此事放过,沈括怎么说也是有才华的,韩冈得他襄助,襄汉漕运的把握又多了一分,“难道玉昆你还不知道,介甫相公辞江宁府,就宫观使的辞章,已经上到第三份了——第一封刚到江宁两天就上了。昨天已经议定,天子也同意了,介甫相公江宁落职,改集禧观使,过两日等太常礼院那里将制书做好,就会颁诏。”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二)   “是吗?小弟这边都还不知道呢。”韩冈啧了一声。   王安石是退职的宰相,若是晋爵为舒国公,从地位上已经与韩国公富弼、潞国公文彦博相当,同为元老重臣了。   不过国也有大中小之分,三六九等,在官场上是免不了的。秦、晋、魏、韩这样的是大国,而王安石的舒国则是小国。第一次封国公,只会是小国,等到第二次、第三次晋封,才会逐步上升。文彦博只封过一次,所以他的潞国公并不比王安石的舒国要强,而富弼则是第一次祁国公,第二次郑国公,第三次才升到如今的韩国公。   “以介甫相公的资望,国公已是来得迟了。”章惇声音压低了点,“只是相公求转宫观,是否打算就此致仕?”   韩冈哪里有机会与王安石聊这些。他回京时,王安石早就走了。不过从王安石留下的书信上看,还能勉强揣摩到他的一点心思,“家岳当是无意再掌朝政,京中十年,早已心血耗尽、油尽灯枯。最后的那半年,小弟没有看到,子厚兄应该看到了吧?”   章惇默然点头。去年从夏天开始,直到王安石离任——也就在韩冈返回京城之前的几个月——因为王雱和王安国一两年间接连病逝,王安石一下老了许多。   再加上在政事上,又与赵顼又产生了许多分歧,使得王安石甚至都在叹着若有三分相从也是好的,远远不能跟熙宁初年时相比。韩冈说他是心血耗尽,油尽灯枯,那是一点也没有说错,也丝毫没有夸张。   韩冈叹了一声,也不讳言,“家岳如今当是心在江湖山野之间,已无东山再起之念。再不可能像熙宁八年的时候那样,应诏复出,重镇朝堂。”   章惇虽说算不上失望,但也是一声长叹。王安石一手创立了新法,用了近十年的时间,让原本屡受西北二虏所欺的大宋,反过来让两国必须联手才能抵抗。富国强兵的初愿,王安石已经为天子实现了,但他现在却无法享受到变法成功给他带来的荣光。   但章惇也不能说什么,韩冈也不会说什么。坐在帝位之上,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人物。   王安石的离开,根子就在天子身上。不论做得多好,一旦天子觉得用不上了,立刻就会被抛开,也就是给个虚名,让人赞颂着天子的慷慨。别说眼下坐在御榻上的这一位,就是被人人赞颂的仁宗皇帝,不也是这样?庆历新政的土崩瓦解,难道不是仁宗皇帝认为不需要了,才让吕夷简得手?   上观诸史,帝王莫不如此。熟读史书的士人,早就该见怪不怪了。   心情低落,让章惇无心再提及回到江宁养老的王安石,只提醒韩冈道:“玉昆,你还是要小心沈括。此人虽是才高,却是素无信义。可用不可信,如果两府之中有人压下来,他当能在背后捅你一刀。”   章惇对沈括成见已深,韩冈忍不住有些觉得好笑,不过他也不为沈括辩护,点点头,“小弟明白。”   “不要不以为然,”章惇看这韩冈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忍不住多提醒了他一句,“介甫相公刚走,他就去奉承吴冲卿,见风使舵得这么伶俐,你可曾见有谁有他一半的本事?”   见章惇说得郑重,韩冈也不得不严肃起来,“子厚兄放心,小弟自是会小心谨慎防备着。”   章惇神色放松了一点,在他看来,韩冈是没吃过亏,所以自信过度,正常吃一堑长一智,要慢慢历练出来,不过以他跟韩冈的交情,该提醒还是得提醒,“还有洛阳,想想西京御史台,想想西京留守,那里可是虎穴狼窝。玉昆你去了京西,更是要小心,不要给人寻出错来。”   韩冈再点头,京西转运司的治所就在洛阳,洛阳城中的文彦博、富弼、司马光这一干元老重臣,比起方城垭口要险峻百倍都不止,这一次他的态度端正无比:“小弟理会得。”   ……   沈括正在收拾自己的书房。   已经定下了去唐州担任知州,这间专供三司使居住的宅子,也该让出来了。   家里的仆婢,除了少数一部分是签了卖身契,其余大半就是在京城雇佣的,现在都发遣了出去,再有就是家中的清客,这两天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也走了一多半。   不过这都不是沈括自己收拾书房的主因。   其实放在书房里的藏书都已经收拾好了,珍贵的孤本和手抄本,趁着日头好,晒过一天之后,小心地放进了箱子里,与家中的一些珍贵的器皿财物放在一起,绑在车上。   剩下的几千卷皆是刻印本,多半是国子监版,还有一些则是出自杭州的印书坊,至于粗制滥造、市面上泛滥最多的福建版,只有几本,要不是书卷本身内容的难得一见,沈括这名有名的藏书家也不会将之收入自己的书库。   近万卷藏书堆满了两辆马车,旧时一排排堆满书、一直堆到天花上的书架,现在已经变得空空荡荡。但沈括还有一件最宝贝的藏品,要亲手收放起来。   红铜铜皮打造的上下两节圆筒,架在一个形状特异的木架上。圆筒两端各有一个小小的镜片,如同水一般清澈透明。如果眼力足够好,还能分辨出两端的镜片,凹凸各不相同。   这是显微镜。   拿着显微镜,沈括用来观察过落入院中的树叶,观察过从深井中提上来的井水,观察过被扑落下来的蚊虫,观察过地上的一撮泥土、沙尘,他此前从没有想到,寻常看惯了的事物,一旦放大之后,就变得如此光怪陆离。   从未有人窥探过的微观世界,对沈括充满了吸引力,他看清楚了蚂蚁、蜜蜂由一个个格子组成的眼睛,也看清了树叶上一条条细微如丝的脉络,更看清了清澈透亮的井水中,竟然有着那么多的异物——因为这一件事,让沈括对佛家多了一分崇信,佛观一碗水,有八万四千虫,所以喝水前都该持咒一番,有人嗤之以鼻,但现在用显微镜一照,当真说得一点都没错。   光是观察这细致入微的世界,就消磨了沈括不知多少闲暇时间。也不仅仅是沈括,京城中多少士大夫都对无人涉足过的领域充满好奇。   自从一年前不知由谁人发明并命名之后,显微镜转眼就在京城中流传开来。不过到现在为止,能拥有一架性能良好的显微镜的人,在京城中还是凤毛麟角。制作不精的显微镜,只能放大个十来倍,而像沈括他手上他亲自设计,并聘请名匠打造的显微镜,则能放大三四十倍之多,一根细微的发丝,都粗大得如同用大楷笔写出来的笔画一般。   但就算是制作不精的显微镜,如今价格也是高达数百贯,而且是有价无市——水晶镜片实在是太难得了,而适合做显微镜的则更难得。   这是因为需求量太大的缘故——十年寒窗,视力好的士大夫并不多,而年纪大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有需求——白水晶的价格涨到了天上去,已经传说有人开始想用玻璃来做镜片了,只是还没有成功。   而且原材料在镜片中还只占了很小一部分,大头是人工。这么些年来,京城中到现在为止,也只培养出六名高手匠人,专门负责磨制镜片,而他们各自还有几名徒弟。总共二三十名匠人,要为全京城的官员和富户来磨制凸透镜、凹透镜,来改善他们的视力,这当然是杯水车薪。   而要找到四五片适合做显微镜镜片的,更是得从几百片凹透镜凸透镜中加以仔细挑选,的确不容易。沈括也是挑选了好久,才试出来合适的,这还是靠了他三司使的身份。   现在想来,恐怕韩冈本人应该都不知道,他所发明的水晶阳燧,也即是俗称的透镜,能派上这等用场——他没有这么多选择去测试。   这样的一架显微镜价值千金,沈括是当作传家宝一般珍视着。   不过显微镜还有些问题,要是能用什么办法,让镜筒能自如的上下调节高低就好了。   沈括小心翼翼地将显微镜拆开,拿着硝制过的麂皮,一点点地擦干净了红铜镜筒上的指纹,如同捧着自家的幼子,慎而又慎地放进堆满木屑和稻草的木箱中。   “都收拾好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沈括身子一颤,抓着箱子的手差点都松掉。站起来转过身,垂手低头,用着殿上面对天子时都没有的恭谨口吻答道,“都收拾好了。”   比起天子还要让沈括敬畏的续弦张氏,正站在书房门前,容色过人的一张俏脸挂着寒霜,眉眼吊着,让人不敢亲近。   不快的眼神扫过空空如也的书房,张氏高高在上地瞥着比她还要高出一头的沈括:“收拾好了,就送到车上去,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等着宫里面派人来赶吗?”说着就转过身,往回走,“跟着你这个夯货,连京城都住不安稳。”   沈括也不敢回嘴,抱着装着宝贝的木箱,不用吩咐,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张氏领头在前面走着,“韩冈让你去唐州,也没安好心思,是想借你的本事。这开凿渠道,听说功劳不小,不要把功劳都让他得了去。”   “是,是,夫人说的是。”沈括点着头,一步步紧跟着。   张氏脚步一停,回头虎着脸瞪了沈括一眼。沈括悚然一惊,连连点头,“为夫知道,为夫明白,不会让功劳都给韩冈得了去。”   张氏脸色好了些,厌憎地又看了卑躬屈膝的沈括一眼,“也不是让你跟他抢,你出了多少力,就该分多少功。你是唐州知州,不是他转运司的属僚,该争就得争。你是翰林学士出外,须也不比他龙图学士差了!”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三)   梅花已谢,桃杏正浓,当春风在洛阳城中舞起来的时候,一张短短的信笺摆在富弼的面前。   御制的粉笺销金纸上,只有寥寥数行草字。观其内容,也不过是设了一个诗酒之会,以耆英为名,邀请富弼与会。   类似的请帖富弼年年都能收到,作为前任宰相,国中有数的元老重臣,地位和身份都让他成为最受欢迎的宾客。但富弼点头答应的时候寥寥无几,很多次都是看过一遍后,就让儿子富绍庭写了婉拒的回帖。   不过这一次,发起之人却是富弼的老朋友,新近来洛阳上任不久的文彦博——“凡所谓慕于乐天者,以其志趣高逸也,奚必数与地之袭焉。”说是要承袭白居易白乐天当年退居洛阳,设九老会悠游林下的志趣,于今日设耆英会。   “文宽夫当真有雅兴,五老会聚了,同甲会开了,今天终于想起来找为父了。”富弼将文彦博的信望身前的几案上一丢,抬头望着肃立在身前的儿子,考试一般地问着,“你说,他是在想什么?”   富绍庭张开口,吭吭哧哧了半天,却是说不出话来。他的老父既然如此相问,就代表文彦博的举动必有其深意,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深意究竟在何处。   过了好一阵,方才没有什么自信地说着:“五老会有范景仁【范镇】、张仲巽【张宗益】、张昌言【张问】、史子熙【史炤】,同甲会有司马伯康【司马旦】、程伯温【程珦】和席君从【席汝言】,皆是反对新法的老臣,在西京广有声望,或许有心合众人之力,打动天子。”   “都被人从东京赶出来了,西京中的声望又算个什么?要打动天子早就打动了。”自家的儿子才仅中人,勉强做个守牗之犬,绝非是龙虎之辈,听到回答的富弼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瞥了眼苦思冥想得脸色涨红的富绍庭:“文宽夫是初来乍到,找些人来壮声威,打算跟为父分庭抗礼来着。”   富绍庭有些吃惊,感觉难以置信。但富弼却是对文彦博的为人了解甚深,并不觉得自己是冤枉了文彦博。   在文彦博来洛阳之前,他富弼绝对是西京老臣中的第一人,但文彦博一来,第一第二就要争个高下了。   富弼冷笑着。他都在洛阳几年了,却没玩过这一出。寻常也有诗会,却从没想过要弄出个名目来。   也就文彦博有意思,到任后就招了几个致仕的老臣来做五老会、同甲会,洛阳有点声望的耆老旧臣一个个都被他邀请,就是把他富彦国给落在外面。直到人都请遍了,方才再携胜势来邀请自己。   “五老会请的范景仁、张仲巽、张昌言、史子熙,皆在洛阳住得久了。前两天的同甲会,又请了司马十二的兄长、二程的老子,那席君从倒算是添头。”富弼一个个数来,“如今要办耆英会,就变成了尚齿不尚官。以齿序论,前面请的那几位,都得以为父为长,人情也送了来,人望也得了来。这一套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还不愧是文宽夫。”   最后他扬起胡须哈哈大笑,“‘西都旧士女,白首伫瞻公’,天子逐人不遗余力,‘身在洛阳心魏阙,愿倾丹恳上公车’,文宽夫和诗时也都这么说酸话了,你说他还会指望能卷土重来?”   “西都旧士女,白首伫瞻公”;“身在洛阳心魏阙,愿倾丹恳上公车。”富绍庭并非孤陋寡闻之辈,这两句分别出自于文彦博去年转调西京河南府,离京辞行时,天子的赠诗和他本人的回赠。   两首诗看着是君臣相得,天子恭维文彦博是“四纪忠劳著,三朝闻望隆。”,西京之人翘首以待,而文彦博的诗中用“康时有志才终短,报国无功术已疏”表示自己的谦虚,又用“身在洛阳”两句,表达对天子的依依不舍。   可只要往深里一想,就是天子等不及地在赶人,而文彦博则是满心不情愿地吐酸水。于唱和之间,也能看得出文彦博的一颗心还放在朝堂上。   眼下在洛阳城中布宴席,设诗会,白居易的九老会是珠玉在前,但文彦博学来,却有让人有效颦之感。   听出父亲话中全然不掩讥讽之意,把文彦博的一点小心思刨开来晾在太阳底下晒着,富绍庭小心翼翼地问着,“大人是不是想要推掉?”   “推掉?为什么要推掉?”富弼一拍卧榻,反问着儿子,“当然得去!难得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为父也不知能再过上几次了,怎么能放过?不过得请他文宽夫过来,这耆英会的第一回,就在家里的园子里开。这两日正好漪岚亭畔桃杏花开正艳,又有杨柳随风,却是个观花饮酒的好时节。”他拍拍腿脚,“这条腿走不了远路,还是在家里方便。”   富弼说完,抬头再瞅瞅儿子,富绍庭正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老宰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连察言观色都如此迟钝,入了朝堂定然会被人欺,也就是胜在老实,不会欺凌族人,守着家业还成。   心中满腔的遗憾和落寞,富弼他提声道,“还不去唤人拿纸笔来,为父要写回帖。”   ……   文彦博于去年年底被调来洛阳,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   从接到这个任命开始,文彦博就知道当今天子是不会再招他回朝任职了。   早在当今天子即位时起,文彦博就反对任何开疆拓土的战争。蛮荒之地得之无用,还要空耗钱粮。败且不论,只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胜利,都能让王安石稳固他的权位。故而文彦博看任何一位有志开拓的臣子都不顺眼。   但如今官军连战连捷,在南方已经灭掉了交趾,收服了西南夷,在北方也逼得西夏喘不过气来,让辽国都忌惮不已。   士林和朝堂中,宣扬平灭西夏,收复燕云的潜流已经渐次形成主流,甚至如今世间新近流传开来的诗文中,偏向于好武用兵,鼓吹汉唐武功的也越来越多。   如今的情况下,像文彦博这样的反战者,是不可能继续留在北京,执掌大名府,参与河北的一应防务。只要他还在大名府,就是重整河北军力的最大的绊脚石。   调往河东、陕西是不可能的,那同样是个阻碍,而以文彦博的身份,则也不能调往南方,因为那更是贬斥,又会惹起一番波澜,所以西京这个养老地就是最好的选择。   天子的心思,文彦博把握得很好。但要让他去迎合天子的想法,文彦博却是宁死也不干。就是被调任西京,他也绝不打算后悔。宁可找些他当年担任宰相时,都没拿正眼看的老家伙,再加上几个元老重臣,一起来凑个热闹,写几首诗句,博个诗酒风流的名声,也绝不向王安石、吕惠卿之辈低头。   富弼的回帖到得很快,自称足上旧疾发作,不便随意外出,所以恳请将耆英会第一回的会场设在富家的花园里。   文彦博将富弼的回帖看了两三遍后,终于放了下来,对着儿子文及甫笑道:“只可惜不是七八月,听说富彦国家有独立凌霄花,不附他木而独立成树。如今正值初春,饱不了眼福了。”   文及甫附和着说道:“儿子日前去富家时看过了,天下凌霄花皆是附树而生,只有富家园中的凌霄花,高达数寻,独立成树,实是难得一见。”   文彦博听了之后,眉毛动了一下,要是有个能问一答十的儿子在身边就好了。   大宋以孝治国,通常都是鼓励儿子留在父母身边照顾,也愿意为此提供协助。就如王旁跟着王安石南下江宁一般,文彦博、富弼都留了一两个儿子在身边,去世的韩琦也是一般。但跟在身边的儿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平庸之辈,自家的儿子更是明证。   “凌霄花是小事。”文彦博已经忘了方才自己的说的话,“富彦国愿意赴会,这是难得的大事。有为父和富彦国,当人人愿意与会。”文彦博又叹了一声:“司马君实其实也是个好人选,就是还不到花甲之龄。想请他也无名目。”   “司马君实的书应该已经校订到了晚唐,想必他很快就能结束。”文及甫没话找话,“听说韩冈要来京西了,想来程伯淳、程正叔必是欣喜欲狂。”   “韩冈!”文彦博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但儿子文及甫说得却并没有错。   虽然韩冈是张载的私淑弟子,但在程家,韩冈一样是持弟子礼。逢年过节礼数从来没断过,更别说当年在家门前雪地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尊师重道之处早已是天下知名。程颢程颐当然乐于看到自己做了转运使的学生来京西任职。   “就等着他过来了。”文彦博温温和和地笑道,他对韩冈有种莫名其妙的敌视。对韩冈任职京西也有所准备,如果有机会,他不会放过。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四)   韩家家里正在收拾家当。   韩家的仆佣以他的地位来说,人数并不算多,男女老少加起来了也不过四十来人,都是做事的仆婢,没有养来赏玩的。   通常到了学士一级,蓄养一队家妓、一支乐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王安石那样清简完全是特例,但韩冈却是学着他的岳父,并没有在这事上费心思。   家中人口少,行装自然也简单,之前就开始在收拾,到了今天,绝大多数都捆扎好了,等着明天装上车。   之前已经经过了殿上陛辞这道环节,韩冈预订的启程日期也就在明日。在宜出行的好日子,韩冈就要带着全家老小向西出东京城,去他新的工作地点上任。   依常理,天子应该再见上韩冈一面,算是给他送行,并再次确认他上任之后的施政方针,这是重臣应该有的待遇。但都到了要出发了,天子并没有再次召见韩冈的意思。   除去礼仪性质的朝会,平灭交趾的功臣,在京城逗留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仅仅被召入宫中一次,韩冈失了圣眷的传言,在京城中甚嚣尘上。   一时间一股股暗流涌向韩冈,在京城中,总少不了有人会“聪明”地揣摩上意,也总有人想靠着踩在另外的人身上,向上爬去。   “天子都只召见过一次,韩冈竟然还能做他的都转运使!”   “那是他在交趾有功,让天子不好加以处断。”   “天子当真看重他,怎么会让他外放?!”   “不是说他年资浅薄,所以天子要他在外做上数任。”   “天子既然有这番考量,岂不是正好?韩冈身上一点罪名都没背过,若是给他修成了襄汉漕渠,怎么还能再挡着他入京?我等上表弹劾,让韩冈戴罪立功,天子自当乐见。”   “如此倒是不错。本来不想多次一举,但都到了眼前,总不能放过。”   “韩冈得官前,都已经是快家破人亡,可眼下在熙河路,说起豪富,谁能比得过韩家?前些日子,在下查看熙河诸州田籍,韩家的田地已经多达八百余顷,这贪渎之罪是少不了的。”   “韩冈在熙河、广西都没少杀人,这嗜杀之罪也同样少不了的。”   “举荐皆同门,有结党之嫌。”   “这一干罪名给韩冈定下,谅他也难脱身。”   ……   大事小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在变得空旷起来的书房中,韩冈正抱着儿女,给他们说故事。却见王厚不带通报,就咚咚咚的疾走近来,看到韩冈悠然自得的模样,他急叫道:“玉昆,都出大事了,你还这般悠闲?!”   韩冈放了儿子女儿下来,示意他们出去。待家里的几个孩子,很守规矩地向王厚行过礼后离开,他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王厚也不讲礼数了,一屁股坐下来:“今天十几人接连上本,一齐弹劾玉昆你,贪渎、擅兴、好杀,要留身勘问,并乞诛之。”   韩冈一脸紧张:“啊,那还真不得了。天子是怎么说的?是不是依卿所奏?”   王厚板着脸瞪着韩冈,而韩冈则是反过来板着脸看着王厚。王厚眨眨眼睛,最后撑不住笑了起来,“当真跟家严说得一样,玉昆还真是沉得住气。”   “因为是说笑嘛。”韩冈微微笑道。   王厚呵呵道:“哪边说笑?是说愚兄,还是说弹劾玉昆你的那几位?”   “难道不都是在说笑?”   王厚纵声大笑起来,“的确都是在说笑话啊!”   当年司马光弹劾王广渊,一连上了八九章,说是要“留身乞诛之以谢天下”。王广渊急得到处找人,最后找到了任起居注、随时都在天子身边的滕元发,询问天子当时的回复。滕元发的回答是:“只我听得圣语云:依卿所奏。”却把王广渊吓得魂飞魄散。   这当然是开玩笑,最后王广渊屁事都没有,英宗皇帝根本没理会司马光的弹劾,让王广渊升任群牧、三司户部判官,后来又加了直龙图阁,宠遇一时。   韩冈就是知道王厚是在开玩笑,才这般悠闲地回了这么一句。不过王旖她们却不知道,从儿子女儿的口中问了几句,四名妻妾就脸色大变地匆匆忙忙赶过来,却见韩冈和王厚正在哈哈笑着。   四女一头雾水,王旖疑惑地问着:“官人,王家二伯不是说出了事吗?”   “没事没事,放心好了。”韩冈挥挥手,“去准备酒菜,我和处道今天要共谋一醉。”   王旖疑惑地看看王厚,不知道韩冈是不是在故意说谎好让她们放心,王厚则忙站起来谢罪,玩笑开大了也不是好事,“乃是愚兄说笑罢了,不意惊动了弟妹,还望恕罪。”   韩冈的几名妻妾终于离开了,王厚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早知会惊动到弟妹,愚兄就不开这个玩笑了。”   “家里迟早会知道小弟被弹劾的事,处道兄倒也不用太在意了。”韩冈笑着说道。   韩冈当然知道许多人都对他幸灾乐祸,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受到的嫉妒自然也为数众多。有人趁机上书弹劾,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攻击自己,想趁机捞取名望,这一点根本是不用想的。   但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则是另外一回事。想要弹劾他韩冈,也得先看准时机。   眼下可不是好时候。   “出征在即,杀几个不开眼的祭旗也是好事。”韩冈笑容中的寒意让王厚都有些发冷,“如果此事不给我个说法,我可是要反过来讨要个说法了。”   ……   “‘为官不及十载,田产已至千顷’这一条总算是有真凭实据了。”吕升卿一张张地翻看从宫中传出来的弹章,虽然在私下抄录的过程中,为了方便起见有所省略,但安在韩冈头上的罪状,倒是一条条都不缺地罗列了下来。   “韩家在熙河路,千顷田当是没有,不过数百顷倒真的有。”吕惠卿撇撇嘴,“可惜找不到田地的原主,全都是荒地开辟出来的,想要告他个强买民田都难。何况高、王两家在熙河路的田地只多不少,凭这个罪名,怎么都动不了韩冈。”   “当真是一群蠢货,真当韩冈好欺负不成?”连吕升卿都知道这一干人做的都是无用功,自寻苦吃,“也不看看韩冈的身份地位,现在正要做什么?哪里这般容易被弹劾的。”   “这样也好,朝堂上也能清静一点,天子可是要逐人了。”吕惠卿冷笑着。恐怕想打落水狗的那十几人都不会想到,天子赵顼竟然对韩冈这般看重。   皇帝对于臣子所上的弹章,一般有三种处理方法,一个就是转发有司,根究是否属实,以此来决定是否治罪;一个则是留中不发,留待后论;另一个则是并不根究真相,而是直接凭着弹章,将人请出去。   但赵顼对韩冈的态度,却是三条之外的第四条,竟是亲笔批驳,将弹劾韩冈的十几位官员一个个全都降罪外放,甚至还包括两个御史一齐发落。处罚之快之狠,今天的政事堂都一时没了声音。   “韩玉昆眼下要打通襄汉漕运,捅出天大的娄子,天子都会帮他挡着。”经过今天的这一事,吕惠卿重新确认了天子对于襄汉漕渠的重视,也知道自己之后该怎么做,“任谁敢干扰韩冈行事,天子都不会留手半分。”   “不都是看着韩冈失了圣眷吗?”   “圣眷。”吕惠卿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咧嘴笑了一声,随即冷下脸来,“能不能进两府那是要靠圣眷,韩冈他一个龙图阁学士,做着他的都转运使,还要靠圣眷不成?!为兄若是出了事,外放之后,也少不了一个大郡郡守。”   身居高位的官员则都知道,所谓的圣眷,过了直学士一级之后,也就仅仅决定是否能进入两府了。一旦哪位得到了直学士的名号,就是在朝堂上政争失败,也至少能到地方做个知州。   韩冈都已经是龙图阁学士,眼下看似没了圣眷,但他京西都转运使照样做着。若是成功,保不准能因功进两府,就算不成功,降了罪,也至少一个中州知州。   朝堂上的交锋,下层的官员能贬去监酒税,但最上面的重臣,即便是失败也不会被痛责,几十年来,皆是如此。士大夫不能与凡人论,而重臣更不能与小官一视同仁。   经过了平南一役,从转运副使升都转运使,从龙图阁直学士升学士,韩冈早已经是实打实的重臣,靠着功劳打下的根基,哪里可能是轻易可以撼动的。   “本以为会留中呢。”吕升卿叹了一声。   “留中太过暧昧,天子不想再看到有人打扰韩冈,所以要想给个明确的回答。”   “知制诰应该会封驳吧?”   “孙洙已经封驳了。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不当以言罪之。”   “那天子会如何处置。”   “多半还是放他们一马。总不能为了此事,让知制诰都一起出外吧。想必天子的态度也很明确了,不会再有人误会。” 第三十一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十五)   事情变得很奇怪,让许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韩冈本来就是要外任,弹劾他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就算成功了,难道还能让他罢职回家?还不是到外地做知州等待卷土重来,而且在他即将去主掌襄汉漕渠的当儿,他也几乎不可能受到责罚。   弹劾韩冈,让许多人都想不明白。不过天子为此的雷霆震怒,则让更多的人想不通透。   京城之中,省寺诸衙,皆是朝南而开,唯有御史台北向。这是从隋唐传下来的故事,已经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了,就这么一直延续下来。就算是三月阳春,日头正好的时候,房中都是黑黢黢的,只从南面开的小窗中透进一线光来。   彭汝砺坐在阴暗的房间中,也觉得很委屈,作为领衔上书弹劾韩冈的御史,他只是揣摩圣意而已,谁能想得到韩冈抵京后只召见了他一次的皇帝,会对他的弹劾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虽说天子的旨意给知制诰孙洙驳了回去,但天子的反应已经证明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脚上了。而且这还是在韩冈还没有任何反应的情况下,天子就下诏了,也就是说这不是被韩冈所逼,而是天子主动要惩治弹劾之人,由此可见天子的怒意。   御史的作用是天子用来制衡宰相,监察百官,所以御史是位卑而权重,希望他们能不顾惜自己的官位,而主动与权臣为敌。因而在天子的刻意纵容下,即便弹劾失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还能大涨声望,最多到外地绕一圈,就能加官晋爵地卷土重来。可一旦御史失去了天子的信任,那结果就是两样。   彭汝砺实在是想不透,明明是天子对韩冈的年轻有所忌惮,不想他晋升太快,也不想他留在机会较多的京城。在彭汝砺想来,自己若是在其中帮着敲打一下,说不定能攀上天子。   而且就算天子不想治韩冈的罪,对于弹劾的奏章,能做的也不过个留中。而韩冈为此闹起来,彭汝砺也不惧,正好可以掀起士林的反感,同时让御史台同仇敌忾,哪里想到天子一动手就是雷霆万钧,让人无可抵挡。   在御史台特产的乌鸦的伴奏下,彭汝砺苦思着脱身的办法,是从此沉默下去,还是变本加厉地反击。   同为监察御史的黄履走了进来彭汝砺抬头,想露出一个宠辱不惊的笑容,但最后还是失败了。保持着难看的笑容,彭汝砺苍白着脸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个新消息。”黄履平静地说着,“韩冈引罪避位了。”   彭汝砺的脸色顿时更苍白了,他哪里不明白,韩冈这并不是服罪,而是不依不饶,定要天子分个谁是谁非出来,否则襄汉漕渠就另请高明好了。   可要说韩冈错,那也不对。受到御史弹劾,就连宰相也该避位,韩冈区区一介转运使,哪里能例外。他待罪听参,这态度摆得很端正,任谁也挑不出刺来。   彭汝砺心头堵得慌,黄履带着些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走了出去。弹劾错了人,失去了天子支持,无论哪一位御史都别想在乌台中做得长久。   ……   “韩冈成不了事!”知谏院的蔡确很肯定地对黄履说着。   “难道他打通不了襄汉漕渠?过去已经修好,如今只是原地疏浚一番就够了。不费什么事啊。”黄履疑惑着。   “并不是襄汉漕运能不能打通,也不是方城垭口的轨道能不能建成。而是建成了之后,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蔡确对韩冈打算做的事有过深入的了解,“水运的好处是什么?是便宜。不要搬运、不要骡马,只要顺着水走就够了。但韩冈要修轨道,却是省不了多少人工。”   “不是说轨道只是暂时的吗?”黄履反问道,“等渠道挖好,就能由襄阳直入东京城了。”   “所以说韩冈聪明,这是一点没有错的。先修轨道,人工要高一点,手尾要麻烦一点,但只是临时的步骤,下面还会挖渠。可谁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将渠道给掘出来?”   黄履忧虑起来,“不过这有违他先前的奏疏,可天子到底还是帮了他。”   “现在帮,不代表以后帮。要是按照韩冈的说法,水渠要向下挖掘六七丈,不会少碰上石头。在东京城,只要向下凿井五六丈,肯定会碰上石头。山地里的石块难道还会比城里的要稀罕?修渠过山,自然是难得的功臣,但失败的情况居多。”   黄履想着蔡确的话,缓缓地点着头。   “渠道开凿肯定是难以成功,韩冈自己都在殿上说要十年八年,说起来,这就跟他造板甲时,先将铁船拿出来做幌子。这么些年了,五十六万禁军,全都有了铁甲傍身,但军器监说是要用钢铁铸龙骨,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这开渠一事,必然是韩冈拿出来的幌子,真正要大用的还是他苦心积虑要建的轨道。”   黄履听蔡确继续道:“轨道一修,就意味着轨道两端就要设立两个港,来回转运费时费力,到了京城之后,不论是什么货物,价格都要涨个几成,远远比不上水运来的廉价。到时候,轨道太贵,水道又未成事,看韩冈怎么办。”   黄履对蔡确的判断心悦臣服,没有任何异议,“那今次的事怎么说,毕竟那也是御史,总不能不闻不问。”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尽点人事好了。”蔡确满不在乎地说道,“不过不要陷下去,否则就难脱身了。”   ……   比预定的计划推迟了三天,韩冈离开了京城。   天子和政事堂难得的表现出了高效率,以彭汝砺为首,一应弹劾韩冈的官员,以劾论不实、诬讼大臣的罪名,或出外,或追官,或罚铜,没有一个逃离处罚。御史台和谏院都为此抱不平,但天子不加理会,本来就是装装样子的邓润甫和蔡确,也就各自偃旗息鼓。   只是韩冈在士林中的名声却因此事而坏了不少。御史本来就是该风闻奏事,不必为自己的话负责,但现在只是弹劾了韩冈一下,却让两名御史一同出外,十几人一同受罚。都觉韩冈还没做宰执都能这般跋扈,等他做了宰相还了得?!骂韩冈奸邪的可不止一个两个。为彭汝砺作诗相送的,也有十好几人。   但韩冈并不在意,哪个要往宰执路上走的人,身上没背过跟自己等身高的弹章?能收到这样的待遇,可见自己也算是重臣了。   在朝堂上任职,总得踩几个不开眼的。跟文彦博、冯京、吴充这些宰执们比起来,这两天他遇到的小麻烦,在天子的袒护下,连饭后的水果都算不上。   不过韩冈也不会感激赵顼,要不是当今天子,本来也没这些麻烦。纯粹是赵顼玩脱了,给了外界错误的印象,让一干嫉妒自己的小人,自以为找到了让天子满意,又能踩一下自己的机会。   韩冈出了京城之后,领着全家往西而行。   春天官道,因为道路解冻,十分容易翻浆。沉重的马车车轮压过,就是深深的两道车辙,转瞬间,新碾开的车辙,就会嗞嗞地冒出水来。   又一次车子陷入了泥泞中,家中的仆人去设法将车子脱出来,韩冈则在一边来羡慕起沈括来。沈括是往唐州去,大半程的道路都能通水路。而韩冈得先去洛阳,只有过了汜水县才能有船可坐。   一路在泥泞中艰难跋涉,韩冈一行很快过了汜水县,道路两边,不再是望不到边的平原,而是连绵起伏的山丘。这就是护卫洛阳的汜水关所在。   “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方兴赞着洛阳,“说起来还是洛阳的地势好,比起无险可守的开封,强出不啻百倍,也不要几十万大军守在京城中。”   韩冈不以为然:“虚外守中是因为晚唐五代藩镇割据,就是定都洛阳,也是照样要有一二十万禁军镇守京中。”   “但相比起洛阳来,开封府还是不好守,要不然契丹当年一入侵,东京城可就一夕三惊了。”   “隋唐长安,自古雄阔无如此城,可隋唐三百年,长安又被攻破了多少次。被敌军打到国都之下,基本上就是日暮途穷,想守也守不住了。”韩冈摇头,“这种想法根本就大错特错。御敌于国门之外已经是错了,更何况御敌于都门之外?”   方兴诧异:“为何说御敌于国门之外都是错?”   “贼众,则以策分之;贼强,则驱夷攻之。弭祸于将生,削敌于无形,此乃不战而胜之法。等到蛮夷兴起时再来布重兵守着边陲,便已经是亡羊补牢了。”   韩冈的一番话不过是寻常的道理,但从他这位南征北战多年、靠着军功上来的官员嘴里,却有莫大的说服力。   方兴沉吟着,缓缓地点头。   但韩冈却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强军才是根本,谋算仅是枝叶,若无根本,枝叶也不能独存。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必先使其畏,方能制其用。若是手中并无精兵以供驱用,即便说得天花乱坠,哪家蛮夷会听命?就如小孩子使大锤,吓不了人的。” 第三十二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上)   春天的清晨,空气清寒。   胯下的坐骑呼哧呼哧地喘着白气,赶着上朝的蔡确在官袍下面套了件丝绵夹袄,又在外面披了件有些陈旧但质地精良的斗篷,但照样冻得手脚冰冷。   “持正,今天到得可早。”   听到声音,看到来人,蔡确在马上腰身弯了下去,与当今的东府第二号人物相互致礼,“身任台谏,不得不早。”   王珪提了一下缰绳,放慢了速度,身边的元随立刻会意地散开来一条缝,蔡确便会意地驭马靠了上去。   待蔡确上来,王珪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一点:“昨天总算是看不到弹劾韩冈的奏章了。”   王珪说得没头没脑,蔡确却了然一笑:“毕竟正事要紧,总不能为他事耽搁。”   王珪点点头,表示同意:“的确是正事要紧。”又问道:“韩冈当能成事吧?”   “当然,对韩冈岂是难事。襄汉漕运也不要多少,只需要一年百万石而已,正好就是荆湖的粮纲数目,江西江东的上溯走荆襄反而绕路。”蔡确的观点与前日截然不同,“荆湖的粮纲上京,不要再绕道扬州,免了几千里路,省下多少时间,就是中间靠轨道转运,也能省下不少运费。”   王珪感慨道:“所以天子要保着他。”   蔡确失笑:“要是再盯着韩冈,乌台上下都能坏在他手上。”   尽管天子对弹劾韩冈的众官处罚甚重,但愿意飞蛾扑火的监察御史也不会减少多少——本来天子选御史,都是选着愣头青——其实直言敢谏也是个光荣,只要自己弹劾过重臣,日后就是资本,这证明他们忠于职守,不畏强权。   但这样的情况下去,事情就麻烦了——不是韩冈麻烦,而是蔡确这边有麻烦。   万一安排好的人选因为弹劾韩冈出了事,预定计划就全都会被打乱。但硬拦着也不行,蔡确自己也会被当作奸佞牵连进去,为了合情合理让下面的言官们放低调门,蔡确可没少费口舌。   王珪和蔡确同行,路上的官员看到王珪的旗牌,就立刻避让道旁,黑黢黢的凌晨,也看不清执政元随护持下的究竟是一人还是两人。恐怕也没什么人想到,王珪和蔡确之间,还有着私下里的联系。   并辔而行的两人当然不能算旧党,但也不是新党——尽管蔡确本人看着有些像——而是天子偏向哪里,他们就跟着倒向哪里,也许称为帝党更为合适。   相对而言,王珪表现得更为贴近皇帝,对天子惟命是从。蔡确则是会玩些小花样,比如旧时弹劾王安石,比如如今坚持新法,表现出自己独立人格的同时,其实也是在希合上意,让天子感到满意——相对于聪明全都放在了学问上、政治头脑完全是个悲剧的沈括,他的手腕强出不知多少倍。   而韩冈在他们眼中是同类人。与新党若即若离,与旧党千丝万缕,两边都不依附,只讨好天子一人。只要能让如今的至尊满意,地位便是稳如泰山——当然,韩冈讨好天子采取的是累积功劳的方法,这一点,与任何人都不一样。蔡确不觉得自己需要学韩冈,也不认为自己学得来,但只要带来的结果相同,手段是无所谓的。   走了几步,王珪又出声问道:“邓温伯和上官均还是要保大理寺?”   蔡确答非所问:“黄履为人中正敢言。”   王珪点过头,也是跳着说话,“相州一案,失入死罪,陈安民不知自省待罪,反而胆大包天,贿赂法司。文及甫、吴安持,事涉干请,败坏国法,皆当从重。”   “参政之言,正是公论。”   相州一案,是以劫盗杀人的罪名,判了三名案犯死罪。不过依照审刑院之后的复核,这是个错判的案子,两名从犯不当论死。可这时候,从犯皆已被处决,已经来不及挽回了。出了人命,这个错判性质就变得十分严重,参与审讯的官员绝不是罢官能解决的。   当初审理此案的陈安民,他年纪差得有些远的亲姐姐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的生母,同时文及甫又是吴充的女婿。陈安民为了消灾弭祸,一边让当时参与此案的相州发司潘开带钱上京活动,一边则是发动自己的关系,求一个平安。   而这件事,就给蔡确抓到了把柄。相州一案事小,而法司受贿则事大。蔡确想往上走,唯恐事情闹不大,捉了多个有品级的官员进了御史台,文及甫和吴安持都被牵连进来。   御史中丞邓润甫见状则是想大事化小,不想闹得太大,给了天子党同伐异的感觉反而不利于新党,而且蔡确对邓润甫来说也是个威胁,他早想借机打压蔡确一下——台谏官一向并称,以御史中丞为首。蔡确作为谏院之长,头上就只有个表字温伯的邓润甫了。   但邓润甫并不知道,王珪和蔡确之间有了份协议在。   蔡确和王珪两人很简洁地交谈了几句,重申了各自的态度,便立刻分了开来。两人分别担任执政和言官,交情不能好,见面聊个两句就算尽了人情,话说多了,天子那里就难交代了。   且默契早已经形成。王珪想要吴充的位置,而蔡确则盯着邓润甫的位子,合则两利,自然不需要多余的试探。   蔡确离开执政官多达数十人的队伍,很是羡慕的又望了几眼,想想,又敲着马鞍向黑沉沉的西方望过去,脸上带着点笑:“韩冈该到洛阳了,文彦博最近心情不会好,有的是让他头疼。”   ……   韩冈已经抵达了洛阳城。   作为京西都转运使,有监察京西一路官员的职责——所以路一级的衙门,经略司、转运司、提点刑狱和提举常平,都被称为监司——官名之后的“使”更是表明了他代表了天子对京西监察,地位当然要比正常知州要高上一级。   判河南府的文彦博没理会韩冈,这很正常,如果是文彦博迎出城来,韩冈甚至得绕道进城躲着他走。三朝元老、前任宰相、太子太傅、资政殿大学士加上潞国公,这份礼数也只有天子或是两宫有资格接受,连皇后和嫔妃都不够资格,何论韩冈。   但河南府通判不出来,军事判官、节度判官、录事参军不出来,河南知县不出来,甚至连理应有的当地父老出城相迎的场面都没有,事情就做得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韩冈的随行人员一个个怒形于色,他的幕僚方兴,还有十几个投奔到他帐下的同门脸都气得发青,这个下马威给的太黑了。   但韩冈也不能为此向天子抱怨,只要文彦博随便拿个公务繁忙的借口,就能轻易地搪塞过去,天子即便明知是谎言,也照样会帮他这位元老大臣给敷衍一番,一个都治不了罪。就像先前牺牲御史,只为给韩冈一个交代;到这时,就会牺牲韩冈的脸面,给文彦博这个元老一个面子。   幸好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出城迎接,转运副使李南公,带着转运司中一应属僚,就在离城十里的递铺处等候韩冈的到来。   京西南路、京西北路刚刚合并,但两路的漕司衙门还没有合并起来,都转运使只有韩冈一个,但转运副使一南一北,各有一人。   转运副使李南公出城来迎接韩冈,看到洛阳府县上下都没人出来,心中当即是叫苦不迭。下面的漕司属僚也都变了脸色。   韩冈年纪轻轻就做了都转运使、龙图学士,这份际遇,文彦博都远远比不上,年少气盛,哪里可能会咽下这口闲气。文彦博一点面子都不给韩冈,那韩冈也肯定少不了找文彦博的麻烦,他们夹在中间可是少不了要吃苦头了。   当年知河南府的李中师,与富弼有私仇,就变着法儿的跟富弼过不去,甚至还派了吏员上门去催免行钱。到后来李中师被调走,但被他驱使的属僚和吏员却调不走,不知吃了富家多少苦。   走得近了,李南公他们便发现韩冈的随从们一个个都是怒发冲冠的样儿,心中便都是咯噔一下,大叫不妙。可是当他们看着人群中间身着紫袍、腰围金带的年轻官员,却一点也不见生气的样子,微笑着不知在说什么,看模样像是在安抚众人。   李南公带领转运司一众官吏到了韩冈近前,齐齐地向韩冈躬身行礼。转运司中官员人数不少,有二十多人,除了留守的两三个,剩下的全都出来迎接。   韩冈早已经下马,向李南公回了礼,让属官们全都起身,便很是亲近地拉着李南公上马同行。   李南公偷眼看这韩冈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避开危险的话题,先赞了一番韩冈过去的功业,又道:“京西两路新近合并,衙中诸务正待龙图提点。下官已经将籍簿账册都整理出来了,等龙图到了之后,就可着手查验。”   “此事不急。想必楚老也清楚,”韩冈亲切地叫着李南公的表字,“天子不以韩冈年轻识浅,特调来执掌京西漕司,只是看韩冈在土木之事上稍有所得,至于漕司中的事务,还须楚老能者多劳。” 第三十二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中)   韩冈与李南公说着话,态度诚恳谦逊,也不提河南府上下的失礼,看似全然不放在心上。   李南公和一众僚属,还有韩冈的幕僚都对他的态度十分疑惑。都说是少年意气强不羁,韩冈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还不到三十便是执掌一路漕司,之前也是一路高歌猛进。   在关西、在广西都是说一不二;在京城,天子都得给他一份面子,为了他,两名御史被逐出京城,这个消息,甚至比韩冈还要早一步传到洛阳;说起来,文彦博、吴充乃至他的岳父王安石,前任宰相、现任宰相,都被他顶撞过不知多少次,这根本都不是秘密。   几乎都没受过什么挫折,做起事来也是凭着自身的才干强硬无比,遇上这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忍耐的下来?李南公从侧后方瞅着韩冈含在嘴角的微笑,总觉得里面充满了杀意,就连他的说话,也似乎带着针对着文彦博的深意。   但韩冈当真是觉得这点小事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虽然他作为当今知名于世的儒臣,又是大儒张载的传人,礼法之事虽不能说了如指掌,可也算得上是精通,但要说他多放在心上,那也不至于。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可能像这个时代的士人一般,将繁文缛节看得太重,不来迎接也不是什么大事,仅仅是个态度问题,他并不会因为这等事伤到自尊心。   而且洛阳是龙潭虎穴,多少致仕的老臣,多半是以文彦博马首是瞻,强来是不成的。韩冈可不会跳起来要跟文彦博争个高下,既然以宰相为目标,就要表现出宰相的气度来。   所以他一路上言笑不拘,对沿途几年不见的洛水畔的景致也是赞赏不已,完全不见半点愤然之色。   转运司的衙署位置离东门不远,韩冈一行人进城后不久便到了目的地。偌大的衙门,前面是施政的公署,后面就是韩家的新住处,为韩冈接风洗尘的宴席也已经在大堂中设下了。   迎接转运使的接风宴本来应该是兼西京留守的河南知府为主,在河南府衙中为韩冈设宴。李南公也是到了昨日见到河南府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才忙不迭地去派人到左近的酒楼去订餐。仓促之下,也订不到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烹调的酒菜,十分的普通,用来款待转运使,着实是有些寒酸。   完全不是该拿来接待转运使的低水平的接风宴,让宴会上的气氛有些阴郁,甚至连乐班的表现都是二流水平。不过胜在韩冈笑得开朗,很快就把气氛调整过来了,多少人放下心来,新来的这位年轻的都转运使,论起器量,看来并不算太差,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装出来的了。   酒宴之后,与会众官各自告辞离开,李南公也与韩冈说了几句话后,一并离去。衙署中的一个小官指挥着吏员打扫大堂,韩冈与方兴一起返回后宅——韩冈幕僚清客中,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也只有被韩冈征辟为转运司管勾公事的方兴。   就在前面的大堂上酒宴正酣的时候,在王旖的指派下,家里人都安置了下来。连同一众幕僚、清客,王旖也都安排好了房间和服侍的人选。   王旖治家的手腕,倒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如何掌管一个大家庭,都是从小就开始学着来做的,这两年也有了实践经验,加上几个妾室也帮忙,家里的事不必韩冈多吩咐就安排得一一当当。   另外也是韩冈一向注意维护王旖的地位,只有大妇的身份地位稳固,这样才能保证家中和睦。也不是说韩冈要厚此薄彼,平常值夜都是轮班来的,就是普通的三人共事,也要分出个高下,谁为主导。韩冈主外,王旖主内也是合情合理。   韩冈回来时,解酒汤由严素心亲自给他端上来了,周南带着几个孩子去休息了,小孩子吃不住累,路上兴奋过度,到了地头,吃了些东西,就困得撑不下去,全都去睡觉了。   王旖和韩云娘正说着话,看到韩冈进门,就都站了起身。   韩云娘对今天河南府上下官员的冷淡,为韩冈义愤填膺起来,当着韩冈的面就开始抱怨,“这文相公好不晓事,他不来倒也罢了,怎么都不让别人来?”再看看韩冈仿佛在说着他人的满不在意,更有几分不满地问着,“三哥哥你怎么一点也不生气?”   “为夫当然也生气,”韩冈脸上的微笑一点不变,“不过文相公恐怕正想看到我生气,没必要让他如愿吧?还记得前些天为父给大哥二哥说的北风和太阳的故事?一味强来也不一定能达到目的。”   韩云娘是为韩冈生气,但韩冈自己都没当回事,那就代表这件事根本就没什么关系。她嘟起的小嘴,很快就放松了下来。   韩冈端起严素心的醒酒汤来喝,初来乍到,内院的小厨房中,能让严素心满意的食材为数甚少,临时派人去买也不比在东京一般能买到合意的,韩冈将不够味道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咂咂嘴,有些不怎么满意。   “过两天就好。”严素心看韩冈似乎对自己方才做的药汤有些不满,为了自己手艺被拖累得没有得到应有的评价,她也有了几分不高兴,“等厨房里的材料补全,官人再来尝一尝。”   “还好。”韩冈笑笑说道,“洛阳有洛阳的风味,不必跟开封一样。”   王旖瞅瞅韩冈,觉得他的这句话似乎又有些夹枪带棒的味道:“官人,今天的事,当真没放在心上?”   韩冈笑容收敛起来,正色问道:“你说潞国公今天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当然是错!”王旖其实也是很生气,“就没听说有这么做的!”   “要是为夫为此与潞国公打起笔墨官司,甚至伺机报复,那是对还是错。”   王旖的回答就没有前面那么干脆了,犹豫了半天,“似乎也不太好。”   “娘子说正是。”韩冈呵呵笑道,“他错了,为夫却不能错。潞国公既然倚老卖老,我这个末学晚生就让他卖好了。反正这样做下来,最后丢脸的绝不是为夫。”   面子是人给的,脸是自己丢的,自己只要做得越是宽容敦厚,就会越发的反衬出文彦博的心胸狭隘——毕竟是年纪大了,脾气也会变得倔强古怪起来,如果换在是文彦博年轻的时候,韩冈觉得他应当不会做这等蠢事。   韩冈安抚地拍拍韩云娘的背,又对王旖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去派人拿着为夫的名帖,写上学生韩冈顿首再拜,还有礼物,送去伯淳先生的府上。明日为夫倒是有空,也该去看看了……还有吕与叔【吕大临】,自先生故世后,便去了嵩阳书院,也不知是不是要转投程门,正好可以顺便见一下面。”   王旖问道:“官人不也是半个程门弟子吗?”   “为夫是想看看他将先生的行状写得怎么样了。”韩冈解释道,行状是叙述逝者世系、生平、生卒年月、籍贯、事迹的文字,多由门生故吏或亲友撰述,是日后墓志甚至是留名国史的个人传记的依据,“这么长时间,至少草稿该打好了。”   ……   韩冈这边尚没有动静,但文彦博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了洛阳城。   不以为然地有之,摇头暗叹的有之,幸灾乐祸想看热闹的则为数更多。韩冈这位年轻气盛的都转运使到底会怎么反应,人人都想看个究竟。   富绍庭当天晚上就把这一件事传到了他父亲那里,还疑惑不解地问道,“潞公是不是有什么打算,行事怎么如此颠三倒四?”   “文宽夫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只是年纪大了,越发的刚隘狠愎。”富弼敲着手中的玉如意,不屑于文彦博的作为。   其实富弼过去与文彦博关系还不错,仁宗时,富弼主持开六漯渠,政敌贾昌朝曾暗中唆使司天监的两位官员说开六漯渠是仁宗皇帝龙体欠安的主因,要以此来构陷富弼,而这件事就是文彦博一手压下来的。不过文彦博的品性,富弼了解得更清楚,恋栈权位,行事刚愎,这都是有的。   “都七十五了,还不自请致仕,你以为他是什么性子?……倒是韩冈,为父倒是想看看他会准备如何应对。”   “任谁都不能忍吧?”富绍庭想了一想,“听说韩冈没有当场发作,在后面的酒宴上,出来的人也都说他言笑自若。但儿子想来,他少不了要记恨上。最近韩冈春风得意,天子都为了他将御史赶出了朝廷。潞公如此‘礼遇’,想必不是上书朝廷,就是借职权跟潞公过不去,河南府中的事务也不是挑不出错来。”   富弼冷冷一笑:“韩冈若当真这么做,日后就不足为虑了。”   富绍庭惊讶地咦了一声:“王介甫不也是这样?当初也没少辞相、称病要挟天子,多少人被他逐出京城!”   富弼摇摇头,“那是为公,此是为私。韩冈若是做出此事,哪里能与他岳父相比。”虽然政见截然相反,但富弼也不会否认王安石的人品。   他的声音顿了一顿,“不过如果韩冈做得大方,以后你倒可以多亲近亲近。” 第三十二章 荣辱凭心无拘执(下)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天清早,韩冈便升堂理事。   转运使的工作是“总一路利权归上,兼纠察官员以临郡”,也就是处置一路租税、军储,以供邦国之用、地方之费,同时还有监察地方官员的职责。   其实说起来,转运使就是个劳碌命。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在外面巡历州县,审核账册、检察积储,对路中的官员依功过进行奖赏或处罚,做得尤其出色或是特别不堪的,更是要上书朝廷,加以推荐或申请贬斥。而衙署中的庶务,基本上是由留驻于治所的转运副使和转运判官代劳。   故而韩冈第二天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走过场,也就是引见一下衙中官吏,并对漕司衙门辖下的仓储情况有一个大概的认识,并没有花费韩冈太多的时间。   初来乍到,衙署中的公事并不会一起堆到韩冈的面前,否则就是挑衅了。不过该让他过目的也有,方兴作为韩冈的助手,先行给出几个参考意见,最后交给韩冈处断。还有一些小事,韩冈门下的幕僚也可以给挑起来。作为都转运使,他本来就只要统筹全局就够了。   熟悉了一下衙门中的人和事,韩冈就准备退堂,他昨天已经派人通知了程府,说自己今天要来拜侯,没有必要多耽搁时间。   列于堂上的官员按着官品高低,从低到高依次告退。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这时忽然站了出来,向韩冈拱手行礼:“运使,下官有一事容禀。”   韩冈看了一下这位突然出声的官员,是转运司的管勾帐司,姓孙名霖,在转运司中主管财计,算是仅次于转运副使和转运判官的属僚。   孙霖当着众人的面请求留下来说话,这与崇政殿君臣议事后,宰执中的某一人自请留对一样犯忌讳——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构陷谁人——当然,这也是表明亲附韩冈的立场最为简单直接的手段。   可惜的是,韩冈并无意用破坏规则的手段来开拓班底,既然文彦博正摆明车马地跟他过不去,多少只眼睛盯着自己,凡事就要做得光明磊落。   “可与李副使有关?”韩冈问道。   李南公闻言身子一震,孙霖连忙摇头,“没有。”   “那就好。”韩冈点头道,“楚老请留步。本官初来乍到,衙署之中尚显生疏,孙帐司所欲陈达之下情,可能还要劳烦楚老。”   在孙霖站出来后,李南公和其他官员都想着要尽快离开,尽管他们都不直孙霖的为人,但走得慢了,更是危险。谁也没想到,韩冈竟会出言将李南公留下来。   李南公愣了一下,转身犹豫地瞥了韩冈一眼,又看了看孙霖,遂走回来,在自己原来的位置前站定。   看到转运副使和和韩冈的亲信方兴一起旁听,孙霖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韩冈不让他拖延,“好了,孙帐司,现在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   孙霖犹豫了一下,最后一咬牙,“下官前日点检路中账籍,却见河南府中公使钱开支数目,与前账不合,其中似有隐情。且河南北关诸仓仓储之数,两账亦有所不同。下官恳请运使将之彻查。”   “……上一次检查河南府库账籍是什么时候?”想了一想,韩冈问道。   孙霖一愣,不知韩冈为何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李南公就在旁插话道:“是在去年的九月。”   “才四个月。”韩冈沉吟了一下,“依序下一次检查河南府库账籍又该是在何时?”   “应该是在明年仲春。”李南公已经明白了韩冈的心思,回答得飞快。   “明年……”韩冈一笑,转头看看提议的孙霖,“还有问题吗?”   孙霖脸色发白,连连摇头。虽然李南公说的顺序其实是京西北路的顺序,而韩冈担任的是京西路都转运使,南北两路合并,这个巡查的顺序是应该加以调整的,从洛阳起头理所当然,他既然如此提议,自是有所准备。但韩冈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他哪里还敢有问题?   韩冈并不知道洛阳这里的府库到底亏空了多少,但有问题是肯定的。任何账目,都不可能挑不出错,无论前世后世都是一样。韩冈如果抱着找茬的心思去查洛阳府库的账,必定能找出一堆错来。   可眼下的情况,就是他查出实实在在的亏空来,报上去都是他韩冈借机报复文彦博的失礼,无论有理无理,落在世人眼中都是他的器量狭,日后有的被人说道。   就是眼下应当轮到查验河南府的府库账籍,韩冈也会设法拖个一年半载,何况洛阳帐籍库存刚刚经过点验不久,他又怎么会追上去赶着要查?韩冈可不会拿自己的名声去交换河南府账目的明白清楚,想想自己岳父最后受到的待遇,韩冈还没有对皇帝忠心到那等地步。   韩冈如何会做这种蠢事?!   明年开春再查也不晚,到时候文彦博填补不上亏空,韩冈自有应对。   示意孙霖可以走了,再让方兴送了李南公离开,韩冈起身穿过大堂后方的小门,向后院走去。   孙霖这话说的并不是时候,要不然,韩冈也不会如此对待这位来输诚的官员。他也希望能及早在转运司中收服一两个可供驱使的手下。可惜他犯了大错,韩冈的报复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强烈,更确切一点,是韩冈不想让外人认为自己的报复心强烈,只能拿孙霖来做个靶子。   对此,韩冈也不觉得可惜,愚蠢的同伴比敌人更为危险。不懂得察言观色,只知道奉承上官。这样的一位官员,如果能留在敌方的阵营还好说,自己若是将他留在身边,只会害人害己。   其实如果没有文彦博弄出的这档子事,韩冈的确是打算从洛阳先查起,查过之后,两年内就可以少往洛阳来。他其实有想法,将转运司的治所暂时移到汝州或是唐州——洛阳毕竟离着渠道太远,往来并不方便。   虽说方城那里有沈括先行勘察,将设计蓝图和沙盘模型先弄起来,眼下是开春,什么工役都不可能开始,但韩冈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还要检查襄汉漕渠沿途的各州各县,将需要调动来清理河道、修造轨道的物资、资金和人力,给筹备起来,时间也是很紧张。而且一旦开工,韩冈就必须去当地坐镇,谁也不知道只靠沈括一人,工役的现场到底会出什么事情来。   ……   程家眼下还很平静。   尽管前一天韩冈刚刚抵达洛阳便遣人送来了诸多礼物,但在程颢、程颐眼中,都不如韩冈在拜帖上写下学生韩冈顿首再拜的字样。   ——韩冈对于程家的尊敬才是真正的礼物。   同时河南府官员在文彦博的影响下,都没有出城去迎接新上任的京西转运使,这一件事,也传到了程家。   程颢程颐都对此不以为然,文彦博这么做,说难听点,就是小肚鸡肠,不像是宰相所为。就算其中有几个陷阱,可只要韩冈一切做得光明磊落,所谓陷阱对他来说,就是大道坦途一般。   不过二程与文彦博也有几分香火情在。前两天文彦博还请了他们的父亲去参加同甲会,给足了两人面子。   程家在勋贵遍地的洛阳城中,只能算是寒门素户。二程的父亲程珦,做了一辈子的官,还比不上韩冈的三五年。如今致仕在家,也只有一把年纪可以称道。也就是靠了程颢、程颐的声望,让他可以与文彦博一起饮宴终日。   “其实当年子厚表叔在洛阳讲学的时候,也是靠了镇守河南府的文潞公。”程颢开口与兄弟程颐议论着,“不管怎么说,文潞公对子厚表叔有着一份宣名举荐的恩德在,今天还是得劝一下玉昆,让他不要与之争执。这样即能还了子厚表叔旧时的举荐之恩,对玉昆本人来说,也是同样不损声名。”   与总是带着温文笑意的兄长不同,程颐永远都是板着一张脸,严肃无比:“文潞公做得差了,韩玉昆则不能跟着一起错。他来了之后,当时要劝诫一番。”   程颢点点头,韩冈怎么说都是他的学生,不能看着他做错事。与文彦博这位元老为了点面子斗起来,世人只会说韩冈有错,年轻的官员在老臣面前,本也没有面子一说,不敬老,那就是错!   已经过了中午。韩冈昨日约定上门拜访的时间是在午后。程颐放下了手中的书,看看外面的阳光:“韩玉昆快要到了吧?”   程颢摇摇头:“还没听到喝道声呢!毕竟是第一天升堂,也不知要耽搁多久。”程家并不富裕,宅院狭小,坐在家中的后院,都能听见前面大街上来往宅邸的货郎唱着的太平歌。   但程家的司阍这时匆匆的从前院跑了过来,连一向提醒他的礼仪规矩都忘了一干二净。在大程小程两位名儒面前直喘着气:“小韩龙图到了,正在外面求见。”   程颢程颐也没能料到,韩冈并没有穿着紫袍金带,也没有带着他的旗牌,而是换了便服,轻车简从地抵达了程府门前。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一)   韩冈带着几个随从从转运司衙门穿过了小半个洛阳城,终于赶在约定好的时间抵达了程家门前。他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没有旗牌官在前开道,也没有一众元随左右护持,连官袍饰物一样都没有穿戴在身上,除了久居高位养出来的气度风采,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不过程家的司阍不会这么没眼力,韩冈他也早就见过了。虽然他没看到浩浩荡荡的随行队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轻车简从的都转运使。当年韩冈在门前雪地里站了一个多时辰,给他留下的印象刻骨铭心。连忙上前来迎接,又让另一名司阍进去通禀。   韩冈下了马,随从们便将坐骑拴在程家门前系马桩上。随口与上来奉承的司阍说着话,一边看着程家的外墙。   老旧的宅院还是跟他上一次来时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少了积雪,多了些生长在墙头和瓦片上的杂草。以二程的名望来看,这间老宅的确算不上宽敞。安贫乐道四个字,也能算是合得上。   韩冈只在门口稍作停留,程家的大门便从中而开。   韩冈登门造访,程颢、程颐并没有出来迎接,世上没有老师出迎学生的道理,但程颢家的儿子端懿、端本,还有程颐的长子端中、次子端辅,一个个都被遣了出来。   韩冈与程家算是通家之好,程家的子弟韩冈全都见过,见着也不拘谨。行礼问好,忙了一通之后,便领着韩冈进门。   韩冈被领进程家的正厅,一家之主程珦被请了出来。刚刚参加过文彦博的同甲会,也快往八十走的程珦须发皆白,如银雪一般,但精神旺健,面色红润,显示日常保养有方。比韩冈几年前上京考试时,看着还要年轻一点,久违的程颢、程颐则侍立在左右两侧。   韩冈稍稍加快了步伐,几步站在厅中央,向着程珦跪拜问候。就算他已经是国之重臣,但还是依照旧时的礼节,没有半点改变。   韩冈谦恭守礼的态度,让程珦、程颢点头微笑,恐怕连父母都没见他笑过的程颐,脸色也缓和了许多。   程珦一直以来都对韩冈很是看重,当作自家的孙辈来看待,上下打量了韩冈一番:“果然是一次比一次更出色。当年初次从子厚那里听说起玉昆你得官的经历,就知道你绝非池中之物。现在看来,老夫眼光还是岔了,竟比料想的还要出色。”   “老大人的夸赞,韩冈可当不起。”   “怎么当不起?!”程珦听着不高兴:“晏元献【晏殊】当年上殿就童子科,与他同时的还有一人名为姜盖,比晏元献还小了两岁,同时得了功名。晏元献为人实诚,深受真宗所重。而姜盖小器速成,行事骄狂,时论其非远器,日后果然以罪废。还有那杨亿,也是性格骄狂,每每以年少骄人,戏辱同列,最后是不及五十而卒。玉昆论秉性就是与姜盖、杨亿不同,倒是跟晏元献相仿佛。”他左右看看两个儿子:“你们说呢?”   程颢和程颐都是谨守孝道,哪里会反驳,一起低头:“大人说得是。”   程珦拿着晏殊比韩冈,等于明说他未来必然少不了一个宰相。若是寻常人说来,可谓是满口谀词,但程珦开口,倒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勉励和期许。   韩冈可没脸皮大剌剌地听着,起身连声说着不敢当。   “玉昆你也不要自谦。子厚一向最看重玉昆你,写来的信上也都在说日后光大门庭,非你莫属。可惜他看不到了,连天祺也是一样。”程珦说起两个寿数不永的表弟,就有几分激动,抬头对两个儿子叹息着,眼中泛着泪水:“子厚和天祺比为父要小上许多,都没想到会那么早走。”   而韩冈也听着黯然神伤,“韩冈受学于子厚先生和天祺先生。在两位先生重病之时,却没能随侍身侧……”   “子厚表叔英年早逝,儒林之中又少一贤人,天祺表叔也同样可惜。”程颐一声感慨。   程颢不敢让老父太伤心,忙对韩冈道:“听说子厚和天祺表叔的祭田还是玉昆你帮忙置办的,还有安置我那两位表嫂和表弟妹的宅院和田地,也是玉昆你出力为多。你尽的这份心意也足够了。”   “区区身外之物,如何能比得上列位先生对韩冈的教诲之万一。”   程珦毕竟年纪大了,方才说起张载又伤了心,与韩冈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终于撑不住,起身回去休息了。二程和韩冈送了程珦入内,回来后,又重新分宾主坐下。   换了一回茶,程颢对韩冈笑道:“玉昆治政之才闻于天下,熙河、东京、河北和广西,皆留有遗爱,德惠百姓甚多。如今到了京西,可是本地父老之福。”   韩冈叹了口气:“只是一旦被庶务所累,与学问上能下得工夫就少了。”   “难道玉昆在广西的两年,就没有在经义上加以钻研?”程颐神情严肃地问道。   “经义当然一直不敢放下须臾,几年读下来,体会也是深了一层。”韩冈想想说道:“不过学贵于有所用,这两年学生多是想着如何将格物致知的一些心得放在经世济用上。”   “经世济用……”程颢将这个词默默地念了两遍,笑问道:“是‘为天下开太平’吗?”   “正是!”韩冈承认。   “再修襄汉漕渠也是为了这几个字?”程颢再问。   韩冈点点头。   “不过京西近年多灾,民生困苦,人人惮于兴作。眼下若大修漕渠,恐会有所阻碍。”程颐的话已经给韩冈很大面子了,若是寻常官员想靠着大兴工程来求一个加官晋爵,程颐批评起来可不会留半点情面。   “正叔先生放心,此番兴造,学生会尽量使用旧时的渠道,只要稍加疏浚便可,并不需要太多的人工。真正需要大兴土木的是方城山的那几十里。方城垭口处,地势要高出近十丈,学生也不打算一举完工,而是打算用个十年八年慢慢开凿。”   “十年八年?”程颐皱起眉头,程颢也有点疑惑起来,“恐怕天子等不及。”   “不仅天子等不及,学生也不可能在京西任职这么久。学生是打算先建一条六十里的轨道暂代。轨道铺设简易,只需三千人足矣。甚至不用动用民夫,只用本地厢军就够了。有了轨道,开凿渠道,就可以慢慢来。”   程颢想了一想之后,就点点头:“洛水上的几个码头,都能看到玉昆你发明的轨道,的确是易于输送,打造也是简易,省耗人力。”   “但这样一来运力不是要比水运要少上许多?马车总比不上船只载货多,玉昆你又该如何回复天子?”程颐为韩冈担上一份心。   “襄汉漕渠只是对汴水的补充,主要是运输荆湖、两广还有一部分蜀中的货物,至于纲运的大头,还是得着落在汴水之上。”韩冈解释着,笑了笑,“依靠轨道居中转运,虽然多了一层手续,但一年百万石也不难为之。”   得到韩冈解释,程颢很是满意地向程颐投以一个笑容:“就说玉昆必有手段。安南一役有玉昆从中调度,也是从军力到民夫都比过往的战事省俭了不知多少。”   程颐点点头,但很快又皱了皱眉,对韩冈道:“就是对交趾男丁的手段有些过了。”   “十万血仇不能不报。但尽杀之又有伤天和,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了。依其罪论罚,刖刑倒也不为过。”   程颢、程颐都听得出来韩冈不想在此事与人争执,他们也就不多说,毕竟隔得远了,交趾又非华夏,而且也是对交趾人在广西屠杀的报复,圣人面前都能辩说得过去。   方才的气氛像是质问,程颢也是想要缓和一下气氛,换了个话题:“玉昆任职京西主要是为了开凿襄汉漕渠,那你接下来可是就要往唐州或汝州去?”   “没有那么急。”韩冈说道:“学生之前已经荐了沈存中去唐州,他在土木工役上才具当世少有人能及,有他在,之前的一番测量规划学生也都能放下不管。”   “也就是会在洛阳多留一阵子喽?”程颢很是有几分喜色。   “的确是要多待一些日子,兴造工役的钱粮也需要有些准备。”韩冈道,“明天处理一下公务,还得去河南府拜访一下。”   听到韩冈提起文彦博盘踞的河南府衙,程颢和程颐对视了一眼,程颢就问道,“是要去拜见潞国公?”   “文潞公判河南府,学生依礼数还是该登门拜访的。”   “玉昆,望你记得这个礼字。”程颐脸色沉重,提醒道:“文潞公忘了,你可不能忘!”   韩冈开怀一笑:“有两位先生训诫,学生岂敢失礼。”   韩冈如此说,二程便放心了一点。程颢又叮嘱着:“洛阳城中还有几位老臣,玉昆你最好都得去拜侯一番,不要遗漏掉。”   “学生明白,都会抽空登门拜侯。”韩冈也不是不懂人情场面,该尽的礼数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做得有礼,对方无礼,那就不是他的错了,“除文潞公外,富、郑、王、范、司马诸公,韩冈皆是闻名已久,早就想当面拜会。如今正好任职京西,自不敢有所疏漏。”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二)   “司马君实司职西京御史台,玉昆你去拜访他恐怕不太好吧?”程颢犹疑着。司马光的身份不一样。   韩冈笑得平和,对程颢、程颐解释道,“司马君实司掌西京御史台,学生身为监司,上门拜会本来是有些不妥当。不过……他毕竟是司马君实,学生既然身为前相之婿,前去拜会,当不虞被人误会。”   他需要去见文彦博,他也必须去拜会富弼,还有范镇等一干身在洛阳的致仕老臣。这些元老,不论韩冈想见或不想见,依礼数他都该去拜会。   先来见二程,只是因为程颢对他有半师之谊,放在第一位,不会让一干致仕老臣认为韩冈失礼。可是若是他始终不去拜见那些老臣,京城里面的皇帝,都要以为韩冈崖岸自高、不会做人了。   唯独司马光,却是韩冈不需要见,且因其司掌西京御史台,也不该特意去拜见,但他却想见上一面的。   倒不是因为来自于后世的记忆。那些记忆之中,有关司马光的,除了《资治通鉴》就只剩砸缸的故事了。   而是这些年来,韩冈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对司马光有所了解后,因此而产生的兴趣。他想登门去瞧一瞧,看看司马光到底是何样的人物。   自家的岳父对韩琦、富弼、文彦博都不是很看得上眼,唯独对司马光,却是看得极重。   王安石的那封《答司马谏议书》,可谓是变法的宣言和号角。   “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几个排比句如同床子弩射出的一枪三剑箭,一记一记地扎向旧党的心窝。   这短短几百字的文章,王安石将他超绝于世的文采挥洒得淋漓尽致,韩冈至今都能背下全篇。在正文中的最后一段“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安石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安石之所敢知。”此等煌煌雄辩之言,尤其让韩冈激赏不已。后来他受到监安上门的郑侠弹劾,上殿自辩时,也顺便借鉴了一下。   但一个巴掌拍不响,王安石能写出这一篇佳作,全是靠了司马光几封书信的刺激,韩琦、富弼和文彦博可都没有一个能做到。   而且王安石还说司马光是反变法派的赤帜,当时文彦博可就在枢密院中,担任着枢密使。对新法反对最为激烈的文彦博,都已经喊出了“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但在王安石眼中,依然不是赤帜。可当天子要任司马光为枢密副使时,便就是为异论立赤帜。王安石对司马光的看重,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韩冈觉得,司马光应该不喜欢王安石的看重。   他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官员,距离宰执曾经只有一步之遥,世人也都视其为宰相之才。正常来说,五十到六十岁,应该是一名官员站在一生最高点的时候,王安石便是如此。吴充、冯京、王珪也无不是如此。可司马光却因为政见相异的关系,却硬是被王安石逼得在洛阳写书近十年。   看见曾经的好友执掌一国大政,成为能在天下郡国呼风唤雨的人物,司马光在家里挖个地洞进去写书的心情,韩冈也能体会得一二。   当初富弼初回洛阳,曾问邵雍近日洛阳城中有何新奇之事,邵雍回答说,有一巢居者,有一穴处者。前任执政王拱辰在自家中修了三层高的中堂,而司马光则是在独乐园挖了个地窖去写书,所以一个叫巢居,一个叫穴处。富弼在大笑之余,心里还不知怎么翻腾了。   换做是他韩冈,要么就是将恨意积蓄在心底,或者就是心灰意冷,从此以山野为念。但从韩冈听说的司马光的近况中,可是半点也不像是心灰意冷的样子——虽然司马光应该是君子,而韩冈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人性应该是共通的,韩冈并不觉得司马光的想法会与自己太大的差别。   所以韩冈对司马光很有些兴趣,想面对面的了解一下司马家的另一位史学大家。   韩冈对司马光的态度让程颢、程颐有点纳闷,怎么也不可能想得到韩冈他仅仅是好奇的缘故。   不过以韩冈为人、心性和才智,两人也不觉得他会做出什么样蠢事来。独乐园也不是龙潭虎穴,韩冈拜访一下司马光当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午后的一席谈,并没有讨论什么经义要旨,多是韩冈在说他去了岭南的一些见闻,还有在交州施政方略。程颢、程颐仔细聆听,并不时询问详情。   听说了章惇和韩冈在河内寨交趾旧王宫主殿的遗址上标铜立柱,两人还没有什么反应,但听到夺下交州的第一年粮食就能够自给自足,程颢、程颐却开始为韩冈的治事之才而感到惊叹。不过韩冈立刻就解释道,这不算是他的功劳,而是交趾水土好,水稻生长快速,一年两熟一年三熟都是很平常的事。   韩冈也顺便问了一下几名留在洛阳的同门的现状,没想到吕大临现在去了嵩阳书院。嵩阳书院在登封,离着洛阳稍微远了一点,程颐程颢本来也是在嵩阳书院授徒,只是每个月都会返回洛阳城省亲。韩冈也是到了巧了,迟上数日,就只能看到程珦和程家的孙子辈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韩冈被留了下来,程家为其设了家宴款待。   韩冈与程家是通家之好,家里的女眷也不避他。家宴上,韩冈见到了程颢和程颐的夫人,还有程家的几个女儿,也包括韩冈很早就见过的排行二十九的程鄂娘。   看到她,韩冈都愣了一下,惊讶地望望程颢,打算说什么,但想想又闭上了嘴,只是与女大十八变的程鄂娘见了礼。但心中很是有些疑惑,程鄂娘都已经十八九了,怎么还没嫁人?虽然他的夫人王旖嫁过来的时候更迟,但那是各种因素引起的特例。   不过些许疑惑,很快就被程家平和的家宴气氛给冲淡,韩冈是在得官之前便与程家来往,现在身份地位的差别算不上一回事,说起话来也是如同自家人一般亲近。   在宴席上,程珦的兴致很好,还念了他在同甲会上作的诗句,“藏拙归来已十年,身心世事不相关。洛阳山水寻须遍,更有何人似我闲。”   韩冈为着这首诗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悠闲自在向程珦敬酒,程珦老怀大慰,满满喝了一杯,接下来就被程颢、程颐给劝住了。   程珦算是从仕途上解脱了出来,诗中的悠然自得也是透纸而来。不过这首诗与精丽繁缛的西昆体或是雄豪奇峭的险怪体都不一样,很是平实,而且还不是王安石那样平淡中隐现峰峦叠翠的平实,只是大白话而已,水平当真不能算高。说起来,韩冈经过了这么多年时代风气的熏陶和浸淫,费些脑筋,眼下也能作出水平差不多的。   吃过了饭,看看天色已晚,韩冈遂起身告辞。   送了父亲入房休息,等儿子也送了韩冈回来,程颢、程颐来到书房,点亮油灯,在灯下回忆今天韩冈说的话语。   今天都不想因为经义大道执之争而闹得不开心,所以他们和韩冈都尽量不提及这方面的话题。但韩冈还是透露了一些他现在的想法。   “经世济用。”程颢回味着韩冈今天说的一番话,“从还在熙河路开始,玉昆就是在讲究着事功。有几分胡安定【胡瑗】设治事斋的味道。经世济用四个字正好概括了。”   “要不是有着这份志向,也不能说出为万世开太平的话语。玉昆的心性,远比那一干小人争权夺利要好。”程颐不掩对韩冈的欣赏,“玉昆做事也有分寸,从来都是以实事为上,没听说他掺和那等腌臜之事,要是他想靠着新党幸进,当年就会去兼了中书都检正一职了。”   韩冈在世人看来一直算是新党核心成员,王安石的女婿这个身份就不用说了,这几年来他多少次帮着稳定了新党的根基,一系列的功绩也是在新党秉政后拿得出手的成果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但在程颢和程颐眼里,韩冈却不能算是新党的中坚人物,只能算是若即若离的边缘。   韩冈一直以来都坚持着关学,总是想方设法地将张载举荐入朝,在经义局中为关学争夺一席之地,他在道统之争上,从来都没有向王安石退让过半步。比起韩冈这些年来所立下的功绩,他在学术上的倾向,在二程看来才是确定他政治坐标的关键。   “与叔过两天就要从嵩阳书院回来了。”程颢忽而问道,“也不知道子厚表叔的行状写得怎么样了,草稿差不多也该定下来了。”   “前几天从书院回来,只看到一个开头,下面的草稿改得很多,就没细看了。估计还要费些时间。”   “玉昆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估计也是急着看呢。”程颢长声喟叹,“子厚表叔好福气啊。”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三)   文彦博最近心情很烦。   作为三朝元老,就是天天不做事,整日拿着衙门里的公使钱喝酒饮宴,都不会有麻烦,就是有小人上报给天子,天子也只会派中使来询问公使钱还够不够用——这就是元老——但他的儿子文及甫不是元老,现在的麻烦很大。   如今东京城中,御史台中那群报丧的乌鸦正在穷究相州之狱,整个大理寺都被牵扯进来,而自己的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是因为一封干请的信函,被牵连进这件明显有人在兴风作浪的案子中。   文及甫不与自己商量,就写信为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小舅子陈安民说项。年纪早过而立了,办事还这么糊涂。   看过了文及甫寄出去的那封书信的底稿,文彦博差点要挥起拐杖将这不成器的六儿子痛打一顿,官场上说话可以直白一点,反正也是留不下证据,但文字上怎么也得阴晦啊,这都写了什么?!   “他是你舅舅,难道不是为父妻弟?!难道告诉我,我会看着他受罪不成?!”   文及甫低着头不敢搭腔,自家父亲的脾气他最清楚,越是多加辩解,责罚就会越重,最好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地低头受教,如此才能安然度过。   文彦博果然在发了一通火后,喝了一盅宽中快气的香澄汤后,外表上也没那么生气了。文及甫松了口气,连忙亲自为文彦博又端过一杯药汤过来,小声地说道:“儿子知错了。本来以为不过是关说两句,不是什么大事的。”   “事大事小是没定数的。没人惦记你,贪渎巨万都是无事,遇上有人惦记,就是多耗了几分公使钱,都会被御史弹劾。你也不看看你岳父挡了几个人的道,政事堂、枢密院、御史台多少只眼睛都盯着他。关说有司,平常时不过是阵清风而已,说句话嘛,现如今却能掀起巨浪!”文彦博再瞪了儿子一眼,声色俱厉:“可就是寻常时候,信上也不能写得这么直白。当吴家子弟没读过书吗,需要像对小学生一样解说的那么明白?!”   文及甫唯唯诺诺,文彦博恨恨地又重重哼了一声。因为儿子办的蠢事,府中的公事全都耽搁了。   昨日没有让属吏去迎接韩冈,也是他的一时气话。其实文彦博出了口就后悔,但他并没有去反悔,朝令夕改反而会让人将他小瞧了去。   些许小事他可不会放在心上,虽然会对他的名声有所影响,虽然会与韩冈结下死仇,不过,那又怎么样?   文彦博会后悔,也只是因为会有损声名,但他身为元老,受封国公,从先祖到子孙全都得到封赠,名声好点坏点又有什么影响?开罪韩冈,他则是全然不在乎。   韩冈什么人,灌园子而已,寒门素户,连个书香门第都算不上。他文彦博三朝元老,日后都有机会与皇家联姻,自己的孙辈中,也不是没有人才,门生故旧无数,姻亲更是遍布朝堂。韩冈一个宰相女婿算什么,他面前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即是宰相子、也是宰相婿,娶了吴充的女儿!   韩冈就算日后暴发起来,还能当真将他文家灭门不成?!要是韩冈当真将此辱放在心上,日后处处与文家为敌,保不定就此止步了。只是个年轻小子而已,要是有了心胸狭隘的名声,日后也别想有什么成就了,文彦博恨不得韩冈会如此做。   文及甫只知道自己的事情办岔了,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情,最后却变成了一桩惊动了整个御史台的大案,现在京中已经派人来询问,下一步多半就是会将自己提去开封审问。   虽然自己有父亲在上面镇着,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捉进大狱去。父亲虽然是要保自己,但如果京城来提人,就是现任宰相都不能拦,也拦不住,肯定要先去台狱走上一遭。   文及甫已经是京中之鸟一般,现在又开罪了韩冈,韩冈司掌漕司,有监察一路百官之权。自家的父亲得罪他狠了,要说他会宽宏大量地一笑而过,文及甫可不信。年少得志的韩冈能有这般器量,到时候少不得会落井下石。   幸好此时还能化解得了。虽说因为昨日之事,文家与韩冈仇怨已深,但韩冈为人是有名的尊师重道,文彦博与张载有推重之恩,张载第一次在洛阳讲学也是文彦博的安排,这份香火情虽然不在了,但重新提起来也不是没有用。而且还有二程,韩冈昨天甫一到任就派人送礼到程家,今天就去登门造访。如果找二程居中调解,韩冈的尊师重道无论是真情假戏,都必须给程伯淳和程正叔一个面子。   文及甫这一回被吓得够呛,他出生时,文彦博都已经做了宰相,从来都没有吃过苦,出门在外,文府的六衙内到处都能受到奉承,如今不意却碰上了对文家的权势毫不放在心上的对手,想想会被提进御史台狱中,胆子一下就小了许多。   偷眼看着父亲,文及甫想着该怎么措辞,却见文彦博已经不理不睬地拿着一封信来看了。看见了在拆开来的信封上有着包绶顿首的字样,文及甫便知道,是与他家关系甚为亲近的包拯次子的来信。   文彦博将信上下看了一遍,抬头对文及甫道:“包家的綖哥儿一年丧期已满,说不日会来洛阳造访。綖哥儿去岁丧妻,中馈不能无人主持,也该续娶了。为父曾与包兼济【包拯】定有秦晋之约,只是各种事给耽搁。十一娘年纪只比綖哥小了几岁,也算是正合适。”   文及甫愣了一下,“将十一娘嫁过去?”   看着儿子似乎是有反对的意思,文彦博火气又起来了:“难道已经不记得了?!我文家与包家是世交,从你祖父开始就是如此。綖哥儿是个正人,十一娘嫁过去也不会受苦。”   包文两家的交情不用文彦博多说,文及甫自幼都是耳熟能详。   文及甫的祖父文洎,当年与包绶之祖、包拯之父包令仪同在馆阁,交情匪浅,而包拯和文彦博又在一起准备进士科举,日后两人在天圣五年【1027年】同科取中——同科的还有韩琦、陈升之、吴奎;与十五年后的王安石、王珪、韩绛同在的庆历二年榜【1042年】;以及又十五年后的吕惠卿、章惇、曾布、二程、二苏、张载所在的嘉祐二年榜【1057年】,是仁宗朝收获最大的三次科举。   包拯先字兼济,后改希仁通行于世,可文彦博偏偏就一直用前一个表字称呼他。父辈是知交,两人也是自少订交,因为这两层关系,包文两家就约为姻亲。   虽然包拯担任谏官的时候,也抨击过时任宰相的文彦博,但之后文彦博被罢相,一个理由就是他结交后宫,送了重礼给最受仁宗宠爱、后被追封为温成皇后的张贵妃——另一个就是阴结身为言官包拯、吴奎。   “当初为父与兼济定下来秦晋之好,愿相与姻缔,你的几个哥哥年纪都不合适,包家的大姐儿便嫁给了你的堂兄。只可惜他家大哥当时已经娶妻,而兼济故世的时候,綖哥儿才五岁,剩下的一桩亲事就一直都没提了。前次綖哥儿娶了张家的女儿,也是成了亲了才来信,否则为父肯定要抢先一步。”   文彦博回想着当年:“为父因唐介第一次罢相,过了几年之后,兼济因故被贬居池州,当时为父已经复相,就写信去池州。还记得为父写的什么吗?”   文及甫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隐约记得,文彦博当时是写了一首七律过去,但他想了半天,才想到了最后的两句话:“‘别后当知昆气大,可得持久在江东?’”   文彦博怒哼了一声,明显的是对儿子很不满意,整篇七律记不得倒也罢了,但连记得的最后两句也都错了,甚至让意思变得截然相反,“是‘别后愈知昆气大,可能持久在江东?’!”   就跟朱馀庆临近科举时给张籍写了“画眉深浅入是无”一样,文彦博知会包拯很快就会将他调回京师时,也是采用了隐晦婉转的曲笔。   包拯在池州只待了八个月,便调往江宁,在江宁知府任上做了不到一个月就又调回东京,回来后就担任了开封知府。开封知府包龙图的传说便是从此处发轫。   儿子背不全的这一首诗,可是文彦博的得意之作。可文彦博想起了当年旧事,就一下子就气冲天灵起来,横看竖看儿子不顺眼,拿着手指狠狠地点着文及甫的脑门。他不是要求儿子有自己或是朱庆馀的水平,文彦博的要求很低:“你就不能写得隐晦点吗?你就不能写得隐晦一点吗?读了那么多年书,作起诗文还不一定有韩冈强!”   文及甫嘴皮子动了动,想喊“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差也不至于会比韩冈还差吧,但还是忍住了。   相对于韩冈的累累功绩,他的诗文水平在士林中更为人所乐道,就像日中黑影,有那么一点缺点就分外显眼,总是会被人拿出来当笑话说。   正说间,一名仆役匆匆而来,禀报道:“老相公,漕司那里递了帖子来,说新上任的韩龙图想明日登门造访。”   “明天?”文及甫闻言一惊。   “才一天就赶着来上门了?是想来查账吧?让他来好了!”文彦博纵声而笑,韩冈的急不可待让他心中快意无比:“想不到竟然这般沉不住气,韩冈如此心性,谁说此子能做宰相?!小器速成,纵然小有才具,日后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四)   吕大临正在前往洛阳城的路上,身边跟着一名三十上下、笑得温文尔雅的士子。   “快到洛阳了。”那名士子就在马上直起腰,向着远方张望着。   吕大临扫了那名士子一眼:“和叔何须心急,洛阳城也跑不了。”   “刑恕还想去拜访一下几位先生,不知今天剩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了。能早一步进城,就尽量早上一步。”   吕大临哦了一声,给自己的坐骑一鞭子,有他做了榜样,在前面带领着,前进的速度顿时快了几分。   刑恕从后面赶上来,笑着就在马背上给吕大临拱了拱手。吕大临摇摇头,表示自己只是顺便而已,不算什么帮忙。   吕大临其实不怎么喜欢刑恕,尽管刑恕算是他的同学。   从平时的言行上看,刑恕似乎也是个实诚君子,而且人缘甚好,在洛阳城中,到处都有朋友。同时他还是司马光和程颢的弟子,又曾游走于吕公著的门下,还听过张载在京城时的讲学。甚至他的名字当年都传到了王安石的耳中,据说王安石曾经想用他,但刑恕理都没理,这个态度,让洛阳城中的旧党重臣们对他更加看重。   从身份上说,刑恕算是旧党新一代中的骨干,如果新党得势,势必要大用的。但吕大临几次与其说话,总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似乎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或许是个人偏见,可对吕大临来说,与刑恕同从嵩阳书院往洛阳去,区区两天的行程,的确比起礼部试发榜前还要难挨。   吕大临将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刑恕似乎也没看出来,依然毫无觉察地与吕大临谈笑自若,一直延续到洛阳的城门下。   “公休!那不是公休吗?”进了城之后,吕大临正想找个借口跟刑恕分开,刑恕却一脸惊喜地冲着前面的一名骑着马的青年叫了起来,还不忘指着人,回头跟吕大临介绍,“那是君实先生之子,表字公休,单名一个康字。”   司马康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回头就看到了刑恕。他这边才停下来,刑恕已经拉着吕大临过来见司马光的儿子。   互相介绍了姓名和身份之后,司马康主动向吕大临拱手行礼,“久仰大名,钦慕已久,今日方得一见。”   司马康说他久仰吕大临的大名并不是空话。当年一人一句,将横渠四句教敷衍出来的吕大钧、苏昞、范育、韩冈,被合称为张门四弟子,随着张载入京,横渠四句教和四人的名望也同时传播开来。   吕大钧跟随张载最久,苏昞、范育都参与编写了关学的典籍,而韩冈在四人中虽是最为年轻,但他算是从关学中分支出来的格物一派的开创者,加上又是有望身登宰执,却是四人中声名最为煊赫的一位。   不过吕大临也是张门的杰出弟子之一,与他的两名兄长同归张载门下。司马康曾经听他父亲提起过,吕大临是蓝田吕家唯一没去考进士的子弟。   论才学,吕大临考中进士应当不难,他的几个兄长都是由进士得官,但吕大临却放弃了科举,而转由荫补,自谓是“不敢掩祖宗之德。”   官宦人家的子弟,只有能力考进士,都不会选择走荫补这条路,荫补上升的通道只有一条缝,远比不上进士的通衢大道。可吕大临偏偏选了这条难走的路,甚至都没去守阙,而是跟随在张载身边问道,司马光对此很赞赏。但司马康今天过来一见,只觉得吕大临依稀就是一个就是个脾气和性格都古板的儒生。   “公休怎么你今天出来了,可是通鉴告一段落了?”刑恕笑问着。   “是韩冈。”司马康说了一句,之后又想到两人刚刚进城,应该不知这两天的变化,“和叔和与叔刚刚进城,恐怕还不知道吧……韩冈两天前已经到了洛阳,但他到洛阳的时候,河南府衙没有一个人去为其接风。”   “什么,没去接人?!”吕大临和刑恕闻言都吃了一惊。   司马康点点头,“所以今天韩冈就直接进去了州衙。”   “这么快就兴师问罪了?”刑恕啧啧感叹,“韩冈果然‘器量’过人啊!”   吕大临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刑恕说韩冈是为了私怨而登河南府衙的大门。吕大临不喜欢韩冈,对韩冈用格物致知将关学带偏掉,他对此有着一份成见。但韩冈受到批评,吕大临心中却是没有欣喜;“还不知道事实如何,不当匆忙下结论。”   刑恕笑了一笑,“与叔说得有理,应当先等等看。”   ……   韩冈此事正不急不躁地换着一身新近做好的官袍。   紫袍金带,腰悬金鱼,踩着厚底官靴,重臣的风采一点也不输人。   周南和云娘为他整理着衣角和方心曲领,素心去了小厨房,而王旖正不厌其烦地叮嘱着韩冈去见文彦博时一定要小心。   “河南府又不是龙潭虎穴,怕他做什么?!”   “官人!”   王旖很不高兴地叫了一句,韩冈随即改口:“为夫知道了,的确要小心。文潞公今天设鸿门宴,以掷杯为号,从屏风后转出五百刀斧手来。”   王旖狠狠剜了韩冈一眼,有时候她的丈夫就喜欢说些无聊的笑话。   韩冈其实并没有将文彦博太放在心上,天子都不知见过多少次,区区一个前任宰相也算不了什么。在外人看来,韩冈可谓是气势汹汹,前日刚刚受辱,第三天便找上了门来。   但文彦博并没有严阵以待,韩冈报复得越凶狠,他的未来就越是一片黑暗。   不过在韩冈来说,只是礼仪性的拜访,是转运使对西京留守的拜访。足足六七十人的队伍,鸣锣开道,从转运使衙直奔河南府衙,有不少闲人悄悄地跟在后面。   进门,入厅,接下来韩冈就见到了文彦博。   文彦博正冷笑着,韩冈迫不及待地到来,也让他变得期待,如果韩冈想要清查账簿,文彦博会让他如愿以偿,但之后他文宽夫可不会留半分口德,几份奏章都准备好了。   不过对于这样的期待,韩冈没有满足的义务。再拜起身,韩冈就在冷笑中的文彦博的邀请下,坐下来说话。   只聊了几句,文彦博就变得纳闷起来,这是朝会吗,有监察御史盯着还是怎么的?韩冈说话惜字如金,仿佛在斟字酌句。年纪轻轻,就犹如一颗河水中浸泡多年的卵石,看似圆滑,内里却是坚硬无比。说话、行事都是一板一眼。从见面行礼,到了之后的交谈,都能让文彦博感觉到这一点。   只寒暄了两句,话题就移到了正事上:“韩冈受命于天子,来京西主持开凿漕渠。只是钱粮有所不足,届时可能会需要河南府开仓相济。”   “有了天子诏命,老夫自是不会耽搁。”文彦博在推脱。   “得潞公此言,韩冈就放心了。”韩冈说着就站了起身,文彦博疑惑地看着他。   韩冈笑容冷淡,他没有与文彦博结交的意思,也没有缓和关系的打算,只是保持着对老臣的礼貌,这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尊重文彦博,他跟文彦博没有话说,“河南府中事务繁忙,韩冈不敢多扰,就此告辞。”   韩冈走得甚为干脆,一句话都不多说。他已经将礼数做得周全了,一切都当作应付差事,之前两边计算时间,他与文彦博见面只用了区区一刻钟而已。   韩冈告辞之后,文彦博还有些发愣,这算是什么事?上门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可几十年的经验很快就让他想明白了,韩冈此来就是为了打个招呼,文彦博的心情顿时就恶劣起来,咬牙切齿地发狠道:“好个韩冈!”   ……   “潞国公的脾气还真不小,韩冈上门还没半刻就被他赶出来了!”   洛阳城中,今天不知多少人再等着文彦博和韩冈摆明车马后面对面的硬碰,富家这边也不例外。登门拜访富家的邵雍之子邵伯温,正在富弼和富绍庭的面前,眉飞色舞地议论着今天发生在州衙中的好戏,“照我说,就该让韩冈去查账,眼下即便查出了错来,也能说是韩冈在借机报复,逐人实在是浪费了难得的良机。”   “子文你说错了。韩冈并不是上门要查河南府的账,他也没打算查河南府的账。”富弼的第三子富绍隆走了进来,“漕司那边,昨天有人向韩冈提议要查河南府的账,韩冈问了一句上一次查账是什么时候,又问了一句,下一次查账应该是什么时候。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富弼听着都是一愣:“那今天韩冈上门难道是真的是为了礼数而拜访文宽夫?”   “好像正是如此。”   “那潞国公赶他作甚?”邵伯温不相信韩冈能有这么好的器量。   “是韩冈自己离开的。他到了河南府,说了几句场面话,潞公都还没来得及点汤,他就直接起身告辞。”   富弼和富绍庭这时候终于都明白了。富绍庭感叹了一声:“想不到韩冈的脾性竟然如此执拗。”   “不是他执拗,而是他行事有其礼、有其节。”富弼很是有几分欣赏韩刚今天的作为,“如今已经很难见到这样性子的后生晚辈了。”   因为韩冈所秉持的原则,他在抵达洛阳的第三天去拜访了文彦博;也是因为他秉持的原则,韩冈无意采用不合情理的手段去找文彦博的错处;但同样是因为原则的关系,他根本就无意与文彦博缓和关系,短短一刻钟的拜访,已经证明了他与文彦博的嫌隙有多深。   但不能说韩冈有错。从头到尾韩冈都没有一点失礼,从礼数上挑不出毛病来。总不能因为他在文彦博那里待得时间很短,就说他有错。   富弼一声叹:“文宽夫丢大脸了!”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五)   “韩龙图给文相公赶出来了?!这还当真不得了。”   “真的假的?”   “俺家隔壁的刘小乙的小舅子的亲叔叔,当时可是亲眼看见韩龙图黑着脸从府衙中出来。”   “刘小乙的小舅子的亲叔叔?……武大不是卖炊饼的吗?他怎么看见的?!”   “衙门里的人难道就不吃炊饼?”   本来河南府的官员没有出城迎接新任的都转运使的这一件事,就已经成了洛阳城中议论最多的新闻,最受关注的焦点,人人都想看着整件事下一步会怎么发展。而更进一步的发展,也的确符合了人们的期待。   韩冈隔了一天就登门造访,一刻钟之后,便从府衙中出来。如果是低品的小官来拜见,文彦博能留他一刻钟说话,已经是很给面子了,但韩冈是都转运使,有着紫金鱼袋的龙图阁学士,得到这样的待遇,实在是让人无法想象。   如今洛阳城中的传言,当然不会担任转运使的小韩学士登门造访,与文相公共商国是之后,便起身告辞。这样一点戏剧性都没有,当然也不会有人有兴趣,这说法很快就淹没在了流言的大潮中,转眼就没了踪影。   现如今是韩冈被文彦博赶了出来的谣言甚嚣尘上。不仅有人拍着胸脯说自己隔邻的小舅子的亲叔叔,当时正在府衙之外做买卖,亲眼看见韩龙图铁青着脸从衙门中出来,甚至当时文彦博和韩冈在厅中是怎么开始争执,怎么又吵得不可开交的故事都给编出来。   最离谱的传说是最后文相公摔了杯子,一群刀斧手——不对,是一群衙役蜂拥而出,将韩龙图请了出去。整套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证人从河南府的衙役到街上的路人,再到韩冈身边的随从,一个个罗列出来,让人不得不信。   而且与此同时,韩冈拒绝了司中属僚的提议,并不准备即时点验河南府库账籍的说法不知从何处也传了开来。   韩冈善抚士民,为人也算是仁厚,在洛阳是人人都知道的——当年一万多河北流民被派来整修洛阳段的黄河大堤,一下就跑了三千人,剩下的则是哭着喊着要朝廷派韩冈来主持工役。至于文相公,那是有名的行事果决。所以这其中的是是非非,洛阳士民都有自己的判断。   也因此,拥有激烈冲突的戏剧性的谣言,比实际上的真相传播得更广。反正洛阳城中除了当事人,还有少数两边都能得到准确消息的耳目灵通之辈,基本上都是从口耳相传中听说了这个消息。   在许多人看来,府漕两家算是结下了死仇,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洛阳城中多少人都当作一场难得的好戏在期待着,但远在东京的赵顼绝不想看到这一幕。   之前得知河南府上下都没有出迎韩冈,赵顼就已经很恼火了。韩冈身上的都转运使,从这个“使”字就该知道,他代表着天子——至少如今在名义上还是如此——作为天子之使,文彦博这位老臣却倚老卖老,赵顼哪能不怒。   此事倒也罢了,只要不会干扰到正经事,赵顼不是不能优容。但才隔了两天,韩冈登门拜访府衙,才一刻钟就出来了,当韩冈是河南府的知县吗?韩冈哪一次上殿谒见,他赵顼不都是留了至少一个时辰来君臣问对,文彦博倒好,竟比他堂堂天子架子都大。   赵顼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文彦博是老臣了,在官场上几十年,登上相位都过去三十多年了,怎么想也不该犯上这样的错误。可赵顼昨天、今天收到的来自洛阳的奏报中,几乎每一封都说到了此事,只是说法上有点混乱。   西京洛阳河南府离着东京城并不远,加上整件事闹得声势太大,也就是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当今的大宋天子就在崇政殿中看到了洛阳走马承受和各级拥有密奏之权的官员的禀报。   远在东京城中的赵顼耳目十分灵通,能通过走马承受等各种途径得到准确消息。但问题是他得到的消息中,并不只有真实无误的信息,而是真真假假混合在一起。当今的大宋天子并不清楚,在这么多的相互抵触的消息中,哪一条才是真相。   朝廷安排在洛阳的走马承受有好几人,但他们都是风闻奏事,传回来的消息多而杂,加上七八名当地朝臣的密奏,其中有不少述说自相矛盾的,真相需要赵顼自己来挖掘——基本上摆在赵顼案头上的情报往往都是如此,就像当年熙河路的宜垦荒地到底是只有一顷还是一万顷,王韶、韩冈和李师中、窦舜卿吵了有半年,朝廷派去确认的使臣睁着眼睛说瞎话,最后还是靠了沙盘,同时有了实际的产出才确认下来。   回到洛阳现如今发生的事情上,传来的消息可以归结为两类,一类就是文彦博先无礼后再无礼,说了两句就点汤送客,赵顼得到的奏报中大部分都是如此说;另外寥寥数份奏报,则是说并无此事,韩冈是拜访河南府衙后自行离开,在这其中还有指责韩冈本人意欲报复,急不可耐地要检查洛阳府库——这份奏折,赵顼看了就丢了,韩冈在他的奏章中没有说过文彦博半句不是,而转运副使李南公也是有密奏之权。   韩冈在抵达洛阳的第二天,就写了奏折回来,说了自己初步的计划,上面是明明白白地写了他准备先去点验汝州、唐州的钱粮,至于原京西北路诸州的监察工作,韩冈则说打算暂时交由转运判官按照先前的次序来处理,希望赵顼能够批准。在奏章中,他半句没提河南府上下没有出迎的情形。而这一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韩冈同样什么都没有说,连封密奏都没有,看样子是想要息事宁人。   该相信谁,赵顼大体也能判断出来。韩冈过去的奏章全都是就事论事,除了评价自己的属僚才具、德行是否可堪任用,他从来没有指责过任何人。至于文彦博……过去就没少指责过韩冈,而今次阻止属僚出迎韩冈,没有一封奏报上否认,帮着文彦博说话的也仅仅是忽略不提而已。   赵顼很是恼火,他派韩冈去做正事,不是为了跟人斗气。他知道文彦博不喜韩冈,但保持着宰相的气度难道很难吗?偏偏还出了此事,难怪文及甫敢写信为贿赂大理寺的犯官干请。   赵顼不禁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最近安排两府的人事,有些做得过头了。宰相和枢密使皆是反对变法的一派,虽然自己只是想缓和一下熙宁的十年间,矛盾重重地朝堂气氛,但现在看来,恐怕是让人误会了自己的想法……   赵顼的眼神变得冷厉起来。抬起手,从准备留中不发的一叠奏章找出了一本,翻开来,这是弹劾吴充之子吴安持的奏章。拿着朱笔提起几个字,放到了另外一叠准备转回中书的奏章上——这下应该不会有人误会了!   东京城的事定了下来,但洛阳的事就有些棘手了。文彦博是老臣,三朝元老,甚至还是拥立他父亲英宗为皇嗣的功臣之一,于情于理都不能不给他一个体面——也许这就是文彦博有恃无恐的原因——尽管赵顼已经心有定见,但此事还是得先派人去确认一下。   “李舜举。”赵顼回头叫着就侍立在身侧的御药院都知,“你明天去洛阳一趟。”   李舜举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应承接旨,而是问道:“敢问官家,为了何事去洛阳?”   赵顼听着一愣,但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件事不能明着查,否则就变成两派互相攻击的战场,闹到最后,真相什么的都不会有人去关心了,都成斗鸡一般将对手赶下台去。赵顼暂时还不想为此事闹得太大,否则襄汉漕渠之事必然会受到干扰,必须得找个合适的名目。   大宋皇帝想了一阵,几个借口都不合适,而李舜举木桩一般地站着,也不帮着想,从他的本心上来看,并不想去洛阳,往漩涡里跳。   “官家。”站在下方的一名身材高大粗壮的宦官突然出声。   “童贯?”赵顼疑惑地瞥了一眼这两年来在崇政殿上一直都十分老实听话的近侍,“你有什么话要说?”   童贯忙低头弯腰,道:“郑国公生辰将至。”   赵顼眼睛一亮,他都忘了,原来富弼的生日就要到了。依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故事,宰相或前宰相的生辰,天子都要赐物以示荣宠。富弼、文彦博、王安石的生日时都能得到赵顼的赏赐。   比如文彦博,他四十二岁做宰相,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生日是定例能收到的四只涂金镌花银盆已经累积到一百多了。赵顼听说他过生日的时候,就将这一百多具涂金镌花银盆罗列在堂上,让来祝寿的宾客艳羡不已。   眼下富弼的生日既然快要到了,那么派中使去洛阳自是光明正大,顺便去问一下如今洛阳的时事,也不会惹起太大的风浪。   “李……”赵顼本想就此吩咐李舜举,但刚开口就停住了,反而叫着方才在殿下出了个好主意的内侍:“童贯,富弼生辰将至,这一次,就由你去一趟洛阳,待朕问个好。”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六)   童贯大着胆子插了一句话,终于得到了一个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给宰相贺诞辰,这算不上是什么难得的差事,也就油水丰厚一点,胸有大志的童贯心思还没有放在这些阿堵物上。但明面上的差使之下,还有一个秘密的任务,这一点才是体现了天子对他的信任。   童贯心花怒放,不过他的面上却是严肃端正,一丝不苟地跪下来叩头领命,从态度上,半点也不见得天子重用之后的兴奋。   这一点让赵顼看着他的眼神,更添了几分欣赏,他过去可见过不少次,宫内宫外的臣子、内侍遽受重用,拜谢时连手脚都忘了怎么摆了。宠辱不惊总是难得的优点,而且童贯沉稳如此,当是能将差事办好。   童贯将自己学到的宫中礼仪施展得十足十,同时尽量保持着冷静的心态和谦卑的神情,他很清楚,越是在这个时候就越是要保证自己能做到全始全终,不让天子有一丝不快。对于像他们这样在宫廷服侍皇室的内宦来说,一辈子能撞上的机会也就那么一两次,如果把握不到,那就在宫里面伏低做小个几十年好了,永远都别想得到一个官身,遑论转为武职。   宦官有属于自己的内侍官阶,从无品级的贴祗侯内品,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总共十一阶。到了内东头供奉官之后,内侍再想升官,就会转为武职,从此归入武班,也就是说高品的宦官能出掌军职,领军作战是有所凭据的。   不过这么一来,宦官升到高位之后,就会受到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制约,不可能再出现晚唐时凭心所欲废立天子的“定策国老”,也就不会出现所谓的“门生天子”。   童贯一心的就是想在边疆建功立业,继而得到天子的信任。童贯时常幻想,如果自己能有秦翰的武勇,他老师李宪的军事素养,再加上如今即便不在宫中、却也最受天子信重的王中正王大珰的运气,日后必然少不了一个节度使。   宦官追封节度使,不是没有先例,童贯眼下最大的梦想就是节度使,即便是追封都是好的,至于目前,则是希望能在天子面前继续得到任用,等到地位高了之后,到时候也能收几个弟子,收一个养子,在宫外再收养一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这样也算是弥补了自己的缺失。   童贯领了圣旨,从崇政殿中退了出来。天子已经将为富弼贺寿的圣旨写出了文字,等两制官将赵顼的草稿加以润色,再经过政事堂的检查之后,就可以传回到赵顼的手边,让童贯带着礼物去洛阳。   虽已经还没到傍晚,但天色已经黯淡下来,童贯抬头看着渐渐爬上殿顶的一轮满月,当这轮月亮变得只剩一半的时候,就是富弼的生日了,自家也当已经身在洛阳城中。   ……   一场惊动京城天子的风波,洛阳城中自然也不会那般容易就停息。   韩冈在拜访了河南府,按传言说是黑着脸出来之后,又在衙署中安安稳稳地处理了几天公务,并没有再去拜见其他致仕的老臣,更没有去找文彦博的麻烦。   韩冈之前当先拜访文彦博,只是因为文彦博是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是属于公事上的往来。而其余重臣,皆已致仕,拜访他们则是人情上的交往,必须在公务出来完之后——至于二程,则是因为与韩冈有师生之谊,天地君亲师,师排第五,例外一下,没人能说不是,反而要夸韩冈尊师重道。   只是韩冈变得沉寂下来,对于洛阳士民来说,就像好书看到一半被人打断一般,下面会怎么发展,看客们都没有能得到满足。弄得洛阳士民心里如同塞进十几只耗子,在里面抓挠着,心里面一个个焦躁无比——尽管这番争锋都跟他们毫无牵扯,但能看到两名重臣的争斗,对于难得有娱乐活动的时代,却是比起刚刚在洛阳兴起的蹴鞠联赛,还要让人感到迫不及待。   眼下都二月中了,一年一度的洛阳牡丹花会也即将开展,可文彦博和韩冈的府漕之争,却让元丰元年的牡丹花会,一时间,失了许多颜色。   魏紫、姚黄,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名品,如今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了,往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都会有几本独家拥有的新品牡丹的消息传出来,唯独今年与往常不同,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有文彦博和韩冈之争,在西京的酒楼茶肆、脚店客栈中,议论的最多,议论得最广,眼下还是受封潞国公的文彦博,和龙图学士韩冈。   “这韩龙图到底是怎么想的?都几天了,也该给个明白的说法,这样吊人胃口不是事啊!”有人这么抱怨着。   “谁能知道他在怎么想?以韩龙图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太给文相公的脸面。接下来肯定会有好戏看。”有人如此期待着。   “韩龙图应该会上奏天子,让官家给个公道。直接上门应该不会了,想来他不会再让人给赶出来。”有人如此确信着。   但韩冈根本就不理会外面的传言有多么让人瞠目结舌,也不去理会外面的那些闲人对他的期待有多么无稽,他现在都在想着儿女上学的事而烦心。   韩冈家的老大和在家里最受宠爱的女儿,现在都已经六岁了,已经到了该读书的年龄。但韩冈不想将他们送进蒙学之中,而是希望自己的妻妾能在家里为他们打好基础。   论及家学渊源,韩冈不如王旖,论起琴棋书画之类陶冶情操的艺术,韩冈又不如周南。有她们两人做蒙师,加上自己家里还养着一群同门,完全可以从中优中选优,让他们帮着加强教育。   但韩冈也不会将责任全都推给王旖她们。韩冈有心为子女编写一部蒙学的教材,不管怎么说,后世的教学有着十几亿人作为证明,这个时代的蒙学教材可是远远比不上后世之万一。   韩冈已经将大纲和章节全数罗列出来,关于算学的前几章也已经写好了,不过想要推广和代替旧有教材还是很麻烦,毕竟区区一篇千字文,文字上都是经过千锤百炼,不是韩冈凭着记忆闭门造车所能比。   王旖在看过韩冈的草稿纸后,也明显地不感兴趣,她的丈夫写得太粗率,文字上缺乏精雕细琢,连半成品都算不上。只见她放下草稿,柔声劝道:“官人,文相公那边再这么继续闹下去也不好,也该给个说法了。听说昨天在漕司之中有人议论此事。官人你亲口对人说,当时是自己主动告辞,如今文潞公深受污名,非己所愿……”   韩冈看看王旖,想了一想,点头道:“的确是该给个说法了。”从书桌上拿出惯用的纸笔,让书童帮着将墨给他磨好,韩冈随即在纸上刷刷刷的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打好草稿,就拿着笔在上面点点划划起来。   王旖看了草稿一眼,立刻就吃了一惊:“求见潞国公?!官人你还要再去见潞国公?”   韩冈的态度还是依然故往,平静带笑地点着头:“为夫的确是打算再去见潞国公一面。”   “还是有怨气?”王旖小心地问道。但她看着丈夫的眼神中似乎又有几分释然。   如果一点怨恨都没有,要么韩冈已经修炼到了宠辱不惊的程度,对于受到的羞辱毫不在意;要么眼前的一切就是他一手造成的,所以早已有所准备。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会让王旖觉得她的丈夫未免太可怕了一点——幸好不是这样,自己的丈夫虽然无意去陷害,还是留了些许怨恨,这才像个真正的人。   “怨气是肯定有一些的,但文潞公如今深受市井流言所扰,我再去一趟,就是帮他澄清一下传言。”   “文相公会不会生气?”在书房中一直保持沉默的韩云娘问道。   “我只要问心无愧便足矣。潞国公会怎么想,我也无法约束得了他。”韩冈摊摊手,笑着表示自己的无奈。   其实韩冈抵达洛阳以来,他做的每一步都完完全全符合正道,全都让人无法指摘。他不打算改变这一点,今日要做的事,当然也是要做到问心无愧。   而韩冈的妻妾只会偏向她们的丈夫,这一次的事,要错也是文彦博有错在先,要不是他没有依照礼数派人去为韩冈接风洗尘,世人又怎么会误会他将登门拜访的韩冈从府衙中赶出来?对于文彦博,韩冈一家都没有什么好感。   写好了信,韩冈又从头到位地查看了一遍,确定了文字上没有半点疏忽,韩冈便收拾了一下,将信纸装进信封,唤了一名老实听话的仆役让他送去河南府衙。   “也不知道文潞公能不能接受,说不定看到信就撕了。”韩冈对妻妾笑道,“不过不论是他接受还是不接受,为夫都能安心了。为朝廷做事,能做到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也算是没有缺憾,不会有任何问题。”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七)   昏暗的灯光摇摇晃晃,投在地窖墙壁上的人影也是晃来晃去。   长宽皆不及一丈,高仅七尺,狭小的地窖中,只有一人一桌和排满墙壁的书架。   在污浊的空气里,盯着面前的书稿久了,纸页上的文字,就像是有了自由活动的生命,如同水里的蝌蚪一般游来游去。   司马光努力了半天,也没能看清稿纸上的下一句到底是什么。尽管他凭着记忆还能记得一点,但看不清文字,也就别想再写字了。   今天只能到这里了,司马光想着。在地窖之中,看不到时间,不过从地窖中空气的情况上看,也就两个时辰的样子。   年纪一大,眼神是越来越不济。   编纂《资治通鉴》,司马光惯例是先排列从目,然后将找到的史料,按照纪年法将编纂出长编,而后再从中挑选合用的条目,并加以删改和叙述。数万卷的史料、几千万字的原本,都要靠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来检定和筛选。   的确是用得过头了。   资治通鉴的主编拿下夹在鼻梁上的眼镜,用力眨了眨酸涩发干的双眼。就在编写《资治通鉴》的过程中,他从四十多岁意气风发的翰林学士,变成了如今坐在地窖中的垂垂老者,眼见着转眼就要六十。   年过花甲啊。昏黄的油灯下,司马光无声地笑着。这十年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写书本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司马光前几年在园中挖了个地窖写书,被人当作奇闻轶事来宣扬。但司马光之所以躲在地窖里,一个是因为里面冬暖夏凉,另一个就是足够清静,清静得足以让他抛却所有让人心如火焚般的煎熬。   重新戴上眼镜,亲手收拾着桌面,将今天书写和校对过的稿纸全都分门别类地放好,又慎而又慎的将眼镜拿下来,放进一个填了丝绵麻絮的小盒子中。   水晶眼镜的确是个好东西,司马光自从拥有之后,就当成宝贝一般珍视。虽然用得时间长了,眼睛就会变得很难受,但比起旧时他用得放大镜,仍要方便不少。   就像治病要对症下药,这眼镜也同样要看人来佩戴,有近视镜,有老花镜——这两个名字似乎是韩冈所起——不但人人不同,就是两只眼睛的情况也不一样,要找到一个合适的镜片,就要以一片片地去试。   如今的东京城,公卿们要选用眼镜,都是从几十片磨制好的镜片中,挑选出合用的,再让匠人为镜片打造合适的框架。有夹在鼻子上的,也有架在耳朵上的。   司马光这副眼镜是两年前由天子所赐。当时他向天子禀报说,受两代帝命而编纂的《资治通鉴》已经修成了一百七十多卷,天子赵顼闻之欣喜,赐下了一批财物,其中就有这副水晶眼镜。这自然与司马光视力配合不上,只是能稍微改善一下而已。儿子司马康倒是建议换上一副更合用的,但去东京城配镜并不现实,而且价格未免太高了一点。   用着如今风靡天下士绅的眼镜,司马光也不禁要赞一句王安石的女婿本事当真不小。   从地窖中拾级而上,推开一扇低矮的小木门,扑面而来的清新空气让人为之一振。尽管下面的地窖不是没有开辟通风的出口,但在里面待得久了照样还是憋闷。   “君实秀才,今天这么早就上来了?”   自幼侍奉司马光的老仆吕直就守在地窖门口,听见里面的动静,就立刻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   “早?”司马光抬头看着天色,在阴暗的地窖里坐得久了,夕阳的阳光依然显得分外刺眼。现在鲜红的落日还没有完全沉到西面的群山下,“还不到酉正?”   “快到了。”吕直立刻回道,“君实你下去有一个半时辰了。”   比起预计得还要早,司马光心情差了一点:“有没有客人来?”   尽管士大夫之间正常拜访,都会先写一封帖子,确定时间,但总有例外的,司马光并不是多问。   老仆低头回道:“刑秀才来了,正和大郎在棣华斋里说话。”   “刑和叔来了啊。”   独乐园在司马家宅院的东侧,一汪池水中有一坞榭名为柳坞,一座小桥连接于岸上。东南是巫咸榭,正对着巫咸山。巫咸榭后是赐书阁,一时间用不上的书籍都放在里面。司马光的住处是在园中主阁东侧的小阁中。   司马光原本是要去午睡的,不过他听说了刑恕来访,便转头向外走。他弟子门人读书的地方便是外面的棣华斋。刑恕是他的门人,要不然司马康也不会在棣华斋接待他。   离开看不到名木名花的独乐园,司马光往着前院走去。棣华斋中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两个熟悉的声音从小楼下的厅中传出来。   “韩冈这一手当真是出人意料!”   “该说是绝妙,潞国公没给气中风就算好了。”   听到了儿子和刑恕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话题,司马光又暗道一声,王安石的女婿本事当真不小。   闹得洛阳沸沸扬扬的一桩新闻,司马光再是躲在地窖里,也不可能茫然无知。对于这一次的事,起因自然是文彦博做得差了——司马光并不怎么欣赏文彦博的穷奢极侈,从性格上两人并不相和,只是有共同的政治对手而已。   司马光不会偏向文彦博,但之后韩冈的行事,虽然从道理上挑不出毛病,也没人能指称韩冈哪里做得错了——韩冈甚至已经对外宣称是他主动从府衙中告辞,试问他哪里还有错?!   但看实际的结果,司马光就觉得韩冈是有所欲谋的。这么多年、这么多事的看下来,司马光早已明白,王介甫的那个女婿,可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刻意放重了脚步,里间的谈论立刻停了。当看到司马光出现在门口,司马康和刑恕都站了起来行礼。   “和叔来了。”司马光平平和和地说了一句,在座位上坐下来,一杯茶水立刻就递到了他的手边。   司马光喝了口茶,漫不经意问道:“在说什么呢?”   “还是潞国公和韩冈的事。”刑恕回道。   “又出了什么事?”司马光问着,前面刑恕说韩冈做得绝妙,又说文彦博会气得中风,倒让司马光好奇韩冈又做了什么。   “韩冈早间递了帖子去河南府,说是要明日拜会潞国公。”   司马光皱眉:“明天?”   “就是明天!”刑恕用力地点头道。   “好一个韩冈!!”司马光板起脸,摇着头,为文彦博的处境长叹一口气。   身为前任宰相的元老重臣不是想拜见就能拜见的。人家也忙,呼朋唤友、吟诗作对,邀风赏月,什么五老会、同甲会,都占了文彦博日常大半的时间,偶尔他还要处理一下公务,尽一尽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的义务,哪可能是一个“小小的”都转运使想见就见的?   韩冈第一次拜会文彦博,那是公事,文彦博前面做得错了,只能给他一个面子。正常想要再登门,先去排队去吧!文彦博预定的行程中,来往的朋友身份都不低,全都是熬老了资历,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将本官的品级升到了三品、四品、五品,不会为韩冈一个年轻后生让路。   只是眼下遇上这件事,韩冈说是明天上门,文彦博就必须留在家里候着。因为他上门是帮忙澄清之前文彦博受到的误会,人家给了这么大的面子,文彦博别说不见,就是见得迟了,他的名声就会更差上一分。   “所以学生才说,文潞公这一次肯定会被韩冈气得不轻。”刑恕摇头苦笑,似乎是对文彦博处境深有感触。   “但他这么做,外人看来是帮潞国公解围了。宽容大度,乃是难得的君子。如果敢说韩冈不是,那就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司马康道,“方才和叔还说,他刚刚从程府过来,程伯淳也听说韩冈要去,还赞着他器量难得。”   刑恕也是二程的门人,为他们辩护道:“伯淳和正叔两先生一向忠厚,不识诡道诈术,加上韩冈又善于伪饰,故而为其所欺。”   “……谁让文宽夫有过在先。”司马光为文彦博感到遗憾,当真是老糊涂了,要是在几十年前……不,就是十年前,文彦博都不会犯这种错,“韩冈此子奸狡诡谲,外示朴厚,内含诡诈,文宽夫一时错失,就给他抓到了机会。”   “但潞国公依然得承他的人情,日后也不便再与他过不去了。”刑恕说得有几分义愤填膺,但他私心里却是佩服韩冈的手段。   轻描淡写地就将文彦博的气焰给打压下去,完完全全合乎正道,不见一点烟火气。堵得堂堂潞国公有口难言,真的就是方才他跟司马康说的,没给气得中风就是好了。   接下来韩冈去南面主持襄汉漕渠的修造,洛阳这里要是敢在钱粮上拖一下后腿,文彦博的老脸也不要见人了。   “明天潞国公见韩冈,至少要坐上一个时辰,才能洗掉外面的传言。”刑恕摇起头来似是在叹息,却透了一分幸灾乐祸出来,“这一个时辰,可不好待……”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八)   文及甫如坐针毡。   韩冈就坐在他的侧前方。四平八稳地坐在交椅上,正带着谦和的微笑与自己的父亲谈天说地。   尽管他依然十分注重礼仪地没有与身为前任宰相的父亲分庭抗礼,但这位年轻得让人嫉恨的京西都转运使,无论是他的神态,还是他的坐姿,甚至是说话的语速、腔调,在文及甫看来都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如果事情仅仅如此,文及甫最多也只是拿着憎恨的视线配上应酬式的笑容,闭起嘴巴坐在厅中,做好一个称职的摆设就够了,不至于觉得自己屁股底下的交椅让人难受得如同针插一般。可韩冈作为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表现得实在太过自在了一点。   为了不让作为陪客的文及甫太过清闲——在外人看来,这是韩冈礼貌的表现,不让地位不够插话的文及甫被冷落——韩冈时不时地就将话题移到他的身上。   “文翰旧日曾入崇文院直史馆,韩冈几年前亦觍颜得入崇文院,也曾一睹文翰的手稿。书法精妙正如文翰二字,三馆楷书是不用说了,一手飞白足证潞公的家学渊源,韩冈是钦羡不已啊!”   “愧不敢当。”文及甫憋着一口气,谦虚着向韩冈低头。韩冈呵呵两声笑,转过去趁势与文彦博说起荆湖几块有名的金石古碑。   过了一阵,韩冈又转过头来,“文翰如今在西京粮料院当值,再过几日,韩冈南下主持开漕之役,许多地方可是要靠着文翰相助。”   文及甫又低下头,咬牙切齿地应承道:“不敢,不敢,龙图若有指挥,及甫敢不尽力。”   韩冈又是笑着谢了一句,转过再与文彦博聊起行军打仗时如何安排粮秣运输的经验。   每一次与文及甫说上两句,韩冈便又转回去,跟文彦博又交流了起来施政、用兵之类的心得,以及一些来自南方、尤其是岭南的奇闻轶事和神怪传说。   看到韩冈坐在那里言笑自若,文及甫就难过得浑身发痒。偏偏在这个场合连动都不敢乱动,弄得他仿佛就像是在锅里被熬着油,心里一个劲地叫着苦,这份陪客的差事到什么时候才是头!   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在竭力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两任宰相、两任枢使,三十余年的公侯,竟然不小心落到了一个黄口孺子的陷阱里——自家父亲做宰相的时候,韩冈连毛都不是——最后还要让这灌园小儿再次登门来化解,多少年没感受到这样的耻辱了?   别的文及甫不知道,但他可是知道他父亲正在喝的茶里面是放了祛风活血的消风散的。   只是此事在表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韩冈和自家的老父言谈正欢,如同一对忘年之交,小声说、大声笑,毫无纤毫芥蒂。   韩冈赞一句文相公功业骄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后生晚辈追之难及。文彦博就回一句后生可畏,老夫须得让出一头地。   一团和气,你来我往互相吹捧的样子,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两人之间仇怨已深。   文及甫在费尽心力地忍着自家不露出惊讶的表情,维持住现在的虚浮在脸皮上的微笑。   难怪世人都说韩冈日后当能做宰相,要是做宰相的都必须有这份言不由衷、表里不一、转眼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的心性,自己是不用指望一窥东西二府的院墙了。   外面都说韩冈才学不足,一个进士第九,是天子因为他的功劳而特意提上来的,本来该是排在第五等的榜末才对。但现在文及甫看着韩冈他与自家老父聊天时,经义、史料都能信手拈来,显是浸淫极深,甚至朝廷中的故事,也是一点不见生疏。   恐怕韩冈差就差在诗赋上,但这个话题别说文及甫,就是文彦博都不好提,若是拿出来当话题,韩冈会怎么反应谁都不敢保证,眼下这和谐的气氛尽管是装饰出来的,但要将之保持下去,一直到韩冈聊够了自行告辞,也是文及甫现在唯一的心愿。   所以他也只能忍着,等着韩冈话说腻味了,自己起身告辞。但若是他现在就告辞,却是必须强留着。文及甫摸了摸茶盏,从通过天青色的薄胎瓷盏的热度上看,过去的时间还并不长,至少还要留着韩冈半个时辰的时间。   文彦博的儿子心中叫苦不迭,但他也只能堆满僵硬的笑容,等着韩冈隔上片刻便来上一次的垂顾。   ……   喝了一口消风散的清茶,藿香叶和厚朴的姜味顿时在口腔中散开,陈皮和人参的淡淡甘香也缓缓释放,文彦博感觉稍微好了那么一丁点,心头上的憋闷也随之散开了一些。   但文彦博也知道,只要面前的灾星不离开他家的客厅,依然坐在这里高谈阔论,这兑了消风散的清茶,就要一直喝下去。   将贵重的瓷盏放下来,文彦博道:“玉昆旧年在陕西宣抚司,轻易平定了庆州广锐卒之乱,那时候老夫还在枢密府任上,听说玉昆不辞性命之危,毅然入城说降,一席话说动了叛军开成而出,老夫也不得不为之击节叫好。”   “远不及潞公当年平定贝州之乱。”韩冈对文彦博的恭维礼尚往来,“庆州广锐军叛乱只是因为赏罚不公而已,并非有心叛离,加之叛军又被困于城中,人心惶惶,说降不难。而王则是蓄谋已久,自称神圣,为了造反筹划多年。他的信徒心意坚定,要不靠了有潞公一手主持平叛,贝州如何能如此讯快地收复?”   文彦博和韩冈哈哈哈地笑着,赞美的都是对方值得一提的功业,言辞恳切,像是发自于肺腑,完全是真心实意。但文彦博就是知道韩冈是根本没把自己的成果放在心上。   自家的确是剿灭了叛军,并因此升任宰相。但韩冈不仅仅平定了叛乱,更开拓了国土,还灭掉了一个国家,这份差距可不是韩冈的一两句恭维就能当作不存在的。他的奉承话说在耳边,而实际上又有几分诚意?   文彦博心中的冷淡,反映到脸上,却是温和厚重的笑容:“玉昆说降的这些叛贼,他们在河湟之事上,立下了不少功勋,这也是玉昆的功劳。”   “韩冈那个时候不过是个新入流品未久的小官而已,河湟之事,上有天子护翼,下有王副枢主持,韩冈也仅仅是赞画而已。”   “有玉昆你于其中赞画辅佐,下面的士卒才敢奋勇作战……毕竟是药王弟子啊。疗养院不知救了多少带伤的士卒。”文彦博笑赞着。   “药王弟子即是市井谣言,纯属无稽之谈,潞公就别拿韩冈取笑了。韩冈在熙河经略司设立的疗养院,也是得到了多方协助方才成功,并非是一人之力。”   交谈还在继续,话题也是天南地北,韩冈年纪虽轻,但历事甚多,说起南北趣闻,在见多识广的文彦博面前,半点也不见怯场。   没有说的,一番深入的交流之后,文彦博明白自己之前的确是太小瞧这位灌园子了。可以说是几十年难得一出的策士,贸然将把柄留在他双手上,落到如今的田地也不足为奇。没被害的家破人亡,声名尽丧,已经是难得的运气了。   不过他的七十余年的人生也没有虚度,只要韩冈露出一点破绽,文彦博就能立刻把握住。   “只要等着就是了。”文彦博想着,又狠狠地灌下了一大口掺了消风散的茶水。   ……   韩冈从文彦博每说上两句话就抿一口茶水的动作来看,至少这位潞国公心中依然带着浓浓的不甘心,甚至是想着日后加以报复——此事也不足为奇。   文彦博隐藏得很深的恨意,韩冈却并不放在心上。早就知道的事,也不足为奇,堂堂宰相恨他一个都转运使,也算是光荣了。   就是不知道文彦博能不能压得下现在的恨意,再过几个月,襄汉漕渠破土动工,民夫们所要消耗的钱粮有很大一部分要经过洛阳,只要判河南府的文彦博不致仕,钱粮转运的单子都要从他这里走上一遭。   “开凿襄汉漕渠一连失败了两次,在太宗皇帝之后,就没有人再敢与此事上做文章了,也只有玉昆才高于世,能有所成就。”   “此事全是韩冈在去广西的路上看到旧时的遗迹,故而才动了心思。汴河一年一疏浚,耗费的钱粮一年几近百万,运送上京的纲粮也不过六百万而已。若能打通襄汉漕运,京城也不用全然依赖汴河。狡兔亦有三窟,东京百万军民,宗室官宦几近万家,怎么能只依靠一条汴河?”   “玉昆此言说得正是。东京汴梁为天下之中,怎么能只依靠一条汴河。事关国运,玉昆宜当勉之。”   “有潞公垂顾,坐镇于后,韩冈何愁工役不成?”   “有玉昆统辖,必能水到渠成。”   虽然是令人作呕的互相吹捧,亦是言不由衷,但文彦博的态度算是明朗了,眼下他面临的局面,也不能在此事上扯韩冈的后腿。   今天的这一次拜访,算是有所收获,并不仅仅是上门来帮文彦博解围的。就算是再心不甘情不愿,短时间内文彦博也必须得支持自己。   对韩冈来说,已经足够了。   看着文彦博再一次端起茶盏,微微颤抖的手将瓷盏凑到嘴边,韩冈笑得更为和煦,犹如春风一般。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九)   在经过了一番友好坦诚的交流之后,韩冈终于觉得不能再耽搁文相公宝贵的休息时间,而斜对面的文家六衙内看样子也是脸色不对,不知是不是内急。   作为一名好客人,当然要为主人家着想,在当前的话题告一段落之后,韩冈遂起身告辞。   大概是觉得天色太晚的缘故,文彦博并没有挽留韩冈。将韩冈送出了待客的小厅,在台阶上与韩冈拱手而别。   而文及甫则一直将韩冈送出了府衙大门,在府门外的众目睽睽之下,作揖行礼,目送韩冈一行远去。   等到转回身来,文及甫已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看看头上的太阳,韩冈在文家竟然待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总算是走了。”走进门时,文及甫低声咕哝着。   这一个半时辰,对他来说就是放在架子上烤,背上留下来的汗水,就跟烤架上的全羊嗞嗞作响的油花,不停地冒出来。就是跟房里的侍妾闹上一夜,也没有这么累过。   而且自己还不是主力,只是偶尔才跟韩冈搭上两句,自家的父亲则是一直不停地跟韩冈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个半时辰啊,七十多岁的人!   想起自家的父亲,文及甫就立刻加快了脚步,这么大的年纪竟然熬了一个半时辰,就是寻常见了亲朋好友,也不会坐上这么长的时间,光是加了消风散的清茶,都喝了有四五杯。   回到方才见客的花厅,文彦博已经不在了。扯过一名正在厅中收拾的小厮,文及甫开口一问,就听得小厮回答说:“相公已经回了房休息去了。”   文及甫心中顿时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匆匆又往文彦博的日常起居的房中去。   一进门,就看见文彦博正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   文及甫的心一下就提了起来,担心地发问。“大人,可是累着了?”   “累什么?真当为父老了不成!?”文彦博双眼一睁,一对眸子湛然有神。他推开儿子,霍然起立,又将上来搀扶的侍婢的手甩开,大步在房中走着。   前任宰相高大的身材如牛一般壮实,就算年过七旬了,腰背也是挺直的,肩宽腰圆,并不输给刚刚离开的韩冈,声如洪钟:“为父这身子骨活到一百岁都可以,要亲眼看着那灌园小儿怎么败的!”   “大人……”文及甫提心吊胆,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再跟韩冈斗下去了。   自家的老爹已经不是宰相或是枢密使了,必须要加个“前”字。所谓人走茶凉,也许旧时的关系还在,平时也会讲个人情,但再想如过去领有东西二府时一般,一呼百应,走马狗云集门下的情形,已经是不可能再重现。   如果韩冈步步紧逼,就像当年李中师对待富家一样,那样当然会有人抱不平,但一旦反过来,自家主动出手跟韩冈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进顶上,又有几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韩冈不论私心如何,如今在外人看来,都是做到了仁至义尽。如若父亲再硬着要与他为敌,帮忙的不会有,上门劝谏的朋友倒是会多起来。   文及甫很悲观,他想劝,也不知该怎么劝。   文彦博眼神则凌厉了起来:“你怕个什么,为父有的是耐心。”   文及甫放心下来,但他仍忍不住想苦笑,尽管如此想来有些不孝,自家已过古稀、将及耄耋之年的老父与二十多岁的韩冈比耐心,还是有些难度的。   ……   韩冈回到家中,从人们各自散去了。与几名幕僚聊了两句,便返回后宅过来。   素心和周南正在读着《千字文》,长子、长女就在旁边跟着念。   尽管还未聘请蒙师,但自家的儿女开蒙,在学问上也用不着求诸于外,只是要从小多与同龄人交流,这才是适合成长的方式。韩冈在外面听着房中儿子女儿正高声重复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心想是不是建个蒙学比较好。   王旖一直都在内间等着韩冈,与云娘一起绣着花。见到丈夫正好赶在预定的时间回来,王旖就带着一家人将韩冈迎进了房中,服侍着更衣奉茶,关切地问着,“官人,今天谈的怎么样?”   韩冈笑了笑:“还能怎么样?有了今天的这番话,潞国公那里算是就此揭过。只要不会干扰漕渠之役,这一次的事,我也不与他计较了。”   韩冈的口气很大,王旖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勉强起来,“官人……”   韩冈笑了,问道:“这次的事是为夫的错吗?”   王旖摇摇头:“是潞国公的错。”   韩冈一拍手,“说的正是啊,是文潞公的错。天下之事,道理最大。潞国公既然不占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总不能因为他乃是显宦元老,就能倚老卖老吧?何况为夫从头到尾都没跟他计较过,换做是他人,早就上表弹劾了,还上门帮他洗刷外界的误会,落井下石还来不及。”   周南在旁掩口而笑:“官人的不计较可比弹劾厉害多了。如果官人只是上表弹劾,潞国公还不至于坏了名声。”   “这就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用道理大势压人,可比赤膊上阵有用得多。”韩冈哈哈笑了一声,“不说这些扰人的俗事了,今天大哥儿、大姐儿的功课念得怎么样了?”   “又多学了四个字。《千字文》前四句的十六个字,大哥大姐现在都会写了。”素心拿着两张纸出来炫耀,“算数嘛,看今天答得二十道题,十以内的加减都不见再有错。”   “还是慢了一些。”周南看了看王旖,似有一份羡慕,“二哥儿还没开蒙呢,就已经认得百十个字了。”   “这样就好,快慢无所谓,日有所得那是最好的。”韩冈倒是挺满意,人的资质有高有低,这点是勉强不来的。   韩冈的五子一女,最小的三个才刚刚开始学说话,略过不提,老大韩钟有些好玩闹,耐不下性子,比他妹妹稍逊一点,而金娘因为是女孩子,所以能认真读书,论头脑其实都不差,至少都可算是中上。但王旖所生的次子韩钲,则可以说是聪慧了。五岁不到就已经认得百十个字,尽管比不过如白居易那些个生有夙慧的才子,也算是十分出色,韩冈自己都显得逊色许多。不过因为年纪还小,就没让他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开蒙。   夸了已经开蒙的长子长女两句。很不顾形象地将儿子女儿一起抱在腿上,“这千字文别的倒无所谓,唯独‘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这两句就一定要记住。”   金娘疑惑地张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韩冈,而老大韩钟则点头念了起来:“孩儿知道了。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严素心脸沉了下来,啪的一声拍在桌上,吓得韩家大哥儿肩膀一缩:“怎么能乱说,要避讳的!”   王旖也不高兴了,指责着韩冈:“做爹的怎么能乱教?!”   就跟天子的名讳不能随意乱说乱写一样,父母的名讳也都要避开,不能直接写,也不能直接念。写的时候要少上一笔或多上一笔,而念的时候都要换个发音。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临文不讳嘛。”韩冈摸摸被吓到的儿子的脑袋,又看看不以为然地妻子,“不过世风如此,若是不遵从,被人骂做不孝也不好。以后记住就行了。”   韩冈的一对儿女一齐点点头,“孩儿知道了。”   韩冈将儿女放了下来,“好了,下去玩吧,都闷了一天了。”   但两个小家伙却没动,抬头看着王旖。只见王旖点了点头,方才行了礼后跑了出去。   韩冈冲着王旖笑了一笑:“贤妻治家有方啊。”   王旖不高兴地沉着脸,抱怨着:“人家都说是严父慈母,你这个做爹的还真是的,有哪里严过!害得大哥二哥和大姐都怕我了!”   “是姐姐管教得好。”   “小孩子不管教得严一点,才会坏事,是官人当甩手掌柜的错。”   周南和严素心连忙就说着。   韩冈对儿女的管教一向比较疏松,也是他这些年多在外任职,对儿女有份愧疚,平时多有宠溺。不过他敢这么放纵,也是因为王旖对子女一向教训严格。   对于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被王旖严厉管教,素心和周南私底下却都很高兴,这样才证明王旖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女也一并放在心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王旖对亲生的韩钲也同样严格。   韩冈笑了一笑,家里面事有王旖主张,自己可以轻松一点,不过打算编纂蒙学教材也是得加紧了,别自己辛辛苦苦编写来,自家的儿女享受不上。   只是眼下要处理的公事也是一桩接一桩,洛阳这里人多、官多、事也多,许多时候,都身不由己,韩冈也觉得有些烦了,心道还是早点南下比较好。抬头正色对妻妾道:   “这两天,洛阳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等过了郑国公的寿诞,再将几位老臣都拜访过,也就可以南下了,倒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的烦心事了。”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十)   童贯刚刚抵达洛阳,就听说了文彦博和韩冈上演了一出将相和……或者说,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似乎是都不贴切——反正是诸如此类的佳话,之前不利于文彦博的谣言,似乎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童贯隐隐地有些恼火。他身负明暗两道皇命,一路上都不敢耽搁,从东京城出来就直奔洛阳。进了洛阳城时,离着郑国公富弼的寿辰,还有五天之多。   他这么辛苦的兼程赶来,就是想将这个差事办得漂亮了,在天子面前讨个好、得句夸赞,但两边眼下既然已经说和,那么就是天子都不愿再去穷究谁对谁错。   府漕两家势不两立对天子来说绝不是好消息,童贯估计如今的官家在福宁宫中是做梦都在盼着文、韩二人能和睦相处。只是之前的形势看起来和不了稀泥,才不得不派他童贯出来将此事探查明白,回报京中,以便加以处置。   “怎么就这么快呢?”童贯都纳闷,韩冈这件事未免太过软弱了,应该再拖几天才是。何必急着去河南府衙,让文彦博再煎熬上几天难道不好?等他童贯将此事查问明白,回报天子之后,再去也不迟啊……   童贯脑中转着的全是私心,但他也不会蠢到表现出来点着头赞道:“文相公和韩龙图果然还是有肚量,能一释前嫌也是一番佳话……”他接着又问被密召来驿馆中禀报的此地走马承受左丰,“市井中对此是怎么说?”   左丰低着头回话,虽然他的官品不比童贯低,但童贯是在崇政殿中听差,眼下也是代表天子而来,而他左丰则是在皇城之外充当天子耳目,差距实在有些远,“没人再说文相公的不是了,就是之前河南府衙的官吏没有出迎,也说是府衙中的属吏误会了文相公心意。但也有人说,韩龙图是为不让河南府在兴修工役时扯后腿,才不得不上门负荆请罪。”   “负荆请罪?”童贯眼神顿时一凛,厉声问道:“……这是谁说的。”   左丰不知打听到了多少种偏向不同的流言:“外面有不少人在说。文相公是有心给韩龙图一个难堪。没有出城迎接,并不是衙中属吏误会了他的心意,而是为了给韩龙图一个下马威。韩龙图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去赔小心,第一次没做好,才不得不去第二次。不管怎么说,现在都是都转运使去河南府衙,而不是判河南府来漕司衙门,到底是哪一边势弱,一看就知道了。”   韩冈负荆请罪?童贯摇摇头,不能这么说,也是难以想像。应该只是帮文彦博解围,卖好而已,并不是向西京留守卑躬屈膝,“这个传言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也就是今天才一下传开的,昨天还没有听说,小人也是今天中午的时候才收到。”左丰回话道:“基本上都是这么说。说是韩龙图怕漕运被人扯后腿,所以忍气吞声,不得不第二次上门,做坐足了两个时辰,才敢告辞离开。”   眼下的两种说法,一种是韩冈宽仁大量,让文彦博都要承他的人情。另一种则是韩冈委曲求全,希望文彦博不干扰他去开凿襄汉漕渠的工役。   童贯心中疑云大起,两种说法都有些问题,尤其是第二种:   “韩冈应该不是这个性子!”……“是决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   童贯对韩冈的第一印象,就是当年他跟着李宪抵达熙河,当时王韶和高遵裕领军翻越露骨山追击木征残部,一时音信全无。   韩冈区区一个刚做官才两年的小京官,硬顶着带着退兵诏令而来的使臣,抵挡住了西夏和吐蕃的反扑,保住了熙河一路。这样宁折不弯的强硬性格,如何会为保证漕运供给而向文彦博弯腰?恐怕是会为了设法将文彦博给请走而努力。   童贯忽然觉得放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团乱麻,他的任务就是解开这团乱麻,将整件事的内中隐情原原本本地查验出来,以便度过此次的难关。   ……不对!童贯忽然醒悟过来,他的任务并不是把事实探查明白后告知天子,而是要让天子相信自己的话是事实。如果天子不信,真的也是假的,若是天子相信,假的也是真的。   也就是说,只要自己表现得好,天子对河南如今的内情了解,都会来自于自己。他一个低品内侍,就像是一枚能左右天平平衡的砝码,决定了名为天子的天平的倒向。只是在此之前,童贯必须先确定自己的倾向……不过这一选择很好做出来就是了,童贯都没怎么去想,就已经有了决断。   若是一个七十五,一个五十七,该偏向哪边,也许还得费一番思量,但眼下文彦博七十五,而韩冈则是二十七,偏向谁难道还需要多想吗?   更不用说他童贯跟韩冈打过不少交道,当面能说得上话。而跟文家则是一点交情都没有,那文彦博,更是只在朝会上远远的见过,一个身量高壮的老头儿而已。   尽管自己是宦官,但日后也少不了也有要依靠两府的地方,宰执官们不但能掺和入内侍的晋升,更能坏事。管勾皇城司的石得一,可是吃了士大夫们的不少苦头。童贯乃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选择哪一边。   不过此事不能做得太明显,作为天子家奴,需要是不带私人立场的公正,如果偏向太大,天子那一关也不好过。   童贯皱眉组织着语言,该怎么说才能让天子满意,不至于误会自己,但同时还要表现出一定的倾向,让天子的心意也跟着倾斜,“这份差事,果然是不容易。”   ……   富弼已经听说天子的使臣今天赶在城门合钥之前,带着礼物进抵驿馆。作为洛阳的地头蛇,他更是连府中的走马承受被招进去问话的消息都打探到了。   “果然老夫的生辰只是附带,主要还是文宽夫和韩玉昆的事。文宽夫这一番闹腾,倒是让天子都记挂在心上。”富弼自言自语的口气似乎有些小抱怨,但脸上的淡定,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真实心情。   挥了挥手,让报信之人退了下去,还政堂中又只剩富弼喝着当归饮,一名老仆在旁服侍。   富弼是如今洛阳城中最清闲的一位元老,一个是因为富弼自致仕归乡后,便以老病为由,少见访客——他在洛阳亲朋故旧数千,若是开门见客,从早至晚都不得清闲,同时他的脚的确一直有病;另外一个原因,乃是府漕之争吸引了太多人的注意力,让富家门庭也变得清净了一点。   不过富弼今日的清净并没有太久,只过了片刻,就有人来报:“刘秘监来访。”   “刘伯寿可是好一阵子没来了,快请!”富弼说着就起身,在老仆的搀扶下降阶相迎。   富弼也不是所有客人都不见,一干耆老,包括刚刚过世的邵雍,都是经常走动。富弼崇佛,洛阳的几位高僧大德也是常来往,刘几刘伯寿也是其中之一。   刘几的官位虽不算高,但刘氏乃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从北齐一直延续到今,代代有人出仕,且世牒具存,不是吹嘘出来的,在洛阳城中声望不低。   在庭中富弼与之对行了礼,一起回到厅中坐下。等下人奉上了茶汤和菓子,富弼就有:“伯寿有半年多没上门了。”   “冬天畏寒,不喜出门,开春又生了懒病,这两日方才病愈。”年纪都大了,说话也没顾忌的,刘几内外张望了一下:“彦国生辰将至,怎么你这还政堂中也不见多少喜庆?”   “并非是逢九逢十的正经日子,也不准备大事操办。有事也是小儿辈忙着,我这里倒是清闲。”   刘几瞅瞅富弼身上的一袭没有花样的素色直裰,“清闲是清闲,也是越发的清俭了。”   富弼微微一笑:“只为惜福之故。如今连荤腥也少沾了。”   “当真要受戒做居士了?”刘几不以为然,喝了口茶后问道,“听说彦国明日意欲往坟寺剃度一僧?”   “确有此事……伯寿你身子懒怠在家,耳朵倒是到处跑。”富弼笑说了一句,又道:“此人言谈可喜,礼佛甚诚,只是贫不能具度牒,故而顺水送他一程。”   “好个顺水送人一程。”刘几笑了起来,“不过彦国你坏了几个,才度得一个,世尊前不能论功啊。”   富弼有些疑惑:“此话何从说起?”   “是刘贡父【刘攽】前日在偃师说的,是指你去年度得那个和尚。刘贡父说彦国你‘每与僧语,往往奖誉过当,其人恃此傲慢,反以致祸,攽目击数人矣,岂非坏了乎?’”   “刘贡父总是口舌上不饶人。”富弼不快地皱了一下眉,转又笑道:“方外之士,无碍世人,坏了也就坏了。若是换做一亲民官,那又当如何?”   “这话说的好,只是佛祖不爱听。”刘几拍拍手,凑近了一点,“不知彦国你觉得如今府漕两家之事,是好了还是坏了。”   “……文宽夫如何说?”富弼反问。   “还没去问过。”刘几顿了一顿,摇头笑了笑,“恐也不当问啊。” 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闲人自忙(十一)   “既如此,你我可当说?”富弼微笑地反问着。   刘几说此事不便去问当事人,富弼便问着背后议论文彦博到底合不合适。刘几这下明白了,富弼的态度其实已经表明了他全无左袒文彦博的意思。   “说得也是。文宽夫的确是输了,逞一时意气,结果就是坏了名声。韩冈当真是不简单,后生可畏啊。”刘几抬眼看看富弼:“……彦国你当年在青州救了数十万流民,韩冈前两年也救了数十万。虽说他当时有开封府库为凭,又是帮他岳父收拾手尾,不及彦国你当年在青州冒着被猜忌的风险在石头里攥油,却也不差了。”   “韩冈长于政事,更长于军略。政事上也许他还欠把火候,但军略上我可是远有不及。”   富弼对韩冈的功绩毫无芥蒂的夸赞着,一点也不觉得输给一个比自己小了近五十岁的年轻人,有什么觉得丢脸的地方。   这话听在刘几耳中,就是没有任何挽回余地的拒绝,脸色也不由得微微变了一下。   而富弼则是端起茶汤来喝。不管刘几和他所代表的那几位准备做什么,富弼是半点也不想掺和,肯坐下来将这些事说开,已经是他这位前任宰相给人面子了。   文彦博这次算是大败亏输。在市井中的议论,是韩冈尊老,给足了文彦博的面子;在士林和官场中,则多半是认为韩冈为了襄汉漕渠而委曲求全;但在他们这群老臣眼里,基本上都能看得出来是韩冈赢了,文彦博家里的动静瞒不过他们。   有人幸灾乐祸,但也有人有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看着文彦博被一个一个三十不到的后生晚辈压着连脸皮都被剥了——尽管表面上看着是韩冈低头,但实际上是什么样的情形,只看韩冈现在在京西的好名声就知道了——老家伙们当然看不过眼。   不能简单的说他们心胸狭隘。看不惯年轻人的行为,不过是老辈人最常见的现象。富弼很庆幸自己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尽管当初听到有人拿韩冈救了数十万河北流民的功绩,与自己旧时的功业相提并论时,富弼心中也少不了有点不痛快,但理智很快就让他变得清醒起来。   富弼自知他跟文彦博是两个性子,文彦博不服老,至今不肯致仕,而他富弼看着当今天子不肯接受自己的意见,便干脆了当的回家养老,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心里考虑的只有子孙了。   放下茶盏,富弼笑道:“近闻伯寿你开春后时常骑牛外出,嵩山之下,以铁笛伴春风,翩翩仿佛神仙中人,倒时让富弼羡煞。”   别掺和了——富弼的劝告不再隐晦,已经变得十分直白。   刘几看着富弼不容再劝的严肃神色,最后摇头一叹,“算了,也是受人之托……即是如此,此事还是放在一边。”便是洒然一笑,神色一下放了开来:“自去岁秋后,隔个一月便往嵩山一游,只是冬天大雪封山时停了一阵。回程后便在峻极寺留下一个标记,如今峻极寺墙上已经有六个标记了……若能九九归真,百岁可期。”   “此亦是养生之法?”话题终于转到富弼感兴趣的话题。   刘几在为官时,以知兵著称,几十年来多守边州。不过,除此之外,他还通音律,善养生,致仕之后,这两个特长,比起知兵有用得多。房中补道之术传了不少人,富弼还曾从他那里学了一手暖外肾的手法。   “彦国你牵扯甚多,难以轻动,却是难学来。若是当真想学,先把庄子搬到嵩山脚下再说。”   ……   沈括已经在唐州就任了。他走马上任之后,除了点验府库等例行公事,他首先做的,便是检查百年前曾经为襄汉漕运而开辟的河道。   在韩冈收到的信中,沈括描述了襄汉漕渠唐州段的现状。正如韩冈几次往来京西所看到的大概情况,沈括巡视过的运河河段,情况都还不错。   四十余里的人工河道,需要疏浚和拓宽的地段并不多,原本就是为水利运输而开凿的渠道,经过的地段自然都是宜居宜垦、人烟辐辏的平陆,这些年来也免不了在水运上发挥着一定程度上的作用。   反倒是被襄汉漕渠利用的几处自然河流还有两个湖泊,有必要加以清理,同时需要整修堤防,只是沈括也在信上说了,这几处工役,并不需要花太多的人工和钱粮。   除了方城山的那一段,襄汉漕渠经过唐州的运河和河流加起来总计两百余里的水道,大体上只要稍加处置就都可以使用,不会影响到整个进度。   此外沈括还依靠他在水利工程上的才华,发现了几处可以加以改进的地方,依沈括一番的估算,如果都加以改进,不但能加强水道的防洪能力,同时还能顺便淤灌土地,将四个县的一千七百余顷旱田,改造成水浇地。   韩冈对沈括在政务和水利上的水平抱有很大的信心,既然沈括如此保证,韩冈当然也愿意看到他成功。   唐州的情况既然很不错,那么越过方城山,在方城垭口的另一端,属于汝州的渠道,情况也不会比差的太远。   也就是说,一切正如韩冈之前几次经过京西的所查看过的情况,襄汉漕渠只要稍加处理就能派上用场——自然,前提是方城垭口那一段的空白能及早填补上,不对商道形成阻碍。   韩冈收起看了两三遍的信笺,离开洛阳南下的心思也越发的重了起来。   要不是还有富弼的寿诞要参加,几名老臣同样的得加以拜访,韩冈早就动身离开了这个满是浊流的漩涡之地了。   转运司中的公务,对韩冈来说,算是小菜一碟。绝大部分庶务皆有转运副使负责,韩冈不需要亲历亲为,只要督促一下就够了。   至于胥吏惯使的欺蒙上官的招数,韩冈已经见识过一次了。是在绝户田上做文章,想要将应该没入官库的无主财产给私分掉,不过给韩冈用笔在公文上,将一个个破绽给圈出来之后,登时就消停了——该怎么说呢,相对于东京城里的胥吏,洛阳的这些贪腐之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做事的手法还是太老套了。   “玉昆你就要南下了?”   既然手上没多少事情可做,韩冈便抽空又往程府这里来拜访了一趟,听见程颢相问,便点点头,“最多再过十天就走。既然学生受命提举襄汉漕渠,就必须待在这千里水路旁盯着。洛阳不在水道上,离着远了,消息传递也不方便。”   程颢想起韩冈上一次说的话:“不是说还要拜访其他一干致仕的老臣吗?”   “郑国公寿宴之后就各家上门,但也只能拜访城内,城外的就没办法了,”如果任职州县,就是住在山里的致仕高官,都该去拜访一次。但韩冈既然是转运使,世间的礼法就没那么苛刻,“不过独乐园是要去的。”   “若是要去独乐园,可以让刑和叔居中传句话。”程颢说道,“司马君实杜门谢客,见客的时候并不多。但刑和叔是司马君实的私淑弟子,由他居中传递,比起直接上门要更简单。”   刑恕这位游走于多家门下的士人,韩冈倒是有所耳闻。程颢、司马光和吕公著,刑恕都可算是他们的门人。   “他没去东京?”韩冈有些奇怪。刑恕也算是吕公著的弟子,而吕公著担任着枢密使,刑恕应该水涨船高才是。怎么不在东京,而到了洛阳这个养老地。   “他还是要去东京,仅仅是在洛阳歇上数日而已,不过他的亲友甚多,说是要歇息,但至今也不得一个清闲。”   “还真是劳碌命,就跟学生一样。”韩冈自嘲地笑了笑,“若有刑和叔居中联络,去独乐园倒是能省心许多……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敢问先生,吕与叔是不是回洛阳来了?”   “他还没有登门?”程颢惊讶道。   韩冈摇摇头:“没有。”   吕大临回到洛阳,已经有几天了,韩冈的名声如此响亮,以同窗之谊,也该上门拜侯一番。就算不想看到韩冈,韩冈的幕僚之中,也有好几位张载的弟子,总得见上一面。但吕大临却是硬着脾气,根本不来理会。   “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想想还是学生过去见他更方便一点。”韩冈不是赶着要往人冷屁股上贴,而是吕大临手上有横渠先生的行状,记录了张载的生平、事迹和功业。   韩冈当然想看看吕大临写得到底客观不客观。一份出色的行状,能一开场就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而被记录人的墓志铭、传记,都要依靠行状为本。吕大临能被选上,是因为蓝田吕氏投在张载门下最早,经历得也最多的缘故。   吕大临的文笔韩冈不能保证,但他应该是真心诚意的帮着张载和关学做着总结。由他写出来的行状,应该能让所有张载弟子满意。 第三十四章 云庭降鹤宴华堂(上)   “朝散大夫、右司郎中、上轻车都尉、临淄县开国伯、京西路都转运使、龙图阁韩学士到!”   韩冈一边佩服着富家门前唱名的迎宾,自己长长的一串官衔,竟然不待喘气地就唱了出来,一边在富弼的长子富绍庭的引领下,向着富府的宅邸深处走去。   身穿全套公服、紫袍金带的韩冈,一路上,引来了不少视线。韩冈来洛阳不过半月,但已经靠着文彦博出了名了。过去他的名声固然响亮,但毕竟不是发生在洛阳,不过是远方的奇人异事罢了。可经过之前的府漕之争,韩冈已经在洛阳城中深深刻下自己的印记。   富府的正堂就在眼前,不过富绍庭并没有将韩冈往正堂中带,而是绕过去往后面走,“家严正在还政堂中,前面吩咐下来,龙图若是到了,可往后面来。”   见客的地方越是私密,就代表着关系越是亲近。还政堂是富弼致仕后日常起居的居所,就像昼锦堂、独乐园、安乐窝一样,名气甚大。这应该是富家极亲近的亲戚,又或是关系极好的友人才能走进的地方。而韩冈他甚至还没有拜见过富弼。   “……那就劳烦德先兄了。”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做法,韩冈对于富弼给他的特别待遇,没多说什么谦辞。只是与富绍庭聊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连旁敲侧击都没有。反正富弼到底有什么打算,只要见了面就会一清二楚。   韩冈还是第一次见到富弼。相貌上与富绍庭很有几分相似,但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略瘦,身量中等,虽老而筋骨强健,就是走路有些跛。   韩冈被领到堂前院中时,就看到富弼在一名老仆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降阶相迎。   “末学韩冈拜见郑国公。”韩冈连忙前行两步,依着拜见宰相的礼数,向富弼行礼。   富弼甩开老仆的搀扶,向着韩冈回了一礼,“玉昆累有功勋,世所难匹。老夫久欲与玉昆一晤,不想延及今日。”   韩冈侧过身,避让过富弼的回礼,“富公年高德劭,韩冈后生晚辈,岂能当得起如此赞许。”   韩冈素知,宰相礼绝百僚,不与他官分庭抗礼,唯有富弼做宰相时,就是接见的客人官位再卑,也照样保持着谦恭的做派。他对富弼的态度并不以为异,只是看见一个快八十的老人与自己平头行礼,怎么也是不敢当。就是在律法上,七十以上,上堂都不需跪的。   富弼却是一板一眼地将礼数尽到,直起身后又笑道:“玉昆莫要自谦,老夫当年可是远不及你。”   “韩冈岂能与富公相比?韩冈一点微功,不过是安定边州而已,而富公却是安定天下四百军州,譬如以星辰比之皓月,可望而不可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富弼对韩冈表现得足够尊重,韩冈也不可能崖岸自高。官场之上,面子都是互相给的。   富弼笑了笑,转身领着韩冈往厅中去,一步步地慢慢迈着阶梯,富绍庭也上前扶着富弼。   等分宾主坐下来,富弼拍拍自己的腿脚,笑道:“这两条腿,一年比一年差了,要是换做过去,应在照壁前相候。”   “韩冈岂能当得起老相公如此重礼?如今已是折福,再来恐怕也要折寿了。”   韩冈一个劲地谦虚,反正高帽子不要钱,丢给富弼多少都无所谓。   富弼似乎不想再听韩冈说着日常听得太多的奉承话:“文宽夫其实过去腿脚也有问题,只是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就好了。”他叹了一口气,“老夫可是没这个运气,文宽夫倒是荐了几次他日常所吃的药,但不论老夫怎么吃,都不见好。”   富弼一番话似有深意,韩冈也能想得明白,只是不便搭腔,就只从字面意思上去理解。   他前两天刚刚见过文彦博,并没有发现他的腿脚哪里有不便,但他的确听说过文彦博过去有足疾。   当今天子在即位之初,曾经问人道:“文彦博跛履,韩琦嘶声,如何皆贵?”——韩琦声音尖细,而文彦博则是腿脚不便。得到的回答则是,“若不跛履嘶声,陛下不得而臣。”——文、韩两位若不是有这等缺点,陛下你怎么有资格让他们当臣子?   看起来似乎是平日里吃得太好了,最后得了脚气病的缘故,不然文彦博的脚病不会突然不药自愈——很可能是改了饮食的缘故。   富弼的话中似乎也有求医问药的打算,但韩冈想想还是决定不去出这个风头。   他对医术其实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研习,但诊脉一关是要靠经验累积,韩冈由于种种顾虑,又不敢放手去练习,多年来根本就没有任何进步。望闻问切都不会,还指望什么?   在富弼面前对病症说三道四,无论能不能治好,日后的麻烦肯定少不了。可能是脚气病,也可能是风湿,又或是其他种类的疾病,说不准的事。还是按照市井中的传言,韩冈他只知如何医万人,却不知如何医一人。   不过随口提点两句也没什么:“韩冈有闻,世间有句俗话叫药补不如食补,也许是文潞公日常饮食的关系。”   富弼也没当真认为韩冈能开出药方,他的脚病时好时坏,也拖了多少年了,多少名医都看过,就是不见大好。韩冈随口之言,他也就随便听听,“倒是有几分道理的。过两日就去问问文宽夫他日常吃些什么。”   喝着茶汤,富弼和韩冈谈天说地,以两人的心性城府,自然不会交浅言深,只是说些朝堂上的趣闻轶事,又或是韩冈在陇西和广西的见闻,半句也不提变法之事。不过富弼对韩冈的赞赏,溢于言表。   韩冈暗自猜度着,富弼是不是后悔了。毕竟新法实行后的成果越来越明显,而且熙宁十年间对外开边的成功,也让赵顼登基之初,富弼所说的“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成了笑话。   如果以英宗时的情况,富弼说得也不算大错。当时的确也打不起仗,以当时的军队状况,硬是上阵,也不会有如今的成功。但现在靠着新法带来的政务和财政上的发展,使得军事上也有脱胎换骨的变化,眼下继续硬抗着,只会被天子丢到一边,再也不会理会。   “……记得皇佑三年,汴水于六月断流。当时沿河诸州,动用了十六万军民,连日疏浚,耗工三百余万。当时朝堂上都乱了,东京百万军民全都靠了汴水运来的六百万石纲粮,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富弼说了半天,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当时曾有人提议要重新开凿襄汉漕渠,但翻看旧档之后,又都放弃了这项提议。如今幸有玉昆在,襄汉漕运如能顺利开通,汴水即便又有变故,也不至于再让京城一夕三惊。”   “此事非韩冈一人能为之。行事有唐州的沈存中,钱粮还得靠德先兄。”   就跟王旁担任应天府诸司库务,文及甫管辖西京粮料院一样,富绍庭这位宰相之子,如今管着的是西京诸司库务。韩冈是不清楚,为什么这些老臣之子,都被安排到油水丰厚的差事,但富绍庭手上的差事,对韩冈的工作有不小的影响。   “老夫传家无他,唯有忠孝二字。若逢王事,富家子弟无人敢不尽力。”   韩冈点了富绍庭的名,富弼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拍了胸脯保证后,就没再多说自己儿子的事,态度要靠做事表现出来,能否结好韩冈,就要看之后富绍庭的表现了。   喝了口茶,富弼又道:“不知玉昆听说了没有。吴冲卿五天前因为其子吴安持牵连进了相州一案,被拘入台狱审讯,上表恳辞相位。”   韩冈乍闻此事,也不由得感到几分惊讶。可既然天子没有干涉御史台对吴安持的拘禁,那么肯定是有抛弃吴充的打算。从熙宁十年年中,到现在才几个月的时间,看样子就要有第三位宰相下台了,朝堂上要重新稳定下来,看起来还要费上不少功夫。   “天子应该不会就此答应吧?”韩冈问道,“如今朝中可只有吴冲卿一位宰相。”   宰相身荷一国之重,朝中无相的闹剧,只有在开国之初出现过一次,此后百多年,没有说哪一日朝堂上没有宰相压阵。只要天子还没有任命第二位宰相,吴充就不可能就此下台。   富弼一笑:“两天前天子就已御内东门小殿,锁院宣麻,擢王禹玉为集贤相。”   “王禹玉终于如愿以偿了。”韩冈叹了一口气,心中却不无惊叹。此老耳目还当真灵通,韩冈发现他这位都转运使还不如已经致仕的富弼耳聪目明。   虽说宰相就任的消息,是用马递加急送往各地,但前天拜相,应该是昨天才发出消息,于今天抵达洛阳。而这个新闻,竟然一点也没耽搁地就传到了富弼的耳中。   “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东府中肯定要进人了。”富弼闲闲地提了一句,又道,“还有文家的六哥,他不合为陈安民说项,当是有些麻烦了。”   文及甫是吴安持的姐夫,而韩冈是吴安持的连襟,说起来也是亲戚。不过这份亲戚关系,韩冈并不是很在意。反倒是富弼的这番话,让韩冈破费思量。 第三十四章 云庭降鹤宴华堂(下)   文及甫如果得罪,那么文彦博少不了要请辞眼下的职位,相对的,韩冈这边也许能少个不确定的因素——即便之前已经经过了谈判,但韩冈也不可能全心全意地相信文彦博的人品。如果文彦博去职,只要不是再弄来一个曾经做过宰执的元老,不论换了谁来,韩冈自问依靠自己的名位都能让他影响不了襄汉漕渠的工程。而有了文彦博之事在前,天子应该也不会选个会找麻烦的人来洛阳。   不过到底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的位置到底会不会换人,此事还是得走着瞧,说不准赵顼得给文彦博留个体面,不像政事堂中的变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富弼方才说“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明显就是把吴充排除掉了。   这半年多来,政事堂中的成员,交替变换得就跟走马灯一样。无论冯京和吴充,都是上去后就下来了。   从表面上看,都是台谏官的功劳,但实际上,自然是他们不能让当今天子满意。要不然即便冯京、吴充犯了再大的错误,天子都可以帮他们挡下来——不过就是将台谏清洗一遍而已,王安石刚刚推行新法的时候,赵顼不是没干过。   可事实上的情况,冯京和吴充显然是不如王安石受到赵顼的信任,当然不可能为了他们而将弹劾他们的台谏官全都赶出京城。冯京已经去了河阳府,而吴充则说不准会去哪里了,他的儿子给他太大的拖累。   接替吴充的王珪,是政事堂中的老人,担任参知政事已经快十年了,可在朝堂上,别说王安石,就是相比起吴充来,王珪他在政事堂中的存在感就像清晨的雾气一般稀薄。   几年前王安石尚未第二次登上相位,吕大防曾经说动王珪联名上书推荐张载进京,这件事上韩冈欠了他一份人情。但接下来王安石进京后,王珪便再没有跟张载有正常以上的联系,也没有说趁机帮着宣扬关学一番,让好不容易卖出的人情,一下就淡了下来。   王珪在政事堂的一贯表现也是类似于此,不跟正当轴者为敌,不与天子的心意相违逆,除了做官的目标肯定是放在宰相之位上,要说王珪这位晋身东府并不比王安石晚多少的政事堂老人有何独特的政见,韩冈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也许王珪做上宰相后,会摇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强势的性格,但韩冈觉得,王珪多半还是会成为一个对天子唯命是从的宰相。这个性格应该会比较符合当今天子的都需要,且连续三名宰相去职,为了维护政事堂的权威,王珪也应该在相位上坐上比较长的时间。   而没有了倾向比较明显的吴充,以王珪的性格和能力,应该压制不住虎视眈眈的吕惠卿。同时从王珪的实际需要上看,他的确应该引荐合适的人选入政事堂;而从政事堂眼下的人数上看,也是亟须补充新血。   就不知道政事堂中的新血,是从枢密院转调,还是从三司、学士院或京城以外提拔合适的人选。   条件适合的人选,数量不少,猜都没法儿猜。其实除去年龄和资历不看,韩冈也是够资格的,直学士都能进枢密院,学士要入东府自然毫无问题。可是年龄和资历就是最大的问题,韩冈也不指望能有这个运气。反正结果两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也不用去多想。   韩冈心如电转,眨眨眼的工夫,倒是将这一次朝堂变局所造成的影响,推算得差不多了。相对于京城中的风起云涌、海浪滔天,洛阳这里只会是风波初兴、死水微澜。只要不会干扰到襄汉漕运,韩冈也不会去关注太多。   韩冈和富弼在还政堂中又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闲话,外面的从人来禀报,说是有亲眷来访。富弼便告了个罪,让次子富绍京送了韩冈出来往正堂旁的偏厅小坐,等待寿宴开始。   寿诞之日,富弼自然十分忙碌。自己能在寿诞当日与他谈上小半个时辰,富弼交好自己的打算显而易见。一旦传出去,肯定有不少人羡慕,更会影响到许多人的决断。   韩冈坐在偏厅中,虽然只是富府正堂诸多偏厅中的一间,但韩冈是一人独踞,总比熙熙攘攘的其他厅室要强。至于陪客说话的,则是富弼的长孙富直柔,从这个人选上,也可见富弼的想法。   这一次能得邀参加富弼寿诞的的确人不多——这是以宰相的水平来说的——除去进了后院的女眷,也就两百多人的样子,不过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庭院,富家的账房恐怕要辛苦一番。   这么多人,在寿宴开始前便陆续抵达富府。他们之中身份有高有低,关系也分远近,被各自领到不同的厅中招待。如何分配,就要看富家的安排了。但总归有一个原则,以互相之间的亲疏关系来分派。   富家当然不会把文彦博或他的儿子请进这座小厅,只是当韩冈与富直柔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听见外面有了动静。再定睛看了眼前的来人,竟然是程珦和程颢,而另外一人不是程颐,而是韩冈正打算找他见上一面的吕大临。   韩冈一见之下,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三人看到韩冈倒没有什么的惊讶,应当是被引过来时,先听人说了。   “玉昆来得倒早。”程珦先笑道。   “也只半个时辰而已。”韩冈让过自己的位子,请程珦坐上去。   程珦没有多客气,在韩冈的谦让下,坐上了韩冈方才所坐的上首客座。韩冈又让了程颢坐下,接下来的吕大临,韩冈辞让了一阵,还是让他坐了第三位。   韩冈外在的表现就是一贯的尊师重道,身为贵官,却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上,这让程珦和程颢甚至吕大临都很欣赏,而富直柔在惊讶之余后,更是连声称赞。   在富弼的寿辰,其长孙富直柔还在座,韩冈也不好询问吕大临他所撰写的张载行状到底写得怎么样了,也就跟程珦、程颢聊着天,吕大临偶尔插着几句嘴。也知道了程颐有急事去了嵩阳书院,所以没有过来贺寿。不过以程颐的性格,应当也不喜欢喧闹的宴会。   将近中午的时候,富府内热闹的气氛终于到了最高潮。富直柔也告了罪,匆匆离开偏厅。   富家的庭院中摆出了香案,富弼换上了一身朝服,带着富家上下数十口,向着来此宣诏的使臣拜倒。   而所有来客,都来到了庭院中观礼。韩冈看到了文彦博,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来了,当真是给富弼面子。当然,也可能有着证明自己没有因为此前的纷争而受到影响的想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两人对视了一眼,韩冈欠了欠身,而文彦博则是点头示意,观察着两人动作的人们,都是一阵讶异,都没想到两人之间看起来一点芥蒂都没有。   依照惯例,东京城中派了一名中使前来宣诏,以示对老臣的眷顾。而这一位正是韩冈的熟人。   当一名身材高大、面色黧黑、下颌处甚至有几根胡须,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宦官的中使宣读着诏书,韩冈心中就不免泛起一股荒谬的感觉,日后他可是罪魁祸首之一,眼下他每一次进步,都有可能是给北宋的坟墓上培土。   才几年工夫,童贯就能成为来富弼府上宣诏贺寿的使臣,韩冈心中不无惊讶。身负皇命,出宫宣诏的中使,也分个三六九等,能给元老重臣,地位都不会低。以童贯在宫中的资历,机缘未免太好了一点。   历史也在改变,童贯应该是没机会再封王了,眼下甚至能导致他封王的那一位皇帝都没生出来。不过现在的童贯倒是显得意气风发,抑扬顿挫地将满是好话和套话的诏书高声念了一通。   领过诏书,富弼带着一家老小谢过了天子的恩德,照常例将诏书在堂上供了起来。   圣旨接过了,客人也到齐了,剩下的自然就是富弼的寿宴。宴席采取的是分席制,基本上是两人一席,不过富弼、文彦博、作为天使的童贯,则是一人独坐。   上席之后,席位的安排主要是按着身份地位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名望的因素。为了安排席次,富家肯定是费了不少脑筋。人都争个名分,稍稍出点差错,就会得罪人。   不过韩冈则没有争,反而大加退让。他的地位在宾客中排在前几,只是他没有依从富家的安排,坐到上面去。程珦和程颢不上座,他也便拒绝了富家安排的位置。   “若是朝堂之上,自是当以故事、律法为主,以官品定席次。但此番宴席,并非朝堂,韩冈不敢居于长辈之上。”   韩冈摆出了尊师重道的态度,富弼自然要成全。韩冈的位置被程颢占了,富家又调整了一下,让本来就被请到前面的程珦与程颢坐在同一席上,韩冈则与吕大临联席。   经过这一回,韩冈对师长的尊重,也是变得更加有名。程门立雪的故事,曾经有人怀疑,但现在却是不会了。   富弼的寿宴并不奢侈,前前后后也就十几道菜,但上门来贺寿的人们则并非为了吃喝。上前被富弼敬了几杯寿酒,闹了一番之后,也就都散了去。   韩冈则是与吕大临回他的住处,方才在席上也说好了,要先看一看张载的行状。   不大的房间中,韩冈拿着吕大临写好的初稿,直接就读了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就算没有标点符号,一篇文章放在眼前,韩冈也能畅顺地通读。   吕大临的文章虽然缺乏苏轼华丽的文采,也没有王安石古朴中的韵味,但作为跟随张载数十年的学生,文字中自不缺真情实感。   韩冈一开始,本是边看边微笑点头,只是看到一半,却放了下来,板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与叔……你写得还真好啊。” 第三十五章 愿随新心养新德(上)   韩冈变脸变得极快,方才还带着微笑,为着行状上出色的词句点头称赞,转眼间,就是脸挂的老长,如同冰雪扫过一般。   但吕大临神色上却不见有半点疑惑和纳闷,沉静如水地面对着韩冈充满怒火的视线,“不知玉昆所言何意?”   “与叔你写的一篇好文,怎么还要问小弟?”韩冈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话,呵呵笑了起来。就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阴晦如朔日雨夜,看着就让人心中发寒。   吕大临寓居的是一间不大的僧院,院主听说都转运使韩龙图来了院中,便连忙亲自烹了茶汤来侍候。只是当他端着茶小心地走到吕大临的房门前,乍看见房中韩冈冷至冰点以下的笑容,浑身就猛地一抖,往里面小心迈出的步子,立刻就退了回去。离得房间远远的,老和尚的心口还扑通扑通地跳着,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一半去。   养移体、居移气,韩冈久居高位,身为高官显宦,又曾经多次领兵,赏罚皆由己意,千万人的性命曾操纵于掌中,曲折远过常人的经历所锻炼而成的威势,寻常人被他冷冷一瞥,也免不了要胆战心惊,更不用说他现在怒极反笑,眼神中都带了几分狰狞。   吕大临却一点动摇都没有,依然冷静如初,回视而来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畏缩。不言不语,等着韩冈的下文。   韩冈心头怒意更盛,声音却又更柔和了几分:“‘尽弃其学而学焉’,与叔,你写这句话时,当真手一点都不抖吗?”   行状中的这一句,说得是嘉祐二年,张载在洛阳设虎皮椅讲易。程颢、程颐夜访,经过一番对易理的深谈之后,张载便撤下了虎皮椅,对来听讲的士人们说道,“今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不及,汝辈可师之。”   这件事,虽然可算是张载打了一次败仗,但写进行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载返回横渠之后,卧薪尝胆,重研六经,俯仰而有所得,这才真正创立了气学一脉。   但吕大临竟然在行状中说张载弃了自己之前的学问,而就学于二程。这一句其实是将气学说成了道学的一个分支,韩冈如何能忍——这是要挖关学的根啊!   相对于韩冈的激动,吕大临则是平平静静:“玉昆你追随先生时日太短,嘉祐二年的时候,在下已经在先生身边侍奉多年了。相对于之前所学,嘉祐二年之后,先生所见所识,所传授的一切,全都变了。”   吕大临跟随张载的确很早,才十来岁就跟着兄长吕大忠和吕大钧拜在了张载门下,嘉祐二年他才十八岁,但已经跟在张载身边好些年了。   韩冈自然不能跟吕大临比资历。但吕大临身为张载的学生,难道不知道,他写的这句话一旦公诸于世,气学在道学面前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本以为与叔为,当能彰显先生一世风标,没想到竟然会有‘尽弃其学而学焉’。若是说得是旧年先生为范文正所劝,回乡攻读《中庸》之事,用上此一句,倒也不为过……”韩冈深呼吸了一下,压住心头火,“可与叔你看看先生的三卷《易说》、十篇《正蒙》、十二卷的《经学理窟》,可有几处与道学相同?”   “皆以六经为本。有所同,有所异。”吕大临回得很强硬。   “好个有所同,有所异。”韩冈瞪视了许久,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忍不住火气了:“与叔,你写的好投名状啊!”   吕大临的脸也沉下了来,韩冈的话实在太不客气,甚至诛心:“玉昆你还是先扪心自问再说这句话。程门立雪的,不知是谁人?”   “没错,韩冈的确曾就学于伯淳先生门下,自是要持弟子礼。”韩冈声音顿了一下,声音更为冰寒,“但韩冈所学根本,依然出自张门,归于关学一系。格物之说虽有借鉴于道学,但根基则是从先生虚空即气的源头而来。何曾敢说‘尽弃其学而学焉’,几至肆无忌惮!”   韩冈与吕大临的关系并不算好,但总归是份属同窗,而且他跟吕大忠、吕大防和吕大钧交情匪浅,更是当吕大临是自家人一般。由于吕家兄弟跟随张载最久,行状由吕大临撰写,韩冈事后得知也是点头赞同,并没有提出异议。   可谁又能想到,吕大临竟然直接在行状中给关学捅了一刀子,“尽弃其学而学焉”,这是什么话,张载是他两个表侄的弟子吗?   “韩玉昆你礼敬先生,难道我吕大临会不如你?!”吕大临火气也上来了,“先生的行状,皆出自我之亲眼所见,只是这些年来所看到的都写下来而已,岂会有一字妄言?!”   “那就请苏季明【苏昞】,范巽之【范育】、还有进伯【吕大忠】、和叔【吕大钧】几位来看一看与叔你的大作好了,看看他们会怎么说?”韩冈低头又看了被他丢到桌面上的行状初稿,冷冷一哼,“这篇文章,我韩冈是不会认的!”   说罢,韩冈便拂袖而出。   作为张载如今地位最高,声望最隆的弟子,只要他不认同,这份行状就是废纸。   吕大临脸色泛白,却紧抿着嘴,也不送一下韩冈,直直地站在房中,一动也不动。   在门外守候的伴当听到里面吵起来后,就退得老远,不敢竖着耳朵乱听。终于看见韩冈出来,便连忙跟上。也不敢多说多问,老老实实地跟在面沉如水的韩冈身后。   韩冈心中一团火在烧,当张载病逝,对于气学会有一个挫折和低落期,韩冈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因为自己的关系,韩冈有信心在几年或是十年后,将气学重新推上。但没想着这个低落期,竟然会导致气学核心弟子的背离。   行状乃是盖棺论定,要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即便张载当真曾经“尽弃其学而学焉”,也不该明明白白地写出来,总得曲笔,或者是干脆不提。何况张载创立的气学,在根本大义上就与二程的道学截然不同,如何是从二程那里学来的。   而且韩冈即便是为了自己的目标,也要保住气学的根基。   韩冈从来没想过,来自于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能毫无隔阂地融合起来。但如今正流行的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却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经过这么多年,张载也免不了受到韩冈带来的科学理论的影响,将有所抵触的观点加以改变或是干脆摒弃,将之融入在自己的学术理论中。   而二程的道学虽说也为了与韩冈经过实证的一些理论相配合,将他们的观点也有所改变,但改变幅度很小,实际上依然完全无法与科学配合得上。   虽说气学、道学都是用儒家经典为原材料编出来的筐子,但由于释义不同,劈出来的篾条也截然不同,用来承载学术的箩筐自然也不会相同。除非二程能将他们以易学为基础的道学理论加以大幅度的修改,否则来自于后世的科学理论,绝不可能塞进他们的筐子中。相对而言,气学就简单多了。   不过吕大临会转投程门,韩冈也对其中的原因知道个大概,这是关学几乎无法修复的缺陷造成的。   关学的世界观,没法脱离思孟学派的观点,其中一部分在挂在横渠书院中的西铭上,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从西铭的开头,就将天子和天地对应起来,用自然大道来证明人世间父子君臣这三纲五常的合理性,隐隐有让天子神格化的成分在。   可张载在《正蒙》中又有“虚空即气”的说法,天地与人无碍,观点又类似于唯物主义。   也即是说,关学的世界观,对自然和社会的看法是严重背离的,有着很明显的破绽。如果凡事都实事求是,将自然大道钻研下去,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这样的话?   但道学就没有这个问题。所以程颢、程颐对名为《钉顽》的西铭赞不绝口,但极少谈论正蒙,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是没有韩冈的掺和,关学的理论也是自相相悖的——以韩冈粗浅的历史常识,也知道关学在后世根本没有流传下来,其缘由想来多半也因如此——而当韩冈插了一脚进来后,分歧则更为明显。   由于科学理论可以实证的关系,关学中世界观已经将西铭中的观点压缩到很小的地步了,这就让对韩冈的理论始终无法信服的吕大临无所适从,他投到二程门下,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韩冈能理解吕大临的改变,但他无法体谅。作为张载的嫡传弟子,还是张戬的女婿,竟然在行状中如此贬低气学,从情理上还是韩冈为了实现目标的需要上,他都无法忍受。   要分裂就分裂好了,看看如今的气学门墙,在他韩冈的支持下,到底能不能将张载留下的衣钵传承下去。 第三十五章 愿随新心养新德(下)   盛怒之下,韩冈直到回返家中的时候,脸色都有些难看。   拥有两世人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浸淫于红尘中,韩冈的城府其实已经修炼得很到家了。   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寻常而已,如果仅仅是政坛上的纷争,无论是占据上风,还是吃了点亏,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像流水过石一般,留不下什么痕迹。   但今天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张载是他尊敬的师长,而通过气学为媒介,将后世的科学包装一番后带到这个时代,也是韩冈平生的夙愿。吕大临的这一手,不但侮辱了已经过世的张载,同时对韩冈的计划有着无法预测的影响。   所谓关心则乱,韩冈虽然没乱,但心情的确是糟透了。   回到家中,几个妻妾都看出了韩冈心情有异。王旖第一个上来,眼中满是关切,“官人,可是在宴席上发生什么事?”   “怎么会?”韩冈表情顿时一变,脸上浮现出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笑容,“为夫一向与人为善,又是在富郑公的寿宴上,更不会有人闹啊……”   王旖看看丈夫的神色,眼中的担忧没有消退,但也不追问了,只是帮着服侍韩冈沐浴更衣。换了身家居的常服,韩冈看起来十分悠闲地坐在书房中,翻看今天呈上来的公文。手上的笔不停,看起来已经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中。   韩冈不想让妻妾担心,同时吕大临完成的又只是草稿而已,并非正式的行状,还是可以修改的,韩冈也不想就此闹起来,闹得大了,与如今失了主心骨的关学并无好处。   只是韩冈无法确定,将张载毕生心血所得的源头,说成是他的两位表侄。这究竟是吕大临一人的独断,还是受到他人的蛊惑。但从情理上来来判断,应该不是出自二程的授意。否则当此篇公诸于世,横渠门下的态度只会跟自己一样,甚至会将怨恨归咎于二程。   无论程颢和程颐,又或是所有的大儒,都必须珍视自己的名声,否则便无人会向他们求学。在世人的看法中,德远比才要重要。在过世的张载的行状中动手脚,由此带来的恶劣影响实在太大,他们都承受不起,也不会愿意承受。   不过韩冈也很清楚,如今的气学一脉,虽然因为张载在京中讲学数载,门徒为数众多,一时间兴盛无比,可门中的核心成员,依然是来自于关中的那些弟子。   如果张载的寿数能多延长几年,在京城来聆听张载讲学的那部分新弟子,将会有许多彻底地投到张学门下。只是在张载已经过世的现在,大部分已经风流云散。而旧弟子们也需要一个新的核心。   从名气上看,吕大钧、苏昞、范育和韩冈这张门四弟子,的确都是合格的人选,但他们各自都有着官身,在外任职的时候居多——要不是由于身份地位的关系,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推广和教学,韩冈倒想在此事上多下些功夫——而且在韩冈出现之前,蓝田吕氏一直都是张载最大的支持者,也因此,一直跟随在张载身边的吕大临才成了撰写张载行状的不二人选。不过这也是韩冈当时还在广西的缘故,否则他更相信吕大钧或是苏昞。   只是现如今,吕大临转投程门,韩冈会坚持着自己的道路,这条路也与程门道学无法融合,剩下的弟子也会有各自的选择,这样的情况下,关学内部的分裂不可避免。   韩冈反思自己最近的行动,是不是跟程家走得太近了,可程门立雪,席上退避,这些事都是他做出来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韩冈与程家的关系自然还是紧密深厚,但若是被人归为程门弟子,却也是韩冈所不愿见的。韩冈打算发扬光大的去处,依然是在气学之中。   但程颢与自己有授业之恩,是时所公认的半师之谊,如今张载已然仙去,韩冈被人误认不足为奇。对于程家,韩冈无意否认师生名分,更不打算割席断交。先不说名声问题,他跟程家的关系不恶,为此而反目就未免有些举措失当了。   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韩冈可不打算抛弃关学的未来,将自己的一番辛苦所得付之流水。这个时代需要不是经义大道。   可到底该怎么做,韩冈一时还想不出个简单而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严素心亲自端了一盅紫苏饮子过来。韩冈慢慢地喝着滚热的药汤,就听严素心问道:“官人今天可是为了横渠先生之事?”   都是亲近无比的枕边人,他的四名妻妾看来并没有被他粗劣的演技所瞒过。寿宴后,跟吕大临的一番争执,韩冈带在身边的伴当尽管并不知道详情,但并不代表他们会不知道韩冈心情变坏的原因。四女只要问一问跟在韩冈身边的随从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不妨事的。”韩冈向严素心宽慰地笑了笑。   公务上的事情,他尽量不想跟家里面多说,如果是喜事倒也罢了,但一些勾心斗角的对话,传到自己家里,可就是连块清净之地都找不到了,所以韩冈也只会对自家的人说一句“不妨事”。   可是韩冈虽然是说不妨事,但实际上的变化却出乎他的意料。   程颐准备入关西讲学!   ——当隔了几日,韩冈将洛阳城中剩余的致仕老臣们一一拜访过,前去程府中辞行的时候,程颢这么跟他说的时候,韩冈也不免要愣上一下。下手太快了一点吧,张载才走了多久,这么快就开挖墙脚了。   只是韩冈听到这个消息,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没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理由来阻止程颐满怀着诚意地入关中,也没有手段来阻止。   道统之争,本来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言。张载不合去世得太早,留下来的遗产,后人若是保不住,也别怪他人来抢了。   “不知正叔先生何时入关中?”韩冈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愤慨,仅仅只是当作寻常询问。   “也就是再过半个月的样子。”程颢向韩冈解释道,“陕州知州和永兴军路转运司,同时来信邀请入关中讲学,已经不好再推脱了。”   韩冈笑了笑,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却不再多问。   程颢也知道这么做事犯忌讳,但为了自家的道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幸而从韩冈表现出来的态度上看,应该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或是说,并不是很在意。   韩冈其实十分在意,但他现在却没办法去计较。潼关的大门并不是由他来掌握,关中更不是他说了算,程颐受邀入洛阳讲学,韩冈既不可能去阻止,也不可能等程颐开讲后,再派人去居中拆台。   韩冈能做的就只有加强己方的实力。   他的基本对策是通过格物致知,将各家学派对于自然的理论给颠覆掉,难度看起来很大,但韩冈知道,只要在人们的心目中树立起自己的绝对权威,要做到这一步就很容易了。   在有意无意之间,他早早地就已经打下了基础,如今的在民间,韩冈的声望能压得住任何一家学派。得到民众的支持,韩冈所倡导的学术便能得到南方的认同。   普通人对权威的信任是盲目的,韩冈要做的只是选择一点突破,只要他突破的这一点,为世人所认同,甚至更进一步,全心全意地相信,那么他对其他事物的议论,也自然成为圭臬,也就可以带动起全局性的变化。   回到家中,书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韩冈打算将他的治所移到原京西南路转运司所在的襄州。这样可以就近监察。一个多月要般两次家,韩冈的家人并没有抱怨什么,而是在王旖的指派下,有条不紊的将搬家事宜一一处置完毕。   家中的事有贤内助处置,韩冈自然是的轻松了许多,当起了甩手掌柜。   回到书房,他从空搭档的书架上拿下一只小木箱,沉甸甸地看起来不是装了金银财物,就是本身拥有足够的重量,厚实的壁板乃是樟木所制,以防蠹虫。   拿着钥匙,打开了木箱,可以看得到里面的收藏。   韩冈的木箱,只看壁板很厚,沉重的重量皆来自于此。里面没有装着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装订粗糙的手稿。这些皆是韩冈亲笔所写就,对韩冈本人有着无可估量的价值。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对于世界的意义更大。   木箱中的主要纪录,全都是回忆录,但毕竟是韩冈回忆前世,用笔记录下里的记忆,虽然为防被人误读,而加以变化,但也的确值得用个结实的木匣来承载。而另一部分的价值更大,是韩冈这些年来的诸多著作的手稿,其中还没发布的一部分,接下来能派上大用。   再一次点验了一番,合上了盖子,韩冈拍了拍小小的木匣,自己将来的名声就在其中。 第三十六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一)   已经是仲春,但出城踏青的热潮方兴未艾。   唐州城外的名胜,到处都是出来踏青的游人访客。   几处私家园林,只要主人家并不住在里面,也都向游人敞开了大门。这是一年一度的好时节,一季下来的收入,往往能将一年的维持费用给赚回来。   韩冈骑在马上,眺望着远近,路边游人如织,有不少人模仿着东京城的风俗,无分男女老少,在头上簪上一朵鲜花,在街道上招摇而行。   观花吟诗的酸丁为数甚多,但更多的还是有些闲暇和闲钱的百姓。还算是太平年景,就是底层做些小买卖的市民,也都有闲心出来游逛一番。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望着湖光水色,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韩冈从关西来,参与的是军事;在开封时,则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灾;接着又去广西攻打交趾,他这些年来,任官天南地北,却几乎没怎么见到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看着前路行人渐多,韩冈随行的伴当就想将旗牌给打起来,驱赶前面的人群。韩冈则是将他斥退了下去,摇摇头,“大家都开心的时候,何必吆喝几嗓子,扰人兴致。”   王旖和周南透过车窗上的竹帘,看到韩冈训斥家人的这一幕,相视而笑:“官人心情终于好了。”   “都是那个吕与叔。”周南抱怨了一句。   “好了,这几天你跟云娘就没少骂他。”王旖笑道,“官人心情好了就行了。”   韩冈现在的心情的确不错。   虽然因为种种缘由,坏了心情,韩冈还是打算在离开洛阳前,去独乐园拜访一下司马光,谁料到司马光去了嵩阳书院,半个月之内都不会回来。这就没办法了,韩冈不可能因为司马光一人而在洛阳久留,随即整理好行装,携全家启程南下。   因为得知司马光去了嵩阳书院,在路上,韩冈也在计算着道学的支持者。   司马光去嵩阳书院,当然是为了讲学。同在一堂讲学,司马光和二程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差。而富弼、文彦博以及住在洛阳的一干老臣,二程凭着当世大儒的身份,也都能悠游地穿梭于他们的行列之中。   二程在洛阳授业,有人引荐、有人相助,由于旧党元老来往频繁,相对于关学,位置得天独厚,除了开封府,其他地方都比不上。   如果韩冈当初没有将张载举荐入东京,恐怕关学在失去了核心之后,只要程颐一入关中,转眼就会败落了。毕竟当初对张载一力支持的蓝田吕氏,现在似乎已经偏向二程那一方了——如果只看吕大临,甚至可以将似乎二字也去掉。   韩冈已经写信给苏昞和范育,以及身在陕州的游师雄,更重要的是,他也没将自己的师母和小师弟忘掉,没多说别的,只是将吕大临起草的行状的片段寄了过去。他的记性虽说达不到过目不忘的境界,但“尽弃其学而学焉”几个字,却是记忆深刻。同时在犹豫了一阵后,又给吕大钧和吕大忠写了信,向他们对此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冈也不在乎被人批评是背后论人短长,以他的身份地位,加上吕大临犯的错,无人能用这个罪名批评他。而韩冈之所以会这么做,是为了向张载的几位重要弟子展示自己的立场,自己并不是程门弟子,受教于程颢是事实,但依然是气学一脉。他不想让自己之前对程颢程颐两位的敬重,当成是投入程门的标志。   不论回话如何,韩冈有信心将除蓝田吕氏以外的几位张门弟子,都拉到自己这边来。吕大临所做的行状,只要公布开来,都会让所有的气学一脉感到愤怒。加上韩冈这位地位最高的弟子态度十分明确,就不用担心有人顾忌他的立场。   但这只是见招拆招的应对,如果不能解决气学核心缺失的问题,再多的计算都是无用功。   韩冈对此已经有了觉悟,他本来也有成为气学学派核心的打算。经过这几天来对计划的不断推演,也算是有了足够的把握。   唯一担心的就是到底能不能来得及,程颐不久便会入关中讲学,目标自然是关学弟子。如今的这个时代,道统之争近乎于你死我活,但门户之见的程度并不深。在气学的墙角被彻底撬光之前,韩冈就必须表现出气学衣钵传人的实力——不是靠官位、而是靠学术。   “时不我待啊。”   韩冈很明白时间的紧迫,而他的信心依然充足,在都转运使的任上,不论政事还是学术,他都打算将自己的地位彻底确立。   道边的建筑越发的多了起来,道上的行人也多了,离着唐州城就剩二十里。   韩冈望着前方,前天抵达方城垭口时,沈括派出来的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穿过方城山,进入唐州地界后,这一个个驿馆铺递过来,都能看到沈括的人。唐州城就在眼前,“沈存中也该出来了。”   ……   沈括的确出来了,论地位、论关系、论恩德,他都不能不出来迎接韩冈。   带着满城的官吏,还有城中耆老,沈括出城十里相迎。连同唐州教坊司中的妓女都带出来,用着远比洛阳要盛大百倍的场面,迎接都转运使韩冈的到来。   沈括从京城贬谪而出,由高位一落而下。加上又是毁了名声,从心情上,当然是十分失落的。不过上天也没有就此抛弃他,一个绝佳的机会落在他的面前。   韩冈为了保证打通襄汉漕运,而请动了天子,将他的贬谪之地定在了唐州,而不是更远的南方。幸运地得到这个机会的沈括,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很是勤力地在襄汉漕渠上挥洒着自己的才智和汗水。而在筹备襄汉漕运工程的同时,他也出色地尽了一名知州的责任。   在盛大的欢迎场面上,韩冈与沈括见了面。看着沈括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凸出来的颧骨,韩冈不禁有些感慨:“存中清减了不少,只看信上,哪里知道有着这般辛苦。”   “还好,还好。”沈括连声说着,转而却又笑了起来,“若不是有这番辛苦,也不敢来见玉昆你。”   寒暄了两句,沈括便将他手下的属僚一个个都引见过来,韩冈一一见过礼,接着又与当地的父老说了些惯例的废话。   说起来,以韩冈的感觉,唐州的当地人中,真正欢迎他的只有那些个在旁努力做着壁花的官妓——多半是因为韩冈年少位高,外形看着又不错而已——其他人则是看着谦卑,但实际上都只是在应付故事。   韩冈估摸着,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是重启襄汉漕运的倡议者,由此在唐州兴起大役的缘故。这世上有远见的不多,被触犯到一点利益就立刻跳起来的人却是不少。还没见面就被人讨厌了,韩冈也只能摇头感叹。   迎客的一遍流程走完,韩冈便上马往唐州城过去,沈括则紧随在后。   一路上看着道路两面的田地,韩冈和沈括脸上都有掩不住的喜色。   唐州这里有水稻、有小麦。小麦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到了三月的时候,已经长得郁郁匆匆,水稻长势亦是喜人,沈括指着满眼的绿意炫耀似的展示给韩冈:“今年的收成不会差,当是个好年景。”   韩冈笑着点头:“若能丰收,今冬兴工可就省心省力了。”   沈括答道:“京西这几年收成都不差,府库充盈,无论是入冬后的工役,还是眼下动用厢军铺设。”   从熙宁五年起,大宋各地年年灾异,基本上各路都轮上了,唯有京西一路没什么大的灾害,正如沈括所说,年年收成都不差。   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正是寻常人家一日两餐的晚饭时候。一道道炊烟腾上天空。韩冈望着远山近水,发现炊烟的数量并不算多,“怎么人家都聚在官道附近,远一点的地方似乎就没有了。都说京西诸军州户口远比京畿少,想不到还当真如此。”   “不过户口再少也比熙河路要好,唐州好歹也有八万户,熙河一路的汉人户口,如今当也没有超过五万才是。”沈括信心十足地对韩冈说道,“襄汉漕运打通之后,沿线州县的户口会渐渐多起来的。就像现如今的淮南西路,开国前连番遭劫,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但开国后,依靠汴水,如今一路之地,各州各县都是富庶无比。”   襄汉漕渠之事,是关系到他是否能将功赎罪的关键,容不得沈括不放在心上。甚至说牵肠挂肚都可以。对于漕运开通后的好处,也是如数家珍。   一边说话,一边前进,很快就抵达了唐州城。一行人入城之后,直往州衙而来,这便是给韩冈的接风宴。说奢侈也不算奢侈,但菜肴和酒水也绝不便宜。如果沈括抵达唐州后,都是如此使用公使钱,到了年终查账,他少不了会有些麻烦。   韩冈并没有提醒,沈括做了那么多年官员,政治智慧欠缺,但头脑不差,此事不会不知,既然如此铺陈,想必会有积极的解决办法。 第三十六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二)   韩冈和沈括的话题,还是局限在如今的任务上:“汝州的旧渠,我一路过来的时候,用了两天仔细看了一遍。情况也不错,与唐州一样通水通航,也就是过方城垭口的地方处断掉。”   “所以说襄汉漕运就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方城垭口。打通此处,整条道路便畅通了。”   “规划要做好。”韩冈沉声说着,“筑路的工匠大约是五月的时候能到。调集唐州、汝州和邓州三州厢军三千人参与工役,在冬天之前,漕运便能开通了。”   “轨道应该不会这么难修吧?”沈括惊讶地问道,“才六十余里,来回两条线也就一百二、一百三。”   韩冈道:“轨道两端的港口,光是用来拉货的挽马,少说也要两百匹。还有调度、车辆,都需要时间来训练。”   “原来如此。”沈括连连点头,对韩冈笑道:“还是玉昆你考虑得周全,沈括的确是欠考虑了。”   “存中兄只是忙得没去多想罢了。”韩冈摇摇头。   沈括是故意装傻,这么一个聪明人,又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怎么可能不前前后后盘算个通透。不过他要装傻奉承自己就让他做好了,拆穿了说不定就留下芥蒂了。   “关于如何打通方城垭口,在下以已经有些想法。其实只要设坝拦水,将沙河水位提升三倍。那方城垭口那一段就能减少一半的人工。”   “但难度不小,且船只过大坝也是一桩难事,多级船闸如何跟大坝连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比起之前的困境,还是简单多了。大不了再旁开一条河,就像灵渠一般。而灵渠的斗门提水,最大的错误就是斗门和斗门之间隔得距离太长,灵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个时辰也不过提水半尺,斗门间距如果只有两三艘船那么长,转眼就能将水位提起来。玉昆你创设的多级船闸,比起斗门有用得多。”   韩冈摇了摇头,他不是乐观主义者,也不是悲观主义者,他是极端现实的人:“要先建起来再说,如今是图纸上的推测,实际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韩冈顿了一下,打个巴掌,要立刻给块糖吃,古今中外都是这般做事:“只要襄汉漕运打通,日后可能会依六路发运司【汴水】和三门白波发运司【黄河】例,在襄汉漕渠上也设立一发运司。”   “国之命脉,自然不能归于地方。”沈括眼神中闪着兴奋,“此事若成,可是相当于修了半条汴河的功劳。”   “半条汴河吗?”韩冈淡然一笑。   沈括虽然是当时罕有人能及的大才,但襄汉漕渠实在太耀眼了,让他没有去在意对物流运输意义更大的一项发明。   可对于韩冈来说,哪一个更有意义,根本不用多想。只要轨道在襄汉漕运上发挥足够的功效,之前仅仅用在港口和矿山中的轨道,就会从此在国中推广开来。相比起勾连四方的官道来,如今的轨道,修筑、维持和使用的费用都要小上许多,而运力和运费的对比,也是轨道更为优胜。   物流是工商业发展的关键,相比起开凿耗时耗力的运河来,轨道对物流促进要还是会更大一点,而韩冈的远期规划,都少不了一个稳定的物流体系。   不过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一个稳定的朝堂。   “不知存中听说了没有,吴冲卿已经外放去扬州了。”喝了几杯酒,韩冈漫不经意地跟沈括提到最近朝堂上的人事变动。   沈括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说了。宰相的交替,对全国都有影响,王珪就任、吴充去职,这两个消息没几天就传到了沈括的耳中了。   他实在不知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虽然他向吴充投书示好,反被吴充给卖了,但为此公开的幸灾乐祸实在不太好,在自家里乐一乐就可以了,可要是自己感叹遗憾一番,也未免太做作了些。   而且往深里去想,这也不算什么好消息。自己刚刚叛出新党,天子就利用相位的转移,向天下昭告他主张新法的心意绝未动摇。从这一件事上,沈括知道,短时间内想再回京城是不可能了。   沈括喝了一杯酒:“连着换了几个宰相了,朝中政局如同乱麻,说不定介甫相公有可能被天子下诏起复,以稳定朝纲。”   韩冈深深瞥了沈括一眼,嘴角带着一丝略嫌讥讽的微笑,没接口。   沈括脸皮红了一下,很是有些尴尬,话出口后他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在王安石离任后,捅了免役法一刀的就是他,而且之前大赞免役法,让此法推行全国的也是他。沈括嘴张了张,一时间就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讷讷难言。   韩冈不为已甚,摇了摇头,叹道:“现在已经不是熙宁八年了。”   登基已经有十一年了,作为天子,赵顼已经有了足够的权威来控制朝堂,而国内外眼下还算稳定的局势,也让赵顼可以放手调整他的政府。   这样的情况下,他又何必将王安石请回来,两任宰相还好说,一旦三度宣麻,王安石的地位和声望就会打了滚地往上走,而赵顼在世人心目中的评价,恐怕就会变成了一个无法控制局面的无能皇帝吧——试问当今的天子会甘心吗?   只要对朝局稍有了解,就都该清楚,除非出了大事,否则王安石已经是回不来了。   沈括叹了口气,“若有介甫相公在,朝堂上必不至有此动荡。”   韩冈哂笑着:“有空说这个,还不如想想下一名参知政事究竟会是谁?政事堂中如今只有一相一参。人手太少,轮值都不够,东府肯定要进人。”   “……这要看天子的想法了。”沈括想了一想后说了一句废话。   韩冈点点头,却是深有感触:“的确是得看天子的想法……不过眼下能让天子满意的却不多啊。”   沈括又瞅了瞅了韩冈,声音微沉:“可惜了王子纯。”   韩冈一笑,很是无奈。   一般来说,在眼下宰相一再更替的情况下,政事堂中,需要再添一位能够久任的参知政事,以维护政事堂的稳定。   能担任参知政事的人选很多,基本上过了直学士一级,资历和地位就差不多了——韩冈是特例,得排除在外——比如翰林、三司、御史中丞、开封知府,或是在京外任职的一些资历合格的官员。当然,也有可能从枢密院调任——东府比起西府,一向是要高上半级,枢密副使转任参知政事,更是合情合理。而从资历来说,在枢密院中坐了五年的王韶,已经有足够的资本。   其实从一开始,没人能想到王韶可以在枢密院中待上五年。就连王韶他本人,都认为会在两三年之后离京出外,去西北的某一路,做个经略安抚使,过几年重新入京。来回几次,枢密使能做、参知政事也能做了。   可这五年间,大宋军事上的不断胜利,让天子一时不愿将稳定运作的西府大加变动,王韶也就得以跟吴充、蔡挺一起,将枢密院最高层的几个位子,把持到了去年。   到了如今,王韶已经不需要再去边州培养他的资历,就在朝堂上的他,进入政事堂,稳定如今的朝局,当然是顺理成章。而从他的政治派别上,也是天子如今所喜的中立派。这一切,都使得他在诸多合格人选中,排在最前面。   ——如果他没被人弹劾的话。   就在韩冈离开洛阳的前一日,从京城传来消息,蔡确在以相州一案将宰相吴充、御史中丞邓润甫一起干掉之后,作为新近上任的御史中丞,又上表弹劾王韶滥任乡党、援引失当,乃是国之大蠹,要处之而后快。   但凡御史中丞上任后,基本上都要在两府中找个靶子练一练手,同时也是以此来向乌台中的下属,证明自己的能力。   不过王韶被蔡确咬上,这个原因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还是东府中的那几个位子。   韩冈无奈地摇摇头,王韶的确荐用乡党的时候比较多,这份弹章不能说是污蔑。但卡着这个时机上表弹劾——而且罪名不是虚构——不论最后王韶到底会被怎么处置,他离参知政事的职位,肯定已经远了许多,短时间内是不大可能从西府跳槽到东府了,而是很可能被踢到外面去。   “不就一柄清凉伞,至于吗?!”韩冈又叹了一口气,为了挤身东府,脸皮都撕下来了。至于与蔡确合谋的究竟是谁,他也不想去多想了。   沈括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发干发涩。   韩冈说的倒轻巧,一柄只有宰执官才能得到的清凉伞,多少人求了一辈子都没能求到手。   开国以来东西两府的宰执加起来才多少,有没有超过两百?!答案多半是否定的,也就一百出点头而已。   只是百多年来,天下文武官员总数又有多少?累积起来数以十万计。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几率才能得到珍物,在韩冈的话里仿佛就当成了路边摊上卖的油纸伞一样。   哪里有这么简单!!   可沈括望着韩冈过于年轻的侧脸,也就以未及而立的年纪,便升任一路都转运使、龙图阁学士的韩冈,才有资格这么说。   沈括回想自己,当初清凉伞对自己来说,其实已经是触手可及了,如果没有当初的那件恨事,说不定这一次的朝堂变局,自家就能从其中挖到最大的一块黄金。   沈括咬着下唇,名为悔恨的毒蛇在他的心灵最深处徘徊不去。 第三十六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三)   说是接风宴,但韩冈和沈括在席上都没怎么喝酒。   酒宴过后,韩冈一行便被安排到了寅宾馆住下。沈括则是前面领路,将韩冈请到了后堂中。   一进大厅,就看见了一副六尺见方的沙盘模型。   韩冈不以为异,沈括主持制作的熙河路沙盘,比起自己当年所制作的旧型,要精确了许多,在测绘测量上,沈括的水平远比韩冈要强,沈括到了唐州后,当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特长给丢掉。只是走进了才发现,沈括制作的这副沙盘,比他预计得还要好。   这是一副是以襄汉漕渠为中心,将方城山附近的地理地形塑造出来的沙盘模型。比例尺、经纬线、图示、方位标识,后世地图该有的标识,一切都不缺——其中有韩冈的功劳,但更多的还是沈括的天才——不过最重要的是,这副沙盘,跟韩冈在京城的时候所看到的唐州地图并不一样,有很大的区别。除去精细度的问题,主要就是山区等难以通行的崎岖地带的面积收窄,而平原面积放大。   “这是以飞鸟图为本吧?”   沈括很是自得地点着头:“正是飞鸟图。”   飞鸟图是沈括所提倡的制图法。所谓飞鸟图,顾名思义就是仿鸟飞直线所绘制的地图,排出地形地貌的干扰。   过去的地图是受到地形地貌的影响,许多时候会参照实际行程而来,越是难行的地方,就会有越大的误差。这一点当然有问题,在山区,一天三五十里,到了平原上,百里也很寻常,所以绘制出来的地图与实际地形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日常使用起来反而效果不差。毕竟此时的地图,多用来指挥行军,参考地图能确定实际的行程日期。   如今沈括绘制制作地图和沙盘所使用的飞鸟图,图上的距离如空中鸟飞直达,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离误差,用后世的话说是实际地形垂直投影到平面上的距离。这一制图法究竟是谁发明的现在是说不清了,但出自于制图六体——晋代裴秀所确定的“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这制图六原则——是毫无疑问的。韩冈是沈括自制作熙河路的地图和沙盘开始,才第一次看到。而能制作出飞鸟图,并以此来制作沙盘,其实是测量仪器和手法上了一个台阶后的结果。   不过眼前的这幅唐州地理,比起前两年的水平更进了一步,韩冈指着沙盘问着:“比旧时精确多了。存中,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发明?”   “的确。”沈括自负地点点头,“前些日子为了测量唐州的山势、水程的高下,以及道路远近,愚兄将经纬仪和测距仪又改进了一番……只是时间太短,只能匆匆而就。若是再给愚兄两年,唐州的山水便能尽在图上。”   “可惜存中兄不一定能有两年时间。”韩冈笑道,“一旦襄汉漕运打通,区区唐州又岂是待贤之所?”   韩冈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让沈括卖命,但沈括听得也高兴,要不是为了将功赎罪,去江南不比唐州更好?   韩冈与沈括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两人的交情就是依靠对自然科学的共同兴趣而逐渐发展起来的。相对而言,韩冈是刻意而为,沈括就是出自本心了,一说起机械构造时,立刻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沙盘模型还算是正常,但沈括接下来展示给韩冈的却是让人瞠目结舌。   ——竟然是多级船闸的模型。不是放在后堂中,而是砌在州衙的后花园中,架在从外面引来的一道活水上。整座船闸模型有一人高,从高到低分了五级,船闸的闸门开合启闭都可以通过绞盘来实现。而船闸中的流水是靠着一架小水车来提供。   沈括一声令下,用人力推动的小水车就哗哗地将水提到船闸的最上端,让清澈的水流从自上流淌,船闸上的闸门在绞盘的控制下依次打开,让一艘小小的木船模型,沿着船闸通道,从最低处的水面一直上溯到近一人高的最上层。   沈括指着船闸模型,对韩冈道,“玉昆你的这个发明一下就解决了船只翻越堰坝的难题,看着简单,可若是不点破,任谁都想不到。”   韩冈摇摇头:“我那只是图上文章,真正实现的还是要靠存中你的手段。”   韩冈和沈括互相吹捧了一阵,最后哈哈一笑。   沈括又问道:“玉昆你是不是打算将漕司治所安在襄州?”   韩冈点头:“襄阳是漕运源头,襄州比洛阳更合适。”   “那你最好能留一两个心腹之人在唐州,这样你我也好联络。”   “也好,我这里正好有两个合适的人选。”韩冈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前两日还在洛阳的时候,李楚老【李南公】说他的次子在工程营造上小有才干,想荐他入我幕中。等李二衙内来了之后,我会安排他也留在唐州,在存中你身边听候差遣。李楚老是聪明人,当能知道我的心意。”   “李南公的次子?好像是考了好几次进士都没有得中的那一个,听说都已经弃了功名,出去云游了。还当真敢推荐了过来。”沈括无所顾忌地嘲讽着:“李楚老要是能少些私心,也不至于四十年宦海,才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韩冈笑了一笑。沈括说得其实没错,李南公自然是看到了打通襄汉漕运的好处,才想方设法地把他考不上进士的次子塞进韩冈的幕府。不过李南公是转运副使,漕司中的许多事少不了他帮手,韩刚也不介意来个闲人分功劳,“李楚老家学渊源,想必他的次子在治事上,也能有所助益。”   韩冈与沈括一直聊到了深夜,回到了寅宾馆,短短地睡了两个时辰,韩冈又起来和沈括去了城外,查看即将成为襄汉漕运主要通道的泌水和堵水。   唐州的州治在泌阳县,襄州的州治自然是在襄阳,两地之间相距很近,而且可以通过泌水相连,交通十分方便。   这条泌水是襄汉漕渠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襄汉漕渠的南段是汉水,当漕运自汉水抵达襄阳后,便转由泌水北上,抵达泌阳。过了泌阳之后,转入泌水上游支流堵水,进抵方城山下。   而需要开凿的渠道,提升水势而设立的堰坝,都是从堵水的上游设置和出发,越过方城山,汇入北麓的沙河。当水流越过方城垭口之后,接下来就是一路平川,直抵开封,真正需要开凿的渠道其实很短,绝大多数的地段,都能借用现有的水路。如果不是因为方城垭口的让人叹息的地势,如此难得的漕运通道,绝不可能被放弃。   初春的桃花汛已过,而夏天尚未到来,泌水也显得分外和缓,但发源自方城山深处的河水,有着足够的深度,可以通行额定七百料的纲船。   “不过汉水、泌水都有足够的水深,只要将上游几处险阻的河槽清淤,千料甚至千五百料的纲船都可以抵达方城山下。”沈括和韩冈驻马河畔,望着潺潺的流水。   “过了泌阳县往上,堵水的河道可是变浅。”韩冈经过方城山南下时,已经查看过沿途水道的情况,“汴水为了能通行七百料纲船,水深要保证在六尺上下。千料船、千五百料船,又该要多少?怎么说能让千五百料艘通行至方城山?”   “在河中筑低堰来抬高水位。连续筑堰,能将沿途的水位逐级抬高。”沈括答道。   “就像是灵渠?”   沈括点头:“为了打通漓水和湘水,秦人就在湘水中修了拦河的大小天平,抬高了上游水位,又分出一部分湘江水流注入灵渠。但这么一来,湘水上游下游的沟通就被大小天平给堵死,为了能让船只顺利地往来湘水上游下游,就又开辟了一条北渠出来。若设了船闸,就不用开凿北渠,直接用船闸翻越拦住湘水的天平石堤。而灵渠中,也不用三十六道斗门,一座船闸足矣。”指着面前的河水,“在堵水上逐级设立堰坝抬高水位,纲船通过一个两级船闸就翻过一座堰坝,几个船闸前后一过,很容易就能抵达上游。”   韩冈深有感触地点头表示同意,他对灵渠很熟悉,沈括说的话很有道理。   “而且筑堰之后,”沈括继续说道,“引水浇地也变得方便起来,还有如水车这样的各色利用水力的器具,都能派上用场了。”   有了沈括,果然省了不少的事。开启襄汉漕渠,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让渠水越过看似平缓但却比南北两侧都要高出六丈的方城垭口。现在由沈括在唐州主持工役,一方面抬升堵水的水位,另一方面则向下深挖河道,北面的汝州再加以配合,要打通这一道关口,却是便得轻而易举,仅仅需要时间而已。   韩冈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方城垭口的轨道修起来。打通漕运后,将整条运河完工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沈括来做,自己只要在襄阳享受成果就行了。   韩冈甚至可以将最后的功劳都让给沈括,占个首倡和掌控的功劳对他来说已然足矣,他现在的目标是学术上的地位,而不是实务上的功绩。 第三十六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四)   “韩冈已经启程去襄阳了?”   王廓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父亲问题的回答。   京西路转运使的行动并不是秘密,尤其是前些天,洛阳的府漕之争受到了京城众多官员的关注,那件事的结果关系到眼下的新旧党争,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未来的政局发展。不过韩冈退让之后,却把文彦博推进了坑里。越来越多的人不值文彦博的所作所为,转而支持韩冈。   “这一招以退为进做得好。”王韶一拍交椅扶手,忍不住赞道:“韩玉昆的手段果然厉害。”   王廓望着自己的父亲,心中有着无奈,低头再次提醒,“大人,行礼已经收好了。”   王韶狠狠地瞥了长子一眼,“急什么?天子派人来催了不成?”   “……”王廓沉默了下去。   王韶去职,王家南下,天子的确没有派人来催。但王韶算是因罪而离,眼下当然只有越快离开京城越好,这样才能向天子表明自己知错、诚心诚意接受处罚,愿意就此改过的态度。   王韶瞥了眼欲言又止的长子,甚是不满地冷哼了一声。但他随即又苦笑地摇起头来:“实在太大意了。”   王韶想不到为了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章惇竟然联络了蔡确——也许还有吕惠卿。蔡确也的确不负他刚刚闯下的名,一封弹章,便让王韶不得不引罪请辞。   别的罪名还好说,以天子现在打算稳定朝局的想法,西府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变动。可换成是引用乡里私人的罪名,天子却难以忍受这样的枢密副使。如果将自己再留下去,天子恐怕也会担心自己会将更多的国家公器,当成是私人授受的工具。   没有在第一时间对弹劾加以驳斥,也没有在第一时间以退为进的请辞,耽搁了时间,自己眼下黯然出京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便宜了章惇!”站在后院的两层小楼楼上,王韶冷眼望着不远处的章府,心中愤恨不已,“便宜此辈小人!”   ……   “蔡确那厮决不饶他!”   挡在前头的拦路石,被御史中丞像树上的鸟儿一般,一记准确有效地射击,便给击落了下来,可章惇却没有任何欢喜之情。   章惇的二弟章恺当然知道他的兄长为何而愤怒,蔡确的这一封弹章根本不像是外界所说,是得自章惇的授意,而是他的独断独行。   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章惇当然也想能转任东府。但他并没有想过通过陷害王韶而将机会抢到手,甚至都没想过这一次能有机会转任政事堂中。   吕惠卿在政事堂里做着参知政事,自己想与他做同僚,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很可能就这一位吕吉甫。而且新党之中,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控制枢密院,章惇一时间根本离不开西府。   可蔡确的行动,就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让王韶变得怨恨自己,要不然以他跟韩冈的交情,与王韶维持着良好以上的关系,是章惇的不二选择。   “会不会是吕吉甫授意?”章恺问道。他刚刚送了父亲章俞上京,哪里能想到转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这一幕。作为章惇之弟,章恺还是比较清楚如今朝堂上的局面,还有他的兄长所站立的位置。   “不至于。虽说蔡确往往受人之命,但吕惠卿还不至于用这等手法来陷害为兄。”章惇摇摇头,沉声道:“他没空!”   吕惠卿如今正紧锣密鼓地筹备手实法,打算仿效当年的王安石,通过推行新的政策,从而乘势扩大自己的权力范围。这样的情况下,吕惠卿可不会节外生枝,暗地里来黑章惇一手。章惇能进政事堂的几率太小,而用这等策略,也只是王韶倒霉,章惇不过是坏了些名声罢了。而眼下要是与章惇再闹翻了,吕惠卿还有几个人能作为他的助手?他现在的目标可是王珪。   面对吕惠卿这些日子来的咄咄逼人,作为东府之长的王珪则什么也没做,每天上朝都是对天子的吩咐唯唯诺诺,不断地重复着“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这三句话,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当了一个月的宰相,就已经落下了一个“三旨相公”的雅号。   在政事堂中只剩这样的一个宰相的时候,不论换做是谁来做参知政事,都会忍不住设法取得更大的权力,吕惠卿自然也是无暇分心于他事。   不过吕惠卿准备使用的手段却让章惇觉得并不合适。只是眼下的政局,让章惇无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还没做好在新党中另立山头的准备。加上蔡确的背后一刀,使得章惇眼下只能保持着沉默,远离政事堂中的一池浑水。   章惇头疼得要命,眼下的局势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推开窗户,初夏的夜风便涌了进来。章惇从崇仁坊中望向皇城的位置,夜色下的皇城城墙,映衬着墙头上的一排暗弱的灯光,显得分外幽暗迷茫。   做了十一年的皇帝,赵顼的心思越发得幽深起来,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就像是夜色下的皇城,明明是看得见,但仔细瞧过去,细节之处却是一片模糊。   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人能明白。   ……   洛阳现在风平浪静。   韩冈和文彦博之前的一番纷争,在韩冈的退让之下,似乎是平息了下来。加上韩冈的南下退避,看起来京西路是没有问题了,更不会影响到赵顼始终记挂在心上的襄汉漕渠。   只是赵顼依然觉得文彦博心胸狭隘是整件事的祸源,但也有为韩冈的心机而感到惊讶。赵顼也不是蠢人,童贯回来之后,尽管赵顼只听了他复述的一干细节,但赵顼却能看得出来,韩冈在受辱之后的举动,是这位年轻的都转运使不见血却依然狠辣的报复。   “真不简单啊。”   赵顼想着。文彦博三朝元老,一点错处就给韩冈抓到。而韩冈的反击,完全是借势压人,让文彦博空有权势和人脉,却拿他无能为力。   且除了声名之外,眼下文彦博也已经为儿子文及甫事涉干请一事,上书请罪。不论文及甫最后怎么判,文彦博也只有请辞一条路可走。而韩冈,则是带着洛阳城中博来的好名声,施施然南下襄阳。看他的样子,似乎就是想在襄阳将京西路漕司的治所给定下,而在他远离了洛阳之后,文彦博乃至他的继承者,更是得配合韩冈的工作,否则就是名声上的大问题。   “韩冈心术难测,还是放在京城之外十几年,好好看清楚他这个人。”方才就是曹氏提起了有关韩冈的话题,眼下则是更进一步地提醒赵顼,“不要太早让他入京,更不能让他过早晋身两府。”   韩冈并非纯臣。对于这一点,赵顼并不感到讶异。   能在千万人中成为为数寥寥的进士,能在几万名官员组成的官场中熬出头的大臣,当然不会有只知忠心事上、不知阴谋诡计的愚直臣子。而韩冈更是朝臣中的佼佼者,哪有输人的道理。   “娘娘放心,儿臣明白。”赵顼恭声说着。心里却在想着,韩冈若是在襄汉漕渠上立了功,日后再安排他去河北,将黄河大堤给休整一番。无论如何,这一次,赵顼都不会将韩冈太早纳入京中。   韩冈一直以来,都是才干智术而著称于世,他当然不简单。如果放在朝堂之中,恐怕不论是什么位置,都能交出一份让人不得不惊叹的答卷。只要与朝中的其他臣子做一下对比,就能逼得赵顼不得不提拔于他。甚至短时间内,就连通向两府的道路都能为他而打开。以韩冈的年纪和才干来说,一旦身登两府,日后权倾朝野,甚至能远胜韩琦。   不过将他放在京城之外,让他不断地在各路各州间调动,既不会浪费他的才能,也能压得下他的声望。让他攒个一二十年名望再入京城,日后如同其岳父一般为国出力,流传到后世,说起来也算是一桩美谈。   曹氏抬头,已经昏花的双眼,看着成熟起来的赵顼。要不是因为这名孙儿的居中转圜,当年真的想与那个不孝子拼个鱼死网破。不过当年些许纷争早已成为陈年旧事,曹氏也都抛到了脑后,现在她所关心的,只有大宋的江山。   “也是老身多说了,看来官家已是早有定见。”   赵顼腰弯了下来:“儿臣年轻识浅,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娘娘的提点。”   曹氏笑了一笑,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她的这位孙子,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时,已经越来越老练成熟,不复当年的青稚。就像他过去坚持新法一样,如今他对朝政的处置依然是全凭本心。眼下也就是跟自己一个想法才会如此畅快地点头受教,换做是其他事,不是阳奉阴违,就是婉言拒绝,甚至是忿而争辩。   在王安石之后,再也没有能左右天子的朝臣,并不是一件坏事,曹氏也算是能放下一点心,在宫中好好地休息一番了。 第三十六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五)   王韶出知楚州。   这个消息在韩冈抵达襄阳没多久,就传到了他的耳中——世间总少不了有人为他传递信息,甚至是不待吩咐,便将最近的一年多的邸报,包装得整整齐齐地送来给他。   “果然还是如此。”   韩冈叹了口气,王韶终究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他看得是最新一期的邸报,上面并不只是说着王韶,还有朝堂上其他方面的人事安排,对判读朝堂上的变动,有着不可抹杀的巨大帮助。韩冈将新送来的邸报折了一折,他就换了下一页来看。   稳定了西府五年的三位枢使,如今先后离开京城,而东府政事堂中,也是如同走马灯一般。两府人事上的动荡,就像屋外的狂风骤雨,只见是越来越猛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旧为京西南路转运司的衙署,现在在韩冈带着全家老小住进来之后,就只是将“南”字去掉而已——京西路转运司衙署。   这一座由四十多座大小楼阁所组成的建筑群,规模完全符合一名转运使的身份,不过这一片建筑,比起韩冈的年龄都要大,已经是老态龙钟,大约有三十多年没有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整修。从前面的大堂直到最后一进的后花园,几乎每一处楼阁都是漏风漏雨得厉害。   韩冈书房的窗户,在初夏的暴风雨哗哗的直响,雨水和风暴从门窗处的缝隙中挤了进来,用丝绵麻絮堵着缝隙后,感觉就好一点了,但天花板上的渗水就只能干瞪眼。从房顶上落下来的雨水不是滴滴答答,而是几乎流成了一条水线,几个装酱菜的小坛子放在滴水的地方,转眼就积了小半坛出来。   房间里到处都是水,桌上地上皆是湿漉漉的,雨水沿着书架向下淌着。但韩冈却不心疼自己的藏书,他一向只对书中的内容感兴趣,倒是不怎么在意去收集所谓的珍本、孤本,就算全都泡烂了,大不了再花钱买就是了,反正里面也没有多金贵的版本。他就安安然然地坐着在潮湿的书房中,继续翻看他的邸报。   王旖在外面喊了一声,等了片刻之后,推门进来,看着韩冈依然故我地不动如山,王旖好气亦复好笑,“方才几个小厮过去的时候,都说官人你是宰相气度,雨水都临头了,还一动也不动。”   韩冈笑了,将邸报丢到一旁的书桌上:“若为夫能耐雨淋便是宰相气度,外面街巷上的小贩,就都是宰相候补了。”   书桌上刚刚擦过,也全是水迹。王旖乘着邸报还没有完全被湿透,赶忙揭了起来,双手的食中两指的指尖捏着,随意瞥了两眼,对上面王韶的出外并不感到如何惊讶,之前的征兆太多,而韩冈也跟她说过王韶可能要出外了,只是平平静静地问了一句:“王副枢终于出外了?”   韩冈点点头,叹气道:“王子纯离了西府,元厚之进了东府,一出一入,人数倒不见少,可这事乱的……真不知道一年之后,两府之中还有几人能安然无恙的?”   “官人真是替古人担忧。”王旖笑说着韩冈,“官人何须操心朝堂上之事?难道这是京西转运使的差事不成?”   “说得也是,”韩冈自嘲地一笑,自己关心过度了,其实不论两府中的姓名怎么变动,他都是无关人等,根本不应该去多想,“不该管的,也管不了,只能是看看热闹好了。”   在王韶出外之后,紧接着就是元绛入政事堂。前后就差了一天,所以登在同一张邸报上。   元绛算是新党的同情者,但也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新党一边。论资历,元绛可以傲视同侪,官场上的辈分可以比拟文彦博、富弼,比王安石还要年长十几岁,只是升得慢了些。做过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眼下也终于做到了参知政事的任上。   韩冈与元绛不熟,但几乎是在同时升任翰林学士兼权知开封府的另一人,韩冈却是极为熟悉——是苏颂。权知开封府和翰林学士都是通往两府的最后一级阶梯,眼下的苏颂,无论是地位还是资历上,都很可能是参知政事的候补。如果政事堂不能取得平衡,说不定苏颂也会被招进去。   在后王安石的时代,朝堂上要想重新找到一个平衡点,恐怕还要不少时间进行调整。只是这一切正如王旖所说,当真跟韩冈无关。   丢下了去为“古人”担忧,韩冈同时也丢下了湿透的书房,随着王旖一起离开。书房中的阴湿,自有家中的仆婢来打扫,但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没有一个晴天,再怎么打扫,都会转眼就变回原样,一点也看不到改变。   此时雨水如注,倒悬而下,晶莹透亮的水瀑就挂在围廊前的屋檐上。   韩冈摊开手伸进雨帘中,让滑落的雨水砸在掌心处,感受着清凉的湿润,以及暴雨的猛烈,“雨要是能早些停就好了,四月初夏,雨水太勤对地里的庄稼可不是件好事,对城里的百姓更不好。”   王旖在后面摇摇头,她的丈夫总是挂心着政事,无论是身在朝堂和地方,很少见他能轻松一点。除了处置眼前的公务,就是在书房中写些什么,或者是接见一下宾客,却不见他出去与同伴找官妓喝酒,顺便嘲风弄月。   不通诗词歌舞、琴棋书画的坏处就在这里,会占据大量时间的不良嗜好一概没有,韩冈当然只能是将多余的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当然,这样的问题在韩冈看来并不是问题,而且这也让他能抽出更多闲暇时光,去陪着他的妻妾和儿女。   过了两天,笼罩了京西路南段的阴云,终于雨收云散。被暴雨拘束在衙门中的襄州知府和襄阳知县,亦终于能出来忙里忙外,韩冈也派了人去监察和清点这一次暴雨所带来的损失,同时以防有奸人想趁着如今的暴雨,将他们之前对府库的亏空,全都给名正言顺地报上来。韩冈心思细密,又深悉官员们的无耻,可不会给人利用这一场暴雨的机会。   清点灾害伤亡人数和粮秣库中损失的情况,大约用了六天的时间,而从报上来的数字上看,有很多值得韩冈皱眉的地方。   韩冈正拿着报上来的清单,一项项地仔细查看。清单上的许多地方,都被他用笔描了出来,那是值得商榷甚至审核的项目。但不管韩冈怎么对上面的数字质疑,但报上来的死亡人数,都已经远远超过他的心理预计。   死亡者竟然有一百六十余人,同时还有六百多间民房垮塌,至于失踪人数,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据。   韩冈皱着眉头,正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一个难题,却听见外面在通报,说是李家的二衙内到了。   “李家的二衙内?”韩冈几乎都要忘掉了这个人,甚至连姓名都快忘了。借着拜帖和残存的记忆,终于想到京西转运副使李南公次子的姓名。   虽然韩冈已经跟沈括说好,将他安排在唐州,但李诫既然是韩冈的幕僚,自然也得先来拜访一下他的东主。   李诫是李南公亲自推荐到韩冈幕中,是为了让他没有功名在身的这位次子,能搭上韩冈飞黄腾达的路子。   说实话,韩冈对这位走后门的李家二衙内根本都没放在心上。不是说考不上进士就没本事,而是李诫据说是在天下各地游历,有着这样的经验,很容易就能投入任何一名州县官或是监司官的幕府之中,但李诫却是从来也没有这个经验,依然是一名布衣。   这跟李南公地位不高,功劳不显,无法荫补子孙有关,但更多的应该还是李诫本人缺乏足够的能力。   ——韩冈本来是这么想的。尤其是见到李诫之后,发现他长得还算是周正,口才也不算差,在官宦人家做个帮闲一般的幕僚根本不成问题,这就更让韩冈怀疑起他的能力来。   可说了几句之后,却发现李诫对营造匠作之事的了解,可算是真正的专家,并非世人只能看见成物一般的肤浅。   “营造一事,首要乃是度、量、衡。尺规衡器若有差异,前后制作出来的两样器物,就是天差地远。”李诫拿着茶盏和盖子,比画给韩冈看,“如果制作杯盖、茶盏的瓷胚时,定下的标识有所不同,这杯盖就别想稳稳地盖在茶盏上。”   韩冈很欣赏李诫的见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精准的测量仪器,是工业和建造业大发展必不可缺的先决条件。他点头附和着:“漕渠的开凿当也是如此。”   “龙图说得正是!”李诫一拍桌,“开凿渠道,自然是要依靠水流。两地之间高差是决定水流方向,哪能缺少精良的器具加以测量?绘制地图、打造沙盘,一切的根基都取决自一开始的对山川地理的测量。”   看着李诫在面前侃侃而谈,“当真难得的人物。”韩冈心中想着。 第三十七章 蒿目黄尘顾世事(上)   过了端午,到了五月中的时候,京西的气温已不再是春夏交替时节的忽高忽低,而是已经稳定在了高位。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节,三千厢兵陆续被调来汝州、唐州的交界处,正式拉开了打通襄汉漕运的工程。韩冈也暂时离开了襄阳,驻节于方城县。   由于工期并不算紧,厢兵们的工作时间都定在早晚清凉的时候。相比其他工程来,这算得上是十分轻松的工役了。除此之外,还有充分的后勤准备,加上足够诱人的奖励制度,让韩冈预备好的杀一儆百的最后手段,并没能拿出来亮一亮相,连工程进度也比计划中要快上不少。   开工已经七天了,轨道路线的地基顺利地从垭口两端,向中心处延伸。一天总额高达百贯的奖金,悬在六十支工程队,总计三千厢军的头上,让他们忘记了疲劳,在有限的工作实践中拼命地卖着力气。   韩冈刚刚从工地上巡视回来。   今天早上他所视察的几段路线上,厢兵们纷纷要求延长每日的工作时间。相比起一个月才四五百文的军饷,只要进度和工程质量的综合评分每天能排在前十,每一名厢兵至少都能分到五十文的奖金。若是排在第一,就是整整五百文。穷惯了的厢兵,有几个不愿意发上一笔小财?   但韩冈拒绝了厢兵们的要求,让他们稳着一点,将工程质量再提高一级。   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韩冈回到临时居所。才下马,勾当公事的方兴就递了一份刚刚送达的公文过来。   “是什么事?”韩冈漫不经意地回身,拍拍一大早就背着他巡视了几十里地的坐骑。   方兴回道:“朝廷颁布《手实法》,要路中对治下各州县加以督促。”   “手实法?!”韩冈脸色猛然一变,扯过方兴递来的公文,只看了两眼便骂了起来:“吕吉甫这是疯了不成?!”   “龙图!”方兴咳嗽了一声,又看看左右,提醒韩冈注意言辞。   韩冈倒给方兴小心翼翼的姿态,弄得有些好笑。不过背后骂人的确不好,换了个说法:“吕吉甫这次做得岔了。”照样还是否定。   韩冈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了手实法这个名词,这是章惇跟他提起过的。就像青苗、免役、市易诸法都不能算是王安石原创一样,手实法其实也是源自于前代,为唐代宰相元稹任知州时所首创。   当初王安石初次罢相,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后,就开始筹划推行手实法,以厘定天下人户家产情况——主要是田地,也包括房产、牲畜,以及桑麻等经济作物——制定五等丁产簿,并借此来征税。这的确可以算是方田均税法的一个变体,但比起方田均税法来说,却更为宽松。   虽说基本上皆是通过确定各家各户所拥有的土地数目,以便征收税赋——确切点说方田均税法是征收田赋的依据,而依手实法所制定的五等丁产簿则主要是抑配便民贷和征收免行钱的依据——但方田均税法,是由官府派人下乡丈量,而手实法则是由百姓自报数目。   不过当初王安石复职太快,让吕惠卿还没来得及推行,就不得不宣告中止。但眼下王安石、冯京、吴充一个接一个罢相,政事堂中只剩王珪一个对天子唯命是从的宰相,再加上元绛这位年纪虽长、但在政事堂中资历浅薄的新人,吕惠卿的当初的计划也就随之提上台面。   只是韩冈出京时此事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才几个月的工夫,这一项新法案,就已经在皇城中走完了一整套的流程,颁行于天下。吕惠卿的手脚的确是够快的。   可惜的是,这一项法案,在韩冈看来,实在是不合时宜。   “龙图也觉得着手实法不合人意?”方兴问道。   韩冈叹了一声:“变法的时机早就过去了,吕惠卿如今逆势而行,乃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不过说起来,这其实也只是对方田均税法的补充罢了……如果能把最后一条去掉的话。”   “……能去得掉?”韩冈笑着问道。   经过了两年的延误,新近出台的手实法对比起旧法来,似乎是修改了一些不太适当的条款,涂脂抹粉了一番,很有几项体恤百姓的条款——比如说“屋宅分有无蕃息立等,凡居钱五当蕃息之钱一”这一条,说白了就是自住的屋宅和自耕的田地在计价时,只抵作同等大小的出租屋宅和佃田的五分之一,自耕农可因此而得惠。   但为了保证这条法案能带来足够的财政收入,基本内容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如果禀报不实,允许他人举报,这些被瞒报的财物将分出三分之一与告发者——愿意自觉自愿地缴税的民众当然不多,愿意公开家产的人们同样没有多少,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弄虚作假,吕惠卿便在手实法中加了这一条。   如果没有这一惩罚条款,只令百姓自报田产数目的手实法,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可有了这一条之后,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手实法的推行会因此而困难百倍。   如果只从法令上来看,在韩冈眼里,手实法的确算是良法,可算是超前的财产申报制度——因为要申报家产的不仅仅是民户,也包括世称形势户的官户——但这项法案,一旦施行起来,却会引发很大的问题。   以钱财来鼓励告发隐财,日后告发之风便会无穷无尽。从儒家教化上讲,这是有伤风化之法。而说句难听话,真正的大户势力盘根错节,根本没多少人敢去告发,就是告发了也不一定有用,反而是家底稍稍殷实的普通富户,没有什么势力、家产却让人垂涎,最后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官吏们的道德水准,根本不能指望,而从利益的角度上说,官吏又怎么会跟自己的家产过不去?——只要中户因此而破产成风,用来攻击吕惠卿、废除手实法的借口也就有了。   但也不是说手实法完全不可能实现,换在是十年前,甚至是六年前免役法初行,国用窘迫的时候,即便反对声再大,天子咬着牙都能推行下去,有什么问题,完全可以在施行中加以解决,只要能让天子在国库中听到叮当作响的铜钱声就行了。   可惜的是,眼下已经是元丰元年而不是熙宁元年。   吕惠卿从来都是个有想法有心气的人,自从他辅佐王安石考订新法开始,便是如此。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当然不会甘心一直身处在王安石留下的阴影之下,他现在做的事,就是在设法摆脱王安石的阴影。拿自己这些年里积攒下来的政治资本,来博取更多的权力以及更响亮的名声。   “吕参政应当是权衡过利弊。但这是赌博吧?他可没有王相公当年的声望……不成功便成仁,太冒险了。”方兴对吕惠卿这一次的行事很不以为然。   “他肯定是想明白了。”韩冈从不怀疑吕惠卿的智商,但下这么大的赌注,却也同样是他难以认同的,“赌博嘛,没有说百分百能赢的,做一件事,任谁也不能说自己肯定能成功。只是有些不值当啊。”   如果天子能够全力支持吕惠卿,韩冈也不在意得罪一下京西的官宦人家,反正他们有钱,多出点也是应当的。但若是赵顼做不到十年前支持王安石一般地成为吕惠卿的支柱,韩冈疯了才会为随时准备退却的赵顼和一心想摆脱王安石的吕惠卿出生入死。   韩冈完全不看好吕惠卿。熙宁六年的市易法就闹得京城一团乱,王安石的政治资本大幅衰减,到了一年后终于辞了相位——王安石初次辞相的原因很多,可这一件事肯定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条——而如今手实法更胜市易法一筹,吕惠卿却没有王安石的资本雄厚,眼下他是赌天子要保着自己,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韩冈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把这件事丢到了一边去。但过了两天,李诫从正在亲自测量船闸、堰坝修筑位置的沈括那里回来,说了些公事,却又提起了手实法来。   “此事你怎么看?”韩冈反问着。   李诫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朝廷不缺钱。去年京西北路的税赋、便民、市易、免行,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六百余万贯石匹两,比京西北路税赋更多的路州为数都不少……”   韩冈摇头,打断了李诫的话,冷笑道:“朝廷的褡裢里面永远都有个补不好的窟窿……谁会嫌钱多?你能收多少钱上来,就有人有本事用多少钱出去。即便不用,堆在库房里,让天子看着也舒心……不曾闻‘五季失图,猃狁孔炽’?”   李诫点点头,当今天子登基之初就模仿当年太祖皇帝之志,在宫中建了三十二间库房,自作诗句“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以此来作为库房的编号。打算用这里面的钱,作为军费,灭掉西夏,收复燕云。   ——太祖皇帝赵匡胤当年设封桩库,便是存了用库中财物换回燕云失土的打算。如果契丹人敬酒不吃,那封桩库中的这笔钱就会转作北伐的军费,变成一杯赠给契丹人的罚酒。可惜太宗两次北伐皆败北,而真宗皇帝则是失土没得回,就只拿到了一张澶渊之盟,最后拿着这笔钱去封禅修庙。   李诫听得明白,但他疑惑了起来:“龙图是同意手实法?”   韩冈摇摇头:“只是眼下朝廷的税赋收入也不算少,靠手实法多征的钱钞,并不是朝廷急需。”   韩冈不介意在李诫面前议论朝廷成法。李诫会在他面前提起手实法,其实是帮他老子来问的——韩冈专注于襄汉漕运,京西漕司中的大小事务,大半都是由一南一北两位副使、两名判官来处置。   韩冈是转运使,在职责上有督促治下州县推行朝廷新规的职责。如今朝廷颁布手实法,韩冈也有义务在京西路将之推广。这些年来,诸多新法一部部地颁布于世,每次总有几位漕司主官被调职或降罪,这都是因为督促新法不利的缘故。所以韩冈现在的这番话也是说给李南公听的。   对于手实法,韩冈的态度很明确,他无意去监察督促,但也不会出手干扰,想必李诫应该是明白了。 第三十七章 蒿目黄尘顾世事(中)   给远在京城的章惇写了一封信去,韩冈便毫不在意地将吕惠卿希望用来展示自己才干的《手实法》抛在脑后。在一天热过一天的元丰元年的初夏,他把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襄汉漕运之上。   半个月的时间中,汝州和唐州之间的漕运道路,韩冈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之多。从正在疏浚中的水道,到穿越方城垭口的轨道地基,他都仔仔细细地往返查看了几遍。都转运使如此上心,下面的官吏乃至厢军的官兵当然也不敢轻忽视之。   到了快六月的时候,工匠和材料陆续抵达工程现场。   筑路的工匠分别来自京城和徐州,总共二十多位。其中大工六人,每一位都拥有丰富的经验,在开始修建轨道前,分别都有着常年修造宫舍、桥梁、道路、堤坝的经历,几年来又不停地修建轨道,可以说是国中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一班人马。   筑路的木料主要来自于南方,做轨道的硬木和做枕木的软木,经由汉水、泌水和堵水,运抵方城山下的木作中。皆是从江陵的船场运出来,已经经过了几年的晾晒,切割处理之后,就能立刻使用,不用担心新鲜木头脱水后的干缩。   而方城垭口北面,沿着水路而来的还有一船船的作为轨道路基的矿渣和卵石,当然,还有上万斤的铁料。虽说方城山附近没有冶铁的矿渣,也缺少卵石,但千里迢迢地从京畿将这些沉重的原材料运来,更多的还是想测试一下方城山北麓到蔡河的漕运是否畅通运行。   除去已经准备动工的堰坝,年底之前襄汉漕运便能初步打通。剩下的就是能运多少的问题。同样的一条道路,如果调度指挥出色,单位时间的运输量翻个一两番,甚至上升一个数量级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韩冈不会指望这个时代的运输调度,能比得上后世的专业人才,但即将为此而设立的发运司,韩冈期望他们至少能有六路发运司和三门白波发运司的平均水准。这事现在来想虽说是早了一点,但早一天练上,便多一天经验。韩冈只想看看实验的结果。   结果当然很完美。事实证明百年前在方城山山南山北的开凿出来的漕运通道至今依然能够使用,指挥调度的官员也是十分出色。不过卸货的地点离着方城山有些远,接近垭口的两段都要再疏浚一番方能使用,而在计划中,更是要通过堰坝提升水位并设置船闸,以连通深凿后的垭口渠道。就是因为此事,当设堰提水的方案敲定之后,暂时用来连接方城山南北的轨道便不得不加长了三十余里。   一旦堰坝提升了水位,之前的疏浚河道就是无用功。而相比起疏浚的工程量和对时间的延误,还是修建轨道更简单一点。不过这样一来,就多了一桩麻烦——修桥。   方城垭口前后也是有河流的,南面的是堵水的支流,北面的则是沙河的支流。如果襄汉漕运的中转点能向上游移动,可以避过这些支流,但眼下的情况,却必须设桥跨过去。   总共四条溪流,每一条都不宽,平时最宽的一条也就四五丈而已。以此时的桥梁建筑水平来说,可算得上是轻而易举。但每隔几年,方城山一带往往就会有一次雨量偏大引发洪水的年份,百年前漕渠开凿失败,也有沙河堰坝被洪水冲垮的因素在,要怎样避免跨河的桥梁被冲毁,也是一桩难题。   “要跨过这条三里溪,还是设石桥比较好。方城山不缺石头。”李诫在溪边对来巡视的韩冈和沈括说着自己的意见,“木桥要防洪,桥拱必须要抬高,可抬得过高,车马难行,换成是石桥就方便多了,也坚固得多。可以赵州桥样式为范,设敞肩石拱,一大拱挑四小拱,跨过河道的行洪区域,桥拱弯曲,桥面平缓,正好适合轨道通行。”   “赵州桥的样式也记得?”韩冈有几分惊喜。   “石拱桥多半大同小异。”李诫很有自信地说道,将石拱桥如何修造,一条条地说给韩冈和沈括听。   韩冈连声赞许。李诫对他来说算是一个惊喜。他在建筑营造上的才能不仅让韩冈为之激赏,也让沈括赞叹良久。   “野有遗贤……”沈括叹了一句,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合适,“难得人才,竟遗珠于外。”   李诫闻言连忙谦虚:“学生自幼不喜学,唯有工匠之事稍有心得。”   韩冈冷笑一声:“世间只重诗词文章。可经世济用之材,岂是区区章句能衡量得了的。”   李诫又为韩冈的夸奖而自谦了几句,聊了片刻,便向韩冈、沈括辞行,他还有事情要去做。   待李诫走后,沈括私下里问着韩冈道:“玉昆是打算举荐其人?”   “当然。”韩冈点头。   “那是李南公的儿子。”沈括提醒道。   韩冈身为都转运使,不但将转运副使的儿子收为幕僚,甚至还委以重任,这肯定会为人诟病。若是再举荐李诫为官,那就不是诟病的问题了。   “没关系。”韩冈无所谓,此事不会影响到他地位的稳定。   韩冈既然是这个态度,沈括也就不说了。将此事细细想来,韩冈的自信其实也没错,相对于他受到的信任,的确是没关系。   “如今唐州的钱粮也收上来了,路中前半段的需用应该没有问题。”沈括问着,“是否要加快进度?”   夏税征收是一年一度的重头戏,端午之后,唐州用了二十天才收了额定的八成,剩下的两成欠额,看往年的情况,多半要到秋税时才能补得上来。这半个多月来,沈括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放在收税上。   “快一点、慢一点都无所谓,能在时限内完工就行了。”韩冈说着,沿着溪水河畔走了起来,走了两步,见沈括跟上来,就偏头笑道:“唐州收税难易如何?”   “京西民风彪悍,税赋征收不易。”沈括摇摇头,“要是在两浙,半个月的时间至少能收上来九成。”   “也是两浙富庶,京西的收成本来就不算多,交的税却不比江南少多少,自然要难些……但有个七八成,也够抵上朝廷要的数目了。”   “说得也是。”沈括点了点头,“能收的都收了,剩下的就算再催逼,也不一定能收得回来,弄得百姓卖儿卖女就不好了。”   “将下面的胥吏管束住,收满足额也不是难事。”韩冈说道。   “如何管得住?”沈括叹了一声,韩冈说得根本是废话,“重禄法也只让他们的手伸得短了一点而已。”   大宋的国策是虚外守中,除了边州,禁军兵力都集中在京畿,外路为数寥寥。而在经济上也是如此,除了边州以外,国内各路的每一个州县在留足了一定的积存后,剩下的税入都要上交朝廷。上缴的税入,额度基本上都是确定的,但这个额度并不是征收的数目。   夏秋完税之日,官府从百姓手上收钱,从来都没人能指望可以百分之百地完成,预定征收的税额远比实际需要要大得多。一般来说,能征收到七八成就能有足够上缴朝廷的数目,以及补完州县一年来消耗的仓储。至于多下来的,也不可能私分掉,照样要运回京城。上交的多,就能为当地守臣换回一个优良的考绩,以及一个干才的评价——可要是在征收的过程中,闹出了乱子来,亲民官们就那就别指望能有好结果了。故而能收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欠账着人去慢慢督促就是了,官员们一般都不会逼得太紧。   但并不是说这个时代的官府治政有多宽松温和,实际情况正相反,只是把住了不让百姓造反的底线而已。在田赋丁税之外,还有折变、支移等名目繁多的附加税,这些钱素无定额,全凭税吏们的一张嘴。使得百姓们最终交到税吏们手上的钱粮,许多时候都能涨个五成六成,甚至一倍、两倍。这些钱,则是可以私分的。交一部分给朝廷做个样子,剩下的大头则是官员、胥吏各自分肥,这早已成了世间通行的规则,也仅有少数官员能够做到清廉二字。   说起来,如果当真按着税额来征收,将苛捐杂税一概罢去,倒不见得会有几人逃税。王安石当年提议变法的时候,在一系列的奏章中都提及了此事,谓此乃致乱之源。因此之后颁行于世的新法,对中等以下的贫民多有倾斜——免役法向五等户征收的免行钱也不算很多——但朝廷收入上的损失和增加的部分,则是让富人承担了去,得到的骂声比以前更多,就是良民为盗的可能性却小了不少,不复仁宗后期,欧阳修在奏章中所说“一伙多过一伙”的盗贼遍地的情况。   收税的事,韩冈说说也就算了,也就暗叹了一声。时代的风气不是他一个都转运使能扭转得过来的,就是他面前的沈括,虽说不上贪腐,但一般的灰色收入也不会清高地放弃。   但只要襄汉漕运能就此打通,到了那时候,漕运沿线自然会繁华起来,此地百姓们的生活当会比眼下要过得好上一些……如此,足矣。 第三十七章 蒿目黄尘顾世事(下)   夏日的横山深处,有青山、有流水、有鸟兽。森森草木、潺潺山涧、悠悠鸟鸣,还有有别于山外的清凉的和风。   如果是内地,比如是京畿或是江南,如此秀美的山岭,决少不了文人墨客遗留下来的痕迹。或是题字题诗,或是建在风景佳处的亭台楼阁,或许还有着几处用来避暑的别墅。   但浸透了血液的宋夏边界,正常人都不会将这片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土地,当作避暑的场所。就是突然喧闹起来的今天,也不是为了于此避暑纳凉,而是数百健儿跨马持弓的游猎。不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但凡大规模的游猎,其目标永远都是两条腿的直立行走的猎物,少有瞄准山林中鸟兽。   这一日的射猎参与者人数众多,有红袍锦衣的汉家军士、也有金环辫发的蕃人,但他们都只是围观者,张弓的则只有一位。   个矮体壮,满面虬髯,一对持弓的手腕如同铁铸,轻快地扯动着弓力过百斤的长弓,呼吸之间便是数支飞出,却是毫不费力的模样。   离弦的长箭在虚空中如同珠链,瞄着同一个目标飞向前方。令人瞠目结舌的箭术,其箭矢的落处,却只是一只不幸从洞中蹿出来的灰色野兔。   能在山岭间灵活奔行的猎物,于箭矢落下时并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箭便被带走了性命,但接下来的箭矢,依然穿透了灰色的皮毛。   弓弦声连绵不停,每一箭的落下都能将灰兔带飞出老远,但下一箭却总能精准地命中飞出去的目标。   这根本就不是狩猎,仅仅是弓手单纯在发泄多余的精力而已。这两天的游猎过程中,几乎每一只不幸撞到箭镞前的野兽,都会在密如雨丝的飞矢下被射成一摊碎肉。   远远近近围在他周围的人们,一个个紧闭着嘴,看着弓手表演着自己冠绝全军的连珠箭技。而张弓射箭的那人则是毫不在意,哼着流传在军中的粗俗的歌谣,一箭箭地射出去,完全没有让同伴们一起参与到射猎的活动中来的意思。   慕安明看看那只可怜的兔子,又看看比自己矮了有一个头的弓手,心中满是畏惧。   新任的环庆路都监,到任后只花了两个月,就将庆州北端的横山蕃部全数收服,甚至还干脆了当地灭掉了两个据说是对庆州的号令阳奉阴违,与山北的党项人暗通款曲,打算做个合格的墙头草的部族。   天知道这位王都监是怎么知道那两个部族心怀叵则,慕安明也不知道王都监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起来这几十年横山蕃部没少跟党项人一起杀进汉人的地界中。如今汉人势大,横山脚下的各家蕃部不得已投靠过去,然真心给他们做狗的还没几家——抢钱抢粮抢女人,只要跟着党项人跑个腿冒点风险就能尽情享用,过去的好日子跟着汉人可过不上——说到居心叵测,又是哪一家能例外?或许是抓到哪个是哪个。   但不管是究竟怎样从几十家部族中挑出的这两家,眼下结果很明显,现在定边城里的王都监只要出来转一圈,沿途的各家部族都得出来小心侍候。也幸好王都监虽说是脾性暴躁,但不是贪婪苛刻之辈,老老实实听话受教,偶尔在围猎的活动上捧个场,就不用担心自家的性命安危,也不用担心受到盘剥。   慕安明知道,眼前的这位王都监,是个后台极硬的角色——也不仅仅是他,环庆、鄜延的蕃部,大多都知道此事——他的际遇已经可以说是一个传奇。原本只是种老太尉亲兵的儿子,是跟着如今种家第三代的伴当。后来犯了事逃到了陇西去,却是撞了大运,不仅跟着开拓河湟的王相公搭上了关系,据说他还跟未来肯定能做宰相的小韩相公,甚至是以兄弟相称。   两年多前,他从熙河路衣锦还乡,连旧时的主人都得好言好语地拉拢。听说去年刚刚死了浑家,才过了几天,种家就巴巴地将女儿嫁给了他。眼下才三十岁,就已经是一路都监,日后肯定是坐镇关西的主帅之一,只要奉承好了,迟早都能摊上点好处。   慕安明看看左右,跟他一般心思的部族子弟为数不少,若能跟在后面捞个官身,有份让人垂涎的俸禄,谁还会想着在穷乡僻壤中的领着几百上千的部众,日夜与羊粪为伍。   一筒长箭射空,前后射出了上百箭的掌中长弓听着拉开时的声音也快到了极限,王舜臣也松开了手,将长弓丢给了身边的亲兵。   这边箭矢一停,喝彩声就如同爆炸一般地响了起来。欢呼叫好的声音吓走了附近山林中所有的野兽,也难怪只有一两只倒霉的兔子或是雉鸡,才成了王舜臣弓下的牺牲品。   没有经过轮回转世,就已经成了刺猬的兔子,当然没人去关心,只有连着张弓射箭,头上冒汗的王都监才是众人奉承的对象。一群人涌上来,端茶的端茶,递水的递水,打扇的打扇,还有人递上了刚刚在清凉的溪水里泡过的手巾。   拿着手巾擦过满头的汗水,王舜臣抬头望望北面近在眼前的山峰,王舜臣如今在庆州,已经做了一年的环庆路驻泊都监,镇守在刚刚进筑完工的定边城,也算是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定边城已经处在横山南麓的深处,往北不远就是边界了。   自从两年前的横山一役结束后,宋夏两国的国境便已经正式定在了横山的山脊上。西夏在横山南麓的千里之地丢失殆尽。这其中两国并没有签署任何条约,只是在连番败绩之下,党项人不敢再越界一步。   如今南麓归宋,北麓……大宋依然想要,只是暂时还没去攻打——定边城的山对面就是银夏之地,是西夏仅次于兴灵的命脉,如果宋军想要夺占,那就要面对党项人的举国之战,东京城中的天子和朝堂,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但王舜臣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党项人眼下的窘境,只要眼睛不瞎,谁都能看得出来。更别说兴庆府内部,还有梁氏和秉常的母子之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大打出手。   坐在一片如盖伞般的树荫下,王舜臣将手上的酒杯一摆,一旁随侍的亲兵连忙给他满上。对面几个蕃部的大小酋领,都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站成了两排。   不是没人劝过王舜臣要对横山蕃部宽和些,但王舜臣却觉得这些人就跟狗一样,不踹两脚,就不知道该向谁摇尾巴。   喝了两口冰镇过的米酒,王舜臣正要说话,但一名小校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都监,种家的十九衙内到了城中,说是有事要见都监。”   “十九哥到了?”在环庆路经略司担任机宜文字的种建中没有任何通知就突然来到定边城,王舜臣大笑起身,“肯定是好事!”   听闻种建中到了定边城,王舜臣就要立刻上马回城,但回头看到一众横山蕃部酋领,脚步便停了下来,“这些日子尔等做得都不错,本将也没什么要多说的,慕家做得尤其好,打探消息及时、准确,这份功劳本将已经报上去了,不日庆州便会有所回覆。”看几名慕家的首领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他又提声道,“望尔等日后也勤谨如一,也省得闹得不痛快。”再一挥手,“都散了吧。”   王舜臣没再找横山蕃部的麻烦,起身后就带着随行的亲兵上马返程。只留下一众蕃部酋领带着一脸的如释重负。   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王舜臣便赶回了四十里外的定边城。种建中就在他的老窝里,安安稳稳地喝着解暑的凉汤。   “十九哥,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也让小弟能有所准备。”王舜臣大步进门,顺便用手巾擦着额上和脖子里的汗水。   “还记得五叔上次说得事吗?”   “当然!”王舜臣刚刚坐下,便跳了起来,“难道成了?!”   “只是请走了庆州知州。”种建中说着耸人听闻的消息,一点也不介意被人听到。   王舜臣双眼瞪圆,似是不敢相信,但转眼就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总算走了。”   “是啊,”种建中点点头,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总算是走了。”   王舜臣如今已经是种家的女婿,种家的许多事也不避他。而王舜臣也是好战,虽然距离上一次攻略横山才过去了不到两年而已,但总觉得已经是闷得好久了。   武将若是没有军功,官阶便是七年一转。诸司使、副使四十阶——确切地说是四十二阶——说得极端点,不依靠军功,单纯的熬资历,想要从最低一级的供备库副使,爬到最高级的皇城使,需要两百八十七年,这还得着近三百年时间里不给人抓到一点错,否则一个错处,就能降个几级下来,当然是个笑话。   唯有军功,才有一次三阶、五阶、七阶往上跳的机会,才能让人一望横班之路,最后晋身三衙中的那十几个职位。   眼下官军越发的强盛,而西军更是精锐。在交趾,万人不到,就能扫平一国。而西军堪战之兵,少说也有二十万。有了这样的军队,谁还会能忍耐得下北面的那一块肥肉?   要开战,向北收复失土,这是种家、乃至西军上下共同的心愿。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一)   “自从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大败之后,我西军上下厉兵秣马三十载,才有了如今的强势。西夏国势日蹙,而西军的强悍,天南地北都有明证。”   种建中记得自己幼年时,时常能听到祖父壮志难酬的叹息。但如今的西军南征北战的累累功勋,已绝不下于开国之初,跟随太祖南征北战的那一支号称大梁精兵甲天下的十万禁军。   把玩着手上的茶盏,种建中眼神中有着积郁百年的深沉,“已经差不多是时候了,该跟党项人做个了解了。为了种家这一三代宏愿,我们可是等得太久了。”   种家连着三代都投入对西夏的作战之中,王舜臣只要想到这样的种家,耳畔便随之响起了回荡了上百年的金戈铁马。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有着最大的把握,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竟然还有人从中阻挠:“连小范老子【范仲淹】的儿子都得罪了,当然不能再等。”   就是方才王舜臣和种建中所说的,他们跟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闹翻了,现在已经将其调离了环庆路。   范纯仁知庆州、兼环庆经略,而种诂是环州知州,正是其属下。去年年初,种诂将一批犯了法的熟蕃发配南方,却是在庆州被拦了一下来。范纯仁以此等熟犯罪行查无实据为由,将他们送到宁州羁押起来,而宁州知州史籍,却是范纯仁大力举荐的人选。   表面上看,这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官场上的权力争斗而已。但本质上,种家和范纯仁之间其实完全是理念之争。当年种谔曾经被人举荐为秦凤都监,范纯仁言其不便。对于开疆拓土的看法,种家和范纯仁截然相反。   当初元昊猖獗,范仲淹曾为庆州知州,在当地甚有威名,赵顼以范纯仁知庆州,便是这个缘故。但范纯仁在廷对时曾推却道,“陛下若使修缮城垒,爱养百姓,臣策疲驽不敢有辞。若使臣开拓封疆,侵攘夷狄,非臣所长,愿别择才帅。”不过赵顼还硬是将范纯仁调来了庆州。   范纯仁有着这样的态度,自然与种诂和种谔不合,种家诸子皆在边境为官为将,与范纯仁的一干政敌联手起来,将他给赶走了。虽然这一过程中也赔了个种诂进去,但少了束手束脚的挡路石,其实对整体的计划还是有利的。   “攘外必先……安内。”王舜臣也不知从哪里听说过这句成语,“环庆内部算是安靖了,眼下可以往外看。兴庆府里的细作应该为数不少了。”   “分量最重的还是汉人。西贼军中是有汉人的……朝堂中也有。”种建中冷然一笑,“党项猖獗时,他们为党项人做着走马狗,领头南侵。但到了如今,他们不会跟着党项人一起去死的。就是张元吴昊复生,也只有向朝廷低头,求个恩典的份。”   王舜臣兴奋起来,出着主意,“让他们去支持秉常,好好闹上一闹。”   “支持梁氏才对……秉常希望借重契丹人的力量,他这个契丹女婿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借了契丹兵来,将梁氏一扫而空。殊不知这个引狼入室的想法,吓跑多少原本支持他及早亲政的朝臣。”种建中冷笑着,在他看来,当今的西夏国主,比石敬瑭还要蠢。契丹人的支持岂可为凭,他们的兵可是那么好借的?不说日后还本了,就是利息以西夏的国库也承受不起。   只听他对王舜臣道:“你这里是环庆第六将,正是处在最前线。如果朝廷要举兵北向,第一个出动的必然有你定边城的四千兵马。”   “到底还要等多久?”王舜臣性急地问道。能成为灭夏大军的先锋之一,自然是难得的荣耀,但举国之战,想挣一个先锋官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不是坐在这里的种建中能私相授受,这份荣耀,想要争夺的为数众多。只有越快定下,自己出任先锋的可能性才会越高。   “快了……很快。”   种建中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但对王舜臣来说,已经足够了。种建中的性子向来是言不轻发,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所准备的。更重要的是,王舜臣对种家的各项计划都有所了解,不是有了阶段性的成果,种建中不会这么说。   “已经上书朝廷了?”王舜臣追问道。   种建中点头:“五叔前两天刚刚将奏章交马递发去了京城。”   “前两天?!”王舜臣心道,“还真是一点都不耽搁。”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种家,尤其是种五,好战的程度当世少有人能匹敌其一二。上书攻取绥德是他,提请进筑罗兀的是他,两年前要攻略横山的是他,现在叫嚣着要灭亡西夏的也是他。   继承了父亲种世衡的遗志,种谔分外看不得眼下这种虚伪的和平时光。现在外界都说法是种谔不死、兵事未已。但西军上下,连同关西的百姓,却都想着能早点将西夏给灭掉,还陕西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五叔已经上书了,”种建中眉宇中满载着兴奋:“只要天子下定决心,朝廷批复下来,最多只要一年的筹划和准备,到了明年就能举旗北向,杀奔兴灵了。”   “不知到时候,兴庆府里面还能不能争出个结果来。”王舜臣明显地想看着梁太后和秉常母子之间的好戏。   种建中笑了:“前几天,去兴庆府的商队回来说,帝后两派斗得是越来越凶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撕破了脸皮。”   王舜臣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放下杯子就问道:“……要不要紧?”   “什么?”种建中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现在还派商队去跟党项人做买卖,这件事到底要不要紧。”王舜臣为种家现在还派人去西夏国中而担心,虽然是为了打探敌情顺便做个生意,但不代表没人会抓着此事而做文章。   “怕什么?”种建中满不在意,“没有商队去兴庆府打探,我们哪有可能坐在这里谈天说地。”   尽管一直都想着灭亡西夏,但这并不影响种家跟党项人做买卖。参与回易的种家商队之所以最近人数少了一些,并不是种家正上书要准备与西夏决战,所以有所收敛,而是对面能拿来交换的财物越来越少的缘故,即便是出产自青白盐池的池盐,最近也是越来越卖不上价了。   生意是生意,公事是公事。光靠俸禄和陕西贫瘠上的田地是维系不了一个将门世家的日常开支。更别说收买对方部族,探查西夏国内军政,都是靠着派出去的诸多商队带回来的情报和钱财。   作为大宋不多的几个将门世家的成员之一,种家上下都很清楚,要想维系家门不堕,依靠的不仅仅是官职、土地、财产、子弟、门客、戚里,其所掌握的敌情和密探的资源也是关键,是能带来胜利的法宝。也只有能带领麾下将士为天子不断夺取一个个胜利,才是永保家门的唯一方法。   兼职做着间谍任务的商行,并不止种家一家。就王舜臣所了解的,把持熙河路大半商事的高、王、韩三家的商行,已经将手伸到了河西。凉州、瓜州和甘州,旧日属于已经覆亡的六谷部的吐蕃人,现在通过一支支商队,纷纷暗中缔结了投效的约定,只要官军打下兰州,攻克河西门户的洪池岭【乌鞘岭】,就会立刻起事,将党项人从甘、凉诸州给赶出去。至于兰州,党项人堆在城中的军队已经超过一万,但只要官军有意北进,禹臧花麻立刻就会里应外合,将城门献上来。   熙河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眼下环庆路这边也准备好了,以王舜臣的经历和身份,两边都可以任选。不论在庆州立功,还是在熙河立功,王舜臣也都不在意,他只求能上阵杀敌,并不会对地点挑三拣四。   一番话说着,王舜臣的下属已经在他的吩咐下安排好了宴席。心情大好的王舜臣请了种建中入席。   “知道新任的庆州知州是谁吗?”喝了两杯酒,种建中忽然问道。   “谁?”   “高遵裕。”   “怎么是他?!”王舜臣惊道。他在熙河路,深悉高遵裕的脾气,也是个贪求功名的主。有他在,联手撺掇天子攻打西夏,应该是又多了两分成算,但同样是因为有高遵裕在,种谔可是在北攻西夏的时候,难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种建中对此并不在意:“世事难如意,但至少高遵裕不会拦着不让打西夏,总比范尧夫要强。高遵裕好对付,谁压谁还说不定。至于范尧夫,就留给韩玉昆去头疼吧。”   王舜臣迷糊起来:“……范经略跟韩三哥怎么拉上关系了?”   “韩玉昆不是在京西吗?”种建中笑了笑,“朝廷降罪范尧夫,是落直龙图阁,责知信阳军。”   “京西的信阳?”王舜臣立刻问道。   “还有哪里的信阳?”种建中脸上多了点幸灾乐祸的笑容,“范尧夫在环庆路这里让我们整整吃了两年苦,也该韩玉昆尝尝滋味了。”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二)   午后的小睡之后,严素心打着哈欠坐了起来。钗横发乱,斜靠在方枕上动人身姿中满是慵懒。   房内的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意,严素心挽了挽散乱下来的青丝,问道:“才下过雨?”   “才下过,很大的雨,转眼就过去了。”   贴身小婢说着,就将挂在窗前的竹帘拉起了一半,然后严素心就看到了窗外的一丛纤细的湘妃竹。   夏日的阳光透过修长如剑的叶片,洒在竹枝上,枝叶上的滴滴水珠如同宝石一般闪耀。被遮掩的光线下,娥皇女英的斑斑血泪所染成的紫黑,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如同落在澄心堂纸上的一滴浓墨,全然都晕了开去。   方才刚刚结束的一阵骤雨,让从门窗处刮进来的风清凉了许多,让人难耐的暑热也散去了。   襄州属于京西路,可偏偏却是南方的气候。一直以来都在西北的严素心住得并不习惯。   她曾听韩冈说起过,在过去,襄州属于荆州的范畴,甚至是荆州的核心,不过如今却是属于京西,是荆襄、乃至岭南通往中原的门户。自家丈夫这些天来,就是为了让门户之后的通道能更为畅通而奔波劳累。   严素心坐到梳妆台前,让贴身小婢帮她梳理着头发。拿在手上的新磨铜镜中,照出是一张正处在最艳丽的时刻的如花玉容。纤细的手指抚过镜面,从深如潭水的眼眸,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就是还有些模糊。   前些日子,她的丈夫还让人辛辛苦苦做出了一幅水银镜来。银亮亮的,的确是照得纤毫毕露,但没几天镜面就给磨花了,再派不上用场。王旖笑他说水银镜就是个样子货,又贵又没用。但她们的丈夫却说,若是有了透明的平板玻璃护住,就能把铜镜给砸了。   听都没听说过的平板玻璃,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才能造得出来。要像他要造的铁船,要是十几二十年的工夫,那就又是笑话了。世人都说韩龙图一言九鼎,但在严素心心中,却是常常说话不算话。   本来出去的时候,说好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但现在三个十天过去了,却还不见人影。   “冤家,怎么还不回来!”严素心喃喃着。   正在为严素心编着发髻的小丫鬟停了手,“娘,说什么?”   “……没什么。”严素心脸红了一下,放下了铜镜。   夏日午后的转运使公廨的后院是安静的,从窗外传来了读书声。那是设在西院的蒙学,韩家排行在前三的儿女,已经就学读书。上午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时辰,三刻钟一节课后,就能休息一刻钟,课程和进度都是韩冈安排的。   严素心知道,对于小儿开蒙,韩冈一向放在心上。并不是只看到自家的儿女,而是放眼天下,说是要教化万民,为世作则。   要想教化万民很简单,就连严素心都知道,让更多的人读书识字,明了儒门大义。但具体要怎么做,很多人无法回答,而韩冈给出了答案,一个类似于商人的答案,就是降低学习的成本,让更多的人能读得起书。   不过降低成本,不代表粗制滥造。准确无误的教科书,以及有足够水准的蒙学教师。至少要保证这两样,才不会将“郁郁乎文哉”变成“都都平丈我”。   外面卖的粗制滥造的书本,加上连句读都读不通的庸师,自然是误人子弟。而且误人子弟之后,连改正都难,要不然也不会有“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的笑话。   在保证质量上要降低印书的成本,难度不低,韩冈一时间也没有办法。但他还是找到了如何降低书写的成本,还有加强讲学效率的办法——这是严素心亲口听韩冈说的,当时说这话时,韩冈充满了自信。   木匠打造器物时,总少不了要在木料上标线作记,从古至今都用麻线墨斗来弹墨线。不过韩冈却弄出了炭笔,用黏土和石墨做成的炭条,可以在木料上划出清晰的印记。而用小小如枣核一般的炭芯,插在细竹管上,更可当作笔来使用。工匠使用方便,就是普通士人出外,也不用再带着笔墨纸砚全套,只需要笔和纸。   还有给先生用的代替纸张的黑色木板,用白垩烧结的粉笔,在挂在墙上的黑板上写字,可以更清楚明白给给每一位学生讲学,而不是简单的口述,让弟子去记录。黑板粉笔,严素心很早以前就看到成品了,只是现如今才被当成加强蒙学教育的一个部分给整合起来。   严素心倒没有韩冈放眼天下的想法,只是若能把自家的儿女都教出来,日后韩家也算是安稳了,她也能安心了。   对着镜子,仔细整理着妆容,外面突然一阵喧闹,然后严素心就听着一片声在喊,“龙图回来了,龙图回来了。”   听到家人赶过来的通报,严素心三两下将妆草草画好,急急忙忙地就出来了。王旖、周南和云娘很快也都前后脚地到了堂屋中,蒙学中的读书声也停了。   全家人都在等着一家之主,但韩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前面的衙署回到了家宅中。   一别经月,韩冈瘦了些许,也黑了些许。   或许是真的是劳碌命的缘故,在严素心的记忆里,她的丈夫脸上的肤色,总是脱不了晒出来的黝黑。韩冈并不是王相公天生的黝黑,如果能养尊处优,也能如普通书生一般白净,这一点,严素心作为枕边人是能确定的。可惜偏偏天南地北地在外跑,连将养的时候都没有。   就是回来了,心还在公事上。严素心看着韩冈手上拿着一张密布着小字的纸,说着话时还时不时瞥两眼。   “官人,那是什么?”先不高兴起来的是王旖。   “是才编好的《三字经》。”韩冈手扬了一下,“是邵彦明【邵清】、田诚伯【田腴】的一番心血。”   家里面的妻妾都知道她们的丈夫现在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听到《三字经》,都惊讶道:“都已经编出来了?!”   韩冈摇摇头,看着纸上的文字:“还是要改,得再浅显一点才好。这是蒙书,不是注、传,没必要解释,提到几个字,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说得深了,小孩子反而难以领会……已经改了三次了,这毛病还是没改好。”   “慢慢来,不用急的。”周南劝道,“就是念着《千字文》《兔园册》,官人你不也是中了进士了吗?”   “此事不能不急啊。”韩冈笑了笑,却是让人将文稿收了起来。   平常私塾中为子弟开蒙,也不都是拿起《千字文》就来读,拿起《论语》就来背,也是有更为浅显宜用的书册,比如《兔园册》之类的书,只是太过粗浅,被士大夫看不起。   但汉晋留下来的蒙书失传的失传,无人使用的无人使用,也就《千字文》用得多,与之并称、从西汉用到唐代的《急就章》如今都少见了。   《百家姓》和《开蒙要训》是时人所编,流传的并不广,但韩冈却也搜集了过来。   他搜集蒙学课本当然不是为了给儿女们,而是要编订一本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的蒙学书籍——《三字经》。   算学的课本,韩冈已经编写好了初稿。基本上就是小学数学的水平,又将加减乘除等数学符号、还有民间用来标记货物的草码进行标准化和正规化,放进了课本中。   自然地理的课本,韩冈是亲自在编写,文字尽量浅显,但要在其中融入格物之理,写起来要花些时间,不过也已经写好了大半章节。   至于社会学科的课本,其实就是被士人瞧不起的《兔园册》——是唐太宗之子蒋王李悍命僚佐杜嗣先,仿效应试科目的策问,引经史编纂而成的一条条解答。比起经义,更有实际作用。五代时声名显赫的宰相——不倒翁冯道,甚至都时常读来作为治国的参考。   但除此之外,还需要一本提纲挈领,将气学要旨灌输给蒙学中的儿童的教材。所以韩冈还需要一本《三字经》。   《三字经》一文看似浅显,却是抢占儒门道统的先锋。比如开宗明义的第一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便是孟子的要义,一旦流传开来,荀卿一脉自然就会变成非主流。   至于之后的篇幅,韩冈也记不得了——想来出自后世的这一篇蒙学文章,有许多都是不能拿来用的——但将自然、历史、纲纪、人物,一些世间的常识集合在文中,掺杂进气学要义,却是不用记得三字经,也是知道该向什么方向去编纂。   韩冈将这份工作,交给了他的幕僚们。他们基本上都是气学门徒,领头的邵清、田腴更是追随张载多年。听到韩冈的解释后,要将太虚即气、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的观点,以及格物致知、学必为圣、经世致用、笃行践履的行事原则,都糅合进蒙学书本中,让气学传之天下,自然是人人尽力。才一个月的工夫,就有了初稿。但问题就是太深奥了,改了又改,还不能让韩冈满意。   蒙学课本是用来灌输,而不是让人理解的。不明白这一点,《三字经》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编纂好的。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三)   韩冈奔波多日后,经过一番梳洗,感觉是神清气爽。天热得厉害,在太阳底下跑了一个多月,怎么也比不上在家里的舒心安适。   “方城山那里不用再看着吗?”周南问着。家里的妻妾都知道在襄汉漕运上,韩冈更关心哪一段,但她这么问,却是有着几分幽怨。   “不用担心。”韩冈对自己安排的人选信心十足,“这路是修一段、用一段。修好了一头一尾,就用马车沿着轨道将材料向中间运过去,运上一程,修上一程,再用上一程。为夫回来时,南北两端加起来修了有二十里了,上下都磨合好了,李诫做事也稳当,完全可以放心了。要不是天气暑热,两个月就能完工了……现在也就还差两个月,完工后去验收就够了,还是正经事要紧。”   “什么正经事?”云娘好奇地问着。   “当然是陪着你们。”韩冈哈哈开着玩笑。   周南和云娘同时皱起鼻子,哼哼着表示不信,都做了母亲了,却还有少女般的娇痴。在另一边,王旖头仰着,一对眸子眨也不眨,专注地看着韩冈脸上的笑容。   严素心看了韩家主母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   王旖是骄傲的,她有着胜人一筹的出身,有着让人敬仰的父亲。不论王安石的评价在世间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但从品德、到声望,再到才学,都是大宋百年来首屈一指的人物。胸中怀有天下,以世间苍生为念,十年不到,便改变了这个国家。熙河、荆南、广西、西南、横山,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根源都在王安石的身上,韩冈的功劳都是建筑在新法带来的变化上的,可谓是因人成事。   严素心过去每次听王旖说起王安石,都能看得出王旖对自己父亲的崇拜。韩冈虽然在年轻一辈中已经可以算是当世第一人,王旖也是亲眼看着韩冈于白马县救了几十万的流民,在熙河、在广西,更是军功赫赫,文治武略皆有所长,但在她的心中总是比王安石差了一截。   但最近从她们的丈夫那里稍稍透露出来的目标和愿景,却绝不下于王安石改变了整个国家的手笔。那并不是幻想,而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现实。这些年来的事实证明,只要韩冈想做的,便一定能成功。   同样是胸怀天下,眼界目标绝不逊色分毫,绝不是庸浅俗吏可与之相提并论。加上在家里又体贴温柔,在外又从不耽于声色,有这样的丈夫,世间女子又哪有不愿倾心相许的?   自从南下京西之后,严素心看着王旖,发现她很明显地对韩冈的态度,在夫妻间的亲昵中,又多了几分崇敬。   韩冈眼下想做的事当然不可能全然瞒着枕边人,将终极目标隐而不露,只是能透露出来的一些事,就已经足够有震撼力了。虽然在学术上有别于王安石,但王旖对韩冈决心承袭张载遗志,并对自己所学加以推广,也并无二话。   襄汉漕运只要将人事安排好了,财务控制住了,完全可以放手。但韩冈现在要做的事,必须他亲自来掌控,能流传千古,同时也能将气学和格物之说发扬光大,这件事怎么可能放在他人手里去完成?   这件事做起来不难,也就是写起来太麻烦。韩冈的行囊里有着厚厚一叠稿纸。要想宣讲气学,就必须立文字,贴合上格物致知四个字,但要完成这项工程,韩冈推算着,至少还有一年半载。   吃过了饭,问过了儿女的功课,韩冈先进了书房中,离开襄州一个多月,公事就不必说了,私事上也有许多要处理。   烛火下,韩冈一封封翻着信。他在汝州、唐州、邓州到处跑,转运司的公文追着他都不方便,更不用说私信了,积了有好几十封。   来自父母的信,韩冈一向先看。二老一切都安好,家里的情况也一切都好,庄上粮食的收成很不错,就是想念儿孙。   冯从义也来了信,说了些顺丰行中的近况,无论陕西还是交州,都是在稳定的发展中。第一批白糖顺利出产,而棉布、菜油、蜂蜜之类特产,规模也在扩大。顺丰行与当地部族的联络十分密切,皮毛、药材之类的自不必说,甚至在叮当作响的铜钱引诱下,湟水和青海畔的部落将宗教上的忌讳丢到一边,都开始捕鱼了。来自于河湟的咸鱼和腌湟鱼卵在关西都很受欢迎,让当地的几个部族由此发家,贯彻了韩冈立足当地、开发特产、以利诱之的方略,在经济上成为一个稳定的附庸。   写给关学同门的信,全都有了回音。游师雄和种建中,对吕大临的行文愤怒异常。而苏昞、范育则是稳重了一点,给韩冈的信中就加以规劝,并说吕大临已经对行状修改过了,不复之前扬程贬张的说辞。   韩冈看着连连冷笑,吕大临在自己面前脾气甚硬,回过头来悔改的倒也不慢。要不是自己的名位已高,说不定吕大临这一手,还能落一个恶意诽谤的罪名——好吧,这个猜测,有点过于阴谋论了,吕大临或许并没有这么想。   不过程颐已经入关中去了,在气学缺乏核心的时候,不顾吕大临在行状中做文章,许多弟子都很有可能转投程门。   而种建中的信里并不只是说张载的行状。更多的还是希望得到韩冈的支持——对他叔父种谔攻略西夏的支持。韩冈看了种家十九哥的信,摇头叹着,种谔还真是不消停。   不过以韩冈的看法,对西夏的战略应该是蚕食,而不是鲸吞,若是打算直取兴灵,七百里的瀚海对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是一个灾难。如果主力走兰州,那倒是不用穿越瀚海,而且熙河路这两年积蓄的库存,也能支撑三万到五万的大军出征。   但想来种家也不会同意,鄜延、环庆、泾原路攻打银夏吸引西夏的注意力,而秦凤、熙河的军队乘机夺占兴灵的战略——而且这同样要冒风险,需要翻山越岭的千里跃进,绝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行程,粮秣的来源大半得放在缴获上。   游师雄的看法与韩冈类似,现任的秦州通判觉得种家最近似乎太活跃了,甚至跟庆州知州起了龃龉,很有可能是准备对西夏开启战事。游师雄担心这一次很可能会因为将帅贪功而冒险激进。   对照种建中的信,游师雄的直觉自然没有错。庆州知州范纯仁责授知信阳军的公函,韩冈已经收到了,范仲淹的次子应该很快就会到京西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王安石的信。现在王安石已经辞了江宁知府的差事,做了一任类似于后世政协养老的宫观使,什么差事都没有。就住在修于城外谢公墩上的宅子里,离城七里、离山七里,号为半山园。每天不论风雨都跨驴去蒋山【钟山】,天晴上山,雨雪就在山脚下转一转,累了就随便找间小庙或是小店休息,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在王安石的信上半点也不提政事。除了问候外,就只是说他最近在撰写《字说》,专注于训诂小学。此外还说了江南的风景好,信里附了好几首描写江南风土的诗词。大概也是看得出来,韩冈几年内没机会回到京城,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到南方做几年知州,也能顺便见见外孙和女儿。   王韶和章惇的信则很有趣。王韶在信中尽管说得豁达,但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了几句章惇费尽心思、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愚行。而章惇的信中,则是隐晦地为自己分辩了一下,说王韶去职,并不关他的事,元绛做了参知政事,正好为他证明了清白。   孰是孰非韩冈是弄不清,但两边跟他都是关系密切,要选择站在哪一边都让人头疼。只能日后设法调解了。   剩下的信,比如王舜臣、赵隆他们的,基本上都是问候而已。倒是不见李信的来信,上一封还是三个月前收到的。   韩冈很快就把给父母和冯从义的回函写好了,打算明天让老大老二和大丫头去给祖父祖母写两句问候的话。又拿起苏昞的来信,正推敲着该如何措词,将自己的想法传达过去,就听见房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严素心的声音随即在外面响了起来。   韩冈将信放了下,应了一声,严素心这位美厨娘端着只要韩冈在家便雷打不动的滋补药汤进来。   见到韩冈笔墨纸砚在桌案上铺了一摊,严素心嗔怪着:“回来后也不知先歇一歇,给爹娘的信先回了,其他隔两天写也不算晚。就知道忙,也没见其他人跟官人你一般辛苦。当初借住在王相公府里的时候,宰相都比官人你清闲。”   韩冈自嘲地笑道:“谁让为夫有私心呢,要心思都放在公事上,也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王安石已经是看得开了,在京城不到十年,已经将他一辈子的心力都耗尽了,无心再谈政事,无萦于外物。但韩冈精神年龄虽与实际有所区别,但他的雄心壮志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许多事不必争,但有些事则必须争。   纷争都是官场上的,韩冈的目标甚至比王安石都要高,更不用说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并不用放在心上。   但在学术上却是两样。比如王学,那是得到官方认可的学派,不去钻研,就别想考上进士。王安石可以高枕无忧,但韩冈则必须去为他的气学去鼓吹,去联络。在程颐已经的抵达关西开始讲学的时候,一刻也耽搁不得。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四)   严素心服侍着韩冈将汤药饮子喝光,正收拾了准备回去,却被韩冈硬拉着说些体己话。   “最近家里可有什么大事?”韩冈拉过严素心,搂住后问道。   家里面的事,除了子女教育,韩冈基本上都放手,交给王旖统管。但作为一家之主,该了解的还是得了解。   “官人不在家,哪里会有什么事。就是招儿前两天来信,说是已经有了身孕。”靠在韩冈宽厚的胸膛出,严素心半闭着眼睛,轻声地说着。   招儿是严素心带着离开陈家的唯一一人,当时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在陈家彻头彻尾地完蛋之后,招儿跟了严素心一个姓。不过她毕竟是陈家的女儿,严素心就是想要留在身边,韩千六、韩阿李和王旖也不会点头。稍长大了一点就被留在了庄子上,到了去年,长到十三岁,韩冈的老娘就给她挑了个好人家嫁了过去,还送了十几个箱笼做嫁妆,当成女儿出嫁一般。   “年纪还太小,十三四虽说能嫁人,但怀孕生子却是要冒不小的风险。”韩冈摇摇头,只能盼严招儿吉人天相了。   “前几天,奴家看到了表兄,就在衙门里,是奴家姑姑家的儿子。”严素心轻声说着。   韩冈身子一震,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少了,“家里还有人能联络啊。”   “奴家只跟着官人。奴家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是官人出手,又不是他们。”   严素心的父亲是一名进士,不过在秦州为官的时候,开罪了陈举。被一番陷害,便被押去了岭南。   而在其父坏事,被发配道南海后,其母为陈举所凌迫,甚至归乡不得,最后被收进陈家的宅院中。这也因为是严家只是寒门素户,严素心的父亲是鲤鱼跃龙门的幸运儿。要是严素心的父母随便哪一个是官宦人家出身,靠着亲戚早就翻身了。   但进士总归是进士,是被士大夫承认的一分子。韩冈纳士大夫之女为妾,不免遭别人看作是挟恩图报,而且也是一桩忌讳。若是闹起来,她在韩家也就待不住了。   周南是天子赐予韩冈,背后是皇帝,而云娘与韩冈更是亲近,韩父韩母也是她的靠山。就是严素心身后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儿子。   作为一名小妾,并不是生了儿子就能安心的。变法之初,被反变法派群起而攻的御史李定,他的生母就是生下他后,被赶出了家门。   后来李定被人攻击为不孝,就是说他在生母去世后,没有丁忧守制三年。不过李定则辩称他并不确定生母就是仇氏,仅是隐隐有怀疑,不敢询问父亲,所以在仇氏病逝之后,就以归养老父为名辞了官职,虽然没有报请丁忧,但那两年也的确没有出来做官。   只是反变法派可不管这么多,名不正则言不顺,照样咬着李定不放,这件事在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连着有三名知制诰封还了词头,驳了天子对他的任命。当时毫不相干的苏轼,则主动跳了进来,写了首赞美孝子的诗来嘲讽李定。   此外还有一件很有趣的事——与苏轼诗文往来频繁的高僧佛印,正是李定的同母异父的兄长,仇氏是在生下佛印之后,被李定之父李问纳为妾室。   所以李定不为生母守制的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第一个弹劾李定的御史陈荐爆出来,在世人的议论中还当真有些疑问。韩冈曾听王雱提起过李定,据说他一向善待宗族,分财赈赡,以至于家无余财。在王雱口中,其为人不恶,就是对苏轼衔之入骨,就不知道是为了苏轼的那首诗,还是别的原因。   而李定、佛印的生母仇氏生下的不仅仅是两个声名远播的儿子,据说开封教坊司中的名妓蔡奴也是她的骨肉。蔡奴本姓郜,行六,是仇氏自李家被逐出后,再嫁所生。   蔡奴如今在京中艳名高炽,可比周南当年闯下的名头还要大。韩冈自广西回京后,留京不过月余,就听了不少提起了蔡奴。   儒臣、高僧以及名妓,乃是同产兄妹,在遗传上应该受到了母系方面影响,至少从学问上来看,当时如此。   李定、佛印的学问就不用说了,而蔡奴也绝不会如何逊色。但凡能成为名妓,才学在女子中都是顶儿尖的,大家闺秀很多都难以企及,要不然她们也不能与士大夫们相唱和。   就如周南,琴棋书画以及歌舞方面的水准都是一流的,就是作诗作词,在韩家也能排在第二——第一当然不是韩冈,而是深受王安石熏陶的王旖。   尽管职业不同,佛印、李定、蔡奴兄妹三人在各自的领域都能冒出头来,这一点的确很有意思,成为世人的话题也不足为奇。但若是从三人之母仇氏的角度来说,想必她更愿意过着相夫教子、从一而终的生活。   严素心潜藏在心中的忧虑恐怕就有这个因素。加上她又是士人家的女儿,如果身份暴露出来,以其为妾的韩冈,就算不会受到律法上的惩治,也会被世人所责难。到最后,说不定就会被请出韩家家门。   “都这么些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为夫的心?”韩冈也知道,这个时代的女子,只要不是正妻,往往都缺乏安全感,只是他没想到平常在自己面前都是笑语盈盈的严素心,竟然在她的心中,有着这么大的不安,“你们哪一个我韩冈能放下?再说,我可不会让我的儿子,连亲娘都见不到!”   “官人!”韩冈坚定异常的承诺,让美厨娘的声音颤抖着,鼻翼翕动,带着浓重的鼻音。   韩冈搂着严素心,“不过为夫还有条件。”   “什么条件?”严素心仰头问着。   韩冈低下头去,咬着耳朵说了几句。素心的娇颜,瞬息间红到了耳朵上,含羞带嗔,“你去找云娘和南娘去!不管官人你说什么,她们都会点头……”声音又低了下来,“上次离开前,南娘不是服侍过了吗,轻车熟路的,怎么不找她去?”   韩冈探手揉捏着严素心罗裙下修长笔直的双腿,笑道:“好菜要隔着顿来吃才好,这样才有新鲜感。素心你做菜不是这样吗?”   “……就一次!”严素心在狠狠瞪了韩冈一阵后,终于松了口,但立刻就补充道,“但今天不行,该由姐姐陪着。”   “那就明天好了。”韩冈像是很急的样子,一点也不给严素心逃避,又笑道:“其实现在在这里也可以。”   素心掐着韩冈的腰间软肉,用力拧了一下,赌着气不理韩冈了。过了半晌,她却又低声问道:“官人,当真不要紧?”   “就算被人挑出来,也就是名声坏点罢了。”韩冈哪里会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严素心的担忧落在他的眼里,倒是让人觉得傻得可爱了,周南的事都担待下来,难道严素心的这点小事他还担待不了,“到了为夫这一步,难道还怕坏了名声?就是犯了弃土的大罪,也不会受多重的责罚的。襄州辖下有个光化县,几年前叫做光化军。襄州不算大,长舌的到不少,在襄州多少日子了,你应该听说过曾经知光化军的另一位韩纲吧?”   “是韩子华相公的长兄?”严素心明显听说过与韩冈同音不同字的前光化军知军的“光辉事迹”,只是不能确定。   “自然是那一位弃城而逃的韩纲。”韩冈语带不屑。   襄州辖下的光化县,熙宁五年之前还叫做是光化军。韩绛、韩维和韩缜这三位出身自灵寿韩家的高官显宦的长兄,前朝参政韩亿八个儿子中的长子,正做过一任知光化军。   但在他的任上,却不幸碰上了贼盗和兵变同时袭来。内外交困下,韩纲不是设法解决眼下的困局,反而是丢下了满城百姓,带着妻子儿女弃城而逃。在这一过程中,韩纲发挥出了超人的行动力,与全家老小一起,从城头上用绳子滑了下去。如果换成是其他背景不深的官员,项上人头肯定是难保了。但轮到韩纲身上,这样的罪名都没给斩了,仅仅是编管英州。   “这些衙内,先坏国事,再坏国法,该举家流放的罪名,一个编管就算是给光化军百姓的交代了。这受管束也就两三年,到了三年一度郊祀之年,便能受到大赦。”韩冈叹了一口气,“想起了这些人,为夫倒想起了一首乐府来。”   “什么乐府?”严素心转了心情,好奇地问道。   “举秀才,不识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韩冈音声森然,“我是宁可大哥到五哥都是庸碌守家之辈,一辈子守在乡里,也不愿意他们挂着个贤名,去坏了国事。”   韩冈森然冷冽的语气,让严素心听着心里都觉得有些畏缩,勉强笑道:“二哥向来聪颖,不会丢了官人的脸。”   韩冈很快收起了脸上的寒霜,安抚似的轻拍怀中佳人的背部:“其实大哥也不差。”顿了一顿,“再过几天京西这里又有一位衙内要来了,名气也大得很——就是从年纪辈分上,这么叫他衙内也不太合适了。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脾性,只盼他不要辱没他的父亲。”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五)   自汝州南下,穿越方城垭口,直抵荆襄。虽然襄汉漕渠没有打通,但千百年来,这条路都是沟通南北的一条极为重要的通道。从中原至荆湖,都得走这条路,无论春夏秋冬,路上的行旅永远不见少。   不过如今正值炎夏,为了避开太阳升起后的暑热,道上的车马旅人都会选在大清早动身。   启程时,天还是黑的。先披星戴月一个时辰,再顶着晨光一个时辰,地面便会烫得马蹄都不敢停步,只能歇到路边的避阳处,一直得歇到傍晚才能再次起身。   而这也给了路边茶棚、酒店带了来让人欣喜的收益。能出外远行,无论是为了何事,都少有人会穷到坐在树荫下拿着草帽扇凉,而舍不得掏出几个铜钱,买上一盅凉茶、一碗淡酒。   开在方城垭口南端的一间脚店,即卖茶又卖酒,不过是间草屋,门外还支了个棚子,里外七八张桌。但自从襄汉漕运的工程开工之后,生意好得让店主做梦都在笑,只恨不得一年有四个夏天,十二个六月或是七月。   晚上有下了工的厢兵和工匠来买酒,白天门前则停满了商旅的车马。装钱的木盒子一天就能装满,叮叮当当的脆响总是不停地响起,店主时不时地就掐上自己一下,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仅仅是店主如坠梦境,就是老走这条路的商人也对草棚中的客人人数感到惊讶。一个坐在墙角的老家伙,就在跟着他的晚辈在感叹:“换做是庆历年间,这个时候店里可不会坐上这么多人。谁人敢走夜路啊?被劫的商客,一个月好歹也有十来回,有的连脑袋一起被劫了。多少人宁可被晒得中暑,也不敢拿性命去贪些早晚的凉风。”   老头子可能是耳背,说话的声音很大,不仅是他的晚辈,店里面的人可都听到了。店家连连点头称是,他还认得这位走了三十多年方城道的熟客。   “老丈说得正是。也是如今太平盛世,道上无贼,换做是十几二十年前,不结成大队,谁敢在夜里单身行路?”一名长得干瘪的商人接着口,洛阳雅音标准得很,但尖尖的胡子,消瘦的双颊,让他看着活脱脱一只山羊。   太平盛世?有些人嘴角就翘了起来,但没人会在这个场合将自己心里话给说出来,闷头喝茶喝酒。   “还是保甲法的功劳。”与前一名像是山羊投胎的瘦商人有着明显的对比,一个挺起的肚子让他身上的衣服比常人要多耗上三尺布的胖商人,则赞赏新法中的一条,“之前没有保甲,捕盗得靠县里的弓手,想想他们有几个会与贼人拼命?也就是有了保甲之后,就算来了一伙盗匪,在乡里面就给射死了,拿了去县里州里请赏。淮左郭七都听说过吧?熙宁八年在淮南的时候,俺可是亲眼看见一个庄子的保丁把他活捉了送到县里去。他领着二十几个马贼横行淮泗十来年,就在小村子里翻了船。手下给杀了精光,自个儿没几天就给处了磔刑,四分五裂地吊在泗州的城门口。”   “保甲法为什么能捉贼?就是把人当贼防着!”有一个中年人明显是喝多了,红着脸大声道:“俺去年回乡里走亲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上茶呢,保正就溜过来问了,上查三代,下查子孙,就差问生辰八字了。问得那么细,俺还以为他家里有要嫁人的女儿想便宜俺。”   他的话说得有几分刻薄,倒引得店中一阵呵呵轻笑。   “有犯知而不告者,依连坐法处罚;强盗在保居留三日者,邻居不知情亦科罚。凡有行止不明之人,本保亦须觉察收捕送官。保正也要为自家着想。”坐在另一桌的一名书生冷笑着说道。   这名书生不过二十多岁,但他并不是单独出行,而是一大家子三四十口。仆人在外面看着车子,女眷也留在树荫下的车上,而在店里休息的七八人,全都是读书人打扮。领头的老者五十多岁的样子,而这名书生,看年纪相貌应该是老者的子侄辈。   书生看模样就是读书人,一大家子的气质都是如此,应该是书香门第,但他们穿着上却普通得很,几乎都是布衣,就连看起来辈分最尊的老头子,也是一身式样朴素的靛蓝色细麻布裁制的衣袍,脚下也不是官靴,而是鞋子。但偏偏外面停着的两辆车马,都有着唐州衙门的印记,应该是在前面的驿站刚刚换过。   除了这一家子之外,店里的全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或许其中有几位识不得几个大字,但其中的每一个,都有着一双靠着走走南闯北的经验而磨炼出来的敏锐眼力,该看的都看到了。   胖商人的声音变得恭谨起来,“衙内果然好见识,小人等可想不到那么多。”   “衙内可当不起,叫声秀才也就行了。”书生看看另一桌的老者,笑道:“家严也不过有个教化的差事而已。”   “教书先生?看着不像啊……”胖商人纳闷了一下,随即醒悟,“啊,俺知道了。莫不是县里、州里的教授吧?”   县学、州学里的教授、博士之类的学官不算正牌子的官员。尽管吃着朝廷的禄米,用着官府的车马,但这些职位都是安排给那些考不中进士的特奏名,没有品级,也就是不入流。张出招牌来,也没人会怕,几名商人也坐得安稳。   不过奉承话还要说:“官家降诏办学。如今县里办县学、州里办州学,学校起了不少,就是缺个能教书育人的先生。看令尊的模样,才学必然极好的,到了州中,少不得能教出几个进士出来。”   年轻的书生听了便是一笑,这么粗鄙的奉承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那老者看见儿子隐了身份,与商人们聊着天,眉头就有些皱。他不喜欢说谎,但要他大张旗鼓地表明身份也不觉得有必要,干脆就坐着不说话,只喝茶,让晚辈去招呼。   老者其实也有些体会,新法虽然不合人意,但也不是全无用处。保甲法劳民伤财是一桩,坏了边州的乡兵之法也是一桩,但在平靖地方、编户齐民上,比过去要强了不少。   比起仁宗的后半段天下盗贼风起的惨状,如今道路上已经是安靖了许多。仁宗时的盗贼,许多都是百姓的身份,只是穿州过县做上一票,然后拿着赃物回家享受一阵,这样的贼人总是最难剿的。   而保甲法实行之后,天下各路的农民都要赶在冬天农闲时操演军事,一个百户人家的村庄,少说也有两百多保丁,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且通过编订保甲,官府对乡村的控制力也上了一个台阶,忙时务农、闲时为盗的许多贼人,连逃都没逃掉。   一辆有轨马车沿着轨道呼啸而来,距离草庐只有几十步。老者抬起头来,双眼紧紧追随着马车消失的地方。   另一边的胖商人也是伸着脖子直盯着满载着充作路基卵石的马车,方才他们已经经过了正在忙碌中的工地,两头并进的轨道,还差十里左右,就能汇合在一处。   “太平车能载五六千斤,却需马骡十数。这跑在轨道上的马车,前后四节,载货上万斤,就只需两匹驽马。”他回头看看自家的车马,长叹了一声,“省得太多了。”   老者身边的另一名读书人低声说道:“难怪韩冈敢接下襄汉漕渠的这个差事,只要有了轨道,直接就可以跳过方城垭口这一段难关。可笑天下的矿山、港口都已经修上了轨道,就没人想到用来修做官道,还得韩冈自己来说。若是有一人想到,韩冈也不能独占其功。”   “不知端叔如何看韩冈?”老者声音同样的低,但他们称呼当今京西都转运使时的口吻,其实已经暴露他的身份。   应该是以“端叔”为表字的年轻人,不说韩冈的功劳,却道:“父母居于陇右,贼虏在侧。其为独子,却任官中原。他事不论,只孝道一事,便不可取。”   老者点点头,这话说的是不错的。   只听那端叔又低声道:“文正公为人至孝,韩冈单就此事上便去之甚远,他事更远有不及。”   自立国至今,能被称为文正的可就那么几个,眼下能与话配得上的,只有一个范仲淹。老者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新任信阳军知军范纯仁。   范家以忠孝传家。范仲淹二岁而孤,其母改嫁后将其带到朱家,改名朱说。等到范仲淹成年考中进士后,又改了回去,而他之后又为其继父请求赠官。   到了范纯仁这一代,范家的几个儿子同样是孝顺。范纯佑、范纯仁等人,都是一直随侍在父母身侧,直到范仲淹去世后,范纯仁才出来做官。而且在做官的同时,范纯仁还在照顾着他的长兄范纯佑。范纯佑有心疾,疾作则数人不能治。范纯仁为了照顾他,推辞了好几次提拔。   端叔若是称赞自己,范纯仁不会乐受,但称赞范仲淹,范纯仁自然不会拒绝。   “不过韩冈乃是当世奇才,”在孝道上,范纯仁不值韩冈所为;但他对韩冈的能力则评价很高,“眼下的有轨马车便是一桩。在关西、在京城、在广西,军政二事都让人只能自叹不如。因为罗兀城之事,他在环庆军中,名声也是极高。端本你在鄜延,应该更清楚。”   端本,或者说范纯仁的弟子李之仪——他表字端本——在鄜延路任职多年,当然了解韩冈在鄜延军中的人望,同时也了解韩冈的人脉关系:“韩冈与种谊之子种建中份属同门,与种谔之子种朴同样交情深厚……”   范纯仁笑容有些发苦,而后就长叹了一口气。   他是反战的,所以跟鼓吹对西夏开战的种家翻了脸。自从横山一役后,西夏两年来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范纯仁只希望这样的太平日子能持续下去,就算持续不了,也不该由大宋这边主动打破,为三两人功名利禄之心,而遽兴兵事,对国家、对百姓绝非好事。   范纯仁反对开战,李之仪是他的弟子,便在鄜延路反对战事。现在范纯仁调到了信阳军,而李之仪更是被贬去了辰州,一同南下。   范纯仁歉然:“只为此事,倒是连累了端叔。”   李之仪洒然一笑:“只缘国事,何谈连累。”   又是一列有轨马车满载着筑路材料飞驰而过。范纯仁低头喝着乡里的粗茶,李之仪的洒脱让他很是欣赏,至于韩冈,范纯仁只想着与之会面时,该怎么劝说于他。   若能说服韩冈,阻止战事,当能多上一份助力。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六)   已经是一年之中最热的一段日子,雨水虽然不少,但挂在天上的艳阳,依然是炽烈得能将地面晒得裂开来。   船舱两边的窗户敞开着,两岸的堤坝、草木清晰入眼,就是感觉不到一星半点来自于水面上的凉风。   随行的伴当给韩冈打着扇,但照样还是热,如同蒸笼一般。   韩冈已经怀念起京城的日子,到了夏天,半年前存放在冰窑里的冰块,就能拿出来用了。可惜襄州冬季无冰,否则以韩冈的身份,在船舱里放上十几桶冰块来降温还是不难的。   离唐州已经不远了,堤岸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最多半日功夫就能抵达。   从五月开始动工,方城垭口的轨道已经快要修成了。韩冈在家休养了没几日,就又要离开襄州,前往唐州。完工在即,他这位主事者在情在理都得去一趟,总不能就此袖手不理。   不过配套的设施还没有修好。轨道两端连接的都是运河,要将货物从水上转到陆上,再从陆上转到水上,两处的港口要有一年转运两百万石到三百万石的能力,眼下只能运送筑路原材料的码头运力当然是远远不够。   在沈括主持堰坝、船闸等工程完工前,方城垭口轨道至少要撑上四五年的样子,码头上的建设自然不能偷工减料。仓库、栈桥什么的,都得修好。想要投入使用,大约得等到九月底的样子。   “船已经多起来了。”方兴在韩冈身后说着,转运使的勾当官透过船舱敞开的窗户,望向水面。极目一望,汉水之上,大小船只已是数以百计,“当是听说襄汉漕运快要开通了。”   “商人若是耳目不灵,又怎么做生意。”韩冈轻笑了一声。   他的表弟可是早在李信任职荆南的时候,就将顺丰行的招牌挂到了襄州来。虽然一直以来,摆在外面的只有个小门面,但当韩冈将有意重启襄汉漕运的想法在信上说过之后,冯从义预计到了漕运畅通之后的情况,便立刻在襄州城外的汉水边买了十几顷地,准备修建库房。   不过这一片地离着后来确定要扩建的码头位置稍远,虽然有些让人遗憾,可不招忌讳也算是个好处。且只要将轨道一建,也不会比码头边的库房差到哪里。   另外一件让韩冈很满意的就是冯从义不仅仅是一家赚钱,还拉了一批陇西豪商过来一起置地。秦凤、熙河的都有,甚至还有几家有钱且有见识的蕃部,要借着襄汉漕运这个东风,将势力在荆楚之地扩张开来。陇右、京城、广西还有荆楚,随着韩冈的步伐,一个名为雍商的团体,也正在逐渐形成之中,并逐步扩张着势力。   “方城山挡了襄汉漕运百多年,人人望之兴叹。如今能有畅通无阻的一天,全都是龙图的功劳……”韩冈正想着雍商集团未来的发展,方兴则在一旁将马屁拍得兴致高昂。   “好了。”韩冈摇摇头打断他的奉承,“还不到庆功的时候,等到冬天,第一船粮食运抵京城,才算是初见成效。”   方兴躬身受教,韩冈指着外面的民船,“漕运开通是九月底。而到十一月中旬,京畿的河道就要上冻了。三十天到四十天的时间,能运送多少纲粮入京,就决定了这一次能收到多少功劳。襄州眼下的纲粮有一百一十万石,这是定例要送到扬州走汴河的。但等到秋天完税之后,还将有六十万石入库。旧年也是同样要运去扬州,等明年开春汴河漕运重启之后,一并送入京中。今年就不一样,有了襄汉漕运。能通过襄汉漕运从这六十万石里面送多少入京,就看你的本事了。”   韩冈是将今年漕运发送的工作交给了方兴全盘处置,方兴明白机会难得:“龙图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韩冈点点头,“这件事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办得好的话,明年我荐你入襄汉发运司,也便是顺理成章。”   方兴用力地点头,脸上带着兴奋和期盼。像他这样的没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官员,想要从选人转官已经千难万难,再想从京官晋身朝官,那就更难了。别说是韩冈的幕僚,就是宰相的幕僚,都少有机会能转官。已经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人了,一造青云的机会就在眼前,哪里可能会放过?   知道方兴不可能会懈怠,韩冈也就不会费口舌。辅佐他韩冈开通襄汉漕渠的这份功劳,足够方兴晋身朝官行列了。为了主持襄汉漕运,朝廷肯定要成立一个新的发运司衙门,方兴虽然远不够资格担任发运使——沈括肯定够资格,就不知道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但新晋的朝官充任发运判官,只要加个权发遣的前缀,也能勉强够得上。   韩冈望着舷窗外的粼粼水光,“襄汉漕运一通,荆湖、京西的户口自当日渐增多,两广借此也能与中原联系得更加紧密。看着只是条补充汴河水运的漕渠而已,但实际上,却事关天下的百年大计,不得不慎重。”   韩冈眼光之长远,早已将方兴慑服,他很郑重地再次行礼:“下官明白,一定会慎重小心,尽心尽力。”   在船舱中没有热多久,韩冈所乘的官船便到了唐州城外的码头上,事前得到通报,沈括已经出城来迎接,正站在栈桥上。   “劳烦存中兄久候。”   韩冈下了船便上前行礼,一起一拜,却对沈括脸上的新伤视而不见。想来沈括也是希望所有人都不去关注他家后院葡萄架子的事。   “玉昆,襄汉漕渠这么大的事,你可是放得开手!”沈括笑着抱怨,“在这栈桥上等着你到没什么,隔几日就要帮你跑一次方城县,可是马都跑瘦了。”   “能者多劳。”韩冈笑笑,又疑惑地问道,“方城山中的轨道,按部就班而已,又无大事,存中兄怎么数日一去方城?”   “山洪难道不是大事?”沈括反问。   “难道是坏了堤坝,还是毁了道路?”韩冈随口问着。其实看到沈括脸上的表情就清楚了,要是当真发生这等情况,沈括不会这般轻松。   “七天前,唐州暴雨下了两日,方城山山洪直泄而下。方城垭口中的溪水暴涨,差点就淹上了堤坝,幸好两座木桥修得坚固,在水中纹丝不动。雨停后的几日,桥下洪水滔滔,而桥上照样是车轮滚滚,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这是李诫的功劳啊……”   韩冈听着沈括的介绍,满意地点着头。唐州紧邻襄州,暴雨山洪的消息早就收到了。当时韩冈还提着一份心,现在看来,还是多虑了。   经受住考验的当然不是当初韩冈与李诫说定的石拱桥。从山里采石,再运来修起,就算只是数丈跨度的小桥,以此时的工程技术水平,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轨道对于襄汉漕运来说,本来就是暂时性的替代品,最终还是要修建水道,让船只可以从襄阳直抵京城。在韩冈的计划中,也只是让轨道从矿山和码头进入道路交通的范畴,同时尽快打通襄汉漕运。   所以最后还是决定使用木质结构的桥梁。李诫带着几名大工匠绞尽脑汁地去设计,最后造出来的木桥,虽然是拱桥的形制,但桥面的坡度足够平缓,比起汴河上常见的高拱如虹的虹桥,更适合有轨马车的通行。   两座新建的木拱桥通过了洪水的考验,而这段时间每日都有大量的原材料从桥上通过,最重几乎达到三万斤的有轨马车,木质的桥梁也承受了下来。日后改运纲粮,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韩冈听沈括说着前些日子的山洪,一起往城中去。   进了城,韩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襄州的港口正要扩建,漕司也需派人去配合州中。只是韩冈身边人手不足,不知存中兄可有何推荐。”不待沈括提名,韩冈跟着道,“存中兄家学渊源,想必博毅的治事之材也是极好的。”   沈括的脸上有些尴尬,他的长子博毅,前些日子被张氏找了个借口赶出家门,不得已安排在府外居住,时不时地还送些钱过去。但这件事给张氏知道后就是不依不饶,当着儿女的面大骂沈括。   韩冈眼下指名长子博毅作为他的幕僚去襄州,肯定是知道此事后,帮他一个忙。就在马上向韩冈行了一礼,却不再多说什么。   韩冈平平淡淡地点了点头,也不提这件事了。他虽然身在襄州,但耳目还留在唐州,总不会对闹得这么大的事情毫不知情。   自家的私事,闹得远近皆知,沈括免不了有些尴尬。静静地陪着韩冈走了一段路,才忽然指着前面一排楼阁——那是唐州城中的驿馆,“新近就任信阳军的范尧夫刚刚到了唐州,正在驿馆之中,不知玉昆你见与不见?”   “存中兄是说笑吧,去信阳军怎么可能会走到了唐州来?难道范尧夫迷路了不成?”韩冈虽是这般说,但也明白沈括就是说笑,也不会拿着毫不相干的范纯仁来开玩笑。   可范纯仁要想上任,从颖昌府【今许昌】直接南下就行了,经过蔡州就是信阳军,这一条路几乎就是向南的直路,有必要走唐邓,多绕个几百……不对,韩冈摇摇头,这一千里都有了。   韩冈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范纯仁绕这么远的路?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七)   范纯仁身份、地位都不低,亲朋故旧无数,于朝中名声也极大。不过这一点倒不算什么,韩冈是都转运使,监司官与亲民官不是一个路数,更有监察治下百官的职权,没必要巴巴地会上一面。   但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子,而范仲淹曾经劝学张载,一代大儒实出于范文正公的一番劝诫。此事尽人皆知,这一份香火情,就算当年的当事人皆已不在人世,韩冈也不能翻脸不认。疑惑归疑惑,既然在唐州遇到了,在情在理都得见上一面。   所以在沈括设的接风宴上,韩冈见到了范纯仁。世人传说范家四子,以范纯仁最似范仲淹,今日一见,气貌纯粹,言谈举止的确不是普通俗吏可比。   范纯仁论年纪,可以说是韩冈的父辈。依靠父荫,他的起步比起韩冈当年要轻松得多,但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官职始终不高,总之是不合时宜之故,跟范仲淹一模一样。   原本他文学贴职还是直龙图阁,但因罪责授信阳军后,便连着这份贴职都丢了。如果范纯仁没有被降罪,他从名义上,应该是从属于韩冈这位龙图阁学士的手下了。   除了范纯仁之外,与会的并没有他的儿子、侄儿,只有走了顺道一起南下的新任辰州司户参军李之仪,说是范纯仁的弟子。从鄜延转调荆南,看来是贬任。韩冈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李之仪这个名字,就是记不清是在哪里听到过,来自于鄜延路的种建中的信中,也没有提起过他。   在席上,韩冈和范纯仁初见而已,只是泛泛而谈,不过是说起两人长辈的旧日来往,以及两人都认识的熟人,拉一拉关系。   不过当不知内情的范纯仁提到入关中讲学的程颐时,韩冈还算是平和淡定的心情就变了有些坏了。   “纯仁自京兆府东行,于华州适逢程正叔聚众讲学。其入关中不过半月,关中士大夫便已是闻风影从,心向往之。还听程正叔提起玉昆你,说玉昆你曾于风雪中,立于程宅门前半日之久。积雪过膝,落雪满肩,问道之心可见一斑,尊师之举可为万世法。”   “韩冈曾于伯淳先生处聆听教诲,又是奉先师之命致信程府,于其门前自不敢有所不敬。”   由于苏昞和范育的来信,韩冈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范纯仁爆出的这个料并没有超出他的预计。   看来自己的预感还是没有错的,果然是被抄底了。张载去世,缺乏核心的气学,让入关中讲学的程颐给斩草除根,那是没得跑的。如果没有合适的手段加以反击,一两年前还在关中、京城兴盛无比的气学,就会是昙花一现,转眼就化为泡影。   道统之争本就没有任何私情可言,哪一位大儒不是深信自己走上的道路能直通天人大道?对于任何杂音,都有势不两立的想法。   韩冈对程颢依然尊敬,对程颐也保持敬意,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忍受气学被程门收编。心情一变,与范纯仁的对话也就成了敷衍。   不过范纯仁的来意韩冈基本上也探明了,范仲淹的这位儿子在说话时本也没有隐瞒。   “种子正已然上书天子,意欲攻取西夏。如今关西兵虽精,然则不多,粮虽备,然则不丰。西夏母子相争,横山一役后,三年不敢犯中国,庆州百姓皆乐此太平盛世,岂有弃富贵而入行伍者。且西夏国力虽衰,仍坐拥甲骑数十万。争利山林非难事,用兵于兴灵,又岂是那般容易?”   “以二丈之见,当如何?”韩冈好奇地问道。   “息兵、消祸、止战、除役,但使彼国生灵,先感朝廷好生之德,则其酋首自无能为。”范纯仁的脸色变了一下,“否则兵祸一生,百万人流离失所,无所依归。”   范纯仁的公心,韩冈的确对此很佩服,但整件事就好笑了。明明有着足够的优势,却还要保持着守势,这一点韩冈首先就难以认同。他辛辛苦苦地打造板甲、神臂弓、斩马刀和热气球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所谓疏不间亲,因为王舜臣、种建中和种朴的关系,种家对韩冈来说,是他在军中的基本盘,就算是有什么想法,也是私下里来交流,要吵架也是关起门来吵。跟范纯仁这外人,怎么也不可能交心。   别说是范纯仁,就是换做其父范文正公来,韩冈也不会昏了头脑,他早就过了遇上名人就晕头转向的年纪了。   对于范纯仁的忧虑,韩冈报之以畅快淋漓的大笑,“要攻打西夏,需天子首肯,两府无阻,千军万马又岂是那么好动的?且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钱粮又是一桩。要想动刀兵,没有那么容易的事。”   转头看着范纯仁,他收敛了笑容:“自从官军收复熙河之后,种子正便接连上书要收复罗兀,那是熙宁五年的事,可横山一役收复罗兀城又是何时?是熙宁八年。如今种子正上书攻夏,即便通过了天子、宰相,想要点集兵马、输送粮秣兵甲,也不是旦夕之事,再怎么快也要两年——故忠献公旧年在陕西急于成事,才导致好水川惨败。有鉴于此,之后朝廷用兵,便谨慎了许多。王资政为河湟,筹划了五年;韩冈在广西,也用了一年,而西夏国力又岂是吐蕃、交趾可比?自当慎之又慎。”韩冈最后总结,“此事论之尚早,范二丈实是太多虑了。”   韩冈和范纯仁的这一次会面,说不上坦诚,更谈不上友好,只是礼节性地一团和气,说着不相干的闲话,最后也是维持着士大夫之间的礼节,看似亲热实则冷淡地相互告辞。   范纯仁双眉紧锁地走在前面,而作为陪客的李之仪跟在后面,两人骑着马往驿站行去。   李之仪脸上带着隐隐怒意,又有几分不解,“先生特意走唐邓,难道就是为了见韩冈一面?!”   “的确是为了见他。”范纯仁放着近路不走,不顾家人疑虑的绕路而行,究竟是为何原因,现在是终于承认了,“韩冈太过年轻,不宜居于朝堂之上,天子和两府,应该都明白这一点。所以等襄汉漕运打通后,他也不可能因功入朝。那么下一步,韩冈会被调到哪里?”范纯仁回头瞥了弟子一眼,“其实是不难猜的。”   李之仪瞪大了眼睛,惊道:“关西!?”   “以他的才干、功绩和官位,难道还不够一任边帅吗?直龙图阁已可为庆帅,直学士连开封府都能去了,何况龙图学士?”范纯仁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军转运一职,非韩冈莫属,更有可能亲领一路,让种五后顾无忧。”   李之仪这下完全明白了范纯仁的用意,双眼一亮,“若是韩冈不愿为之出头,甚至反对用兵,想必天子、两府,都会为之犹豫。甚至种谔本人,也会退缩。”   范纯仁摇头一叹:“……可惜啊,他也是一样,否则不会满口托词,却不言己见。”   李之仪怒道:“其心可诛!”   “端叔,当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范纯仁神色严肃。   李之仪低头受教,却又问道:“那先生打算怎么办?”   范纯仁语气平淡,眼神却是坚定:“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   将范纯仁敷衍了过去,韩冈回住处时,浮荡在他眼前的还是范纯仁夹杂着愤怒、悲悯和坚持的眼神。   这应该算是偏执吧,绕了上千里来见自己,只为了阻止对西夏的战争,寻常人绝不会这么做,都已经被贬到京西来了。   因为在道德品行上无可指摘,所以行事、作为就是正确的。就因为自己是正确的,所以他人也应该赞同。看人如此,视己亦如此。这样的想法,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什么叫一日三省吾身?   韩冈其实挺怵这等人,道理根本说不清楚。   摇摇头,便将范纯仁抛之脑后。   眼下襄汉漕运即将打通,只要荆湖的粮食能源源不断地运进京城,即便漕渠没有全线贯通,韩冈的任务都算完成了。   不过就算完成,也不会有多少有实际意义的封赏,韩冈很清楚,天子和两府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想他出现在朝堂上,无论功劳有多大,一个未及而立便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臣子,对眼下的朝局,还有国家的未来,都不是好事。   韩冈并不是为了他们而辛苦,更不是为了乞求功赏,他只是按部就班地照着预定的规划去做而已。但这并不代表他会愿意坐以待毙,官位不是很在乎,但他需要回到京城。只是为了气学一脉的存续,他都必须回到京城,不借助开封的地理优势,他韩冈是压不住已经成了气候的程门,也凝聚不了气学一脉的人心。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早点回到京城,并授课为人讲学。只是看起来,似乎很难。 第三十八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八)   韩冈回到下榻的住处,没过多久沈括就过来了,带着他的长子沈博毅一同来拜访韩冈。   沈博毅眉眼与沈括有几分相像,还没考上进士,本来是在家里读书,却被继母看着碍眼,被赶出了家门。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跟韩冈差不多年纪。   只是年龄两人虽然差不多,但气质就差得很远。韩冈久居高位,说话时,幽黑的双眸盯着对方的眼睛,慢条斯理的语调,随时随地都给人无形的压力。寻常官吏被他一盯,早就汗流浃背,没几个还能想着他的年纪。   而沈博毅历事不多,就差得很远。在韩冈面前有些束手束脚,没法放开来。   韩冈随意跟他聊了几句,见他问一句才答一句,很是紧张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给人的压力太大了,也就不跟他多说,勉励了几句,转过来与沈括闲聊。   “不知存中兄听没听说过蛊胀?”   “这个病只在南方有。”沈括点点头,这是很可怕的一种疫症,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在两浙见识过,疫症所及,连着几个村子都不见男丁。江南各路都有发病,加起来少说也有数十万人之多……难道玉昆知道该如何医治?”   “其实蛊胀广西也有,不过患者不多,远比不上襄州。”韩冈摇摇头,答非所问。   “襄州?”沈括闻言脸色便是为之一变。   韩冈点头:“正是襄州。”   襄汉漕渠的难关并不仅仅在方城垭口一处。其他地段其实也是有些难以解决的问题。比如襄州的港口,肯定是要扩建,但那里一直都有名为蛊胀的疫症,传播范围很广,如果预防治疗不当的话,会大大拖延襄州未来的发展。   韩冈看过疫区的好几家村子,里面的村民大半都是重病缠身,各个面黄肌瘦,有很多人病入膏肓,整个人干枯瘦小,肚子因腹水高高挺起——蛊胀之名由此而来。而得了疫症的儿童,则是如同侏儒一般矮小。   以韩冈见识,所谓的蛊胀,根本就是血吸虫病。南方河流湖泊为数众多,得了此等病症的自然不会少。这个时代缺乏后世一服见效的特效药,而一吃多少服才能有效果的药方,又不是村民能承担得起,一旦得病,就很难再治愈,只能等死。   “此病一发,便是下痢便血,三人之中便要死一人,等到急性病症减退,就会转成慢性,肚腹便会因此鼓胀起来。我曾询问过多人,主要是急性发病的,都是下过水后不久便发作,由此观之,此病应是缘水传播。”   韩冈的推测让沈括觉得有些牵强,“荆襄多河湖,有水的地方很多。河边一走,哪有不湿鞋的?”   “的确。”韩冈点着头,“并不是有水的地方就有疫症。蛊胀发病只看地区,出了疫区便少有人得病,只可能是水土有别于他处。所以我就让人从疫区和非疫区的河滩上取土,在不同地点各取了五十份。一番对照后,发现这些土壤的成分都差不多,只有一样是前者明显多过后者,远远多出许多。”   “是什么?”沈括立刻追问。韩冈这番推理倒是有了几分道理,沈括也专注起来。   “螺蛳。”韩冈说道,“当然不是普通的螺蛳。只有两三分长,一分宽,像根极小的钉子,所以我也为其顺便起名叫钉螺。而这钉螺,正是蛊虫的源头。”   “蛊虫的源头?如何得知?”   “放到显微镜下,便能从钉螺中能看到散出的无数蛊虫,有头有尾,能游于水中。”   听韩冈这么一说,沈括便心急难耐,只想要找个钉螺来看一看。他和韩冈共同语言很多,不止是开通在即的襄汉漕运。   “旧显微镜不成,太模糊,必须是加了水银镜反光的。”韩冈进一步补充道。   沈括放下了急性子,笑道:“玉昆你前日让人送来的水银镜我已经装在了显微镜上。有了水银镜反光,用显微镜时,看东西就清楚了许多。原本看不清的东西——即便是细如发丝,落到显微镜中,便是纤毫毕露。”   “小弟本也是苦恼着怎么才能够让显微镜更加有效。后来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所以一等水银镜造出来后,小弟就立刻装在了显微镜上。”   韩冈让人打造水银镜可不是为了给家里的妻妾当镜子用,铜镜也能凑合,而且还耐用。小小的银色镜片,其实是装在显微镜上的配件。   “玉昆你之前,谁都没想到汞锡齐【注1】还能派上这种用场。”沈括说起显微镜就很兴奋,“前两天拿来看着树叶,到处都是脉络,细密如网一般。本以为已经很难得了,没想到还能看到蛊虫。”   一直沉默着的沈博毅突然插嘴:“其实孩儿也拿着显微镜到处去照,干树叶,干葱的皮,透过显微镜,能看见里面一格格如同蜂巢一般。”   “那一物,我称之为细胞。”韩冈吃惊于沈括的儿子竟然也对显微镜感兴趣,而沈括父子则对韩冈几乎全知的能力感到惊讶,“所谓聚沙成塔,百丈之塔,起于沙砾砖石。动物、植物,皆是一般无二,全是由无数细胞构成。”   “……与元素论很有几分相像。只是一个是原子形成万物,一个是细胞合成生物。”   韩冈并没有将元素说和原子论公开发表,但在沈括面前已经提起过,并多次探讨过。   太虚即气,这四个字就是气学的根基。万物皆由气所化,也就是所谓的“天地之塞,吾其体”。但天地本源之气——或者用“炁”更为合适——究竟是如何化为万物,张载并没有说,自然也无法说。五行过于虚幻,难以实证。   但韩冈能说得明白。炁凝为不同元素,元素化为万物。天地万物,都能归结为某一个元素,或是元素集合。   韩冈已经将原子、分子论和元素说向沈括和盘托出,最后也得到了沈括的认同。作为一名专注于自然之道的学者,在沈括看来,韩冈提出的理论,至少是最符合实际的,同时也最有用的。   “原子不可分割,不会变化,细胞可不能。所以说点石成金是梦幻泡影……是痴人说梦!”   “点石成金还是能做起来的。只要能先将石块还归本源之炁,再重凝为黄金。”   “还归本源之炁?那可得有重开天地之力。”韩冈笑道,“天地初辟,太虚中分,清炁为天,浊炁为地,元素凝于清浊之间,化为万物。溯本追源容易,但复散为本源之炁就难了。”   这是韩冈的世界观,糅合了气学和科学的成果。   十年的时间,韩冈在工作之余,精力大多都投入了进来,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从气学发展而来的学术理论。将后世的科学体系镀上一层儒学的光辉,这一份初衷,如今也算是有了小成。   化学必须建立在元素、原子、分子论上,否则就缺少了最重要的根基,虽说要推翻五行论有些难,但不经过这道关口,是无法成事的。   不过这个文明的特性,让韩冈宣讲起科学理论来,比起西方的贤者要轻松许多。基本上都是实用主义者,只要能带来现实中的成果,任何道理都能让人信服。   就像韩冈随便拿了汞锡齐作为镜子,便能以此证明自己的观点。   “这便是明体达用之功。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明其根本,便能用之于实处。”韩冈冷笑了一声,“过去的那些个道士,拿着炉鼎烧来烧去,只是为了炼个外丹,道书上一提丹法,全都是云山雾绕的玄虚之谈,就没个实用的,最后就是拿来骗那等贪心的乡绅。”   水银镜,本质上就是用水银融化了锡之后形成的化合物,也就是汞锡齐。很早以前,炼丹术士们就发现了这一个闪闪发亮的化合物的制备方法,但一直没投入实用,如今则是成了如今世间常见的炼金骗术。   只要在黄金外镀上一层汞锡齐,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白银。而将这个白银往火里一送,镀层被烧化,里面的黄金便显露出来。多少骗子就靠这一手来招摇撞骗,骗了一家又一家,没有见识的土豪这世上是在太多了。   沈括摇头叹道:“那等骗徒,若当真有玉昆你的半分眼界,只靠着制镜,数年间便能为一巨富,何必辛辛苦苦地去骗人。就是用来照人,也比铜镜强得太多。”   韩冈则不同意沈括的说法,“水银镜是好,就是太容易磨花了,不是很实用,除非上面能有一层透亮如冰的东西做遮挡。”   “一片水晶是最方便的。”沈括忽然冲着一笑,“这也算是明体达用吧?”   韩冈点点头,“先格物致知,进而明体达用。”   格物致知和明体达用是相辅相成,通过研究事物的本质,明了自然之道,也就是规律。而在了解到自然规律之后,便能投入到实际应用之中——“明体”,而后“达用”。   ……这就是韩冈的道。   注1:中国古代称化合物为齐。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一)   被两匹挽马拉着,轨道上的四轮马车行得很平稳,没有寻常道路上的摇晃。只有在马车通过两节木轨的交界处时,前后轮短促的两声响,才会暂时打破车厢中的宁静。   韩冈闭着眼睛,感受着身下有着稳定节奏的咔哒咔哒的声音。类似的声响,他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听过了,如今落在耳中,一时间便被拉回了旧日。   那还是刚出来做正经事的时候,一个月总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听着车轮撞击轨道接口的咔哒咔哒的声音入睡。等过了几年,再坐车就没有这种声音了。   不过音色与旧时有些异样,似是在提醒韩冈,已经回不去了。   千年之前的技术水平,想要复制出他记忆中的音色,不知要用上多少年的时间。木轨之间的接缝,也远不及铁轨那么宽。   韩冈急切盼望轨道能变成铁轨,但要以眼下钢铁业的技术水平,想要造出轨道钢,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韩冈都不求工字钢,普通的宽幅钢条都造不出来,只有铸铁而已——而且即便造出来了,也没人舍得用在道路,而不是用在兵器上。   眼下也只有在木轨上压上铁片,再钉上一层铜皮来防止车辆损坏轨道,日后要修长路,也可以只用铁片来节省成本。   轨道钢啊……韩冈在心中暗叹。   除非天子和朝廷能放开对钢铁业的控制,让民间的资本能渗透进来,否则想要达成自己的目标几乎没有可能。   技术发展可以由官府来引导,但不应该由官府所垄断,尤其是钢铁业、制造业,只有一个垄断的卖家,是成不了产业的。但韩冈受到的干扰太大了,他真正的想法除了自己,说服不了任何人。还要为了迎合现实,不得不将自己的计划改头换面。   韩冈沉浸在思绪中,不说话,同车的沈括、李诫、方兴、沈博毅,还有方城知县,也不便说话。几个人低眉垂眼,都不敢惊扰到韩冈。   不知过了多久,韩冈终于有了动作。眼睛眨了两下,略略直起了腰,还未开口就已经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路修得好。”韩冈的口气很是满意的样子,也不解释方才为什么突然就沉默了下去,透过两扇车窗,外面的景物正不断地倒退着,“新修的道路好走归好走,但要如此平稳,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沈括活动了一下身子,“这马车打造也好。”   韩冈随着沈括的话,扫了眼车中。他说得的确没错。   类似于后世西方马车的形制,而跟此时的马车截然不同,大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光是里面相对设了两排座椅,就让人感到惊讶了,而长长的座椅甚至能让人躺下来。   一辆车中坐了六人,空间却还是显得宽裕得很。这个时代的双轮马车是绝对做不到这般宽敞,也只有四轮马车才能做到。   四轮车并不出奇。在攻城器械中,莫说四个轮子,六个轮子、八个轮子的都有。而眼下在码头和矿山中,用来载货的有轨马车也全都是四个轮子。在轨道上,不需要考虑转向问题,只要想着如何增加载重,四轮远比双轮更为有利。   而且能行驶得如此平稳,不仅仅是路好,也是马车本身工艺精巧。从车架到轮轴,再到轮毂、车轮,都是京中的官坊,穷多年积累而成。无论在材料上,还是在制造工艺上,都代表着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准。   窗外风景变幻,风从窗口灌进车厢,清凉的,丝毫不见外界的暑热。方城轨道全城六十里路,也不过用了一个时辰而已。   “真够快的。”从车上下来,已经是方城垭口的北端。沈括张望了一下远近的风景,对韩冈笑道:“依律外官不得擅出本界。这里已经是汝州了,被御史抓到,可就少不了一封弹章。”看看弯着腰不敢说话的方城知县,“应该是两封。”   “咬死不认就是了。你不说,我不说,御史怎么会知道?”韩冈开玩笑道:“明天我拉着方静敏也到唐州走一趟,难道他还能出首告你不成?”   “方静敏过来,可是要摆酒庆贺一下。”方静敏是汝州知州,在方城轨道的修筑过程中也出了不少力气,只是不如沈括。   方兴感叹着:“一个时辰六十里,快赶上铺递,寻常铺递也不过一天四百里。”   这个速度与后世当然没法比,但比起这时代的寻常马车来,已经是很快了。除非做好了累死坐骑的准备,否则寻常骑马也是这个速度。   “换做是载货,就不会这么快了。两匹马拉上万斤的货物、七八个人,就只能慢慢走。”早在沈括和韩冈来视察前,李诫就已经测过了时间,“大约只有现在一半的速度。”   这条轨道,载人载货都是合在一起的,货主或是押送货物的人员总要跟着货物走。两个时辰六十里,的确不快,但比运河中的纲船还是要快一些。   “能比船快就好。”即便只有一半的速度,还是能让沈括满意。   “汴河上的纲船额定是六百料到七百料,载重四五万斤,不知在这条轨道上一个车次最多能拉多少?可曾测试过?”韩冈问道。   “增加拉车的挽马的数量,四匹马、六匹马,后面就可以多挂上几节车厢。最合适的还是六匹马,少了马力不足,多了就驱赶不便。六匹马拉四车货、一车客,一次就能抵得上一艘纲船的量。”   李诫的回答证明了他已经对轨道的运输工作进行了多次测试。韩冈和沈括对视一眼,一起点了点头。   原本李诫只是韩冈为了酬谢李南公的帮助,而准备放在唐州分功劳的闲人,但谁也没想到他在工程营造上的能力出类拔萃,在管理上也有出色的表现,逐渐地就让韩冈将整个轨道铺设工程都交给了他来统管。也算是运气了——当然不止是李诫的,也是韩冈和沈括的。   “一趟车四五万斤就只要六匹马,比起太平车不知省了多少。”沈括道,“看起来方城山这里要养不少马了。”   “连同替换的在内,要一百五十匹挽马。”这次回话的是方兴,这个数字早就在心中转了很久,“每年至少还要淘换其中的十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   “拉车是力气活,马匹的食量不会小。”沈括算了一下,“一匹一年至少要十五石粮、三十束草。加起来近万了。”   “还要用榨过油的豆饼来补充力气。不过豆饼不值钱,一万石束的粮草也算不上什么。挽马不比军马,一匹也不过十几贯。加上人工,也不会太多,最多两万贯而已。”方兴笑了一笑,“如果管束不严,一个月给人干没的都不止这个数。”   韩冈点点头,对沈括道:“统管方城轨道,当择人择术,否则就又是肥了一群硕鼠。”   沈括笑笑,不接口。他现在还没打定主意是否要出来管着襄汉发运司。   方兴转了一圈,看着轨道北端的转运港,连仓库都没有修起来,也就是码头给建好了。望着港口中工地,他问着李诫,“要整修完工,还要用多少时间?”   “要到九月了。”李诫回道,“还得开销两个月的钱粮。”   沈括道:“港口只占小头。只为这一条轨道,就花费了不少。”   为修轨道,唐州出钱出人,今年的税赋只在转运司的账本上走了一圈,钱粮实物直接在州里就截留了,沈括本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李诫指了指半尺高的碎石路基,“成本最高的就是路基下的碎石。从山里、河里挖出来,运到方城垭口来铺起,几乎都抵得过一年的运力。”   “这开支可就大了。”沈括皱眉,“只六十里还好,要是长了可就让人头痛了。”   韩冈则道:“不是说一定要铺路基,将路轨直接放在平地上也是可以的。矿山、码头中的轨道,哪有多余的闲钱和时间,还不都是直接铺在地面上?”   “不论是做轨道的,还是做枕木的,都是好木料,多少也值点钱,还不用提轨道上的铜皮。”沈括注意着韩冈脸上的表情变化,“在矿里和码头上,人来人往,也没人敢打轨道的主意。不过放在野地里,可就两说了。是不是要人沿线盯着?”   韩冈一笑:“肯定要在沿线派人巡守,就跟汴河上要派人看着一样。只是眼下的这六十里轨道,倒也不用太多人手。”   “不过这轨道一修,六十里路沿途都不会停留,垭口中做些茶酒买卖的店家,可都会恨透了这条路。”李诫说着。   方兴冷着脸:“往岭南流放个十几二十人,将伸过来的贼手给杀下去,看看谁还敢犯事!”   “现在说这些也太早了。既然轨道已通,剩下的也就是怎么将秋粮运往京城……”韩冈横目扫过众人,“只有将今年的秋粮运往京城,才代表着襄汉漕运打通,才能让朝廷看到我们的功劳。”   方兴第一个点头,紧接着李诫、沈括他们也跟着点头附和。   这半年来,他们一番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功劳和之后的封赏。开漕为国利民,但没有足够的回报,又有谁会分神费力?   喝酒吟诗,日常饮宴多得能被称为酒食地狱,也同样是做官啊,官场中,那样的人更多。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二)   结束了对方城轨道的检视,天色已然不早,韩冈、沈括一行便在方城县歇了下来。   在方城知县诚惶诚恐的招待下,吃过拖长了时间的晚饭,回到寅宾馆的房中,沈括喝着消食的清茶,问着儿子沈博毅:“你跟着一起走也有几天了,对韩玉昆,你怎么看?”   沈博毅有些紧张,沉吟好一阵才试探地说道:“韩玉昆的确是奇才。日后入两府不在话下。就是年纪太少,对他眼下的前程恐有阻碍。”   沈括眉头微皱,心下不愉。都是给人说滥了的评语,还有自己说过的话。也就是说,这两天与韩冈的相处,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自家儿子见识平庸他是很清楚的,但再一次被确认,沈括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就这些?”声调有些尖锐。   沈博毅身子颤了一下,连忙道:“只是把年齿放一边,韩冈的胸中的确有一篇治国的大文章……韩忠献【韩琦】在他的年纪,差得不知多远。之后忠献公能方过而立便晋身两府,不过是因人成事,撞了大运而已,之后才显出本事。”   沈括摇摇头,失望道:“我不是要听这些。”   沈博毅神色更加紧张,“孩儿是想说,以他的聪明,难道当真不能作诗词吗?”   “哦,为何这么说?”沈括闻言一喜,对错不论,以自己儿子的性格,能有想法就是最好。   被父亲追问,沈博毅心中发慌。但看见沈括鼓励的眼神,他大着胆子说起自己的想法:“都说韩冈不通诗赋,但西太一宫中的那一首枯藤老树,到现在都没人去认。传说是韩冈,也有人怀疑。但往深里去想,这样的一首小令,纵使如王介甫和欧阳永叔,一辈子又能做出几首?不是对此道不屑一顾的韩冈,谁会放着不认?”   “可他的文章你也不是没有看过,的确是平平无奇,不见华彩。”沈括故意反驳道,“文章讲究韵味悠长,言不到而意到。韩冈的文章却是少有典故,文字也失之于繁芜。按刻薄点的说法,直如胖水牛,臃肿榔槺而不见妩媚。”说着又摇头哧笑了一声,啧啧嘴,“苏子瞻好利的舌头。”   沈博毅争辩道:“初看的确如此,可再想想,读他的文章,可会产生半点歧义?他文章中说的事,又是哪一件不深刻入骨?直是刻意如此写来。而且诗词歌赋写得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写则是另一回事。韩冈几年间,文字有十数万言之多,难道连一首诗一阕词都写不出来?只要想写,乡儒拿着韵书也能拼凑个四句、八句出来,何况进士第九的韩冈!”   “那韩冈为何如此?”沈括转着茶盏,慢悠悠地问着。   “一则应是心不在此,第二当是不想让诗赋拖了后腿。韩冈于诗赋肯定是能写,但多半写得不好,枯藤老树也只是特例,难有可以比肩的第二首。若是滥竽充数,少不了会被一干刻薄之人指着鼻子嘲笑。现在干脆不写,就算有人想嘲笑,又能嘲笑多久?说多了也就厌了。且更能反衬他在其他方面的才华。”沈博毅沉吟了一下,更低的声音说道:“以孩儿看来,韩玉昆外似谦和,实则高傲,根本看不起那一干饮酒作乐多过做正事的词臣。诗赋于他,小道而已,他想做的,是穷究天人大道。区区文名,对他来说,有等于无。”   沈博毅说完,就紧张地看着父亲,等待他的评价。沈括默默等了一阵,见没有下文,视线从茶盏中的浮沫上收回,抬起眼:“没了?”   沈博毅一愣,心虚地小声道:“……没有了。”   沈括笑了一声:“前面倒也罢了,不过能看到最后这一点,也算是不错了。”跟着却又摇摇头,“但还是没有说到正题上。”   看着疑惑中的儿子,沈括道:“韩冈是奇才,学问博通,为人沉毅。不出意外,日后定然少不了一个宰相。但他想做的,绝不是韩琦那般相三帝立二主的元勋,他的心思更大。”   “襄汉漕渠自太宗时两次修筑不成,尤其是第二次,全线掘通后才发现水浅难以行舟,世人皆视方城垭口为天堑,自此搁置百年,直到韩冈出现,才重新将襄汉漕渠提上桌面。你可知他靠了什么让天子和朝堂会相信他能将漕渠修起?”   “多级船闸……”沈博毅想了想,补充道:“还有过去立下的声望。”   “对。”沈括点头,“光有船闸是没用的,天子不知道。但霹雳砲、雪橇车、板甲,任何一样拿出来,都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发明,能让人吃一辈子功劳,而这些都是韩冈一人的。等飞船上天之后,加上《浮力溯源》营造声势,韩冈在工器、营造上说话的分量,就变得比谁都重,已是由技巧之术进抵于大道。为父,还有苏颂,都远远不如。”唐州知州眼神中闪动着羡慕,“他说船闸可行,没人能驳斥得了。天子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世人也只会相信他,不会相信别人。”   “韩冈是先拿多级船闸出来,等天子和朝廷意动之后,又将轨道拿出来,告诉天子,可以先拿轨道替代漕渠在方城垭口的那一段难关。既避免了开辟漕渠在长期的工程中受到干扰,更让轨道不再局限于矿山和港口,从此有了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沈括叹了一声,“这一步步都是按着他的计划来的。”   “大人是在说韩玉昆从一开始就在想着推广轨道?”沈博毅问着。   “确切点说,应该是一石数鸟,开辟漕运,自是有功——与中原更加畅通的联系,还能稳定他主持夺占交州——而推广他所发明的轨道,也同样有功。更重要的,轨道推广后,还能给他带了更大功劳,实现他的目标。”   “……什么目标?”   “你可知道有轨马车真正的用武之地不是在京西……而是在一片坦途的河北。一名兵卒,连同战具在内,总重也就在两百斤。一个指挥按五百人算,不过十万斤。不过人不是货物,不可能两三趟车就运走。但像方才的车子,六匹马、五节车厢,挤一挤,载一百人没问题吧?一个指挥,也只要五趟车,三十匹马。一万人也就一百趟车,六百匹马,几个时辰就能装完上车了。”   沈括喝了口水,见儿子听得专注,就继续说道:“再算算速度。有轨马车按只要能做到按时换马,一天不停歇都可以。一个时辰三十里来算,十二个时辰就是三百六十里……想想河北才多大?如果用轨道将河北各州府连接起来,两天,最多三天,就能将一万全副武装的大军,从黄河边的澶州送到最北端的定州。”他声音猛然拔高,“契丹人的骑兵全速前进时,也就这个速度啊!”   “更别说,运粮有多方便了。”沈括叹了口气,叹气声中满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以及深深地敬服,“明白吗?只要方城山这里见了成效,韩冈转头就能让天子点头同意在河北铺设轨道。一旦开始建设轨道,进而投入使用,几千上万匹挽马从哪里来?——只有熙河。韩冈的老家。扩大茶酒易马的交易,能进一步稳定了熙河。”沈括斜睨着一脸震惊的沈博毅,“怎么样……又是一石数鸟。”   “拖着为父来检验轨道,韩冈其实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沈括看破了韩冈的盘算,也是有了决断,“依眼下的情况,为父肯定要为他奔走鼓吹。不仅是铺设轨道以便用武河北,甚至是在气学上,为父也得站到他的一边。大哥儿你跟着他,好好学着点。里外都留个人情,日后也有好处。”挥了挥手,“你先回房去想想,日后在韩冈身边该怎么做。”   沈博毅不敢多话,躬身告退,走出去时还是沉浸在震惊之中。哪里能想到韩冈光是要打通襄汉漕渠,私底下能有这么多想法。   儿子离开,沈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套。打开来,里面的东西银亮亮地反射着灯光,自己的相貌,也在其中被照得纤毫毕露。   方才教训了儿子好一阵,看似是觑透了韩冈的一切,但实际上,对沈括来说,韩冈身上的疑团更多。   学问不说了,张载肯定教不出来,要么归于天授,要么就是像韩冈自己说的,是格物致知的成果。而韩冈所拥有的势力,更为让人疑惑。   圆圆的水银镜只有巴掌大,套在软布套中,用的时候拿出来,不用的时候收在套中,不用担心划伤镜面。   格物致知并不算什么,韩冈在古书中找到汞锡齐的制法,并用来造水银镜,这一点也不足为奇。唯一让人惊讶的,是韩冈从哪里找的人为他制造镜子。   一个十年前还是穷困垂死的灌园子,哪里来的人手?两条腿会吹拉弹唱的清客幕宾到处都是,但双手上有把子好手艺的工匠,能够炼制水银的匠人,这样的人才,可不是想找就能找的。沈括出身官宦世家,但他养家里的几个清客,可没有一个有这等本事。   而且拥有了这项发明,不去设法保守机密,反而毫不在意地说给外人听。要知道,这可是能养活一个家族数代人几十年的宝贝,可比在家里挖个坑将黄金白银埋下去有用得多。   放弃聚敛钱财的好手段,却又能收拢有用的人才,这完全是相对立的两桩事。对于沈括来说,韩冈手上掌控的资源才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这不便与儿子多说,不小心传出去,很可能就会恶了韩冈。   将镜子收起,沈括双眼定定地看着灯火。韩冈帮了自己这么多,眼下的情况,自己也只有站在他的一边。只望韩冈能达成他自己的目标,日后自家也能借此摆脱现在的困境。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三)   韩冈在方城县待了两天,跟汝州知州方静敏坐着新修好的有轨马车在六十里的轨道上跑了一回,便掉头返回襄州。   摇晃的灯光下,韩冈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文稿,而王旖坐在他的旁边,也在看着一部草草装订的书稿。她神情专注,嘴角边带着清浅的笑意。   韩冈手中松散的稿纸上全是点画删改的痕迹,这是他用炭笔写在白纸上的初稿,而且还是从左至右的横排书写。十年来,眼睛里都是看的竖排文字,横排写起来甚至都有些不习惯了,不过日后如果是关于数学、物理方面书籍,插进公式后,感觉还是横排比较合适。   不过拿在王旖手中的第二稿,则是韩冈重新用毛笔誊抄过一遍,已改为了竖排。毕竟韩冈现在想做的只是科普而已,通过新书向世人灌输自己的理念。这就决定了他不能在文稿中插进让普通人感到难以理解的公式和方程。   韩冈依稀还记得,后世某位著名的科学家在他那本同样著名的科普书籍中曾经说过,科普书中公式每多上一条,销量就会减少一半,韩冈只盼望着自己的书能传播得越广越好,该留在专业书籍中的,最好还是留在专业书籍中。   就像当初他利用《浮力追源》,作为他执掌军器监后的第一声冲锋号角,自此改变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并奠定自己在工器营造上的权威地位,也顺便挖上几个坑,达成一些政治性的目的。   韩冈现在想要做的,也是打算使用刚刚写好的新书,在现在和未来,在政治和学术,在朝廷和民间,在天子、朝臣、士人和百姓们心中,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地位。   不过要达成这个目的,一本书是不够的,所以这一次,韩冈准备拿出来的并不是一部书,而是两部。   一部是关于地方官府应对灾疫的针对性的手册。这是韩冈一直想写的。远在他撰写军中卫生条例的时候,就有了这个想法。   一个幅员万里的国家没有说哪年没有大灾大疫。但大部分的亲民官——直接治理着一方水土,为天子牧守亿兆元元的官员——却都是进士出身,诗赋经义水平不错,为了撰写策问,也有去学习农事水利,比如《齐民要术》和《水经注》等等,但一旦遇上干旱、洪涝、地震、蝗虫、瘟疫、饥荒这些灾害,到底该如何应对,谁也不可能有地方有机会去系统性学习,而且也没有一本合适的参考书,一般只能靠经验、靠惯例,比如免税放粮什么。   对于普通的灾情,免税放粮勉强还能派上用场,最多也就多死些百姓,多一两个乱葬岗的事。只要灾民不揭竿而起,流民人数不过千、不过万,地方官员倒也不会太在意。   可一旦灾情严重,波及数路,绵延数载,牵涉到数以千万的百姓,道上流民以十万计,那么这点可怜的应对手段,当然也就远远不够了。那时候的灾民,就像已经将堤岸顶出道道裂缝的洪水,随时都能破堤而出。   所以富弼、韩冈能平平安安地安置下几十万流民,才会成为人人传颂的奇迹,因为其他人几乎不可能复制他们的成功,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手段!没有那个经验!   也便因为如此,所以韩冈才会写下这本书。其直接目的就是为亲民官们所准备的。遇上大灾大疫,到底该怎么安抚百姓,怎么防止灾民中爆发疾疫,乃至在瘟疫爆发后,该如何处理,都可以参考书上的条款。   不过一人计短两人计长,韩冈几年前还是准备自己编订条目,写下一个大纲。再向天子加以申请,集合众人之力来编纂。只是眼下的现状,韩冈只能亲力亲为。一个人闭门造车,粗浅是肯定的,但韩冈还是很有些信心。这信心来自于他本身的声望,也来自于书中的内容。   另一本新书则是文人的惯例。类似于随笔,是被称为笔记小说的形式。   这个时代,文人总会将身边的人和事,以及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加以记录,最后编纂成册。有的说玄怪,有的说历史,有的记录言谈,有的描写人物,甚至也有记载制度、政事的笔记。更多的笔记则是以上几项的集合,也就是杂记。韩冈的书架上,这样的书就有不少。   《世说新语》算是早期的笔记,唐时的有牛僧孺的《玄怪录》,段成式的《酉阳杂俎》,刘肃的《大唐新语》,五代有孙光宪的《北梦琐言》,而进入宋代后,则为数更多,比如陶谷的《清异录》,钱易的《南部新书》,杨亿的《杨文公谈苑》,欧阳修的《归田录》,这些书多达数百卷,占了整整一面书架。   即使在后世,这样的著作也很受欢迎,甚至流传极广,同时更是极为重要的史料。韩冈前世不研究历史,但他走南闯北,消耗在路上的时间很多,旅途上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东西。就像沈括的《梦溪笔谈》,他就曾经翻阅过——虽然现在还没有成书的样子,而韩冈本人也记不清其中的条目了。   韩冈之所以会用笔记小说的形式来撰写科普书籍,一个是笔记小说在士人中容易传播,另一个,则是他来自于后世的记忆有很多零碎的科学常识,基本上很难撰写成某一方面的专著,但作为笔记,体裁却正巧能与韩冈零碎的记忆配合得上,甚至可以说相得益彰。   从王旖的表情上,就能看得出,韩冈的这本还没有命名的笔记,还是很有些吸引人读下去的能力的。   她在旁边翻着,神情专注,连韩冈放下手上的书稿,开始盯着她看,都没有察觉。   科普性质书籍其实很受欢迎,能多了解一点,与人聊天时也有谈资。笔记小说也同样受人欢迎,同样是因为能增广见识。当两者相互结合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有了吸引力。   韩冈的这本以窗外的一株桂树起名作《桂窗丛谈》的笔记中,分为生物、医药、物理、化学、算学、地理等几个大篇目,将一些科学常识记录下来,掺入一部分理论,同时与气学和格物之说联系在一起。   王旖翻着的正是生物一篇,眼睛盯着稿纸上的细密小字,自言自语的:“螟蛉当真不能变成蜾蠃?”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将手上的文稿理了一理,笑了一声,“诗三百,先圣只是编修而已,也不是没错的。”   王旖抬起头,带着笑:“官人,你当真挖过土蜂窝?”   蜾蠃俗称土蜂,韩冈点点头:“蚂蚁窝都挖过,何论土蜂?”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也不是为夫一人,是两位兄长带着出去玩的。听说了蜾蠃,也就是土蜂收螟蛉为义子的故事,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念的七七四十九遍‘像我、像我’,就一口气连挖了几十个土蜂巢。却发现里面可不止是有螟蛉,尺蠖、蟋蟀之类的虫子都有,而且全都是活的,上面还有更细小的虫子一口口啃着。后来为夫就仔细观察过,发现这些虫子都是被土蜂捉来,先用尾上针扎上一记,然后才丢进窝里。虫子被蜇了一针后,就如喝了华佗的麻沸散,不能动弹,却是鲜活的。土蜂幼虫从卵中孵化出来后,就能有鲜肉吃,不至于因时间而腐坏。”   韩冈说得活灵活现,这些话在他的笔记中也都写了出来,名人轶事也是世人喜欢看的,编一下也不是多麻烦。   “这也是格物致知?想不到官人小时候就能暗合圣人之道了。了不得啊……”   “去其伪,查其真,这就是格物,只是小时候不知道罢了。圣人说的道理,本就是在寻常处,哪有艰深难懂的?只是不易学而已。”韩冈向妻子说道,“其实这也不是为夫第一个发现,梁时的山中宰相【陶弘景】很早就在书中了写明了。”   “官人让人造的水银镜,也是从陶通明【陶弘景字通明】的书上得到的启发吧?”   “不只是他,提到汞能融金化物的有很多书,知道的也有很多人。一方面,汞能融金、融银,鎏金鎏银都是用汞——汞这一字,可拆为工和水。水,是指其常温为液体,而这个工,一个合其音,就是指其可用于工匠之用——其实是一部分得自于道人,一部分得自于匠人。只是匠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道人则是故弄玄虚,用些模棱两可含含糊糊的话语,来招摇撞骗。”   韩冈还是一贯地看不起释老两家,视其为外道。王旖抿嘴一笑,听着韩冈毫不客气地说着道家的不是,“这些道人,一心一意地去炼丹,竟没有一个想到有用于国的。”   “奴家可是感激道士,”王旖的剪水双瞳望着韩冈,“若是没有道士,奴家可是遇不上官人了。”   韩冈老脸一红,他排斥佛道,却把自己虚构的救命恩人给说进去了。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为夫说的是那些只顾炼丹药的道士,生生浪费了多少好东西。”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四)   “修道,不就是为了长生吗?不能练就金丹,对百姓再有用,在他们眼中,也只是无用的废料而已。”   “所以对百姓来说,他们就是无用之人啊。”   对修道之人的评价,出韩冈之口,入王旖之耳,说说就算了。跟韩冈不同,他的几名妻妾虽然跟在韩冈身边耳濡目染,已经不是很相信一些骗人入彀的鬼话,但对佛道依然还是保留着几分敬畏,连王旖都不例外。   襄汉漕运的通道已经打通了,也就在这两天,消息就该传到了京城。虽然勾连襄阳和京城的渠道依然被方城垭口一分为二,但作为替代工程的方城轨道的完工,产生的影响应当也不会比渠道正式修成时差得太远。   等到秋税收过之后,需要大量民夫的堰坝、船闸,以及开挖方城渠道的工程就要开始,但对于韩冈来说,他来京西的几个主要目标,已经完成了其中一项,其后续的进度,他已经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只要方兴能够将六十万石纲粮在四十天内运抵京城,这就是对轨道最好的广告。接下来,推动轨道的全面发展就不是什么难事,更是顺理成章。通过轨道加强整个国家的物流能力,好处不仅存在于商业上,对于军事,也能有极大的裨益。   韩冈对轨道的计划很多,陆陆续续也整理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规划方案。   他甚至打算将轨道的建设和管理向民间开放。国家打造干线,控制作为命脉的主干道,而放开来让民间修造支线,成为整个物流体系的补充。而全国性物流体系成型,使用的牲畜也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马匹的保有量是一个国家实力的象征,大宋之前的水平让人叹息,但轨道网络形成后,至少能追近辽国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太多了,等到这个最终目标成型,还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需要多少年的时间去培养和发展。   韩冈盘算着轨道未来的发展,王旖则拿着丈夫的笔记原稿,继续往下看。看到不解的时候,就做个记号,等韩冈有空的时候再问。   这是门外的廊道上响起了脚步声。   “是素心。”王旖抬头喜道,她肚子正好饿了。   “不是她一个人。”韩冈摇摇头。   书房门响了两下,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周南、韩云娘和严素心,不知怎么凑在一起过来了。三人手上都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水银镜,上面的红绳穿过镜纽,下面则垂着一条长长流苏,这是韩冈前些日子带回来的礼物。   “怎么了?”韩冈问道,“晚上还拿着镜子?”   周南将镜子递过来:“官人你上次给奴家的水银镜,怎么变得模糊了?”   “是啊,全都模糊了。官人你拿镜子回来的时候说过,有什么变化立刻就跟你说。”严素心和韩云娘一起点头附和着,一起将镜子递过来,很是疑惑的样子。   “模糊……怎么又模糊了。”   韩冈一手接过拿着如同多了几处霉斑的镜子。这应该是他一个月前,从工匠们那里拿到手的第一批水银镜。就在前两天,这块镜子还是闪亮如银,而今天,就已经是只能看到一部分清晰一部分模糊的人像了。   韩冈对此心中有底,同样的情况,在他听到的汇报上,出现过不少次,本以为这一次是成功了,没想到还是不能投入实际使用。   几个工匠为了试制水银镜,试验了汞和锡不同的配比。发现在汞锡齐中,水银用得越多,模糊得就越快,最后将水银降到了最小的限度,终于不会变得模糊。谁成想才一个多月,又复归原状了。   看起来是镜面镀层中的水银挥发得很厉害,也有可能是水银渗透到铜镜里面去了。   但不管是怎么回事,都证明用金属材料作为基材,同时无法密封隔绝的水银镜完全没有保有价值。   看来还是得用玻璃,韩冈想着。鎏银其实也是一种办法,但镀上去的银层容易发黑,这个问题不论怎么调整实验配比都没办法改变。   “官人这是怎么回事?”王旖还没有回屋看,但她的镜子想必也出了这个问题。   “自然是技术还不到家的缘故。”韩冈冲着四位妻妾自嘲得笑了一下:“胜负兵家常事,水银镜就再让人去想办法好了,总有成功的时候。”   从周南、云娘手上接过另外两面镜子,几面一起递给身边的小婢:“去外院叫个人,送到城外柳树营去。夫人那里的,一会儿也让人带过去。”   水银有剧毒,既然会挥发,就最好丢得远远地,韩冈可不敢让水银来祸害自家的妻儿。   只是这样一来,显微镜的反光镜又成问题了,韩冈咂了下嘴,做个科学家还真是不容易,得不断直面失败,难道当真要他实验六百六十六次才能看到成功?   “官人。”王旖眼中多了些忧色,她拍拍桌上的书稿,“这个会不会……”   可能是因为忌讳的缘故,她没有把失败两个字说出来。   韩冈领会了,摇头笑道:“不用担心,伏龙山那里已经有好消息了。等李德新回来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曾经的金明寨寨主之子,陇右名医仇一闻的弟子,早在几年前就被从关西找来,投入了韩冈的门下。蕃人的身份让他很难与周围人交流,只能依附韩冈,而韩冈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有许多事可以放心地交托于他。   小事失败没什么,韩冈也不是很放在心上,但大事他可是慎之又慎,内外都做好了准备,也多次做过了验证,想失败也难。   ……   “襄汉漕运打通了?”吕惠卿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是十分惊讶。   韩冈没将方城轨道的通车太放在心上,但无数道盯着襄汉漕运的视线却不会等闲视之。   方城垭口六十里的轨道的成功,就像一块巨石投入,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不能算是打通,只是通过方城山的那一段铺好了轨道。”   “看来韩冈还是急了点。”吕惠卿沉稳下来,“到底能不能成事,还得看今年秋冬。他能将京西南路和荆湖的秋粮,运多少过来。”   来跟吕惠卿报信的幕僚点头附和。   “不过以韩冈之材,运上六十万石,也并非难事。也可以说他已经成功了。”   从襄州坐船上溯至方城县,坐有轨马车走上六十里,到汝州再换船去京城。有通畅的道路运输,从这一件事上,吕惠卿知道韩冈是成功了大半。   轨道跟水道和普通的官道不一样,水道和官道上跑的车马船只,可以是私人的,也可以是官府的。但轨道上的有轨马车,只可能是一家独占。   只是这一点上,吕惠卿的眼前就仿佛出现了一个个铜板,叮当作响的落下来,洒了满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在汴河上,有能逃税的民船,但在轨道上,如何逃税?而且还有运费进账。   这样好的项目,如果自己这位参知政事插手进来,至少能让东南西北四座京城用轨道联系彼此。   “不对。”吕惠卿摇头。   韩冈是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破绽,他肯定会在确认成功之后,上书天子。就算自己第一个向天子建议在方城山以外的地方铺设轨道,但日后当真有了成果,自己也没脸跟韩冈争首倡之功。   一般来说,如果分润不到功劳,吕惠卿也就没了太多的兴趣。但轨道的作用,吕惠卿却是难以割舍。就算功劳不归他,但一旦成功,多了几条勾连南北的通道,做什么事都能多一分助力。   看来就必须等十一月的结果了。韩冈若是成功地将理因运送到扬州的粮食,通过襄汉漕运运抵京城,那么接下来,天子自然会有意通过轨道将无法用水路联络的州县,通过轨道联系在一起。   不过轨道有个坏处,就是必须在平坦的地方才能使用。如果有些斜坡,不是运力大幅下降,就是对挽马的要求直线上升。并不是皇帝金口玉言一开,就能让轨道面临的问题,就此烟消云散。   但吕惠卿不是很在乎,能将四座京城联系起来——大名府要过河——继而延伸到边地……比如定州、真定、沧州。   “也只能在河北。”吕惠卿有着恍然大悟的感觉。就是不清楚韩冈究竟是轨道将官军的重心移到东面,还是利用轨道,给契丹人以压力,让他们不敢肆无忌惮地支援党项人。反正多一种手段,就是多一个选择,也是多一份保险。   种谔的奏章已经递到宫中几天了,天子是什么想法,现在还没有人能探明。开战是肯定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开战,还没人能说得准。不过有了轨道,有了新的漕运通道,天子可能又多了一份两份的信心。   不过韩冈究竟能得到什么样的封赏还说不准,进京任官几乎不可能,下一步究竟是回关西,还是去河北?   吕惠卿忽然发现,能决定韩冈到底去哪里并不是他,也不是两府,宰辅们甚至连影响都做不到,只有天子,只有天子才能决定韩冈的未来。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五)   虽已入秋,但御园中的草木依然茂盛。   桂花离着盛放还有几天,不过已经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在空气中浮荡。   赵顼扶栏观水。朱婕妤、邢婉仪等几名正受宠的嫔妃则带着皇子皇女,在不远处的凉亭中,等候着赵顼的召唤的同时,闲聊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池中的荷叶残落了许多,荷花自然早就败了,一颗颗莲蓬被挑在水面上,无甚可看之处。但大宋天子的双眼却盯着水面,不过两眼焦点茫茫然,显然没有落在荷叶上。   五日前,赵顼收到了京西转运司的奏疏。韩冈在奏疏中汇报了襄汉漕渠的最新进展。虽然渠道依然在方城山处中分,但方城垭口轨道的修筑完成,代表着襄汉漕运的替代通道已经可以投入使用。在襄州连通京城的水道全线贯通之前,这条替代通道将为襄汉漕运。   韩冈更在奏疏中说明,方城轨道两端的转运港口预计将会在九月底完工,故而申请将荆湖两路和京西南路的总计六十万石的秋粮,通过新开辟的渠道运送上京。   这份申请赵顼已经批复了下去,中书也签押过了。他肯定是要看一看韩冈的成果。到底能不能见功,能有多少运力,这关系到大宋是否能再多上一条联系南北的生命线。   荆湖两路,在章惇收复荆南之后,一年的纲粮数目有一百二十万石。赵顼当然希望这条通道能有一百二十万石的运输能力,如果不行的话,一百万石也能接受,再少可就没意义了。   若是能比一百二十万石多,那自然更好。汴河一年的纲运是六百万石,但除此之外,还有多达数倍的商货运输。一条漕运通道,不仅仅归官府所用,民间也当能享用得上。   只是赵顼并不是很指望襄汉漕渠能与汴水一较高下——漕渠的运力与渠中的水量有关,沟通黄河、淮水和长江三大水系的汴水,拥有的水量不是京西几条细窄的河流可以相提并论,襄汉漕渠即便全线畅通,最多也只能是汴水的补充,而眼下还只能用轨道暂代,恐怕也当真只有最多百万石的运力。   在襄汉漕运投入使用前,赵顼都不会太过记挂在心上,真正让他陷入沉思的,还是种谔的上书。趁着西夏国内梁氏和乾德的母子不合,起兵征讨西夏,将盘踞大宋西北的这个国家彻底覆灭。他的提议,对赵顼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种谔从来都是好战的,赵顼当然不是不明白,但种谔过去所表现出来的战略眼光,却是远超侪辈,每每见功。他既然提请开战,自然是看到了西夏的弱点,有立功的可能,否则此等良将,也不会拿着自己的名望地位来赌博。   但赵顼作为天子,不可能只听信一人的意见,种谔也不是不会犯错的将帅。其他臣子的观点都要听取,而赵顼本人,对于时局也有自己的认识。   契丹人对西夏的支持能到哪一步,这一点就是困扰赵顼乃至整个朝堂的最大问题。   要是契丹国中有变,西夏可就完了。很多时候,赵顼都在想,如果那位掀起了叛乱的皇太叔还在就好了,或者现在的权臣耶律乙辛有造反的胆子也好。一旦辽国内乱,赵顼能毫不犹豫地下诏发动讨伐西夏的战争。   但耶律乙辛现在只是个权臣而已,还没有做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水平,而辽主耶律洪基在做了几十年皇帝后,在国中也有足够的控制力。不过也不是没有机会,耶律乙辛害死了辽主唯一的儿子,眼下看起来似乎没有动静,但这件事迟早会闹起来。耶律洪基如果想要铲除耶律乙辛,辽国国中肯定会有为时不短的动荡,那时候就是机会了。   离开白玉栏杆,赵顼走近凉亭,一名名宫中佳丽全都站了起身,以万福相迎。   “在聊着什么?”赵顼进了凉亭,坐了下来。   生下了皇第六子、也就是如今宫中排行最长的赵傭的婕妤朱氏笑道,“正猜着今年联赛的头名究竟是谁。”   京城中只有一项联赛,就是如今正红火的蹴鞠联赛。入秋后,歇了一个夏天的蹴鞠联赛就要重燃战火。   自五年前,棉行将流行于熙河路的蹴鞠联赛带到京城之后,经过了区区数年的发展,蹴鞠联赛就成为了京城中最受欢迎的运动,比赛制度也已经完备了起来。   旧时京中,就有以踢球为主业的齐云社,多家球队聚起来比赛,但远远不如现在蹴鞠联赛的刺激。受到所有人疯狂的追捧。   那种软绵绵的表演脚法的球赛,早已被硬朗、凶狠地拼杀所取代。比赛中经常有球员争球时撞得头破血流的场面。京城百姓过了上百年的太平安定的生活,难得受到血腥气的刺激,喜欢上的这个味道的球迷们一个比一个更加疯狂。   联赛的制度也是吸引球迷的法宝,主客场制,循环赛积分制,多支球队组成的联赛,让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东京军民们都能看到比赛。在漫长的赛季中,支持着自己所喜爱的球队一步步走向胜利,更是忠实的球迷们的共同心愿。   猜测冠军谁属也是球迷们共同的爱好,赵顼早就见怪不怪:“猜到了是哪一家?”   “现在甲级联赛积分排名第一的是车马行,队中的几名大将都没有伤病,下半赛季保持上半赛季的水平,头名跌不出他们的手心。连齐云快报也这么说。”   一名才人则反驳道:“齐云快报上的说辞做不得准。上次棉行的鲁七明明是伤了腿,报上却还说没有伤。”   “登载的是棉行球头游勇的话,他当然不会实话实说,兵不厌诈嘛。”   “快报上也说了,车马行只是暂居第一,后面两家追得紧得很,只要错失了一两场,就会从头名落下来。”   赵顼都纳闷,怎么都看了齐云快报?   刊载新闻消息的小报,东京城中很早以前就有了。但像齐云快报这样专业性的小报还是第一家。   由主管联赛赛务的东京齐云总社创办的这份报纸,每一次的比赛日之后,总是会及时刊登比赛结果,积分排名,以及对各场比赛的点评,各支球队的球员被访问后说的话,也都会刊登在报上,许多有关球赛的新鲜名词也是从这份报纸上推广到每一名球迷的嘴里。同时还少不了球队赞助者出钱打的广告。   宫廷中,只有重复得太多无聊的娱乐活动,要不然仁宗皇帝也不会眼巴巴地将宫外的女相扑叫进宫来表演,为此还挨了司马光一顿批。   永远都不缺乏新鲜感的蹴鞠比赛,当然要比抛绳、飞竿之类的百艺表演要有趣得多。虽然嫔妃们一年之中看不到几场比赛,每一场比赛只能从齐云快报上看到结果。但她们中的许多人对于各支球队如数家珍。   “今年甲级联赛的头名就三家争,第四名往后,积分都差了不少,赶上来的机会太小。倒是降级区就堆了五支球队,不知哪两支会降级了。”   “棉行下半赛季再不努力,说不定他们会真的降级,只比倒数第二的甜水巷多一分。”   “要不是棉行队的鲁七上次受了三个月的伤,在病愈之后也没能恢复旧日的水平。加上乌克博也回乡去了,要不然也不会败落到如此地步。联赛中最早的元老之一!”   赵顼侧耳倾听着嫔妃们对宫外的比赛的评价,在争论时,她们之间甚至都模糊了尊卑高下,甚至将皇帝丢到了一边。赵顼插不上话,他几乎抽不出时间来看比赛,连看快报时间都不长。   虽然蹴鞠联赛发轫于熙河,据说还是韩冈首倡,连如今通行于世的规则也是韩冈所制定。但熙河路诸州毕竟是都不大,平均每州也只有十几支球队,合在一起踢比赛就够了。但京城不同,人口百万之众,由于联赛的发展,加上丰厚的奖金刺激,这些年组建的球队多达百余支。   这么多球队当然不可能聚在一起比赛,所以就有了联赛分级和升降级的制度。甲乙丙三级联赛,每一级都是十二支球队,前两名升级,后两名降级。   至于剩下的小球队,则是实行的赛会制,聚起来踢淘汰赛。将京城通过纵横两条中轴线分成四个区,各区中小球队先通过淘汰赛决出冠军,然后四个区再通过循环赛决出前两名,取代丙级联赛的降级球队。   每个赛季的上半赛季,是三月初到五月底,下半赛季则是从八月中开始,到腊月中旬结束。到了正月时候,还有一个金球赛。甲级联赛的前四名,乙级、丙级联赛的前两名,争夺一个铜质镀金的足球模型,当然,还有高达千贯的奖金。而从去年开始,三月初八,前一年甲级联赛前两名在金明池,又多了一场在天子面前表演的争标赛。   金球赛的决赛,以及争标赛,最后都是在金明池边的球场举行,这两年,赵顼都带着嫔妃们来看球赛,宫中的不少人变成狂热爱好者有一半是在看比赛后。连宫中举行的蹴鞠比赛,也被改成了新式规则。   三级联赛的各支球队都有固定的球场,附近的居民一般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就像棉行队,已经是城西的第一号球队,里面出来的任何一名球员,出去吃饭都能碰到人请酒。虽然今年几个主打接连受伤,在上半赛季落到了最后,但他们的支持率依然极高,球迷们对他们支持的球队都是不离不弃。   只不过也有疯狂的球迷,闹出来的乱子不是一桩两桩,最后支持不同队伍的球迷间的斗殴时常可见。一家家酒店茶肆成了不同球队球迷聚集的大本营,在十天一场的比赛前后两日,都是最热闹也最容易出事的时候。   御史们没有少弹劾蹴鞠联赛扰民、致乱、败坏风气。但蹴鞠联赛早已形成了一项横贯黑白两道的庞大产业,丰厚的利益将上至宗室、下至数以万计的小吏都拉到了一条船上来。叮叮当当的铜钱撞击声,让反对的声音变得微不可闻。更别说京城球迷以十万计,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联赛被人毁了。   东京城是天下流行的发源地和制高点,诗词、学术、娱乐,能占领京城的,就能占领天下。当蹴鞠联赛在京城受到欢迎的时候,当然也随之传播到地方上。很快天下州县就都会组织起联赛来了——韩冈所首创的蹴鞠联赛。   “又是韩冈!”赵顼想着,这一位年轻的臣子,总能带来奇迹。就是随便在踢球上颠簸了两句,都能引发一阵风潮。   这样的人物,似乎在哪里都能立下功劳。等他结束了京西的差事之后,该将他调到哪里去呢?赵顼拿不定主意,只要不是京师……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六)   政事堂。   每天结束了崇政殿议事,回到政事堂后,就是宰执们在正堂定例举行合议的时间。   在合议上,宰相和参知政事,都会就今天要处理的几桩大事商量一下,就算党派、政见都不相同,也会互相通个气,省得闹得太过难看。   除非有什么无法调和的矛盾,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否则都会尽量在合议上解决,就是当年王安石和冯京、王珪都在政事堂中的时候,也没有说天天争得面红耳赤。   入秋之后,在合议上没了什么大事要讨论——真正有关天下大局的几桩事,都要跟西面枢密府讨论过之后,才能做出决定——也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税能惹起宰执们的注意。   可能当真是改了年号的缘故,靠着一个好口才,元丰元年的天下诸路,竟然绝大多数都取得了丰收。夏粮早早地完税,秋税的情况也是十分的喜人。青苗贷、免行钱,还有市易司的出息,都让几名宰执松下了一口气。   不过除了秋税以外,还有一桩事让东府中的宰相、参政牵肠挂肚。   吕惠卿拿着天子批下来的一份奏折,摇摇头,向着王珪、元绛扬了一扬:“韩冈倒是自信,要在冬月京畿水道封冻之前,将六十万石纲粮运到京城。天子都给他撺掇得一头劲。昨天奏折直送御览,都不在崇政殿中问上一句,就直接批了下来。”   王珪笑道:“韩冈为人稳重,说得出来,多半是能做到的。天子也是因此才信他。厚之,你说是不是?”   元绛在几位宰执中年纪最长,但他在政事堂中的时间却是最短的,对韩冈不算了解,也不往深里说,“天子既然批了,我等副署就是了。做成了,自有封赏,做不成,少不了一个欺君的罪名。想那么多在做什么?”   “也不是不信韩冈,我也知道他素来是言出必践的。只是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将六十万石纲粮运进京来。只是想猜猜韩玉昆这一次想用什么手段。”吕惠卿很是有些好奇的模样,“板甲、飞船,可都是让人怎么都追不上的奇思妙想,不动声色地就给他做出来了。这一次,不知他又打算给人带来什么惊喜。”   “才六十万石,应该不难吧?”王珪看神色是有几分疑惑,“从汴水运上京城的,可是六百万石。”   元绛捋着保养得极好的胡须,慢悠悠地说道:“延行百年的六百万石,和初来乍到的六十万石,肯定是后者更难上一筹。无人手、无规程、无故事,一切从头做起,全都要韩冈来创立。换做是在下来做,就绝不敢在成事之前,先在天子面前下军令状的。”   “厚之说得正是。”吕惠卿对元绛笑着点点头,转头就对王珪道:“相公有所不知,六十万石纲粮哪有这么容易运抵京城?就像东南六路的纲粮必须在扬州换用纲船一样。沿着汉水将秋粮运抵襄州的船只,大小形制各不相同,要在襄州换了一色七百石的纲船才方便北上至方城山下。”   他一声嗤笑:“当真以为有了轨道、水道就能见功了?搬运纲粮,需要大量的人力。一名寻常的苦力一次最多也就能扛上两百斤,扬州单是力工就有三千多人,这样才能在九个月中,将六百万石的纲粮送抵京城。算算六十万石要多少人次的搬运工,就知道绝不是修好了轨道、打通了水道就能成事。”   王珪皱着眉,不是为韩冈,而是为吕惠卿的态度。论起做事,他的确不能算是行家里手,但说起如何取得天子的信任,自己是不会输给任何人。要不然也不会自己坐上了宰相的位置。   见王珪无法回答,吕惠卿微微一笑:“一个月之内,要把六十万石在三个不同的港口搬上船、运下船,而且还是刚刚扩张和新建的港口。就是以财计和转运之术,闻名国中的薛向来了,都不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问着两位同僚,“缺乏足够的人手,韩冈总不能调来厢军、或是征发民夫做力工——码头上的搬运工作也是有技巧的,不是说有把子蛮力就能安安稳稳地将米袋送到船上,保不准就有个几万斤连人一起掉到水里去——韩冈他到底想怎么做?”   “看起来吉甫你还是觉得韩冈做不到……”王珪笑着。   “只是觉得自己的做不到。而韩玉昆他多半……”吕惠卿斟酌一下言辞:“以其之才,当是肯定能做到。我只是想知道他是打算怎么做的罢了。”   王珪和元绛沉吟着,吕惠卿的一番话,也让他们升起了好奇,韩冈到底打算怎么赶在时限前,亲手向天子证明他说出来的话的正确。   ……   韩冈自然不会去满足宰执们的好奇,他也没那个义务,但只要人到了襄州城外的港口上,就自然能明白韩冈转运纲粮的手段。   襄阳城还没有后世的护守一国数十年的地位,更不用说让一支能远征数万里的军队,多次无功而返的坚实城防。   不过眼下的襄州,还照样有着以宽阔闻名天下的护城河,只看阔达百步的河面,就知道想要攻下这座城市,究竟有多么困难。   来到襄州的商人为数众多,都是听说了襄汉漕渠的计划,赶过来打算亲眼瞧上一瞧,看看这条通道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代替汴河水道,让他们也能有个应对的计划。   方兴的视线,又回到了前方高大宽阔的背影上。他的恩主现在正抬头看着这一次为了渡过难关而打造的杰作。   纲粮转运比起筑路、开渠并不算难,但两边若都是还没有上手,多少聪明人都宁可去屈居下沉,也不肯去接手转运一事。   港口、码头只是一个方面,只是为了实现目标做出的准备而已,合用的工人才是主力。襄州的旧港中的人力不敷使用,而北面的两座新港,同样是新近落成,就只有几个主事者,下面合用的人手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港口中永远都不能缺少的搬运工。   一开始时,沈括、方兴和李诫都在为即将完工的轨道和港口感到高兴,但当他们从幻想中脱身而出,一想到即将面临的严峻考验,脸上都变了颜色。   这时候,就显出韩冈的能力来了。   困难如拦路虎,横亘在眼前,绕过去和跨过去都是得小心翼翼,更不用说直面相对了。但韩冈对此有足够的自信,所以就有了现在让出现襄州城外的港口中,让来往于港中的人们都要仰头观看的新奇事物。   高达三丈的门式吊车,横跨在码头上。从横梁上垂下来的钩索能轻而易举地将粮食吊起,通过绞盘来牵动吊索,送到另外一艘船上。   “李明仲【李诫】的确是有一手!”韩冈仰着头,望着高高耸立在港口中的庞然巨物,由衷的赞叹着。   “龙图当是首功。”方兴跟在他的身后,“若非龙图给了图样,谅李诫也造不出龙门吊来。”   “不。”韩冈并不居功,摇摇头,“一支笔、一张纸而已,算不上功劳。没头没脑的图样,也亏李明仲能看得懂。这些都是他的心血,我这里费点墨水、一点口水,可没脸去占他的便宜。”   韩冈和方兴两人都盯着那一艘显得很是破败的船只,拿着这艘船来运送粮食,甚至可以说是冒险。不过眼下的情况,让他们还算是很满意。   绞盘转动,刚刚放下货物的龙门吊就又转了回去。先是三百斤,接着又是三百斤,船上的水手将粮袋整理好,放在吊索上。龙门吊总是很顺利地将粮食运抵不远处的纲船之上,每一次吊运都是顺利得让参观者连连点头。   木结构的龙门吊,可以直接从船上吊起三五百斤的货物,移到岸边的有轨马车上,也能移到另外一条船上。这般巨大的龙门吊耗费的木料,用来盖座同样高度的酒楼都够了。   “最高能运多少货物。”韩冈问着方兴,“有没有让人试过?”   “回龙图的话,下官这两日已经让人试验过了,最大试过吊运六七百斤,再重绳子就不一定能吃得消了。不过还是三百到四百斤最稳当。”   韩冈满意地点头,方兴的老成持重,他素来是知道了。能先通过多次测试,了解到一些必须了解的关键性的数据,这就为了将来主持发运之事,事先能有所准备。   方兴向韩冈细细解释:“只从船上运到船上,只要两条船并在一起,将舱中的货物运过去并不算难。但利用龙门吊,难度则是更低了一层。一个时辰的时间,一船粮食就能发出去了。六十万石看着多,其实根本不费什么事。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怎么也能全都运过去。”   “说的好。”韩冈的头一直点着,将此事交给方兴的确没有错,“等李明仲到了,你就跟他说说怎么打算。”   “还得要龙图提点。”方兴恭声道。   正说话间,一艘小船顺水直下,很快就抵达了港口。船头上的旗帜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一艘官船。不用通报,韩冈和方兴就知道李诫已经到了。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七)   将韩冈托付的工作完成得尽善尽美,从方城山返回襄州的李诫,正满心得意地站在船头。远远地就看见了已经成了襄州港中标志的龙门吊,心中的自得更加难以遏抑。   回头对着从家里带出来的一老一小两个伴当,舒心畅意地笑着:“这一回回去见到了龙图,也算是能交代了。”   两个伴当都是一团喜气,他们这等下人的脸面是靠着主人挣来的。一个是从李诫少年时就跟在身边服侍的苍头,一个则是读书时做伴的书童,最是亲近不过。李诫若能靠着韩冈得个一官半职,他们出来也有体面,日后李家分家,也少不了一个管家的位置。   老一点地说着:“韩龙图不喜多养清客,但一向对能做事的幕宾最大方。方管勾在王相公家几年,跟龙图已故的内兄交情匪浅,但到最后还是在龙图这里出仕。算起来,曾经正经八百被龙图收为幕僚的几位,全都得了官身,竟没漏下一个。”   李诫笑眯眯地,直点着头。   李诫的书童也跟着说道:“龙图的确是念个旧情的人。小人跟龙图家的周五哥最好,听他说起过龙图是怎么待人。周五哥当年跟着龙图在熙河路征战,生死关头不知走了多少次,就是缺了点运气。最后腿也废了,手也抓不了东西了,当兵的也不知道积攒,到最后在军中也待不下去,只剩了些河湟开边功成后的赏钱。周五哥老子娘都死了,回去后,家产也分光了,还要听兄弟们的刻薄话,要不是韩龙图,早就饿死了。像他这样的身上有残疾的老兵,有许多都投到韩龙图家中。那个为龙图造了飞船的周全,也是少了一只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老伴当接口道,“小乙说得没错,韩龙图的确是念旧情。想想他对横渠先生,还有两个同样教了他几天书的名儒,四时八节上礼数从来没缺过。方管勾也就当过一年半载的幕僚。这一次为了能让他转官,龙图把发运的差事都交给了他。眼下道路通了,剩下的功劳就全是他的了。”   “这一条水道向北,尤其是方城山那一段,还有港口、官道,还不是二郎你督造,凭什么给他占便宜?!”书童为李诫打抱不平。   “谁让他是韩龙图曾经用过的老人。”老伴当道:“只要在韩龙图门下走得近了,这一次就算没有好处,日后也少不了一个官身。”   “什么日后啊,这一次还不肯定有!”书童立刻更正。   “官身什么也不指望立刻就能成事的,要是能派几个人出来迎一下,也算是不枉这一番辛苦。”李诫嘴里说的和心中想着截然不同,可当他看清码头上战的是谁的时候,脸色完全都变了。   李诫着实吓了一跳,韩冈竟然出城来迎接他,直率的性子让他一时间装不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满是惊讶,“李诫怎当得起龙图来迎!?”   韩冈笑了一声,他出城并不是全然为了迎接李诫,不过也没打算解释什么。随性子来好了,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在李诫面前解释,“明仲你一番辛苦,难道还当不起让我多走几步?”   “上下尊卑还是要讲究的。”李诫陪着小心,尽量不去看就站在韩冈身后的方兴。   韩冈摇摇头,问道,“山阴山阳的两座港口,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山阳山阴的两座港中的龙门吊都修好了,李诫也想早些通知龙图和方管勾。”李诫向韩冈解释着他的行动,“山阳港那里有沈知州亲自督促,山阴港也有汝州的方知州。两边都不缺人盯着,似乎又有一较高下的想法,估计最多再有十天八天的样子,两边的码头就都能用了。”   韩冈看了看恭谨有加的李诫,回头又看了一眼满脸喜色的方兴,满意地点头,“既然如此,也就该做好准备了。若是换个年份,这么点事,谁来做都不会手忙脚乱,倒是要让人感到太过清闲。今年剩下的时间不多,把刚刚收上来的秋粮送去京城,时间上就卡得很紧,需要你们同心协力才是。”   韩冈发话,方兴、李诫恭声都应了。   韩冈抬头看着龙门吊上的吊索来回移动,只片刻时间,就已经将一船的粮食都运到了旁边一艘纲船上。前面的小船刚刚从码头中退出去,接着又是一艘满载着粮食的货船,在一群纤夫的吆喝下,顺顺当当地进了码头之中。   看了一阵,韩冈回头对李诫笑着道:“本来都以为当真要用民夫和厢军充几天力工了,幸好明仲把龙门吊打造了出来。”   李诫哪里敢居功,连忙道:“李诫只是照着龙图的吩咐去做,自个想几十年都不一定能想得出来吊运货物上船下船能有这么方便。还有就是龙图安排来的那些大工匠,又都是各有各的绝活,此事得力于他们甚多。上有龙图照管、提点,下有大工们主持,就是十岁出头的黄口孺子,也能把龙门吊给造出来。”   “莫要自谦,你的辛苦,我看得也清楚。”韩冈说着,“这一辈中,我见过的,能与你比肩的可没有多少。”   李诫忙谦虚了两句,陪了韩冈走了一阵,心有所想,道:“龙图,学生有个想法。既然方城轨道已经竣工,连两端港口眼见着也都快修好了。也该想想树碑立传的事。在方城垭口中立块石碑,也好让后人知道龙图打通襄汉漕运的辛苦。还有山阴港、山阳港的门额,汝州、唐州两边都说要请龙图去提个字。”   李诫参与并主持了大半工役,当然想能留个纪念。虽然不敢抢韩冈和沈括的风头,但能在碑上附上自己的姓名,也不往他这半年多来的一番辛苦,也能让他在家里扬眉吐气,省得每次回家之后,浑家就连着几天没个好脸色。   “再等等,等到当真见了功,再去考虑撰文立碑的事也不迟。”韩冈看了一眼难掩失望之色的李诫,笑了笑,“如果漕运当真有成,于朝廷稍有补益,我写信给家岳求篇文章也能算是理直气壮。”   “王相公!”李诫惊讶地提高了嗓门,不过立刻就警觉地闭紧了嘴。他倒没想到韩冈的心思更大,求文直接求到他岳父那里去了。   王安石当世文章第一,旧日的文坛座主欧阳修就算依然在生,也不敢说可以压他一头去。尤其是如今退居江宁,听说他的文笔日臻老辣,一年更胜一年。有王安石这么一篇文章做下来下来,再选个名家来书写,流传千古有了三五分可能。   想到这里,李诫的心中就是一阵激动。虽然他的心思都放在工器营造之上,但李诫依然自命文人。文人想要的是什么,钱和权那都是暗地里,真正光明正大求着的就是一个“名”啊!   “其实山阴山阳两个港口的名字也可以改一改。”方兴在旁笑着提议,“山南为阳、山北为阴,山阳山阴,天下间实在太多重名了。沈、方二位不是说要龙图题字吗?干脆就顺道将名字改了。”   “不用急。”韩冈还是摇头,“真正成事了,自会有人想给两座港口起个好名字。”   方城轨道两端的港口,北面被叫做山阴港,南面被叫做山阳港,韩冈从一开始就没心思给两个港口取个正经名字。他很清楚,这两处关键性的节点,很快就会被人给换上个好听又有口彩的名字。   当今的这位天子是个好事的人,再偏一点就可以说是好大喜功,喜欢给新修的寨堡、驿站起名,熙河、秦凤这十年来新修的寨堡,有三成是天子的手笔,比如甘谷城、再比如巩州陇西,熙州狄道,皆是天子钦定。   如果方城轨道当真能将今年秋天的六十万石纲粮顺顺当当地运抵京城,以天子赵顼的脾性,少不得给两座新港取个吉利好听的名字。   韩冈没有进一步向两位幕僚解释,说天子长短还是不太好的,而且此事也没有确定,万一赵顼对此没有兴趣,自己可是要丢脸了。   在江边走了一段,李诫突然就看到有人在仔细翻着江滩上的芦苇荡,他疑惑地问着,“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检查水中是否有钉螺。”方兴道,“你也知道,钉螺传疫症——蛊胀,得了就是福薄命浅,不指望能治好。但重要的是预防。所以官人就下令,去寻找钉螺滋生的地方,将数量多的地方划出来,让人躲着走。顺便撒点石灰什么的,不要让其再害人。”   李诫忍不住赞着前面的韩冈道:“龙图宅心仁厚,京西百姓,靠着龙图终免了疾疫之苦。”   “这可不敢当。”韩冈回过头来,“尽尽人事而已。若是普通的头疼脑热,根本就不用官府掺和了,自去请医生问诊。但防治疾疫却是官府之责,不能视而不见。身为一路漕司,正好是分内事。”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八)   在城外绕了一圈,回到城中的衙署中,先将李诫安顿下来。接着就是正式签发的公文,让方兴去主持发运一事。   到了晚上,回到家中,王旖、周南和严素心正萝卜白菜地算着家计,家里听候使唤的仆佣站了一地,屏声静气地听着王旖的发落。   王旖治家已久,差事办得好坏,公款用得多寡,她那里都有本账,说话时虽说是细声细气,却无人敢为自己辩驳。   看到韩冈,房中的人都站了起来。王旖迎上来:“官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在城外随便看看,顺便接到了人,也就没什么事了。”韩冈要进屋换衣服,随口就问道,“倒是你,不是说今天有事要参加什么庆生会,回来的比我还早?”   王旖跟着进了里屋:“那一位跟州中有头有脸的官人家的女眷都下了帖子,也是抹不开情面,才去了一趟。闹哄哄的,没个滋味。”   在王旖的服侍下,韩冈换了身家常穿的布衣襕衫,“谁敢在你面前闹啊……”   “就是在奴家面前,才是最闹腾的,换做是别家,跟前就没那么多人来吵。”   王旖是世家出身,宰相家的嫡出女儿,就是韩冈身份卑微,在官员内眷中也照样能压人一头,何况现在还是转运使夫人?出去都被人捧着的。   不过王旖并不怎么喜欢迎来送往,韩冈也不需要她在外为自己打点什么。夫人外交之类的差事,对她来说从来都是桩看不上眼的苦活。   有了王旖主持中馈,韩家的门户倒是清静。甚至连寻常最能穿堂入户的三姑六婆,也别想随随便便地挤进韩家的大门。尤其是佛家、道家的出家人,更是没有向家里请过一个。   韩冈换好衣服,和王旖一起出来。也不说话,就在旁听着王旖如何发落家事。   不得不说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就开始接受训练的王旖,在治家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水准,让人惊叹不已。而且她不是一人亲历亲为,而是拉着周南、素心一起管家——韩云娘是个天真的性子,也不敢让她掺和进来。   一人主管,两人协理,家中的钱财、绢帛,乃至贵重器皿、用具、古董都有着一式三份的账本在记着,取用和人情往来都要通过账本留下记录。但凡大户人家,都会这么去做。家里的金贵器皿为数众多,少了一根银筷子都能自账目中体现出来。   账目清明,处理起来就方便了许多,王旖没用多少时间就将人都发落。回过头来,她就捧着茶汤,跟几个姐妹笑话韩冈:“平日里把家计的账报给官人听,不是打哈欠,就是甩手说算了,只道官人不喜听。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突然想听家里面的这些杂事?”   几个妻妾都知道韩冈不耐烦听这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全都丢给王旖这位主母,最后听个结果就了事,今天的确是特例了。   “外面都说你会持家,我说我这个做夫君都没见识过,也算是开开眼界,也能学着如何掌着漕司。”   韩冈开着玩笑地说道,方才旁听时,倒是很给脸面的没打哈欠。但他的确是没什么兴趣去听家中的财务报告,王旖掌管的财产,对于韩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亏了赚了,韩冈都无所谓,精打细算都没必要那般寒酸,他家可是如今国中顶尖的豪富,当然,是他家而不是他韩冈。   依此时的律法,父母在世,做儿子的就不得别籍置产,否则便是不孝。就是想买块田,也得放到父亲的名下。如果放在自己的名下,被人究举出来,官员少不了会被弹劾,庶民也会押进衙门里挨一顿板子。   当然,变通的办法也有。在一个没有分家的大家族中,保护自己利益的手段很简单,就是将置办的产业交给浑家,以嫁妆的出息为名,放在自家夫人的名下——依律,女儿家的嫁妆,丈夫都不得动用,如果哪家的新妇能将嫁妆拿出来支援族人,甚至是妇德的体现和象征——这样就不用担心给兄弟或堂兄弟给分了去。   韩冈是独子,倒也不用在乎什么。顺丰行的七成股权,以及熙河路的庄园田产,眼下虽全都是在韩千六的名下,但控制权现在就在他的手中,日后所有权迟早也是他韩冈的。   家里的情况,几名妻妾当然都知道。韩冈一直以来都不将眼下的家财放在眼里,她们也都觉得正常。   现在韩冈说他是要学着王旖治家的本事,哪个会信,王旖笑道:“阿弥陀佛,这奴家可当不起。官人财大气粗,不像我们眼孔小,倒是精打细算着,为家里的哥儿姐儿日后着想,一文两文都要攒着。”   周南拉着云娘笑道:“家里的哥儿姐儿有福了。官人不但是个文曲星,还是个财神爷,荒地里都能变出钱来的。姐姐又是能治家的,日后家里的哥儿姐儿还不知多享福。”   素心、云娘连着点头,韩冈的脸色则是变得稍冷了一点。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留的钱多了是祸害。”韩冈说得干脆,“韩家的女儿嫁出去,都想着在婆家能过得好,有体面,这嫁妆就不能俭省。至于韩家的儿子,若男人不靠自己双手养活妻儿,也没面目见人。”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周南三人都有些愣了,玩笑话当什么真,话说得也不中听。王旖不快地反驳道:“怎能这么说?不给儿孙个好安排,怎么开枝散叶,怎么承袭宗祧?”   韩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谁家供奉能过五代的?百年后再过百年,牌位就早就可以拿去当劈柴了。”   王旖皱眉,这话可不好听。韩冈却不在乎:“话说得虽然是早了点,但大哥、二哥都已经开蒙了,这道理先得让他们明白。”   视线扫过几名妻妾,“我这个做爹的留个好名声,自能遗泽后人。但钱财留的多了,那就是祸害。说实话,我韩家门第浅薄,教养子弟的规矩,不早点立起来,日后麻烦只会更多。须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怎么叫门第浅薄?”王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韩氏上起三代,唐末又有了一代文宗的韩吏部,这都浅薄,什么叫深厚?照奴家说,官人还是早点将族谱给定起来。”   王旖故意歪曲韩冈的本意,但维护韩家的心思,也是货真价实的。不过韩冈倒是不在意:“编家谱也得有人信,随便认祖宗也没脸再沾个‘孝’字。我韩家上溯个三五代,就得往三皇五帝夏商周去了,怎么编?!欧阳永叔【欧阳修】编修族谱,天下皆以其为范。可欧阳询唐初人,至黄巢时,近三百年,才得五世;欧阳琮在唐末,至仁宗才一百四五年,乃为十六世。”韩冈说着,就嘿嘿冷笑了起来,“世人都是给他个脸面,没人去认真计较,但有几个会给我韩冈脸面?不再踩一脚就不错了。要想福祚绵长,就得早些立下规矩。”   韩冈语气沉沉的,回来后就莫名其妙地说出这番话来,素心、周南都不敢接口,也不知是儿子哪里犯了错,可老三老四老五还在襁褓中,老大老二也不过才开蒙,哪里有犯错的能耐?云娘则是连连点头,她的心思单纯,只当韩冈说得十分有理。   王旖则是疑惑着,自家的儿子都还小,哪里会犯了错事,触了韩冈的心思:“平日里也不见说上一句两句,袖手掌柜做得比谁都自在,怎么突然间冒出这么多话……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没什么事……”韩冈抬起眼,就是四对刨根寻底的眼神,笑了一声,“就是相州案定案了。不过是州里判错了一桩案子,却让好端端的一个新任相公栽了进去。我那个连襟,倒也没别的能耐,就学会了两个字……坑爹。”   挺新鲜的一个词说出口,性子天真烂漫的云娘就噗的一声,用手捂住了嘴,露在外面的两个眼睛弯弯的;放下心来的周南、素心扭过头去笑;王旖也咬着下唇,一副想笑又不当笑的样子。   因为变法之故,她的姐姐在吴充家过得很是不愉快,舅姑那里都不讨好,吴安持性子软弱,让妻子受了很多委屈,归宁时每每向母亲妹妹哭诉,因为此事,王旖可是对吴家上下都没有什么好感。   “文六也是一样,文相公也是吃了大亏。”韩冈这一次倒是幸灾乐祸了,他跟文彦博从来都是互相看不顺眼。   因为这桩不算大的案子,文彦博致仕了,吴充去了江南。两个前宰相表示了谢罪之意后,天子自然也不能穷追猛打,御下宽仁。所以吴安持和文及甫并没有定罪,罚俸而已,一开始错判了案子的陈安民贿赂有司,因为天子想息事宁人,不过责降一官,编管远州。   “官人担心的是。奴家会好生教养大哥、二哥,不让他们日后变得……”王旖抿了抿嘴,“坑爹!”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九)   收拾了账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了有些迟的晚饭。   今夜的轮班是王旖这位主妇,韩冈进了她的房间。王旖房中的婢女就上来给他端茶递水。   “官人,纲粮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王旖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对着台子上的镜子,卸下白天的装束,一边就在问着,贴身的小婢将一条条温热的手巾递给她,让她擦去残留在脸上的化妆。   “早就安排好了。汝州那里有一个指挥使是曾经跟着去我广西的,现在山阴港的防务就是他在总掌。”韩冈向着妻子解释,作为夫妻,韩冈如今越来越多地让王旖参与到他的生活和工作之中,“至于山阳港,沈括是个近视,只看得眼前,他做事我一般是不放心的。但事关前程,他也肯定知道轻重缓急,会把山阳守得跟铜墙铁壁一般。能下手的地方,也就是襄州这里。”   襄州从来都不是纲粮的集散地,守备明显比不上扬州、泗州和东京。但最近一批批纲粮从襄州北上。纲的数量是有限的,大部分的纲粮都存放在港口边的仓库区中。只要凑近去放把火,就能让运抵京城的粮食少上几成,将韩冈的心血给毁掉——保不准有人敢做出这等龌龊事。   “那官人你……”王旖欲言又止。   “不用担心,早安排妥当了。大不了杀一儆百嘛!”韩冈摸着润洁剔透的汝窑瓷杯,微微地笑道。   杯中只有青青的茶水。这样的炒青冲的茶汤,并不合时人的口味,但韩冈却很喜欢。入秋后的襄州,还是有些闷热,为了却除湿气,饭菜中花椒放得甚多,吃完后不喝口清茶,嘴巴里总是有些发酸。   喝了口微涩的茶汤,他对王旖道:“襄汉漕运事了,大概要到年底了。到时候我准备上书天子,在河北修建轨道。第一步是从黄河边到定州。接下来,从北京大名府,到沧州还有真定府,河北的大州府,全都可以用轨道联系起来。”   拔去了发钗,坐在梳妆台前,正拿着一柄黄杨木梳子,梳理一头青丝的王旖,疑惑地转过身,“官人要上书河北修轨道……”她外头想了想,“这是要提醒天子,河北比陕西重要。”   王旖答非所问,韩冈笑了一笑,“如果你去考进士,一条路是要用十年的时间寒窗苦读,然后才有八九分把握金榜题名。另一条路是只要打通了关节,当年就能得中。”   王旖多聪慧的女子?早听明白了韩冈的意思,不过还是配合着:“后一条风险很大吧?”   “当然,成功率大约四五成吧。如果找到了合适的门路——比如像为夫这样的高官显宦——还能加个一成半成。但若是坏了事,就是天大的罪名。”韩冈笑容收敛,声音沉了下来,“你说,该选哪条路?”   “当然选前一条路,总是稳当的,八九分的把握,基本上就是稳拿稳的。后一条路,查出来就是死路。”王旖神情郑重,韩冈的话分明就是在说想要一举攻下西夏,难度实在是太大了,“难道攻打西夏有这么大的风险?!”   “如果从用兵的角度来说,这把握已经是高得不得了了。非必取不出阵,非全胜不交兵,这话根本就是在做梦。寻常用兵于外,脑袋都是拴在裤腰上,开战前甭管多大的优势,只要在战场上的一个小疏忽,全军覆没都有可能。”瞅着一脸震惊的妻子,韩冈说道,“当真以为为夫在河湟、在广西,是靠着名将强兵,轻轻松松地捡功劳吗?全都是提心吊胆,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把握也就是那么丁点大,换个人来做,亵裤都能输脱掉。”韩冈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事情棘手,为夫这么根基浅薄的灌园子,能抢得过那些高第良将?!”   王旖站起身,让随身使女脱了外袍,只穿了一身月白的小衣。她在房中紧皱着眉头,“朝廷用人也是看人才的。能比得上官人的可不多。”   “多谢贤妻夸赞。”韩冈轻笑着,探身将王旖一把拉过来,搂着坐在腿上。压在两条大腿上的弹性,差点让他忘了自己的词。回想了一下,道,“种谔本是准备请我去鄜延路的。他能看到这两年伐夏已经有了五六成的把握,再加上种谔这等名将,西军这等强军,还有为夫在后勤辎重上的一点名声,就算不能打到兴庆府,也不会大败,所以想赌上一把。”   “难道肯定赌不赢?”王旖问道。   “先不提能不能攻下兴庆府。如果西面打得热火朝天,皮室军、宫分军突然南下攻打河北,这仗还怎么打?天子也得担心契丹人一直打到黄河边上。难道有谁愿意看到这边官军攻进兴庆府,那边黄河上的那几条浮桥都得烧掉防契丹?”   王旖摇摇头,这当然不可能。河北是家国之重,没了河北,开封就是被敲去壳子的核桃,任人鱼肉了,丢了两广都不能丢河北的。   “所以说为夫的计划应该不难说服天子,就像为夫前面打的比方,一个有八九分的把握,只是要耽搁一点时间,另一个则是最多五六分,胜了还好说的,败了就十几年难以恢复元气。”   王旖慢慢地点着头,换做她来决定,也肯定是选择丈夫的方案,而不是种谔的。   “以朝廷能动用的财力人力物力,只要能有个两年的时间,就能轻而易举地从黄河边将轨道铺到保州去,那时候,河北也就安稳了……”韩冈搂着妻子犹如少女般纤细的腰肢,贴着她耳边说道:“你想想,契丹人刚在鸳鸯泺点集兵马,我这里就能一万、两万地往前线塞禁军去。等到河北几个重要的州府都铺设上轨道,那时倒是要轮到契丹人担心官军什么时候打过去。”   被温热的气息喷得耳朵阵阵发痒,王旖很是不自在地扭着身子,但力气小,没几下就气喘吁吁的了,狠狠地掐了一下韩冈按在小腹上的大手,问道:“那西夏这里呢?官人打算怎么做。”   韩冈收紧了双臂,得意地看着王旖在自己怀里挣扎,“种子正【种谔】不是要出兵吗,就让他出兵好了,不过不是兴灵,而是横山北麓的银夏。只要不越过瀚海,区区横山,粮秣输送起来还是没有太大的难度的。有了功劳,想必种家也能消停一些了。”   “但那是灭国之功啊,而且还是西夏,种家能放得下?”王旖还是有些担心,不挣扎了。只是一个交趾就让章惇坐到了枢密副使的位置上,韩冈也是成了龙图阁学士。   要知道,西夏的地位远在交趾之上。在北方,没听过说过西夏的宋人没几个,而在南方,知道交趾的才几个。一旦大功告成,那就是几代人的富贵,和传唱千古的名望。   “不是说打下银夏后,攻打兴庆府的功劳就没他们的份了。种家上下都是聪明人,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想必这个道理,他们上下都明白。”韩冈顿了一下,“而且话还是为夫说的。种家在两府中吃得亏太多了,首先种世衡就是一例,接下来种诂又是一个,想必他们肯定会盼望有人能在两府中为他们的撑腰,同时有机会的话,还能得到提携。”   话说到这里韩冈就没有再说多下去了,想必王旖也能明白,与种建中系出同门,与种朴交情匪浅,甚至与种谔关系都不差的韩冈,与两府距离已经不剩几步了,一旦韩冈在宰执之位上坐稳,不犯大错的话,种家能安泰上三十年。   “鄜延、环庆两路联手难,党项人在银夏的驻军抵抗不了这样的进攻,夺占银夏之地后,只要官军不贪功,维持住银夏一地不在话下,且当能继续消耗西夏的国力。”韩冈说道。   “契丹人怎么办?”王旖转头望着这韩冈。   “契丹人要掺和进来就让他们进来好了。在河北、河东,让他们找不到机会,在西夏……”韩冈翘起的嘴角,笑得有些奸诈,“靠瀚海挡着就够了。党项人可忍不了他们在兴灵肆虐。到时候,为官军引路、与我们并肩作战的,说不定还是党项的铁鹞子。”   丈夫一旦指点江山起来,便是神采飞扬,不是窝在家里的痴呆书生在疯人呓语,而是当世名臣在议论国家的对敌战略。王旖像是被魅惑了一般,抬起手,抚着韩冈嘴角上的笑纹。   韩冈一把抓住捣乱的小手,张开嘴一口咬了过去。指尖夹在唇齿间,王旖一颤。   王旖不抽不动,任凭韩冈轻轻啮咬着指尖,只是身子一直在颤着。她很清楚韩冈的心愿,忍着体内的道道热流,勉励开口问道:“听官人一下说了这么多,难道当真打算去河北?”   “怎么会?!”韩冈哈哈大笑,“这点小事难道朝廷还找不出人来执掌?荐了李明仲去打下手,上面再派个掌总舵的,朝廷的财力人力堆起来,两年都是往多里说。” 第三十九章 遥观方城青霞举(十)   “也就是肯定不打算去河北?”王旖进一步追问着。   “这还用说。”韩冈听出了王旖的口气有些不对,搂得紧了些:“怎么,不喜欢河北?”   “不是。”王旖向后靠在韩冈的怀里,思忖着说道,“只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父亲上万言书,就是为了亲自主持变法,王枢密上《平戎策》,是为了亲自收复河湟;自己提出来的提议,不去亲手完成,总会免不了有人说闲话。这么重要的事,难道还能让他人去主持?现在官人说要在河北铺设轨道,却不自请去河北,天子也会怀疑官人的用心。”   “没关系。”韩冈满不在乎地说着,“奏表中该怎么说为夫难道还会弄错不成?但天子不让为夫去,那就没办法了。”   王旖幽幽一叹:“肯定是要回京城了?”   韩冈也跟着叹了口气:“其实为夫也是想在外面多轻松几年,只要有心,在哪里不是做事?还不用跟人勾心斗角,省了心思,当能多活几年。但我这边再不快一点,关西就没人了。先生的一番心血,做弟子的哪里能看着付之东流?还有为夫的毕生所学,也不甘心让人踩在脚下……”顿了一顿,“不管有什么人挡着,京城,我是肯定要回去的。”   韩冈的计划当然瞒不了枕边人,王旖早就知道丈夫的想法。为了推广气学,跟自己父亲都翻了脸。因为学术之争,丈夫所表现出来的倔脾气,并不比被称为拗相公的父亲稍差。   丈夫费尽了心力,才将横渠先生送入京中。依靠张横渠的讲学,好不容易气学的规模有所发展,但转眼就因为张载的去世,陷入了群龙无主的境地。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想必气学当能重新产生一名新的宗主。   在看到吕大临的行状之前,王旖知道,韩冈并没有打算去争夺这个位置。只是想着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继续深挖而已。但吕大临所撰写的横渠先生行状一出,韩冈就明白了有人迫不及待要毁掉气学的道统了。现在程颐就在关西,一次次的讲学正将气学斩草除根。   再好的情分,也比不上自身所学被人毁灭的愤恨。韩冈能为气学顶撞她的父亲,当然也可以为了气学而跟二程为敌。以韩冈的性格、为人,加上对气学的坚持,是不可能容忍出现张载过世后,出现气学衰微的情况。   写书,出书,用人,施政,都是为了维持气学的地位不衰,说到尊师重道,自己的丈夫的确是当世少有人能及。   “那李德新也该回来了吧,都耽搁了好些日子了。”王旖有点犹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倒没有,只是为夫想要多确认一下,所以让他在伏龙山多留些日子。为夫都派了十几个人去护卫他,天天都有消息传回来。”   “他回来后,官人是不是打算将防治蛊胀病的差事也一并交给他?”王旖问道,“今天黄夫人来了还在问,漕司让州中划定疫区,是不是为了给他们治病。还说黄知州向来勤谨,若官人还有什么吩咐,可以尽管说,肯定不敢推搪延误。”   “蛊胀病一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方子,只能预防。为夫暂时也不打算让李德新分心,蛊胀病的事,自会安排其他人来做。”韩冈呵呵笑了一声,“黄庸倒是有心人,看到漕运有成,以为为夫准备下一步就要处理蛊胀病的事了,想先讨个好,日后也能分功。”   王旖还要说话。   “好了,好了。难道夫妻间只有这些话好说不成?别多担心了,正经事上为夫什么时候糊涂过?”韩冈笑了,拧过身,抓着手腕,将王旖压在床上,“前两天爹娘让人从家里带来的信上是怎么说的?”   王旖身子忽然一僵,抽开手,给韩冈一个脊背,“那你就去找南娘、素心和云娘去,闹奴家作甚?”   韩冈哭笑不得。   他这一房已经有五个儿子了,不用担心绝嗣,而长房、二房,则都没有子弟承宗祧,远在陇右的父母就希望周南、素心或是云娘能再生两个儿子,过继给两位早逝的兄长,让他们日后还能有个香火享用。而王旖生的儿子就不太方便过继,毕竟是嫡子。   “难道爹娘的信上就说了这件事?”韩冈扳着王旖的肩膀,俯身过去,低声说着,“再生个女儿吧,家里都是儿子也闹得烦心。”   ……   得得的马蹄声中,冯从义望着远远近近,在碧绿中有着红黄杂色的山峦。   迎面而来的风,已经没有前些天的温暖,多了几分萧瑟,当真已经是入秋了。再过一阵子,到了十月,就要该下雪了,冯从义想着,等到这条路上被积雪覆盖,依靠雪橇车来实现的冬天的贸易线,就会立刻开启。   不过眼下还得骑在马上。   虽然还年轻,但冯从义在江湖上奔波了几近十年,基本上就不想跑得太远了。大部分的时候,都还是打算留在巩州,与妻妾和孩子在一起。   顺丰行在外面的生意,比如京城、襄州还有交州等几个重要的地点,都派了可以信用的人去查账,同时也把给两位表哥的礼物带过去了,有合适的手下在,凡事不必亲历亲为。   本来冯从义今年是准备在家里歇上一阵的,明年开春后再出去走动。不过秦州的几大商号都派了人来请,也不得不去秦州走上一遭。   从转运司这边来算,泾原、秦凤和熙河三个经略安抚使路,都算是秦凤转运司辖下。与顺丰行亲近甚至缔结了进退同盟的十三家大商行,也都是出身于秦凤诸州,没有一个例外。   韩冈在京西主持开辟襄汉漕运,只要能成事,襄州日后当是沟通南北方的枢纽,如果能在那里站住脚跟,他们秦凤路各大商行,也就是如今自号雍商或是雍州十三行的一群大商号,就能在南北转运的生意中,分润到很大的一部分利润。   冯从义去秦州,是为了此事。雍商在官场上有着不少关系,但这些关系都需要大量的利益去维持,不像韩冈,能反过来给各大商行输送利益。而且以地位来说,韩冈也是身份最高、且前途最为广大的一个——高遵裕和王韶,他们可以说是助力,但不能算是靠山——也就是有了韩冈的撑腰,成立不过数年的顺丰行在十三行中的地位,已经是排在最前面的了。   从发展潜力来说,能比得上顺丰行的也不多。以棉布织造为纽带,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交州的白糖作坊,产量也日渐扩大,可以预期,必将成为顺丰行的另外一项支柱产业。而有韩冈作为靠山,日后的发展也同样是可以期待。   “东家,还有二十里就到秦州城,要不要先下来歇一歇,整整装束。”紧紧跟随在冯从义身边的一个护卫,上前提议道。   冯从义看看左右,再看看自己的身上,点点头,“先歇一歇好了。”   各家派出的迎宾,肯定就在前面守着。自家这边一个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不整理一下,到了秦州城也有失体面。   马队停了下来,跑前跑后安顿人马的一众护卫,领头的是当年跟随韩冈在河湟上阵厮杀的刘源家的大儿子。由于身份的问题,他不方便跟着韩冈,眼下是给冯从义做着护卫。   在顺丰行中,有许多广锐军的子弟。大约占了三分之一,都是可以信赖的人选。   他们全家的性命可以说都是韩冈保下来的,如今在熙河路平静安稳,并且还算得上富足的生活,也是靠了韩冈和他的父亲韩千六才得来的。也因此韩家父子在旧日的广锐叛军中,有着很高的声望,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顺丰行要找人手,自然是得从他们中挑选。   他们过去叛乱的罪名,都在开拓河湟的过程中,清洗得一干二净,也不用担心人说闲话。而且他们全家都在熙河路,不能向内地迁移。有韩家的影响力在,不用担心他们会有何异心。   在路边的小店歇了脚,跟在身后的小厮端了一盆水出来给冯从义洗脸。   到了秦州城就要跟人扯皮了,襄州的利益肯定要让出一块来。雍秦的商人实力远远比不上京城或是江南,不抱成团就只有任人鱼肉的份。为了凝聚人心,就得摈弃一部分私心,钱是赚不完的,拥有更大的实力,能赚的钱就越多,不能因小失大。   但冯从义也不打算就这么简单的出让自己家的利益。等价交换,这是他的表哥跟他说过的原则,不占人便宜,也不做冤大头,这是冯从义做生意的底线。人心苦不足,养得贪了,日后一旦不能继续提供相当的利益,反而会滋生怨怼。   要交换什么,得到什么,都是冯从义现在需要考虑的事情。喝着伴当递上来的淡酒,冯从义半闭着眼睛,计算着,思考着。 第四十章 雁度长空迹不彰(上)   初秋时分,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适合狩猎的季节。   当今的大辽皇帝耶律洪基,最喜欢的就是乘着飞船直上云霄,俯视着属于他的国土,而后从飞船上下来,去追逐猎物。   耶律乙辛远远地观望着。天子能开心畅快的游猎,正是由于有他帮着处理国中政务。   大辽的权臣不禁会想,如果皇帝能把精力全放在这两样事情上就好了。朝堂上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完全可以有他这样忠心耿耿的臣子来全权处理。   太子就是不认同耶律乙辛的这个想法,最后落到生母赐死,自己幽闭而亡的境地。但耶律洪基绝不是耶律浚。耶律乙辛能以谗言离间夫妻、父子,唆使耶律洪基杀了皇后、废了太子,但他面对耶律洪基时,可用不上这一条手段。   耶律浚之死是因为父子亲情压不过权力之争,自己只是煽动了耶律洪基心中潜藏的恐惧,让他以为耶律浚有篡位之心。经过了皇太叔耶律重元的叛乱,耶律乙辛知道耶律洪基最怕的是什么。   耶律乙辛能掌控朝政,究其原因就是在平定耶律重元之乱时立了大功。他犹记得在大帐中确认了耶律重元的谋反,当时的大辽天子脸上的表情,是在愤怒中,透着深深的恐惧。变了调的声音,泄露了他对失去权力的恐惧。   如今耶律浚已经死了,天子不会再担心一个死人跟他抢皇位,当初的恐惧和由此而来的愤怒也就烟消云散,剩下的就是父子之情,疑心自然就会悄然滋生。到时候说不定只要谁说上一句话,就能让当今天子改弦更张,认为儿子谋反之事是纯属污蔑。   耶律乙辛很清楚,自己的权力,是嫁接在皇权之上。失去了皇权撑腰,他耶律乙辛又能使唤得了谁?自家的性命与权力密不可分,一刻也不能松手。可耶律浚的冤死,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宝剑,耶律乙辛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大祸就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那时候,就是灭顶之灾。   手抖了起来,耶律乙辛突然发现,对失去权力的恐惧,不论是天子,还是自己,都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   “大王。”萧十三快步走近了耶律乙辛的身边,手上拿着一片纸,“西京道急报,乃西夏朝中事。”他手递出去的同时,偷眼打量着耶律乙辛的脸色。   耶律乙辛警醒过来,瞬息间恢复了正常。接过纸片,匆匆一览:“西夏翰林学士景询以赃诛……”抬起头来问道,“景询是谁?”   萧十三回覆道:“景询是宋人叛臣,饶有谋略,屡助党项攻宋。十几年前投奔西夏的时候,南朝还指名要西夏将景询交还。”   “难道景询是宋人奸细?”耶律乙辛惊讶地问道。   西夏同时向辽、宋称臣,如今更是势弱。如果抓到两国的细作,也不敢以间谍之罪将他杀了,必然是要以别的名义处决,当作根本不知道奸细这回事,为空留人口实——何况现在宋人正磨刀霍霍,就只缺个借口。由此推断,宋人要讨还景询的举动,当是个幌子,推景询上位的助力。   “不是。”萧十三摇头否定,又发现自己的口气太硬了,忙缓和了一下,“应该不是。景询是梁氏的人……谋主。”   耶律乙辛闻言眉头一挑:“记得秉常是六月亲政的吧?”   “正是。”萧十三点头,“秉常六月亲政,才三个月就杀了梁氏的亲信大臣。这小孩子还真沉不住气。”   耶律乙辛摇摇头,叹了一声,“烂泥扶不上墙,西夏眼下都到了这步田地,偏偏碰上了如此糊涂的一个国主,当真是运气差透了。”   “大王说得是。”萧十三附和道:“放秉常亲政,梁氏本不甘心,还是大王使人发国书质问,才不得不放权。只是谁都没想到,不过三个月的工夫,就杀到了翰林学士的头上,若是再过个一年半载,还不杀到梁乙埋头上?梁氏肯定要拼死反扑了。”   耶律乙辛眯起眼,皱眉不语。   秉常这个小孩子,不要说跟继迁和元昊比,就是有他曾祖父德明的五分耐性,也不会做出这等让宋人欣喜欲狂的蠢事。   经过了三年,宋人肯定已经将横山南麓给安定下来,粮秣军器也备足了,多半已经准备好要用兵于西北。眼下对于西夏来说,正是需要同舟共济的时候,偏偏秉常却杀了自己舅舅的心腹。   耶律乙辛沉吟良久,忽而问道:“……你说这件事,宋人会不会知道。”   萧十三肯定地回答:“这么大的事,肯定瞒不过宋人的耳目,两边打了这么多年,细作肯定几十上百的派过去,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可能瞒得过,我们在河北还不是一样有人。”   “秉常轻佻急躁,梁氏根基深厚,肯定会斗起来。”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宋人应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萧十三双眼一亮,事情既然发生了,后悔也没用,还不如趁机利用。如果大辽能表明的支持秉常,想必西夏年轻的国主只会更加迫不及待。到时候宋夏开战,大辽就能乘机插手进去。   “如果与宋人打起来……”耶律乙辛省略了主语,又只说一半,但意味深长的眼神,让萧十三彻底明白了魏王的用意。   宋人攻夏,大辽肯定要插足进去。若是进一步引发了宋辽开战,只是为了朝中的稳定,耶律乙辛的地位就能稳如泰山。胜可加功,博取诸部的支持,至于败……情况也不会比现在坏多少。   “大王妙计。”萧十三低头拜服。   耶律乙辛以五院部出身,其父更外号“穷迭刺”,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上,这政治上的谋算,当然是无人可及。   “大王!末将拜见大王。”   又是一人通报后过来拜见耶律乙辛,却是前几天派出去办事的萧得里特回来了。   “事情办成了?”耶律乙辛漫不经心地问着。   “办成了。”萧得里特脸上的笑容狰狞,“太子妃……”   这个称呼刚出口,就在耶律乙辛一下转得狠厉的眼神中停了口下来。咳了一声,道:“这一下就能安泰一些了。”   “当是如此。”耶律乙辛点头微笑。   “哪里能安泰得了?!”大辽魏王的心中依旧冷得如冰一般。不过是震慑一些首鼠两端的贼人,让他们继续观望下去。敌人依然还是敌人,只是由明转暗,变得更加危险了。   毕竟当初聚集在故太子耶律浚身边的人很多——这也是为什么他耶律乙辛能打动天子的原因——太子死后,明面上的同党治罪的治罪,离散的离散,多少人畏于自己权势而不敢开口说话。但同情耶律浚的在朝堂上依然存在,只要给他们找到动摇自己的机会,事情就危险了。   话说回来,就是耶律浚不是自己下得手,是自行病死的,恐怕许多人也照样会设法将这个罪名栽到自己身上。只要有机会将自己掀翻,不会有人不愿趁机踩上他耶律乙辛两脚。   “这一趟辛苦了,先下去梳洗一下,歇上一天。等明儿再来见我。”耶律乙辛温言道:“接下来要借重你的地方还很多,不要累坏了身子。”   “多谢大王垂顾。”萧得里特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却没走,“虽然大王吩咐小人的事已经办好了,但小人听说陛下最近将皇孙招进宫中自养。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不早作预防,恐有不虞之祸。”   萧十三诧异地看着萧得里特,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但萧得里特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说出来。   耶律乙辛瞥了萧得里特一眼,淡然一笑:“萧茹里算不上聪明,相貌也不算出色,就是运气甚好,竟然生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儿,还真是让人意外。糺邻……”他亲切地称呼着萧得里特的表字,“你说是不是?”   萧得里特浑身一颤,遍体生寒,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跟萧茹里的密谈只是方才回来时的匆匆数句,怎么耶律乙辛就得到消息了,而且说的什么话都知道了。   想笑两声化解尴尬,却发现自己现在发出的笑声嘶哑难听,仿佛公鸭在叫。连忙跪下来:“小人也没想到萧茹里竟然转着做国丈的心思。方才小人回来时,本是准备绕路避开人多的地方来见大王,没想到就碰上了他。萧茹里他拉着小人说,他家的两个女儿,天生贵相,乃宜男之体,如果将她们两个献入宫中,当能生出个皇子来。这番话,他当是为自己说的,但萧霞抹的妹妹进宫都两年了,到现在也没有生出皇子来。如果当真能带来一个皇子,如此一来,我等也可高枕无忧了。”   耶律乙辛沉吟不语,萧得里特仿佛看到了希望,凑近了道:“虽说能不能生出皇子,这要看天数,不是靠什么宜男之体,但多一人都多一分把握,总比现在干等着要强。”   耶律乙辛似乎是被触动了,抬眼看着萧得里特,“这件事我会让张孝杰安排的,你且去跟萧茹里道喜吧。”   萧得里特大喜过望,又向着耶律乙辛说了一通好话,匆匆忙忙地就走了。   “办成了事,却不急着回来报信,反而跟人商议给天子献女。”萧十三转过来对耶律乙辛道:“萧茹里跟萧得里特是远支的堂从兄弟,还是姻亲,若是萧茹里的两个女儿当真生出个皇子来,萧得里特恐怕就会更张狂了。”   耶律乙辛的视线追着萧得里特的背影,眼底生寒,凛凛如三九寒水。过了半天,他方才张开口。   “你知道吗?”大辽魏王轻声说道。   萧十三躬身侧耳。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天数。” 第四十章 雁度长空迹不彰(下)   就像耶律乙辛和萧十三所议论的,刚刚亲政的西夏国主秉常,拿着亲舅舅的亲信景询开刀的事,也通过安排在兴庆府中的诸多细作,传到了大宋一方。   景询是有名的汉奸,跟在张元吴昊之后带着党项军攻入中国烧杀抢掠,用汉人的尸骨垫起了他在西夏国中的地位,是西夏国中数得着的汉臣代表。   陕西这里曾经把他的老娘给捉了起来准备治罪,不过英宗皇帝觉得这么做实在太丢份,有失朝廷体面,就下诏将人给放了。   但对景询本人,无论是英宗,还是当今的天子,都是念念不忘,一抓到西夏逃人,就是转起交换的念头。甚至当种谔说降嵬名山,夺了绥德之后,西夏来人讨要,大宋这边开出的条件,就是你把景询送过来,我们就把绥德和嵬名山还给你。   西夏并没有答应这个条件。他们不相信宋人的诚意是一条,但景询在西夏高层的眼中,也的确比起绥德城更重要。   这样的人死了,对大宋当然是好消息。而他死因的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更是让人欣喜欲狂。   什么消息能比得上敌人内部分裂,自相残杀更让人感到兴奋?   是以种建中和种朴弹冠相庆,种谔捻着胡须,连着几天的好心情。听说环庆路的种诂、种谊更有随便找了个不着调的理由,然后暗地里为此事摆酒庆祝。   “如此一来大局定矣。”种建中脸颊上是掺杂了酒醉和兴奋的酡红,“西贼内乱,正是官军征讨的时机。乱得越厉害,离心离德的部族也就会越多,这样一来,说不定就会变成官军攻打交趾时的情况,不必官军动手,跟随官军的蕃部就会出头平定,大事小事都是由蕃部出手,官军只要坐镇后方,做好后盾就够了。”   “韩玉昆如果听说了景询被杀的消息,不知还会要官军打到银夏便好?”种朴端起酒盏,笑道,“官做得越来越大,旧日的锐气倒是见得少了。”   “韩玉昆也是担心瀚海难渡,便一心求稳,所以之前才在信上说,最好只收复银夏。”种建中道,“不过眼下西夏国内的局势既然变了,想必他也会改弦更张。”   这份情报从兴庆府传到陕西,数日后又从陕西传到了京城,传到了天子的案头上。   最近收到的都是好消息,让赵顼因为七皇子的病情而忧心忡忡的心情,得到了许多安慰。   今年秋粮继夏粮之后,又是个大丰收,这当然是头一桩值得庆贺的大事。因为熙宁后半段的连年灾异而日渐空虚的各地常平仓,也终于可以恢复到安全的界限上。   襄汉漕运终于开始启动,则是第二桩喜事。虽然水运通道还没有全然完工,但中间的转运轨道据称有足够的运力将荆湖的秋粮赶在京畿河道封冻前运来京城。赵顼深悉韩冈的为人,知其言不轻发、发必有据,又知其才干,对襄汉漕运抱着深深地期待。   多上一条生命线,京师就能多安稳一分,只要能补充上汴河的几分运力,日后汴河即使有什么问题,也不用担心得食不下咽,至少还有襄汉漕运能为京城运来足够的粮食。   手上有粮,心中不慌。有了粮食打底,赵顼也就能抱着期待的心情看着西夏国中变局。   叛臣景询之死,让赵顼欣喜不已。这个叛逆,对于大宋两代君臣来说,几乎是一个心结了。明大宋虚实,又深悉兵法,虽然这几年西夏被压着打,他也无从表现,但他在治平年间,以及熙宁初年,几次三番的引来了党项骑兵,指点他们在大宋境内烧杀抢掠。   此人的存在,让赵顼难以忍受,故而一直都想将他弄回来,或干脆点,将他送下去重新投胎。不过即便是贵为天子,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成什么,景询一直好端端地活着,让诅咒他去死的人暗地里咬牙切齿。不过如今他终于是死了,而且成了新一轮政治斗争开始的标志。   内部分裂趋于明面化,浮上了水面的纷争,必然能给灭夏带来积极的因素。说不定官军还没有抵达兴庆府城下,城中就已经杀个你死我活了。   “死得好啊!死得好啊!”赵顼大笑着,完全失去了贵为天子的矜持和稳重。   ……   “辽、宋两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兴庆府中不止一个如此议论着,“两家都不是好惹的,给他们看到了机会,恐怕不会坐视。”   “把破绽给了敌手,他们能不笑纳?只恐日后国中便再无宁日。”   “最好能尽快解决这个问题。等到兵临城下,再来议论此事,那可就是来不及了。”   “不知李将军准备站到谁一边?”   同样的问题在短短的时间内,于兴庆府中出现过多次。眼下的国中局势,容不得人首鼠两端,已经到了必须分边站了的时刻。   最大的麻烦是秉常的长儿为耶律氏所生,也就是所谓的嫡长子。只要不出意外,那个让人怎么都不能看顺眼的小子,就是未来的西夏国主。   都已经到了这个田地,母子亲情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在权力之争前,亲情什么的,都是可有可无的。   “有梁太后在,肯定是会幽禁,但总能留陛下一命,而陛下如果得势,那就说不准了,辽人性格凶残,可不会愿意留后患。李将军,你说能让陛下成为弑母之人吗?……还有泼喜军,宋人之中,能工巧匠颇多,旋风炮他们最多看上两眼就能仿制出来,比起契丹,肯定是要强出百倍。如果契丹人想仿制的话,他们肯定会将泼喜军的老底搬空,一点也不留。”   泼喜军是西夏军中难得的一支纯技术性的队伍,通过加载骆驼背上的一具具小巧灵动的旋风炮,将一块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送到敌人头上、身上。几十年前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三川口的时候,只有区区两百人的泼喜军,就打出了西夏汉军的名头,不再是撞令郎一般的敢死队。   就是瞧不起西夏工程技术水平的宋人们,看到了泼喜军的威力后,也都纷纷惊讶起来。投掷石块的器具,从来都是往大里造,哪里有放在骆驼背上的设计?不但新奇,而且实用。就是工艺太过繁琐,迄今为止,才三百多架成品,让泼喜军想扩张都难。   就是由于人数的关系,两三百人的数量实在是太少了点,根本参与不到正经的大战上。否则对面一个冲锋,泼喜军就会像是碰上了滚水的新雪,转眼就化作泡影。   不过统领泼喜军,让李清在西夏军中的地位变得很高,同时又加强了他在朝中的地位,在兴庆府中,他仿佛是汉人从军者的代表。出战时,不仅是泼喜军跟在他的身边,有时候纯属敢死队的撞令郎,也归入他的管辖范围。   也就是因为如此,他也成了双方争取的对象。该站在那一边,这让李清颇费思量。   是站在太后一边,还是站在国主一边?一旦站错队了,可没有后悔药吃,能保住小命都是万幸,更不用说眼下的富贵。   昨天夜里国主一方有人来访,但态度和口才,均不及今天的客人。而且态度有些倨傲,言辞间少了几分礼貌,让李清很是不喜。   从情理上来说,李清他必须带着他手下的兵将,全力支持他的君主。但从实际的情况来看,支持秉常,就是支持契丹。   原本在西夏国中,汉人就在党项人之下,等到契丹人来了,肯定还要再降上一等。   李清低头沉思。他是汉人,如果要他在大宋和辽国之间做出选择,他当然愿意偏向大宋。   若是西夏支撑不下去,他投靠宋人,不仅能有个富贵终老的结局,想去去苏州杭州去好好逛上一逛,也不是太难的事。而继续忠于君主,就要做好到契丹国养老的准备。以眼下宋辽两国的国势来看,还是宋国一方的机会更大一点。   点了点头,李清知道自己该怎么选择了。从个人的前途,还是泼喜军的前途上,李清觉得只有梁家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尽管眼下梁家还没有投降大宋的打算,但随着时局的一步步发展,李清觉得,孤伶伶的梁家如果没有靠山的支持,只会有一个灰飞烟灭的结局。   梁氏兄妹并非蠢人,该如何投效,在什么时候投效,从而实现自己最大的利益,甚至在宋人的手上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这些都是需要多费思量。   这就是小国的无奈和悲哀,一旦持之以立国的根基不在了,就只能等着大国之间在剑拔弩张之后分出个胜负来。   也许在西夏与无定河畔第一次惨败之后,今天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小国没有失败的权力,不比宋辽一般大国,连着败上数次,都不会影响到国家的地位。   他冲说客拱了拱手:“请回复太后和相公,李清唯命是从。”   也就在西夏国中势力正一分为二,天下各国正关注着此事发展的当儿,一名党项医师带着十数名护卫,还有几十名强要护送他一程的乡民,从盘桓已久的襄州南方的伏龙山中走了出来,向着襄州城进发。 第四十一章 顺风解缆破晴岚(上)   九月底的方城县山阳港,此时熙熙攘攘。   京西商人们的嗅觉,跟其他路州的商人一样敏锐。当开始修建轨道时,就已经涌来了第一批商人,等到轨道修好后,又来了第二批,不过前两批都是小商家,只是来看看作为襄汉漕渠一个组成部分的方城轨道,本身有没有油水可捞。   但今天过来的,都是京西各州府的大商号,甚至还有荆湖、蜀中的商人,听说了襄汉漕渠开通在即的消息,匆匆赶来,要亲自查证传言是否虚妄。   事实证明了传言。三架高大如楼宇一般的龙门吊已经让人惊叹不已,数以百计的商人站在龙门吊旁边,亲眼见证了,只用七八个人操作的吊车,轻轻松松就将一船船货物转送到岸上等待载货的货车上。   其效率远远超过人力运输数十倍,商人们仰望着龙门吊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大雄宝殿上的金身如来,几乎要顶礼膜拜。如果天下的港口中都能用上着龙门吊,那能为他们省下多少钱?!木质的吊车在他们的眼力仿佛闪耀着动人的金光。   也有一些个商人望着行驶在轨道上的马车,打听着有价值的信息。   “昨天在路上跑了个来回。一趟十五文钱,六十里路一个半时辰就过去了,回来也是十五文。一百多里路,往常都是坐着马车赶上一天的,坐有轨马车,一个上午多一点就完事了。”一名操着京西口音的本地商人向几个刚刚赶到的外地商人介绍着。   “十五文。”旁边的一位五十多岁、看着有些斯文气的老行商,慢慢点头,“这个价挺便宜的。”   “前段时间是试车,所以便宜,据说等到正式开通,就是二十五文一个人了,身上带的行礼还不能超过二十斤,再多就要加钱。至于货物,交运费的同时,照样要征税。”本地商人更正道。   “怎么没看到送人的马车,”一个长得肥肥白白,很是富态,满身绫罗绸缎的胖子转着头打量周围,“那些车子应该都是载货的吧?”   “难道你们还不知道?”本地商人的惊讶很是夸张,“转运司有六十万石纲粮要在冬月前运到京城,差事赶得这么紧,方城轨道从今天开始,就不再载客了。”   “说笑吧?”听到这句话的胖商人吃惊不已,“襄汉漕渠就是为了纲运而开,这点俺倒是知道的,以韩龙图的才具,想来也不会有问题。但一个月六十万石?这怎么可能!一年十二个月,可就是七百二十万石。天下纲粮才多少,六百万!都没听说超过七百万的。”   跟他通行的另外一位中年商人也不信——他们都是操着:“小韩龙图是不是犯糊涂了。水运一个月六十万石倒一点不出奇,想那汴河也没有多宽。但这陆运能有六十万石可就不得了。一天两万石,可就是两百万斤!”   “其实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老行商多知道一点事,“京城水运封航一般是在冬月中旬。六十万石是分作四十多天运完。”   “那一天也要一百三十万斤的样子!”那个胖子说道,“还能跟汴水差不了太多!”   “没看到吗?”来自本地的商人指着前后五节的有轨马车,“这样的一节车比太平车还要大一半,一辆太平车能载五六千斤,你们说这五节车又能载多少?一刻钟发上一车,轻轻松松就能完成。”   胖商人和他的同伴眉头还是皱着的,掐着手指算了一通,还是觉得不对,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   老行商也心算了一番,“不对啊,就算一刻钟一班,一天最多也不过二十七八趟。”   “怎么可能才二十七八趟车,”本地商人摇头失笑:“看清楚点,这轨道,夜里也能走车的。”   “夜里也能走车?!”来自外地的三名商人齐齐惊道,转过去盯着一尺来高的轨道。   “看来肯定是不会有问题了。”老行商喃喃地说着,望着轨道的眼神有些复杂。   “为了这一次的纲运,转运司还特意给每辆车加配了挽马。都准备到这一步了,怎么可能会有问题?”本地商人很是自豪地说道。   码头边,十匹挽马前后排着队,被安顿在了一列已经装好纲粮的马车前。而几名小吏正拿着红色的彩绸准备挂在马前。在边上,又有人摆出了香案,供了三牲,香炉也摆出来了,还有一串串鞭炮。   “今天是第一趟运纲粮的马车要上路,算是方城轨道正式开通,待会儿还有官人们要来。州里的,县里的,转运司中的都要来,据说韩龙图也会来。”本地商人压低了声音,“听说还把州城里教坊司的官妓都调来了,为了这第一车上京的纲粮,可是会热闹得很。”   “还真够热闹的。”胖商人伸着脖子,向里面张望着。   “韩龙图看来的确是有信心啊。”老行商长舒了一口气,声音低了点,“好像什么时候看到都是如此呢。”   “什么?”旁边的胖子没听清楚。   “没什么。”老行商摇摇头,也跟着向众人环绕的中心地带张望去。   为了加快转运速度,方城轨道这里,甚至还给每辆车多配了四匹马,总共十匹挽马一起拉动沉重的货车。虽然性价比上比只配六匹马时要低上一些,但从单位时间的运输总量上,肯定是要高出许多。   不过是再多三五百匹挽马而已。韩冈身为转运使,要弄到一两千匹战马很难,但要调集一两千匹挽马可是轻而易举。只要能在封冻前完成这一次的运输任务,成本什么的,完全可以丢到一边去。   之所以要将时间卡得这么紧,一定要在封冻前运完六十万石纲粮,而不是干脆放到明年开春再说,就是为了表现出轨道出众的运载能力。三个月六十万石,平平无奇,当年为了打压京城的粮价,可是一个月不到就通过雪橇车弄来了二十万石。   但一个半月不到的时间,就运送六十万石纲粮,这个成果就能让人目瞪口呆了,接近于汴河的运力,那就是给有轨马车最好的广告。   在外奔波的行商没有几个蠢人,虽然更深层的用意,他们限于信息不全的缘故,无法推测出更多。但当他们看到十匹挽马拉着几万斤的粮食行驶在方城山中的时候,不会想不到,这样的一条能比得上汴水运力的陆上交通线,对于商业流通能有多大的促进。   “其实这一次京西各大商号都派人来了,都想看看轨道到底能不能成事。”本地商人指了指站在前面的一个胖子——比这边的胖商人还要圆上一圈,“前面的那一位是专从蜀中贩药材的庆余堂的胡掌柜,这两天,他来回坐了八趟车。看他现在的模样,若是这一次当真能在冰封前将六十万石的纲粮运抵京城,他们家的药材日后只会走这条线了。”   胖子眼神深沉:“如果当真成事……恐怕三五年内,轨道和有轨马车,就会遍及天下各路。”   “不知运费是怎么个算法?”老行商问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胖子和他的同伴都竖起了耳朵,静听回答。   本地商人明显是打听过了:“听转运司传出来的说法,从鄂州或是江陵发往京城的货物,连运费带过税的总花费,要保证在从扬州发往京城的同色货物的三分之二以下,尽量让荆湖、蜀中的货物,不会比走汴水更贵。”   “当真?!”胖商人和他的同伴又是异口同声。   “这还能有假?”本地商人对两人的质疑有些不满,“你们看着就是了。”   老行商眯起眼睛:“如果税费加起来当真只有汴水的三分之二,算上节省下来的时间,还有长江上的一段开销,恐怕荆湖和蜀中的商货,日后只会走襄汉线了。”   “那不是当然的!?”胖商人兴奋的搓着手,“蜀中运到京城的货物,不论是药材还是绸缎或是花果,运费一律比本钱都高。若是能剩下个三分之一……不对,从蜀中运出来费用的加上,能少五分之一。运一万贯的商货,运费就省了两千贯……”   他举着两根胡萝卜似的手指,比画来比画去,下巴上的赘肉直抖着,盯着停在码头边,被人围起来的那列有轨马车,两眼直发光,仿佛上面满载着的不是纲粮,而是一枚枚闪闪发亮的簇新铜钱。   贪婪的眼神狠狠盯着有轨马车好一阵,转回来,看着为他们解说了半天的本地商人,“啊,对了,还不知道老兄贵姓。”   “不敢当,免贵姓王,周吴郑王的王,做些针头线脑的小买卖。敢问兄台贵姓?”   “小姓李,木子李。这位是在下表兄,与老兄同姓。现在是在荆湖贩米,但襄汉漕运既然开了,也有打算去京城走走。”胖商人作揖道,“今天可是多承老兄相告,帮了大忙了。”他看了有轨马车的方向一眼,“看起来还有些时间,小弟做东,找个干净的酒家喝上一巡,不知老兄可否赏光。”   王商人推脱了两句,就点头答应下来:“在下就厚颜叨扰了。”   李姓的胖商人转过来又看向老行商,“不知老丈高姓,可愿同去小酌。”   老行商拱了拱手,道:“老头儿姓路,路明。相逢即是有缘,得君相邀,不当推辞。同去,同去!” 第四十一章 顺风解缆破晴岚(中)   就在商人们窃窃私语的时候,前来观礼的官员基本上都抵达了。   今天来到方城县的有官员、有商人,还有被请来参加表演的官妓,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第一列满载着纲粮的有轨马车,即将要运过方城山。   方城轨道投入使用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在山阴山阳两港的码头修好前的一个月的试运营阶段,以经过核算过的成本价,将轨道运力开放给普通的行人商旅。让他们可以体现享受一下轨道运输的好处。   经过了一个月的磨合,山阳港和山阴港中应付差事的官吏、士兵,都已经熟悉了手上的工作,在官员、商人云集的时刻,也不见他们有什么慌乱,一切井井有条。   沈括前两天就到了方城县,今天一大早就往山阳港这边来了。前任翰林、现任知州,沈括的到来,立刻让港中沸腾了。在他的身后则更是多达二十余人,有一半是来自于州中的教坊司。   “方管勾,韩龙图还没来吗?”方城知县向方兴询问着。   方兴摇摇头:“龙图不会来的。前两天,龙图还派人来信说,等功成之后将摆酒庆贺。”   其言下之意,自然就是现在的开通典礼,他是不准备参加了。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方城知县进一步追问。   方兴摇头,他虽然是幕僚,但并不代表他知道韩冈的个人私事。比起在白马县拯救灾伤的时候,他和韩冈更多的已经是上下级的关系。   他瞥了一眼方城知县,这名已经有中年富态的官员,眼中满是由热切转化下来的失望。   “运气还当真不好。”方兴想着,要是韩冈来了,好歹能混个脸熟。   “今天来的人还真多。”方兴打岔道,“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来看热闹;有多少是打算来探探底细,打算花点钱尝个新鲜,看看轨道是否可以当真将货物运去北面;又有多少是等着日后水运的?”   方城知县依然没精打采,随口应付着:“三一三十一吧。”   “在下倒觉得还是准备坐车的为多。”方兴说道,“水运应该还不多,毕竟还没有了解到运费的多寡问题。都是稳重行事的。”   单纯的水运,成本十分低廉,但襄汉漕运中间要经过方城轨道,加大了运输成本。不过趋之若鹜还是很多,一部分人想着坐一坐有轨马车,就当是尝个鲜。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运力了,只能让他们失望而归。”方兴对着方城知县笑叹道,“今年是特殊情况,要在四十天内将六十万石纲粮运进京城,没有多余的空闲供给客运。等到明年,情况就能好上不少。”   “好?!……”方城知县勉强提起精神,冷笑的双唇上多了两分乖戾,“不知乘坐这方城轨道,收的税归谁,缴纳的费用又归谁?”   方兴脸上的微笑没有了,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这是在撒气呢,还是当真打算争一下税费的归属?   对于地方州县和代表朝廷的监司来说,权益的分配才是第一位的。   方城轨道是漕运交通的一部分。船行水上,没有说收通行费的规矩。在轨道的客运和货运交通开张之前,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门能赚钱的买卖——“也许除了制定了规程的韩冈”,方兴想着——但眼下,只要看到商人们对轨道的兴趣,就都能听到叮当的铜板声在响。   轨道设在方城山中,横跨汝州、唐州,试问通过轨道赚取的收入该算是谁家的?   以襄汉漕运的重要性,客运和货运的收入,一年下来,十数万贯总是有的。如果汝州和唐州二一添作五,两州的知州,以及方城县和叶县的知县,都能得到一个优良的考绩,而且还能从其中浑水摸鱼一番。但这笔钱,如果算进转运司的账本中,对于转运使也是一样的有好处。   盯着方城知县好一阵,方兴忽而展颜笑道:“过税的话,漕司当然不会跟州县争。”   方城知县没有被糊弄过去,“除了山阳港,唐州还有哪里能收过税?”   在普通官道上,商人带着货物穿州过县,少不了有税卡伺候。商货过一道关就是百分之二的税——这叫做过税。   为什么说“千里不贩籴,百里不贩樵”,就是米和柴的利润太小,运费和税金一扣,运得越远亏得越多。就算卖的不是米柴等家常物,只卖些丝绢、棉布、药材、香料等贵重货物,也照样要付出成本的大半乃是数倍的税费。在原产地或是上货的港口卖得还算便宜的商货,到了京城,就是几倍几倍猛涨。   所以商人们恨透了税卡,却又不得不缴税。又不是贩私盐,能挑着担子在山里走小路,他们这等商人就是能带着进了山中,多半就给人抢了。说是太平盛世,但这天下,也只有出了黄巢这样的狠角色的盐枭,才有胆量在荒山野岭中穿行。   但在轨道上奔行的车辆怎么收税?   轨道很明显有个特点,就是不能随意停摆。一旦马车在轨道上停下来那就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就这么一条路,后面的车子超不到前面去,前面停了,后面就必须停。这么一来,整条路都不得不中断。   所以在韩冈制定规程中,所有的有轨马车,在路上都不能随意停下来。如果挽马出事了,丢下马继续上路,如果车子坏了,就要把车子拉下轨道,绝不能空占着道路。   所有的车夫和押车在韩冈的要求下,都经过了上岗前培训,一干应急预案应是让他们背了下来,一旦没有依照预案处理紧急事件,那就是绝无二话的重罚。   既然在两条路轨上奔驰的马车不可能停下来,更不能在道路上拉上一道鹿角坐地分财,想要在对坐在有轨马车上的乘客和货主收税,就只有在上车和下车的时候。   税卡一个县少的设一个,多的能设两三个,这是处于交通要道上的各州县极重要的财政来源,同时更是当地官员胥吏们的聚宝盆,他们从道路上弄到的财物远比官府要多得多。可商旅行人一旦在山阴、山阳港上了船,船只穿州过县,税卡还有什么用?   其实方城轨道还好,仅是六十里而已,只与唐州方城、汝州叶县有瓜葛,就是绵长的两段漕渠,也有汴河或是京东五丈河的前例可以依循。   但如果日后修建更长的轨道,两百里、三百里,穿越多个州府,那问题就严重了,会造成大量税收流失。   “韩龙图那里据说已经有了腹案。”   “什么腹案?”   “即是腹案,在下如何得知?”方兴笑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龙图是不会让朝廷亏钱的。”   ……   低头批阅着永远也不见减少的公文,吕惠卿突然抬起头来,“京西的漕粮大概就要开始运送了。”   “襄汉漕运应该是今天还是明天才开通吧?”吕升卿惊讶道。“不是说要等山阴、山阳两港的码头修好后,才会开始运粮吗?”   “码头没修好,运不了纲粮。不过普通的行人已经可以走这条线了,都已经开通一个月了。乘坐过方城轨道上的有轨马车的,已经有不少人抵达京城了。”   “赞好的多,还是骂的多?”吕升卿问道。   “倒是没听到几人在骂,多是叫好的。花费少、速度快,”吕惠卿漫不经意地将手上的公事放到一边去,“等京西事了,我倒想提议让他去河北主持修造轨道。不知他是想着独占全功?还是愿意大家分一分的好?”   “这不是分不分功的事。”吕升卿摇摇头,“有人想着一步登天,去乌寺喝佛骂祖一巡,就能直冲云霄。而韩冈是一心做事,比起走御史之路,更得圣心。就算强去挂个名字,最后也是得罪人。反正他又回不了京城,他如果想去河北,让他自己上书好了,何苦去招惹他?”   其实吕惠卿很清楚,韩冈在外做事,得到的成果有助于国,对稳定朝堂的政局有莫大的好处。既然如此当然就不能让韩冈回京,得让他一个路一个州地跑过去。   朝堂上的政争,最常见的结果就是一方得势,一方出外。失败的一方,并不会受到太大的责罚。不能在朝中任职,就是政治失败的象征。   韩冈眼下既然要在外任官一段不短的时间,朝堂上的重臣,没一个愿意去跟他过不去。天子不敢重用他,不代表天子不期待他的成果,若是有人干扰到韩冈做的正经事,天子也不会轻饶。只是吕惠卿另有想法。   “找个看起来没关系的,让他提议在河北铺设轨道。运兵、阻敌的好处让他好生的说上一说。”吕惠卿抬手阻止想劝谏的弟弟,“王禹玉想着稳住相位,竟然支持种谔直攻兴灵。正好眼下有这个机会,挡他一下也是好的。”   “韩冈支持种谔?”   吕惠卿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也没必要知道。我这不是让他可以继续立功吗?” 第四十一章 顺风解缆破晴岚(下)   “何必这么着急?”吕升卿还是难以理解,“征讨西夏不过刚有个风声,种谔也刚刚上书,天子还没有点头呢。”   “王禹玉一直做着三旨相公,别的不说,揣摩圣意上,有谁能比得上他?”   吕升卿默然。王珪三旨相公的外号已经叫开了,请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来来回回就是这三句话。一切秉承圣意,完全没有自己的主张。   这样的宰相根本是不合格的,但在天子那边却是很讨人喜欢。   跟孝子贤孙一般听话受教的臣子,哪位皇帝会不喜欢?尤其是如今的天子,已经做了近十二年的皇帝了,越来越喜欢大权独揽。通过更迭宰辅,将朝堂稳稳地控制在手中。现今的朝臣中,又有哪个有韩琦、王安石当年做宰相时的权威?他提拔王珪上来,就是为了能让政事堂能听命行事,不会唱反调。   过了片刻,吕升卿又疑惑开口道:“……让韩冈去河北,他就去不了陕西了?两件事有先有后吧。陕西那里少说还要一年的时间筹集粮秣军资。”   “的确,西北开战,应该在一年或两年后。当年为了争夺横山,韩子华【韩绛】主持陕西宣抚司用了近两年时间进行筹划。虽说如今国力昌盛,三年前,重夺横山甚至连统辖诸路大军的宣抚司都没有成立,但现在要想攻取兴灵,剿灭西夏,却少不了还要用上至少一年的时间来筹备,加上为了加强对辽国的防备,会为等待河北轨道大体完工再拖上半年。基本上就是一年半的时间。”   吕惠卿似乎是详细地计算过,“至于河北筑路,从京西那里耗用的时间上看,差不多也要两年。一年半也只勉强够他去完成河北轨道的主体,但想要河北、陕西两头都插上一脚,占到便宜,”吕惠卿一摇头,“绝不可能!只要韩冈接下去河北的差事,他就不可能来得及赶回陕西!”   “万一韩冈能在一年半之内完工呢?”吕升卿质疑道,“他在京西已经做熟手了,手下也有一批能做事的幕僚。”   “即便韩冈有本事用一年半解决河北之事。”吕惠卿笑了一下,“这几乎不可能,光是勘察地理、确定路线、筹备物资,就至少要半年。只是打个比方,若他当真能在一年半之内完成,他也一样去不了陕西。”   吕升卿惊讶,“为何?”   “战争不是儿戏,临阵换将那是自取败绩的愚行。看天子的心意,也许这一次,不会成立总括全军的宣抚司。”吕惠卿微皱着眉,“已经不是熙宁三年四年,西军从二十多年前几次毁灭性的惨败中,刚刚恢复了元气的时候了,如今的西北各路,都是战功累累的骄兵悍将。”他哼了一声,“就是我去了,也难说能坐稳宣抚大帅的位置。”   吕升卿听得出来,他的兄长对自己在军事上的发言权太低而有所不满,但他聪明地闭紧了嘴,并不搭话。   说了两句心头不痛快的事,吕惠卿回到正题,“虽说这一次不一定会有个掌旗的,但经略各路的帅臣都有筹备的责任在。如果韩冈不能在一开始就参与进筹划工作中,等到旌旗西指的那一天,他也不可能被临时调往陕西去担任主帅——不去种树,却想着去摘桃子,决然没有这个道理!更别说韩冈本人外示谦和、实则高傲,又顾忌着受人议论,就是天子要他去,他都不会答应。”   吕升卿低头想了一阵,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这得有个前提,“万一王禹玉一定要韩冈去陕西怎么办?”   吕惠卿笑了,他扳起了手指:“如今两府加起来只有六人。我这里不用多说。元绛赶在致仕前进了两府,能多荫补几个子孙、门客,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不会有心跟人争什么。也就是王珪一心希合上意在推动攻打西夏。”   “西府那里,吕公著巴不得有事能拖一下天子攻取西夏的盘算。章惇不会反对我,当然,他也不会明确支持,他还要顾及跟韩冈的交情。郭逵肯定是想着去陕西,但他若是去了,就必然要设立宣抚司——他一个武将,天子能放心?两府中也没可能会同意,御史们更是乐得有个好靶子了。既然自己去不了,郭逵就不会支持韩冈去帮种谔,两边可是有旧怨,多半会推荐赵禼和燕达。”吕惠卿冷笑一声,“你看着吧,就是王珪也不会愿意看到韩冈在战场上得意……天子也会顾虑着韩冈在陕西立下大功后,还怎么挡着他,不让他进两府。”   吕升卿默默地听着,不停地点头。他有种感觉,吕惠卿这样不厌其烦地一番话说下来,与其说是向他解说朝堂上的局势,还不如说是他的兄长正在通过向人倾诉来整理思路。   相比起一心推动对西夏开战的王珪,吕惠卿这一年来的心思都放在手实法上,他要登上相位,就必须有所成就。推动战争,他争不过努力向天子靠拢的王珪,自己的立足点在哪里,吕惠卿比谁都清楚。   一边是向西夏开战,一边则是纵贯千里的大工程,两桩大事同时进行,对人力、物力……最关键的是对财力上的需求,至少要比现在的财政支出多上一成到两成——也就是一千万贯上下。   钱从哪里来?   吕惠卿得意地轻弹手指,自然是要靠推行新法。   向兄长告辞出来,走了几步,吕升卿回头张望,房中的吕惠卿这时又投入到工作中去。   今天的一番深谈,从头到尾,他就没见兄长怀疑过韩冈所主持的襄汉漕渠工程能否取得成功。   稍稍回想了一下,吕升卿悚然而惊,不仅仅他的兄长没有怀疑,甚至整个朝堂都没有怀疑。   对于韩冈的提议,从一开始,朝堂上就缺乏质疑的声音。除了寥寥几个不开眼的新晋御史,其他人都是采取冷眼旁观的态度,尤其是两府,在无论大事小事,都少不了争执的现在,竟然有志一同的一点障碍都没有给韩冈设置。   韩冈不是没有政敌,他可是年纪轻轻就升了学士。要知道,进了两府才一个直学士的所在多有,凭什么三十不到就是一阁学士了。嫉妒他的朝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这么多人,硬是没有一个敢于出言质疑襄汉漕渠能否打通,以及打通后,是否能达到计划中的目标。或许他们心中犹有疑虑,但没一个敢于说出来,应该都是打着最后看了结果再说话的想法。   走了两步,吕升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难理解。   这样的做法,看着稳重,其实就体现了他们心虚胆怯,在下意识里,已经默认了韩冈在治事的权威,以及他说到做到的能力。   如此顾忌韩冈的原因,吕升卿能体会得到。   聪明人不会栽在同一个坑里。从熙宁二年年底韩冈得官,到如今还不到十年。区区十年间,已经不知多少人多少次在韩冈身上吃了亏丢了脸,其中不乏文彦博这样的元老重臣,也不缺韩绛、吴充、冯京这等当朝宰辅,亲耳听闻的、亲眼看见的、亲身经历的,一干老臣、重臣都不敢正面再招惹这位灌园子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韩冈摒于京城之外——这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打算,而是在附和天子的心意。如果天子什么时候想要召回韩冈,又有几人敢于站出来反对的?   以士大夫的脾气,就是正面与天子顶上都是不怕的,那是涨脸面、涨名气的好事。大部分的重臣,都是从御史起家,嘴皮子上的功夫,没人能与他们相比。   可吕升卿偏偏记得,韩冈最喜欢说的就是实事求是、以实证之,但凡有人被他拉倒是非真伪的辩驳中去的,没有一个不是大丢其脸,杨绘现在还在南方做着知州呢。   吕升卿一点都不觉得那时候有人会敢与冒着丢人现眼的风险跳出来。   不过那多半要等到十年后了,吕升卿觉得轻松了一点,只要天子还顾忌着韩冈的年纪,他就不可能入朝为官。   就在吕氏兄弟议论着朝局的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宋宰相王珪王禹玉,正在灯下展开一封书信。   这是种谔写来的密信,除了一开头的问候和感谢之外,大部分内容都是说着对夏开战的布置和计划。但王珪看了之后,就一脸不快地随手放在了一边——种谔在里面隐晦地提到了韩冈,并希望朝堂能将他派去陕西。有韩冈在,他们就能安心征战,而不用担心后方。   先不说区区一个武将,竟然敢干涉边帅的人事安排,单是他提到的人选,就让王珪有着几分不喜,放到天子那里,恐怕也不会干脆地点头答应。   如果让韩冈去了陕西,以他的能力,以及在西军中的声望,加上跟他配合的种谔,不出意外的话,必然能拿到头一份的功劳。那时候,就是天子不情愿,也得给他一个枢密副使做做。   但陕西那里并不是非韩冈不可,稍稍逊色一点,但也足够派上用场的人才,还是有很多的选择。   熙宁八年攻略横山的时候,韩冈还在军器监里打铁呢。不照样打得党项人狼狈而逃,逼得契丹人只敢束手观望?   有了板甲、斩马刀、飞船、霹雳砲,还有经过多年征战的名将锐卒,区区一个韩冈,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既然天子担心着几十年后的朝局,做臣子的也得为君分忧才是。   何况王珪也不想看到不到自己一半年纪的后生晚辈,站到紧贴着自家背后的位置上,只为了自家的心情着想,也得让韩冈在外面多留上几年。   十年吧,王珪算了算,那时候差不多也该致仕了,不用担心再看到韩冈那张太过年轻让人气急上火的脸。   也就在同一天,韩冈抱着方才哭得嘶声力竭,现在倦极而眠的五儿子,对身边妻妾笑道,“半年吧,半年后应该就能回京了。”淡泊的笑容中有着毫不动摇的自信,“没人能拦得住,天子不会理会的。” 第四十二章 壮心全向笔端含(上)   新修的方成轨道已经正式运行超过十天了。   这十天来,短短的六十里道路,已经成了京西——不,也许是全国——最繁忙的陆上通道。每隔一刻钟到两刻钟,就有满载着数万斤纲粮的有轨马车从山阳港出发,沿着轨道向北行去。   不论白天和黑夜,都能看到一列列马车从港口出发,与从北面回来的马车交错而过。   为了能在夜中也保证车辆的安全,车前车后都点起了油灯,而押车的士兵也是每隔一段路程,就吹向联络前后的号角。经过训练和实习的挽马习惯了暗夜中的旅行,没有因为看不清脚下的道路,而迟缓了脚步。   方城轨道上的运输工作,就这样日以继夜地运转着,全天一百刻钟,发出去的粮车的总数,竟多达五十余列。   六十里长的轨道,是维系大宋京畿粮食安全的大动脉,不过这条新造的动脉在进入港镇前,在南北两端都分出了一条支线。   北面山阴港的支线,通向一个不大的维修厂。而南面的支线,重点则是一片面积有十余顷的工场——这是一开始打造有轨马车的工坊。   如今打造马车的任务犹在,不过工坊中的匠师们更多的精力是放在对马车的维修和整备上。就是到了夜中,这一家工坊也跟发车的管事房一样灯火通明。被确定有所损伤、不能继续上路的车厢,都会拉倒这家工坊中进行彻底的维修。   夜间的工坊,人声鼎沸,有工匠喊着的号子声,有打理木料的锯刨声,也有捶打铁件的敲击声,这么热闹的场所,很容易就让人忘记了外面还是更深漏尽的子夜。   “为了这一次的纲运,总共打造了六百零七节车厢。但十天下来,已经确定毁损、无法修补的有十七节,”李诫指着厂房角落中的一堆零碎,“拆下来的零件,能用的都放进了仓库,作为以后替换的备件。不能用的都在这里。”   方兴点点头,他深夜造访这间车辆工坊,就是为了查看一下在李诫的主持下,工坊夜间运作的情况。   瞥了那堆垃圾一眼之后,方兴又问道:“那修复的有多少?”   “换个零件就能修好的,除了现在正在修的这两节,都已经停到库中去了,排队等着轮换。山阴那里有十一节,山阳这边则是正好三十节。”李诫如数家珍。   “也就是才坏了十七节?看起来情况还不错嘛。”方兴轻松地笑道。看着工匠们为着两辆已经拆得只剩架子、还被翻了过来的两节车厢,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主要是车夫人选得的确不错。”李诫说道,“他们说哪里有问题,拖到工场中一看,当真就是那里有问题。没有等着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在方城轨道上领差事的近百名车夫,都是方兴奉韩冈的命找来的。李诫说他们称职,方兴当然觉得有自己的一份功劳:“这一次找来的车夫都是军中的老把式,在驿馆中驾车赶马多少年了,随便挑出一个,都能自个儿给车子换轮子、轮轴。虽说如今不会有时间让他们自己动手,不过在上货卸货的时候,查看一下车子是否有伤,我那边没听说这些天他们出过纰漏。”   拉着李诫从嘈杂的厂房里出来,走在月色笼罩下的工坊中。   “十天了……这十天,运出去的纲粮,已经有十九万石——方才愚兄过来时还差一点,现在应该到了——以这个速度,一个月再多上两天,六十万石纲粮就能全数通过方城轨道,”方兴长叹了一口气,把疲劳都吐了出来,只留下了自信的微笑。“等到这些粮食从山阴港运出去,愚兄这边的差事也可以算是交代了。”   这些天来,方兴他至少轻了十斤以上,腰带和衣服都变得宽松了,脸颊也变得比一个月前更加瘦长。但在工作顺利、全功在即的时候,之前的付出也算是有了回报。   不过李诫没有感染上方兴的信心,韩冈将他破格提拔,先让他作为副手参与道路和渠道修筑,等到他上手之后,就把轨道修筑的监理权交给他负责,同时还包括了马车工坊以及港口码头的监察权。   得到了韩冈的重用,李诫感念知遇之恩,在差事上下足了功夫。不仅将手上的大小事务都捉摸了个透,甚至为了盯着工程的进度,两天里面就有一天吃住在工地上——另一天则是在港镇上或工坊中度过。   他眉头紧锁:“这些天来,发出去的车一例都是重载。对车辆和路轨的损耗,都会在后半段体现出来。”   “车厢不是排队轮换吗。比实际需要多打造了两倍三倍的车厢,不就是为了能保证后半段不出问题。”   “路轨呢?”李诫反问了一句。“听徐州过来的匠人说,方城轨道上的路轨,比起矿山里面,损耗的还要快。”   “坏了就换。”方兴毫不在意地说着,“替换的备件都是齐的。”   “路轨只会在马车压上去时才会坏,一旦坏了,就会连累到上面的车子。”李诫咬了咬下嘴唇,“光是损耗在路上的纲粮就为数不少。完全损毁的十七节,上面的纲粮都落地了,而已经修好的四十一节车厢,也有一半是倾覆,还死了两个人啊!这还只是方城轨道,六十里而已。两头的漕渠,还有一千里!”   “汴河上的纲运损耗是多少?”方兴停住了脚,眯起的眼神如刀,似是要将李诫的真心剖开来看一看,“在薛直学任职六路发运司之前,风浪、鼠雀、浸渍之类的损耗,基本上都是在一成左右,六十万石——正好是我们这一次运送的纲粮数目。等到了薛直学上任之后,将民船官船杂合编组,就降到了百分之二三。看着虽少,其实也有十多万石了。我们这里可能比得上?!”   李诫皱着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看到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两人的随从都立刻躲得远远的。   方兴看着李诫的样子就缓和了下来,“当然,襄汉漕运的路程只有汴河的一半,若有个百分之二、百分之三的损耗,也是多了。从襄阳运来方城的这一路上,我千叮咛万嘱咐,派了多少人盯着,还是翻了一艘船。北面还不知会怎么样。现在计较起来,路上损耗的比例不会比汴水少。”他冲着李诫笑了一笑,“倒是落在这轨道上的,却比落到水里的好多。坏了那么多车厢,里面的粮食也有几千石了。不过绝大多数都收回了,包括粮食和车子。要不然你这里哪有这么多车子好修?”   轨道边上就是旧时的官道,坏掉的车子,以及洒落的粮食,全都堆在轨道边,都派有专人从官道上拖回去。由于道路很短,派出去维护轨道的人手又足,沿途的乡民都还没能做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地步。   方兴抬头看着深秋的星空。正是月初的时候,上弦月只有弯弯一钩,越发地显得天空高远,星光璀璨。   如今昼暖夜寒,呼吸时已经有了白白的雾气,方兴长吁了一口气,一团白雾在空气中飘散,“今年还算好,从漕司到州县,上上下下都盯着,哪一个皮不是绷紧的?可等到了明年,没有今年的这般严厉的约束,什么鬼鬼祟祟的东西都会冒出来了。”他幸灾乐祸地轻笑了一声,“不过那就轮到襄汉发运司的头疼,不干我们的事了。”   李诫皱眉:“不是说如果发运司当真成立,龙图已经事先定下发运判官一职吗?”   “等发运司确定成立了再说吧。”方兴冷笑,瞥了李诫一眼,“你还没发现吗?龙图如今对襄汉漕运已经看得很淡了,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李诫身子一震,视线就投了过来,瞪大的双眼在追询方兴说出这句话的理由和证据。   方兴却又抬眼看起了天上的繁星,过了半晌方才说道:“换做是你,方城轨道正式通车,会不会缺席?”   “不是说到了成功后再……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诫的声音惊急,“龙图难道要放弃襄汉漕运!?”   “胡说什么?都这地步了,京西整整一年的税赋都砸在了里面,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我只是说龙图看得淡了。”   “为什么?”李诫像是恢复了冷静,沉声问道。   方兴摇摇头,似是无奈摊开手:“龙图的心思不是我们能猜测的,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转过头。李诫身量不高,方兴平视过来,正好可以看到他头上的软脚幞头。略垂下视线,是李诫严肃沉思而板起的一张脸。   方兴呵呵笑了一声,“不要想太多了,以龙图地位,眼中是朝堂、天下。襄汉漕运对我等来说,是身登青云的捷径,也是日后倚之为本的依仗,升官发财全靠它了。但对龙图来说,不过是个造势的工具而已,既然几乎可以确定能够成功,当然就不会太过挂心。” 第四十二章 壮心全向笔端含(中)   “造势的工具?”李诫疑惑地问道。   这下轮到方兴惊讶了,怎么李诫什么都不知道。他父亲李南公沉浮宦海几十年,眼下的局面,就是眼睛瞎了,用鼻子嗅都能嗅出个眉目来,竟然没有给李诫写信说明?   他曾听说李家父子因为李诫专心于杂学所以关系紧张,但看到李南公巴巴地将李诫荐到韩冈面前,一点都不避忌外人议论他时,就知道舐犊之心任谁都免不了。而且眼下李诫在韩冈门下正得用,李南公在情在理都该提点他的儿子几句。可那位转运副使偏偏却没有这么做,实在是让人觉得费解。   不过惊讶归惊讶,方兴也没心思多猜测,“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为了让朝堂同意重启襄汉漕运,龙图的确是拿出了多级船闸,但现在开凿水道、修筑堰坝的全都是唐州的沈知州在忙,龙图修个暂时作为替代的方城轨道就不管其他事了。若是这条路当真在运河畅通之后被弃之不用,这半年来的一番辛苦又是为了什么?投入的那么多钱粮难道都要打水漂不成?”   李诫沉吟了一下,抬眼问道:“是陕西,还是河北?”   见到李诫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方兴暗赞了一声,笑道:“多半是在河北。陕西缘边的山太多了,派不上太大用场。而河北那里,就是一马平川,要不然朝廷也不会那么怕契丹骑兵。”   听着方兴的一番话,李诫自嘲地笑着,“原来当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   “不,不能这么说……”方兴摇摇头,“栈道的确是明着修的,但陈仓其实也是明的。”他伸长手臂,拍拍李诫的肩膀,“也就是明仲你还是一心扑在这条轨道上,也不抬头看看外面的变化。方城轨道建成之后,已经有不少人看出了龙图的打算。沈存中就不必说了。襄州的黄知州,汝州的方知州都是心中透亮。还有些个商家,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一些。”   李诫心中黯然,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确是个睁眼瞎,天天在自己面前奉承示好的商人,一个两个的心明眼亮,就是自家还蒙着头造车修路建港口。说起来,自己真的还是只适合修桥铺路,官场上的事当真不是普通角色能掺和得了的。   “不要想太多。”方兴看得出李诫的心情变得糟糕起来,“我们既然在龙图门下奔走,听从龙图吩咐就行了,尽自己所能,自会有所收获。至于龙图有何谋算,不是我们该去多想的。”   李诫点点头,苦笑了一声后,不去想这件事了。正如方兴所说,韩冈与他们不一样,地位不同,要面对的对手也不相同,看问题的角度更不会相同。同样的一件事——就比如眼下的方城轨道,在韩冈眼中是一个模样,在他们的眼中又是另外一副模样。   对他们这等只想求一个官身或是指望着能由选人转官的人来说,包括这一条轨道在内的襄汉漕渠,就是实现他们目标的一切。可于韩冈而言,京西的林林总总,不过是向天子和朝堂做个展示,就像是商铺中摆在台面上的样品,很大一部分是给人看的,而不是用的。   只是话说回来,若摆出来的样品本身有问题,肯定是会影响商铺的生意,说重要也的确是很重要。认清事实是当务之急,但妄自菲薄就没必要了。   放下了心结,李诫便拉着方兴,到了他在工坊中日常落脚的小屋。   作为轨道和车辆的监管者,李诫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歇在工坊里。   尽管工坊中,在铁、木、营造、机械等方面的饶有长才的大小工匠多达百数,但他们的精力,都放在正经事上。自住的房屋,一例都是简单的木板屋,李诫的小屋也就是胜在不漏风和外面多一圈象征身份的栅栏而已。   李诫让在院中服侍他的老兵将房中打扫一下,又让跟着自己的两名伴当去置办酒菜。将方兴让着坐下,顺手就将房中的一个温酒熬药的红泥小火炉生了起来。   蓝汪汪的火苗在炉膛中跳动着,这是上好的炭火才有的颜色。方兴丝毫不顾形象地将手伸到炉边烤着,“天气变得还真够快的。半个月前还一下热得跟初夏差不多,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又变得快要下雪的样子。”   李诫立刻接口道:“中夜清寒,小弟这里正好有一坛京城来的和旨,放在炉子上热过,恰可去除湿寒……”   “和旨?!可是樊楼所产?”方兴一听就有了兴趣。樊楼为天下第一,樊楼的酒当然也是天下无双。如此贵重的美酒佳酿,方兴过去也没有多少机会亲口品尝。   “正是。难得入手一坛,本来是准备留在纲粮北运之后来庆祝的。不过今天有了兴致,正好共谋一醉。”   一坛子上好的美酒,加上很简单的两个小菜,方兴和李诫二人围着火炉坐着。烫酒用的铜壶架在炉子上,而几支小酒壶则放在大铜壶中。水很快就烧滚了,咕嘟咕嘟地响着,酒香也随着水汽从小酒壶中飘散出来。   李诫等壶中的水滚了一阵,便亲手从大壶中捞起一只银酒壶。给方兴和自己满上,碰过杯,喝了一口之后,李诫舒了一口酒气:“现在小弟总算是明白了,龙图一心想要的是遍及河北的轨道,用来抵抗契丹人。不过,既然是做样子给人看,方城轨道运输时的损耗就不能太大。现在是轨道初运行,多少对眼睛想在鸡蛋里找出骨头来。”   “觉得现在损耗大了?”方兴十分珍惜地小口抿着酒,顺口问道。   “主要是替换的配件耗费太大,”李诫夹了块羊肉放进嘴里嚼着,“轮子轮轴还有路轨都是耗钱的大户,这些天的损耗,若是给人仔细一算,还是蛮吓人的。”   “这事简单。”方兴哈哈笑道,惹得带了几分忧色的李诫惊讶得瞪大眼睛,“只要能把账目做平,怎么列项都可以随意。”   “随意列项?”李诫疑惑着。他的父亲是转运副使李南公,在财计之事上很有些名气,但他这位衙内只沉迷在机械、营造之类工匠之术上,半点也没有从他父亲那里传习到糊弄上司的手段,“到底是怎么个做法?”   “简单的说,就是将惹人注意的维护成本,打散了分到其他地方。这样即不会耽搁正事,也不会让人有机会攻击龙图和方城轨道。”   李诫想了一下也算是明白了,“说着简单,但做起来似乎挺麻烦的。”   “自会有人去做,你我不必操心,龙图手底下也不缺人。”方兴看得很开,他也不是喜欢攥权的人,“其实还有件事要注意,甚至还要通知让叶县和方城县两家来处置。”   正准备给自己和方兴倒酒的手停了,李诫抬眼问道:“什么事?”   “前面明仲你也说了,接下来,车辆和路轨损耗得会越来越快。自是会有越来越多的纲粮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故遗落在外。现在都是派人运回来,但接下来处理此事的人手可能会捉襟见肘,来不及运回。一时运不走的纲粮,可是要防着有人哄抢。”   “眼下应该没问题吧,毕竟才开通,就是想做贼,也还没有准备好。”李诫沉吟着,“就怕日后有贼人故意破坏轨道,然后从中取利。”   “的确,愚兄也是这么想的。”方兴点头,“这样的贼人是最可恶。只能用重典来处置,京西这里是重法区,砍头总是不难。”   “那也要先捉到人,否则给贼人跑了,备了刽子手也没用。”   方兴洒然一笑:“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只要日常注意,也不会捅出什么大娄子来。有龙图在上压住阵脚,就是宰辅来了,想动摇到京西的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李诫也振奋了起来,“京西事了,河北那边很快就能铺设轨道了,说不定我们都要过去。到时候铺开的摊子肯定比现在要大得多。”   李诫随口一句,却没听到方兴的回答,奇怪地抬眼看过去,却发现方兴正皱着眉头。“不过愚兄总觉得龙图还有另一番谋划,绝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这一些事。太多人看得出来,反而让人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   李诫听着也狐疑了起来,韩冈的计划当真有这么简单?除了他这个不问世事,只顾着督促修路的呆子,连商人都看破了在天南地北都赫赫有名的韩玉昆的心思,怎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坟墓里面的吐蕃人、交趾人,应该有许多都睡不安稳:“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要是愚兄能想得通透,说不定也能做到龙图学士了。”方兴早就放弃了去猜度韩冈私底下的谋划,“想多也没用,龙图行事一向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看透的。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得到最后龙图主动拔开塞子才会知道。我们要做的就是做事……然后,喝酒!” 第四十二章 壮心全向笔端含(下)   虽然是一月才得三次的休沐之日,不过沈括仍在书房中忙碌着。   并不是衙门里的事,沈括治事之材,放在当世数万官员中,也是第一流的,衙门里一成不变的琐事,每天只用一个时辰就解决了。   也不是方城山的事。方城山那边,进度已经进行过半,每天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在说一切顺利。看这样子,除非出现大的意外,否则六十万石纲粮在十一月的时候,肯定能全数抵京。   按道理是现在就可以去筹划庆功宴要怎么开,但襄州那里却没有动静。不过韩冈这位正主都不放在心上,沈括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急切。   他今天只是在整理着残篇断简一样的片段,分纲目进行记录。等到致仕之后,有了余暇,再进行更进一步的修订,以便成书传世——一部承载了自己毕生的见闻和经历的笔记。   在往日,沈括能得空整理自己的心血,顺便避开总是一副坏脾气的续弦,心情肯定是很好。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沈括神情严肃的拿着一封信,从书架上抽下一卷已经装订成册的草稿,刷刷地翻了几下,很快就停在了其中的一页上:   “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水浮多荡摇。指爪及碗唇上皆可为之,运转尤速,但坚滑易坠,不若缕悬为最善。其法取新纩中独茧缕,以芥子许蜡,缀于针腰,无风处悬之,则针常指南。其中有磨而指北者。余家指南、北者皆有之。磁石之指南,犹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对照手边的信,沈括苦笑了一声,韩冈在信中就磁针指南一事,说得更加通透,绝不像自己,只能说一句“莫可原其理”。   这是前两天韩冈才从襄州寄来的。本来在前一封信中,两人讨论的是北极星与北极之间的角度差异,沈括也只是在信中随意地提到了司南指向的方向,与实际上的南极北极有着不小的区别。   沈括还在京城时,分管过主管天文的司天监,曾经重新设计浑天仪,并通过浑天仪来观察过北极星,持续了三个月之久。   星象之事向来招犯忌讳,从太宗皇帝开始,就禁止民间私下研究,就是官员也很少会光明正大地去研究。沈括也是跟韩冈相熟之后,才会偶尔在信中提到一句两句,而且半点不沾占星判命。   从韩冈的回信中,沈括发现他对于星占甚至是嗤之以鼻,也秉持着依靠张载才兴盛起来的宣夜说,反对浑天、盖天的说法。   对星象,韩冈的观点不同于流俗。而对于磁铁、司南等堪舆上的用具,他也同样有着一番独特的见解。竟然说大地本身有磁性,南北向,故而能让磁针指南。虽然也纯属臆测,但仔细想过来,却并不是毫无根据。   司南、司北,沈括家里两种磁针都有。将不同种类的磁针针尖对针尖的放在一起,就会一下吸住,而则是互相排斥,如果将磁针掉个儿,情况就正好相反。正符合韩冈在信中所说的“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这一句。而将两根磁针,一根磁针一根钢针放在一起,磁针的指向也会产生变动。   所以韩冈说藏在地下的磁铁,引得天下磁石能定方向,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南北磁极毕竟不是真的南北极,所以沈括能观察得出两者之间有偏差。   尽管多有臆测,但毕竟能说得圆。   沈括将信纸折了几折,好生地收了起来。   磁石指南的成因只是很小的一桩事,但韩冈从中体现出来的广博学识,又一次让沈括感到惊讶,甚至想不通,他哪里来的这番见识。格物致知四个字,可搪塞不了所有人。   韩冈说黄河之所以为黄,乃是西北高原水土流失之故,河北海退陆进,这是合乎他的经历,沈括也是有着同样的观点。但嵌在太行山壁中的无数贝壳,证明了沧海桑田的之说,自家是出使辽国时,才亲眼见证过。而韩冈并没有去过太行山,就已经一清二楚,并说此乃百万年、千万年、亿万年逐渐演变而来。哪里来的见识?   而且说着也好笑,唐尧也不过出自三千年前。邵雍修皇极经世书,一元才不过十二万九千年。韩冈张口就是百万千万亿万,邵康节到了他眼前都得避退三舍。   在沈括和韩冈三四天便有一次的信函中,如同太行山贝壳之类的事情说得很多,充分体验了韩冈本人学识上的渊博。但相对的,自从入秋后,沈括在与韩冈的书信中,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对襄汉漕运没有之前说得频繁了。   韩冈不能算是突然间冷了下来,看起来只是像将最后的工作全都交托出去,交给了方兴和李诫来处置。   说起来就像是种地,犁过田、下了种,除草施肥都做了,剩下的自然就是等着开镰收割了。当然,这个比方联系起韩冈的出身就显得有点刻毒了,更恰当一点的比喻,是宰执治事的手段,只管定下目标、安排人手,具体事务让经手人自行掌控。   韩冈有这番气度,沈括多有感慨。不过他也热切地期盼着襄汉漕渠能有所成效。毕竟自家的长子在韩冈那里,李南公的儿子也在韩冈那里。韩冈一旦成功,两人都有好处。   而且沈括和李南公还要另外承韩冈的人情。光是为了两人的儿子,韩冈就担了很大的风险。   李南公的儿子还好说,在营造和机械上是难得的人才,这一次的工役也是立了大功,一句“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就能将所有的弹劾挡回去。   但自家的长子就不同了。自己是亲民官,韩冈是监司官,韩冈这位转运使在监察他沈括的同时,却将他的儿子收归门下,这是致人话柄。当日情急,无暇细想,草率地答应了下来,不说欠下的人情越来越大,日后一旦给翻起来,两边都少不了一个罪名,往重里根究,结党之罪都是能栽到头上。   “老爷。”沈括贴身的小厮进了书房,“韩龙图那边派人送信来了。”声音突的压低了一点,“还有大郎的信。”   “哦……快让他进来。”   沈括让人将韩冈派来送信的家丁带进来,是惯常往沈府来送信的。问了韩家上下可否安好,就打发了他下去休息,“明天过来,我这里还有回信让你带回去。”   儿子的信上没有说太多,只是问候和报平安。沈括叹了口气,也是无可奈何,将信藏好收起。   韩冈这一次让人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还有一部多达十卷的书籍,不过仅是手稿而已。韩冈在信上说,是近年来的一些见闻、心得的记录,其中多有疏漏,敬请斧正。   看见韩冈在封面上写下的《桂窗丛谈》四个字,沈括为之一笑,知道他没在标题上费太多的心思。   不过这一部《桂窗丛谈》,单是纲目就很有意思。沈括给自己日后准备撰写的笔记所整理的资料,是分为故事、辩证、乐律、象数、人事、官政等十七门,而桂窗丛谈中则是算学、地理、生物、物理、化学、医药。编目是一本书的大关节,明眼人从目录中就能看得出作者的用心所在。   沈括第一眼落上去,就发现整部书丝毫不涉人事、官政的内容,若在别人看来,定是韩冈做官的时间太短,家中在官场也无底蕴,不像一般的阀阅世家、书香门第,从小就耳濡目染,对官场上的传闻、轶事、典故了如指掌,与其写出来让人笑,干脆就不写。但沈括了解韩冈的性格为人,更清楚韩冈出身的气学如今的现状。   在张载去世之后,气学中衰,开创洛阳道学一脉的程颐已经进关西讲学去了,气学再不站出个力挽狂澜的人物,就要给人斩草除根了。韩冈这本笔记,是去维持气学道统不衰的。   笔记一物,有的是想把儒家三立做到实处,有的则是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更有的根本就是用来搅混水,七真三伪编造谣言——这世上,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隔得远了,好端端的事都能传得千奇百怪,若是有心造谣,实在太轻易不过。   韩冈写出这一部《桂窗丛谈》自然不是为了编造谣言,而是宣扬气学——立言罢了。因为他跟程家的关系,加上本身的学问所限,不便在经义上与人比高下,却是想出了别出蹊径,彻底地贯彻他最擅长的格物之说,以实证道的手段。   而韩冈之所以先把手稿给他沈括来看,可能就是看在自己在这一方面上的名气,要自己来捧场鼓吹而已。沈括微微一笑,还韩冈一个人情也是好的。   随手从中抽了一本出来,慢慢地翻着。韩冈为官不及十载,却是比天涯海角还远的地方都去过了,一条条的倒是很有些意思,但翻过两页之后,他却陡然间就坐直了身子,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再也无法将视线挪开去。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一)   入冬后难得的艳阳天,阳光洒在院中,洒在一株合抱粗的老桂上,也洒在了周南和几个被抱出来晒太阳的孩子身上。   家里的仆妇忙忙碌碌,趁着天好将一床床被褥抱出去晾晒。周南最近又有喜了,才两个月,正是不安稳的时候,不能累着,在府中担的那份事都交给了云娘去做,自己则是安心地养胎。   年纪稍长的三个儿女,都已经开蒙了,每天上午都去外院的西书房跟着西席先生认字。但三个小的才两岁多,被乳母、使女,放在院中嬉闹着。   三个小家伙歪歪倒倒地跑着,追逐着一个充了气的皮球,将柚子一般大小的皮球踢过来踢过去,笑声响彻后院中。一个个脸上都是红扑扑的,长得健康壮实。   家里的三个孩子闹得满头大汗,负责看管他们的周南却是安安静静看着书。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后,原本就是花中魁首的周南,就如同熟透了的果实,更加艳丽不可方物。温煦的阳光照下来,肌肤如玉一般莹润,一对眸子黝黑晶亮,半个身子斜倚在扶手上,静静地翻着书。娴雅柔美的姿态,就是丹青圣手也难以描画。在旁服侍的使女,都时不时地向周南瞟上一眼,就连女子都忍不住被吸引。   周南看着的还是出自自家的书,不同于应急手册,名为《桂窗丛谈》的笔记在家中更受欢迎。柔软的洪州纸装订起来的抄本,软绵绵的,拿在手中很是舒服。   韩冈的这一部笔记在家里也就几名妻妾事前读过。直到三天前才给沈括送去一部抄本。除了韩家人,没人知道韩冈用功了半年,才将两本书给完成;家里的门客,同样是这几天才知道年轻的龙图学士写了两部新书。   “夫人!”   “娘!”   院中的喧闹突然停了,然后就是一片的问候声。听到声音,周南放下书连忙起身,向着当家主母屈膝行礼:“姐姐来了。”   “快坐。”王旖连忙搀着周南,嗔怪道:“都双身子的人了,动作要轻一点。”   周南展颜微笑:“劳姐姐关心,小妹知道了。”   早有婆子端了交椅过来,周南这才同王旖一起坐下,几个小孩子行过礼后,见王旖没有别的吩咐,就又开始闹了起来。   王旖和周南看得相视而笑,周南道:“五哥儿的伤一好了,就活泼起来了。”   “既然是个哥儿,就该多摔打摔打,一点小苦头都吃不了,日后怎么帮着父兄支撑门楣。前些日子哭成那样,三哥、四哥加起来都没他哭得狠。”   “年纪还小,大了就好。”周南笑道:“二哥就不错,读书习武时都没叫过苦,大哥儿可比不上。”   王旖笑了笑,拿起周南放下的书翻了翻:“怎么又看起来了?”   “姐姐都说了官人写得这本书深不可测,所以想再看一遍。前面囫囵吞枣的,也没看出个眉目来,这一次要细细地读。”   前些日子刚刚拿到新书的时候,周南废寝忘食地用了两天就将一部十卷的笔记通看了一遍,回头就说整部书有意思。王旖则说“官人的这部《桂窗丛谈》,闲暇时翻一翻也的确是很有些意思,但如果静下心去琢磨,却越琢磨越觉得深不可测。”   周南在《桂窗丛谈》中,看到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看到了鸡兔同笼的另一种解法,看到了对花鸟蛇虫别出心裁的分类,看到了码头上滑轮省力的原理,看到了点石成金的骗术被拆穿,在她的眼里,这代表着韩冈的博学,还有在格物致知上的成就。但她没想到,王旖对她们的丈夫所写下的这部书,竟然下了深不可测的评语。   刚刚拿到韩冈所撰写的笔记的时候,自家是当作闲书来读。虽然周南是明白自家的丈夫写书都是有一份深意在——就像当年写下《浮力追源》,让人误以为是要造铁船,实际上则是拿出了飞船,同时还促进了甲胄的制造,以及钢铁业的发展——不过周南认为韩冈的想法自己应该都知道了。可王旖却说没那么简单。   以见识论,素心和云娘是远远不如在京城中长大的周南,不过周南也只是在琴棋书画和器乐歌舞上有所擅长,作诗作词能跟一家之主一较高下。说到学识,周南不敢与宰相家的女儿相比,相信了七八分。   拿着丈夫的著作,王旖就手翻着。她在这本书里面看到的是一个庞大的学术体系,涉及到天地自然的方方面面,笔记十卷,只是露在外面的引子,实际蕴含的内容并不是区区十数万字能够囊括。   甚至连冰山一角都算不上,冰山露出水面的还能有十分之一,而韩冈摆出来的只有百分之一——就在《浮力追源》中,韩冈通过水和冰密度的比较,明确地阐述了冰浮在水中的原因,甚至浮出水面的比例。这两年越来越多的人知道看到水面上的浮冰,水底下暗藏的流冰九倍于水上部分。   将本心层层遮掩,就如一道千门万户的迷宫,在里面走起来移步换景,永远只能看到一部分,而不见全貌,就是最后看起来是揭开谜底了,但在没人注意的地方,却是还有几处伏笔潜藏,这才符合她丈夫的为人和性格。   就如轨道。   轨道先使用在码头上,但铁矿的矿山中才是轨道用得最多的地方。天下各大矿山,逐渐推广了轨道的使用,也培养出了一批合格的匠师,为方城山的轨道做好了准备。而方城山的轨道,听说生铁的用量动辄以万斤计,若是没有之前韩冈推动钢铁产量的发展,根本就造不出来。   现在方城山轨道成功投入使用,当河北轨道提上台面之后,国中对钢铁的需求又会上一个台阶,那一座座高炉,就又有了派上大用的地方。   自家夫君做的每一件事,光是拿到台面上的,已经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再往下发展,却能发现下面还藏着更多也更让人惊讶的东西。   王旖和周南沉默地翻着书,就听得院中扑通一声,韩家的老五在追着皮球的时候一脚踢空,仰天栽倒。   王旖和周南就在旁边看着儿子跌倒了,并不去扶,倒是三哥四哥跑了过去要搀扶。而五哥儿不哭不闹,更不要人扶,一骨碌就爬将起来,跑到他乳母那里摊开小手。乳母忙掏出一粒半透明的冰糖来,看着眼前一只脏脏的小手,就直接给五哥儿塞进嘴里。   “官人说话也促狭。”看到了这一幕,王旖一下笑了,也是韩冈的要求,家里的几个儿子除了刚学走路的时候,跌倒了要扶一把,大一点之后都让他们自己爬起来,哭得再凶都不理会,最多拿块糖来逗着站起来,“记得早前还说呢。教训小孩子,就跟训猫训狗一样,做得对了该夸就夸,该奖就奖,几次下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周南也扑哧笑起来,“当初就是二哥儿最聪明,那时候故意往平地上栽跟头,骗了多少吃的。”   “其实道理是不错。”王旖嘴角翘起微笑着,视线追逐着又开始玩闹的儿子们,“你越是一惊一乍,小孩子哭得就越凶,你不去理会了,反而自己就爬起来了。”   “姐姐说的正是。”周南点着头。正说着,就看到老三也摔倒了,同样是自己爬起来,同样是跑到乳母那里伸手要糖,拿到后就往嘴里塞。   王旖连忙叫着:“三哥儿,糖不能多吃,牙齿坏了可没法儿治。”   周南失声笑道:“真该去问问素心,家里的冰糖还剩多少斤了,不知还够不够他们讨的。”   “上个月从交州送到的有三十斤冰糖,两百斤白糖,三百斤红糖,还有各色蜜饯五百五十斤。到手我就让素心安排人各送两斤蜜饯去给东偏院的那十几位,在北面的方、李二位,也派人送去了,等到过年还要给。至于年礼,走外院的账,到时候还要跟官人商量。”   韩家内院之中是王旖总掌,几名妾室各管一摊,周南现在养胎,家中事袖手不理,也不多谈此事。转问道:“听说襄州的铺子里面也有白糖和冰糖卖了。”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当真有卖也是好事。”王旖道,“官人昨儿也说了,派去交州的人都很用心,今年就有交州米在杭州上市了,等到白糖也一并上市,交州就能安定下来了……自家能不能赚到钱倒是小事,开辟了一个产业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   “官人真是越来越大方了,孔方兄都不放在眼里。”周南虽然是开玩笑,言语间却满是骄傲。   “有了出产,就有了税赋。有了税赋,也就能让禁军在当地驻泊、就食。那一片新疆土就能安定了,不会再有朝臣说什么无用之地空耗钱粮。而官人在这基础上,还能做到公私两便,说到治政之才,官人在朝中也是首屈一指的。”   不是视钱财如粪土,家里的浑家孩子饿得发慌,还能弹琴唱歌的自命清高,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的丈夫从来都是为边地开辟一项产业,拉着多少家一起进来,让刚刚攻占的新土由此安稳,而他作为开创者,就只在其中占上一小份而已。   说道视钱财如等闲,这个才是真的。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二)   “说是公私两便,不事聚敛,但在棉布和白糖两个新行当都占去了一部分,加上四表叔又是个堪比陶朱的,家里面的产业如今也不小了。如今家里面开销虽大,可花的还没有赚的十分之一。”   “也是给儿女预备的。”   “儿女?……”   王旖上下打量着周南。才两个月,还不显怀。褙子里面是一件略显宽松的浅葱色对襟小袄,胸口高挺,腰身纤细,小腹也是平平的,完全看不出是怀了身孕的样子。   “这一次也不见害喜。要不是总觉得困,请了人来问诊,还真不知道是喜脉。”周南憧憬道,“安安静静的,多半是丫头。”   “再生个女儿才好。家里儿子一堆,天天吵得头疼,女儿就那么一个。”王旖说是这么说,但她瞧着几个小子闹腾的样子,却是带着笑,“官人都说了,嫁女儿不会心疼嫁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咚咚响的升堂鼓。   “今天官人审案?”周南惊讶地问着,转运司衙门的升堂鼓平时可是少听到。   王旖点点头,回答了周南的疑问,“早上出去的时候,的确说有一桩分产的案子要审。”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审案的,往常不是发回州里的吗?”   “我也是这么问的,官人说老是将案子转发、退回不太好,总得留个一件两件的下来,妆点一下门面。”   转运使的工作,除了保证地方税赋顺利运进京城之外,还有监察领下军州施政和财务的职责。正常的转运使,一年通常有半年在外巡历州县。而韩冈仗着他有打通襄汉漕运的工作,就只巡视过漕运沿线的军州,远上一点的军州,几乎都没有去过。   而除了监察,而一些案子也会越过州县递到转运使衙门中,转运使也有审理权。不过韩冈一般不会接。会闹到路中监司的案子,要么是大户人家的争产案——家底薄一点,在州县里就倾家荡产了;要么就是无头、积年的刑事案——基本上都事关人命,否则也不会让人闹到路中。   如果是事关人命的刑事案,那是属于帅司和宪司的差事,韩冈会移牒经略安抚司或是提点刑狱司。   几个路一级的监司都不在同一个地方——如京西南路安抚司在邓州,由邓州知州兼任,北路则在许州——这是为避免诸司聚集一城,最后权力为一人控制。但公文往来就麻烦了。幸好这等不服州县判状的刑事案,韩冈才遇到两起,也没费他多少时间。   而争产案则稍多一些——就跟后世一样,民事案件比起刑事案件要多得多。基本上是兄弟争产的为多,也有女婿与幼子争产,继母与嫡子争产。在孔方兄面前,孝悌什么的也就甩到九霄云外去了——韩冈基本上都是发回州县,他不是很待见兄弟姊妹之间为钱闹成冤家的事。而且以世间的风气,能将案子打到路中,两边基本上都不会是安分守己的人。   不过转运司毕竟不是负责断案的衙门,一年来撞到韩冈手上的案子也就这么十几宗,都是上述的两类案子,没有一宗例外。韩冈也没有收审其中任何一桩。也就是今天,想审一桩出来应付一下。   “应该挑的是一桩简单的案子吧?只是应付差事。”   “能从县里打到州中,又能从州中折腾到路上,事情总归不是那么简单。”   只不过才说了两句,又是一片喧腾在前院响起。连三个小家伙都忘了踢球,疑惑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隔得有些远了,听不太清在喊些什么。但掺杂在喊声中的退堂鼓,王旖和周南还是都听出了节奏。   “怎么这么快?”周南疑惑着,“升堂鼓才敲过啊。”   “肯定是结案了,而且判得妙。若是不合人意,衙门外的百姓只会私下里传言,不敢这般喧哗。”   “结案了!结案了!”一个婆子从前面过来,啧啧称着奇:“龙图果然是天上的星宿下凡。闹得郢州州里县里都不安生的案子,到了龙图手上,竟然就这么结案了。”   “怎么审的?!”王旖心中有几分好奇。   那婆子到了主母近前,眉飞色舞地说道:“龙图开了大堂的中门在审。拿着郢州的判状来问王家兄弟哪里不满意。哥哥说分给弟弟的那一份多,弟弟说哥哥的那一份更多。龙图问了两遍,都不改口,就做主将分给弟弟的给了哥哥,又将哥哥的那一份给了弟弟,这下两边都如愿以偿了,实在是有苦都说不出。外面的都在说龙图判得妙。”   周南听了,掩口就笑了:“官人这判得倒爽快。”   王旖皱着眉:“好像过去有过类似的案子,不过好像是兄弟争房产。”   “小妹倒没听说。”周南还是忍俊不禁,“不过官人如此断案,倒是促狭了,真不知那两兄弟听到判词后是什么脸色。”   “促狭?为夫判得可是再正经不过。”刚刚才将案子给结了,韩冈竟然就抄着手回后院来了。王旖和周南起身行礼,满院的仆妇都低了半截,三个孩儿上前喊着爹爹,韩冈一一应过,坐下来喝着下人奉上来的热茶,“类似的案子过去可不止一件两件,也算是最好断的案子了。为夫这边是觉得总将案子退回州县不太好,干脆挑个简单点的来审。却不知郢州是怎么弄的,竟然审不下来。”   “要是郢州的州官能跟官人比,当也能做转运使了。”王旖随口奉承着韩冈,见丈夫的视线在院中逡巡,像是在找什么,又解释道,“素心和云娘正在对账,还要一阵子。”   “对账?”韩冈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也快到冬至了,的确该先将账先清一下。”顿了顿,问道,“今年府里没有什么大项支出吧?”   “还真没有,”王旖说道,“不是在京城里面,人情往来少了许多。又没有添丁进口,没几处需要花大钱的地方。虽说是多了一班门客,但也没用上多少。但进项却不少,比起去年竟翻了一倍。”   王旖说到这里,就有些犹疑,韩冈笑道:“如今熙河路一年的税赋加起来快比得上秦州了,朝廷一声令,拉出十万蕃军也不在话下,交州的情况只会比熙河更好。两边既然发展起来了,顺丰行的家底自然是水涨船高。”   “熙河路都能拉出十万蕃军了?”周南咋舌不已,“官人领兵攻交趾,满打满算,也不过动用了不到两万的官军。有这十万蕃军,还不得将西夏都给攻下来。”   “熙河可比交州难多了,十万蕃军当真点集起来,人吃马嚼,路中的那点存粮连十天半个月都捱不过去。交州那是自己维系粮草,调了再多的兵将,也不用惦记肚子能否填满。交州七十二家蛮部念着过去的好处,巴不得对外开战。”   在交州,分出去的那七十二家蛮部,耕地做工的都是交趾奴隶,还有家里的女人,男人是不做事的,整天都是跨着弓刀,转悠来转悠去。   这些都是朝廷养的恶狗,官军留下来的威慑力让他们只敢对着外面龇牙咧嘴,如果附近的真腊或是敢有半点不顺,又或是他们中间哪人有异心,交州知州只要一句话,就能把他们放出去杀人放火抢一票。   “不管怎么说,交州和熙河现在可都是不用担心了。”周南笑道:“官人接下来肯定是要推动铺设轨道了?比起开河更方便。”   “没那么简单。”韩冈叹道,“人想中进士要十年苦读寒窗,树要成栋梁需百年雨露风霜。轨道从发明到应用,至今也不过四五年的时间,不论是矿山还是港口,都是短途。方城山中的轨道也不过才六十里,已经算是长的了。就这么区区六十里,不论从车辆和轨道本身,还是在运输的调度和维修上,都出现了许多始料不及的问题。”   他对着专心在听的两女说道:“如果是千八百里,暴露出来的问题只会更多。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进一步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去研究、去应对……而且还不单单是轨道本身的问题,与地方州县之间权益的分配更是重头戏,也不知要争上多久。如果没有人在京中为轨道主张,半途而废都有可能。为夫可是想着能惠及万民,一番心血总不能付之流水。”   王旖和周南头点得都有些沉重,韩冈的这一次的谋划,没有瞒着她们。只有回到朝堂,才能保证下一步的计划顺利进行。   “两本书已经写成了,接下来就是要付梓。准备献给天子,让地方官员参考着如何应灾防疫的《肘后备要》,不用印,工工整整地抄写一份送上去给天子就行了。而《桂窗丛谈》则是要印个几百部出来,分送亲朋好友,借他们之口,将声势扩大开来。”韩冈在阳光下眯起眼,微笑着,“伏龙山那里的消息现在也该传到襄州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把黄庸请到家里来,借助他的手,在襄州城中推广。”   “这么一来,官人可就坐实了星宿下凡的身份了。”王旖笑道,“还是说药王弟子比较好?”   “世人多愚,凡事总是联系到神怪上,但为夫巴巴写书,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明白,就是怕给那一等巫婆神汉给利用上。为夫不信神佛,虽然有些事用眼下所知的理论的确解释不通,但将理由归结到神佛之上,空长个脑袋是做什么用的呢?”他冷哼一声,“什么瘟神、痘神,迟早要一扫而空。有钱拜那等土偶木雕,还不如拿出来施粥散药,做些好事!”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三)   文三在睡梦中惊醒,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哭嚎声隐隐从窗外传来,那是让他睡不好觉的元凶。   叹了一口气,文三披上外衣下了空荡荡的床,浑家带着儿女睡在了另外一间房里。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不过听着外面的更鼓,快到家里的铺子开门的时候了。   冬天的凌晨阴湿寒冷,炉膛中的火也快灭了。文三瑟缩着又回到了床上,提高嗓门喊了一声,不一会儿,睡在外间的小养娘,就打着哈欠上来服侍。   文三当街有个铺面,后面有个两进的院子,能养得起两名小养娘,一个小子,连同浑家和亲生儿女,一家七口人,吃穿都不差。算得上是殷实的人家,不过离富贵二字还远得很。   文三在养娘的服侍下洗漱过后,带着睡在铺面里的小子将铺子的大门开了,给祖宗牌位上了香。转身穿过后门,又到了后巷。   隔邻的李绣线家今日有丧事,周围的邻居听了一夜的号丧。一大早又请了七八名和尚道士。前街是铺面,丧事犯人忌讳。李家就开了后门,来吊祭的亲朋好友,以及做法事的僧道,全都挤在后巷吵吵嚷嚷。   文三倒也没有抱怨什么,婚丧嫁娶哪家都免不了,也不是经常能有的事,说不定哪天就轮到自己,为此开罪邻居也不好。   看了一阵热闹,文三正准备回家去。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五大三粗的壮汉,带着一个老苍头,还有两个挑着担子的伴当,大阔步从巷口走过来。   文三一见来人,便是满面惊喜,冲着家里喊了一声:“三娘,大舅来了!”   浑家的娘家在伏龙山下的清源村,与襄州城隔了几十里路,进城一趟不容易。平日若是无事,也就是快到了节庆,进城采办时,才会顺便来走一遭。   那汉子昂首阔步地来到文三面前,与文三抱拳行礼,“姑爷,许久不见了,向来可好。”   “一直都好。就是你妹妹和外甥一直惦记着大舅你,都说快仲冬了,怎么还不来……怎么比往年迟了这么久。”   “乡里有些事耽搁了。”   文三一边将自家的大舅子往屋里迎,一边问着:“岳母身体怎么样?”   “硬朗得很,昨天还带着你嫂子舂年糕。”   “今年年糕舂得还真够早的。”文三笑说了一句,又问:“嫂子、侄儿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   两人叙着寒温,文三的浑家就带了文家的一对儿女出来了。领着儿女行过礼,又将方才文三的问候重复了一遍,从老母一直问到两个外甥,转身就让儿女回了房去。   大汉看得眉头皱了一下,没多说什么,对文三夫妇笑道:“两对熏鸡、两对熏兔、一对熏腿、两斤柿饼,三娘你最喜欢的后院树上生的枣子,娘也特地让俺带了十斤过来,还有今年的新米,都摆在外面的院子里了。”   “大舅太客气了,每次来都带这么多东西。”文三客气着。家里的养娘端了热乎乎的茶汤上来,连着几盘上好的时新果子,一起拿出来招待着大舅子。   “都是田里长的、地里跑的,在乡下也不值什么。”大汉坐下来,喝了口茶,问道:“街口的哪一家谁死了?挂了个白帐子出来,转过街角,一蓬纸钱差点泼到头上,没的撞得晦气。俺连文功近来也是脾气好了,换做是往日,早把他家的门给砸了。”   “大哥有所不知,街口开绣线铺的李家,他家里的大哥好不容易养到十三岁,亲事都说了,偏偏前儿发了痘疮,突然间就病倒了,没拖过七天,昨天人没的。”   “痘疮?”连文功眉毛一挑,嘴角都带了一丝笑意。   文三没在意大舅子的表情,点着头,“就是痘疮,闹得也厉害。现在李家隔壁刘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前后发病了,你妹妹就怕你外甥和外甥女儿出事,圈在家里不让出门,也不让见客,一起住在西厢里。也就是大舅你今天来,才让他们出来的拜见一下。”文三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浑家,叹着气,“从李家大哥发病开始,她整天担惊受怕的,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   “呦,还真是巧了!”连文功手一拍,说出的话让妹妹、妹夫都想不到。   “巧?!”文连氏脸色一下就刷白了,“村里面痘疮也传开了?!”   “不是,不是!想到哪儿去了。”连文功大笑着摆手。笑声响了好一阵,这才俯身凑前,很是神秘地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们可知道,伏龙山周围六个村,现在没一家担心什么痘疮了,俺们家也是。今天过来,想给姑爷和三姐提上一句。”   文三眨了眨眼睛,试探地问道:“莫不是来了什么名医?”   文连氏拍案而起,急问着连文功:“那名医诊金多少,我们砸锅卖铁也出得起。”   “用不着砸锅卖铁,李神医每治一人就只收十文钱,几个村子加起来的诊金还没凑足二十贯。”连文功感慨了一声,“的确是个神医啊,都不把钱放在眼里的。只可惜人家来了又走了。”   “走了?”文连氏脸都白了,这不是逗人在玩吗?   “别急。”连文功立刻道,“听俺细细说。若整件事没有个眉目,俺这个做哥哥的怎么有脸来见三姐你?”   文连氏耐着性子坐了下来,文三说道:“大舅,你就别卖关子了,俺和你妹妹心里都急。刘家跟俺家就只隔了两户人家,说不准今天、明天你的外甥就染了病。”   文三,文连氏忍不住眼睛红了,从袖口里掏出手帕,抽抽搭搭擦着眼睛。   “不说是不要急吗?我这个做舅舅的还能看着外甥和外甥女出事!?”连文功摇摇头,“鑫哥、青姐现在都还没生病,这就不要紧。若是发了病,就难治了,药都没大用,得靠身子骨去熬,熬过去就算活了,熬不过去那就没办法,不得过痘疮,这孩儿就只能算生了一半。”   听到这里,文连氏一下用手捂着脸,呜呜哭得更厉害。   “我说,我说,三姐你怎么变得这么个急性子,不听完你哭什么。”连文功不高兴地皱起眉头。   “别理你妹妹,大舅你继续说。”文三冷静点,催促着。   “但三姐和姑爷你们也知道,痘疮发过后,不会再得第二次。”连文功顿了一下,看着文家夫妻两个点头,正聚精会神地听着,“所以就有了防痘疮的手段……先得个不伤身子的轻症,出了痘后,重症就染不上身了,一辈子不会有事。这个啊……就叫做种痘。”   “种痘……”文家夫妻念着这个让人陌生的词汇。   连文功点着头道:“就是叫种痘,就跟种花种草一样的种。前些天,家里的才哥儿、二哥儿都跟着村里人一起种了痘。也简单,俺是亲眼在旁边看的,就是肩膀上划一个小口子,种了痘进去,发了一天热,生了两个小痘疮,就没事了。不仅是村里的小子,就连年纪大的,只要没生过痘疮,也一并种了一遍,就十文钱,谁不愿买个安心?俺十一岁的时候得过痘疮了,没去种,但你们的嫂子却种了。”   听了连文功一通话说完,文连氏惊喜不已,一个劲地扯着文三的袖子。但文三做买卖了几十年,骗子见得多了,很冷静:“大哥你也别恼,不是俺不信你,但种痘俺是从来没听过,可是确实能防痘疮?”   文连氏叫了起来:“就是假的,也该试一试!”   连文功没生气,笑道:“姑爷不信不奇怪,俺一开始也不信,村里不信这回事有一大半。但人家李神医先给槐树下刘更家的三小子种了痘,隔了几天,跟着就从隔邻的柳坞庄上找了个生痘疮的小子,从他身上去了痘浆抹到身上,一点事也没有。后来俺大着胆子,让才哥儿也试过了一下,真的是一点没有事。一开始种痘的上百户人家,人人都试过了,没一个发病的。想想吧,几千人里面能没一个聪明的,还能都给骗了?而且人家李神医骗什么,六个庄子,近两千口人,收的诊金还不到二十贯,事后送的礼一点不要,你说这是骗子吗?”   都说到这样了,文连氏信了十足十,而文三也不能不信了,追问道:“这李神医现在究竟在哪里?”   连文功笑了,又是神神秘秘地说着:“你们可知道,李神医不是单独一人到了庄子上的。他身边跟着十几名关西大汉,眼神瘆人,种痘时在旁边盯着,小孩子都不敢哭。听柳坞庄的刘保正说,他们肯定是上过战场的,杀过人。这样的人跟在李神医身边,你们说这李神医究竟是什么身份?”   文连氏急得心里难受,坐立不安,“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文三见识多,看着大舅子脸上的笑容,脑中灵光一闪:“管着京西转运的小韩学士就是关西人,听说他还是药王孙真人的嫡传弟子!”   连文功手一拍:“还是姑爷聪明。李神医私下里也说了,这种痘的方子是先在广西试过,到了京西再试一次,成了,就能推到天下去了。听听,这么大的口气,又是广西、京西的,不是征过交趾的小韩学士又是哪一个?”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四)   吃饭的时候,襄州知州黄庸冷不丁地被知州夫人问了一句:“最近听说襄州来了一名名医……”   黄庸手上的筷子顿了一下,夹了片鱼脍,沾着酱料,漫不经意地问道:“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听来的。”   “城中都传遍了,堂堂太守竟还不知道?”都是老夫老妻了,黄夫人的话中没有太多的恭敬。   “听说是听说了,但还不知真伪。为夫已经派人去查了,若有招摇撞骗,欺瞒世人的,决不轻饶。”   “还扯什么,真当我不知道外院的事?”黄夫人冷笑了一声,“老爷该不会是知道跟小韩学士扯上关系,所以不想插手吧?”   黄庸暗叹一声,结发夫妻之间,想瞒一下的确不容易。放下筷子,正正经经地说道:“韩冈年纪轻轻,就是一阁学士,弄出这么多事,也只为更上一层楼。既然如此,就随他去折腾好了。为夫年纪也大了,只想着安安稳稳地做官,不想去趟浑水。”   前两天,黄庸就听到了一个流言。当时已经在市井中沸沸扬扬,多少人都在议论着。   痘疮算鬼门关一级的重症,随便找户人家问过去,不是自家有人因痘疮而亡,就亲戚邻里中有人死于此症。现在传言说有了种痘之术,可以防治天花。能保住千万人性命的传言,若不能惹得满城轰动反而是奇了怪了。   而听到这条流言,襄州知州先是摇头,接着便直叱荒谬,但他又不敢完全否定。种痘免疫事关重大,一旦被证实,当能惊动天下,若是能由自己通报进朝廷,好处肯定是少不了的。   黄庸遂立刻遣人在市面上细加查问,最后得知这流言是从襄州城西南的伏龙山中传来的。   在襄州,伏龙山不算多幽深的大去处,比起南漳县向西去的群山差得不知多少里,山下几个村子也不是与世隔绝的桃源乡,甚至还因为据说是诸葛武侯的故居所在,还很有些名气。   如果在伏龙山中有贤人隐居,各色的小道消息很快就能传播开来,远不如终南山深处清静,真正有心避世的大贤,不会选择伏龙山。但若是喜欢热闹,附近也不是没有城镇,离着襄阳并不远。   所以莫名其妙地冒出个名医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哪里有名医会在个半大不大的小山包下的村子里治病救人?   黄庸当时心就冷了一点,派人先去伏龙山查问,才知道那名医离开有一阵子了。按道理那位名医应该会来襄州城,但直到如今,却都没个消息。   乱猜也猜不出个眉目,黄庸又派了身边的亲信第二次去伏龙山打探,这一回才打听到会种痘的神医身边跟的伴当都是一口的秦腔,连着神医本人都是关西口音,甚至那李姓的神医私下里跟村民说的一些话,也探问清楚了。   整件事确凿无疑,种痘法竟然当真存在,这一点的确让人兴奋,但这件事又跟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脱不了干系。事涉韩冈,黄庸就不会去想着争功了。   虎口夺食的事,若能夺到手,黄庸还真敢去做一做。但撇开韩冈的官职地位不说,他可是传说中的药王弟子,就算种痘的神医不干韩冈的事,自己又抢在头里将种痘法献上去,只要韩冈说一句这是他的功劳,就没人会相信自己。   何况整件事怎么看都是韩冈弄出来的,自己傻乎乎地凑上去,是给人搭架子在自家头顶上耍百戏吗?黄庸权当自己不知道!   可黄夫人却不甘心这么好的机缘从眼前飞掉:“老爷,你也不想想。小韩学士跟唐州的沈知州好得跟亲兄弟一般。沈知州犯了事,本来是要贬到南方,是小韩学士说服了天子,才定了唐州。沈知州家里有事,他长子被赶出家门,还是小韩学士把人接到身边来安顿。”   沈括和韩冈的关系,虽然世间有所流传,但毕竟传得不广,黄庸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却没想到浑家竟然全听说了,“韩冈要沈存中帮他整治襄汉漕渠,所以才会帮了沈存中一把。”   “当真是这样?”黄夫人反问,“如果没有沈知州,方城山的轨道难道就修不起来?我怎么听说主持工役的是被小韩学士征辟的李运使次子,主管发运的则是小韩学士门下出身的幕僚,就没见沈存中出多少力气。”   黄庸张了张口,却没话可说。   见黄庸一时回答不了,黄夫人将得意小心地藏起,郑重地规劝道:“老爷你想想,韩冈和沈括这么亲近的关系,为何他却没有将李神医放在唐州,而是放在襄州?这一个,当是沈知州的声名有瑕,另一个就是怕方子在报功之前被人偷了去,所以要放在身边近处才能放心得下。”   黄庸摇着头:“说这么多,又有何用?难道还要为夫求上门不成?”   “求上门又如何,人情往来总是少不了的。何况知州的帮忙,韩冈总不便拒绝。”黄夫人好声好气地劝着:“老爷,这功劳不能让给人。与其等之后天子下诏,还不如趁机早点与韩冈联手,帮他在襄州之中将事情做好了开头,也好附骥尾面见天子。”   黄庸板着脸,不肯松口。   他本来也有心跟韩冈结交一番。韩冈为了打通襄汉漕运,扩建襄州港口时,没少请动黄庸。黄庸在其中尽心尽力,花了不少功夫——当然,这也是因为襄汉漕渠是通了天的缘故,否则黄庸就算不找理由将自己摘出去,也不至于那般殷勤。   韩冈派人在新港周围清理滩涂,焚烧芦苇荡,襄州州衙连句质问都没有。闹得外面笑话,说州衙里面不见知州,只见两个通判。听到这传言之后,黄庸倒是跟韩冈冷淡了下来,对于一名望州知州来说,韩冈的大腿还不够粗,抱上去没好处的同时,还要承受同僚的攻击。   监司官和亲民官由于工作的缘故,不可能和睦相处。钱粮上的纷争使转运司跟地方军州如同乌眼鸡一般互相看不顺眼,这样的情况,以转运司治所最为严重。   在襄州城中,自然也不会例外。两边的官员虽算不上针锋相对,但也是泾渭分明,两家的官吏甚至连日常去的酒馆、青楼,都是不一样的,尽量不碰面。   所以苦了州衙中一干低品的选人,他们的日常考绩不仅要靠上官来评判,就是转运司这里也有评判之权——这就是监司中的“监”字的由来,而且转官需要的五份荐书中缺了路中监司的那一份,那就别做梦了。而京朝官的身份就不同了,被打压换个地方做官就是了,就是被人污蔑,也有自辩的能力。   “韩冈在京西又留不长,指不定过几天就去了陕西。种谔在鄜延路求着要打西夏,正愁一个帮他们守后路的,韩冈正好跟种家有份交情在。”黄庸虽说已经离开了东京很多年,但故旧在京中人数不少,耳目也灵便,“反正朝堂上没他的立足之地。就算将种痘法献上去,皇帝还能赏他一个宰执来做?他才二十七!”   “甘罗还不是十二岁拜相。韩冈若是成亲得早,儿子都能跟甘罗一个年纪。”   “甘罗十二岁做太宰,那是形势迫人。眼下的朝堂中,排着队眼巴巴地等着被天子抬举进两府的不知凡几。天子手边又不缺人,哪里能让韩冈占上一脚。几十年后,两府之中就还有别人站的位置吗?”   “老爷。现在说的不是小韩学士的前程,而是老爷你的前程和黄家的将来。”黄夫人柔声劝道:“种痘法只要有效,肯定要推广于世。天下人都要为此感恩戴德,只要能在其中沾一点光,那就是天大的福德,海深的善庆,遗泽子孙后世。老爷你就不说了,谨哥、谕哥他们兄弟凭着这份情面,任凭到哪个地方,下面士绅还不得恭恭敬敬?”   黄庸还在沉吟着,自家夫人的话,的确让他动心,但能不能从韩冈手上分到一份,这可是个大问题。平白无故的,韩冈凭什么将这泼天的功劳分出一份?上门去自讨没趣,这又何必?   见丈夫还是犹豫不定,黄夫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二叔不是就在府中吗?难得他来访,眼下这件事,是事关黄家举族兴衰的大事,你不信我这妇道人家,去问问二叔的意见如何?”   黄庸的堂兄弟正好游学至襄州,眼下就在府里住着,过两天就要上京,参加明年的礼部试。   “去问勉仲?”黄庸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的这位叔伯兄弟才学尽有,见识眼光都不差,也就是偏偏在科场中缺些运气。十四岁就在福建乡里通过了解试——要知道在福建考中贡生,比贡生中进士的几率都小——可他的这位堂弟二十年来,一次次举试都能拔贡入京,就是与皇榜无缘。否则多上一名进士,在延平乡里,他黄家也能更安稳了。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五)   “种痘法事关重大,小弟只想问一下哥哥,到底有没有用!”   黄庸的堂兄弟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相貌也不算出众,不过言行举止间的大家风范,却让人一见难忘。只是他现在颤抖着手暴露了心中的激动,急促的语调,也是黄庸平日所未曾见到过的。   自家兄弟的反应不难理解,当黄庸两天前终于确认种痘之术当真存在时也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只是听到了韩冈涉足其中之后才冷静了下来,恢复了作为一名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员的理智。   黄庸冷静得近乎冷淡,点头确认:“有伏龙山周围六个庄子,总计两千百姓亲身验证,应该是不会有假。”   “那哥哥你还等什么?!每拖延一天,就不知有多少小儿枉死于痘疮之疾,这事怎么还能等?!”   黄庸突然觉得自己选错了商量的对象,自家浑家都要比眼前人好一点:“兄弟,愚兄不瞒你。上门去拜会韩冈,这事倒不难,愚兄也不怕丢这个面子。怕就怕丢了面子还挣不回里子。换做是你我,会不会愿意在得到天子准许之前,先行推广种痘法?这是要冒风险的,韩冈暗中派人去伏龙山中,只是想做个验证而已,否则早就来请愚兄了。”   “哥哥……你好好想想,种痘法对百姓重要,难道对天家就不重要?如今皇子的排行已经排到了第七,却只留下了两个加起来还不到四岁的皇第六子,皇第七子!”   黄庸愣了一下,长吁一口气:“……愚兄倒是疏忽了!”但他立刻又皱起眉,“既然如此,那韩冈不就更不会让人分工了吗?”   “哥哥,种痘法虽好,但毕竟初行于世,献上去之后,试问天家敢不敢遽然使用?”   “伏龙山已经有两千人验证过了……”黄庸觉得堂弟的口气有些不对,这是帮着种痘法说话,还是反对啊,眼中闪起了疑惑。   “才两千人算什么验证?天下有亿万人啊。七万三千六百零四户,十七万一千一百一十二口,三十八万九千三百人,这才叫验证!……用一个襄州为王前驱,如此,才能让天子放心得下。”   自家兄弟只是在上缴秋税时,随便看了一眼,竟然就把襄州的户口人数全都给记住了。过人的记忆力,黄庸并不惊异,但面前闪烁着锋锐光芒的眼神,却着实让人惊讶。   “用襄州为王前驱……”黄庸重复着,沉吟起来。   “哥哥,须知合则两利!韩冈本与沈括交好,但他没有选择在唐州进行验证。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就是哥哥你的机会。整件事已经流传出来,想来韩冈也无须再保密。只要哥哥你全力支持,难道韩冈不希望种痘法在天子面前更有说服力?”他声音低沉了下去,“……既然韩冈选了伏龙山做验证,那就不能让这个功劳跑出襄州去。”   黄庸正在考虑着,书房外响起了唤门声:“老爷,小韩学士遣人送帖子来了。”   韩冈!帖子!   黄庸与兄弟对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   黄庸连忙让人进来,接过一片短笺匆匆一览,刨去无意义的辞藻,韩冈的本意,他已经看得分明。转头就道:“韩冈请愚兄过府一叙……”   他的兄弟立刻面露喜色:“真是太巧了!哥哥,看来韩玉昆多半就是想求哥哥助上一臂之力。”   但黄庸面色不愉,并不搭腔。他以知州之尊,就是贵为转运使,也不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想让自己帮忙,就只以片纸相招,当他黄庸成什么人了?   黄庸的堂弟暗叹一声:“哥哥。小弟知道哥哥不喜欢因人成事,可是事关谨哥儿和谕哥儿,舍了点面子又如何。”   黄庸的两个儿子,本房排行第一、第四,都还没到应举出仕的年纪,若说有什么地方能与他们有关联,那就只有荫补了。于国有功,不说黄庸本官的品级能上移一步,达到荫补子嗣的最低标准,让长子可以得受官职。就是天子那里,多半也会特旨褒奖,连老四的官身也一起解决了。   “而且这也是为襄州百姓着想,知道哥哥你亲自去求韩冈在襄州施行种痘法,全州上下近四十万人,哪个不会对哥哥你感恩戴德?”   黄庸踌躇了一下,终于点了头。站起身,道:“勉仲,你随我同去。”   这是态度问题。将自己还没有做官的兄弟带过去,是向韩冈表示自己不打算将两人的关系局限在官场往来上,结下了私交,许多事就好办了。   黄庸的堂弟心领神会,“是。哥哥请稍候,小弟进去换身衣服便来。”   黄庸抬起袖子看了一眼,家常的蓝布直裰穿得是舒服,但不是访客该穿的服饰。笑道,“愚兄也得换身衣服,不能太失礼了。”   黄氏兄弟应邀前往拜访韩冈,没有耽搁时间,就带了一队人马前往漕司衙门。   转进漕司衙门所在的街中,就发现一条路就跟上元灯会时一般的熙熙攘攘,上千名百姓拥挤在衙门前,可偏偏就没人敢于喧哗出声。   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这个问题在两人的脑海中一闪即逝。   还用问吗?明眼人太多了,从伏龙山传出来的一切信息都指向有药王弟子之名的京西转运使,怎么可能还有人猜不出来?   在前面鸣锣开道的旗牌官抵达人群前的时候,围着漕司衙门的百姓立刻让出了一条道来。   这群人中不仅仅是平民百姓,还有不少在州中县中都说得上话的士绅,一等到黄庸的马到了面前,就抬头高声地喊着:“黄使君,还请代禀韩学士,如今即有治痘的良法,莫要敝帚自珍,当念生民困厄,早日颁之于众。”   这一声喊,惹得群情激动,甚至有人跪了下来,一齐求着黄庸,让他去劝说闭门谢客的韩冈。   黄庸停下马,环目一扫周围人众:“诸位父老放心,本官来此正是为了与韩学士商议此事。”   听到了黄庸这位知州的话,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欢呼声,人人喜笑颜开,连声向黄庸道谢。   黄庸高居马上,享受了一阵众人膜拜后,脸又板了起来,“不过尔等于漕司衙门门前,聚众数千,岂不有要挟上官之嫌?暂且归家,静候佳音!”   几个领头的士绅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低头领命:“谨遵使君之命,我等这就回家,静候佳音。”   说罢便起身纷纷散去,主心骨一走,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是感恩戴德地向黄庸说了几句好话,随之而去。上千人众,转眼就剩下二三十人,还站在衙门门前舍不得离开。   “你们是怎么回事?”黄庸略皱眉,竟然还有人敢不听他的吩咐。   一群人连忙跪了下来,领头的一名汉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大府容禀。小人文三,与这几位家都住在城南。如今街坊中正闹着痘疮,已经有七八家的儿女都染上了,不治身亡也有三人。眼看着就会传到了家中的孩儿身上。不是小人不听大府的吩咐,就是想着能早一步看到方子都是好的。恳请大府体察小人一片舐犊之心,宽贷小人不恭之罪。”   可能是文三读过两年书、说话不算粗鄙的缘故,黄庸脸色缓了下来,点点头,驭马越过他们,直往衙门门前去。作为知州,朝令夕改肯定是不好,但也没必要不近人情,放着不理就是了。   黄庸片言散去了衙门外的群众,一下就被传到了韩冈的耳中。   “才送了信去,人就来了,看起来黄常伯已经有所准备了。”听到外面的消息,韩冈不禁唇角微动,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这么大的功劳,就是宰相都不免心动,何况区区一个知州。   “就是让黄庸捡了便宜去了。”站在韩冈身后的李德新阴沉着脸,“龙图为何不出去说一句话。现在外面的那群百姓,感恩戴德的都是黄庸了。”   “让黄庸得个好名声又如何?我这边是主动行事还是被动受邀,在朝廷那边看过来可是两回事。”韩冈笑了一笑,很不在意,“而且当真会影响到我在襄州百姓中的名声吗?……可不见得。”   韩冈不介意分功,襄州也好、唐州也好,越多的人参与进来,推广种痘法就会越顺利——世间的许多事,之所以不顺利,就是因为主事者吃独食的缘故——韩冈行事一向如此,他在陇西分了多少利益出去?顺丰行能发展得这么快,就是因为他拉到身边的人多了,少有人扯后腿,有什么阻碍能凭借巨大的势力直接碾压过去的缘故。   “我可是京西转运,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   衙门外的司阍又进来了,这一回带着的是黄庸的拜帖。   韩冈微笑着接过拜帖,而司阍通报的另外一人的姓名,更让他呵呵笑出了声。   黄裳……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巧合,但对于过去依然有着依稀记忆的韩冈来说,的确是很有趣。   ——也仅仅是觉得有趣。“六五:黄裳,元吉”出自于易经坤卦中的“黄裳”这个词,在这个时代是个很常见的名字,据韩冈所知,蔡确老子的名讳就是黄裳,唐代更有个叫杜黄裳的重臣,姓黄名裳也不算出奇。   “快请!”韩冈说着就起身,走到院中去迎接。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六)   襄州知州黄庸,韩冈时常会面,就是最近见得少了。身边跟着一个姓名很熟悉,但人很陌生的中年书生。   普普通通,让人有些失望,眉宇端正平和,不像是身负血海深仇的模样,举手投足,也不似身怀绝技的样子。如果让他拉弓,估计能有五六斗就差不多了,飞檐走壁更不用想。   韩冈将注意力从黄裳身上收回,与黄庸行礼如仪。寒暄了两句之后,韩冈的视线又转回到了黄庸身边人身上,“这位就是令弟?”   黄庸让了半步出来,抬手介绍着自己的堂弟:“舍弟黄裳,表字勉仲。今科福建南剑州的贡举第一。”很有几分自豪。   黄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学生黄裳,拜见龙图。”   “原来是勉仲。”韩冈还了一揖,点头微笑,赞道:“能在福建拔贡,已经不比中进士容易。而且还是贡举第一,勉仲想必才学是极好的,今科定能在金榜上高居上游。”   “龙图谬赞,学生愧不敢当。”黄裳黯然一叹,“年过而立,尚不得名登黄榜,蹉跎科场多年,远不如龙图初次入贡便高中进士第九。”   “只是侥幸而已。”韩冈说着都要脸红了。   南剑州军额是延平军,第一次见面,黄庸自我介绍就是出身福建延平。不过想来黄庸也做不到南剑州贡举第一。福建路贡举竞争之激烈,倍于江南,五倍于开封,十倍于陕西,至于韩冈当年参加的秦凤路锁厅试,百倍都不止了。   “记得浦城章状元子平【章衡】,金榜题名时是年过而立;癸巳科郑状元毅夫【郑獬】也是年过而立方高中,大器晚成之辈所在多有,勉仲何须自失。”   世间有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但实际上仁宗之后的历科状元及第,多是在二十多岁。科举已经算是很公平的选拔考试,当真才剧器博,有那份能耐,在反应、精力、记忆力、创作力和学习能力都处在最出色阶段的二十多岁,基本上就能中了。最小的王拱辰,年十七,进士第一,状元、探花一起拿了。韩冈举的章衡和郑獬都是三十二岁高中,已经算是岁数很大了。   黄裳当然知道这一点,韩冈的话也只是安慰而已,不过释放出来的善意,黄庸和黄裳都感受到了。   黄裳又躬身一揖:“多谢龙图开解,学生明白。”   介绍过自己的兄弟,黄庸就看向韩冈的身后。   一个三十近四十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站着,很不起眼的相貌,眼尾和眉梢下垂,一副愁眉苦脸的长相。韩冈迎上来寒暄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但能跟着韩冈,自然不会是普通人。自己带了堂兄弟,就不知韩冈带的又是谁?   不待黄庸示意,黄裳先行开口:“龙图身侧当无凡士,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黄裳垂询,李德新便上前拱手:“回秀才,在下姓李,双名德新,延州一布衣。”   “李德新?”黄裳、黄庸同时眉头一耸,这不就是从伏龙山中传出的那位名医的名号?   在与自己会面的场合中,他出现在韩冈的身边,那么韩冈的打算也就可以确定了。心中一喜,黄庸原本还是很严肃的表情也松弛了下来。   “可是伏龙山中的李神医?!”黄裳貌似惊喜地追问。   李德新连忙摆手,谦虚道:“神医二字在下决不敢当,只是奉命行事。种痘秘术也是龙图所授,德新遵循而已。”   一句话就将底全漏了,黄庸和黄裳惊讶地望向韩冈,韩冈形容不动,抬手相邀:“先进厅中说话。”   客随主便,黄庸、黄裳哪里能有意见。一起进了厅中,分宾主坐下,等府中服役的老兵上来奉了茶汤,耐着性子喝了几口之后,才听到韩冈慢吞吞地开口:“漕司衙门外面的情形,想必常伯兄都看到了。”   黄庸低头:“是黄庸治民不力,致使百姓聚众于漕司衙门之外。”   “哪里能怪到常伯头上。”韩冈笑了一笑,“是韩冈行事不谨之故。”   黄庸放下茶盏,挺腰端坐,正容道:“黄庸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韩冈却双手拢着茶盏,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热力:“常伯想要问的,韩冈多半能猜到。是不是想问种痘之术到底有没有效?”   当然不是,黄庸是想问一下种痘之术从何而来,还想问一问韩冈打算怎么解决眼下襄州百姓的问题——有了民意为凭,黄庸自问要从韩冈手上分出一份功劳,那就一点不难了——不过既然韩冈肯说及与种痘之术有关的话题,他也没有意见,拱了拱手,“正是如此,龙图可否为黄庸解惑?”   “有了两千人为证,基本上可以确定是有效了,想必常伯也已经打听明白了。”韩冈微微一笑,倒有几分讥讽的味道。   黄庸神色不动,黄裳开口道:“李神医以一人之力,能在数月之间,便给六村两千人种上痘,想必种痘之术应该不算很难吧。”   韩冈很坦率:“种痘之术其实做起来也简单,只要有痘苗,种痘一点也不难。”   “不知种痘之法从何而来?”黄裳立刻追问道,“是龙图自创……还是来自曾经救助过龙图的那位孙道长?”   “一半一半。种痘法的本源,的确出自于孙师。”韩冈人前人后,对那位虚构的道士都尊之为师,“与筋骨疗伤之术一样,是韩冈卧病在道左废庙时,与孙师闲聊中得来。”   听到韩冈开始讲古,黄裳和黄庸身子都下意识地前倾了少许,专心致志地聆听着。   韩冈双目迷蒙,语调深沉,沉浸在往事之中,“种痘法被孙师称为灭毒种痘法。所谓灭毒就是灭去痘疮中的毒性,使痘疮不至害人性命。要先从得痘疮而病愈的患者身上取下痘浆,这称为生苗。将生苗种到另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身上,等那一人发病生痘,如果不死,再从他身上取下痘浆,种到第三人的身上,如此循环施为,至少要传过七代,得到的痘苗方为减除毒性的熟苗。痘疮得过一次就不会得第二次,只要依靠熟苗,让人先染上症状轻微的痘疮,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这样的灭毒种痘法闻所未闻,但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生病而不死,想必身上的痘疮之毒要少于病死者,从他身上取下痘苗当然毒性要小。不断的循环灭毒,最后得到的熟苗,肯定是不会伤人的痘苗。   黄庸连连点头,看着韩冈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敬意,能想出如此绝妙的种痘法,想必就是孙思邈孙真人无疑。   但黄裳没有点头,面沉如水:“……若这七次中,有人死了怎么办?”   黄庸闻言一凛,连忙望向韩冈。   “前功尽弃,从头再来。”韩冈冷冽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黄庸手都颤了起来,声音也颤了:“难……难道……”   “可是在交趾?!”黄裳则沉声追问。   韩冈摇摇头,笑了:“常伯、勉仲误会了。如此不德之事,韩冈岂敢用?”他伸出手指比画着,“将成人包括在内,痘疮的死亡率是两成,也就是十人得病,有两人救不回来。但如果只计算幼儿,则高达四成。就按两成算,第一次的生还率是八成,第二次就是六成四,第三次只有五成一,到了第七次,就只剩两成了。如果一开始参加制作痘苗是一百人,到最后就只能剩下二十人,这是杀人还是救人?!”   这番计算如果深思下来肯定是有问题的,但糊弄人是足够了。黄庸和黄裳都紧抿着嘴,无法回答。   韩冈自嘲地苦笑着,“如果说出来,不知会害了多少人。所以纵然怀有种痘之术,韩冈也是一直藏在心中不敢明言。为救人,先杀人,这件事,韩冈也做不出来。”   厅中沉寂了半天,黄裳有些迟疑地开口:“如果能造出痘苗,能造福亿万生民,只是八十人的话……”   韩冈沉下脸:“人命关天,岂在人数多寡!”   黄裳低头道:“是黄裳失言了。”但他又立刻抬头,问道:“但龙图现在用的痘苗又是哪里来的?!”   “从广西。”韩冈又接下去讲他的故事:“身怀灭毒种痘法,韩冈苦思了多年,却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解决方法。直到在广西发现一桩奇事之后,才茅塞顿开。”   “什么奇事?”黄家兄弟异口同声。   韩冈不卖关子,“韩冈抵达广西的时候,正是邕州城破,交贼肆虐之时。当时邕州民生凋敝,在交贼退兵之后,为了能尽快将因战乱而撂荒的田地耕种起来,韩冈派人搜集了大量的耕牛。广西牛多,有许多人家一家就养了几十上百头牛,专门用来贩卖,而这些人家家中,却少有人得痘疮——当时因为广西多瘴疠,加上邕州兵灾,百姓流离,韩冈对各种疫症十分在意,却意料之外地发现了这一点。”   “这是为何?”黄庸惊讶地问道。   “因为他们都是接触过牛痘!”韩冈揭开谜底。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七)   “牛痘?”   “牛也生痘疮?”   黄氏兄弟一前一后地追问。   对于农事,他们都不在行,背下《齐民要术》是为了应付科举中的策问。有水的是稻,没水的是麦,至于田地里种植的其他作物是什么,如果没人告知,他们根本都分不清麦苗和韭菜的区别。   其实也不能怪他们。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当地的世家也不可能靠着田地的出产来支撑家门,开作坊的,从事贸易的,都比田地出产更丰厚。如果韩冈提的是工商业方面的事,黄庸和黄裳倒是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两人的无知,韩冈不以为意,详加解释:“牲畜和人有时能得同样的病,小到感冒、腹泻,大到痨病、瘟热,人能得的病,牛马猪羊等牲畜也一样会得。所以人和牛同染痘疮一点都不奇怪。出在人身上的叫痘疮,出在牛身上的自然就是牛痘。”   “原来如此。”黄庸连着点头,“原来这就是牛痘。”   黄裳也拱了拱手:“不得龙图解释,学生还真的不知道牛还会生痘疮。”   韩冈笑了一下,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忽悠:“牛生的痘疮,与人截然不同。只有小小的几个痘而已,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但只要人接触了,就会染上,而后发病,不过发起的病并不重,也只是出几个痘,完全不像人痘那般,满身满脸都给长上。”   韩冈说得口干了,停下来喝了口茶,却见两位听众却动也不动地等着他继续说故事,心中得意,这是彻底上钩了。   放下茶盏,他继续述说:“同样是痘疮,为何由人传来的重,由牛传来的却轻?……韩冈在发现此事后,也考虑了很久,有很多种解释。不过联系起灭毒种痘法,却是最合理的。”再看看两人,对上黄裳投过来的视线,笑问:“不知勉仲想通了没有?”   韩冈明里暗里地提示了很多,黄裳抿了一下嘴,抬眼反问:“可是牛灭毒比人要强?”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点头,“牛比人健壮十倍,人会死于痘疮,而牛却不会。人要轮回七次方能将痘疮中的毒性拔出,那么以牛的健壮,只要一次就够了。”他又笑着,“这一番推理演绎,就不是孙师的传授了。”   黄裳双目灼灼有神,身子更前倾了一点:“格物致知!”   韩冈开怀笑着,他给了黄裳表现的机会,对方也没让人失望,顺势地抓到了:“没错,正是格物致知。世间万物,只要悉心观察,用心去格,总能格出其中的道理。牛痘免疫法,正是最好的证明!”   “格物致知之说,让飞船上天,马车入轨,如今又出来能救治万民的牛痘。都说龙图学究天人,往日尚有三分疑虑,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固无虚士。”黄庸没口子地赞叹着。   黄裳则是呼吸一促,比起他的兄长,黄裳对韩冈所说这一段话,体会得要深得多。   “形而上者谓之道”,现在所有学派,都是在“形而上”中做文章,争得是对大道的诠释。而韩冈宣讲的“格物致知”则别开蹊径,是以实证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从“器”上推入“道”,而后再从“道”返回到“器”上,也即是“明体达用”。   在此之前,韩冈通过《浮力追源》和飞船互相印证,已经向天下展示了他走上的这条道路。张载能在京城宣讲,多得其力。不过那只是雏形,还没有对儒门各派产生颠覆性的影响,只是让气学走入了京城。   但现在牛痘一出,则是大战拉开了序幕。这是韩冈对所有学派的挑战,是将学派争论的战场,从经书的释义,拉到实际运用中来。韩冈为气学、为格物致知拿出了飞船、拿出了牛痘,其他学派又能拿出什么相抗衡?   ……来到韩冈所擅长的战场上,试问要怎么样才能击败他?   黄裳心中感叹,比自己年纪要小上七八岁的韩冈,不仅仅是在官场上让人只能仰望,就是在学术上,同样是远远将人甩得不见踪影。   韩冈这时笑着在书桌上拿过来一卷书,翻了几页,就手递给了黄庸,“这一部《肘后备要》虽然是借用了葛稚川的书名,却是韩冈为政多年的一点心得,主要是如何应对旱涝蝗瘟之类的灾异,其中也包括种痘之术,只希望能对世人有所裨益。”   葛稚川就是葛洪,东晋有名的方士、医者,在《抱朴子》之外,还有一部《肘后备急方》,主要是常见病的药方,故而名为“肘后”。韩冈既然以“肘后”为书名,其中的内容当然就是针对着常见灾异或是疾疫。   探出双手接过来,只看了一下纸页和装帧,黄庸就看出了这本书的底细,是手稿,而不是印刷的制品。端端正正的小楷就不知是手抄本,还是韩冈本人撰写的原稿。但再仔细一瞧,却发现书中的正文,却是一句句分得很清楚,句与句之间用奇怪的符号来分割。   哪有这样的书?!正常的文章都是连绵而出,断句全要靠自己,就是《论语》《尚书》都是一样不分句读。断句是老师的工作。“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句读也是授徒时少不了要教给弟子的。就是寻常的手抄本,也是在句子末尾的那个字边上的行列空白处点上一点,不会将正文用符号分割开来。   黄庸很惊讶,抬头指着书正想发问,就见韩冈说道:“事关人命,就不让人费神去句读了。让小吏多少也能看懂一点,省得断句错了误会。说我文字浅薄是事小,害了百姓就不好了。”   黄庸讨好地笑着:“龙图一片仁心,哪还会有人有脸说龙图文字浅薄。”   韩冈皱着眉,感慨着:“就韩冈看来,医书都该如此。要准确无误,不能让人误会。不仅是断句上,就是勘误上,也得下功夫。上次看一本医书,竟将‘餳’印成了‘錫’,丸‘餳’服用,变成丸‘錫’服用。本来是药弄软了做成药丸,现在是加个锡丸一起吃下去,这是要死人的!”   黄裳义愤填膺:“这样的医书该烧掉才对!”   黄庸翻翻书,“龙图在序中也写了这件事。”   “是啊,就是因为有了此事,才动了念头。”   黄庸翻着书,韩冈一开始翻给他看的那一篇,正是方才所说的牛痘。只是扫了一下,一切就都得到了解释。大概是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韩冈在上面将有关牛痘的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很明白。而其他篇章,则就是韩冈所说,如何应对旱涝蝗瘟之类的灾异的手段,说得很详细。以黄庸多年为官的经验,如果当真遇到灾异,依法施为,倒还真是能免去不少问题。一时间竟舍不得放手,十分专注地翻看着。   黄裳有点不顾仪态的斜着身子,张望着黄庸手上的书。远远地看了两眼,心道“果然如此。”   从牛痘和《肘后备要》上,可以看出韩冈是双管齐下,从道理上和实用上同时下功夫。   黄裳在江南士林中也算是小有名气,对如今儒门学派之争有所了解。他曾听说张载病逝之后,气学无人出来担当大任。而传承气学衣钵的韩冈,当年亦曾立雪程门。所以在江南的士林中,多数都认为在韩冈的率领下,气学弟子多半会投奔二程门下,要不然就是归于新学。   恐怕没人能想到,韩冈竟然还在坚持,之前的沉寂,只是为了以种痘法为刀枪为战鼓的惊天一击。   两名客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书上,一时间冷了场。韩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黄庸和黄裳惊醒过来,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龙图此事一出,我等为官也有了依循的凭证,天下百姓可都要受到龙图的恩德。”   “过奖了,只是打算让人用来参考而已。”韩冈谦虚了一句,看两人的模样,也到了说正事的时候,清清嗓门:“前两日,伏龙山中试行种痘功成,我便给唐州去了信,沈存中昨天回信,想在唐州推广种痘免疫法。本来我是打算让他先做好准备,等我上书朝廷后,待天子和政事堂批下来,再行推广于唐州。等唐州那里有了功效,转运司也就有了向全路推广的底气。”   “那要耽搁多少时间?!”黄庸知道韩冈是在卖关子,便是一副焦急的模样,“龙图,朝廷、唐州两个地方一耽搁,至少要一年半载,试问这段时间中,又会有多少幼子因此而夭?既然伏龙山中已见功效,应当早日推广才是。”   “龙图……”黄裳也道,“转运司可就在襄州。襄州满城的百姓也都知道了龙图有种痘之法。不能拖延了。”   “是啊,没想到外面就这么给围上了。”韩冈苦笑了一下,“所以我打算提前在襄州推广种痘法,今天请常伯来,就是为了此事,想要劳烦一下常伯。”   “利国利民,岂可曰‘劳’?”黄庸陡然起身,“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韩冈似是满意地点着头,“如此,就商量一下章程,也给之后推广立个范本。”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八)   “昨天唐州来报,六十万石纲粮已经有八成经由方城轨道抵达了汝州的山阴港,想来最多再有六七天,剩下的事就能有个了结。接下来,转运司这里就有了些空余的时间。”   先将自己的成果展示了一下,韩冈接着说道,“我打算在利用这个冬天,在转运司下面设立一个暂编的卫生防疫局,暂由……”他抬眼看看坐在下首的党项神医,“李德新来主管————眼下工作是集中在推广种痘法上,培训各州派来的医生。但这个卫生防疫局,日后也不用仅限于种痘一方面,可以让他们参与到平日里工作中来,若是遭了灾,缓急间也能让他们派上用场。”   韩冈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一般,面前的人没一个能站出来表示反对。整件事按着韩冈的吩咐一路做下来,对李德新、对黄氏兄弟,都是一桩好事。   “事重情急,这件事得越快越好。”黄裳补充道。   “明天成立如何?”韩冈不信黄历上的宜忌,当然也不在乎什么良辰吉日,“开张庆祝还得押后,不能不顾正经事。”   “明天?……”黄庸察言观色,发现韩冈并不是在开玩笑,就立刻点头:“那就定在明天。明天我就来门前候着。”   “哪里能惊动一州之长?”韩冈哈哈笑了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派些医生来就够了。”   “卫生防疫局中能接收多少医生去求学?”黄庸追问。   “多多益善吧,以韩冈想法,但凡悬壶济世之辈都能懂得种痘才好。”韩冈轻叹摇头,“不过眼下也不需要太多,有一二十人,够使唤就行。”   韩冈和黄庸,你一句我一句,没有什么争论,便将在襄州推广种痘的整件事给敲定。   达成了拜访韩冈的目的,整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韩冈、黄庸端着茶盏,用茶水润着喉咙。黄裳这时乘机开口:“龙图,学生心中有一疑问,不知能否为学生解惑。”   “勉仲请讲。”韩冈放下了茶盏。   “世间医术都说痘疮本为胎毒,因外感风邪而发。但学生看龙图的牛痘免疫法,就觉得痘疮似乎完全是外感,而与胎毒无关。不知对错与否?”   “想不到勉仲对医术也是了解甚深。”韩冈笑说了一句,“正如勉仲之言,以韩冈之见,痘疮纯为外感,非是胎毒。”   “不知二位有没有听说过显微镜?”见两人一齐点头,韩冈继续道,“旧年韩冈发明凸、凹透镜,只是用来给人做眼镜。不过近年来,有人将两种镜片叠放,就有了显微镜。能将镜下的细微之物放大三十、四十倍,一寸大小的虫豸,显微镜下看起来能有四尺。一根发丝可与手指相比。佛家有云,一碗水中也有四万八千小虫。如果将一滴河中或井中的清水放在镜下,就能发现水中尽是活物,不仅是水里,土中,树上,家中,到处都有这些所谓‘小虫’的东西。韩冈将之称为病毒。”   “病毒?”黄裳脑中转着疑问。   “能致病的毒物,自然就是病毒。”混淆了细菌和病毒的定义,韩冈说道,“寻常人身体康健,如同拥有高墙深垒的城寨,病毒难以为害。但换做是老弱或是小儿,就是要了人命。不同种类的病毒,引发的疾病不同。天花或者叫痘疮,也有引发此等恶疾的病毒。”   黄庸眉头紧锁,一时难以接受韩冈的说法。吃喝之中,难道自己当真将那么多病毒吃下去肚去。   韩冈则不管他,继续道:“病毒细小,更胜微尘。飘散在空中、水中,不经意间就能窜入人体内滋生,又能随着呼吸、咳嗽等途径,散播开来。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人发了痘疮等传染病,周围都有可能染上的缘故。”   “其他病症……”黄裳试探地问道,“比如痨病,也是由于人与人之间接触多了才会感染,是不是也有痨病病毒?”   韩冈点点头,知道黄裳想问什么,“的确是有的,不过想要趁势造出疫苗,还是有些难度。找到发病的原理,才能有针对性地去寻找治疗手段。痘疮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算是因人成事,没有孙师的灭毒种痘法,也就没有现在的牛痘免疫法。至于其他病症,就要看个人的研究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了解了来龙去脉,还被韩冈上了一堂有关免疫学的课程,心满意足的黄庸和黄裳也不打算在漕司衙门中多逗留。要安襄州百姓之心,明天就要配合着将卫生防疫局成立起来,今天晚上甚至得熬通宵。遂起身向韩冈告辞。   在两人告辞的时候,韩冈送了一台显微镜给黄裳,微笑道:“闲来无事,也可当个消遣,也许不经意间就能有所发现。”   显微镜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全都得靠人自己打造。如果真要算一算价值,韩冈送出来的这一架显微镜至少得在百贯上下,算得上是很贵重的礼物了。黄裳为此还多谢了两句,却是没有推辞,看样子对显微镜和韩冈所说的那一段话,有着很浓的兴趣。   黄庸则是拿了韩冈的《肘后备要》,说是要带回去仔细研读。韩冈也不小气,不过是抄本而已,本来就是希望能颁布于天下,成为官员们施政理事的参考书。要是能成为《水经注》、《齐民要术》一般的策问必读课本,那就更好了。   他也不怕泄露出去有人剽窃冒名,都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卫生医护上的权威了,抢别人的成果不费力气,被人想混走他的成果,却是千难万难。   送了黄氏兄弟回来,韩冈笑着对李德新道:“下面可就要靠德新你了。”   李德新立刻应道:“龙图放心,小人定当用心做事。”   “有你这份保证我就放心了。”韩冈点着头,进了外书房中坐下。又对李德新道,“对了,德新,你还没有表字吧?”   李德新摇摇头,他又不是读书人,还是党项出身,哪里来的表字。   “还是得有个表字,”韩冈说着,“日后你为官朝中,没有一个表字,称呼起来也不方便。”   韩冈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李德新哪里还会不明白。面现喜色,一揖到地,恭声道:“小人的表字,还请龙图赐下。”   韩冈略作沉吟,道:“你既名德新,那表字也就该从此而来。记得《书》中有‘惟新厥德’一句。德惟一,故有‘咸有一德’之语。而‘新’字,则有更易重生的意思。不如就叫做易一吧。”   “易一……”   李德新咀嚼着这个十分别致的表字,有些想笑。都说韩冈不会起名,长子、次子,一个韩钟、一个韩钲,就没在姓名上费过神。“易一”怎么看也不觉得有多深得寓意,当也是韩冈随口所起。   不过该谢还是得谢,韩冈是一片好心,李德新又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随即跪下来磕了两个头:“多谢龙图赐字。”站起身后还笑着,“从今往后,也算有个合适的称呼了。”   “可不是,没有一个表字,如何能在官场中行走。”韩冈冲着李德新笑道,“以‘易一’为表字,也是希望你能更易旧时之行,一心向国,永为汉臣。”   李德新浑身一下绷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抬起眼,就正对上韩冈锋芒不露,却沉重得如同山峦一般的眼神。   脸上虚假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没有愤怒,没有失望,从眼神中传递而来的只是单纯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每当午夜梦回,冷汗淋漓地从床上坐起,李德新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如此结果。   李德新一点点地弯下腰,屈膝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上的青砖:“龙图……小人罪该万死……”   韩冈抬起手,示意李德新站起来,不要摆出一副五体投地的动作,“都这么多年了,过去的事我也不想计较。仇老将你当亲儿子看,我于情于理也不能让他因你而伤心失望。”   一想到已经在天水县隐居的仇一闻,李德新涕泪纵横起来,喉头哽咽着:“小人对不起先生……小人对不起先生……”依然跪着不敢起身。   韩冈居高临下地盯着李德新的后背。仇一闻是他的老交情,在秦凤路遗泽甚多,韩冈也得给他几分面子,如今他的弟子有事,韩冈就是要处置,也得先知会一下仇一闻。   对于李德新来说,仇一闻弟子的身份就是他的护身符。有仇一闻在,韩冈怎么也得给自己一个体面。就听见韩冈道:“如今你试行痘法有功,不论过去有过何等错失,倒也都能抵得过了。”   李德新呼吸一滞,连忙跪得更加毕恭毕敬:“多谢龙图恩典。小人必一心一意,为龙图将事情做好。”   “好了,易一。”韩冈挥了挥手,“你下去歇着吧,明天开始可就有的忙了。”   李德新倒退着离开了空寂的偏厅中,只剩韩冈一人。   静静地坐了许久,最后他站起身,返回后院。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九)   从京西的驿站系统精挑细选出来的车夫望空一挥鞭,啪的一声脆响,满载着沉重的纲粮,一列有轨马车缓缓地起步,离开山阳港,向北方的另一座港口行去。   方兴目送着这列马车远去,“只望今天发的车能一路顺畅,到了山阳港,我们手上的麻烦事就能少一半了。”   李诫点头:“要是像昨天就麻烦了。”   昨天夜中,一列满载着纲粮十五里后,一段路轨不知何时被碾压错位。这列有轨马车没有提防直接碾了上去,连车带马一起从轨道上摔了下去。   车夫出了事,而负责押运的四人幸运得只受了点皮外伤。处理损坏的马车,大家都有经验,而处理损坏的轨道,也都有预案准备着。   在方城轨道的中段,设有一个维修点,一人解开一匹没有受伤的挽马,架上自带鞍鞯,就赶过去报警。又有一人返回原路,在百步外的路边的立木上,悬起了从上到下一串五盏灯笼,这是事先预定好的告急信号,让后车看见之后能紧急停车。剩下的两人一个救助车夫,另一个则拿起了弓箭,紧张地提防起黑暗中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负责在维修点值夜的官员,先向山阳和山阴两港派了人去通报,接着派出三名工匠,一个骑着马、两个赶着车,带着十几个士兵,赶到路轨损坏地点。靠着灯笼和火把的微光,紧张地投入了维修工作之中。等到他们将损毁的轨道修好的时候,天色都已经蒙蒙亮了,整条轨道中断了有两个时辰。   方兴叹了口气:“要不是预案做得好,夜里必定会有个大乱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李诫说着,“有了事先编订的预案,事情处理起来也方便了许多。”   “其实还是经验少的缘故,多来两次就不会这么手忙脚乱了。”方兴笑道,“毕竟轨道问世不过数载,现在能安排好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现在轨道比起春天翻浆的官道好多了。开封往北去的那些官道,冬天冻得跟铁铸的一样,可春天一放暖,看着好端端的大道,车轮过去就是一条沟,还冒着泥浆水,修都没法儿修。拖到了夏天,路上全是一条条水沟,积水能有一尺深,里面一群群蝌蚪,还蹦跶着青蛙、蛤蟆。还有路上那一个个冒出来的泥浆坑,虽说看着浅,但真要踏上去,保不准能将头顶都淹了。”   李诫拿着轨道做对比,抱怨了一通北方的官道,方兴微笑地听着。等到李诫话声听了,他凑近了一点。   “没听说吗?”方兴偏偏头,低声问道。   “听说什么?”李诫一头雾水,没头没脑的问话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襄州的事。”方兴左右看看,发现周围的吏员、随从,看着模样都是专心地做着事,却都朝着自个儿这边竖起了耳朵。   拉着李诫走到僻静的地方,方兴轻声地将自己听到的传言说给了李诫听。   “种痘,说笑吧?”李诫听了之后,就哈哈地笑说着,“这种流言根本就信不得。贝州王则起事前还有降妖伏魔的名头,还是弥勒佛,最后就是千刀万剐。这肯定是有人故意传出来骗愚夫愚妇的,岂能信以为真。”   共事了近半年,李诫与方兴多多少少地也有了份交情在,说话也少些避忌。襄汉漕运功成在望,旧时在家中被亲戚都小觑,可如今李诫依靠一己之长,已经快要得到让人称羡的回报。现在在韩冈幕中,没有了开始时的谨小慎微,倒是越来越挥洒自如了。   方兴却是没笑,“如果是平白无故传出来的话,倒是可以不放在心上。可你也不想想坐镇襄州的是哪一位?”   “当真是龙图?……”李诫心中充满了疑惑,皱着眉头,“怎么连个信都没传出来?这么大的事,龙图好歹也给通知你我一声,也方便你我做出应对。”   方兴其实也是纳闷不已:“说起来我俩都在唐州这里坐着,但邵彦明【邵清】、田诚伯【田腴】那边就住在漕司衙门里,怎么连个气都不通?要是当真有这回事,他们再怎么样也托人送条口信来。”   “不是说他们受了龙图的托,在编什么《三字经》吗?”李诫抱怨着,“都多少日子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成书。”   方兴摇着头:“虽说是蒙书,但好歹挂个‘经’字,做得差了,可是惹人笑。邵清、田腴岂会愿意遗人笑柄?再说了,他们都是出身横渠门墙,但名气不大,学问也不是那么的出众,要想将气学的塞进蒙书中,头悬梁锥刺股都是在所难免,哪有心思顾及其余?”   “说他们也没用,各有各的差事要忙。”李诫将话题扯回了流言上:“如果此事确凿无疑,而且的确能有效用,龙图在朝中的地位可就是没人能动摇了。”   “是啊,到时候不管龙图愿不愿意承认,这药王弟子的身份肯定是洗不脱了。”方兴笑了笑,跟着却板起了脸,“其实这件事对龙图而言,即是好事,也是坏事。”   “坏事?”李诫皱眉道:“怎么可能是坏事?种痘法一出,龙图的子孙可就能安享富贵,世世受到崇敬。”   “正是这个原因!”方兴一百桌子,提声叫道,“龙图的功劳够多了。要不是年龄的问题,做宰相都绰绰有余。现在多一个种痘,又能挣来什么?以龙图在民间的声望,早已经是世所传扬的星宿下凡了。再得了人心,别说药王弟子了,他要转过头来做药王都能做的。你想想,天子能不担心?”   “宰相肚里都能撑船了,官家岂会如此小肚鸡肠?”李诫反驳了两句,看着方兴摇头暗笑的表情,就顿了一下。想了想,换了更合理的理由:“官家才两个儿子,有了种痘之术,至少不用担心痘疮了。保佑皇嗣,这是天大的功劳。”   “所以我才会说,这是好事也是坏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方兴话说到一半,突然摇头自嘲而笑:“其实现在说得也是多了。不抓到兔子,光烧水也做不了饭。整件事还没个眉目,我们就在这里胡思乱想的,至少等到事情确定之后才说不迟。”   李诫也笑了。不过一条谣言而已,两人争得口沫横飞,一点意义都没有。“等着看好了,到底是真是假,应该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方兴、李诫都是忙人,也没有太多时间闲聊,分了手后,各自去做正事。到了黄昏的时候,两人才又重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吃饭,顺便要总结、商议一下今天和明天的工作。   两人刚坐下来,带了一摞籍簿正要说话,方兴的从人却敲门进来了,“管勾,龙图的信。”   “襄州来信了?”方兴神色一动,立刻摊开了手。   随从手上拿着两封信,递给了方兴一封,另一封则一伸手,递到了李诫的面前。   “给我的?”李诫疑惑着,接了过来,落款也是韩冈。   两人将信拆开,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除了鼓励和褒奖两人在漕运之事上付出的辛劳,剩下的说的就是有关种痘的事项。   疑惑得到了解释,谣言得到了证实。韩冈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在信上说了一通,尽管早有了心理准备,之前又讨论得激烈,但方兴和李诫真正从韩冈手上得到确认之后,还是惊异不已。   两人看看自己收到的信中没有什么私密的内容,便又互相交换了看了,两封信内容都差不多,说得几乎都是同样的事,韩冈没有厚此薄彼。   李诫心潮起伏,脸上是激动的红晕:“连同从叔伯家的兄弟姊妹,小弟这一辈中,在痘疮下的夭折就有四人。如果龙图种痘之术当真能见奇效……”李诫忽然抿紧了嘴,眼睛用力眨着。过了片刻,放声道:“这是泽被苍生啊!……”   “的确是泽被苍生,但问题比估计的更严重了。唉……”收起信,方兴却是摇头叹了一口气,他在兴奋之后,却陷入了忧虑当中,“真想不通龙图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龙图既然有此术在手,为何不及早报与朝廷,就是孙真人传下的种痘法,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拖了十年才献上去,天子会怎么看?要是我,要么一开始就献上去,要么干脆就不献了,或是献上去后,不要说是十年前得到的方子,只说最近在医学上略有所得。怎么能将这等会惹怒天子的详情和盘托出。”   “龙图不敢掩故人旧德,也不敢谎言欺君,以诚事上,是我等之表率。”李诫挠着下巴,“而且龙图仁心爱人,怎会愿意眼睁睁见着有人因自己而死,所以才没有将旧法献上去。”   方兴摇着头:“天子统御万邦,愿意一死示忠心的数不胜数,哪里找不出人来制熟苗?龙图这件事,可是做得岔了。”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   京西转运司将成立卫生防疫局,先行在襄州推广种痘免疫法。在韩冈和黄庸议定之后,这个消息甚至就在当天便传扬开了。   成功劝说韩冈在襄州推广种痘之术,黄庸的名声因此一下就涨到了顶点,而敝帚自珍的韩冈,却也没人敢说他坏话。   在种痘之术出现后,韩冈身上的神秘色彩越加的浓厚,身为药王孙思邈孙真人的嫡传弟子,摆摆架子在世人眼中也是理所当然,哪家仙人不是如此?仙人的弟子好歹也能算半个。在许多人看来,没让黄知州三顾茅庐,已经是韩冈纡尊降贵了。   在无数人的期盼下,卫生防疫局很快就成立了。打出来的金字招牌,是在伏龙山中闯下了偌大名头的李德新李神医。而在卫生防疫局中奔走的掾属,无一例外都有在城中挂出牌子行医。   有了转运使和知州的联手推动,两个一向不对盘的衙门,表现出了难得一见的高效率,以及让人惊叹的娴熟配合。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从人员到地点,以及编制、预算,全都一起搞定。   就在这两天中,韩冈本人已经签发几份公文,移文路中各州,通知他们卫生防疫局成立了,并知会成立的原因,更早的时候,他还给关西的苏昞写过信,提起种痘法。而在这之前韩冈也已经将种痘法和自己准备在京西做的事写在奏章里,连同讲述应对灾异的《肘后备要》,一并送进了京城。请求天子能给卫生防疫局一个正式的编制,并赠给李德新一官半职——殁于国事的铁面相公李士彬的儿子,其实本来就该有个荫补在身——以便于他管理卫生防疫局。   种痘的地点已经公诸于世,就在离着漕司衙门后门口不远处的观音院,包括种痘要遵守的流程和规矩,用榜文张贴在衙门外的八字墙以及四座城门处。   观音院是间不大的小庙,由于位置不错的缘故,香火一直很旺。不过观音院的地皮属于官产,加上庙中屋舍不少,就给卫生防疫局给征用了。连同主持在内,六名肥头大耳的和尚,还有十几个沙弥、两个火工道人,全都给赶到了另外几座寺庙里去挂单。   转运使和知州同时关注的要事,加之又是城中百姓人人期盼,一群秃驴当然连摇头都不敢,就在州衙命令下达的当天,就匆匆忙忙地收拾好金银细软搬到了相熟的寺庙中去。这般乖巧识趣,黄庸都跟韩冈说,有机会还是该还他们一间庙——不过这就不干韩冈的事了。   鞭炮声响遍了城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硫磺味,韩冈和黄庸身着公服,带着全套仪仗,为卫生防疫局的开张捧场。路中、州中的官员几乎是一个不落的全数到场,许多人暗自庆幸,要不是从昨天开始就过来排队,真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城中百姓这些天早就为种痘之术而兴奋,甚至疯狂,鞭炮声刚停,看着韩冈和黄庸被引进去喝茶,身影刚刚消失,外面等候已久的人们拥作一团,向着大门挤过去。   “排队!排队!”安排在衙门里的小吏很尽责地留下来维持着秩序,不让正排着队的人们乱作一团。   房间中,听着外面的喧哗,韩冈和黄庸相识一笑,襄州百姓的热情,他们都已经感受到了。   笑声过后,黄庸就严肃起来,“关键还是痘苗的数量,到底够不够使用,襄州有近四十万人,亟须种痘的小儿,少说也有七八万,甚至十万。”   黄庸问的是关键,但韩冈早就安排好了,“常伯放心,这些事早就考虑过。不会耽搁到正事上。”   伏龙山远比襄州城要封闭,乡下的村子访客从来都不多,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外来的干扰,可以放心地收回种痘之后生出的痘浆采集回来,作为疫苗重新利用。而且疫苗数量是增值的,相比起从广西带回来的那点痘苗,经过了伏龙山中的试种之后,掌握在韩冈手中的疫苗翻了十几倍。收集在一支支鹅毛管中的痘苗,足够襄州城中初行种痘的使用。   但现在在襄州城中,作为内陆即将兴起的一个交通枢纽,来往于城中的商旅行人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城中的犯罪率和乞丐数量在短短半年内都上升了一个数量级,据说州衙中对此很有些怨言。尤其眼下的深秋初冬,是一年中商贸活动最繁忙的时候,州衙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黄庸前两天能抽出空来拜访漕司衙门,还是因为事关重大的缘故。   车水马龙的街道,熙熙攘攘的行人,出门后看到这一幕,就没人敢打起从种痘后的小儿那里收集痘浆的主意。谁也不敢保证,收回的是牛痘而不是人痘的痘浆。只要出了一点差错,极有可能就是一场爆发性的疫情,不但韩冈有麻烦,对种痘法也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打击。   现在新成立的京西路卫生防疫局,主要是使用事前储存的干苗,另外则是利用养在慈幼局中的一干孤儿,以及官吏家中能够确实掌握的幼子,用他们来保证疫苗的供给。韩冈的几个子女,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等到襄州城中处理完毕,卫生防疫局里面的医工,就会分出一部分到下面的县中去。”韩冈说着自己的计划,“不能让他们白白的干吃俸禄,总得让他们有些事做。”   黄庸连连点头,韩冈的想法于他不谋而合,先内后外,先从简单点的着手。   韩冈和黄庸正在后面说着闲话,而文三则是挤在人群中,鞋跟都被人踩落了下来,他连一声抱怨都没有。文三本人是不需要种痘的,但他的一对儿女可少不了,还要靠人帮忙呢。   “痘苗一剂三十五文,一天只收治五百人,先紧着十岁以下、年满周岁的小儿。周岁以下,身体太小,不一定能撑得住,年纪大了,暂时不用着急。这是没病的预防生病,已经得了病,那就没办法了,生过痘疮的也不需要再多此一举。”   文三牢牢记着在八字墙下,被派出来向满城百姓宣讲种痘规矩的小吏所说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不敢忘掉。   一大清早他就到了观音院,在卫生防疫局的匾额下,已经排出了长长的人龙。观音院的正门紧闭,两侧的小门打开了,挂号的走一扇门,种痘的则走另一扇门。   文三先排队挂号,挂号时要登记姓名、年龄和家庭住址,并确定种痘的时间,然后在规定的时间来种痘。文家家中有仆有婢,但这件事关系到儿女的安危,不亲自来办,文三哪里能放心得下?昨夜就没怎么睡,听到外面的鸡在叫,早早地就梳洗了一番出了门。   挂一个号就要先将钱缴了,而排一次队,就只能挂两个号,幸好自家只有一子一女,否则子女多些,还不知要排上几次队。   看着快要到自己了,文三往怀里掏了掏,出门时带的钱还好好地在原处。没有因为人挤人、人挨人地给挤丢了。钱掉了是小事,重新排队那可真是要人老命了。   从门中走出个小吏,拿了个用铜皮卷起的像是漏斗或是号角的东西,冲着后面的一群人放开胆量致语,“后面的人听好了。十月廿七的五百号,你们的钱,由城西连大官人代付了!”   先冒出来的是个圆滚滚的肚皮,然后一个胖子就仰着脖子从门里出来。都是做买卖的,虽然小本经营的文家,没有连家垄断襄州半城绸缎布匹买卖的豪奢,但连家胖子还是认识的。   迎面的人群中就是一阵恭维和讨好声响起,连胖子出钱买好百姓,文三倒是沾了一点小便宜。   “真亏连胖子想得出来。”排在文三前面的一个老头子啧着嘴,“不过几十贯的事,讨得百姓开心了,韩龙图和黄知州听说了也不可能不欢喜,难怪生意能越做越大。”   排在更前面的一个中年人回头笑道:“有连胖子起头,多半日后种痘,人人都可以免费了。”   “向庙里捐五百斤香油点长明灯,当真不如捐钱助人种痘,让五百人种痘,积下的阴德可比让和尚吃香油吃得油光满面要强得多。”   “这的确是阴德。种痘不过三十五文一次,就是给人打小工,三十五文也是转眼就能筹齐。即便是一千人,也不过三十五足贯,实在太便宜了。”   “相比起产生的好处,只付出这么一点代价,的确是连家赚了,还有个好名声做附带,怎么看都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要是能多来几次就好了。”   文三左右的人议论纷纷,的确是连家赚大了,日后若有人跟他过不去,半个襄州城都能站到他的背后为他撑腰。   当文三正在为连绸缎计算着未来的好处,后面的韩冈和黄庸,他们的议论也差不多结束了。   起身送了黄庸回来,韩冈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正准备好好想想接下来的行事,就见一名伴当匆匆而来,“龙图,唐州那里派人来了。”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一)   沈括派来的人当然是来学习种痘法的医生,总共有八人,领头的还是沈括的幕宾,在沈家兼着家庭医生的差事。   韩冈前几天才寄了信给沈括,同时把《桂窗丛谈》一并寄了过去。才几天的工夫,唐州就派人来了,沈括那里的反应算是很快了。   沈括给韩冈的回信也一并带来了。   在回信中,沈括从头到尾都是花团锦簇的一整篇好话。韩冈边看边笑,有文采的马屁他也喜欢听、喜欢看,且受之无愧——任谁能拿出让天下人都都到恩惠的,什么样的称赞都当得起。   不过在信笺的末尾,沈括也隐晦的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他想知道韩冈将种痘免疫法推出来,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韩冈盯着信纸的最后一段,带着微笑抿着嘴。沈括也当有此一问,韩冈在给他去信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料。   来到京西之后,韩冈做的事还算是有章法,但突然间,却毫无征兆地将种痘法拿了出来,包括沈括在内,给他吓了一跳的绝对不在少数。   在方城山轨道只是在纸面上的时候,世人都以为韩刚是打算为开封再造一条汴河,打通襄汉漕运,并以此取功。在世人看来,已经可以算是不世之功了。   当方城轨道落成,并展示出强大的运输能力之后,世人的看法又变了一个样,联系起正要风起云涌的陕西,明眼人都恍然大悟,韩冈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襄汉漕运只是目的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他更打算做的,是推广轨道运输,并通过修造轨道加强河北的作战能力,同时延缓西北对西夏作战的进程。用一个轨道来影响军国战略,韩冈一石数鸟的谋算,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兴叹。   完成了襄汉漕渠,修成了河北轨道,韩冈晋身宰辅功劳可以说是捞足了,明明白白的当世第一能吏,只要在地方上稍待时日,到了不惑之年,必然能身登两府。   拥有如此光明的前途,几千京朝官,数万选人,哪一个不要羡慕得流口水。但现在韩冈做的事,就让人闹不明白了。于国于民,的确是善莫大焉,但对于韩冈本人来讲,却是显得多余,甚至于前途有碍。   沈括在信中没有细说,但看得出来他对韩冈的做法有几分不以为然。尤其是得到种痘法之后,没有在第一时间献与天子,眼睁睁地看着六皇子成为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如果换做是沈括,想来绝不会拖延……世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人学着韩冈这么做了。   而且前事还没有结束,就匆匆拿出种痘法,在时机上也有问题。种痘法的推广、河北的轨道工程,还包括襄汉漕渠的方城山水道,不论哪件事,都够人忙上好些年,韩冈现在急急忙忙地一下子拿出来,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沈括用辞隐晦,看起来很是平和的语句中,韩冈似乎能看见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在质问。幸好现在没有玉米,否则沈括那边多半会暗骂他是狗熊掰棒子,掰一个,丢一个了。   沈括不理解也没办法。   韩冈如果说区区宰执根本不在他的眼里,自己的目标,是改变这个国家乃是世界,沈括不是说韩冈疯了,就是掏着耳朵以为听错了。但对韩冈来说,宰执天下只是达到目的的台阶,并不是最终目标,他可不是将一顶清凉伞当成毕生所求的庸碌之辈。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   韩冈低着声,开玩笑地感叹了一声。收起了信,让衙中小吏将沈括派来的人都带过来了。   总共八人,高矮胖瘦都不缺。行过礼后,站在韩冈的面前都有些紧张,就是领头的沈括幕僚,过去曾经见过两次面,今天也变成了木头人一般,关节和舌头都是僵硬的。   “种痘法学起来很简单。本官治伤风的药方都开不了,大黄、石膏该放一两还是一钱都拿不准,就这样还能找到种痘免疫的方子,以诸位的以医术,也就几天的工夫就能学透了。”   韩冈开自己的玩笑,下面却没人敢笑上一笑。   年轻的龙图阁学士虽然在医道上是权威中的权威,可他在下针施药上却偏偏半点天分都没有,这也不是什么秘闻,从韩冈出名的那一天开始,连着他的名气一起传开了。   越是离奇古怪的故事,越是有传奇性的轶事,越是传播得快、传播得广。就是江南乡间的百姓,也有不少人知道,孙真人的嫡传弟子,连张像样的药方都开不了。一个伤风感冒的病人放在他眼前,说不定还能开出大黄、石膏的方子来。但偏偏就是开不了药方的韩冈,却镇着南下的大军,没有被瘴疠所击败,反而灭掉了交趾。   能考中进士,当然就文曲星,韩冈还是进士第九,要说他看不懂医书,谁也不会相信。所以世人在传播谣言的时候,就为此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其中最流行的说法,就是韩冈在遇到孙真人之后,在一人医和万人医之间选择了后者,从此医书就与他无缘了——虽然听起来神神怪怪的,但依韩冈本人的情况,也只有这样的解释才合理。   眼下韩冈拿出了种痘法,保护天下幼子不再受痘疮之苦。八人都是行医的,当然知道痘疮有多么可怕,每年因此病而死的幼子,少说也有几十万。一年几十万,几十年下去,就是几百上千万。这份功德做得太大了,试问这是普通人能做得出来的?行医时间越长,感触就越深,这几位看韩冈的眼神都是庙里拜菩萨的感觉。   韩冈微微苦笑,要破除迷信,穷尽千年之功都不可能做得到。亲近的人,在惊讶过后就恢复正常了,沈括、黄庸、黄裳这等士大夫,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也就释然了。但衙门中的小吏还有外面的百姓,却跟这几名医生一样,将韩冈神话了。韩冈昨天还从严素心那里听说,他丢下的废字纸,已经有人在高价搜集,准备拿出去当作护身符卖了。   挥挥手,让唐州来的几名医生下去了。从见客的外厅回到内院书房,坐在桌案前,韩冈闭着眼睛,用手揉着额头。   “三哥哥。”韩云娘端着温补的药汤进来。在私下里,她与韩冈还保持旧时的称呼。   看到韩冈深深皱眉的样子,韩云娘立刻就放下了药汤,站到韩冈的身后,熟练地帮着揉起额头。   韩冈靠在椅背上,头向后枕着云娘的酥胸。做了母亲之后,云娘的身子还是有些单薄,不如周南,甚至王旖,不过韩冈头枕的地方,绵软而又充满弹性的触感不输给任何人。她忽轻忽重地帮韩冈揉着额角,动作娴熟,很快就让韩冈放松了下来。   局势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在他正式将种痘法提到台面上之前,还能有收手的余地。但到了现在,卫生防疫局都成立了,已经是盅落骰定,要开盅看大小了。   远在种痘法出现之前,甚至是在韩冈推动重启襄汉漕运之前,他的声望和地位已经极具压迫感,天子都不想让他留在京城,害怕没办法安置。但韩冈现在的目的,就只是想回到京城,再兴气学。   可随着韩冈地位渐高,声望日隆,天子对他的忌惮也在一日日地加深。做得越多,惹起忌惮就越重。谁敢让一个二十多岁就攒下了煌煌功绩的臣子留在朝堂上,宰辅们哪一个能压得住他,万一他在两府中做个三十年四十年,皇帝还有落脚的地方吗?而且韩冈传说还是孙思邈的弟子,看孙真人的寿数,韩冈活到八九十岁都有可能。   所以韩冈出外是必然。   在他人看来,想要得到,就必须先学会放弃。想要回京,就必须有所取舍。官位也要,名望也要,御榻上的那一位怎么可能会答应。韩冈想要身登两府,就不得不先在地方蹉跎十年再说。要不然,做些事,将名望拉低一点也行。   只是韩冈从来没想过要靠自污来化解天子的忌惮。世间评价一个人,总是先论德,后论才。名声坏了,做的事再好,也会被人指斥。因人废事的例子,从来不罕见。旧党攻击新法,往往先从新党的人品着手。   世间的风气如此,韩冈也无力改变。他想要推广气学,使世人对自然科学产生兴趣,必须要有一个让人仰望的德行,来配合他的声望。如今韩冈可以自豪地说,在德行上,尊师重道四个字上,世人没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种痘法一出,德惠天下亿万兆民,随之而来的声望,就绝不会局限于士大夫之中——王安石负天下重望三十年,那是士大夫给的,新法触动士绅利益,士大夫也能将之收回。但韩冈声望无人能收得了。   韩冈不打算讨好皇帝,王珪那等三旨相公最得天子所喜,却不是韩冈学得来的,也不是他想要做的。他可以肯定,凭借种痘法,就是天子再不情愿,也得给他一个应有的回报。不一定是官位,但必然要请他回京城。   累积了千年的知识,纵然只是吉光片羽,但也是韩冈手上最大的武器。   拥有如此利器,何须曲中求?   韩冈轻笑,大丈夫行事,当做直中取!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二)   秋去冬来,又是到了岁末时分。   进入十月之后,横渠镇上连下了几场雪,气温也陡然而降,苏昞的书房中升起了火炉。一个红铜水壶架在炉子上,水汽蒸腾,给干燥的室内空气添了几分湿润。飘散着墨香和书香的书房中,一边读书,一边喝着热茶,日子过得惬意得很。   苏昞刚刚辞去了官职,留在学生少了一多半的横渠书院,一边担任山长维持气学门庭,一边则为张载留下的《正蒙》做注解。   在张载远去京城之后,横渠书院就立刻变得门庭冷落起来,只有少数学生仍在书院中学习。书院靠着留下来的几名弟子,给后辈传授课业。而等到张载去世之后,横渠书院更加萧瑟,原本跟随张载去京城的弟子,纷纷返回故里,却没有多少人回归书院。   最近又有洛阳程颐入关中讲学,有蓝田吕氏的幼子一力推重,关中士子多有投奔其门下。说起来,如果没有横渠行状之事,程颐入关中讲学,苏昞肯定是准备去听讲的。但韩冈一封信来,他苏昞跟吕家一下变得冷淡了很多,横渠书院也立刻就对程颐关上了大门。   但兵临城下,关上城门的结果,只会让敌军可以放手扫荡城外的乡野。失去了乡野的支持,城池也难以维持下去。   苏昞本来认为气学已经走入了衰败的结局,自己的努力只是拖延时间,尽一份心意而已。苏昞不认为自己或是其他师兄弟能有回天之力。任何一家学派,如果没有一个传承学术的核心人物,光是高官的支持是不够的。韩冈所学偏重自然之道,轻重失伦,纵然位高权重,日后也有问鼎两府的机缘,但要保住气学门庭还是远远不够。   不过从昨天开始,他就不再这么想了。苏昞微微笑着,仿佛压在心头的千钧巨石终于卸下了一般。   跟随着苏昞的老仆敲门进来,瞅着坐在桌前悠然的啜着茶汤的苏昞,心中有着掩不去的疑惑。自家的主人不知是遇上了什么喜事,一年多来,始终缠绕在眉宇间的忧色,似乎就是从昨日收到一份京西的包裹开始烟消云散。   不过心中猜疑归猜疑,该禀报的话却不敢耽搁:“老爷,游运判和慕容知县来了。”   苏昞一下站起,“游景叔和慕容思文一起来了?”   “是,两位官人正在外面。”   慕容武是苏昞连夜派人请来横渠镇的,但游师雄竟然与慕容武联袂来访,倒是出乎苏昞的意料之外。   整了整衣袍,苏昞出门见客。   游师雄和慕容武正在外厅。   游师雄是上京诣阙经过横渠镇,而慕容武……他现在是郿县知县,横渠镇正是其辖下。   能将慕容武安排在郿县做知县,自然是韩冈。韩冈想要放个人在郿县照看横渠书院和张载的遗孀遗孤,也就是张张嘴的事。不过一个上县知县而已,还位于秦凤,审官东院和政事堂哪边都不会驳韩冈的面子。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老师,就是捅到天子那里,都是没问题的。   当初韩冈跟王珪打招呼,王珪没有半点推脱地就将郿县的原任知县给安排去了江南一油水丰厚的望县,将慕容武调了过去。   而游师雄担任秦凤转运判官,分管熙河路的粮秣转运,这其中韩冈也出了一份力。   坐在书院待客的小厅中,游师雄正与慕容武聊着他前日拜访巩州陇西韩家庄的见闻:“韩家家中使唤的下人,大半来自于陇西。河湟之战后,一些落下残疾的老兵,带着全家投到韩冈门下。愚兄每次去韩家的庄上,看到的壮年男子,多多少少都有些残病。”   “真正没病没伤的在军中都能有个好前程,谁会投到他人门下做走马狗?”慕容武叹了一句,“记得当年韩玉昆还上书请求以老兵为教导,训练新兵,天子也是批了。如今却听说到了河北,塞进去的全是有关系混进去捞军饷的,有本事的真没几个,原本准备安排伤残老兵的缺,更是全被人占了去。更戍法更是只见雷声不见雨点,喊着要复行,就是不见有谁调来。”   “就是当初交趾那边赢得太快了,本来是为了添补南征大军留下的空缺,用了不到一万西军就赢了,哪里还需要调兵来补空当。陕西不急着要人,河北那边当然更是能推则推,能拖则拖。更别说王相公正好去位,接手的宰辅,谁还会为玉昆的提议辛苦去,让玉昆占个首倡之功的便宜?”游师雄摇摇头,不想说让人泄气的话题了,“投奔到韩家的老兵,他们的子女受到的待遇都不错,韩家在庄子上设立家学,让他们白天读书,早晚习武,并没有当成奴仆来驱用。”   慕容武笑道:“韩家家门新起,若不能收拢人心,日后也长久不了,毕竟是在熙河,少了贴心的助力,可是争不过那些山上、海边的豺狼虎豹。”   “韩家在河湟六州,土地总数超过了三万亩,还有各色作坊十余家,陇西城中的铺面也有不少。”游师雄身为分管熙河的转运判官,对当地几家大户的经济情况了解得十分深入,“区区数载便富甲一方,看起来是准备在熙河路扎下根基,开枝散叶了。”   “明摆着的事。”慕容武早就看透了,“王资政将他儿子留在熙河,就有分立家门的打算,韩家如今守着熙河,似乎也有仿效种家,转为将门的意思。”   慕容武说着并没有多少鄙夷之色。在西北,说起弃文从军,歧视当然有。但西北中进士不易,换个手段保住家门,也不是太稀奇,世人见得多了。   文官转为将门的,不止种家一个例子。当年战死在河湟一役中的景思立,一门五兄弟都在军中,其中三人殉国,而他们的父亲景泰,就是进士出身,后来才转的武职。   身在西北,想成为书香门第,难度比起文风浓郁的江南来不啻百倍。而且风险太大,只要有一代做不了高官,家门就会衰落,一旦出不了进士,家业就是树倒猢狲散。但若是转为将门,除了上阵拼杀的牺牲,保住家门却不是难事。种世衡镇守清涧城十九年,为家族夯筑好了的根基,打下了一片基业,才会让种家成为如今名声最为响亮的将门世家。   不过游师雄却是摇摇头,“愚兄倒不是说着这个意思。虽然看着根基浅,韩冈比不上王资政,高家就更不用比了。但韩家在熙河路的分量绝不在王家、高家之下。玉昆的那位表亲,不是普通的人物啊!”   “冯从义还是李信?”慕容武确认道,“玉昆的两个表亲可都不简单。”   “自然是顺丰行的冯大掌柜。他这两年奔走各方,从雍秦一地的豪商们手里,都化缘募来了不少钱钞,准备在天下各地设立雍州会所。不以生意行当区别,只以地域划分远近。照顾雍州——也就是秦凤路出来的商人、士子还有文武官员。”游师雄感慨地叹了口气,“这三位表兄弟都是异数,玉昆从文,李信从武,冯从义从商,三人在各自的那一片天地都是出类拔萃——玉昆当然更出色点——韩家家系倒也罢了,其父除了农事上其他地方都很普通,但他母家却是怎么看都觉得不简单。”   三位表兄弟中,韩冈当然是主心骨,但从李信和冯从义的表现上,也不能说他们占了韩冈多少的光。没有本事,做不了那么大的事。   “想不到运判和父母官一起来了。”苏昞一声笑,走进了厅中,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慕容武对苏昞的好心情惊讶得抬了抬眉毛,在他上任之后,几次见面都没见苏昞心情这般好过。“小弟是在先生的庄子上遇上景叔兄的。”解释了一句,心中则是讶异不已。   游师雄跟着对苏昞道:“小弟上京路过横渠,正好去探望一下师弟,没想到就碰上了思文。”   三人行了礼,各自坐下来。   寒暄了两句,苏昞问道,“先生庄子上的情况怎么样?”   慕容武端起粗瓷茶盏暖着手,回道:“小弟方才在先生的庄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房屋的情况都不错,就是后院的柴房给雪压塌了,已经吩咐人去重修。”抿了口热茶,他对苏昞笑道,“今天可真够冷的,昨天下雪时躲在房里烤火还不觉得,只觉得风雅。今天一出来,还没走两步,这骨髓都快要给冻住了。”   “多劳思文了。”苏昞点点头,又问“今年的租子都收上来了吧?有没有人抗租的?”   租地的农户不全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也有奸猾的,主家软上一点,佃农反过来就能骑在头上。许多时候,田租都要催上几遍才能到手。寡妇幼子加上没有一个家族支撑,很容易受人欺凌,恶奴欺主的事,时常都能听到。   “郿县中的哪个也不敢赖。”郿县知县笑了一笑,“其他的州县,小弟也提前写信过去了,各家都帮忙盯着,已经交齐了大半。不仅仅是小弟,景叔兄也在帮忙照看着。”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三)   张载身前没有置产,绝大部分的财产都送进了横渠书院这个无底洞。在他去世之后,张家的遗孀遗孤甚至连他的后事都办不起。还是几个学生,加上冯从义代表远在广西的韩冈,一起料理的后事,在横渠镇外张载父母的坟地边安葬。   在这之后,韩冈又指派冯从义帮张家置办了五百亩地,以保证自己的师母师弟的生活。在他的领头下,其他学生也零零碎碎凑了三百亩出来。只是这八百亩地,分布在凤翔府、京兆府、邠州、渭州的四个州府包括郿县在内的八个县里,收起账来不仅仅是麻烦,而是让人痛苦了。   不是因为凑地皮的人太多,导致土地零碎——韩冈送的五百亩,也分散在三个县中——而是因为在大宋任何一个内地州县,想要买到能有正常产出的大片田地的几率几乎为零,根本做不到。   做地主的没有不想将自己的土地连成一片——韩冈当年之所以会被人陷害,也不过是李癞子想要韩家的三亩菜田,好将家中的河滩田连成一片——但心想事成的寥寥无几,除非有几代人的经营,否则家里的田产都是东边一片,西边一片,能有十几亩整地都算大片了。   而且这个时代,土地交易频繁,有说法是“千年田易八百主”,许多土地几年就换一个主,不仅仅是在商业气氛浓厚的南方如此,就是视土地为生命的北方地主,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买地卖地,而且整地零卖的情况很多,一百亩地,今天送礼卖三亩,明天还债再卖五亩,再完整的田地,几年下来就成了。想要将分散的土地重新拼凑在一块儿,那目标田地的主人怎么可能还不趁着良机,抬高价码?   但为了解决八百亩地收账困难的问题,后来依然是冯从义和张载的学生们出手,靠着在关西大户中的人脉,帮着卖地置地换地,最后得到的田地还是八百亩,不过集中在凤翔府内的郿县、盩厔、扶风、岐山四个县中,同在一府,收账也方便多了。   听到今年租税收缴得差不多了,苏昞点着头,一副很是满意的样子,“子厚先生为人宽和,现在师母师弟也是一般,再不帮忙照看着,迟早会被下人所其欺。”   “季明兄说得是,小弟一定会注意照看的,这段时间可没有少跑。”拍胸脯保证过后,他试探地问道:“不知最近有什么喜事?怎么季明兄一下变得春风满面。”   苏昞也不瞒人:“是玉昆那边的事。”   “襄汉漕运成功了?”慕容复惊讶地叫道,“六十万石纲粮这么快就运到了?!”   “那下面是不是河北轨道该拿上台面了?”游师雄在战略上眼光,张门弟子中能排前三。一条马车速度的运输线,对国家战略的影响不言而喻,他看出其中门道的时候不比任何人晚。   “都不是,你们说的还没有登上台面,”苏昞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来。“你先看这一卷的内容再说。”他对着游师雄说道。   游师雄疑惑不解,接过来一看,脸色全都变了。抬头惊问:“这是真的?!”   慕容武好奇地探着头,就在游师雄的手中看到了让苏昞变得神神秘秘、而游师雄本人差点跳起来的报告。   竟然是种痘。   慕容武不怀疑韩冈的能力,但韩冈放出种痘法的时机很成问题,在官场上稍有眼色的,都能看得出其中有点不对劲。藏了十年了,再藏个两年也没什么关系,等到有关轨道的功劳先拿到手再说。选择当下放出来,理由当然只有一个,“这是何苦呢,再等两年也没有关系。”   但苏昞不这样看,“玉昆所学讲究以实为凭,玉昆精研格物之道,格出了其中的道理。又有谁能说一句不对?”   世人是现实的,韩冈通过板甲、飞船、轨道,再加上如今的牛痘,一步步地树立起了无人能动摇的权威,他在学术上的观点,自然也就如同天子的金口玉言一般,对其他学派拥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可以说,程颐入关中后的多日辛苦,韩冈只用了区区四个字,就将他打回了原形。   苏昞兴奋无比,但游师雄和慕容武则是面面相觑。以两人的政治智慧,哪里看不出韩冈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看苏昞的样子,只在乎能不能维系气学道统,但游师雄和慕容武却要为韩冈担心他日后的前途——这同样事关所有张门弟子。   “前五名皇子接连夭折,还有三位公主也是一样,其中多半就有因痘疮而夭折的。”游师雄声音干涩无比,“玉昆不愿有伤圣德,故而隐匿至今。但天子那里还不知会怎么想,万一有个奸佞进谗言……”   “玉昆既然将事情做出来了,肯定是考虑过了后果,你我也不必为他担心。”苏昞让游师雄和慕容武不必操心太多。   可游师雄和慕容武又哪里能不担心,当韩冈的奏章送到预案前,惹怒天子几乎是必然的,而且还少不了会升起猜忌之心。韩冈还不能抱怨,他所玩的就是这样的游戏。   苏昞现在的心情最平和:“有了玉昆的种痘免疫法,所有人的心都能安定下来。”   苏昞虽然没有明说出来,但前日看到韩冈让人送来的《桂窗丛谈》时,早已被韩冈的选择给触动了,还激动了很久。他在官场混迹多年,韩冈付出的代价苏昞难道能不知道,如此胸襟和见识的人物,的确是世所罕有。   韩冈虽然人在京西,但心还在气学上。为了维护气学一脉的根基,宁可放弃光明灿烂的前程,也要坚持心中的信念,这才是真正的儒者。韩冈都能做到,他为何不能做到?   “愚兄准备辞官了。”苏昞说得真诚,他此前只是辞了差遣,不去候阙,但在收到韩冈的来信后,就准备离开官场了,“虽然苏昞所学有限,不及子厚先生之十一,但同列张学门墙,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玉昆一人苦撑大局。”   游师雄和慕容武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叹息。苏昞这样的知名前辈,都给韩冈带下了水。   还有韩冈,怎么就那样的死心眼?韩冈平时看着多精明厉害的一个人,当初跟他岳父因学派不同而闹得差点翻脸,都有可能是做给天子看的,但这一次的表现实在是有辱过去立下的赫赫名望,难道他认为使天子的子嗣不再受痘疮困扰的功劳,能让他继续高歌猛进下去?   但两人无奈归无奈,韩冈的选择让他们也无法指摘,最后只能干脆了当地让韩冈继续守着下去。   ……   襄汉漕运的启动,使得襄州不仅成为物资集散中心,同时也成了信息情报的集散中心。   汴水上的两个转运中枢扬州和泗州,京城大商号至少会在其中一处设立分号。如今的襄州,也有成为另一处商行聚集的中心城市的趋势。   就在伏龙山中、黄庸还没有登门造访韩冈的时候,种痘免疫的传说就已经以襄州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散布开来。这个消息沿着沟通南北的通道,北上京畿,南下荆湖,不数日就传遍了沿线的各大州府,最后随着不断运抵京城的纲粮抵达了京师地界。   为了推行手实法,吕惠卿前些日子将吕升卿外放做了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俗称的府界提点。吕惠卿是打算在京城做个样板做出来,让朝堂上下都看一看手实法的成果。   吕升卿要为兄分忧,现在是忙里忙外。由于府界提点衙门因为韩冈的缘故,在熙宁七年搬到了白马县。吕升卿就不得不前往白马县,隔上好一阵才能回一趟京城。   不过吕升卿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开封府辖下的十八个县中来回跑。接触的人多,走的道路也多,听到的消息自然同样的多。种痘法出现在京西的消息,很快就传入吕升卿的耳中。   刚开始仅仅是一两句话,说有这回事而已。吕升卿哪里会当真,只当作笑话跟自己的幕僚说。但等到个中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地补充完整,他心中顿时就火烧火燎。急忙丢下手上所有的事,找了个借口跑回了京城。   回到家中,吕惠卿还没有回来。他在书房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吕惠卿回来。吕升卿草草地行礼问好,就急着道:“大哥,你听说了吧?外面都在传韩冈发明了种痘之术,能防痘疮了!”   吕惠卿仿佛没听到吕升卿的话,坐下来,抬起眼,慢悠悠地叹道:“建国公昨夜病卒。”   “啊?”吕升卿一时没反应过来。   “韩冈的奏章是今天早上到的。”吕惠卿语气平和的就像是寒暄时聊着天气:“而皇第七子建国公在昨夜夭折了……”停了一停,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是痘疮。”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四)   在京中流布数日的传言终于得到了证实,韩冈以身份、地位,以及在医道上的声望作保证,上书天子,声明困扰了天下无数生民的天花——或者叫痘疮——已经被成功制伏了。   毫无疑问,这是值得亿万人为之欢欣鼓舞的喜事。再多的大捷,再辉煌的胜利,也比不了一份能让疾疫远避,惠泽天下黎庶的医方。   但与此同时,皇第七子建国公赵价因痘疮而夭折的消息也传遍了京中。   这一天,京城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有人笑,有人忧,有人则是摇头感叹。   但普通的官员百姓还是关心着自家儿孙的安危,尽全力去打听其中的究竟。不是什么秘密,也没人刻意隐瞒,韩冈写在奏章中的内容,当天午后便在京城官宦人家传开了,再过三五日,街边卖油炸馉饳儿的小贩,多半都能知道韩冈在广西发现了不得天花的养牛人,结合了早前在神秘的孙道士那里学到人痘之术,运用格物之道,得到了如今种痘免疫法。   一朝得授于仙,继而又辛苦寻觅十年,锲而不舍加上细致入微的观察,最后在广西出现了转机,这是很有传奇性的一个故事。   对发明了安全无害的种痘免疫之术的韩冈,京城军民自然都是感激不已。当然,对于之前隐瞒了仙家传授的人痘之术,多少有些腹诽。不过,要除去自家的子嗣最近几年因痘疮而病夭的那些家庭。   所以人人都在看着天子,看他打算怎么发落韩冈。   傍晚的时候,章惇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宫城,神色如常地与同列告辞,回府后见到家人,也看不出有任何一样,直到踏进书房,才终于变了颜色。   “韩玉昆啊,韩玉昆,这次可真的做错了。”   章俞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儿子手按着额头,低低地说着什么。   “是为了韩冈的种痘免疫法?”章俞站在门口,出声问道。   章惇听到声音,猛然抬头,看了一眼后就连忙站起身,将座位让给章俞:“大人回来了?”   章俞坐下来,抬头追问:“是韩冈出事了吧?”   “今天上午的事。”章惇点头后,警觉地反问道,“父亲大人在哪里听说的?”   “方才在樊楼听人说的,弄得都没心情喝酒了……”章俞身上还有着酒水和脂粉的味道。儿子都执政西府了,他还是照样喜欢呼朋唤友地招妓饮宴,往往夜半方归,“能在樊楼里面喝酒的,果然都不是简单人物,为父跟礼院张伯约和曹家的老四坐一起,听到消息就让妓女都出去了。谁想到还没说两句,樊楼上下都没了丝弦声。”   对于自己父亲的喜好,章惇无可奈何,“想不到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寻常点的消息,从宫里传出来也需要一天两天,但军情从来不过夜,这一次的事,比军情又不知重要上多少倍。”章俞摇摇头,叹道:“事情太大了,前几天,种痘术的传言刚兴起的时候,就有人盯着通进银台司。咸宜坊第一区的那一位,比天子和东府恐怕都要早一步看到韩冈的奏章……虽然是抄本。”   章惇的脸顿时冷了起来:“贼心不死!”   “万里江山,亿兆子民,能死心吗?”章俞冷笑地说了一句,又正经起来问道:“天子是怎么看韩冈奏章的?”   章惇回忆起天子看到韩冈奏章后铁青的脸色,摇了摇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包括他章惇——胆大包天、让苏轼评价为“能自判其命,故能杀人”——在内,所有大臣都不寒而栗。   “建国公的病夭,给了天子很大的打击。人都糊涂了,正常是该辍朝的,却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地坐在了文德殿上,回到崇政殿也没有恢复,直到看到韩冈的奏章……”   “难怪。”在樊楼中听说今天天子依然临朝坐殿,章俞还觉得奇怪,这才知道整个人都伤心糊涂了,行事只知道照着日常习惯走。他本人是没有这个情况,但也曾经见识过。   “韩冈的奏章是走马递,从银台司直送进崇政殿?”章俞又问道。   “一直都是如此。要不然在政事堂中耽搁一天,情况还会好些。”章惇无奈地摇头,“韩冈奏章到的时候太不巧了,正好刚刚议定建国公如何追封——太师、尚书令、魏王,谥悼惠,从明天开始辍朝三日……”   天子没有抢过殿上力士手中的金骨朵,将御桌和摆在御桌上的奏章一起给砸了,章惇都为天子的冷静感到惊讶……或许是气到手脚发抖,站不起来了。天子当时可是亲自读着韩冈的奏章给他们这些臣子听啊!那个声音,本应在最让人恐惧的噩梦中才会出现。   章俞也快站不起来了。他现在是听得如同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然后一盆冰水倒浇下来,从囟门到脚底都直冒凉气。   天子也是人!新近丧子的父亲,谁的精神上能受得住这样的刺激?韩冈也真是倒运。   皇子前夜死,奏章今天到,这时机已经糟糕透顶了。偏偏抵达的时间,还糟糕透顶中的最要命的那一刻,真不知该如何去形容韩冈的运气了。   章惇算是知道当初文彦博在殿上兴致高昂骂着河湟损兵折将、祸国殃民,突然一封捷报送来,说是熙河路斩首几千几万,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自己还是旁观者,今天在殿上,都已经是心惊肉跳,韩冈在京西,襄汉漕运、种痘之术,两样大功攥在手上,恐怕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但建国公病卒的消息传过去,他的心情也许会跟刚刚致仕的文彦博一样。   “仅有的两名皇嗣现在就只剩一个。不说之前几年夭折的皇子公主了,就是韩冈能早上一个月将种痘法传来京城,好歹能将建国公给保下来。”   “韩玉昆行事谨慎害了他。”章惇很无奈,“在殿上听天子读着,儿子就知道事情不好了。丧子之痛,怎么跟天子说理?韩玉昆的确有理由,但天子如今的心情,怎么会管他的理由?”   皇帝对臣子的要求是什么?   第一条就是忠,第二条是忠,第三条还是忠。所谓事君惟忠,才能啊,德行啊,都得放在后面。   整件事,韩冈不犯刑律,依朝规也无过错。但在天子看来,不管韩冈怎么打算,他留着能挽救皇嗣的种痘法没有献上去就是不忠的表现。   将心比心,如果自家遇上这样的事,自家好几个儿子死在痘疮下,而朋友还藏私,慢悠悠地找着更好的方子,章惇肯定是认为这个朋友该杀上千刀——幸好没有,否则章惇肯定要跟韩冈翻脸。   救急如救火,当年韩冈领军南下,救援邕州,一路走得飞快,打了个李常杰措手不及,怎么偏偏这件事上变成了慢郎中?   “真没想到韩冈怎么这般失策,过去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啊。就是没有建国公的事,天子听说韩冈将人痘法藏了十年,心中也会好一阵不舒服。在奏章中,他根本就没必要将孙真人扯进来,直接说在广西无意中发现的不就好了?‘不经明验,不敢献上’,当作借口怎么也能糊弄过去了。换成是孙真人传授的方子,哪里需要试验?!”章俞为韩冈叹了口气,“可能是太顺了。年纪轻轻就是一阁学士,看人待物都没过去的灵气了。”   “天子这般做派,明天少不得就有御史上本弹劾韩冈。种痘之事上,韩冈并无罪。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章惇叹道,“那群乌鸦,看到有人要跌倒了,肯定就会围上去,不可能会放过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光是为了这一件事,天子能一辈子不待见他。”   明明身怀能挽救多少皇嗣的奇术,偏偏拖了整十年。韩冈凭着才能、功绩得到的圣眷,这下子肯定是烟消云散。   韩冈的才能即便冠绝当时,天子若是耍脾气,就是不用他又该怎么办?   嘉祐末年,翰林学士兼三司使的蔡襄本有一造两府的资格,但他据传在是否让英宗皇帝继承大统的问题上有过反对意见,等英宗登基后,一被御史弹劾就被打发出去了。   照惯例,高官被御史弹劾,即便是宰相也要归家待罪,自辩或是上表请罪,乃至请郡出外。而天子则会将请郡的奏章驳上几次,这是为了顾全士大夫的颜面。偏偏就是落在蔡襄身上,英宗皇帝直接就批准了,根本就不驳。   韩琦为此还问英宗,“自来两制请郡,须三两章。今一请而允,礼数似太简。”英宗的回答很妙:“使襄不再乞,则如之何?”   天子看不顺眼,自然就没办法,韩琦尽管是顾命元老、助英宗登基的第一功臣,也不便帮蔡襄说话,让蔡襄去了南方,没两年便病死。   “如今朝堂上希合上意的佞幸之辈甚多,不知子厚你打算怎么做?”章俞难得叫着章惇的表字,神色很是严肃。   “韩冈无负于我,过去又多得其力,如今之事又非韩冈故意而为……”章惇摇摇头,正色回复,“若还有人若想以不实之罪加诸其身,儿子当会上书。”   章俞看了章惇半天,最后叹道:“那就先给襄州写封信吧,虽然肯定会有人给韩冈报信,但你这封信却少不得。”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五)   钱乙是翰林医官,是世所公认的专治小儿科的名医。在京东行医数十年,声名达与京畿,才会被天子使人招入京城。   当今天子的儿子生一个死一个,英宗在位时间太短也就算了,但仁宗也是一般,自真宗朝后,没有一个皇嗣在宫中出生并养大,这根本就不是病症的问题了。钱乙做了多少年儿科名医,豪门富户走得多了,兄弟阋墙的戏码看得也多了。正常的情况下,哪有可能几十年来一个劲地死儿子?   传说宫中阴气深重,有历代无数生不出儿子的嫔妃郁郁而终后出来作祟。在钱乙看来,作祟的情况有,但绝不是与什么鬼神之说有关。另外天子本身体质就虚弱,偏好的女性有多是身轻如燕的类型,生出来的子嗣身体能好就有鬼了。   钱乙最怕的就是遇上体质虚弱的幼儿,太容易生病,而且治不好。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本就不是药石能根治的。若是遇上了疾疫,身体健康的幼子能保住性命,但体质虚弱的根本撑不住。建国公的痘疮,就是最好的例子,才下了两帖药,施了一回针,就过不用再麻烦他了。接着,就听说了种痘法。   今天一大早,宫中都在传说整个御史台大半都在上书弹劾献上了种痘法的韩龙图。   当然不是以种痘为名,有的说京西转运司的账目有错,耗用钱粮过多;有的则说韩冈本人贪渎,家中在熙河路有田三百顷;有的说韩冈在广西借势牟利;还有的说韩冈所学不正,更有的说韩冈欺世盗名。基本上就是痛打落水狗,趁着天子深恨韩冈的机会,踩一下让他们又羡又妒的龙图阁学士。   私下里的说法,无论人痘还是牛痘,既然学到手了,都该献上去,决定种痘法用于不用的当是天子,韩冈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决定?!   这叫什么?   活脱脱的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嘴脸。   明明已经是子孙受惠,却还要说为什么不早点来。出身民间的钱乙实在是不能习惯这样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的想法。他也曾经遇上过这样有理说不通的病家,吃过同样的苦。   韩冈通过十年的时间,将一个要死人的旧方,改成更为优良的新方。作为一位名医,钱乙当然知道找到一个对症的药方有多难。种痘之法闻所未闻,全无先例可循,要改进更是难上加难,从韩冈的奏章中,钱乙看到了千辛万苦的汗水,韩冈在广西为国事忙里忙外,还要分心医道。其中的用心之处,可不是几行字就能描述的出来的。   在天子明显带着猜疑之心来询问时,钱乙选择了不带倾向的公正回复:“药王孙真人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微臣旧年熟读多遍,前几天更曾特意翻看过,都没有发现能确定是种痘法的条目。”   “难道不是从孙思邈那里学来的?”   听到天子疑惑的声音,钱乙低头:“此非臣能所知。”   钱乙还能说什么?   论理他是该多谢韩冈的。他小小一个翰林医官,还是因为天家屡丧皇嗣才被召入京城,但第一次出手,就没能救回建国公。虽然因为是痘疮,不大可能会被治罪,不过已经是很尴尬了。而韩冈因为种痘法成为众矢之的,引开了世人的注意,无形中帮了他钱乙的大忙。   加上对韩冈如今的境遇的同情,以及同仇敌忾之心,钱乙当然想帮韩冈多说两句好话。但他只是翰林医官而已,不是翰林学士。属于翰林院,而不是翰林学士院,两个字的差别,决定了两边地位的截然不同。   不能说的再多了。   三十不到的龙图阁学士太受人嫉妒,此前由于天子的关照,能一直被保护着,不受嫉恨所扰,但现在圣眷不再,又有谁能阻挡韩冈受到攻击?恐怕天子也是快慰于心。   钱乙不敢再想下去了,这样的想法,对天子太过不敬。将堂堂一国之君想得小肚鸡肠,总归不太好。   钱乙腹诽着,但绝不敢宣之于口,帮人可以,但将自己搭进去可就不好了。   至于韩冈,钱乙爱莫能助,只能看他的运气了。那根本不是区区翰林医官所能涉足的领域。   ……   韩冈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当然不可能预料得到皇七子建国公正好赶在自己的奏章前一天,因痘疮而病卒。   当韩冈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愣了好半天,动荡起伏的心绪最后化为一抹苦笑,出现了在十年宦海沉浮已经变得温和惇厚的面容上。   这事是不是该叫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韩冈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并不是很确切,世事难料四个字倒是更贴切点。   往死里得罪了天子这件事,怎么都是没料到的。   韩冈也是父亲,如果自家的六个儿女中哪一个出了事,他肯定绝对不会原谅有能力相助,偏偏却没有出手的人。反倒是自己出事,倒还能一笑了之。   再冷静的人,关系到亲生的子女,也会将理智抛到九霄云外。何况如今的皇帝子嗣艰难,十一二个子女,只有三个活下来,而现在更只剩两人了。虽然道理上自己做得并没有错,但恨一个人,从来都不可能抱着客观的态度。   幸好自己现在是在京西,离得远了,赵顼的恨意一时还传不过来。而过些日子,应该就能冷静下来了。   转运司衙门的偏厅中,韩冈的幕僚们失魂落魄。他们跟随在韩冈身边,大多数都是看在大宋最年轻的学士光辉灿烂的前途上,眼见着襄汉漕运功成,又献上了种痘之术,本想着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成想一个惹,这下子功劳成了罪过。   可以想象,远在唐州的李诫和方兴听到这个消息后,将六十万石纲粮成功运抵京城的喜悦最多也只能剩下一成半成。   失望之下的抱怨自然免不了:“要是龙图早年能将人痘献上去就好了。”   韩冈叹了口气,到也不怪他们:“为什么你们会相信人痘之术一定管用?那是因为有牛痘作证明。还有我之前在陕西、在广西立下的微末之功为凭证。若是随便一名陌生的路人出来说他有种痘免疫之术,敢问诸位是相信他,并将此术献与天子,用人命来换取他口中的痘苗;还是完全不信,将他打出去?有几人会选择前者,几人选择后者?十年之前,我将种痘之术献上去,有没有人相信还是两说——区区一个选人,不过是跌打损伤上有点手段罢了,谁会信?换作是我也不会相信啊——即便是信了,又会怎样?给皇子皇女的痘苗,肯定要多种上几轮,而且为了保险起见,最好还是通过小儿来制作。”   韩冈一扫脸色发白的一众幕僚,笑容冰冷,“这个世上,竖刁易牙也是有的,多半会有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儿孙来换取富贵。但他们做下的事,罪孽也少不了我一份,哪里能忍心。”   有人信了三分,但还有人眼中闪着狐疑。   韩冈进一步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知诸位在求学过程中,师长的教导是信之无疑,完全不去思考?还是仔细揣摩,将之领会通透,并加以验证?……肯定是后者吧?可要用人命来换的人痘之术,又是毫无来由,有几人能坚持验证到最后一个轮回?过去也不见先例,与其说是医术,被人说是巫术的可能性更大。只要开了头,死了人,巫蛊之术的罪名可就让人想栽就栽,那是要掉脑袋的。”   “只要隐去得授人痘,说成是在广西发现的免疫牛痘不就行了?”   “那与欺世盗名何异?!种痘之术我只是改进而已,岂能据之为己功?”韩冈板下脸厉声喝问。   几个幕僚被叱问得面面相觑,哪有这种说法。   他们都不是十几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早看透了世情,哪里会相信这种场面话。能坐到韩冈这个位置上的,怎么会有如此幼稚的想法。这可是只用了十年就从一介布衣杀到龙图阁学士的异数。   “再说,为臣者又岂可欺君?”   韩冈义正辞严,堵的人无话可说。可从不欺君的臣子,不是一百个里都出不了一个,而是一百年都不一定出一个。   高居庙堂之上的皇帝出宫的机会一年也没几次,对外的信息掌握全都得靠奏章和密报,哪个做臣子的会在奏章中老老实实地说真相、只说真相、说全部的真相?总会有点偏向、有所取舍。就如包拯包孝肃,也没少说危言耸听的话。   但谁敢光明正大地说不可欺君这句话是放屁?   一众幕僚依然愁眉苦脸。韩冈的自辩的确有道理,但一个丧子的父亲,还有宫中的皇后,七皇子的母亲刑婉仪,以及过去子女因痘疮而夭折的嫔妃,他们在悲恸下,是不会讲道理的。   “你们放心,”韩冈却在笑,“天子是明君。”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六)   所谓明君,不是说赵顼能明察秋毫,明辨是非,只是说他是个聪明人而已。   聪明人当然也会为一时激动的情绪所掌握,但在激动过后,还是会恢复冷静,会做出符合自己利益的选择。   赵顼即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位君王,他的利益是家国天下,所以韩冈根本不担心他最后能将自己怎么样。   召入京城,给个高位是肯定的。襄汉漕运和种痘免疫,两件事加起来这么大的功劳,论理也该给予封赏,只是权力要削减一些。所谓宠以厚禄,削其权柄。毕竟功高盖主,总是会惹来忌惮。不过谅赵顼也不敢做得太过分,韩冈就有这份自信。   而且这也正合韩冈的心意,接下来的时间,他打算多分一些在学术上。没有多少士子敢于投奔被治罪的学者门下,传习他的学术。但如果是因为功劳太大而被供奉起来的人物,又是在交通往来最方便的京城,来自天下四方的士子们肯定会趋之若鹜。   回到内院,韩冈在小厅中坐了下来,对着身前的几位妻妾笑道,“过两天就可以把手上的俗事都放一边去了。”   “要回京城了?”周南问道,她的身子已经开始显怀,盈盈可掬的腰肢也圆润了许多。   “应该是先被弹劾。”韩冈撇了一下嘴,摊开双手,状似无奈地笑着:“建国公的事实在是太不巧了。”   王旖她们在内院也同样得到七皇子的消息了,在韩冈回来时,脸上都有着掩不住的惊讶。都是老夫老妻了,她们很容易就从韩冈的神色语气中,发现他根本没将七皇子病夭当一回事。联系起韩冈上书的时间,两件事巧合到难以想像。   王旖犹豫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官人是不是事先就知道建国公会在这几天夭折?”   “怎么可能?!”韩冈愣了一下之后,笑得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忙将手上的茶盏放下:“为夫也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不会把弄蓍草,更不会烧乌龟壳,怎么可能预料得到建国公会在这时候出事?只能说实在是太巧了。”   “真的是太巧了。”王旖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丈夫对算命、占卜不是很放在心上,更没见他摆弄过算命的蓍草,书房中唯一跟占卜有关的器物,还是堪舆用的罗盘。   “三哥哥,弹劾不会有事吧?”云娘关切地问着。   “可能一开始会有些小麻烦的,但天子毕竟是明君啊,岂会让不实之罪加在我这个功臣的头上?”   韩冈伸懒腰时的轻松自在,让四名妻妾看不到半点忧心之色。   他拿出来的牛痘之术,还有过往的发明,就是他手上最大的保证。襄州城中的卫生防疫局,如今成了最热闹的去处,每天在门外打转的小贩都有几十人,驱逐都驱逐不了,最后只能放着他们赚钱,十天下来,光是小买卖就让他们已经赚了不少。而种了痘的小儿更是以一天五百人的速度增加,感激韩冈的家庭也在飞速的增长。   “对了。”韩冈伸过懒腰后,坐直了身子,惫懒的神色收敛了些,“东跨院那边这几天可能有人家里会有急事,也许是父母重病、也许是幼子夭折,反正都要必须要紧急离开的事。别忘了准备一些盘缠以壮行色,以一人五十贯的标准。”   韩冈的吩咐,王旖和周南最先反应过来,王旖点头答应了。素心很快也明白了,摇摇头,没说什么。而云娘片刻之后,才终于想通,顿时柳眉倒竖,“平常好吃好喝的供奉着,才到了关键时候就要开溜,那些酒菜全都喂狗了!给他们五十贯做什么?五十文就够了!”   “那怎么行?”韩冈笑眯眯的摇头,“只用处几百一千贯,就能换个好名声,实在是太便宜了。”   “官人哪里还缺名声?能让离开的人没脸再回来就够了。”严素心粉面上挂着冰霜,也是一脸不快。   住在东跨院的都是投奔到韩冈门下的宾客,平日里好吃好喝,按月支俸,逢年过节也都少不了一份钱物,换季时还有几套新衣。花钱养着,不求他们同生共死,但那么早就往外逃,还真是让人心里觉得呕得慌。   “平日里冲着三哥哥跟狗一样一个劲地摇尾巴,到了主人家遇险的时候,却没了看门狗的忠心耿耿。真还不如多养几条狗。”云娘咕哝着,只让韩冈一人听见。   “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谁值得用,谁不值得用,今次之事上,便能见端的。”韩冈神色淡然,半点也看不到芥蒂,“这样好的机会,可是用钱都买不来的。”   “官人放心,奴家会安排好的。”王旖再次郑重地回答。   韩冈站起身:“好了,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大事了。今年的纲运算是成功了,六十万石全都通过了方城山,过两天就能全数抵达京城。不知还有多少人在意这一件事了。”   “官家和政事堂总不能干没了官人的功劳!”周南说道。   “当然不会,只是多半会耽搁一阵。”韩冈展颜笑道,“还是想想这一次为夫能得到几份弹劾吧,不知能不能达到两府的水平?”他冲着几位妻妾开着玩笑,“几年内,为夫是没办法晋身两府。若是这一次能在弹章上能与宰辅们一较高下,也算是提前享受一下两府的待遇了!”   ……   赶在京畿水道封冻前,襄汉漕运的六十万石纲粮终于成功运抵开封城西的合口仓中。   但在这个极具象征义的日子,原本应该在京城中引发轰动,掀起一片喧嚣的成果,却被更大的轰动给遮掩过去了。   没人能低估种痘对世人带来的影响。京城内外,酒楼茶肆,到处都在议论着此事。   怀疑种痘法的几乎没有。韩冈的盛名在外,世所公认的医道权威,传说中的药王弟子,普通百姓立刻就相信了八九分。而他对种痘法由来的详细描述又在情在理,化解了士大夫们心中的疑虑。   当然,世人相信种痘法的关键,还是因为韩冈已经在京西开始推广,据说行之有效,在上书之前,便已在几千人身上试用过了,并非空口说白话。   只可惜明明是一桩可喜可贺的美事,偏偏因为七皇子的夭折,让种痘免疫法平添波澜。原本应该催促天子尽快应允了韩冈的奏疏,早日在京城和天下诸路推行,却因七皇子建国公之事,一时间没有人敢于上奏,触天子霉头。反倒是御史台中御史,从中看到了机会。   何正臣得意地端着酒杯,与同僚对饮。   他们这些做御史的,被安排到这个位置上,就是用来威慑重臣。能成为监察御史、或是监察御史里行,基本上都是年轻气盛的低品京朝官——在官场,四十岁以下都可以归入年轻、新近的范围——而御史们的弹劾,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打响名声的良机。有了足够响亮的名声,是晋身高位的前提条件,大半高官显宦,都是从选作御史开始起家,数年便身登侍制的不在少数。   韩冈是个例外。而且他年齿之幼、官位之高,实在是让人嫉恨不已。不过他之前能一路飞升,在何正臣看来,主要还是靠了得到圣眷,加上一点机缘,将一分的能耐,说成了十分。世上有才有能者为数众多,不独韩冈一人,为何偏偏他能够例外?——还不是天子看重的缘故。   一直以来,天子对韩冈的看重,让御史们对他无可奈何。别看韩冈去岁从广西回京之后,天子对他冷淡得很,但御史们送上去的弹章根本都不批复,全数留中,不让任何人干扰到韩冈在京西的工作。   “不过眼下韩冈圣眷已衰,”何正臣冷笑着,“该是彻查他的时候了。”   “韩冈是奇才,他是靠能力得到天子眷顾。”同为御史的黄廉,对韩冈的评价比何正臣要高些,“可惜他辜负了天子,要不然,我们现在还等不到这个机会。”   都是有子有女的人,天子的心情也能体会一二,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就写了弹章上去。   “不过天子还是会用他的,”黄廉继续说着,“毕竟种痘免疫法还是需要他来主持。”   “使功不如使过。”何正臣提着酒壶给黄廉和自己倒酒,“推广种痘法的功劳太大了,天子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世上多有因人废事,为了种痘之术,韩冈不会被贬斥去远州,多半还能留京。不过天子对韩冈,肯定是会先责问,夺了他的官称,再让他戴罪立功……恶了天子,两府、两制都不用指望了。”   “政事堂那边有消息了。”一人匆匆闪进两名御史的包厢。   何正臣抬起眼:“是派人去京西体问,还是招韩冈入京?”   “是招韩冈入京,并遣中使去京西体问。”   何正臣和黄廉相视一笑,接着同时板起了脸,“中使?彻查朝臣不法事,自当出自御史台,岂是阉人可以干预,京西走马承受枉食君禄,不能纠举韩冈,这个账还没找他们算!”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七)   何正臣和黄廉匆匆而起,正准备与其他几名御史一起上书,将天子动用宦官去彻查京西转运司的打算给顶回去。可当他们回到御史台中,却听说彻查京西转运司的诏书在知制诰那里就已经给驳回去了,只留了诏韩冈入京的那份。   何黄二人相视而笑:“徐德占果然刚正。”   “朝中也没有几个士大夫喜欢看到阉宦四处乱跑。”   成功地让天子收回了派遣中使体问京西转运司不法之事的决定。但之后何正臣、黄廉二人联合其他几名御史,上书请求天子派遣朝臣去京西彻查韩冈的时候,却没了消息。   一天过去了,宫内什么动静都没有。对要弹劾韩冈的御史们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不能打动天子,想要找韩冈的错失,只会是自取其辱。   “肯定有人从中阻挠。”何正臣厉声道。   黄廉皱着眉头:“这几日,天子不在福宁殿,就在崇政殿。宫内不会有人帮韩冈,如果有奏章经过政事堂,总会有风声透出来,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何正臣和黄廉同时冷笑,“章惇。”   虽然别的途径不是没有,政事上的宰执也可以避开他人耳目直接上书,两制官中也有机会,但最大的可能还是与韩冈相交莫逆的枢密副使章惇。王珪、吕惠卿、元绛,有哪个会这个节骨眼上帮韩冈说话?   “也许是苏颂。”另一位御史在旁插话。   何正臣诧异地问道:“韩冈跟权知开封府的苏颂有什么关系?”   “韩冈跟苏颂一直有往来,死在邕州的苏缄更是苏颂的族叔。苏缄之子苏子元是韩冈在广西的下属,一直跟着韩冈。现在他坐着邕州知州的位置,也是韩冈推荐的,据说两家已经是姻亲了。”   “苏子元跟韩冈是姻亲?!”   黄廉和何正臣一听,当即就遣了台中两名干练的吏员去通进银台司查问。   御史不仅能风闻奏事,对朝臣的奏章都有阅览权,去通进银台司查问,完全在他们的权力范围之内。不过需要御史亲自去查实的情况不多,许多时候,派个人去问就够了。御史台里的胥吏,是京城中消息最灵通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分子。   半日之后,派去通进银台司的吏员回来了,对黄廉、何正臣等几名弹劾韩冈的御史禀报道:“苏大府今日上书,请求天子尽快下诏推行种痘法,并且还转递了万民书。京城之内,上千名士绅和百姓联名向开封府申请推广种痘免疫法。”   何正臣当即就怒道:“苏颂现在不忙着陈世儒弑母的案子,倒还有闲心管闲事!”   “这是好事啊。”黄廉笑着说道,“韩冈挂个药王弟子的身份将种痘法拿了出来,本来就受忌惮,这万民书可是往棺材上钉钉子,天子可不会待见。”   “药王弟子……”何正臣咬着牙,“韩冈奸狡的地方就在这里,明明说话行事都引人往那个地方去想,偏偏就是不肯承认他跟孙思邈的关系。”   两人都有些遗憾,要是韩冈肯说一句他是孙思邈的弟子,事情就好办了。可惜韩冈人前人后,从来都是矢口否认。   不过在这个世上,有些罪名不是看你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而是看你是不是能够做到。只要有那个能力,罪名就定了。   “苏颂那里好办,陈世儒那个案子能让他审得焦头烂额。只是章惇怎么办?”何正臣作难,不打掉韩冈在两府中的后台,想要动他,还是有些麻烦。   黄廉笑道:“章惇不是多干净的人,台中可就有他的把柄。”   招韩冈入京的诏书,很快就抵达了襄州。   这时候,受韩冈所托,编纂三字经的邵清、田腴,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家中的幕僚走了大半,韩冈送钱送物,倒是做到了善始善终。不过邵清、田腴都留了下来,还适时将三字经终于给修改定稿。   仅仅算是一篇字数中等的文章,韩冈匆匆一览,脸上就多了几分笑容,“多劳彦明【邵清】、诚伯【田腴】,这一篇,正是我想要的。”   三字经编写完成,韩冈欣喜不已,亲自题字作序,并制作封皮装订起来。看到上面只有自己的名字,没有韩冈的姓名,两人都惊讶不已。韩冈则笑道,“此书乃二位之功,韩冈岂能占为己有?”   对于韩冈的正直,邵清和田腴都很感动。世间编纂书籍,基本上都只留下主编的名字。主家让幕僚代为编书,也不是为了让幕僚留名。虽然韩冈在事前已经说了只想看到成品,不会夺他们的心血,但当真说到做到,还是有几分出乎意料。   李诫和方兴都回来了,神色都有些不安,他们的命运已经跟韩冈挂上钩了,不可能一走了之,也不愿一走了之。   韩冈则好言宽慰:“不用担心,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们的功劳谁也不能掩。至于那些不实之罪,都是因我而起,我怎么也不会让人栽到你们身上。”   安抚了幕僚,辞别了妻儿,韩冈随即北上京城。不数日,便回到了开封城中。在这几天中,黄廉、何正臣几次上书催促天子下诏搜查韩冈贪渎之罪,却都没有回音。   “天子还是看重韩冈,否则不会将彻查京西、熙河的事,拖延至今。”   “再看重也不可能比得上过去了。早半个月就能将建国公保下来,七名皇子只剩一个,韩冈隐匿不言的罪名有多大?天子的心结是解不开的。”黄廉冷笑道,“韩冈现在是进了京城,可还有谁能帮他。”   章惇是焦头烂额,御史台弹劾他父亲章俞和弟弟章恺侵占民田,开封府官各怀观望,畏避佥书。只能归府闭门,上书自辩。而苏缄也因为受到牵连,同时加上陈世儒弑母案而无暇他顾。   重臣之中,能帮他说话的两人都有了麻烦。   韩冈就在这个时候,进了城南驿。   “韩龙图?!”驿丞一声变了调的惊叫,让驿馆大厅中的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是小韩学士?”   “是韩龙图!”   “韩龙图,种痘法当真有用?!”   “小韩学士,有没有带痘苗上京?!”   不过刚刚登记了姓名,在城南驿中的官员全都涌了过来,甚至连照规矩递拜帖都等不及,簇拥在他身边,追问着种痘免疫法的详情。   韩冈甚至连梳洗更衣的时间都没有,在大厅中被人围着动都动不了。而消息很快散布出去,驿馆更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被赶过来的官绅所包围。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一名中使终于让韩冈身边清净了下来。   童贯带了赵顼的口谕来到韩冈的面前,“官家有旨,宣右司郎中、龙图阁学士、京西路转运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韩冈没有动弹。童贯一愣,忙低声催促道,“韩龙图,官家可是一听说你到了,便忙着招你进宫。”   韩冈根本就不理会童贯的催促:“御史所论,宰相亦得避位归府待罪。御史数论韩冈于京西、熙河行事,不彻查分明,哪有入宫面圣的道理?”韩冈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双手递给童贯,“这是臣之自辩,请天使代为呈送陛下。”   童贯为难了半天,看着韩冈神色中的坚持,叹了一口气,将奏章接了过来,转身离开。   韩冈也回身往驿馆内走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硬顶着天子的使臣不肯松口,恐怕很快就会传扬开了。到了他这个地位,一点也不能软,一旦松了口气,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要为人师表,名声是关键。坏了名声,谁来相投?不把贪赃、结党、所用非人的罪名给驳了,韩冈是绝不会入宫的。   他在心底冷笑着,既然有求于己,这帝王心术,还是收一收比较好。   “韩冈硬顶着没有入宫?”何正臣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是他几天来所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   原本还在担心韩冈的口才能扭转乾坤的人们,这个消息让他们几乎要弹冠相庆,这是自寻死路!摆出诚恳认罪的态度,天子看在他的功劳和苦劳上,说不定在敲打一番之后给个恩典,能将这件事轻轻放过,但眼下韩冈硬得像块茅厕里的石头,事情只会越变越糟。   可第二天,何正臣呆呆地站在御史台中的公厅内,难以置信地发问:“全都驳回了?”   黄廉也是呆愣的,只知点头:“天子将所有的弹章都驳回了。”   ……   “当然要驳回,几个皇子公主因痘疮而夭折,的确是事实。如果牛痘能早献上一个月半个月,皇第七子建国公说不定也还能保得住。眼下天子可就只剩一个儿子了。”   数日后,洛阳富府,窗外白雪皑皑,室内融融如春,香炉中青烟袅袅,与茶香、药香相合。太师致仕、韩国公富弼正与儿子富绍庭议论着京城近日种种。   弹劾韩冈的奏章堆起来差不多能有他半个人高,但天子留中的留中,驳回的驳回,完全没有责罚韩冈。甚至以襄汉漕运开通之功,加食邑四百户以作褒奖,并唐州沈括、汝州方静敏、转运司管勾公事方兴等有功官员皆有封赏,布衣李诫也得授从九品,进入官员的行列。   而坚持弹劾韩冈的何正臣、黄廉二名御史则是被贬斥出外。这个结果,让绝大多数观众跌碎了眼镜,当然,其中并不包括富弼。   “都只剩一个皇子了,在这时候,跟发明了产钳和种痘法的韩冈过不去,”富弼冷笑,“最高兴的会是谁?”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八)   “天子最怕什么?帝统有失,皇嗣不继。”富弼端坐着,自问自答,“就只剩一个儿子,天子还能得罪发明了产钳和种痘的韩冈?”   “韩冈难道事先算到建国公会出事?”富绍庭从他父亲的话中深思下去,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脊背有些发冷,“时间上也太巧了。”   “谁知道呢?”富弼摇了摇头,道:“不过七个里面剩两个与七个里面剩一个有区别吗?”   富绍庭抿抿嘴。的确没有大的区别。从一个甲子以来,皇宫中的历史来看,加起来才三周岁的两位皇子,长成人的几率,与一位皇子是一样高,也可以说是一样低,反正都是零。   “没能及时赶上救治建国公,天子恨韩冈是人之常情,虽没道理,却是免不了的事。但他他还要谢韩冈,让均国公不用担心痘疮。否则光是痘疮,就很可能让两个皇子都夭亡。”富弼,“不靠韩冈,基本上一个都很难养活。但依靠韩冈,多半还能保全一人。”   “种痘已经出来了,要韩冈还有什么用?”   “过河拆桥?”富弼嗤笑一声,“韩冈拿出产钳的时候,没人知道他会种痘。韩冈拿出种痘的之后,你能保证韩冈没有其他更为高明的医术?你说只剩一名皇子的天子,会不会使性子去赌?……我告诉你,怎么都不会赌的,连逼问都不敢。”   “那可是天子啊。”富绍庭咕哝着。   “天子?……富笃!”富弼突然冲外面叫了一声,将服侍他的老管家叫了进来,“早上我问你的话,你再跟大郎说一遍。”   富家的老管家问道:“就是小韩学士的事?”   “没错。你说一说外面怎么传的韩冈。”   “外面都说小韩学士是得了孙真人的真传,制产钳,种痘苗,救治天下小儿;还有说小韩学士是药师王佛座下弟子,又受了观世音菩萨的托付,出世抚保小儿。现在外面有人从转运司衙门里弄来了小韩学士的签押,说是烧成灰之后,和水服了,能安胎。”   咳,富绍庭突然咳嗽起来,拳头抵着嘴,掩饰自己的笑意。   富弼没有笑,挥挥手让富笃下去了。   “你笑世人,韩冈笑你。你们都给韩冈糊弄了。”富弼因老迈而浑浊的双眼,是看透世情的锐利老辣,“如果从来没有读过《浮力追源》,对飞船飞天的道理全然不知,突然看到一艘飞船载了人在天上,你会怎么想?”   富绍庭哑然,不用说的,肯定是往神仙妖魔上靠。   “韩冈如果不将飞船、种痘说通说透,朝堂上没他站的位子。换个手法,就是太平道、弥勒教,能骗下不知多少愚夫愚妇,士人也会为他所欺,午门外的一把刀少不了他。但韩冈将原理一说,再跟儒门扯上关联,所有士大夫都觉得平常了——只要多看多想,就是凡事多格一格,其实自己也能想得通。”富弼垂下来的银须,掩住了嘴角的讽刺,“士人多自傲,慢公卿、傲王侯,看到韩冈能做到,多半会觉得我也行,是也不是?”   富绍庭脸红了一下,他是洛阳城中最早得到显微镜中的一人,颇费了点周折才弄到手。这两天,听说了种痘之事后,他将显微镜摆弄来摆弄去,就是想着也能有所发现。   比起与狐朋狗友聚在一起饮宴狎妓、大吃大喝,做一些让人羞愧的诗词附庸风雅,带着子侄在读书之余,观察泥土中的细小生命,绘制最精细的虫豸的图形,与同好们聊着树叶上的脉络,水中的微虫,反倒更有意思的。同时,如何能让显微镜的放大效果更出色,他跟几个朋友也召集了好些工匠来试验。   富弼瞅了长子一眼。他对自己儿子还有几个孙子的爱好心知肚明,虽然摆弄显微镜也花钱,可比之饮宴要便宜得多,心中还是比较支持的。   “对韩冈的成就不以为然,这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富弼又开口,“离得远,自然是敬畏不已。可一旦离得近了,反而就觉得平常了。”   富绍庭看着自己的父亲眼望窗外,心道多半不是在说韩冈,而是在说皇帝。   富弼轻咳一声:“韩冈由人痘发明牛痘,如果他只说牛痘的事,不一定会有今天的麻烦,天子只会为建国公惋惜,不会心存芥蒂。但他偏偏将那位孙道士扯了出来,为什么?得了仙授良方,用了十年找到了比仙方更好地方子,他能做到的,世人也能做到。他能超越仙人,世人当然也能。从韩冈过去的行事来看,恐怕他就是希望士大夫们能这么想的。”   “为什么?”富绍庭很惊讶,韩冈绕来绕去,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当是为气学吧。”富弼略皱眉,疑惑的口气有几分不确定。前面对韩冈的猜测,他其实也没把握。   摇了摇头,回到原来的话题:“士大夫都在韩冈的解说下,对飞船、种痘等事都看透了,明白是格物的结果。但百姓呢,他们会怎么想?你们有没有想过?……除非想跟韩冈结死仇,否则士大夫当都是嘲笑世人多愚,以深悉其理而自傲。所以说韩冈聪明啊……”富弼看儿子的目光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诳的你们所有人以为能跟他一样聪明。让天下士绅‘聪明’到看不清种痘法对黎庶们意味着什么?想不到韩冈现在在百姓们心中又是什么身份?”   富绍庭很是有些难堪,但他还是想不通。“这跟天子要维护韩冈有何瓜葛?”   “不是天子,而是宫中。宫中能有士大夫的见识和性子吗?妇寺之辈,看韩冈倒是跟外面差不多。不管传说是真是假,水快没顶了,一根稻草都有人抓。病急乱投医,何况韩冈还有那么多成绩在?”   富绍庭眉头皱了半天,突然瞪大了眼睛,惊畏之情也随之缠住了心脏。   “天子已经三十岁了,唯一的皇子才三岁,身体还不好。”富弼深吸一口气,摇着头叹出来,“不是人人都有真宗的运气。”   仁宗皇帝是真宗四十过后所生,当时诸兄皆夭,是独生子。原本真宗都以绿车旄节迎濮安懿王入宫抚养,准备养为嗣子,仁宗出生后,才箫韶部乐送还府邸。但仁宗皇帝就没有这份运气了,儿子生一个死一个,最后没办法了,才从濮安懿王赵允让那里抱了排行十三的英宗赵曙回来。   “三十过后,子嗣是越来越难生。当今皇帝身体又不好,为了儿子旦旦而伐,日夜操劳,不见得能过五旬。万一六皇子均国公再出了事,想四十多岁生个嗣子出来,真得要祖宗保佑了。以前车为鉴,当今天子难道还想再弄出一个濮议之争来?”富弼冷笑,“也许应该叫雍议才是。”   “雍议……雍王?!”富绍庭脑筋转了一圈才想通。   “还不一定只是从雍王那里抱个儿子那么简单。万一今上天不假年,有保慈宫中主持,立长君也不是不可能的。”富弼眯起眼,“二大王即位,后妃们还有立足之地吗?想想太宗皇帝是怎么待孝章皇后的,向皇后不会不知道。就算天子要治罪韩冈,除了刑婉仪这样病夭皇嗣的嫔妃,其他哪个会支持?生了皇六子的朱贤妃不用说,就是向皇后,也会拼了命地要把皇帝劝住!又不是亲生儿子,死了也不见得有多伤心,只要能保着一个庶子登基,她就是太后。换做是雍王即位如何?”   富绍庭听得直冒冷汗,要不是在家中书房里,他都要夺门而出了。   富弼根本不怕。雪夜看禁书,这是很痛快的一件事。在家里说些悖逆不道的话,也叫一个痛快。   富弼说得很开心。别说在家里,就是当着皇帝的面,犯忌的话他也不是没说过!   当年因为曹太皇和英宗之间的事,差点被韩琦和欧阳修害死,他积了一肚子火。年纪越大,当年的仇怨就积得越深,韩琦和欧阳修去世的时候,就富弼没有派人致礼、送上奠仪。   “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伊尹什么人?殷商开国贤相,助汤建国。后商汤驾崩,其子太甲为君无道,伊尹便放逐太甲于桐宫,三年后见其悔改,才将之迎回——这是如今世上对上古历史的主流观点——他与废立天子的西汉权臣霍光是一向是被并称为伊霍。   曹太后对两府哭诉皇帝不孝,韩琦打个哈哈随口劝了两句当放屁,富弼可是冲着英宗这般出言威胁:不孝顺点,直接废了你。结果怎么样,每到富弼生辰,来自庆寿宫的赏赐最多,不是没有理由的。对比起来,韩冈献上种痘法迟了一步,又能算是什么罪名?   “当然,雍王即位的可能性的确不大。但以均国公的身子骨,天子肯定还是得想一想之后的事。”富弼扯着胡须,“从天子这边来考虑考虑,惩处了韩冈倒是不难,找个罪名发去远恶军州做个十年八年的知军州事,愿意为天子出口气的多得很,那几个御史不就是如此。说不定以韩冈的才干,还能让个没产出的下州转成富庶之地,生民安居乐业。可少了韩冈的一份力,万一绝嗣了怎么办?……过继吗?”   富绍庭沉默着,谁都知道过继的坏处。 第四十三章 庙堂垂衣天宇泰(十九)   “依律,人子过继之后,与生父母再无瓜葛。但英宗皇帝是怎么做的?”富弼忽然剔起的眉眼,显示他对十几年前的旧事,依然余怒未消,“仁宗大奠,梓宫之前,英宗称病不至,天子不可能没看到;太皇太后对两府哭诉英宗不孝,天子不可能没听到;英宗要追尊生父濮安懿王为皇考,当着天子面做的;韩琦使人灌醉太皇太后,伪传懿旨,同意追英宗生父为皇考,天子虽然不曾亲眼见证,肯定也有耳闻!”   富绍庭默然,自己的父亲以当年之事为恨,他是一直都知道的。   “没有儿子,帝统旁落,绝嗣的后果,天子决不会愿意看到。仁宗晚年,与曹太皇夜坐对哭,是因为什么?绝嗣啊!而韩冈名望再高,还能造反不成?总有挡着他的人。”富弼一个劲地摇头,嘿嘿冷笑,“前事历历在目。天子想要这样的孝子贤孙?!皇后想要这样的孝子贤孙?!……只要能帮他保住儿子,韩冈做得错失再多,名望再高,皇帝一根寒毛都不会动他。”   富绍庭只觉得体内的水分都化作冷汗流光了,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低头恭维道:“也只有大人能看得通透。”   富弼得意地扬起胡须:“皇佑、治平年间的宰辅也没几个了,当年的事,台上的有几人亲眼见证?御史台那些毛头小子当时还不知在哪里窝着。也只有王珪,当初做着翰林学士的……为父敢打赌,这一次,他这位三旨相公只是冷眼在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当世硕果仅存的两位三朝宰辅中的一人冷哼了一声,“御史台中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两只眼珠子只知道看着皇帝,一心只想踩人头上跳上去。都不想想后宫里面,要保住韩冈的有多少?事关皇嗣,后妃们劝一句比御史说一百句都管用。”   咂了咂嘴,富弼突然又挂下了脸:“韩冈肯定也是看明白了。至少看透了大半,所以才敢将种痘法的来龙去脉全都和盘托出,有恃无恐……现在后生小子,还真是……”   富绍庭脑袋在发懵。   富弼和所有老年人一样碎着嘴感慨了一阵,突又问道:“记得当年韩冈跟雍王争夺花魁的事吧?”   富绍庭点点头,怎么可能不记得?这可是传遍了天下的风流轶事!据说在南方还有人编成了说书的段子,不过改了人名、朝代罢了。在这些故事中,那位与穷措大抢花魁的亲王,都是可笑的反角。   “那为父问你,将为父、文彦博、韩冈摆在天子面前,你认为天子要托孤时会选谁?”   富绍庭整个人更是怔住了,空张着嘴,如金鱼一般无声地一张一合,不知该说什么。   只听着富弼朗声总结:“在皇子成年之前,天子绝不会动韩冈的,只会将他留在京中,保扶皇子!等过个十几年,如今的怒意,又哪还会留存到那时?早就一笑了之了。”   又过了两天,从京城送来了一份邸报,富弼拿着一看,顿时哈哈大笑而起。   “看看为父是怎么说的,”老头子都有了小孩子的得意,“病急乱投医,只要是根稻草,天子都会抓着不放,何独韩冈。”   富绍庭接过邸报,前两条无关紧要,第三条就是以尽死保赵氏孤儿事,以程婴为成信侯,公孙杵臼封忠智侯,立庙祭祀之。   他摇头叹着,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   “这是病急乱投医吧?”方兴抬眼问道。   “当然不是。”韩冈斟酌了一下,“好吧,应该是不全是。”他笑了起来,“这吴处厚还真是妙人。”   “‘臣尝读史记,考赵氏废兴本末,当屠岸贾之难,程婴、公孙杵臼尽死以全赵孤,宋有天下,二人忠义未见褒表,宜访其墓域,建为其祠。’”李诫笑着,“这样当真能保佑皇嗣?”   方兴和李诫都上京来了,虽然种痘法在京城中掀起的轩然大波掩盖了襄汉漕运的成就,但他们的功绩是实打实的。另外李德新也被急调入京,向天子、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以及贤妃验证种痘免疫法的效果,现在并不在驿馆中。   韩冈收起笑容,一声轻叹:“天子是想将整件事给打住,不想再听人闹腾了。”   此前逼得天子将弹劾自己的御史黄廉、何正臣贬斥出外,韩冈就成了御史台的眼中钉。这些监察百官的乌台言臣,哪个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宰相开罪他们,都会被恶狠狠地咬上一口,何论韩冈,同仇敌忾地继续上书弹劾。反正紧咬着韩冈肯定能得个铁骨铮铮的评价,就算出外过两年就能回京来,他们可不会怕事。   不过赵顼做了多年的皇帝,也知道如何应对这些有恃无恐、喜欢博取直名的御史。他突然之间将仅是区区一名选人的吴处厚的奏章批复下来,要为程婴和公孙杵臼立庙祭祀。有一半就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御史台偃旗息鼓。这样的暗示,比起明面上的训斥,更能让御史们听话。   而另一半,则是当真想给皇嗣多加一分保险。舐犊之心人皆有之,能保着唯一的儿子,就算只多百分之一的可能,赵顼也不会放过。也就是花点钱买个心安,说不定真是因为保护赵氏孤儿的两名忠义之士不得血食供奉,所以赵家的皇嗣始终保不住。六十多年了,没有一名在皇宫中出生的皇子长大成人,的确是给人一种受到诅咒的感觉。   “谏议,该进宫了吧?”方兴看看外面的天色,提醒韩冈。   韩冈皱眉道:“不说不要这么称呼吗?”   李诫依言换了称呼,“龙图,差不多到进宫时候了。”   韩冈本是正六品的右司郎中,因为有学士衔,再上一阶不是五品的卿监,而是一下跳到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以韩冈的年纪,未免太开玩笑了。谏议大夫是能担任执政的最低一级官阶。但凡臣僚,升任执政时,如果本官官阶不到谏议大夫,都会直升此阶,吕惠卿当年便是如此。可有功不能不赏,爵位要靠军功;散官阶则不足以褒奖;已是龙图阁学士,不可能让韩冈再往殿学士上去,也只能晋升他的本官——右谏议大夫。   谏议大夫是从四品,正常官员想靠磨勘,至少得要穷数十年之功方能晋升上来,所以绝大部分宰辅,第一次进中枢,都是跳级上来的。如韩冈这般,依靠世所难匹的功劳,将磨勘二字甩在身后,十年之内升到从四品,如今算是独一份。   不过韩冈还在等着他下一份的差遣,京西转运使的差事很快就该卸下了,就不知道下一步会在哪里。而今天入宫要讨论的事情,也许关系到他接下来的差事。   进了宫中,抵达崇政殿,却发现东府的三名宰执,王珪、吕惠卿和元绛都在。   “韩卿,你来得正好。”赵顼脸上温文笑意,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对韩冈的芥蒂,“推行免疫法的差事,朕与三位相公商量了,准备交给太医局,想听听你的意见。”   “太医局?”韩冈摇头,那群给圈养起来的御医不杀人就万幸了,哪里还能指望他们主持救灾防疫的工作。何况他们的职司和这个并不搭界,若真有此意,知制诰们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封驳回来,打他韩冈的脸同时,也向皇帝证明自己不是干吃饭的。   “救灾防疫非关医事,正如草台厮扑与战阵厮杀之别。太医局的医官一次救一人,而防疫则救万人。如是归入太医局,当灾疫一起,一介医官如何能驱使灾民迁移,如何能制止官吏主持的赈济工作,这些都不是区区医官该操心的。”   “以卿之意当归入何处?”   “以臣愚见,在朝,当新设一司,归于中书。在路,应由常平提举司监察。在州县,自有亲民官监理。”   “新设一司?”赵顼沉吟了一下,“也不无道理,不知韩卿打算起什么名字?”   “卫生司。守卫众生之司。”   韩冈前面在京西转运司设立卫生防疫局,名声都出去了,自是当顺理成章地推广开来。   “卫生?”赵顼摇了摇头,“不合古意。”   “不合古意”?韩冈脑中灵光一闪,那个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他在京城的这几天,听说赵顼正准备改易官制,重行三省六部制,本来以为是谣言,现在看来说不定是真的。   吕惠卿插话道:“《尚书·大禹谟》中有‘正德、利用、厚生’之语。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陛下此举为千古善政,养民亿万。名为厚生,理所当然。”   “厚生?”赵顼念了两遍,觉得还不错,“就叫厚生司好了,依韩卿的意见,安排在中书辖下。至于主官……”赵顼看着韩冈,“不知韩卿有何推荐?”   中书的人事,怎么轮得到自己来插话?瞥了一眼三位宰执,看着神色个个面露微笑,但心中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韩冈躬身推却,“臣任官多在外,对朝堂贤才一概不知,不敢妄言。厚生之事事关重大,想必陛下和三位相公、参政,能有更合适的人选。” 第四十四章 本无全缺又何惭(上)   韩冈没有去干涉厚生司的人事任命。   政事堂的几位宰执肯定都不会喜欢有人插手他们的职权范围,而韩冈本人更不可能去担任这个职位。   论级别,厚生司不会比军器监更高;论地位,中书五房,更为重要一点。韩冈在去广西之前,就担任了判军器监,推掉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以他现在从四品的官阶,加上龙图阁学士的贴职,不可能再去管理中书门下的下属机构。   这事就让赵顼和王珪他们费心去好了,韩冈如今正在风尖浪口上,还是少说一句比较好。   赵顼瞥了韩冈一眼:“朝堂上通医术的倒不少,明医理的却不多,韩卿名位已高,不便就任此职。可想找出个适任的,倒是难了。”   韩冈捧笏躬身:“臣也只是侥幸能有一愚之得,不敢说明了医理。不过执掌厚生司,陛下择一长于政事的老成官员即可,至于其下防疫厚生之事,自有专才负责。陛下选择群牧司中官吏,当也并不是看他们会不会养马。”   赵顼微微一笑:“韩卿所言在理。”转过来对三名宰执道,“不知诸卿有何推荐?”   元绛道:“厚生司若以依军器监例,当以两制以上侍从官判司事。权厚生司,当也得侍制以上。”   韩冈用眼角余光瞥了这位比王安石资格还老的新执政,虽然有自己挡在前面,但厚生司的差事做得好了,名望功绩都不会少,而且做起来似乎也不难,眼下只要派人下去传授种痘之术就可以,是块难得的肥肉,想要的人自然不少。但如果抢了,得罪的人更多。这是老狐狸一个,只定下框框,不去得罪任何人。   吕惠卿想要这个职位,但亲附他的官员品级都不高,侍制这条底线就全给挡了。至于其他人选,吕惠卿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了他们,而得罪更多的人,只能暂且保持沉默。   “还请陛下示下。”三旨相公请天子来发话。   赵顼想了一想:“就安焘吧。他刚从高丽出使回来不久,应该还没有新差遣。”   “陛下。”王珪为难地说道,“安焘两天前已经定了判将作监。”偷眼瞧了赵顼一下,“不过还没就任。”   “改判厚生司事。”赵顼爽快地敲定了安焘的新职位,对韩冈道:“安焘是个难得的老成之人,算是正合适。”   吕惠卿眼神闪过一丝惊疑,怎么看起来赵顼对韩冈的话这么放在心上。   王珪这时已经捧笏弯腰,“臣遵旨。”   “陛下。”等王珪直起腰杆,元绛就跟着道:“厚生司新立,事务繁芜,官吏未定,光是一判本司事远远不够,本司判官也当先行定下,以便能早日恩泽百姓。”   “说得也是。”赵顼点头道:“就从中书五房中挑一人来担纲好了。”   元绛闻言神色一僵,只是瞬息之后就又变了回去。韩冈全都看在眼里,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翘起了一点点,元绛很明显是看上了厚生司判官的差事。   这个位置需要的资序、阶级都不高,相对而言权位却很重,博取功劳的机会并不比判厚生司事的主官要差到哪里,是个升官的捷径。自然比判厚生司事更受欢迎。可赵顼却不动声色地就将条件划了下来,想必知道元绛打算推荐的人选并不在中书五房之中。   “不愧是做了十二年的天子了。”韩冈想着。赵顼有了十二年的皇帝经验,已经是对朝堂上的明争暗斗有了精巧的控制力,对臣子的小算盘,许多时候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吕惠卿本也想说话,提议一个他十分看好的年轻人,没想到天子的一句话,就给挡了回去。想了想,中书五房中的各房检正公事,有两个是他的人,但只有一个位置,权衡了利弊,很干脆地放弃了自己的机会。   等到元绛和吕惠卿将视线投过来,王珪才说话道:“权检正中书礼房蔡京,学识优良,才具过人,当能适任。”   韩冈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立刻风起云涌,几十年后的奸相,现在终于走上舞台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转得京官,竟然已经进入了中书五房中。按不知是谁人的说法,大奸大恶之辈,必然是有大智大勇。熙宁三年的那一科进士,蔡京算是爬得很快了。   “蔡京?”赵顼回忆了一下,倒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想起来了,前些天才见过面,“他的字不错。”   呈到赵顼面前的奏章贴黄以及公文上,经常能看见蔡京的手笔,赵顼也知道中枢之中有个善书法的。至于蔡京本人,尽管仅仅见过两面,但赵顼对那位英俊不凡的青年官员还是很有些印象。   他问着王珪和两名参知政事:“蔡京此人如何?”   元绛眉头微皱,道:“才学或如王相公所说,可他仅仅是京官,而且是前日刚刚转官。若依军器监例,判官也当由朝官担任,或资深京官。”   赵顼打断道:“事有从权,既然才具不差,当然是个好人选。四位卿家,你们的意下如何。觉得呢?”   天子都这么说了,吕惠卿和元绛哪里还能有意见。韩冈也没有意见,只是他是作为旁观者,觉得赵顼似乎是越来越独断独行了。再看看王珪,三旨相公和独断独行的天子是相辅相成的,一个巴掌可拍不响。   定下了厚生司的人事安排,其内部的事务,韩冈不插手,也不便插手。又听赵顼和三位宰执讨论过厚生司衙门的位置和内部官员人数定额,将大部分事给敲定,韩冈便从崇政殿中告退出来。   接触到殿外清冷的空气,韩冈总算是放松了下来。也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过两天厚生司的衙门就能开始运作了,多半还会跟蔡京打几次交道。   回到驿站的后花园中属于自己的小院,里面没有什么人气。方兴李诫多半是访友去了,但同样进宫,为太皇太后等人,展示如何种痘的李德新,比韩冈还要早一点回来。   见到韩冈,李德新连忙行礼问候。   “算是见过了太皇太后了?”韩冈坐下来,笑着问道。   李德新点点头:“小人进宫后,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来了,看小人给一名小宫女种痘。”   “哦?”韩冈拖长的声调,证明他对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兴趣,“太皇太后她们怎么说?”   李德兴道:“只是夸奖龙图的时候为多,小人则沾了龙图的光。”   也就是得到了赏赐了,太皇太后赏赐给人的分量从来都不少,而且太皇太后给了赏赐,其他如高太后、向皇后,都会应个景。   “还说什么时候开始给六皇子种痘了?”韩冈继续问道。   “没有。”李德新摇着头。今天他去宫中,仅是展示种痘的技巧,并没有提及给不给六皇子均国公种痘,他正色起来:“不过太皇太后也问了襄州种痘的情况,尤其是夭折了几名小儿都详详细细地问了一遍。”   韩冈也变得郑重起来,追问:“你怎么说的。”   “小人按龙图的吩咐,一切照实说。种痘之后,死了两名小儿的事都说了。”   种牛痘算是针对天花的特效疗法,但并不代表种了牛痘之后,就会百分百安全。吃饭能噎死,喝水能呛死,这门技术肯定也会有意外。总有一个两个运气不好的,或许是对牛痘过敏产生的并发症,或许干脆是无关的病症,正好撞上了。   在李德新上京前,他领导的队伍,已经在襄州给近万名小儿种过痘了,有两名意外身亡,比例已经很低了。   “没说其他的了?比如说种痘一定能成功?”   李德新摇摇头:“不敢多言。”   没哪个医生会大包大揽,说自己对治好患者能有百分百的把握。肯定是事先说些没把握的话,出了事也好开脱。若是成功了,也一样能分功。李德新是吃过大亏的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当说,有着鲜血的教训。韩冈也正是欣赏李德新的这一点,才让他负责种痘之事。   天花是重症,得了天花的小儿少说有一半撑不过来,不过牛痘出现后,没得的至少能通过牛痘不再受天花所苦。但种痘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风险,宫中便不敢拿六皇子来冒险。   韩冈倒不是太在乎。   按韩冈的说法,牛痘本就比人痘要安全,先在是种痘之后,从人身上取牛痘痘浆出来做疫苗,这样的轮回已经反复多次,若是还死人——虽然比例极小——总会让人在种痘之时胆战心惊。牛痘都如此,人痘的危险性就可见一斑。   这一事实,让天子或后妃在责怪自己之前,可以好好想一想,更是韩冈的一个借口。   不过韩冈也不会靠这点小事推卸责任。将宫中之事放在了一边,韩冈笑道:“窦舜卿如今正住在京城,说不定还担心你记着旧年恩怨……”   李德新摇了摇头,“过去的事就算了……这是龙图当初教训小人的话,小人一直谨记在心。” 第四十四章 本无全缺又何惭(中)   “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韩冈很满意李德新的回答。过去的旧怨的确没必要留着。   因为当年窦解做的蠢事,窦舜卿被连累得夺官两阶,不过他在军中势力深厚,用了七八年又升回来了,还求了天子的恩典,从武职转为文职。如今正在京城中,担任宫观使的闲差。   尽管品阶还是正三品的高官,但对现下正当红的名医李德新,他连句重话都不会敢说。而对于韩冈,窦舜卿更是只有躲着走的份。韩冈估计过些天他就该自请致仕,回相州老家去了,这京城可不好再留。   “过两日你认祖归宗,到时候收拾收拾,回家里去住。兄弟之间,不管过去有什么事,如今也不要放在心上了。”韩冈又说道。   李德新是铁面相公李士彬的幼子,当年来认亲,却被他的几位兄长给赶了出去。但以李德新现在的名望,不需要韩冈说话,他的几位兄长都是主动上门求着他认祖归宗。   “小人明白。”又叹了口气,李德新遗憾地说着,“若是仇师能来就好了,小人一直都想侍奉他老人家左右。”   天子本欲给李德新赠官,李德新本来打算推辞这份官职,请求转给他的老师仇一闻。仇一闻在河湟拓边时就有了一个医官的身份,但不是正经的官员。如果有了正式的官身,仇一闻的晚年也能过得更好一点。   可惜李德新被授予这份官职的理由,是朝廷承认了他李士彬儿子的身份,将荫补的官身给了他,而不是种痘的功劳——要是奖励种痘,不可能跳过韩冈——荫补的官职,只可能让给族人,不能让给外人,这让李德新很遗憾。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仇老将你当儿子看,看到你如今功成名就,会比自己做官更高兴。”   “都是龙图提携。”   “你若是没那个能耐,谁提携你都没用。”这些感谢的话,韩冈听得也厌了,“话也不多说,你下去歇着吧。过些天专门负责厚生司就要成立了,里面少不了你的一个位子。到时候有的是要忙。”   韩冈就这么闲了下来,上门拜访他的并不少,多是想帮家里的儿女早一点能种上牛痘,让李德新也一通忙活。而且也不知为什么,经常的就有人写了短笺,让仆人一起连着礼物送来,然后就等着韩冈写回帖。   得到礼物,按道理就该写回帖。就是不收,论礼节也得写回信感谢。一天总有十几起,两三天下来,韩冈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叫了随身的伴当出去打听。   他派出去的伴当,是个很伶俐的一个小伙子,才十七,其父伤了腿后投入韩家,连姓都改了,算是韩家的家生子。他名字很威风,在忠孝仁爱礼义廉耻八个字都用完的现在,代表着另一桩美德。   “龙图,打听到了,打听到了。”没过多久,活猴子一般的伴当跑了进来,“外面都说龙图的签名画押有安胎的功劳,只要烧成灰服用下去就行了。”   “啊?”韩冈就这么愣了半天。   自己在民间被神化的确是在他的预料之中,包拯能日审阳夜审阴,韩琦病逝,大星落于庭中,他韩冈做了那么多事,跟神仙挂上钩根本不出奇。但变成他的签名画押能安胎,这就未免太可笑了。   “龙图。”伴当嘻嘻笑着,“小人的浑家也快有身子了,看在小人一向勤谨的分上,赏给小人一个压宅的吧!”   “年终封红包,你那一份看来是不要装东西了,只要我签名画押就够了。是不是啊?”   伴当涎着脸笑道:“龙图是天上星宿下凡,签名画押都是能镇邪的。有了这宝物,没钱也甘心啊。”   韩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待家人一向宽和,倒是不怕跟自己开玩笑。   麻烦事的确不少,天天都要回好几十份拜帖,但来拜访他的高官却不多。   与他交好的章惇正被御史台弹劾,只好杜门不出。可能是受了韩冈的牵累也说不定,在弹劾韩冈被天子阻止之后,他们的精力就转到了章惇身上,看风色,不久之后章惇很可能要出外。   而另一个关系不错的苏颂,担任权知开封府的他则是陷于一桩人伦大案而无暇分身,说实话,弑母案在这个以孝治天下的时代,的确是很耸人听闻,又是事涉宰辅,牵连更多。   其他人则基本上都知道韩冈现在的情况,暂时都在观望风色。   韩冈对此则是付之冷笑。   他的行事的确触到了天子的逆鳞,不过天子眼下唯一的一个儿子却也攥在他的手中,这可以算得上是人质,没什么好怕的。   而且只要在赵顼看来,自家的亲弟弟的威胁性比他韩冈更大就可以了。话说回来,他韩冈一不带兵、二不秉政,能威胁到皇权的只有雍王赵颢。   因为当年之事,韩冈与雍王结下的仇怨很深。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如果雍王登位,韩冈必死无疑,不论是被病死、被自杀、还是别的原因,肯定是一个死字,全家也都不会有好下场。   故而所有朝臣中,最热心保护皇嗣的只会是他,最希望赵顼的儿子继位的也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故意拖延不上缴有效的医方,最后让皇嗣不得及时医治而死?只会是为了能让医方更加安全而努力。   这么简单的逻辑关系,会有人想不通吗?也许吧。可亲手将弟弟赶出皇宫的赵顼要是想不明白,未免就是个笑话了。但他心情总不会好就是了。   不过只要皇帝不认为自己是心存恶意,他的心情好不好,韩冈倒也不会太在乎了。自命正直的士大夫有几个会在乎天子的心情?做皇帝的也该习惯了。   韩冈有的是正经事要做。   在他进京后没两天,就传出消息要将原本合为一路的京西转运司重新分为南北二路,到时候,韩冈的京西转运使之职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这件事很快得到了确认。赵顼都向韩冈询问了他对分别在洛阳和襄州的两位转运副使的能力和品行的看法。基本上可以确定,因为在襄汉漕运上的功劳,他们将各自被扶正,分别统辖京西南路和京西北路的转运事务。   只不过襄汉漕运不归他们管。连同需要继续开挖的方城山渠道,新成立的襄汉发运司负责所有与襄汉漕运有直接关联的事务。不过眼下纲运因为隆冬而中断,发运司据说要到明年元月才正式成立,但从京城的传言中,第一任发运使多半会是沈括,而方兴、李诫都会在其中任职。   至于韩冈,他的差遣就很难定夺了。出外是不可能的,但在京城中,以他的官阶、贴职、资序,在两府中任职早够资格了,翰林学士这一级的两制官更是绰绰有余。不过韩冈不指望自己能有什么实权差遣,肯定是要消停个几年再说。   翰林学士是文学高选,就是不兼知制诰,也即是不用草诏的不在院学士,韩冈也不好意思去做。担任宫观使养老领干俸,韩冈更是还不到年纪。他估计自己多半是去崇文院,读书看报整理文牍档案,磨个几年性子。   这也是韩冈所希望的。之前的十年,他走得太快,正好可以停一下,歇歇脚,培养一下根基。而时间多了,也正好放在学术上。   因为自己依靠格物收获了可以免疫天花的牛痘,再加上《桂窗丛谈》的付梓,肯定能引发一股对自然科学的流行性的热潮。只要趁热打铁,当能将根基动摇的气学给稳定下来。   天子并没有让韩冈多等,他的差遣很快就被定了下来。   只是结果让韩冈很是惊讶,卸下京西转运使是在情理之中,但转任的职司却是群牧使——统管天下马政的群牧使。   该不会是前两天在崇政殿拿来作比较时给天子的灵感吧?韩冈惊讶之余不禁这么想着。   群牧使为群牧司长官,专领本司公事。大事与群牧制置使——此一职位由枢密使或副使或同签书枢密院公事兼掌,现在做兼职的是吕公著——同签署,小事遣副使处理,余事专决。   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官职,与掌管财政的三司是平级的中枢机构,并不归于中书门下管辖。许多时候,担任群牧使的官员还能兼一个翰林学士,与参知政事只有一线之隔。现任参知政事元绛就是从群牧使任上被提拔上去的,当时他便兼着翰林学士一职。   这是个很轻松的衙门,在新法将手触探到马政之后,许多的原本属于群牧司的职权,转到政事堂的手中。使得群牧司只剩下监察诸马监和掌管茶马互市的权力。   这也是个很有油水的衙门,“三班吃香,群牧吃粪”的俗语,就源自于可以贩卖粪肥充作小金库的群牧司。   不过群牧使这个职位,并不是很有权力的位置。“余事专决”中的余事,基本上可以解释为无事。大事是枢密使吕公著来处理,韩冈签个名画个押就可以;小事是群牧副使的职权,韩冈签个名画个押就可以;至于“余事”,如果有的话,基本上也就是签个名画个押就可以处理了。   所以说,夹心层的官儿不好做……   进冰箱了,韩冈想着。   但胜在轻松,他倒是蛮高兴的。 第四十四章 本无全缺又何惭(下)   同群牧使。   韩冈再拜起身接过诏书的时候,发现宣诏的石得一,脸色有点尴尬,上来道喜时,说话也不是很流畅。   他的反应,自是有所缘由。   群牧使和同群牧使,仅仅是加个同字,意义则大不相同。这是进士和同进士的区别,也是夫人和如夫人的差距。   本来听宫中传出的消息,韩冈还以为自己能替代担任现任群牧使的韩缜,谁能想到却是与韩缜做类似于伴奏、回声、影子的同僚,当真只需要签字画押了。   想想也是,群牧使一向兼任枢密都承旨,眼下天子就打算将自己晾起来,难道还能让自己在枢密院占个位置吗?   群牧使还有余事可决,又在枢密院兼差,但没有兼职的同群牧使,基本上就是跟宫观使一样的闲职,看来天子是一点事都不要自己做了。   抬眼看看石得一,天子近侍慌慌忙忙说了两句恭喜的话,便拿着喜钱向韩冈告辞。   石得一换做给其他官员宣诏,绝不会有现在局促不安。可韩冈不一样,实实在在的仙佛传人,怎么看都像是星君转世,对于他们这些身体不全的中官来说,很是有几分类似于面对宰相时的畏惧。   原本议定的韩冈职位真的是群牧使,可今天制书一下,就变成了同群牧使。根本就不让韩冈有再立功勋的机会。   不到三十就已经是当世有数名臣,不论在什么职位上都能做出一番成就。眼下还有献上种痘法的功劳没有赏赐,同时朝中又有在河北兴修轨道的动议,到时候,还要将首倡之功追到韩冈身上。   天子不是不想看到韩冈立功,但要是他再立功劳怎么解决?   韩冈的官位不能再升了,不做过一任宰执,本官升到谏议大夫基本上就已经到了顶。就是用爵位、食邑、散官、检校等空衔来赏赐,也是很麻烦。韩冈不及而立,就比得上那些辛苦了几十年的老臣,就等于给日后留下一个先例,让后人可以钻空子——到时候,想钻空子的人不会提到韩冈的功劳,只会看到韩冈的年纪。   石得一其实也为天子而感到头疼,韩冈留在京中怎么都不好安排,可为了六哥,还不能将他往外地打发,宫中都有说法,过一阵子,就让韩冈去资善堂兼差。   石得一匆匆忙忙地走了,韩冈毫无介怀地与驿站中前来观礼的其他官员打了招呼,笑着回去修改写好的谢表——原本是为了感谢天子赠以群牧使的奏表,现在得改成群牧副使才行。   接下了同群牧使的任命之后,韩冈不是急着上任,而是派人去襄州接家眷,又派人去开封府找房子。就跟宰执和三司使这样的高官一样,群牧使也有固定的宅邸,任职之后就可以搬进去,而同群牧使只能可怜的去租房子。   官员上任一般都有期限限制,需要在时限内就任。对于身在京城的韩冈来说,他十五天内到任就可以了。既然天子赵顼安排了这个职位,要他不要做事,自然就赶在最后一天去衙署——在需要体察上情的时候,韩冈一向会变得很知情识趣。   在城南驿住了两天,开封府那里批了一间带着七八亩后花园的宅子来,说是太祖一脉由秦康惠王的三子高平侯传下的宅邸。因为王安石改定宗室法,出了五服的宗室不再享受官职爵禄,这件宅子就被开封府找借口给收回了。空了一年,正好安排给王安石的女婿住,比起旧时韩冈担任判军器监时的三进宅子要大得多。   房子很旧,又是空关了一年,草木丛生,灰尘遍地,不仅仅要打扫起来,许多地方还要修理。按照惯例,开封府安排了二十四名兵卒,来府上听候使唤。韩冈就让他们先将主屋打扫出来,自己好住进来。   房子有了,韩冈接下来忙的倒还不仅仅是自己的事。闭门谢客的章惇那里,韩冈让人稍了封信,说了些安慰的话,尽一份心意。接着韩冈没去见他的顶头上司吕公著,而是去登门拜访王珪,他有事要求当今首相帮忙。   以韩冈如今的声望地位,纵然是礼绝百僚的王珪也不能慢待,很快就将韩冈迎进了会见亲友的花厅中。   听了韩冈的来意,王珪问道:“这个吴衍就是当年举荐玉昆你的人吧?”   “正是。韩冈为布衣时,是三人同荐,王资政、张团练,接下来就是吴通判,当时他正在雄武军节度判官任上。”   韩冈拜访王珪,正是为了当年帮了他大忙的吴衍。   吴衍算是很落魄了。如果当年他没有站错队,没有疏远王韶,能辅佐王韶攻取河湟,光是那一份军功,如今好歹一个上州知州。   加上王韶之后升任枢密副使,作为王韶的旧班底,不论是在熙河路任官,还是跟着王韶入京,甚至只需凭借参加过西北战事的资本,就能在官场中飞黄腾达——天子有开疆拓土之心,拥有军事才能和经验的文官,永远都比普通文官升得更快。   但吴衍做错了选择题,应该属于他的机会给了别人。韩冈姑且不提,就是当年听从他指派的王舜臣,只是一介兵卒的赵隆、李信,乃至仅为一衙内的王厚,如今都是高官显宦,镇守一方。   而吴衍,近十年过去了,他现如今还仅仅是个下州通判,想要再往上升,得一年年地熬着时间,这叫磨勘。   这才是底层官员的现状。选人转官很难,而京官升朝官也不是那么容易。金字塔状的官场构成,每向上一步,几乎都要经过一场不见血却同样惨烈的厮杀,要与无数同列相竞争。如果没有一个底蕴深厚的靠山,想多走一步都不可能。以吴衍的情况,他这辈子做到知军就到顶了。   不过韩冈对吴衍旧年的帮助感激甚深。若非有他指派了王舜臣护送,韩冈极有可能躲不过陈举接踵而来的攻击。   之前吴衍远在淮左任官,韩冈无从相助。正好吴衍如今上京,虽然他本人太重脸面没有登门,但韩冈从城南驿那里听说之后,在情在理也得帮他一把。   “玉昆当真是念旧情。”王珪笑赞了一句,接着就爽快给了韩冈一个肯定的答复,“厚生司中光是一个判官的确不够。”   “多谢相公。”韩冈起身拱手行礼,他是真心感谢王珪。   “如今天子有心振作,朝中要仰仗玉昆你的地方还很多。”   王珪是三旨相公,对天子来说,这样听话明事理的宰相的确很好使用,但到了面临危局和战乱的时候,能力就要考虑在前面了。   天子有意对西夏开战,王珪必须主动参与其中,掌握足够的资源,否则天子肯定是要在开战前换上一名到两名更为合适的宰相。   从熙宁三年开始,王珪就进入了政事堂,九年宰执,这个时间长得令人惊叹,但也代表着天子随时有将他换掉的可能——能做满十年宰辅,在立国以来的一百多年里,屈指可数。   王珪需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取得让人信服的功绩,不仅是为了将眼下首相的位置坐稳。而且更是为了准备在离开相位后,能够更顺利地卷土重来。   韩冈和王珪都是明白人,互相皆有所求,坐在一起,反而不用云山雾绕地兜圈子了。   “天子欲用兵于西夏,以如今大宋军力,当能轻易取之。但辽国动向不明,一旦开战,河北、河东或会变生肘腋。玉昆可有以教我?”   “料敌从宽,要用兵西夏,必须得将辽国一起算进来。纵然辽国一时不敢南侵,但在河北边境上囤积二三十万大军,不是不可能,甚至可以说是肯定会这么做。”   “所以要修轨道?”   韩冈点头:“河北军力主要在三关布防,大名府和开德府【澶州】也有重兵。不过几处兵力分散,辽军一旦南下,避实就虚,当为其各个击破。不过一旦有了贯通河北南北的轨道,大名府和开德府乃至京城,都可以轻易遣兵支援。若河北能以更胜辽人的速度在三关聚集起大军,想必辽主和魏王也得重新考虑一下火中取栗的后果。”   王珪想要的是胜利,不是辽国入侵后的替罪羊,轨道的好处显而易见:“这修路的人选,还得玉昆你来推荐。”   “李诫在营造之事上是奇才,下面的一干工匠也都听他的吩咐,相公可以将实务交予他来处理,另外遣人居上统管便是。”韩冈停了一下,“不过有件事,韩冈当先禀于相公。七百里和六十里完全是两回事。铁、木、石子这些建材要及时运到。七百里河北轨道的勘察、营造、转运、修理,更是前所未有的难题,一点意外,很可能要用上比预计的时间更长的工期。”   王珪咋舌:“要不是玉昆新授群牧司,要我就将你绑到河北去了。”   韩冈发现王珪有个好处,他能放下宰相的架子,该开玩笑就开玩笑,该恭维就恭维。当然,这也是韩冈的身份地位到了。   尽管王珪礼绝百僚,但韩冈已经差之不远,怎么说他都已是金字塔上最顶端的一群人中的一员。见面时都要给份脸面。   韩冈已是实打实的重臣。 第四十五章 仁声已逐春风至(上)   敲定了吴衍之事,韩冈从王珪府上告辞出来,没有回府,而是往开封府衙走去。   他打算趁机见苏颂一面,只为他给自己挑了一件好宅子,韩冈就得好生地感谢他。   只是苏颂现在是因为陈世儒弑母案而焦头烂额,而且这件案子还牵连到吕公著的身上,又有蔡确搅浑水。   “难啊。”苏颂摇头叹息,整个人仿佛老了许多。   精巧的家宴,设在开封府的后园中,权知开封府一边给韩冈倒酒,一边大煞风景地说着案情。   “陈世儒当真弑母了?”韩冈还是不敢相信外面的传言,“应该是李氏杀姑吧?”   弑母,千年之后,都是稳稳的死罪。而眼下更是被父母告了不孝,依律可以将儿子论以死罪的大宋!以孝治天下,将三纲五常视为维护社会稳定的铁律的时代。弑母可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跟造反一个等级的。相对而言,造反还能博得一些人的同情,而弑母就只有鄙视和厌憎。反倒是媳妇杀婆婆还好说些。   “本来我也是不信的。”苏颂摇着头,向韩冈介绍着案情。   陈世儒是仁宗朝的宰相陈执中的独子,案发前以国子博士的本官,在江南的太湖县做知县。他的妻子,被家仆首告唆使婢女用铁钉锥杀陈世儒之母张氏的李氏,是李中师的女儿。而李中师之妻吕氏则是吕夷简的孙女,吕公著的侄女,李氏自然也就是吕公著外侄孙女。   陈世儒在太湖县任官,而他的妻子李氏,跟绝大多数官宦人家一样,留在京城的家中侍奉舅姑——陈执中早已不在人世,李氏侍奉的是陈世儒的生母张氏,也就是本案的被害人。   被杀的张氏,是陈执中的宠妾,性格暴虐,几十年前在京中很有些名气。使人杖死十三岁的婢女迎儿是她,逼死另外两名婢女的也是她。一个月死了三人,当初这件事闹得很大,御史台接连上书,陈执中也被罢去相位。   而在陈执中死后,仁宗亲自安排张氏入寺庙中修行,直到陈世儒成人,方从庙中迎回。不过没多久她就死了,陈家报的是病死,然后陈世儒丁忧回京。但案发后,经过检查,张氏是被人谋杀。先下毒,后用铁钉锥入心口。   “那出首的仆人,说李氏吩咐下来‘博士一日持丧,当厚饷汝辈’。听起来倒像是唆使,但奴仆欺主的事太多,这话一开始我是不信。张氏待仆婢刻薄寡恩,又有昔年旧事,死于仆婢之手更对得上。但之后审问陈家家人,却发现整件事的确都跟李氏有关。陈家上下的仆婢,都收了赏赐封口,而出首告官的这一位,只是因为赏赐分配不均之故,才忿而站出来自首。”   “原来如此……这还真让人想不到,吕家怎么出了这么蠢的女儿。”   “她是李家的。”苏颂更正道。   “李中师手段也挺厉害,当年逼得韩国公【富弼】全家缴免行钱。”   “再厉害也是教女无方,而且这件案子不仅仅是李氏,陈世儒也脱不了罪名。”   “应该不可能吧?”韩冈不信,苏颂前面都已经明示他有证据,但从情理上推断,总觉得有几分让人疑惑。   李氏唆使婢女杀姑,有人证,有物证,口供虽然没有,但迟早能审出来。只是陈世儒他被牵扯进来就有些奇怪了。   “陈世儒没必要为了回京而弑母,想回京直接报病请辞就可以了,有的是人等他的位置。而李氏想要让丈夫回京,就没有别的理由,除非能说服陈世儒,否则就只有让他丁忧才可以。”   苏颂微微一笑,笑容还是脱不了苦涩:“那依玉昆你的想法,这个案子的真相该是什么样的?”   “应该有人要将水搅浑,闹到现在,外界对这件案子的称呼已经不是李氏杀姑案,而是陈世儒弑母案。但不管是李氏杀姑案,还是陈世儒弑母案,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只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在韩冈想来,这多半是想通过这件案子将吕公著给拉下来。而吕家也的确派了人来找苏颂关说,且吕家对大理寺很有影响力,几次出手干扰苏颂的审案。不过这件事已经给暴出来了,让吕公著好不狼狈。   此外韩冈还听到一种说法,御史中丞蔡确之父蔡黄裳,在陈执中离开相位,至陈州担任知州的时候,曾经因为一次疏忽犯了错,被陈执中逼得上表辞官。当时蔡确尚未成人,家里的顶梁柱没了收入,一家老小衣食无着,只能流寓陈州。几十年的恨意积攒下来。如今是蔡确在报复。   “真是一汪浑水。”韩冈感慨着,苏颂摊到这件案子运气真的是糟透了。身为权知开封府,想脱身都难,“不过怎么看,陈世儒都不会跟这一桩案子扯上关系。”   苏颂摇摇头:“虽然情理之中的确是这样么错。但玉昆你恐怕想不到,此案当真是与陈世儒有关,从审出来的口供来看,至少他是知情的。”   韩冈脸色变了,知道妻子唆使仆人杀母而不阻止,其实就是弑母,没有别的解释。   这件逆人伦的大案,如果出在地方上,当地的知县少不了会因为教化无功要被迫辞官,知州也得受到责罚,现在还是两位宰相的后人做出来的,谁碰了谁都会觉得棘手,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案子本身的问题了。   “那这件案子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韩冈疑惑不解地问道。   “玉昆,你不知道……”苏颂叹了半天的气,最后和着酒意将原因说了出来,“天子要保陈世儒。”   弑母,属于恶逆,排在十恶不赦重罪中的第四位,仅次于谋反、谋大逆、谋叛这三条,直接触犯天子的大不敬之罪则排在第六。   韩冈声音都尖锐了起来:“就这样,天子还要保他?!”   “‘止一子,留以存祭祀何如?’陈世儒是陈恭公【陈执中谥号恭】的独子。他若是死了,陈恭公这一房可就断了香火了。”苏颂苦笑,“虽说天子没明说,应该还有陈家、吕家的体面在。只是吕家一家倒罢了,两门宰相,其中还是独子,天子不想闹得太大。”   陈执中死的时候,英宗还只是汝南郡王府上的十三郎赵宗实——其父赵允让在几个月后病逝方才追封濮王——当今天子甚至没跟他打过照面。   可尽管这样,陈执中的儿子是犯下了恶逆之罪的弑母罪囚,赵顼照样还是想要保这个逆子一条性命——只因为陈世儒是陈执中的独子,更因为陈执中是宰相。   包括韩冈在内,他们这个等级的高官一向是受到优待的。做到了学士、直学士的文臣,晋身两府的宰执,才是真正能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至于下面的官员,那完全是两个阶层。   甚至是武将,比如当年做到枢密使的曹利用,也是明面上将其远斥,私下里让人下阴招,使其自裁罢了。明正典刑的杀,几乎是不可能的。   “前面只当是李氏杀姑,天子说‘此人伦大恶,当穷竟。’但现在变成了陈世儒涉案,天子要放他一马……给蔡确顶回去了。”苏颂抱怨着。   韩冈冷眼问着:“如果这一次没有御史台,这件案子基本上就能定下来了吧?”   苏颂叹了口气,自是默然不语。   陈执中逼得蔡黄裳辞官,蔡确与陈执中有深仇大恨,能毁了陈执中的儿子,灭了陈家的血脉,他是绝不会放过的这么好的机会。   御史大夫向不授人,御史中丞是实际意义上的一台之长,虽然御史们各个桀骜,许多时候不服管束。但蔡确他既然统领御史台,要想引导一下清议风向的,还是很容易的。   天子都压不下这些言官。乌鸦一叫,肯定是要死人了。   不知是谁人问的,御史台的言官为什么总是能升得那么快?有人就回答,因为色黑近紫——都是把他们当乌鸦看了。   “三纲五常,这是天条,子容兄,这一桩案子得尽快审结,否则御史台只会乐得将整件事给扩大下去。”   韩冈神色严肃,语气郑重。要是苏颂这边继续拖延,到时候,御史台的目标就不仅是预定中的吕家、陈家,连苏家也会给牵扯进来。说不定到时候,苏颂的职位也一并保不住——尽管之前御史台已经借用另一桩案子来弹劾苏颂宽纵,但间接的攻击,和直接的指责,两者之间的力度毕竟不一样。   “哪里还要玉昆你来说,愚兄这么多年见得多了?”苏颂自嘲地笑了一下,昨天苏颂心血来潮,算了一卦,最后可是没有好答案,“就是决心难下。现在正好,多谢玉昆襄助。”   “不敢。插一句话,只是口舌之劳而已,喝了子容兄的酒,要还上一句。”韩冈哪里会居功,根本就不干他的事,只是说了一句眼下这桩案子还是早点结束的好罢了。   苏颂呵呵笑了两声,又与韩冈一并喝酒聊天,暂将此事抛出脑后。 第四十五章 仁声已逐春风至(中)   拜访过王珪和苏颂,没有什么事要做的韩冈,就变得十分的清闲。   其实算一下时间,等自己捱到了时间点去群牧司报到,离着在京的各大衙门锁印放年假,也就七八天了。   都进入腊月了,韩冈暂时不想出门访友。上门的人就够多了,想要他回书安胎的更多,看着厚厚一叠短笺,他的牙都疼起来了。   就带着人,在自己的新居里转悠着。而开封府的户曹参军桓修仁正好来办交接,便一边为韩冈做介绍,一边一同在占地十几亩的前高平侯府中逛了起来。   绕过石灰斑驳的照壁,出现在面前的正堂高达近三丈,左右八个开间,前厅中六根巨柱都有一人粗细,梁柱间的绘饰虽然也同样是斑驳脱落,但只从残留下来的图案上看,肯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不是宗室戚里,也难有这样的规模。   “高平侯府源自秦康惠王,太平兴国八年修建,在天圣二年被焚,四年重修过。重修之后,前后十一楹,一百零六间,十四半间、二十一含、厦十七、过路一百二十九、披四、挟二十二、龟头总计十五所。虽然比不上咸宜坊、常乐坊,但在京城中也算是排在前面的大宅院,开封府的官产中,这样的宅院也不过三十一处,只比宰执官们的宅子小些。至于更大的宅院,就不是官产了,而是皇产了。”   桓修仁对自己管理的数字如数家珍,韩冈眼中闪过一阵惊异,他当年担任开封府界提点,这一位还没有调来任职,他接触过的开封府中的属僚,没一个有他的水平。   跨过中门,进入内院,一下就变了形制。左右厢向内缩进,让内院的正院显得十分狭促。   桓修仁向韩冈道:“原本宅院中没有这么多间房,就是重修后,也只有八十一间。不过在皇佑年间高平侯府分家,连整间宅院全给分了,东西跨院和后花园都分给了各房居住,所以另外有所增筑,直至如今的规模。”   原来如此。韩冈看着院中的建筑,“难怪新旧不一。”   高平侯家家大业大,分家后人口更多,不过以韩家的人口却用不到这么多房子。除非能把巩州的庄子一起搬来,不然能有一半空屋。   在后花园的入口,有一座小院,应当是老主人闲居之所,屋舍用料考究,甚至比起正堂都要强上几分,挂了个退思堂的匾额,也是韩冈这般猜测的原因。   韩冈挺喜欢这个名字,出自左传,“林父之事君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社稷之卫也”,而且落款还是蔡襄。千年之后,是让人打破头的宝贝,遂让人取下来送去重新上漆涂金。   桓修仁凑着趣说着:“当年蔡君谟以书、茶二事闻名京中,开封内外,不少地方都能看到他的墨宝。”   而位于后花园内的一座小楼、一座独院,分别名为小琼楼、听雨阁,这就有些恶俗了。韩冈看了看,倒是有心摘下来当劈柴烧。   后花园中,一个坑接一个坑,宛如月球表面。如果时人能有高倍率的望远镜,应当能与韩冈有同样的感慨。不过有一件事让韩冈很奇怪,不知为什么,显微镜都有了,望远镜却到现在没有出现,不知是有人发明了之后藏私,还是这层窗户纸太严实。但韩冈没打算去捅破,应该是迟早的事。   “高平侯家的花木很是有名,不过几十本名花名木在搬家时就挖走了。”桓修仁向着神飞天外的韩冈解释着。   韩冈低头,一个一丈大小的深坑就在眼前,里面还积了半坑水。抬头看看桓修仁,这是哪种的花木?百年老树吗?   桓修仁想了半天,才说道:“应该是为了窖金。可能是过去高平侯府有钱时埋进去的,搬家时不得不重新挖出来。”   说得没把握,韩冈也没放在心上。望了一圈前高平侯府破败的后花园,他就摇头笑了笑,不单是后花园的问题。   韩家的新居没有人居住的时间不过一年,将杂草杂木都清除干净后,看起来也就勉强能住人了。不过许多地方,甚至正屋中厅向院庭突出的龟头——很早以前,韩冈为这个名字笑过,在后世应该叫抱厦的小间——连天花上的承尘,都给泡烂了。   韩冈和桓修仁两人从前到后绕了一圈,用去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有问题的地方发现了许多。   在韩冈看来,整间宅院里里外外都应该整修一下,否则不定什么时候,一阵风吹来,就能吹倒几间房。不过这间宅院属于官产,要整修也该房东来。   韩冈没指望开封府能帮他将整间宅子全都修上一遍,但好歹将朽烂的木料给换了,这也是房东的责任。   可惜桓修仁却摇头:“龙图,道理是这么说,但实话说出来不怕龙图你生气,除了桐油、青瓦以及瓦当以外,府中没有其他材料可以提供。而且这三样都要,但实际上还是要花钱来买,府衙里也不会这笔钱负责。依府中的惯例,只要能住人,就是椽子都烂光了,也不会主动去整修。”   韩冈很意外:“记得我过去住在京城时,也是租了官产,怎么没听说这回事?”   “龙图,那里的一片可都是新宅,建起来才十年不到,哪里是这间五十年的宅子可比?”桓修仁叫苦道:“虽然下官当时还没有调来京畿,但龙图能在那里得到一件宅子,说起来,当是龙图就已经有了赫赫声名,所以衙中不敢相欺。”   韩冈听了倒也罢了,不打算为难人。将交接办好,让人送了桓修仁出去,紧跟着就来了一名访客,竟是童贯。   “龙图,天子在崇政殿有召,请龙图即刻入宫。”   韩冈领了口谕,心中却满是疑惑,弄不清楚天子怎么这么急,竟让他去崇政殿。他才刚刚打定主意,对朝堂上的政事不去多费心神,做个合格的旁观者。想不到转过脸来,天子就让他去崇政殿,应当不是任实职,但肯定有事要咨询他。   但凡中使,没有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童贯哪里不知这是与韩冈结深善缘的良机,低声道:“是轨道的事。方城轨道成果斐然,官家心中欢喜。”   韩冈心中有了底,换了一身干净的公服,便出了门,与童贯一起往宫中去。   崇政殿中,除了正在被御史弹劾的吕公著和章惇,宰辅们现在都在。赵顼投过来的眼神中,没了前些天的冷淡。   待韩冈行过礼,赵顼就连声说着:“韩卿可知道方城轨道这个月收取的运费是多少?”   韩冈当然知道,但不方便说,“还请陛下示下。”   只见赵顼兴奋得两眼发光:“收入两万四千一百余贯,除去人工、牲畜食料以及修补损耗,净入整整两万贯!此皆是韩卿之力!”   为了区区两万贯,至于吗?   当然是没问题的。   因为赵顼看到不仅仅是一个方城山。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赵顼做了多年的皇帝,一早就知道钱的重要性。经过了王安石的多年熏陶,赵顼并不在乎当着儒臣的面,谈论收入、财计之类的话题,不怕丢面子。   他在景福殿库以八句四言诗为分库库名,“五季失国,玁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当作扑满用来积攒军费,多一分钱,就离胜利更近一分。   吕惠卿接口:“方城轨道在纲运结束之后,才转为民间使用。这才过去一个月,就净入两万贯,而且还是刚开通不久,没有什么名气。到了明年,当有三十万贯到四十万贯,五十万贯也是可能的。”   去年全国的商税收入也不过一千万贯,其中东京都商税院是四十万贯,预计明年的收入不会比去年增加到哪里,而区区方城轨道,就基本上能与东京一城的商税持平,相当于天下商税收入的二十分之一到二十五分之一。   “而且方城山中的轨道才不过六十里路!”赵顼激动地补充。   “陛下。”韩冈看不下去了,泼起了冷水,“时值年终,行旅商人往来众多,是一年中的特例。若要计算全年收入的话,不当以其为本。”   “韩卿有所不知,方城轨道客运收入倒是不多,但货运营收甚多。等到了明年开春,只会比冬月腊月的收入更多。”赵顼说话的口气像个二道贩子,宣扬着自己手上的货物。   吕惠卿说道:“用渠道,只能收个百分之二的过税,山南、山北各收一次,也不过百分之四。但利用轨道,不但能收过税,而且还能收运费。同时在船只向有轨马车的转运过程中,查税也能变得很方便,不怕有人夹带隐瞒。”   “虽然货运收起来多了点,而且没了夹带,但总体算来,还是要比从扬州绕道汴河的那一段要省钱。”元绛也跟着道,“其实,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够了。”   这是典型的双赢。 第四十五章 仁声已逐春风至(下)   天子和宰执们兴奋得一头热,韩冈平静地问了一句,“那方城山渠道该如何处置?”   场面一下就冷了下来。   被韩冈提醒,赵顼和众宰辅都反应了过来。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开凿方城渠道?现在开始这就是个问题了。   如今一个月就给朝廷带来两万贯净收入的方城轨道,从一开始,就被韩冈说成是方城渠道修成前临时性的替代方案。一旦方城渠道修成,整条襄汉漕渠贯通,那么方城轨道的作用也就随之消失。   从水到陆,再从陆到水的复杂过程,哪有一艘货船直放东京的顺畅?白痴都不会选择给朝廷在方城山上剥一层皮,就算依靠预定中的船闸也可以收费,但哪里可能比得上方城轨道的收入。   赵顼和一众宰辅很是为难。统治和治理亿万子民的几个人,双眉都向内蹙起,在眉心处挤出几条沟壑来。   运河渠道只要及时疏浚,就能保证长期使用。比如汴河,都是冬天动用民夫疏浚,然后春暖花开之后,就可以用上一整年。而轨道,则是少不了日常维修,人、马、车辆都得备齐。万一哪一天轨道出问题,整条运输线都要瘫痪。   可要是为了这个万一,继续开凿方城渠道,一年几十万贯的净收入就没了。养一名上位军额的禁军士兵,一年差不多要五十贯。少了方城山的五十万贯,也就是少养了一万精兵!以朝廷在襄汉漕运上投入的巨量资金——不仅仅是方城轨道,还包括港口的建设,河流整治,车辆、船只和牲畜的费用——三年就能回本,之后全是净赚。善财难舍,到嘴的肥肉要丢掉,谁能舍得?   吕惠卿皱眉了半天,问韩冈道:“轨道维修上,可会有什么难处?”   “日常维护和整修,之前都有考虑到,安排了人手常年巡视。但到底这份安排能不能让轨道保持稳定,就得看日后常年运行的结果了。光是六十万石纲粮的加急运输,还不足以为凭。”   韩冈说得似乎很保守,但谁都能听得出来,韩冈这是在帮轨道说话。六十万石纲粮的加急运输,其表现出来的运输能力和安全性并不输给汴河,只是没有时间来验证而已。可要是依从了韩冈,日后出了事,他这番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追究都没办法。   因为之前的累累功绩,韩冈在营造工程上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威。如果他拍胸脯保证,在场的人都能放心去使用轨道,但他话说得圆滑,顿时便让人少了两分信心,没人愿意就此事拍板。   韩冈不是不想下定论,他一心一意地就是想要推动轨道的发展,以日后的火车和铁路为最终目标。但他不敢保证之后轨道的收入能比得上现在。技术很重要,但管理更为重要,要是人人伸手,轨道走的人少了,也没是钱赚的。   韩冈是不太相信地方官吏的人品,眼下是刚开张,管理严格,加上对怎么从轨道中榨取油水还没有经验,一时不敢伸手,也不知该如何伸手,但时间长了,哪一个都不会放过捞钱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阳光照不到的灰色地带,也是有规则的,这个规则在轨道的运行过程中会逐渐成形,然后稳定下来。划定了朝廷和个人的利益分配,到那个时候,朝廷的收入才是正常的收入。可能比现在多,也可能比现在少,韩冈无法确定。干脆丢出去,让天子和宰辅自己去想。   吕惠卿不说话,元绛不说话,王珪当然更不会表明自己的意见,而枢密院唯一到场的郭逵就是块石像,作为由武职担任执政的将领,在政事上的发言权,还不如下面的监察御史,他没资格说话。   赵顼眼睛扫来扫去,见几个宰辅都贯彻着沉默是金的格言,只能道:“此事等薛向来了再说。”   韩冈没想到赵顼还召见了薛向。不过薛向是当朝数一数二的财计大家,长期担任六路发运使,维护朝廷命脉,是纲运上的权威,他的意见自然分量极重,也是必须要听取的。   在薛向到来之前,方城渠道和方城轨道如何取舍的问题,只能先放在一边。但变得没有问题的就是河北轨道。   六十里的方城轨道都能有这么多收入,那七百里河北轨道只会更多。赵顼说出来时,双眼又开始发亮。尽管河北轨道的初衷是军用,可用在民事上,也不会影响到对契丹人的威慑力。   “连接河北各大州府的轨道第一期工程,总共七百里,从白马县对岸,一直延伸到真定,途径河北最为富庶的几个州府。”韩冈停了一下,环目一扫,天子和宰辅都是聚精会神,“从方城轨道上看,过税和运费是相应的,从这几个州府收到的过税反推回去,应当能对轨道货运的收入有个大概的预计。同时长途客运比起短途客运更为艰难,选择轨道的人会更多。官员出行用轨道,各州县节省下来的驿站开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赵顼双眼不只是发亮了,而是在闪光:“王卿,回去后即刻让人去估算一下,建成河北轨道后能增收多少、节省多少,然后尽快报上来!”   “臣恭领圣旨。”王珪躬身领命。   “不过千里转运和百里运输,难度截然不同。就是修路,长达千里的道路和区区六十里,难易与否也有着天壤之别,需要贤能之辈统掌其事。”元绛不是白白做着参知政事,长途轨道的问题看得很清楚。   “诚如元卿所言,当择以贤才。”赵顼瞥了眼韩冈,这位贤才眼下不能用,到底让谁去主持轨道工役,之后又让谁去掌管轨道发运事,都是让人头疼的选择。   宰辅们继续讨论着河北轨道的好处,以及建设和运行时可能会遇到的问题,薛向这时奉召进了殿来。   专业人士到来,赵顼立刻就向他咨询起正在讨论中河北轨道。   听了吕惠卿和韩冈的叙述,薛向沉吟了一下,便开口道:“河北的轨道,一开始的第一条,也就是韩群牧所说第一期工程,是南北向,从京畿渡过黄河开始,一路北上,直抵真定,甚至可能再往北,抵达三关。以其转运之速,震慑北蛮。以臣观之,当可抵得上十万大军。”   赵顼连连点头。薛向曾经在陕西任职过,负责过战备物资的转运,也参与过战略战术的谋划,在军事上也是有一定的水准。说起这方面的话题,也有几分分量。   薛向赞了几句之后,话头一转:“但这条轨道尽管贯通河北,可河北商货往来的数量,远远比不上襄汉漕运。最后朝廷能得到的收入,不能以方城轨道为凭据。”   韩冈不置可否,只是天子视线投过来的时候,头微不可察地上下动了动。不是同意,只是在朝堂上做个优秀的壁花。   顺畅的交通,会促进经济的发展。要致富,先修路,这句话千年之后小孩子都知道。不过这一点,就不是现在的朝臣所能理解。不是他们才智不够,而是他们本身的局限性。   天下财富自有定数,不在此,便在彼。朝廷开源,就是与民争利——这是司马光的观点。   如果是在以农业为主体的社会,而且是和平了一百多年的社会,司马光的观点是没有错的。值得商榷的,也就是对“民”的定义而已。   “而且轨道几近千里,一车商货自真定运来京城,在河北为止,途中所历州县有真定的栾城、元氏,赵州的高邑、柏乡、临城,邢州的内丘、龙冈、沙河,洺州的永年,磁州的邯郸、滏阳,相州的安阳、汤阴,安利军的黎阳。”薛向扳着手指一个县一个县地数着,显示了他对河北地理了如指掌,“沿途十四县,过税两成八,轨道上车马不能久停,试问过税如何收取?”   赵顼立刻将视线投向韩冈,韩冈还没有动作,就听到薛向自问自答:“以臣愚见,可视沿途所历州县数量,在装车前收取,定好契约关防,至卸载处查验便是。免去了税卡中小吏的刁难,朝廷税入不减,而商人更得其便,如此必有更多商人选择轨道……唯一可虑的,就只是州县中必会有所怨言。”   赵顼摇头,朝廷能直接掌控收入越多,对地方的控制力也就越大,这个目标是开国以来,几代天子就一直在努力的:“此事无妨。”   “另一方面,河北商事不如江南,一是由于民风,北人敦厚朴实,难习商事,另一个,则是缺乏南方水运的便利,运费太过高昂,使得商人无利可图。于河北兴修轨道,商货往来转运便利,必然是商事大兴,与国家财计自有一份补益。”   从薛向开始数着轨道沿途州县开始,韩冈就惊讶地盯住了他。能这般熟悉河北地理,要么就是他对河北官道如掌上观纹,要么就是对今天的入对有了预判,事先下了功夫。   这已经让韩冈有几分惊讶和佩服了,直到听到最后一段,韩冈才发现自己还是小瞧了此人。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一)   司马光认为天下财富自有定数,薛向的观点可比司马光的观点进步多了。   大宋内部和平百年,边患真要细论起来只能算是癣癞之疾,但人口已经快要达到土地允许的极限,而田地的增长也快要到了极限,工商业至今还仅仅是补充。这样的社会,其每年生产出来的财富基本上就是一条略微向上的直线,而且绝大部分的增长还都被同样增加的人口所抵消,甚至由于人口增长的幅度更大,人均收入都在隐隐地下降之中。   尽管此时工商业发达,但从朝廷税赋的构成上来说,依然是彻头彻尾的农业社会。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也就仅仅是萌芽而已。   王安石隐约看到了这一点,可他由于本身的局限性,所创诸多新法,除了农田水利法以外,其他有关财计的政策,便民贷、均输法、市易法、免役法、方田均税法,从本质上说,无一不是对社会财富的再分配。从士绅阶层手中,将他们过往攥在手中的收入收归国有。对于国民经济的发展,并没有太大的帮助。   而司马光和王安石所争的,就是这份收入,是应该给国家多一点,还是留给士绅阶层多一点。   至于升斗小民、愚民黔首、百姓、庶民,也就是处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在新旧两党的交锋中,从来都是拿出来的幌子而已。   无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他们的收入并没有多少区别。免役法,让五等户也要交免行钱,不比过去,做衙前做到倾家荡产的,都是三等户以上的富户。但便民贷,则让底层的自耕农少了一份盘剥,多了一分保住土地的希望——地方大户可以将欠债的自耕农的土地收来抵债,而地方官一般是不敢大规模这么做,闹出乱子,他们少不了被弹劾被治罪——一出一入,差不多就抵消了。   相对于朝廷的政策而言,还是雨水多寡对于百姓们的生活水平影响还要更大一点。   元丰元年是赵顼即位以来难得的丰年,由于税赋的数额大体上是固定的,朝廷的财政收入没有太大的变化,相对的,百姓们留在手上的钱粮自然要比前些年多了一些。   为了弥补熙宁后期的连年灾害对各地常平仓的消耗,今年各路都是敞开收粮,同时也就保证了粮食出售价格的稳定,没有出现丰年谷贱伤农的情况。   可若是遇到灾年,则还是少不了朝廷的赈济,不论是变法前还是变法后,平民百姓都没有能靠自己的积蓄渡过难关的能力。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着眼在财富的分配上,而薛向却能想得到如何增加财富——并不仅仅局限在农业上——这是分蛋糕和做蛋糕的区别。   物流的畅通,自然能带来商业的兴盛,并必然会促进工业的发展,这是韩冈最想看到的变化。但并不是所有朝臣都喜欢薛向的说法,农为国本、商兴害农的思想,在士人心目中根深蒂固。   而且并不是完全的没有根据。前几年冬天极冷,太湖冻结。在太湖湖中岛上上种柑橘的果农,因为运粮的船只被冰层阻挡无法上岛而被饿死,成了朝臣攻击商业害农的最新的武器——在此时士人的眼中,所谓的农,只包括五谷和蔬菜。至于种植水果,那是商业生产的一部分,与耕战二字并不搭界。   韩冈能看到王珪和元绛的眉头都皱了一下,但他们都没有出来驳斥的意思。因为赵顼现在正在点头微笑。   天子并不是很清楚薛向的一番话中隐含的见识——恐怕薛向自己都没有清醒的认识——也就没有韩冈的惊讶,但他对薛向的回答很是满意。商业兴盛,自然财税大增,至于会不会妨害农事,这件事等真的出现了再考虑也不迟。   “方城轨道开通,运送行旅,转运民间的商货,不及月余,便入库两万贯。不过轨道兴修之初,本为渠道修成前暂用,如今轨道转运不输水运,这渠道是否该继续开凿,倒想问一问薛卿你的看法。”   薛向一瞥几名宰执和韩冈,看他们面上漠然的神色,心中就有了底。以他们的身份,以及韩冈在此事上的发言权,如果愿意作出决定,方城渠道的事轮不到天子来征询自己。   略作思忖,薛向便道:“以臣之见,轨道易修易用,何须浪费公帑?纵有损坏,最多数日便可修复,比起疏浚河渠动用的人工,俭省甚多。”   宰执们没一个愿意下定论,甚至韩冈都因为种种原因缄口不言,但薛向不同,他一向勇于任事,也不得不勇于任事。   仅仅是个荫补官员的薛向,只因少一进士及第,在朝堂上被人视为另类。他的处境,不比当年的狄青强到哪里。   当年狄青屡遭韩琦欺压,他倚之为臂助的将领,因为韩琦想杀鸡儆猴,随便找个了过错就被杀了。狄青为部将求情时,说他屡立功勋,为国杀敌,是好男儿,韩琦则说“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此岂得为好儿。”之后为枢密使时,又遭文臣群起而攻之,只得悲愤地说,“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   薛向自是知道,韩冈不肯就渠道和轨道之间的取舍下一定论,这是他的机会。作为荫补起家的官员,不比进士出身的官员更拼命、更努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可替代,想要朝堂上站稳脚跟,永远也不可能。   薛向掌管的是汴河水运,正是这方面的专家,他既然说漕渠不如轨道,也就让赵顼拿定了主意:“修造方城渠道的差事,就不要放在襄汉发运司中了。”   王珪这时又上前一步:“臣领旨。”   解决了一桩事,赵顼又问起韩冈:“韩卿,京西修了轨道,河北也修造轨道,不知陕西能不能也修上一条到两条。”   “若是京兆府周围,直至出潼关,有渭水和黄河水运,若是想要往缘边各路转运,则山势起伏,轨道难修,尚不及冬日于冰雪上以雪橇车输送粮秣。”韩冈转了一下,“不过可以先行勘察地理,寻找合适的路线。”   赵顼点了点头,收起了在陕西修造轨道的心思。   “河北轨道开始修造,陕西缘边各路的筹备……”   赵顼可能是想要提及对夏战争的话题,不过话声到了这里一下就顿住了,崇政殿中,统掌军事的枢密使不在,枢密副使也不在,只有武将身份的同签书郭逵一人。   眼下的情况当真是个笑话了,枢密院中三位执政,现在两位被御史逼得避位,方才讨论轨道之事时浑没在意,现在将讨伐西夏的战争一提上台面,没有枢密使应答,他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天子的视线在殿中转了一圈,定在了韩冈的脸上:“韩卿……西北之事,你有何看法?”   被点了名,有所准备的韩冈随即朗声道:“西夏国势已衰,加之母子失和,内乱近在眼前。但秉常为辽主之婿,当年丰州之战,有皮室军助阵,由此观之,契丹当有唇亡齿寒之心。故而西北之事,不在党项,而在契丹。于河北修筑轨道,瞒不过契丹耳目,不过只要西北不开战,契丹君臣当还下不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韩冈的话,基本上就是之前朝堂上已经讨论过的结论。在轨道表现出出色的运输能力之后,天子和宰辅们都有了一个共识,暂时并不对西夏开战,等到河北御敌的准备完成,倒时候,再挥兵攻打西夏。省得打到一半,被契丹人陈兵白沟之外,逼得前方退军。   赵顼尽管急着想要将西夏剿灭,然后北收幽燕云中,做他的“唐太宗”,天可汗。但仅仅修造轨道的一两年的时间,他还是有些耐性的。   毕竟契丹的威胁性太大,赵顼一直从心底里,甚至是骨髓里对其感到畏惧。就算是丰州的胜利吹得神乎其神,仿佛河东军一举大败西夏和辽国联军,可实际上参战的皮室军,也不过是区区数百人而已,而辽国动员起来的总兵力,百万以上不成问题,实实在在的控弦百万。   韩冈以眼角余光瞅见赵顼在点头,便继续说了下去:“只是朝廷御敌,当作万全之虑。以臣之愚见,河东一路,西制党项,北当契丹,东更能援河北,当以精兵驻守其间,以防不虞。”   赵顼一听,立刻就看向郭逵,之前郭逵在河东待了好几年,丰州就是他领军收回。   郭逵眉峰骤起:“陛下进取之心,即便辽国亦不会不知。如今朝廷于陕西缘边诸路整军备战。如今契丹上下都绷紧了弦。河东如果骤然增兵,恐怕他们会有所误会。虽然官军不惧辽人,但无妄之灾,自是能避免就避免,而且攻夏的机会一旦失去,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赵顼的视线又移了回去。他想知道韩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更戍法。”韩冈就只有三个字。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二)   更戍法。   早在南征之役的时候,为了填补抽调西军南下后横山防线出现的兵力真空,韩冈就已经向赵顼提出了更戍法,将河北和京营的一部分兵力调往陕西去镇守各路寨堡。   尽管河北、京畿两地禁军的战斗力已经不比厢军强到哪里去,远远比不上西军和河东军,甚至不比陕西的乡兵组织弓箭社和忠义社,除了装备。   但由于南面的战局进展太快,安南行营只动用了第一批南下西军就解决了交趾,加上各地军头,尤其是河北、京营的禁军将领,明里暗里地抵制,鼓动士兵们跳出来闹事,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眼下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辽国威胁,又仅仅是河东和陕西换防,情况倒也不会变得跟前次一般。不管怎么说,河东军和陕西军都比较听话,也不畏战事,而不是像京营和河北军那般,烂到了骨头里。   话说回来,将河东路的下位禁军与陕西西军中的精锐换防,加强河东这个关键节点,这是保证对辽防务的关键,是当务之急,就是下面的将校士卒有异议,赵顼也会强压下去。   ——只要赵顼同意自己的建议。   韩冈双手持笏,等着赵顼的决定。   赵顼并不反对韩冈的提议。更戍法对重整河北、京营禁军的战斗力和加强朝堂对禁军的控制力,都是有好处的,而且有了这个例子在前,开了头之后,今天用西军替换河东军,明天就能将京营和河北交换去陕西、河东。   只是要调动多少兵力才能达到预期的目的,就要好好想想了。   他望向同签书枢密院事,“郭卿?你看此事是否可行?”   郭逵低头想了一下,道:“要想加强河东兵力,做到韩群牧所说的西制党项,北当契丹,东援河北,那么至少要投入二十到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是有马步人才堪使用,如果再将更戍法调出河东的兵力算进来,那更是要调入三万到四万精锐堪战的西军。”   “二十个指挥!”   “三万到四万?!”   不论赵顼,还是政事堂中三位宰执,都对这数字吓了一跳。   三万到四万的禁军,相对于天下近六十万禁军总数来说,看着的确是不多。但如果将精锐堪战这个条件考虑进来的话,这就是陕西缘边的一个经略安抚使路所能掌握的全部作战兵力。再加上其中有二十到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是有马步人——也就是靠马匹机动,作战时下马的军队,京城中有一名为龙骑的军额,——这个限制,几乎是抽空了一路兵马。   赵顼倒吸一口凉气:“三万、四万的精锐西军,其中还有一万以上的骑兵,都能抵得上半个河东路。”   “是大半个!”韩冈心道,如果刨除折家的军力,这个数目的精锐西军,其实已经跟剩下的河东军的实力相差无几。   郭逵应声道:“契丹控弦百万,随时能抽调南下的骑兵至少十万。四万西军中,能随时抽调出来援助河北的也就是包括万余骑兵在内的二万人而已。”   赵顼皱眉想了片刻:“三十个指挥的马军或有马步人未免调动得太多了一点,将其中一半改成蕃骑如何?”   郭逵和韩冈同时摇头。   郭逵道:“蕃人可驱之作战,用以驻防名城,恐会生乱。”   韩冈也道:“蕃军善战,可惜难受约束,陕西汉蕃之争从未止歇,贸然移防河东,又是一致乱之源。”   “更戍只限禁军,要是将蕃军移防,朝野内外牵扯的事就太多了。”吕惠卿也反对赵顼的这个想法,“安史之乱殷鉴不远,蕃军可用不可信,不可使其常驻中国。”   京城中的禁军行列里,其实也有归明渤海、契丹直第一,契丹直第二,土浑直,这样的由渤海、契丹和土浑为名的军额,但兵力从来都不多,而且那还是开国之初利用俘虏建立的外籍军队。契丹直已经取消番号,而没有取消番号的,如今里面的人早就换了几茬,虽然还有当年俘获蕃人的子孙,可全都跟汉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而且这些蕃军都是成立在开国之初,其时制度未立,那倒也罢了。现在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而且也没那个必要,汉军的战斗力在加强了装备之后,能轻而易举地压倒蕃军。   被两名通晓军事的重臣,以及一名参政同声反对,赵顼也息了调用蕃军的心思:“三十个指挥就三十个指挥吧,陕西诸路还是能挤出来的。”   “更戍之制,不仅是地方领军之将在地方坐大,其实也有练兵的用意在。千里跋涉,都是征战时常见而日常训练不到的,此乃祖宗训兵之良法。陕西、河东换防,正好当作开战前的练兵。”   对韩冈这番话,赵顼听得进去,也能理解得了。   调动数万大军换防,本身就是对军队战斗力的一个巨大考验。也是对地方州县支援能力的考验。   陕西通河东,肯定走的是汾河谷地,从晋州穿阳凉关入太原,两边加起来七八万大军,包括上万马骡,地方上要筹备的粮草和资材都是个天文数字,一来一去,领军的将校和沿途州县的官员,谁合格谁不合格,有能无能,在这一次的换防中,就能大体上看得出来了。要是开战后才暴出问题来,对战局的影响可想而知。   薛向沉默了半天,这时候也开口道:“过年后就开春了,契丹即便想要用兵,也得等到秋后,用半年时间,在陕西、河东之间移屯更戍,三四万兵力不算是太大的问题。”   “那就这么办吧。”赵顼最终拍板,为了灭亡西夏,一点小问题还是可以克服的。   只是当他看看崇政殿中的几位臣子,大宋天子的脸又挂了下来。   陕西、河东差不多有一百个指挥要对调驻防地点,肯定少不了枢密院来主持。但枢密使和枢密副使都在家里待参,该怎么签发公文都是一桩难题。   这么重大的决议,从枢密院出来的文件,若是只有郭逵一人的签押根本没有任何效力,就是上面还盖了天子的印玺也是一样,必须要有枢密使或枢密副使的签押。   但不管怎么说,先行在河北修筑轨道,沟通南北,与此同时在关西囤积粮草,并轮换河东陕西守军,静待时机的策略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接下来一些人事安排就不是韩冈该插话的议题了,但赵顼还是留下了他和薛向,以备咨询。   这基本上就是韩冈今后一段时间内,在朝堂上所能起到的作用。   尽管一个同群牧使,是实职差遣中是难得的闲差。但日后只要是有关关西、广西的军事,轨道的修造,军器的发明生产,以及钢铁行业的发展,照样还是得来咨询他韩玉昆。   王韶出外了,章惇在家闭门待参,赵禼、熊本都远在边州,眼下的崇政殿中,韩冈已经是唯一一个拥有统帅大军出战经验的文官了,除了担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郭逵以外,在军事上以他的发言权分量最重。   虽然不管事,但他照样能在军国重事上参政议政,这是权威的分量!   韩冈也在用余光扫视着崇政殿中的几位同僚。两府加起来就四人在殿上,这个人数实在是可怜了。不过这个问题应该很快就能解决了。   为了签发两路移防的公文,至少得有一名枢密使或是副使出来签字画押。两名待参的枢密使和副使,吕公著事涉为人伦大案关说,短时间内别想出来,章惇不过是购买民田时出了点问题,被御史给咬上了。从程度上,章惇身上的问题是远远轻于吕公著。   既然天子需要人在公文上签字画押,那么章惇被解放出来也就是理所当然。   韩冈这么想着,只是当他的眼睛瞥到了薛向身上,原本很有自信的想法,却又变得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隔了一天,应了韩冈当时在崇政殿上不妙的预感,薛向升任枢密副使的任命也下来了,吕公著和章惇依然在家中待着。紧接着,前一日在崇政殿中做出的决议,走过了一系列流程,从政事堂和枢密院中发布出来。   然后,群牧使韩缜兼任翰林学士的任命也跟着出来了。   韩缜是群牧使,韩冈是同群牧使,一为正任,一为副职。可韩缜只是龙图阁直学士,而韩冈是龙图阁学士,虽然两人的学士、直学士都仅仅是不厘实务的贴职,但韩缜从名义上说还是韩冈的下属,朝堂上合班站位,韩缜得站在韩冈身后。   这一点当然成问题。韩缜可是王安石一辈的老臣,出身自灵寿韩家,一门显贵。加上从差遣上算,韩缜也是高于韩冈。所以赶在韩冈走马上任之前,韩缜成了翰林学士。   韩缜靠了自己才被提升,韩冈倒是没有什么闲心去开玩笑。因为章俞购置田地时所犯一干违反律条的错误最终被定罪,使得章惇终于辞去了枢密副使的职位。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三)   天阴着,细雪若有若无,从云层中洒落,又随着微风散开。   雪粒细细的,不像柳絮,却似盐末,落入大地,瞬息便不见了踪影。   冬日清晨的空气,没有因为降雪而变得湿润,干冷而又清爽。   天色已经大亮,菜市早就喧闹了起来,卖汤饼和炊饼的摊子在街边隔着不远就是一摊,章惇望望东十字大街的方向,“鬼市子差不多要散了。”   韩冈与章惇并肩走着:“听说鬼市子中杜家的羊头汤有名得很,黄幺儿的赤白腰子也是一绝,要不要去尝一尝?”   章惇不舍地望了一眼远方,摇头:“算了,到了那里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将就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好了。”   鬼市子就是城中早市,开在潘楼东面的东十字大街,五更开张,天明收场,卖些古董书画还有衣物饰品,货物的来历,有的合法,有的则不是那么干净,并不是正经去处。不过到了天亮之后,就变成了早点一条街。   不过鬼市子里面卖的早点,有不少在东京城中都有些名气,连宫里都派人出来买过,章惇和韩冈都很熟悉。   只是离得太远了,韩冈和章惇就汴水水边散步,等着城门的开启。而东十字大街则是在数里开外。下着雪,走过去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腊月不是出行的好日子,章惇是刚刚辞位的枢密副使,要出知池州,就算他拖到年后,过了上元节再南下,天子都要给他这份体面。   可章惇从枢密副使,变成了池州知州,门庭一下就冷落起来,也是让人灰心丧气。身居高位,突然间落入深渊,这是心高气傲的章惇所不愿面对的。与其留在京城丢人现眼,还不如早一步离开的好。   据韩冈所知,王韶的情况也差不多。   自从由京城回到南方之后,王韶身体似乎一直不太好。上次还写信回来,问着在南方湿润之地该怎么保养,不过韩冈觉得他的情况应该是心情上的问题,江西人问陕西人在南方怎么养生,根本是个笑话。但也不能说不对,毕竟韩冈的名气在。   王韶当年考上进士后,就弃官不做,游历陕西。他不屑做琐事,摒弃普通官员按部就班的路线,选择了更为艰难,但收获也更为丰厚的道路。而他也用才能和功绩证明了自己的选择,在嘉祐二年的进士中,他第一个晋身两府,比吕惠卿还要早三年,声威一时无两。   只是到了现在,去职出外,心气高傲的王韶,失落感只会比眼下的章惇更为强烈。即使王韶的心中很明白自己是不可能一直留在朝堂中,日后也还有重新返回两府的希望,但心情上的巨大落差还是免不了的。韩冈只希望他能放宽心,否则那样的心情对身体不会有好处。   韩冈陪着章惇在汴河边漫步着。现在两名天下闻名的重臣,都是穿着一袭襕衫,外面套了半新不旧的绰子,看着就像两个东京城中最为常见的不第士人,一大早起来,借着早上清醒的头脑,沿着河道回忆昨日的功课。   汴水之滨的码头,从清早就开始就是一片忙碌。   行驶在冬季的汴水上的不是船只,而是一辆辆雪橇车。当年用来紧急运送纲粮的雪橇车,如今已经成了冬日随处可见的一景。安静地泊在码头边,卸货装车,通过轨道运往不远处的仓库。   章惇的双眼追逐着在轨道上穿梭的车辆:“从港口到矿山,再从矿山到方城,如今又从方城到河北。玉昆你的这轨道可比飞船更能派得上用场,薛师正【薛向】言其可当十万大军,并非夸大之语。”   “还早得很呐。”韩冈摇头,“河北轨道七百里路,修起来就不容易,运行起来问题还会更多。”   章惇偏头看着一步外的韩冈:“以玉昆的胸襟,眼光所及应该不止河北、京西。”   “只是有些想法而已。”韩冈谦虚了一句,“小弟最想看到的是天下州郡都有顺畅的交通联络,让朝廷的政令能用最快的速度抵达最边远的州郡,能让官军在最短的时间,进驻到每一处遇敌的边疆。”   他指着脚边冻结的水面:“说到运输,水道其实是最好的,运力大、耗用少。但天下地势起伏万端,水道不通的地方,最好修造轨道作为替代。”   “朝廷的钱粮不一定能供给得上。”   “轨道货运收入不少。通过第一条的收入,来推动第二条轨道的建设,等第二条建成,又可以用来推动第三条轨道的建设。”韩冈顿了一下,“而且也不一定全都要官府攥在手中,以官政、行旅、商事往来的多寡,区分干线、支线。干线收归官有,支线交予民间。抓大放小嘛……”   “两位员外,小人这里有热腾腾的炊饼,可要来上一块!”一声吆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人一起循声望过去,离着两人不远,是个五短身材的小贩,挑着个担子,歇在路边上。   同时被章惇和韩冈扫了一眼,卖炊饼的矮子一下打了个寒战,话都说不利索了,在担子边上心惊胆战:“这两个措大眼神好不骇人,莫不是杀过人放过火的。”   正好猜个正着的小贩,结结巴巴的挤了两句卖炊饼时的货郎词,“热腾腾的十字炊饼,甜津津的油蜜炊饼。两位员外,要不要一块。”   章惇以眼神阻止了略远处的护卫,走上去问道:“有没有馒头?”   “有,有。”小贩点着头,“有上好精肉做的肉馒头。有家里浑家亲手腌的梅干菜馒头。还有上好的交州糖霜熬的馅料做的糖霜馒头,面白馅润,咬一下便是满口糖汁,再香甜不过。”   “几文一枚?”章惇站在担子边,很有些兴致地问价格。   “肉馒头五文一枚,梅干菜的三文一枚,糖霜馒头十二文钱。”小贩麻利地掀开厚实的白布,里面的炊饼、馒头热气蒸腾。   “玉昆,要不要尝尝白糖馒头。”章惇回头微笑,“可是交州来的。”   “小弟不喜甜食,梅干菜的就可以了。”   “那就算了,我也不吃甜食好了。钱要省着点花。”   小贩亮起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眼前的两个客人看着相貌不俗,都有几分官人气派,没想到都是穷鬼。   也正应了小贩的腹诽,韩冈摸摸袖子,再摸摸怀里,手巾倒有一条,就是一文铜板也无。   章惇从袖子里掏出几个制钱来,对韩冈笑道:“出来能不带钱?”   韩冈回之一笑:“早就不知道钱包有多重了。”   章惇帮韩冈付了账:“下一回可是要还的。”   “没问题,等子厚兄回京,小弟当在樊楼还席。”   “穷措大还想去樊楼。”小贩肚子里咕哝着,用个竹夹子夹了两个梅干菜馒头,拿干荷叶包了,递给两位金紫重臣。   韩冈和章惇各自拿了一个干荷叶包着的梅干菜馒头,在河边边走边啃。馒头热得发烫,拿在手中,啃了一口,身子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章惇还笑呵呵的,“给御史看到,少不了要弹劾你我无大臣体。”   “管他们那么多!”韩冈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馒头。说实话,口味还真不错。回头看看,跟着他们两个的十几名伴当也都去买了馒头来吃,让那个小贩笑得看不见眼睛。   三口两口热腾腾的梅干菜馒头便下了肚,在河边静静走了一阵,章惇忽然道:“这一次便宜郭逵了。”   韩冈先是一愣,要便宜该是便宜薛向才是,非进士的文官晋身两府,而且还不是高门世家子弟,这可是多少年也难得一见。但很快反应过来,“应该不会吧。”   “讨伐西夏,还有谁能统领大军。”章惇很有几分不忿。   想要统领平夏大军的官员将领数不胜数,但数遍朝中,够资格的也就郭逵、王韶和章惇三人——至于韩冈,能力没人怀疑,但资历还是浅了一点,赵顼也不会让他再立功劳。   王韶、章惇如今都是引罪出外,当然领军的可能性都不大。但话说回来,郭逵是武将。若是他平了西夏,还有什么位置能安排得了他?   “两年后的事,谁也说不准。”韩冈摇头,“说不定那时候子厚兄就卷土重来了?”   章惇付之一笑,不提这个话题,“在河北修筑轨道,是为了抵御辽国。但以眼下辽国朝堂上的局势,要是敢赌一把,派一个曾经见过辽国故太子的旧使去贺生辰,在见到辽主时提上两句故太子,说不定就能掀起辽国的内乱。年纪一大,舐犊之亲尤深,杀了独子,由不得辽主不后悔!只要他将耶律乙辛恨上,辽国内乱可期。”说完,他瞥了韩冈一眼,“不过这等做法,玉昆你大概不会放在心上。”   章惇的话饶有深意,韩冈只当没听明白:“与其等待敌国内乱,还不如加强中国实力。只要中国兵精粮足、将兵堪用,以大宋的国力,就是辽国上下万众一心,也会像螳螂一样在战车车轮下被碾得粉碎。”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四)   韩冈装糊涂,章惇却不会信他真的听不明白,“有些话,玉昆你是说得太多了。所谓画蛇添足,要是玉昆你能藏去一半话,这一次的风波也会小一点。”   他霍然站定,一下变得锐利的眼神压着韩冈:“别说什么不想欺隐,不想遮掩师长的功德,要是你那位孙师当真有心功名,这么多年来,早就该站出来了。你将人痘之法瞒了十年,从道理上,没人敢说你有错,御史台中这一次也的确没人敢在这方面做文章,而天子,更是不能以此降罪于你。但在天子留下一根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事。这一根刺的分量,在许多关键的时候,能一下改变天子心中的决断。玉昆……你是聚九州之铁,铸此一错啊!”   韩冈也站定了,毫不动摇地与章惇对视,“小弟也不瞒子厚兄,在决定怎么说之前,韩冈是犹豫了很久,不过权衡利弊之下,还是选择了现在的做法。不敢贪师长之功为己功,这的确只是一部分理由。更重要的,小弟只是想表明,莫说是师长,就是真仙,也不能是说什么就信什么。必须是有所思,有所辨。做学问嘛,必先博学之,继而审问之,而后慎思之、明辨之,最后一切了然于胸,方可笃行之!”   “……听说洛阳的小程已经进关中了?还有蓝田吕家为其鼓吹?”章惇默然片刻,问道。   韩冈沉默地点了点头。   章惇摇了摇头,忽而一笑:“还是明白不了你的想法。不过有玉昆你在,气学大兴可期。”   韩冈同是摇头,发自内心的感慨,“还差得远啊!”   此时雪停了,天色渐渐亮了,云层也一点点变得发白。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一天的奔忙也开始了,路上的马车多了起来。   章惇的双眼追逐着一辆四轮马车——这是近两年轨道车出现之后,才在京城中兴起的。   “听说军器监已经造出了铁轮车了。车轮外装设铁瓦,车轮内毂以方形铁条为车锏。能耐磨损,使用可以长久。”   “铁轮车?”韩冈一脸惊讶,“都做到这一步了?”他都没想到,军器监在钢铁制造上的技术进步,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玉昆你还不知道。”章惇见韩冈摇头,笑道:“玉昆你颁下的悬赏,天子也认可了。这几年,军器监的工匠们为了一个官身,哪个会不拼命?”   他冲着韩冈又笑了笑:“不过现在还只有个铁轮车,不知玉昆你所说的铁船什么时候能问世?”   “……恐怕还要很长时间。”韩冈声音略沉,“都得熬时间……”   “愚兄的情况跟玉昆你一样,年资浅薄,都得再熬上一阵了。”章惇对着天空叹了一口长气,“终比不上吕吉甫的运气。”   章惇现在才四十四岁,过了年四十五。尽管比之韩冈的确年长许多,甚至可以算是两辈人,但在宰执官中,依然年轻得让人嫉妒。   吕惠卿四十七岁,做了四年多的执政,但他想要升任宰相,恐怕还要有番不小的波折,甚至说成是狂涛巨浪也可以,不一定能渡得过去。   “吕吉甫的手实法已经推行有一阵子了。”韩冈低声说着。   章惇转头过来,微带讽刺地笑说着:“玉昆你之前是京西都转运使吧?”   “之前在京西,心思一直放在襄汉漕运和种痘法上,这些事全都丢给了下面的人去管,也没得去多问。”   章惇摇摇头:“吕吉甫的情况不太妙……玉昆你在京西,不理手实法之事,应当也不只是忙得没有时间吧?”   韩冈也不瞒章惇:“免役法、便民贷、市易法,对富户已经是刮了一层又一层。不是不能刮,而是太招人恨,家岳镇得住,可吕吉甫他压不住阵脚啊。前面几条法度已经将富户的浮财刮得大半下来,该见好就收,省得人家拼命。可吕吉甫倒好,现在还要将人的命根子都要剐下来,能不狗急跳墙吗?”   手实法是让百姓自己申报家产,以确定户等和税负,基本上是针对富户的。先不说自住的房屋和非租佃取息的自耕田只折算成实际价值的五分之一,就是吕惠卿为防止财产申报不实,张榜鼓励告发,告发成功的以隐瞒的财产三分之一来犒赏告发者,也是明明白白盯着富户。   试问有几人会去告四等户、五等户隐瞒财产?告一次还不一定能拿回一两贯的奖励。全是盯着一等户、二等户来,甚至胆子大的,盯着形势户和官户。   这是动摇官绅们的根基,将他们变成众矢之的。地方上的反弹,可想而知。现在反对手实法的第一条,就是败坏地方风气,儒家重教化,败坏风气的罪名吕惠卿压不住;第二就是借助民田买卖频繁,不易计算来做理由。软硬兼施,抵制吕惠卿的手实法。   前天在崇政殿上,韩冈就发现吕惠卿太过于沉默了,这个他一向喜欢统掌大权的性子完全不合。   想必他也是感觉到了身上越来越重的压力吧?   在有王安石的时候,一切压力都由王安石这根顶梁柱承担了,他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一摊事就够了,不用担负起多少抵御外敌的任务。当王安石离去后,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不再有,推行新法的一切压力和后果都要自己担负,吕惠卿就明显地压不住阵脚了。   人总是高估自己的作用,而忽视他人的功绩。在吕惠卿开始推行手实法之前,有没有考虑过自己能不能担负得起王安石的角色?有没有考虑过,王安石能将新法坚持到底,到底消耗多少政治资本?韩冈估计他多半是没有,不然也不会兴冲冲地推行手实法。   如果吕惠卿能放弃自己的那一份雄心壮志,做到萧规曹随,维护王安石留下的法度,最多也只是稍作休整,那么在便民贷、免役法、市易法的阻力都给铲除了的现在,他会做得十分轻松愉快,升任宰相也是指日可待。   可惜的是吕惠卿的心气太高了。也许是他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但选择的手段完完全全的错了。眼下手实法一旦失败,作为主持者的吕惠卿。在政事堂中,也坐不了多久了。   韩冈暗叹,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只因身在局中,就变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眼下对手的反扑可以说是十分激烈,从章惇身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像他这样的高官会不得不离京就郡,从来不是经济原因,而只会是政治原因。   “吕吉甫有说要来吗?”韩冈问道。   “兔死狐悲,如何会不来?”章惇叹了一声,“昨天已经派人来说过了,从崇政殿出来后就会到,如今京城中也没几人能要他相送了。”   韩冈一瞥眼,捕捉到了章惇眉宇间浓浓的忧色。   的确是没几人了。当年跟随王安石起家的新党成员还剩多少?   贬斥的贬斥,叛离的叛离,现在还在朝堂上的那些人,基本上都是新党大兴之后,依附过来的投机者。   如蔡确之辈,他们对新法的认同,永远也不可能比得上吕惠卿、章惇这般坚定。这一干盘踞在台上的朝臣们,只要天子还偏向新法,他们就会坚持新法,同时借用新法的名义打压政敌,来维护自己的权力。可要是天子开始厌弃新法呢,又有多少会坚持到底,毫不动摇?   在外界看来,他们的确是新党,可在章惇和吕惠卿眼中,要说他们是新党?那就是笑话了。   韩冈为眼下新党的处境感到遗憾,这可以说是典型的劣币驱逐良币,真正有心于国的逐渐被压制、驱逐,而投机者却趁势而起,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章惇却突然振奋起来:“凡事必有波折,潮落潮涨也是自然之道。眼下虽有颓势,并不代表日后不能卷土重来。愚兄试问玉昆,到了眼下这一步,新法可废否?”   “……当然不可能!只要天子在一日,这新法就会留一日。”   韩冈的话有几分悖逆了,章惇瞥了韩冈一眼,就听他继续说道:“推行新法,虽是家岳、吕吉甫和子厚兄并力施为,但更是天子一意坚持下来的结果。如今天下的大好局势,都是因新法而来。换做是仁宗、英宗之时,哪里可能会想着一边抵御契丹,一边出兵攻打西夏?”   章惇点头:“恐怕只要契丹一表现出支持西夏的想法,朝堂上的宰辅们都会立刻心惊胆战地派出使臣,送钱送绢,说上满口的好话,将雄心壮志就此打住。”   “就是几年前的情况也是如此,幸好将新法坚持下来了。”韩冈说道。   “所以说,眼下离开就离开吧,相公不也是有过一落一起吗?只要新法能够坚持下去,不出意外的话,两年后的战事,就能收回兴灵故地。接下里就是更为重要的燕云,那时候才是大丈夫的用武之地,试问眼下朝堂上的那群蝇营狗苟之辈,又有哪个能担得起这份重担?”章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韩冈,“舍我其谁!?”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五)   送走了章惇,韩冈在京城中,就又少了一个能多聊几句的朋友。   先是王韶,继而是章惇,韩冈都觉得赵顼对王韶和章惇两名拥有大功的枢密副使,有着刻意打压的味道。   难道当真是为了在对夏战争中起用两人,现在先贬一下?   这种手段未免太过儿戏了。不能参与进战争的筹备工作之中,临战时怎么可能顺利接手?只是靠身份地位,可是不管用的。就是王韶回熙河,想要一下掌握全路的情况和人事然后领军出战,照样是不可能,少说也要几个月。   且不管天子怎么想,那还是要等上一阵才能知道究竟,反正韩冈眼下是没什么机会摊到领军。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因为茶马互市之事,提前被韩缜请去了群牧司中。   熙河路茶马互市,以及在广西,以茶叶和丝绢交易大理国的滇马,都有韩冈的一份功劳。   韩缜待韩冈比较冷淡,这是正常现象,韩冈不以为意。反正韩缜要处理于茶马互易的公务,想绕过他韩冈也不容易。   如今两边的生意越做越大,每年接近五万匹。听起来很多,但这么多马匹,其中勉强达标的战马也就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样子。   而且青唐马生长在高原,并不适合平原作战。在西北高原奔驰无阻,可入了中原之后,很难适应过来。至于滇马,个头矮小,不善奔、只善走,适合做战马的百中无一。   真正合适的养马地,应该在蓟北或是河套,可惜都被人给占去了。   韩冈去了群牧司,而开封府这里,苏颂将陈世儒一案审理得差不多了,在大理寺、审刑院和御史台的共同关怀下,已经向天子将最后的判决结果报了上去。   原本韩冈还认为这个案子牵扯太多,就算是苏颂决定秉公直断,为了做成铁案,也得用上好一阵时间来将口供、人证、物证等一系列证据做得完满了,才能下定论。哪里想到苏颂早就准备好了,一旦下定决心,立刻就能在棺材上敲上钉子。   但苏颂继续担任权知开封府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他开封府在任上的时间已经有一年了。   开国之初的三位开封府尹,太宗赵光义、魏王赵廷美和真宗皇帝,能在这个位置上盘踞了很长时间。但朝臣们的权知开封府,基本上没有能做满一任的。最短的根本没上任就给换了,上任后,短的几个月的,长的也不过两年。苏颂想要跳出延续百年的规律,自是可能性不大。   御史台的舒亶最近正咬着苏颂。倒不是因为陈世儒这桩案子,苏颂已经将这件案子砸成了铁案,御史台就算想要在这件案子中找麻烦,也只能去咬唆使大理寺下文保陈世儒和其妻陈李氏的吕家人。但苏颂身上不是没有可供下嘴的地方,以御史台风闻奏事的风格,就是没错都能给你编出错来,何况有把柄在外的苏颂。他可不是韩冈,能让天子不得不保着他。   对于舒亶的行为,吕惠卿肯定是心情糟透了。   韩冈这两天在常朝时,见到吕惠卿时,虽然对方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但他的与人寒暄交流的次数,却大幅下降。而韩冈昨日还听说,前天江南有一名知县,上书议论手实法扰民且有碍教化的问题,被吕惠卿请动天子,下诏严斥,并贬去荆南监酒税去了。正常情况,惩罚是不该这么重的。   吕惠卿是准备以开封府当作突破口,将手实法推行下去的。有了天子脚下的样板,下面的州县很难的抵挡得了朝中的压力。这一点,只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得出来,要不然吕惠卿也不会将他的弟弟吕升卿安排做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了。   开封府这里,苏颂虽然没有全力支持手实法,但他也没有给吕升卿设置障碍。可要是换上一位新的权知开封府,那情况会怎么样就说不准了。开封府地位之重,仅比执政稍逊,贵为参知政事的吕惠卿绝对不会有插手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的人事安排的资格,只有天子能对此拍板。   只能说舒亶选了个好时机,利用这个机会,充分表现了自己的正直,并与吕惠卿划了一条界线出来。   一名御史,要是什么事都听从宰辅的话,坏了风评,这辈子就再难有进步的机会——监察御史的后台,不是哪家宰辅,而只能是天子。御史的责任也只有一个,就是监察百官。汉唐时,言官大部分的精力应该是针对天子的,拾遗、司谏这些官名,都是最好的证据。可到了此时,言官却成了天子制衡臣子的工具。   监察御史可以有倾向,但不能成为宰执豢养的家畜,也就是说,必要的时候,回头咬上一口也是可以的,就像蔡确当年咬王安石,成就了他的直名,在赵顼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天子想保陈世儒,苏颂上报却将夫妻两人都定了死罪,让皇帝都没办法保他们,接着舒亶就拿着苏颂之前对某个犯法的和尚事涉开封辖下某知县的案子的宽纵行事说事,怎么看都有些问题。   但不论苏颂的职位最终能不能保住,京城内外还是洋溢着过年前的欢乐气氛。加上新成立的厚生司和开封府,赶在年节前联合在京城中设立保赤局,专一负责小儿种痘之事——所谓保赤,就是保护赤子的意思——更是喜上添喜。   种痘之术的原理,已经在京城中流传得很广了——为了自家的儿孙,甚至许多还为了自己,世人都是着意去打听其中的奥秘。眼下种痘的原理基本上人人皆知,种痘只是预防而已,并不是治病。所以能早一天种上,就能早一日安心。   从京西报上来的成功率来看,种过痘的小儿,至今都没有染上痘疮的迹象,不过种痘之后的半个月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其中不一定是牛痘的缘故——而病死的个例,却也是有的,不过几率并不大,从现在上报的数字看来,暂时只有万分之一而已。   只是仅仅是万分之一的失败率,还是没人敢拿着六皇子的性命来做赌注,但东京城中的公卿宗室,基本上都是在保赤局报了名,争抢一个排在前面的位置。   “排在第一的是雍王长子,接着是蜀国公主家的独子,下面基本上都是宗室,王相公家的孙子,都排在五十过后了。”   当年推荐韩冈为官的三人之一,如今反过来被韩冈推荐到厚生司中担任判官的吴衍,这几天也终于放下了清高,上门来拜访韩冈,并为韩冈的举荐来道谢。厚生司眼下最重要的工作,不说其中的功劳有多少,光是结下的善缘和积攒的功德都能让人遗爱子孙三代。   吴衍于韩冈有大恩,到了韩家,并没有按照官职来行礼,只分了宾主,平头坐下。   韩冈听吴衍说着厚生司中的大事小事,他现在不便干涉,只能私下里聊一聊而已:“蜀国公主的驸马姓王吧……那个书画很好的。”   “王诜,据说与苏子瞻交情甚深,据说山水是一绝。说起烟江远壑,柳溪渔浦,晴岚绝涧,寒林幽谷,桃溪苇村,李公麟都要让他三分。不过前些日子刚刚以奉主无礼而被贬官。”   “奉主无礼?”韩冈听得就有三分不快。即便是公主之尊,嫁人后也不过是人家家里的媳妇,家里的事,家里解决,闹到朝中降罪算什么。   在过去,驸马成亲后,立刻就会提上一个辈分,使公主不需要向驸马的父母——也就是舅姑——行礼。但时至如今,早就没有了这个规矩,该行礼就得行礼,根本没有妄自尊大的道理。   吴衍心中凛然,他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和韩冈的差距。   韩冈只是略略皱眉而已,但流露出来的威势已经有几分迫人,换做是普通的官员,恐怕舌头就要打结了。   不到十年前,在秦州第一次见到韩冈,那时候,现在的龙图阁还仅仅是一个有几分傲骨且头脑聪颖、胆识过人的年轻人,一个穷措大而已,可如今已经泽被天下、名满中外的名臣了。   人与人的际遇相差竟然如此之远,若说嫉妒,吴衍心中的确有,但念头一起,就给压下去了。   能如韩冈这般不及而立便为学士,必然是有大气运在身,即便自己没有帮他一把,肯定能化险为夷,过丘壑如履平地。他只是后悔自己没能坚持附和王韶,否则现在决不至于才一个京官。   吴衍心念千转,与韩冈的对话并没有耽搁,“蜀国公主之贤,在宗室中也是有名的。其姑卢氏病重,侍奉床第边,亲和汤药,数日不解衣。只是王诜为人不谨细行,甚至狎妓而夜不归宿,故而受此责罚。”   “哦。原来如此。”   那就是王诜的不是了。仔细想想,韩冈似乎也曾在与人闲聊时听说过此事,只是没放在心上,吴衍提到时也没放在心上。   韩冈记性不差,但并不代表他连阿猫阿狗也都记得。大宋的公主不是唐代的公主。唐时公主有墨敇斜封,干涉朝政者不知凡几,大宋的公主只有老实做人的份,与朝堂很少有瓜葛。   韩冈听说过蜀国公主的性格很好,侍奉舅姑、晨昏定省与普通的儿媳一样,在士大夫中很受称赞,但也仅此而已。韩冈也没兴趣去关心。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六)   韩冈对蜀国公主家的私密事没什么兴趣,随口两句就带过去了。   从蜀国公主的驸马都尉王诜身上引申开来,吴衍还想多聊两句他的好友苏轼。   在熙宁四年被逐出朝堂后,大苏的文名越来越盛,一首首佳作翩然而出,与四方文士相唱和,已经渐渐有了一代文宗的架势。如果什么时候能像欧阳修一般,做一两任礼部试的主考,妥妥的又是一位文坛座主。   “最近,自《眉山集》、《钱塘集》后,苏子瞻又有一部《元丰续添钱塘集》付梓,听闻正是托付给王诜。”   “哦,不知选的是哪一家印书坊?”韩冈似乎是很有兴致地问道,“能得驸马都尉看重,想必印版刻工都是上上之选,日后韩冈若有文字想要刊行于世,也可做个参考。”   吴衍不意被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后,终于想起来韩冈本人不擅诗词,加之苏轼当年被赶出京城的缘由,据说跟韩冈和他房内人有牵扯不清的关系,提他的名字的确有几分不合时宜。   “这就不清楚了,等过几日打听到之后,必会转告玉昆。”敷衍了两句,跳过不合时宜的话题,吴衍将谈论的重心回归他的本职工作:“雍王家的长子第一,蜀国公主的儿子第二,这几天下来,宗室公卿家的子女,已经有上千人种了牛痘,尚无任何不幸的消息回报。利用善堂和慈幼局内的孤儿,痘苗的数量也够了,医生也培养出来了不少。现在东京城中的每个厢都已经设立了专一负责种痘的保赤局。等过了年后,开封府界的二十余县,也都会派出得力人手去县中设立保赤局。”   韩冈既然被天子钦点了不管事的差事,对厚生司中的事明面也不便多加干涉,吴衍说什么,只管听着了,偶尔才插一句嘴。   “京城是种痘术的重中之重,不过天下士民皆是天子治下的百姓,厚此薄彼做得太过明显也不好。”   “厚生司已经开始准备在天下各地推行种痘法。会先给太医局中的医生练练手,等他们有了经验之后,就能独当一面了。”   “最好能先从边缘地区安排人,”韩冈提醒道,“否则人人拈轻怕重,根本就没办法将天子的恩德,告之每一位大宋子民。”   “前两日李德新来,就说了此事。还说熙河路和广西路,缺医少药,全靠朱中和雷简两人支撑着。能早一步推广种痘法,对他们的差事也有帮助。”   在熙河路的朱中和广西的雷简,早就积功被韩冈推荐为官,是有名的翰林医官。   “安焘是怎么做的?”韩冈问道。   “早安排了急脚递,送去了第一批痘苗。”吴衍请韩冈放心,“雷简和朱中都是玉昆你提拔任用的医官,有他们主持两路种痘,想必是不用让人担心了。”   “该派人监察还是要派人监察。否则御史台那里就别想过关。”韩冈说道,“种痘也是要收钱的,得防着不轨之辈,趁机捞取不义之财,坏了朝廷拯济百姓的本意。”   “那是自然。玉昆你大可放心。”   又与吴衍聊了一些闲话,送走了吴衍,韩冈回到了他的书房。摆在他案头上的,是从群牧司拿回来的一份誊本,是沙苑监刚刚呈递上来的报告,今年监中开支的详细列项,以及军马的繁殖、病殁和出栏的具体数据。   别的韩冈倒没在意,他只看到了一个四十万贯、一个六千匹、一个三百匹。   整整四十万贯经费,牧马六千匹,可一年军马就出栏了三百匹。而且作为长于军事的朝臣,沙苑监调教出来的军马究竟是什么水平,韩冈很清楚,别说上阵作战,根本是“无以任骑乘”!   幸好如今群牧司中,河南河北的主要牧监年年裁撤,最后就只剩这么一座沙苑监了——群牧监的粪钱也是越来越少——要是还保留至十二监的规模,那就是吞吃钱粮的无底洞了。   所以几年前曾经有个在熙河路任职的官员,建议王安石在熙河路设立牧监,但给王韶和韩冈联手阻止了。监中的官吏和只是群蠹虫而已。   当然,军马出栏数量如此之少,并不完全是监中官吏牧兵牧养不力的缘故,也有土地被侵占的因素在。   韩冈当年和王韶一起谋划茶马互市的时候就已经了解过了,沙苑监在籍簿上的九千顷牧地,最多只有三分之一还保留着,剩下的都给占去做田地了,眼下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想来数量只会更少。   开国之时,正值晚唐和五代百年乱世,人少地多,所以在京畿之地都能圈出来左右天驷监四,左右天厩坊二,总共六个牧监,而且三衙辖下的各部马军,也都有自己的专用牧场。在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京畿及河南河北牧监总数一度达到了二十二座。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人口繁衍,以及官绅世家的胆量越来越大,牧监不断撤并的同时,监中土地也被春蚕食桑叶一般地不断侵占。不仅仅各大牧监和禁军中各部马军放养本军战马的牧地,就是作为孽生监的七座牧马监——孽生监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种马场——也是大片大片的土地给人占去种田。   想想吧,连培育种马的马监连地皮都给人占了,国家的马政还能有什么样子。   侵占牧地的并不是普通的人家,不是官户,就是形势户——所谓形势户,就是地方上有势力的豪富之家,主要是州县衙门的高阶吏员、乡里的上户,有时候会将官户也包括进形势户的范围,但更多的时候,官宦人家是不屑与吏户并称的——每一家都有几分背景,肉进了他们的肚子,哪里还能讨得回来?   据韩冈所知,在王安石上台时,左右骐骥院管辖下的河南河北十二监马,基本上都没有剩多少牧地供给放养马匹。所以作为保马法的推行依据统计出来的熙宁三年的马政数字才那么凄惨——河南河北十二监,岁出栏一千六百余匹,而可以成为战马的,只有两百多而已。相比起辽国动辄几十万、十几万的战马,大宋的战马数量实在是可怜之极。而花费,则是一年一百万贯。   这样的情况下,要马的话,得从虎口夺食;不想开罪太多官绅,那就干脆放弃从牧监得到战马的念头。   王安石可没蠢到跟那么多官宦豪门相对抗,青苗、市易争得是浮财,好歹还有些说道,可土地才是人家的命根子,哪里能抢得回来?就算是他为了大宋着想,闹得民怨纷纷时,天子还不一定领情。不但成功不了,还会将自己给搭进去,还不如想办法去开拓马源,并承认各地马监被侵占土地的现实。   王安石裁撤牧监,实行保马法,让民间养马,就是这个不得已的缘故。而在王安石之前,仁宗年间就已经开始在河北施行了官卖马匹,由民间来饲养,官府在需要的时候加以收买的制度。都是看到了中原各大牧监的最后结果。   河南河北十二监,从保马法开始施行时起,逐年废除,仅仅留下了同州沙苑监。而牧马监废处之后,清理出来的土地被占去的不论,没被占去的也都租佃出去,收取租税。一出一入,一年财政上能多出百万贯来。   这一百万贯,除了一部分供给市易,剩下的就是拨给熙河路,充作茶马互市的本钱,现在,则是又多了广西来分账。一南一北,市易而来的马匹基本上能达到五万匹,其中合格的马留在军中,不合格的马匹则由群牧司负责转卖给民间,做个合格的二道贩子。   有了茶马互市来的军民,加上保马法寄养在民间的马匹,军队的使用算是足够了。而韩冈敢于提议在河北修建轨道,也是因为国中马匹数量大幅增加到缘故。   从眼下的情况看来,保马法的确是有效果的,只要能忽视掉其他问题。   只可惜,如果要上战场的话,有些问题是没办法忽视的。   单从数量上来说,民间的马匹不算太差,至少要比过去利用牧马监养马的情况要好——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作为对比的对象,牧马监的情况实在是惨不忍睹了一点,些许进步,只要对比一开始的惨淡基数,都是一个让人兴奋的进步——可是从质量上来讲,就未免让人难以满意了。   将马匹下放到民户手中,让他们代养,由此而来的结果,就是培育出来的马匹几乎没有一匹能上战场。战马不仅仅是肩高、毛色、体重、体格等方面的问题,性格也很重要,要胆子大、不怕人,面对箭雨和号角能毫不动摇,关键时候能与骑手一起拼命的战马。可从民间培养出来的战马,就跟小家小户出来的人一样,上不得席面,拉犁耕地倒有一手。韩冈给它们找到了一份拉车的工作,正是选对了行当。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七)   拉车的马,耕田的马,驮货的马,做邮递员的马,更差一点的,甚至只能作为肉用的马。   来自于民间的马匹,几乎全都是用于生产生活方面,军事上不用太指望。即便是上好的战马苗子,放在民间不要一年,基本上就会完全废掉。跟南方福建养在海岛上的州屿马差不多了——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总计有十来个牧场,但出栏的马匹,能做驿马都是好的。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五陵少年都能跨马游侠的时代了。   韩冈把看得让人生气的资料丢到一边去。   现在朝廷不论高下,是马就要——总有能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实在不堪用的大不了转卖出去——官员能得马三千匹便可转一官。熙河路转管马政的一干官员,一任之内,能接连迁转三五次,如果是熬磨勘的话,迁转一次可就要三年!在群牧司中低层官员中,最受欢迎的差遣就是在熙河和广西,换做是其他衙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   因为这一条政策,群牧司的上上下下,基本上都在想着怎么弄马上来换官位。   虽然这些天,韩冈只去过两趟群牧司,但有些事多多少少还是听说了一些。下面的官员正在捣鼓着什么户马法,要求民户各计家产养马,坊郭户家产二千贯、乡村五千贯者,须养马一匹,家产增倍者,增加一匹,最多不超过三匹。   强制富民买马养马,这比便民贷的抑配还要糟。便民贷或者说青苗法的抑配,就是当常平仓中预备的贷款额度没有用光时,强迫不需要借钱的富户申请便民贷,由此强行取息,这是地方官为了追求政绩的结果。旧党拿着此事大骂出口,控诉便民贷扰民,朝中则是三令五申要禁绝此事。   现在强迫富户养马,而不是保马法的自愿申请,这等于是强制性的摊派徭役。而且是普遍性的摊派,至少是针对适合养马的北方,如开封府、京东西、河北、陕西、河东这几路的富户。不像是市易法,只针对一小部分豪商;免役法,收的钱对富户是九牛一毛,并让民间的中间阶层得以宽纵;便民贷更只是不让富户赚钱,决不是直接从富户口袋里面抢钱;就连手实法,从本质上也是让富户将隐瞒的财产公布出来,以便朝廷公平征税——能瞒家产的,总归是有势力的富人而不是穷人——在法理上是说得通。   富人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一点,韩冈是绝对支持的,可直接摊派,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一点,而且最后少不得会将罪名算到新党和新法头上,这一点更让韩冈觉得不舒服。吕惠卿现在困于手实法,再糊涂也不会节外生枝,真不知最后会是谁来接这个手。   应该不会是韩缜。   韩缜只在他这边试了一下口风,就被韩冈立刻顶回去了。不能乱来的,韩冈明说了,还是早点放弃的比较好。   而韩冈听韩缜的口气,发现他其实心中也有几分没把握,现在得不到自己的支持,多半是会偃旗息鼓了。   不过那些底层官员是如何的会钻营,韩冈再清楚不过,为减一年磨勘,杀人放火敢做的,想要他们就此放弃,绝对是不可能的。就是不知他们最终会唆动谁来上书。   韩冈叹了口气。王安石在台上的时候,还尽量想着要“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现在上来的这一批,只顾着抢钱抢粮挣政绩了。   作为同群牧使,有关马政的事,必然会受到征询。对于户马法,韩冈不可能点头同意,肯定是要反对的,就不知道到时候自己能不能挡得住了。   就手拿过来一张白纸,韩冈将几处军马的来源依次写在纸上。保马法,青唐羌,大理,沙苑监,州屿,一个个都列了出来。看来看去,各有各的缺点,都是难当大用。   韩冈提着笔,皱着眉头,看着白纸黑字,盘算了好一阵,忽然就听见书房外有人在喊:“龙图!龙图!冯家四老爷来啦。”   韩冈猛一回神,从书房中走出来。就看见冯从义站在自己的面前。满面风尘,身上的斗篷都是灰蒙蒙的。   韩冈瞪大眼睛,惊讶道:“义哥,你怎么来了?我在京西收到你的信,不是说是过了清明再上京吗?是爹娘出事了?!”   冯从义正想行礼,却被一个劲追问的韩冈劈手抓住,忙道:“三哥放心,不是姨父姨母的事。小弟是在陇西听说了三哥你献上了种痘术,又听说七皇子因痘疮病夭,就立刻动身来京城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韩冈神色缓了下来,“让义哥你担心了,不过愚兄没事的。天子是明君啊,怎么会责怪愚兄?”   韩冈微微一笑,与冯从义进了书房坐下。   “啊……是,天子的确是明君。所以三天前走到洛阳,听说了三哥就任同群牧使,小弟当时就放心了。当时传了信回去,总不能让姨父姨母没办法安心过年。”冯从义笑说着,看见端茶上来的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问道,“嫂嫂和钟哥儿、钲哥儿他们还没有回来?”   韩冈道:“还要过几天才能到。你家的霖哥和大姐儿呢,还好吗?”   “都好,能跑能跳。三哥你弟妹如今又怀上了,再过半年就要生产……如今有了牛痘,也不用担心痘疮了。”冯从义望望窗外,凑近了低声道:“三哥你既然身怀奇术,怎么不早点说出来。熙河路牛不缺,人不缺,要是早点吩咐人去找,说不定早就找到了,不定还能找出个马痘来。”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摇着头,“还说在熙河路找牛痘,马痘!根本都别指望,不是南方哪有那么多疾疫?人痘又太损阴德,说不定祸延子孙,怎么敢用?要不是愚兄在广西到了最后凑巧才发现牛痘,永远都不会提起人痘的事。找到牛痘后,愚兄也是先在京西试验过后才敢公诸于世。没个验证,贸贸然的谁敢拿自己儿女的性命当赌注?更不敢乱说啊。”   韩冈的感叹发自肺腑,牛痘哪里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可当真是快要绝望到准备拿交趾人制作人痘疫苗的时候,才碰巧在邕州横山寨发现了,“要不然早就拿出来了,钟哥儿他们也是才种上痘没几天。”   韩冈一番解释,是为了化解自家人的疑心,有些疙瘩得早些解开才是。   冯从义听了之后,正色点头:“原来如此,三哥所言极是。损阴德害子孙的事的确不能做,说不定,孙老神仙就是想看看三哥会不会去做这等恶事。若当真做了,多半会直接收了传给三哥你的仙方。”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韩冈简直是哭笑不得,不搭说胡话的冯从义的话茬,“朝廷新近成立了主管防疫救灾抚民的厚生司,这几天已经在开封设立了保赤局,专一负责种痘之事。种痘用的痘苗,也送去了熙河。”他声音也低了些,“其实半个月前,愚兄已经派了心腹人带了痘苗去陇西了,肯定是跟义哥你在路上擦身错过了。”   有好东西不先紧着自家人,韩冈可没那么穷大方。而且之前还瞒着种痘的事,怎么也该弥补一下。虽说跟朝廷送去的痘苗只是半月之差,但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想必王厚、赵隆他们,甚至正好在路上的横渠书院众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诚意。王舜臣那里不顺路,但也派了亲信去。像在广西的李信,还有亲家公苏子元都有人带了牛痘去照应——他可不想外人救了,却把自家人给漏了,外人看笑话,自家可就是悲剧了。   前日韩冈向吴衍询问是否将痘苗送去熙河、广西两路,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作为牛痘的“发明者”,他手上怎么会没有多余的疫苗。   韩冈的一番话,让匆匆赶来的冯从义,彻底放下了心头事。不顾仪态地伸了个懒腰,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冲着韩冈笑,“这一趟跑下来,都快赶上马递的速度了,都快累散了架。”   “谁叫你性子那么急。”韩冈的笑意温和,“方才已经安排人去准备酒饭了,待会儿吃过饭梳洗一下就好好地去休息,歇一觉醒来就好了。”   “好,看看三哥这里有什么好酒菜。”冯从义在交椅上扭了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自家表弟惫懒的样子,韩冈笑了一笑,就当没看到,问道:“爹娘都还好吧?”   “都好得很。”冯从义道:“姨父领头捐钱建了一座普济院,正院供着药师王菩萨,偏院又供了李将军,请了当年秦州普救寺中的老和尚道安做主持,平常多去跟他聊天。隔三岔五的还去看球赛。姨母平日里带着小弟浑家主持家务,偶尔也请两个说书的女先儿来家里。姨父虽然致仕了,但城里没人敢不给他面子,九月的时候,新知州上任,还亲自登门问好。”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八)   “这也是当然的。”韩冈视之为理所当然。自家的老子是老封翁,娘亲是老封君,在陇西县中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给份面子。何况还有他这个儿子在。   冯从义喝了口茶,振起精神:“三哥你是好些年没回去了,都不知道陇西现在变化有多大,城里早挤满人了,城外原本的榷场早就被住家、商户围起来了。城内城外的坊廓人口加起来,快赶上秦州坊廓的三分之一。现在都说要扩建城池,将城外的住户都包进来,州衙那边说是过了年就向朝廷申请。过些天,说不定会有信来,请三哥你帮上一把。”   “听你这么一说,若有机会,还真的想回去看看。”韩冈说道:“至于给陇西扩建城墙,这一点愚兄怎么可能会不帮忙?不用说肯定都会出手的。不过扩建的城墙到底打算怎么修,这可是要先给我说一说。人、财、物从哪里筹备,规模到底多大,城墙形制如何,都得给愚兄说一说。”   “那还用说!若是三哥不明不白地胡乱答应下来帮着说话,一旦修得不好,最后岂不是要怪到三哥头上。”冯从义立刻说道,“到时候肯定会让州衙里给三哥你说明白的。”   官员在外,也会关心家乡的事,许多时候,州县有什么工役,去请动那些在朝中为官的乡里重臣,十分常见。   该说的事都说了一通,冯从义无意中瞥了眼书桌,正看到韩冈放在桌上的一张纸。   “青唐羌、沙苑监、保马法、州屿……”冯从义皱眉看了一看,回头问道,“这列的是军马的来源吧?”   “嗯。”韩冈应了一声,“当了同群牧使,虽说不想多管事,总得关心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做得太难看,愚兄也逃不了罪责。”   冯从义拿着纸坐下来,多看了几眼,又抬头问道:“三哥,这军马的来源,怎么能把那个地方漏掉?”   “什么地方?”   “女直啊。”   所谓女直,也就女真。盘踞东北的蛮族,日后祸乱汉土,给中华文明带来深重灾难的那个女真。   “不是没想到,女直人手中的马,愚兄当然想要。可高丽怎么绕过去?”韩冈摇摇头,“马政若有外国参与其间,那是太阿倒持。”   说到女真,就必须提到高丽。大宋与女真山水相隔,联络不便,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必须通过高丽来中转。   “年初的时候,不是派过了使节去高丽,还怕他们做什么?”冯从义问道。   “派的是安焘,现在的判厚生司。可一样没用啊,做生意的商人,可不是官府说什么,就做什么。”   朝廷从熙宁八年开始,就与高丽这个辽国的属国有了正式的往来。就在去年,为了震慑高丽,夸耀大宋的实力,天子赵顼还特意让明州船场打造了一艘万料海船,亲自题名为“凌虚致远安济神舟”,在今年年初,供如今的判厚生司安焘出使高丽。   而高丽商人作为中间商,在中国和日本,以及中国和女真之间的贸易上赚取差价的行为,更是从立国时就开始了。   现如今,与女真人做买卖的,有中国的商人,更多的则是高丽的商人。朝廷想从女真人那里弄到战马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最终这些商人弄到手的,却多是东珠、貂皮、鹿茸之类的珍货特产,战马却没有几匹。   “所以说商人做事不靠谱,眼珠子都钻进了钱眼里。”韩冈叹气。   冯从义笑了起来,顺手在纸上添了两个字,“凡事只看钱,这是商人的本分,再靠谱不过。小弟在各地捐钱捐物、修桥铺路,还不是为了名声好赚钱。战马的确价值高,但那终究是活物,在船上要吃要喝,装得多一点就会病死,少一点浪费空间,而且还犯契丹人的禁令,反而不如北方的特产来得赚钱和保险。”   韩冈看着纸面上的女直二字,皱了半天眉头。如今的女真,还不需要放在心上,以现在大宋的发展,日后更不需要放在心上,只是他们手上的战马,却没有人不放在心上。   听说每年辽国从各部女真那里收上来的贡马数量大得惊人,有说是一两万,有说是五六万的,有说十几万、二十万的——这当然不可能,但从最少的数量上来说,能有一两万已经是很让人羡慕了——贡马,是不花钱的。   而且辽国可不是宋国朝廷,荤素不忌,大小通吃,游牧民族出身,来自于草原上的契丹人,他们对马匹的要求可是高出十几倍、几十倍,品相差一点的都不可能收下来。而且除了女真,他们还有草原这个大马场。契丹人没有只从女真人手中压榨战马,而放过草原上的阻卜人的道理。更不会放过其他属国,吾独婉、惕德、东丹、直不姑,这些大属国,越里笃、剖阿里、奥里米、蒲奴里、铁骊这些小部族,乃至西夏,哪一家敢不给契丹人上贡战马?   说起来还真是让人羡慕。   “照小弟看。”冯从义继续说道,“看看是不是拿官职悬赏上来,同时设立专门的市易司,来负责处理对女真的茶马互市的业务。若是能占据一两个海岛,贴近到辽国国境,说不定能联络得更方便一点。”   “事关辽国,朝堂上不怕盘剥百姓,却会担心节外生枝。只能少量的买。”   “那就没办法了。”冯从义摇着头,“如果只是少量的话,天竺马、大食马也不是买不到,广州蕃坊里面居住了多少蕃商,可惜就是买来了,靠牧监中的那群人也养不出好马。”   马政的败坏不是单纯一个原因造成的,而是内因外因的集合,在韩冈看来,几乎是无解的。要说官营牧监不好,可唐代前期的几十万匹战马,全都是出自牧监,而不是私人。可要说官营有多好,眼下的例子能让人说不出话来——这是管束上的问题,让豪门富户将官营牧监当成肥肉,而朝廷没有从一开头就加以制止,日积月累,现在想改正都难了。王安石主持撤并牧监,也只是承认现实。   牧监都已经撤了,只剩一个沙苑监,根本没有用处。韩冈也没有回天之力:“富有富过法,穷有穷过法。既然真正的战马还是得买来,那就干脆还是以少数的骑兵部队配合大批量步兵,这本就是大宋官军对敌的正道,继续下去好了。”   冯从义也听得出自家表兄的无奈,附和道:“手上有什么菜,那就得做什么饭。的确是没办法的事。”   “是啊,只能这么做。”韩冈偏着头,对冯从义道:“说来也好笑,群牧司里现在就有人打着主意,准备谋划什么户马法,逼着富户去养马。”   “强逼富户?是从保马法改过来的吧。”   韩冈更正道:“保马法养马可都是自愿的。”   冯从义笑了,“三哥都做过转运使了,怎么还不知道下面的事?多少地方推行保马法时就是强逼着来的,现在换了户马法,不过是正名了罢了。”   “就是正名不得!”韩冈怎么会不知道地方官员提高政绩的恶劣手段,“只要朝廷还不承认,日后也有改正的余地。一旦正名了,错事都变成对的,想改正都难了。”   他一声长叹,“其实也不能怪他们,要不是各个牧监都废了,朝廷又要用兵,哪里会逼得人去想这等找骂名的主意。强逼着富户去养马,祖宗八代都别想安生了。”   冯从义突然眯起了眼:“三哥,其实要想人主动养马也不是没办法啊……”   韩冈狐疑地瞅着表弟脸上诡谲的笑容,“你有什么办法?”   冯从义微抿着嘴,很是有两分得意,神神秘秘的,“三哥你可知道,巩州的富户,钱多的,直接养着一支球队,钱少的,几家联手养上一支。没有几家手上不攥着一支球队的股,光是门票和赌金的分红,都是一笔大数字。”   都说到这分上了,韩冈哪还能不明白,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赌马?!”   “是马球……”冯从义先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就是赌马!现在外面的蹴鞠联赛哪有不赌的,场场都有几千贯的赌资进来,到了季后赛和总决赛,都没见过少于万贯的!”   韩冈知道表弟是误会了,也不说破:“组成马球队,马匹、骑手少说也要十几对,没几家能养得起。如果仅仅是竞速,长程、短程的骑马争标,一家就只要养一两匹马,参与者就能多上一点。”他站了起来,轻快地在书房中来回走着,“当然,有马球队也是好的,养得起就去玩马球联赛。只养得起一匹两匹的,就让他们去玩争标。各有各的去处。”   “那小弟这就去安排!”冯从义也跳了起来,“等三哥你上本之后,就在京城中将骑马争标赛给操办起来。”   “不,这件事由你来提。”韩冈摇摇头,“这是义哥你想出来的,愚兄岂能夺你之功?等你提上之后,愚兄再上书赞同就行了。”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九)   “这……三哥,”冯从义瞟上来的眼神似乎是在问韩冈是不是在说胡话,“小弟不过一个小使臣而已,哪有资格上书的?!”   “哪里是要你上书?你要真写了奏本,还不在枢密院就给人挡下来了。”韩冈冷笑着,中枢两府官吏的德行,他再熟悉不过,“这么好的主意,就是到了横行、侍制那一级,都少不了会动心,见到了就会打主意给贪掉。抽掉一个小使臣的奏章,对西府官吏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抹去记录,也就跟通进银台司再打个招呼的事——没了证据,我说话都不管用——做得绝的还能先栽你个罪名,这种事不是没有过。你这边一解决,过两日,枢密院就能换个人报上去了……愚兄是要你回熙河路操办。”   “回熙河路?那多耽搁时间!”冯从义说着,“直接在京城做起来,也就说句话的事。”   “……什么时候口气变得这么大了?”韩冈扬眉笑问。   “三哥你可别不信,小弟可不是在吹。只要三哥你点头,十天之内,赶在年节前,小弟就能在京中将赛马争标给操办起来。就是马球联赛,两个月,弄个六队八队出来不成问题。”冯从义昂头挺胸,“上个月,何仁美——就是邠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的亲娘舅——还带话给小弟,问蹴鞠联赛是不是一年再多踢一个循环,踢半年、歇半年未免太浪费了。他可是帮他外甥和外甥媳妇在问!”   才几年工夫,冯从义拉着整个陇右商人的势力,以棉布为敲门砖,在京城商界站稳了脚跟,眼下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地位了。牢牢控制着棉行,又利用蹴鞠联赛上下沟通,上至王公勋贵,下至地痞泼皮,他都能说得上话。真要细论起来,他在京中的人脉关系比韩冈还要深厚。   有关的传言,韩冈也听得很多。虽说熙河、广西乃至京城局面都是韩冈开创的,但能做大做强,还是靠了冯从义本人的能耐。对自家表弟的经营之术,韩冈也是很有几分佩服。不过冯从义现在急冲冲表功的样子,倒是没了名震京城商界的冯大掌柜的气派。   “怎么就急了,小孩子似的。愚兄怎么会不信?陇右冯四在京城的名号,我这做哥哥的可是如雷贯耳,大名鼎鼎的冯财神啊。”韩冈笑了两声。神情也郑重起来,“京城太过惹眼,愚兄身侧也多挂碍,如今做事都不方便。如果你在京城将赛马的事做起来,只因愚兄的缘故,最后的结果可能会跟预想的反着来。”   韩冈看了冯从义一眼,发现他专注地听着,满意的继续下去,“现在熙河和京城关系紧密,有什么新奇的活动一两个月就能传到另一边。只要你能在熙河将赛马争标的声势给做大了——马球队练起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必定会有人主动上门来询问究竟。”   这是下饵钓鱼,要人主动上钩。冯从义点头:“小弟明白了,回去后就办。”   韩冈怔了一下,他还没有细加解释呢,怎么这般爽快就同意了,“就不怕万一京城中的人直接将赛马操办起来,甚至捅给天子?”   “三哥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小弟吃亏?”冯从义嬉笑了一声:“其实只要他们想将此事做成,免不了要将熙河路的事拿出来作证明,否则谁会跟着他们走?何况只要熙河路一做好准备,小弟就会让下面的人在京城将此事同时传扬开。传到天子耳中,也只是一两天而已。”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听得更满意了,“到时候,愚兄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你荐到天子面前。”   冯从义犹豫了一下,推脱道:“其实现在有个官身就够了,在天子面前露脸反而麻烦,到时候成了众矢之的,反而会拖累三哥。”   韩冈盯着表弟:“当真是这么想?别想是否拖累我,先想想自己。不用担心别的,当今的这位皇帝,一心要想振作。只要是能有补于朝廷,天子必定不会吝惜爵禄。”   “狗肉上不得台面,小弟也不是够资格进文德殿,崇政殿的人。若是以赌赛之事上殿,反而会给三哥你脸上抹黑。”冯从义突然又呵呵一笑,“而且也要怪三哥你,小弟刚到洛阳就听说了,御史台上下都被你得罪光了,但他们奈何三哥你不得。可现在小弟要是跳上去,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冯从义想得很清楚,顺丰行眼下的兴旺,是靠着韩冈撑起来的。若是韩冈倒下了,顺丰行转眼就能败落掉。韩家的根底太浅薄,这与那些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是不一样的。所以冯从义很明白,韩冈在朝堂上的地位就是一切,无论如何他都必须维护韩冈的形象。   他会匆匆赶来京城,就是担心韩冈会出事,眼下既然知道皇帝不放在心上,也就能放心下来。靠了种痘法,韩冈的恩泽即将遍及天下。冲外面说一句自己是韩龙图的表弟,寻常百姓不必说,就是一干心高气傲的士人,也得给几分面子。   这样的情况下,上不上殿又有什么关系?看了天子又不能让荷包里多几两金子、银子,说不定还会给刮上一笔。要是天子褒奖太重,还会引来御史台的那群乌鸦,躲着还来不及。   见冯从义神色不似作伪,韩冈点点头:“既是如此,愚兄就静候佳音了。到时候,该拦着的肯定会拦着。”他笑了一声,“既然不想担这个虚名,至少要将实利拿到手!”   冯从义起身,抱拳一礼:“那京城里面就托付给三哥了。”   韩冈皱起眉抬起手,示意冯从义坐下:“什么叫‘托付’?这其实是愚兄的差事!”   冯从义笑道:“赌马一事,三哥你看到的是千军万马,小弟看到的却是真金白银。只为金银,就不会是三哥你一个人的差事。眼下这叫各取所需,公私两便嘛!”   韩冈指着表弟,无奈地摇头笑着:“你啊……这张嘴真不愧是财神爷的水平,难怪界身巷金银交引铺的宁大的名号会给你顶掉。”   韩冈的心情很好。   赌马自然会引发天下富户养马的兴趣。也许能够最终上场、参加各级赛事的赛马为数寥寥,也许只有一两千而已,但作为基数,养在富户家中的马匹,必然是几十倍上百倍于正式上场的赛马,而且都是经过训练的马匹,只是在训练的过程中被淘汰了而已。   也因此,也就有了培育马种的好处。   后世的纯血马,不就是从几匹阿拉伯马繁衍下来的?当然,纯血马是特化的短距离竞赛用马,屡屡近亲回交,最后脆弱得没人照顾就活不长,那样的马并不适合作为军用马。不过要培养出纯血马,不知要多少年,不用担心,更不用指望。   眼下的情况,肯定是有心参赛的富户豪门四处去搜罗上等良驹。河西马都是普通,说不定,印度、阿拉伯,或者是俗称汗血宝马的阿尔捷金马,都有可能到手。只要能设立种马配种收费制度,以名次排定收费高低,想必良驹的血统会一代代地在中原流传下去。   冯从义的心情也很好,这个主意可是他给韩冈出的,“想必假以时日,中原富户家家养马,中国的良驹当不输给契丹。就西夏每年上贡契丹三万匹马,两国加在一起还是赢不了。”   “大宋国力岂是契丹、西夏能比?”韩冈道,“不过西夏上贡点的三万匹,不仅仅是马,也有骆驼。贡品光是马,西夏也吃不消。”这也是为什么群牧司下面的官吏有信心能让天子施行户马法,都是西夏和辽国闹的。   “都是骆驼一样也吃不消啊,西夏本身国力就不算雄厚,在这么给辽国吸血,迟早完蛋。真想不通辽国怎么这么贪?不是说辽国魏王是权臣吗?能掌大权怎么还会如此糊涂。当真比不上当年的韩大王。”   “能比得上那位晋王的的确不多,就是将大宋历代宰相算进来,也寥寥无几。如今的魏王自然不如。”韩冈对那位做了辽圣宗便宜老子的韩德让很是佩服,身为权臣,生前生后荣宠不衰,也可见他的能耐,“不过耶律乙辛是个聪明人,他肯定是不想这般盘剥西夏,不但削弱了西夏的实力,还会让党项人离心离德,动摇秉常的地位,但不从西夏那里弄来足够的回报,他也无法唆使得动国中各部势力全力支持西夏。”   “三哥的才智果然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呢。”正说着,外面传话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冯从义立刻停了口,摸摸肚子:“吃过饭,睡一觉,明天小弟就起程回陇西,会漂漂亮亮地将赌马的事办好。”   “这么急做什么?”韩冈不高兴板起脸,“过了年后再说。钟哥儿、钲哥儿还有金娘都想你这个表舅呢。”   冯从义摇头:“小弟也想留下来,可事先都跟家里说好了,今年在家过年,也答应过姨父、姨母了。”   韩冈闻言神色一黯,叹了口气,他这个儿子不孝,不能侍奉父母身边,要是再留着被当作儿子看待的冯从义,也的确过分了。   “好歹也歇上两天,回去有半个月就足够了。”   “谁知道路上会不会下雪,这一次过来是运气好。一路晴天,路上的雪又不厚。但回程就不一定了,早点走,也能防着路上有事耽搁。”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十)   冯从义当真说到做到,只在府上歇了一天就整顿行装,准备离京返乡。   他也是本事,走的时候连驿券都弄到了手,一路都能用驿马,免费地住驿站。在熙河路,以冯从义的身份拿到一张驿券轻而易举,想不到在京城依然不费吹灰之力。   送驿券来的是开封府的左都押衙。乃是府中六百公吏最顶尖的几人之一。相对于官员调动频繁,这等公吏中的老行尊,几十年的差事做下来,拥有的权力甚至不比那四位推官、判官要小,还在六曹参军之上。   可韩冈听外面陪着冯从义一起出面接待的家人说,那位都押衙可是冲着冯从义大官人前大官人后地喊着,比对亲娘老子都亲切。   自古到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开封府的吏员也不是以勤快著称。如果没有关系,就是学士、侍制这样的高官,想要拿到驿券,想必也不会有这个速度,更不会有都押衙亲自送上门,多半得遣人去开封府三催四请。   冯从义让伴当将驿券收好,神色如常,只是当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当他过来辞行时,看到韩冈不能苟同的表情,就哈哈笑了起来:   “三哥你也是太过自清了。天下各州如今都开始盛行蹴鞠联赛,官府多了那么多税入,难道还当不起一张驿券不成?你想求得干净,也不看看人家怎么做的。哪家子弟出行,不从朝廷这里拿驿券?他们是常年白蹭朝廷便宜,小弟可是一向自律,寻常都是用着家里面的车马,在驿馆里住下,房钱食料钱都是给足的,也就这一次没办法才破例的。”   韩冈摇摇头,也不说什么了。这个时代的风气,拗不过来,后世也一样抓不过来,还是就当没看到好了。只要给官中有所回报,填补损失,心里也算是能说得过去。   冯从义上了马车就走了。最迟到明年仲春,想必熙河路那边就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看到冯从义在京城中的分量,韩冈也就放下心来。   金钱的魔力本来就能所向披靡。   以利诱之是拉拢人最简单有效的手段。冯从义能在京中拥有这么大面子,还不是他出面筹办蹴鞠联赛,拉着勋贵豪商一起出来赚钱?   王安石主政多年,将宗室往死里得罪。但在宗室们的眼中,韩冈这位女婿的名声却是还能过得去,这依然是钱的缘故。   一支普通的球队,就算没有打进季后赛,一年几十场比赛下来,光是门票钱就是个绝大的数目,加上赌资抽头的分红、球场上的广告,至少万贯。而且球队成绩越好,门票、分红和广告的收入就越多。   商业繁盛的东京城,自从热气球拖着广告条幅上天之后,商家仿佛一夜之间都开了窍。如今每逢比赛日,热气球拖着广告上天不说,球场边也是一圈广告,而且连球队的队服上都绣了广告了。   刚刚结束的那一场季后赛,淮康军节度使,英宗皇帝的嫡亲六哥赵宗晖家养的踊胜队,队服胸口上都绣着张戴花洗面药一洗便白的广告。韩冈昨天从冯从义那里听说,这一代的张戴花为此花了整整一千贯——这笔钱,都能捉个进士女婿回来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球队能赚钱,直接分配赌金抽头的齐云总社手上自然不会没有钱。   冯从义如今虽然只是一众股东中的普通一员,但他作为开创者拥有的发言权依然分量十足。而且作为商行推举出来的几个代表,就是那些勋贵也压不下他,要不然大长公主家想要改变赛制,还要派说客到他门前?   在冯从义的主张下,开封府六百吏员,私下里从主办蹴鞠联赛的齐云总社这里拿到的钱,比从天子手里拿到的钱都多。开封府的官员,也都有一笔灰色收入。   活生生的财神爷,哪里能不给面子?敢不走齐云总社的路子,私下里赌球坏规矩的,全都找罪名给关进牢里。联赛的眼热的不少,可哪个地痞泼皮敢往里面伸一伸手?   昨天夜里,冯从义就跟韩冈聊了好一通如何通过赌马将京城富户豪门都拉进来一起赚钱的手段。言语间,对韩冈以赛马竞标为主的想法,赞不绝口。   要组建马球队成本太高,属于高端类型的比赛,而赛马竞标,属于低端,成本低,训练也简单。虽然想要玩得好,砸钱不会在少数,但门槛毕竟不高。尤其是低级联赛,主要还是以普通的马匹为主。   以蹴鞠联赛为范本,冯从义甚至都规划好了赛制。依然是由地方的队伍组成联赛,以多场比赛的总积分来派定最后的胜负。而比赛的项目分为短距离、中距离、长距离的各级争标赛,以及田忌赛马式的分队争标。最后挑选从地方联赛杀出来前两名,参加总决赛,决定一个赛季的冠军谁属。   只要能错开蹴鞠联赛的时间,不但能将吸引一批对蹴鞠不感兴趣的人们,还能将埋头于蹴鞠联赛的球迷和赌客也一起拉过来。   培育好马需要时间,但买马还是很快的。只要联赛组建起来,三年之内当有成效。十年二十年后,赛马运动与蹴鞠一样遍及天下,到时候朝廷只要能拿得出钱来,好马当是要多少有多少,而且还能一年年地享用长久,群牧司也会有事可做。   不过不论是十年,还是三年,都是以后的事了,眼下韩冈还是很清闲的,群牧司中无事,主要的事务是一封封求回书的名帖。   而厚生司的判官又来登门造访,但这一次不是吴衍——他被派出去负责开封府界二十多个县的保赤局组建和监察工作,一年之内,一个月能回一趟京城就了不得了——而是蔡京。   韩冈拿着名帖,怔了有片刻光景,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快请。请他去偏厅。”   换了身见客的装束,韩冈来到偏厅,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随即起身。   “蔡京拜见龙图。”   一拜一起,动作舒缓自如。这位千古名人,相貌未免太英俊了一点,眉目俊朗,身材颀长,让人一见之下就自愧不如之感。   而且韩冈也记得他当年在西太一宫。当年的那一首《天净沙》,早就传唱出来,韩冈虽然没脸去剽窃,署上自己的名字,但他和路明两人的身份都给好事者挖了出来。只不过两人一直都不肯承认罢了。而当时在西太一宫的几名士子究竟是谁,韩冈当然也听说了。   但韩冈无意与蔡京多有瓜葛,还了一礼:“久闻元长大名。当初元长为木兰陂一事多方奔走,韩冈也多有听闻。心慕已久,今日一晤,乃知传言非虚。”   韩冈说得基本上就是顺口的恭维,不过他能听说自己引以为傲的木兰陂,蔡京还是有几份自得,“微末之劳,相较于龙图的累累功勋,乃是萤光与皓月之别,龙图之誉愧不敢当。”   韩冈微微一笑,客套话说完,请了蔡京坐下。   让下人换了茶,方才问道:“不知元长今日来访,可于韩冈有所指教?”   韩冈的话中透着生疏,蔡京却哈哈一笑,“龙图说反了。种痘之术,乃是源自龙图格物之功,自是得向龙图请教。蔡京自观横渠正蒙,其中有言‘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龙图仰观天,俯观地,体天下之物,得天地自然之道用之于人事,可谓心之大矣。”   “体物体身,道之本也。大道玄远,韩冈只得微末,远当不得元长之赞。”韩冈谦逊地说着。   从蔡京的一番话中,可以听得出来,他对气学还算熟悉,对韩冈的格物之说也几分了解。至少是下了功夫。   如果不论蔡京的身份,听到有人对格物和气学有心深入了解,韩冈多半会在视察其人品能力之后,提拔或是荐用。   可惜的是,对于一个留名千古的奸相,韩冈对他的信任度,完全是负数。也许千古传言有误,但韩冈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冒风险,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控制得了他。   能为大奸大恶,必有大智大勇,这句话,韩冈很是认同。如果有可能,不着痕迹地打压一下蔡京,韩冈不介意伸一次手。但蔡京能力卓异,在官场上也是如鱼得水,一个熙宁三年的进士,仅用九年时间,便晋身朝官,而且还在中书五房担任过检正公事。这份际遇,比起当年的吕惠卿、曾布甚至章惇都要强出不少。而且从他流传后世的名气来看,日后仕途如何也是可想而知的。   这一等放在麻袋里,立刻就能脱颖而出的人才,在自己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仿佛发自肺腑的谦逊,完全没办法掩盖他藏在心中的自傲。   蔡京还记得韩冈。韩纲似乎是不记得了,但当年西太一宫中的擦肩而过,由于那首传唱天下的小令而让他记忆深刻。   熙宁三年的时候,自己意气风发的进士及第,释褐得官,与刚刚被举荐的韩冈相差仿佛,而且还多一个进士,任谁来看,都是他蔡元长更有前途一点,但如今九年过去了,两人的地位已经是天壤之别,差之甚远。   现如今,在厚生司中做事,人人羡慕功绩将会从天而降,但往深里说,却是捡了韩冈的便宜。嫉恨毫无意义,蔡京也从来不会浪费自己的心力。韩冈虽然名位已近宰执,但眼下他停步不前,而自己则是稳步上升,迟早会有追上去的一天。   对于这件事,蔡京从不怀疑。 第四十六章 了无旧客伴清谈(十一)   从清风楼的二楼向外望去,街道上正为满天飞舞的雪片所妆点。   不远处的开封府衙完全淹没在纷乱的白色里,偶尔在暴雪的缝隙中,露出了一只飞挑起的檐角。   楼下的街道上,为数不多的行人都用连帽斗篷将自己裹紧,碾过路上青石的马车上,车帘也都罩得不留一丝缝隙。   寒风从敞开的窗户中窜了进来,呜呜地咆哮。雪片飞进房中,贴着浸矾密纹素锦的雕花窗棂啪嗒啪嗒地在风中响着,房内的温度陡然而降。但贴着房间内的炉火,对坐在桌边的韩冈和苏颂,却是只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清新清凉。   “瑞雪兆丰年,明年当又是个好年景。”苏颂微笑着举起酒杯,为明年的丰收祝祷,温热的酒气从杯中散逸而出,酒香清冽。   韩冈已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丰收一事,即在天,也在人。瑞雪兆丰年,可也要得人才行。不知可有贤良接掌开封。”   苏颂不以为意地笑着:“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能权知开封府两年以上了,愚兄岂能例外?”   苏颂其实已经将陈世儒弑母案审得差不多了,但御史台却出手将案子抢了过去。   就在两天前,几个御史上奏,说此案初审时勘官不公及吕家因缘请求,迁延多时。如今又欲仓促结案,似有情弊,恳请移交御史台重鞫。   对于御史台的意见,天子点头首肯。苏颂见到此事无法挽回,只能请辞出外,以示自己的清白。   无可奈何的事,苏颂不想多说。他顺手将杯中酒一口干掉,啧着嘴:“清风楼的烧刀子毕竟是不正宗,远不如玉昆你前些日子送来的那两坛。”   “若子容兄喜欢,明天就让人再送上两坛。”韩冈知道苏颂喜欢烈酒,这在出身南方的士大夫中其实不多见,倒是北方人喜欢得不得了,“……不过烈酒伤身,还是不能多喝。”   “天下哪里还有人不知道烈酒不能多饮的道理?”苏颂笑道,“现在烧刀子的名号,比樊楼的眉寿、和旨还要响亮,曹太皇家瀛玉、高太后家香泉更不用说。听说如今一干练气之士服食寒性的丹药,都拿烧刀子来伴服了,而且出自韩家正宗的方好,玉昆你若是遣人当垆卖酒,少不得日进斗金。”   “本来是不想让人多喝才起这个名字的,没想到成就了这烈酒的名号了。”韩冈无奈地笑了一笑,现如今世人把烈酒都叫做烧刀子,可是他起名时从来没有想过的,“自家酿的酒自家喝,哪里有向外卖的道理。”   大宋酒水官卖,想要酿酒,得去承包——此时叫买扑——酒坊,并从官府购买酒药,否则就是犯法——朝廷设立监酒税的官职,不是为了安排给贬官重责的罪臣的。   不过这些规矩都是针对普通人和低层官僚的,高官显宦自家酿些酒水自用,顺便馈送亲朋好友,已经不算是罪名。更有甚者,皇亲贵胄,如高太后、向皇后、濮安懿王家里,都是酿酒出来贩卖,根本都没人敢于管束。   只是韩冈没兴趣这么做。留人口实并不好,尽管他也想给自家的酒起上五粮液、剑南春的名号,但在一番考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而且烈酒的用途极广,光是用来浸花露造香水,就要消耗许多。给女子用的香水,可比烈酒值钱百倍。   樊楼中一角最贵的眉寿,也不过百文而已,市售的烧刀子也没有比这个价格更贵的。韩冈就是弄个飞天茅台出来,也不可能卖到一贯往上去,除非他能打上五十年陈的牌子。但一小瓶大约二两重,以脂砚斋为品牌的玫瑰香露,装在白玉瓷质小瓶中,从来都是自三贯起跳的。   不过知道韩冈跟脂砚斋香露之间关系的,世上也没多少人,苏颂自然不知,也不说跟酒水有关的话题了,“今天早上在崇政殿,天子的口气玉昆你也听到了,可能要愚兄去河北,都提举河北轨道事宜。”   韩冈当时就在殿上,自然不会没有听到,举杯对上苏颂:“以子容兄的大才,天子自然是要借重的。”   苏颂神色淡淡:“能否去河北还说不定,是否可以建功更不一定,在河北修建轨道没有那么简单。”   韩冈奇道:“以子容兄之材,难道还担心轨道修不成吗?财力人力物力都不缺,子容居中运筹,两年之内建成轨道当非难事。”   或许天子赵顼对苏颂在陈世儒一案中的表现心怀不满,但苏颂在机工之术上面的名声,赵顼不可能会愿意浪费这个人才。有沈括的旧例在前,安排他去河北提举轨道工役,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韩冈本希望苏颂能留在开封府,这样举办赛马联赛的计划,也能更加顺利一点,就跟吕惠卿希望苏颂留下,以保证手实法没有干扰地在开封府界推行。   现在苏颂不得不离开,如果换上一个反对手实法的开封知府,且主动出手干预,吕惠卿就该吐血了。至于新知府会不会反对赛马,韩冈倒并不在意。手实法得罪所有官员富户,可赛马却是对上层有着充分的诱惑力,有人反对,也不过造成一点小麻烦而已。   相对来说,苏颂立功更是韩冈所乐见。   但苏颂没有韩冈一般的信心:“王禹玉有想法,元厚之同样有想法,就是吕吉甫难道不想这个位置?”   “子容兄说得的确没错。王禹玉的确对河北轨道的都提举一职虎视眈眈,想要安排让自己的人出任。之前也来找过小弟。小弟当时就将李诫和其他几个出了力的门客推荐了过去。都提举的位置,小弟手上没人,无法与王禹玉这名宰相相争。但中层的几个实权职位,凭借方城轨道的成功,小弟有充分的理由给自己的人争一争,给他们找个立功的好机会,有能力有经验,没理由不选他们。”   韩冈在苏颂面前没有半点遮掩,“既然王禹玉这名宰相都想要这个位子,那么元厚之、吕吉甫想要这个位置也不足为奇,但决定这个职位归属于谁的权力,终究还是天子手上。王禹玉会违逆天子?”他反问,继而又笑道,“子容兄何须妄自菲薄,元厚之和吕吉甫,他们手上哪里会有比子容兄更合适的人选?”   苏颂依然无话,只是提起放在热水里的酒壶,给韩冈和自己倒酒。   “难道子容兄还有什么顾虑不成?”韩冈疑惑地问着,“如果怕掣肘太多。小弟推荐的那几人,子容兄都不要也可以。”   “玉昆,你说得是哪里的话!如果愚兄要去督造轨道,少不得要劳烦玉昆你来推荐帮手。”苏颂苦笑了一阵,终于说了实话:“关键还是土地。玉昆,你可知道征地有多难?能铺设轨道的肯定是一马平川的土地,且交通便利。你想想,那些地会是无主的荒地吗?这么麻烦的事,州县中肯定是一推了之,怎么解决?两年的时间,光是征地还不够用!”   “这件事小弟怎么会没想过。为了打通襄汉漕运,可是征了不少地皮。”   韩冈怎么可能没想到?之前在京西征地的事就不说了,千年之后,征地的纷争更是充斥在各色媒体之上。大事营造时会出现什么问题,韩冈再清楚不过。   “子容兄,前两年开封修城墙,被平掉的坟地还少吗?事关河北防务,下面只要有人敢于推托,直接奏报天子,让他轻松一点。至于能不能顺利征地,”韩冈嗤笑一声,“只是钱多钱少的问题。”   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孰重孰轻的问题,是千年后各家学派争论的焦点。在韩冈看来,有些时候牺牲私人利益的强硬是必须的,只要将补偿给足就行了。   苏颂无声地笑了,只有韩冈这样的年轻人行事才会如此锋锐,换做是自己,要顾虑的事就太多了,“慢慢来吧。”   他举杯,与韩冈对饮而尽。   数日后,苏颂经过一番考虑,还是放弃了去河北的差事,被安排去了亳州。河北轨道工役,就暂时只能由河北两路转运司进行先期勘察,确定最为合适的路线。至于都提举的人选,则要到明年才能出来。   《桂窗丛谈》的样刊已经出来了。带着墨香的十卷新书摆在面前,厚厚的一摞。韩冈很有满足感地翻着。苏颂不愿去河北所带来的不快,也渐渐消失了。不愿意也没办法,这件事本就讲究你情我愿的。   《桂窗丛谈》是个引子,属于科普读物。要树立起自己儒门宗师的地位,还要设法关联到经义上。这些年来,张载已经做了很多事,韩冈将格物致知到处宣扬,他那边也不得不设法配合,如今因为张载早逝,未竟全功,但有了基础就容易了许多。而且韩冈说话的分量也足够了,不论如何,摆在眼前的事实,说服力永远是最强的。   《桂窗丛谈》即将刊行于世,《三字经》那边也敲定了最后的版本。为此辛苦了一年的邵清和田腴,被韩冈所举荐,在京西的唐州、襄州担任州学教授。   韩冈的一干门客被他荐了不少作为学官,虽然不入流品,但终究吃着朝廷俸禄,日后也是有机会挤入流内品官的行列。韩冈要不是献上了牛痘,抵消了许多的反对意见,想做到这份推荐其实也不容易。   当夜幕降临,韩冈放下书时,抬头看见的,是书房中笼在纱罩下孤独闪耀着的烛火,以及窗外偶尔响起一阵的鞭炮声。   虽然肯定会有更多的士子来投到他的门下,每天也有许多人上门来求见,但相熟的朋友、门客都离开了京城,让韩冈有了几分感慨。   自家都有些像是驱虫药,怎么回京没多久,相熟的朋友一个两个都没法儿在京城待了?   幸好自家的妻儿也该入京了,也就在这两天。 第四十七章 天意分明启昌运(上)   围绕着一间不大的宅院的火焰,数百兵士的喧嚣,取代了年节时的鞭炮。   明明就快要过年的时候,兴庆府中却没有半点的年节时应有的气氛。   大门敞开着,哭喊声从宅院中传来,很快,一名似是有些身份的中年人从宅院中被架了出来,按在门前的街道上。从门中跟着冲出了几名男女,但立刻又被拖了回去。一个士兵拿着大刀一挥而下,人头轱辘轱辘地滚了老远。   哭声更响亮了。   李清站在院子中,望着院墙上的一片红光,脸色木然。被抄家灭门的那一户官员,与他家只隔了两间宅院,平日里也时常见面,过年过节时,也是少不了人情往来。今天早上出门时还打了个招呼,谁想到转眼就成了刀下游魂。   牙关死死地咬住,手轻轻抖着。他恐惧,他害怕,邻居的命运随时能落到他的头上。今天是枢密院直学士,明天就是他夏州团练使。   “老爷。”随着声音,一只温软的手,握上了李清正在颤抖的拳头。   李清侧头,对上的眼眸,透着关切。这是他的妻子。   李清娶得是个小部族的女儿,但温婉的性格更像是汉女,并不似党项一族的女子。   “没事。”李清摇摇头,却是攥着妻子的手并不放开。   这是两个月来,第十一位被抄家论死的官员。如果从半年多前,翰林学士景询被杀开始算起,已经是第十三位了。   除了景询之外,被处置的都不是够资格站在紫宸殿上议事的高官,但无一不是身在实权位置的官员。   此外这些天,还有加入了班直的几个小部族族长和长老们的下一代,作为天子亲卫,莫名其妙地死在了宫廷中。   大夏不是宋国,朝廷内的争斗仅仅是以一方出外而告终。是跟契丹一样,从来都是用刀说话。胜者活,败者死,没有第三个结果。而在双方决出胜负之前,被漩涡卷进去的鱼虾不知还要死伤多少。   李清不想做下一个。但他投靠的梁家却至今没有大的动作,任凭国主继续拿着屠刀,一刀刀地砍杀梁氏在朝堂上的支持者。   第一次罗兀之役,梁乙埋虽胜尤败,回来后就在国中大杀一通,将反对者斩草除根。那时的狠辣眼下全然不见,让李清的心一天天地沉下去。   每一次上朝,李清都仿佛是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遍。作为偏向梁家的汉臣,他自知随时都有可能落到那十三人同样的下场。唯一能自我安慰的,就是现在还没有杀到武将的头上。   朝中的武将各有各的后台,手上兵权在握,的确不易触动。之前秉常处置的也基本上都是文官。   能在西夏朝堂上担任文官,绝大多数都是汉人的身份,有很大一批是从陕西跑过来的士子,因为考不上进士,得不到官职,所以干脆一咬牙投奔西夏,以张元、吴昊以及景询为榜样,求一个富贵。   之前梁氏秉政,这些文官全都是匍匐在梁乙埋的脚边。现如今秉常亲政,也就将清洗的目标,先放在了他们身上。   十三个实权文官一去,朝中本就不多的文臣已经寥寥无几。   从院外传来的声音渐渐小了,碎乱的马蹄声却在门前不断掠过。   李清叹了一声,回头看着衣着单薄的妻子,“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看着妻子没有动,他又一笑,牵着手,往温暖的房中走去。   刚在火盆边坐下来,一杯热好的烧刀子已经递了过来。   接过热酒,李清看着虽不美貌但却贤惠无比的妻子,终于放开了紧皱的眉头。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李清对妻子说着。也是对自己在说。   秉常真的疯了。   为了铲除梁氏,对契丹人奉承得太厉害。一年三万匹马、驼,如果卖给宋人,至少五十万贯的收入。   不但没能挽回梁氏主政时对宋国的颓势,反而为了借助契丹人的力量,将大量的牲畜送给辽国。拼命地讨好辽国的结果,是使西夏国中越来越贫困。   国中对于刚刚亲政没有多久的这位新皇帝的期盼,在数月间已经沦入谷底。没有什么情况比现在更糟了。   秉常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李清天天都能见到他,知道他绝不是蠢人。但秉常想控制朝堂,就必须下狠手铲除梁家的势力。一开始杀了景询这位谋主,就是他的宣告。   作为一名身居高位的将领,李清很清楚如今的国计是如何窘迫。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军饷有两个月没有发了,李清更是有很久没在军饷中伸手,反而向外掏钱帮着没钱养家的麾下将士贴补家用。   身为大将的情况都如此窘迫,其他底层军官的情况只会更差。如果不能从宋人那里得到足够的收入,大白高国土崩瓦解,也就是转眼间的事。   ……   虽然收到的情报,与潜伏于兴庆府的细作发出时有近一个月的延迟,但这并不影响赵顼推断出困扰大宋多年的西北死敌,正在为自己的棺材钉上钉子。   自从景询被诛之后,西夏朝堂的分裂已经不可避免,这一点显而易见。远在东京的赵顼,不用熟悉西夏内情的臣子向他解释,也能看得分明。   赵顼是天子,对西夏当今国主的心理,自是能体会上一二。换做是他处在秉常的位置上,一边是近在眼前,掌控了朝堂并压制自己多年的母族;一边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敌人,会做出现在的选择,其实也不足为奇,只是行事的手段尚待商榷而已。   宋人不一定会攻打大夏;就算攻打大夏国,也不一定能打到兴庆府城下;即便打到兴庆府城下,还有辽国的岳父可以依仗。辽国能眼睁睁看着大夏国灭亡?所以秉常可以不去担心在横山边磨刀霍霍的大宋官军。   而梁家的势力就在身边,随时都可能让自己失去所有的一切,举目朝堂,全是之前紧紧跟随梁氏兄妹而被提拔上来的朝臣。在母后垂帘听政的时候,对自己全无一丝敬意,多年积怨,秉常哪里会继续忍耐下去?   这对赵顼来说是好事。尤其一年来,西夏接连派出使节,充分地向赵顼表示善意,并恳求大宋皇帝为两国百姓的安定生活着想,放弃进攻西夏的念头。这样的举动,充分满足了赵顼好大喜功的心理。   “该备战还是备战,等准备好了就出兵。”赵顼在武英殿的偏殿中,绕着沙盘转着。   赵顼自不会是空谈仁义的宋襄公,更不会耽于虚名,谈判和备战两不误。这边谈,那边打,才是正常的事,要不然澶渊之盟怎么来的?城下之盟全都是打出来的,何况赵顼打算给党项人准备的前途,是灭国,而不是简单的称臣。   赵顼最想看到的就是西夏内乱,眼下西夏使臣的软弱也正合他的心意。   “官家,西夏贺正旦的使臣抵京了,正在都亭西驿中安歇。”李舜举带着消息回来了,“馆伴使正在接待他们,是否另外赐宴。”   “西夏的使臣没说别的?”赵顼从沙盘上抬起头。   “没有。”李舜举知道赵顼想听到什么回答,但西夏的使臣的确没有别的话,“应该只是来贺正旦的。不过贡物带了很多来。”   “外藩上贡,哪一次朝廷不是赐还价值相当的财物?带多带少又有什么区别?”官军年年胜绩,赵顼早已不将西夏放在眼里,“身为藩属,不修贡事。能给辽国一年三数万的牲畜,就给了朕五十匹马?!朕不想见他们,遣其出境。”   李舜举低头,没有接旨。   赵顼回身瞥了李舜举一眼:“去传元绛来。再看看知制诰谁人当值,一并传来。”   李舜举这下才应声,匆匆出了殿。他让赵顼看重的地方就在这里。如何对待西夏使臣是该直接吩咐给中书的宰执,他一个宦官当然不能越俎代庖地接旨。   元绛应诏上殿,吩咐一番过后,赵顼看看时间,便往庆寿宫去。   太皇太后曹氏,在八月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最近才稍稍好了些。只是身体越发的差了,赵顼晨昏定省,日日都来探问病情。   进了庆寿宫,只见曹氏半躺在榻上,看身上的衣服,是刚刚起来过。   “娘娘怎么起来了?”赵顼问着曹氏身边的人,“方才谁来过?”   “蜀国刚来过,现在去保慈宫了。”曹氏靠着迎枕,头发尽白,皱纹横生,比半年前要苍老了许多,“刚刚说了他家大哥儿种痘的事。”   赵顼在曹氏床边坐下来:“蜀国家的大哥儿也种过了?”   “就排在你二弟后面。”曹氏抬起眼,“京城里面,这些天来有几千人种过了痘。据说有人之后用痘疮病儿的痘浆抹了身子,都没有一个得病,看来的确是有神效。淑寿和六哥都不能再耽搁,拖一天就多一天风险。要是发了病,怎么都来不及了。”   这番话也只有曹太皇方便说,无论哪个嫔妃,乃至向皇后,都不敢拿着唯一的皇嗣冒险,替赵顼下决断。 第四十七章 天意分明启昌运(下)   “这……”赵顼犹豫着,尽管有关厚生司保赤局在京城种痘的动向,一举一动都会传到赵顼这里,但他还是不敢冒险,“听说京西这段时间种痘,唐州又有一小儿,在种痘后暴毙……孙儿还是有些不放心。”   “也不是说种了痘,就不会得其他病,小儿暴病夭折也不全是因为痘疮。数万人里面才出几个,只能说他们命不好。六哥能托生在天家,是真有福分,不会有事的。”   赵顼点了点头,“孙儿知道了。”却还是没有肯定地答应下来。   又说了几句闲话,赵顼不敢让曹氏太过劳累,就起身告辞了。   赵顼走后,曹氏卸了装束,又躺了下来。问着身边的内侍陈醒:“官家这些天是不是还是去刑氏那里多一点?”   “官家一向心肠软,刑娘子痛失爱子,多去陪一陪也是常理。”陈醒突然压低声音:“不过刑娘子这些天时常对人说,如果韩冈能将种痘法早几天献上来,七哥就不一定会有事……”   曹氏摇摇头,“官家只是心疼她,但心中自有主张。”   宫中的人都是眼明心亮,皇帝在六皇子的种痘上又是怎样的犹豫不决,人人也看到了。就是韩冈将牛痘早些天献上来,肯定是先用上几个月在京城试行,哪里来得及赶得上给七皇子种痘。   陈醒低声:“刑娘子说的不是牛痘,是人痘。”   “大损阴德之事,天子如何能用。焉知人痘是不是上天的试探?韩冈这件事做得对!宫中本就六十年无皇子长成,再损了阴德,还想多少年没皇子?”曹氏又叹了口气,脸上多几分悲戚“皇嗣不保,又岂在一个痘疮,仁宗皇帝夭折的那么多子嗣,没一个是因为痘疮,是上天不留啊!”   ……   吕惠卿收到消息时,元绛已经派了人去都亭西驿。   对于天子的任气之举,吕惠卿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反倒是对天子不找他,而找元绛有几分不满。不过与藩属入贡有关的公事,是元绛的职权范围,吕惠卿也知道,天子找元绛是情理中事。   驱逐西夏使臣,在过去并不鲜见。党项人一贯如此,一边抢钱抢粮,一边派人上京要钱要物,顺便还要增加岁赐。英宗和今上的脾气都不比仁宗,怎么样也忍不下这个口气,好几次将西夏使臣遣送回过。   不过在熙宁五年之后,西夏人就老实多了,天子也不为已甚,不与他们计较。只是如今西夏国主摆明了要投靠辽人,那么也没必要再与他们敷衍。   何况就是党项人再愤怒又能如何,釜中游鱼,灭国也是指日可待。秉常的心情根本就不重要。   步跋子和铁鹞子,是西夏步骑的两大主力。铁鹞子是党项族为主体的骑兵部队,而步跋子则是横山蕃组成的步兵。在横山南麓尽入宋人之手,北麓蕃部人心向宋的情况下,步跋子已经土崩瓦解。   而且横山蕃还是侵宋时粮秣的主要来源,没有了横山蕃部的支持,党项人过了瀚海之后,光凭银夏的出产,只有饿死的份。   不仅仅是横山,在宋夏两国接壤的地区,所有在那里生活起居的部族,都已经投向了大宋。   兰州的禹臧花麻从河湟开边、熙河路成立之后,多少年了,一直都与国中有联络,只是因为兰州城中有六千铁鹞子,暂时还不敢翻脸。可一旦朝中决定夺取兰州,兵发兰州城下,禹臧花麻会立刻倒戈一击。而且他最近写来的密信上面,说了许多有关西夏朝堂内乱的事,就差明说恭迎王师了。   “吉甫,你怎么看?”   王珪的讯问,让吕惠卿回过神来。王珪和元绛的视线都投了过来,政事堂的正衙中,三名宰执在座,这是每天的例行会议。   “还是报与天子圣裁比较好。”吕惠卿没注意正在议论的是什么话题,但说一句呈交圣裁是永远不会错的,尤其唯一的宰相还是王珪。   王珪狐疑地看了吕惠卿一眼,却也不反对:“那就呈交天子。”   两名同僚敲定,元绛更不能反对,“也好。襄汉发运使的人选就让天子来决定。”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吕惠卿这下才知道方才在讨论什么。不过他对沈括没好感,襄汉发运使到底安不安排沈括出任,吕惠卿并不在意。   “都亭驿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吕惠卿喝了一口茶,问道。   元绛刚想说都亭西驿已经派人去了,突然反应过来,“是都亭驿?”   王珪也是愣了一下神后才反问:“……枢密院那边什么时候会知会中书?”   掌北界国信诸务的是枢密院北面房,与辽国之间的外交事务,一切归于枢密院掌管。这是因为与辽国的交往,不属于朝贡体系的缘故,两国的地位相当,互称南朝北朝。   而西夏在立国后,虽然与大宋战争不断,但因其名义上向宋称臣,属于藩国之列,故而与其外交关系,一直在中书门下的辖下。   元绛也接口道:“且有陈绎这位翰林学士作陪,更不关中书的事。”   选派馆伴使是按照国家的分量来的。陪辽国使臣的通常是翰林学士,高丽和西夏平级,再后面,就是真腊、三佛齐、回纥之流。翰林学士是天子私人,掌管内制,中书门下管不到学士院,只能管着外制的中书舍人。   吕惠卿笑道:“惠卿只是想知道如今辽国的朝堂上到底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害死了故太子,辽主迟早会明白过来。如果辽主处置耶律乙辛一党,其朝堂必有乱局。攻打西夏,当是时也。”   “等到河北轨道建成,大名守军两三日内可达三关,辽人也不足为虑了。”元绛道,“眼下还是让翰林学士继续接待好了。”   “说得也是。”吕惠卿微微一笑。   各自低头喝茶,静了片刻,王珪忽而开口:“说起翰林学士,倒有件有趣的事不知你们发现了没有?”   “什么有趣的事?”元绛问。吕惠卿也放下了茶盏。   “最近几年的翰林学士,有不少名讳从糸的。韩持国名维、陈和叔名绎、韩玉汝是缜,之前有邓文约——绾。”王珪停下话来看看元绛,笑道:“厚之也是一个。还有杨元素,杨绘!可惜在韩玉昆身上栽了个跟头。”   “这还真没注意。”吕惠卿侧过脸对元绛道,“厚之,的确是如此啊。”   元绛看了看王珪,又看看吕惠卿,道:“其实此事,元绛惊异已久。”   “此话怎讲?”王珪和吕惠卿一齐追问。   “少年时,元绛曾梦人告之:‘异日当为翰林学士,须兄弟数人先后入禁林。’自思素无兄弟,疑此梦为不然。直到数年前,得除学士,同时相先后入学士院者,便是方才所说的几位。由此方悟弟兄之说。”   王珪和吕惠卿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不信。但元绛话既然说出来了,也没必要指着说骗人。   王珪笑道:“看来厚之能入东府,乃是上天注定。”   “听到厚之的话,倒想起韩玉昆的事了。”吕惠卿与王珪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他的遇仙说不定是梦中所授,要不然这些年来,那位孙道人早就该出来了。”   “还真说不准。”王珪也点头附和。   聊了一阵闲话,又该说正经事。   明天地方州县就要封印了,等过了年后,而一般的朝臣,也只是正旦大朝会才要上朝。但中枢两府就不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得照常入崇政殿,而且夜中还要轮值。过年的一个月,总是事情最多的时候。   而开封府也是一般。   吕惠卿道:“许冲元刚刚接手开封府,接着就要过年了。今年年节时的城中巡夜,还不知他怎么安排。”   “苏子容之前已经安排好了吧?”王珪还记得苏颂的安排,“他前两天还上了奏本,依旧年故事,城中临时增加一百二十七个潜火铺。”   “希望能管用,今年的火灾能少一点就好了。”吕惠卿想起开封府每到冬天就紧张起来的样子,不禁心生感叹。   元绛经历过的火灾更多:“没有就最好了。”   王珪摇摇头:“开封府每逢过年,都少不了有火灾,不指望没有,只要能少一点就够了。”   说几件正事,跟着就又说两句闲话,过年前的议事,总归是有几分悠闲。用了一个时辰,对几件重要的公事进行了沟通,三名宰辅就准备分头回自己的官厅去。岂料外面通报,检详枢密院兵房文字薛昌朝带着名通进银台司的小吏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通传。   三人心中起疑,一齐坐下来,招了薛昌朝进来。   薛昌朝进来时还是领着那名小吏。在三位宰执面前,小吏就有几分慌张,张开口要说话,却结结巴巴地不成语调。   “怎么了?”王珪皱眉问道。   “慌什么!”吕惠卿呵斥了一声,问薛昌朝,“出了何事?!”   小吏被两位宰执呵斥得舌头打结,惨白着脸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一同进来的薛昌朝,代他出来说话了。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政事堂正衙都安静了下来,“通进银台司消息:雄州急报,辽主驾崩!” 第四十八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上)   年节前的东京城,应当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置办年货的行动在祭灶的这一天,也终于到了最高潮。熙熙攘攘的人群,淹没了城中各条主要商业街的街道。   前两日的一场大雪,在路面上已经看不见多少痕迹,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雪堆堆在路边。而远处近处的屋顶和树枝上,则依然是一片纯白。   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将城中主要的道路全都清理了出来,开封府的市政管理能力并没有受到知府更替的干扰。韩冈对这一点并不惊讶,曾经担任过府界提点的他很清楚官府在其中起的作用并不大,完全是行会和市民们的自觉自愿。除了几条御道是动用了厢军,其他的街巷全都是当地居民和商家的、清理出来的。   顺丰行送来的一辆四轮马车,沿着西大街正向城西的新郑门驶去。京城中通用的四轮马车,就是四个轮子上架底盘,没有什么转向装置,比起双轮车来要笨重榔槺得多,基本上都是用来载货,而不是乘用。不过四轮马车的车厢足够宽敞,对韩冈来说正合他的心意。   一大清早,韩冈上朝后就去了群牧司绕了一圈,做完了橡皮图章的工作,便找个借口从衙门里出来。反正天子对他的要求并不是辛勤工作做出一番成就来,干脆就让赵顼如愿以偿好了。   韩冈斜倚在马车中,全身上下两百零六块骨头中都透着懒散。听着车厢下的车轮声,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过两个月再稍微认真点做事也不迟。   他的身上已经换了普通士子的衣服,只要出了城,不出意外不会暴露身份。跟在马车旁的几个伴当也是衣着朴素,看着并不起眼。但他们在马背上背挺腰直的气派,一路上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如果给路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就不仅仅是吸引路人目光的问题了——若不是因为出行总是逃不开各色麻烦,韩冈也不会选择坐车,放弃骑马。   “韩信。”韩冈叫着车窗外的亲信伴当,“离新郑门还有多远?”   紧随在马车旁,韩信抬头看了看西面的城墙,低头对韩冈道:“回龙图的话,只有两里地了,不过前面路上人多,最少也要一刻钟。”停了一下,又问,“是不是要走快点?”   韩冈的这名家丁,与古时同名同姓,论理起这个名字并不太合适。不过韩冈没打算改。智信仁勇严,为将五德,信之一字是不能缺的。何况先圣孔子也说过,可以没有粮,可以没有兵,但不能没有信——人无信而不立。   “我知道了。不要急,走稳点。”韩冈又躺回到软榻上。   对于这辆四轮马车,顺丰行下了很多功夫。   内外的装饰看着很是朴素,没有如今流行的金银装饰,但实际上十分用心。车轮车毂,都是从军器监买来的精品,底盘、车厢都是名工打造,选用的木料也全都是上品,用大漆层层抹过,色泽深褐近黑。   车厢内的软榻上,铺着上等的羊皮,软软的,很是舒服。松木内壁上有几个暗格,可以存放散碎的物品。小小的香炉摆在车厢一角,正好卡在预先留出来的凹槽中。韩冈嫌烟气重,没有动用,但过去残留下来的余香冲洗得并不干净,车厢中依然有着一股沉香的味道。   这样的车厢虽然坐着舒服,但韩冈没有太大的兴趣。他现在只是盼望能早点赶到城外,昨天就得到了消息,他的妻儿今天就该到京城了。   但马车慢慢悠悠地在人流中行进了没多久,随着前面的一片锣鼓声,一下变得又更慢了,接着又停了下来。   韩冈的双眉皱了起来:“前面出了何事!?”   听着车厢中传出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点怒意,韩信连忙道:“昨天城中各厢联赛全都结束了,肯定是在路上游街庆贺。这里是左二厢,当是鸭儿街的那一队。小门小户凑起来的球队,竟然连太后家的队伍都赢了,最后还夺了头名,不知多少人赔了老本。”他笑道,“等联赛过后就要举行季后赛了,要是鸭儿街队争到头名,那就更有趣了。”   韩冈没太关心具体的比赛结果,谁赢谁输他都不是很在意,但一个冷门球队,而且是出身平凡的球队,能一路过关斩将打进季后赛,对掀起普通人对蹴鞠联赛的爱好,可是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   “从明天开始,蹴鞠小报送一份到我书房。”韩冈在车中吩咐着。   “小人身上就有。”韩信立刻回道:“今天早上才买的,龙图要不要看,顺便打发一下时间?”   “嗯。拿进来。”韩冈应了声,伸手接过韩信从窗户中递进来的小报。   韩冈拿着报纸先没看,却对外面说:“赌球要省着点。小赌怡情,大赌可就要伤身了。”   “小的明白。”韩信连忙说道,他很清楚,韩冈绝不会放个滥赌鬼在身边:“每场也就十几钱,不敢赌得大了,还要存着娶浑家呢……其实赌得大的也有,弄得倾家荡产、卖儿典女的看到好几个。有他们在前面,小的哪里敢踏进去。”   “赌只是玩而已,若当成发财的途径,那可就大错特错。”韩冈在车中说了句废话,又自嘲地摇了摇头。   这个时代赌博是禁不了的。什么都可以赌,大到房子、车马,小到水果、鱼虾,都能拿来当彩头。韩冈能确定赌马必然成功,就是因为世人对赌博的爱好来的。   展开手上的报纸,密密麻麻的一片黑字。上面有参加季后赛的球队名单,有球队的联赛成绩,有详细的赛况,有对名球员的评价,还有名家对各支参加季后赛的冠军球队的点评。由于是分区联赛结束之后,季后赛开始之前,这一期的报纸,内容分量很足,两尺见方的报纸全都填满了。当然,这份报纸上也不缺广告。陈家剪刀,刘家画扇,张家新衣,林林总总几十个广告在上面,广告词还很别致。   这并不是韩冈的发明。给官员看的朝报,唐时就有了,如今更多。每隔三五日,中书门下就会下发一份新报,让官员了解朝廷的政策。而传播朝廷中小道消息和秘闻的小报也多,不过不是固定发行,被禁的也快,但始终无法禁绝。   当蹴鞠联赛在各地展开之后,为了能让更多的球迷能看到比赛结果,以便下注,刊载比赛结果的小报也就随之诞生。首先是在京城,继而传播到每一座城市。刚开始时仅仅是简单的比赛结果,但随着时间的发展,仅仅是一两年的工夫,就变得跟后世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韩冈看开,报纸能流行多半还是城市中识字的人多的缘故,农村能有个半成就不错了,但城内,多多少少认识些文字的男子少说也有四成。   韩冈低头看着报纸,过了一阵,锣鼓声渐渐远去了,马车重新启动,大约一刻钟之后,车速又减了下来。车帘被掀了一下,一个士兵向车中张望,不过被韩冈一瞪,连忙低头告罪,将车帘又放下了。   这是过城门时的检查,当马车再一次启动,终于是出了城。   过了金明池和琼林苑,韩冈的马车停在了路边。下了车,找了家干净点的,又能看到官道的小酒馆中坐下,点了热酒热菜,在火盆边慢慢地喝着。韩信等人也都叫了两碗热腾腾的羊肉汤,泡着炊饼吃。几个伴当都细嚼慢咽,只有韩信几口吃光,骑着马就向前赶去了,他得先一步去迎上主母和小主人。   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韩信带着另一人回来了。   一见来人,几个伴当就跳了起来,“伍四。”“是伍四哥。”是被留在襄州的家丁。   “龙图。”伍四远远地就喊,“夫人和三位娘子,还有哥儿姐儿,就在后面,马上就到!”   韩冈暗骂一声,不过幸好伍四是浓重的西北口音,他叫破自己的身份,听清楚的没几个。只是原本就看着韩冈一行人觉得不对劲的店主,一下就瞅了过来,一脸惊容。   韩冈摇摇头,先一步赶出门去,留着伴当在里面结账。   王旖一行的确没多久便到了,慢慢地停在了守在路旁的韩冈身边。   “爹爹!”当先跳下来的是韩冈的两个儿子,才一个月不见,却感觉又长高了一点,都精神得很。   然后王旖带着素心、云娘一齐下了车,女儿金娘,还有三个抱着孩子的乳母也都下了车来。   一家之主出来迎接妻儿,自然是不合规矩。尤其是重臣,都要自重身份,但韩冈可不在乎。   官道人来人往,车马随即移到了路边上,韩冈对着眼泪汪汪的妻妾,“不要再耽搁了,从襄州道开封,路途遥遥,回到的府中都要好好休息几天……”看看周南没有下车来,问道,“南娘怎么了?”   “南娘妹妹身体有些不适,躺了有两天了。” 第四十八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中)   掀开车帘,周南正躺在车中。   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周南脸色有些不好,如玉一般的双颊少了光泽,是病态的苍白。就是柔红如染的唇瓣,也泛着白,不见血色。   “怎么就病了。”韩冈心中一痛。   看见韩冈坐进来,她睁开眼,勉强地展颜笑道:“官人,奴家不要紧。”   长距离的旅行对孕妇来说很是吃力。幸好已经进入了稳定期,要不然韩冈也不敢让她上路,但看现在的模样,还是动了胎气。不过周南身体底子好,又不是头胎,韩冈总算能稍稍放心一点,等回去后,请两个御医来,调养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理了一下周南散乱的发丝,将她身上的棉被盖严实了,韩冈温声道:“先歇一会儿,到家就好了。”   周南轻轻地嗯了一声,乖乖地闭上眼睛。如果还在路上,不论是王旖还是素心、云娘作陪,总会胡思乱想。但在心中最重要的人身边,她就能安心入眠。   离开车厢,王旖过来,在韩冈身边轻声道:“官人,南娘妹妹是路上累的,到了家就好了。”   韩冈点点头:“那就都上车,早点回家休息。”   送了王旖她们上车,韩冈换上了一匹马,陪在车边原路返回。   方才韩冈休息的小酒馆的老板已经出来了,看样子想过来说话,但被韩信拦住,不敢造次,只能悻悻然地站在一边,暗恨自己错失了良机。   回头路走了半个时辰。离开京城一年,家里的三个大一点的孩子,都兴奋地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当韩冈陪着家人回到新的府邸,却见门口停着三匹马。而原本聚在门前的访客,却离得远远地站着,且人数少了许多。   韩冈心中生疑,正猜测着究竟是为什么,就听到门前一迭声地在喊,“龙图回来了,龙图回来了。”是韩家司阍的声音。   在司阍的引领下,一个不认识的小黄门匆匆迎了上来,“韩龙图,韩龙图,你可让小人好找。”   韩冈一愣,翻身下马。宫中的内侍,自不会无故上门,难道是天子终于决定要给儿子种痘,想让自己去现场做个见证?   “官人?”马车中王旖惊疑不定。   “没事,你们坐着好了。”韩冈低声安慰,“天子召见,一个月总有个三五趟。”   但王旖如何能安心,让天子空等可不是好事。何况韩冈是在坐衙的时间里跑出来迎接她们的。肯定少不了一个处罚,加上七皇子的事,天子肯定有心结,小事都能变成大事。   小黄门在韩冈面前站定,尖着嗓子:“天子有旨。龙图阁学士、同群牧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臣恭领陛下圣谕。”韩冈恭声领旨,随后回头冲韩信使了个眼色。   韩信心领神会,上前往小黄门的手中照例塞了一份赏钱,凑上去问道:“这位黄门,官家此时召见龙图,不知有何要事?”   小黄门收了钱,低声对韩信道:“辽国出了大事,两府宰执都到了崇政殿,除此之外,官家就只遣人招了龙图入宫。”他吊足了胃口,才解开谜底,“是辽主驾崩!”   接旨之后,韩冈吩咐了家人几句,就上马往宫中去。但听到的消息还是震得他心中阵阵惊涛骇浪,推演着天下大局将会产生的变化。在路上也没有快马加鞭,任凭坐骑小碎步走着。   “龙图,快一点。”小黄门急得恨不得给韩冈的马两鞭子。他抬头看着天色,日头西垂,都已经近黄昏了。   “不,慢一点才好。”韩冈慢悠悠地说道,手上提着马缰,稳如泰山一般。   小黄门惊疑不定,脸色忽青忽白。但看见韩冈的平和淡定的表情,在宫廷中受到的教育让他立刻就醒悟过来:“呃……小人明白,是不能快,是不能快,惹起谣言就糟了。”说着就主动将马缓了下来。   韩冈微微一笑,“黄门明白就好。”   心中还是嗤笑的多。又不是仁宗时,西北连番大败,河北边境又有契丹虎视眈眈,京城中人心惶惶,一夕三惊。那个时候,就是有了紧急军情,宰辅们也必须在路上慢慢走。甚至直接将天子夜中传召的圣谕给挡回去,等到第二天上朝后再议论。   但眼下情况可不一样,到了明天,辽国国主驾崩的消息就能传遍京城,宰辅重臣急入宫,自不会有人会担惊受怕。韩冈现在走得慢只是为自己。慌慌张张、毛毛躁躁,可不是以两府为目标的重臣该有的行事作风,而且正好多一点时间想一想。   当韩冈抵达崇政殿的时候,时间已经很迟了,瞧殿中宰执们被赐了座,赐了茶,可见他们之前已经费了不少口水和力气。   看到韩冈耽搁了近一个多时辰才到,赵顼很是不快地问着,“韩卿今日非休沐,怎么不在群牧司?”   “臣妻子今日抵京,故而待司中事务处理完毕之后,臣便告了假。不意陛下于此时传召,臣有过,请陛下责罚。”   对于迟到和请假的原因,韩冈一点都不隐瞒,把信用消耗在小事上是最蠢的。   “哦,是吗?”赵顼嘴角抽搐一下,没说什么。   总不可能用这等小错惩罚重臣,尤其是现在离不了韩冈的情况下,借题发挥也不可能,最多罚铜而已。对于普通官员,同时代表着磨勘期限延长的罚铜,代表着他们可能要在升迁上多耽搁三年。可韩冈的本官,都升到了非宰执官能坐上的最高一级的谏议大夫,磨勘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辽主驾崩之事,韩卿应该听说了吧?”赵顼问得也很干脆。他的臣子们接旨之后,不可能不会向传诏的中使私下里询问,相信韩冈不会例外。   韩冈点头:“仅是知其驾崩。”   “不知韩卿如何看此事?”赵顼追问。   “辽主正值壮年,又常年游猎。中国使辽的正旦使、生辰使常年不绝,亦不见有人回报其疾病缠身,身体当是康健。忽闻其暴毙,实在是难以置信。不知是因为何故?”   对于耶律洪基的死,说起来韩冈也是吃惊不小,意外性不说,其所带来的结果就是先前的战略规划,也必须重新进行修订。在进入崇政殿之前,韩冈已经想明白了。   赵顼的回答自是不出韩冈预料:“辽主死因,尚不知晓。不过耶律乙辛把持朝堂多年,故太子又因其谗言枉死,国中积怨甚深。且辽主只有一孙,小字阿果,年方五岁,若强立其为帝,主少国疑,又有众宗室虎视眈眈,耶律乙辛当难以控制朝堂。”   这大概就是之前众位宰辅议论之后的结果。听赵顼的口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王珪当是心中乐开了花。   韩冈向王珪那里瞟了一眼,当朝宰相正巧开口:“陛下之言极是。辽国一乱,西夏便不在话下。若是待其国中稳定下来,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听着王珪的话,赵顼微笑点头,这正是他的想法。他又望向韩冈:“韩卿,你熟知兵事。依你之见,如今局势当如何应对?”   韩冈是求稳的性格,但不代表他会愿意放过机会,只是现在的机会在韩冈看来,还是不太稳妥,将希望放在敌人还没有发生的内乱上,未免太过一厢情愿。就是当真内乱,也没必要抢这个机会。修好轨道,练好士兵,备足兵甲钱粮,就是辽、夏两国实力完好,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是依眼下赵顼说话的口吻,想必“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一句,是听不进去的。   “辽主暴毙,不论其是否留下遗诏,耶律乙辛皆当扶幼主登基,以期继续秉政。”韩冈顿了一顿,“可耶律乙辛现在是否安好?如果耶律乙辛同时出事,即位的就又会是谁?”   即位的不一定是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浚的儿子。耶律乙辛虽然是权臣,但他的权力是嫁接在皇权之上的,不一定能压得住阵脚。而且说不定耶律乙辛跟耶律洪基一起死了,或者耶律乙辛跟着耶律洪基死了,到时候能即位的肯定不是阿果。   韩冈的言下之意。赵顼听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要稍等?”   “以臣愚见,最好能等到辽国内乱开始。”韩冈回道。   “五院、六院,二部皇族哪一个都不会看着耶律乙辛挟天子以令诸侯。遥辇九帐、横帐三父房、国舅五房,也都不会坐视。辽国内乱可期。”   “辽国必乱!”元绛也说道,“契丹幅员万里,其下属国大者五六,小者百余,皆常年受其压榨。一旦其国族内乱,其下属国自是难免离心离德,甚至揭竿起兵。”   “韩卿?”赵顼盯着韩冈。   “王相公、元参政旧日皆曾出使辽国。论起熟知辽国内情,韩冈安敢望相公、参政项背?”韩冈回道,“王相公、元参政即有此言,想来当是如此。”   韩冈只在对西夏事务上有发言权,元绛去过辽国和高丽,王珪也出使过辽国,两人在对辽事务上,可以轻而易举地压倒其他人的声音。   韩冈放弃了在辽国事务上与人相争,但又顺便将自己的原因归结到王珪两人出使过辽国上。待会儿说到西夏之事上,自己可有得话说。 第四十八章 辰星惊兆夷王戡(下)   王珪撺掇着天子早攻西夏,莫等痛失良机,元绛在旁敲着边鼓。   韩冈有趣地发现。他自进殿后,只见王珪和元绛在说话议论,其他几名宰执都没插话。不由自主地揣摩起几个没开口的宰执的态度来。   吕惠卿多半乐见速攻西夏。朝廷要钱要粮,自然是要加强手实法的推行。不过如果士绅们反弹得太厉害,为了维持后方稳定,赵顼也有可能拿吕惠卿开刀。这件事完全说不准,得看形势的变化了。   吕公著最近受了打击,由于陈世儒弑母案的牵连,在朝堂上的分量大跌,连累着西府被东府死死压住,连军事上的议题也给政事堂占据了主动。   而没说到钱粮,新入枢密院的薛向,暂时也不好开口。   枢密院中,唯一在军事上还有着足够发言权的郭逵却是沉默着。   从郭逵的表情上,看起来方才殿上的商议,天子表现出来的态度,并不打算派他去总掌攻夏战事,甚至是并不准备派他去前线——以郭逵的身份地位,去了前线,指挥权自然而然地就会聚拢到他的手上,就是种谔恐怕也抵挡不了。   也许能从他们的态度上下手……   王珪、元绛此时已经一番话说完,赵顼点头开了金口:“辽国内乱当是定局,没有辽国支持,西夏岂能抵挡得了官军?韩卿,你看看西夏该如何攻打?”   韩冈正在考虑用什么说辞说服天子,赵顼就已经下了定论,不再是攻不攻,而是怎么攻了。   韩冈这一下可就有些头疼了。   天子的态度已经出来了,加上西军是自己的基本盘,不便拦着他们立功的机会。想了一想,道:“横山已在官军手中,银夏唾手可得。禹臧花麻久欲投献,兰州也可轻易攻取。但兴庆府道远路长,其势难攻。”   “可是因为瀚海?”赵顼诘问:“从兰州沿着黄河走,不用过瀚海吧?”   “陛下明鉴,自秦凤和熙河出发,可以直逼兴庆府,不用穿越瀚海,唯一的问题是粮秣供给。两路的储备粮秣可以保证驻军的食用,但不足以维持总数可达十万人马的大军远征千里。相对而言,鄜延、环庆两路的情况就要好不少,身后是白渠粮仓,又有京兆府百万石的粮草储备。可偏偏有七百里瀚海阻隔。让步兵来走,最后能出来三分之一就很了不起了,至于骑兵,又怎么攻下灵州和兴庆府?”   韩冈话声一顿,郭逵立刻开口:“陛下,韩冈所言甚是。西夏大国,兵马众多,非交趾、河湟可比。如今势弱,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一次攻下兴庆府,的确不易。不如先攻下银夏和兰州,在两地做好准备,然后一举合围。”   韩冈暗自点头。这老家伙应该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既然攻打西夏不可避免,那就分成两个阶段来攻。   先吃掉容易下肚的银夏和兰州,然后歇一歇,稳定住了新辟疆土之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再行攻打兴灵。而这样一来,灭国大功不会集于一人之手,郭逵上阵也就有了可能。同时,又足够稳妥,赵顼也当喜欢这个方案。   郭逵的确是够老辣,配合得很好。只是这老家伙,说西夏就罢了,还要踩一踩交趾、河湟。韩冈瞥了一眼,心中有些火气。   赵顼沉思起来。韩冈和郭逵是殿上最了解兵事的文武大臣,他们的话不能不理会。同时说的也在理,这样也稳妥些。而且与直接攻打兴庆府的计划,在前期并没有任何区别。最后选择哪个方案,可以看打下银夏和兰州的情况而定。   他点了点头:“先由此来筹办。”   回到家中,周南的情况好了一些,睡得也安稳了,韩冈也稍稍放心了下来。   随着辽主的死讯在朝堂上传播开来,接下来的几天,大部分臣子都上书,催促着要与西夏一战,直捣兴庆府。   大宋年年大捷,灭国拓土。直接领导和参与战事的官员,一个个飞黄腾达,早就让人红了眼。区区河湟、交趾,就造就了两个枢密副使,那么西夏呢?   ——人人都疯狂了。   一时间,请战声不绝于耳,甚至冲淡了已经近在眼前的过年的气氛。   而在响彻朝堂的一片速攻声浪中,韩冈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稳扎稳打,一口口吃饭才是上佳的选择——让他成了显眼的另类。   不过由于郭逵和韩冈采取的是同样的态度,所以赵顼一时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断。也许在天子心中,稳妥点也不差,只要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韩冈这两天忙着公事,贤内助王旖则处理着家里面的大小事务。   入住的宅子破损的地方很多,整修房屋是少不了的。韩家也不缺钱,派人请了十几名工匠来,要好好整修一番,要以一个新面貌迎接新年。   韩冈出入家门时,木料、砖瓦、沙石还有石灰,都堆到了院中。连照壁都有几个工匠围着。说是素白的照壁不合如今京城中的风俗,要好生打理一番。   “正面随你们弄,背面冲家里的,弄得好看些。”韩冈吩咐下去:“去找些官窑的碎瓷片来,各种颜色的都要……汝窑的青瓷要多一点。”   虽然不知道韩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他的吩咐,对工匠们来说,不比圣旨差多少。而且官窑的瓷器贵重,但碎瓷片却便宜得很。才两天的时间,材料就都准备好了。十几个工匠在韩冈面前躬身待命,连王旖也出来了,想知道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韩冈要做的自然是镶嵌画。   照壁对外的一面,按照如今的习俗来。但对内的一面,韩冈准备拼出一幅山水画来。他向京中以山水闻名的王诜,邀了一幅画。   韩冈的面子,驸马都尉不能不给。也就一天,王诜就派人送了一幅《烟岚晴晓图》来,说是仓促之间难下笔,旧时习作还请韩龙图不要嫌弃。   韩冈怎么会介意?虽然他并不识画,但王旖看到之后,就抽了一口气,说是这一幅在王诜的作品中,也是顶尖的了,让韩冈不得不又封了一份重礼回去。   将样本依照雕刻的方法打到照壁上,摹写出大概的图样构成,工匠们就用糯米汁拌的黏合剂将合适颜色的碎瓷片贴到照壁上。虽然韩冈的要求不合规矩,但工匠们皆是一丝不苟地完成。而且很是兴奋,这等于是教了他们又一门手艺。   汝窑一片等黄金。“纵有家产万贯,不如汝瓷一片”,在后世留下传说的汝窑瓷,在韩冈这里就成了马赛克瓷砖。   工匠们分块包干,一起动手。半日的工夫,烟岚晴晓图大体的构成差不多就成型了,虽然细节还要几日工夫去琢磨,但已经能看出韩冈这一番布置的佳妙之处了。   以王诜的佳作为本,或浓或淡的青色组成了远山近水,加上妙至毫巅的留白,都显示出韩冈本人还是有那么几分雅骨。   韩冈站在正堂前,欣赏着依然如同草稿一般的成果。西北之事只要有了定论也就没有自己的事了,闲着无聊,分心打理一下自己家中也不差。   王旖也出来了,盯着照壁仔细看,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已经是黄昏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在门前戛然而止。   随即前日来传诏的小黄门绕过了照壁,出现在院中,又是来传诏的:“天子有旨,着韩冈即刻进宫。”   小黄门在宣诏之后,收了谢礼,便很痛快地倒出了缘由:“西夏国主秉常被囚,梁氏出面垂帘听政。”   韩冈都怔住了,老天爷这是玩什么把戏,要帮忙也不是这么帮的。西北二虏的国主一死一囚,其国中内乱可期。换做是任何人来选择,也只可能是速攻了。   暗叹一声,韩冈进内屋换了一身公服出来,方心曲领、长脚幞头、金带、鱼袋都戴好,正准备动身,又是一名内侍飞奔而至,却是常来韩家传诏的童贯:“天子口谕,宣韩冈速速进殿。”   韩冈愣了一下才接旨,怎么接连传诏?童贯下一刻就解释了:“龙图,辽主的死因从雄州传来了……是从飞船上摔下来的!”   话声刚落,连同工匠在内,院中的几十对眼睛都看着韩冈。就是童贯也是紧盯着韩冈,在他脸上搜索着表情泄露出来的真相。惊讶、崇拜,各种情绪蕴含在视线中的,不一而足。   “官人……!”王旖都忍不住惊讶。   “别看我,不关我的事。这肯定是耶律乙辛的功劳。”韩冈摇头苦笑,“飞船上天多少年了,死了几个?怎么偏偏契丹国主碰上了!”   韩冈的辩解怎么会有人信?院中不少人都在摇头。不是韩冈发明了飞船,写出了《浮力追源》,哪有从天上掉下来摔成肉饼的大辽皇帝?这因缘巧合放在他人身上也许还真的是凑巧,但放在发明了牛痘,有遇仙传说的韩冈身上,又有谁会信是单纯的巧合?!   韩冈不理会他们,韩信已经牵了马过来了。龙图阁学士出行时的一众元随也都整装待发。天子在崇政殿中等着,岂能让其久候?   韩冈动身离家,走到照壁前,脚步一停。   “对了。”他拿起绘底样的笔刷,在照壁的左下角一笔连勾画了个图样,对着工匠道,“在这里用红瓷片拼出来……就是这五个角的。” 第五卷 六五之卷——汴梁烟华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一)   韩冈自随着童贯两名内侍走进宫中之后,就感觉到了周围有着一股说不出怪异的气氛。一路上成了围观的对象,就是他献上牛痘后,第一次进宫,也没有说像今天这般受到众人瞩目。   童贯在前面侧身引路,仗着跟韩冈有交情,笑道:“龙图运筹帷幄,远隔万里毙虏酋,宫里面可是没人不吃惊。”   “那日后有人因飞船而亡,岂不都是我的罪过了?”   “两件事不一样啊……而且几十条人命换一个大辽皇帝,怎么都值得的,这可是禁军百万兵马都做不到的事。”童贯奉承着韩冈。但看到韩冈没有任何得色和笑意的眼睛,他就笑不出来了。干咳了两声,老老实实地回头在前面引路。   在通名声中,韩冈踏进崇政殿。   殿中的几位宰执投过来的眼神,倒是没有什么变化,这让韩冈松了一口气。但赵顼则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兴奋。   待韩冈拜后起身,已经耐不住性子的赵顼长声而笑:“韩卿,可听说了辽主因何而亡?通于天,绝于地,可都是韩卿的功劳!”   尚书中“绝地天通”一词,竟然是做了这等解释,耶律洪基可算是贻笑后世。王珪立刻就凑趣地笑了起来,但韩冈没笑。   “此事臣岂敢居功。”韩冈躬身,“汉质帝夭亡,事在梁冀,不在做肉饼的御厨。”   韩冈的比喻有趣,赵顼呵呵笑了两声,“韩卿说得也是,虽说少不了韩卿的一份,终究还是耶律乙辛的功劳。但也是辽宣宗失察之故。一家父子都亡命于此贼手中,现在连孙子都成了耶律乙辛的掌中傀儡……用人之误,一至于斯!”   “辽宣宗?”   韩冈疑惑的声音并不大,可同样处在兴奋中的王珪耳朵似乎比日常灵敏了十倍,立刻在旁解释:“就是追赠辽主的庙号。”   随着耶律洪基死因一起传来的是耶律阿果登基的消息,改名延禧。大行皇帝庙号宣宗,谥仁圣大孝文皇帝。   “以故辽主治国的功罪,自是当不起一个‘宣’字,但既然耶律乙辛既然受了所谓的遗诏,当然得给故辽主一个上佳的庙号。”   “坠自百仞高空,还来得及下遗诏?”   听到韩冈这么问,赵顼哼了一声:“据称辽宣宗弥留之际,留下遗诏,命魏王、太师、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辅政,处分军国重事。故而耶律延禧,晋封耶律乙辛为郑王,太师兼太傅,尚书令,赐铁券几杖,入朝不拜,上殿不趋。”   这已经不仅仅是权臣这么简单了,耶律乙辛现在挟天子以令诸侯。过些日子,恐怕就是加九锡也说不定。   当然,辽宣宗不是病死,而是比坠马而亡更为无稽的坠天而亡,接下来辽国就肯定少不了内乱——是百分之百,而不是之前的八九成。   “说不定辽国内乱,两边打到最后,还会有一方求到朕的头上!”赵顼嘴角翘起,想起了儿皇帝石敬瑭。   “陛下!”枢密使吕公著站了出来,“澶渊之盟誓书犹在,宋辽乃兄弟之国,至今未改。今日陛下殿上之言,可能传到宫外?!”   吕公著很会扫人兴致,赵顼顿时就收敛了笑容:“吕卿说得是。等辽国告哀使抵京,便选使去吊祭。”   不过他的情绪很快就又高涨起来,“辽国内乱可期,必无暇西故。这一下,攻打西夏也就彻底安心,能够直捣兴灵。”   这下轮到韩冈来扫人兴致了,“陛下,兵法有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七百里瀚海难渡,粮秣难以供给,并不是辽国或是西夏内乱可以改变。”   “韩卿难道不知梁乙埋已经囚禁了秉常,梁氏复又垂帘听政?”   王珪附和着:“西夏权相囚其君上,国中亦当内乱。其即为大宋藩属,自不能坐视。当举师直入兴灵,以讨权奸!”   韩冈事前没想过梁氏下手会如此果决,毕竟给秉常找了辽国公主的还是梁氏兄妹。不仅仅是韩冈,就是同样深悉西事的郭逵也是一样没有想到——倒是有几篇请战的奏章中提到了,可与其说几篇奏章的作者是对西事的准确判断,还不如说是他们中了奖。   将做皇帝的儿子囚禁,自己出来掌权的过去只有一个武则天。东京城中的君臣,谁能想到梁氏敢这么做?再怎么说秉常都是梁氏唯一的儿子。   这半年来,除了景询之外,并没有听说其他属于梁氏一方的重臣被杀,韩冈一直认为西夏国的局势不至于有大变动。至于禹臧花麻说兴庆府中内乱的信,基本上半年一封,早就没人信了。   要说耶律洪基驾崩,辽国即将陷入内乱,这件事宋人能看出来,党项人当然也能看出来。让嫁过来的辽国公主也从飞船上掉下来,也不足为奇。但对梁氏直接囚禁秉常,韩冈还是很难理解。不怕国中也发生内乱,乃至各大部族人心离散。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只是不论西夏的情况变得怎么样,韩冈都坚持他的观点,“陛下,粮草是变不出来的,万一西夏坚壁清野,毁弃沿途存粮,引诱官军深入至灵州城下。届时只要一支偏师骚扰粮道,官军的攻势便难以为继。总不能把胜利的希望全然放在西夏内乱上?”   赵顼很意外韩冈的坚持,皱着眉头,心中很是不快。韩冈是朝中屈指可数的擅长军事的文臣,领军经验也不缺,他的支持对讨伐西夏的灭国之战能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而他的反对,则就会被反对开战一派拿出来当作证据。   吕公著就是个好例子,他的观点与韩冈相同:“秉常一年送马、驼三万与辽国,国中民怨已深。梁氏政变,许是有恃无恐,不能认定其国中必有内乱。”   元绛反驳道:“没有了辽国为依仗,西夏国中人心定难安稳,如何会无内乱?”   吕公著回道:“敌国人心岂可恃?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官军攻入西夏境内,双方未必不会同仇敌忾!”   元绛冷笑道:“西贼贪于财货,朝廷以爵禄诱之,如何同仇敌忾?”   两边的争论,让赵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时,薛向站了出来。   “陛下。古语有云,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态度一直暧昧不明的新任枢密副使也终于开口,“如此良机不把握,日后还会有这么好的机会吗?七百里瀚海的粮道的确不易输送,但维持到打下灵州,还是能够做到的……”   王珪随即接过话头:“灵州一下,试问兴庆府又如何保全?”   韩冈眼神瞥了薛向一下,不知他是不是跟王珪做了利益交换,今天终于表明了态度。薛向在粮秣转运之事上也是权威,他的支持,不啻是对韩冈说辞的反击。   一番争论,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结果,只能各自散去。但从赵顼的态度上看,韩冈知道自己失败是必然的。   韩冈并不是很在意最后的结果。他被挡在两府之外,就是因为年轻,行事激进,不适合居于两府。现在他需要表现出自己的稳重,而不是算无遗策。   但话说回来,不宜冒险进攻兴灵,也是他对战略局势的判断,并不因为自己的需要而改变。   ……   吕惠卿回到家中的时候,吕升卿已经先回来了。   吕升卿今日回京,要留在家中过了年后再去继续他的工作。他今天下午在开封府述职时,也听说了辽主的死因。   听了兄长说了一遍今天崇政殿中的议论,吕升卿惊讶道,“想不到韩冈现在竟然还在反对直取兴灵。该不会是因为无法领兵,所以反对吧?”   “韩冈现在哪里还会想要功劳,往外推都来不及。”对弟弟的猜测,吕惠卿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的年纪,早就在两府中坐着了,何至于会去群牧司?”   “那他为什么还反对?眼下的局势千载难逢,一旦辽夏两国局势稳定下来,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韩冈前面都已经说了不能直攻兴灵,他怎么方便改弦更张?这不就显得他思虑不周吗?”吕惠卿眉头皱了一下:“而且,应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韩冈当真觉得直攻兴灵太过冒险了。”   “韩冈发明的飞船,使得辽主送了性命,还让辽国陷入内乱。总觉得巧合过了头。”吕升卿很是疑惑,今天午后听说了此事后,开封府衙中里面就没人办公了,全是在议论此事,“会不会真的是他的谋算?”   “韩冈要是真有这个本事,之前就会赞成攻打兴灵了。粮秣之事,不比谋算辽主更简单?”吕惠卿和韩冈抬头不见低头见,熟悉得很,韩冈的才智谋略皆是上上之选,这一点的确不假,可要说他能做到谋算惊鬼神的地步,吕惠卿哪里会相信。但他又沉吟起来,“……不过免不了天子会这么想,所以韩冈坚持不能直攻兴灵,当有这份心思在。前后如一,才能显得心中坦荡,以便化解天子暗地里的猜疑。”   自家兄长的判断,吕升卿从来不会怀疑,点头道:“想来应该就是这样。”又是一笑,“只是世人多愚,现如今,韩冈的名声恐怕又要更上一层了。”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二)   从宫中出来时,已是华灯初上,无数星辰在天空上闪烁。   骑在马上往家里走,韩冈还在想着方才崇政殿中的争论。   两府中的六个人,王珪、元绛和薛向是支持攻取兴灵,吕惠卿的态度暧昧,但只要王珪肯做出妥协,以支持手实法交换吕惠卿的支持,没有任何难度。只有吕公著和郭逵跟自己的看法相同,希望能稳一点,不要太过于急躁。   从人数比例上说,速攻一派占了绝对优势,而赵顼,也明显偏向前者。如果算进朝堂上的普通朝臣,持缓攻态度的声音,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在韩冈看来,以如今大宋的国力,即刻出兵攻打西夏,直取兴灵,成功的可能性是六成到七成,在灭国之战上,这个几率已经算是高了。韩冈当初领军南下,也不是全然有把握,事先估算的几率其实也差不多就在六七成的样子。   但另一方面,采用韩冈的策略,先取银夏、兰州,不急着攻打兴灵。通过经济和政治手段,用一年到两年的时间,徐徐削弱西夏的实力。官军如泰山压顶得强势,很有可能会让西夏国中分裂的两派矛盾缓和而一致对外,但缓上一缓,通过各种手段挑拨,却能让矛盾就此爆发出来。   散其心,分其众,以大宋强大的综合国力将西夏击垮,成功几率近乎百分之百,完全不要冒任何风险。单纯只用军事来较量则不然——政治、经济、军事三方面,就以军事,西夏和大宋差距最小,利用地理上的优势,西夏甚至有击败官军的可能。   两相比较,自然是后者更稳妥。只是有人担心不抓住这个机会,会让辽夏两国缓过气来,故而赵顼听不进去……这就没办法了。   韩冈也不能保证辽国和西夏不会很快地平定内乱,他只是能保证以大宋国力可以压制经过内乱的辽夏两国。厚植国力,是压倒对手最简单有效的方法。可惜的是,天子不认同。   只能在旁边看着了,希望不至于落到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起步。   回到家中,工匠们已经离开了,带走了工具,但材料还在院中。   韩冈让人挑着灯笼看照壁上的图案。   只见左下角上已经镶了一颗五角星。火光下,分不清颜色,但深色调的瓷片,应该都是红色的。但问题是不仅仅是左下角,而是照壁的四个角全都用同样色调的碎瓷片拼上了同样的图案。   拖来的碎瓷片,红色的多有货真价实的钧窑红瓷,放到后世,就是碎片,也是价比黄金。一堆黄金做角落处的装饰,的确是够奢华的。可这已经是将韩冈的本意彻底给改了,让他去哪里再找三个皇帝从飞船上摔下来?   “官人!”王旖在内院听到动静,就迎了出来。见到韩冈正盯着照壁上的图案,便笑着说道“官人画的图奴家看着觉得很合眼,就让人在四个角上,都镶了一个,不知合不合官人的意?”   王旖仰头看着韩冈,摇晃的烛火映在深黑色的一对眸子中,闪耀如星光般璀璨。   韩冈低头,在她耳边轻笑道:“娘子真是为夫的贤内助。”   王旖听了,横了韩冈一眼,转身就进里屋去了。脚步轻快,丢下一句话:“官人还是早点换了衣服,都在等你吃饭呢。”   韩冈是听说耶律洪基死因之后一时兴起,才在角落里画上一颗星星。虽然可以百分之一千地肯定那是耶律乙辛下的手,但怎么说韩冈都占了一份功劳——汉时跋扈将军梁冀毒杀质帝,那块肉饼也是名留青史的。但他并没有打算向世人宣告什么,只是打算暗地里得意地回味一番。   可这个时代,名人和天上星星都有瓜葛,人亡星陨,所以世间才传说韩琦故世,大星陨于庭。韩冈一听说耶律洪基坠亡的消息,就在照壁上特意加上一个五角类似于星星的图案,怎么看都是他在炫耀自己战绩。   这样当然有问题。王旖也知道这么做不合适,韩冈一走,就赶紧让人添了三颗星。反正韩冈只是在一角画了颗星星,并没有吩咐说不能在其他角落镶上一颗星星。   韩冈虽是不在意这等小事,但王旖能帮着考虑周全,当然是难得的贤内助。   韩冈回了后院,换了衣服,先去看了周南。   周南养病的房间是专门设置的一个别院——给病人另外安排独立的住处在大户人家很常见——韩冈进去的时候,正是周南吃药的时候。   周南正皱着眉,苦着俏脸,看着碗里黑色的药汁,可抬头就看见韩冈进门,她立刻露出了美得让人心悸的笑容,“官人!”   韩冈坐到床边,让周南靠在自己的怀里。没有梳理的一头长发如瀑般披散下来,笼在白色的小衣上。被褥向下拖了一点,小衣下高高挺起的两团丰软顿时露在了外面,将将掩着有了规模的腹部。   韩冈将被褥向上提了提,盖住了她身子,免得受凉。柔声问道:“怎么样了,头还晕吗?”   周南摇摇头,靠在韩冈的怀里很是舒服,“已经好多了。”   她回到家后歇了两日,又请了御医开了两服调养的药,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不少。不过御医也说了,动了胎气没那没容易就好,还要养上一阵。   韩冈伸手从使女手中端了药,还热着。用勺子舀了一口,凑在了周南的唇边。   周南仰起脸,看到的是温和渊深的一对眼睛,在眼中看见的是宠溺和关爱。   依顺地张开口,喝了下去。“好苦。”周南顿时轻声叫着,脆弱得像个孩子一般。   “现在苦一点,等病好了就甜了。”   韩冈鼻子嗅了嗅,房间内在药味中还带着一股鲜香。病房里面有两个炉子,一个是小药炉,另一个则是取暖用的火炉。火炉上架着一口蒸锅,“锅子里面热的是鸡汤吧?”韩冈问着。   使女回道:“是鸡茸粟米粥,用的是鸡汤炖的。”   “等喝了药,就喝点鸡汤,正好去苦味。”   “嗯。”周南娇憨点头,乖乖地喝药。   服侍了周南喝了药,又让她喝了点鸡茸粟米粥,说了几句话,扶着她躺下来休息了。帮周南盖好被子,韩冈示意站在一旁的使女好生地侍候,然后悄声地走了出去。   到了正屋,王旖她们已经等了很久了。   王旖低声问道:“南娘妹妹可还好?”   “没事,不要紧。”韩冈说道。   “爹爹!”活泼可爱的小丫头跳了出来,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至极,举着双手让韩冈抱。   韩冈俯身将女儿抱起。他有五个儿子,就一个宝贝女儿,当然最受疼爱。“今天有没有听话?”他笑着问。   “金娘最听话了,一百个大字早上就写好了。”小丫头叫道。她趴在韩冈耳边神神秘秘地说,“爹爹。听说辽国的皇帝从飞船上掉下来了。春锦和秋罗,都说是爹爹做的。”   “当然是胡说。爹爹坐在京城中,手可够不到辽国去。”韩冈伸出右手,“你看,爹爹的手就这么长,站在这里连门都够不到。”   房中的人撑不住都笑了起来,金娘也知道韩冈是在开玩笑,扭着身子不高兴。韩冈宠溺地拍拍女儿的头,把她放下道:“好了,别耽搁了,吃饭。”   金娘乖乖地坐在桌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不提。   吃过饭,老三老四老五三个儿子被抱进去睡觉了。韩冈叫了三位儿女一起回到书房,坐下来考校他们的功课。   韩冈坐在高靠背的交椅上,问着面前站成一排的儿女:“三字经可背熟了?”   三个小孩子一起用力点头,“都背熟了。”   “九九口诀呢?”   “也背熟了。”   “那好,一个个来,背给爹爹听。”   虽然并附注释的三字经才刚刚交付印书坊刻印,但原本早就抄了几遍,给韩家的子女去学习了。不过几百字而已,小孩子记性又好,半个月时间,全都已经背熟。   “钟哥儿,你先来。”韩冈点了老大的名。   韩冈过去忙于公事,很少有空闲顾及子女。几个孩子对他这个父亲都有几分畏惧。也就是韩冈比较宠唯一的一个女儿,所以金娘才跟他亲近。现在则是有空了,肯定是要多关心下儿子。   站在父亲面前,小韩钟有些紧张。韩冈的书房平常是不让他们进出,不论是在京城的旧宅,还是在京西,都是如此。站在父亲的书房中,对面就是家中人人敬畏的父亲。   “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韩钟略带颤抖的声音,从韩冈亲笔定下的三字经开头背起,一句一句,渐渐就镇定了。全篇一口气背了下来,中间错了两个字,但又立刻改正了。   韩冈听得很满意。读书要先能背,然后能写,接下来还要理解,最后就是应用。第一步算是成功了。   接下来是九九乘法口诀。不过刚要背,司阍就送了一份帖子来,说是人就在门房候着。   龙图学士家的大门可不好进,没有些关系,少说也都等上三五日。尤其到了晚上,对游宴毫无兴趣的韩冈如今都是闭门谢客,司阍也知道这一点,门状一般都不会收。   韩冈看了看名帖上的落款,算是知道为什么家里看大门的司阍会收了名帖来禀报——是郭逵的儿子郭忠孝。   韩冈跟郭忠孝过去在秦州的时候见过几次面,虽然是武将之子,荫补的也是武职,但他还是二程的门人,看起来是要走文官的路线。不过韩冈没听说郭逵的儿子考中进士,多半还是个荫补官而已。   韩冈将名帖一收,吩咐道:“带他去偏厅。”司阍离开,韩冈就对儿女道:“今天爹爹有事,就散了。”   “是,爹爹!”老二韩钲叫得比谁都开心。   韩冈瞪了儿子一眼:“别指望逃过去,明天继续!”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三)   韩家的司阍接了名帖后,就安排了郭忠孝在门房中等候,自己则进了府中通报。   韩家待客还是很有些规矩,就是坐在门房中,也有一份茶汤和菓子来招待,一点也不像刚刚起家不久的寒门素户吝啬,却也不似暴发户一般地喜欢炫耀。   但在门房等候主人接待的这个体验,对郭忠孝来说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的父亲郭逵早早的就担任了一任执政。作为同签书枢密院事的儿子,郭忠孝在年纪长到可以出门访友的时候,已然没有几人可以让他待在门房中,看椽子上留下来的水渍。只要表露一下身份,基本上立刻就会被迎进去,即便郭逵只是武将,但武将的地位高了,文臣在场面上也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   “有年头没有修了。”郭忠孝百无聊赖地想着,老房子都是如此。   几年前,韩冈还是郭逵面前的后生晚辈,在寻常人眼中,甚至还比不上郭忠孝。但如今,韩冈与郭逵已经平起平坐,相差仿佛了。说句难听话,还没有考上进士的郭忠孝,连嫉妒都不够资格。   端起白瓷茶盏喝了口茶,口感微涩,但比只经过一道蒸青的散茶要好很多,却又跟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于瓦盆内兑水研细,最后压模成型的团茶又差得很远。   郭忠孝端着茶盏,就着灯火看了一下,在杯中舒展开来的茶叶是标准的散茶模样,只是口味独特,不知是出产自哪里的新品。   不过对于韩冈身边出现一些新奇的事物,郭忠孝已经见怪不怪了,世人也是如此。不论是官场、战场还是儒术,医术,韩冈都有震惊世人的事迹,无数例证早就证明了这一点。   又啜了一口,感觉还是不错,郭忠孝两口喝光杯中茶,放下茶盏示意再续水。   在门房中侍候客人的韩家家丁,立刻就怀疑起郭忠孝的身份来了,枢密家的儿子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   脚步声响,韩府司阍从门房的内侧小门走进来,抱拳行礼:“郭衙内,我家龙图已在内厅相候,请移玉趾,随小人来。”   郭忠孝心中暗叹,就知道韩冈不会自降身份来出迎。   司阍和另一名仆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郭忠孝和他的随身伴当跟在后面。领路的司阍不是在官场中有些名气的断了一条腿的那位韩家看门人。他的腿脚还算灵便,但左肘一直向内弯着,走起路来也不伸直,可能是左臂在战场上伤了筋。   在郭家的庄子上,其实也有一批身有残疾的老兵。都是跟着郭逵出生入死后的亲兵,最后不能再上战场,被郭逵养了下来。但郭逵不会让他们去守大门,影响郭家的体面。但韩冈不在乎,照样使唤。开始时,还被人嘲笑韩家的门第浅薄,到了如今,完全变成韩冈仁人仁心了。   地位变了,郭忠孝心道。庶民犯蠢,那就是蠢事,而名人犯蠢,可就是轶事了。   绕过照壁,韩家正院的院墙下,放置着一堆堆砖瓦、木料等建筑材料,虽说在夜中,那只是几堆模糊的黑影,但石灰的味道是瞒不了人的。郭忠孝心知,韩家刚刚搬进来,多半是要重新整修一下宅邸。   韩冈的同群牧使宅子比起普通朝官一进两进的院子要大得多,可相对于执政级的郭府则要小不少。穿过一重穿堂,前面院落的左侧灯火通明的房间前,站着两名身高体壮的汉子。自然这就是目的地。   韩冈就在偏厅中,等着郭忠孝,外面有两名家丁守候。   郭忠孝选在夜中来访,当然不是来叙旧,更不会是以二程弟子的身份来讨论学术上的问题,只可能是奉了郭逵之命,私下里来联络,商议如何应对眼下的局势,甚至是订立攻守同盟什么的。   既然郭忠孝是以同签书枢密院公事之子的身份来拜会,身为龙图学士和同群牧使的自己就没必要出迎了。   “龙图,客人到了。”门外传来声音。   韩冈步出厅门,却没有走下仅有两级的台阶,看着院中走过来的郭忠孝。   “郭忠孝拜见龙图。”见到正主,郭忠孝徐步上前,躬身行礼。   韩冈也不更正郭忠孝对自己的称呼,还了一礼,寒暄两句侧身邀郭忠孝入厅,“还请厅中说话。”   两人入厅后分了宾主坐下,下人又奉上了茶汤。郭忠孝喝了一口,是门房中的茶水同样的香气和味道。   在灯火通明的客厅中,郭忠孝更加确定杯中茶汤并不是蒸青散茶冲泡出来的深绿,而是更为浅淡的一种黄绿色调,依然有别于团茶:“龙图家的茶倒是特别,不知是何名色,何处所产?”   不意客人拿着茶叶当作开场白,但韩冈也不心急,道:“就是秦岭山中的野茶树产的野山茶,也没想过要取名。山坳里的一小片茶林,一年的出产仅有百来斤,是当地山民的自用。我只是偶尔尝过一次,觉得合口,就干脆将每年多余的出产给买下来了。”   郭忠孝摇摇头,笑道:“此茶口味特别,不仅仅是野山茶的缘故。”   “是制法有别的缘故。寻常茶叶皆是上屉蒸青,但蒸法耗柴薪,山民俭省,直接就在锅上炒了。比不上龙团工序繁复,不过喝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若是立之觉得不合口,韩冈就让人换了龙团来。”   “不必了,这茶虽与世人口味不合,却正合在下心意,家父应该也喜欢。”   “即是如此,待会韩冈就让人包上两斤赠与立之。还望不要嫌少,已经是年终,韩冈手上也只剩七八斤了。”   “多谢龙图厚赠。”郭忠孝又喝了一口茶,越发地觉得这茶合口味,不过他今天来不是为了喝茶的,而是有正经事。叹了口气:“如今攻打西夏,也是如同这野山茶一般,合乎天下人之心,可惜不合龙图和家父的想法。”   郭忠孝并不是上佳的说客,话题转得有些勉强。韩冈道:“辽夏两国同时内乱,如此良机千载难逢。瀚海虽是难渡,但如今军中名将如林,精兵无数,攻下兴灵也不是不可能。韩冈也只是觉得直取灵夏稍嫌冒险,希望能够稳妥一点,并不是觉得不该攻取西夏。想来令尊郭太尉,也不会认为此战必败吧?”   “的确不是。”郭忠孝摇头,“家严也只是想着能够稳妥一点。”   甫一见面,韩冈对自己称呼他“龙图”受之不移,郭忠孝就知道今天的差事不好办了。这样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见亲近,有些话就难以说出口。   “那不知立之今日夜中来访,不知又是有何事指教?”韩冈问道。   他不信郭逵敢在这时候去幻想讨伐西夏的主帅之位。   不是说郭逵会担心走了狄青的旧路。只要郭逵在得胜后立刻辞官归隐,文官们也不会去跟他过不去,而天子更是要荫封他三代以作酬劳,郭家至少能安稳三代而不虞门第衰落。而是说郭逵绝不会蠢到认为自己会同意以稳步推进为条件,帮他夺取西军主帅之位。   韩冈的基本盘在西军,他绝不可能反对攻打西夏,也不会同意让外来的将帅得到主帅的位置。先取兰州、银夏的方略,只是体现了韩冈稳妥的性格,并不会与灭亡西夏的总方针相违。而郭逵虽说多次在关西任职,可并非西军出身,他想要虎口夺食,韩冈怎么也不会支持他。   郭忠孝却在反问:“如果朝廷当真以兴灵为目标而兴兵,不知以龙图之见,当如何用兵?”   韩冈看了郭忠孝两眼,随即扳起了手指:“西夏乃万乘之国,自当全力而攻。出兵兴灵,大的方向为四路,从出兵的地点细分下来则是六路:   河东军过黄河,直取西夏腹地,破祥佑军司,入银夏,趋灵州,这是第一路;   鄜延路所部沿无定河北上,越横山,攻取银、夏,进而越瀚海攻灵州,这是第二路;   环庆路兵马穿过青岗峡攻韦州,越瀚海取灵州,这是第三路;   泾原路军从兜岭走沿葫芦河北进,攻灵州,这是第四路;   秦凤路兵马翻越柔狼山,沿黄河取灵州,是为第五路;   熙河路官军会合河湟蕃军攻下兰州北上,截断西凉府和甘肃军司的勤王援军,并向东攻灵州,这是第六路。”   “全军会合在灵州城下?!”郭忠孝抬眼问道。   韩冈冷笑:“这样的规划当然可笑之极,可一旦以兴灵为目标,又有谁甘心落后他人一步,为他人作嫁衣裳?都会往灵州赶,根本拦不住——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天子的话都没用——还不如事先做好准备,省得因为粮草不济而饿死,反正只要攻下灵州城就够了,以官军的实力,任何两路兵马合力,应当都能做到这一点。”   郭忠孝沉默了一下,叹道:“……龙图的说法跟家严一模一样。”   “所以韩冈想问,郭太尉究竟是什么打算?”   “龙图当真认为辽国内乱,就一点也不用担心了吗?”   韩冈神色终于变了:“郭太尉想要去河东?!”   郭忠孝没料到韩冈反应如此之快,惊异之下点头道:“用兵以奇胜,亦须以正合。辽国虽说内乱在即,但也不是百万大军会捉对厮杀。家严对辽国内情稍有心得,真正会参与内争的也只是各部贵胄名下的头下军,以及从属于各斡鲁朵的宫分军而已。西南、山后诸军会参与其中可能性并不大。仅仅是一西京道,就有十万兵马。焉能以其国中内乱,而轻忽视之?”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四)   “恐难说服天子。”   韩冈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赵顼是不会信的,当然韩冈也不会相信。   郭逵想回太原的打算,让韩冈觉得很意外。好端端的执政不做,怎么想着出外?   何况推荐郭逵出外,韩冈自问也没有这个能力。先不说他自己的资格够不够推荐,即便是旁敲侧击,为郭逵敲边鼓,也显得太过突兀。   而且韩冈也不会想看到郭逵去河东。鄜延路紧邻河东,郭逵去了太原,等于是跟种谔打擂台——确切点说,是郭逵单方面踩种谔,鼎鼎有名的种五还没有上西府执政擂台的资格。   再怎么说,郭逵都是两次晋身西府的老资格执政,军方将帅中的第一人。一旦他到了河东,参与进平夏之役中,自然而然地就会侵占到种谔的职权。等到各路兵马合兵一处,郭逵必然坐在中军帐中,而种谔等一干西军将领,就得老老实实地左右站着。   本来各路兵马为了占据灭国的首功都会互不相让,郭逵这么一去,内部更是就要先斗起来了。这是将平夏大军往悬崖下面推,韩冈哪里可能会支持?!   以郭逵的见识,不可能会想不到这一点。因此韩冈对郭忠孝的转述满心都是怀疑。郭忠孝说得越多,越详细,韩冈的疑心就越重。   “立之。”韩冈打断郭忠孝的辩解,“太尉到底是想去河东还是河北?”   “确实是河东。”郭忠孝停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韩冈,就有几分尴尬地说道,“如果河东去不了,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家严世受国恩,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京城坐看危局。”   起身送了郭忠孝出门,韩冈立刻就挂了脸下来。   郭逵是不甘寂寞,所以才求到自己的头上。但遮遮掩掩的态度,让韩冈很不喜欢。   虽说郭逵想去河北的打算,只要深思一下,不难猜得出来——任谁都明白,天子不会给他去河东或是陕西的机会,正如郭忠孝所言,去河北的确是退而求其次——当韩冈更希望郭忠孝能坦率点说出来,而不是玩弄什么纵横之术。   只是郭逵去了河北又能如何?   郭逵为此拿出来的交换条件,可是熙河路几个重要军职。郭忠孝帮老子开条件时,脸都红的。   尽管不是王舜臣、赵隆和李信他们能担任的职位——他们的身份已经太高了,要调动肯定的经过天子这一道关口——仅仅是低层将校的人事安排,但对于想要在熙河路厚植根基的韩冈来说,却是再合适不过的回报。   这样价码,郭逵求的却仅仅是韩冈说上一句话,似乎太大方了一点。   难道有什么是自己没看到的?还是说郭逵手上掌握着自己所不知道的情报?   回到书房,几个孩子早就回去睡了,韩冈靠在摇椅上冥思苦想。摇椅前后摇摆,但却没有摇出韩冈想要的一闪灵光。   严素心端着夜宵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韩冈闭着眼睛躺在摇椅上,像是睡着了,但看到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就知道还是想着让人费神的公事。   “官人。”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韩冈睁开眼,眼前的是一盅冬日温补用的羊肉枸杞汤,正袅袅冒着热气。诱人馋涎的香味,随着热气一起飘散开来。   美食在前,关切的眼神让韩冈展颜一笑,暂时放下了心事。   端过今晚夜宵,浓白色的汤中点缀着几颗鲜红的枸杞,还有两段鲜绿的小葱。严素心做菜,在外观上也很下功夫。红色、绿色加上做底色的白色,以及杯壁上的,小小的一盅羊肉汤,还没有开吃,就已经觉得赏心悦目了。   严素心做的羊肉入口即化,没有膻味,而带着枸杞的淡淡甜味。   “炖了多久?”韩冈又喝了一口汤。汤中的鲜香浓而不烈,正和他的口味。   “一天。在小灶上炖的。”素心在韩冈身边坐下,带着笑,看韩冈连汤带肉地大口吃着,“用的是腰肋上的肉,枸杞是前些日子从陇西送来的。”   韩冈一边吃,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素心说着话。吃饱了之后,韩冈突然发现之前困扰自己的问题,现在想想,却也没必要那么去追究答案。   也算是自家的老毛病了,什么都要追根究底,越是想不通,就越是会全神贯注地去寻找答案。其实只要等一等,郭逵有什么盘算便能一目了然。手上信息不足的情况下,想得再多也平白耗神而已。   还是再等等看,既然一时想不透,就等着看郭逵的葫芦里面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好了。   反正最后的决定权在赵顼手中,韩冈也不介意帮郭逵说句话。如果北方的局势有什么变化,有郭逵在河北,还能让人放心些。   ……   赵顼又是熬了夜。   到了快三更的时候,他都还没有去安歇。   纵然眼睑都已经透着疲劳过度的青黑,但赵顼的双眼晶亮,精神依然旺健。   武英殿的偏殿中,灯火通明,大宋的当今天子正守着一副沙盘,专心致志地摆弄象征一支支军队的小旗。   跌宕起伏的构成,代表着西北地势。居于中央的西夏,被大宋六个经略安抚使路所包围。围绕在沙盘上的西夏国周围,现在是一圈密密麻麻的小旗,代表着六个路,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万的总兵力。   这一次灭亡西夏的战事,将会是六路同时出发的行动。赵顼决心用一次狮子搏兔的攻势,将所有失败的可能全都给堵上。如此庞大的兵力,是如今正陷入困境之中的西夏君臣所不能抵挡的。从过往的战绩来看,任何两路的合力,都能正面击败西夏全军,而赵顼将要动用的是六路!   在过去,在大宋的西北边陲,也从来没有过一次规模相近的战争。宋夏两国数千里的疆界上,将会有至少三十万的兵力出战。是真实存在的兵力,而不是用来恐吓敌人的浮夸。   赵顼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得,也就只有现在,经过十年的变法,由此积攒下来的财富,才能支撑得起这一规模的战争。   粮草、军饷、兵甲、战具,都是堆积如山,随时可以去取用。将领、士卒,无一不是经历过战争的精锐。这是用了十多年才积攒下来的成果。一旦投入下去——赵顼有自信——就是全盛时期的辽国,也要暂避锋芒。   从还在做太子的时候起,赵顼就一门心思地想着灭亡西夏,击败辽国,收复兴灵和燕云。能让大宋,像汉、唐一般让四夷宾服。   尽管步履艰难,但自己还是一步步地做到了。到了如今,旧时梦想已经是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及。   上天都在帮他,大宋的敌人,一个两个全都陷入了内乱。这么好的运气,就是赵顼过去在睡梦中,也从来不曾去幻想过。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如果有人事先对他说:日后有一天,辽国会因权臣害死皇帝,西夏会因母子权力之争,在同一时间发生内乱。赵顼能给予的回答只会是一阵开怀大笑,也许会因当时心情的不同,给予处罚或是赏赐,反正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但现在,却是个摆在眼前的现实。   两个死敌都陷入了混乱,西夏的灭亡,也已经是指日可待了。   赵顼心如烈火焚烧,恨不得立刻就能听到官军攻入兴庆府的捷报。恨不得现在就看到秉常和梁氏母子两人,被械送到自己的面前。   这么好的局面,朝中竟然还有人说要小心、慎重,就不怕贻误战机。   郭逵老了,韩冈因为功劳挣得太多,也没了上进的动力,两人现在一味求稳。   想那韩冈,两年前,他和章惇从京城一路南下,抵达桂州后,又马不停蹄地杀到邕州城外,大败李常杰。当时可没说半句要慎重行事。   难道西军众将都不通兵事,为何他们都说如今正是一捣兴庆府的良机?   “王中正也该到了。”赵顼想着。   论起军事,王中正当是内侍中的第一人。不论是在横山还是在河湟,都有着赞画辅佐之功。独立领军,也能一战平复西南。本人又有胆略,当年在罗兀城被西贼围困时,竟能主动入城。就是稍差一点的西军将校,也难比得上他,也只有种谔等寥寥数人,才能勉强压过他一头去。赵顼想听一听他的意见,这一次,也可以让他独领一路。   赵顼屈起手指,王中正一路、种谔一路、高遵裕一路,这三路的主帅可以定下来,但剩下的三路,该怎安排,得好好想想。如今将才不缺,帅才却难得,要将六路兵马的主帅都安排下来,还要有一番头疼。   赵顼并不准备设立指挥全军的宣抚司或是总管司。数千里的国境上,从河东到熙河,消息往来都要一个月,设立一名统括全局的主帅,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打算让各路各自对付面前的敌军,最后汇聚到灵州城下,自然而然的,就能将胜利抓到手中。   “官家,该歇息了。”李舜举再一次过来,规劝赵顼早点休息,“连着几天都睡得这么迟,肯定会惊动了太皇太后和太后。”   赵顼应了一声,却站在沙盘边动也不动。   李舜举苦着脸正要再催促,突然间就听天子道:“对了,去选个好日子,就在年前给六哥和淑寿将痘种了……上天垂顾我大宋,必不会看着朕的皇嗣再有任何意外。”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五)   夜幕降临。   二十余支儿臂粗细的巨烛高燃,照得吕府招待近亲戚里的小厅中亮如白昼。   这样数目的宫中用烛就是天子早年都舍不得多用,朝政处理得晚了,才会点起几根来。也只是如今口袋里面有钱了,才会在崇政殿、福宁宫见得稍多一些。   吕惠卿倒是不在乎被人说他奢侈。论穷奢极侈,他还远远比不上,连茅房厨房都放上蜡烛照明,一设宴就喝上一夜的寇准。   而且御用的贡品价格能比平常货色高出十倍去,其实也不过是掺了点上等的香料,基本上就是从天子手里捞钱罢了,实际价值远远比不上价格。吕家现在用的巨烛,就没那么离谱了,价格很正常,也照样掺了些香料,仅是不及御用的高档而已。   巨烛的照耀下,吕惠卿和吕升卿两兄弟,招待着突然造访的徐禧。   虽说是吕惠卿的儿女亲家,可徐禧选择在这个时间上门拜访,自然不会是为了聊一聊天气,联络一下感情。   “吉甫。”酒过三巡,徐禧图穷匕见,叹气道:“平夏之事,如何能让王禹玉占了先去?”   吕惠卿正举杯喝酒,没空说话,吕升卿帮衬着笑道:“王禹玉是宰相,本就排在大哥之前,怎么能不让他占先?”   徐禧横了吕升卿一眼,你是在说什么胡话的想法没明说出来,却在叹气:“难得的机会啊。”   “就给王禹玉好了。从种谔上书时,王禹玉就看上了这一件好事,孜孜以求,只是被韩冈给耽搁了。现在好不容易又重新浮上水面,这时候想横插一杠,抢他的风头,那是会将王大丞相向死里得罪。”   “开罪一庸人又何妨?”徐禧还当真敢说,在吕惠卿兄弟二人面前毫无半点讳言,“辽国内乱,一时自顾不暇。此次西夏又传来外戚干政,母后囚子的消息。而官军正是兵强马壮,良将如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此等大好时机,错过一回,就不会再来。缘边六路,粮饷俱足,六路齐发兵,试问西贼如何与官军拮抗?”   吕惠卿素知徐禧好谈兵事,平日里说得最多就是平夏伐辽,就连文章诗词皆是偏向此类话题。由于他的诗文才华甚高,还在士林间出了好一阵风头,只是这两年被苏轼给压下去了。   徐禧本人对王韶、章惇的际遇,没有少嫉妒羡慕。在吕惠卿面前,多次流露出统领大军,一展胸中大才的想法。在吕惠卿眼中,他的这位姻亲基本上可以跟赵括、马谡相较高下,夸夸其谈的文士,叶公好龙的书生。   没有王韶、章惇和韩冈那样的实绩,放言兵事全都是空话。韩琦当年也是空谈兵事,葬送了数万精锐,要不是当时两府之中尽是庸碌无能之辈,他至少还有点胆气,早就完蛋了,哪里会有相三主、立二帝,成为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风光?   这也算是如今士林中的风气。   在过去,大宋坐拥百万大军却连御敌于国门之外都做不到,必须要用卑辞厚赂来讨好夷狄,故而人心厌武——失败多了,自然会厌恶起来,此乃人之常情。吕惠卿也曾见家里面的子弟,因为支持的蹴鞠球队连败,而气得干脆不再看比赛。   而现在中国军力大振,平河湟、定荆南、收横山、灭交趾,一桩桩大捷撩动着人心,想学着班定远的士人就一下变得车载斗量。徐禧也不过是其中一人而已。   吕惠卿当初与徐禧结了亲家,一是因为他对新法的支持,另外也是因为天子对徐禧很是看重,加上徐家又是江西名门,姻亲甚多,也有引为助力的想法。而徐禧在担任监察御史的那段时间,也的确给了吕惠卿不少的帮助。   只是对于徐禧的性格,吕惠卿心中则就是有所保留了。“王禹玉只是在附和天子的心意而已,如果天子被郭逵、韩冈说服,恐怕就会改弦更张。到时候,王禹玉多半也就不会坚持要出兵了。”   徐禧放声长笑,拍着吕惠卿的手背:“吉甫,此话差矣!王禹玉在东府日久,几近十载,却无丝毫建树。观国朝百年诸多宰辅,才干政绩位列其上的不知凡几,可秉政比他时间长的却没几人,无他,听话而已。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三旨相公之名,卒为天下笑。如今二虏内乱,天子意欲先观兵西北,继而北收幽燕,这就需要朝堂上有贤相主持,王珪可能担得起这份担子?天子英睿,自然知道王珪不是能架上房的栋梁之才。故而王珪眼下才会尽力地想表现,若不能于西事上有所成就,他在政事堂中的时间可就不会太长了。”   王珪的盘算,吕惠卿只会看得更清楚,那几乎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但他也没必要跟徐禧明言,举杯道:“德占所言甚是,只是此事与惠卿何干?”   “怎么会没关系。王禹玉如今只想保着权位,全力迎合天子的心意,试问此等良机如何能轻易放过?”徐禧双目灼灼有神,盯住吕惠卿,神色中尽是急切。   吕惠卿却笑得从容淡定,仿佛事不关己:“王禹玉有了元厚之、薛师正相助,又是迎合天子的心思,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王禹玉无求于我,我沾一身腥又是何必。”   “难道吉甫你就别无所求了吗?”徐禧沉声说道,“王禹玉一心要攻打西夏直取兴灵,吉甫你现在则是将身家赌在手实法上。你们是各有所求。如果吉甫你助其一臂之力,想必王禹玉决不会阻挠或干扰手实法的施行。”   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吕惠卿沉吟片刻,端起酒杯,“德占言之有理。惠卿受教了。”   听见吕惠卿终于松口,徐禧心中大喜,“不敢当。徐禧也只是想看朝廷在外能观兵兴灵,在内则手实法顺利实行罢了。”说着亦是举杯回应。   “徐德占还真是敢想,只不过是口才好,会写文章而已,当真以为自己有武侯之材。”酒宴之后,在席上没捞到几句话说的吕升卿送了徐禧回来后,坐下来就冷笑,虽然方才酒席上,徐禧没一句说自己想去陕西,但吕升卿如何听不出来,“看他的样子,恐怕还是像赵括、马谡更多一点……难道当真要举荐他去陕西?”   吕惠卿正在书房中喝茶消食,听到兄弟相问,放下茶盏,“他那边都打通了王珪的路,我这边拦着,岂不是平白无故地得罪人?”   “他已经走了王珪的门路?!”吕升卿顿时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不可能吧!刚才根本就没说啊。”   “方才他说得那番话还听不出来?”吕惠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低头又端起茶杯。   吕升卿干笑着:“委实听不出来。”   “想想他为什么说只要我支持举兵伐夏,直攻兴灵,王珪就不会阻挠和干扰手实法的推行?”吕惠卿提示。   吕升卿还是茫然不解,摇摇头,很是疑惑地道:“这有什么问题?”   吕惠卿心中暗叹,自家的兄弟才学不差,给诗序做的注解,王安石和王雱都没法改,就是反应实在有些迟钝,其实并不适合在官场上做事。不卖关子了,详加解释:“‘朝廷以经术变士人,十已八九变矣,然盗袭人之语而不求心通者,亦十之八九。’这是徐德占当年在天子面前说的话……以他素来喜爱夸大其词的性子,应该说只要我支持王珪,王珪也应该反过来支持手实法才对是,为何这一次说话如此保守。”   “……王珪也真能信他。”被点破之后,吕升卿也想明白了,啧着嘴,“王禹玉乃是当朝宰相,手上不知多少人要安排,徐德占空口白牙的竟然从他夺下一块肉来,还当真是本事。”   “只是讼棍吃两头的手段罢了。”吕惠卿注视着桌上的烛台,纱罩中的火光映在眼中,“徐德占在王珪那里,肯定是张着愚兄的幌子!不然凭他也进得了相府的大门?”   吕升卿心中顿时腾起一阵怒意,几乎要拍案而起,愤然道:“也亏他敢做!”   “他怎么不敢做?”吕惠卿语调平淡,“现在不就给他办成了吗。也难怪他卖力,韩冈跟他一样是熙宁二年由布衣得官,又是同在熙宁六年榜上锁厅登第。现在两人差距如此之远,不就是因为军功上远远不及吗?徐禧哪里会甘心。想要向上爬,能利用的当然都要利用。反正正合我心意,顺水推舟一把也无所谓。”   “也只是让他一时得意。”吕升卿呆了一下后咬牙发狠,“贸贸然去了陕西,看谁会听他的吩咐!”   “那要看他的本事了。”吕惠卿漫不在意,“徐德占的事,愚兄倒是不担心。西军的那一干骄兵悍将,也正缺人去磨一磨。不是说连年大捷都靠他们出力,朝廷就不敢动他们了。”   吕升卿想了一想后,苦笑道:“……以徐禧的脾气,说不定还真的做得出来。”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六)   “徐德占就是不能忍下的脾气,若是老实听话倒也罢了,要是下面的兵将对他的吩咐敢稍有违逆,他肯定会杀鸡儆猴。”吕惠卿说着,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即无重名,又无恩信,更无功绩,不靠杀人立威,还能靠什么?韩琦当年都得靠这一招……现在该多想想韩玉昆那边,河北轨道之事要暂时放一放,不知他下面怎么打算。”   “已经确定要停下来了?……从一开始韩冈便在设法拖延出兵,还是在京西的时候就是这么在说,是不是就是因为河北轨道之事?”   “嗯。”吕惠卿点头,“河北轨道缓不济急,又是大耗钱粮,跟用兵西北相抵触,眼下肯定要耽搁几年。韩冈一力反对攻打兴灵,当也是有这个原因在。”   “也可能就此搁置。”吕升卿道,“还记得韩冈当年建言的束水攻沙。王介甫在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将外堤修起来。等到王介甫去职,结果就搁置下来了。除非等到日后哪天破堤,或是韩冈秉政,否则都可能一直拖下去。”   吕惠卿笑了一笑。束水攻沙的方略,是韩冈首倡、王安石力推的河防方案,但王安石去职之后,哪位宰执会为韩冈和王安石做嫁衣裳,将他们留下的摊子重新支起来?一番辛苦,最后功劳可是要算到王安石和韩冈头上。黄河大堤现在稳得很,东府的宰相、参政有志一同地拖一拖,天子都没办法。   “但轨道和河堤是两码事。”他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方城轨道的人货运费一月两万贯,抵得上京城市易务的营收。只为了这份收入,河北轨道迟早要建的,何况还有方便调兵的好处在,天子不会让人拖太久的。”   “那韩冈现在也只能等着了,等到官军攻下兴庆府……反正他又不缺功劳,等年纪到了自是能进两府,等上一阵也无所谓。”   吕惠卿没什么表情地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啜了一口,却什么都没有喝到。低头一看,却发现杯中早就空了。   他放下茶盏,站起来,有点烦躁地推开窗,寒风顿时涌了进来。吕升卿打了个寒战,吕惠卿则浑然不觉地站在窗边,望着西侧犹在闪烁的灯火,问道:“正道还在西院?”   正道就是吕惠卿女婿余中的表字。吕升卿闻言点头:“大哥回来前,正道说今天晚上要跟十一他们好好说一说今科考试的要点,多半还在用功……正道是国子监直讲,又是状元,十一他们三兄弟有他指点,一榜进士更有把握了。就算落了榜,去国子监读三年出来也不错。”   吕惠卿神色一缓。   吕氏虽说乃是福建望族,进士多得跟石头一样不值钱——吕惠卿中进士的嘉祐二年榜,同科的兄弟、族兄弟,有德卿、和卿、虞卿、京卿;两年后的嘉祐四年乙亥科,有谅卿、温卿;熙宁三年吕升卿高中;熙宁六年,则是吕惠卿族兄吕乔卿的两个儿子吕阳、吕厚中榜,与韩冈同年;吕乔卿中进士比吕惠卿早,是在庆历二年,与他同科的还有一个吕夏卿,苏颂和王安石与他们是同年——但进士就是进士,能多一个总是好的。   过了年后就是礼部试,吕家今科又有三名子侄上京应考,正住在宅中。吕惠卿和吕升卿的心思都放在手实法上,加上如今的,没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他们,干脆托付给余中。   余中是吕惠卿的女婿,与韩冈同榜,而且是状元。这两年都兼了国子监直讲,在太学中为两千四百名太学生讲学,除此之外,还有太常丞的职司。除了韩冈以外,他在同年中算是升得最快的。   “大哥。”吕升卿有一些犹豫地说道,“正道还有件事本是想要跟大哥说的,但正好徐禧来了,就没来得及说。”   “什么事?”吕惠卿关上窗子,坐回来。   “有个外舍生最近公然宣称,太学讲官不公,校试诸生,升补全凭私人喜好。而且讲官赴太学,巳时入,午时便出,疏怠公事。所以正道就想跟大哥提一下,讨个主意。”   吕惠卿听着神色一凛,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吕升卿笑道:“只是落选之人心怀嫉恨而已。太学确定了升舍名单,虞蕃不在其中,心怀不甘。不是什么大事,正道只是提了一句。”   吕惠卿可不会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否则没必要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但余中毕竟是自家的女婿,在弟弟面前有些话就不好说,紧皱着眉:“这件事小心一点,御史台中没人不想办一桩大案,扳倒一个宰辅,然后一举成名。想出名想疯了,给他们找到一个机会,肯定要兴大狱,彰显自己的才干。”   “能不能让舒亶他……”   吕惠卿摇头,“别指望。舒亶也是御史!”   吕惠卿从不认为自己有控制御史台的能力,以王安石当年受到的圣眷都做不到,最多也只是能逼着天子二选一而已。乌台中的御史,如果利益相合,他们会站在自己一边,可要说他们会老实听话,自己说什么就做什么,那根本就是做梦。任何一名御史基本上都是各自独立,不会听宰执的话,也不会听御史中丞的话,更别说作为副手的殿中侍御史。   蔡确就是现成的一个好榜样,当初捅了王安石一刀,现在都是翰林学士了,看样子不用多久就能晋身两府。在前途面前,一切都要靠边站。   “当真会到如此地步?”吕升卿苦着脸。   “以防万一而已。”吕惠卿尽量想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但他的表情却不是这么说。   嫡亲兄长的心情,吕升卿怎么会看不出来,沉声问道:“十一哥兄弟几个怎么办?”   吕惠卿想了一阵,道:“如果十一哥他们三个考不上进士,暂时也不要去国子监,等一年再说。”   吕升卿叹道:“只能暂时如此……但想要学问有所进益,肯定要与别的士子多往来。国子监是绕不过去的。”   “绕不过去就回福建,从福建再考贡生出来。虽说比不上章子厚,但对我吕家子弟来说,进士登科也并非难事。”   “也只能如此了。”吕升卿点头。   瓜田李下的嫌疑一定不能沾,尤其是手实法推行过程中,吕惠卿得罪了太多官绅,露出一点破绽都会成为致命伤。这样的情况下,今科几个应考的族中子弟,能考上进士倒也罢了,若是考不上,又去国子监想混一个下科的贡生资格,肯定会被人拿出来当成弹劾吕惠卿的利器,而且是一击致命的武器。   “好了……”吕惠卿又站起身,心中烦躁,不想再多说什么,“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话声一停,他摇摇头,现在进入了年节假期,在正旦之前,已经没有朝会了。吕升卿这样的普通朝官,可以在家好生休息了。   吕升卿识趣,点头起身:“小弟先回去歇着了,大哥也早些安歇吧,明天当还是要进宫的。”   吕升卿离开了,吕惠卿却又坐在书房中。眼下国内国外一片乱,一件件事,都让人头疼不已。尤其太学中的事,让他嗅到一丝危险的感觉,会变成一场大风波也说不定。   跃动的烛光在吕惠卿脸上留下摇晃的阴影。   军事上支持王珪亦无妨,交换来的,也就是手实法的不受干扰。但吕惠卿并不指望王珪会在自己陷入弹劾拉上一把,不踩上一脚便已是万幸。   吕惠卿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两府中从来都是一个求稳的地方,不要太过突出的人,年纪也好,行事也好,都不能与他人差异太多。就是韩冈,治才在朝中亦是顶尖的,一样的投闲置散。   王安石推行新法,自身开罪了无数官绅,与多少旧友反目,为天子做到了富国强兵,到头来照样是出外,如今不到六十,就已经近似于致仕了。自己不过是要施行一部手实法,就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反倒是王珪这样的庸人,却能在朝堂上安居无忧,从无一言违旨,自熙宁初年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地坐在东府之中,笑看他人来来去去。只要不做事,就永远都不会犯错!   已经不是熙宁初年了,进入元丰之后,天子的心思更是越来越求稳不求变,吕惠卿如何看不明白。   但他学不来王珪,也不能去学。自己的根基建立在新法之上,就不能改弦更张。既然上了这辆车,成了驭车之人,就必须将车子赶下去,即便前方已是悬崖,亦要坚持到底。   步出书房,抬头向上,仰望星空。半轮明月高挂在幽蓝色的天幕上。月亮不见的另一半,不是消失,而是藏在阴影之中。   吕惠卿望着天上的半月,自嘲地在笑。自己也还身处王安石的阴影中,想要摆脱出去,想要做出一番成就,就不能退缩一步,半步亦不可!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七)   京城中,并没有因为夜色而告终。   郭忠孝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三更天了。   郭忠孝本以为父亲已经安寝了,但去了正院,才知道父亲郭逵还在书房等候他带回来的消息。   在门外禀告一声,郭忠孝推门进屋,一股酒气冲进鼻中。向屋中一张望,郭逵喝了酒,正靠在书房里间的软榻上。一名小史拿着热手巾,给郭逵擦了脸后,又就手递上一盏醒酒汤。   听到儿子回来的动静,郭逵挥手示意房中的无关人等都出去,只留了父子二人在房中。问郭忠孝道:“韩冈怎么说?”   郭忠孝在郭逵面前站定:“韩冈没有明说,只是孩儿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动心了。”   “哦,是吗?”郭逵端着醒酒汤,笑道:“看来韩玉昆还是不能免俗,免不了要任用私人。”   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其实更有问题吧。郭忠孝腹诽着,只是不敢明说出来。   郭逵眼神忽然变得剑一般锐利,深深地盯了儿子一眼:“腹诽就不必了,为父只是说笑罢了。韩冈要是这么简单的人,也走不到今天的这一步。”   郭忠孝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但又不知怎么说,小心思根本瞒不过精明厉害的父亲,只能低头:“孩儿知道了。”   “朝廷爵禄,不是拿来跟人做交易的,不过以韩冈的为人品性,就是当真想要那几个位子,他推荐上来的人当也是有资格有能力只是没运气的,不会滥竽充数。而且如果他荐上来的人不够资格,为父也有办法挡回去。”郭逵顿了一下,示意儿子坐下来,然后缓缓说道:“三年前,王舜臣谎报战功,已经被人揭出来了。”   郭忠孝大惊失色,“谎报战功?鄜延路的王舜臣?怎么会有这种事!”   “自然是他。”郭逵冷笑道,“谎报军功本也不是大事,谁战后不吹嘘,杀良冒功都不鲜见,但传出来时间不对。大战在即,以王舜臣的身份,肯定要做鄜延路的先锋官。想要他这个位置的为数甚众,过去你知我知尽人皆知的事,现在就是把柄了。”   “大人是要保王舜臣?”郭忠孝道,“那这样一来,就不用那熙河路的官职交换了,韩冈和王舜臣听说是生死之交。对韩冈来说,一百个官职都比不上王舜臣的安危重要。”   郭逵暗自摇头。自家的这个儿子虽然是个读书种子,也算聪明,但跟韩冈比起来差得老远。要不然为何他不事先跟自家的儿子提起此事,那是因为他会在韩冈面前露出破绽的缘故。   “挟恩求报,可是会得罪人的。”郭逵笑道,“为父还想你能跟韩冈拉拉交情呢。”   利益交换是利益交换,人情是人情,郭逵在官场日久,自是分得清楚才是。有些事适合做交易的筹码,有些事则就适合做人情。   郭逵的回答让郭忠孝一时无语。片刻后,问道:“那大人准备怎么办?”   谎报战功可大可小,闹大了,论死都有可能。但如果大事化小,也就本官降一官而已,依旧任原职。   “保他一条命吧,不过要打回原形了。天子为了震慑众将,免得他们在战时有样学样,不会轻轻放过。”郭逵扯了一下嘴角,“听说他的年纪比韩冈还要小上一点,只是当年为了做官才改了年纪。河湟功成的时候,据说他才过二十。二十出头的都巡检,从七品的供备库副使!”   郭忠孝知道,自家父亲因兄长战死的荫补得官时,也正好是二十岁,却仅仅是个三班奉职。这个王舜臣,跟韩冈一样少年得志,之前不知有过多少人羡慕。   “保住他的性命难不难?”郭忠孝问道。   “此事一出,他在熙河路的军功肯定就会惹起怀疑了,但他箭术却是实实在在的,曾在天子面前演武。吃两年苦头,立点苦劳功劳,韩冈再求个情,多半就会升回去了……人才难得啊。”   “眼下用人在即,天子应该让他将功赎罪吧。”   “前面为父也说了吧,是有人看上了他的先锋官的位置。怎么还会给他将功赎罪的机会?”   “纵使王舜臣不能为先锋,也不能让那等小人得逞!”郭忠孝沉着脸,首告从来都不是值得鼓励的风气,尤其是为了官位和功劳,更是小人之为。   “种谔也不会。王舜臣虽然跟韩冈走得近,但毕竟也是种家的人,娶得还是种家的女儿。种谔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保不住王舜臣,但不会给害自己的人占这个便宜去。”   将王舜臣谎报军功的旧事揭出来的那一方,其实也是对着种谔去的。麾下将佐谎报军功,没有查实的主帅本就难辞其咎,加上王舜臣和种家的关系,更会让天子怀疑起当初种谔的功劳有多少是虚构的。其实有很大机会将种谔一并拉下马。   但郭忠孝相信自己父亲的判断,种谔应该能保住自己。他本人也觉得,在开战之前,天子不会动一路主帅。最多也是拿着王舜臣敲打一下种谔,杀鸡儆猴,给所有人提个醒,不要有侥幸之心,但作为被杀给猴子看的鸡,王舜臣的结果就难说了。这时候郭逵的态度便很关键。   郭逵的打算,郭忠孝也算是明白了,的确是卖了韩冈一个大人情。但还有个疑问:“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   这么重要的事,事前知道而不知会一声,韩冈之后心中肯定会留下芥蒂。若是刚刚知道不久,那还好说些。   郭逵微微一笑,“明天早上。”   郭忠孝没有话说了,姜还是老的辣。   王舜臣的事,可以放一边了。见到父亲谈兴正高,趁这个机会,郭忠孝有很多事想要问一问。   “大人要去河北,靠韩冈当真有用吗?”这个问题郭忠孝一直想问,韩冈一个同群牧使,怎么有资格插话执政的请郡的要求。   郭逵低头啜了一口已经变得温热起来的醒酒汤,一股酸气直冲囟门,双眼不由自主地就眯了起来,“知道章惇为什么去职吗?”   “……难道因为是韩冈?”郭忠孝疑惑道,听父亲的口气是这个意思,可他觉得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不是其弟强买民田的缘故吗?”   “二哥你以为强买民田能有多大的事?”郭逵冷笑,今天晚上可能真的是醉了,说话也没有了平日的顾忌,“重臣出外,岂有因为田地的缘故?只是表面的借口而已。”   “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天子不会留太多新党中人在朝中,尤其是王安石的那几位得力部将,他们过去得罪的人太多,留在朝中平添乱事。但天子还在犹豫中,但等到韩冈上京,不想看到章惇与韩冈一唱一和,天子就动手了。”郭逵哼哼地冷笑两声,不知是在嘲笑谁,“别说章惇,就是吕惠卿,他在朝中时间不多了。若是国势艰难之时,吕惠卿这等能生财兴利的辅臣还有留用的必要。可现在国中形势看起来如同花团锦簇一般,留着他不闹心吗?天子要的是平稳,可偏偏吕惠卿想要有所作为。”   “手实法乃是残民之术,此等害民之臣,本就不该留在朝堂之上!”   “残民?你说哪个民啊?一等户二等户加起来,户口有后三等十分之一吗?”郭逵手扶着额头,“三等户以下,哪个要担心被人告发隐瞒财产?只有一二等户才要担心。”   “过了河,桥就该拆了。皇帝就是这样的人。国也富了,兵也强了,还留着王安石做什么?保着新法不变,王安石这个众矢之的去了对天子来说更好一点。现在章惇、吕惠卿不过是循着王安石的路罢了。”   郭忠孝终于开始冒冷汗了,“大人,还请慎言。”   “家里面说说有什么关系?”郭逵瞪着郭忠孝,几个儿子中以他最为出色,却还是太幼稚了:“你若是只想做个荫补官,为父就不会跟你说这些话,反正你也够不到这一级。但你如今想要考进士,为父就不能不说!朝堂之上,可不是你们平常挂在嘴边的东西。不聪明一点,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郭忠孝已经不知自己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郭逵的话完全不合他学到的圣贤教义,但郭忠孝更清楚,他父亲没必要骗自己。   “你看到的东西,和实际的情况,永远都不会是一回事。”郭逵仰天叹了一口气:“为父在外面有个贪于财货的名声,你以为这为父想要的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发愣中的儿子。   “都说辽国内乱是攻夏的良机,可辽主之亡绝非意外,耶律乙辛乃是有备而为……既然如此,辽国的内乱又能持续多久?不要小瞧耶律乙辛。”郭逵笑了一笑,透着浓浓的讽刺:“有件事为父从没跟人说过,我旧年曾跟耶律乙辛当面打过交道。”看了眼陷入呆滞中的儿子,他补充道,“两次!”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八)   韩冈并不知道王舜臣犯下的蠢事给有心人爆了出来,也不知道吕惠卿和王珪已经通过徐禧达成了默契。他只知道已经是腊月廿五了,灶神都上天两日了,他却不能休息下来。   在京百司都在送灶神的那一天过后锁了印,按常例只需要安排人轮值就够了。但为了筹备即将面对的战争,为大宋骑兵提供战马的群牧司却照样要上工。   尽管群牧司这两年提供的军马,基本上全都是买来的,不过茶马互市的贸易也是有着管辖权,分派军马的差事同样在职权范围之内。总之,涉及有关军马的文案中都绕不过去群牧司衙门,必须要有群牧司的大印盖上,以及群牧使和同群牧使的签押。所以韩缜和韩冈都偷懒不得,下面的官吏当然也放不了假。   这就是官僚社会的特点,无论多么的无稽,多么的没效率,该盖的章,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能少。   韩冈曾经在章惇那里看到一封唐时的诏书——收集前代的诏书也是这时代文人的爱好,——上面从天子,到尚书、中书、门下三省诸位宰相,再到实际经办的官员,以及抄复归档的书吏全都在上面留了名字,每一个章,每一个签押,加起来,比正文还要长。而眼下的官衙中,并不比唐代好到哪里,甚至更麻烦。   韩冈骑着马带着伴当,按时抵达了群牧司衙门。   群牧司中正是忙乱的时候,大小官吏奔走在庭院和走廊中,繁忙的情形跟政事堂中差不多。不过政事堂是乱中有序,而这边则是无头苍蝇。   平常的群牧司清闲得要命,却油水丰厚,朝中的官员和宗室,皆是尽可能地将自家子弟往群牧司里塞,反正不需要他们做事,知道领钱就行了。可眼下要做正经事,而且是急着要办的,这些滥竽充数的官员被逼得鸡飞狗跳,全都没了招数。   看到院中一个个慌慌张张、却不知该做什么好的官吏,韩冈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终于又来了。过去不论是在西河,还是在广西,也不管事前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在开战之前,军队的驻扎地总是提前一步变得兵荒马乱起来。   群牧司中的乱象,让韩冈知道河北的轨道,还有赛马赌马,肯定都要放一放了,一切都要给即将到来的战争让路,没有人有多余精力去顾及这些事。   这就叫做计划赶不上变化。   韩冈摇头失笑,许多事本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计划和现实背道而驰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这两件事,做成了对国家有好处,做不成对他本人没影响,拖个几年时间,倒是无所谓了。   到了正厅中,依然是乱哄哄的一团。倒是韩冈的出现,让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无论官吏,都上来拜见韩冈这一位同群牧使。   韩冈坐在正位之侧,低头看着向他行礼的几十名官吏。如果是在熙河、广西或是京西,自主持的衙门中,官吏跟这一窝烟熏的马蜂一样,他可是不会轻饶。可惜有吕公著和韩缜在,他就不便越俎代庖了。   左右看看,不见韩缜出现。韩冈心道果然如此,要不然衙门这么乱,韩缜早就该出来呵斥了,“内翰呢?”他随口问道。   厅中领头的一名勾当公事出来答话:“回龙图的话,内翰今天上午当在枢密院轮值。”   韩缜和韩冈同姓,担任的职位只有一个“同”字上的差别。加上两人身上都有学士衔,衙门里面的僚属,便称呼韩冈为龙图,翰林学士的韩缜则是内翰——翰林学士为天子私人,又称内制,故而简称内翰。   “午后回来?”   回话的小官有些迟疑:“当是处理完西府的公务就会回来。”   恐怕今天就不一定能回来了。差不多已成定局,要筹办的事很多,但三位西府执政肯定会有大半时间的在崇政殿中,韩缜兼任的枢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只会比群牧司更忙。   兵马从来都是合在一起说的,枢密院与群牧司也不能分开。但凡群牧使一例都是兼任枢密院都承旨,更确切点说应该是反过来,是枢密院都承旨都会兼任群牧使,此外枢密使也会兼任群牧司的最高长官群牧制置使,孰为主孰为次,分得很清楚。   韩缜虽是不在,但韩冈也不可能趁机做些捞过界的事。这几天来,他一直都努力在做个合格的橡皮图章。   让下面的官吏各自去做事,乱就让他继续乱去,韩冈往自己办公的东厅走,随口问着紧随在身边的书办:“今天还有什么公文要签押的?”   书办弓着腰答话:“有二十余份,都已经送到东厅去了。”   “内翰是否都已经签阅过了?”韩冈问着,走进了东厅所在的院子。   书办跟着进来,他本就是群牧司安排在韩冈身边听候指派的胥吏:“有十一份是从枢密院转过来了,昨日内翰都已经顺便批阅签押过了,不过剩下的十份则没有。内翰今天午前在枢密院,这些事都是急务,所以就先拿来。”   韩冈就在入厅的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地盯了书办一眼,“我之前说过吧,内翰没有签阅过的文字不要拿来给我,送回正厅去。”   书办的脸色都青了,马屁拍在了马脚上,而且还是违命,说明他没将韩冈早前的吩咐放在心上,这可是大忌。忙不迭地点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连一点竞争之心都没有,三十不到的年轻人,争权夺利的心思不该缺的。而且还是神仙弟子,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   想不通归想不通,书办进了厅中,在韩冈的桌上,挑了十几份卷宗出来,安排小吏送去正厅。   韩冈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今天要批阅的文件就摆在案头上。   群牧司中大事是群牧制置使与群牧使商量,小事由副使处理,余事群牧使自决,同群牧使的工作只剩签字画押。   韩冈将手上的几份公文都看了一遍,其中有一半的签名是枢密院都承旨韩缜转群牧使韩缜,难怪说他昨天顺便签阅过了。   提起笔随手就签了字。其中有几份其实韩冈都看出了些问题,但不是原则性的错误,也便毫不在意地副署上自己的名字,并画上押记。   翻阅动笔,加起来只用了韩冈一刻钟的时间。将手上的笔一放,把十一份卷宗推给书办,“今天就这些了?”   “就这些!”书办快手快脚地收拾好,“那小人就派人送去正厅了。”   韩冈摆了摆手手,示意他自去。   书办安排人去送文件,厅中的小吏就换了热茶上来。   走进群牧司衙门只用了小半个时辰,韩冈便已经悠悠然地靠在交椅上,小口地啜着滚热的茶汤。如果韩缜不回来,今天的事也就这些了。这么轻松的工作,韩冈十年官场,这还是第一任。   不过韩冈并没有像群牧司的底层官员过去做的那般,抱着杯热茶,翻着最新一期的蹴鞠快报,然后与同僚讨论着该在哪一队头上下注比较好。   喝了杯热茶之后,他就从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旧年档案中抽出一本来,一页一页地翻看着。   旧档在架阁库中多的有几十年,少的也有数载,积攒下来的灰尘虽然给清理过了,可翻开来的时候,还是尘埃飞散。不过韩冈依然看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地提起笔,在一个空白的小本子上记录下一两句话或是几个数字。   在同群牧使的位置上,韩冈不用管事,也不便管事,可对于司中事务,他还是要做到心中有数。架阁库中的旧档,韩冈自从来到衙门中报道之后的第一天,就开始挑选关键的部分翻阅,许多数据还做了记录。前面批阅文件,他看一遍就知道有没有问题,就是这些天狠下功夫的缘故。而书办将还没有给韩缜签署过的公文拿到韩冈这边,也是因为他看到了韩冈翻阅旧档,以为要找韩缜和群牧司官吏的碴,要不然也不敢自作主张。   如果现在天子问韩冈有关马政方面的问题,军马存栏数,牧监田亩数,群牧司各部门官员人数和日常开支,韩冈的嘴皮子半点也不会磕绊。十年内的具体数据,他能张口就报出来。再往前,几个有代表性的年份——比如太祖开国,太宗即位,高粱河之败,澶渊之盟,元昊叛乱——,也全都在韩冈肚子里。   要想说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以为自己是专家,而要证明自己是专家,详细具体的数据是最管用的。两世为人,商界官场都是骗徒横行的地方,韩冈知道如何伪装。   又翻过了一年的记录,韩冈将装订起来足有一寸厚的档案丢在了桌上,里面没有清干净的灰尘一下腾起老高。   “终于没有拿抽了原件的档案给我看了。”韩冈抬手拂开灰尘,叹道,“连做旧都懒得做,真当我好糊弄吗?”   厅中七八个胥吏闻言皆是悚然一惊。想糊弄韩冈的两个老吏,被他揪出来交给韩缜处置,最后被打断了腿逐了出去,这一桩公案也才过去了三天而已。那两位在群牧司中做了几十年,也可算是老行尊了,但一顿板子下来,人都废了。   书办赔笑道:“都是他们不开眼的缘故,现在绝不会有人再敢欺瞒龙图。”   韩冈瞥了书办一眼,似笑非笑,然后就看见书办的脸色又开始发青。端起刚刚递上来的热茶,他吩咐道:“去将天圣二年的河西买马的记录和天圣六年的记录找来。”   书办急急地领命出去后,转眼却又回来了:“龙图,传诏的天使来了。”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九)   宫中派使臣来传诏到底是为了什么,群牧司中官吏自然不会有人猜不到。   这两天为了西北二虏之事,韩冈没少被请到崇政殿上去。厅中的吏员们对此都是见怪不怪了,只是觉得今天似乎是早了点,但再一想,已经没有朝会耽搁时间了,早一点也不足为奇。   有关辽夏两国都陷入了内乱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民间。不仅仅是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连京城中都因此而沸腾起来。京城百万军民没有不兴奋的,人人都看到了一口气解决边患的机会。   现如今,到底要不要攻打西夏,只要到街上的茶社中坐上一个时辰,至少能听到七八场议论。   不过不像朝堂之上,几乎是速战速决的方案一边倒受人支持的局面。由于韩冈的声望,至少在民间,速攻论和缓攻论的比例算是一半对一半。打还是要打,只是要不要直取兴灵还有争论,民间两派势均力敌,吵得沸反盈天,一时间取代了季后赛的总冠军谁属,成为最热门的话题,让茶社酒馆的掌柜和东家们喜笑颜开。   群牧司中的大小官吏,如今也在打赌,赌到底是主张速攻兴灵的王丞相得偿所愿,还是坚持缓进的韩龙图棋高一着。衙门中消息灵通,使得押在韩冈这边的赌金少得可怜,只有喜欢冷门的几人在韩冈身上下了大赌注。   韩冈并不知道有人将发财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他听到禀报之后,就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到了院中听候内侍传达天子的口谕。   年纪不大的小黄门尖着嗓子,在韩冈的面前抑扬顿挫:“天子有命,均国公和淑寿公主今日种痘,着韩冈即刻入宫。”   天子的口谕一出,不仅韩冈愣了,就是旁边作陪的司中官吏也都愣了。不过,官吏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皆是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这是理所当然的,要是自家能请动韩冈这尊大神,也会照样想着能在儿女种痘的现场,能有药王弟子坐镇。可惜能使唤得了天下闻名的韩龙图,也只有当今天子。   韩冈却在苦笑。自己的名声在外,赵顼下此诏,也只是为了求个安心而已。舐犊之心当然值得感动,韩冈也能理解,不过他却不能随随便便地答应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韩冈继承了他岳父留下来的传统,“外臣岂可入内宫?种痘之事已有厚生司主持,韩冈岂能越俎代庖。此诏韩冈不敢受。”   韩冈直截了当地拒绝。周围旁观的群牧司官员都是倒抽一口凉气,为韩冈的胆量吃惊不小。   韩冈头低着,眼睛看着地面,表现了足够的谦逊,但他的腰背是挺直的,绝不会为天子的乱命而动摇。   他是朝中有数的重臣,更是天下知名的儒者,不是天子家奴,怎么能往内宫乱跑。而且韩冈一直都不承认自己通晓医术,又不是厚生司中人,已经完全将种痘之事交托出去了,遽然插手其中,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身为士大夫的臣子们究竟是什么德性,赵顼也很清楚。韩冈也是其中的一员,从来就不能指望他们能屈己适人。   前来宣召的内侍早有准备,立刻道,“龙图,种痘的地点安排在崇政后殿,并非内宫,而且宰相亦在。”   韩冈这就不能拒绝了,崇政后殿是他经常去的,且王珪亦在殿中,韩冈也就不用担心职权问题。   其实也是韩冈想看到的结果。作为臣子,总不能让天子太难看。他前面的话已经透露了自己的想法,给赵顼留了余地。等宣诏的内侍回宫复命的时候,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   不过韩冈没有想到,赵顼竟然事先都预计到了自己的可能会有的反应,让自己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   韩冈心中暗暗冷笑,当今天子,在这些小事上表现得还是挺聪明的。   “臣遵旨。”韩冈领命。   周围官吏们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下来,甚至能听到他们同时吁了口气。能当面看到大臣落天子脸面的机会并不多,对于低品的小官,以及更为卑微的胥吏们来说,实在是很挑战他们的神经。方才韩冈硬顶着天子的口谕,随之而来的紧张感和压迫感,让许多人都喘不过气来。   而且天子竟然事先考虑到了韩冈可能的拒绝,特地为他安排地点和陪客——在群牧司官吏们的眼中,种痘之事上,王珪的存在完全是韩冈的陪衬——天子对韩冈的信重由此可见一斑。羡慕嫉妒的眼神,在庭院中飞来飞去,就是不离韩冈的左右。   内侍明显地也松了口气。他们这等传诏的天使,最怕的就是碰上犯了倔脾气的大臣。运气不好时,就要来来回回跑上好几趟。而且回禀天子的时候,还要战战兢兢地担心会不会被迁怒。身为天子家奴,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的结果,可比不上士大夫们的自在,能放开来说话做事。   天子就在崇政殿等候,而天子仅存的一对儿女也正要进行种痘,韩冈也不多说废话,让人牵来自己的马匹,出了衙门就往崇政殿中去。   韩冈抵达崇政殿后殿的时候,正如内侍所说,他发现王珪就在其中,而且赵顼也在,当然,更少不了来为皇子、公主种牛痘的厚生司中人,判厚生司的安焘带领李德新为首的几个痘医,就站在殿门内侧。   派出去的使臣久久不至,赵顼正等得有几分不耐烦,看到韩冈终于到了,他紧绷的脸松弛了下来:“韩卿,你可终于到了。”   “微臣叩见陛下。”   韩冈在赵旭面前行礼如仪,肚子里则腹诽着,希望日后不要让自己每次都来做了压宅的镇物——如果天子还能继续生养的话。   “有了韩卿来了,朕就可以放心了。”赵顼笑道:“种痘法乃韩卿你所献,夺天地造化。有韩卿在侧……”他看看王珪,“还有宰相,朕也就能放心了。”   韩冈和王珪连声谦虚,说了些相互捧拍的废话,高高在上的天子已经忍耐不住了,提醒道:“该开始了吧。”   没人反对。王珪和韩冈都想早点结束。   赵顼随即就派了人去传话。   片刻之后,皇六子均国公赵佣从偏殿被抱出来了。   拥有亿万人口的世界第一大国的第一继承人,被乳母抱在怀里,旁边一个老嬷嬷小心看护着,还有宫女、内侍,十几个人围在左右。   赵佣穿得鼓鼓囊囊的,看不出身材胖瘦,但脸颊没有富贵人家小孩子的丰满,而且脸色也少了幼儿应有的红润。眼睛睁得大大的,前后左右地张望着殿中。看看赵顼,又看看王珪和韩冈,然后从安焘他们身上一个个看过来。   熙宁九年腊月初八出生,刚满两周岁,按虚岁算则是三岁。从来没有出过内宫,到了崇政殿就是一副好奇的模样。   除了均国公赵佣之外,同时出来的还有稍大一点的淑寿公主,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子,也跟她的弟弟一样对内宫之外的世界很好奇,不过还知道要先向赵顼问安,挣扎着下地来行了礼。   赵顼对仅存的一对儿女很是疼爱,看着儿女的神色完全是一副慈父的模样,在朝堂上是完全见不到的。   转过来,赵顼就催着快动手。   先上阵的是淑寿公主,才五六岁的小女孩,以厚生司众医官的经验,根本不算是什么难事。但李德新明显的紧张,想拿起宫中提供的银针,手指抖着,用了两次才抓了起来。   而当他拈着银针,当场用火和酒精消过毒,凑近到淑寿公主身边。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就盯着李德新手上的银针,还没凑近到手臂上,淑寿公主立刻就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拳头挥舞着,就是不让李德新拿着银针的手靠近。   李德新急了,连忙催着服侍淑寿公主的宫女,“抓着手,抓着手,不抓住手就种不了痘。”   乳母一下将淑寿公主给抱紧了,又有一名宫女抓着手,但哪里敢用力,几次都被淑寿公主挣脱了出来。   四五岁的小女孩儿哭得更凶,嘶声力竭。父皇,父皇地叫着赵顼。   赵顼在旁边听得一副想捂耳朵的表情。回过头来又瞪着李德新几人,恨他们怎么闹得跟生手一样,就是怕吓到女儿,不便骂出来。   李德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冒,后面的随从忙着用干净的手巾帮他擦拭。就是面对亲王家的儿女,长公主家的儿子,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   小孩子哭闹听得多了,就没见过不哭的。让人扯住手臂,直接施针施药,根本不费事。几千几万人都做下来了,却偏偏栽在了公主手上。   “陛下。”王珪站出来了,“还是快一点得好。公主穿得单薄,手又露在外面,受了风邪可就不好了。”   赵顼忙着点点头,亲自动手抱住了女儿,让李德新快点下针种痘。   银针划破了白皙细嫩的皮肤,鲜红的血流了出来。赵顼瞧得心疼的,抬头怒瞪着李德新,催着他快一点。李德新汗水一个劲地直冒,淑寿公主哭得声音几乎震破了殿上的琉璃瓦,但终于还是完成了。   乳母抱着淑寿公主,赵顼就在旁边哄着,许了玩具、许了糖,许了菓子,好半天才让女儿抽抽搭搭地不再号啕大哭了。   终于将淑寿公主安顿好了,李德新已经是一副快虚脱的样子,但还有更大的难关等着他。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十)   赵顼看着李德新面色蜡黄的样子,知道他前面受了不少的累,耗了太多元气。还让人给李德新端了参汤来的,回神补气,还赐了座,让他休息一下。   李德新感激涕零,忙不迭地磕头谢恩。休息了片刻,李德新定了神,恢复了力气,站起身,向赵顼示意自己可以继续,唯一的皇子便被抱到了他的面前。   很让人意外,完全有别于淑寿公主,种痘的时候,虚岁才三岁的赵佣并没有哭,整个过程都是安安静静的。黑白分明的双瞳是儿童特有的清澈,张着眼睛看李德新拿着一根新的银针,消毒后划破了手臂,敷上了痘苗,完全没有闹腾。   王珪和韩冈交换了一个略感惊异的眼神,生长于深宫妇人之侧,从小就被当成宝贝养着,一点苦头都没有吃过,像淑寿公主一样哭得昏天黑地才是正常,沉静到赵佣这样的可算是异数了。   当初种痘的时候,韩冈的几个儿子,也就年纪大的两个好些,而三个小的也就比淑寿公主稍好一点罢了。不过小孩子的脾气也说不准,也许今天例外也说不定。   但王珪会凑趣,知道怎么让赵顼心情好起来:“均国公年方冲龄,即沉静如许,当为天授之德,真乃异数。”   赵顼立刻眉开眼笑,连连点头,眼睛又转到韩冈身上。   韩冈知道赵顼是等着人夸奖他儿子,无奈地说道:“幼子种痘,几乎没有不哭的。能如均国公一般沉静,确实是难得。”   赵顼依然猛点头,听着王珪、韩冈说儿子的好话就是高兴。   这边在对父亲赞着儿子,那边已经将种痘的最后一段流程给结束了,赵佣和淑寿公主的手臂上都扎了一圈红带,有辟邪的用意,同时也算是做个记认。   李德新絮絮叨叨地向皇子公主的身边人说着种痘后该如何保养,以及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尽管说的这些医嘱,都已经印了小册子,免费送给每一个种过痘的小儿。但一群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纷纷扰扰了半日,种痘的主角们终于离开了后殿,安焘和李德新一众人也都出去了,殿中只剩王珪和韩冈。   赵顼回到他的座位上,说了两句方才种痘的闲话,恢复到天子该有的表情。望着韩冈:“韩卿……”   韩冈低头:“臣在。”   “可还认识徐禧?”赵旭问道。   “……仅在朝堂上会面过,并无来往。不过其《治策》二十四篇曾经有幸通读过,文章写得甚好。”   赵顼神色稍动。徐禧是最近朝堂上风头正劲的官员,尤其是以他对攻打西夏的态度最为知名。韩冈身为朝臣,当然不会不知徐禧鼓吹攻夏时灭此朝食的急迫,可他仅仅赞许徐禧的文章,丝毫不评价他看过的二十四篇《治策》。可见韩冈对于攻打兴灵的态度依然不变。   “徐禧有心于西北,又长于谋划,用心之处,不逊于王韶。”   赵顼拿徐禧比王韶,韩冈如何听不明白其中的用意,心下冷笑。东西还没抢到,就开始分赃了。谋定而后动,好了不起,的确是“不逊于王韶”。   “陛下。”他提声反问道:“辽国内乱在即,此事尽人皆知,亦是板上钉钉。可辽国能内乱多少时间?却是无法确定。万一其中一方击败对手,一统国内,而官军精锐正陷于西夏的兴灵两府之中,到时候,可就是河北的灭顶之灾。”   如果郭忠孝在殿中,听到韩冈的发言,肯定少不了惊讶一番,怎么说的话跟郭逵在家里面说的一样。但如果是郭逵在场,却绝不会有半点惊讶。换做他站在韩冈的立场上,也只有这个理由最为合适。韩冈要设法将郭逵送到河北去,能选择的借口当然只能是着眼在辽国对河北的威胁上。   韩冈的话似乎是在证明速攻的方略绝不可行,但赵顼从中听出了破绽,如果河北有威望素著的帅臣坐镇,那么又何惧刚刚经过内乱的辽国?   这算是妥协了吧。   韩冈和郭逵反对速攻西夏的态度对赵顼来说,其实有着很大的压力。如今朝中最为精通兵事的文武重臣全都抱着以稳为主的立场,纵然究其原因,或许皆是两人拥有私心的缘故,但赵顼心中还是有几分没有把握。现在终于给出了替代条件,心头上的一块巨石好歹是落地了。   “韩卿,你觉得当由谁来出镇河北为佳?”赵顼问道。   “此事当由陛下圣裁。”韩冈绝不会点名,那样反而会惹起赵顼的怀疑,平添一份阻力,“以臣观之,当以威信素著、通晓兵事者为佳。”   郭逵的要求,韩冈其实觉得有点难办。不能主动推荐,就必须让天子自己上钩,有着很大的难度。最后他只能设法划出一条线,为郭逵量身定做,让赵顼自己来配合。   韩冈眼下将话题移到河北,其实已经隐隐有放弃在陕西纠缠的想法了。如果稳定河北,西北自然可以安心攻打西夏。而稳定河北的人选,只有寥寥数人,想必韩冈绝不是自荐。   威望还是第一条指标,合乎这个条件的,其实人数已经不是很多了,再加上能力来限制,伸出一只手,用上面的手指来数,还是嫌多。能力和威望并重的合格人选,搜遍朝中,就这么几个。   那么究竟是章惇还是王韶?   章惇的资历还是浅薄了一点,去河北的主要目的是坐镇,而不是领军出战,威望远比能力更重要。而王韶在河北也没有任何人脉,虽有军功,但想要压得住阵脚,难度还是嫌大了点。   转了一圈之后,赵顼心中有了数,但他对韩冈突然提起河北,心中还有几分怀疑。该不会是与某人事前商量好的。   “郭逵如何?”他问着,盯住韩冈。而一直沉默的王珪,也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韩冈身上。   韩冈却是愣了一下,赵顼好歹应该考虑过章惇和王韶之后,才会提到郭逵,怎么先一步就提出了郭逵的名号?大战在即,朝堂上必须要有一个深悉军事的辅臣,除了郭逵之外,还有谁能在关键的时候担当大任。除非章惇或是王韶回归。   “这样一来,两府中不就没有经过战阵的辅臣了?”他试探地说着。就算不能帮助郭逵,完成交换,也总比自己落水要好。   赵顼放下心来,自问知道了韩冈的盘算,笑道:“无妨。有韩卿提点也就足够了。”   韩冈也算是了解到了赵顼的想法。十年君臣,赵顼会怎么想,从结果上反过来推测其实不难。大概会以为自己一开始是准备推荐王韶去河北,之后又有推王韶重返两府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不足为奇,不过最后一句,就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韩冈哪里听不出来,赵顼并不是在说有自己提点就足够了,分明是在说两府中并不需要人指手画脚。   这是个会给前线的将领送阵图的皇帝,喜欢依照沙盘,给前线的将领制定战术。在熙河的那几年,在广西的那段时间,收到阵图和战术规划也有多次,章惇和韩冈没少在奏章中赞美天子的指示卓然有效,然后顺便将其塞进不见天日的架阁库中。   对自己的军事才华十分自信,喜欢掌控一切。眼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大概并不认为少个郭逵会有什么麻烦,而且还能免得再听他反对速攻,耳根可以清静一点。   郭逵算是如愿以偿了。虽然对于郭逵想去河北的理由还是猜不透,但韩冈也不准备多费神,自己之前给出的借口,其实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个老家伙,其实就差了一个进士及第,论才智论能力不比任何人差。有他去河北坐镇,基本上可以安心。   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韩冈和王珪同时从崇政殿中出来的。虽然整件事没有定下,但只要郭逵本人点头,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出掌河北军事,基本上不会有意外了。   王珪在前面走着,出了崇政殿的范围,他脚步缓了一下,偏偏头:“玉昆。”   韩冈随即上前半步。   虽然两人在速攻和缓攻上有纷争,但论起关系来,却不算差。王珪帮过韩冈几个大忙,欠下了人情债,原则问题上虽不能让,但平日往来,韩冈都对王珪很是尊重。   “郭仲通要是知道玉昆你无缘无故举荐他去河北,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此乃天子之意。”韩冈叹道。   王珪回头看了一眼,被韩冈的态度误导了,点头道:“王子纯去河北其实也不差,如今留在南方的确是浪费了。”   韩冈是真的在叹气。王韶出外时间并不算长,才一年多,回京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从来信上看,他身体还不好,召回来也没用。被御史知道后,说不定会被逼着告病。   王珪并不知道王韶的病情,见韩冈不想提王韶入京,笑了一笑,又道,“玉昆,你可知道鄜延路都巡检王舜臣被人首告其谎报军功?” 第一章 庙堂纷纷策平戎(十一)   韩冈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又举步向前。看似平静,随性问道:“哦,是什么时候的事?”   韩冈的口气有几分无礼,王珪不以为忤。韩冈和王舜臣的关系并不是什么秘密,而且他现在的反应也证明了一些猜测。   “事前当不知道此事。”王珪侧脸注视着韩冈面上细微的变化,“多半与郭逵没有联系。”   王珪虽以三旨相公著称于世,可没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光说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就能走到宰相之位上?笑话!   那不过是世人嫉妒罢了。王珪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错了,天子的看重才是一切。   自家的诗作因为用金玉富贵之词多了点,就被亲兄长称为至宝丹,士林中也多有嘲笑。但中秋入宫写应制诗,能从后宫嫔妃那里得到满满两袖子的润笔,也就他王珪一人。“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忍把浮名、换做浅斟低唱”,如此落魄寒酸,可配得上宫中的富丽堂皇。   被人称作三旨相公又如何?到了路上,谁敢不给他让路?满朝文武,又有谁能当得起自己的一礼。只要自家还在宰相之位上,一切的批驳,都是源自嫉妒的诽毁之言。   “那是三年前攻取横山时的事了。”确认了韩冈的不知情,王珪就淡然一笑,“说是王舜臣当时领军北上,灭了沿途的两个部族,以老弱首级充做军功。”   “三年前的事,至今才报上来?”   王珪点头道:“今晨的急报入京!”   “……这还真是巧了。”韩冈声音低沉了下去。   这是看上了王舜臣的位置吧。有资格争夺鄜延路先锋官的将校,跟王舜臣肯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常也是称兄道弟。如今为了抢功,脸皮都撕破了。   “的确是巧。”王珪点点头:“早不报、晚不报,偏偏是这个时候。”   韩冈说得巧,并不仅仅是王珪说的那一层,还有郭逵。不过因为是今天的急报,巧合的几率应该占到八成。另外赵顼知道自己跟王舜臣的关系,竟然一点都不提,倒是让韩冈有些恼火。   “这件事可是要彻查?”韩冈又问道。   王珪道:“因为涉及到杀良冒功,天子震怒,的确要下诏狱彻查。不过郭仲通出来说,谎报军功涉及人数众多,大战将临,不宜动摇军心。所以最后是不予深究,只将王舜臣夺官。”   也就是不用查就已经认定了王舜臣的罪名。不过韩冈倒没有为王舜臣喊冤的打算。他不敢帮王舜臣打包票。横山大战前后,王舜臣写来的信中,有不少抱怨,说是没有立功的机会。从王舜臣的信中来看,再加上韩冈对他的了解,谎报军功的事,王舜臣做得出来。   “可是要他戴罪立功?”韩冈继续询问。   “天子震怒啊。”王珪回头对韩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倒想看看韩冈到底不会不会为王舜臣争取出战赎罪的机会。   韩冈默然不语,随着王珪的脚步继续往前走着。   迎面来的侍卫和内侍,见到王珪,远远地就叩拜行礼。都没有看到王珪正惊异地抬了下眉毛,然后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郭逵帮王舜臣争到了一个不深究其罪,仅仅夺官的待遇,但上阵立功的机会却没帮他争取。想来韩冈应该帮的——所以前面天子根本就没提王舜臣,省得听韩冈为其辩解——但韩冈却没有。   韩冈在后面没有看到王珪的神色变化。也许在他人看来要帮王舜臣,但对韩冈来说,只要保住了性命,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个两年,凭自己的面子再敲敲边鼓,转眼就能升回来。   “让他吃点苦头也好。”沉默地走了一阵,韩冈开口道,“省得不知天高地厚、军律森严,日后犯了大错,想悔改都没机会了。”   “说得也是,玉昆能想得开也是好事。”王珪语重心长起来,“王舜臣少年成名,是西军中的名将。如今虽然犯法受责,切不可自弃,一心奉公,日后必有再起之时。”   “韩冈必会将相公的话转述给王舜臣。”韩冈诚挚地说道,“能得相公的教诲,王舜臣定会感激涕零。”   谎报军功,甚至可能是杀良冒功,这件事在两名重臣眼中,的确算不得是什么大事。都不会认为这件事能让王舜臣一蹶不振。   虚报军功其实是随大流,基本上没有不这么做的,而且朝廷私底下也有鼓励。这是炫耀功绩振奋人心的手段,尤其是在仁宗的后半段,经常有防守住几万十几万的党项大军攻势的战报,然后斩首个三五级、十几级。当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至于杀良冒功的问题,性质比较严重,韩冈并不能说没有。以王舜臣的性格,在攻略横山的时候,顺手屠两个部族充功劳,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说横山蕃部是良民,陕西的猪都要笑了。   陕西缘边,不知有多少人与横山蕃部有仇,西夏的步兵主力步跋子,就是横山蕃人所组成。上百年来,随党项骑兵攻入宋境烧杀抢掠从来都少不了他们一份。   除了一些熟蕃,剩下刚刚降伏的横山蕃,死光了才好——抱着这样想法的西军将校,其实是主流。在朝堂上,虽然不好明说,可私下里认同的人也不少。   一路走到政事堂前,王珪驻足,韩冈也随之停了下来。“王舜臣在这个时候被人揭出来旧年谎报军功之事,想必并不是对天子一片忠心,而是看上了他的位子。”   “相公说得是,不过也是王舜臣行事不谨的缘故,否则就是有人看上他的身份,也没办法用这个理由,去夺王舜臣的职位。”   韩冈说是这么说,但对他而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乃至郭逵相助到底是不是巧合并不重要。就是给郭逵算计一下也无所谓。还没有晋身两府的官员,能让一名执政小心翼翼地进行利益交换,不敢唐突冒犯,也足可以感到自豪了。   韩冈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不论郭逵到底是事前还是事后得知此事,没将王舜臣一棒子打死,还主动在崇政殿中帮了忙,这份人情,韩冈领了。   已经到了政事堂外,韩冈向王珪行了礼,便转身往群牧司的衙署中去。   王珪最后看向韩冈的背影,掩饰不住的疑惑终于露了出来。   赶在开战前揭开三年前的旧事,整件事可以算是陷害了。天子不会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夺取王舜臣的先锋之位。但谎报战功是欺君,问斩都是可以的,天子也不会么有那么好的心情去体谅王舜臣。   其他人的反应,合乎情理。但韩冈的态度很是让王珪纳闷,很明显对王舜臣被被夺职而乐见其成。要说是因为自己无法参与其中,而故意杯葛对西夏的战争,这一点都不像韩冈的为人,而且一旦攻取兴灵,被挡住立功机会的王舜臣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两人很可能会反目成仇。韩冈也不会这么蠢。   那他为何会有这样态度?   王珪脸色突然变了,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是韩冈一直以来都在说的,他不看好一举攻取兴灵的计划。   从韩冈的本人对兵事的经验和能力上看,他说得多半是实话。   王珪的心有了一丝动摇,当他立刻就稳定了下来。宝都押进去了,现在哪有改弦易辙的余地,还不如坚持到底。   ……   傍晚的时候,韩冈从衙门中回来了。心里装着好几件大事,但他的身份让他不便去拜访郭逵。   涉及利益交换如此私密的要事,除非是儿子、兄弟这样的血亲,或是跟随身边几十年的亲信幕僚,否则谁敢将自家的把柄交到他人手中。韩冈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底蕴可以说还是差了一点。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瑞雪兆丰年,明年是个好年。但韩冈的心情还是郁郁。   王旖看出了韩冈心中藏着事,没有怎么犹豫,很直接地就问道:“官人,怎么从衙门里回来后,就变得这般模样。是不是上殿时,出了什么事。”   韩冈说道:“今天均国公和淑寿公主种痘,官家把王禹玉和我都召了去。”   “……天子怎么把士大夫当成了医工一流。”   “有王禹玉作陪,算不得什么大事,还是用着为夫的手段救人,为夫也没觉得丢脸。”   “是不是均国公有什么地方不合意?”王旖只剩下这个可能了。   韩冈摇摇头。今天赵佣是第一次出现在外臣的面前,虽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成为下一位天子,但表现还是不错的。   “不是这件事。”韩冈也不卖关子了,将王舜臣的事向家里面的人都说了一通。   原来如此,王旖算是明白了。对此也不惊讶,这是常有的事。而败了丈夫心情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一桩。   就听韩冈继续道:“原来此战取胜还有个六七成,运气好点,甚至八九成的把握。但现在看来,肯定要打对折了。”   还没开战就开始争权夺利,韩冈越发的不看好这一次的战争。不过以现在西军的实力,翻盘的机会依然存在,而且就是败,也不会败得太惨。这一点让韩冈心中感到几分安慰。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上)   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上京临潢府中,却是城中连树都是白的,看不到一丝红绿。   虽然是个昏君,而且死因成了属国中的笑柄,但耶律洪基死后应该享受的礼仪,却是半点也没有俭省。   虽说契丹人有属于本族特有的丧仪,但汉人的礼节在辽国一样通行。天子服丧二十七日,心丧三年,都是少不了。如今已经是过了期限,可百日之内,辽国国中不得有吉礼喜乐,更不得游宴射猎,同样要执行。尽管私下里没人去,弄得今年的年节一点喜气都没有。   宫城内外禁卫森严。   辽国天子一年四季游猎四方,作为行宫的捺钵都设在城外。一年之中,进入城池的时间,许多时候加起来也只有区区半月。   不过在登基、册封等大典时,天子还是要进入京城中,在宫殿内举行典礼。自然,天子的丧礼肯定不能例外。   “宋人的正旦使到了。”   “来看热闹吗?”   “想看我们的笑话呢。”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都在已经改成灵堂的正殿之中,站在一边,对应有的礼节毫不在意。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殿内烟雾弥漫,环绕着一具巨大的棺木。   在棺木内,曾经统御万邦的大辽天子,如今只是一摊支离破碎的烂肉。过去一个眼神的变化,就能让萧十三和萧得里特立刻战战兢兢魂不附体起来的皇帝,除了最后留下的遗容,再也吓不了任何人了。   耶律洪基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骨头碎成了一片片,一只手和脚不知怎么回事,也与身子脱离了关系。而头颅像是一颗被砸烂的西瓜,留在惨事现场的痕迹至今也没有收拾干净。那样的尸体连衣服都穿不起来,而头颅更是只能用一个木雕来代替,以一层层绸缎保住。   双脚离地,本来就是把性命一并悬空。上得山多了,会遇到大虫;下得河多了,会遇到蛟龙;上得天多了,摔死也不足为奇。   当真是龙驭宾天了。   礼官和内侍关注着长明灯和火盆,不使烟火断绝。而耶律乙辛的两名得力助手则在殿门口窃窃私语:“胡都堇已经去了析津府,有达鲁古盯着,南京道可以不用担心。”   五京道中,钱粮来源的南京道,耶律乙辛控制得是最稳的。上京道也是同样很稳固。中京道就不好说了,而兵力强盛的西京道、东京道更是一地虎狼。   萧得里特的脸映在殿中跳动的火光下,鹰钩鼻在脸上的投影摇摇晃晃,显得十分的阴森,语气也是阴森森的:“监母、女姑两个斡鲁朵的人今天终于是到了,虽然。就只剩窝笃一个还没消息。如果再不来,可就必须下手了。”   “十一宫只有一家有反心,不足为虑。尤其是窝笃,在五国之乱是可是伤了元气,到现在还没恢复。”   “十二宫。文忠王府不算,十二宫中,有反心的就只有一家。”萧得里特更正道。在枝节上做文章,显得心情很是放松。如果是半个月前,他可是一天到晚地紧绷着脸。   辽国每位天子即位,都会设立自己的宫帐,称为斡鲁朵。有属于斡鲁朵的土地、户丁。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葬则因以守陵。   这是掌握在天子手边的最后一份力量,也是最可信的力量。   除了天子之外,太祖皇后述律平和承天皇太后萧绰也都设立了自己的斡鲁朵,分别称为蒲速和姑稳,汉名长宁宫、崇德宫。此外圣宗皇帝的弟弟耶律隆庆、文忠王韩德让也被特许建立,不过耶律隆庆是宫,而韩德让仅仅是府而已——并不算在斡鲁朵内。   当然,新帝耶律延禧也开始组建自己的宫帐宿卫,起名做阿鲁斡鲁朵——汉名永昌宫——意为辅佑,这是第十二宫。   十二宫,十二个斡鲁朵。除去新帝耶律延禧仅在纸面上留下名字的阿鲁斡鲁朵,其余十一宫的常备军加起来大约不到十万骑,但必要的时候,全力动员起来的大军能超过二十万。谁控制了宫帐,谁就能控制大辽三成以上的军力,而且是精锐。   在十一斡鲁朵中,已经明确向新帝表示顺服的,有八个,此外还有两个暂时也没有反叛的意思。唯有位于辽阳府附近的兴宗皇帝的窝笃斡鲁朵至今没有消息。   “如果真要讨伐叛贼的话,就不知道是由谁来领军了。”萧十三问着。   “不管是谁领军,必须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将叛军剿灭,这样才能一举稳住局势,省得刚刚归顺的又反了过去,也能不让宋人捡到便宜。”萧得里特冷笑,“如果国中真的内乱起来,南朝的岁币恐怕就会不见踪影了。”   “南朝现在一心想着灭夏,西夏国内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再看到大辽国内的情况。南朝皇帝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一提起西夏,萧得里特就是满肚子的火气:“秉常就是一个蠢货!还没控制兵权,就跟梁氏争锋。现在被囚禁,闹得西夏国内人人离心。原本还能支撑一下的局面,全都给毁了。就看宋人什么时候攻过去!”   “梁氏囚禁秉常的事,太傅是怎么说的?”萧十三问道。   “太傅也是发了大脾气。”萧得里特摇头叹道,“消息送来的时候,差点拿了剑把信使给砍了。”   “这么大的脾气?”萧十三惊讶了一声,“……我倒是都没看出来!”   萧十三回溯前些日子见到耶律乙辛时的记忆,没发现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待人处事甚至跟耶律洪基没有驾崩时都没有什么改变,没有因为彻底掌控朝局,而变得张狂放肆。甚至隐隐的,更为谨守臣子礼节。   “那是太傅的养气功夫好啊,转眼火气就收起来了。要不是当时我就在帐外,也不会知道太傅发过那么大的火。”   “那现在该怎么办?放着秉常不理?”萧十三问道,“好歹他也是尚了公主的驸马,总不能不闻不问。”   “秉常关着就关着吧,这个时候说话梁氏也不会听。”萧得里特叹了口气,辽国国势衰弱,本身又有内战的可能,梁氏不可能会老实听话。   而且秉常做事太蠢了,放了他出来,梁氏灭族都有可能,那还不如投降宋人,秉常要圈禁一辈子,但梁家说不定还能换个富贵终老,子孙万代。   “一年三万匹马驼啊,为了让国中同意支援西夏,秉常年年入贡。现在梁氏上台,可是不会老老实实地送了。”萧十三磨着牙。西夏的贡品是三万马驼,这是给皇帝,朝中重臣们也有礼物可收。作为耶律乙辛的亲信,他拿到手上的那可不是笔小数目。   “看看宋人会怎么做吧。只要宋军打过去,就可以让梁氏兄妹好好想想了,是成为宋人的阶下囚好,还是给大辽送马送骆驼的好。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倒不用担心将他们逼得投降宋人。”萧得里特又长叹一声,“不管怎么说,等宋人攻过去,还是得出兵援助。”   “哪里出兵?”萧十三皱眉问道:“耶律燕哥要镇着西京,他手下的皮室军不能动,上京道的兵力多半在临潢府这边,要镇着东京道,不能动。西北招讨司的三万人是用来压制阻卜人的,同样动不了。哪里有兵去支援党项人?”   “援兵有的是,就看梁氏舍不舍得花钱了。”   “哦。”萧十三恍然,他也听说耶律乙辛到底打算怎么做了,笑道:“就不知道想要买一个大捷,不知要花西夏多少钱。”   “不指望能赢,能多消耗宋人一分兵力,日后大辽与其对垒,也能顺心一点。”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同时摇摇头,他们都不看好西夏,整个大辽的朝堂上也都不看好西夏。   轮值的官员掀开帘子进来了,外面忏经的僧侣声音传了进来。轮值的礼官给萧得里特和萧十三行礼后,给长明灯里添油,又去了角落里站着了。   等殿中安静了一点后,萧十三问道:“奚王府那里情况怎么样?”   “谢家奴暂时还没有消息。”萧得里特说道,“那个老狐狸称病不至,总不能将他绑过来。”   萧十三愤怒起来:“他是打算最后谁赢就听谁的?还是说他打算等到我和双方打到精疲力竭,出来做个得利的渔翁?”   “应该选择后一条路吧。”萧得里特叹道。   有点野心的人,都会选择后面的一条路。而谁赢就听谁的话,是最蠢的做法。这样的庸人有,但指望谢家奴也是庸人,那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在冒险。知奚六部大王事萧谢家奴,可是有名的精明厉害。   萧十三是暴烈的脾气,但以现在的局面下,再是浑人也清楚这时候决不能将中间派往对手那里推,“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他做渔翁不成?”   “太傅说不用担心。”萧得里特道。   萧十三立刻反问:“怎么不用担心!?”   “的确不用担心。”从殿门处有人突然插话。   萧十三猛然回头,看到了来人,眼瞳顿时一缩:“张孝杰。”   “是耶律孝杰。”汉人打扮的张孝杰笑道。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中)   张孝杰被赐姓耶律,早就改了姓氏。但萧十三心情不好的时候,照样指名道姓的称呼他张孝杰。   张孝杰和萧十三都是耶律乙辛的亲信,可萧十三不喜张孝杰,张孝杰也反感萧十三,两人的关系,只比两只盯上了同一块骨头的饿狗好一点。   听到张孝杰更正,且又笑得一副阴森诡谲的样子,萧十三张口就要一阵嘲讽,但他瞪过去的眼神,却在下一刻就变得诚惶诚恐,连忙和萧得里特站了起来,躬身向被张孝杰引领进来一人行礼:“太傅。”   耶律乙辛跨入殿内,礼官和内侍一同迎了上来。   大辽郑王、太师兼太傅、尚书令、北院枢密使、只差一个尚父头衔的耶律乙辛很是温和从容地向殿中众人点头致礼,而后恭恭敬敬地在辽宣宗耶律洪基的灵柩前磕头上香。专心致志处,完全是一副忠臣贤德的模样。   对先帝的一番礼仪结束,耶律乙辛在几名亲信的簇拥下来到偏殿,坐下来喝着茶。   宫中所用的茶汤是南朝所赠,是上等的龙凤团茶,但萧得里特和萧十三饮不知味。   等了片刻,见耶律乙辛悠然地品着茶,张孝杰也是一副模样,萧十三忍不住开口问道:“太傅深夜来殿中,可是有什么吩咐?”   耶律乙辛抬抬眼,“方才是在说奚六部的事吧?”   萧得里特陪着小心地回复道:“萧谢家奴始终没有消息,所以就有些担心奚族不稳。”   “暂时不用再担心奚六部。”耶律乙辛说着,将茶盏放一边,皱眉头:“这茶没存好,走了气,可惜了这南朝御用的好茶。”   张孝杰立刻起身对外吩咐道,“去给太傅换盏好茶来。”   而萧得里特听了前半段则是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道:“难道谢家奴已经来拜见太傅了?”   萧十三也是恍然,难怪耶律乙辛心情会那么好,笑问道:“谢家奴是自己来的,还是派的儿子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谢家奴没来拜见太傅,也没派人来拜见太傅。”张孝杰转身回来,卖关子似的停下来扫了萧得里特和萧十三一眼,见两人都望了过来,便略感得意地揭开谜底:“他去拜见宣宗皇帝了。”   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先都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将脑筋转过来。   “谢家奴死了?!”“他病死了?!”两人同时开口追问。   “谢家奴死了。”耶律乙辛叹道,“遗表刚刚送到。”   死了而不是病死。刚才萧得里特是惊讶中的询问,用词不谨不足为奇,但耶律乙辛的回答却不该如此。   萧得里特和萧十三眼中尽是狐疑,只要在官场中,对于上司的一言一行,都是揣摩再揣摩的,与智愚无关。   “他不是告病吗?”张孝杰看出了两人的疑惑,笑道,“这下病死也是顺理成章。”   没有张孝杰的话,萧得里特和萧十三还仅仅是怀疑,但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   “遗表里荐的是谁?”“由谁承继?”两人又是同时发问。   “自然是谢家奴的长子回离不。”张孝杰回道。   “回离不为人如何?过去没怎么听说过他。好像没什么名气。”老奚王谢家奴是有名的狡猾,但萧得里特对老奚王的儿子们并不了解,“他的弟弟观音奴倒是名气很响,前几年五国部之乱,他所领的那一部战功排在前面。”   “庸懦、贪心之辈。谢家奴本来不打算传位给他的……但现在既然暴病而卒,也就只能让回离不。”   暴病而卒还能上遗表……已经可以将几乎二字给去掉了——肯定是耶律乙辛下得手。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眼中透着惊惧,他们皆知耶律乙辛手上还藏着其他棋子,却没想到那些棋子的手段这般厉害。而萧十三更是瞪着张孝杰脸上的微笑,眼中闪起了凶光。自己都被蒙在鼓里,张孝杰却知道,难道太傅当真更信任这个汉人?   “既然说回离不为人贪婪,那他会不会被人收买过去?”萧得里特又问道。   “以回离不的性子,只会等,只会看,就算到了最后,真有叛军杀出来,甚至与官军杀得两败俱伤,他也不敢当真举起叛旗,出来占这个便宜。”张孝杰冷笑着,看起来很是熟悉回离不其人,他转头恭敬地望着耶律乙辛,“要不是他是个无能的庸碌之辈,太傅如何会让他当上奚六部大王?他的几个兄弟都比他强得多。”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都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问题可说?   老奚王去世,诸子争位,回离不这位庸懦的长子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但得到了耶律乙辛的支持,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却偏偏就是回离不。   大概耶律乙辛是想这么对世人说吧。萧得里特想着。而谢家奴的暴毙,则是警告另外一些人的。   萧谢家奴之死,最大的得益者不是别人,正是耶律乙辛。   奚六部大王能控制和影响的头下军、部族军不在少数,尤其是在变乱之时,凭着奚王的身份,可以驱用大批的奚族战士。   而且奚族的势力在中京道最强,中京道虽是五京道中地域最狭、户口最少的一道,但胜在占了“中”字,拥有绝佳的地理位置。   耶律乙辛控制了南京道和上京道的核心地区,如今再得到了中京道。控制区就是从南到北连通起来了,将大辽的中轴地带彻底掌握在了手中。而形势不稳甚至有可能会有反叛的西京道和东京道则远远地被分割隔离,一旦有变,则可以各个击破。   在震惊过耶律乙辛的手段之后,萧得里特和萧十三满心都是兴奋,得到了中京道,形势便稳定下来了,全胜可期。   在害死了皇后萧观音之后,他们在朝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跟随着耶律乙辛,看似烈焰烹油、鲜花着锦、权势大涨,但危机就在身边,随时可能万劫不复。害死了太子,害死了太子妃,也不过是将危机延后而已,就算耶律洪基龙驭宾天,也没能松上一口气,决战的时候到了。直到方才听到了谢家奴的死讯,中京道和奚族六部都由此稳定之后,心中的巨石才算落了下来。   张孝杰看着耶律乙辛:“谢家奴之死即如天助。宋人肯定会以为我北朝国中必有内乱,当会趁此良机攻打西夏。只要届时出兵扶持西夏,必能给南朝君臣一个惊喜。”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萧得里特和萧十三都是眼中一亮,的确说得没错,“到时候不论是出兵西夏,还是干脆出兵河北,都能让宋人措手不及。”   “当然是出兵河北,去西夏尽是荒漠,哪有南朝的河北富庶!”   “到时候陈兵黄河之滨,甚至打到开封城下,两百万、三百万的岁币亦不在话下。”   “什么岁币,夺了宋人江山,不全都是大辽的。还可以亲眼见识一下江南风月。”   两人越说越兴奋,而张孝杰对耶律乙辛一拱手:“能随太傅骥尾,征服南朝,名垂青史,实在是孝杰三生有幸。”   耶律乙辛微微一笑,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得到提醒,先在心中骂了一句马屁精,转过来也开始对着耶律乙辛满口谀词。   两名内侍这时进来换茶,正在说话的三人都停了口,殿中一时间变得安静下来。   耶律乙辛端起新换上的茶盏,嗅了一下散出来热气,不置可否,但终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关注着他脸色变化的张孝杰,神色也放松下来,示意两名内侍出去。   耶律乙辛啜了两口茶水,突然没头没脑问道:“听没听说过种痘?”   萧十三一脸茫然,萧得里特没听明白耶律乙辛想说什么,很是莫名其妙地问道:“是黑豆、黄豆的种豆?”   耶律乙辛想起了昨日自己第一次听说种痘时的反应,笑了一笑:“痘疮的痘。”   萧得里特愣住了,接着寒从脚起,瞬息间传遍了全身,“该不会是散布痘疮杀人吧,谁有这种手段?!哪里传的?!”   耶律乙辛脸色也变了一下,皱眉低语:“能治人多半就能用来杀人,或许真有这个能力……”又抬起眼,笑道:“不过现在传出来的种痘,只是预防痘疮,种过之后,一辈子就不会得痘疮了。”   萧十三和萧得里特都摇摇头,这些天来,他们的精力都放在如何积蓄兵力,拉拢实力派上,哪有心听这等没来历的传言。再看看张孝杰,脸上的表情也是茫茫然,他这些日子,跟萧十三和萧得里特一样,操心着怎么为耶律乙辛拉拢支持者,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打听无稽的谣言。   但耶律乙辛不会无缘无故地出言相问,当是有来由的。   “是哪里的谣传?”萧十三问道。   萧得里特也在问,“是最近才传出来的吗?”   “是不是从南朝那里?”张孝杰最后一个发问,他感觉种痘应该算是医术的范畴,而论起医术,当是南朝更出色一些,医书多、名医也多。每年使节往来,南朝总是赠送大批的丸剂、散剂等成药,往往被用来赏赐臣下。   “的确是从南朝传来的。”耶律乙辛说道,“献上此术的,名唤韩冈。” 第二章 牲牢郊祀可有穷(下)   “发明了飞船的韩冈?!”萧十三差点就要跳了起来。   张孝杰眼神转利:“发明板甲的韩冈?!”   “是造雪橇车的?”萧得里特脸阴沉起来了。   “不仅仅是那些东西。青唐羌还有南方的那个什么交趾,他占了很大一份的功劳。”耶律乙辛沉声,“其用兵远在同姓的韩琦之上。”   “萧禧几年前为云中边地多次出使南朝。据他所说,在白马津浮桥过黄河的时候,都能听到当地人称赞只做了一年知县的韩冈,连水井都称为韩令井,说是救了百万流民,河北甚至有为其竖长生牌位的。”张孝杰还记得当时萧禧说话时的神情,明明只是说着南方的风土人情,提到韩冈之后却郑重其事得如同在朝堂上宣读国书,“南朝都拿他比富弼。当年富弼在地方任州官时,也曾经救了数十万流民的性命。”   比起南朝的名相韩琦,多次使辽的富弼,在辽国留下的名声更高。   “富弼不如他。”耶律乙辛没有当面与富弼打过交道,但朝中有关富弼的传言,却听过不少。   萧得里特并不为耶律乙辛对韩冈的高评价而吃惊,南朝的那位年轻的重臣,他的名字早已经在辽国同样等级官员的议论中,给许多朝臣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自从韩冈发明板甲之后,听说南朝原本造一具铁甲的时间和花费,现在能造十具。才几年工夫,河北禁军已经人人有铁甲,听说有些战马也开始挂甲。   他看看萧十三,前些日子还听他抱怨五京和蒲速斡鲁朵的甲胄工匠,全都是废物,学着宋人造板甲,却比不上宋人的速度。再这样下去,恐怕南朝连征用的驴子都能穿上甲胄,还怎么跟宋人打仗?!   还有雪橇车,那是在积雪上载货运输的好工具,辽国乃是苦寒之地,用到雪橇车的地方比宋国更多,自南朝引进才两年而已,就已经传遍了五京道中。这也是韩冈的发明!   而且最关键的是,飞船是韩冈发明的。   如果没有飞船,他们根本奈何不了大辽天子。宿卫的控制权一直在耶律洪基本人的手上,不论是挑选刺客,还是想在饮食或是车马上做什么手脚,都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   精通兵法,长于政事,发明众多,而且还不到三十岁。如果他能活得长久,将会是未来三十年大辽的噩梦。   “就是他发明了种痘?”三人齐声问。   “种痘法据说是他得仙人传授后又加以改进才得到。韩冈本来在南朝民间被传说是药王弟子,有他在军中坐镇,便不生疾疫。去瘴疠遍地的南方攻打交趾,南朝天子特意调他去担任副使,也的确安安稳稳地将交趾打下来了。现如今,南朝人人都认定他的师傅就是唐时的医仙。也有说法他是药师王佛座下护法金刚。”耶律乙辛饶有深意地看了看三人,微笑道,“现在看看,许是药师王佛转世也说不定。”   辽人几乎都是虔信浮屠的佛门弟子,韩冈被传说成佛陀转世,萧得里特三人脸色就有些发青发白。   张孝杰突然想到耶律乙辛想要说什么:“该不会这个飞船也是韩冈故意……”   耶律乙辛道:“先帝驾崩,虽然说是意外,但也可以说是他韩冈下的手。他可是跟佛陀扯不开关系的。”   药王弟子、药师王佛座下金刚,或是干脆就是药师王佛转世……想到如今的局面也有韩冈的一份功劳,张孝杰、萧得里特和萧十三心中都开始冒起寒气。眼下焉知此非韩冈之谋?   “有了种痘,就多了人口,得了民心,有了板甲、雪橇车,宋军战力大增。一个飞船,不说能当作巢车使用,甚至让大辽无力援助西夏……”萧得里特声调阴沉。   “此子切不可留!”   张孝杰和萧十三难得的有志一同。信佛归信佛,但要是佛祖敢坏他们的富贵,照样敢拆寺庙。   耶律乙辛摇摇头,“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韩冈。”   要是自己能坐稳位置,日后有的是时间去下手,要是自己坐不稳这个位子,只有死路一条,到时候大辽的存续又与他何干,被灭了还能让自己出一口气。   “太傅的意思是……”张孝杰小心地问着。   耶律乙辛说道:“飞船很有用,雪橇车也是一样,板甲的打造速度虽比不上宋人,但也比过去强了……”   “可是要从南朝弄回种痘之术?!”萧得里特终于是听明白了。   “国主年方幼冲,侄儿向叔叔要一个防痘疮的方子,总不能不给吧?”耶律乙辛笑道:“只要南朝开始推广种痘法,怎么也能弄到手。”   张孝杰抚掌而笑:“明面上,暗地里,两边同时下手。双管齐下,必能将种痘之术弄到手!”   就是萧十三也明白了耶律乙辛的用心:“只要在国中推广种痘法,人心也就来了。”   在国势动荡的情况下,人望是不下于军力的关键因素。现在耶律乙辛权势赫赫,但先帝、皇后、太子、太子妃的死在传言中都与他脱不开关系,看起来这些议论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他压不住阵脚,就是全局崩溃的结果,没有什么人会跟着他走到底。   可一旦推广了种痘法,只要说一声是太傅所赐,那么人心也就有了。一个喜欢大修佛寺的皇帝,能跟万家生佛相比?   萧得里特算是明白了:“下官这就回去挑选得力之人去南朝。”   耶律乙辛摇头:“去南朝刺探机密,你不擅长,我自有安排。至于派遣使臣……”声音一顿,看向张孝杰。   张孝杰会意,“太傅放心,下官会做得妥当。”   萧得里特脸色有些难看。萧十三盯着张孝杰得意的微笑,眼中闪过一抹阴狠。   耶律乙辛抬头看了看萧得里特:“虬邻,临潢府就交给你了……过了上元节,我和天子就往东京道去。”   “太傅,你要去东京道!”萧得里特吓了一跳。   张孝杰也惊道:“太傅,难道是要去鸭子河?”   萧得里特连声劝道:“太傅,万万不可,上京道可离不了太傅你坐镇!”   “今年的头鱼宴还要照样进行,若是春捺钵不去鸭子河,那些女真人恐怕又要有不轨之心了。万一他们给人收买了去,就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了。”大辽天子本来就是该巡狩四方,耶律乙辛不打算改变,只要手上还有兵,不怕有人敢作祟。他冷然一笑:“正好可以看看撒班敢不敢动手!”   ……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辽东京辽阳府,也有一群人在关心着春捺钵的问题。   “今年的春捺钵应该不会来了。”   “耶律乙辛肯定不敢来,缩在临潢府中。”   “漆水郡王怎么说?”   “大王说了,还要等谢家奴那边的回话。”   “就不能东京道这里先举义旗?西面有西南招讨司的挞不也在,中京有六部大王谢家奴,只要漆水郡王首举义旗,西京、中京必然举兵响应,剿灭逆贼,指日可待。”   没人回话。   合围是合围了,可首举义旗却不是好差事。第一个起兵清君侧,就是资历和人望,同时也代表着危机。相对而言,危机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相比起西京道来,临潢府离东京道并不算远。   厅堂中,一个个与会之人都守着沉默是金的格言。   因为废太子之事,辽国的朝堂上早就被清洗了一遍。耶律洪基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也正是耶律乙辛权势正盛的时候。反耶律乙辛的势力现在根本是一团散沙,想推翻耶律乙辛、做一做皇帝的宗室很多,但有那个实力的却没有一个。   在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之后,成了惊弓之鸟的耶律洪基,一直利用耶律乙辛打压所有的宗室,有能力的、有威望的、有实力的,都被利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被贬斥、被削弱、甚至被处刑,太子耶律浚之死,就是耶律洪基这份恐惧心态发挥到最高潮的结果。使得眼下没有一家能有足够兵力和威望来推翻手握重兵的耶律乙辛。既然只能合作,那么当然是让别人先出头,自己再出来占便宜。   “胡睹衮老贼已经将忠心的朝臣全都给囚禁起来了!”一个年轻人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再耽搁下去,他的位置就一天比一天更稳!”   “引吉的儿子,我们都知道你父差点就给耶律乙辛害死,但总不能贸然去攻打临潢府吧?粮草兵力都要准备好才行。耶律乙辛手上有十万精兵,得好好地筹划一番。”   “也要顾着天子啊,这可是先帝唯一的后嗣了,贸然攻击,可是会被耶律乙辛下毒手的。”另一人也在推脱着。   “你以为阿果能养过十岁?”年轻人声音尖利起来:“他可是太子的儿子,胡睹衮会留他到成人?!等两年看看,少不得会冒出个宣宗遗腹子来。你们以为萧茹里的两个女儿进宫是做什么的?!”   其余几人都不接口,他们就是要等着耶律乙辛下杀手。眼下耶律乙辛还占据着大义的名分,可以挟天子以讨不臣,等到耶律乙辛害死了小皇帝耶律延禧,可就没有这层光环了。   小皇帝绝对活不长,这是辽国国内所有人的共识。   父母和祖父母都是耶律乙辛害死,若是活到十五六岁能秉政的时候,得到国人的拥护,耶律乙辛一党哪里还会有好下场。   而且眼下对小皇帝父母的追赠也是个大问题。   耶律浚是废太子,以庶人的身份而死。但他的儿子偏偏继了位,依常理,当追赠其帝号,以全孝道。可追封一个以谋反之罪而被废黜的庶人为皇帝,那么订立谋反罪名的官员,自然全都有罪。   现在耶律乙辛他们只能拖,所以有的是时间。   “耶律乙辛是不会等你们的!”那年轻人站起身,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年轻人啊……”一群人在后面摇头。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一)   腊月三十的这一天,空气中到处都是一股浓浓的硫磺味。   鞭炮声响彻云霄,从腊月二十三开始,一天比一天更为响亮。到了除夕,更是不绝于耳,自清晨一直响到了午后。   韩府的后花园中,韩冈三个大一点的儿女踏着雪,在地上乱跑。前一日刚刚结束的一场暴雪,厚厚地积了有一尺深。前面的院落都已经清干净了,只是后花园却没有让人去清理。   几个小孩子又叫又笑地乱跑一气,互相砸着雪球,园中的积雪被踩得一片碎玉乱琼。   而三个小一点的,也已经能下地走路了,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爬几步走几步,周围一圈的乳母、丫鬟围着,拍着手引着他们走。   周南抱着小手炉坐在凉亭中,亭内点着两个火炉,石凳上铺着羊皮垫,倒是不见一点寒气。猩红的斗篷紧紧裹着身子,在领口上镶的一圈厚厚的上等狐皮,毛茸茸的狐裘掩着变得稍稍圆润的面颊,笑看着孩子们在雪地中的玩闹。   “小心一点。”韩云娘吩咐着服侍的使女婆子,“把哥儿姐儿都盯好了,别让他们往雪地里扑。指不定雪下面是什么。”   一个个都恭声应诺。   周南捂着嘴笑道:“云娘也大了,就是两年前还是会一起闹呢。”   严素心已经做了今天除夕宴的准备,陪着周南坐在亭中,说道:“等玩过后要让他们好好洗个热水澡,喝点驱寒的热汤,把寒气给散掉。”   周南叹起气来:“都跟皮猴子一样,几个哥儿倒也罢了,金娘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官人都常说,小孩儿跑跑跳跳是好事。病恹恹的才头疼呢。”严素心朝东侧的一栋小楼努努嘴,“姐姐前两天去宫中随班探问太皇太后病情,之后就被朱贤妃给拉着问了好一通育儿经。均国公就是种了痘,还是一样让人担心。”   后花园中唯一的一座小楼里,孩子们的欢叫传了进来。   小楼原名小琼楼,不过韩冈感觉着恶俗,连同被起名做听雨阁的池畔水阁的匾额,被韩冈一起丢进了后院角落里,置放杂物的房间。两栋建筑,韩冈却连新的名字也懒得起,干脆就空在那里。   府中的正屋正在重修中,后花园的小楼就成了韩冈暂时的落脚地,书房也移到了此处。   听到窗外笑声,韩冈也在欣慰地笑着,说着和严素心一样的话:“有精神是好事,病恹恹的可就糟了。”   “官人,今年的收支还听不听了!”坐在韩冈对面,王旖心浮气躁起来。   自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吃穿用度等日常开销全是王旖领着周南她们三人在管。年终是关账的时候,虽然韩冈没有要求,但王旖总是会将一年的家计收支,拿着账本一笔笔地向韩冈说上一番。   可韩冈很不耐烦听这些。一边翻阅着沈括刚刚送来的一部笔记——这是受了韩冈的影响而出现的新书——一边喝着温过的甜米酒,躺在白木靠椅上,很是闲适。懒洋洋得几乎要打哈欠:“你看着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进入腊月之后,王旖身上的事情就多了起来,置办年货、新衣,还要准备送人的年礼,安排家中仆役。抽着空余的间隙,辛辛苦苦地好不容易将账本一式两份的誊写好,韩冈却是一副无心多问的表情。   王旖本来就累得够呛,再看着韩冈懒怠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官人,奴家是妇人,眼界窄,不比官人在衙门中,眼里过的数字全是几十万、上百万。家里一年一万七八千贯的花用,可不敢说‘不是什么大数目’!”   见到妻子生气了,韩冈将酒盏和书都放下,欠起身去拉她的手,赔笑道:“怎么就发起火来了?为夫听就是了。”   王旖手一抽,依然板着脸:“官人,奴家哪里敢发火。知道家里是豪富,顺丰行和庄子上一年出息都是十万二十万贯,一两万的这点小钱官人看不上眼也是该的。”   顺丰行送来的账,还有家中在陇西庄子上的出产,算是外账。由韩冈所掌握,韩家的家底全在外账上。王旖手上的账,则是内账。只记录家里的日常用度,和一些小项目的支出,比如这一次整修府中屋舍,预算是两千贯,就是走王旖手上的账。王旖恪守着本分,从不多问韩冈关于外账的事情,都是韩冈主动相告。   “从顺丰行送来的岁用钱就是两万贯。却还仅仅是可以分到手上的红利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都暂存在商行中。陇西庄子上的收入,也有十余万贯。不看外账,也不知道家里豪富如此,我这本内账,实在是可笑了……”   王旖说是可笑,可脸上一点都没有笑。   韩冈很纳闷,怎么就突然发火了?他心里算算时间,还不到日子,无明火不该是这个时候有啊。   但想想这几天,王旖为了账、年礼,都忙到三更,大概也知道了为什么。伸手将王旖强拉到怀里,轻轻拍着背,“好了,好了,是为夫不是。你把账本放这里,为夫待会儿细细看。下午就好好歇一歇。”   王旖心里正生着气,见丈夫这样糊弄人,就挣扎着要起来。韩冈却揽住了她的纤腰,任凭如何挣动也不松手。   “韩玉昆!”王旖又急又怒地叫着。   韩冈却笑眯眯地看着王旖生气的样子,半点也不怕。还故意偏偏头,往窗口看看。   王旖身子随即颤了一下,她这个主母要面子,声音传到外面,给儿女和下人听到,日后就别做人了。不敢再出声,但咬着下唇,挣得却更厉害。   韩冈在王旖耳边说着软话,手却一点不动摇。他两条胳膊能拉石五强弓,王旖百般挣挫不开。   终究还是力气小,却抵不过韩冈的腕力,挣扎了半天,王旖已经是气喘吁吁的,头发都散了。最后狠狠地在韩冈腰间扭了一把,瞪了两眼后,任凭丈夫搂着,不再动弹。   王旖一时平静了,韩冈也不敢再闹。妻子脸皮薄,气得哭了,连着几天就没好脸色看了。   “其实不必算得这么细,”韩冈轻抚着妻子的脊背,看似纤细的身子,其实摸起来却没有骨节嶙峋的突兀感,触手之处充满弹性,“如今家中控制的田地、工坊,顺丰行下的店面、商路,加上在雍商中的地位,有形无形的资产,价值少说也在千万贯以上。就是放在江南,我韩家也是最顶尖的富豪之一!”   王旖却没有跟着韩冈一起得意,从韩冈怀里撑起身子,冷静地说道:“官人,不觉得太多了吗?为官才几年啊,就千万贯的家当。”   “难道还怕钱多烧手?”韩冈哈哈笑了两声,见王旖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沉静地看着自己,就收起笑容,“这是为夫开创了两个新产业的结果,可不是靠盘剥百姓来的。这钱,为夫拿的一点也不亏心。”   “产业?”王旖疑惑着。   “光靠收受贿赂,强买强卖,货殖回易,一辈子也就是几十万贯而已。所以太祖皇帝说的好,措大眼孔小,十万贯便塞破屋子矣。”韩冈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正色问道,“为夫可是那等眼孔小的措大?”   王旖摇摇头,她的丈夫当然不会那样的人,其实她的私心里一直为自己的父亲和丈夫感到自豪。但她对韩冈说的还是不明白。   韩冈微微带笑:“陇西棉布、交州白糖,在为夫之前,这两样特产都不存在。这两个产业,因为夫而生,也因为夫而兴,如今行销天下,备受欢迎。靠着天南地北的两个产业为核心,顺丰行才能发展得这么快,雍秦商人和陇右蕃部才会以为夫马首是瞻。这就是家里为什么能在数年间积攒下价值千万贯的这份家当的原因所在……与他人做同样的营生,就要跟他人争夺固有的利源,闹得你死我活亦不足为奇;而独创一门营生,可以将争权夺利的力气都花在正业上,不但赚得轻松,而且占得分量也多。”   韩冈说得兴起,搂着妻子坐起来:“那些个士大夫,一个两个喊着不与民争利,可实际上呢,自己还不是买田置地?司马十二说过,天下的财富就那么多,官多一点,民就会少一点。可他买田置地,多得了这份利之后,那不就肯定有人少了这一份利?这不也是与民争利吗?”   王旖在韩冈怀里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对韩冈的话想了一想,道:“……田是拿钱买的。”   韩冈一笑:“田能生利,若不是因为急用,有多少人会主动卖田?而且官僚买田,很少会去买下田,而是盯着好田,许多时候,甚至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难道这不是争利?”   王旖皱着眉,觉得韩冈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但也觉得还是有些问题,就是不知哪里有问题。   韩冈放声道:“自来都是兴利为上,争利为下。司马君实之辈,不知兴利,只知道说着不该争利。朝廷要用事,百姓要富足,这都是要靠兴利而来。司马君实说天下财富有数,就那么多不够分,朝廷富了,民就要穷。话说得不错,可将这个道理推到民间中呢?只能有人富,有人穷。那么别说做到天下大同了,就连小康都做不到。身为圣门子弟,治国、平天下,就不去好好想想该怎么解决吗?”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二)   司马光与王安石反目成仇,王旖对其完全没有好感,听着韩冈对他的批评,想了想就道:“官人说得是。”   得了妻子的赞同,韩冈脸上又多了一分笑意:“棉花、白糖世间所无,熙河的棉田、交州的甘蔗,都是为夫一手开创。不从他人手上侵占,而自行创造新利。为什么先圣称赞开女闾赚皮肉钱的管子?”他瞟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王旖,“可不只是因为他助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的仁;也不仅仅是‘一匡天下,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的功。更是因为他开创了一个产业,不与民争利的缘故,‘民到于今受其赐’!”   韩冈说得离经背道,甚至有污蔑先圣的嫌疑,王旖这一回就变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低头看了看王旖,韩冈发觉自己说的似乎多了点。这本是他日后要拿出来推广自己政策的理论依据,只是还没有一个系统化的总结,破绽还是很多。   他不打算就这份理论再多说什么,再说就要漏了底,“所谓治政,当以公私两便、经久可行为上。量利害之多寡,审人情之顺逆。不过道理是这么说,做起来就难了。新法诸条其实还是急了些,岳父是受了天子所累。而岳父的脾气也是极刚硬的,所以才会硬顶着士大夫中的压力推行新法。换做是为夫,多半是会想方设法地绕过去。此为夫不及岳父之处。”   王旖素知丈夫虽然很尊敬自己的父亲,但对于一些法规、政策也是颇多微词。丈夫自承不及父亲,其实也是在批评新法推行时的问题解决手段太过粗暴了,许多时候,也有些变通的办法。一时间就沉默了下来。   “好了!”韩冈觉得气氛不对,“说得远了。今天的事是为夫不好,娘子大人大量就原谅为夫一回。以后家里关账放在年后计算,将年节最忙的时候跳过去,省的累着。”   王旖也是聪明的女性,就哼了一声,娇嗔道:“官人你这甩手掌柜也知道奴家辛苦啊……”她靠在韩冈怀里,“其实家里的日常用度靠着官人的俸禄已经绰绰有余,可人情往来的花费就太多了。家里这还是官人你不蓄伎乐,要是再养一班歌伎女乐,然后学着那般人整日游宴,就不知还要花多少了。”   韩冈舒舒服服地搂着妻子,笑道:“侍制以上的,哪里还要靠俸禄吃饭?只要差事不差,伎乐游宴都是小事而已。”   做到高官的任上,从来都不是靠薪水吃饭。就是王安石,在金陵也是陆陆续续置办了几百亩田宅,亲朋好友也是时不时地会送上一份厚礼。更别说一干和光同尘的重臣们,手上的权力一年随随便便都能换个几千几万贯回来。韩冈现在能玩得起的,他们一样能玩得起。   “朝廷给那么多俸禄,就是让人不要走歪门邪道,一心事上。”王旖哼了一声,当然,这不是针对能开辟产业而兴利的韩冈,“如果没有那些无谓的开销,单纯的日常用度和人情往来,朝廷的给俸已经足够了。”   “说得也是。”韩冈点头,“平常日用,一两千贯怎么都够花用了。”   “还有禄米,家里只用买肉菜,米麦都不用花钱。柴薪也有给,茶酒厨料、盐酱都有赐,最大的一项开支就没了。一个月一百五十贯,怎么都够花了。”   韩冈是龙图学士、同时也是右谏议大夫,两个职衔在官俸表上都有相对应的薪水级别。不过韩冈领俸禄时,领到手的俸料钱,不是两者相加,而是两者中取高。   龙图学士一个月的俸料是一百二十贯,每年春冬还有衣料,绫罗绸缎加起来二十余匹,另外做冬衣的丝绵五十两,近两年又增加了棉花一项,二十斤。而从四品右谏议大夫的本官就低了十几等,俸料只有四十贯,衣料的数量也只有龙图学士几分之一。   馆职、贴职的贵重,就是从这里体现了出来。所以说对重臣而言,本官——也即是寄禄官——的高低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连最重要的确定俸禄的作用,也被馆职、贴职所替代。   除此之外,还有同群牧使这个差遣带来的添支有十五贯——虽说实职差遣跟俸禄多寡无关,但不同职位也有不同的情况,清闲繁剧各不相同,所以有了添支这个名目,重要繁忙的职位多给点,清闲卑微的职位少给点。三司使和开封知府算是最忙的,有一百贯之多,韩冈的水平是不上不下。   逐步增加到一千八百户的食邑,食实封是四百户。不过食邑的收入不是亲自去收,而是朝廷给付,一户一年三百文,这就是一百二十贯,一平均,一个月又多了十贯。   另外韩冈还能从朝廷那里得到每月给付的餐费,以他的职位有十三贯。作为福利,夏日赐冰,冬天赐炭,逢年过节也有赏赐,七七八八加起来,一个月平均差不多能有一百八十贯以上的正当收入。   如今一斗白米的均价一般是七十五到八十文,依照产地稍有差别。一贯差不多正好能买一石——因为省陌的缘故,一贯是七百八十文——韩冈一个月的俸禄,能买一百八十石。   但韩冈不用买粮,因为他还有三十石的禄米,实发六成,米麦各半。九百斤米,九百斤麦,近两千斤主粮,以韩家的人口是绰绰有余了。每天另有三升酒,三斗厨料,盐一年四石。还有韩冈是龙图学士,家里的有七名元随还能得到朝廷发下的衣粮。   相对于一日忙碌只能挣到百文,买点米,买点菜,然后就剩不了多少的普通百姓,韩冈的收入已经是高到让人难以想象——要知道,一个从九品,文官月俸六贯,武官四贯,衣料也少,禄米也少,如果能在外任职,每月还能多两口羊,两顷职田,若是在京就什么都没有,差了几十倍去;至于吏员,重禄法之后才有工资拿——可宰执们的收入,少说也有韩冈的三四倍。   所以说越是重臣,待遇就越好。   “不过升到侍制以上的重臣之后,要养亲戚,要养门客,要蓄养伎乐,迎来送往还要送上一份厚礼,薄了就有失身份,光靠俸禄是远远不够的。”韩冈叹了一口气,“为夫也不记得是谁了。说是某人刚刚升上侍制之后,向他伸手的亲友宾客就多起来,旧日还能经常吃肉吃酒,一下就沦落到以素食为生的状况了。”   “所以要想不残民,不争利,要么学包孝肃,亲友宾客不相通问,要么就是学为夫,设法兴利,以补贴家用。”   “都是不好学呢。”王旖幽幽一叹。   夫妻俩低声说着话。时候也不早了,除夕事情又多,没过多久听到外面有人唤,王旖连忙匆匆忙忙答应了一声,让人在外面候着,又慌慌张张从韩冈身上撑着身子起来。   “看着就知道不是做贼的料。”韩冈靠在躺椅上,头着双臂,笑道:“上一次也是慌慌张张的。又没人敢进来,你慌个什么?”   “越是没脸没皮了。”王旖冲韩冈啐了一口,脸说着就红了起来。过去韩冈也有白天强来的时候,也曾差点被人撞破过。   王旖暗自庆幸着幸好外面的使女守着门不敢靠近,不然真是别做人了。   她对着铜镜整理着散乱的头发,一边对韩冈道:“听说京城市面上已经有了透明的玻璃,官人当初在军器监的时候,就为此定过赏格了,是不是军器监出来的?”   “为夫也听说了。过些日子就能有玻璃银镜了,显微镜也能更进一步。”   玻璃的这个名字,还是韩冈确定下来的。   这个时代的玻璃,透明的并不多,多是不透明的彩色材料,而且有好几种名字。有叫琉璃的,又叫药玉的,还有发音与玻璃相同,而写作另外的字的。而从西方贩来的透明玻璃制品,则被称为蕃琉璃、假玉。   韩冈还在军器监中的时候,就为透明玻璃下了赏格,以官职和三百贯重金悬赏,就是他离职后,这份悬赏也没有被废除。对于韩冈在工艺制造方面的表现出来的能力,后继之人无人敢挑战。   王旖听韩冈提起过,也清楚玻璃跟镜子有什么关系,“日后真的造出了玻璃银镜,这就又是一个产业了?”   “算是吧……不过铜镜匠人渐渐地就要改行了。”   “这不算争利?”王旖挽好头发,转回头来,俏皮地笑问着。   韩冈笑道:“玻璃银镜价格极贵,能买得起的人是极少数,可不会与平民争利。为夫悬赏透明玻璃,只是想着用在显微镜、眼镜和放大镜上。这个眼镜和放大镜过去用的都是白水晶,用得起的寥寥无几。若是透明玻璃出来之后,就能降下价来,那可就是真真正正的一门新产业了,于国于民,都是大利。”   王旖整理好衣服,回过身来,向韩冈福了一福,笑道:“那奴家就恭祝官人明年大吉大利了!”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三)   元丰元年对于东京城中的百姓们来说,应该是记忆深刻的一年。   这一年让他们产生惊奇的事和物,实在是太多了。   尤其是进入冬季之后,先是襄汉漕运打通,六十万石纲粮只用了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便送到了京城。同时轨道的运用,也让世人看到了不输水运多少的另外一种运输方式。   继而又有了种痘之术,害死了无数人的痘疮,终于有了预防的方法,朝廷为此设立了一个衙门,专门负责种痘,家里的儿孙就此有福了,至少不用再战战兢兢地害怕他们被痘疮夺去性命。   人们本以为惊喜到此为止,谁成想,赶在过年前,又有了更让人欣喜不已的消息。辽主为权臣所害,从百丈高空坠落,摔成了一摊肉泥;而西夏国母则是囚禁了她担任国主的儿子。只要心明眼亮,没人会看不出来,辽国即将面临一场内战,而西夏也同样人心涣散。   辽国和西夏同时陷入内乱的消息传来,助长了民间和士林谈论兵事的风气。   已经不是仁宗的时候了,被辽夏二虏逼得近乎走投无路,只能卑辞厚币来讨好。如今的大宋,坐拥六十万甲士,有着灭国之力。再加上几场战争都是胜得干脆,于民无伤,对于甚嚣尘上的讨伐西夏的战争,支持一派远远多过反对者,仅有的争论,也只是速攻和缓攻的区别而已。   只要打下了西夏,到时候辽国也就没胆子敢南下犯界,太平的日子便能安稳永享。   “要不是担了这份差事,其实下官也是想去陕西随军出征。”李德新对韩冈叹道,“先父为元昊所害,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要是能亲自去兴庆府走上一遭,为先父报仇雪恨,当是一桩快事。”   “如今保赤局中,可离不了易一你。”   李德新叹气声更重了,“这个年节过得好生无趣。也就除夕和正旦能歇上两天。本来想早些来向龙图拜年,谁想到保赤局给人种痘一天都歇不得。祭灶后就放假说不过去,但都到腊月廿七了,刚准备关门,几个侯伯就告到了天子那里……”   韩冈笑道:“谁不担心自家的儿孙在年节时出意外?早一天种痘,早一天放心。皇子公主都种了痘,也没人想再等等看了。”   “龙图教训得是,是德新的眼界太浅了。”   李德新说了两句话,留下了一份礼物,就匆匆走了。他如今已经将家眷接到了京城,而且他的几个兄长也住在京中。李德新认祖归宗后,除夕要祭祀先祖,不能耽搁时间。   韩冈目送着李德离开,韩云娘从厅内小门出来,向着客人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嘟囔道:“上一次来家里还陪着小心,怎么今天就敢在三哥哥面前抱怨了?”   对于在除夕还上门来拜访的客人,韩云娘说不上有好感。一年中的最后一天,除了出门燃放鞭炮的人们,街巷上的车马行人几乎绝迹,本来就该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却还来登门拜访,岂不是惹人厌?而且对于保赤局这样占了韩冈大便宜的衙门,李德新在里面功成名就,韩云娘本来就有几分不待见。   “他不是忙的吗?给人种痘,连个好好歇息的时候都没有,今天才放了假。”韩冈帮着解释了两句,“李德新他也算是出头了。天子那里挂了名,皇亲贵胄没有不认识他的。”   身为厚生司保赤局中掌管种痘诸事的医师,李德新的地位已经赶得上太医局的翰林医官。入宫给六皇子和淑寿公主种痘,受到的赏赐有上千贯,为雍王的子女种痘,他得到了汴水边一套两进的宅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高官显宦、皇亲国戚的馈赠,都是丰厚异常。转眼间的工夫,李德新在京城中,已经是有房有车有地位的成功人士了。   “三哥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出来了。”韩云娘发现韩冈眉宇间的忧色,是淡如轻雾却化解不开的那一种。   “我在担心陇西。过了年后就要开战了。陇西也会征兵和调遣蕃军。”韩冈叹道,“这些年下来,青唐羌各部族长、耆老眼下基本上都是富家翁了,各个身娇肉贵,有几个愿意领军出征?他们族中的男丁皆是棉田的主力,一旦出兵,少了人手,就是几千几万贯的亏损。坐在家里看看球赛,隔三岔五地来个怡情小赌,小日子多惬意?已经不是愿意拿性命去博富贵的时候了。”   “这都是三哥哥的功劳。”   韩冈摇摇头,他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相信自己的话,但他已经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多多少少的也算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心力。   郭逵在前一日已经同意去河北。依照之前在崇政殿中的商议,郭逵应该是加官一级,升了枢密副使,去河北担任宣抚使。   但这项任命还是有人反对,说针对性的意味太强了,担心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赵顼也同意了。在韩冈看来,应该是担心一旦辽国当真能分心南下,郭逵又击败了他们,使得赏赐最后不好给。   这真的是该叹气了。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鞭炮声突然响亮了起来,仿佛摁下了开关,房间内韩冈起身回了书房一趟,拿了一封信出来。   一家人已经团团坐内厅中,一家之主终于到了,气氛顿时就跟外面的烟火爆竹一样热烈了起来。   “是苏伯绪的信?”等韩冈坐下来,王旖看了一下他手中信笺的封皮,上面就有苏子元的签名。   “在李易一来访之前,正好伯绪遣人送来的这封信到了。”韩冈说着。   这的确是苏子元从邕州寄来的信。苏子元在信上提到了邕州这一年来的现状。户口已经有了战前的六成,二三十年后多半就彻底恢复了。   另外还感谢了韩冈派人为邕州送来痘苗,金娘已经种过了痘——韩冈在为牛痘上书天子的时候,也派了人带了疫苗去广西,李信的三个儿女、还有苏子元的女儿、韩家的儿媳妇,自然是越保险越好。   “怎么到得这么迟?是不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严素心问着。老大是她亲骨肉,最是关心邕州,“去年就没有到得这么迟过。”   “谁知道,信上没有写,他派来的人也没有细问。”韩冈摇着头。   结合了顺丰行搜集的资料,以及李信和苏子元的来信,韩冈对广西的情况有了更急一步的了解。绝大多数的问题基本上可以归结为户口稀少的缘故,广西和交州能不能安定下来,都要看日后的人口增长,能不能满足朝廷的需要。   苏子元的来信上,邕州关于增加户口的措施,被他详详细细地解说了一遍。韩冈案看了之后,不置可否。然而来自于邕州的信并不只是一封,韩冈从信封中抽出另外一封信,笑着递给老大韩钟,“还有这是给大哥,是金娘亲笔写得。”   家里的老大抓着韩冈的衣袖,轻轻摇着:“爹爹……女儿没有给钟哥儿、钲哥儿写信。”   韩冈和四名妻妾闻言,就一起笑了起来。周南笑着搂住女儿:“是广西的金娘。”   “是不是该给金娘起个闺名了?”王旖问道,“转了年,三哥儿他们三个就要荫补封官了,正好都要起个正经的名字。”   “是啊,三哥哥。”韩云娘说着,“大哥儿、二哥儿都有名号了,金娘和三哥儿他们总不能还是叫着小名。”   “记得以前曾经说过,家里已经有一口钟,一个钲,再来三个,就能凑齐一个班子……”韩冈话说到这里,望着几名妻妾一点笑意都没有的眼神,“说笑罢了,自家的儿女,可舍不得让他们成为笑柄。”   韩冈用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锬、铉、钦。写下了这三个字,他笑道:“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过了。三哥儿韩锬、四哥韩铉,老五则是韩钦,就这么叫吧。”   钦字是常用字,锬和铉两个字却都生疏。王旖看看韩冈,心中堵着一口气,不问这个不负责任、拿儿女名字开玩笑的父亲,却叫着身边听候使唤的使女,“去拿说文解字来。”   说文解字就是此时的字典,书一到,王旖就开始查起来了。   锬是长矛,铉则是古代的举鼎器具,其状如钩,可以用来提鼎之两耳。   两个字说好不能算好,但至少比之前韩冈开玩笑时起的名字,要强上千百倍。几名妻妾互相之间却皆是点了点头,都不反对这一提案。   “至于金娘,也从兄弟一起排行好了。”韩冈想了想,“钟声为一人而鸣,锳这个字不错。叫做韩锳如何?”   还是不算多好的名字,韩冈没有起名的天赋,在从钅的字中,适合做名字的也没几个。不过王旖他们也没反对。   等过了年后写信去陇西,让几个孩儿在族谱上登了名字——尽管只有韩冈这个独苗——这件事就算有了个结果。   鞭炮声如春水般连绵不绝地响着,由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开始,韩府中人一批批向韩冈夫妇跪下磕头,问安。然后接过今年的红包。   元丰二年,终于到了。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四)   韩家的年节红包给得丰厚。   四两一个的万福如意银锞子,外院的管家、内院的管事娘子一级的有四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和元随与他们平齐;下面的仆役、婢女也依着等级,三个、两个、一个的不等。   依照最近的银价,一两足色的银子能在金银交引铺中兑换一千七八百文小平钱,大略相当于两贯半,一个四两的小银锞子就是十贯,四个就是四十贯。   在京城中,韩家给的算是很多了,自是一片诚惶诚恐的谢声。   韩家治家,近于军法,一向是重罚重赏。   犯了错,能原谅的则训斥一番,扣个工钱了事;不能原谅的,虽说韩冈不喜杖责这样的肉刑,基本上不对下人使用,但逐出家门的惩罚,对于全家老小都在熙河路,处在韩冈阴影之下的韩家仆役和婢女来说,却比杖责个几百下都可怕。   在韩家做事的压力很大,缓解压力最好的办法就是金钱,让人认为自己受到的压力所换来的回报有足够的价值。若是即有压力,又没有回报,鬼才会忠心。   不过家里的小孩子,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就是一片半两重的银钱,正面是福寿康宁、背面是永保千秋,是宫里的赏赐,由名匠打造,精致倒是精致,就是不值多少。   韩冈五子一女,都是如此,装在红纸袋里。三个大一点的孩子,另外都有一套文房四宝,这个花的钱就多了。   拿了压岁钱之后,小孩子们就撑不住了,一个个困得直打哈欠。三个小的早就跟着周南一起进去睡了。三个大的却强忍着困意,支愣着眼皮不肯去睡觉。   韩冈看着孩子都困了,便说道:“金娘,带着弟弟去睡觉。”   金娘坚决地摇头,揉了揉眼睛:“孩儿要守岁。”   “孩儿也是!”韩钟、韩钲两个小子也一起叫了起来。   “乖。”韩冈拍拍女儿小脑袋,“睡一觉起来,爹爹带你们去放鞭炮。”   “爹爹骗人!”金娘仰起头,黑白分明的一对眼睛瞪得大大的:“正旦是要上朝的。”   “没错!”韩钟、韩钲一前一后地搭腔附和,“都是要上朝的。”   金娘很认真地看着韩冈,一字一顿:“娘说了,说谎就不许吃饭。”   韩云娘从身后将韩家的大女儿抱起来,笑道:“你们的爹爹没有说谎。皇帝看他辛苦,今年就不用上朝了,可以带你们去放鞭炮。”   “爹爹,可是真的?!”   金娘在韩云娘手中扭着身子,要转过去问韩冈。韩云娘力气小,被她一动差一点就脱手,旁边的乳母连忙接过去。   “爹爹不说谎,不然你娘会不给饭吃。”   韩冈忍着笑,却被王旖狠狠地瞪了一眼。   三个孩子都被抱着进去了,韩云娘追在后面:“别忘了要刷牙。”   孩子在的时候,韩冈要保持形象,现在轻松了点,伸着手脚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眯着眼:“难得有一年能免了正旦大朝会。在京里就是这一点不好,早上的时间都不是自己的,连个囫囵觉都没法儿睡。”   正月初一不用上朝,是因为太皇太后曹氏近日病重,天子赵顼下诏免去了今年的正旦大朝会。说实话,参加大朝会之后的那点赏赐,绝大部分的臣子们都是看不上眼的。元旦时可以清闲一点,京中的朝臣们也都乐得轻松。   “太皇太后不会有事吧?”严素心一边帮韩冈剥着松子,一边问道。   “不知道。”王旖摇着头,“前日随班入宫探问,也只是在殿门口问安而已。病情究竟怎么样了,都说不清楚。”   “今天姐姐也要入宫吧?”   “嗯。”王旖点点头,她今天午后还是要入宫向两宫和皇后问安。是为外命妇,北海郡君,这是她的义务,“不过今天入宫,估计也是一样。进宫那么多次,都没正经跟两宫说过几句话。”   “上朝那么多次,有几人能正经跟天子说过几句话?”韩冈笑说着,就又被王旖横了一眼。   官员有官员的圈子,夫人们也有夫人们的圈子。因为王安石的缘故,王旖是打不进绕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那两个圈子。由于韩冈的因素,又跟新党那一片没交情,也就最近王旖的行情才好了一些,在后妃那里能说得上话。   韩云娘安顿了孩子之后,从内间出来,很是好奇地问道:“三哥哥,太皇太后是什么样的人?”   “你姐姐是命妇,都没怎么打过交道。我还是外臣,更没机会了。”   韩冈对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没怎么接触过。两宫太后基本上连娘家的兄弟都不见。当初天子曾想让曹佾——也就是曹国舅——拜见曹氏,让姐弟二人好好谈谈心,但曹国舅转眼就被送了出来。高太后的情况也差不多,都很懂得约束娘家人,不让他们多进宫中。   既然两宫行事都守着纲常礼法,天子就更不能亏待曹、高两家,从老至少,都是高官厚禄地养着。高遵裕想领军立功,天子也没有二话。   “原来是这样啊。”韩云娘点着头。   王旖也说道:“两宫贤德,能约束国戚,乃是国家之福。”   韩冈笑了一笑。   其实话说回来,这也是官僚们对宫中一直保持压力的结果。除了垂帘听政的时候,要是两宫敢妄见朝臣,言官立马就能追上去一通乱咬。他们不敢咬太皇太后和太后,难道拜见两宫的官员还不敢咬吗?   士大夫们最忌讳的就是被侵夺权力,不论是武夫还是深宫中妇人、阉宦,谁敢跟他们抢蛋糕,就会落到群起而攻的下场。仁宗皇帝当年的张贵妃,也就是后来的温成皇后,她的伯父张尧佐每一次想升官,都会被文臣们联手敲打,从包拯开始,每一位谏官都将张尧佐当成了练手的靶子,一封封弹章,能堆满一间屋子。   就是一干宦官能出外领兵,可让他们去议论一下朝堂政事,绝不会有好结果。   这一切,却正是合宋室天子的心意。无论如何,文臣之间绝不可能和睦共处,只要外面没了压力,自己就会乱起来,拉一派打一派,或是说异论相搅很是容易。而武人、妇人和阉宦,他们秉政的结果,千百年来的青史历历在目,对皇帝的威胁才是最大的。   宋室诸帝,在掌控权力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不过也就如此而已,正经事从不见有这等本事。   韩冈自嘲一笑,大过年的,想这些事等于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拿着素心剥好的松子仁就着热酒,问王旖:“过年要送的拜帖都写好了没有?”   年节送拜帖,是京城中的习俗,就跟后世的贺年卡一样,人情到了就行了,没人能一家家地全都走遍。   “就等官人签名了。”王旖突然捂住嘴,闷笑道,“若是没有官人亲笔签名,人家可是会打上门来的。”   ……   年节送拜帖,就是吕惠卿也不能免俗。   别说是执政,就是宰相也得送帖子给亲朋好友。   吕家兄弟如今在京城的就吕惠卿和吕升卿,吃过年夜饭,守岁守过半夜,年轻人去找乐子了,女眷带着小孩子回了房中睡觉。   就吕惠卿和吕升卿都是劳碌命,又到书房中。   吕升卿看着兄长一封封检查拜帖,随口道:“今年是没有正旦大朝会了,不过西夏来贺正旦的使臣,在都亭西驿只歇了一日,就被赶了回去……天子杀气腾腾,梁氏兄妹再糊涂也不会感觉不到……真的是要打仗了。”   吕惠卿头也不抬:“薛向将会负责往关中转运粮秣,过了初五就要去洛阳坐镇。大约在四五月的时候,就该开战了。”   “领军的人选还没定下来吧?”吕升卿问道。   “六路主帅的人选只会是由天子自决。两府中,哪个有资格说?”吕惠卿将手上的拜帖放下,“王珪是天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元绛也差不了多少。吕公著因为陈世儒一案,被天子抓到把柄在手,什么话都不敢乱说了。薛向只能负责往关中运粮,郭逵又要去河北。为兄现在心力都在手实法上。这就是两府的现状。”   吕惠卿说着直摇头。两府中能为各路主帅的人选,跟天子争一下的臣子,眼下根本就不存在。   天子乾纲独断,说起来,吕惠卿对这一战的前途,有几分担忧起来了。韩冈的判断,现在看来真的有那么几分道理。而郭逵的去向,更是让吕惠卿加深了一层担忧。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眼下不正是天下有道的时候吗?大哥你担心个什么呢?”吕升卿开了个玩笑,随即又正经起来,“继续推行手实法才是当务之急。朝廷既然要用兵,钱粮肯定是缺的。”   现在朝廷的确需要钱,但另一方面,天子也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和国内环境,以便将全部精神放在即将开始的西北战事上。两者之间如果发生冲突的时候,就需要权衡利弊,进而有所取舍。   吕惠卿所要做的,就是不要让天子将自己给舍掉,又要拿出让天子满意的回报。这等于是在一根绳子上走路,不能左、不能右,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不过这方面事就没必要对自己的兄弟说了,省得他多担心,在府界提点的任上安心做事才是真的。   吕惠卿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得也是。”   吕升卿果然笑了笑就放心了,不再说这件事。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李定是不是有什么盘算?前两天见他时,总觉得有些鬼鬼祟祟的,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说着,他皱起眉头,“刚刚任了御史中丞,准备拿谁开刀?”   新任御史中丞上台,刀子上总得见见血,肯定要办个大案出来,否则这个御史中丞做得也难看。所以李定最近的变化,落在吕升卿眼里,就不能不让他担心了。   “这件事啊……大概是什么情况我知道,你不用乱担心。”吕惠卿带着讽刺地笑了一声,低声道:“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罢了。”   见吕升卿仍是疑惑不解,吕惠卿笑意更是意味深长,“李定是聪明人,他不会蠢到破坏朝堂上的大好局面的……”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五)   又是一年新至。   关中的冬夜滴水成冰。从喧闹的大厅中出来,顿时一阵寒气侵体,吕大临不禁打了个寒战,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但头脑却一下清醒了很多。   抬眼望着东方,还是沉黑的,不过已经是后半夜了,四更天,应该很快就要天亮了。   回头看看厅堂中一个个酒兴正浓的亲戚,吕大临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只有自家兄弟在,决不至于如此。   不过这也是没奈何的事。   蓝田吕氏是关中的著姓豪门,一到年节之时,族中各房亲戚能赶回来的都会回来祭祖,吕姓子弟就多达百数,加上妻妾、仆婢,就有上千人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祖宗留下来的庄子上,比起集市还要热闹。   “怎么也出来了?”先一步站在院中的人回过头来。   “酒喝多了,闹得慌,二哥不也先出来了。”吕大临道,看看吕大钧左右,又问,“正叔先生呢?他不是跟二哥一起出来?”   “正叔先生先回去休息了。”吕大钧朝院子的西侧扭头看了一眼,程颐入关中讲学,一整年都没有回洛阳,今年年节也没有回去,在学生们都返乡后,被盛情邀请住进了吕家的老宅中,甚至连年夜饭,也被请上了正席。   吕大钧走近了几步,与兄弟并肩站着:“愚兄是出来避酒的,再过两日就要去延州了,没心情多喝。”   “延州……真的要开战了?”   “这还能有假?”吕大钧道,“如今西夏内乱,国母囚子,大好时机如何能放过。”   吕大钧是在一个月前接到了永兴军路转运副使的任命,过了年后就要去上任。接到任命书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西夏国母梁氏囚禁了儿子的消息,而且种谔的提案在朝堂上早被拖延了下来,仅仅是个普通的任命。但如今西夏内乱的消息传来,吕大钧自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当他上任之后,随军转运的差事,少不了要占上一份。   “李稷可不好应付。”   “宁逢黑杀,莫逢稷、察……”吕大钧略带玩味地笑着,“李长卿的确行事苛暴。不过也算不上什么大碍,纵然他是转运使,愚兄也不惧他。”   “……辽国可是大碍。”吕大临沉默了一下说道,“嫁了公主给秉常,当不会坐视西虏被灭!”   身在关中,这段时间又住在乡间的庄子上,吕氏兄弟还没有收到更让人振奋的消息,但这不代表吕大钧会对辽国有多畏惧,“为了救援西夏,辽国能派出多少兵马?派得少了,连同兴庆府一并攻下。派得多了,官军就守住银夏。若是辽国全力相助……”他嗤笑了一声,“不用动手,党项人就会跟契丹援军拼命——西夏国中可供给不起辽国的多少兵马。要担心,也就担心辽人会去攻打河北,围魏救赵……不过朝堂上,虽说王韶、章惇都已出外,但知兵的重臣还有郭逵和韩玉昆在,当不至于在此事上有疏漏。”   听到兄长提到韩冈,吕大临突然间就陷入沉默。   吕大钧看了的弟弟一眼,心知肚明,叹道:“还有心结?”   吕大临的嘴紧抿了起来,他又怎么可能没有心结。因为韩冈的缘故,吕大临如今在关中学者中名声坏了不少。韩冈将几封信向关中一送,登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质问的信函如雪片般飞来,有一些脾性暴烈的同门,甚至直接与他割席断交了,同时也让程颐在关中讲学变得艰难无比。   “……小弟向道之心,从无一日而绝。”吕大临过了好半天才沉沉地说着,“子厚先生仙逝,小弟无处求学问道,一时怅然若失。幸而有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才又得了指点和传授。二哥你也是知道的,小弟在伯淳、正叔先生面前,何曾说过气学一句不是?子厚先生没有传授的地方倒也罢了,只要子厚先生传授过,小弟何曾背弃?!”   吕大临说得有些激动,吕大钧暗暗地摇了摇头。   吕大临的确是受了许多委屈,但那篇行状写得更是有问题。“尽弃其学而学焉”,不论是真是伪,所谓“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忘了这八个字,又怎么让人看得不怒?   韩冈又是对张载敬重无比的弟子,尊师重道天下知名,看到自家兄弟如此辱没先师,没直接拔剑斩过去,已经是好脾性了。   但这些话也不好说,吕大钧轻叹一声,而后问道:“与叔你可知道韩冈现在是什么职位?”   吕大临眼神转冷,声音也平静下来:“至少还不是宰执。”   “是右谏议大夫、同群牧使!”吕大钧着重强调道,“比大哥都高,愚兄更比不了。”   “纵使做到宰相,我不惧他一分半点。”吕大临声音更冷。   “愚兄不是这个意思。”吕大钧无奈地摇摇头,自家的兄弟对韩冈成见已深,要改变果然不容易,“熙宁三年,他帮王韶稳定了巩州,阵斩来袭的吐蕃主帅;熙宁四年,他在鄜延路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大军;也是同年,他亲入咸阳城,说降了广锐叛军;熙宁五年,河湟开边,他的功劳仅在王韶、高遵裕之下,甚至在王、高两位主帅追击敌寇生死不明的时候,连挡两道圣旨,保住战果不失,没有落到罗兀城之败的境地;熙宁六年,他中进士就不说了;七年,天下大旱,韩冈在白马县安置河北近百万流民,无一冻馁而死,在河北民间,他的名声好得如同万家生佛一般,当初洛阳就有被调来筑堤的河北流民,求着要韩冈去提举工役!”   吕大钧说到这里,又看了弟弟一眼,见他板着脸在听,继续道:“换做是其他人,有他这几年的功绩,进两府已经是足够了。可韩冈呢,连侍制都没坐上。接下来他在军器监任上,成就非凡。飞船就不说了,光是板甲,就让朝廷只用了不到七百万贯的花费,便给六十万禁军都配上了铁甲。同样的花销,在过去,能有十万套铁甲就不错了!而且还远远不如板甲的坚实耐用。此外,在冶炼锻造上的用心,又让铁器大行于世。可谓是为官一任,遗德深远!”   吕大临紧绷着脸,目光毫不偏移地投射在吕大钧的脸上,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变化。   “紧接着,就是南征之役。”吕大钧嗓音又转向低沉,“灭亡交趾这千乘之国,代价却微小得连西北一场败仗都比不上。当年侬智高为交趾所迫,又为国朝所不容,故而起兵反乱,狄青领军将之剿灭,便做上了枢密使。章惇做了枢密副使,韩冈功业不下于他,领军救邕州是他的功劳,大败李常杰也是他的功劳,策动诸部齐攻交趾同样是他的功劳,而令南下西军不然疾疫依然还是他的功劳,此四事,奠定了交州大捷的基础,但韩冈最后只得到了一个龙图阁学士,甚至不得不出外任官。”   见吕大临依然没有什么的反应,吕大钧叹了口气,“之后韩冈在京西的功业就不用愚兄再多说了,无论是襄汉漕运,还是轨道的运用,都对中国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日后天下都要受其功,这也是足以晋身两府的资本。可韩冈却被投闲置散了。”   “这是他年龄资历不够,非是朝廷赏罚不公。”吕大临终于开口。   “你也知道韩冈是年资不够,而不是能力功绩不足。”吕大钧笑了一笑,问道,“那你可知道,韩冈如今年齿几何?”   吕大临再次静默下来,看着兄长,等着他的后文。   “二十八岁。”吕大钧心中又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依韩忠献【韩琦】的先例,韩冈也就只要再等七八年的时间,什么都不用做,便能晋身两府。就是运气、时机都差点,再有十一二年,到他四十岁的时候怎么都该进去了。可韩冈却偏偏多做了一手,将种痘法公诸于世,不免让人有画蛇添足、节外生枝之感。换做是与叔你,会像他一样做吗?”   吕大临头昂了起来,毫无犹豫地应声道:“那是当然的,即有此等良法,公诸天下乃是义不容辞,小弟绝不会敝帚自珍!”   “说得好!”吕大钧点头赞许,他看得出来他的兄弟是言出由衷,“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在仁在义,都不能将种痘法敝帚自珍。”只是他顿了一下后,就又一笑,“所以韩玉昆将之公诸于众。但他不仅仅是公诸于众,而是将牛痘、人痘的事说得那么细,让人知道他早在十年前就得到了人痘的方子。韩冈将人痘之术瞒了整十年,其间天下无数幼子夭折于痘疮之疾,甚至天子也不例外,由此不免结怨于天子和世人。愚兄再问一句,换做是与叔你,会不会在得知人痘之事后,就此公诸于众?”   吕大临面现挣扎之色,脸色一息数变,最后吃力地摇头,“不会……只看人痘,已经近于巫蛊之术,绝不敢用!”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六)   吕大钧点点头:“所以韩冈等了十年,直到在广西发现了牛痘,才命人去验证。功效确凿无疑之后,方才公诸于世。那么愚兄再问与叔你……”   “二哥!”吕大临直接打断了吕大钧的问话,“换做是小弟,当是发现不了牛痘之事,不用谈什么公诸于世了!小弟论才论能,的确都不如韩冈,这一点,小弟无意否认!”   “只是向道之心绝不输人?”吕大钧轻声一笑,就像吕大临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他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想说什么。吕大钧收起笑容,正色问道,“那韩冈是为了什么才将人痘和牛痘之术说得那么明白?只说牛痘难道不是可以免去结怨天子的危殆?而且韩冈运气还不好,直接撞上了七皇子建国公因痘疮而死。换做是与叔你,会说得这么明白吗?”   随着吕大钧的问题,院中陷入了沉寂,只有身后酒宴正是热火朝天的大厅,传来阵阵荒腔走板的小调,端着酒菜的仆役从门中鱼贯而入,而捧着空菜碟和酒壶的仆人则鱼贯而出。   吕大钧皱着眉向身后看了一眼,拉着兄弟往僻静的地方走去。吕大临沉默的随着吕大钧的步伐,久久不能回答。   吕大钧也不等吕大临的回答了,他边走边说:“有望宰执,却近乎于放弃了未来晋身两府的机会,宁可开罪天子,也要推广他的大道。韩冈向道之心,不比与叔你稍差!”   “二哥此言差矣!”吕大临绝不会承认自己跟韩冈有哪里相似,站定了:“小弟自知学问浅薄,如今乃是求道,而韩冈则是要将自己旁门之术,直接标榜为大道、正道!”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大了起来,“韩冈之学,只得一偏。他的笔记,二哥你不是也看过了吗,里面有几句涉及经义?!”   韩冈前些日子遣人将他的新书《桂窗丛谈》送到横渠书院苏昞处,书院中的学子当时是人人传抄。一个月的时间,虽不能说在关中士林传扬开了,但以吕大钧的身份,手上拿到一份抄本却不足为奇。   吕大钧知道,吕大临手中也有一份抄本。他瞥了弟弟一眼,无月的朔日,只有黯淡的灯光,看不出吕大临脸上的表情。   “见过人家盖屋建宅吗?”此时两人已经站在了院墙边,吕大钧指着一丈高的墙壁,“总是先要将地面给夯实了,然后才会立柱架梁、砌砖夯土。数丈高的楼阁,都是从地基开始。韩冈也是一般。他从身边事说起,螟蛉义子的谬误、浮力的原理、彩虹的真相,乃至牛痘的发现,一点一滴都是围绕着‘格物致知’四个字而来。看着不涉大道,可都是在为他的学术夯筑地基,等到有一天,韩冈正式开始涉及天人大道,那便是水到渠成,无物再可阻挡!”   “也要他能做到!”听到兄长对韩冈所作所为的推测,吕大临毫不动摇,“在经义上,他还差得远!”   “日渐日新,以韩冈之材,难道还不能学吗?!”吕大钧质问道:“韩冈不及而立。至少有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的时间,去补充,去完善,最后去宣讲他的气学。你若是有心坚持自己的大道,日后必然会有几十年的时间与他相争,这个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吕大临眼神凝定如钢,无所畏惧地与吕大钧对视着,一字一顿:“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愚兄不是要阻拦你。在正叔先生门下,愚兄也所得甚多。闻道有先后,达者即为师。正叔先生即是达者,愚兄虽是年长,却是远远不如,所以正叔先生讲学时,也是洗耳恭听,最后深有所得。”吕大钧顿了一顿,“而韩冈年虽少,但在格物致知四个字上,亦是达者,试问与叔你,在此一节上有他看得透吗?”   吕大临张口欲辩,却被吕大钧给打断了,“与叔你既然认为韩冈所学不正,那就得想办法去驳斥他!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认清你的对手,去好好想一想你的对手的长处,去深入了解过他的观点……甚至去学习他的道、他的术,而不是一味的排斥。排斥韩冈的所言种种,并不代表你就赢了,只会让人认为你浅薄!”   吕大钧的一番话如同狂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砸向吕大临,而吕大临的神色则是愈见冷漠,却没有任何屈服的神色。   吕大钧都有点口干舌燥了,但他依然坚持:“如果你有秦始皇的本事,能焚书坑儒倒也罢了。可你压不了韩冈,相反的,韩冈日后还能轻易压倒你。等他坐上宰相的位置,如今正当红的新学,不是被韩氏气学所顶替,就是两者并行。到时候,你站在哪里?”他叹了一声,“韩冈当日致书关中,将与叔你写的行状一番宣扬。几封信一出,气学门下顿时同仇敌忾,一下就被他凝聚住了人心。现在关中士林,人人都知道,韩冈是气学赤帜,日后必能承袭子厚先生之教,为气学光大门楣。故而人心不散,门庭犹在。而你现在,又有什么?”   “韩冈用心不正!”吕大临如同一头倔驴,完全听不进去。   “哦,是吗?……”吕大钧说了这么多,却说不动自己的弟弟,一时间都有些心灰意冷,“‘向道之心从无一日而绝’,看来是我听错了!”   “二哥!”吕大临悲愤地叫道。   “话说出口了,可谓是掷地有声,但你真的做到了吗?不论韩冈的用心,他的学问是实实在在的。”吕大钧双眉挑起,怒声质问着吕大临:“先圣问礼于老聃,问乐于苌弘,问官于郯子,学琴于师襄。此四子,无一人可及先圣,先圣尤躬问而学之。韩冈若学无所长,能有现在声望?能有现在的地位?能有如此多的功劳和实绩?不论是非好赖,一概贬低,你这是向道的做法!?”   “韩冈那并不是道啊!……”吕大临也是委屈无比。   吕大钧却更怒:“韩冈有事例为凭据,日后他说话,必然有人虔信不疑。你呢,到时候你拿什么证据来证明自己,跟韩冈辩论?就是先圣,也要笔削春秋!”他恨铁不成钢,“好好想想吧!”   吕大钧说罢,拂袖而去,只留下了吕大临孤伶伶地站在寒夜中。   吕大临并不认为自己错了,大道本就不在那些细枝末节上。韩冈自己曾经都说过那是旁艺。自己也并不是否定韩冈的才能和成就,只是认为他表现出来的那一部分成绩仅仅只是术和技而已,离着自然大道有着很远的一段距离。   吕大临只是没想到自家的兄长竟然认为自己都是妒贤嫉能。他心中一阵阵地抽痛,牙关死死咬紧,几乎要迸出血来。   “所谓好学者,不迁怒,不贰过。与叔……当自省。”   从夜色中,悠悠传来一句话,是程颐的声音。   “先生!”吕大临连忙回头。   不远处的院墙下,一扇小门吱呀打开。一个略嫌消瘦的身影从门处走了过来,正是方才自称不胜酒力、提前退席的程颐。   程颐本来是准备在年节前回洛阳的,可是一听到牛痘传世,便立刻做出了在关西在留上一年的决定。   他的看法跟吕大钧相同,韩冈是放弃了自己的前途,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宣扬自己的道。凭借着牛痘在天下万邦的推广,韩冈对格物致知的释义,以及与其紧密联系的气学,都因此而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   韩冈苦心如此,可比辞官授徒更要艰难上十分。不仅是要承受着天子的压力,还要靠自己为整个学派保驾护航。   任何一门学派,没有高官显宦的襄助,想授徒传世,那是极困难的。   泰山孙复,安定胡瑗,徂徕石介,全都是靠当时的宰执重臣在背后支持,才能国子监中立足。而盱江李觏,因为无人在朝中匡助,现在他的传人已经寻之不见,只有一部分观点被王安石所吸收。   张载若无韩冈,气学出不了关中。而二程年纪不大时便广有声名,那是有洛阳诸位元老重臣一力推重的缘故。   韩冈现在没有后台帮他宣讲他的学术,只能自己亲历亲为,而气学门墙,还得靠他来支持。一人身兼两职,却还要咬牙支撑,甚至不惜为此开罪天子。   这样的坚持,有着压倒性的力量!   程颐作为旁观者,看着也是不免要感慨许久。   “和叔说的是不错的。求学不论高下。和叔立乡约,任道担当,其风力甚劲。与此事上,吾亦要向和叔请教。”   程颐的气度让吕大临感佩不已,但对韩冈的看法,他依然不改!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韩冈曲解大义,如何能容忍?!   程颐只当没看到吕大临脸上的倔强,继续说道:“先圣求学四方,礼乐官制皆得授于人,也曾说过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但有一条大关节却始终没有动摇——”   看了一下侧耳恭听的吕大临,程颐铿锵有力地说道:“大道不曾改!”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七)   大年夜的横渠书院,还有弟子逗留其间。   关中交通不算方便,留居在书院中过年的学生还有三四十人之多。也都是家境贫寒的学生,如同当年的韩冈,没钱回乡,其中有些人甚至连束脩都给不起。   幸好横渠书院名下的田地今年丰收,田租充裕,加上来自四方的捐赠,也支撑得起这些学生的日常食宿。   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吃完,苏昞在院中走了一圈消食,回来后就看见还有几个学生聚在一起,一人端坐在椅上,一人则用手指点着他的额头。旁边的人围着笑,而坐在椅上的那一位不知为何脸涨得通红。   “这是在做什么?”苏昞走过去。   几名学生连忙站成一排,坐着的也站起来了,看起来慌慌张张的。用一根手指抵着人额头的那一位低头回话:“回先生的话,学生几个今日看《桂窗丛谈》,上有重心一篇,说了不少道理。学生愚钝,只看文字难以领会,现在只是准备试验一下。”   苏昞闻言一笑,韩冈的新书他都翻遍了,那一篇也看了。上面说的东西的确很有趣。虽然是日常所见,甚至是每一个人无意识都在做的,可偏偏几千年下来,没有人真正能说出其中的缘由。   “试验的结果怎样?”苏炳问道。   那名学生恭恭敬敬:“书中果然是说的没错。坐在椅子上,身子不前移,不将重心移到脚上,除非能用手支撑,否则就必定站不起来。”   其他几名学生一起配合着点头。   “打赌了吧?”   几个学生脸色都变了,脸上的笑都没了,一个个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书院中自有规条,除了射柳、投壶这样合乎儒家礼仪的赌赛,其余赌博一概禁止。如今几人明知故犯,又被山长苏昞捉个正着,一顿责罚肯定就免不了了。   苏昞却笑了起来:“今天是新年,是要为师下不为例,还是一以贯之?”   几名学生这下犹豫起来了。下不为例,这件事就算揭过;一以贯之,可就是逃不脱责罚。   还是那名指着同学脑门的学生站了出来,向苏昞躬身道:“先生,此事因张营而起,甘领责罚。不过诸兄乃是受张营牵连,唯愿先生罪责止吾一人。”   张营出来请罪,其他几名学生立刻争先恐后,“先生,此事不是景前一人之过,学生皆有份!”   几个弟子争相请罪,苏昞一时心情大好,笑道:“既然你们知错,也不需重罚了,抄经书好了。纸墨自己去领,将五经都抄写一通下来,上元节前要完成。”   学生们连忙恭声应诺。抄书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自家读的书全都是亲笔抄写而来。墨和纸又不便宜,许多好书都抄不起。苏昞这是明着责罚,暗地里帮忙呢。   种建中走在雪地中,脚下的雪吱呀作响。   放眼书院内外,满眼都是雪光。   年前的这一场大雪,挡住了种建中回乡的道路。   雪橇车能压在雪地上不陷下去,但拉车的马却做不到。一步一个坑地慢慢向前走,本来能来得及在除夕之前赶回京兆府老宅,眼下却不得不在横渠书院中歇息。   其实原本到了宝鸡就该歇下来了,是种建中觉得应该顺便跟师门联络一下感情。而且横渠书院里面怎么说都是有不少自家同门,总比孤伶伶地在宝鸡县过年好,便又赶了一阵。午后抵达书院,与苏昞和其他学子也是聊了好一通,顺便还祭拜了先圣和张载。   “哥,早点歇息吧,还真的要守岁啊!”种师中站在走廊上,远远地冲种建中喊着。   种建中和种师中两兄弟。种师中是得荫补的官,但他离二十五岁还有几年时间,没资格出来接受实职差遣,只能跟着兄长东奔西跑。   从延州至渭州,又从渭州回京兆府,来回赶了十几天的路,中间只在渭州歇了一天,种师中已经没力气了,再能熬的身子骨也吃不消连日在山川间的奔驰。沿途驿马给他们换了个遍,骨架子都散了。   “彝叔、端孺。”苏昞这时进了客房所在的小院。   “季明兄。”种建中带着弟弟上前行礼。   “还没有歇息?”苏昞说道。   “除夕当是守岁。”种建中笑说着。身后的种师中却低头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候还奔波在外,彝叔你们兄弟俩也是辛苦。”   种建中叹了口气,请了苏昞进房中坐下:“出站之后,各路难合兵,又不便联络,只能事前先打个商量。”   “若是设立宣抚司,统管整个战局,也许情况会好一点。”   “季明兄,给你说句实话。六路诸将,还没一个指挥过十万大军。包括家中叔伯也是一样。”种建中道,“而且陕西之地,多山谷、多沟壑,本来就不是能展开大军作战的地方。就算设立宣抚司,到了下面,还是得自行其是。将陕西缘边分作五路,难道是没缘由的吗?实是地势如此,不得已啊。平戎万全阵,河北能布,陕西可是布不开。”   平戎万全阵是当年太宗皇帝亲自设计的阵图,命河北依图布阵,是一套用十余万兵力在平原上布下阔达二十里的战阵。辽人入侵时的确不会往上撞,他们会直截了当地绕过去。   “记得当年韩子华相公领陕西宣抚司的时候,当时光是鄜延路就有十一万大军,全军兵力超过三十万……”   “那是连乡兵、民夫都算进来的数字,真正能上阵厮杀,可堪一战的禁军,一路最多也只有三五万。”有句话种建中还留在肚子里,如果将空额减去,兵力会更少,“不过这一次,如果对西夏开战,厢军、乡兵弓箭手都会上阵,就算不能与铁鹞子厮杀,拿着神臂弓守寨子总不会有问题。”   “其实可以让泾原、秦凤和熙河三路攻打兴灵,环庆、鄜延攻打银夏。两边本来就是秦凤转运司和永兴军路转运司负责支援粮秣,各自合兵也是一个办法。”   种建中摇了摇头:“季明兄,那可是兴庆府!”   苏昞怔了一下,也摇摇头,不说话了。   的确,种建中的拒绝很有道理,那可是西夏国都兴庆府。若能独占头功,就是能吃三辈子的功劳。在大功面前,谁能忍得住?不先打个你死我活,都是军纪良好了。   你要两边各打各的,秦凤转运司支援泾原、秦凤和熙河攻打兴灵,永兴军路转运司负责支持的鄜延路和环庆路攻打银夏,河东再插个花。这个计划的确是不错,但也要鄜延、环庆的将校们答应才行!   西军中的哪个将领不想站在兴庆府的城头上,哪个不想第一个杀进党项人的皇宫?那是西军将校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美事。敢挡他们的路,嫌自己的日子过得太平淡吗?   苏昞本就是来探问客人,只是顺口说了一下如今的时事。话题接不下去,就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明天种家兄弟还要上路,也不能多打扰。   送了苏昞离开,种建中回来后轻叹了一声。他的确是拒绝了苏昞的意见,但这件事本来就轮不到他们来插嘴,至少也得是种谔和韩冈一级才有资格插话。   不过韩冈现在是什么想法,根本让人猜不透。   王舜臣如今出了事,虽然还不知道内情如何,但他这一级的武将,被捅到天子面前是必然的。   谁也说不准这到底是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打王舜臣,暗地里则剑指种谔。种建中此番联络泾原诸将,本来是要在渭州七术种谊那里过年的,就是因为王舜臣之事,才匆匆赶回京兆府,只是又在路上因大雪而拖延了行程。   还不知道韩冈听说了此事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是种家故意放纵王舜臣受到攻击。种建中心中隐隐生忧。   王舜臣出身种家,被视为嫡系,甚至在河湟起家之后,还被招做了种家的女婿。后来被调到鄜延路,就是因为有这层因素在。   在鄜延路中,王舜臣表现得并不算差,只是运气不好,三年前在夏州吃了一个亏,连着几年都没有机会向上爬上一步。   眼下则是由于韩冈对展开攻夏之役的阻挠,使得王舜臣在种家内部有点不受待见。但韩冈与其兄弟相称,过了命的交情。在军中,上上下下也都给他几分面子。   但这一次的利益实在太大了,不论谁能成为先锋,整个功劳的三成都能揽到身上。尤其是鄜延路直面的银夏之地。   在三年前的横山之役中,官军其实已经攻入了银夏,甚至占据了银州,兵锋直指瀚海,只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而不得不退回到横山南侧,但在离开前,官军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银州城,而动手的,正是王舜臣。   三年过去了,银夏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这是个再好捏不过的软柿子,带兵走过去就能捡功劳,谁甘心让别人捡去?   不知道天子会怎么处置王舜臣。自家叔父请求让他戴罪立功的奏章当是已经递上去了,但有多少作用却还难说。   种建中无可奈何地长声一叹,乱七八糟的事怎么就这么多!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八)   从庆寿宫出来,赵颢已经是满身疲惫,在皇兄和祖母的身边,小半个时辰就像是过了一年半载,不过现在脚步则是轻快了许多。   祖母终于要死了。   想到皇兄赵顼在床边垂泪的样子,赵颢刻意表露在眼中眉间的沉痛和忧虑,几乎就要保持不下去了,笑容也快要浮起在嘴角。   掌控后宫的很快就只剩最疼爱自己的母亲,而不再有一个花甲之龄、曾经垂帘听政过的老祖母压在头上。   赵颢跟着两名内侍一齐往太后所居的保慈宫过去,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每次入宫拜见名义上的祖母时,都是备受煎熬。太皇太后只看重长兄赵顼,对赵颢和他的弟弟并不假以辞色。   就是如今病恹恹地快要咽气,但从祖母眼中射出来的那种拒绝、猜忌甚至厌弃的视线,依然给着赵颢极大的压力。   幸好不会看到她太久了,病得只剩骨头了,哪里还有治好的可能。过不了两个月,就该上仙了。去天上陪仁宗皇帝,应该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   行走在阑柱相连的廊道上,赵颢游目四顾。   自从几年前被设计逐出宫之后,赵颢一年也难得入宫几次,但每次看到一座座或雄伟、或华丽、或精致的殿宇楼阁,他总会有些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方敢升起的念头从心底泛起,但转眼间就给他压了下去,不敢去多想。   没在庆寿宫中看到自家的兄长,不知是不是在保慈宫中。不过就是没在母亲那里看到自家的兄长,赵颢也不奇怪。   这个新年,天子、朝堂,乃至京城的百万军民,心思全都放在即将展开的战争之上。   上天赐予的良机,几乎是每一个人都认为该把握住。   虽说其中还有点杂音,可自己的兄长、当今的大宋天子,从治平四年年初登基,至今已有十二载。对于朝堂的控制越发得严密,威福自用几近刚愎,且从开始推行新法时起,就是一意孤行的性子,一旦他下了决定,眼下是谁劝都没用了。何况反对者寥寥无几。   但赵颢却觉得这次不一定能成功,毕竟反对者中有如今朝堂上仅存的两名知兵的重臣,一个郭逵,一个韩冈。一名宿将,一名新锐,都在主张慎重。如果情况正如两人所料,那可就有意思了。   赵颢嘴角扯动了一下,满是自嘲。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去想,否则就是绝望。   当今天子自登基以来,大宋官军几乎就没怎么败过。就是熙宁四年横山之役,也是非战之罪,斩首数千,虽败犹胜。   纯以武功论,开国以来六代天子中,赵颢的兄长就仅次于太祖、太宗,彻底压倒了真宗、仁宗和英宗。   王师连番胜绩,让赵顼声望大涨。同时也使得旧党对于新法的攻击,不得不偃旗息鼓。   眼下更是有一举解决西北百年之患的机会,甚至之后还有可能连辽国都压倒,废除澶渊之盟,夺回燕云。   一旦给兄长做成了此事,登时就是盛世之主,别说旧党得俯首帖耳,就是自己这个做兄弟的,也得战战兢兢地活着了。对于威胁皇位的兄弟,对权力掌握得越发森严的皇帝,可不会有多宽容。   上天当真是不公平。赵颢从父亲赵曙成为皇储的那一天开始,就在这么想。只是出生前后的差别,让自己只能当个被养起来的亲王。   而仅仅是运气稍好,比自家早了两年出生的兄长,在过去,从没有表现出多出色的才智,身体也不好,就是心气高于常人。还是濮王府中一个不起眼的孙辈时,就想着建功立业,做了太子之后,更是到处寻找能富国强兵的良方和贤才。   但他不会用啊!登基之后,就闹得天下大乱,任用非人,整整用了十年时间,才让国家稍稍安定下来。   虽说在这些年中,王师连年胜绩,但运气的成分更多。尤其是这一次,宋辽夏三国打了上百年的仗,两国内乱,而另一国正好国势昌盛、兵精粮足的情况从来没有见过。   哪里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分明是老天爷在偏帮。   赵颢从不认为自己比谁差,换做是自己坐在大庆殿中的那个位置上,绝不会为了变法而闹得满朝风雨,也绝不会让朝堂分裂,最后让一党独大。熙宁的十年,朝堂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争吵上了,要是能平复朝臣之乱,让他们用心于国事,三五年内,就能天下安定。   至于西夏、契丹,只要朝堂一心,名臣和衷共济,只要有如今一半的运气,平夏灭辽,哪里还有一点难度!   赵颢转着悖逆不道的心思,在前面领路的两名内侍却突然缓了下来。   “陈衍,怎么了?”赵颢神情一凛,警觉地问道。   说到太后最喜欢哪个儿子,只要看一看谁在给赵颢领路就知道了。进宫之后,赵颢照规矩先去拜见祖母,而他的母亲听到消息,就遣了身边的亲信宦官来庆寿宫殿外等候,就是三弟都没有这个待遇。   太后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回头道:“大王,外命妇正在谒见太后,不宜冲撞。不如稍稍等上一等。”   赵颢听了便放眼望过去。   前面便是太后所居住的保慈宫,眼下殿前正聚集了数百名外命妇,一个个按品大妆,身着真红大袖衣、外披霞帔,头戴花钗冠,依序入殿。   赵颢瞥了一眼之后,就远远地停下了脚步,不再上前。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冲撞了外命妇谒见之礼,只会被御史一顿乱骂,最后坏了自家的名声。反正她们对自家母亲的拜见很快就会结束,不会耽搁太久。   正如赵颢所料,一次礼仪性的拜谒并没有耽搁他多长时间,命妇们很快就从殿中出来了。   一群外命妇早前就拜见过了太皇太后,现在拜见过太后,接下来就该去见皇后。新年的第一天,天子免了今年的大朝会后,她们的丈夫或是儿子,不用再辛苦上朝,但她们入宫探问却是免不了的。   她们依然是依序而行,但半路上却来了一名内侍,与队伍中的一名四五品装束的命妇匆匆说了几句后,便又离开了。   赵颢疑惑地多看了两眼,这群命妇是朝官之母之妻,不是宗室的亲眷,怎么跟宫里面搭上关系了。就是有关系,也不该如此明目张胆。他心里猜测着,眼睛也眯了起来,但离得远,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究竟是谁。   陈衍惯会察言观色,在赵颢耳边低声道:“是朱贤妃身边的吴白,他找上的当是龙图学士韩冈家的王氏。”   “原来如此。”赵颢点点头,不用多解释也知道他六侄儿的生母找韩冈的妻子究竟是为了什么。笑了一笑,“看来韩王氏当是常入宫了。每次入宫,都要到去后苑玉华殿一趟,还不知要多晚才能出去。”   陈衍正要赔着笑说两句,另一名由内侍回头道,“大王,宫里面的规矩严,奴婢没听说过有外命妇能在宫中久留的。”   那名内侍话刚出口,陈衍脸色就陡然一变,不敢置信地望向赵颢。   过去有个动辄留小周后三五日的太宗皇帝,要是有人传出韩冈之妻在宫里面留的时间长了,天子、韩冈和王安石的名声全都能毁掉。   赵颢皱着眉头瞥了这名内侍一眼,身材倒是高大,肤色黝黑,并没有多少阉人的阴柔气,看着倒像是武夫。   深深地盯了这名内侍,赵颢径自往前走,脸上毫无表情。   想要知道赵顼对弟弟赵颢有多猜忌,只看从入宫后,赵颢身边就没少过御药院的内侍就知道了。从庆寿宫去保慈宫,过去不知走了多少遍,又有陈衍陪着,还照样派了人来领路。   赵颢倒是无心,但这个在崇政殿中当差,在御药院中挂名的内侍却把他当成贼防着。年节时,甚至连那位六侄儿都不让自己靠近。赵颢心中恨到了极点,自己那位皇兄的身边还真的都是精细人,随便派出个人来,都是对自己如此提防,随口一句,都如临大敌。   童贯直到将赵颢送到了保慈宫,方才离开,回赵顼的寝宫福宁殿,等天子回来以便缴旨。接下去,有另外的人在保慈宫门外候着二大王。   作为御药院中挂名的内侍,童贯虽不能跟李舜举、石得一这等贴身亲信相比,也不能与在外领兵的王中正以及师傅李宪,相提并论,但也是正当红的内侍。   对天子的心意,童贯把得很准。被皇帝派出来护送雍王去保慈宫,根本就有押送的意味在。随时都有天子身边的亲信内臣盯着,雍王即便有什么花样,都别想在宫中玩出来。   但童贯却是没想到雍王竟然还敢问一些别有用心的问题,幸好直接当面给点破了,否则日后会很麻烦。   既然自己已经点明了,谅这位二大王也不敢造次。如果在这之后,外面有什么流言蜚语,不管是不是雍王做的,立刻就能追到赵颢的头上。   童贯脚步轻快,见了天子之后,这件事还是要说一说。事君惟忠嘛,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天子明白就明白,不明白日后出了事也有说道。   童贯得意地轻笑,虽然这一次没机会去陕西挣功劳,但在天子身侧,何愁没有功劳可立?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九)   大约是黄昏的时候,王旖从宫中回来了。   比起正常的拜谒,回来得要迟了一些,韩冈从书本中抬起头,问道:“今天好像是又迟了,是皇后还是朱贤妃。”   王旖卸了妆,换了一身家常的便服出来。她在韩冈身边坐下,自己揉着脖子,“是朱贤妃,还以为会被留到宫门快落锁的时候呢。”   “怎么了?”韩冈问着,顺便将手伸过去,想要帮忙按摩。   王旖痛叫了一声,将韩冈的手一下拍开,“官人你手太重,骨头都给你捏碎了!”狠狠地瞪了韩冈一眼,又叹道,“真不想去宫里,每次戴花钗冠都觉得重,得让魏娘子好好捏一捏。”   王旖虽是这么说,却没有叫自己的梳头娘子进来——负责梳头的婢女,并不是仅仅负责梳些时兴的发式,更多的为主母的衣着打扮作参谋,有的还各有绝活,王旖身边的却是会按摩捏骨——夫妻两个正议论着宫里面的事,不便在下人面前说。   “方才谒见过两宫和皇后之后,就被朱贤妃拉去说了一通闲话,本来心想这下得拖到天黑了,可没多久,福宁宫那里就派人来,跟朱贤妃不知说了两句什么后,就打发了奴家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子那里招朱贤妃。”   韩冈啧了一下嘴,“还真是麻烦,每次进宫都要被拉着说话。”   “这还要多谢官人呐!要不然就能像娘一样,进去就出来了。”王旖冲韩冈抱怨地哼了一声,又揉起脚:“宫里面的娘子,一点都不知道体恤人。又是带着花钗冠,又是穿着朝衣,还从宫门开始,就绕着后宫走了好一圈。三个殿都跑过了一遍,累得脚都疼了。”   “弄点热水来泡泡脚,平常可不会走这么远的路。”韩冈说着提声叫了人进来,吩咐了去准备热水,“泡过脚就去吃饭,素心指挥着厨房,今天可是准备了不少好菜。”   “嗯。”王旖笑着点头。又看韩冈在卧室中拿着本书,突然觉得不对劲,“怎么不在书房里面看书?”   “问问你儿子吧。”韩冈无可奈何地摇头,“放鞭炮的时候,二哥儿不知怎么弄的,一发冲天响就飞到了书房里,一开始都没在意,过了一阵就见了烟。”   王旖惊了一跳,“走水了?!”   “是走水了。”韩冈状似无奈地叹气,“就烧了半幅帐子,但几盆水泼过去,书房里的书全都毁了,南娘和云娘正带着人在西厢里烤书呢。”   王旖愤怒起来了,“都是你,昨天说什么放鞭炮!今天只是书房被水泼了,明天烧了房子怎么办?哥儿姐儿心玩野了,以后不小心伤到自己怎么办!?”   “是为夫的错,所以老天将我的书房给毁了,这可是重罚啊。”   韩冈唉声叹气,王旖却气得牙痒痒的。狠狠地又剜了韩冈两眼,问道:“二哥儿他们呢?!”   “罚了他们三个去抄书,吃饭前得将三字经给抄一遍下来。字还得端正,否则就喝水过夜。”韩冈抬眼看着又有些担心起来的妻子,笑道,“饿上一顿没关系,为夫当年在子厚先生门下,一天一顿都熬了几个月,少吃一顿算不了什么。而且他们三个还不一定写不好,读书识字,可比为夫当年聪明。”   “官人倒是谦虚。”王旖说了一句,也暂时放下心来,“等正屋和退思堂都修好了,将书房搬回去,就不会再被鞭炮给烧了。”   “太皇太后的情况怎么样?”韩冈问道。   王旖摇摇头,“还是在殿外。”她的声音低了点,“看样子有些难了。几个翰林医官出来后脸色都不好。”   韩冈皱眉,想了想道:“过两天如果太皇太后的病情还不能好转的话,天子当会让宰辅去大相国寺烧香祈福,到时候就看人选和人数了……”   韩冈话说了半截,王旖却明白,宰辅们去相国寺的人数越多,地位越高,那么就代表太皇太后的病情就越重。如果是宰相王珪领着两府的全班人马去相国寺,那基本上就可以等着天子大赦天下了。   放下了太皇太后的病情,王旖看着桌上厚厚一摞书册,又看看韩冈手上的书卷,从字体上看,当是手抄本:“官人今天读的什么书?”   “正在看史论呢。”韩冈将手上的手抄本扬了一扬,“苏家父子的。如今空闲的时候多,正好多看点书。”   韩冈前生只知道唐宋八大家,只以为苏家父子三人诗词歌赋写得好,但后来才知道,文名可不仅仅是诗词歌赋。苏家父子当年在京中出名,靠的是史论和治策。   苏洵写了《几策》、《权书》、《衡论》,苏轼则是写了《进策》《进论》五十篇献与当时的仁宗皇帝,苏辙当时还差一点,但他也有十几篇论史的文章。   三苏父子文章一出,在京中又得欧阳修、梅圣谕等文坛宗主引荐,一时声名大噪。   韩冈今天将三苏的文章稍稍浏览了一遍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王安石要说他们是战国纵横家一流,的确全都是纵横捭阖的议论文。   “官人觉得三苏之作如何?”王旖很感兴趣地问道。   韩冈皱眉想了想:“三苏的作品主要是论,对史事的评论,以古讽今。不像司马君实那般,近似于单纯的史官了,而是秉承春秋之法,以史论明儒门大义,世间有称之为蜀学者,不为过当。如今的各家学派多论心性义理,以解经释义为上,蜀学偏近于史,算是个异类。”   王旖讶然:“笔削春秋……官人评价这么高?”   “该怎么说,似是而非,得其形而已。老苏倒也罢了,但苏子瞻的《进策》二十五篇、《进论》二十五篇,只是花团锦簇而已,更像是凑个整数,硬给凑上五十篇。”   韩冈翻了翻手上的书,指着其中一篇给王旖看:“苏子瞻的一篇《论诸葛亮》,说‘曹操既死,子丕代立。当此之时,可以计破也,何者?操之临终,召丕而属之植,示尝不以谭、尚为戒也。而丕与植,终于相残如此,此其兄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可间之势,不过捐数十万金,使其大臣骨肉,内自相残。然后举兵而伐之,此高祖所以灭项籍也。’”   王旖摇着头,她过去除了三两篇有名的之外,苏家父子的史论并没有多读,没想到里面这么不靠谱,“读过《三国志》就不该这么想。”   韩冈点头道:“所以说这是纵横家之流的想法,以为花点钱、动动嘴皮子,就能让敌人不战自溃。‘兄弟且为寇仇,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从曹丕和曹植的关系上推到天下英雄上,这个引申,毫无道理可言,当真是一厢情愿!怎么不拿去比李世民?”   “爹爹过去也说是苏家父子是纵横术,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老苏的史论。”王旖回忆道:“当大苏参加礼部试时所写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爹爹知道‘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是杜撰后,就更是不喜欢了。”   皋陶是尧时的法官,他三次判人死罪,而尧则三次宽宥罪人。这一个典故是苏轼拿来证明尚书中“罪疑惟轻,功疑惟重”这句话的前半句——这八个字,也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这道题目的来源——但此一典故,主考官欧阳修不知道,副考官梅圣谕也没听说过,考官们没一个听说。   欧阳修和梅圣谕以为自己读书不广,不知道这一典故的来源,虽然其他考官认为无所依据要将之黜落,可欧阳修见文章写得又好,也就信了他。但当知道是苏轼所写之后,欧阳修一追问,竟然是杜撰!   “不谈文章好坏。从议论的原则上说,如果论据是伪造的,论证就毫无依据,论点也便不可能成立。整篇文章写得再好,都是不合格。”韩冈笑了一下,“时人将此事当作一段轶事,但要是这样的作风用在政事上又该如何?”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王旖又道,“还有之后小苏在制举上,议论仁宗皇帝贪好女色,宫中贵姬数千,日夜游宴,不视朝政。这分明是拿道听途说之语博取直名,爹爹是主张黜落的。韩曾两位相公也跟爹爹同样想法,认为是污蔑天子,不过仁宗皇帝觉得本是求直言,不当以言辞罪人,还是将他取中了。”   “但岳父不是拒绝为小苏起草制书嘛?”韩冈笑道。   拗相公的脾气,在几十年前就倔强得让人头疼。他在担任制科考官的时候,认为苏辙应该黜落,没资格通过比进士科还要高一个等级的制举考试。纵然仁宗皇帝录取了苏辙,但当要给苏辙起草任命的时候,担任知制诰的王安石就死活不肯草诏。谁来劝都没用,最后硬是把苏辙拦了近一年。   听出了韩冈言语中的戏谑之意,王旖就又白了他一眼,“爹爹脾气就是这样,何况又没有做错!”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十)   “是,是,娘子所言甚是!”韩冈笑着点头。   只要认为自己没有错,王安石就是死活不肯低头的脾气。他这个做女婿的也是吃过苦头的。   王旖不高兴了:“是只要说一遍就够了!”   “是,娘子。”韩冈毕恭毕敬。   有时候韩冈觉得自家浑家的脾气,真的有几分像他的岳父大人。   韩冈还记得王安石旧年有一桩公案,因为鹩哥还是鹧鸪……反正是只鸟而起的杀人案——具体什么鸟,韩冈记不清了。   两个朋友,其中一人带了只鸟,另一人看着喜欢,想要过来。前者不肯给,而后者直接抢了过去。到此为止,还仅仅是朋友间的龃龉,但当前者拔出刀子将后者刺死之后,事情就闹大了。   开封府断案,当市杀人,没话说这是死罪。而正好担任纠察在京刑狱的王安石进行复核时,则认为,既然抢了鸟,那就是白日劫盗——杀强盗不当论死!   两边相持不下,最后这桩案子交付大理寺和审刑院公议,定了是杀人罪。既然结果与王安石的判决相反,照规矩,王安石当为此受罚。不过仁宗皇帝和了稀泥,赦了王安石的罪。但王安石可好,梗着脖子说我无罪,连叩谢皇恩都不干。一下惹动了御史台,弹章连番而上。可王安石根本就不在乎,最后又是仁宗皇帝出来和稀泥,几句算了就当没这回事了。   至于在包拯手下做群牧判官时,包拯劝酒怎么也不给面子的小事,就不用提了,例子实在太多。   顶牛顶到不给皇帝面子,王安石的倔强可见一斑。韩冈当年在王安石面前硬着脖子说横山必败,有功劳别算我一份。与王安石当年相比还差一点点。   不过自家的浑家,跟黑脸的岳父,就是同样倔强,感觉也是不一样的。王旖生气时瞪眼抿嘴,很有几分可爱。有时候,韩冈甚至要故意逗一下。   王旖则是气呼呼地瞪着韩冈,她也觉得自己的丈夫许多时候惫懒起来,还真是让人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气。   幸好送热水的婢女进来了,王旖去净房先洗了脚,然后才回来用热水泡着。木盆的热水中放了个药包进去,专门用来泡脚的,属于香料一类,能在活血的同时,给双脚一并熏香。   王旖大家闺秀出身,甚至没有走过远路,在宫城里面走了一天,脚上就起了好几个水泡。不过泡在水里就舒服多了,心情也好了不少。   白生生的小脚泡在热水中,王旖探头看着韩冈手上的书,“官人现在看的是哪一篇?”   韩冈将手上书举了一举:“小苏的六国论【注1】。”   “苏家父子三人同论六国,各自见解不同,不知官人觉得哪篇写得好?”   “都看过?”韩冈抬头,反问道,“娘子觉得哪一篇比较好?”   王旖轻快地回答:“苏老泉的弊在赂秦。爹爹和大哥都觉得他写得好。官人呢?”   韩冈摇头道:“老苏一篇文章借古讽今,道理其实说得牵强,可拿当今之世做对比,让人心生感触不奇怪。当年正好是朝廷拿岁币岁赐贿赂辽夏的时候,出来的时间可巧得很。”   “那大苏小苏呢?”王旖兴致很高地问着,丈夫与她谈论文学的时候很少,今天可是难得的机会。   韩冈沉吟了一下,道:“苏子瞻的《六国论》,与其说他论的六国,还不如说他论的养士,偏题了。他说秦兴乃是养士之功,六国能在强秦的压迫下维持多年,也是靠了养士,当秦一统天下,不再养士,士人生怨,所以亡了。这是从张元、吴昊身上引发出来的议论。张元、吴昊都是不第士子,投靠党项,乱我中国。朝廷如今厚待士人,特奏名一科,就是为了不让不第士子心生怨意、投降敌方。这也是为什么唐时行科举,唐太宗会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   王旖坐直了身子,皱眉回忆道:“爹爹倒是觉得这一篇写得很不好,看了就丢了。”   “岳父不是写过论孟尝君的一篇史论吗?经天纬地的方可称为士,而孟尝君身边的鸡鸣狗盗之辈并非士。因为孟尝君身边尽是鸡鸣狗盗之辈,所以才士不至。”韩冈笑道,“岳父要是看得惯苏子瞻这篇文章,反而怪了!”   他其实很佩服王安石,《读孟尝君传》才一百个字不到,道理却说得通透,比那些连篇累牍的文章强得多。而孟尝君本人的行事作风,也的确只是类似于黑社会头目的人物,并无雄才大略,王安石给他鸡鸣狗盗之雄的评价确实深刻入骨。   王旖当然读过他父亲的著作,想了想,也觉得丈夫说得有几分道理。   “至于小苏的这一篇。”韩冈继续说道,“则是从地理战略的角度来说,是要山东六国保住韩、魏这个屏障。韩、魏位在中原,地处天下之中,当韩、魏不保,其余四国就只能被各个击破。”   “官人觉得谁说得对?”王旖兴趣盎然地问道。   韩冈打了个太极拳:“史论本就是借古喻今,他们想说的从来都不是六国,问他们说的道理对还是错,根本没有意义。先圣编写诗经,跟现下文人自纂诗集,可会是一般的道理?”   “就事论事呢?”王旖却不放过,追问着,“哪一个说得对?”   韩冈想了一想:“就事论事的讲,六国之亡是内因外因的集合,不仅仅是一种原因。三苏的六国论得合起来看才是,赂秦是一条;小苏的韩魏不保也是一条;至于苏子瞻说的秦能养士故而兼并六国,不能养士,故而覆亡,同样是一条。”   王旖捂着嘴笑了起来:“官人的这种说法可是狡猾得很,这个也对,那个也对,说出来就是谁也不得罪。”   “但他们加起来也不全面,这个有不足,那个也有不足,说出来可是谁都得罪了。”韩冈笑了笑,“其实都没有说到点子上。”   王旖眨着眼睛:“那奴家就洗耳恭听官人的高论。”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为夫可没有高论,有的只有先圣之言,‘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兵精、粮足、国人信服,秦人做到这三点,自然能兼并六国。”   “就这个?”王旖疑惑道,“该不会是搪塞奴家吧?”   “圣人的话岂会有错!有一干人战国策读得多了,以为纵横术无所不能,一张嘴就能‘致君尧舜上’,却没有心思认认真真耐下性子去做实事。殊不知,治政之要,就是在于兵精粮足,军民信服,有了这三条,便能纵横于世。不过呢……”韩冈叹了口气,“知易行难,要想做到可是难得很。”   王旖想了一阵之后,还是点了点头,认同了韩冈的说法。不管怎么说,韩冈治政用兵的手腕都是一流的,出将入相对他来说,不是夸奖,只是恰当的评价。他说的话,天子听不听是一回事,但肯定是重视的。   “秦人有关中之利,又得巴蜀之地,辟沟渠,开阡陌,北有郑国渠,南有都江堰,加之民风尚简,兵粮之丰,远过于山东。而商鞅立木、不韦悬金,都是为了民信。军功赏爵,首级易功,秦人百年间用之不移,自然是‘民信之矣’。”   “……那足兵呢?”   “操干戈者为兵——拿着兵器的人才叫兵。所以足兵的话,就要精良的兵器以及敢战的士卒皆备。军功赏爵之制一出,秦人好战如饥似渴,六国远有不如。至于兵器……”   韩冈从放在桌下的一个盒子里摸出几个黝黑的箭镞来,“为夫摆在书房里的这些青铜箭镞看过吧?”   王旖点头。这些青铜箭镞、还有几支秦戈、秦剑,都是韩冈书房中的装饰。现在书房泡了水,里面的东西都拿出来了,贵重点的堆在正房中,不值钱的就放在院子里。   “这些青铜箭头,可能是殉葬之物,也可能是出自秦国军库的遗址,听说当年被掘出来的时候,数以万计。不过都给人拿去熔了造铜器,剩下的不及百一。”韩冈捏着几枚箭头给王旖看,“这些箭头,在土中埋藏千年,但你可以看看,形制如一,没有丝毫的差别。”   王旖仔细地看了半天,除了锈斑的位置有所参差以外,这几个箭镞的大小、外形当真是一模一样,“过去从都没注意呢……还是官人眼睛好。”   “什么眼睛好,这就是格物致知,从小处就能知道秦人打造的兵器有多精良。为夫是判过军器监的,这些青铜箭头有多难得是再清楚不过了。军器监出产的箭镞比不上秦人……为夫藏的秦剑上,还有相邦吕不韦造的字样。物勒工名,军器有问题,能追到宰相头上。六国输得一点都不冤。”   韩冈将箭镞叮叮当当地丢在了圆桌上,“士兵更好战一点,人才更丰富一点,政治更清明一点,兵器更精良一点,农事工业更出色一点,多少方面的优势集合起来,对于东方六国,有了压倒性的优势。而山东六国人心不一,想让他们齐心合力共抗强秦,是缘木求鱼——兄弟间还能争产争得你死我活,最后让奸猾胥吏们占了便宜,放到六国,还不都是一样的情况?”   “商鞅变法,只在耕战二策。其人虽为法家,但其治政之本,却与先圣相合。所以岳父如此推崇商君,不是没有来由的。秦国国力之强,在商君之后,就远在六国之上,只要在台上的不是昏君,兼并六国是迟早的事。三苏的文章,以古讽今做得不错,但论六国,就论的太偏驳了。”   注1:苏轼苏辙两人的六国论写作时间不确定,姑且当作元丰之前所写。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十一)   韩冈一番雄论,王旖沉默了一阵之后,轻声道:“官人这番话,该是在朝堂上说的。”   韩冈猛然间哈哈大笑:“这个道理,你当天子不知道,你当群臣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为夫前面说过了,知易行难。道理人人都懂,可想要做到,不知有多少道难关要过。商鞅变法,秦人因此富强,法度就那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为什么山东六国死到临头还不去学?依样画葫芦也成啊……实在是学不来!”   他摇着头:“岳父变法,还远远没有到商鞅的地步,就已经是天下沸腾了。这是利益之争,所谓善财难舍,有几人能舍小家为大家?为夫都没那么无私,只是想要做到公私两便而已。像秦孝公和商鞅那般杀得人头滚滚,山东六国做不到,岳父也做不到。所以眼下就只能跌跌撞撞,岳父的境遇,也与此有关。”   王旖沉默了下来,如今国势昌盛,按理说是自家父亲主导变法之功。连丈夫都说,没有父亲在朝中的鼎力支持,河湟开边不可能成功,没有新法富国强兵,交趾不可能平定。但父亲不及六旬就不得不出居金陵,日后回到京师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所谓变法,从本质上说,就是改易利益归属。所以岳父说变法之要在于理财,就是这个道理。一旦变法,在一部分人得利之时,总会有另一部分人失去他们的利益。商鞅变法,得利者秦王,失利者则是一干卿大夫,无军功不得授爵,公卿大夫们哪能不恨商鞅?岳父的变法,得利者天子,失利者是谁,就不必为夫说了吧?”   “难道爹爹推行新法,百姓没有得利?”王旖惊讶地问道,“官人也认为爹爹是与民争利?!”   “与民争利的民和平民的民不是一回事。普通百姓能吃饱就不错了,仅剩的一点油水刮下来,说不定会官逼民反。有恒产者有恒心,没了产业家当,铤而走险就没了顾忌了。岳父何曾做得那么绝?岳父争的利,绝大多数都是来自人数只占小半的富民。但凡攻击岳父与民争利的,多是拉着与平民百姓为幌子,为个人私利张目罢了……”   “司马君实清介,从没听爹爹说过他品行上有过错。还有子厚先生他们,都不是谋求私利之人。”王旖很是正直地为人辩护。   “这里的个人私利,不是一个人的私利,而是他代表的一个群体的私利。也许作为赤帜的某人会很清正,但是他所要维护的那群人呢?就是子厚、天祺、伯淳和正叔几位先生,他们都是糊里糊涂地帮了人出来打旗打鼓。文太师不是说过吗?‘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原来如此。”王旖对丈夫的话全盘接受了下来,“原来他们反对爹爹,都是为了一己私利……”   “在军国政事上,私德从来都是枝节。只要能顺便记得帮百姓一把,不是认为盘剥民力是理所当然,就已经是很难得了。”韩冈双目清冷,盯着前方的虚空,犀利如刀的眼神仿佛能扒皮抽骨,将人看到了骨头里一般,“可惜这样的士大夫实在是少。”   王旖不太喜欢丈夫现在的表情,勉强地转过话题,“那官人不喜苏子瞻的诗词,就是因为他说过出来做官就是为了享受?”   “谁说的,最近的诗作为夫还是很喜欢的,只是不喜他早年的作品。”韩冈辩解道,他前生所喜欢的东坡诗词,在眼下只出现了一半,都是出外任官之后的所作,“苏子瞻早年的诗词,也就只是有文采而已。同是咏明妃,他的那一篇就远比不上岳父之作,失之浅薄。”   同样是咏王昭君,王安石的两首《明妃曲》传唱一时,人人争相唱和,就是司马光都和了一首。“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前一首,叹世事如一,无论中外;后一首甚至藏了良禽择木而栖,臣亦能择君的想法。而苏轼的“谁知去乡国,万里为胡鬼。人言生女作门楣,昭君当时忧色衰。”说浅薄已经是很宽容了。   而且苏轼在反对改变役法时也说过,没了服衙前役,在官员家中免费做工的百姓,官员家中就未免显得“雕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为了取乐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天子和国家做事。   按照后世的话说,早年的苏轼,缺乏人文主义的关怀,对百姓只是挂在嘴边的符号而已,触犯到自己的利益就会抱怨起来。直到出外后,在外任职数年,才有了些改变。   “苏子瞻近来的作品,佳作连连。‘明月夜、短松冈。’可不是寻常笔力能写出来的。”   “倒也是。”王旖点点头,苏轼的这一首悼亡词,伤痛感怀之处不输元稹,意境则犹有过之。此一篇一出世,便在旬月间传遍了大河南北。   “‘会挽雕弓如满月’更是值得痛饮一大白。”韩冈笑道,却见王旖神色淡淡,知道这等豪放派的诗词,不合此时大部分人的胃口,“如今他在湖州的任上,想必又有佳作。”   韩冈对苏轼自从出外之后文风的改变很是欣赏——不仅仅是韩冈,士林中对苏轼的评价也是越来越高——不过韩冈从没打算跟苏轼做朋友,而从苏轼那边来说,当然也不会喜欢连诗词都不会的韩冈。他身边来往的友人都是文采风流的才子,韩冈可够不上标准。就算没有旧时的一点过节,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人也不会有多少交集。   “嗯,多半如此。”王旖感觉水冷了一点,唤人进来兑了一点热水,道:“年节一过,西北就要谋划攻夏。不知道熙河路粮草还够不够,去年天下五谷丰登,要是今年也丰收就好了。”   “今冬北方各路都不缺降雪,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会又是个丰年。如果时间把握得好,攻打西夏的时候,陕西的存粮用光后,正好能用新粮接替上。”   “只要粮草能供给得上,熙河路就不用担心了。”   “还要担心由谁统领熙河路汉人番人的六万大军。要是定了王中正,就让人头疼了。”   王旖安慰道:“不是说他是福将吗?到了哪边,哪边就不会输,若是由他领军,总比一干贪功不惜士卒性命的将校要好。”   韩冈呵地笑了一声,“说得也是,到时候,就得看他的福气能不能保佑熙河路的兵马了。”   就连家中的闲聊都少不了西北的战事,被请去吃饭的时候,韩冈回想与妻子的聊天,都觉得好笑,人家赵括好歹也是纸上谈兵,他今天算是什么。也怪眼下除了战事,朝堂中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过了年节假,郭逵就启程去河北了,韩冈送了他之后,照旧去衙门上工。   为了西北之事,枢密院那里忙了起来,在枢密院挂名的韩缜自然也是整天不见在群牧司露个脸,韩冈身上的担子稍微重了些,不能再像刚刚上任时那样,每天用上一刻钟签字画押就了事。现在他要负责征调各处军马,以补充陕西转运及驿传的马匹缺口,工作时间也就从一刻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   在几次开边的战争中,韩冈负责的都是粮秣后勤,说到战时转运,薛向都要靠边站。下面的人的一些小心思,以及在账籍中做的手脚,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能玩花样的地方,韩冈一清二楚。   韩冈之前凡事不理,只当个合格的橡皮图章,让衙署中的一干属吏产生了一些不该有的误会,这时候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几个不长眼的揪出来。韩冈并没有责罚他们,而是转手交给韩缜处置。而韩缜待下一向严苛,一顿棒子,将四个人废了双腿,又全数开革了。其中有一个,被拖回去后当天晚上就在家里暴毙。   如果换个时间,韩缜少不了要吃挂落,一旦被政敌揪住,下台出外是免不了的。但眼下朝堂上的重心全在西北军事上,杀两个贪官污吏祭旗,也正合天子之意,御史台里面的乌鸦都不会蠢到帮他们叫两声。   整顿过了风纪,手下的人开始战战兢兢地老实做事,韩冈手上的事上了正轨,做起来就很轻松了。   边疆上厉兵秣马,朝中也是紧锣密鼓,国事的重心彻底偏向了陕西。但大事没有,小事还有那么一两桩。   先是陈世儒弑母案在大理寺、审刑院和御史台三方会审后终于定案,夫妻都论了死罪,而领命出手杀人的婢女总计十七人也全都是死罪。案子的判决结果,基本上跟苏缄当初的判决没有两样,有区别的地方,就是没有参与此事,且事先不知情的七名婢女则是被杖脊,编管远州。   而后到了正月初十,御史中丞李定上表弹劾知湖州苏轼,言其讥切时事,讪谤天子,“伏望断自天衷,特行典宪”! 第三章 时移机转关百虑(十二)   “是不是李资深这个月没人可弹劾了,怕被罚辱台钱……怎么掉到碗里的都当成肉了。”韩冈对过来禀事,顺便通报新闻的下属笑道,“他堂堂新任御史中丞,不在两府中找个人,好歹也得是侍制以上的重臣,怎么挑了个直史馆的知州?”   来禀事的官员,是衙中的勾当公事,四十多岁的选人,几乎没有升上去的可能。不过在衙门中久了,说话、办事也使得力,更会讨好上司。   他闻言便赔笑道:“苏子瞻天下闻名,过去又曾恶了李中丞。李中丞如今用事,自是要先拿名气大、又有旧怨的开刀。”   “怕也是不敢在朝堂里面闹,否则耽搁了伐夏之事,李定他也吃罪不起。”韩冈啧了啧嘴,他可是不怕乱说话。   勾当公事登时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脑袋连连点着:“龙图之言让下官茅塞顿开,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韩冈瞥了他一眼,“你们这些在京师衙门里混老了事的,想不到才有鬼!”   勾当公事连忙道,“小人愚鲁得很,委实没想通。”   李定弹劾苏轼,对京师的官吏们来说,也就是当个聊天的谈资而已。   御史言事定有时限,时限之内如果没有上弹章,那就是不合格,要被罚辱台钱。乌台中人咬人不稀奇,不咬人那才是新闻。   韩冈身上的弹章,数一数能有上百本,而两府中人更是只多不少。被御史中丞盯上,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谁也没放在心上。   拿起勾当公事送来的公文,韩冈翻了翻,是环庆路发文来给路中的骑兵要马。   不过并不是战斗时的战马,而是平常行军时的骑乘马。经过了几年的茶马互市,陕西缘边五路的骑兵,已经勉强能做到一人双马,或是一马一驴。不过平时多有了缺额,补起来不容易,趁着眼下朝廷要用兵于北的机会,便把手伸出来唱莲花落了。   “寄养在沙苑监的军马,还有四千一百匹吧?”韩冈问道。   “四千一百一十九匹。”   “一千一百匹军马的缺额给环庆路补上。调一千两百匹过去,省得半路死了,还要来打饥荒。”韩冈说着,提笔在公文上写下了自己的意见。   “龙图!”勾当公事惊讶地叫了一声,“给三五百匹就够了!”   韩冈笔没停,随口问道:“为什么?”   勾当公事急着道:“下面的人一贯地狮子大开口,说是要一千一百匹,其实都可以打个折扣的。”   “这是打仗,不是斤斤计较地算账。”韩冈抬起头,脸上不变的微笑,却已经由和煦变得让人心中发寒,他声音轻柔:“宁可多配,不能少配。战时的损耗是平常的十倍都不止。而且配了少了,出了事,前线推卸责任就有地方了。你也是衙中老吏,这点事不应该要人教啊。”   韩冈的话够诛心了,方才还言笑不拘,转眼间把下属吓得脸色发青。   之前韩冈借韩缜的手整顿衙中纲纪,已经给这里的官吏一个警钟,他虽说不想多管事,但若有人将他当成可以糊弄的糊涂官,就别怪他韩冈下手不讲人情了。   “跟外面都说一说,平常倒算了,如今是非常之时,谁敢不长眼睛的乱伸手,下场如何,自己心里应该清楚。”韩冈挥挥手让下属退下。   勾当公事拿了韩冈的批文连忙就退了出去。   韩冈盯着他的背后冷哼了一声,群牧司里的官吏惯会靠山吃山,上百万贯的年均投入、上百万亩的牧监土地,出产的战马连一个马军指挥都配不齐。王安石逼得没办法,才去另起炉灶行保马法。如果真以律法来定罪,这些官吏全杀了或许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肯定有漏网的。   方才此人要真是忠心投靠自己,肯定还会多劝两句,而不是被吓了一下后,就闭嘴不再多言,说不定私底下还要发狠看自己的笑话。   看到环庆路得马如此轻易,过上一段日子,肯定就有其他几路伸手过来要马。这件事也不难预测,谁要是以为他没办法处置,就实在太小瞧他韩玉昆了。   既然韩缜现在忙着枢密院中的差事,群牧司暂时由自己负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得好好整一整。虽不说控制在手里,但也要做到说话算话才是。   而且韩冈静极思动,闲在家中读三苏父子的史论,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而儒学上的水平,也不是坐在家中死读书能培养出来的。   想到三苏的史论,韩冈便想起了倒霉的苏轼。仇家李定任了御史中丞,被当成了开门红,一下就被咬上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件事苏轼本人也有责任。与李定的仇怨,可是他自己惹上身的。   想想当年李定不为生母服丧的一桩公案,挑起来的是反对变法且利益相关的旧党,可将气氛炒热起来的,却是事不关己的苏轼。   好吧,其实他也可是算是旧党中的一员,但毕竟没有什么利益牵扯,也不是言官谏官。当年苏颂任中书舍人,天子要给李定加官,苏颂拒绝草诏,最后被贬官出外,这是有直接关系的,有公事上的牵扯,算不上有多大的仇怨。   但苏轼半点牵连都没有,职位上不搭界,私下里没来往,公事私事都没瓜葛,却偏偏要凑上去,这是主动跟人结怨。   而关于李定隐匿母丧的大不孝一案,韩冈是站在李定那边的。   李定当初被弹劾隐匿生母仇氏之丧,但据李定自称,其父只说仇氏是乳母,而从未说过是生母,加之仇氏在李定幼时就已经离开了李家,李定纵有猜测,也不敢违父命。所以在生母死后,他是以侍养老父的名义,辞官回乡,为生母持丧。   隐匿父母之丧,全都是为了避免丁忧解官,不会有例外。而李定当年虽没有申请丁忧,但他解官回乡是确凿无疑的,朝廷也遣了人去查证,他自称持丧自居三年,是作伪的可能性很小,否则他为什么要辞官?   从逻辑上推理,他受到的攻击并不成立。天子赵顼当年也说“所以不持心丧者,避解官也。定既解官,何所避而不明言心丧?”   一桩显而易见的事,却因新旧党争,让支持王安石变法的李定备受攻击,都把他当成了对新党的突破口,争相攻击。其中就以没什么瓜葛的苏轼做得最狠,正好当时有个叫朱寿昌的官员,为寻生母,辞官遍寻天下。苏轼便拉着一帮文人去给朱寿昌写诗,而对李定一通嘲讽。   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现在李定做了御史中丞,找苏轼的麻烦,也不是不能理解。   而且李定的弹劾虽严重,韩冈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仁宗的时候,进奏院之案,缘起于范吕党争。属于范仲淹一派的苏舜钦以进奏院祠神的名义,卖了院中架阁库旧纸,招了朋友来饮宴。当时席上有人写诗“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但最后定案时,还是以苏舜钦监守自盗为罪,并未以文字入罪。   而李定对苏轼的攻击,却是集中在他的文字上。苏轼有着文人的一切毛病,爱抱怨,喜欢依靠自己的文采说些酸话,想要从中找到一点对天子的抱怨,以及对国是的攻击,不费吹灰之力。   可这样罗织出来的罪名,能有多大的作用,就完全没办法让人期待了。   你骂过来,我骂过去的,朝堂上很是常见。如今大战在即,朝中要维持稳定,这件案子当不会闹得太大——已经不是新旧党争激烈化的时候了。   也就是苏轼免不了要吃点小苦头。韩冈这两天也分心猜测了一下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责罚,究竟是罚铜,还是申斥,又或是降官。   反正也就这些惩罚了,苏轼本来就在外地任官,引罪出外就轮不到他,至于其他的惩罚,最终也只是降官而已,总不可能处罚得太过严重。   可事情的发展出乎韩冈预料。   如果天子想要深究此案,按道理就是该派人去湖州查问详情,但在上元节前夜,韩冈却从属僚那里听说了天子已经责命御史台,派人去提苏轼上京审问。   “这事情做得未免过头了吧?!”   韩冈听说了之后,登时就吃了一惊,这么做未免太过火了。苏轼上京后必然是要进御史台的大狱待审,就算不会对士大夫使用刑具,但御史台想要锻炼成狱,却是一点都不难。   “听说是看了李中丞和舒御史的奏章后,天子震怒,要将苏子瞻提入京城。”   韩冈前两天,先看到了李定的弹章。而在昨日,也看到了舒亶的奏章。一个列了苏轼的四条应当论死罪名,一个则是在苏轼的文集和他再任湖州时所写的《谢上表》中,寻找到了他心怀怨望的证据。   “这不是文字狱吗?”   虽然苏轼是真的抱怨,但毕竟不是什么罪名,但爆出来的时机不对,天子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耳边却听到了地方官员竟然还有心怀怨望,对新法始终没有好话的例子。   这个时候,天子可不是能容人。   越是才高,在百姓心目中留下的印象就越深刻。一想到苏轼的诗词,能让天下的百姓陷入其中,赵顼就不可能不恨。   “这下事情可闹得大了。”韩冈低声自语。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一)   “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官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來三月食无盐’。”   烛光下,吕惠卿读了几句抄来的舒亶弹章,屈指弹了一下这张不大的纸片,冷笑着:“李资深这是恨苏轼不死啊。”   “这不是舒亶写的吗?”吕升卿疑惑道。   吕惠卿冷眼地瞥了弟弟一下,话都懒得说一句。   吕升卿怔了一下,明白了过来。舒亶完全是在配合李定的奏章来写。   李定在弹章中说苏轼“所为文辞,虽不中理,亦足以鼓动流俗,所谓言伪而辨”,舒亶就在自己的弹章中说苏轼“讥切时事之言,流俗翕然争相传诵”。李定说苏轼“腾沮毁之论,怙终不悔,其恶已著”,舒亶就将苏轼的诗文一句句地拿出来细细分析给天子看。   两人一唱一和,加上一干很快就要参合进来的御史,看着声势当是要置苏轼于死而甘心。   “今日听传闻,说李定之子年前曾过其门,苏轼依故事设宴,但在席上却冷嘲热讽,说‘好一个呆长汉’,李定之子是大惭而退。”   “……”吕惠卿沉默了好一阵,半晌之后摇摇头。都没什么好说的了,“此事若为真,李定衔苏轼入骨,倒也不为过了。李定之子乃是后生晚辈,纵是厌见其人,遣人代为主席便可,岂可如此行事。苏轼轻佻如此,实是有失体统。”   “李定遣其子过苏门,或许主动化解旧怨的打算。当年毕竟是苏轼攻李定,不得李定首肯,其子当也不敢赴苏轼之宴。”   “‘知其生不逢时,难以追陪新进;查其老不生事,或可牧养小民’。”吕惠卿叹了一句,“苏子瞻的文章的确不错。《知湖州谢上表》里面,这一句写得最妙……”顿了一顿,“这把好刀递到李定的手里,是给自己的棺材钉钉子呢。”   吕升卿叹道:“这一次苏轼的罪名肯定是小不了了。”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吕惠卿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在这时候背出来,幸灾乐祸的味道就太浓了。不过他也是苏轼所说的新进,苏轼的文章传播得越广,自家的名声就被糟蹋得越厉害,只是幸灾乐祸,没有顺便落井下石就已经可以算是宽宏大量了。   “但以言辞罪人,御史台那里是不是做得太过了一点。”吕升卿并不是为苏轼叫屈,而是兔死狐悲,“一旦开了头,后人仿效之,谁还敢作诗?”   吕惠卿闻言,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很是有几分疑惑:“韩冈素来不作诗,是不是知道会有这一天?”   吕升卿也给带得疑惑起来,“……还真说不准,他是神仙弟子,肯定早就被叮嘱过了,不见他连医术都不学,省得被人找去治病,坏了神医的名头。就是孙真人,也不可能手上的病人一个都不死!”他越说越是肯定,“能中进士,又怎么可能连诗都不会作,那些村夫子还写诗呢,韩冈的才学好歹也比他们要强得多。就是不入第一第二流,三流总能挤进去的。”   “在章子厚家奔走的有个叫路明的,他当初跟韩冈一起进京……”   “西太一宫题壁?这小弟也听说了,路明也见过。他说整首诗都是韩冈所作。不过路明他还说了,韩冈后来自陈是在路旁废庙中所见。”   吕惠卿冷哼一声:“愚兄走得庙宇也多了,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市井中的,深山里的,怎么我没这个运气?好事偏偏给他遇上了!”   “韩冈不是都遇了仙嘛……神仙能碰上,撞上一个壁上有佳作的废庙,也不是不可能。”吕升卿回想了一下,道:“不过路明说他也曾问韩冈是在哪间庙里看到的,韩冈就没回话,说不定还是梦里撞进去的。”   “这一首,当是韩冈所作。”吕惠卿很肯定地说着,“当初与章子厚议论,他也是觉得韩冈写得出来。”   “可‘断肠人在天涯’,以韩冈当年的经历心境分明是写不出来的,他可是就要入京为官了!何况当时还是冬天,‘小桥流水人家’,在关中无论如何都看不到。”   吕惠卿哼了一声:“好好想想,韩冈当年从张子厚门下赶回乡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啊……”吕升卿一下张大了嘴。   韩冈如今名震天下,遇仙的故事更是遍传海内。世人中十个里面倒有九个知道韩冈是两个兄长殁于王事之后,赶回家奔丧,然后病倒在路边的破庙里,遇到了孙真人。而韩冈说他看到那首题西太一宫壁,也是在破庙看到的……   “这下倒是能对上了。”吕升卿喃喃自语。   “两兄战殁,甚至是尸骨无存,仓皇间回乡奔丧。”吕惠卿慢慢地说道,“当时的心境难道还不是断肠人吗?”   吕升卿搓着下巴,缓缓地点头。   “此一篇《题西太一宫壁》,论文字,论格律,都不算高妙,但其意其境,却是动人心魄。甚至压倒了介甫相公。短短五句,不见华彩,却出乎意料得让人心生感触。要写出这样的诗作,并不要太好的文采,只关乎经历、心境,正好是韩冈这样的人能写的出来的。”   “大哥说得正是。”吕升卿连连点头,附和道:“并不是要有苏轼那样的才能写得好诗,就是韩冈这般文采平平的士人,心境到了,也能有一名篇传世。”   可吕惠卿忽得又皱起眉来,“怎么说到韩冈身上了。”   吕升卿眨了眨眼睛,也愣了。议论了半天韩冈的诗才,吕家兄弟才发现自己的话题莫名其妙地就偏掉了。   “苏轼之事大哥你觉得该怎么办?”吕升卿问道。   “现在还不是表态的时候,暂时由着李定他们闹去。”吕惠卿道,“御史台已经请了上命,遣人去湖州捉人了,有什么话等苏轼上京后再说吧。治他的罪,当能给州县中明里暗里反对新法的一干鬼祟之人一个警告,手实法推行也能更加顺利。但以言辞、诗文定重罪,这一点就万万不能了……不为苏轼,只为自己。”   “大哥说的正是。”吕升卿点头,“就是只为了自己,也肯定是要劝一劝天子。苏轼文才旷世,怎么也得保住他的性命。”   “……要真的这么说,苏轼多半就死定了。”吕惠卿声音低得很,没让他的弟弟听到。   ……   韩冈刚刚赴了韩缜的邀约,在群牧使府上吃喝了一顿。前后十巡酒,二十道正菜,加上甜点、菓子,凉菜,对韩冈来说,实在是丰盛得过了头。灵寿韩家的豪富,也总算是领会到了。   在席面上,两人并没有说多少公事,只是天南海北地聊着天,说着不着调的闲话。   韩缜请韩冈,也只是联络感情的打算,都在一个衙门里面共事了,没坐在一起喝过酒,怎么都是一件奇怪的事。   韩缜早就想请韩冈一起饮宴,也正式出言邀请过。不过韩冈如今绝足欢场,对于一些脂粉味太重的酒楼敬谢不敏,韩缜等到过了年了,才邀请了韩冈过府一叙。   虽说在席上并没有论及正事,但一顿酒,喝得宾主尽欢。到了初更的时候,韩冈才带着几分醉意,告辞离开。   迎面吹来了一阵夜风,韩冈裹紧了斗篷之后,酒意也被冬夜的凛冽寒风给吹得不知踪影。   明天就是上元灯会的初日,街巷中到处都是各色彩灯。有挂在屋檐下的,有拴在树梢上的,还有直接摆到了大街上——通常有两三人高,数丈长,这是灯山。只是大部分的花灯还没有点起来,在风中摇摇晃晃。不过少部分亮起来的花灯,已经足以用流光溢彩来形容,照得街上通通透透。   韩冈一行十余人,都是骑在马上,转过一道街口,前面便是南门大街,韩冈回他的宅邸,都要经过宽阔的南门大街,虽不比宽敞得如同广场一般的御街,但五十步的大街,也是可以当广场用了。   此时的南门大街两侧,摆满了灯山,不是之前看到的民间行会所造的灯山,而是在京百司的灯山——地位高的衙门能摆在御街之上,地位低的,就只能在南门大街,以及东十字大街,西角楼大街挤一挤了——这些拿着官中的钱扎起的巨型彩灯,外形各不相同,有的是描述了一个有名的历史故事,有的则是天南地北的飞禽走兽,看了就给人以争奇斗艳之感。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二)   韩冈打马而过,却也不往灯山上多瞧一眼,正要横穿大街,从侧面冲来一名骑手,急匆匆地口中喊着让路,挥着皮鞭,将挡在马前的行人全都驱赶到一边。   韩冈轻提马缰,让了那人过去。   如同一阵风卷过,韩冈还没有看清那名骑手的相貌,那人就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但韩冈身边的韩信,分明就认识他:“那不是驸马王都尉家的人吗?怎么从宋门那边过来?”   “公主府中的人?”韩冈低声问道。方才那名骑手没走多远,又被一群人给挡住——初更天,街上一向不缺游人——正在几十步外,匆匆忙忙地挥着皮鞭赶人。   “年前朝会的时候,还在宣德门外见到过的。”韩信说道,“王都尉家的人,京中朝官都不会与他多牵扯,而他在宗室那边也不受待见。只能孤伶伶地站在一边,所以小人印象很深。”   “这么说你们就很受待见了?”韩冈笑着问,心中倒是很有几分惊讶,抵达京城还没有几天,怎么韩信就打听到了这些秘闻。   韩信摸着头,嘿嘿笑道:“俺们也是狐假虎威,若没有龙图,京城里面的人,谁会正眼看俺们这群从关西来的缺胳膊断腿的赤佬?”   “你与其他人家的元随交好,这是好事。但要注意,不要一副小家子气,也不要太过大方,平平实实地与人交往。不要抹不开情面,被人拉着做些不该做的事。”   “龙图放心,俺们绝不敢在外面丢龙图的脸。”韩信猛点头,又补充道,“在京城,就是要多交朋友,这样才能吃得开。”   韩信是个四海的性子,韩冈日常里了解到了。而行事稳重,韩冈也一样了解。对于韩信的为人处世,韩冈还是很放心的,“只要你们能时时谨记,这样我就放心了。”   韩冈叮嘱了一句,抬头望,王家的家丁已经不见踪影。走得还真是挺匆忙的。   “从宋门那边过来,该不会是王都尉没带足钱钞,在观音院或是第一甜水巷的婊子那里,被扣下来了?”韩信带着恶意地猜测着,其他几名元随,顿时都笑了起来。   韩冈轻轻地摇摇头。王诜在宗室中不受待见的理由,他也知道,京城里面传得很广,不过是宠妾欺妻四个字而已。蜀国公主性格据说很好,在宗室中很受尊重,王诜待她刻薄,自是不会受到待见。   而朝官们与驸马都尉的交往基本上也很少,瓜田李下的嫌疑总要避着。不过他跟苏轼关系不恶。   王诜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诗画虽是有名,但因为总在烟花里行,便与苏轼唱和往来,交情倒是很好……韩冈身子猛然间震了一下,脑中灵光一闪,该不会是去通风报信的吧?   苏辙正在南京应天府为官,从东京到南京,一来一回,用快马的话,正好一天一夜。苏轼要被提审入京的消息也是昨天快入夜的时候宫中传出来的,王诜作为驸马都尉,耳目一向灵通,早一步派人去通知南京的苏辙,让他赶紧与苏轼联络,当是不在话下。   御史台派去捉苏轼的人刚刚南下,只要苏辙的人走得急,纵使不能借用朝廷的驿站,但早一步通知到苏轼应当还是有很大的机会。   可早一步又能如何?最多也不过是可以烧掉被弹劾的罪证。   回到家中,王旖和周南素心云娘她们正坐在一起说话,见到韩冈终于回府,连忙起身行礼。   “官人喝了酒?”严素心随口说着,接着就给韩冈端上了醒酒汤,有点烫,却不影响入口,温度恰到好处。   “正在说什么呢?”韩冈坐下来随意地问道。   王旖有几分好奇:“听说朝廷派了人去湖州,要捉苏轼回京审问,官人是不是真的?”   “哪里听来的?”韩冈反问。   闺阁中的消息传递,总比宫中慢半拍,可这一次,王旖的时间并不比朝堂上要慢。韩冈心中有几分疑惑。   王旖看出了丈夫心中的疑惑,连忙解释道:“方才六婶婶来了,正好提及此事,还说了苏轼不少好话。”笑了笑,“她也是喜欢大苏的诗词文章。”   王安礼在家中排行老六,如今在京城中应付差事。兼了好几个职位,从开封府判官,到权发遣提举三司帐司勾院磨勘司、此外还有直舍人院和同修起居注的差事。身兼四差遣,王安礼每天总是忙得跟陀螺一般转个不停,与韩冈的清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还有吴判官方才派家人来送信,说是请官人闲暇时,过府一叙。”   吴衍与苏轼是有些交情的,韩冈清楚这一次邀请,多半是为了苏轼。   韩冈也想救苏轼,但眼下还没有到那个时候,下台狱的官员什么时候少过,等苏轼进了台狱之后,再设法去保他的性命。   整件事事情闹得大了,就成了党同伐异的工具。韩冈觉得以当今天子的心意。应当不打算杀苏轼。   毕竟不是什么正事,只是出口气罢了。   如果只是敲打一下苏轼,没有什么关系,但弄成了文字狱……韩冈眯起眼睛想了想。其实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从来不作诗作文,一干公文、奏折,都是写熟手的,没什么破绽可以利用。对韩冈的政敌来说,与其依靠奏章来构陷自己,还不如在其他地方搜集罪证,那样花得精力还少一点。   不过这个头不能开,一旦开了先河,日后就不知道轮到谁倒霉了。朝堂上的都是聪明人,谁也不愿落到那样的结果。   “要处置苏轼,可以用别的罪名定罪,但文字入罪是万万不可。除了为夫,世上的文人哪个不写文章诗词?”   “官人你打算怎么做?”王旖急匆匆地问道。她很想知道自家的丈夫是准备怎么营救当世闻名的才子。   “找个机会韩冈会去跟天子说的,苏轼决不能以诗文入罪。但如果是其他的罪名,我就没办法了。”韩冈对身边的妻子们说,“不过眼下还来得及。就是看在章子厚的面子上也得救他一救。南娘,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好了,毕竟结果是好的,从结果上说,他也是帮了个忙。”   周南柔顺不过地说着:“一切都随官人的意。奴奴只要跟在官人身边就行了。”   “三哥哥要救苏子瞻?”韩云娘眼睛一亮,道:“苏子瞻名气这么大,诗文又做得好。三哥哥好好劝一劝天子,文曲星一般的人,不能杀的。”   韩冈抿着嘴,笑着摇头:“这话可不能对天子说,说了可是把苏轼往死里逼。文足以饰非,辞足以惑众。天子正恨他名声大呢!”   王旖、素心和周南都是先迷惑而后恍然,只是前后有别,只有韩云娘疑惑地歪着头:“三哥哥,那该怎么说?”   “天子重后世之名,往这方面说就行了。”见韩云娘还是一脸疑惑,韩冈就明说了,“苏轼自负才高而不得进用,腹中或有怨怼。但以言辞杀一儒士,不知后世会怎么看陛下?”   韩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有几分自得:“这样才能救苏轼!”   “这算是揣摩上意吧?”王旖突然笑着问道。   “咳!”韩冈呛了一口水,“人家养猫,不顺着毛捋,难道还逆着来吗?!该直言谏争的时候就直言谏争,该婉转曲言的时候就婉转曲言。为政当以结果为上,那等为邀清名,故意让天子难堪的官员,为夫可没兴趣学他们!”   关于苏轼一案,韩冈本是打算先看看再说,天子也许只是要出口闲气罢了。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说酸话的措大哪里都是,天子应该习惯了才是。都被恶心这么多年了,多苏轼不多,少苏轼不少,赵顼只是一时心头不痛快。   但现在看御史台的一封封弹章,是打算将苏轼的罪名钉死在怨望二字之上。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腹诽倒也罢了,说出来可就是自寻苦头了。尤其苏轼的名声很大,新作一出,天下传唱,讪谤之言也便一同流布天下。这么一来,一贯重视名声的赵顼,也不可能不怒火中烧。韩冈估摸着,苏轼这一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文章憎命达,苏轼再一次受责之后,文才也许还能更上一层楼。韩冈记得当年他还想让章惇传一句文王厄而演周易的话,只是那时候觉得有些太过幸灾乐祸的味道,故而就没说出口。不过从结果上看,这个道理是没有错的,出外数载之后,苏轼的诗文水平的确是大有长进。就如李白、杜甫,如果一辈子的高官显宦做着,绝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当然想归想,做归做,苏轼能不能在受责之后,文才一番磨砺更上一层楼,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或许对后世的意义很大——但他如果因文字而得罪,对每一个文官来说,都是个危险的信号。   韩冈不惧,不代表他的朋友、门人不惧,这一次,必须得伸手拉上一把。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三)   上元已过,年节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   湖州地处两浙,很快就要开始春耕了。农为国本,无论衙门里的官员,还是田地中的老农,这时候,都要忙起来了。   湖州城外的何山上,却还有一群人悠然自得的在一座凉亭内外或坐或立。   亭外围着一群衣着统一的家丁,再外围更有一帮穿着各色衣裳的闲人,都是在望着凉亭内,脸上尽是期盼之色。   而在亭中,两只火盆里面烧着木炭,火苗蹿得老高,滚滚热浪,驱走了亭中初春暮冬的湿冷。几名衣红服翠的妓女抱着琵琶笙箫散坐在周围,很是闲适地弹拨吹奏着,让轻柔的曲调从凉亭内传到了亭外众人的耳中。   “怎么还没有新诗出来。”   “苏学士已经进去好一阵了。”   “快了吧。”   人群中的议论,也随风穿了回来。   亭中的火盆边,两名中年男子处在所有人的中心处。   其中一人,留着三缕长须,笑道:“子瞻此一出,直如卫玠,恐被世人看杀……”   另一个留着一脸大胡子,拍着自家的肚子,“苏轼榔槺粗笨,最喜吃肉喝酒,可没那般娇贵。”   “也是子瞻如今文名传天下,才会惹得世人追随身后。”   “却似腐蝇逐臭肉。”   苏轼跟着接了一句,两人眼神对上,顿时一阵哈哈大笑。   现任湖州知州苏轼,拿着柄玉如意在手上轻轻敲着:“去岁曾携友挟妓共游何、道二山,道中遇风雨,憩于贾耘老溪上澄晖亭中,随兴命官妓执烛,画风雨竹一枝于壁上,并题诗一首:更将掀舞势,把烛画风筱。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嫋。此一篇,当为任官湖州数月以来第一。”   “美人为破颜,正似腰肢嫋。”坐在苏轼对面的中年人一笑,“子瞻其时兴致不浅啊……可惜王巩未能与会,诚可惜哉。”   苏轼手中玉如意一停,看着王巩:“不得定国相唱和,苏轼也是觉得不甚圆满。”   “王巩捷才不及子瞻,明日当敷衍一篇出来相和。”王巩在亭中远眺山下的田地,田中已经有农人赶着耕牛在犁田了,“眼下过了上元节,州中也该忙起来了,王巩过湖州,却耽搁了子瞻的公事。”   “定国来湖州,却是便宜了苏轼。”苏轼呵呵一笑,举着玉如意一挥远水近山,“我正病湖州山水,定国即来,正好可以下定决心告病数日。至于州事,交由通判祖无颇暂摄。”   “州厅、倅厅向来不合。尤记昔年钱昆求补外郡,人问其所欲何州,只云:有螃蟹无通判处即可。子瞻能放手州务,倒是比钱昆阔达多矣。”   苏轼放声大笑:“孟轲有云:‘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湖州巨室如今各安其分,苏轼又何须劳形于案牍之上。”说着一举玉如意,“定策安民,州将之任。至于琐事细务,交予通判又如何?”   王巩叹道:“若天下军州帅臣皆如子瞻一般豁达,国事早已定矣。”   “苏轼之才尚不足论。岂如定国,巨室世臣,家学渊源,若出而治世,何愁世事不定?”苏轼长声曼吟道:“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   这是孟子见梁惠王时的谏言,王巩摇摇头,叹息道:“不如当朝诸臣能得天子垂顾。”   “此辈何足论?”苏轼毫不客气,“平居无事,商功利,课殿最,定国诚不如新进之士。至于缓急之际,决大策,安大众,呼之则来,挥之则散者,惟世臣、巨室为能!”   王巩的祖父是真宗朝的名相王旦,父亲是仁宗朝的名臣王素。曾祖王祐也是太祖太宗朝的重臣。王祐封了晋国公,王旦封了魏国公,王素以工部尚书致仕,熙宁六年病逝,得赠谥号“懿敏”。王巩是元勋世家,正是属于苏轼所说的世臣巨室的行列。   王巩眼睛笑眯眯,却是摇头,说着当不起、不敢当。   “如何当不起?”苏轼道:“嘉祐时,苏轼初识识懿敏王公于成都,其后从事于岐州。方是时,西虏大举犯边,边人恐惧,军不堪用。但一闻懿敏公将至,西虏随即解兵而去。公至,不过设宴犒劳而已。使新进之士当之,虽有韩信、白起之勇,张良、陈平之奇,又岂有懿敏公不劳军民,坐胜默成之功。”   王素当年什么都没做,只是正好撞上了西贼解围而已——甚至还不能说撞上,党项人抢得心满意足离开的时候,王素还没有到任,但人嘴两张皮,想推功于王素,苏轼有足够的才气做到。   苏轼说着,就站起身,“取纸墨笔砚来!”   随行的伴当就等着这一句话,在亭中架起了桌,铺上了纸,磨好了墨,将笔递到苏轼手中。   苏轼拿着笔饱饱地蘸了墨汁,回头对走过来的王巩道:“吾有一真赞,追奉懿敏公于九泉之下。”   随即落笔,一行行草书龙飞凤舞,出现在纸面上,苏轼的书法天下知名,文章更是冠绝当代,王巩凝神细读。   “堂堂魏公,配命召祖。显允懿敏,维周之虎。魏公在朝,百度维正。懿敏在外,有闻无声。高明广大,宜公宜相。如木百围,宜宫宜堂。天既厚之,又贵富之。如山如河,维安有之。”   王巩扬了扬双眉,眼中满是喜色。只有苏子瞻的文字,才配得上他的父亲。   苏轼运笔如飞:“彼窭人【穷苦人】子,既陋且寒。终劳永忧,莫知其贤。”   王巩微微一笑,更是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那等小门小户的出身,狗苟蝇营而已,虽不为无用,却非是定国的贤才。   “易不观此,佩玉剑履。晋公之孙,魏公之子。”   最后十六个字一气呵成,苏轼抬手掷笔,直起腰哈哈一笑。   王巩通览一遍:“子瞻之誉,王巩本不敢受。唯论先人之德,不敢推拒……”   他喜滋滋的,将苏轼即席写下的赞诗读了一遍又一遍。   凉亭中,几名妓女轻挥丝弦,将苏轼为王巩之父王素所写的四言赞诗半吟半唱了出来。   苏轼此时兴致正高,看了看面庞丰泽、皮肤光滑、保养得甚好连眼角都不见鱼尾纹的王巩两眼,“苏轼又有一篇赠与定国。”   随即落笔,“温然而泽也,道人之腴也。凛然而清者,诗人之癯也。雍容委蛇者,贵介之公子。而短小精悍者,游侠之徒也。人何足以知之,此皆其肤也。若人者,泰不骄,困不挠,而老不枯也。”   很快,这一篇真赞也被妓女唱了出来。   “看到没有,这才是做官。”一个执掌蒙学的乡儒拍着弟子的脑袋,“好好读书,日后考中进士当了官,也能如此!”   “苏学士这两日告假携友重游何山,果然有佳作问世。”   苏轼仅是直史馆,尚不到侍制一级,离学士更是有千八百里,但外面的百姓却都是一口一个学士。   毕竟文曲星下凡……   苏轼在湖州不过数月,从秋至冬而已,山山水水都逛了一遍,已经有了几十篇诗词出来了。一篇即出,立刻就是城中传唱。   而在州衙之中,也无人称他知州,而是直史——苏轼文名广布天下,怎么能不以文学之职称呼?   但通判祖无颇就没那么高的声望了,苏轼在城外名胜之地吟诗作对的时候,他还在倅厅里埋头于公事之中。吃了一半的午餐放在一边,手上的笔始终不停。   案头上的公文堆得老高。年节刚过,湖州治下州县被耽搁下来的公事,一下呈了许多上来。而知州苏轼则是请了病假,和来访的朋友出去游山玩水。湖州衙门中的大小事务,也就全压到了权摄州事的祖无颇身上。   祖无颇一封封地批阅着公文,他的亲信幕僚,领着两名抱着账册的小吏进了厅来。   到了祖无颇身边,幕僚低声说道,“通判,刚刚过了上元节,州中公使钱已经去了两成。寒食、端午都少不了设宴祠神,若是再这样下去,恐不及年中便会用尽了。”   “反正之后会有人请他。”祖无颇头也不抬地说道,“苏直史在杭州任通判三年,视其为酒食地狱,吃喝之事,勿须为他担心。”   幕僚脸上现了急色,他哪里是为知州下半年没钱游宴着急,州中的公使钱可不仅仅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这时忽然听见厅外一片声,“回来了,回来了!直史回来了。”   祖无颇抬头看了看天色,还不黄昏,略感惊讶:“今天还真是早。”   “好像是苏直史的兄弟从南京派了人来。”幕僚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好像有什么急事,前脚进了后院,后脚里面就派了人去寻苏直史了。”   祖无颇放下笔,“莫管他人家闲事。”说着,便出厅迎接知州“病愈”归来。   从侧门进院的苏轼一行人脚步匆匆,感觉上都有些慌慌张张的。尤其是领头的苏轼,像是失魂落魄一般,全然没了旧时的闲雅。若在往常,如何会如此有失士大夫风范?   祖无颇心中疑云大起,心中揣测着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难道是小苏有什么不测?   猜测归猜测,亟待处置的公事却仍是少不了要向苏轼禀报,“直史,昨日衙中收到漕司公函,命州中督设保赤局,专一管勾种痘之事。种痘的痘苗将在二月初送抵州中。治下各县需遣人来州中学习种痘之事,最晚要在五月之前在各县中开始为百姓种痘。”   “此事由公方你全权处置。”苏轼很是不耐烦说了就走。   祖无颇还想说话,可苏轼已经大步流星的,转眼就进了知州一家居住的后院。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四)   湖州通判铁青着脸站在院中,他没想到苏轼会如此无礼。   祖家也是书香门第,代代有进士。祖无颇的族兄祖无择可算是当世名臣,资历极老,仁宗时都做到了权知开封府。只是运气不甚佳,由于当年与王安石同做知制诰时留下的龃龉,十年来别人的官越做越大,祖无择的官则是越做越小。但祖无颇依然不是苏轼可以无礼的对象。   祖无颇的幕僚这时走了过来,附耳低声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否则苏子瞻必不致如此失态。”   “失态……”   祖无颇念着这两个字,神色也缓了下来。若真的是苏家里面出了什么大事,苏轼方才的失礼也算不得什么了。人这一世,都会有这个时候。看向内院屏门的时候,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同情之色。   “保赤局的事,既然苏直史已经交予无颇全权处置,那就立刻转发漕司公函去县中,想必不会有哪一县会在此事上拖延。”   幕僚点头应下,随即便笑道:“肯定不会有人敢拖延,此事拖上一天,治下的百姓都能把他吃掉。说不定,还不待催促,就派了人上来。”   祖无颇叹了一口气:“要是夏秋上缴税赋时,他们能一半痛快就好了。”   幕僚摇着头:“善财难舍啊……”   宾主二人说着闲话,就准备回通判理事的倅厅去。还有一堆公事等着要办呢。   可衙门正门外,这时候却又传来一阵喧哗。门前司阍的衙前随即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京里派御史来了,说是苏直史犯了事,要从中门进来。”   “中门?!”祖无颇脸色大变。   州衙的大门有三扇,从来都是只开边门供人行走,就是知州、通判,平常也是走边门。正中的主门,也只有新知州上任,还有元旦祭礼、立春鞭牛等仪式才会打开。当然,朝中来人身负如宣旨这样的重大使命时,也会要求大开中门。   如果没方才苏轼慌慌张张的样子,说不定祖无颇还能以为是苏轼得了圣眷,将要被大用了。但现在看来,肯定是噩耗。   心知来人多半身负皇命,祖无颇不敢耽搁,连忙派了人去大开中门,将来使迎进了州衙。   来使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立于庭中。双目阴寒,左右顾盼。他身边有两名伴当护持,都是白衣青巾,腰悬铁牌,只要对京中官场稍有了解,便知他们的出身,正是官员中人人闻之生畏的御史台——是御史台的台卒!   听到消息,州衙中的大小官吏,除了苏轼之外,全都出来了,领头的祖无颇战战兢兢,虽知今天的事多半跟自己无关,但看见乌台中人,心中还是免不了发慌。   只听一名台卒厉声喝问:“监察御史里行、太常博士皇甫僎在此,知州苏轼何在?!”   内院没有动静。   再问,还是没动静。   一众官吏的眼睛都望向了祖无颇,祖无颇无奈,出列道:“知州近日因病告假。”   “还请去催一催!”台卒吩咐道,“抬也得抬来!”   祖无颇抬眼去看皇甫僎。京城来的御史连个正眼都不给,丝毫不加理会。   湖州通判暗叹了一口气,却只能听着台卒的吩咐,去敲后院的屏门。   黑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让祖无颇走了进去。黑压压一群人就站在屏门内,就连苏轼也在其中,人人面色如土。   “究竟是出了何事?”祖无颇问道。   苏轼惶惶不安,“不瞒公方,是御史中丞李定弹劾苏轼讪谤朝政。方才才得了舍弟子由的急报,谁料想现在人就到了。”   祖无颇听到缘由之后,反倒一点也不惊讶了,讪谤朝政这件事,没有才是怪了。叹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须出见之。”   “啊……说得也是。”苏轼全然没了主张,抬脚就要出去。   “直史……衣服!衣服!”祖无颇连忙提醒。   苏轼低头看,穿在身上的还是出外游玩的便服。摇摇头:“既有罪,不可穿朝服。”   “未知罪名,仍当以朝服见。”祖无颇提醒道。   “……多谢公方提点。事发仓卒,苏轼已经乱了方寸。”   苏轼随即依言换了朝服,手持笏板出去见京城来使。在他身后,祖无颇一众官吏左右排开。   可等到苏轼一众站在面前之后,皇甫僎却不开口,如鹰如狼的眼神扫视着湖州上下官员,像是在搜寻着什么。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御史台台卒,也同样默不作声。如此作态很是奇怪,让每一个在场的湖州官吏的心中,都越发的不安起来。   苏轼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虽说得了弟弟苏辙的通报,但苏辙本来就是听了王诜的急报,加上王诜和苏辙都不敢留下文字,只让人传话,中间经过一番周转,早就面目全非。加之几千里匆匆赶来送信,任谁只会往重里去想。   其中一名台卒手上,攥着一根尺许长,如同棍状的东西,外面用青色的锦缎打着包裹。可能是写着诏命或是牒文的卷轴,但那样的形制,也可能是匕首——不少人心中都有了同样的猜测,该不会是赐给苏轼自裁用的吧?   苏轼脸色灰败,持笏的双手都在颤着:“苏轼自来疏于口舌笔墨,着恼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敢辞,乞归于家人诀别。”   后面的祖无颇心神一松,他看不见苏轼的脸色,只道苏轼心神终究还是恢复了清明。   不先把皇甫僎的底细探听明白,说不准就是曹利用被杨怀敏迫死的结果。这么放低姿态地一问,皇甫僎怎么都该回答了。   皇甫僎也的确不好再装哑巴,简短地回答道:“不至如此。”   终于让皇甫僎开了口,下面就该追问到底是什么罪名,准备如何处置了。可祖无颇几乎将苏轼的后背用视线烧个洞出来,也不见他的上司再问上一句。   祖无颇忍不住了,出头道:“大博奉命出京,必有被受文字!”   皇甫僎眼神一下又尖锐起来。   这句话分明是警告!湖州通判用本官官阶,而不是监察御史里行的差遣称呼他皇甫僎,分明是在警告,在场的知州、通判,品阶皆在他之上,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低品官员。   上下打量了祖无颇好一阵,皇甫僎语气阴森地缓缓问道:“君乃何人?”   祖无颇只当是同僚间的通名,拱手行了个礼:“通判祖无颇,如今权摄州职。”   皇甫僎又盯了祖无颇两眼,探手向后一招,台卒心领神会地将青绸包裹递给了他。   青色的丝绢一层层地打开,露出来的东西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不是匕首,也不是绫纸做底的诏书,素色的纸背仅仅是普通的牒文。而内容更是让人放下心来,只是寻常的追摄行遣而已,不过是以苏轼以诗文讪谤朝廷,提他入京审问罢了。尽管性质依然严重,但总算比赐死什么的要好得多。   苏轼浑浑噩噩地低头领罪,当场脱了衣冠。   苏轼认了罪,湖州便以祖无颇为首。暂摄州事的差事眼见着要做上好几个月,暗叹了一声,祖无颇上前对皇甫僎道,“御史远来辛苦,在下这就命人安排食宿,权且少待。”   “不必劳烦。”皇甫僎冷然说着,一个眼色过去,两名台卒就抖开一条素练,将苏轼的双手给绑了起来。   庭中一片哗然,祖无颇也惊问道:“这……这是为何?”   “身负上命,岂敢耽搁片刻?皇甫僎这就要回京复命。”   皇甫僎转身就走,两名台卒用力扯了一把手上的素练,苏轼被拉了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跟着去了。   内院的屏门中开,在里面听消息的苏轼妻儿跑了出来,哭喊着要跟上去。   苏轼的续弦王闰之抱着小儿子苏过,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同追在后面,滕妾仆婢一起涌了出来。苏家的侍妾以美貌著称,向来为同列所钦慕,但现在也没有人去多看她们两眼。皆是望着苏轼踉跄远去的背影,陷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情绪之中。   王巩也跟着王家的人,脸色惨白,整个人都是呆滞的。苏轼因诗文出了事,跟他相唱和的朋友恐怕也讨不了好去。   此时消息已经传到了外面。   苏轼喜欢游宴,带着妓女和乐班,湖州境内的风景名胜处处都有了他的足迹。一听说苏学士要设宴作诗,有空的都跟过去凑趣。   几个月下来,苏轼的名气在湖州大得没边,诗词一首接一首,城中百姓也都喜欢听苏学士的新词。这时知道苏学士被朝廷捉了去问罪,一时都赶了过来,却没人敢挡着皇甫僎的路,只能目送苏轼被一步步地拉向城外,许多人都眼中含泪。   在一片混乱中,只有祖无颇还保持着清明,先一步拦着苏家的人。   “得派人跟着直史。”祖无颇提醒道,眼睛看着苏轼的长子苏迈。   苏迈立刻就领会了祖无颇的用意,回身就对王闰之辞行,“娘,孩儿跟着父亲大人在旁随侍,必不叫大人有失。”   王闰之擦着眼泪,匆匆忙忙地点了两个平日里用得惯的仆人,“你们跟着老爷和大郎,好生服侍。”又忙叫人回去收拾衣物和银钱,要让苏迈带着。   苏家上下忙忙乱乱一阵,当苏迈带着人跟上去时,苏轼已经被绑着双手拖到了官船上。皇甫僎竟然当真是一点不肯耽搁,当天就要往京城去。   跟在后面,见着御史台台卒拉一太守如驱犬鸡,祖无颇不寒而栗,而皇甫僎最后投过来的深深一瞥更是让他心底发冷——   这件案子小不了,可别把自家栽进去。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五)   将近黄昏的时候,审官西院衙门终于变得清静起来。   来往的人流稀稀落落,只有提前一步回家的官吏脚步匆匆。隔壁御史台的乌鸦在叫着,给暮色下的宫院,平添了一分萧瑟。   审官西院负责大使臣的考课选任。横行以下、小使臣以上的中阶武官——大略是正从七品的诸司使、诸司副使——他们的铨选和考核,都是由审官西院统管。   虽说比起管理低阶武官的三班院,在审官西院候阙的武官人数要少上许多,诸司使、副使们轮不到一个好差遣的几率也小得多。但毕竟是主管人事的衙门,寻常时便是人来人往,仅仅是不会争先恐后而已。   “快打申时三刻的鼓了吧?”叶涛有些不耐烦了。他和沈铢已经约好了去喝酒,就等着鸣鼓放衙。   “今天是晚了一步,让陈三、李九先走了。我若是再一走,李判院面皮须不好看。只能等暮鼓了。”   沈铢是审官西院主簿,不过他还兼着国子监直讲一职,与他对坐约同喝酒的叶涛份属同僚。而且两人还是亲戚。沈铢之父沈季常是王安石的妹婿,叶涛更是王安国的女婿。但他们两个跟另一位王家的女婿却没有什么来往。   叶涛毫不避讳地翻着沈铢桌案上的公文,随性问道:“伐夏的将帅已经定下来了?”   对于叶涛乱翻写满了军国机密的文件,沈铢视而不见,完全没当回事,“到今天才定下来。河北和京营的将帅多少人都争着要去陕西,要不是王相公坚持必须由经过战事的将校统领,还不知道要拖到哪一天。”   “那些个武夫,眼里就只有杀人放火博功赏。”   “谁说不是?但争到最后,还是从东京调了七个将三万九千步骑去陕西助阵。”沈铢道,“王相公也不敢将京营开罪得太狠。”   “三旨相公能有多大胆?”叶涛冷笑了一声,随手就拿起了一份公文来看,“还是王中正领熙河兵马、高遵裕领泾原、种谔领鄜延?”   “这三人自然不会变。”沈铢将手上的公文一边翻一边签名画押,“王中正统帅熙河秦凤两路兵马;高遵裕是环庆兵马副总管,领一路兵马,而苗授权摄泾原、听命于高遵裕;种谔在鄜延;李宪不及王中正,战绩差了一点,但在征伐交趾的时候也捞足了好处,领着高永能和折克行出兵河东。六路齐出,合攻西虏。”   叶涛丢下了手上的公文:“三十万大军,可号称百万了。”   “秦凤、熙河共计五万步骑加三万蕃军;泾原五万;环庆路是高遵裕统领,他把南面永兴军路【长安】的兵都要到了手底下,总计八万七千步骑;鄜延本属有五万五、京营的七个将也一并归入种谔帐下,几近十万;至于河东,加上折家的一万,则是出兵六万。”沈铢如数家珍一般,将各路出兵的兵力向叶涛报上:“你说总数多少?”   叶涛屈指心算了半天:“这不快四十万了。”   “嗯。”沈铢点头,“总计三十五万正兵。后面还有差不多同样数目的民夫,十万余牲畜,两万余大小车辆,为大军提供粮草。”   叶涛随手又拿起另一份公文,漫不经意地问道:“差不多一百万张嘴,谁管得过来?!”   “秦凤和永兴军两路转运司统辖。鄜延、泾原、秦凤、环庆四路权置随军转运司。加起来看着是多,可各路归各路,总不至于会饿死。”沈铢左手一握拳,道:“六路并进,当能一举灭贼。”   叶涛都没听到沈铢在说什么,他看着手上的公文,惊讶得张着嘴:“这个赵隆是前两年跟着王中正那个阉宦去蜀中的赵隆吧?怎么都升到了东染院使,领熙州州务了!我看他这家状上,年纪还不到三十!”   “王中正好福气,是福将,跟着他,当然有前程。”沈铢抬头看了看叶涛拿在手上的公文,就冷笑,“记得种谔之父种世衡,当时号为名将,在关西与狄青并称,终其官,也不过一个东染院使。”   叶涛从眼睛里透着羡慕,但撇下的嘴角好像是在不屑,“名将打了一辈子的仗,都不入横班。小小一个敢勇跟对了人,偏能鸡犬升天。”   “也是命数。”沈铢道,“种世衡的命数不及狄青,也不及他的儿子。”   “说到有福,王中正还真是福将,好像就没败过。”叶涛又道。   “败过一次,是当年进筑罗兀一役。”   “那不关他的事吧?”叶涛反问道,“不是说本来就要撤军了,只是被梁乙埋领着十万党项军咬住,没办法脱身。可王中正去了之后,就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得了一个斩首数千的大捷。”   “所以说是命数啊。”沈铢摇头叹着,“韩子华攻略横山,他奉旨去罗兀城,正好给他撞上了,天子说他是为国不惜己身。到了河湟开边,王韶、高遵裕失去音信,韩冈硬挡着圣旨,王中正帮了韩冈一把,最后王、高回师,又得了一个勇于任事的评价。而后平了茂州之乱,便被称为内侍中知兵第一,跟着去了交趾的李宪都不如他。”   “谁说不是呢?”叶涛不知想起了什么,深有感触地叹着,“王中正真的是运气好。去年福建剧盗廖恩作乱,官军几次围剿不得。小弟乡贯龙泉,家中正好受廖恩之扰,福建的几十个巡检司的巡检、都巡检,全都引罪去职。最后天子没办法,钦点了王中正去领兵平乱。谁想到刚刚抵任,廖恩就归降了。”   福建近年出了个剧盗廖恩。说是剧盗,也就百来名喽啰而已。若在陕西,一个巡检带着土兵就能给灭了。可换做是兵力不振的南方,福建一路都给闹得地覆天翻。最后路中实在奈何不了他,只能奏请朝廷发兵。天子遣了王中正去。当时还有人反对,谁想到王中正领军方至,廖恩就立刻跑来投降了。   没打上一仗就赢了,当然不能说是王中正的能力出色,叶涛也不觉得是王中正的名声有多大,将廖恩给吓得跑来归降,分明是老天帮忙,让王中正捡了个大便宜。   “对了。”沈铢放下笔,“说到廖恩,这两天从三班院传来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叶涛将赵隆铨叙公函丢到了一边,很有兴致地问着。   “廖恩不是降顺了吗?所以他便被授了官职。今日来京中三班院缴家状,好得个差遣回去。”   叶涛嗤笑一声,“得了官身,也是个贼。”   “致远你是知道的,家状的文字立有定式。廖恩的家状是这么写的,‘自出身历任以来,并无公私过犯’。”   叶涛顿时放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连声道:“好个‘并无公私过犯’,好个‘并无公私过犯’!”   沈铢没笑,他摇头,“这还不算好笑。跟廖恩同时在三班院缴家状候阙的官员还有不少,其中就有一个出身福建的。你可知他递到三班院的家状是如何写的?”   叶涛笑声收止,擦了擦笑出泪水的眼角,“是怎么写的?”   沈铢双手抓起桌上公文,装着在读:“‘前任信州巡检,为廖恩事勒停。’”说着便忍不住笑,“两人一前一后,同在一天都来三班院等差事,致远,你说此事可笑不可笑?”   叶涛这一次却没笑了,摇头叹道,“官亦官,贼亦官。官即是贼,贼亦是官。”   沈铢收起笑容,将纸笔一丢,叹道,“如今两府诸公,可都不在乎这点小事。”   正说着,就听见外面的暮鼓声响起,终于到了下班放衙的时候了。   沈铢和叶涛随即起身。沈铢先去了正厅,与审官西院众僚属一起向两位判院行过礼,便和不耐烦的叶涛一同向外去。   沈叶二人急着离开,脚步匆匆。走在两人身前,还有一个个头不高,却健壮如磐石的身影。   那个矮子身上的衣服并非官袍,在皇城中,就是亲王也得好端端的穿上公服,只要有官职在身,没人能微服而行。一看就知道是个没有官职的布衣。但几名武官一见到他,不是立刻让到一边,就是上前问好。   趁着那人和几名武官停下来说话,叶涛和沈铢超了过去。   在擦身而过时,叶涛用眼角瞥了一下,是个满面虬髯、相貌有几分狰狞的汉子。但围在那汉子身边的几名将校,却无一例外地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   向前走了十几步,叶涛方低声问道:“那是谁啊?”   “致远应当听说过他的名号。”沈铢顿了一顿,“是大名鼎鼎的王舜臣啊!”   “就是那个杀良冒功,被夺了官职的王舜臣?”叶涛忍着没回头:“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奉承!”   “听说当年韩冈微贱之时,遭逢厄难,是他救了韩冈一命。而且眼下他还是种家的女婿。与王中正和高遵裕都有几分交情,在王韶、章惇面前也能说得上话。要不是有这些靠山,以他谎报、杀良、欺君的罪名,十个脑袋也该砍了。”   叶涛顿时愤然:“这等庸鄙武夫,不依律处断、以儆效尤,已经是朝廷的宽贷了;竟然还敢呼朋唤友地出没于审官东院中,真当三尺剑斩不得他!?”   沈洙报之一笑,“武夫不就是如此,贪功好利,还能指望他们清正廉洁不成?”他笑了一声,“这边一个犯事被夺官的已经进了京,过几日还会有另一个犯事被夺官的也要进京城了。”   “苏子瞻?”叶涛胆战心惊地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乌台,门前的槐树上,一群乌鸦正在盘旋,“算了,不提此事了。不要让龚深父【龚原】久等。”   “恐怕深父兄当是急了,耽搁到了现在。”沈铢加快了脚步,“国子监里的事,今天得商议个对策出来,总不能任人摆布。”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六)   叶涛的脚步也快了几分。   这几天,由于国子监中有人首告监中教授、直讲为人不正,收受学生馈赠,并以贿赂升不合格的学子入上舍——三舍法已经在国子监中推行,两千多名学生分为外舍、内舍和上舍,要想升舍都必须参加考试,而升到上舍之后,就有机会直接授官,差一点的也能直接参加殿侍或是省试。   已经是相当于进士科举的太学三舍升迁考试出了贿案,结果当然是天子震怒,命御史台彻查。御史台的穷究让每一位在国子监中讲学的官员都变得战战兢兢,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收过学生礼物的。   但叶涛觉得很委屈,他边走还边抱怨:“不过收点瓷器、竹簟和茶纸而已,就是夫子也是要收束脩。”   “正如致远所言。即有师徒之份,往来便是人情。怎么能以赃论处!?”沈铢咬着牙,“这哪里是不通人情,实在是御史台想弹劾人想疯了。”   ……   王舜臣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同僚。   尽管他现在被夺了官身,但人人都知道他的靠山了得,只要这一阵风声过去,随时都能够起复。   而且跟他兄弟相称的韩冈,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过两年随口在天子面前提一句,官复原职也是等闲。   所以王舜臣,人人都想来个“雪中送炭”,以便跟王舜臣背后的韩冈、王韶和章惇拉上关系。抱着这几条大腿,日后飞黄腾达也不再是梦想。   可有谁知道,王舜臣都怕往韩冈家里去。自己做下的蠢事,到了三哥面前,少不了要劈头盖脸地挨上一顿训斥。   犹豫不定地一步步挪出了宫门,王舜臣带在身边的伴当身旁,还站着两名身穿赤色元随袍服的汉子,都是韩冈家的人。   昨天还在东京城西的八角镇上,韩冈就已经派了人在等。一直陪着自己到了宫城,眼下想不去拜见韩冈都不可能。   见到等候的目标终究还是出来了,几人牵着马一起迎了上来。   王舜臣暗叹了一声,知道肯定跑不了,干脆就认了命。一咬牙,凶悍之气充斥胸中。难道还能砍头不成,不过是一顿训斥而已,怕个什么!   上了马,跟着韩家的家丁一路来到韩府。   从门口的司阍到院中奔走的家仆,见到王舜臣,都上前行礼问安。韩冈和王舜臣以兄弟相称,在韩家,王舜臣也能当半个主人。   王舜臣却也不敢多耽搁,穿过还在整修之中的几进院落,被领着一路来到位于后花园中的书房里。   韩冈正在书房中,读着手中的一封信,双眉紧锁,眼中也有几分凄然。   “小弟拜见三哥。”王舜臣进了书房,就跪下来磕头,砰砰地就磕了几个响头。   韩冈没让王舜臣起来,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你可知道这封信上说了什么?”   王舜臣有些愣,莫名其妙怎么能猜得到。摇摇头,“不知道。”   韩冈眼中戚色更浓,声音低沉:“王资政病得重了。秋天的时候也不知在哪里染了疫气,肚腹上生了毒疮。冬天好了些,但过年时却又一下转重了,这个春天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王舜臣闻言一下跳了起来,惊叫道:“王枢密快不行了!?”   韩冈闭了一下眼睛,旋又睁开,叹道:“应当能吉人天相吧。”叹了几声,他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你我二十岁不到就得了官,都是借了王资政的光。你我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嫉妒者有之,憎恨者有之,如何能糊涂得做下此等蠢事!”   “俺也知道错了。”王舜臣并不争辩,低着头,“幸好三哥你比俺聪明,没有做了错事出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也是在风尖浪口之上,一举一动还不是被多少人盯着!”   “可惜他们都奈何不了三哥你!”王舜臣摸摸脑袋,“也就是俺太蠢了,学着三哥你做事做人,就没这一次的事了。三哥你放心,吃过这一次的亏,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见王舜臣态度诚恳,韩冈也算是满意,放了他过关:“记得这句话就好。”又问道,“早上就进了皇城,中午也没吃吧?”   总算是过了关,王舜臣这一下子就放了心下来,笑道:“一天两顿也能过活,中午一顿少了也无所谓。”   韩冈起身,“先去吃饭,酒也帮你准备好了。”   王舜臣搓着手,紧随在后,喜道:“还是三哥了解俺。”   在小厅中,韩冈先招了妻妾儿女来拜见了叔叔,等一通礼节过后。韩冈和王舜臣才坐在一起,围着一桌酒菜,一边吃喝,一边说话:“这一次伐夏之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王舜臣一口将杯中酒喝光,抹了一下挂在胡须上的残酒,目光灼灼:“三哥知道俺的性子。总不能看着将功赎罪的机会在眼前飘过去。就是去做个阵前冲锋的小卒,也是甘心。”   不出意料的答案,韩冈叹了一声:“我已经给王中正写信去了,让他把你要过去。”   王舜臣眼睛一亮,惊叫道:“当真!?”   韩冈提着酒壶给王舜臣倒酒:“王中正的脾气你也知道,好名好利,只要你能帮他挣名挣利,许多事他还都能帮你担着。”   “多谢三哥。”王舜臣郑重其事地端起酒杯,向韩冈敬了。然后问道:“是要小弟去秦凤还是熙河?”   “王中正此次领两路兵马,但人不可能分成两个。只会是坐镇秦凤。赵隆跟着他在茂州立功,最是亲近。还有个刘昌祚,在秦凤做副总管,你去秦凤,没多少机会。”   “熙河路啊……”王舜臣脸上的喜色有些淡了,论起离兴灵远近,自然是秦凤近,熙河远,但他旋即又振奋起来,“熙河就熙河,不会比在秦风的赵隆走得慢。”   韩冈深深地看了王舜臣一眼:“环庆、鄜延、泾原、秦凤,此四路设立百年,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就是一名十将、都头,都有可能跟总管、钤辖牵扯上关联。即便是种子正,也不能说在鄜延一手掌控全局,他也要妥协、退让,也有许多人要照顾,不会给你多少机会。但熙河是新辟,真正得用的将校就那么几人,你又是熟门熟路,只要调动熙河路兵马,少不得你的机会。”他说着又摇摇头,“当初就不该让你调去鄜延。”   王舜臣脸有惭色,其实那本是他看着熙河没有仗可打,所以才跟种谔一拍即合。他振奋起来笑道:“去熙河路也成,先把兰州拿下来。”   “兰州有禹臧花麻里应外合,当能一鼓即下。”韩冈完全不担心禹臧花麻会反复,一年几十万贯的利益,早就让禹臧家和熙河路各家人马紧密联系了起来。他瞧着王舜臣:“挣些功劳,官复原职不难。”   王舜臣纵声大笑道:“只是官复原职可对不起三哥你帮得俺这么多忙。这一回,俺拼了这条命,把兴庆府给打下来!”   韩冈脸色冷了下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眼神盯着王舜臣,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论远近,秦凤、泾原两路离兴庆府最近,一直向北就行了。论资望,种谔、高遵裕,哪一个王中正都压不下。”韩冈声音清冷,“你能比秦凤、泾原的兵马更快赶到灵州,种谔、高遵裕要熙河兵马做偏师的时候,王中正敢出面挡着?!”   他质问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严厉:“几十万兵马都往兴灵赶,你确定你能抢先吃到最大的一份?!”   王舜臣不是笨蛋,相反的,只要没被利益冲昏头脑,他绝对能算是个聪明人:“三哥的意思是……”   “往西去,将河西的凉州占下来。”   “凉州?……”王舜臣皱起眉,“能打下凉州,省得去灵州跟人争抢,倒也是好事。可朝廷肯答应吗?王都知也不一定能答应。”   “一块大饼六家相争,你力气不大,脚程不快,真要去抢,落到你手上就剩了饼渣。而河西的这块饼虽小,却是一家独吞。王中正该知道饼得拿到手才是自己的。”韩冈指着桌上的碗碟,权当作关西的地理,“兴灵危急,河西的党项兵马全都要往回调,正好是空虚的时候,只要一支偏师打下洪池岭,河西就在掌中,王中正当能舍得这一部人马。”   “三哥你已经写信跟王都知说过了?”   “你也知道,我是反对出兵兴灵,太过冒险了。现在让熙河路向西夺占河西,说出去是我的意见,最后结果就难说了……我不方便留人口实,由你传话,王中正能知道这是我的意思。”韩冈看了王舜臣一眼,“你若是不愿,三哥我就推荐其他人去了。你就在京城里多留个一年半载,我们兄弟也好多聚一聚。”   “三哥你也别吓唬俺,俺怎么可能不愿意?!”王舜臣提声道,他哪里甘心会在京城待罪,“三哥都为俺铺好路了,哪里还有二话。”   “其实你也可以放心。”韩冈笑道,“王处道那里我写过信了,他会帮着说话的。相信王中正不会误会这是谁的想法。”   王中正当初能在蜀中立功,平定茂州之乱,打先锋的赵隆当为头功,加上熙河路的蕃部,自己也能使唤得动,他等闲不会得罪自己。何况王中正过去的功劳,绝大多数都是从自己这里捡过去的,有过去的经验在,当会对自己的判断多信任几分。   王舜臣点点头,举杯敬向韩冈,心中的块垒俱去,他也就能放得下心来痛饮一番。   王舜臣在京中留了下来,等着王中正给天子的奏报抵京,而数日后,王中正的奏报还没到,苏轼则已经被押解抵京了。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七)   苏轼抵达京城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早。   韩冈还以为至少要到三月中旬以后,苏轼才会被押解入京城。谁想到御史台派去捉人的那一位,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捕快,手脚麻利,办事利索。算算时间,很可能都没在湖州歇脚,抓了人直接就启程返京了。   “苏子瞻甫进京城,就押去了御史台。看着阵仗,御史台中不是李定一人看他不顺眼。”   “天子是圣君,能洞烛下情,苏子瞻仅仅是发发牢骚而已,天子当不至于重责。”吴衍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一定相信,但他还是自欺欺人地对韩冈说着。   “希望如此。”韩冈见吴衍对有关苏轼的话题一番敷衍,也就识趣地不多提了。转过来问正事,“各路保赤局的情况怎样了?”   听了韩冈相问,吴衍精神一振,“北方各路转运司都有一名判官专一提举种痘之事。治下军州的保赤局,上半年都应该能设立起来。至于南方,厚生司中也已经派了专人带着痘苗去了各路。蔡元长刚刚领了命去江南,察访两浙、江南东西还有福建的保赤局事。”   “蔡元长去南方了?”   吴衍笑道:“蔡元长也是有点私心。他福建人,最是关心乡里。为了一个木兰陂,几次上书朝廷。”   韩冈看吴衍的样子,想来是被蔡京的表象给糊弄了。不过蔡京如此卖力,在厚生司中一任,赚到的功劳不会少。   又聊了一阵,吴衍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韩冈亲自送了他出门回来,就摇了摇头。   韩冈本以为吴衍会帮苏轼说两句话,或是请自己在天子面前帮着缓颊。吴衍跟苏轼似乎是有些交情,好像还有诗文往来。   但当初他不敢搏上一把,帮王韶对抗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最后与拓边河湟的盖世奇功失之交臂。这一次,他还是一样没胆子趟一下浑水。   不知这一次,苏轼的亲朋好友,有几个会出头帮他说话……韩冈倒是不怎么看好。   坐下来没一会儿,去审官西院办事的王舜臣也回来了。   “今天回来还真够早的。”韩冈笑问道:“没跟人去吃酒?”   王舜臣咧嘴笑了两声:“三哥你也说过了,现在正是风尖浪口的时候。俺还想去阵前杀贼,怎么也要做出一副悔改的样子,这样三哥和王都知才能帮俺说话。”   “本来还想提醒你的,没想到是白担心了……早这样多好。”韩冈摇摇头,道:“王中正在战前可能还要回京一趟。他一人身兼两路,天子要耳提面命一番才能放心。到时候你正好可以随他一起回去。”   王舜臣立刻喜笑颜开,一迭声地说道:“多谢三哥,多谢三哥。”   韩冈叹了一口气:“你也别急着谢。王中正肚子里面没货,到了天子面前,就怕他说错话。”   “有没有货,得看功绩。”王舜臣哧笑了一声,“赵括倒是一肚子的好料,上了阵全都拉出来了。”   “王中正的功绩可都是虚的,唯一能依仗就是他的福气了。”韩冈也笑了笑,“反正你和王处道跟着他,我也放心得下。”   “三哥你放心,该怎么做,俺都知道。何况还有王衙内在旁边提点,不会出差错。”   韩冈嗯了一声,点点头,王厚是聪明人,而王舜臣吃过一次亏后,为了官复原职固然会更加勇猛作战,但行事也会更加谨慎。   “王中正来回一趟再快也得要一个多月,四十天的样子。等他回去后就该出阵。这一战不会拖过四月。在五月之前,怎么样都要动手了。”   王舜臣点点头。   他也知道天子、朝廷和军中都想赶在冬天前结束这场战争,否则就得拖到明年,钱粮的消耗吃不消。不再六月之前开战,想在冬天前结束战争,时间上就太紧了,“银夏好说,一个月就能打下来。就是往兴庆府去,秦凤和泾原两路中间有几道关卡,可能会耽搁一阵。”   “不会耽搁太久。”韩冈道,“党项人要是聪明,当会选择坚壁清野,而不是在边境硬顶。”   “其实照俺说,这一仗应该开春就打。党项的马还没养起来,天气又好,正是打仗的好时候。过了四月,天就热了,大漠里面能晒死人。要是拖到秋天,党项人的战马就能养起来了,到时候又是一重麻烦。”   “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哪有后悔药卖?!”韩冈摇头笑道,“种五想买都买不到!”   王舜臣叹了一声,他哪里能不知道种谔的想法。   以种谔的性格,他怎么可能让他人来分自己的功劳?吃独食还来不及呢。   一开始的时候,种谔的打算就是以鄜延、环庆两路的兵马为主,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银夏,进而直取兴灵。   王舜臣还没来京城的时候,韩冈就这么在想。等到王舜臣到了之后,韩冈一问,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种谔本就是爱吃独食,什么时候愿意分功给别人。覆亡西夏的战功,他疯了才会送给别人。   可惜天子和王珪插了手进来,其他将领也不甘心让种谔独吞这块大饼。最后互相扯皮和妥协的结果,就是眼下的这个臃肿榔槺的作战方案。   韩冈叹着气:“种子正也是老用兵的,他不会看不出来朝廷调动了这么多兵力,实际上根本排不上大用场,反而是拖累。”   三十余万正兵,加上数目更多的民夫,号称百万已经是很谦虚了。但这一数量级的军队,对于领军的将帅来说,与其说是胜利的依仗和底气,还不如说是自家的灾难。   任何一名手上的军队并不是规模越大越好,人越多,问题就越多,传个令都不方便——能指挥的了得那才叫军队,指挥不了的那是累赘。   动员起超出了这个时代管理能力的军队,这是韩冈不看好这一次战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幸好还是分作六路,各有各的指挥,各有各的粮秣来源,要是合兵一处,不用打就输了。没有哪条路能支持得了接近百万级的胃口。”   王舜臣不会质疑韩冈的说法。说到随军转运,韩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能臣,他都说不行,自然是不行。   “不用三哥说,俺也能想明白。给百万大军运粮运草到底有多难,看看东京城就知道了。同样是一百万张嘴,汴河上船多的跟黄河里面的鲫鱼一样。”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应该叫做边际效应,超过一定规模后,增加兵力并不能给战力带来相应的上升,反而因为兵力的增加,拖累起军队战斗力的发挥。   王舜臣当然不知道什么叫边际效应的,但他带了这么些年兵,自是明白手下的兵不是越多越好。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以陕西的地势,几千人就满坑满谷了。两边加起来几万人的厮杀,一年最多也只有那么几次而已。三五千人在一个山谷中打上一仗,这才是常见。人马再多,就顾头不顾腚,指挥起来都难。”   ……   苏轼进了御史台坐监,想必李定是打算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好好地发泄一下。   韩冈现在也似乎是在坐监一般,军队的口粮不用他操心,但从军的草料却不能不去照管。   陕西缘边五路,都从民间征调了大量的骡马等牲畜用来运送粮秣,数目大概在两万余匹。这些牲畜对群牧司来说很麻烦。虽说几乎都是取自民间,不花朝廷一文钱。但草料还是要管饱的,总不能让百姓献了自家的牲畜,还要自备草料,这就是笑话了,也没有这么做事的道理。   可驴、骡、马和骆驼的胃口一个比一个大,从分量上说,平均起来是人的十倍。即便没有油水,人一天吃两斤米麦也已经足够了,但马和骆驼这样的大牲畜,又是在山区里面负重载货,胃口一开怎么算也得要二十斤草料。只这一件事,群牧司就又是得和地方上的转运司打嘴仗了。   韩冈皱眉看着永兴军路转运司发来要草料的公文,耳边还有下属的抱怨:“延州有草料场,华州也有草料场,永兴军路的草料场比洛阳囤积的还多一倍,哭个什么穷!”   韩冈将公文放下来:“沙苑监的草料记得是以三年的分量囤积的吧?”   韩冈的下属这些天来已经摸透了顶头上司的脾气,基本上就是前线要什么,他就会如数提供什么,一点都不带讨价还价的。   “龙图!”他惨叫道,“这可是牧监以防万一时的马料。”   “留一半下来,有一年半足够了,存得时间长了,不怕烂掉啊?”韩冈毫不在乎,“前面不是将沙苑监里十二岁以上的种马都送去了鄜延路吗?就当是这些马的口粮好了。”   “怎么能这么算?”虽然都没有说话,但一个个挂下来的脸,都是在说着反对。   “你们也不想想,鄜延和泾原的马军不是跟着环庆路一起喊着没有骑乘马吗?等这一批运粮秣的牲口上去,正好不就有了?从沙苑监为此支取一部分草料,有什么舍不得的?”韩冈出言点醒几个下属。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八)   前些日,环庆路发文来唱莲花落,伸手向群牧司要乘用马。韩冈一口气就给了一千两百匹。   接着,泾原和鄜延都看着眼热,有志一同的一起伸手。至于秦凤和熙河,要么是还没有来得及收到消息,要么就是伸手的公文已经在路上了。   当时群牧司上下都觉得韩冈给得太痛快了,将他们的贪心给惯出来了。缘边五路数万骑兵的胃口,仅仅是暂养在沙苑监里的四千一百匹马根本填不上。群牧使韩缜都颇有微词,只是因为是韩冈的决断,所以暂时放着,以观后效。   而韩冈不仅仅将暂养的四千匹军马送了出去,甚至把养在沙苑监内在册的超过十二岁的公母种马也全都给了前线的骑兵部队,在籍两千,实数也一千多匹——以沙苑监的育马水平,这一批年纪大了的种马留在监中也是浪费牧草。   可这依然不够,近万匹乘用马的缺口也只填了一半,但韩冈有办法:“等到这群牲畜上去,就能将剩下的缺口给堵上了。只要朝廷愿意给钱收买,牲畜的主人不愿意的不会太多,反正驴子、骡子用来代步也是一样,不上阵就没问题。”   官军缺马。   没马的骑兵有之,只有一匹马的骑兵有之,一马一驴或是一马一骡的亦有之,反倒是能做到一人双马的马军指挥寥寥无几,契丹人的一人三马则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中。大宋的骑兵部队,能有驴子代步,谁都没法抱怨。   这个道理也简单,点破了就不足为奇了。   韩冈的话说完,一个勾当公事率先拱手赞道,“龙图才智过人,我等实不能及。”   另一名官员也叹道,“朝廷昨天已经下了堂札,让京西和开封府调集牲畜,一个月之内,当能如数送抵关中。谁能想到龙图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韩冈端起茶啜了一口,将自嘲的笑容藏在了茶盏之后。谁让他一力反对这一次的军事行动?这时候自是得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这样一旦出了事,谁也不能将责任推到自家的头上。   不过话说回来,就是他支持这一次的战事,也照样会这么去做。就是让几路兵马明着占便宜也无所谓,谁还会嫌事前准备太充分?   这个道理,在官场中混老的官员没理由想不到,现在一个个啧啧称叹,还不如说在叹息失去了看笑话的机会。   用已经变冷的茶水稍稍润了润喉咙,韩冈笑道:“只要朝廷肯花钱,哪里买不到马?为了打仗,几千万贯都拿出来了,拿个三五十万贯出来买民间的牲口,难道天子还舍不得。只要能赶得上时间就行。”   韩冈一开始就是将主意打到了京畿和京西头上,京营的禁军都去了关西,粮草也有许多是从京中调去,没理由说牲畜就不行。   用关中的牲畜,补马军的缺口,再用京西和京畿的牲畜,去补运粮队的缺口。这就跟运粮一样,只要节奏不乱,军马和粮秣都不会出问题。   韩冈一个上午就坐在公厅中拆东墙补西墙,做着泥瓦匠的活计。忙碌的时候,时间过得飞快。   很快就到了中午,就听见外面传话,“龙图,内翰回来了。”   韩冈站起身,带着厅中的几名属官走下中庭去迎接群牧司的主官,就看着韩缜面色不愉地摇着头进院来。   见了礼,回到厅中,韩冈让闲杂人等都退下,问道:“内翰,出了什么事?”   韩缜沉着脸:“种谔提前出兵了!”   “……我就说嘛。”韩冈先是一怔,继而轻笑起来,“种五怎么可能是老老实实、按部就班做事的人?!怪不得他最近这么老实,原来是打着这个主意。”   “玉昆!”韩缜提声喝道,“种谔这是为争功而枉顾君命,坏了大事,如何还能笑?!”   “这不是打了党项人个措手不及?”韩冈反问道,“党项人的细作肯定是将缘边各路的情况都送去了兴庆府,恐怕梁乙埋都比我们还清楚官军何时会出阵。种谔这一下,却是出奇制胜的一招,夺占银夏不在话下。”   韩缜立刻反驳道:“官军的目标不是银夏,而是兴灵。”   “银夏一丢,只剩兴灵一地的党项人,便是做困愁城。除了地势,别无他处可以借力。而且种谔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也是将党项人的士气给打掉了。虽说是有违命之嫌,但结果并不差。”   种谔突然出兵,让朝廷和党项人同样措手不及,不过也顺便解释了韩冈之前的疑问。虽然韩缜很是愤怒,但在韩冈看来,只要结果好就行了。   “看起来这一战还真能给种谔赢了。”韩冈心里想着。   韩缜却是抿着嘴,看了韩冈半天,最后才说道:“天子已经下诏,命种谔回兵!”   韩冈听得呆住了,愣了半晌,猛然站了起来,扬眉瞪目地厉声问道:“这是谁的提议?!坏了军心,他可担当得起?!”   “玉昆!”韩缜惊了一下,韩冈如此失态的情况都没有见过。他沉声提醒道:“这是种谔做错了事!”   “士气可鼓不可泄!出兵了都还能叫回来,合围兴灵,就可当没鄜延路这一路了。”韩冈张开双手手掌,十根手指比在韩缜面前,“几近十万人马,出阵官军的三分之一啊!”他连连摇头:“我要入宫!”   韩冈望着韩缜,正容说道:“虽说这场战争不是我韩冈支持的。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子乱命。”   “玉昆,等一等。”韩缜揽住了韩冈,“种谔为争先仓促出兵,粮草还没有集齐,就是京营的七个将也一样还没有到延州。种谔是孤军深入,粮草又不济,这是必败之局。”   “种谔若没有几分把握,他不会出兵。他敢出兵,自然是能因粮于敌。党项人囤粮的地点,必是已经遣细作都打探到了。”   “因粮于敌。”韩缜哼了一声,“这个风险玉昆你知不知道有多大?”   “党项人常做的,官军一样能做。”别人倒也罢了,韩冈却知道种家摆在横山南北的耳目有多厉害,“当年在罗兀城,之后在横山,种谔都曾因粮于敌,从来都没有在粮秣上出过差错。他是老用兵的,又是想立功劳,哪里会犯蠢?”   “玉昆,你与种谔相熟,所以信他,但天子能放心吗?”韩缜看了看韩冈,“即便给种谔做到了,但他提前出兵,其他几路人马会怎么想?如果朝廷不将鄜延路的兵马召回来,其他几路将帅会怎么做?是干看着,还是跟着一起出兵?其他人能有种谔的本事吗?”   “……承蒙内翰提点,但这件事韩冈还是得说。”韩冈沉默了片刻之后,向着韩缜拱手一揖,大义凛然,“今日一事,天子听与不听,自有其判断。但韩冈为人臣,却必须得说,否则便是不忠。”   韩冈现在已经冷静下来。   韩缜说得没有错,种谔的提前出兵,放在其他几路兵马的眼里,是彻头彻尾的争功——虽然他们这么想并没有错。但要是他们为了与种谔争功,一起提前出兵,那战局只会变得不可收拾。   各路的粮草都还没到齐,民夫、骡马也一样,甚至连兵马都还未完全就位。贸然出兵,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   方才的一番话如果没在韩缜面前说,那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就必须在天子面前留个底档。否则日后被捅出来,天子的面前可就难看了。韩冈可不会将自家的把柄放在不能相信的人手上。   匆匆辞了韩缜,韩冈便起身去求见天子。   脸上已经恢复平静,看不出异样,心中却是在叹息。   天子召回种谔,也是在情理之中,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却是六路中战斗力最强的鄜延路,就此只能做看客了。   种谔这个赌徒又是在赌,赌天子不会将已经出阵的大军给召回。   只可惜这一次他又赌输了。   等他回去后再协同其他几路一起出兵,鄜延路的兵马绝不会还有现在的士气。六路中兵力最多的一路,被当作主力的一路,仅仅是经过了一场垫场戏,就给废掉了大半。这一仗,想赢是越发的难了。   若说到赌性重,当今的将帅中,种谔算是排在第一。   当年他夺占绥德城,种谔就在赌,赌天子会留下绥德城,不会理会枢密院的反对。结果他赢了,同时也输了。绥德城靠了郭逵的谏言保住了,但种谔本人则是被投闲置散三年。   罗兀城一战,他又在赌,可惜摊上了一个不会用人的韩绛,使得广锐军叛乱,最后功败垂成。   横山一役,只是按部就班,不算赌博。但这一次,可就是把天子都耍了。置朝堂已经敲定的作战方案于不顾,先行出兵。很遗憾,他又失败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往宫门走去。种谔是个一流的将领,但他仅仅是将才,而不是帅才。缺乏足够大局观,以及不会看人。   看错了韩绛,看错了天子,出现今天的局面,是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九)   目送韩冈离开崇政殿,赵顼的眉头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韩冈会为种谔火烧火燎地跑来请求入对,并说事关军国重事,让赵顼心中也不免生出一丝隐忧。   但韩冈请求收回早前发出的诏书,赵顼却万万不能答应。   他可没颁下许种谔便宜行事的诏书。种谔这一次违抗军令,为争功抢先出征,几坏朝廷大事。此风如何可长?   强令种谔回兵,的确会伤了鄜延路近十万大军的士气,但只要粮饷充足,士气这玩意儿而还是很好鼓动的。赵顼相信到了灵州城脚下之后,鄜延路的士气不用耗费唇舌去鼓动,就能自己冒出来。   而默认种谔的行径,则是会给其他几路一个极坏的榜样,到时候人人赶着出兵,却不管有没有做好准备,那么结果只会更差。   两边都有坏处,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赵顼权衡一番后,没有任何犹豫地便下诏严令种谔回师。就是韩冈来劝谏,也无法改变赵顼的想法。   但注视着韩冈步出殿门,赵顼心中隐藏的担忧却变得沉重起来。   韩冈毕竟是西北出身,论起对西北军事的了解之深,朝中现在就唯有他一人而已。韩冈如此心急地要为鄜延路的辩解,赵顼都不能咬定是他错了。以韩冈之前反对急进的态度,也不能将他今天袒护种谔之事归结于私人交情。   赵顼头正疼着,现任御史中丞李定已经在殿外通名了。   依照今天入对的次序,方才赵顼就该召见李定了,韩冈说是事关军国重事,才抢前了一步。   李定进来叩拜行礼之后,就呈上了一封折子:“陛下,这是近两日台中审问苏轼的口供。凡前日所劾种种,其皆已服罪。”   赵顼随手翻了翻,不用李定详细解说,只看了供状,就已经怒气勃发了。   之前御史台对他的所有指控,苏轼竟然全都承认了。讽刺盐法、讽刺水利工程,讽刺免役法、讽刺便民贷,藏在诗句中的险恶用心,苏轼在御史台的审讯中全盘招认。   赵顼不是蠢人,自是明白,犯人对罪名承认得竟然这般爽快,要么是受刑不过,要么就是在掩饰更重的罪行。   “可曾用大刑?”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双眼不放过李定脸上的任何变化。   李定低眉顺眼,回答则是肯定有力:“苏轼名高当世,辞能惑众。为避人言,台中不敢用刑。”   好个不敢用刑!赵顼怒意更盛。苏轼当真名气大,连弹劾他的御史台都只敢审问而不敢拷问。   “此案必须深究到底!”因为方才跟韩冈的一段对话,赵顼情绪已经很是烦躁,现在则更深一层,“李定你给我好好地审问。审明白苏轼他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有多少人与他书信往来的,一同讪谤朝政?这些人,都给朕一个不少地审出来!”   天子的语气中饱含的怒意,能吓昏胆量小点的朝臣。李定则喜出望外。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劝说赵顼穷究到底的言辞,根本就没派上用场。   他叩首领旨:“臣遵旨。”   赵顼虎着脸,握起拳头在御案上捶了一下,他现在完全没有宽宥苏轼的想法。   原谅臣子的冒犯,这份德量,赵顼自问也是有的。   当初仁宗皇帝被臣子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又差点被汗臭薰昏过去,回宫后还要抱怨两句。可他赵顼,过去每次召见吴充,吴充项下赘瘤臭气熏天,他回宫却是连抱怨都没有过。   因为他知道,吴充等人再怎么争,心思终究有一部分是为了国事,不全然是私心。   但苏轼不同。在赵顼看来,苏轼完全是怀着私心在发泄心中的怨气。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谁在台上,他就看谁不顺眼,只有自己最聪明。   其实这样的人,赵顼也见得多了,一般来说,也只是一笑了之而已,赵顼跟不会放在心上。   可苏轼偏偏又是名声极广。若说韩冈在外界被传说是药王弟子,那苏轼就是货真价实的文曲星。他的诗词,人人喜爱,他说出来的话,也自然多有人信服。   这样的人议论朝政,纵使仅仅是诗词上做文章,可他带来的恶劣影响,是普通人说上一万句都比不了的。   赵顼无法容忍有人诋毁他的心血,尤其是能煽动人心的臣子。看到了供状,若说他对苏轼没有动杀心,那可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赵顼当真想一刀下去,让所有人都闭上嘴。   他自登基之后,整整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让大宋一步步地强盛起来。眼下的局面是他一手打造,心血浇灌,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哪个父亲能容忍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被人污蔑?   说起变法,世人想起的都是王安石。可王安石的去留,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他做不了权臣。   如今已经做到了强兵富国的大宋,的确是王安石主持变法得来的结果。但王安石是在他赵顼的许可和控制下主持变法。赵顼在变法上投注的心血和精力不比任何一名臣子要少,而且他冒得风险可远比任何人要高……而且是高得多。   他赵顼可是将大宋天下都押上去了。   如果变法失败了,王安石不过丢官去职而已,连商鞅那般的性命之忧都没有。可是对于赵顼来说,国事一蹶不振,自己的声望落入谷底,甚至有帝位不保的风险——为了推行新法,宗室都被他得罪干净了。   变法带来的好处,是赵顼所挂在心上的成就。所以王安石尽管已经去职,但新法依然还在稳定地运行,无他,只是因为变法是赵顼的心意。   真宗、仁宗的时候,一听到边关急报,没人会认为是好消息。不是辽人要趁火打劫,就是党项人又破关杀进国中劫掠。在那些年中,边疆一旦有军情,东京城中总会一夕三惊,各种各样的谣言总会传得遍地都是。   可如今呢,一夕三惊的是党项人!是契丹人!   大宋官军已经有实力彻底清除百年之患了。   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人敢说新法的不是,而且还传播得极广,煽动士民之心,这是赵顼完全不能容忍的。   得到了天子的全力支持,欣喜的李定起身退了出去。   赵顼端坐在御案之后,脸上的神色如同极北的冰山,与外面温暖宜人的春光截然不同。   他不会轻饶了苏轼。他不会再让反对和争论干扰朝堂。   结束了对西夏的战争,接下来就该准备对辽人作战,以图收复幽燕云中。但契丹不是西夏可比,即便会有内乱,但也照样不可轻辱。   对西夏,只要动用陕西和河东的军队,再添上几万京营禁军,就已经是绰绰有余。可攻打辽国,则是举国之战,要动员全国上下的所有力量。而在举国之战的时候,必须国中内部要安定,不能前面正打着仗,后面却突然翻了天。   为了达成自己毕生的心愿,赵顼不介意先拿人开刀。   ……   韩冈出了崇政殿,便与李定擦肩而过。   在拱手揖让中,韩冈敏锐地发现御史中丞眉间如有春风拂面。而韩冈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阴沉着一张脸。   好了,这一下身上的责任全都卸掉了,顺带还跟种家缓和了关系。   韩冈竭力不让自己心头上的轻松情绪在举止和言辞间泄露出来,但脚步还是比正常时要轻快上少许。   不过对于这一次的战事,韩冈则是越发的悲观起来。   十根手指伸出来都是各分长短,此番出阵的六路,也是各路有各路的情况。出兵多有出兵多的麻烦,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有品级的武官都数百近千,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人智,有人愚;有人激进、有人稳重;有人爱用奇兵,有人则喜欢临堂堂之阵。不同的性格带出来不同的军队。要整合他们,并不是粗暴地截长补短,将出头的椽子打压下去就能成功的。   天子和朝臣对战争充满幻想,以为西夏就是个破房子,一脚就能踢倒。换个时代,多半就回叫嚣着三个月内灭亡西夏,投鞭断流的什么的了。   韩冈只希望最后的结果不会落到最坏的场面,三十年养精蓄锐的结果不要一朝断送就好了。   幸好王中正应该清楚这一点,也不会蠢到将所有希望都押在灵州上,河西走廊的凉州肯定不会放过。与其跟高遵裕、种谔他们抢大饼,还不如先将自己碗里面的肉送进肚子里去。   一旦官军控制了河西,收复了银夏,即便这一次没能成功地夺占兴灵,西夏国的结局也不过再拖上三五年而已。   韩冈现在另外还是有些担心辽人。   都说辽国这一次必然内乱,却让大宋君臣期盼许久的喜讯却始终没有消息,现在只是从回归的正旦使身上知道,辽国新任天子在太师兼太傅的陪同下,一如往年地前往鸭子河的春捺钵,主持延续了百年的头鱼宴。   耶律乙辛的决断让人心生敬意。不是每一个权臣都敢带着皇帝在国中四处巡游,但耶律乙辛却做到了。   如果辽国没有发生内乱的话,那么耶律乙辛必然不会坐视宋军灭亡西夏,肯定会出兵。或许会遣兵援助西夏,或者是干脆出兵河北,以图围魏救赵。   幸好郭逵去了河北。   有郭逵坐镇,韩冈也能放下心来,倒是可以将河北之事放在一边。   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是最坏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在韩冈看来,耶律乙辛能将自己的位置稳定住已经很了不起了,想要援助西夏,恐怕只能是口才和道义上的帮助而已。   不至于会到那种地步。   韩冈摇摇头,将无谓的担忧抛诸脑后,但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却有几分沉重起来。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一)   鸭子河畔的春捺钵的太师大帐中,几名秃发短辫、发结金环的女直人,正跪在耶律乙辛的面前。   这几位女直人有老有少,身上穿着粗糙,布料都是最低档的,甚至还有用大块的兽皮裹着腰。衣着装束与南方生活在辽阳以东的熟女直截然不同,是典型的生女直的打扮。只有领头的一人身着辽国官服,不过衣服已经是很旧了,甚至留下了洗褪色的痕迹。   在他们的膝前,则是一字横排地摆放着十几枚头颅,连包装都没有,直接将头发打结用绳子系在一起。   这些头颅全都是典型的契丹发式,剃去了头顶部分,剪短四周,在颅侧部位,则像帘子一样蓄两绺长发下来,垂于耳侧。   这些头颅砍下来有一段时间了,至少五六天。虽说当是用盐抹过,可由于没有腌好,全都已经发黑发臭,正从断口处向外淌着浓汁,将耶律乙辛富丽堂皇的一顶大帐变成了城外的弃尸场,帐中臭气熏天,连香炉中烧的沉香都压不住阵脚。   一贯喜欢干净清洁的耶律乙辛却完全不介意,脚下的一枚枚发臭的首级,让心情变得十分的高涨。   尽管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镇定如常,仅仅露出了一丝矜持的微笑,完全没有异样。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地微微颤着,稍稍泄露了一点他内心的激动。   自从来到鸭子河畔之后,耶律乙辛的情绪还从没有这么激动过。他当日启程离开冬捺钵,领军移驻东京道。对外宣称是去春捺钵的所在地。但实际上,却是调兵遣将直扑辽阳府,将从属于窝笃斡鲁朵的势力连根拔除,数日之间,辽阳府外被杀得人头滚滚,血色漫天。   平乱之事,是半点拖延不得。曾经亲手为先帝剿平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乱,耶律乙辛很清楚不能给叛军发展壮大的时间。   即便身处东京道的窝笃斡鲁朵只是保持沉默,甚至还没有举旗说要清君侧、为先帝复仇,但要用来警告一干有反心的猴子,耶律乙辛可没时间在意要杀的鸡会不会打鸣。   只要不肯顺服,杀了就是了。难道还要给他们时间合纵连横,会集兵力,将反旗举起吗?耶律乙辛做事,这一次也没有犹豫。   可能会反叛的势力,还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就被耶律乙辛连根割断了。下面的士卒十不存一,唯一一件事让人遗憾,就是领头一干全都跑了个干干净净,一个比一个溜得更快。   幸好东京道能让人藏身的去处并不多,南面是耶律乙辛控制最为严密的地区,西面的上京道和中京道,也同样被耶律乙辛拿到了手中。东面是高丽和大海,根本跑不了。只能继续向北,向比契丹更为野蛮,也更为桀骜的生女直部族逃去。   也许那些逆贼在逃亡的过程中,还转着说服几个女直部族,然后卷土重来的幻想。   可惜的是,耶律乙辛早已安排好了,前些年的五国部叛乱,大辽国的权臣就将自己的手伸到了混同江两岸。而之前直扑辽阳府的时候,耶律乙辛也派了得力人手,去联络女直各部,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等着猎物自己撞上来。   计划也许很粗陋,但结果却是让人满意的。   从轮廓上,耶律乙辛还是能认出来摆在前面的几个首级曾经的归属。   不顾迎面而来的恶臭,耶律乙辛将其中一枚头颅双手捧起。   漆水郡王,窝笃斡鲁朵的实际控制者,耶律乙辛的心腹之患,日后必然能成为叛党核心的敌人,眼下却成了一堆烂肉。   耶律乙辛为这枚首级理好了头发,捧到了近前,面对面的正视着,“一年之前,吾与兄尚谈笑甚欢,岂料一载易过,转眼间就已是天人相隔。”   伤心感怀的声音在帐中回响,眼角溢出了几滴泪水。不论任谁来看,都能从耶律乙辛的话语和神情中,体会到一股沁透人心的悲凉。   “如果兄台能与乙辛携手奉上,共扶幼主,堂堂大辽岂会被南朝所看轻。眼睁睁地看着宋人要攻打西夏,却无力相助。”   叹了一阵世事无常之后,耶律乙辛随即一扬手,将手中的头颅递给帐下的亲卫。   亲卫队长接过首级,自作聪明地问道,“太傅,可是要好生安葬?”   耶律乙辛随即一瞪眼,厉声喝道:“安葬什么?!挂出去,在辽阳城头上给我挂上三天。三天后传首五京道。让所有人给我睁大眼睛看着,敢于违抗朝廷的下场!”   原本出现在耶律乙辛脸上的悲伤仿佛是梦一般,转眼间就无影无踪,再也看不到半点迹象。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亲卫队长忙指挥手下慌里慌张的做起了搬运工。一枚枚首级被搬了出去,随即外面就是一阵鸡飞狗跳,亲卫们一连声地喊着,让人将这些头颅都按照耶律乙辛的吩咐都送出去。   尽管拿出去的仅仅是十几颗头颅,可帐中给人的感觉却是一下就空了许多,只留下了阵阵恶臭,以及地毡上被脓水浸透的痕迹。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少不了给耶律乙辛带来喜悦和感慨的这一班女直人。   耶律乙辛斜倚着身子,靠着虎皮软榻,“劾里钵,你完颜部此次做得甚好,如果让这些叛逆去了五国部,就少不了又是一场大战。”   领头的劾里钵,是完颜部的部族长,承袭了生女直部族节度使一职,在混同江两岸的女直部落中,一向被恭称为太师。   不过完颜劾里钵的太师只是叫得顺口而已,在大辽太师兼太傅面前,却连站起来的资格都没有。   “太傅的吩咐,小人岂敢不听。得到令旨之后,就派了族中人马,在各条路上守候。也是上天垂顾,太傅的齐天洪福相助,终于是给小人等到了。”   完颜部的部组长态度摆得很正,这让耶律乙辛很是满意。有心要好生赏赐一番,给世人立个榜样出来,让大辽上下,都知道他的慷慨。   劾里钵的身后跟着两人,一长一少。大的二十多,小的则只有十三四岁。   “他们是你儿子?”耶律乙辛心中一动,手指抬了一下,出言问道。   “回太师的话,大的是小人的兄弟,小的才是小人的儿子。”劾里钵见耶律乙辛心情好,知道这是难得的机缘,回身指着兄弟和儿子,向耶律乙辛介绍着,“这是小人的弟弟盈哥,最是武勇,此番奉旨杀贼,正是盈哥率先冲杀过去。这是小人的次子阿骨打,才十二岁,有些小小的运气。小人一听太师将至,就带了盈哥和阿骨打出来,只留了长子乌束雅看家。”   劾里钵身为完颜部的一族之长,虽说有个官职在身,但混同江两岸,身上带着节度使、团练使的女直族长多得手指脚趾加起来都数不完。   家里有不服他管束亲叔跋黑,族中有要翻脸的桓赧和散达。外面还有乌春、窝谋罕。举目皆敌,纵然劾里钵心中如他的父亲一般桀骜,不愿辽人插手进生女直的势力范围,可眼下也只能认命。   如果抱上了大辽太师的大腿,跟随着有实无名的皇帝,不论是跋黑,还是桓赧和散达,又或是乌春、窝谋罕,他劾里钵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像碾臭虫一样将他们碾碎。   甚至是更北方的五国、东海两大女直部族联合,劾里钵也有信心与他们斗上一斗。   在劾里钵期盼的目光中,耶律乙辛不介意让自己慷慨的名声传得更广一点。   “完颜盈哥!”耶律乙辛叫着名字,手向后一伸,将身后侍从捧着的金刀拿过来,递了过去,“这一仗杀得好,这柄刀就赏你了。”   完颜盈哥双手高高举起过头,恭恭敬敬地接下。看着嵌着宝石、以鱼皮做鞘的宝刀,他喜不自胜:“小人得了太傅的赏赐,日后只要是太傅的吩咐,叫小人杀谁就杀谁。”   “阿骨打……”满意地接受了完颜盈哥的效忠,耶律乙辛的视线又转到了劾里钵的儿子身上,“可是亲手斩了耶律哈葛的阿骨打?”   “第一次上阵,运气好而已。”劾里钵谦虚着,但语气中不掩对儿子的自豪。   “胆气也不差。”耶律乙辛说着就赏了一张宝弓给阿骨打。   “劾里钵你好福气啊,兄弟、儿子两人都难得的英武。这样吧,盈哥就跟着我,至于阿骨打……”耶律乙辛看了看虽然年纪不大,但身材已经跟成人差不多的完颜部部族长的次子,“天子身边正好还缺个护卫。”   劾里钵心中欢喜,这一下子,大辽太师的大腿可是彻底的抱上了,连忙拉着弟弟和儿子叩头谢恩:“能得太师看重,是他们的福气。”   “小人一心一意,听太傅使唤。”完颜盈哥磕着头。而完颜阿骨打则是沉默地磕着头,看起来像是被吓到了。   耶律乙辛笑着点点头:“劾里钵,你部今日立此殊勋,本太傅不能不赏。日后完颜部的马税就此减半,我这里还有五百套铠甲,一千套弓刀,加上一千匹南朝的丝绢,也一并赏了你。从你上阵的。战死之人,给他家人五十匹绢五十两银,许他一个儿子做官。受伤的银绢减半。参战的,一人十匹绢。”   对跪倒谢恩的劾里钵,耶律乙辛俯身道:“只要你能一心效顺朝廷,我不会吝啬一分半点!”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二)   无定河是贯穿横山山脉的一条重要河流。   源出横山北麓,上游由南向北,过了夏州之后又转向东行,横穿银夏之地后,到了银州方才转头向南。浑浊的无定河水切过横山,在鄜延路境内一路南行,最后注入黄河。   因为贯穿了横山,无定河河谷便成勾连宋夏两国的一条重要通道。发生在无定河畔的战争,自古以来就没有停歇过。同时也是因为有着丰沛的水源,无定河河谷不仅仅浇灌了银夏之地的万顷农田,同时也是鄜延路的粮仓所在。   故而宋夏两国,都在这条河上建立了大大小小数以百十计的寨堡。仅有两三百步周长的寨堡姑且不论,光是八九百步乃至一千步以上的大城,在宋境,有绥德城、罗兀城;而在西夏国中,则是有银州、石州、夏州、宥州和洪州。   一旦夺占了整条无定河谷,便意味着官军控制了银夏之地,将西夏两大核心地区拿到了其中一半。在过瀚海直取兴灵之前,唯一还要费些力气去攻打的城池,就只剩青白盐池所在的盐州城——这是整个银夏地区,唯一一个不在无定河河谷中的大型据点。   盐州就在环庆路的正北,紧邻鄜延路西侧的环庆军只要攻下横山中位于青岗峡上的要隘蛤蟆寨,穿过横山后,便是盐州。   不过环庆路兵马副总管的高遵裕是不可能放弃灵州这个第一目标,环庆军只会偏向西北,攻打清远军城,一旦翻过横山,直通灵州的灵州川就在环庆军的眼前。   “沿着灵州川过瀚海,可比我们容易得多。要抢在环庆军前面攻下灵州,不是那么容易。”   “我们既然已经提前出兵,环庆军肯定忍不住。此时的灵州川水量正丰,春天雪化时候的河水,足以供应环庆军的饮用需要……我们就只有绿洲。”   “瀚海中的两处绿洲,得及早派人去夺下来,至少也得追在西贼的身后,不让他们有机会破坏水源。一旦投了粪尿进去,几年内绿洲就别想用了。”   “不到绝望的时候,西贼不会毁了绿洲里的水源。否则就算他们能逃脱一劫,十年内也过不了瀚海了。何况为了防着出意外,太尉还调了十名井匠随军,大不了用个两天开井,人手是不缺的。”   摆在种朴、种师中等几名年轻将校面前的,不是延州总管府的白虎节堂中的精细沙盘,仅仅是一张粗陋的地图而已。但围着这张地图,几名年轻的将才却议论得热火朝天。   鄜延路的提前出兵,不但让东京城中措手不及,同时也给了党项人当头一棒。遍及缘边五路的细作,让西夏高层把握到了宋军预定出兵的时机,却也因此被种谔阴了一着。   顺利进兵,使得鄜延路出征的每一位将校,现在都是很轻松的模样。   出兵半月,鄜延路的精锐跟随着种谔的将旗一路过关斩将,沿着无定河河谷杀奔过去。   在预先安插的内奸的帮助下,鄜延军只付出两百人的微小代价,便突破横山后的第一个关口,夺下了银州城。   攻破了银州之后,种谔并没有急着沿着无定河向西攻打石州、夏州,而是反攻向东北方的弥陀洞。那里是西夏左厢神勇军司的治所所在,驻扎了一万多西贼。不能将左厢神勇军司给打掉,想再向西,就会有被截断后路的危险。   而且左厢神勇军司就像一个楔子,钉在鄜延路和河东之间,堵住了勾连两路的北线道路,使得双方沟通不便,如果要传递消息,至少得向南绕行百里。想要河东和鄜延合兵一处,这根楔子就必须拔掉。   攻击弥陀洞是鄜延军出征后的第一场难关。得到银州陷落的消息之后,弥陀洞的守将立刻提高了防御等级。等到鄜延军抵达弥陀洞城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拥有近万名守军的坚固城垒。   不过宋军提前来袭,使得弥陀洞中守军的士气正是低落的时候。只要稍通军事就能知道,想要攻下这座城市,这是最好的时机。一旦攻城不克,顿兵城下,守军的士气就会回升。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攻下这座城池,种谔派出了从鄜延路五万多禁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仅有一个指挥的选锋军作为攻城的尖刀,又亲自站到了城下击鼓助威。   一方士气正盛,一方士气低落,加上种谔早已准备好了长梯,又用数千张神臂弓为选锋军清洗城头守军。一座让河东、鄜延两路兴叹数十年的坚城竟然一鼓而破。当守将领军逃离时,送给鄜延军的斩首功已经多达两千,加上伤兵,纵然种谔无法分兵去追击,左厢神勇军司的这一支精锐骑兵,已经丧失了绝大多数的战斗能力。   稳定了后路,确保了和河东路的联系,接下来沿无定河向西的行动便是顺理成章。到了今天,种谔已经站在了石州城头,而为数八千人的前锋已经攻下了夏州城外的铁冶务,是一个拥兵数百的小据点,即是出产铁器的工坊,也是夏州的外围防线之一。   “石州城中挖出了多少粮草?”在石州城最好的一座府邸中,种谔向分司军中粮秣的侄儿问着。   种建中应声答道:“大约七千石,如果再能挖出几个粮窖,当能有八千石。足够全军十天食用。”   种谔放声大笑:“想不到还留下了这么多!这下攻下夏州城没有问题了!”   种建中点头:“绥德的粮秣应该很快就能上来了,正好来得及补上。”   因为种谔选择了先行攻打弥陀洞,给了石州守军足够多的时间。让他们能将城中人和资源全都运往更为坚固的夏州城。而对粮草的清理是重中之重,任何一名合格的将领,都不会给敌人留下一粒米,一根草。   只是坚壁清野的盘算打得再好,也得下面的人没有私心才行。   石州守将想要坚壁清野,不给宋人一粒粮食。可惜的是,石州城中有许多人一旦来不及将家里的存粮全都带走,绝不会烧掉,而是会设法将存放粮食的地窖给遮掩起来,赌一把运气。   而运气是站在宋军的一方。种谔手底下各式各样的人才都不缺,又是惯抢粮的。要从地窖中翻出来足够的粮食,在别人看来千难万难,可种谔随便找了几个人,在城里城外绕了两圈,便将石州藏起来的存粮起出来大半。   七八千石的存粮,足够全军吃上十天。   接下来虽说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攻打夏州城也不一定能有之前那么顺利,但只要统管粮秣转运的李稷能早点将粮秣运上来,足以让种谔攻下夏州城。   “为什么我不在乎出兵的时间被传出去?还不就是要瞒过党项人。夏天的瀚海根本不是大军能走过去的,党项人都难做到。就是知道官军要到近五月的时候才会出阵,兴庆府那边以为可以拖到秋天,所以才会不急着出战,也没有提前调集各地兵马。”   种谔很是自负地笑道:“调用得早了,粮草就会供应不上,党项人现在穷得很,仓底都快空了,养不起征发起来的大军。他们要想跟官军拼命,必须要卡准时机,只有在合适的时间点上召集全国兵马,才会不白白浪费仅有的粮草。”   种建中拱手恭维道:“五叔的谋算,可谓是看透了西贼的五脏六腑。”   种谔捻着胡须,很是得意。这一回,头功必然是他的。虽说冒犯了天子,但已经有了既成事实,难道还能让他退回去吗?   “中军就在石州休整一日,到了明天,兵进夏州城!只要打下了夏州城,银夏之地就是大宋的了。”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亲信进来禀报,说是绥德城派人来了。   “哦,绥德城那边终于来人了!快让他进来。”   种谔一下午都在跟部将们议论战情,正是有些倦了,但听说转运司驻扎的绥德城来了人,却立刻振奋起精神来。   很快,绥德城派来的人被领了进来,矮矮胖胖,一对小眼睛中透着精明。是李稷手下第一得力的亲信,也是粮官。   种谔一看到这个胖子,一贯威严的脸上就多了一分笑意:“李运使果然了得,种谔还以为要过上两天,押送了多少粮食来?”   胖粮官没有答话,他脸色有些难看,苦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太尉,这是运使让小人连夜送来的……天使很快就要到了,运使想要太尉心里先有个底。”   “天使……”种谔的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不安,命种建中接过信,又问道:“什么事?”   “太尉,天子命你回军。”胖粮官坦言相告。   种谔脸上闪过一阵潮红,身子晃了一晃,差点从座椅上翻倒。   “五叔!”种建中连忙扶上去。   种谔却没理会,从侄儿手中抢过信笺,撕开来就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这是乱命啊,这是乱命。”他最后抖着信叫道,声色俱厉。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三)   “太尉,天使很快就要到了!”胖粮官却很沉稳地提醒着。   啪嚓一声,种谔一下拧断了交椅的扶手,从牙缝里迸出声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太尉,下官只是来传话的。”胖粮官顿了一下,又着重强调道,“是奉了李运使的吩咐!”   “哈哈哈……好个李稷!”猛然间惨笑起来的种谔,宛如走上末路的孤狼,“真够狠的!真够狠啊!!”   “五叔!”种建中叫了起来,“小侄回去说服李运使!”   “有屁用!”种谔回头冲着侄儿吼着。   “还是有用!”种建中毫不退让地在种谔的面前站直了身子,与他对视着:“李运使是功名中人,只要能让他相信五叔可以给他带来泼天的功劳,完全可以说服他把圣旨顶回去!”种建中毫不在乎在李稷亲信面前这么说话,他咬着牙,“这时候,只要能顶住圣旨,打下夏州、宥州后什么都有了!”   “让李稷顶着圣旨没什么关系,可他不敢得罪其他人啊。这么多人都伸着双手想要功劳,京营的三万废物上阵没屁用,但在京中使坏可是拿手啊!李稷已经打定主意了,要不然他让粮官上来送信做什么!?”   种谔指着来传话的粮官,让这个胖子缩着脖子不敢多说一句废话。李稷派他来,等于是明摆着说粮草别指望了。   如果只有圣旨,李稷还可以壮着胆子顶回去;如果只是其他几路文武官员的嫉妒,李稷也可以不在乎;但同时得罪天子和其他几路的将领、官员,李稷无论如何还没有疯到那个地步。这样的情况下,只有选择逼种谔退军。   “都想着分功,尽知道扯人后腿。”种谔回头嘶吼,声嘶力竭:“这一仗他娘的还没赢呢!”   种谔的吼声让外院起了一阵骚动,一群将校拥到了门口。   “现在回师,到一个月后再出兵,是打算要我们在六月过沙漠吗?!”种谔愤怒的吼叫着。   “回师?”众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能回师?!”   种谔捶胸顿足:“此时还是雪水,天还不热,尚能在大漠里走。回去后再出来,可就是他娘的要在六月酷暑的时候,穿过没有任何遮拦的瀚海了!”   “河东路、鄜延路的人马过不去,就凭高遵裕,他能打下灵州城?!”   “鄜延路完了……”   “鄜延路完了啊!”   瞪起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一道殷红的血痕从种谔的嘴角溢了出来,染红了已经斑白的胡须。   看着种谔这般模样,门外的众将人人面色惨然。但要让他们出来劝种谔继续进兵,至少在外人尚在场的情况下,没人敢出头。   种建中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下面的兵将,而在全军只剩几天粮秣的情况下,也不可能继续指挥他们攻打夏州。   他在种谔身边低声提醒道:“五叔,军心已乱,还是退兵吧!”   ……   “种谔退兵了?”   只用了三天的时间,银夏的最新战况就传到了兴庆府中。   可不论是梁氏兄妹,还是嵬名荣、嵬名阿吴、仁多零丁、叶孛麻等重臣,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西夏如今的高层人物再三确认,负责情报消息的梁乙逋则十分肯定:“路上跑死了二十匹好马,三个方向的哨探同时传递消息回来,不会有错。”   确认了消息之后,疑问随之而生。梁乙埋疑惑道:“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都这时候还要什么诡计?”仁多零丁耷拉下来眼皮掩不住眼中的精光,“种谔全力攻城,夏州守不住三天。他会退兵肯定是后方出问题了。”   代替被囚禁的儿子坐在御榻上,梁氏问着:“能有什么问题?”   仁多零丁皱着眉头,即便以他之智,也想不通后方出了什么问题,能逼着种谔要在大捷将至的时候退军。这完全不合常理。   “会不会因为断了粮?”叶孛麻猜测道。   “罔遇厄他哪里有这本事,将银州、石州的粮草都扫空了,不给种谔留下一点?”嵬名阿吴反问。   在打探到宋人的战略之后,由于上上下下都缺乏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决心,银夏之地几乎已经给放弃了,精兵强将全被抽回兴灵,只剩最前沿的寨堡还留有一部分守军。这样的情况下,名臣亦要束手,何况一向没有什么表现的一干庸碌之辈。   嵬名荣也跟着补充:“且要是当真缺粮的话,种谔就不该浪费时间去攻打弥陀洞,可见他手上的粮食很充分。”   叶孛麻的脸色难看起来,嵬名家是宗室,但叶家也是外姓的大族,嵬名阿吴和嵬名荣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呃……”梁乙逋突然出声,将殿中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后,他说道:“其实有消息说,种谔此次出兵是鄜延路自作主张的行动。当初得到的宋军出兵时间,其实是正确的,只是种谔贪功没有理会。”   “这又如何?”嵬名阿吴问道。   “所以会不会是因为种谔私自出兵,惹怒了东朝皇帝,所以被召回去了?”梁乙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殿上一片寂静,而下一刻,寂静便被一阵狂笑声砸碎。   嵬名阿吴毫无顾忌地放声大笑。他丝毫不在乎梁氏的脸面,没有他所代表的宗室支持,梁氏在囚禁了儿子后还想稳定兴庆府中形势,只会是做梦。何况梁乙逋的猜测的确是可笑。   他收住笑声:“东朝皇帝的圣旨,顶回去有什么大不了的?种谔都要打下夏州了,只要占了夏州,罪名都是功劳。”   嵬名荣冷笑道“当年的罗兀城,要是种谔不遵旨退兵,横山早几年就给宋人占了。吃过一次亏,他还能犯第二次蠢?”   仁多零丁叹道:“就算种谔之前是自作主张地出兵,可他一路进展顺利,当是让泾原、环庆、秦凤、熙河即刻出兵配合,何至于将种谔调回去。”   梁乙逋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哪里想到随口一句,就让嵬名家的人给抓到了。梁氏在上面板起脸,就连梁乙埋看儿子眼神都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羞怒。   “其实也说不准,梁副枢的猜测也许是对的。”一直站在最下首处的李清突然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沉默。   太后梁氏神色一动:“李卿,此话怎讲?”   李清站出来,先行了一礼,依然是汉人的礼节,让梁氏看了,就有两分不喜,梁氏反对汉礼汉俗,曾经下诏严禁朝臣用汉人服饰、朝堂上也禁用汉家礼仪。但李清是汉人,而且还是在帮梁乙逋说话,只能先忍了下来。   李清自从他因为在囚禁秉常一事立下功勋之后,重臣议事时就有了他一个位置,虽说比仁多零丁的侄儿保忠还要靠后,但毕竟进入了重臣的行列。不过李清对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却从没有主动发言过,今天还是第一次破例。   他环顾殿中,朗声道:“东朝如今国势强盛,又趁辽国内乱之际来攻我大夏,朝堂、军中,无视我等为釜中鱼,俎上肉。故而从河东到熙河,人人都想着抢一个头功。要不然,就不会有眼下六路齐发的战法。”他顿了一下,让众人有时间思考,继而接下去道:“种谔提前出兵,等于是抢了其他几路的功劳。其他几路当不是不想出兵,但他们连粮秣还没有筹备完成,这就只能设法将种谔拖回来了。不光是东朝皇帝一人的功劳,还有陕西各路将帅相助。”   “没错,正是这个道理。”梁乙逋连忙点头。李清在殿上帮他说话,让梁乙逋心中多了几分感激。他还想继承父亲梁乙埋的位置,人望和脸面是万万丢不得的。   梁氏兄妹,嵬名家的两位大将,还有仁多零丁、叶孛麻都在深思一阵之后,承认李清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不过也仅仅是有几分道理而已。   “全都是猜测。又不是种谔肚子里的蛔虫,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嵬名荣依然嘴硬。   但梁乙埋却不可能不站在儿子一边,“想想倒是在情理之中……”他叹了一口气,“景询若还在,倒还能问问他了。”   “且不管究竟是什么原因,种谔回军让我们缓了一口气。”仁多零丁道,“至少可以确定,一个月之内,鄜延路的兵马很难再出征。”   “希望能如此。”梁氏叹了一声。她才三十多岁,但眼角、额头都有了明显的皱纹。秉国十余载,在得到权力的同时,付出也一样很多。   退回班列的李清头略略低了下去一点。   换做是十年前,一国之主哪里会说出如此弱势的话。但李清更清楚,西夏已经离灭亡不远了,就算没有宋人的攻击,也维持不了几年了。   这几年西夏国内的形势岌岌可危,为了维持国用,旧年积攒下来的一点老本几乎都给掏空了。   而且西夏国中的财政状况本来就是入不敷出,从立国时开始便是如此。如果没有通过与宋人的回易、劫掠和岁赐来填补亏空,西夏国内的统治根本维持不下去。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四)   为什么梁氏身为汉人,却要反对汉化?还不是因为玩不起。胡化的政权节省开支,要学着宋人立文法、修宫室、定次序、备礼仪,转眼就能将国库给抽空掉。俗话说发财立品,家穷就别指望能有什么礼仪规矩——李清虽是夏臣,但他作为汉人的自豪感却是根深蒂固的,谁让华夏与蛮夷的区别,就是蛮夷自身都无法否认。   且这两年由于连连败阵,军事上更是一点收入都没有,只能靠与宋人的回易所得勉强维持国计——青白盐池所产的池盐不知向宋人那边走私了多少出去——加之要应付辽人贪婪的胃口,整个国家都已是处在苟延残喘的阶段。   “宋人若是再过一个月才能出兵,想要攻到灵州城下,就要顶着烈日过瀚海,即便是秦凤、熙河可以顺着黄河走,也是一样要长途跋涉。酷暑难捱,等他们到了灵州城下,不会剩下多少气力。但要是宋军到了秋凉之后才动身,对我们来说,更是一桩美事。届时战马已肥,我军在灵州养精蓄锐,而宋人出兵数月,则是疲惫不堪,正是以逸待劳,可以轻易取胜。”   梁乙埋的声音传入李清的耳中,让他警醒过来这里还是在朝堂之上。   可是听到梁乙埋自欺欺人的一番话,李清的心中只有冷笑。国势所限,即便这一仗赢了,缺乏根基的西夏除非能在宋人那里咬下一块肉来,否则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李清没有与西夏偕亡的打算。   如果西夏能支撑下去,他会继续做着忠臣。但万一形势不妙,有亡国之危,他可不会死硬到底。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国中汉人的核心,尤其在景询这样的汉家文臣接连被杀,让手挽兵权的李清更加受到拥护。   梁乙埋并不知道李清的心思,可就算知道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惊奇的。首鼠两端的部族和臣子,已经数不胜数,不缺李清一个。   没人能保证眼下站在朝堂上的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他们两家会忠心到底。反倒是梁氏和嵬名氏,一个是后族、一个是王族,投靠宋人完全没有好处,说不定哪天就被杀了满门良贱,以防太祖继迁复兴家族之事重演。   眼下已经定下的基本战略就是放手让宋人杀到灵州城下,设法断其粮道。按道理说,利用宋军分兵出击的机会,各个击破才是最上之策,诱敌深入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断臂求生。但没人有这个信心,能连续击败宋人的主力,甚至彻底击败其中一路都没有把握。以宋军这些年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如果战事发生在横山附近,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残胜。只有让宋军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利用地利不断削减他们战斗力,才能让大夏看到胜利的机会。   坚壁清野诱敌深入是很简单的策略,但如果做得好的话,还是能一举逆转战局,甚至能一举全歼来袭的宋军,让全师出动的宋国西军就此一蹶不振,如同当年接连遭逢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场惨败后的宋国一般。到时候,就又可以通过索要岁币岁赐来维持国用。   但这个战略要怎么做到却是更为关键的问题。要考验西夏君臣的执行能力,同时还有灵州的守御能力。   不过这两件事,得实际做起来才知道成不成,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北面的消息什么时候到?”将前些日子定下的战略又重复了一遍,仁多零丁问着梁乙埋。   “还是那句话,春夏要养马,到了秋天才能南下。”梁乙埋摇摇头,振作起来:“不过本来就没有将希望都放在北面,这一仗想要赢主要还是得靠自己。种谔退军是天助,天不欲亡我大白高国!否则诸路此时随鄜延一同合攻,想要抵挡住可就难了。”   仁多零丁年纪大了,越发的相信冥冥中有所谓的气运,点头表示同意:“虽说东朝越发强盛,之前也连番胜我王师,但这一次,明显的是过于冒进,让数十万大军自蹈险境。宋人将骄士惰,我大白高国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   结束了军议,从殿中出来,仁多保忠撇着嘴,跟在伯父身后。   在方才在殿上不敢多言语,但在他看来,用了一个多时辰的议事,都是说了一堆废话,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依然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在灵州城下决战,什么都没有变动。   “不知道兀卒怎么样了。”仁多保忠回头看了一看,视线越过紫宸殿。西夏王宫不大,其后隔了两座殿宇就是国主秉常现在被囚禁的寝宫,“听说这些天,常能看到有人从甘露殿中被抬出来。”   “还是让他留在宫里生儿子吧。没看嵬名家的人,都没一个帮他说话吗?”仁多零丁毫不关心那个愚蠢的皇帝。   在他看来,嵬名家的人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从太祖继迁开始,就是每况愈下,景宗元昊虽是自立称帝,但在仁多零丁眼中,为政手段却比他的父亲太宗德明差的太远。从辽国、到吐蕃、再到宋国,周围邻居全都打了一遍,弄得四面皆敌,还把从祖父、父亲手上继承下来的财富都消耗一空,空得了一个皇帝称号,连死因都是个笑话,抢了儿媳,被儿子削掉鼻子失血过多而死。如此可笑,让他们这些臣子都抬不起头来。   走在宫掖之中,仁多零丁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座宫殿中走上多少次。   眼下就得看这一次能不能撑下去了,如果灵州不保,仁多零丁绝不会让仁多家跟嵬名家同生共死。   在大夏陈王、枢密使的身份之前,他更是仁多家的族长。对于党项人来说,家族才是一切。至于自称鲜卑拓跋氏后人、死活都要攀个富亲戚的嵬名家,他仁多零丁管他们去死!   ……   仲春时节,东京城中梧桐、杨柳等落叶树上的新叶,已是一片浓绿。往城外去踏青的游人也渐渐稀落了下来。再过上两个月,差不多就到了富贵人家去城外别业避暑的时候。   最后一批出征的京营禁军也在父母妻儿的送别下,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陕西前线。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很难以想像,即将上阵的军队能士气高昂到每一个士兵都是昂首阔步。在韩冈的印象中,即便常年在血水中打滚的骄悍老卒,在上阵前都会变得比平时有些异样。   韩冈在京城任官的时间,加起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看清楚京营禁军的实际水准。他们的实际战力和表现出来的自信,完全不成比例。   在赵顼强令种谔回师的整件事中,京营禁军上下肯定也是出了一把力。本来就是为了捞取功劳而上阵的他们,谁敢干扰到他们的计划,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韩冈已经无心去管鄜延路的那点破事。强令种谔回师,加深了各路将帅之间的隔阂。这一下子争抢功劳的戏码给拉到了明面上来了。以为将种谔拉回来,就能杀住争功之风,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眼下种谔多半连配属到他麾下的七个将三万余京营禁军都别想控制住了。   他现在只希望上了战场之后,京营禁军还能保持一半争功的气势,这样至少不会拖西军的后脚。   韩冈现在在群牧司中大部分的事务都属于战前的预备,随着季节从初春一步步向暮春走去,他手上的工作也变得轻松了许多。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能放在他自己的私事上。而且周南也快要生产了,而素心在隔了六年之后,也终于又有了喜。这让韩冈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不少。   不过他的家中,有人比他更关心如今的时事。   韩冈在书房中检查着一块新磨的凸透镜片。透明晶莹的晶体将透镜对面的书架扭曲了形状送入了韩冈的眼中。虽然是一名不出名的新匠师,但手艺甚至胜过了老工匠。韩冈估计换上这枚镜片之后,能将他的显微镜的放大倍数增加到一百倍。   不过要配合这片镜片,现有的显微镜却得重新打造一遍外框。韩冈正想着要怎么设计,王舜臣却突然跑来扰人清静,“三哥,王中正到京城了。”   “我知道。”韩冈将镜片小心地放进一个填满了棉花的小盒子里,转过身来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张圆凳,示意王舜臣坐下说话。   “三哥,要不要去见他一面?”王舜臣坐下来后,试探地问着。   “他是带御器械,又是御药院都知,又久在京外,这些天肯定会进宫侍奉天子。而且多少只眼睛盯着他。”韩冈摇摇头,“我私底下不好与他有联系。”   王舜臣皱起了眉头,韩冈不去,有许多事怎么跟王中正协调好。   “我不能见他,不代表你不能见。”韩冈笑道,“你跟王中正又是熟识,想起复走他的门路,倒也说得过去。”   “这……”王舜臣犹豫了一下,抓耳挠腮地道:“没说好的事,贸贸然上门,方不方便?”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五)   “怎么会没说好?别小瞧你三哥,这么大的事,难道会不跟王中正先敲定。有人跟他一起进京,该说的早就都说了,王中正也托他回来向我传话。”韩冈笑着解释了两句,提声叫了一个家丁进厅,“去唤胡义来。”   “胡义……就是韩义吧?他进京了?”王舜臣问道。   “跟着王中正一起上京的,不过昨天城门落锁前早一步进了京城。”韩冈瞥了一眼王舜臣,“昨天夜里我倒是想找你说一说这件事……”   王舜臣摸摸头,干笑道:“三哥你让俺看的那几本兵书太难了,根本都不是让俺们这等武将看的,看着看着就困了。本就是给文臣看的文章,根本不是上阵能用。照俺说,还不如李家哥哥写的交趾作战心得。就是不识字,让人念出来,也不需要多解释,下面的小卒都能听得懂。”   韩冈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王舜臣的话不为错。   如今世间流传的兵法,说战略的地方太多,对于战术细节上的问题讲得太少。就是军事百科全书式的《武经总要》,也同样显得过于简略。   这方面的问题,是一直为韩冈所诟病的。他所参与的与军事有关的遍敇和文案,则是一贯的不厌其烦。比如他所编订的《军中卫生条例》,如今通行,于世的修订版多达四万字,而当初在广西增修的南方版本,因为地理气候和疫病种类的不同,则又多出了两万字,数十条款。   但韩冈也不能放纵王舜臣:“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些兵书里面都是蕴含了真知灼见,多读一点没有坏处。若是嫌太过简略,你可以补充嘛。春秋和左传之间的关系,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关羽和郭逵都喜欢读左传的——还有,既然你看过了南征纪行,难道我那位表哥被调任河北之后闲下来后在做什么你不知道?当初你也不是写了一篇横山作战的心得吗?”   王舜臣抓了抓脖子,他的这位韩三哥当老师当上瘾了,让李信写南征作战的心得,让赵隆写平茂州的心得,让自己写在横山中作战的心得。虽然知道其中的用心很深,但在油灯下咬着笔杆子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   李信是兴致盎然地在写、在学,上次来信,还说找了个先生教授春秋,也不知是不是打算日后做个教书先生。而赵隆则是口述经历,让自家的幕僚做记录,然后自己亲自整理。他们都不敢把韩冈的吩咐不当一回事,王舜臣同样也不敢,一样是费尽了心思,将作业给完成了,但他实在不想做第二次,上阵杀敌,与贼人勾心斗角都比这个简单千百倍。   韩冈看得出来王舜臣心中的抵触,叹了一口气,道:“回去后好好想想。不求你苦读不辍,只求能有会于心,与现实做个印证。之前让你写的那些心得,也不是要你写出多好的文章,只是让你有条理地记录而已。在天子面前、在同僚面前、在下属面前,都是有好处的,总不能只凭箭术做依仗吧?”   韩冈几乎是苦口婆心地规劝,王舜臣也不再装傻充愣地推搪,很诚恳地点头:“三哥,小弟明白,回去后会认真读书的。”   韩冈也不多说什么了,这件事还要靠王舜臣自己自觉。胡义马上就要到了,对王舜臣说的话,也不好当着他面说。   胡义他本来有另一个名字,只是在投身韩家为庄客后改名做韩义。之后因功授官,也仅是恢复原姓,名字却没有改回去。   前一科犯了事,改个名字重新参加科举的事也是有的。前科状元刘几在欧阳修第一次知贡举的时候,因为文风被欧阳修所厌弃,故而被黜落,甚至还张榜贴出,给了个大纰缪的评语。   等到下一次欧阳修再次知贡举,刘几改了个名字再来考,特意改成了欧阳修喜欢的文风,以其文采便被擢为第一。在揭糊唱名的时候,登记名字叫做刘煇。欧阳修拿着这篇文章向朋友大加推崇,因为又录用了一个出色的弟子。之后方才知道,这一位其实就是他一直拿出来当反面教材的刘几。   而有些官员,因为得罪了高官,怕影响前程,改名的情况也为数不少。刘义乃是广锐军出身,旧名可是留了底,改回去只会自讨苦吃。   除了胡义之外,还有两个跟着韩刚立了功得了官的亲随,他们跟胡义一样,都是广锐军出身。尽管在投入韩家门下时,没有改名换姓,但在得官之后也都聪明地改了名。   胡义得了韩冈相招,很快就到了。也是很年轻的一个人,看模样就是精明干练,等他行过礼,韩冈吩咐道:“你把王都知说的话再说上一遍。”   胡义拱了拱手道:“王都知只是在过潼关的时候,跟小人说过一次话,问了小人的出身来历,还有投到龙图门下后做了什么才得官。之后直到进了城,才让小人来向龙图道谢,说上次送来的茂州生药甚好,他很喜欢,天子更喜欢。近日听说凉州的马鞍好,不知龙图是否能带上一具,以便能献与天子。”   听过胡义的转述,韩冈问,“明白了没有?”   王舜臣竭力抑止心中兴奋,点了点头:“哪里还能不明白?!”   王中正的话一点都不委婉,没有弯弯绕的说辞,王舜臣又不蠢,怎么可能听不明白。   前一次,靠着韩冈的推荐,王中正以赵隆、苗履为部将,一举平定了茂州叛乱。这一次也是一样要借助韩冈的力。而韩冈推荐的,正是王舜臣。当然,这个胡义也多半一样能沾了光,要不然王中正也不会细问他的身份来历。   “王中正会愿意分兵凉州,多半也是知道这一仗不是那么好打,灵州的功劳也不好挣。六路约期齐集灵州城下,说着简单,但实际上只要带过兵,就知道这样的计划根本是一张废纸。前后差个几天,就能有各个击破的机会。”   王舜臣皱眉道:“六路伐夏,其中两路合兵,都能与党项人一较高下。所以王都知才会兼领秦凤和熙河两路,而泾原路也要受环庆路的高总管节制,河东路的兵马同样是得配合鄜延路的进兵。说是六路,等到杀到灵州城下,其实等于是三路。”   韩冈摇摇头:“不能这么算。河东路地理上相隔太远,从一开始就只能跟着鄜延路。而熙河、秦凤的主帅是王中正一人,也没有可争的,到了黄河肯定会合兵。唯独泾原路和环庆路,仅仅是节制而已。从没有说,泾原路要等环庆路,或是环庆路要等泾原路。到时候,说不定就会被各个击破。”   “苗总管是高总管的人。”   “都是一路兵马副总管……谁是谁的人?眼下他们可都是平级的大宋臣子。”韩冈笑问道,其实王舜臣自己都是说得犹犹豫豫,原本是老实听话的下属,但地位高了之后就平起平坐的例子实在太多了,哪个没见过。   王舜臣振奋起精神:“有板甲、斩马刀和神臂弓护身,又有飞船监视远近,西夏的铁鹞子拼不过官军。”   “党项人爱用诈术,从继迁开始便是如此,也就是前些年气焰嚣张时才会蠢到冲击军阵,眼下可不会再犯傻了。”   在冷兵器时代,一副上好的铁甲,对士兵的战斗力能起到倍增的作用,再加上斩马刀、神臂弓的普遍配发,让列阵之后宋军步卒能轻易击败大辽和西夏两国的精锐部队——但这要加个前提,得让辽夏两国的骑兵自己犯傻往军阵上撞,而不是凭借优越的战场机动能力直接绕开宋军军阵。   同样的道理。此时的西军,拥有绝不逊于契丹的宫分、皮室那样的精锐部队。任何两路合力,都有跟西夏一较高下的实力。纵使鄜延路和河东路因为瀚海阻隔不能及时赶到灵州,只凭剩下的四路,也足以堂堂正正地击败西夏——只可惜,要想让党项人打一场堂堂正正的战争,除非兴庆府上上下下都变了白痴。   王中正来了又匆匆走了,离开的时候顺便将王舜臣一并带走。说服了天子让王舜臣戴罪立功,是王中正给韩冈的人情,而韩冈的回报,就是让王舜臣帮他夺下凉州。   不过韩冈和王中正私下里的密约并不仅仅是对王舜臣说的那些。   打通了丝绸之路的主线,之后还能有开拓西域,恢复汉唐旧疆的好处。到时候王中正若是想过一过班超、张骞的瘾,韩冈也是要出来支持他的。   话说回来,韩冈本人也乐于见到西域被收复,丝绸之路重新掌控在中原王朝手中。他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夺取的,就是阉人也一样。   在党项人控制河西走廊的时候,由于盘剥太甚,许多回鹘商人都改走丝绸之路的南线,从青海湖畔绕行,董毡继承父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财政都是靠回鹘商人的过路费来支撑——不过如今的董毡,已经利用棉花、油料乃至可以替代食盐的咸鱼发家致富,对于过路费的依靠小了许多。   有了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的收益还是小事,对熙河路的帮助却是实实在在的。   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更热,种谔领军回到出发地,战争的筹备也还在继续,而到了快入夏的时候,来自辽国的使臣带来了一封强硬的照会,与之同来的还有二十万铁骑抵达鸳鸯泺的消息。   “这可不是夏捺钵该来的地方。”韩冈在崇政殿上说道。 第五章 九州聚铁误错铸(六)   “鸳鸯泺当然不是夏捺钵的地方。”   赵顼脸色阴沉。他找韩冈入宫,可不是来听他幸灾乐祸的。   “陛下不必担忧。”韩冈安抚着天子,“辽人当还没有下定破弃澶渊之盟的决心。”   “何以见得?!”赵顼当即追问。   “用兵贵奇,如果辽人有心毁盟,再起干戈,就不会如此大张声势。何况郭逵已至河北,陛下勿须忧虑。”   韩冈表现出来的轻松,倒是让赵顼心中放心了些许,再联想起郭逵已经去了河北,有名帅坐镇,当可保河北无恙。   郭逵去河北,这个人事安排是韩冈推荐,同时也是郭逵自愿。除了他们两人,朝堂上,还有以王珪为首的宰执们对这项任命全力支持。不过王珪、元绛的支持,多是嫌在朝堂上碍手碍脚,不比韩冈郭逵二人,是真心担心辽人的动向。   韩冈外似轻松,但他心中对耶律乙辛的评价,却也再向上调升了一级。   自从辽主从飞船上摔下来之后,辽国的动向一直很模糊。大宋这边打探到的消息,一个是确认春捺钵一如往年去了鸭子河,第二则是辽国近期没有内乱。   而这段时间的朝野内外所热议的话题,除了迫在眉睫的战争之外,就是有关御史台中的苏轼。辽国动向甚至没有多少人去关心,都认为辽国肯定迟早会陷入内乱,眼下的平静只是各方在为决战做准备而已。   前一天,王安礼还特地为了苏轼来造访韩冈。韩冈不得不说了一通“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若苏轼以诗文得罪,日后还有谁敢作诗词?以言辞罪人,日后谁还敢说话?”的废话来搪塞。   以韩冈的想法,他只关心苏轼最后是不是以诗赋言辞来定罪,如果是其他罪名,他就不会插手,反正别的可能加诸于其身的罪名不至于要了苏轼的性命。但从当下御史台中传出的消息来看,苏轼对于李定等人强加给他的罪名几乎都承认了,也就是说讪谤朝政这一条罪证确凿,连口供都有了,以言辞论罪的结局看来是注定了——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只能设法保住苏轼的性命。   可是辽国局势的发展出人意料,几乎没人想到耶律乙辛这么快就将国内的形势安定下来了。从这件事上推断,要么就是他的能力的确过人一等,要么就是他请前代辽主龙驭宾天时做好了一切准备……或许兼而有之。   不管怎么说,之前对辽国的判断和预测,全都得废弃了,在讨伐西夏的时候,必须将辽人可能会有的干涉计算进来。至于苏轼,就让他继续在御史台待着吧,暂时都不会有人有多余的精力,去治罪苏轼,或是为他奔走呼号。   “以韩卿之见,辽人的夏捺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顼向韩冈询问他的看法。   “从地理上说,驻扎在鸳鸯泺的二十万骑辽军不论是南下大同,还是东进燕蓟,路程都不远,也就几天的时间。”   鸳鸯泺的位置大略是位于后世的张家口偏北,韩冈前生曾经去过,对此有所了解。辽人南伐点兵,便多在千里鸳鸯泺,对于这一点,大宋君臣则了解得更深。   “不过以臣观之,辽人这是不甘坐视西夏被灭,故而大张声势。但要说辽人准备南侵,当还不至于如此。如果辽人当真想要支援西夏,只需暗中遣兵数万入夏境,猝不及防之下,官军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并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将捺钵停驻在鸳鸯泺……耶律乙辛纵然在东京道成功平叛,但其国中人心不服当是难免。一旦他遣军南下与官军交锋,无论胜败,都有身后起火之虞。”   赵顼点了点头,神色中有几分欣慰。   韩冈是反对速攻兴灵的,他的态度至今未变。但从他对辽国的判断上,则可知其品性正直,否则必然是会拿着辽人陈兵鸳鸯泺来恫吓自己,以求改变朝廷对西夏的方针和战略。   “之前吕惠卿就是这么说的……可谓是有识之士,所见略同。”   韩冈眼神变得更为幽暗了一点,看起来吕惠卿这一次是彻底站到了王珪的一边。不过也不足为奇。最近的几个月,手实法在京畿以及京东京西推行的极为顺利,而南方诸路虽有反对的声浪,但政事堂却都强压了下去,作为利益交换,吕惠卿帮王珪说话也是必然的。   “但微臣这仅是常论。”韩冈忽的话锋一转,“一旦西夏灭亡在即,有唇亡齿寒之忧的辽人,又会怎么做,却不便下定论了。”   赵顼看了眼韩冈,声音冷了一点:“韩卿的意思朕明白了,的确应当小心才是。”   韩冈的心是七窍玲珑,赵顼心情变化,哪里感觉不到。什么明白,怕是当自己反对速攻兴灵,拿辽国眼下的动作做文章。   “所谓有备无患,就如之前以郭逵守河北,河东也得加强防备。辽人出兵的几率虽小,但也不可不备。”   赵顼的神色又缓和了一些,“河东路为了防备辽人,出兵一开始就不多。再减一些也不妨事。”   天子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韩冈心中暗叹,“这可就不好办了。”   看多了史书,多少发生在历史中的事件都在告诉韩冈,战略上的优势,可以因为领导者的愚蠢和贪婪而被抵消,战术上的强势,也会因为后勤等问题而灰飞烟灭。眼下的形势,似乎正要往印证这一点的方向发展。   辽夏两国都还没有动手,仅仅是内部的问题,就让宋军的优势一点点地消磨了下去。回想起当年,河湟之战以及南征之役,要不是都有王安石在朝中支持,绝不可能胜得如此干脆利落。   尤其是当初河湟开边,没有王安石帮着压制住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的干扰,王韶和韩冈连起步都做不到,哪里能有如今的风光。   可惜如今的两府宰执,没有一个能压制得住各路争功的将帅,反而让矛盾浮上水面,要他们互相配合可就难了。军合力不齐,这样的战争虽不能说必败,但内部消耗太大,必然是让失败的几率增加了许多。   就是天子赵顼也肯定能看到这一点,但韩冈知道,自登基后,没有遭遇过一次惨痛败仗的现实,给了赵顼太多自信。   一切无可阻挡。   元丰二年四月廿一,从河东到熙河,几近四千里的国境线上,三十余万宋军攻入了西夏境内。   自澶渊之盟之后,大宋动员兵力最多、战争范围最广的一场战争,在这一天终于拉开了序幕。   种谔重新踏进了银州城,但他的身后,是精气神不及当初一半的鄜延军,以及三万不听使唤的京营禁军。但依靠兵力上的巨大优势,在出兵之后的半个月,重又顺利地攻到了夏州城下。   李宪自河东出兵,身后的兵力比计划初定时少了整整三十个指挥。不过没人知道,他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这下粮草的问题轻松了不少。反正从地理位置上看,河东军的作用在六路中是最小的一个。所以他不紧不慢地领军往银夏方向赶过去。不过李宪也不是放弃了军功,他没忘了分兵去攻打沙漠【今毛乌素沙漠】中的绿洲地斤泽。百年前西夏太祖继迁在末路穷途时,几次逃进地斤泽中躲避,最后一举翻身。而这一次,官军不会给他们机会。   高遵裕自环州出兵后,就率领环庆军沿马岭水的上游支流白马川北上,很快就攻破了横山中的最后一道关卡清远军城,进入了横山北麓的西夏境内。接下来就要沿着灵州川穿越瀚海,直取灵州。当然,他也没忘了银夏。正好他手上不缺兵员,分了一万人马向东北挺进,突破了青岗峡的蛤蟆寨,直逼盐州。打算赶在种谔之前,抢下恢复银夏的一半功劳。   泾原路的苗授则老老实实地顺着葫芦河河谷北上,一举攻占了兜岭中的险关磨脐隘,继而又打下了赏移口,西夏的腹地就在眼前。   至于秦凤、熙河两路联军,则是同样顺利。听从了韩冈以及熙河路众将的建议,王中正将第一阶段的重心放在了兰州上。一路北进,很快便听到了滔滔黄河水声。王舜臣得意地第一个跃马冲进了兰州城。而在此之前,禹臧花麻便已经将庭院打扫干净,静待官军到来。依靠参与进熙河路经济体系后的充沛财力,以及眼前严峻的形势,禹臧花麻利用收买和恫吓的手段,将兴庆府派驻在兰州的三千铁鹞子中的大半人马,收归麾下。官军夺占兰州,兵不血刃。   前线捷报频传,五月中的京城是一片欢声。城中的酒楼茶肆,多少人举杯为官军的高歌猛进而欢呼,诗词、文章一篇接着一篇。   可是韩府之中却有异声。韩冈在灯下问着王旖:“你可知迄今为止,报上来的斩首有多少?”   见妻子茫然摇头,韩冈叹道:“加起来都没有两千啊,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方略,已经是很明显了。”   从时间上算,走得最快的环庆、泾原两路,应该快要进抵灵州城下了。真正严酷的战斗这时才要开始。 第六章 千军齐发如奔洪(上)   王舜臣还是第一次在长安以西立于黄河之滨。   没有高耸的堤坝,只有宽阔的河床,浑黄色的河水就眼前汹涌奔流,带来隆隆涛声。   眼前的滔滔大河,不是王舜臣过去入京时,在路上看到过的泥浆洪流。尽管依然浑浊,但一眼就能看得出与那一碗水半碗沙的泥浆水,到底有多大的差别。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若是能够分身,真想再往上游去看看,看看黄河之源是从何而来。”   王舜臣循声回头,王厚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上来。   王厚在王舜臣身边立定,一同眺望着黄河。他三十岁便担任了权洮州知州,兼熙河路钤辖,甚至之前还早早地转了文资,正八品的太子中允。在审官东院中,就是拥有一个进士头衔,一般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便执掌一州军政。能做到这一步,也只有依靠军功。   在西北边陲历练了十年,留着两撇短须的王厚皮肤黝黑,但看着依然年轻。气质是沉凝浑厚,一双眸子既不锋芒毕露,也不是圆滑内敛,而是坚定如石。王舜臣看着他,就仿佛当年初见王韶时的感觉。   “记得当年玉昆曾经说过,黄河水中泥沙来自于陇西陕西的黄土高坡之上,雨水一过,便是泥沙俱下。到了下游之后,水流变缓,泥沙逐渐沉积,河床一日高过一日,水患由此而来。黄河之患,在沙不在水。要想从根本上治理好黄河泥沙,就得利用草木保持水土。”王厚笑了一下,“可惜做不到。也就自兰州往上游去,那里的草木几百年未有砍伐,情况要好一点。”   王舜臣当然也还记得韩冈当年所说的话。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在军营的小厅内饮酒达旦的四人,各自都已经站在了他人几十年都难以企及的高度。这是当年想都没敢想过的。   他回望着河上,一声声号角开始为涛声伴奏:“赵大要过河了。”   王厚随即也望了过去,在两人立足的下游不远处,一条长链般的浮桥横在河上,被湍急汹涌的河水向下冲出了一个半圆的弧度。桥面在河上起伏,走在上面的车马看着就像是在挪动。   十九条大小渡船,加上一干羊皮筏子,这是兰州过去用来渡河的工具。不过在官军抵达兰州后,用了四天的时间,以渡船和羊皮筏子搭起了一条浮桥。   而在这之前,禹臧花麻就已经殷勤地帮官军将对岸的西贼一扫而空,让官军可以毫无阻碍地搭桥渡河。   昨日中午,浮桥刚刚搭建完成。可到了今天早上,半日加上一夜,官军就已经有一万多人马过了黄河。   赵隆作为王中正手下第一号得用的亲信大将,他的出动,代表着中军也终于开始渡河。   “等赵大领着熙河第一第二两将的八千人马过河,就该轮到蕃军了。希望他们别在桥上乱起来。”   对于这一次的战争,熙河路的蕃军都是不情不愿,他们种田养马就能赚大钱,闲暇时踢球看球赌球,有必要去卖命?可惜有朝廷的严令,从董毡以下,都不敢不从。上百个部落拼凑起来的一支军队,交由董毡的便宜儿子阿里骨统领。   想起那一支拼凑起来的蕃军,王厚也忍不住摇头苦笑。   阿里骨本人是个拖油瓶,没有吐蕃赞普家的血统,在河湟的吐蕃部族中没有多少威信,要不是他常年在巩州的蕃学混了个脸熟,根本轮不到他领军。   “不指望他们能上阵,能吓唬人就可以了。”王厚叹道。   “也不知禹臧花麻会不会派人一同出兵?”   王舜臣问着,两人都回头望了一眼在王中正身边露出谦卑微笑的禹臧花麻。   “多半会吧。”王厚看禹臧花麻的殷勤样,当不会漏下这个卖好的机会,“兰州拿下来,再随着官军打到灵州,稳当当的一个观察使到手。”   “这一次要不是仗着官军的威势,禹臧花麻怎么可能能这么容易就将兰州掌握住?”   “也是兰州城中党项人兵力减少的缘故。最多的时候,也就是熙宁九年、十年,兰州城中的铁鹞子有一万两千骑,粮草几乎都要他供给。那两年禹臧花麻一个月一封信求着经略司早点发兵打兰州,他肯定双手献上城门。也就是到了去年,才减少到八千。这个数目一直保持到战前,就在一个月前,才突然将其中大半调去北方,只留下了三千兵马。”王厚顿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几乎都是由小部族的成员组成。”   王厚在笑着,勾勒在嘴角的纹路中尽是讽刺,西夏高层这么做的用意再明显不过,绝不会硬顶着刚刚出兵后锋锐正盛的官军,而是打算利用艰难险阻的道路,逐渐消耗官军的锐气,拉长补给线,遣军截粮道,不断削弱官军的实力,最后才会决战。   “诱敌深入?”王舜臣冷笑。   “自然不会有其他招数。”王厚指着黄河,“不过这一战的关键之处,就在下游八百里外的灵州。兴灵本为一体,放弃了灵州,兴庆府不保。一旦官军攻下灵州,西夏就亡了,不论什么计策都没用……”他的声音忽而又低沉起来,“可如果官军攻不下灵州,那么西贼逆转的机会就到了。”   “三哥也是这么说。”   聚集到灵州城下的兵力越多,后勤上的压力就越大。一旦三十余万大军齐集灵州城,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王舜臣想都不敢想。   幸好自己是往西去,六千人马只要能翻越洪池岭,粮食要多少就有多少,不用跟自家人抢。   王厚喟然长叹:“明明能一点风险都不冒的将对手的家当一步步赚到手,偏偏还要赌上一把。输了就要倾家荡产,赢了也不过是能早两年得到对面的赌注,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王舜臣转头凝视着王厚,疑惑道:“不像是钤辖你说的话,怎么全是商人口吻?”   王厚随之一笑:“这是冯四说的。只是个商人而已,见识却比朝堂上的那些宰辅都要强得多。”   “毕竟是三哥的嫡亲表弟。怎么也不会差的。要不然,才这几年的时间,赚的钱都能赶得上一路财税了。”   王厚摇摇头,“不说这些了,等过了河就要上阵了,可不要犯了迷糊。”   “迷糊可不会再犯,能攻城略地,就不在乎那几个首级了。”   在兰州渡过了黄河后,秦凤、熙河两路联军就要赶往东北的灵州,而王舜臣则是要率领偏师去攻打西北的凉州。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要先攻下兰州北岸西侧五十里的卓啰城,那是西夏卓啰和南军司的核心,也是西夏用以控制黄河北岸的重要据点。不论向东还是向西,不将卓啰城控制住,不将卓啰和南军司铲平,粮道和后路随时会可能被截断。   王舜臣还记得前些日子被派到他麾下的一名充当向导的僧人是怎么跟他说的。   “打下了卓啰城之后,就溯喀罗川【今庄浪河】北上洪池岭。西贼在洪池岭【乌鞘岭】下设有一寨,名为济桑。这个寨子,是专门用来堵截想绕道兰州来的回鹘商人。当年西贼攻下甘州、肃州和凉州之后,为了收取过税,就强迫走河西道的回鹘商人过了凉州后继续向正东走,经由丝绸之路的北线抵达兴庆府,然后再往中原去,严禁他们走水源充沛的中线。”   “党项人的贪婪在回鹘商人中是鼎鼎有名的,收了税不说,有时候,有些部族还会假扮盗匪在半路抢劫,人和货都保不住。要不是为了躲避这些强盗,怎么会有从青海【青海湖】走的那条新路出来……那可是最难走的一条路,但吐蕃可比党项人讲信义多了。”   “夏天的洪池岭深寒如冬,六月都能下雪。想要翻山过去,要先将皮裘和御寒之物准备好,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冻伤。”   不仅仅是从来往黄河两岸的僧侣那里得到河西的风土人情,顺丰行中也有许多有关各地地理的资料,冯从义早早地就遣了一名向导带着资料到王舜臣麾下报到。   为了翻越夏日一如寒冬的洪池岭,分配给王舜臣的六千人马,冬衣都是随身带在身边。   洪池岭的存在,阻断了兰州和凉州之间的粮道,王舜臣轻兵突进其实很危险。不过凉州是大城,周围的田地也不少,过去的时候正好到了六月,要就地征粮不算难。党项人的坚壁清野,不至于将凉州也归纳进来。   远眺赵隆骑着马从浮桥上疾行而过,身穿金甲的王中正也到了桥头前,王舜臣回身向王厚拱手一揖:“钤辖,舜臣要告辞了。”   王厚回了一礼:“王厚就在兰州静候佳音。”   王厚的送行到此为止,他不会随军继续北上,而是要负责粮秣调集。   地理位置至关重要的兰州接下来将会成为一个兵站,为前军输送粮草。在朝廷还没有正式设立兰州这个州级编制的时候,紧邻兰州的洮州就会将此城暂时归入管辖范围。   而洮州知州王厚,就是负责粮秣运输的主官,王中正到底能打到哪一步,有一半得看王厚的本事了。 第六章 千军齐发如奔洪(中)   攻下了两道关口,穿越了横山,出现在苗授面前的不是严阵以待的敌军,而是两条通往灵州的道路。   一个是向东北方向直接攻过去,翻过黛黛岭之后,便能抵达韦州,再往前就是流向灵州的灵州川,正好能与环庆军会合。这是预定中的计划,也是环庆路副总管高遵裕的命令。   而另一条路,则是继续顺着葫芦河向西北绕上一点路,先行抵达黄河。就在黄河河畔边,有一座鸣沙城。   “听说鸣沙城是西贼的粮仓,囤积了数十万石粮草。”   “不可能有那么多,西贼这些年穷得都要将裤子押进质库了。这两年关西都是丰收,粮价却依然上涨,有西贼遣人回易关中粮食的功劳。”   “能有个三五万石,也够全军一个月食用了。至少不用全数依靠后面的民夫运粮上来。他们有几个会拼命卖力?”   “高总管可是下令要我们去韦州跟他会合的。”   “当真去跟环庆军会合之后,还会有我们立功的机会吗?”   下面的将校低声私语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因为争吵而大了起来,传到了苗授的耳朵里。   苗授用力揉着眉心,头疼欲裂,却无心呵斥几句。他手底下的这几位将校其实说得并没有错,所以才会成他头疼的主因。   依照高遵裕之前的吩咐,要泾原军尽早与其会合。不过泾原军的粮草问题更是一个麻烦。   到了高遵裕那里之后,泾原路的民夫却很难推着粮车追过来。口粮得要靠环庆路帮忙解决,可苗授并不认为在高遵裕手下,就能及时地得到粮草上的补给。高遵裕变不出粮食来,而且环庆路出动的兵力,比泾原路要多得多,哪里还能有多余的粮食给苗授?   但高遵裕的命令也不便置之不理。以苗授对高遵裕的了解,太后的亲叔叔可不是宽容大量的人,绝不会原谅自己的冒犯。   到底该走哪条路,苗授现在处在两难境地中,相比之下,打仗反倒是简单了。   下面的将校议论了半天,却不见主帅有任何反应,只顾着揉着脑袋。终于有人忍不住催促道:“苗帅,你发个话吧,到底是走黛黛岭还是去鸣沙城?这样犹豫着不是事啊!”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一对对眼睛盯住苗授,等着他的决定。   “总管!”苗授的儿子苗履用官职称呼着父亲,“吾等十数载枕戈待旦,只为如今一战。还请总管示下。”   麾下将校和士卒们希望建功立业的心思都摆在脸上,儿子眼中的野心,更是瞒不过苗授。一声总管,乃是在提醒苗授,他是跟高遵裕平起平坐的一路统帅,只要能有足够的战功,即便不理会高遵裕,也无关紧要。   “……去鸣沙城!”苗授盘算了半天,一咬牙下了决心,“西贼多半会防着我们与环庆路会合,往黛黛岭去当少不了还要打一仗。攻向鸣沙城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苗授的解释谁都听得出来是借口,但下面的将校们也只需要一个借口。   人人抖擞精神,高声喊着末将遵令,便开始争夺先锋将的位置。   随着粮道的延伸,粮草的补给会越来越慢,军队只能停下来等补给。而一旦有了足够的粮食,就不用等待后方将粮草送上来,进兵的速度自然能更快上几分。   而速度代表了什么?——是功劳,封妻荫子的功劳!   只要能在眼下将高总管搪塞过去,没人愿意放过立功受赏的机会。党项人避而不战,现在泾原军上下都充满自行,可不需要靠拢主力来壮胆。   麾下众将为争夺先锋开始争吵,苗授眉宇间的忧色却没有任何变化。身为主帅,考虑的不仅仅是功劳,还有迫在眉睫的危机。   在战前,有一点所有人都忽视了。陕西一路,从来没有在战争时成功维持过一条超过三百里的补给线。而兵力在十万人以上的粮草转运,也同样没有任何经验。   当这两点结合在一起,同时路程延长到一千里,兵力增加到三十万,尽管事先计划得再好,筹备得再充分,后方有着足够的粮食,又有着充裕的人力,但运送粮草这个行动的本身,却无论如何都难以维持到最后——苗授对此十分悲观。   秦凤转运司,永兴军路转运司,以及各路大军的随军转运,都缺乏将粮草及时送到前线大军手中的能力。不过是刚刚抵达西夏境内而已,苗授已经用亲身体会感受到了这一点。每天运抵他手中的粮草数量,随着大军前进的脚步,不断地在减少。尤其是在翻越横山之后,昨天比起三天前到账的粮草数目,少了整整三分之一。   这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为了保证粮秣的安全,最靠近前线的一处粮草囤积地,离战前的国境足足有两百里之遥。而其他几处囤粮点,则离前线更远。即便苗授已经下令以磨脐隘为兵站,命后方将粮草尽快运抵,但能比得上韩冈、沈括那般能力的官员本就是凤毛麟角,就是王厚都少有人能比得上,对于苗授的要求,能完成七八分已经很难得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必须要用最快的速度攻下灵州。   灵州是兴庆府的门户,西贼再是诱敌深入,也不可能放弃灵州。灵州城中必然有大量存粮,足够全军食用。   对于高遵裕,苗授也只能先说声抱歉,他身荷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有天子的嘱托,先保证自身的粮草供给才是第一位,至于命令,得向后推一推。   ……   与此同时,刚刚攻下夏州的种谔也在为粮草而头疼不已。   党项人根本就没有坚守夏州的打算,但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去将城中所有的粮食全部处理掉。在官军攻下夏州城后,用了两天的时间,才找出了三千石,正好够全军两天吃的分量。   之前种谔领着鄜延军一来一回,不仅仅耽搁了时间,消耗了士气,还让种谔现在只能依靠后方运送粮草上来,已经被挖过一遍的地里,掘不出第二遍的粮食。   眼下比之前攻入银夏的时候,种谔麾下多了三万京营禁军。兵力虽然增加了一半,可全军的战斗力却是不增反减。更加不幸的,是粮食的消耗跟兵力增加的幅度相同。   加上骑兵的坐骑,整整多了三万五千张嘴,而战马的食量几近常人的十倍,刚刚走到夏州,种谔就已经不得不停下来等待后方的粮草运上来了。可京营禁军的几位将领,却一个劲地来催促种谔加快速度——之前被朝廷强令撤军,打击的不仅仅是鄜延军的士气,同时也让京营禁军的气焰变得嚣张起来,甚至在种谔面前也很是不逊。   立于夏州城头,种谔无心观赏夏州内外难得一见的风物,头顶着烈日,右手无意识中地一下一下的捶着墙头雉堞,汗流浃背亦不知所觉。   夏州是银夏的核心重镇,但一心想将宋军诱过瀚海的党项人放弃得很干脆。城中守军只有两千多人,而且还都不是精锐。种谔就是通过俘虏和飞船侦察到了这一点,才硬是不顾京营的力争,而将攻城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人。   功劳就是功劳,斩关夺城不会因城中守军多寡而有太大的波动,攻克夏州的功劳并不比斩首千八百稍差。不过这么一来,京营禁军就更难带了。   “太尉,刘归仁他们闹着要出兵,怎么办?”   声音从身后响起,敢在种谔沉思的时候过来打扰,也就种家的几个子弟。   “想在太阳底下走路,尽管去,本帅不会拦着。还会顺便帮他们往京城家里捎封信,把以身殉国的赏赐送上。”   说句难听话,种谔最想做的就是将京营禁军派去北面的沙漠里面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对于眼前的这一场战争,不要浪费宝贵的军粮,是他们唯一能发挥价值的地方。   种朴咳嗽了一声,脚都没动一下。   种谔转回身来,脸上阴云密布的表情,与头顶热辣辣的烈日有着鲜明的对比。   “传本帅军令!”种谔一提声,十步开外的亲兵忙跑了过来。就听鄜延路主帅冷声传令:“营中禁喧哗。营中喧闹者,杖六十。扇惑人心者,立斩不赦。若不自重,就莫怪本帅的刀子不留情。”   亲兵应了之后,见种谔没有别的吩咐,就立刻下城去传令。   种谔转过来又对儿子:“把第四将的骑兵带去,查一查瀚海绿洲里面的水源。看党项人现在的架势,应该没有下狠心毁了才是。”   种朴一愣,立刻又恭声道:“末将谨遵太尉钧令。”接了将令,他又问道:“大人,党项人眼下千方百计地就想将我们诱到灵州城下,他们就有那么大的把握?”   “不然他们能怎么办?”种谔冷笑着,“毁了瀚海中的水源地?就算让他们侥幸赢了官军,日后怎么能跟银夏交通往来?”   “但粮草怎么办?光有水,瀚海也过不去。”   “那得看看李转运的本事了。”种谔冷哼一声,“若是他做不到,只好请天子公断了。” 第六章 千军齐发如奔洪(下)   “怎么还没回来?”   李宪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子,脚步落下又重又快,尽是心浮气躁。   自从出兵以来,河东军还没有打过一仗,作为钉子挡在河东、鄜延两路中间的左厢神勇军司,也被种谔连根拔掉了。   两年多前,葭芦川一役,种谔和王舜臣已经让左厢神勇军司大伤元气,而这一回,当年曾经大败河东军,让种谔进筑罗兀之役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已不复存在。   西落的斜阳依然炽热,虽有帐篷阻隔阳光,但帐篷之中则热得跟蒸笼一般。   李宪和河东军一路过来,最大的敌人是头上的烈日,仅有的伤员基本上都是蛇虫造成的意外。   但现在李宪已经很难再继续前进了。离开出发地三百里后,后方的粮草供给只剩开始时的三分之一。   幸好在开战前为了提防辽人,又少带出来一万多人马。否则能不能走出三百里都是两说。   李宪眼下唯一拿得出手的战绩就是参与了交趾的灭国之战,章惇进了两府;燕达晋身三衙管军;韩冈要不是年龄问题,宰辅是少不了的,但眼下的龙图阁学士也不差了;李信在河北的定州路做钤辖,参与过这场战争的领军者,一个个都飞黄腾达。但那份功劳吃到现在,也差不多都吃空了。   李宪本有立功受赏的想法。可粮草的匮乏让他完全放弃了建功立业的打算,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追上种谔的鄜延军。   昨天收到了种谔攻下夏州的消息,就算西贼坚壁清野,夏州城中也该有点粮草。李宪已经派人去联络种谔,鄜延路是主力,情况应该比河东这边要好一点——粮秣转运的线路好歹不用渡黄河。   兵无粮不行。手上缺乏粮草,一旦遇到西贼的铁鹞子骚扰,在毫无险阻的荒野上,全军崩溃都有可能。   李宪叹了一口气。   当年李宪在河湟、广西,看着韩冈提举军中转运时举重若轻。远出崇山峻岭之外,周围敌军环伺,数万大军的人吃马嚼一点却都不当一回事。现在才走多远,竟然就要饿肚子了。   如果后方的粮草还不能送上来,他就打算驱动麾下兵将强行军,一天百里,用两天时间赶到夏州。   从地理上说,河东路的兵马想要打到灵州城,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向西横穿沙漠,走过去就是兴灵了。不过要在沙漠里走上六百里,纵然不饿死,也会渴死。尤其是头顶的太阳,不仅能让头盔热得能煎蛋,也能让脚底板在滚烫的沙子中烤熟。   “观察,回来了!回来了!”   一名李宪的亲信小校,突然跑了来,在帐外大呼小叫。   “訾虎回来了?!”   李宪闻声一下停住脚步,忙将人招进帐来。惊喜和轻松,他心中兼而有之。派去督促粮草的将校自然不可能是空着手回来,好歹也有万石粮秣,赶到夏州应该没问题了。   小校声音小了点:“……观察,是折可适回来了。”   李宪脸板了起来,在马扎上坐下,沉声道:“命他进来。”   进来通报的小校脸色更苦,嗓门又低了两分,“回观察,折可适遇袭受伤,是被抬回来的。”   “遇袭受伤?”李宪眼眉剔起,全身的汗毛一下都竖起来了。   折可适是他派去地斤泽堵党项人退路的,这只是个顺带的命令,以防万一而已。   地斤泽就那么大,当年能藏下迁贼麾下百余残兵,却藏不下数万大军,两个指挥的骑兵足以防止任何意外了,这本就是个跑腿的差事。   李宪自认为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哪里想到这么简单的任务,折可适竟然受伤而回。   “跟折可适去的人呢?地斤泽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李宪尽量放缓了声音,这时候,万万不能乱了阵脚。   “观察。听说折可适出事了?”   “观察,是不是西贼派人来偷袭了?”   几名得到消息的将领都匆匆赶来。   “慌什么!”李宪呵斥了一声,“等问清楚来龙去脉再说!”   李宪这些日子也利用各种手段,在军中立下了几分声威,河东军的将校不敢再多话,静下来等着进一步的消息。片刻之后,李宪的副将高永能,就领着折可适出行的副手,一起到了帐中。   折可适的副手同样姓折,是折家的子弟——折可适所带去的两个骑兵指挥,其中一个就是折家的精锐。   “人是清醒的。就是胳膊和大腿上被划了两下,只是皮肉伤,没伤到脏腑。”高永能已经去随军疗养院转了一圈,看过了折可适和他麾下骑兵的伤势,“他的肩甲上,留着铁锏的记号,被敲得反折过来。还有胸甲背甲,上面都有好几处箭痕。幸好来得及着甲,否则肯定回不来了。”   “全军伤亡如何?”李宪紧跟着问道。   高永能低头答话:“折了七十多人,回来的有一半带着轻重伤。”   李宪的眉头皱得更厉害。阵亡了一成,加上受了重伤的也为数不少,这两个骑兵指挥一时间都失去了战斗力。而能让八百骑兵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对手的规模不会小——当然也不会太大,否则折可适也就回不来了。   “到底是在哪里遇敌的?贼人有多少?打得是什么旗号?速给本帅细细道来。”   “是在受命出发的第三天,离地斤泽快四十里的地方。当时由于快到地头了,天色又是将晚,都想着早一步赶到地斤泽。却没想到突然就遇上了贼军。幸好是放在外面的探马先期撞上,让我等有换马着甲的时间,否则就情况就不会向现在这样了。不过贼军有两千骑,折承制见敌众我寡,加之贼人又是养精蓄锐,利于久战。便身先士卒,率我等反冲敌阵,一番鏖战之下,贼军远遁,而官军也折损不小,折承制都受了伤,只能退了回来。”   折家的这个军官说得前后条理分明,但显然就有人不相信,“这不可能,地斤泽才多大,囤积不下一千兵马!”   “若只是一千铁鹞子,官军八百甲骑,绝不会连主将都是受伤。”折家军官反驳道。   “将种不是疏忽了嘛……”有人嘲笑道。   “你!”曾经被郭逵称赞为将种的折可适,显然在折家很受看重。折家的这位军官登时就义愤填膺,眼睛瞪了两下,却又转成了冷笑,“我家承制再是疏忽,好歹还能挣下换马着甲的时间,可不会在葭芦川连盔缨都丢了!”   熙宁四年,鄜延路进筑罗兀城,河东路派出去配合筑堡,希望将防线向北推进百里,并将河东、鄜延两路联系起来的行动,却因河东军在葭芦川被伏击而宣告破灭,最后此役以失败告终,便是肇因于此。   如今在帐中的一众将校,倒有一多半经历过当年的惨败。丢盔弃甲的经历,至今还铭刻在心。听着折家人的讽刺,一个个脸色就难看起来。   “党项人藏兵的地点不只是地斤泽。”高永能出言缓和,“地斤泽左近,绿洲也有三五处,不是绿洲的沙中草场、灌木,则数目更多。”他顿了一顿,“挤一挤的话,两千人马没问题。”   高永能发话,帐中众将校都不敢再议论,只能等着主帅李宪的训示。   “兵多兵少其实无关紧要,关键的是,沙漠中的确有贼军。”李宪笑了一下,“想来不会有人认为这一支贼军是学着李继迁在沙漠中躲避官军,等待日后复兴西夏的吧?”   几名将校附和地笑了几声,就听高永能道:“这当是西贼用以乱我粮道的奇兵。”   李宪点点头:“当也不会有其他作用。”   没有哪位将帅会一门心思地在城头上等着敌军过来决战。即便西夏的太后、宰相和一应重臣,都将反败为胜的希望放在了灵州,但用来威胁宋军后路的奇兵却绝不会少。以正合,以奇胜,这才是兵法正道。   以沙漠中水草的数量,党项人能藏在其间的兵马很有限。但就像之前高永能所说的,几个绿洲加起来,也差不多能有两千骑。用对了地方,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足以扭转战局,放在后方骚扰粮道,也能让十万大军的主帅难以安寝。   “骑兵来去如风,想拦住他们可不容易。”一名中年的将校提醒道。   “所以我们去安庆泽【今乌审旗】!”   安庆泽正处在沙漠之南,夏州之北,从名字看就知道是一水草丰茂的地方。   不用李宪多解释,众将都能明白去安庆泽道理。   长途奔袭和长时间的骚扰对战马脚力的消耗都很大,都需要水草优良的地方落脚,否则也就出战一次两次,接下来就没用了。在荒漠之上,适合骑兵的落脚地也就那么几处,安庆泽是其中最大的一处。守住安庆泽,再设法用粪尿或是毒药毁弃其他几处,这一支铁鹞子也坚持不了多久。   李宪环顾众将,“如果沙漠中的西贼南下,骚扰我官军粮道,我堂堂河东王师,就在安庆泽堵住他!”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一)   李稷寒着脸回到后方的营地,因为粮草不济,他在种谔那里讨了个没趣。   坐下来还没等人奉上茶汤,就拍着交椅发作道:“章楶呢?他转运判官做得好啊,该送到的粮食拖到现在都没有到,真当我不能斩他的首级不成?!”   一名亲兵小声地提醒李稷:“运使,章运判方才已经押粮草进了营。”   李稷脸色微微一变,不甘心地又问道:“多少?运到的有多少?”   “听说是五千石,具体数目小人不敢细问。”   “才五千石,够吃几天?”李稷冷哼一声,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章楶出身浦城章家,族叔章得象是宰相,族弟章惇是执政,族侄章衡是状元郎,可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大族,可不是任人欺辱的寒门。没有充分的理由,根本不能动他分毫。   等到解暑的凉汤送上,李稷喝了一口,随即又提声喝问:“吕副使呢?”   吕大钧是李稷的副手,但他对眼下的局面也是束手无策。   夏州离得太远了,提供给种谔的粮草,两成在罗兀、五成在绥德,剩下的则在延州。就是从罗兀城运过去,都有两百里之遥。绥德的粮食要运到罗兀,延州的粮食运到绥德,而从关中来的粮草则是汇集延州。这些都要转运司操劳,组织民夫转运,让李稷伤透了脑筋。   “得想个办法才是。”李稷想着,“看样子这一战的结果或许有变也说不定,这时候得先留条后路。”   ……   由于东京城和前线的路途遥遥,最新送抵京城的军情,随着各路的不同,与实际时间有五天到十五天不等的差距。   当韩冈同时收到官军攻下兰州、夏州的消息后,并没有染上半点朝野内外弥漫着的兴奋。   兰州的情况乃是预料之中,时间也没有耽搁,甚至比韩冈预计的还要快了一点。   但种谔那边明显就有问题了。与一个月前,种谔率领鄜延军进兵的速度相比,一旦刨去当初在弥陀洞上耽搁的时间,前后所花费的时日竟然一模一样。   ——有一点是绝不能忘掉的。在夏州之前,银州、石州,所有的城池都已经被攻破了,所有的敌军也都被清洗过了。这样的情况下,单纯的行军竟然依然与一边作战一边行军时有着一样速度,怎么想都觉得其中肯定有哪里不对劲。   究竟是种谔失去了锐气?还是京营禁军成了拖累?韩冈没有千里眼,但他知道,多半是兼而有之。而韩冈更清楚,如果光是这两个原因还好说,最糟的情况是后方粮草供给不上,因此才拖慢了官军前进的脚步。   而当韩冈看到永兴军路转运使兼鄜延路经略司随军转运使李稷向朝廷发来的急报,声称陕西天气暑热,牲畜死亡太多的时候,不无感慨地发现,最糟的情况已经发生了,而且统管转运的主官分明已经对此失去了信心。   这根本就是开始为了失败而在推卸责任了!现在于天子面前做了报备,等到当真失败的时候,便能藉此脱身了……或许脱身不了,不过至少罪名能推卸一部分给负责牲畜调配的群牧司,由此而减轻一点罪责。   韩冈可不会容忍有人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他跟李稷不熟,可不会为这位明显能力不足的转运使多担待一点。   就当着天子的面,韩冈毫不客气地拆穿了李稷的用心:“看来李稷是没有把握能为鄜延路十万兵马及时送上粮秣,为自全而寻求退路了。”   “韩卿何有此言?”赵顼很是不快地皱起眉,李稷不过是在抱怨而已,怎么韩冈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一下跳到老高。   “陛下明察。”韩冈持笏向赵顼一礼,李稷都知道要留一条后路了,他可不会犯糊涂:“臣在战前调配各路军马。在诸路之中,提供给鄜延路的军马是最多的。而且从永兴军路征发的牲畜,分给鄜延路的数量也是最多的。现在各路还没有叫苦,鄜延路却第一个叫了起来,除此之外,臣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理由了。”   赵顼沉着脸不说话,韩冈进一步说道:“同州沙苑监,如今还有三千匹种马,京兆府各县中也还能调集千余匹马驼,只要陛下应允,臣可以保证李稷上报死了多少牲畜,就给他补上多少,并多加两成。这样一来,如果再有粮草不济之事,此罪当与群牧司无关。”   这都是官场上见多的把戏,纸面上的言辞都是表面文章,藏在深处的算计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止是韩冈一人看出来,想来李稷也不会赌其他人都是瞎子。想来他多半是认为群牧司没办法填上这个漏洞,所以才有恃无恐。   只是他错估了韩冈的能力,更是误判了韩冈的脾气。而且韩冈可是自始至终都是反对激进,李稷的做法等于是将刀子送到韩冈的手中。   却之不恭!   韩冈不求赵顼现在相信,也不是为战后推卸责任做打算,他是在设法动摇赵顼的决心。   由于粮秣的问题,想必各路进兵的速度都受到了影响,现在的局势还来得及挽回。否则一旦官军抵达灵州城下,要么全胜,要么就是全败,不会再有第三种结局了。   “韩卿。”赵顼语声徐缓,凝视着韩冈的眼神充满威严,“三千种马价值以百万贯计,不是等闲之物可比。”   “种马易得,胜机难觅。若是因为牲畜不足而贻误战机,朝廷的损失会更大。”   韩冈这是在挤对天子,一点顾忌都没有。官军越是高歌猛进,他的心就越是抽紧一分。   党项人设在灵州的陷阱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但赵顼认为党项人的计策只是垂死挣扎,不会有任何作用。可在韩冈的眼中,如今的局势已经到了一翻两瞪眼的时候,成与不成就在灵州。官军越接近灵州,西夏翻盘的机会就越大。   李稷现在说牲畜多病死,便是为了推脱粮草供给不上的责任。而能影响粮道的,不仅仅是组织上的问题,还有虎视眈眈的党项人,他们想反败为胜都想疯了,诱敌深入的计划不就是为了拉长粮道以便下手吗?   “当年以绥德城为出发地,向北攻取罗兀,仅仅不到百里的距离,便已经给了党项人足够的空间来截断官军后路,如今一跃千里,难道其间就没有让西贼下手的余地?”韩冈提高嗓门,“除非官军能顺利地攻下灵州。否则这一仗必败无疑!”   韩冈对西军很有感情,相对的,由于过去的往来,西军上下也对他很有好感。加之疗养院等事,以及他母家出身军中的身份、两个兄长也算是战死疆场。文臣之中,韩冈对西军的影响力算是最大的一个。   已经看到迫在眉睫的危机,韩冈无法说服自己坐视,然后等自己的预言成立。   赵顼脸色变得难看了,没有人喜欢乌鸦嘴,万一说出来成了真怎么办?   唯一在殿上的宰辅王珪,觉得这是韩冈在嘴硬不肯认输,他在旁笑道:“官军有板甲、有斩马刀、有神臂弓、有飞船、有霹雳砲,灵州不足为虑。”   韩冈被堵了一下,这里面大部分还是他的发明。韩冈寒着脸:“可惜没有粮食。军器皆是外物,食、水才是肚中货。没有吃的、没有喝的,纵有板甲也穿戴不了。”   赵顼这些天来派了人去暗查群牧司。知道韩冈对于前方的要求,都是不折不扣地完成,没有一点从中阻挠的想法。   韩冈行事清正,赵顼对此很是欣赏。但这并不代表他欣赏韩冈对战局的悲观看法。   “韩卿,六路至今都没有一路声称缺粮。纵有些许延误,很快就能运送上去。”   “因粮于敌已经不可能,只凭现有的运输能力,鄜延、河东的军粮,支撑不到灵州城下。环庆、泾原、秦凤、熙河的情况也差不多。”韩冈双手紧紧攥着笏板,“骡马牲畜之事,群牧司可照应得全,但六路三十余万官军的粮秣供给,没有一家能照应得全。告急的文书不会太久。”   韩冈对种谔很是了解。以种谔的为人,一旦军粮不济,绝不会蠢到强赖下去,肯定要设法寻求保全自己。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像他们这等宿将,对危机的嗅觉是最灵敏的。一见时机不妙,在战场上,是设法领军后撤,在官场上,便是设法将责任往外推。抱怨粮草不济,耽搁军事的奏章这两天就该送到京城了。   赵顼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招韩冈上殿觐见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这是何苦来由?   结束了短暂的接见,韩冈随即离殿。王珪留下独对。他笑着对赵顼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到韩冈,就想到他的岳父了。”   赵顼点了点头,韩冈执拗起来,的确不比王安石稍差。笑了起来,“过个二十年,就又是一个拗相公了。”   不过,赵顼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当天夜里,河东军的运粮队遭袭的消息传到了京城。河东路第四将副将訾虎战死,押送粮草的千名将士和三千人夫死伤泰半,大量的牲畜车辆损毁,而运送的近三万石束粮草全数被焚。不过李宪在请罪的同时,也向朝廷提议借用鄜延路的粮食,以防河东军断粮。   赵顼没有不批复的道理,朱批时唉声叹气,想起了韩冈的话,又赶紧派人去督促前线的粮草转运。   只是时局变化得很快,好消息则紧随其后。   熙河路方向攻下了卓啰城,拔掉了卓啰和南军司,接下来王中正便依照预定方案帅主力向东,王舜臣领偏师西行。   泾原路的苗授攻克鸣沙城,环庆路的高遵裕攻下韦州,紧接着两军都开始向灵州挺进。将鄜延路甩到了身后。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二)   深夜的东京,依然有着炎炎暑气。   傍晚时的一场骤雨,并没有将气温压下来,反而因为多了温热的湿气,让夏夜更显闷热。   韩冈穿着一袭单薄的短衫绸裤,手上摇着把蒲葵扇,靠在一张藤屉子躺椅上。编织屉面的老藤深褐发亮,连绵不断的水波纹花样当是费了工匠不少手工,躺在上面凉快透气,而且还不像竹床那般硌着慌。   李宪是个有能耐的人,在征南的时候,韩冈就了解到了这一点。比起运气好得让人无话可说的王中正来,李宪这位阉宦,才当得起通晓兵事这个评价。   李宪在河东路第四将副将訾虎被袭身死之后,立刻领军北上,先利用帐下为数不多的骑兵,吊住了回窜的两千铁鹞子,步兵则在分兵后用最快的速度连续毁了百里之内大大小小十一个水源地,又作势要毁去更多的水源,勾引这群还有心继续袭击官军的铁鹞子撞上来。   李宪成功了。打着各个击破主意的铁鹞子咬上了兵力最少的一支,只有两千人不到,但那是折家家主折克行亲自率领的一支精锐——还有一支同样数目的精锐由李宪亲领——直接崩坏他们的牙齿。   由于宋军禁军已经普及了铁甲、斩马刀和神臂弓,对精锐和非精锐的判断失去了最关键的依据,只能从人数粗略判断宋人实力的铁鹞子,被折克行的反击造成的伤亡超乎预计,一次交锋就失去了所有的信心。而接下来,溃败后的铁鹞子又遭到了宋军骑兵的追击。尽管在被反击和追击的过程中,他们加起来的损失依然不到总兵力的三分之一——这是骑兵的优势所在——但这一支作为奇兵而被派出来的铁鹞子,已经失去了实现他们出战目的的可能。   但李宪的运气终究还比不上王中正。李宪在解决了铁鹞子之后,就不得不全军南下,向种谔靠拢,以求得到补给。   而王中正在收复兰州、攻克卓啰和南军司之后,在天都山下焚毁了西夏的行宫,还在龛谷川边发现了一座御庄——这是西夏国主名下的庄园——里面囤粮近八万石,加上还没有收割的田地,十余万石总是有的。这座御庄不知为何成了被党项人遗忘的角落,偏偏给王中正撞上了。就是打下了鸣沙城的苗授,也不过得到了窖藏粟及杂草三万三千余石束而已。   苗授打下鸣沙城,高遵裕攻克韦州,都是十天前传来的消息,现在他们两人应该到灵州城下了吧?韩冈摇着扇子,想着。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速度太慢了一点,对于已经深入环庆和泾原两路,东京城中只能得到他们十二三天之前的消息。不过从时间和路程上计算,顺利的话,应是已经看到灵州城了。   在计划中,六路人马是要在灵州城下会合,可眼下就只有环庆、泾原两路做到了。   王中正还有好些天的路要走,而种谔和李宪完成计划的可能性更小。河东路的民夫损失过大,粮草全都得依靠鄜延路。而鄜延路的情况,也不会好多少。而且韩冈也不相信,党项人派出来骚扰后方的奇兵会只有两千骑。   这样的情况下,诸路兵马齐聚灵州城下的话,后勤上压力就太大了,也不可能实现。   可只凭环庆、泾原两路的人马,到底能不能打下灵州城?   赵顼和王珪似乎很乐观,但韩冈却不这么看。而且打不下来的结果,只会是惨败,连全身而退的可能都不会有。   但从韩冈的角度来说,坏事中终究还是有点好处的。   王中正来不及赶到灵州城下,一旦前方溃败,他肯定不会再主动冲上去,王舜臣更是向西去。鄜延路和河东路粮草不济,很难渡过瀚海。   从这个意义上说,即便败阵,除了环庆、泾原两路之外,其他几路的损失不会太大。只要西军不丧失太大的元气,日后也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尽管西军的败阵是韩冈所不想看到的,但事已至此,又不是自己造成的,韩冈也不会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十年前的韩冈,在这个季节正缠绵于病榻之上。八年前的韩冈,也不过是个刚刚立了点功劳的小官。   那时候,他绝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立刻改变这个国家,最多也就在王安石面前煽风点火一番。   但随着官位的升高,曾几何时,就变成了凡事都要心想事成的心思?   过去做事,都是顺势而为,借助天子或是权臣的力量,达成自己的目的。眼下则是顶着皇帝想法,还想心想事成,就不是那么简单了。顺势、逆势是两回事。   越向高处去,身上的束缚就越多。   还在熙河路的时候,来自于朝堂上的压力被王安石和王韶顶着,自己只要把手上的工作做好就行了。   到了如今,手上的差事对韩冈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国家大事,韩冈却又还差上一点资格,才能名正言顺地参与进去。   现在的处境,其实就是太过于想干涉朝政的结果。纵使他想保着西军,但别人不领情也没办法。   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做好了自己的工作,西军中关系最紧密的几方都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还有什么好挂心的?既然改变不了,应该直接放下。   在过去,韩冈从来不会将结果幻想得太完美。如果付出的努力能有三成的回报对他来说就算是及格了。达到六成便可以称之为满意,至于更高的回报,不要去奢望,只要能保持这样的豁达,结果就是时常而至的惊喜。而眼下的局势,利用得好的话,也是能有惊喜的。   韩冈突然笑了起来,期待有惊喜的想法,也是不该有的。   “官人在笑什么?”   周南在门外问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为了通风,书房的大门敞开,只用纱帐做了一道防蚊的帘子。   “我在笑我这段时间想得实在太多了。”韩冈笑着扬了扬手上的扇子。   韩冈的回答没头没脑,周南却也没多问。回身从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捧着的托盘上拿起一个盖碗,递到韩冈手中。   青玉色的瓷碗触之冰凉,外壁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揭开碗盖,里面是一碗细白如凝脂的冰镇酥酪。   周南在韩冈身边坐了下来,手中拿着一柄绣着牡丹的轻罗团扇,宽松的袖口褪到了肘弯,莹润光洁的半截小臂露在外面,在灯下愈发的肌肤如玉。韩冈舀了一勺酥酪,放在周南的手臂旁,在灯下看着,倒还真的差不多。   “难怪有如酥如酪的说法。”韩冈由衷地感叹着,视线却往上移。产后两个月的周南腰身已经恢复如初,而原本就丰满的地方,则更加丰盈,而且比起手臂,色泽尤胜一筹。   美目似嗔似怒地瞪了韩冈一眼,周南坐直了身子,将衣襟裹得更紧了一点。   韩冈笑了一笑,想看的时候,总是能看到的,低头专心到今晚的甜点上。   冰镇的酥酪,用鲜羊奶、白糖和醪糟为原材料,做好后冰镇了,冰凉爽口,还带点酸甜的口味。如果再加些时新的鲜果,如蜜桃、西瓜,味道就更好了。跟后世夏日解暑的冰激凌一类的冷饮也差不多,正是夏日最受韩家儿女欢迎的甜点。   不过酥酪成本不低,在外面也只有正店一级的大酒楼有卖,剩下的就是豪门显宦才吃得起。韩家当然不会吃不起。酥酪既可以热着吃,也可以当作冷饮,营养也不差,便被当成食补的方子,给儿女日常食用,王旖周南她们也是经常吃。   周南摇着扇子,她其实有些怕热,抱怨着:“官人你都不用冰块解暑,害得家里都跟着你一起吃苦。”   韩冈将最后一勺酥酪,送进嘟起的小嘴,笑道:“心静自然凉。放再多冰块也比不上自然的凉风。”   韩冈做到了龙图阁直学士,冬天有赐炭,夏天有赐冰。一天有三十斤的赐冰,不过也没大用。三十斤说着不少,也就两水桶,唯一的好处就是干净,是冬天从金水河中取上来的。   金水河是宫中专用的饮用水来源,宫中不多的几口甜水井,专供天子一家,下面的宫女内侍全都是要靠金水河的水。河水流经城中坊廓时,渠道上都盖着厚重的石板,还有巡卒防止有人偷水,水质一流。   而北方的豪门宅院,基本上也都不会缺少专门藏冰的冰窖。在韩家厨房下的冰窖里,也存了大量的冰块。不算多,也就两三万斤,十几个立方而已。   家里有这么多冰,韩冈却不喜欢。他并不喜欢用了冰块后的阴湿感觉,热一点也无所谓。   韩冈拿起扇子换了个手,顺带着也帮周南扇着风。周南很享受地眯起眼睛,像只猫一般蜷在韩冈身边。   “你也不要太贪凉,刚生过孩子没多久。”   周南嗯了一声,却也不睁眼。   韩冈的六儿子已经快两个月了。本来周南怀孕时安安静静的,都以为是个女儿,谁想到又是个儿子。   韩家不缺儿子,韩冈倒是想再来个女儿才好,生下来知道是儿子时,甚至还有些失望。不过这等抱怨不能传出去,否则天子听了,能气疯掉。   不过生儿子也好,稍大一点就能过继给两个兄长了,还了父母的心愿。来自于后世的韩冈本是不在乎这些事。何况过继给兄弟房后,还能推出去让两个过世的兄长养?还不是养在自家家里!只是个名义而已。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三)   过了一阵,周南突然问道:“官人。这一仗当真是输定了吗?”   “在横山一役后,西夏国势如江河倾颓,而大宋则是蒸蒸日上。如果步步为营,西夏必灭。就像这一次,如果只动用鄜延、环庆和河东三路,以银夏之地为目标,西夏必败无疑——夏天的瀚海可比横山难走多了。但现在官军直奔灵州城下,一千里地走下来,早就是师老兵疲,而西贼则是以逸待劳,反而变成官军拖不起了。”   “不是有官人的霹雳砲吗?”   韩冈摇摇头:“霹雳砲名气那么大。党项人能烧光所有的粮食,会蠢到在灵州附近留下制造霹雳砲的材料?”他苦笑着,“灵州是坚城。还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整修过一次,那时候灵州还在官军手中。等到灵州落到党项人手里后,也没有停止对灵州城防的修护。没有足够的攻城器具,想要攻下灵州,是痴心妄想。”   “今天太常礼院知院家的李夫人来拜访姐姐,就在说官军赢定了,也不知是谁说给她听的,姐姐也不好回她。”周南对军事也不是太懂,但至少是知道韩冈反对这一次西征的方略。   “战场上没有说必胜必败的,为夫是觉得官军输面居多,但并不代表官军必败,赢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韩冈看了周南一眼,讶异道,“想不到你们妇道人家,也议论这些事。”   周南立刻道:“我们可不会议论。是姐姐的手帕交!”   正房和妾室之间的地位还是有差别的。在家里,韩冈的四位妻妾性格都不错,挺和睦的。但外面的夫人们来访,对周南、素心和云娘理都不会理。   “那你们平常议论什么?”   “要忙着家事,还有哥儿姐儿的功课要操心,也就说说闲话……”周南道:“今天还听素心说王家的六夫人昨天来找姐姐,又是为了苏子瞻——她一向是爱苏子瞻的好词——关在御史台狱这么久都不放,是不是真的要论死了?”   “要真的定了罪,会不会觉得很解气?”韩冈问道。   周南不高兴了,用力捶了韩冈一下:“奴奴哪有那么小心眼。吃点苦头就好了,哪还有恨到要人死的道理。”   韩冈揉了揉被捶的肩膀:“这么大的案子,不会很快审结,总得有个一年半载。就算断了死罪,也要等秋决才是。何况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讪谤朝政。天子就算想杀鸡儆猴,夺官编管也能达到目的……”他想了一下,“照为夫想来,如果西夏顺利地打下来,天子心情好,多半就会放了苏子瞻。”   “如果赢不了呢?官人你不是说这一仗输面居多吗?”   韩冈咂了下嘴,“……那就得尽量不让他做田丰了。”   ……   罗兀城在战前乃是守御边境的寨堡,因为西夏人几年来一直都很老实,算是很清静的地方。当年的守将王舜臣,每次回绥德,都说守在罗兀城能淡出鸟来。   可如今的罗兀城,城门处车水马龙。一辆辆车、一队队人马从几个门中进进出出。时不时地在城门口就有一起或大或小的骚动。要么是车辆损坏、驮马失蹄,要么就是车马迎面相撞,总少不了将城门堵上一时半刻。   “这要到哪天才能将城里的粮草都运上去。”转运副使吕大钧从门外走进来,满头大汗,“这兵站一程程的,卸货、装货耽搁的时间也太多了。”   “谁让在熙河路行之有效?”章楶从账本中抬起头,看着吕大钧从小吏手上接过湿手巾擦着脸,苦笑道“河湟之役经过了这么些年,兵站制度已经在陕西各路推广开了,但并不是有了兵站就能顺顺当当地运送粮秣。空学了皮毛,没学到本质,就是现在的情况。”   “要是韩玉昆当年也是为十万大军运送粮秣,成就不了那么大的名声。”吕大钧摇摇头,接过一碗冷茶,几口喝了下去。   十万人马和三数万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加上地理和路程,韩冈来了也一样没辙。这并非人力能挽回的局面。   将茶碗丢给小吏,终于感觉舒坦了一些的吕大钧坐了下来,“而且韩玉昆会在河湟开边时推行兵站制度,那是因为熙河路本来就没几户汉人,缺乏足够的民夫,是不得已而为之。鄜延路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   “倒也不一定。”章楶瞥了吕大钧一眼。听说学派上的纷争,吕家跟韩冈关系不睦,现在看来似乎不是谣言,“若这一次当真是韩冈代替李资深来主持粮秣转运,以他的手段,至少要比现在强。没看到昨天枢密院发来的札子吗?他可是好手段,同州沙苑监的种马全都调来了,堵得李资深什么话都说不了。”   吕大钧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声后又摇了摇头。昨天的院札中还明说了,不论牲畜、人力的缺口有多少,都会超额补齐,只要求尽快将粮草运到种谔手中,不得延误。这么一来,李稷怎么将罪名往枢密院和群牧司上推。   章楶冷笑道:“天子还给李运使下诏了,可‘斩知州以下乏军兴者’。想想吧,只要是有碍军粮转运,知州以下,一律可先斩后奏。这样的建议,多半也是韩冈向天子提议的,否则时间不会赶在一起。杀人不见血啊,看看李资深还有什么借口?”   李稷上书说用来运粮的牲畜病死太多,这等为自己找退路的手段,吕大钧、章楶这一干下属都看在眼里——说句难听话,他们暗地里都是支持的,李稷能藉此脱身,他们一样能。   可京城那边的应对却极为狠厉。牲畜要多少给多少,人手缺多少补多少,加上天子赐了先斩后奏的诏令,将李稷找的借口全都给堵上了。如果李稷不能给前方的种谔和李宪补足粮秣,罪名将全都落在他身上。而吕大钧和章楶,作为转运司中成员,连带责任一样少不了。   吕大钧有些灰心丧气,叹道:“依愚见,不如调回一些兵力,来守住粮道。这样往前运的粮草也能少点,粮道也更安全。反正不堪使用的军队,留在种子正手上的实在太多了。而且民夫逃散得太多,至少要补上一点。”   “在李运使眼里,这是让种谔日后可以推卸责任,怎么让他答应?”章楶摇摇头,“就是他答应了,军中的将校又有几个甘愿回师,为他人作嫁衣裳?”   “只恐民夫不胜其苦……李资深已经命张亚之督管道上转运。张亚之行事一向酷毒,不知他这一回要杀上多少人。”   “说得也是。”章楶叹了一声,“延州连妇人都征发起来运粮了,至今仍有一成多的田地还没来得及收割,就是收割了,也有许多没有脱粒晾晒,明年还要不要吃饭?”   这些年,章楶他都在陕西的仓司、漕司中打转,对其中的情弊,他了解得很深。这一次的确不妙了。   章楶担任转运判官的这段时间以来,眼里看的,耳中听的,都觉得李稷都快要疯了。眼下派亲信督管粮道,更是疯得彻底。光是杀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是杀得多了,杀得人心寒了,就能将粮草运送上去,这要靠手段和能力,决不是一杀了之。   而且朝廷似乎也是疯了,赶在五月开镰前出兵。眼下不仅仅是鄜延路都没有来得及将所有的粮食全都收割下来,其他几路的情况都差不都。今年的粮食还能靠常平仓补充。可眼下就算将西夏打下来了,明年年初的粮食缺口又该怎么办?   “兵足食不足,这一仗打下来,无论胜败,关中都是元气大伤。”吕大钧叹道。蓝田吕氏偌大的家业尽在关中。眼下的这一仗,吕家的损失很大,今年别指望有什么收成了。到了下半年,一旦不能及时翻耕土地,种下明年的口粮,就得动用家里的库房了。   “郭逵和韩冈都是反对急进兴灵,主张缓进。如果这一次仅仅是攻取银夏,河东、鄜延、环庆三路加起来十万兵马就足够了。根本不用我等坐在这里长吁短叹。”章楶叹道:“可惜天子不听人言,只听着王相公的撺掇,否则何至于此?……听说没有,辽国根本就没内乱,数十万大军已经压倒了鸳鸯泺。一个不好,就是万军齐发,到时候,别说攻下兴庆府,就是开封府都麻烦了。如今的这位王相公,可不能指望他做寇莱公。”   虽然是章惇的族弟,且又是福建人,但吕大钧觉得跟他倒是挺合得来,“还是指望泾原路和环庆路吧。高遵裕和苗授应该都到了灵州。一旦他们将灵州打下来,这一仗也算是赢了。”   “报!!!!!!……”一个拖长了声调的小校跑了进来,在吕大钧和章楶面前扑通跪倒,“副使、运判容禀。北方急报,泾原、环庆两路兵马已于壬辰进抵灵州城下,即将挥兵攻打灵州!”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四)   天是灰黄色的,狂风如同巨浪,一波波的扑向在风沙中缓缓而行的一队骑兵。   狂风从背后卷来,殷红的盔缨在风中飞扬,精铁头盔被沙石砸得沙沙作响,泛着金光的背甲也是噼噼啪啪地响着。十几步外的景物,在沙尘中都模糊起来。   几近千人的骑兵们低着头,分成三列在灵州城外的原野上沉默地走着。外围更远一点,还有几十名游骑,分散点缀在原野和沙尘中。   他们人人着甲,相比起步兵具装时裙甲、肩甲一应俱全,骑兵们的甲胄,仅仅是前后两副铁板,只护着胸背。   但铁甲就是铁甲。只装备了胸甲的骑兵,依然可以归入具装甲骑的行列。   换在十年前,身着铁甲的骑兵全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任何时候都是护卫在主帅身旁,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拿出来。而如今则是探马、巡卒的标准装备而已。   姚麟双眼眯成一条缝,迎着风沙,扫视过他身后绵延逶迤的队列。   见队列依然严整,并无散乱,他便立刻转回头来,吐掉了唇中的沙砾,揉了揉鼻头,又皱着鼻子哼了两下,把钻进鼻孔的沙土全都挤了出来。   身为领军的大将,巡逻的差事本轮不到他。不过这是姚麟自愿,加上也有与党项人放出来的一支支铁鹞子一较高下的打算,才会在得到高遵裕的首肯下,带了两个指挥的马军出来。   胯下的瘦马保持着稳定的节奏,一步步地踏着沙土向前。但姚麟探手在坐骑的肩胛上抹了一把,上面已经是满是汗水,连黑色的皮毛也变成了灰色。   “先歇一歇脚!”   风此时似乎小了一点,姚麟便抬起手,将就地休息的消息传了出去。   亲兵们在队列前后一阵奔忙,近一里长的队伍缓缓停下了前进的脚步,只有外围的游骑依然活跃在风中。   下了马,就在路边上,姚麟找了个树桩坐了下来,依然是背着风。   主将歇下来了,但军官们可歇不了。抬着脚将躺了满地的士兵一个个踢起来,让他们带着坐骑、战马到路旁的河滩边饮水,把随身已经喝空的水袋就着干净的流水灌满。   这一次的巡逻,姚麟带出来的两个指挥,是沿着灵州川,巡视粮道安全。一天下来,来回已经有八十多里了。   从亲兵手上接过羊皮水袋,姚麟仰起脖子喝了半袋子。里面不是水,而是解渴的淡酒,比起河水,姚麟更习惯喝这个。亲兵从姚麟手上接回水袋,回头又将两个党项人龇牙咧嘴的头颅挂在马鞍后。   姚麟看了一眼已经干瘪下去的两颗头颅,没什么兴趣地挪开眼睛。今天杀败了几支党项骑兵小队,斩首只有八个。   拍了拍身子,从衣缝中拍了一堆沙子出来。要不是因为抵达灵州城下的这两天,飞船因为狂风无法使用,也不至于让骑兵在营外来回奔波。   一艘位于三十丈高处的飞船,在白天的时候,能让大队的敌军无法潜入三十里之内。而到了夜里,也能借助星月的光芒,看到潜伏到近前的敌军,配合探马、暗哨,能让大军不受敌军偷袭之苦。   但飞船畏风,风稍大一点,就没法儿上天了。灵州城内也有飞船——契丹人能偷学去,西夏也一样能偷学——上午离营的时候,已经被狂风吹得斜了过来。现在风势更大,不是给吹跑了,就是已经收了起来。   现在各路探马散出去有五十里,中军的安全得到了基本保证,但党项骑兵的战马更多,可以轻易地跑出一两百里骚扰粮道。每日里官军和西贼的骑兵厮杀不断,斩首虽然不少,但伤亡也一样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官军能开始全力攻城,想必西贼就没办法这么嚣张几千上万地向外派出铁鹞子。可惜抵达城下已经两天了,连攻城器具的材料还没有备足,还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才能让官军踏上灵州城头。   姚麟当作椅子坐下来的树桩,应该是刚刚被砍下了树干,木纹上摸上去带着点湿润,渗出来的树汁还有些粘手。   灵州附近的树木不算少,但姚麟放眼望过去,触目可及的范围内,基本上都是手腕粗细,最多也不超过碗口粗的小树,略粗一点的就只剩树桩。   “不知彭七还能不能找到合用的木料?都几天了,一根大一点的木头都没进大营。”   几名军官安排好麾下的士卒,便聚了过来。   “找个屁!给了西贼近半年,没砍得只剩牙签,已经运气够好了。”   “再找不到,高总管那一关可过不去。”   “算他倒霉,谁让他轮到这个差事!”   灵州城周围几十里内,稍大一点能用在制作攻城器械的数目全都被砍了,而村庄中拥有木梁的房屋,也都烧个了干净。   想要攻城,就必须要有云梯、霹雳砲之类的器械。但眼下的情况,却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打造得出。   两路大军带来的工匠有一百多个,只要调来一两千人配合他们,加上充足的原材料,霹雳砲应该很快就能造出来。   可巧妇难为无米炊,没木头谁都没辙。   “也是彭孙运气不好,要是灵州川的水多一点,也没这么多要烦心的事了。”   “还不是高总管不识天文地理的错。人在夏天过瀚海能晒得只剩骨头,灵州川还能多冒出水来?”   几个军官一齐扭头看着路边的河道,只有浅浅的一层河水,快到河中心了,也不过没了小腿,这就是经过瀚海后的灵州川。   从灵州川上放木排下来,本是高遵裕的计划。   横山北麓的树木虽说比不上南麓繁茂,但数量依然无穷无尽难以计数。而从横山下来的灵州川又直通灵州,就算灵州没有木料,到时候将树一砍,扎成木排,顺水漂流下来。打造攻城器械绰绰有余,多的也能用来搭建营寨,顺便还可以用木排运送些草料。   一开始所有人的确觉得高遵裕的计划很不错,但看到了灵州川的现实情况,就没人幻想了。灵州川的水流到瀚海中之后,上面晒下面渗,没有多久就只剩一尺多深。到了灵州之后,更是连给全军的饮用都只是勉强,何谈水运。   “灵州川是北流,比不上山南山溪水丰。靠的多是雪水,春天是水最多的时候,现在在瀚海里面都快晒干了,木排到了中途就搁浅,载货更是别指望了。”   “钤辖。”一个年轻点的军官问着姚麟,“是不是西贼一开始就打着主意要退到灵州城下了?把灵州周围的树都砍光,除非是年初就开始动手。”   姚麟还没说话,另一个高个子的军官就冷笑道:“不把我们诱到灵州城下决战,难道还敢在横山脚下跟官军厮杀?”   “不过瀚海,就凭西贼那本事,”姚麟指了指挂在马鞍后的西贼头颅,“就是送首级来的。”   “现在我们让西贼如愿了,就不知道西贼下面会怎么做了。高总管把苗总管当贼防着,只让环庆军围城,让泾原军在外面守备。两帅不合,这仗怎么打?”   “要高总管、苗总管能合得来,钤辖也不至于跟着我们一起出来。”   整整两个指挥的骑兵虽然人数不少,但对于一路都钤辖的麾下兵力来说,就显得太微薄了,姚麟要不是躲着大营里面两帅相争的风暴,何苦从大营里跑出来吹沙子。   苗授之前没有依从高遵裕的军令,打过黛黛岭与其会合,而是绕去攻打鸣沙城。粮草的确夺了不少,却也把高遵裕彻底给得罪了。   当两军抵达灵州城下会合时,高遵裕甚至打算夺了苗授的兵权,将指挥泾原军的权力交给姚麟来执掌。但姚麟哪里敢接手?一路副总管的兵权只有枢密院能剥夺。高遵裕得到的许可,也不过是指挥泾原军的权力,没有说将人事权也给了他。   两帅相争,姚麟可不敢掺和进去。   “当年苗授之父苗京战死麟州,他的功劳是救援麟州的主帅高继宣报上去的,苗授因此得到荫补,算是高家一系。这高继宣就是高遵裕之父,当年高遵裕能带着苗授去熙河沾光,就是看在这点情分上。不过现在两家是一点情面都不讲了。”   “俺觉得还是高总管心眼太小,不过是……”   姚麟用力向下一挥手,将抱怨给打断:“别掺和,也别多议论,管他们那么多。不是我们掺和的。”   姚麟自叹,要是在河湟开边时多立点功劳,在横山之役时的职位高上一点,如今也不会仅仅是个皇城使、都钤辖,还要躲着高遵裕和苗授。   一骑探马此时忽然由远处而来,破开风沙,在了姚麟亲兵的守卫圈之外下马。与亲兵说了两句,便被领到了姚麟的面前。   “皇城。”探马单膝跪在姚麟身前,“八里外发现铁鹞子一部,大约一千五百骑!”   “一千五?!”   “怕什么,我们是在上风口!”   “没错,逆着风可打不了仗。”   “皇城!出战吧!”   一众将校顿时兴奋地嗷嗷直叫,眼巴巴地将渴盼的眼神投向他们的主将。   姚麟抬起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再等等!”   不过等到第二骑、第三骑赶过来,姚麟就不再多等了,一跃上马。不是方才他骑着的瘦马,而是另一匹始终随行的肩高四尺五寸、膘肥体壮的河西骏马。   环庆路都钤辖带在身边的都是精锐,不须多言,一看姚麟换马,哪个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个摩拳擦掌,纷纷跨上了上阵时的战马。   姚麟将银枪提过来,向着西北斜斜一指,“杀过去,杀个封妻荫子出来!”   姚麟的鼓舞催动着人心,顿时引发一片低吼,吼声如夏日暴雨前的闷雷,压抑着即将到来的狂暴。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五)   肆虐了两天的狂风已经停了,灵州城南门五里外的宋军营地,终于可以见到天光。   漫天的星辰从地平线上一直闪耀到天顶,璀璨的银河横贯苍穹,纯黑的天幕上看不见一丝云翳,明天应该是个好天气,苗授想着。   就是狂风大作的时候,高遵裕也命环庆军列阵于城下,用神臂弓清扫城头守军。虽然不无战果,但只要没有足够攻城器械,光是压制城上的弓箭手,根本毫无意义——除非敌军打开城门,出城反击。   高遵裕的本意的确如此,可他这种试图用无谋的举动,引诱城中守军出击的计策,并没有能够成功。党项人只从其他没有官军封堵城门出来。而在风沙中列阵的官军,看起来像是块十分好下口的肥肉,但藏在里面的骨头没能瞒住党项人。他们只从其他几处城门出入,然后跑到外围骚扰官军。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最好能干脆将四座城门都堵起来,可苗授很清楚,官军不能分兵堵住灵州四门。灵州后面还有兴庆府。以环庆、泾原两路的兵力,一旦分兵围城,很可能就是当年高粱河之败的翻版。   太宗皇帝领着刚刚灭掉北汉的禁军围着辽国南京析津府打得正高兴,背后就被耶律休哥捅了一刀,几乎送了性命不说,周、宋两世经营了多年的大梁精兵也被打断了脊梁骨。无论是高遵裕还是苗授,都没有向太宗皇帝学习的打算。   苗授抬起头,头顶上的群星闪烁,明月皎皎。不知为何,他眼中的天幕却似乎隐隐弥漫着赤气。   观星望气乃是兵家秘传要旨,苗授虽算不上精通,也是有所了解。   大军已出,兵凌敌境。苗授不观五星,不观星宿,只观诸星。   羽林四十五星,三三而聚散,在垒璧之南,主天军营阵翊卫之象。今五星入羽林,乃是关梁不通,兵起之兆。   北落师门主候兵垒,色白带赤,营垒或变生肘腋,变则带血。   天垒城十三星,形如贯索,主候北夷,其星芒角变动,难道是契丹那里又有什么动作?   苗授仰望星空,心中的不祥之感怎么也无法抹去。   “父……总管。该安歇了。”苗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明日卯时还要军议。”   苗授从星辰间收回视线,看了看儿子,回身向大帐走去。   苗履忙跟在后面,犹豫了一下,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苗授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是为父想太多了。”他抬头再看了眼天空,“应当是吧。”他在心中说道。   这是泾原军进抵灵州城下的第四日,对环庆军而言,则是第三天。   粮秣的补给依然紧张,今天从南方运抵的粮草有两千石束,一半粮、一半草。这还是没有受到大的骚扰的缘故。但从侦骑那里得知,更多的铁鹞子已经从贺兰山脚下绕过了灵州南下。接下来无论是去抵御王中正的秦凤、熙河联军,还是骚扰泾原、环庆两路粮道,又或是赶去瀚海东侧,堵住种谔、李宪西来的道路,对官军来说,情况都很不妙。   很有可能,苗授和高遵裕两军接下来必须独力解决灵州守军,而不能再指望援军。   这意味着两军必须通力合作。   苗授之前为了向高遵裕示好,特意将他在鸣沙城得到的那点存粮,分了一半给环庆军。但依然没有能买来一个“好”字。   进帐门前,苗授远远地向环庆军的营地望了一眼,那里还在为姚麟今天的大捷在庆祝着,营中灯火通明,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酒水可以供他们消耗。   苗履也随着父亲向同样的方向望了一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斩首一百七十级,也好意思摆酒庆贺。”   “地方不一样。”   苗授完全没有贬低姚麟功绩的意思。   如果是在横山的崇山峻岭之间,一百七十这个数字的确算不上什么。但眼下是在骑兵可以纵横驰突的平原之上。四条腿的骑兵冲击严阵以待的步兵军阵也许很难,可遇上战事不利,却能转身就走,步兵想拦都拦不住,就是骑兵也只能比比谁的马快。能有十分之一的伤亡已经可以说是惨败。   姚麟今天击败三千多铁鹞子,顺手还斩下来一百七十个首级。从斩首数上看,西贼的伤亡必然超过一成。在开战以来,已经可算是排在前面的大捷了,从难度上,更是首屈一指。   “但八百破三千,这个数目也不对劲。环庆军什么时候有那个本事了?”苗履说着,亲手为父亲掀起帐帘。   苗授走近大帐,道:“姚麟好运气,占到了天时地利。没听他说是顺风破贼吗?白天那么大的风,换做是契丹宫分军处在铁鹞子的位置上,也只有转身跑。追杀敌骑,追上了就是一个首级。”   苗履跟着进来,帐帘在身后放下,“要换做是儿子有三千骑兵,当时就能分成两部,一部两千人,用以抵挡敌军攻势。另一支千人队就绕道敌军后方,前后夹击,便能反败为胜。”   “这话别对外面说,省得被人笑话。”苗授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给了儿子一个蒲团,让他坐下来说话,“你在被人偷袭时,能一下子数清贼军的数目?而且还是沙尘漫天的时候?不清楚敌军有多少,你敢分兵?你老子我都不敢!”   苗履被堵得不敢说话,苗授摇摇头,叹道:“有时间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打下灵州城。”   苗履冷笑道:“让高总管去想,他不是说有万人足矣吗?反正儿子是想不出来只用万人怎么攻下灵州城。这一回好好看看高总管的本事。”   高遵裕将泾原军排除在外,只让环庆军参与攻城,这让苗履乃至整个泾原军上下都感到愤怒和羞辱。论起抵达灵州城下的前后,泾原军比环庆军还要早上一天。   有人是做不得高官。官位低的时候,才智、品性都不缺,官位一高,整个人就变了样。只知道争功诿过,这样的人并不鲜见。苗授对自己“幸运”地撞上一个,也只能高叹无可奈何。   “早点歇着吧。”他心情有些郁闷地赶儿子去休息。   次日清晨,点卯和军议结束后,苗授领军出外巡视。   苗授要监视兴庆府的反应,要清理投靠党项人的奸贼,要堵住所有党项骑兵越过灵州城下的守军到后方骚扰的打算。   苗授手上的兵力就那么多。没办法面面俱到。幸好飞船终于能够上天了,从天上俯视大地,灵州城内的动作没有什么能瞒过飞船上的人。   正如他昨夜所预测,今天的天蓝得分外高远,天气好得让人不禁觉得延续了好几天的沙暴其实就是以一场梦。没有了如同帘幕一般的沙尘阻挡,灵州城外的远山近水尽数落入苗授的眼中。   这是一条夹河延伸的狭长绿洲,东面是荒漠,西面是高山。从贺兰山上流淌下来的雪水浇灌了大地,使得这里的土地如江南一般丰沃。   在兴庆府和灵州周围,是沟渠纵横、以万亩计的水浇地。水稻、小麦等五谷在田地中顺利生长,每年的收获,足以养活上百万军民。   而这上百万亩的田地,借用的是黄河水和高山雪水,通过百千条大小沟渠留到农户家中的田地里。   党项人自从占据了这片土地之后,在这些灌溉水渠上下的功夫不小,但对于围城的大军来说,却也十分的危险。   不论泾原军还是环庆军,在扎营时都是特意挑了几处地势略高的地方。其实也就是城外的村落,里面的村民基本上在战前就被强迫移进灵州城中,留下的房屋,全都给烧了去,营帐就设立在废墟上,稍稍清除干净,就将营寨搭建了起来。   可一旦党项人使用水攻的话,只要在合适的位置掘开几条水渠,便能让灵州城外成为水乡泽国。到时候就算只能守住他的营地,对灵州城也只能望而兴叹。   “河堤上要小心了。”   苗授也不知道是对谁在说着。但他很快就派了人去河堤上巡视,可见他对水攻的畏惧。   眼下正是雨水多的季节,黄河中流水湍急,水位又高,堤坝给掘开,灵州城下可以划船进出城中。   但掘开黄河的结果,是同归于尽。正常人还不至于选择这一条。多半是挖开兴灵之地的千百条渠道,只要从其中挑选出一条或是几条干渠来,最后得到的就是一样的结果。   苗授回头望着接近到地平线上灵州城,小小的仿佛抬抬脚就能走上去。不过四丈高的城墙能让所有没有准备好攻城器械的士兵感到绝望。   到底从哪里找来足够的木料,这让两路总管都陷入巨大的困境中。近处缺乏木料,而远方则运送困难。从道理上说,这件事跟粮秣转运上遇到困境都差不多。   是不是换个办法,将城中西贼引诱出来?苗授想着。   现在官军还有足够的实力,若是再拖下了去,情况可就不一定了。 第七章 苍原军锋薄战垒(六)   种谔、李宪刚刚打下了宥州,盐州则是给高遵裕派出的偏师捡了个便宜去。银夏之地基本上是收复了,消息传到京城。   王中正离着灵州尚远,却已经在报告在进兵的过程中受到了西贼顽强的阻击。不过他们沿着黄河河谷走,接连打穿了几处峡口。叫苦虽然厉害,但成果却是最丰厚的。而且王中正还有一支偏师,是往凉州府去的。   王舜臣攻下了济桑寨,翻越了洪池岭,正向着凉州进发。京城和王舜臣之间的消息往来有二十多天的延误。想必此行如果顺利的话,凉州应该已经攻下来了。   至于环庆的高遵裕、泾原的苗授,两人都顺利抵达了灵州城。只要休整两日,就能出动攻打灵州。以官军在城池攻防战上的水平,以及霹雳砲等战具的使用,拿下灵州城不成问题。如果有胆量的话,更可以顺便将兴庆府也一并拿下来。   “眼下局势,全都靠了相公。”清风楼中,现任知制诰的蒲宗孟举着酒杯,“精兵悍将齐集灵州城下。灵州转眼可得,灭夏也就指日可待了!”   王珪轻轻笑了一笑,抿了一口酒,“哪里。这是陛下的功劳,我也只是辅佐罢了。”   “天子岂能少了相公的辅佐?伐夏之策一出,顿遭群小非议。若无相公居中一力主张,如何能有如今观兵兴灵的这一天?百年之患终得解脱,此乃相公之力也。”   王珪叹了口气:“只要日后的诽谤能少一点就好了。”   他难道会不知道三旨相公的称号?王珪既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讥讽往听得到,嘲笑他看得到。紧紧跟着天子,所有的行事全都取决于天子。王珪将自己的官场哲学执行得很完美,但他终究还是不甘心的。   身为一国宰相,辅佐天子治理亿万子民,王珪既然占到了这个位置上,终究还是想为后世留下点什么。让自己的名字能刻画进青史之中,能走上更高一点的巅峰。   王珪很少有机会表现自己,他的任务就是统管大局,既不是上阵杀敌、也不是领军灭国,这些相对于宰相来说,并不在职权范围内的事务,决定了王珪根本掺和不进去,只能坐视一个个机会被人拿去。   幸好王珪有的是耐性,只要还在宰相的任上,就还有希望。等了半年,终究还是给他等到了一个机会。   郭逵、王韶、章惇甚至韩冈,他们有能力,有功绩,也为大宋的国势流汗出力,但他们都没有这个运气,将果实收入怀里的运气。   但他王禹玉有。   所以他一力主张攻夏,只要能顺利地攻下灵州和兴庆府,自己的地位和声望必然能够跟韩琦、富弼相媲美,而远远超过那些庸庸碌碌的朝臣。   如今天下安定,可动荡的时局随时可能会出现的。一旦时局动荡,到了关键的时候,天子决不会信任一个只会说请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的三旨相公,但必然会信重一个恭顺、有能力而又不乏实绩的宰相。   有了灭国的功劳,即便因故出外,也很快就能回京。坐镇朝堂的总不会是一干元老,更不可能是倾向性太强的新党、旧党,而是像他王珪这般,有能力,有声望,还经得起摔打,对天子的忠心也始终不变。不用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人可用。   这就是王珪的想法,对于一名已经走到了官位巅峰的宋人来说,人望、地位和可以卷土重来的机会,这些才是他一心想要到手的关键。   而且有件事十分值得庆幸,因为他就快要成功了。   正如韩冈所说,只要官军打下了灵州,这一仗就赢定了,怎么也不可能再输。   “高遵裕、苗授先后抵达了灵州;王中正很快也要到了;种谔、李宪那边或许有些问题,但以他们手上的军力,度过瀚海也是迟早之事。”   “还有灵州。”王珪还要维护一下身为宰相的矜持,不会在外人面前乱放豪言,“灵州城防坚固,想打下来也不是很容易。就连韩冈也都说过——灵州难下。”   “韩冈说灵州难下,难道他不知道官军攻城的实力?霹雳砲都是他的发明,其他战具也有同样的威力,只要环庆路和泾原路将他们带在身边的工匠们都拿出来。让他们日夜打造,三五天的时间,足够造出将灵州城围成一圈的战具。”   王珪点点头:“韩玉昆行事,如今的确有点过于稳重。”   “韩冈已经不仅仅是稳重的问题了。西军将校皆曰利于速攻,可他偏偏要缓进。总不能说西军将校的见识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   王珪呵呵一笑:“焉知韩冈不是自污?他不是被人说他跟种家来往密切吗?这时候反对激进,倒是能乘机洗脱。”   韩冈看起来是要洗脱过去强加给他的不实之词。而对于王珪来说,一直压在自己头上的污名也总算能洗清了。三旨相公和至宝丹,两个绰号无论哪一个都是让人心中不快。   “所以说他小器速成,难堪大用。世人碌碌,有几人可知相公辛苦。多有如韩冈者,横加阻挠。”蒲宗孟眼神闪动,“在下在城中,多曾听人说相公是固宠,保住现在的权势。又有谁知道相公一心是为了给陕西百姓一个长治久安。”   王珪长声一叹:“知我者,其惟《春秋》!罪我者,其惟《春秋》!知我罪我,在所不计。”   蒲宗孟起身,向王珪一揖到地,感动直至泣下:“后人当知相公为国事的一片赤诚。”   ……   “自来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绰号。王禹玉能一直坚持用兵,还不是希合上意。天子想要用兵,所以他支持用兵。若是天子厌武,他要是能为用兵说上一个字,天都能塌下来。”   “这时候抱怨就没意思了。”韩冈骑着马,侧脸对身边作陪方兴道,“还是等着看结果。”   今年前五个月,襄汉漕渠货运、客运的净收入加起来超过十二万贯,同时还有六十万石纲粮抵京,方兴上京述职时因而趾高气昂,底气十足。他在中书门下,就连户房检正都对他和声细气。   不过在韩冈面前,方兴绝不敢拿大,抵京的当天就特地在清风楼订了一个雅间宴请韩冈。在站位和观点上,也都紧随韩冈:“结果还不是那个样子?想赢除非老天帮忙。这一仗就不该打。”   “出战是没错的,但不该浪战。夺占银夏、河西,将党项人压制在兴灵之地。以官军的实力轻而易举,粮草不济的情况也会好很多。”   “龙图说得是。”方兴点点头。   韩冈是反对激进,并不是反战,不过在外面以讹传讹,说是韩冈反战。   对此在京城之外的民间产生了不小的波澜,不少人认为反战也有其道理,药王弟子都这么说,多半是掐指一算给算到了。眼下进展再顺利,最后结果不会好,药王弟子说的总不会有错。   但在士林和官场乃至在京城的百姓中,由于他们见识较广,对韩冈身上的光环所受到的影响较小,便是各有各的说法。一开始倒是有不少人因为韩冈在军事上的经历支持他,但随着战局的发展,官军的高歌猛进让越来越多的人转投阵营。   对于这样的谣言,韩冈也只能摊摊手,想辩解都难。不过他也不需要辩解,只要朝堂上清楚他的态度就行了。   “还得小心辽人。”方兴又将话题跳到了北方,“二十万辽军在鸳鸯泺不是来踏青的。”   “二十万或许没有,十万是肯定有的。耶律乙辛带着他们到鸳鸯泺也的确不是为了吓唬人。如果官军有什么不测,他肯定会动手。”韩冈对耶律乙辛的决断力看得很高,能把耶律洪基一家四口两代夫妇都做翻,心不狠手不辣是做不到的,“不论是土地,还是岁币,只要能从大宋手上要咬一块肉来,都能让耶律乙辛增加他在辽国国中的威望。”   方兴叹道:“耶律乙辛能从一介穷苦宗室,做到如今只差篡位的大辽之主,可算是世所罕见的枭雄了。有他在身后盯着,也亏王禹玉敢让这场大战继续打下去。”   “官军抵达灵州城下的消息是前天传来的,但苗授抵达灵州实际上是在十五天前。而高遵裕的环庆军则是在十四天前,昨天传到京城……这么多天过去了,如果现在已经攻下灵州倒也罢了,若是攻不下,粮食也该吃干净了。”   “粮草难道当真运不上去?”方兴问道。   “你以为西贼诱敌深入,刻意拖长官军的补给线是为了什么?他们早已做好准备,也肯定会全力去完成计划,怎么可能让粮草顺顺当当地送到苗、高二人手中?在灵州城下,官军胜则大胜,败则惨败,留给他们攻城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一个月……”   清风楼之前,韩冈勒住马。神色淡漠:“差不多该有个结果了。” 第八章 战鼓尤酣忽已终(上)   当第一缕晨曦划开笼罩在贺兰山下兴灵平原的黑暗,寂静了一夜的营地又重现活跃了起来。在为点卯而敲响的军鼓中,宋军的将士们迎来了决战之日。   激越的战鼓声传遍四野、铺天盖地,环庆、泾原两路宋军列队而出,汇入灵州城南门前的原野上。指挥使们骑着马在阵前来回奔驰,都头、队正在队列中高喊,一同呵斥着手脚笨拙、影响队形的士兵,让浩浩荡荡的阵势逐渐成形。   就在军阵之后,是四十具各色攻城器械。   纵然党项人费尽心力地去砍伐树木,去烧毁民居,却也不可能将原野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给检查一遍。木料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些,以党项工匠的能力,这些木料就只能当作劈柴,在宋军的工匠们手中,却依然用捆扎、镶嵌等工艺拼凑齐了一架架攻城器械。   半个月的时间,总数二十多架霹雳砲,以及十五具云梯都打造完毕,整齐地排列在阵势之后。矢石、战将,双管齐下,在足以攻破灵州城防,而且高遵裕还有其他手段破城,即便此事不成,他照样能走进灵州。   两路联军的数千骑兵,早已提前出营。他们分成十余部,铁蹄连声,游荡在军阵周围,五里之内尽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护翼阵势地顺利展开。   一座三丈有余的高台矗立在中军本阵中,战鼓在高台下擂动,赤裸着上身的鼓手挥动鼓槌时,块垒分明的肌肉上青筋根根迸起。他已是汗流浃背,但激荡的鼓音依然充满了力量。   高台正中是一张交椅,一面鲜红如血的大纛竖在交椅之后。此时只有一名掌旗官和两名护旗的小校立足台上,交椅空悬,争得着它的主人走上高台。   两艘飞船悬浮在高台上方近三十丈的高空。飞船的吊篮中,两名瘦削的士兵正忙碌着。他们是主帅的眼睛,有“远见”之名,这些天来,多次发现了准备偷袭大营的敌军,并将灵州城中的战略要点看了个通透。此时他们的双眼扫视战场远近,时不时便抛下一个装着城中守军最新动向的竹筒,及时提醒下方的主将。   又是一个竹筒从天而降,一名高大健壮的亲兵右手在空中一挥,便将竹筒攥在掌心。随即他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将竹筒呈送至灵州城下十万官军的主帅手中。   环庆副总管高遵裕看过收在竹筒中的纸条。“城中西贼守将上来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鼓号的喧嚣声中,嵬名阿吴一行人出现在城头上。西夏国的战旗在敌楼上升起,以西夏文字书就的“嵬名”将旗随风招展。   宋军来势汹汹,西夏国中其他部族皆可降,唯独嵬名家不能降。嵬名阿吴受命领军镇守灵州,在灵州成为决定大白高国生死关键的时候,也只有王族值得信任。但这样的态度,却也让其他部族的态度有所动摇。   一支支号角被吹响一面面不同颜色和花纹的旗帜在城墙上飘舞,城中数万守军涌上城头,汇聚在不同的旗帜下,举起手中的弓刀,用党项语高呼着胜利。   万众共一呼,其声响遏行云,高遵裕却语带嘲讽,“鸡鸣犬吠,不过如此!”   在数万党项战士的注视下,在万千宋军将士的等待下,宋军主帅高遵裕一身戎装,头戴金盔,扶着御赐宝剑,稳稳地走上高台。   千万人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高遵裕的心中涌起无以名状的兴奋。领军征战十余载,大小战事经历过百余起,但只有眼下,才是他最为光辉灿烂的时刻。   享受着众人注目的愉悦,高遵裕抽出匣中宝剑,遥遥指向前方城头上守军将领:“拿下此城,城中女子财货由尔等自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狂吼了出来,“封妻荫子,只在今日!”   高遵裕一向不喜无谓的鼓动,他只让人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长剑指向城头,十数名亲兵拿着铁皮话筒,将他的话传遍军中。   数万宋军战士随即以刀击盾,以枪顿地,同声呼喝,如山崩,如海啸。比起被围在灵州城中,只能靠嚎叫壮胆的西贼,将心中贪婪和渴望呼喊出来的宋军,更为气冲斗牛。   每天的口粮已经减了三成又如何?过两天就剩一半又能怎么样?缴获的牛羊都吃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打进了灵州城,要什么没有!?   没有再多的闲言赘语,高遵裕的长剑挥下,战鼓声节奏随之一变。整齐的步伐,为鼓声伴奏。军阵的士卒踩着鼓点整列向前,当城头上的箭雨砸在最前一列的橹盾上的时候,他们方才停住了脚步,反击的箭矢也立刻向城头激射过去。   宋军的战术十分简单,利用神臂弓组成的箭阵,强行压制城上守军的反击。高度上的优势对远程兵器是个很大的加成,但党项人的弓弩与神臂弓相比,这份差距已经不是区区四丈的城墙所能弥补。   密集的箭矢转眼间便压制住了城上的弓箭手,密密麻麻的木羽短矢深深地钉进了墙头,一面面战旗在箭雨中被撕扯成一丝一缕,箭矢如同春时飞蝗、夏日急雨,劈头盖脸地洗过城墙,甚至没有一人敢于抬起头。   霹雳砲一直紧随着军阵,当军阵停下脚步,它们则从阵列的缝隙中继续向前,直至与军阵的最前列平齐。由于材质的问题,高遵裕手上的霹雳砲,射程要比标准的七稍炮要缩短近三分之一,只有放在城上西贼箭矢可及的位置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云梯也被推上去了。每一座云梯下面和后方,都有几十多名手持长枪和巨斧的精锐,他们是选锋,当城头上的,就该轮到他们冲锋。   云梯前方的城壕已经不复存在。四丈多宽的护城河,如今都已被沙石填平。围城的每一天,环庆军都会出阵,直逼灵州城下,用神臂弓压制城头守军,趁势不断填塞灵州城壕,如今已经有长达四十步的河道被沙石填埋上,而且还在不断延伸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止自己的脚步,当十几枚人头大小的石弹同时弹上半空,然后在黄土夯筑的城墙上撞击出一个个满是裂痕的凹坑,高遵裕对此确信无疑。   ……   “仁多零丁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一个年轻的党项将领在敌楼中愤怒着,他是嵬名家的新生代,只有他才方便在嵬名阿吴面前如此说话。   每一刻都有宋人的石弹撞上城墙,建造在城墙上的敌楼随之颤动,一蓬蓬灰尘从承尘和房梁上来洒下,人人都是灰头土脸。   嵬名阿吴抬起眼,慢吞吞地道:“慌什么?宋人还没有上城呢……等他们把云梯推上来,就不会再丢石头了。”   见自家的子侄还要辩解,嵬名阿吴皱眉道:“别小瞧了仁多零丁,他不会贻误战机的。”   嵬名家的年轻人不敢再辩,退下去站定。   眼下就只有相信仁多零丁,嵬名阿吴心中暗叹。只是箭矢和石弹,不过是才开场而已,当云梯推上来,短兵相接,才是正戏开锣的时候。   到时候他能挡住宋人多久,嵬名阿吴完全没把握。那时仁多零丁的援助若还是没有到,灵州城很可能就保不住了——尽管眼下六路入侵的宋军仅仅到了两路而已。   嵬名荣领军向西,一路骚扰。硬生生地用巨大的伤亡,将王中正的进兵速度迟滞下来。加之从兰州往灵州,比起泾原、环庆,路程长了两倍都不止,三天前才抵达应理【今中卫】,离葫芦河口还有一段距离。而种谔和李宪困于地理和天时,加上连通银夏和兴灵道路上的几处绿洲水源都被破坏,更是到现在都没有能渡过瀚海。   只有环庆、泾原两军十万人马,却依然能轻易压制拥有七万守军、八万丁口的灵州城,甚至连出城骚扰都做不好。明明是铁鹞子的骑术更高一筹,但宋军骑兵依靠身上的铁甲却占了上风。军力衰弱的现状,让嵬名阿吴胆战心惊。   如果宋国的皇帝选择了慢慢放血消耗的战法,大白高国最多十年就要灭国,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幸好宋国皇帝选错了道路,眼下还有拼死一搏的可能。   现在就等仁多零丁那边的消息传来了。颤抖的敌楼中,嵬名阿吴静静地等待着。   ……   仁多零丁已经很有些年头没有全副武装了。二十多斤的精铁瘊子甲穿戴在身上,感觉比过去要沉重了许多。   他所率领的队伍离开灵州战场有二十里,分散在几座临近的村庄中。从理论上说,宋人的飞船应该能看到他们。可就算是天空中飞舞的猎鹰,也分辨不清二十里外的细小人物,何况视力虽佳,却也没有脱离人类范畴的宋人远见。   “宋人已经开始攻城了,不知道灵州能坚守多久。”   “两个时辰就够了。”   “宋人会不会发现?”   “就是发现了又如何?当他们发现,就已经来不及跑了。”   仁多零丁与叶孛麻交换着只言片语,也同样在等待着。 第八章 战鼓尤酣忽已终(下)   石弹的落点集中在城门附近,两刻钟的时间,已经有近两百枚石弹击中城墙。墙体上弹坑密布,仿佛一张翻过来的石榴皮。   一块块破碎的土石,随着石弹一起掉落,城墙上的裂痕越来越深。又一枚石弹呼啸着,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重重地撞了上来。城墙立刻颤抖了一下,似是无法忍受重创所带来的痛苦。   轰鸣声中,数千上万斤重的黄土墙体缓缓垮塌了下来。崩碎的土石上,一阵灰黄色的烟尘腾起至十丈高处。大约三丈长的墙体垮塌了外侧的一半。从墙顶直至中腰,微微泛红的城墙内芯暴露在外。   城外的宋人军阵中立刻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欢声如雷,人群如海。高遵裕轻抚长剑,拈须而笑。等城墙的墙体再毁损一段,彻底打掉了西贼坚守城池的决心,就可以正式攻城了。   他没时间和粮草在城下磨蹭,高遵裕他要一举破城!   “看来用不到地道了。”一人在姚麟耳边兴奋地吼道。   “不,还是需要的。”姚麟抬眼看了一下不停的抛射出石弹的霹雳砲。   在这些天来的射击中,军中的神臂弓已经大量损毁,而粗制滥造的霹雳砲则毁损得更快。无奈之下拼凑起来的攻城器具,不可能如标准件一般支撑太久,眼下就已经毁了近四成。   “只有加上地道才是最稳妥的,如果今天攻城不果,再想来攻可就没有现在的士气了。必须要一举破城。”   环庆军的前进营地中,略偏西北的地方,有一顶与高遵裕、苗授聚将军议时一个等级的大帐。不过里面传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从中进进出出的灰头土脸的士兵,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误会这是将领们共议军事、运筹战策的帷幄。   新鲜泥土的味道从离城一里的前进营地的帐篷中飘散出来。地道的出口就在帐篷中,每天挖出来的泥土,到了夜间从里面运出,然后堆到营地角落里。   灵州城壕三丈宽,深浅不知,但从灵州周围渠道的平均深度来推算,不会浅过五尺。要越过濠河,不受渗水影响,地道至少要挖到两丈深才行。   斩马刀如今都能用上夹钢。锨、镐等应用在营垒城防上的工具,虽然舍不得用钢,但铁是管够的,不像过去,竟然还有木头的。   有了更为优良的工具,地道又深入地下,而且就算在夜中,高遵裕也是一刻不停地用鼓声和奔马来遮掩地底的声音,在短时间内将地道开挖成功便也不足为奇,料西贼也想不到官军有这个本事。   对于地道的开凿,高遵裕十分放在心上。特地选派亲信督促,两天前地道就已经穿过了城壕,如今更是挖穿了城墙,只差一步就能将地道贯通。等到在城墙外侧再开个入口,杀到城下的官军就能直接钻过城墙。   到时候,城墙上有云梯送上去的精锐,城墙下也有善战的敢死之士,灵州城如何不破?   ……   十数里外的厮杀声依稀可辨,苗授负责的是外围防御,随着远方的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太顺利了!”   苗授身边的将校都是一脸羡慕嫉妒地望着战场的方向,听到苗授的话也就几个亲兵。   “总管有什么吩咐?”一名亲兵凑上来问道。   “我是说实在太顺利了。”苗授心中一团疑云,只想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灵州一失,兴庆府就守不住了,西贼怎么会不拼命来救?城中也该有兵出来反击才是,哪有这么抱着头让人放手痛打的道理。”   “有总管坐镇,西贼应当是怕了总管的赫赫声威。”   亲兵的马屁,苗授没有理会,充耳不闻。   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能蹬鹰,生死存亡之际,党项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拼命的勇气?如仁多零丁、梁乙埋这样的文武宰臣这时候好歹出来一个,让嵬名阿吴在灵州城中顶着,根本不合常理。   危机感越来越浓,一阵阵的心悸让苗授坐立不安。他领军堵在通往兴庆府的道路上,以防西贼偷袭;附近的几条主要的河渠全都派了重兵去防着有人掘堤。   西贼反击的途径只有那么几条,不论有什么花招都别想瞒过他去,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反应?   不对劲,实在是很不对劲。多年来上阵所积累下来的直觉不断警告着苗授。   可苗授还是想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会出问题。   一名骑兵从远方狂奔而来,到了苗授近前被亲兵拦了一下,随即又被放行。他在苗授身前跪倒,匆匆说道:“总管,七级渠的河水涨起来了,比起昨日涨了五尺有余。小将军命小人急速来报,请总管早做安排。”   “五尺?!”苗授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你们都是瞎子吗!?”他怒吼,“不是五寸,是五尺!眼睛都瞎了!?”   那个小校脸色发白,竭力镇静下来为自己辩解着:“一开始都没注意,早前河水涨得也不快,只以为是上游下雨才会涨了水。谁知道方才一个时辰就一下涨了两尺多。”他抬起头,惶惶然地说道:“总管,还请速做决断,再过一阵,可能就要漫过堤坝了!”   七级渠的下游是兴庆府方向,西贼在那里堵着河水,他们的主力必然也在那里,也许在二十里外,也许在三十里外,反正肯定是斥候游骑过不去的地方。   苗授横目扫试过他麾下的士卒,骑兵给高遵裕调了去,剩下的基本上都是步兵。跑过去差不多要半天,对手还是以逸待劳,根本没办法打。而且这段时间中,河水必然漫过堤坝,冲向灵州城。   苗授暗叹一声,招过一名亲兵:“将此事通知高总管,我们必须要撤军了。”   ……   已经不是漫过堤坝的问题了。   七级渠的堤坝眼下破开了一段六丈多长的缺口。堤坝近百里长,六丈只是微不足道的数字,但缺了六丈,却让百里长堤完全失去了作用。   从另一段堤防赶过来,看着眼前根本无法填补的缺口,苗履手脚冰冷,脑中一阵晕眩。   西贼的准备的确做得太过充分了。这一段河堤肯定早已给掘松,只是外表上看不出来而已。可只要水位涨上来,却会一冲就垮。   浑浊的黄色河水从缺口处奔涌而出,激流上泛着白沫,直奔向灵州城的方向。浪奔,浪流,水花甚至飞溅到了苗履的脸上。   冰凉的触感让苗履回过神来,眼下不是发呆的时候,他立刻抓过一名亲兵,“快放狼烟,灵州城没法儿攻了,我们得立刻退军。”   ……   “七级渠决堤了?是否确凿无疑?”   终于等到期盼已久的消息,仁多零丁霍然而起,进一步确认着消息的真伪。   “回老太尉的话,小人亲眼看到堤坝上开了个口子。水冲得堤内的石头都立不住脚,在水里滚着,宋军的人马只能站在堤坝上干看,一点办法都没有。”   报信是自家的亲信,仁多零丁没了怀疑。他先是放松地长叹了一声,回头对叶孛麻笑道,“幸好七级渠及时破了堤,不用我们辛苦去挖土了。”   叶孛麻点了点头,双眉间的皱褶松弛了下来,眼中满是轻松的笑意,“想必宋人没想到七级渠会破堤。”   “既然定下了放水的策略,自然是早就做过了准备,难道还要临时破堤不成,那也未免太小瞧人了。”   “对于兴灵地理,宋人了解得太少了,只想防着我们破堤放水,不想想直接将水渠从下游堵起来有多方便?”   “还有十几条渠道,虽说水量比不上七级渠,合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兴灵沟渠千八百,宋人怎么能守得过来?”   “该去灵州了。”   “嗯,是该去灵州了!”   心中的得意不得不靠言语诉说出来,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一阵大笑,而后齐齐上马,统领麾下众军向灵州城的方向奔驰而去。   ……   咚咚的一声声巨响,云梯重重地撞上城墙,竖在顶端的防箭挡板倒下,挡板后手持刀盾的宋军战士立刻跳上了灵州城头,举盾挡住迎面而来的枪刺,而后一刀劈开了试图阻拦的守军。紧紧跟随着他们,一群选锋精锐沿着云梯也冲了上去,血雨腥风的惨烈搏杀在城头上展开。   官军终于冲上了城头,又是一阵欢呼在城下响起,想到即将到来的盛宴,城下的宋军将士更是。   “让地道下面做准备。”高遵裕握紧了手中的剑柄,胜利就在眼前,让他连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许多。   “太尉,水!水!”一人这时突然疯狂地扯着高遵裕的衣袖。   高遵裕怒瞪了他一眼,然后向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立刻就瞪大了双眼。   防守在西面的骑兵已经变得混乱,正向着中军这边退过来,再定睛一看,追逐在他们身后的,一道暗色的痕迹,那是河水正在淹没大地。   破堤的洪水远比战马的脚步更要迅捷,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已经涌到了灵州城下。   流到灵州城下的水势已经变得不再湍急,并不是如缺口处的山崩地裂,而是渐渐地漫了上来,一点点升高水位,从淹过鞋底,到没过脚踝,然后再往膝盖处涨上去。   压制城头守军的射击戛然而止,而城头上一片呼喊,士气大振的守军绝地反击,不但将攻至城头的选锋逼下了城墙,还顺便用油罐将云梯车一辆一辆地给点燃。而地道……已经被水所淹没,里面的精锐大半未能逃生。   已经不可能再攻城了。   “只差一步啊!”高遵裕撕心裂肺。   一只秃鹫在高空盘旋着,半个多月来的经历告诉它,今天依然会有一顿丰盛的晚餐。锐利的鹰眼扫过大地,追寻着一个个依然鲜活的食物。   大地之上,是已显混乱的数万战士,失败突如其来,这同样让他们接受不了,难以相信眼前的现实。但冰凉的河水在提醒他们,这并不是做梦。   浑浊的河水,让宋军官军惊慌失措。水会涨到哪一步?边上就是黄河,是不是黄河破了堤?听多了黄河水患的传闻,人人心中惊惧。   人心一片混乱,心中皆是明白,这一战已经再难挽回。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一)   鄜延、河东两路联军十余万人马,在夏州、宥州、盐州一线驻扎有半个多月,每天除了派兵四散巡视周围,以防西贼偷袭,就没有别的动静。   对于眼下进退两难的境地,下面的士卒和中间的将校们都觉得这样根本没有意义,除了赌博,都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尤其是听到环庆、泾原两路高歌猛进的消息一天接着一天地传来,更是让一些有心争一个封妻荫子的将领抱怨连天。   而两位主帅和监军也同样觉得眼下情况糟透了。   奉旨体量军事的徐禧在鄜延军之前粮草不济的时候,坐镇绥德,逼着李稷不得不尽全力保证全军的粮草供给,等到官军打到宥州后就赶了上来,打着主意就是想跟随大军去兴灵,谁能想到竟然被瀚海所阻。   李宪连着多少天都没有好脸色,只是在巡视军营的时候,才会装出一副轻松的神情来。   至于种谔,则一直都是死板着脸,仿佛别人都欠了他几千几万贯一样。他本就不是一个宽和的主帅,靠的是声望和功绩,没必要给自己伪装。   眼下的鄜延、河东两路大军的情况,粮草暂时是足够的,行军打仗对粮草的消耗最大,但一旦停下来,就会减小许多,加上后方又加强了运送的力度。尽管其中李稷下手杀了不少试图逃逸的民夫以儆效尤,但前方的军队短时间内不需要担心自己的肚子会挨饿。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粮草,而是前路。总不能在宥州坐上一辈子吧?种谔、李宪还有徐禧,想过瀚海都想疯了。眼睁睁地看着高遵裕和苗授杀到灵州城下,将城围起来攻打,哪一个不是如同猫儿在挠心挠肝地抓着。但瀚海的水源被破坏了,里面都是粪尿,人喝不得,马喝不得,根本过不去。夏日过瀚海本就是难,若是没有了水,那更是自杀。   随着灵州围城日久,许多人都认了命,种谔、李宪都是一日沉默过一日,就是徐禧三天两头地鼓动出兵,甚至在五天前,还跑去撺掇掌管京营的几名将领,想要先一步过瀚海,好歹占点便宜,只是没人愿意,想方设法找借口推了了事,将徐禧气得头脑发晕。   不过从两天前开始,营地中的气氛就变了一个样。   “五叔,已经确认过了,高公绰和苗授之的确败了,四天前已经有人逃回了韦州。听说是西贼掘了河渠,让高公绰功亏一篑。”   种谔的营帐中,种建中笔直地站着。虽然身子一如既往地如同劲松一般挺拔,但脸上的疲惫十分明显地表露出来。他风尘仆仆,脸上、身上都是灰蒙蒙的,就连殷红的盔缨上都是一层黄土,显然是刚刚走过了一段原路。   “大伯、七叔那边情况怎么样?”种师中急着追问。   “你大伯、七叔需要你这黄口孺子担心吗?你还在吃奶的时候,他们就上阵了!什么风浪没经历过?”   种谔的呵斥,让种师中吓得一缩脖子。可种建中、种朴,还有同在帐中的几个亲信将校都看得出来,种谔的嘴虽然很硬,可脸上的忧色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毕竟那是他的亲兄弟。   种谔心情很是浮躁。种谊就在环庆路,种诂在泾原路,这是种家多方下注的结果,也代表了西军将门种家的势力。   可由于自己的原因,无论种谊还是种诂,他们都受到了主帅的打压,一直都不能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才华。现在的情况下,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被丢出来殿后。如果是在全军崩溃的时候殿后,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就很难说了。   “可知两路的损失多少?”种谔沉声问道。   种建中苦笑着摇摇头,“能回来这么早,肯定是跑得最快的。”   “既然都是逃回,可见高遵裕和苗授已无力控制麾下各军,很有可能已经被打散了。”种朴皱着眉,深思着说道,“情况殊为不妙!”   一名将校问道:“太尉,要不要去救援?”   种谔摇了摇头,他虽然想去救自家兄弟,但他更清楚这并不现实。   种建中冷静地道:“隔了几百里,根本来不及,一时间也不过去。”   “那该怎么办?”种师中心急地问道,“中路已经败了,西路又是王中正统领,西贼的下一个目标肯定是他。等到西路被击败,就剩我们东路的鄜延和河东两军,这仗还怎么打?”   “当然不能再打了。”种建中叹道,“……现在全军上下,还有士气吗?还不知高苗二帅送了多少好处给西贼,要是他们身穿板甲、拿着神臂弓来与我们对垒,下面的将校士卒还能有多少战意?”   种师中闻言愕然,看了自家兄长一眼后,就抬头望着种谔,“五叔!”   种谔中指敲着交椅的扶手,默然不语。种家子弟和亲信的将校都屏声静气地等着他最后的决断。   “太尉,徐宝文派人来了。”帐外亲兵打断了种谔的思路。   一名小校在外通名之后,走进了种谔的大帐。在种谔面前一抱拳:“太尉,学士有请太尉共商军事。”   种谔脸色不愉,徐禧是越来越过分了。呼来喝去的,他区区一个体量军事,当自家是宣抚使吗?   前两天刚刚得到消息时,徐禧就将种谔和李宪请了过去,说是要商量一个方略出来。当时种谔和李宪同时推脱,事情不知真伪,加上环庆、泾原两军的现状如何也没有查探清楚,怎么能遽然下决定。   种谔之后派了种建中去打听,想必徐禧和李宪都派人了去韦州。现在终于确认了败阵的消息,徐禧坐不住也是必然的。但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实在是让人恼火,只不过种谔还不打算跟徐禧撕破脸皮,尚有用得到他这个热心兵事的文臣的地方。   当种谔抵达徐禧营帐的时候,李宪已经在里面了。三人匆匆见过礼,徐禧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道:“环庆、泾原两路兵败的消息,想必子正和子范【李宪字】都已经确认了吧。”   种谔和李宪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点了点头。   李宪叹道:“没想到会败得那么突然,听说已经将灵州城的城墙砸塌了一半。”   “高公绰和苗授之太过于疏忽大意了,明明身边就是黄河,怎么就没去想西贼走投无路之下会掘堤放水。十万大军啊……唉,高苗二帅怎么就这么糊涂!”徐禧感慨不已,连声叹息。   种谔在徐禧的脸上只看到了幸灾乐祸,心中暗骂了一句,就跟着叹道:“实在是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败了。西贼也算是有决断了,能想到掘堤放水。这也不能怪高公绰和苗授之,从瀚海走了一遭后,西贼破坏水源肯定是小心提防,但水淹三军,却实在是出人意料!”   徐禧看看李宪、又看看种谔,两名主帅只在这里叹气,却硬是不顺着话题向下说,心中顿时就有些怒意上涌,但他随即收起怒气,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不知子正、子范对于眼下局面,有什么想法?”   种谔和李宪又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下就换做种谔先开口:“中路已败。秦凤、熙河两路联军组成的西路便会首当其冲,如果王都知也不幸战败,接下来我们就独木难支了,将会是被各个击破的结果。”   种谔话声一停,李宪就跟了上去,“种太尉说得正是。少了中路的联系,我们跟西路就被分隔开了,眼下西贼士气正旺,人人用命,比起之前人心涣散时要难对付得多。”   眼见种谔和李宪都在推脱,徐禧脸上青气闪过,提高了嗓门,厉声反驳道:“两位别忘了,六路出兵,任何两路都有于西贼一较高下的能力。如果按照东、中、西三路来划分,其中任何一路都不会输给西贼。就是高苗二帅之败,也是失察之故,非战之罪。”   “这是没有败阵之前的说法。”李宪摇摇头。   种谔也道:“灵州之役后,西贼声势复振,现在鄜延、河东二路没有办法在后路随时可能被断绝的情况下,守住整个银夏之地。只有先退回夏州、银州,将粮道守稳。”   “谁说没办法?”徐禧挑起了眼眉,朗声道,“官军守住银夏,西贼就只剩兴灵一地能出产粮食。官军夺了盐州,西贼就连财源也一并断了。天气暑热,只要等秋凉便可。水源被毁,一两个月后,也自然会干净下来。”   说的是很好听,不是没有道理,但要能做到才行啊。占了灵州,西夏就亡了,但灵州打下来了吗?   李宪和种谔都是暗自摇头,要是能守得住,他们怎么可能会甘心撤退,放弃已经夺占的城池和土地?!   徐禧却更加兴奋,脸色涨得通红:“吾曾听闻,兴灵之地,田土肥沃,沟渠以千百计,乃是塞上江南。其地田土半麦半稻,足以支撑百万人食用。不过开战时在四月末,那时麦田还没有完全收割,而稻田更是几个月没有照料,试问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能有什么收成?只要能等到秋天,官军的机会可就来了。”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二)   为了能达成目的,人总是能变得明察秋毫起来,为自己找到合适的借口。不过徐禧的眼光也不差,这番话说得种谔和李宪一时间都难以反驳,甚至隐隐地都有些心动。   不过面临的种种难题,却让两人都不敢接口。秋凉时分,差不多就要到八月底九月初,十几万兵马的吃穿用度,要通过数百里危机四伏的道路来运送,试问后方还能坚持多久?征发的可都是民夫!而且大军在外时间长了,军心士气都是问题。   可当种谔和李宪看到了危机的时候,徐禧他却看到机会。   被堵在瀚海东侧的这些天,他心浮气躁得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甚至后悔来了鄜延路这里,要是去了环庆路该有多好?   灭国之功,那是什么样的功劳?!   韩冈区区一灌园竖子,连诗词都作不得,可靠着军功随身,要不是有年纪挡着他,东西两府是摆在他面前任他挑选,但眼下也就只差最后一步了。还有王韶、章惇,两人一个接一个做了枢密副使。   眼下这一战最大的好处是完全没有文官统军,各路主帅都是武职,升官也是往三衙管军的序列去升,他这个担任体量军事的文官,与其他人没有冲突,只要能插手进去,就是仅仅推上一把,也能在通往宰执之路上,跨上一大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高遵裕和苗授的失败,其实不一定全然是坏事。   李宪无奈地摇头,打仗不能光看到好的一面,兵还是同样的兵,为什么会再而衰三而竭,气势弱了,士气衰了,想赢就只能是做梦了,“耶律乙辛到了鸳鸯泺后就没动静了。现在西贼好不容易赢了,肯定会派人去联络他。”   “讹诈而已!”徐禧神采飞扬,说到文采、辩才,朝中比得上他的还真没有几个,“难道他当真敢于挥师南下?想要耶律乙辛脑袋的人,在他身后的可比他面前的要多……”他上身前倾,着重语气强调道:“而且是多得多!”   “就是他分个三五万出来,都让人吃不消。粮道太长了。”李宪愁眉苦脸,面前的这一位应该先去看看沙盘,“钱粮都难以转运,要保住无定河的粮道不是那么容易。”   “盐州南下,可以直通环庆。”徐禧立刻回道,“想想盐州是哪一路拿下来的。”   当环庆、泾原两路失败的消息传来之后,徐禧只觉得念头通达,思维也变得十分敏锐。   李宪面现难色,“要环庆路运粮给我们,这件事怎么跟高公绰说?”   “灵州一败,高遵裕还能留在鄜延路吗?何况盐州本就是环庆军收复的,还有环庆的五千兵马在,如果官军能守住盐州,日后攻下兴灵后,他也能分润到一点功劳,可以将功赎罪嘛。人同此心,难道说李都知就甘心于区区三百斩首的功劳?”徐禧微微一笑,这样舌辩群儒的感觉真的很好——尽管他辩论的对象一个是阉人,一个是武夫。胜之不武啊!他得意地想着。   李宪脸色发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硬顶天子派来的监军,文官可以、武将偶尔也可以,但他这个宦官,就不怎么方便了。   何况自从出兵以来,除了跟骚扰粮道的西贼打了一场,拿了三百斩首之外,别的功劳就什么也没有了。   从李宪的角度来说,他当然是希望能有所成就的,但眼下的情况并不是可以说稳拿稳地占据银夏,甚至可以说机会和高遵裕苗授战败前官军攻取灵州的几率完全相反,西贼远远强于官军。   李宪没办法,不得不又向种谔使眼色,让他出头来推脱。   种谔权当没看到。   他不是李宪,鄜延路的兵力远远超过河东,如果守住银夏的计划能成功的话,最大的一份功劳必然是他的。   依种谔的本心,自然是希望能领军直驱兴灵,独占全功。战前他对这一战的胜利没有任何怀疑,光靠鄜延路的兵马就足够了——要知道,在这之前,辽夏两国内部同时爆发内乱的消息,不仅仅诱使大宋起兵伐夏,同时也让西夏国内的部族开始分崩离析,只要攻得够快,一脚就能将这座破房子给踢垮。   可自己出兵后又硬生生被叫了回去,不仅仅将官军内部的分裂暴露出来,也给了梁氏兄妹收拾内部的时间,同时还让西夏国中部族看到了辽国对他们的支持——耶律乙辛清扫叛乱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安定了国中,领军到了鸳鸯泺。   高遵裕和苗授之前的失败,不仅仅是因为决堤放水的缘故。如果速攻的话,何须半月围城?就是放水,也可以找个高地避水,等水退了就再攻过去。以西夏人当时的准备情况,恐怕连地窖里的存粮都不会来得及掘出,而田中的麦子也正式收获的时候,根本不用担心粮草和士气的问题。   种谔恨得牙疼。朝堂中就是一群白痴!   反对速攻的韩冈那时候还知道决不能撤军——这才是真正懂得兵事的文臣——可天子、宰相为了让所有人平分还不存在的伐夏之功,竟硬是将他逼回去。   种谔沉默着,李宪的眼睛都要抽筋了,都不见他出言反对。徐禧看在眼里,心中得意地暗自欣喜。   他不信种谔不想翻盘?!种家的老五可是出兵西夏的首倡者之一。外面都有传言说种谔不死,边乱不已。一旦种谔就此认命,事后算账,罪责包管跑不掉他的。   徐禧趁热打铁道,“子正,须知眼下官军并不是全师败绩,环庆、泾原两路的损失说不定也不会太大。这一战官军只不过是小挫而已。兵虽然少了,但粮草相对的也就多了起来。而且别看高、苗二帅惨败,西贼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加之坚壁清野的战策,从来都是先伤己后伤人,西贼的损耗只会在官军之上。”   徐禧口舌无碍,“即便与中国损失相当,但以中国之人财物,岂是偏鄙小国可比?富家翁丢个千八百贯也不会伤筋动骨,换做一个中户,可就要倾家荡产、卖儿卖女了。”   种谔觉得自己可能的确是太小瞧人了,徐禧不完全是军事白痴,好歹也是赵括、马谡一级,口才足以打动人。   “的确官军比西贼更能撑得住,不过前提是要将银夏守住。可眼下士气都消磨光了,银夏之地本来就是利攻不利守,如果有环庆路与我摆开掎角之势,倒不是不能顶住,但眼下鄜延路独力难支,如果西贼猝然来攻,不是硬拼就能赢的。”   种谔不理脸色难看起来的徐禧,“现如今环庆新败,西贼气势正盛,如果他们不攻西夏,反而南下去攻打环庆路,围魏救赵的话,又该如何?万一王中正失败的话,鄜延、河东就要独抗西贼,就算我们有信心,可天子和宰辅们会答应吗?”   种谔不可能甘心放弃银夏之地,但他绝不会坚守盐州和宥州,后者粮道太长,前者是环庆军打下来的,坚守和夺占相比,功劳能有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至少要退回到夏州,乃至夏州和银州之间的石州,这样才是最稳妥的办法。而且兵力不能堆放太多,只能算是前出的据点。无定河畔、紧邻宋夏边境的银州,以及连接河东、鄜延两路的弥陀洞才是必须要保住的战略要点。   “行军、作战时的粮草消耗要远远超过大军驻扎下来的时候,而随着粮道的延伸,路中的损耗也会大大增加,运送到前线军中的粮草数量不断降低。试问陕西的储备够不够支撑到冬天?今年五月的收获季,由于陕西民夫的大量征发,据说让今年的收成降低整整一成还多。今年陕西的税赋可能会为此被减免,储备吃空了,到时候粮草怎么办?而且收获时节征发民夫运粮,到了初冬的耕种时节还要征发民夫运粮,能不能让天子和朝堂同意?之前没有问题,但现在高公绰和苗授之都已经失败了!只能先放弃靠近瀚海的盐州、宥州,保住夏州、石州不失。”   种谔一个借口接一个借口,但他的目的只是要挡住徐禧罢了。   种家的子弟可不是一点小挫,就会甘心认输的主。就像如今流行于陕西的蹴鞠比赛里的说法,眼下不过是上半场结束,还有下半场没开锣呢。只要能请动朝廷让自己指挥全局,只凭鄜延、河东两路的实力,依然能压倒西贼。   而且徐禧说的也没有错,西贼眼下虽然击败了高遵裕和苗授,但被打到了腹心之地,还要掘堤放水,实际上的损失比起大宋这里要严重得多。眼下就只要坚持下去,最后的胜利就像道边垂下来的梨子,探手就能摘到了。   徐禧算是确认了种谔的态度。同样是保银夏,但要保住的范围还是有所差别。   “子正的心意,徐禧明白了。”徐禧微笑道,“你我虽有分歧,但保住眼下的成果的想法别无二致,不如先搁置争议,将想法相通的地方奏上朝堂,免得有小人先行动手的,撺掇了天子退兵,到时候可就是难以挽回了。”   徐禧暂时不想跟种谔争了。先得让朝堂同意保住银夏,至于保住哪些地方,等圣旨颁下来再扯皮也不是不行,种谔胆子小,他手下可是有胆大的。   种谔也正要这个回答,“学士之言甚佳,种谔岂敢不从?……子范,你意下如何?”   徐禧、种谔同时望向李宪,河东路的力量,眼下缺不得。李宪的助言,也不能缺少。   李宪沉思着,徐禧的方案太过自以为是,但种谔的打算,倒还算稳妥。他微一欠身,“不才愿附骥尾。”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三)   大约五百多人的骑兵停驻在灵州川的荒滩边,红裳锦袍,是典型的大宋马军。   战马一群群的在河边上喝水,正常的情况下,它们的主人在喂马、饮马之后,都会顺便就着河水洗刷一下,这样骑着才算精神。但现在几乎所有的骑兵士卒,却是连照料的念头都没有,而是横七竖八地带着战马找了树荫躺了下来。   河边的五百骑兵,已经完全失去了一支军队应有的秩序。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旗号尽失,就连盔甲,也不见几人还带在身边。身上有伤的用布条胡乱裹了一下,没带伤的也跟乞丐没有多少区别。   有人闭着眼睛休息;有人在伤口的创痛中呻吟;有人则是发着呆,双眼死鱼一般瞪着;还有些人,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每一个人的手中都紧紧地攥着坐骑的缰绳,就是睡着了,都不见松手。   种诂半闭着眼睛,坐在一块石头上。对于麾下士卒的颓丧和军纪的混乱,他已经能做到视而不见。   一场败仗之后紧跟着连续数日的追杀,全军上下现在惶惶然如同夜里发现黄鼠狼进了窝的母鸡,彻底乱了阵脚。十万大军在西贼的追击下散了鸭子。被追杀得别说脸面了,就是底子都丢光了。   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日,种诂也觉得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十年来的累累胜绩,在这一战中化为乌有。   种诂还能记得当日城破在即,从战场那边传来的战鼓声都洋溢着得意。谁能想到西贼竟然能掘堤放水,一下就让攻城大军近乎崩溃。   之后灵州城中杀出来的骑兵,加上兴庆府方向的伏兵同时来袭,外围的泾原军被水势分割,无法会合,加上慌乱,一下子就崩溃了,接着就是包括种诂在内的两路骑兵被数倍于己的铁鹞子击败,接下来就是身在灵州城下的环庆军,也同样是在一片混乱中全军溃散。   水势漫过膝盖,对步兵的影响很大,但对骑兵而已则仅仅是小有阻碍,种诂当时不在正面战场,没看到中军主力如何失败,但之后但他率部撤向中军方向时,就看到全军跑得漫山遍野。从时间上看,环庆军的抵挡连一时半刻都没有。   之后两军残部会合,高遵裕强令苗授殿后,而苗授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运气不好的种诂。最后的结果就是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马——这可是骑兵啊,有那么多步兵逃散的情况下,根本就不该有这么大的伤亡。   “皇城。”亲兵提着水袋小跑着过来,毕恭毕敬的递给种诂。他两眼红通通的,灰尘密布的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泪痕。   种诂伸出左手接过水袋,用牙齿拔掉塞子,大口喝起亲兵刚刚打来的河水。他右臂则是直直地垂下来,不见动弹。   泾原路为环庆路殿后,而种诂以第三将的骑兵为整个泾原路殿后,一路连番大战,损兵折将的同时,种诂本人也难得幸免,暂时只剩一条胳膊能用了。   前天最危险的时候,身边的亲兵都给杀散,他一人被七八名铁鹞子围住。   种诂从来都不是以武艺著称的将领,其少年时曾以叔祖隐君种放为榜样,号为小隐君,心思放在文事上,在兄弟中枪棒、弓弩都是倒着数,也只比普通的军官略强那么一点。现在年纪大了,武技也在不断退步中。   就在前天的混战中,种诂拼了命才用铁枪扎翻了两个武艺最强的西贼,肩膀上却挨了一铁锏,幸好仅仅是废了肩甲,事后一看,整块铁板都扭曲了。不过好歹把下面的肩胛骨给保住了,只是伤了筋,得修养好一阵子……但运气不好时,说不定一辈子都得与这个伤处打交道。   种诂对此倒没什么好在意了,他都往六十岁走的人,说一辈子,其实也就几年十几年而已。以自家先人的寿数,种诂也不指望自己能活到八十岁。   冰凉的河水压住了心中的焦躁,种诂放下只剩一半的水囊,正看见亲兵脸上的两道泪痕,问道,“怎么了,哭什么?”   “皇城。”亲兵低着头,抽噎地道:“二哥、八哥他们……”   “哭个屁,要号丧回去再说!上阵你见过不死人的!?”种诂呵斥了一声,寒着脸站了起来。   “皇城,这就要走了?”亲兵急道,“要不要再等一下,十一哥说不定还能赶上来。”   “等什么?怎么等!”种诂下面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并不是他心中不痛,只是不愿表露出来,“十一有那个命,自己就能逃回来,没那个命,等也没用!”   就在两天前,他麾下的骑兵虽然败阵,至少还有个军队的模样。但连续数日的殿后阻敌,不喜欢读书、只顾着练武的次子战死;笑起来憨厚得很的八侄儿战死;关系一向不错的三个指挥使战死;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亲兵们有一半战死;听命敢战的精锐一个个战死疆场,活下来的全都是滑头。   整整四天的断后,种诂手上三个指挥的骑兵,只剩下眼前的一群惯看风色、双脚麻利的老兵油子。想让他们拼命杀敌,纯属做梦,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种诂向着北面张望了一下,虽说能逃出来的都逃出来了,但其实还有许多人并没有被确认阵亡。比如十一,也就是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比如好些个副指挥使和都头,只是在战场上的混乱中失去了踪影,并不是说他们一定就不会再回来。   只是现在不可能回头去找他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久留,下面的士兵哪一个都不可能老实听话地留在西贼随时都会追上来的地方,都想及早赶到韦州。   种诂并不清楚他的顶头上司究竟是在韦州,还是逃往更南面的地方,甚至一直逃回横山南侧,但之前说好的就是在韦州会合。再说有城墙的地方总比荒郊野地更能睡个安心觉,只希望西贼没有绕道前方,抢先夺下韦州。   单手一撑马背,种诂跳上马,抬起马鞭,指着前方:“前面就是韦州,早前感到城中,今晚可以好生歇一歇。”   败兵们看到他的动作,也一个个都起身上马。但有十数人的坐骑,刚刚骑上去,就一声惨嘶,轰然倒地。   没人关心他们,几天的追逐战,倒毙于途的战马见得多了。只是握紧了手上的兵器,防着他们过来抢夺自己的战马。但那十几人脸上先是绝望、继而又转为凶戾。   种诂懒得为此说话,麾下的这一干奸猾之辈,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打马前行,根本都不管身后的事。   半日之后,韦州城遥遥在望。看到了城上官军的旗号犹存,种诂终于放心下来。   进城时费了一番周折,城中守军如同惊弓之鸟,多番查验身份,才将种诂一众放进了韦州城中。   被上百柄神臂弓指了半日,种诂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被引去参见主帅时,还是一样的板着脸。   在州衙中,种诂见到了高遵裕。苗授不在,据说是受了重伤,在随军的疗养院中躺着。   惨败之下,高遵裕变得反应迟钝,神思恍惚。他的腰甚至都是驼着,往日根本看不到太后亲叔这副模样。   种诂心知高遵裕是给失败打懵了。他好歹还经历过三十年前的三次惨败中的两次,也亲眼见证过之后十几年党项人肆无忌惮地杀入国中劫掠,顺便还毫不脸红地将朝廷的岁赐搬回去的情形。眼下的败阵,还不至于让他变得灰心丧气,但高遵裕就没这份被磨炼出来的坚韧了。   主帅都这般模样,下面的士卒就不用提了。不管韦州城中还剩多少兵力,看起来都不像还能支撑得住的模样。   “高总管。”种诂拱了拱手,行了个礼。   换做往日,高遵裕好歹还能记得安抚一下在后方拼死阻敌的种诂,但现在没有那个心思,“贼军还有多远?”他问道。   种诂没心思计较这等小事,“之前四日,末将与西贼接战数十次,发现是三支铁鹞子轮番追击。不过昨夜他们都没追上来,多半是为了将息马力,算时间差了有半天的路程。”   种诂自知,要不是党项人不想战马在追逐战中劳累过度,死得太多,他根本就逃不回来。逃命的宋军可以不顾战马的生死,但党项人却不能不顾。   “半天啊……”高遵裕紧皱着眉。   “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种诂问道:“西贼休整之后,肯定还会追上来,是要坚守韦州吗?”   高遵裕犹豫了一阵,抬眼问种诂:“大质【种诂字】意下如何?”   种诂他没有背黑锅的打算,抱拳道:“还请总管示下。”   高遵裕凝神注视种诂好一阵,最后一摆手,“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种诂行礼之后,转身出厅。   种诂不看好接下来的战局,追击自己的三支铁鹞子加起来都没超过一万五,可见其主力有更为重要的工作要完成——王中正那一路危险了。如果王中正再败,这一战就没法儿打了。   不知道朝堂上能不能看清着一点。   种诂叹了一声,这要看京城中的反应了。以军情传递的速度,金牌急脚递将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也就在这两天。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四)   “官军围城已达半月,西贼竟不敢应战,可知灵州光复已是指日可待。”   “高遵裕用心,苗授也同样用心,能有现在的结果,全是他们用命王事的结果。”   “不仅仅是高苗二人,王中正也同样用心,他沿着黄河走,一路过关斩将,种谔、李宪如今虽被挡在瀚海,但之前也多有功绩。别说他们这几位主帅,就是那个戴罪立功的王舜臣,不也是已经打到了凉州城下?”   “王卿家说得甚是,诸路都是高歌猛进,西夏已经是日暮途穷了。”   “以如今官军的威势,最多再有半月,王中正必然能赶到灵州城下,到时候,就算灵州城还没破,又怎么挡得住二十万官军的合击?!”   崇政殿中,韩冈正板着脸听着赵顼、王珪君臣二人如同梦呓地一搭一唱。   用了半个月都没有攻下灵州城,还能指望一个月后攻下吗?粮道还能维系多久?士气还能保持多久?   至今为止,一场规模以上的会战都没有,党项人打着什么样的主意难道还用多想。在他们的底牌翻出来之前,根本就不该多做幻想,但天子和王珪偏偏都看不到这一点。不是才智、眼光不够,而是他们下意识地将所有与危险有关的征兆和念头都忽略过去的缘故。   “种谔迁延不进,着实可恶。但王中正当是快到灵州了,想必能助高遵裕一臂之力。”   “种谔终究还是平定了银夏,李宪也是保护了粮道,还是得加以褒奖。”   “说得是,王卿家说得甚是,”赵顼大笑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的嘴角都笑出纹路来了。他转头看到了韩冈的身上,眯眼笑道:“韩卿,这一次你可是要输了。灵州眼看着可就要打下来了!”   “如果臣错一次,官军就能赢一回的话,臣倒甘愿多错几次。”韩冈见赵顼嘴角又要得意地翘起,话锋一转,“不过环庆、泾原围攻灵州半月,而西贼竟不出兵援救,必有奸计,还望陛下下诏让其慎重。”   “韩卿还是多虑了……”赵顼一摆手,满不在意,“说不定现在已经打下来了,过两天消息就能到京城!”   “老成稳重是好事,但须知过犹不及。”王珪摆着架子教训起韩冈这个后生晚辈来,“且韩冈你与他们共事多年,对高遵裕和苗授应该了解甚深,难道他们是轻敌躁动的人?他们一样是军功显赫的名将啊。”   韩冈没有附和,却也没有反驳。这时候就没必要多说什么,等结果来就能知道了。   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是军事中最大的忌讳。事情总是会往最坏的一面发展,韩冈两生几十年的经历,对此深有体会。   但自己的区区一个同群牧使总是被请上崇政殿,是想听自己唱反调,还是想看到自己最后预言失败,然后灰头土脸的样子,还真是说不准。只是看了看赵顼和王珪脸上得意的笑意,自己总是往人心险恶的方向去想的习惯,也不能算是错了。   翰林学士蒲宗孟今日当值,在殿上将嘉奖众将帅的诏令一挥而就。赵顼和王珪看过一遍后,便签押盖章。   诏令一封封地发出去,韩冈和蒲宗孟从殿中出来。王珪没有离开,他还要留在殿中与赵顼预先庆贺西夏将亡,韩冈甚至还听说王珪私下里已经让太常礼院去筹备告祭太庙的仪式。   蒲宗孟与韩冈并肩走着,走了一阵后突然笑道:“玉昆还是这般强项。看到玉昆,就想到舒国公了。”   “传正谬赞了,韩冈还差得甚远。”韩冈谦虚了一句。   他倒是没想到,蒲宗孟竟然语带讽刺地提起新近被封为舒国公的王安石。拗相公三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词,骂人的话。他好歹也是新党,什么时候跑到王珪那里去了?   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没什么好意外的。   平定西夏的功劳极大,十个交趾加起来都比不上——当初为了一个罗兀城,都是由宰相韩绛统领——加之成功率又高,不跑过去分一杯羹,难道像自己一般跟天子顶着来不成?   王珪一脉这些天气焰极盛,其本人还要装出一副宠辱不惊、胜败无碍的宰相气度来,但他门下的走卒却是趾高气昂。蒲宗孟眼下也可算是一例了。   韩冈如今已是宠辱不惊,毫不在意与蒲宗孟一路谈笑。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当面骂阵就太失身份了,心中记着就好。   转到文德殿前,权御史中丞、兼判司农寺的李定迎面而来,见到韩冈和蒲宗孟并肩而来,远远地就打招呼行礼。韩冈和蒲宗孟连忙上前回礼。   蒲宗孟看看李定,“资深可是要去崇政殿求对?”   “正是。不知现在天子是否还在崇政殿中?”   “天子正在与王相公说话。”   今天早朝时,韩冈还见到了李定。当时李定就在文德殿的东阁处向人称赞苏轼,说他是大才,几十年前所作诗文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李定周围就没人敢接这个口。   三人又寒暄了两句,就相互告辞各自去做正事。都是朝中高官,就算心中不合,面上也要做出和气相处的模样来。   “李资深倒还真是忙,这时候了还赶着请对。”   “如今接连大案,御史中丞自然免不了劳心劳力。”   “接连大案四个字说的好。”蒲宗孟呵呵一笑,在学士院的后门前停步,“还望御史台不要食髓知味啊。”   辞别蒲宗孟,韩冈独自往群牧司衙门走去。回想李定脚步匆匆的样子,多半是如今落在御史台手中的几桩大案又有什么新进展了。   两府之中,下一个又会是谁倒霉?   韩冈扳扳手指,突然发现这个人选似乎并不存在,除掉已经被牵连的,驻守边地的,剩下的两府宰辅都跟王珪走得近——吕公著、吕惠卿各自麻烦缠身,郭逵在河北防备辽人,元绛、薛向,眼下都是偏向王珪。   迎合圣意的王珪和他的党羽不用说,就如今风传很有可能在近期入东府的蔡确,他明面上与王珪来往不多,却也实实在在的帝党,与王珪一条阵线——不过话说回来,一切听命于天子的臣子,似乎也不能叫做党。   因为陈世儒一案,吕公著成了摆设,枢密使依然做着,但他在军事上的发言权还不如做副使的薛向。也许这一战过后,他就要退位让贤了。   吕惠卿那里也出问题了,太学受贿案,把他的女婿余中一并牵扯进去。而且被牵扯进去的学正、直讲、教授等学官越来越多,眼见着就要变成大案的样子——不,应该说已经变成大案了。   如今王安石以三经新义为核心的理论,是天子钦定的标准,太学和国子监中的学官是发扬新学的中坚,他们如今一个个被押进台狱,在所谓贪渎之案的包装下,却有浓浓的政治意味。   说到政治对刑案的影响,韩冈倒是想起苏轼还依然被关在台狱中。御史台这些日子以来,都在兴奋地翻着他与人来往的信函,其中针对新法,或攻击或隐射的言论一条条都罗列出来,呈与天子。司马光、范镇、张方平、钱藻、陈襄、刘攽、李常、孙觉等旧党的中坚和成员,像地瓜串一般连藤带蔓地被牵连了进去。行事不谨,口舌招尤,连亲朋好友一起祸害了,这是苏轼的本事。   探究案件本身其实没有任何意义,贪渎也好、讪谤也好,牵涉朝堂高层的任何一桩案子都跟政治牵扯不清。当年吕夷简穷究苏舜钦擅卖故纸饮宴一案,难道是为了朝廷的纲纪着想?   韩冈感觉现在朝堂上的风向,似乎就是要大清洗的样子,新党、旧党可能都要因为两桩案子元气大伤,以天子的圣意为依归的帝党,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可是他们还能得意多久?   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文微笑,走进群牧司衙门的大门,向纷纷上来行礼的属僚一一回应,韩冈心中是对赵顼及王珪一党的冷嘲:也就在这几天了。   韩冈对于这一仗胜率的估算,从一开始时的七成以上,到开战前已经变成了六成。等到种谔被强行召回后、耶律乙辛驻兵鸳鸯泺,就连一半都难以维持。随着高遵裕和苗授在灵州城下日久,胜率也在不断降低,现在韩冈再来评估,就只剩三分之一。   衙中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的急务要处置了——李稷那边不再拿战马找借口。种谔在瀚海东侧止步,加之李宪清理了骚扰粮道的西贼骑兵,让鄜延路的粮秣转运工作变得稍稍轻松了一点。韩冈也因此变得清闲无比。   在衙中用了两刻钟处置公事,然后用一个下午进行休息,然后到了散值的时间,听着鼓声响,不当值的韩冈就起身回家。   回到家中,照常更衣、吃饭,跟妻妾聊了几句闲话,顺便还看了看儿女的功课,又去书房中读了一阵书,依时上床睡觉,与往日没有区别。   等到半夜,外院的司阍叫着内院的门,然后将韩冈从睡梦中唤醒,使女的声音都在颤抖:“宫里面的童供奉来了,说是奉旨而来!”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五)   韩冈恍恍惚惚地从睡梦中被吵醒,却仍闭着眼睛不想动。   就那点工钱,哪有半夜扰人清静的道理。将怀中的娇柔温软的身子搂紧,韩冈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但门外的声音更急了,“龙图,龙图,童供奉已经到了正厅,有天子的口谕!”   “三哥哥,”今夜陪着韩冈的云娘已经惊醒过来,挣开搂着自己的手臂,撑起身子:“会是什么事!?”   韩冈打了个哈欠,稍稍清醒了一点,冷哼了一声:“半夜鸡叫从来都不会有好事!”   云娘这下心中更乱了,“三哥哥,怎么办?”   听着云娘的声音中颤抖的都带上了哭腔,韩冈笑着拍了拍怀中娇躯:“别自己吓自己,真要有什么事牵累到我,就不是童贯来了。”他坐起身,“来,帮我换衣服。”   云娘听了,忙披了件外袍就下床帮韩冈换上公服,偷眼看着韩冈的神色,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韩冈让云娘服侍着穿了衣服,从房中走了出来,这时候家中的灯全都亮了,王旖、周南和素心也都给闹醒了,自房中出来。   一见韩冈,王旖急忙上前,抓着韩冈衣襟:“官人,夜里中使怎么来了?”   周南和素心也跟着一起上前,神色惶然。   仆婢们也是人心惶惶,不知出了何等大事,让天子夜里派人来府中。   韩冈暗叹一声,难怪说伴君如伴虎。自家的性命操纵于一人之后,夜里来传句话,就让人寝食不安。   “小事而已,不要乱,一切如常。”韩冈放声说道。   他倒是老神在在,到底什么缘故,韩冈心中也有底,多半是败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败的。究竟粮草不济,还是别的原因,希望不要是契丹人插足进来。不过自己的猜测对与不对,答案很快就会揭晓。   稍稍安抚下家人,韩冈跨步走进正厅之中。   “龙图!龙图!”童贯正在厅中急得团团转,一见到韩冈后就急匆匆地说道,“天子有召,命龙图速速入宫议事。”   韩冈看了童贯一眼,一句话都没多问,回过身,就在童贯的注视下转身向后去,“供奉回去后禀明天子,说臣韩冈睡了,有事明天再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看这位在崇政殿里听候使唤的宦官的表情就知道了。   果然还是败了。尽管一如所料,但韩冈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得意。   也许看到王珪和他门下走狗们的苦脸心情能畅快一些,但这一次败阵,不知多少将士战死或重伤,怎么也幸灾乐祸不起来。却只想回去睡上一觉,将烦心事都忘掉。   看到韩冈当真就要回去睡觉,童贯的眼神由焦急转为惊愕,大惊失色地在韩冈身后尖叫道:“龙图!是天子有召!”   韩冈回过身,宁宁定定地问道:“可是天子不豫?”   童贯摇头,虽然天子没吩咐他说明原委,但提前泄露给韩冈是没问题的:“不是,是……”   “难道是太皇太后有恙?”韩冈又问,打断了童贯的回答。   “不是,是……”   “是辽人打到大名府了?!”   “不是,是……”   “那还有什么大事值得天子半夜招臣子入宫?!”韩冈一声断喝,第三次打断了童贯的回话,“你且回去报与天子,既然无甚大事,等明日朝会后,在崇政殿中商量也不迟。”   “龙图,是高苗二帅在灵州城下战败了!”童贯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他已经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提醒韩冈,“相公、执政那里都派人去传召了!”   “王禹玉是当朝宰相,吕晦叔、吕吉甫、元厚之,皆是国之重鼎,岂会糊涂到连夜入宫!?嫌京中太安稳了不成?”   韩冈说着,示意管家给童贯递了个比平常丰厚得多的红包,送了他出去。自己则转身往后院去,对紧张惶恐的家人道,“没事了,回去睡觉。”   心情不好,这时候他什么都不想理会。   “官人,当真没事?”周南扯着韩冈衣袖,不让他走。她们在后面也听到了前面的对话,韩冈直接将天子派来的中使赶回去了,这比方才听到中使半夜上门,还让人担心。   韩冈握了握周南的小手:“放心,吕公著和吕惠卿绝不会入宫的,元绛惯看风色,说不准也不会去。有他们在前面顶着,我有什么好怕的。”   周南、素心和云娘回头看王旖。她是宰相家的女儿,当知韩冈所言真伪。   王旖对此等事当然是耳闻目睹了不少,点了点头,“当年爹爹做过很多次,不会有事的。”她怅然一叹,“想不到当真败了。爹爹和兄长夙夜忧劳,官人费尽心血,竟然会是这个结果。”   “有人不心疼辛苦挣来的家当,偏要往赌场跑,这又有什么办法?”韩冈理了一下公服的襟口,“回去睡觉,管他什么事,都给我明天再说!”   ……   赵顼不知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似乎才眨了眨眼,又仿佛已经是一年半载。   他脑中一团乱麻,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烛光闪烁着,一明一暗,让赵顼只觉得眼睛发花。殿中班直和内侍们的眼神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是不是在嘲笑自己的失败?   “将灯都灭了。”他烦躁地呵斥着。   没人敢在天子气头上违逆或拖延,忙将殿中的三十六根手臂粗细的龙凤香烛一支支地吹灭。   黑暗降临,赵顼这才觉得了安全了些。不用看到他人眼中的嘲讽,不用再装出一副平静庄严如同木像土偶的表情。   什么都不用想,或许那就是一场无稽的噩梦,只要灯火再亮起,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官家……”   “官家。”   “官家!”   石得一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更响亮,将崇政殿后殿中虚假的寂静击碎。   “……什么事?!”赵顼随口应道。   “官家,王相公到了!”石得一连忙说道。   黑暗中,赵顼驱动停转的头脑,仿佛拔出匣中生锈的铁剑,吃力、迟缓,但最终还是想起了王珪为何入宫。   原来不是梦啊……   赵顼用力压着心口,将突如其来的一阵心悸给压下去。   从后殿来到灯火通明的前殿,王珪已经到了。叩拜一番,赵顼便给王珪赐了座,君臣二人同坐下来,相顾无言。   赵顼不想说话,王珪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都没想到高遵裕和苗授都打到灵州城下,竟然还会失败、还能失败。   王珪是第一个到的,但第二人始终未至。   不过派去召吕公著的内侍无功而返。   “官家,奴婢奉旨传诏枢密使吕公著。吕枢密回复道,深夜入宫,恐惊动京城百姓,不敢奉旨。”   “哦,是吗?”赵顼低低地应了一声,这是预料之中的回答。   又等了片刻,派去召吕惠卿的黄门回来了,紧接着是元绛的。   “官家,吕参政说宰执非宿卫,无夜入宫城之理。”   “官家,元参政说宰执连夜入宫,恐致谣言,有事明日再议不迟。”   除了王贵以外,执政们一个一个都给了否定的答案。赵顼忍不住了,起身绕着御桌打起转来。   吕惠卿没到,吕公著没到,两人都拒绝了在夜中入宫,元绛也没有到,他是老狐狸了,知道夜中入宫只会生乱。   郭逵在定州、薛向在洛阳。两府宰执六人,眼下就只有王珪一人站在崇政殿中,与绕着御案直转圈的赵顼大眼瞪小眼。   王珪这下算是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吕公著、吕惠卿不来是情理中事,但元绛不来却意味着他放弃了与自己的联手合作,见风使舵的能人啊!   “官家,童贯回来了。”   赵顼停住脚,抬起头,真正精通兵事的专家到了。   “宣。”   童贯低头小碎步地进了殿中,眼角余光一扫左右,就只看见王珪一人在殿中。   宰执们的府邸就靠着宫城不远,比起同群牧使的宅子要近得多,看起来韩冈说得没大错,其他执政都拒绝夜入禁宫,就王相公一个人到了。   国之重鼎,这个词谁当得起,谁当不起,可就是一目了然了。   赵顼看到童贯也是孤身一人回返,终于出离愤怒了:“韩冈也不来?!”   “官家,奴婢奉旨传谕龙图阁学士韩冈,韩龙图说,无甚大事,并非急务,等明日朝会后,在崇政殿中商量也不迟。”   “‘无甚大事,并非急务。’你就没跟他说灵州兵败了!?”赵顼心头腾起一股邪火,从头到尾就反对激进的韩冈,这时应该很得意吧。   童贯低声道:“韩冈只是问奴婢,是否是陛下不豫,是否是太皇太后有恙,是否是辽人打到了黄河边。如果都不是,那就是‘无甚大事’!不值得连夜入大内。”   “好!好!好!”赵顼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全都不愿夜入宫城,不愧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纯臣!不愧都是纯臣啊!!”   “陛下!”王珪这时猛然抬头,“高、苗二人告退,只是小挫,并非全局失败!还有秦凤、熙河的兵马,也还有鄜延、河东的精锐,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他嘶声力竭。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六)   一行骑手从横街的青石板路,走上东十字大街的黄土路面。   蹄铁不再击打石板,清脆的马蹄声消没不见,而大街上行人车马的喧闹则立刻充斥在耳中。   夏天天亮得早,还不到卯时,东面的天空就已经泛白了。清晨鬼市比冬日要早上两刻钟闭市,蒲宗孟的元随也不用打起灯笼来照亮前路。   沿着大街越是向前,大街上的官员就越多,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不过他们看到蒲宗孟一行的声势,绝大多数都自觉的将中间的道路空出来。   有资格参加早朝的皆是朝官,在大宋数以万计的官僚中,他们是处在树梢上的那一批人。不过担任翰林学士的蒲宗孟所立足的位置,则更是树梢上最高挑的那几根树枝。除了两府中的宰执,他可算是站在最前面了。尽管还不到宰相那等群臣避道的地位,但也让人不敢跟他争道。   蒲宗孟春风得意,马蹄声急。接连越过几位地位不及他的朝臣,就看见很是醒目的一队人出现在前方。   那一队不论是骑手,还是坐骑都很惹眼。马匹皆是膘肥体壮的河西良驹,而骑手的骑术也都是一流的,在马背上的坐姿,与蒲宗孟自家的元随截然不同。   “可是韩龙图?”蒲宗孟示意身边的元随向前喊话。   只见前面的那一队骑手中央身穿紫袍的官员回头,然后整支队伍就跟其他官员一样,向路边让过去,将中道让了出来。   蒲宗孟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却是得意打马上前,龙图阁学士终究不如翰林学士。   到了近前,蒲宗孟轻提马缰,缓了下来,拱手与韩冈行礼致意,而后并辔而行。   “又是一天,”蒲宗孟仰头看了看幽蓝的天空,自嘲地笑道,“昨天听了玉昆的话,夜里都没能睡好觉。一直都梦到灵州有变,官军功亏一篑。”   他瞥了眼韩冈,见其默不作声,叹了一声,“昨天灵州的消息,说是军械、地道皆已准备完毕,次日开始就要全力攻城。以官军之力,今天、明天,消息当是就能传回来了……虽然玉昆反对此战,但想必与宗孟一般,都想听到官军胜绩的捷报吧?”   蒲宗孟说得诚挚无比,让人根本感觉不到其中的恶意。   韩冈转头深深地看了蒲宗孟一眼,叹声问道:“传正,可知夜中天子召宰辅入宫?”   蒲宗孟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大变:“竟有此事?!”   纵然韩冈没有说明内情,但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在半夜召集两府重臣,理由不问可知。不是兵败,就是受困,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   “也有韩冈一份,故而知之。”韩冈丝毫不瞒人,“传正你也知道韩冈在兵事上薄有声名,所以一并被传召。”   “玉昆你夜里奉召入宫了?!”   蒲宗孟话声刚落就知道自己问了蠢话,果然韩冈就笑道:“韩冈这不是跟内翰同行吗?要是半夜奉召入觐,才两个时辰,哪里可能出宫再入宫的?”   蒲宗孟神色数变,最后沉声问道:“究竟是为何故?”   “昨夜没有细问,直接就推了。真要为了聆听详情,奉召夜入宫禁,京城今天还不知怎么传呢?想必几位相公、执政,也都能稳得住。”韩冈又叹了一声,“不过传正昨夜之梦确是梦兆,西北的确是兵败了。”   蒲宗孟脸色由青转红,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心中火,待要细问,但韩冈却自称不知详情,没办法回答,让蒲宗孟一路心神不宁。   等到了宣德门前,韩冈上前与相熟的官员见礼,找到机会的蒲宗孟忙找来一个平常走得近的文官,向他追询此事。   “的确是有此事。”那名文官比蒲宗孟早到一步,已经听说了。京城之中没有秘密可言,才两个时辰之前发生的事,已经在宣德门前传得尽人皆知,“天子的确是夜中召两府和韩玉昆入宫。”   “可是因为灵州兵败?”蒲宗孟心急地追问。   “内翰方才与韩玉昆同至,难道没听说此事?”那名文官惊讶地反问了一句之后,继续道:“似乎是高遵裕和苗授在灵州城下败了,不过还不确定就是了……但夜中就王相公一人奉召入宫,其他人可都没动。”   “……元厚之也没去?”   文官摇摇头,很肯定的回答:“没有!”   蒲宗孟沉默了下去,右手紧紧握住了拳头。   ……   韩冈完全没空去考虑蒲宗孟的心理健康问题。   文德殿的常朝,天子例不与会,只由宰相押班。不过王珪并没有到,执政们也在朝会前便被召去了崇政殿。   而作为如今朝中最为知兵、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拥有统帅大军经验的文臣,韩冈也同时与吕公著、吕惠卿、元绛三人一起被传召。   跨步进殿,殿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气。   添加了龙涎香的御用巨烛向来以烟火气绝少著称,不过从半夜到现在,这几个时辰殿中几十根蜡烛点着。   殿中只有天子赵顼和宰相王珪,两人双眼烟熏火燎,都是红通通。看样子是王珪昨夜奉召入宫,与天子商议了半夜下来的结果。   宰执们终于到场,赵顼犹豫了好一阵,才出声让王珪向其他几名重臣通报了灵州的战情。   听到了具体战败的细节,殿中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就此事发言,赵顼忍不住了,点起元绛:“元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元绛想了一想,道:“夜半召宰辅入宫掖,虽说因为军情紧急,可当年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王师接连败绩,仁宗皇帝也没有半夜大开宫门。西北只是边患,京城民心动摇才是腹心之疾。臣恳请陛下三思。”   “朕知道。”赵顼很是冷淡应了一声,板起的脸有着缺乏血色的苍白。   韩冈在最下首,赵顼和王珪的脸色尽收眼底。元绛昨夜都拒绝入宫,还指望他继续支持王珪吗?   见两人听到元绛的发言后,表情别无二致,韩冈心中有了点,难道之前天子和王珪独处的那段时间里,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希望有人来支持?   “吕卿。”殿中有两位吕姓执政,赵顼叫的是吕惠卿,“不知吕卿有何高见。”   “泾原、环庆的伤亡不明,西贼的动向不明,臣不敢往下定论。”吕惠卿推搪了一下,道:“不过西贼大胜之后士气正盛,此时要抵挡他们的攻势,不论是王中正,还是种谔、李宪,都很难做到,而且少了高苗二帅,两路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还是暂且退兵,日后也好卷土重来。”   这段时间,新党被王珪压制得很惨,太学一案,看声势就是要将新党的根基和未来一网打尽,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吕惠卿不会甘心放过。   赵顼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他放过吕惠卿,问吕公著,“吕卿家,你是枢密使,以你之见,究竟该如何方是上策?”   “臣亦是与吕参政同样看法。环庆、泾原两路在灵州城下受到重挫,兵败如山倒,西北战局已经难以挽回。”   吕公著难得地支持吕惠卿,他终于找到翻身的机会。之前因为陈世儒弑母案,吕家在其中牵涉太多,甚至利用大理寺来干扰开封府的断案,吕公著尽管没有被赶出两府,但他说话的分量已经跟他的职位完全配合不上了。如今西北惨败,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而且还有辽人虎视眈眈。以耶律乙辛之狡诈,听闻官军败绩,岂有不趁火打劫的道理。”吕惠卿附和道。   赵顼脸色难看,吕公著却毫不在意地跟着又道:“陛下此番兴兵伐夏,乃是见及旧日王师连连胜绩之故,以为官军兵锋之锐,世间无物可阻。但西夏之强,非交趾远可比。臣问兵法有云,百里争利则厥上将军。千里突袭灵州,焉有不败之理?此番出兵及民夫几近百万,远趋千里之地,不但军中怨声载道,而且民间也同样困苦不堪。”   韩冈看得都想笑,当真难得……新党和旧党,十几年了,难得一次站在同一条战壕中。   王珪见势不妙,连忙出声道:“王师虽然受挫,但主力尚存,依然坐拥二十余万人马。西贼兵力亦不能过于此,岂有不战自退的做法。”   “自陛下登基以来,用兵兴役,年年不断,国力空耗,而胜果寥寥。今日之败,乃是情理中事,纵然一时夺占兴灵,也难以保全长久——须知李继迁之前,兴灵却也是中国之地。十年之内,臣请陛下不再言兵。”   吕公著毕竟是旧党,终于图穷匕见,吕惠卿这一下就不能再与他统一战线了,“陛下施行新法多年,国用丰足,甲坚兵利,将校堪用,故而有河湟、荆南、横山、西南和交州诸多胜绩。灵州一败,乃是西贼奸猾,致使王师小挫。眼下虽不宜再战,但休养个一年两年,再挑选名将、举兵伐夏也并非难事。”   “四路精兵犹存,如何可退?!”王珪厉声喝问。   元绛则是依然滑不溜手,“王师不幸败绩,与国事虽有小损,却幸无大碍。惟国中情势堪忧,臣望陛下对此稍作留意,以防流言,以及奸人作乱。”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七)   韩冈眼看着天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只觉得好笑。   王珪此前迎合圣意,借用天子的权威压得一众执政不是沉默不言,就是曲意迎合,说起来没有哪个是心甘情愿的。   即便是元绛,难道这只老狐狸当真愿意事事顺从王珪不成?执政不是宰相家的走马狗!   若是今日灵州已然克复,没人会跟王珪为敌,只能选择暂避锋芒。但现在既然已经败了,哪里还会愿意给王珪翻身的机会?哪个不想趁势捡个大便宜?   看看吕公著、吕惠卿和元绛,谁人不是眼中带着熬夜的血丝,眼袋浮凸,下眼睑带着青黑色。肯定是在拒绝了圣谕之后,招了亲信幕僚一直商议到上朝前。   不过王珪也有优势,他独自奉召入宫,也就意味着他跟赵顼有了两个时辰的商议时间。看模样、听说话,他们两位是不甘心就此认输,还想赌上一把来回本——标准的赌徒心理。   韩冈听着上面的宰执们争来争去,自己则是老老实实地待着,他是列席会议,不是出席,绝对不会主动发言。反正他看赵顼的样子,应该快忍不住了。   赵顼的视线的确不时地扫过韩冈的身上。他一边听着执政们各持己见的议论,一边关注着韩冈。只见韩冈始终低眉顺眼地垂首坐着,半点也看不到插话建言的打算。   因为韩冈此前一直都反对攻击兴灵,也说了一些让人不痛快的话,如今他的乌鸦嘴一一应证,赵顼只觉得面上无光,看见韩冈在面前就感觉不舒服。   其实赵顼并不想招韩冈上殿议事,可如今的局势,与当初郭逵和韩冈的预言别无二致。现在郭逵坐镇河北,只有一个韩冈在朝中,赵顼却不能不征询他的意见,亦不敢不征询——不过一时之气,总比不上国事重要。   赵顼瞅了韩冈半天,韩冈却垂着眼皮,身形自坐下后似乎就没动弹过,让赵顼想打个眼色都没办法。   王珪和吕公著越争越激烈,而吕惠卿和元绛多多少少又偏帮吕公著,赵顼见磨蹭不下去了,只能开口:“韩卿。如今西北战局,不知你有何看法。”   韩冈眨了下眼睛,腰背又直了一点,从方才的木雕状态终于变回活人。   殿中君臣的视线齐集韩冈身上。韩冈站了起来,持笏向赵顼拱手道:“以臣愚见,灵州之败,首先在于孤军深入,十万军汇聚城下,而友军则远在千里之外,加之粮道绵长,一败便不可收拾。兵法有云,未虑胜、先虑败。胜而不骄、败而不乱,方可谓之用兵如法。灵州之败,乃是不合兵法正道的缘故。”   赵顼沉下脸,反驳道:“用兵当以奇正相辅,岂不闻李愬雪夜入蔡州?”   “臣斗胆敢问陛下,遍观青史,用奇兵为胜者,除此之外又有几桩?用正兵为胜者,则又有多少?”韩冈毫不客气地将赵顼的话堵回去,“奇者,异也。异者,非常也。力不如人、势不如人,为求一胜,于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故而曰奇。且用奇兵者,败者良多,胜者极少,亦是世人之所以目之为奇的缘故。以六路官军三十万人马,稳扎稳打便可得胜,何须自蹈险地?非非常之时,却行非常之事,胜则不能加功,败则不可收拾,灵州之败一至于此,此乃本因。”   赵顼眼中怒意蕴藉,但却不再跟韩冈辩论,那太有失体统。   听着韩冈的发言,看着天子的神情,吕公著眼神中带起笑意。韩冈这分明是在发泄之前的怨气。终究太过年轻气盛了,天子要的是解决问题的方略,不是清算战败的责任谁属。   不过这样也好,有韩冈发难,只要敲敲边鼓就可以了,免得自家一把年纪还要冲锋陷阵。吕公著想着。韩冈的话传出去,正好让王珪消受了,而天子日后算账,也是落在韩冈身上,与自家无关。   吕惠卿却深悉韩冈为人,心中疑云大起,眯眼抿嘴,等着韩冈的后续。   韩冈歇了口气,又道:“灵州之败,其次在于将帅失察,西贼避而不战,一路引诱官军至灵州城下,当知其必有奸谋,又在黄河之滨,如何能糊涂到让西贼成功地掘堤放水?经此一败,环庆、泾原损兵折将,数年之内难以再用。”   韩冈话声刚停,吕公著便跟上去道:“自横山至灵州,路程几近千里,西贼一路追击,逃得生天者不知会有几人。臣请陛下三思,实是不能再动刀兵了。”   赵顼虎着脸不说话,王珪看了看天子,就要砌词反驳,韩冈却是抢先一步,“诚如枢密所言。两路败军自灵州一路逃回,身后必有铁鹞子追击,路途迢迢,能生还者恐怕仅有半数。”   他停了一下,飞快地瞄了神色木然的赵顼一眼,“但相对于三十五万官军来说,这依然仅仅是小挫罢了。需要休养生息的只是环庆泾原二路,王师主力犹存,不知吕枢密何来不能再动刀兵之语?”   韩冈的表态出人意料,赵顼双眼亮了起来,而四名宰执,也是神色各异。   吕公著不意韩冈竟然反手一刀,沉下脸,声音亦是危险的低沉:“两路精锐尽丧。”   “打个比方。如果从一条狗身上取下一斤肉来,肯定是没命了,但如果是从大象身上取下一斤肉,却绝不会致命。灵州之败,纵是全军覆没,丧师也不过十数万人,此役官军三十余万,六路齐发,如今不过三分之一不到,丁口数千万的大宋还能承受得起!而西夏在灵州一战中受到的损失,他们却承受不起!”   “西贼避而不战,有何损失?”吕公著拿韩冈的话来驳斥。   “怎么可能没有损失?”韩冈笑道,“官军深入兴灵,西夏国力损耗只会在官军之上。放水、拆屋、砍树、焚田,灵州城外的一切全都毁了。银夏,河西、天都山,莫不如此。除了兴庆府和西夏北方的荒原,西夏国中其余人丁富集的膏腴之地不是毁于官军,就是毁于其自手。相对于官军仅止于兵将的伤亡,西夏的损失已经远远超过了此数。”   “西贼大军犹存!”吕公著厉声道。   “此辈不足虑。中国胜于西北二虏者,不在军力,而在国力。丁口、税赋、物产,皆是远远过之。两国相争,若是争夺边地,那是军力之争。如若是灭国之战,那比拼的则是国力。此《孙子》之中,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本意所在。”   赵顼、吕惠卿都为韩冈的话沉思起来,元绛盯着韩冈,不知在想些什么。王珪则是在看眼神越发严厉的吕公著,嘴角含笑,韩冈至少不是站在吕公著那一边。   韩冈朗声说道:“春秋吴越相争,越国军力远不及吴国,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女子十七不嫁,父母有罪焉。此乃厚植国力。献美人,诱夫差修宫室,消耗的是吴国国力,以煮熟的稻种诓骗吴国耕种,同样是在削弱吴国国力,最后一举灭吴,岂止是因为夫差帅吴兵北上会盟、国内空虚之故?”   “韩卿言之有理。”赵顼第一个点头。国力论乃是投其所好,明大宋必胜二虏之因,听得他心中欣喜难耐。   “自熙宁四年攻略横山始,西夏接连败绩丧师失地,国势日蹙——其损兵折将之处,远过于灵州。”韩冈顺口又戳了吕公著一下,他实在不喜欢这个喜谋私利,却又装得正直无私的老家伙,“之前又岁献马驼三万与辽,其国力不及十年前的一半。如今灵州城下的胜绩,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开战旬月,可曾见过铁鹞子出阵与官军正面交锋——不敢御敌于国门之外,西贼虚怯可见一斑。自元昊叛立后,直至熙宁之前,官军可曾有过一次攻入西夏境内?”   “上兵伐谋,须知西贼奸狡。”吕公著火气上来了,与韩冈针锋相对,当初他可是为了废新法,动摇赵旭的意志,敢说韩琦有心清君侧:“从继迁至元昊无不是狡猾之辈,三川口、好水川哪一战不是西贼施狡计而得胜,灵州之败更是最新的例证。高遵裕、苗授皆为一时名将,西贼掘堤却都没有发现。”   “敢问枢密,若官军再至灵州城下,西夏还有河堤可掘?官军岂会再给他们这个机会?!没有了狡计,区区西贼如何能抗拒天兵!”韩冈笑了一下,“狡计乃是力不能敌时的无奈之举,人言狐性多狡,但狐狸安可与虎豹相争?虎豹在山,又何须狡计。”   “韩卿国力之说,对朕深有启发。”赵顼不想听两人再吵,他只想听一听如何挽回西北战局的方法,“不知韩卿对眼下局势有何方略,尽请直言。”   “官军旧年曾一举灭亡交趾,收复汉唐故地。不过西夏不是交趾,疆域是其五倍,军力是其十倍。想一举攻取西夏,以臣观之,直如登天。但一步步地蚕食,十数年内西夏必亡。这也是为什么横山易取,灵州难得的缘故。将西贼逼入官军预定的战场,则官军必胜。如果是深入西贼预先划定的战场,则官军危矣。”   这是韩冈一直以来的见解,至今未变。   “如今除泾原、环庆两路之外,其余四路都未有大的伤损。如果稳扎稳打,假以时日,足以将西贼碾碎。纵然间或有小挫,只要胜势在我,西贼便无法扭转最终覆灭的结局。此乃战胜于庙堂之法。”   韩冈话声刚落,吕惠卿就差点要笑出声,但很快又感慨起来。   说来说去,韩冈其实就又绕回了他这几个月来一直主张的对夏战略,缓进、蚕食。哪里是帮赵顼和王珪说话,分明是在炫耀自己的先明之见。   赵顼和王珪也全然明白了。不管他们多么想得到灵州,到最后也只能转回来,按照韩冈的计划来行事。   究竟打算怎么做?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赵顼。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八)   图穷匕见。   韩冈兜兜转转终于还是绕回来了。   稳扎稳打,缓攻兴灵。韩冈战前的建议,在战败后又被重新提上台面。而曾经拒绝了这份建议的自己,又会在外面落到什么样的评价?   酝酿在赵顼心中的情绪,悔恨、愤怒、羞恼混杂在一起,一点点地沸腾起来。   空寂的崇政殿上,坚持己见的年轻臣子垂着双眼,摆着一副谦恭姿态,一盆盆冷水却浇了上来。   “不知韩卿的心中可有具体的方略?”赵顼忍下一时之气,向韩冈垂询。   “具体的方略当征询领军将帅的意见。”方略可以在朝堂上议论的,但具体的战略、战术还得让精兵强将去处置,“不过以臣之愚见,最好暂时将鄜延军的兵力收缩回来,保住夏州、银州一线。河东军也暂且退回到弥陀洞为上。”   “其他军中都放弃?盐州、宥州都已经在官军的手中了。”王珪立刻出声反对,“可知盐州的青白池盐有多少是西夏国中所用?有多少是通过回易来赚钱?怎么能就此送还给西贼。”   “送还之前毁掉就是了,去问问老盐工,看看他们有什么招数。”韩冈回道。   “那宥州呢?这么多的土地难道要送回去吗?”王珪质问。   “无妨。迟早能夺回来的。有了一个立脚点,西贼才能源源不断地派兵过来,但眼下连番大战,当地存粮早已消耗殆尽,如果西贼来攻,能否越过瀚海不说,就是在银夏之地,也是没有粮食可以补给的。西贼只能设法速战速决。但官军稳守城池,西贼速战的下场,将会是灵州之役颠倒过来的结果。”   王珪看到赵顼深思起来的表情,便知道事情不妙。如果按照韩冈的方略将银夏保住,自己作为宰相的立场就有问题了。   天子的愿望只有一个,灭亡二虏,谁能帮他做到,他就会支持谁——至于会不会过河拆桥,那是日后的事——为了富国强兵,天子曾经对王安石言听计从,如今灵州战败,只要能挽回现如今的颓势,终究还是会听从韩冈的意见。   “河东怎么办?”王珪终于寻到了一个借口,这是他之前绝不会去做的。   “雁门关没那么容易攻破。尤其是在官军已经提高戒备的情况下。”韩冈回道,“要不然之前也不会那么放心让李宪领兵参与进攻取西夏。”   赵顼终于还是给说服了,他的目的就是灭亡西夏。韩冈的方略虽然缓慢,但终究还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就依韩卿之言。”   韩冈心情一松,终于还是控制了最后的战局。这样一来,至少能帮种谔一把,否则权衡之后下令退兵,种谔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   虽然为此开罪了天子,但等到成功的时候,这点怨气很容易就能化解。   ……   从前一日的早朝时开始,朝臣们就在私下里议论天子对灵州之败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是退兵还是继续下去?   对此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认为天子会选择坚持到底,继续打下去;但也有人认为在契丹人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赢了还能继续,输了就只有撤兵一途了。而到了最后,从两府和学士院中传出来的消息,算是在情理之中,也有几人料中了。   但还是有人感叹,“终究还是韩冈赢了。”   的确是韩冈赢了。   利用灵州之败,韩冈再一次宣告了他对西北战事的权威。与西北战局有关的问题,眼下的朝堂,只有向韩冈咨询。   蒲宗孟很清楚韩冈在西北战事上的权威,但当他听说了韩冈在崇政殿上究竟是怎么对天子说话的时候,却忍不住爆发式地狂笑起来。   韩冈一世聪明,偶尔糊涂起来却能要命。只要推上一把,或是漏几点火星,便能让韩冈就此一蹶不振。   蒲宗孟今日正在崇政殿中撰写诏令,却恰好有一封是给河北郭逵。他是个急性子,便闲闲地添了一笔,赞他有先见之明,料敌观己如烛照龟卜,军民共服。   郭逵和韩冈当初同论不当急攻灵州,蒲宗孟特地将这一点给点出来,当然不是为了说郭逵的好话。   项庄舞剑,本就是意在沛公。   当然,这话说得很隐晦,不是心有定见是看不出来的。但足以在天子心中定下一根钉子,日后再一步步来。不管能力如何,开罪了天子,让皇帝心生芥蒂,才能再高也在朝中待不下去。韩冈就是自视太高了,要不然,也不会干脆了当地让天子下不了台。   蒲宗孟将起草好的几封诏令送了上去,等着天子的评判。   赵顼翻着蒲宗孟刚刚写好的文字,突然间就停住了,半天也不见动上一下。   蒲宗孟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反应,照理说,稍稍看过就签押才是正常的情况,自家的私心这时候应该看不出来才对。心存犹疑,遂偷眼看去,却正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赵顼从上而下的眼神仿佛是极北寒冰,从嘴里挤出的话更是冷得如同寒流一般,“朕看起来就那么像袁绍吗?”   蒲宗孟张口结舌,他想不通,整件事不知怎么跟袁绍有了牵扯?天子到底看没看明白自己力透纸背的用心。   一身冷汗地从崇政殿中出来。跨出殿门,太阳一照,竟然一阵头晕目眩,双腿如同得了疟疾一般抖个不停。他心中惶惑不安,更是满头雾水,天子提袁绍做什么?又不是诸子争位,意欲立幼子的情况!   难道……蒲宗孟忽的一念闪过,顿时心头一悸。跨进学士院中,他勉强将神色恢复正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随手招来一名小吏,吩咐道:“去找部《三国志》来。”   学士院中藏书甚多,翰林学士们撰写诏书时,时常都要检查典故用得对错与否。没过多久,六十余卷的《三国志》便被全数搬来。   国子监版的史书在外面都是论贯卖,不论刻板、印刷,还是纸张、装订,都是第一流的,质量远比东京、杭州印书坊的版本要好,更不用提以粗制滥造著称的福建版。哪一个读书人买回去,不是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读书时更是轻拿轻放,唯恐损了纸页。   但蒲宗孟挥退了搬书的小吏后,却是从一堆书中一本本的捡起来哗哗哗地急速翻着,寻找自己的目标,毫不在意书册是否会在粗暴的动作下损坏。   从《魏志》中找出了《袁绍传》,蒲宗孟还没翻上两页,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就都退了个干净,果然是这一条!一卷书从手上掉落袭来,书页舒展,几行正文暴露在阳光下——绍军既败,或谓丰曰:“君必见重。”丰曰:“若军有利,吾必全,今军败,吾其死矣。”绍还,谓左右曰:“吾不用田丰言,果为所笑。”遂杀之。   蒲宗孟愣愣地坐了半天,听到院中的声音才一下惊醒过来。不过他心中终究还有着几分侥幸,从亲信中挑了一个办事得力的,“去打探一下最近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事发生了……”   亲信派出去了,蒲宗孟等着他的回复。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这仅仅是天子随口的话而已。   蒲宗孟抱着三分期盼,幻想着事情能如他所预料的情况发展。一个下午都无心做事,在他的案头上堆满了亟待处理的公文,效率慢到已经可以说蒲宗孟是尸位素餐的地步。   派出去的亲信到了蒲宗孟散值时都没有回来,一直到了深夜,他方才悄然回到了蒲宗孟家中。到了被找到的一家之主面前他就低声道:“学士,好像有些不对。灵州兵败的消息已经在京城里面传开来了,都在议论此事。不过外面现在也在议论还关押在台狱中的苏直史的案子。”   “怎么议论的?”蒲宗孟连忙追问。   亲信道:“外面传言说朝廷出兵前,苏直史曾经说过此番用兵必败,所以恶了天子,被关进台狱。现在果真战败,天子无颜见他,据说已经降旨要将其赐死了!”   这不正是袁绍、田丰的故事吗?!蒲宗孟手足冰冷,不过改个人名而已,根本是一模一样!   难怪天子会质问自己的用心。袁绍、田丰的故事套在苏轼身上还有点勉强,套在韩冈身上却是正合适。   皇城司不是聋子、瞎子,传言必定早已传到天子耳中。正是为此而恼火的时候,自己的话却让天子产生了不该有的联想。   完了,完了。   想透了一切的蒲宗孟如同五雷轰顶,自己竟然在天子面前成了进献谗言的小人,这是蒲宗孟怎么也没能想到的。纵然实情没差太多,但谁也不会愿意自己跟小人扯上关系。   一旦奸臣的形象在天子心目中留下根,日后便会是麻烦不断。这个罪名可以说是毁了自己多年的努力。恰到好处的一道流言,将自己拍翻在即,让自家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这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蒲宗孟嘶声力竭地大吼,从窗口传出,转瞬就散入夜空。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九)   如同五雷轰顶。   苏轼看着眼前排得整整齐齐的鱼鲊,手脚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呆愣愣得半天都没用动弹。   “苏直史,还是快吃吧,冷了就不好了。”提着食盒进来的小吏,温声劝着苏轼。   监管台狱的吏员对任何一位进士出身的官员都是彬彬有礼。尽管现在成了阶下囚,但一两年后就翻身的例子不胜枚举,谁会给自己日后找麻烦。   但苏轼完全没听到小吏到底在说什么,脑中嗡嗡地直叫。   人犯在台狱中的饮食,一向由家人负责。在入狱前苏轼跟儿子苏迈约定好,平常送饭送菜,只送菜蔬和猪羊家禽,但当朝廷定罪,且是死罪的话,就改送鱼。虽然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能有个心理准备。   虽然一直都有不好的预感,下狱后就被问五代以来可有誓书铁劵——死囚才会问五代,他罪只问三代——但事到临头,苏轼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的从容。   哪里还有心去吃饭,苏轼摇摇晃晃地来到狱中一角的小桌旁,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这是为了让他写自供状的。   苏轼终究不甘心就此而死,磨开了墨,提笔便是一首七律,给弟弟苏辙的绝命诗。但苏轼知道,他的诗作肯定会被献上去给天子,只要有个几日的耽搁,说不定还能来得及打动天子收回成命。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心情激荡下,一首转眼写成。小吏也识字,看了苏轼的新诗之后,脸色就是一变,回头看看食盒,却又看不出来其中到底蕴含了什么样的信息。   而苏轼紧接着就又是一首,“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   “苏直史,宫中的天使来了!”   从门外一声叫喊,让苏轼的手为之一颤,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浓浓的墨团转眼就在纸面上殷开。   圣旨来得好快!   苏轼惨然一笑,本以为还有几天的时间,想不到竟然这般心急。他放下笔,颤巍巍地站起身,瞥了角落处一眼,那里藏着他惯服的青金丹,如果一次吃得多的话,就是登仙之药。   到了狱中后就藏了起来,本想着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了百了,可终究没下定决心。想不到还是要用到了。   回过头来时,前来传诏的内侍已经到了牢房门前。   蓝元震曾经见过苏轼,那时候的苏轼文采风流,气韵冠绝当代,但如今成了狱中一住数月的阶下囚,已经是骨瘦伶仃,须发皆乱。   暗叹一声,蓝元震就在门口展开圣旨,“苏轼接旨。”   苏轼跪了下来,颤声道:“臣……臣恭聆圣谕。”   李定没有来,舒亶也没有来。这些日子日审夜审,两人总会到场一个,想不到赐死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没来看自己的笑话。   妻儿老小现在不知是还在湖州,还是已经先到了自己当初在常州买的田宅中安居。兄弟、儿子都是受了自己的牵累,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为自己而奔走。   文才害人,悔不该作诗。   苏轼心中自悲自苦,也不知蓝元震到底在念个什么。   等到蓝元震将一封诏书念完,身后小吏推着他让他领旨谢恩,苏轼才有了点反应,泪如雨下地跪伏着:“罪臣苏轼自知讪谤朝政、罪孽深重,死且不恨。可天使是否能宽容半日,让罪臣见一见家人。”   蓝元震愣住了:“不知苏水部此话何意?”   “苏水部,是监江州酒税,不是……别的。”小吏在身后提醒。   苏轼呆滞得没有反应,蓝元震摇了摇头,明白了苏轼到底是为什么没有听清楚,根本看到自己出现后给吓糊涂了。   “苏轼,如今乃是天子圣恩,可本官监江州酒税,还不快叩谢天恩。”蓝元震将圣旨中的核心内容重又向苏轼说了一遍。   本官水部员外郎的品阶不变,直史馆的贴职被剥夺,然后去江州监酒税,仅此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处罚。一些监察御史,如果弹劾重臣失败,往往也就是这样的惩处,本官不变,变得仅仅是差遣,过两年就能爬回来的。   心情大起大落,苏轼茫茫然地向着前来宣诏蓝元震叩谢天恩浩荡。   “苏水部,回去后好生洗个澡,去一去晦气,过两日可就要南行了。”蓝元震很和气地叮嘱了苏轼一句,然后快步离开了牢狱,回宫缴旨。   几乎是被民间的舆论所迫,不得不放了苏轼一马,天子如今的心情,可不是很好。   可不要被迁怒了。蓝元震心中有几分忐忑不安。   拿了圣旨,御史中丞、殿中侍御史都没有出现,就派了一名小吏将他送出了台狱。   乌鸦在台前的槐树上飞舞,但狱中只惯见老鼠、蟑螂的苏轼却是贪看不已,儿子苏迈并没有在门前等候,只有一个远亲和一辆马车。   看见苏轼出来,他是一脸惊喜:“天可怜见,官家终于是开恩了。维康【苏迈】近日盘缠用尽,去陈留筹措了。这两日的饮食本是托付给小弟,没想到就才一顿而已。子瞻你怕是还没吃吧?不管那么多了,先回去洗个澡,去了晦气后,好生吃上一顿酒。”   难道这就是送了鱼来做晚餐的缘故?苏轼一时啼笑皆非,竟是差点被吓死。   “听说了吗,苏直史已经定案了。”   “听说了。是监江州酒税吧?”   “从知州贬到了监酒税,还真是够重的。”   “已经很轻了,前面不都是说要论死的吗?现在连本官都没动!”   “……说得也是。”   樊楼之上,不少房间传出的曲乐在这一晚变得雀跃起来。   灵州之败的确出人意料,酒宴上谈兵痛饮的人也少了,但终于有了个好消息。尽管有当年周南之事,但苏轼因诗文入罪,在秦楼楚馆之中,并不乏同情之人。   但也有人为此而感到遗憾。   “真是算他运气。要不是有传言出来,多半还要关上半年。死罪不一定有份,但好歹一个编管,追毁出身以来文字也不是不可能。”   “谁说不是呢,天子也是要脸面。不过这谣言传出来的时候也巧,正好卡在节骨眼上,否则当真会依律处置了。”   “其实这等于是借势凌迫天子。天子为了名声不得不放了苏子瞻一马,但心里怎么也少不了芥蒂。只要天子在一日,苏轼就一日别想再出头,好生地在江州写诗吧。”   “谅他经此一事,也不敢再乱写诗词了。”   由于天子插手,苏轼讪谤朝政一事就此定案。惩处之轻,让人出乎意料,不过联系起此时京中流出的谣言,却也就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了。   但苏轼的责罚虽轻,可曾经向他通报消息的苏辙、王诜全都被牵连贬官。而其他与其鸿雁往来的友人,也都各自被罚铜。只是终究不是重罪,只为了给一番辛苦的御史台一个交代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交代显然无法让李定坐稳御史中丞这个位置了,第二天,辞章便送进了崇政殿。   “真的不管官人的事?”周南端着夜宵进了韩冈的书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起了今天的新闻。   “此事跟为夫何干?”韩冈反问,低头看着书信。   “官人前些日子还说不让苏子瞻做田丰吗?”   “为夫说过吗?”韩冈皱眉想想,摇了摇头,“忙都忙不过来,哪记得这点小事。”   周南手肘撑着桌子,凑近了凝视着韩冈,双眸弯弯,带着笑意,“官人就尽管骗奴家好了,反正奴家什么都会信的。前些日子听官人说了之后,奴家去查了三国志,才明白为什么官人会这么说。这两天听外面的传言,怎么听都像是袁绍和田丰那一段。”   “真要说起来,苏轼只被贬官,还是靠了岳父给天子的奏折。圣世安可杀才士,没有这一句推了天子一把,哪有这么快结案的道理?苏轼被拘入御史台,就连最亲近的张方平都没有为他上书,反倒是岳父、章子厚他们站了出来救援……”韩冈呵呵笑着,也不知在笑谁。   可惜了赤壁赋和大江东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多半也不会再出现,不过也许会有庐山赋或是鄱阳湖赋,或许能抵得过了。   但苏轼之事,放在眼前的天下大局上,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罢了。种谔、李宪暂时不用担心了,眼下还是要看王中正那两路的情况,秦凤、熙河两路联军便首当其冲,希望赵隆、刘昌祚他们两人能有所表现。   ……对了,不知王舜臣那边怎样了!   韩冈终于想起了在六路汇聚灵州的战事中,还有一支小小的偏师正在向西进发。   王舜臣收复凉州的消息通过加急文书发送到京城后,朝堂上还欢呼鼓舞了一阵,毕竟是河西故地时隔百多年终于回归,官复原职的诏书随即就发过去了。不过转眼灵州之败也传到京城,几天下来,朝堂上下都把他给忘了,韩冈都没能例外。   在周南惊奇的目光中拍了拍脑门,早点把总参谋部建起来就好了,多少人拾遗补阙,哪里会有这么多幺蛾子的事。   不过创设一个新的部门,必然少不了从既得利益者手中夺取权利,韩冈现在也只是想想而已,倒也不会指望提出来就能有个好结果的。   他也曾在军中推行过参谋制度,有用归有用,但之后也没有流传开来,没有哪位将领愿意分割自己的权力。   还得慢慢来。   韩冈叹了口气,喝着掺了金银花的解暑凉汤,思路转回到凉州,王舜臣那边的进展应该很顺利吧。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   凉州城已经挂上了大宋的旗号,王舜臣的将旗也在城头上高悬。   自兰州分兵以来,困扰王舜臣所部六千人的最大问题,只是地理而已。翻越洪池岭【乌鞘岭】造成的伤病超过五百,几乎都是冻伤,而攻打凉州和沿途寨堡,也不过两百多伤亡。   这一路过来,王舜臣所部斩杀的敌军也不过千多人,但以六千兵力,就攻下了河西重镇凉州,终归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能有这样的战绩,在非战斗减员的损耗如此之多的情况下,也多亏了王舜臣的名望。   王舜臣是戴罪立功,根本就是个白身,但他往军前一站,有哪个敢跳出来炸刺?后台硬得跟铁铸的一般,犯了那么大的事,还能回来领军,秦凤、熙河两路,哪一个不让他三分。   而且王舜臣本人的箭术高超,又有过往功绩,军中威望甚高,没有谁敢违逆他的命令。等到顺利地攻下凉州城后,更是说一不二。   而此时的王舜臣,正从军营回到自己占下作为落脚点的宅院。一名中年的幕僚陪侍在侧,貌不惊人,但脸上一团和气,很容易让人感到亲近。   “吐蕃十四部,汉人的六大家,族长族酋们都答应了,只要将军还想往西去,他们都愿共襄盛举。”   “几乎是凉州所有大家族的合力了,归义军当年也不外如是。”王舜臣喃喃自语。   旧唐主导河西东归的张义潮在大宋境内名气不大,但在河西、陇西的民间,则是如雷贯耳一般。   安史之乱,大唐势力中衰,吐蕃借机一举夺占河西。吐蕃在河西的暴政持续了将近百年,到最后,终于出了一个张义潮。   张义潮麾下的势力,是历经艰险方才一一收归汉土,如今给木征等人占据的岷州、河州,都被张义潮光复。之后更是打了河西周围大州一周,只可惜好景不长,张义潮死后,其婿索勋夺位,归义军势力大衰,直至沦陷在甘州回鹘和吐蕃人手中。   张义潮的为人,王舜臣听过他的故事就是钦慕不已,身陷虏境,却能杀虏归汉,非大丈夫不可为之。   但王舜臣对张义潮的赞叹已经够多了,没必要时时挂在嘴边,他回头看了眼幕僚,“难怪听冯四说,冯远你的绰号是左右逢源,到哪里都能混个脸熟出来。”   “乃是姓名所累。”冯远苦笑了一声,“其实小人的人缘,不过占了和气生财四个字,其他掌柜也不会比小人差,只是他们不叫冯远。”   冯远并不是跟冯从义有亲,也不是冯从义收的家人,只是恰巧姓冯而已。在顺丰行中,是专门负责开疆辟土的大掌事之一。他会跟随王舜臣西行,正是奉了冯从义之命,开辟河西这条新线路。   半个月下来,王舜臣觉得这一位很好用,比起为他写奏折的酸丁来,头脑、见识、胆略都是一等一的,只可惜他不便挖韩冈和冯从义的墙脚。而且冯远这一级的掌事,每年都有少则一两千、多则三五千贯的股红,比宰相、学士的俸禄都高,不可能跟着自己吃糠。   “好了,你也别谦虚了。这些天可是帮了俺大忙。接下来借重你的地方还有不少。等这一仗打完,就在报功的捷报中加上你的名字。”王舜臣赞了冯远两句,又毫不犹豫地给了一个好处。   冯远微微一笑,恬淡平和地向王舜臣表示谢意,却并不将他所许诺的官职放在心上。   王舜臣也没打算挖墙脚,提上一句也就代表他的心意,没有必要多说什么。他很兴奋地说道:“还没说说到底是什么礼物?”   冯远没有回答,而是当他走进庭院后,就突然停住脚,将手向前方一指:“将军请看!”   王舜臣漫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当他看到院中的那一个礼物之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粗重。喉咙很干,如同烧了起来,又像是被吊上岸的鱼,双唇一张一合,却不知能说什么。   他受到的震惊,甚至比看到绝色佳人还要更强烈三分。   出现在王舜臣面前的仅仅是一匹马。   但这匹马有着五尺有余的肩高,快跟身量不高的王舜臣平齐。双目莹润,显得十分聪慧而又灵性。四蹄修长,背部曲线优美,臀部结实有力,淡金色的皮毛如同锦缎一般闪闪发亮。   站立在庭院中的这匹马,如同一颗宝石,散发着诱惑的光芒。   王舜臣看得目眩神迷,如此神骏的龙驹,直如绝色佳丽,万金亦难买,须得量珠而归!相比起来,他一直视如珍宝的那匹四尺七寸的河西乌骓,就是私窠子里十文钱一次的便宜货色。   王舜臣小心地靠近这匹宝马,尽量不让它感到威胁,小声地问冯远:“这是什么马?大食马还是大宛马?!”   “是大宛马。汉武帝曾经用黄金马交换亦未能得的汗血宝马,也就是大宛马中的一种。”   王舜臣双眼亮起,灼灼如晨星:“当真是汗如血色?!”转头就想伸手抚摸那锦缎般的皮毛。   手还没伸上去,那匹大宛马就打了个响鼻,一股热气冲着王舜臣的脸喷了一下,然后抬头扬蹄,对王舜臣的接近很不喜欢。   冯远就看见王舜臣立刻收回手,小心翼翼的样子,看起来是生怕吓到它。他会心一笑,“这匹似乎是没有。不过看模样就知道绝不是凡种,汗血宝马也不外如是。”   “的确。”王舜臣低头向下看了一下,“是母的,一匹牝马……好烈的性子。可惜是牝马!”   王舜臣不无遗憾,要是公马就好了。单匹母马是无法留下良品后代的,一两代之后,就会泯然众人。   冯远也同意王舜臣的看法:“这样的上等龙驹,就是用河西马来配种都嫌太过浪费,比牛粪上插花更让人心痛。不过要是没有阉割过的牡马,价格可就是天价了!”   “管他要加多少,倾家荡产也值得。不论是牝马还是牡马。”王舜臣放声长笑,“这一匹多少钱?!”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用一文钱。”冯远摇着头。   王舜臣脸上的兴奋和急切一点点褪了下去,眼瞳中只剩下冷静精明的光芒在闪烁:“哦,是谁这么大方?”   “献上这匹马的是潘罗征,在凉州城中算是大户,在城外也领有一个部族。随时都能拉出两百骑兵。”   “这匹马是他养得起的?”王舜臣不信,小小的吐蕃蕃部,保不住这样的宝马。   “原主自然不是他,”冯远的笑容意味深长:“是住在他家里的大食商人所有。不过那个大食商人前几天官军攻城的时候,不幸中了流矢……”   “流矢?……好个流矢!”王舜臣唇角勾起,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微笑,“继续……”   “因为这匹马已经是无主之物,所以自然就任潘罗征处置。”   “等等!”王舜臣发现这里面有个很大问题:“大食商人不会单身出来行商,他的商队呢?”   “都是流矢。”冯远脸板得十分正经,“关于这一点,潘罗征没说,小人也没细问,也就是顺手查了一下,倒是不难。”   “办事倒也利索。”王舜臣的评语不知是给谁的。   冯远也不多去猜:“因为种种不幸的意外,所以这匹马就落到了潘罗征的手中。他想献给将军,又怕一层层报上来,在中间就给人贪墨了,然后也让他中了流矢。所以就托到了小人这里,也是将军抬举小人,才让他看中了。”   王舜臣不用细想也知道潘罗征必有所求:“他想要什么?”   “将军应该听说过潘罗支吧?”   王舜臣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他是潘罗支的后人?难道是准备重立六谷联盟?!六谷联盟不是给党项人杀得差不多了?”   接连三问体现了王舜臣对河西的了解。也让冯远不用解释太多来龙去脉:“董毡麾下有不少六谷部出身的,都是旧时凉州被元昊领军攻克后,逃亡过去的。而且元昊当年在甘州也松了松手,没有像在凉州一样下狠手,让六谷部保住了不少元气。”   六谷部或是叫六谷联盟从来不是什么恭顺的角色,归义军的覆灭,六谷部的前身也出了一份力。西夏太祖李继迁就是死在对六谷部的征伐中。之后其子李德明几次攻打亦是无功而返,只是后来被盟友甘州回鹘反戈一击,大伤元气,最后让李元昊捡了个便宜去。   “马,我代天子收下了,他养了这些马多少天,将草料钱算给他。”王舜臣清楚什么样的原则必须坚持到底,“跟潘罗征说,老老实实地做大宋顺民,自有他们的好处。”   “只是一个六谷联盟。”   “有联盟,就是有异心!就是一百人都嫌多。看看董毡,他堂堂赞普,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听朝廷之命?!六谷联盟有什么必要重建?归义军才是最该重建的!”   “归义军已经损失很多了,凉州汉人绝少,反倒是沙州、甘州汉人多些。”冯远道,“其实河西的汉人,大半都改了吐蕃人的习俗,所以旧年曾经孤悬西陲、犹一心维持汉统的归义军也早已星散。”   “俺记得三哥曾说过,入华夏则为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原本是汉人,忘了祖宗,现在就是夷狄。”   王舜臣可是想着镇守河西的位子。从地域上看,河西与熙河有着很明显的地理分隔,联系并不能算紧密。等到战局平定之后,说不定这里就要另设一路。如果自己能全取河西之地,运气好一个副总管,差一点一任钤辖也是少不了的。但如果只取了凉州,那么在攻打西夏的那群将领们的压制下,说不定一个都监就打发了——那边,这边打的是凉州,怎么都比不上的。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一)   王舜臣想要全取河西之地,以他的手上六千兵力是远远不够的。从凉州【今武威】一路往西北走,甘州【张掖】、肃州【酒泉】,瓜州,驻防都要留人,到了沙州【今敦煌】还能有多少兵?   自然要调动起当地的兵源来助阵。就像当年韩冈在广西做的那样,也是一直以来西北用兵的固定模式。   冯远当然明白王舜臣的用心。入华夏则为华夏,入夷狄则为夷狄。王舜臣拿来用的虽是后一句,但关键还是在前一句上。   “如果能为中国效犬马之劳,那也算是入华夏吧?”   “自然。总得一步步地来啊……”王舜臣对冯远笑道,“木征、董毡如今不都穿得跟汉人一样?熙河诸蕃部的族酋们,除了脸皮黑,看穿戴都跟汉人没差别。”   “什么时候他们能读书考进士了,也就跟汉人差不多了。”   “迟早的事。董毡的便宜儿子阿里骨在蕃学里面也是学得有模有样,过些日子给他一个贡生名头,去京中考上一次,中是中不了,可回来后也能暂摄差遣了。”王舜臣摇摇头,“说得远了。如今要做的,是将凉州的汉蕃两家手上的兵全都弄出来,与官军一起打到沙州去。”   “倒也不难,不外乎以利诱之、以势迫之。”冯远对王舜臣道,“小人先去找两家,让他们带头同意就好了。”   “没那么麻烦,召集过来吩咐一下就行了。敢不听话,就拿两家出来杀鸡儆猴,也不费多少手脚。听话的,各州非汉人的户口,全给他们都可以!”   这是前几年南征时的手段,冯远想了想,也觉得这个手段不错,同样能成功。   “不过凉州也要小心。”王舜臣边想边说,“说不定从哪里绕出来一队西贼,抄我们的后路。”   “从哪里?!”冯远很意外。   从凉州径直往东,不用向南绕道兰州,也可以直通黄河之滨的应理【今宁夏中卫】,再往前百十里就是葫芦河口和鸣沙城。那正是苗授和王中正往攻灵州的道路。   除此以外,冯远不记得还有其他道路从兴庆府通凉州,而不用经过官军已经占据的黄河谷道。难道党项人的骑兵能向西穿过贺兰山进入大漠,再向南穿过合黎山抵达凉州不成?   “山里面总有些许小道,而且凉州守军在破城时逃散了不少,也得防着他们。”王舜臣叹道,“既然三哥担心官军会失败,我也不能不防着。”   “说得也是……还是将军考虑周全。”   “不过留下千人也就足够了。剩下的就跟俺去抢地皮、抢钱粮、抢女人、抢好马!”王舜臣说着跳了起来,绕着庭院中的大宛龙驹走了三圈,眼中满是不舍,“这么好的马,可惜不能骑着上阵……干脆献上去好了,省得有人惦记。”   冯远垂下头,将惊讶藏在心底。很少能见到一名武将能压制自己对宝马神兵的喜好,而且王舜臣还是有名的好美酒、好美色,对兵器、战马同样是喜欢珍藏精品。   但王舜臣说得也没错,母马一般是不上阵的,没有阉割过的公马也同样如此,能繁衍更多好马的种子,上阵就太浪费了。既然不能用,留在手上也没意义,还会被其他高官惦记,不如直接献给天子。   “来自大宛的良驹,只要打通河西,迟早还是有机会得到的。”   “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打到沙洲去。”   冯远接手的任务是布置顺丰行在河西乃至西域的商路,不过在外面暂时挂了王舜臣幕僚的名头。而王舜臣帐下除了冯远,还有三名幕僚。帮忙书写奏折、文章的,查对军中钱谷的,参赞军中机务的,加上冯远一共四人。   不过这几名幕僚的职司之间,分得也不是那么清楚,许多事都是与王舜臣聚在一起议论敲定。每次与他们商议过后,王舜臣都会觉得这样的幕僚才用得放心。自家请来的幕僚总归跟自己一条心,朝廷安排下来的幕职官都只会想着自家的前程。韩三哥一心想要改进的什么参谋制,哪里能让人放心。   当年机宜文字难道不是经略司中的幕职吗?可看看王资政当年,跟李师中、窦舜卿打了多少擂台。还有曾经听他漏过口风、专一规划军略、统掌军令的新衙门,到底是文官还是武官?武官……各路帅臣可都是文臣。文官……那他们跟枢密院争权之余才会做正事,而且上来的只会是会做官的文臣,军事根本指望不上。   将另外三名幕僚招来,还有副将白玉,一起点算清楚了城中的钱粮,差不多足够王舜臣麾下的六千兵马使用上一阵。   有了还算充裕的粮草打底,王舜臣的盘算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与白玉,以及四名幕僚一番商议,敲定了之后的方略,接着又让幕僚出去暗地里联络了几个亲信,王舜臣便下令击鼓聚将。   鼓声余韵犹存,众将校已经汇聚到王舜臣的面前。他的副手和两名部将,加上各个指挥的指挥使,有老有少,可无一不是身经十数战、乃至百十战的悍勇之辈。   在王舜臣的面前,这些悍勇之辈,却一个个屏声静气,行过礼后,就分了左右站好。资历最老、且是王舜臣副手的秦凤路第六将副将白玉,上前说话,“都军击鼓传唤,此时众将皆已到齐,还请将军令示下。”   王舜臣眯了眯眼,问道:“各部兵将是否已经休整好了?”   下面的将校一个个应声答话,皆道已休整完毕。王舜臣领军顺利地夺下了凉州城,经过了几天的修养,全军上下的士气和体力都恢复了,大部分受伤的士兵也恢复了一定程度的战力,已经可以重新投入战斗。   为了方便王舜臣指挥,划拨给他的六千兵马,总共十五个指挥,却分别来自四个将,又只安排了两名部将来统管,而作为王舜臣副手的白玉,又是有名不爱争功的好脾气。这么一来,白身的王舜臣在指挥上就无人能掣肘,免得内部相争导致无功而返。   “既然休整好了,为何这几日没有人来向本将请战?”王舜臣凌厉的目光扫过众将,“难道想在凉州住个一年半载不成?!”   他站起身,在厅中踱着步子,“要知道,王都知可是领军去攻打灵州,到时候六路合攻兴灵,一举灭亡了西贼,而你们就只夺了一两座城池,日后酒席上夸功耀武,还有你们坐下来的位置?!”   “王耀,你想看到彭孙在你面前炫耀自己砍了多少西贼的首级?”   “徐勋,要是刘仅夸口说自己收了梁乙埋家的女眷,你能拿一个西夏钤辖家的小妾跟他比?”   “穆衍,你的连襟汲光听说是在高总管帐下,你想自家的浑家整日抱怨你没能给他弄个诰命回来?”   王舜臣一个一个地点过去,恨铁不成钢:“再想想封赏,一个凉州的功劳,够几人分的,可还能拿来封妻荫子?……你们啊,难道就想当一辈子指挥使不成?!”   “打到沙州去!不过多走点路而已,但收复了整个河西,绝不会比攻下灵州少上一点半点功劳!那些功劳三十万人分,而河西这里,可就只有十五个指挥。”   “都军,你带着俺们打好了!”一个年轻的指挥使跳了出来,“沿着路向西打过去。”   “对,打到玉门关去!博个封妻荫子。”又有一名中年指挥使站了出来。   两人都是王舜臣的亲信,之前王舜臣就让幕僚联系过两人,在合适的时候捧个场。不过厅中气氛早已被王舜臣煽动了起来,方才被王舜臣点到王耀、徐勋、穆衍等将校,一个个都是士气昂扬,渴求一战。   “打到沙州,打到玉门关!”   “打到沙州!打到玉门关!”   “都军,你下令吧!”   “好!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王舜臣拍手笑道,“不过还有鹰犬可用,不用全部我们自己出手。”   动员了麾下将士,王舜臣便又下令召集了凉州地界内的汉蕃豪门。河西一地,无论是吐蕃部族,还是汉人的大户,都是有私兵,人数还不少。   王舜臣在凉州说一不二,半日之后,他要找的人都到齐了。   前几天,刚刚进凉州城时,几位汉家家主的穿戴跟吐蕃人没有两样,不过这几天全都改回了汉人应有的装束。   王舜臣开门见山:“朝廷命本将收复凉州,如今虽然夺下了凉州,但功劳太少,不够下面的儿郎分的。尔等新近归附,亦是寸功未立。”   蕃部族长、汉家家主们交换眼色,心知肚明这是要他们出兵助战。   王舜臣也懒得骗他们,也不打算征求他们的意见,“所以要你们跟着官军一起出阵。不过本将也不白用你们,按照军中惯例定了个方略,出兵之后,但凡攻下来的村庄、城镇,党项、回鹘的丁口子女尔等可自取。至于府库财物……则是官军的。尔等也可以放心,无论攻城,还是野战,都由官军来解决,用不着尔等动手,尔等只要防着西贼逃窜就可以了。”   厅中一片静寂,基本上没人会相信王舜臣的话,但王舜臣完全不去在意他们眼中的疑虑:“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惟汉人不可动分毫,谁胆敢故犯此禁条,族诛!没有二话。”   王舜臣的威胁实实在在,却没人敢不信。   “好了,有谁不愿去的,尽管可以站出来。”   没有人这么蠢,跳出来给王舜臣机会。   “王将军,可是当真要将户口分给小人?”有人问道。   “俺们要党项回鹘的人口有屁用!城池、土地占下来,斩首多少就无所谓了!”   又是一阵眼神传递,至少这几句是可信的,如果当真能成事的话,差不多能有个三五千户来各家瓜分。   威逼利诱的手段,王舜臣做得虽粗糙,但他身后的大宋,让人不敢违逆。两天后,汉蕃各族点集了兵马,王舜臣留了千人守城,便一路向西北杀奔过去。   王舜臣在马上前行,千军万马伴在他左右,暗中握着拳头:“好歹要多挣些功劳,否则日后都要低赵隆他一头了。”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二)   向东进军灵州的王中正现在可没有王舜臣所想那么轻松,就在鸣沙城北方不远,离峡口【青铜峡】只有三十多里的地方,秦凤、熙河联军受到了西夏铁鹞子的夜袭。   王中正所部自从过了天都山之后,一直都有一支多达万骑的铁鹞子在阻挠他们的前进。他们不分昼夜的拼死突袭,给宋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到底是为什么让这些党项骑兵——而且是绝对的精锐——奋死拼搏,就是王中正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全军上下因此都想急着突破他们的阻碍,但王中正本人的才能有限,还有一应蕃军出工不出力,使得秦凤、熙河联军一路走得步履维艰。   但就在过了鸣沙城后,之前骚扰、阻挠他们的铁鹞子突然间就撤走了。当这支党项骑兵在的时候,人人恨其碍事。但当他们离开,自王中正以下却人人失落,皆以为灵州城已破,这支骑兵或许是被调回兴庆府,或许就干脆逃命去也。   灵州既然已破,只能赶得及攻打兴庆府。当时王中正曾想加急赶去兴庆府,但粮草没有跟上来。而通往兴庆府的前路,被党项人和泾原军两番清洗,肯定不可能找得到粮草,而且刚刚攻下灵州的高遵裕和苗授都肯定无力继续去攻打兴庆府,所以停下来等了一天也没什么关系。   而这一等,等来的就是铁鹞子的夜袭。   不得不说,从王中正开始,所有人都给骗了,但运气却硬是站在王中正一边。如果当时没有因为粮草问题,当即赶去灵州与泾原军和环庆军会合,全军覆没都有可能。可偏偏宋军在原地停留了一天,却反过来让党项人误会了,以为宋军已经看破了他们的骗局。   仅仅是夜袭的话,铁鹞子发挥出来的实力,还是奈何不了宋人的营垒——王中正一向胆小,对营垒的防御,一直放在首位——并且在刺猬一般的营垒防线上,碰得头破血流。如果天亮后,宋军能出寨反击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弄出个大捷来。   可惜的是,宋军这边因为环庆、泾原两军的惨败而士气大落。看到一枚枚袍泽的首级,以及身着板甲,在马上用斩马刀挑起一个个头盔的铁鹞子,许多人都无心作战,在指挥上出了不少娄子。   为了保护粮草,宋军不得不出寨维持粮道安全,这就给了铁鹞子冲锋陷阵的机会。但结阵后的宋军,就算士气衰落,也照样能让铁鹞子吃足苦头。   最后黄河河畔的这一仗,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笔烂账。   三天时间,双方打得昏天黑地,损失和斩获两边都计算不清了,不是伤亡数量有多大,而是乱得无法统计。而局势,依然是未分胜负的平局。   历经鏖战,现如今的赵隆,决没有王舜臣想象中的自满。   他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昨日的战斗中,他杀得一时兴起,将捂在脸上的护面给摘了下来,指挥着麾下的士卒。不意当即脸上就中了一石头,是泼喜军用旋风炮射出来的飞石。还好距离隔得远,石子的威力已经不大了,没伤到骨头,但腮帮子还是肿了起来。敷了化血化瘀的药,又用细麻布裹了脸,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让人很难听得清。   这一仗下来,将领中,伤员绝不止赵隆一人,统领一部蕃军的青谊结鬼章都战死了,其余诸部,也都吃了不小的亏。其实也是吐蕃人不习军令的缘故,如果是官军单独列阵,情况还能好些。   不过铁鹞子的损失也不小。每一面旗帜下的军队,三天下来,明显单薄了不少。   西贼大军的突袭突如其来,结果能打成平局,运气算是很好了。   王中正也为自己的运气感到庆幸不已:“幸好行程耽搁了一些,要不然可就彻底完了。”   刘昌祚点了点头:“嗯,运气好。”   “要是没有因为粮草耽搁,堵路的西贼走后,我们至少能走上五十里路,全军穿过峡口【青铜峡】。”   “嗯。”刘昌祚没什么兴致地回应道。   “过了峡口,就是兴灵。届时人心松懈,结果决不是现在的样子。”   “哼……”   “不过若是攻得再快一点,早几天打到灵州城下,或许能挡住西贼在河渠上做手脚。”   若是在往常,赵隆能开口说话,还能回应主帅两句,帮他化解紧张情绪。但现在赵隆只能在帐中坐着,几乎可以算是王中正在自言自语地壮胆,刘昌祚只是哼哼哈哈地发个声。   刘昌祚运气不好,没跟对人,加上随着资历,性子越发高傲,没哪个主帅喜欢他。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殿上觐见天子的时候,明明腹中锦绣,可偏偏倒不出来,几次上京诣阙,都没有在天子面前落个好字。   以至于天子在战前还特意下诏说,“刘昌祚奏请多不中理,虑难当一道帅领。”让刘昌祚听命于王中正。   赵隆,他也可算是一时名将了,南征北讨的经历都有了,但年纪和资历差了刘昌祚老远,他跟刘昌祚交流时,且待理不理的态度也只能咽下一口气。但王中正是主帅,表面上还是很是平静,但私底下还不知将刘昌祚恨到什么样了。   不过刘昌祚的确能打仗,党项人几次攻击都给他领众轻易击退。王中正也没蠢到临阵夺其兵权的地步。   但眼下帐中的气氛实在不太妙,赵隆叫了一名亲兵进来,自己在他耳边尽可能用最大的音量来说话,然后让他传达出去:“西贼应该打不下去了。”   起头一句话,就让王中正一下提起了精神,“当真?!”   “粮草。”刘昌祚低声道,只有自己能听见。   帮赵隆传话的亲兵果然道:“西贼只会比我们更缺粮。他们沿着黄河过来的这条路,是苗帅的泾原军走过的,加上之前那段纠缠,恐怕窖藏的存粮全都给挖出来吃空了。难道还能有余力从后方转运不成?他们可是一向不擅长运粮。”   要不是之前在龛谷川发现的御庄存粮,要不是泾原路的补给,要不是吐蕃蕃军将躲进山中的党项部族像挖耗子洞一样一家家搜了出来,被耽搁了这么多时间,王中正所统领的这一军早就因为粮尽而退兵了。   王中正一下兴奋起来:“是不是再拖几日,西贼就得退兵?!”   “韦州。”刘昌祚又低声插了一句。   这下王中正却听到了,疑惑道:“韦州?”   赵隆瞥了刘昌祚一眼,让亲兵转述给王中正:“正是韦州。泾原、环庆两路惨败,只会沿灵州川退往韦州方向。但韦州能不能保得住,却是说不准。万一保不住的话,西贼是能绕道我们背后的。”   王中正脸挂了下来,没人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一群残兵败将身上。   就是王中正再不知兵,也知道赵隆来跟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受困于粮草的党项人,多半已经派兵去攻击韦州,以图能绕道自家身后。必须要退兵了。   他看看赵隆,又瞅瞅刘昌祚:“谁来殿后?”   没人殿后,敌前撤军就是个笑话,但殿后又是个危险的活计,九死一生或许夸张,但生死一半一半却一点不夸张。   赵隆是提议者,当然是有了心理准备,正要站起身,刘昌祚却抢先一步:“末将愿领军殿后。”   ……   对鄜延河东两军的诏令,已经发了出去。   基本上跟韩冈的建议差不多,命种谔和李宪收兵,稳住银州、夏州,和鄜延、河东两军之间的。但话没有说死,临机处断之权还是给了前线的将帅。   不过为了制衡种谔,体量军事的徐禧还从天子那里得到了一份拥有更大权限的密诏。对此韩冈是明确反对的,吕公著、吕惠卿同样反对,可密诏的风声虽然听到了,但没有公开的诏令,只要天子不承认其存在,任谁也没办法再说话。   当然,政事堂和枢密院可以联袂下一封堂札,宣布没有两府诸公签押的诏令,就是一张废纸。但这么做,对天子实在是太过针锋相对,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来提议。   很让人头疼的问题,不过也算是一个惯例了,抱怨几句,也只能放在一边。还有更多的正经事要去做。   前方的战况,是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的消息。尤其是王中正所统领的秦凤、泾原两军的情况,更是重中之重,如果王中正失败了,种谔也就只能回到横山脚下。如果没有失败,那么就有彻底夺占银夏的机会,甚至反败为胜的可能。   这一可能性,人人都想把握到。但王珪甚至比起天子来还要紧张三分。   而就在宋国国中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银夏之地上时,远在鸳鸯泺的大辽太师兼太傅,终于有了动作,率部抵达了大同府。摆出了随时可以南侵的姿态。   天下局面由此而兴波澜,一日一变,变动得太厉害,就是韩冈,也无法算计得清楚,耶律乙辛到底是盘算个什么。   难道先嫌宋辽夏三国之间的力量消长,还不够乱吗?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三)   自侦查到契丹摆出了南侵的姿态,急脚递沿途一路疾奔,三天时间就从代州赶到了京城。   “这个速度还真不得了。”韩冈想着,顺便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崇政殿上诸位宰辅的表情。   他眼下的地位很特殊,并非两府中人,却在崇政殿中有着足够分量的发言权。韩冈并没有因为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什么,只要不问到自己的头上,就不会多说一句。   “耶律乙辛知道了官军兵败灵州的消息!”王珪说了句废话,可即便是吕公著都没心情送他一个嘲讽的微笑。   辽人抵达西京大同的兵力被确定的只有两万,但没人认为会只有两万。如果辽人当真南下,二三十万铁骑就是转眼间事。   “河东险关重重,雁门诸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辽人一向不擅攻城,旧年其承天太后携辽主举师南下,车驾已至澶州,而边关诸城仍自保得全。河北城池如此,何论河东险关,陛下勿须忧虑。”   朕担心的是这个吗?赵顼恨不得拿起桌上的镇纸向元绛砸过去,他不是刚登基的黄口孺子,不用这等好听话来哄!他要能解决问题的实在话。   吕公著出班道:“辽人以骑兵优胜,河北方是其用武之地。攻打河东,其得不偿失,必不致如此。现太行八陉有三陉在辽人手中,军都、蒲阴、飞狐。契丹选兵南下大同,不过是分进合击的打算。”   吕公著算是说了实话,但一直对出兵西夏不以为然地枢密使,不会在这时候让天子舒心,“河北虽有郭逵坐镇,等闲匪类的确不须担忧。但如今边关虎狼环伺,辽人聚兵数十万,非郭逵所能当。旧年王超亦是名将,平戎万全阵的十五万人马在其手中,可契丹人依然攻到了黄河边,逼得真宗皇帝亲征澶州。”   “现在可是夏天!”王珪厉声驳斥。   吕公著反问:“离入秋还有几日?”   枢密使这一回成功地让赵顼心情沉重起来。   防秋,与秋收、秋税、秋粮一样,都是属于秋天时风物。大宋的北方边界,到了秋冬都是一年中最为紧张的时候,守军无不枕戈待旦,以防万一。也就是这两年,国中军事实力上涨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河北的边界由于都是平原,无险可守,又跟辽国签有协约,不得私自增筑边关,乃是边州的城墙,故而一直以来,宋人都是在边界上植柳榆为边墙,决河水硬生生地造出了塘泊河曲八百里,另外还种植不合水土的水稻——收获许多时候还没有撒下去的种子多——用以阻挡辽国铁骑。   在夏天水丰的时候,这一套防守体系还是很管用的,但到了冬天,却因为水面封冻,而变得毫无意义。而且有一点更为讽刺,就是辽国或西夏的入寇,基本上都是在秋冬战马膘肥体壮的时候。春季夏季,那是要将养马力的,强行出兵的话,体力不足的战马,倒毙于途的情况会十分严重。二虏南侵率为财货,没有为了还没有抢到的财货,而把自家战马累死的道理。   “难道契丹人当真会撕破澶渊之盟,而大举南侵吗?”一直在等待时机的吕惠卿终于开口。   吕公著怫然不悦:“岂有将生死置之敌手之理?!弑主谋君之事都做了,耶律乙辛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吕惠卿反问:“世所言无利不起早,南下攻中国,与耶律乙辛有何益?”   十几道目光转投向韩冈,殿上君臣皆记得韩冈早前曾经分析过耶律乙辛不会领军南侵的道理。韩冈却默不作声,没人开口问他就不会说话。   “局势已改。”吕公著有所准备,不过他没想到是吕惠卿而不是韩冈出来质问,“三个月前高遵裕和苗授还没有惨败灵州。”   “仅仅是两路驻军,相对于官军总数,损失微乎其微。”   韩冈惊异地望了元绛一眼,他到底是在帮谁?   只见吕公著声线陡然拔高:“两路兵将十万余,七成是禁军,已经是天下禁军的八分之一,而且还是最堪战的西军!”   “尤过于真宗仁宗之时!”吕惠卿针锋相对:“当年没有板甲、斩马刀和神臂弓,亦挡住了国势正盛的辽人。”   “难道泾原、环庆两军就没有?”   “灵州战败,乃是攻之败,非守之败。攻守之间,难易自是不同。公即为枢密,不该不知!”吕惠卿不等吕公著反驳,“不知耶律乙辛为何要南侵?能为大奸大恶,心术亦当过于常人。其人虽为权奸,辽国朝野皆从其意,但贸然南侵,一旦兵败,他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参政想要为耶律乙辛做保人?”吕公著讽刺道。   吕惠卿怎么会帮耶律乙辛作保,暗骂了一声:“不,如果中国势弱,其必会立刻举兵南侵。耶律乙辛是权臣,把持朝政,名不正言不顺,必须卖好国中重臣和一众部族。到时候,他将身不由己。”   他看了赵顼一眼:“契丹先帝死因故暴卒,耶律乙辛嫌疑颇深,尽管其挟天子以令众臣,但国中隐忍不发者尤多。南侵也好,坐视也好,无论耶律乙辛做什么,他的目的都不会是大宋的财物,而是维持他现在的地位。以臣观之,只要西贼还不能彻底击败官军,耶律乙辛就不会立刻下注。”   “尽是臆测。”吕公著给了吕惠卿的分析一个高评价。   “是否臆测,自有公论。”吕惠卿不跟吕公著纠缠了。   “西夏的粮食还能吃多久?”元绛突然问道。   吕公著眼神闪动了一下,这是个好问题,不过他也挺意外,元绛什么时候转了风。   疑惑归疑惑,顺水推舟地回道:“去岁是十年以来最好的年景,各路州县基本上都是丰收。而辽国和西夏,却也一样是十几年未遇的丰年……加之西夏自从罗兀之役之后,便开始备战备荒,兴庆府中的粮食储备,当不在少数。纵然开战后消耗极大,应当还是能吃到年底。若是料敌从宽的话,明年夏收也不是没可能。”   吕惠卿没有再站出来,而是看了一眼侧前方。   王珪自知自己必须说话了:“粮草只是一方面,钱物呢?人丁呢?牲畜呢?为了这一场平夏之战,朝廷动用了陕西乃至全国的军力、物力。西夏国中已经被打烂了,一旦战争延续下去,来不及的秋播,明年的口粮从哪里来?夏天更是战马养膘的时候,可党项的铁鹞子却要连续奔走数千里,连番与高苗、王中正以及种谔李宪所领诸军交锋,到了秋天还能剩多少兵马?”   关于这一点,是朝堂上早就讨论过的,当时就是作为攻伐西夏的依据之一。   坚持下去,西夏迟早要完蛋。就是嵬名氏、梁氏打算拮抗到底,其他部族,不会跟着他们一条路走到黑。   从失去横山开始,西夏就已经开始了衰亡的进程。没有了南方的屏障,宋军可以任意进出。没有了步跋子的来源,光凭党项骑兵组成的铁鹞子,仅仅是一支瘸腿的军队。   “所以有耶律乙辛出面配合。”吕公著道:“眼下的局面不正是明证?”   赵顼心头堵了一口气,异论相搅的确是钧衡朝堂的好办法,但外患在的时候,内忧却始终解决不了,如何不让他头疼欲裂。   “韩卿……”赵顼将希望放在韩冈身上。   “臣亦以吕参政之见为是。”韩冈躬了躬身,“不过正如吕枢密所言,中国安危不可寄望敌手。河东、河北当加强防备……幸而辽人不到秋后不会轻动,以河北塘泊,亦南来不得。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去安排。”   基本上什么也没说。   赵顼沉默着,紧抿着嘴。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一位也是不省心的。   韩冈暗自叹了口气。   他不是跳大神的,也不是耶律乙辛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知道辽国权相在怎么想。   但韩冈同意吕惠卿的观点,这与他几个月前的判断一脉相承,现在也一样没有改变。辽人南下的可能性不大,眼下的情况依然还是讹诈的手段。只要添个十万贯岁币,让耶律乙辛能用来收买国中部族,又能大涨他的声威,肯定乐于就此收手。   韩冈又扫了眼几位宰辅。他就不信,这群狐狸,哪个会算不出耶律乙辛的盘算。   虽然一个都没往这个方向说,但用钱解决问题,从来都是澶渊之盟以来的第一选择。眼下避而不谈,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以朝廷的财力论,十万贯并不多。   一名普通的禁军士兵,朝廷花在他身上的钱粮,一年少说也要三十贯,甚至五十贯,十万贯岁币,不过两三千人,五六个指挥的——而且这还是步兵。   可当今天子辛辛苦苦十几年,到最后还要增加岁币,天子的脸可就丢尽了。韩冈相信,赵顼能生吞了提议之人。所以宰辅们都不提这茬,让赵顼自己做出选择。韩冈同意不愿意去丢这个人,因为根本没有必要。   不过说不定真的会走到这一步,韩冈想着,还是先将自己摘出去比较好。   外界都传说他在危急的时候,很有可能会被派出去镇守边关。   朝堂上虽说很缺乏通晓兵事的重臣,郭逵镇守河北,蔡挺则已经病死,章惇擅长的领域在南方,但招王韶入京的诏书已经发出去了,等到王韶上京,韩冈有很大几率会被安排去河东。   不过韩冈了解得更清楚,王韶的病情很成问题。韩冈与王韶基本上保持一个月一封信的频率,过去王韶的信全都是亲笔所写,但他这两个月收到的,除了签名,都不是王韶的字迹。   因为王韶的事,这段时间,韩冈的心情一直很糟糕。如果王韶不能入京,自己就很难离开朝堂。   只是眼下的局势,还是能利用一下的。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四)   今天的崇政殿议事,并没有做出什么决议。在辽人彻底撕破脸之前,暂时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的想法。   王珪领着众臣向天子行过礼,当其他人开始退出崇政殿的时候,他却是站着没有动。   一直以来,在廷议结束后,赵顼时常单独留下王珪说上两句。   对于如何治国,赵顼有许多想法,不过这些想法许多时候很难在廷议上通过,或者要大费一番口舌。但如果有宰相的相助,根本不需要与群臣辩论,只要让宰相去传达事实就足够了。   以三旨相公为名,王珪将任务完成得很好,是个合格的传话人。   但今天的情况与往常不同,赵顼叫了另一人:“吕卿,你且留一下。”   吕惠卿的脚步顿住了,低头躬身领命,藏起了脸上的表情。   王珪也同样适时地低下头去,让每一道试探的目光都撞到了他的长脚幞头上。   等到他们两人重新抬起头来,已完全看不出脸上有一丝异样。   殿上的每一个人都想到会有这一刻,但没人料到会这么快。就在今天的廷对之后,被留下来问对的便已不再是宰相王珪,而且还是参知政事吕惠卿。不过这件事,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毕竟有着明确的态度,表示支持继续战争的宰执,除了王珪以外,就数吕惠卿了。   在内外稳定的情况下,以君命为依归的王珪,理所当然地受到天子的看重。但灵州之败,显示出王珪并不足以平复危局,他所受到的圣眷因而明显减弱。而性格坚定,如今依然选择支持战争,同时还坚持着手实法、能为国库继续增加收入的吕惠卿,自然而然地成了赵顼倚重的对象。   至于韩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留下独对,就是升任执政的先兆——最近由于韩冈都与宰辅们一起入崇政殿议事,他即将晋身两府的传言越来越多,只为平息谣言考虑,赵顼就不会这么做。至少在现下,还看不出天子有这个打算。   但吕惠卿留对的政治意义同样深重。   也许王珪独相的现状保持不了多久了,同样的想法出现在每一位步出崇政殿的重臣心中。   久违的独对,吕惠卿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强忍着兴奋,在天子面前阐述着自己的建议:“时局变易,并州之守,孙永已难符其任,陛下宜速选调贤能,镇守河东,以待辽人。”   “孙永……”赵顼微皱眉,认真考虑着吕惠卿的建议。   ……   自出崇政殿,王珪的步速就较往常略快,吕公著依然是沉稳如一,宰相和枢密使一前一后地走着。元绛和韩冈则落在后面。   元绛只比韩冈略前半步,边走边侧首:“今日殿上议事,多亏了玉昆你的谏言,否则光是进入大同府的两万辽人,就能让京城内外人心惶惶。”   “仅是泛泛之谈的附和而已,远比不上吕吉甫识见深刻。”   韩冈想看一看元绛的反应,但浸淫官场日久的元绛,他的表情和话语,完全没有透露出任何对韩冈有价值的信息。   他平和淡定地走在回廊上,向韩冈诉说着自己的观点:“河东乃北方攻守之枢,孙曼才却当不起勾连东西,通南阻北的重任。河东路的守臣还是得早日决定下来。”   “此事非韩冈所能置喙。”韩冈不想在朝廷人事上与这位政事堂中的老狐狸交流,这不是他该说的,元绛看似交浅言深,但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依然模糊不清,“边路帅臣之任,当是大参与相公议定,报与天子处断。以天子之英睿,大参和其余诸公的见识,想必能有让人信服的决定。”   韩冈拒人千里——尽管他也认为孙永早就该滚蛋了。   从耶律乙辛帅二十万辽师抵达鸳鸯泺时开始,替换并州太原府的守臣一事,就已经摆上了台面。至今没有一个定论,只是因为时任知府的孙永是天子的潜邸旧臣,在赵顼仍是颍王的时候,孙永便是其掾属。   也因如此,尽管孙永一直都是反对开疆辟土的一派,王韶旧年上平戎策,时为秦州知州的孙永大加反对,但他一直都能坐在重要的岗位上——秦州、谏院、军器监,全都是能立功受赏的位置。纵使一时因罪失意,也很快能被天子特恩起用。   但在辽人摆出举兵南向的姿态,开始调遣精锐南下大同的危急时刻,孙永的才具和政见,放在太原知府、河东路经略安抚使、河东路兵马都总管这三个位置上,便如同猴子拉大车,完全匹配不上。   元绛并不介意韩冈的冷淡——至少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若河东能如河北一般,有贤臣名将坐镇,京中当可高枕无忧。”他侧脸瞥了韩冈一眼,“……想必吕吉甫也是这般想法。”   这不是废话吗?!   元绛都能想到的事,走在前面的两位会想不到?还是说他韩冈会想不到?   京城中的两府宰执,眼下只有两位旗帜鲜明地要继续将战争进行到底。   其中王珪因为兵败灵州,需要他韩冈的支持。但吕惠卿却没有灵州之败的拖累,反而就不需要了——崇政殿中,不需要有两个在军事方面有裁断权的臣子。   吕惠卿趁此良机,设法让自己出外也是必然。   尤其是王韶的病情已经在京城中传扬开,吕惠卿只会忌讳身体太过康健的韩玉昆,而不会太在意据说已经病倒不能动的王子纯。   “听说王子纯的病势不轻?”元绛向韩冈刺探着王韶的病情。   “何处有此传言?”韩冈装糊涂,要是自己点头确认,王韶的病却好了,那就是耽搁了他的上进,“王资政文武兼备,习武养气从不偏废,就是抱恙,也不过伤风感冒而已。”   “那就好。”元绛捋着长须,微笑点头,一副仁人长者的态度:“有王子纯在,他不论是坐镇晋地,还是留镇大梁,都能让人高枕无忧。”   “大参所言正是。”韩冈略嫌冷淡地回了一句,终于让元绛选择了沉默。   只要王中正和种谔都能将麾下大军顺利回撤,这一战的主动权将重新掌握在大宋的手中——韩冈对此深信不疑。   就如出拳攻人,都要先将拳头收回来蓄力。之前无论是高苗二人灵州兵败,还是种谔、李宪顿足于瀚海之滨,都是力道使尽的缘故,后勤补给线已经拉到了极限,军心士气也给消耗一空。   如果将攻出去的兵力收回来,占据几个战略要地,以河西、银夏两地的归属为诱饵,强逼西夏过来争夺。以逸待劳的结果,绝对会让铁鹞子讨不了好去。   从宫中出来,韩冈就想着,自己现在的位置和参与的事务隔得有些远。在军事问题上的权威所支撑起来的发言权,对自己的好处并不大。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句话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侵夺他官事权,自然会惹来仇怨。就如韩冈本人,也是难以容忍有人侵占自己的职权。   而韩冈现在可是将手伸进了宰辅们的自留地,尽管他始终自觉的约束自己,尽量就事论事,不掺和其他领域的议论,但想要宰执们对自己有多少善意,那也是绝不可能。除非他能真正的进入两府之中,否则他在崇政殿中的存在,便如白羊群中的黑羊一样刺眼。   韩冈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斗犬,跟谁都要斗一斗。他在廷议已经尽量低调,但天子的征询顺序,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弄得好像他韩冈才是拍板定案的人一样。   元绛为什么能隐隐指出吕惠卿会设法将韩冈支去河东。还不是因为元绛本人深有感触,不是他体会到吕惠卿的心思,而是借着吕惠卿为幌子,说他自己的心里话。   韩冈同样也是早就对宰辅们有着极高的警惕之心,才能立刻反应过来。   所以韩冈之前跟几位宰执都有着或大或小的言语交锋——反正讨不了好,还不如在天子面前做个孤臣——即便一时顶撞了天子,但等赵顼冷静下来,至少不会留下多少坏印象。   但事情做得太过火也不好。暂时韩冈不想再跟宰执们有什么冲突,尤其是从今天开始,吕惠卿和王珪之间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暴即将爆发,站在他们中间,极有可能会被牵累到。   韩冈这一次设法挤进京城,本意是想继承张载传下来的衣钵,在京中宣讲气学,不意却被西北的战事给耽搁了。事前谁能想到耶律乙辛下手如此干脆,惹得天下局势大变?   如果不能宣讲气学,在内在外,韩冈都不在乎。在外还好一些,尚能借助军功,多提拔几位本门弟子。因为种痘法的传扬天下,气学在当世,其实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门显学了,归于门墙之列的弟子,并不在少数。   眼下朝中还有太学一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审结。现如今被牵连进去的官员,基本上都是新党未来的中坚。如果从重论处,就是当年苏舜钦一案的翻版,新学大挫可以预期。等到自己回来,留下的真空,正好能让气学一脉插足进去。   不过这还是想得远了,吕惠卿到底能不能让天子点头同意让自己去河东?这还是一个问题。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五)   回到群牧司中,也不过是辰时。   处理了今日的公务之后,一摞抄件就送到了韩冈的案头上。   浅黄色的标准公文笺上,一列列端正的三馆楷书墨迹未干。每一份都是以某某官职加臣某开头,全都是奏章——而且是抄件。   这些奏章的抄件,全都是顶级的机密军情。除了两府和枢密、中书两处的寥寥数位高官以外,其他人没有资格查阅,只能依照职司不同,看到转摘出来的条目。   韩冈若还是仅仅是同群牧使,照规矩他就只能看到牲畜的损伤数字,其他数据只能通过传言得知。   不过韩冈已经直接参与到军机中来。为了能让他能尽早掌握最新的军事情报,免得上了殿后,还会因为情报不明做出错误的判断,或是耽搁宝贵的时间向他通报军情,韩冈在几天前便得到了同枢密院都承旨的差遣。   枢密使在职位上惯例是兼任群牧制置使,群牧使、副使则一贯兼任枢密院都承旨、副都承旨。韩冈在担任同群牧使之后,却并没有得到兼差。现在的职位,本来就是一个让他歇歇脚的冰窖,但眼下的时局,却不得不让天子给韩冈更大的权力。   不过韩冈眼下只看送来的情报,至于枢密院都承旨的实际工作,那是韩缜的职权范围,韩冈无意去跟他相争。也懒得争,只看这半个多月,韩缜忙得都没有来群牧司衙门一趟,将衙中所有的事务都丢给了韩冈,就知道枢密院都承旨的差事可不是一桩轻松的活计。   送到韩冈案头上的文档,基本上囊括了昨日晨间到中夜,所有送进京城的紧急军情。大体的内容,韩冈其实在早朝前便已经在发给他的简报上有所了解,但细节才是关键。许多时候,细节上的些微助力,都有扭转局势的机会。   排在第一页的是泾原军上报的伤亡统计。   已经放弃宥州的一万一千余人战殁和行踪不明,轻重伤一万六千,伤亡近半。已入流品的军官则伤亡二十七人——这是个很可怕的数字,绝大多数统率一个指挥四五百人的指挥使也不过是个殿侍,基本上都不到从九品。失踪、战殁和重伤的将校总数为二十七人,已经达到了出战军官的三分之一,其中还包括苗授和其子苗履。一般来说,在战场上,官位越高,伤亡率就越小。从将校伤亡的数字来推算,泾原军的伤亡报告算是比较准确的。   看着表后列下的伤亡名单时,韩冈叹息摇头,上面有好几个姓名还是他有印象的,对他们的评价并不低,想不到就此毁于一旦。   就是三川口和好水川都没有这么夸张的伤亡比例,也就是当年定川寨之败,葛怀敏犯蠢,硬是往党项人的伏击圈中闯时,才有了这么大的将校损失。已经不是伤筋动骨这么简单了。还是深入敌境的缘故,一旦败阵,伤亡。如果换做是在境内失败,怎么逃都容易。   而环庆军的伤亡报告到现在还没有奏报上来,也不知高遵裕那边是怎么一回事,苗授重伤都没有耽搁,他倒好,比殿后的泾原军提前至少一天抵达韦州,动作却是慢条斯理。   高遵裕是完了。在兵败之后,他连连上奏本,弹劾苗授不从军令,疏忽大意,没有觉察党项人的奸谋。今天排在第二的抄件就是高遵裕兵败以来的第四份奏本,在弹劾随军转运使李察措置无方的同时,也没忘了再将苗授拎出来骂上两句。   其实朝堂上都看得出来,高遵裕是在推卸责任,天子也对此很是反感,已经到了下诏痛斥的地步,想来这两天就该送到高遵裕的手中了。但苗授也少不了要治罪,高遵裕的弹劾并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但苗授现在身受重伤,如果他就此伤重不治,不但不能加罪,还得加以褒奖,否则无意激励将校为国尽忠。只有等他康复才好治罪。   然后第三封则是高遵裕、苗授的联名奏请,请求朝廷允许他们放弃韦州,撤回境内,以免留驻境外,以至于军心不稳。   看到这一份奏章,便可知泾原、环庆两军算是废了。而且必须要及早遣官去前线安抚军心,否则下一封奏章上就不会是简单的军心不稳四个字。   而第四份还是来自于韦州,上奏本的是军中的走马承受。密奏称前日万余西贼追击而来,高遵裕在城中坐视不前,让贼军在城外耀武而去。而贼军的去向,竟是鸣沙城。   这分明是要抄截秦凤、熙河联军的后路!   幸好早上在收到简报时便有了点底,韩冈才没有跳起来。   而且昨日收到王中正发来的金牌加急,便已经说泾原、环庆兵败之后,西贼全师来攻,其所部与贼鏖战多日,杀贼数万,但折损亦多。已是独木难支,又恐有前后被夹击的风险,请求自葫芦河撤入泾原路境内。   王中正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的权力,必然是先行动然后才发奏报,眼下当是已经退入了泾原路境内。   不过这么一来,铁鹞子就能从应理城直插凉州身后,正在攻略河西的王舜臣可能会有危险,韩冈不能不为他担心。当然,王中正如今是无功而返,只为自己考虑,也会设法增兵凉州,应该会有人提醒他的。   然后是秦凤转运判官游师雄的奏折。他本来是负责熙河路方面的转运,不过当王厚在战前被确定主持了熙河转运之后,他就被调往泾原的渭州辅佐李察。这一个是因为他在环庆甚有威望,当年广锐军之叛,送给叛军的第一场败仗,就是游师雄在邠州指挥;另一方面,泾原路也是属于秦凤转运司的管辖范围,游师雄在两路都说得上话。   游师雄的奏折,是上报近日每天都有数十近百的逃兵逃入境内,请求朝廷对其人优加抚慰,不要依军律处置,以防兵变。从游师雄的奏折中看,他已经开始这么做了。这一封奏报,从侧面解释了前一封高遵裕和苗授两人联名奏章的并非是杞人忧天。   后面还有鄜延、河东、河北等处事关军情的奏报,总共有二十余份。   将二十几份奏报匆匆浏览了一遍,韩冈从怀里的暗袋中掏出一本册子,对其中一些关键的信息进行简短的记录,以备使用。又与前些天收到的数据相对照。为了更加直观,韩冈前些天开始,就做了几份简单的图表,来加强对比,今天收到了新的数据,便动手在上面添了几笔。   将几张图表在公厅中张挂起来,韩冈搓着颌下短须,皱眉凝视着代表总兵力的那条下降坡度越来越大的折线,损失之大超乎想象,党项的铁鹞子在绝境中表现出来战斗力的可见一斑。不过在这几战中,他们的损失又该有多少?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橙红色的夕阳下,韩冈回到了家中。   迎上来的管家向他通报:“龙图,黄秀才来访,正在小厅中等候。”   黄裳今科又落榜,不过他在国子监读书之余,也经常上门请教格物之学。韩家的家丁都知道韩冈很看重这个屡考不中的福建秀才,待客唯恐有哪里怠慢。   “哦……黄勉仲来了。”韩冈点点头,“我换了衣服就去见他。”   换了一身家常袍服,顺便冲了个澡,韩冈来到接待熟客的小厅中。   厅内摆着冰块,阴凉得很,黄裳悠然自在地坐在厅中,手上拿着卷书册,慢慢地翻阅。   “龙图。”听到韩冈进来的动静,黄裳放下书,不徐不急地站起身,向韩冈行礼。   回过礼,韩冈与黄裳分宾主坐了,信口问道:“勉仲方才在看什么书?”   黄裳拿起小几上的书卷呈给韩冈:“是苏子容学士新近出版的笔记《思闻录》,里面有一部分关于天文仪象的内容。可惜印数甚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借了出来。”   听了黄裳的话,韩冈微微一笑。大概是因为上次见面时,送了他一架显微镜的缘故,黄裳如今对格物学兴致盎然。就是没有后世扬名的道藏、武典,在格物学上有所成就倒也是不错。   “论起天文仪象法度,朝中当无人能及苏子容。”韩冈道:“他的这一部《思闻录》,我书房中也有,前些日子让印书坊制版成书后,就送了我一部。若勉仲有兴趣,借去也无妨。”   黄裳一听,连忙起身谢了。   应该是韩冈所著的《桂窗丛谈》的影响,现如今,有关格物的笔记渐渐地多了起来。沈括的新书正在筹备,而苏颂的笔记已经出版了。   和韩冈聊了一阵格物学术上的问题,黄裳忽然道:“龙图是否知道,余正道今天被捉去了御史台,他已经是第七个了,再过两日国子监就没直讲、教授了。”   “听说了。”韩冈点点头,“只是对其中的内情了解不甚深。”   “……不过这倒是小事。”黄裳见韩冈对此事不在意,也就识趣地不提了,转而问道,“黄裳在外听说辽人十万大军已至大同府,是不是辽人要南侵了?”   “哪有十万?契丹骑兵一人三马,十万骑,就有三十万匹战马,西京道可养不起那么多。要多打几个折扣。且说到他们入寇,也当不至于如此。撕毁维持了七十年的盟约,不论是在大宋,还是在辽国,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不是权臣说上一句就能决定的。耶律乙辛也不会愿意冒太大的风险。”   “西夏虽小胜,但官军犹占据银夏。唇亡齿寒,耶律乙辛难道不会出兵援助西夏?”   “这跟耶律乙辛何干?”韩冈笑道:“辽国还不是他的。一个谋国权奸,勉仲你说他是会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权位考虑?还是会为辽国的未来考虑?为万世开太平的想法,会存在于耶律乙辛的心中吗?……不过话说回来,朝廷也不会将信心放在耶律乙辛身上,河东路是肯定要加强防备了。”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六)   “韩卿此去太原府。并州之政,河东之兵,朕尽托付于卿家。御寇抚民此等事,有卿家在,朕可高枕无忧。若遇军情紧急,不暇上禀,卿家可便宜行事。”   “为陛下分忧,臣之职也。臣冈谨受命。”   崇政殿中,韩冈与赵顼交流着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废话。   猜测终于成为现实,韩冈不能不往争权夺利的方面去想。但话说回来,韩冈也不需要谦虚,他坐镇并州太原府,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指摘的地方。   眼下无论是赵顼,还是两府宰臣,都不相信辽人会攻打河东,硬碰以雁门、瓶形【今平型关】二寨为主体的寨堡防线。   西陉、胡谷、雁门、土墱、大石、茹越、麻谷、瓶形等沿着边界排开的大小十五座军寨,以及数以百计与之配套的烽燧和堡垒,将代州这个探入辽国西京道的突出部,从西、北、东三个方向,牢牢地守护了起来。   但河东路的地理位置却是最为关键,向西压制西夏,向东可援助河北,同时向北还能牵制辽军,当郭逵、王韶等长于军事的重臣不在朝中的情况下,韩冈可以说是朝廷眼下能拿得出来的最佳人选。   吕惠卿的目光在韩冈身上打着转。   之前吕惠卿受命出面与韩冈协商——要不然韩冈拒了诏命,学着他岳父的样儿,事情就让人哭笑不得了,必须要事先沟通——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口舌,孰料他竟然很痛快地接下了去河东的差使。   以韩冈的脾性,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即便这一次缘国事不得不相从,事后竟然连一点反击的动作都没有,除非这正合韩冈的本意,否则决然说不通。   吕惠卿不意韩冈如此好说话,但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倒是找到了一大堆韩冈要去河东的理由,就是不便当面详询究竟,确定自己猜测的对还是错。   韩冈再拜起身,时隔半年之后,将再一次离开京城,接下了前往太原、担任一路帅臣的诏命。   太原府是次府,在编制上,高于州、军、监,仅次开封、河南、大名、归德等大都督府。而河东路在二十多经略安抚使路中,序列也十分靠前。就是宰相、执政出外,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能算是薄待。   不过出外就是出外,离开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无论如何都不是任何一位重臣心甘情愿地选择。因为回返之时很可能是遥遥无期。   韩冈离两府只差一步,但年龄和资历的问题始终跨不过那道坎。他出外任官,到没那么多不情愿,但在宰辅们眼中,那就是一个碍眼的家伙终于离开了。   只有王珪对韩冈的离开满腹怨言,不是他喜欢韩冈,而是吕惠卿将无人可制。   依照惯例,一州知州就任,都要朝会上走过一道陛辞的程序。而一路帅臣,更是要在天子面前经过问对,确认能够适任之后才能上任,过去也有问对让天子过于满意,而留在朝中就任要职的例子。   但韩冈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他的能力不需要质疑,让他去太原,是为了解决当务之急。赵顼在崇政殿议事之后,将他单独留对只是为了听一下他到了河东之后,将怎样处理辽国和西夏的问题……   “在解决西夏之前,中国无力分心与契丹为敌。”   韩冈开门见山的评论,让赵顼顿时就挂下脸来,但转而就是苦笑。要是韩冈说的不对,就没必要让他去太原了。   “韩卿之言甚是。”赵顼叹息点头。   郭逵正在河北整训士卒,最后能有多少成绩,也是难说得很。   智者有百年远见,愚人只能看到眼前。郭逵还算不上智者,却也决不是愚人,他至少是个聪明人,做事前会先为自己搭好台阶。   郭逵到河北后,没两天就上了一本奏章,批评当地禁军、厢军、保甲训练不足,不堪校阅,空有兵甲而已。而到了灵州兵败的消息向各路秘密传达之后,昨天郭逵递上来的奏本,调门一下又提高了许多,声称如果不能加强训练,河北缓急间将无兵可用——没有一支能派得上用场!   这份奏报让赵顼陷入了慌乱之中,就是宰执们也都是神色忧愁,没人想起出言安慰天子。   如果郭逵所言为实,那么河北军的情况的确堪忧。如果郭逵所言夸张成分居多,却也同样证明他对抵御辽人缺乏足够的信心,否则何须为自己找退路。   郭逵的奏章,也让韩冈的发言多了几分底气:“中国有足够的能力同时打上三场局部战争,臣几年前参与南征之役的时候,横山和西南都有战事,最后是轻松取得了胜利。但同时展开两场全面战争,以大宋之力还是差了一点!”   局部和全面,赵旭觉得韩冈的用词很有点新鲜,但细想一下,却很恰当。   顾名思义,所谓局部战争,就是之需要动用一路两路的兵力、财税,最多再动用一部分精锐就能解决的战争,即便失败,与国家的损失也不会太大。而全面战争,最少也要动用数路人马,以朝廷数载财税为本金,才能打得起的战争。   在官军和交趾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朝廷对横山和西南夷又同时出兵,当时朝中虽然紧张,却也没有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紧张情绪。但如今在平夏之役战局不顺的情况下,辽国的动作,让赵顼还有多少朝臣、百姓夜不能寐。   “如果辽人犯境,韩卿是打算……”赵顼想了想,觉得姑息这两个字不太合适,选了一个褒义词,“卧薪尝胆?”   韩冈摇头:“边境之安不是求来的,而是争来的。若真宗皇帝没有亲征澶州,而是巡幸蜀中、金陵,岂有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不过是城下之盟。”赵顼低喃着。   当今的大宋天子念兹在兹的便是洗雪旧辱。让他堂堂天下之主,与偏鄙蛮夷做亲戚,这样的澶渊之盟绝对是耻辱的一部分。华夏之君,纵不能做天可汗,也不当作鞑虏国母的侄儿、侄孙。   见赵顼听到澶渊之盟就有几分不自在,韩冈毫不客气,“至少要强于巡幸南方。七十年澶渊之盟,朝廷复出的银绢不足三千万匹两,换算成钱,也不过六千万贯而已……现在的这场平夏之役,已经花掉的费用早已超过千万贯,如果继续打下去,直到西夏支撑不住,再加上战后的封赏,以及对亡族的抚恤,至少还需要两倍于此的付出。”   “如果是能够确定胜利,这样大的投入没有任何问题,但兵事总是伴随风险,一旦输了,就是血本无归。”   韩冈这般说,赵顼沉默着。   “灭国一劳永逸。做不到,那就退一步,坚守边地,让贼寇劳而无功。若还做不到,那就用银绢来买平安,至少要比贼军入寇,国中城乡毁坏,损耗国力要强。虚名岂如实利?”   换做是过去,韩冈会对澶渊之盟看不上眼,但现在更进一步地认清现实了。给钱没什么,只要不变成付账付习惯了就可以了。   若能花钱买来辽国对西夏的不闻不问,岁币再增加一倍都无所谓,反正一旦灭了西夏,几年后辽国就会成为下一个目标,百万贯的岁币,找个借口就能赖掉。   可惜耶律乙辛不会那么蠢,钓饵会吃掉,鱼钩则会直截了当地打回来。   “岁币是缓兵之策,用钱买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时间,以图将来。只是澶渊之盟订立之后,国中就变得习于安逸,诚可惜哉。若是能厉兵秣马,纵不能观兵临潢府,也不至于会有元昊之叛。”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赵顼沉重的叹息声不像是一个拥有万邦的君王。   接下来的时间韩冈在崇政殿中,将自己抵达河东后,将如何抵御辽人的想法,向赵顼做了个简短的汇报。   这恐怕是赵顼唯一担心的,就是韩冈为人太过刚硬,刺激得辽人放弃一切,主动南下。但韩冈之前说的一番话,倒是让赵顼放下了一点心。至少不会比郭逵差了。   接过了太原知府的差遣,韩冈又征辟了三名门人充作为掾属,黄裳也是其中之一,加上十几名幕僚门客,出镇河东的团队算是组建完成了。   与此同时,数千里之外的夏州城中,一番争论正如火如荼。   刚刚从赵顼手上得到一封密诏的徐禧强硬无比:“盐州决不可弃!”   “盐州守不住的。”种谔的声音中有着浓浓的疲惫。   “种太尉。”徐禧并不忌讳让人听出话声中的恶意,“你守不住并不意味他人守不住。而且你到底是守不住还是不想守?”   种谔面沉如水。李宪早就跑了,直接跑去守弥陀洞。也就他最倒霉,只能留下来镇守夏州,日日听徐禧的骚扰。   “五叔。”等种谔大步从主帐中走出来,守在门口的种建中就冲着种谔问道,“徐德占还是要守盐州?”   “当然。”种谔眼下并不想多谈这个问题,大步往自己的洞中去。   “徐禧怎么调动驻守延州的兵力?鄜延路的兵将,没人会听他的。”   “他要是没有在军中找到足够的助力,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发难。”   “……该不会是京营吧?”   “除了那几位还会有谁?”   “不能安排些事给他们去做?”   “拦着他们立功?”种谔摇摇头,“这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种建中跳了起来,“我要写信给韩玉昆。”   “别忘了,”种谔提醒着,“吕惠卿与徐禧有姻亲!”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一)   军情紧急,留给韩冈整顿行装的时间只有三天。   韩冈也没有耽搁,将一应准备做好,移交了公务,辞别了家人,三天后,上殿陛辞,随即启程离京。   京城之中对韩冈出任河东路经略使的反应趋向正面,眼下有足够能力和威望镇守河东的,也就那么寥寥数人,不论怎么算,韩冈都是其中之一。   “镇守河东,寻常时随便哪位侍制都能适任。不过如今的局面,除了郭逵、王韶以及章惇之外,也只有韩冈了。赵禼、熊本都还差一点。”   城西的刘楼之上,刚刚结束了一任通判、回京诣阙的赵挺之也与同伴议论着最近的时事。   “韩三去了河东,好歹夜里能睡得稳一点。”   强渊明凭栏俯视着楼下的汴水,河水潺潺,乃是从西水门而来。   就在昨天,韩冈一行数十人,便从此门出城,先沿着汴水抵达黄河,然后渡河北上太原。   “恐怕你强隐季还是睡不稳。”   熟悉的声音在房外的廊道上响起。刘楼在七十二家正店中排名倒数,也不是没有缘由,房内对话的声音,竟然能传到门外去。   赵挺之和强渊明并没有因此恼火,而是笑着起身相迎。房门向内推开,蔡京徐步跨进门来。   “元长你可终于到了。”强渊明畅快地大笑道,“迟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强隐季倒也罢了,逐日看得脸熟,正夫兄可是难得回京一趟,如何能不来?”蔡京向着赵挺之拱手一揖,“还没恭喜正夫兄喜得贵子。日后公侯万代,福泽绵长。”   “多承元长吉言。”赵挺之连忙回礼。   “元长你尽会吊人胃口。”强渊明与蔡京、赵挺之是同年,情谊甚笃,也不在意什么礼节,一把扯住蔡京,“你前面说的话到底为何意?”   “是不是哪里又出了事?”赵挺之也紧张地问道。   蔡京左右各瞥了两人一眼,也不卖关子,直言道:“王韶病卒了。”   “……王韶死了?!”赵挺之和强渊明同时惊叫。   “嗯。”蔡京点了点头,“王韶自出外后不久,便生了病。腹生疽痈,逐渐肌肤溃烂,药石难救,最后听说是洞见五脏而死。”   “洞见五脏……”赵挺之干咽了口唾沫,那该是什么样的惨状。   强渊明也是脸色泛白,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蔡京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拿了一只银杯过来,给自己倒酒,“当地的走马承受遣急脚递将消息传递上京,小弟也是在中书门下兼了差才听说的,他的遗表则还要过上一阵才能抵达京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舒一口酒气:“临战失大将,乃是不祥之兆,而失却帅臣呢?”   强渊明、赵挺之震惊之余,又满是惋惜。   论起兵事,王韶是实打实的文臣中兵法第一,连韩冈都是出自于其门下,章惇比他也少了一份老辣。眼下临战,天子能放韩冈出外,只是因为已经下旨召王韶进京。纵然此前一直传说王韶抱病,可所有人都觉得,但不至于会就这么简简单单的病死。   “蔡子正才过世不久……”强渊明苦笑着坐了下来。   赵挺之也跟着坐下来叹息道:“王子纯、蔡子正两人一去,擅长用兵的两府帅臣,如今就只剩一个章惇了。”顿了一下,他又道,“郭逵其实也不差,但他终究是武将!”   “元长。”强渊明欠身问蔡京,“你说天子会不会降诏将韩三召回来?”   “韩三都离京北上了,哪里还可能将他召回来?”蔡京笑了一声,“如果是三天前,倒还有可能另遣他人去河东。可都陛辞了,又将他召回,好像朝廷离了他就办不了事了。哪位宰辅愿意丢这个脸?”   “说得也是。”强渊明一笑,又坐直了身子,“今天一并请了元度【蔡卞】,可惜他写回执推了。元长你没从元度哪里听说什么?”   “还能什么,太学案!”蔡京猛然间拔高了声音,“太学案罪名是在推荐免去解试和礼部试的上舍生、内舍生时,挟情私取。这等于是制举舞弊,拿几人首级出来警戒后人,也不是不可能。”   强渊明摇着头:“余状元都被拘入御史台,要是因罪夺了告身,可就是开国以来的第一遭。”   “此事小弟也听说了。”赵挺之也道,“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也难怪元度要闭门谢客。”   蔡卞因为曾经求学于王安石的门下,是新学一脉的嫡系,故而才几年的时间,就在国子监中做了直讲。   自从三舍法确立,太学扩招,国子监中的学官人数日渐增多,基本上都是新学一脉。在他们的教导下,新学一脉不断壮大。现如今,国子监中的直讲、讲书、助教,一个个被牵扯进太学案中,眼下就只剩蔡卞等寥寥数人独撑大局。多数牵连进太学案中的学官,多半逃不离贬斥出外的,严重的甚至会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而接替他们位置的学官,自是不会是新学中人。   “吕参政不是有消息说很快就要宣麻了吗?怎么还让太学案的声势闹得这么大?”   “李定要自清,不可能手下留情。舒亶想立名,只会往重里拷问。其实更多的还是苏轼的缘故,要不是天子特恩开释,让御史台脸面无光,也不至于急着在太学案上挽回颜面。”蔡京哈哈一笑,“纵使李定、舒亶都偏向新法,但他们要为自己考虑,吕参政就是成了吕相公,也一样压不住阵脚。”   ……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从西北传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压抑。   环庆高遵裕、泾原苗授,两人放弃韦州,率残部撤回境内。统领秦凤、熙河两路的王中正由于独木难支,亦借道葫芦河率师回返。李宪领河东军离开银夏,在弥陀洞驻扎下来。   两个月前声势浩荡的六路齐发,在灵州城下的一场溃败之后,已经烟消云散。此时就只剩下鄜延路在竭力维护着朝廷的脸面。种谔率领的官军盘踞银夏之地,看模样,似是要与党项的铁鹞子一决生死。只是他本人竟然已经回镇银州,这份反差让人分外觉得纳闷。   河东、河北两路的气氛则是越发的凝重,辽人虽然还没有动作,但谁都知道这等于是张弓搭箭,虽是平和,但私下里暗流汹涌。如果不小心行事,很有可能就会遭到党项人的反击。   由于西北两处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继续高歌猛进,已经攻下甘州的王舜臣,他的功绩在京城中没有掀起一丝涟漪。纵使他能光复河西,但在辽人可能南下的压力下,说不定转眼就会被西夏夺占回去。   但七月上旬的天下时局,是异样的平静。   西夏没有动作,辽国同样也没有动作。战争在这段时间里,似乎已经不复存在。   一直到了七月十一,河东、河北同时来报,辽主的宫帐已经离开了鸳鸯泺,开始向南京道的方向进发。   辽主七月迁捺钵至秋山行猎,九月至燕京体察南京军政,这样的出巡路线过去是经常出现的。可放到现在,味道就变了。   这很有可能是战争的开始。但也有人认为这是耶律乙辛在虚张声势,只是想从朝廷手中敲诈出更多的岁币而已。   不过并没有人敢于明确地站出来说明耶律乙辛绝不会举兵南下。作出判断很容易,但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也不难,难就难在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压上去。   没人敢赌上一把,天子从此一夕三惊。连同东京城中也是一般。   几日后,辽国派来的使臣便在雄州叩关,声称是奉了辽国新帝以及尚父耶律乙辛之命,前来劝说南朝收兵。   并非是恭祝天子和两宫太后生辰,也并非是共贺年节,临时加派的使节,必须得到天子的许可之后,才能被允许进入内地。   在得知辽国使臣的身份之后,赵顼和每一位宰执,都有将其人拒之门外的打算。   那是个老朋友,乃是大宋君臣都很熟悉的萧禧。   不过辽国新君名为延禧,为了避讳,萧禧改以表字为名,改名萧海里。只是在东京城这边,依然习惯性地用着他的旧名。   当年萧禧硬是逼得赵顼割让了代北之地,外面甚至传言说一口气让了七百里,让赵顼生了好一阵子的闷气。如今萧禧复至,不用想就知道,必然是耶律乙辛想借助他丰富讹诈的经验。   以现如今的天下局势,不可能将辽国使臣拒之门外,表现出刻骨的敌意,但太过于纵容,也会显得畏怯,反而会让萧禧这个贪婪之辈得寸进尺。   还没等商量好该怎么应对,在一次宴席上,酒醉之后的萧禧透露了国书中的内容——当然是故意的——雄州的守将用金牌加急将辽人索要的条款传到京城。   很简单,就两条。   但每一条都让赵顼听得火冒三丈:   第一,从大辽属国西夏撤军。第二,岁币增加十万两银,十万匹绢。此外,还有个顺带的要求,将种痘法传授于大辽。   如若不从,请会猎于中原。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二)   “‘既载壶口,治滩及岐。既修太原,至于岳阳。’能在《书》【尚书】中留名的古城,到如今也没剩几座了。”   “晋地,山之西,河之东,表里山河,晋文恃之为霸,唐高倚之立国。五季天下争雄,亦只在大梁和晋阳之间。”   “毕竟太原是以龙城为名,王气蕴藉嘛……”   “龙城之名犯忌讳啊,所以我们脚下的不是千年晋阳城,而只是唐明镇。”   “晋阳一如金陵,王气多而寡淡,故而立都于此,从无长久,毁了倒也罢了。”   “多而寡淡,彦直是在说昨天席上的酒吗?”   太原城的城墙虽说是城防重地,但书生们上城眺望远山近水、论史作诗,也就几个大钱的事,能买斤酒,就足够让守城的兵丁放人上城了,天下城池多半皆是如此。   不过眼下兵兴在即,太原城内城外气氛如同绷紧的一根绳索,闲杂人等想要上城,先下狱问一个窥探城防军机的罪名。   但城头上下的官兵,都知道今天上城来的这一干措大,乃是新上任的小韩相公幕中的门客,有份参议军事。监门官都鞍前马后地小心服侍,士卒们当然不敢冒犯半点。几名书生当真在城上犯了什么差错,他们也权当什么都没看到。   不过韩冈的几名幕僚都是通礼法、明事理的正人,能上城看一下城防,差不多也如愿以偿了。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要求。只是迎着暮色下的清风,望着远处的山岭,长叹古今变迁。   “李存勖立后唐。石敬瑭立后晋。刘知远立后汉,此三人皆是在河东路节度使上起家。‘兴晋阳之甲’,自赵鞅始,叛臣踞此起兵者尤多,风水着实不好。太宗皇帝拆了晋阳旧城,也不为过当。”   “后唐庄宗、后晋高祖、后汉高祖,三人皆成帝业,岂能直呼其名。”   “五季之时,龙蛇起陆,霸业成于兵甲,英雄出于草泽。如朱温、存勖、敬瑭、知远、郭威诸人,此辈不过乘势而起,得意一时。率为蛇蛟之流,并无真龙之相,故而身即死,国遂灭。有什么不敢说的?!”   “柴家尚是国宾。”   “奈何不姓郭!”   几个年纪不甚大的幕僚争论着对五代诸帝的称呼,几个年长的则望着远处的山水,“山势崔嵬,水势奔流,可惜今天没有丹青妙手。否则一幅画,就能让龙图的心情好转起来。”   “王子纯可是龙图的故人和恩主,哪有那么容易就换了好心情上来。”   “王子纯走得实在不对时辰,偏偏是在这个正需要他的时候。”   “就指望龙图早点换了好心情,这样大家都能放心得下。”   韩冈是到了太原才收到王韶过世的消息。   尽管之前已经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但当真听说时,还是连着几日心情低沉。   一府之尊心绪不佳,太原府衙上,便仿佛有阴云密布。衙中的胥吏,摸不清新来府尊的脾气,就连说话都小声了许多。   直到昨日,韩冈在衙中后院置酒遥祭王韶,才算是勉强从坏心情中解脱出来。   他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做,至少要抽时间去代州一趟。边防重地的战备情况到底准备得如何,不亲眼看一看,根本放心不下。   “过两天龙图就要去代州体量边寨防务,一路上的行程还不知怎么安排的。”   “知道个大概就行了。过于详尽的细节,反而会有问题,泄露出去就不得了了,要是居中来个劫杀,情况就会不可收拾。”   “李宪已经在太原府中,就不知道他会不会跟龙图一起悲伤。”   李宪领军镇守在弥陀洞,前面有种谔顶着,其实河东军完全可以回返本镇。但为了保证河东、鄜延两路的联系,还是需要在弥陀洞和葭芦川放上一支兵马。而且弥陀洞、葭芦川的位置处于两路之间,不论那一路出了事,都方便援救,所以河东军就没有退回来。但韩冈到任之后,便发文让李宪先把手上的事情放一放,回太原来共议军事。   李宪已经在太原府衙门之中,韩冈坐了主位,李宪为客,而黄裳被韩冈唤来做个陪客。   诸多门客之中,黄裳算是年纪排在前列的一位,比起韩冈都要大不少,学问亦是精深,在韩冈的十几名门客中,很是得人尊重。   黄裳连年落榜,从二十不到,考到了如今的三十五六,对自己的学问几乎都要丧失了信心,所以才会受了韩冈的邀请,入了他的幕府。想走一下韩冈先立功得官,再去考进士的旧路。   “观察可知辽国已经派了使臣出来,说是要调解大宋和西夏的纷争?”一番寒暄之后,韩冈看门见山地挑起话头。   “辽国使臣?怎么个调解法?”李宪不信积年老贼能金盆洗手,“大辽尚父给出了什么章程?”   “一条是撤军,另一条是增加二十万银绢的岁币。”   李宪仰头哈哈一笑,眼中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好如意的算盘。”   “因为他有二十万铁骑,而且也是漫天要价,让我们落地还钱。”韩冈自问换做自己处在的耶律乙辛的位置上,多半也会这么做,“能实现一半,对耶律乙辛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李宪点点头,韩冈说的没错,“不论应允了哪一条,都能让耶律乙辛坐稳他的位置。”   “可惜这两条,不论哪一条天子都不可能答应。倒是第三条可以给大辽尚父一个面子。”   “还有第三条?!”李宪惊讶地问道。   “耶律乙辛想要种痘法,这倒是小事,给他也无妨……反正想偷学也不难,还不如大方点。”韩冈哈哈笑道,“承蒙大辽尚父看得起我那点江湖小术,韩冈受宠若惊啊。”   陪客的黄裳摇着扇子笑道:“当是体会到龙图的发明一向管用的缘故。”   韩冈和李宪纵声大笑,辽国天子都从飞船掉下来了,韩冈的发明有多有用,耶律乙辛自然是深有体会。   一番谈笑,外面的云板已经敲起了初更的点。韩冈听到钟点,就吩咐下人去准备酒饭。   李宪却起身,“时辰已晚,不敢再叨扰经略。今日先行返家,明日复来衙中听候经略吩咐。”   李宪既然这么说,韩冈便没有出言挽留:“观察领军在外多日,家中定然想念。既如此,就不耽搁观察了。”   李宪虽然是宦官,也是有家室的,有妻有子。其妻姓王,之前还得了诰命。其子出身寒微,也是有荫补在身。现在就住在太原城中,离州衙并不远。   内侍的官阶,升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就到顶了,再往上就要转为武职。转为武职后的宦官,都会出宫置办家业,自然少不了要娶个浑家,来管理家中大小事务。也有的大貂珰,出于某种补偿心理,甚至一个妾接一个妾地买回家。   据韩冈所知,王中正家里的姬妾就有七八人,据说只有一个浑家的李宪,算是洁身自好的那一类。   李宪谢过了韩冈的关心,然后起身告辞出门,回家探视。   待到李宪走后,黄裳拧起眉头:“此阉竖好生无礼!”   韩冈对此付之一笑:“走马承受总不方便与监察的目标坐在一起谈笑,我留饭也只是尽人情而已,原也不指望他能留下来吃。他失礼不失礼无所谓,只要我这边不失礼就行了。”   宦官出外,身上少不了有监察当地官员的差事。在外的兼职走马和一路帅臣走得太近,天子肯定是不愿意看到的。李宪刻意保持距离,其实也不足为奇。   李宪谢绝了酒宴,告辞离开,韩冈也算是松了口气。他可没多少空闲吃喝玩乐,在酒宴上耽搁的时间,可是都要用减少睡眠来补回。随便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便又埋首于公案文牍之中。   河东如今北面有辽人虎视眈眈,西面还有没有结束的伐夏之役,东面又有在必要时援助河北的义务,军务上千头万绪是不消说的。同时在政务上,由于太原府是河东的核心,辖下九县二监,其繁忙也是必然。   在五代时,太原——或者叫晋阳——曾经是与汴梁平起平坐的天下重镇。五朝中有三朝出自太原,而大宋立国后,对十国的统一战争,抵抗到最后的北汉,也是盘踞在太原。   当宋太宗终于灭亡北汉之后,对北汉都城的处理,就是干脆了当地毁弃了千百年来不断翻修的晋阳城。纵火将周围四十里,城门二十四座,以汾水为内河,城外套城,城中有城,为旧唐北都的雄城烧毁,又掘汾河放水彻底毁去根基,并在行政编制上把太原府降格为并州,撤销太原县,将榆次县改为州治,之后又移至唐明监。   同时赵光义还把平定县、乐平县分割出去,设立平定军,将太原东部的井陉这条战略通道隔离出来。失去了东部险隘娘子关,若再有人想凭借太原作乱,必须先收服平级的平定军。否则河北军可以轻易通过井陉天险,直接杀奔过来。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三)   太原新城中的主要街巷,极少有横平竖直、贯通四方的十字大街,就是州衙所在,也一样是断头的丁字路。这样的城市格局,打巷战不错,但防守城壁时,却是给守军的往来调度平添了许多麻烦。   另外韩冈估计赵光义还有另外一重算计,规划失序的城池,对于城市的发展也是一个巨大的阻碍。也许太宗皇帝认为这样建起的城市,已经不可能再发展到旧日的规模。   赵光义的行为,如果让韩冈来评价,评语只有极其愚蠢四个字——绝对是个极其愚蠢的做法!   当晋地回归中国,太原便是开封的北方门户。废弃有山河之固、城壕之险的旧日坚城,迁到汾河东北重建新城,一旦北敌南侵,想要攻下来可就容易了许多。   韩冈就算再不了解历史,几十年后,天下半壁沦丧他还是记得的。从河东、陕西和中原的地理战略来看,太原若不失守,陕西可以高枕无忧。河东、陕西皆在,金人即便占据了河北,最多也只能南下劫掠一番,不可能顺利地占领中原。   不过话说回来,摊上几个昏君,有多少天险也是无用。对于家国存亡,太原城建在哪里并不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   日后如果不是那位擅长书画的道君皇帝登基,大宋的江山想败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但这些事放在现在来考虑还是太早了一点。   韩冈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让厅中的门客和胥吏茫然不知是何意。   韩冈摇摇头,翻看着桌案上垒得老高的公文。全都是从治下各县、监送来的,政务、军事、刑名、财计,亟待他这位知府来处置的大小事务林林总总百余件,这还仅仅是一天的分量——尽管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夏税入库对账以及处在战争中的缘故,但就是太平时日,至少也有一半的数量。   看到这堆满桌面的公文,就能看得出太宗皇帝当初的决定有多愚蠢。   即便赵光义对屡屡成为叛臣据点的太原深恶痛绝,可地理位置上的优越性,让太原的发展不因人心而转移。   从开国时被摧残得只剩数万丁口的破落之地,经过了百多年的发展,今日的太原已经是一个拥有十五万户,人口总数大约在七八十万上下的大州府。   几近百万人口的州府,除东京城外的其余四京,也不过如此。所以就在去年,天子赵顼不得不下诏,将并州升格为次府,复名太原府。而韩冈,算是大宋开国以来的第三任太原知府——第一任是潘美,杨家将中潘仁美的原型,他之后就毁太原改并州了;第二任是韩冈的前任孙永,第三任便是韩冈。   韩冈对此倒没多少感到荣幸的心情,就像刚刚度过假期的学生,对现在的繁忙甚至有几分不习惯,怀念起在群牧司的轻松日子来。   也是自家幕僚和门客不能提供太多帮助的问题。韩冈一边飞快地批阅着公文,一边苦笑着。自家一向是实事做得多,下面的人立功得官的机会便也多,其得到一份告身的几率甚至比得上宰执官门下的幕宾。有点能力的在自己一任过后,全都得了推荐,最差的也能做个学官,领取朝廷俸禄。剩下来的就逊色许多,办事都谈不上牢靠。   还有一批新人,全都是气学弟子,一时间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先安排他们看一看城防、仓库,然后让他们在衙门里体验一下生活,得慢慢培养起来。而且得时刻帮他们盯着,以防被胥吏所欺,否则自家也要被牵累。   也是关学底蕴太过浅薄,横渠先生的大名名传天下士林也不过数载,之前仅仅是在关中享有盛誉而已。而关中士人黄榜留名的寥寥无几,为了能让他们有晋身机会,韩冈也只能将身边的位置给他们腾出来。等再过些年,传习气学的士人不再以关中人氏为主,那时候,韩冈也就能省心了。   不过事有两面,自己培养出来的幕僚,总能更让人放心一点,等他们上手之后也很容易配合起来。   又是忙到三更天,韩冈终于将所有的公文都批阅完毕。揉着酸涩发胀的双眼,韩冈听着外面更鼓声,上床睡觉。枕在藤编的枕头上,韩冈还在回想着今天批阅的那些公文,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直到四更的更鼓响,韩冈猛然一惊,最多也只有两个时辰能睡了。再这样下去,就得学司马光了,弄根圆木做枕头,什么时候睡滑下来,惊醒了,那就继续去做事。   叹了一口气,韩冈强行清空脑中的念头,数着羊让自己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过了五更,韩冈就在鸡鸣声中醒了过来。尽管只睡了两个时辰多一点,但冲了冷水澡后,又是精神奕奕,这就是年轻的好处。只是当韩冈走进公厅,无奈地发现,在他的桌案上,各方公文又垒起了城墙。   今天并不是开公堂的日子。在桌后坐下来,韩冈有点发呆瞅着堆起来的文书。等到用一两个月熟悉了太原府内外,就能知道许多事该往哪里推了,至少现在,他还需要通过这些公文来了解太原府,还不能交给下面的官员。   过了卯正,李宪前来报道,韩冈得以趁机从公文地狱中抽身出来。两人寒暄了一番,又待韩冈问候了李宪的家人,终于说起了正事。   “弥陀洞及葭芦川四寨,现有河东兵马四万,粮草转运殊为不易,而且在如今的局势下也没有必要。是否方便先调三万回来?在弥陀洞留下六千骑兵,四千步卒,已经足以在必要时援助夏州,并守住弥陀洞!”   韩冈与李宪有商有量,这是他给面子,李宪自不敢拿大,点头道:“只要龙图下令,末将便依令而行。”   李宪如此识趣,韩冈脸上的微笑又多了一分:“其实都知身上的差遣是经制河东兵马,并不一定要留在弥陀洞。如今辽人在大同蠢蠢欲动,若是都知能坐镇代州,韩冈也就放心北方了。”   韩冈并不认为北方能打起来,但将李宪丢到代州,自家便可趁机插手黄河西面的军务。否则隔了李宪一层,总归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龙图有命,李宪岂敢不从。”李宪早就想从西北战场脱身了,韩冈等于是给了他一把下台的梯子,哪里会不愿意,只是有些事他需要交代一下,“不过,鄜延路体量军事兼计议边事的徐禧徐直阁,他前日曾致信末将,想要调用一万兵马……”   “做什么用?”韩冈心中警惕起来,眼神一下变得凌厉。   “龙图没听说吗,”李宪总觉得种谔应该向韩冈通气才是,至少有韩冈在,说不定还能压制住徐禧的盲动,“徐直阁想要守住盐州,将整个银夏之地全都占据下来。”   韩冈的心猛地一跳,右掌一下攥紧了扶手。   得速遣人去种谔那里询问明白!韩冈有几分恼火地想着。如果徐禧真的犯蠢,怎么也得设法阻止。   韩冈心中忧急,但他说出口的话,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意徐禧竟然如此贪功。”   李宪审视的目光扫着韩冈,却见韩冈神色依然如常,喜怒不形于色,倒还真是一点破绽不露。“许是看着瀚海难渡,所以有恃无恐。仅仅是两路兵败,其他几路都是顺利地撤了回来,相对而言,西夏的损失要大得多,这样的情况下,只要继续消耗下去,西夏必定支撑不住。”   韩冈心情更坏一分。自己倒是多次说过瀚海难渡,对宋夏两国都是一样,只要占据银夏,就能逐渐困死西夏。说不定这番话倒是不幸成为了徐禧佐证。要是徐禧拿着这番话来为自己的行动做依据,那还真是让人心头不痛快到极点。   而且徐禧跟吕惠卿的关系又亲近,通过吕惠卿,得到天子的认同,应当不是难事。   如今王珪因为灵州兵败,圣眷大衰,吕惠卿则是正得意的时候,也许再过一阵就能宣麻拜相。有他的支持,徐禧若当真要力保盐州,多半当真能给他如愿以偿。   “不知以都知看来,徐德占能有几分成算?”韩冈问道,他想知道李宪的想法。   “这就是跟当初攻打灵州的情况一样,不是赢不了,而是不值得去冒那个风险。”李宪坦诚地说道,“现在大宋也冒不起风险了。”   李宪和韩冈的观点可以说很相似。经过灵州之败后,绝大多数人都认同了郭逵和韩冈的预见,徐禧那是例外。如果不是李宪说谎的话,那就是徐禧想立功想疯了。   不过在灵州兵败、万马齐喑的情况下,如果当真给他守住了盐州,将西贼挡在瀚海中,一举成名是不消说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要冒的风险,绝不比之前攻打灵州小多少。   虽然不在职权范围之内,但韩冈既然听说了,便是责无旁贷,肯定是要阻止。不过……韩冈十分隐晦地瞥了李宪一眼,关键先要确定徐禧是不是当真犯蠢了。自家不是御史,可以风闻奏事,听着风就是雨,那就要让人笑话自己太不稳重了。   其实韩冈有几分疑惑,按理说种谔那个脾气,就是徐禧手上有密诏,他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过也说不准,种谔毕竟是武将,要跟名声不小的徐禧相争,恐怕心里还是有些虚。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四)   韩冈分心,还是不免让李宪窥探出来几分。   “经略!经略!有急报!”   一名身着青袍的小官神色慌乱地跑到了厅外,打断了韩冈和李宪的对话。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急事,韩冈认得他的那张脸,是衙中的勾当公事。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韩冈一声呵斥,心道孙永是怎么用人的,毛毛躁躁、大惊小怪的性子如何能在衙中公厅里做事?   见自家下属老实站好,收敛了惊慌。他这才将人招进来问道:“到底出了何事?让你如此惊慌。”   勾当公事却迟疑起来,一对眼珠朝李宪的方向瞄了一下。   韩冈是河东路兵马都总管和河东路经略安抚使,而李宪则是经制河东兵马,从职分上,两人的管辖范围相互重叠,而且集中在能起到关键作用的军队上。正常情况下,两人连照面都会尽量避免——当初孙永在的时候,跟李宪都没见过两面,上书反对阉人领军的也有他一个——只是眼下的形势逼得两人必须坐在一起。   但要说韩冈会喜欢一个分自己权柄的阉人说话谈天,六月飞霜的可能性还大一点。   要是李宪是有出身的文臣,那他跟韩冈还有些说道,可一个没下面的宦官,纵然一时权势熏天,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天子所疏远。远远比不上韩冈这样的有功名、有师友的新任经略。   李宪惯会察言观色,见到韩冈下属的作态,知道自己在这时十二分的碍眼。立刻手压着袍服,欠身便要起身告辞。   韩冈伸出右手朝着李宪向下虚虚压了一下,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转头对勾当公事道:“李都知奉旨经制河东兵马,若为军机,但说无妨。”   “经略,都知。”勾当公事抱拳道:“代州急报,辽人于雁门寨新铺犯界,杀伤我军民十余人,恳请经略速做处断!”   “问本帅如何处断?”韩冈眼眉剔起,眼中似乎有怒意在燃烧:“他刘舜卿是怎么处理的,辽人难道就在新铺处等待本帅的处断?!”   第一任代州知州是杨业,杨家将中的杨老令公,与第一任太原知府相映成趣。而现任的代州知州是刘舜卿。   勾当公事心惊胆战,但韩冈的问题他也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了半天,除了嗯和啊之外,没有别的话。   “刘舜卿他没有在公文中说他怎么应对的?”韩冈的眼神越来越危险。   “刘希元乃是当世名将,纵然只是小股人马,也不至于让他忙得忘了该如何去处置。”   韩冈哼了一声:“希望如此。”   李宪说的不错,刘舜卿的确是“名将”——名气很大的将领。跟他同名的那一位窦姓名将差不多。   窦舜卿是捕盗三百海贼,然后在南方平定蛮夷立功,也就是破了一个山寨,又将一个杀了十三位羁縻州州将、并吞其土地人口的叛贼招降——那个叛贼降伏后既没有受到朝廷的惩处,也没有吐出他夺走的人口土地。   而刘舜卿则是招降八百泸州蛮,然后坐镇边地。至于能拿得上台面的战绩,韩冈倒是没有听说。他既然领了河东经略之职,之前在京城时就着意打听过河东路排在前几位的将领们各自的事迹。已经升入横班,成为军中高层的刘舜卿,算是战功最少的一个——只可惜架不住他得圣眷。   刘舜卿曾经在秦凤路任职,不过韩冈与其没有打过交道,任职的时间正好岔开了。韩冈对他了解很是泛泛。   韩冈转脸过来,问李宪道:“都知在河东已近一载,不知刘希元为将如何,治政如何?”   前面韩冈已经表现出了对刘舜卿隐约的反感,但李宪不觉得自己有落井下石的必要,“刘希元长于练兵。当年曾经在京东用一年的时间,汰弱留强,最后留下的一支千人队,在天子面前表演阵列队形。”   韩冈对此根本不屑一顾,能拉到天子面前演武的,也就千八百人,从京东两路军中挑选精锐,然后用一年时间加以操练。练出一支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队形操练的精兵来。   李宪心中暗叹了口气,看起来韩冈对刘舜卿颇有几分微词。李宪又观察了一阵,最后道:“龙图成竹在胸,想必已经有所应对了。”   韩冈反问道:“知道为什么过去辽人南下乐此不疲吗?”   “为何?”   “用买卖的手法来比喻。南下打草谷那是赚钱,只要让两虏的劫掠生意变成亏本买卖,他们就不会再继续做了。所以澶渊之盟后,辽人只有讹诈,不再强抢,因为他们知道,抢来的不如赚来的。”韩冈一声长叹:“党项人年年劫掠,那是因为成本太低,抢到一点都是净赚。”   ……   折可适坐在夏州城的城门里,嘬着种师中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上好狗肉,与种师中两人一起喝着掺了七八成水的淡酒。   外面炽烈的太阳依然散发着热毒,而城门门洞中,却有着难得阴凉。卸了甲,连衣袍都扯了半边下来,将右侧的肩膊和胸口都暴露在门洞里凉爽的清风中。   从嘴里拔出一根骨头,折可适看了看,甩手就扔到了地上。转头又从锅里捞出一块带肉连骨的狗肉,塞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想不到这件事太尉当真不管了……”   “不敢管啊。”种师中守了多少天的城门,终于有个人能伴着闲聊天了,折可适与他坐在一起,就感觉身边如同打开了一个话匣子:“徐禧身后有人,他家的亲家可是正当红,指不定现在就能宣麻拜相了。”   折可适可不会在口才方面示弱:“徐禧那厮心狠手辣,其寡母与一莫姓秀才私通,徐禧和其弟便设计将莫秀才灌醉了淹死在长江中。前些日子这些事被蔡承禧揭了出来,但江南东路上报查无实据,就不了了之了。要是真跟他硬顶,他动不了五叔那尊大佛,俺们这等小鱼小虾可是会被拿出来杀鸡儆猴的?没人想做焦用吧?”   “等他做了参知政事再说吧,想学韩老相公的本事,至少也得一个经略使。就一个体量军事、边事,吓得倒谁?”   种师中说得肆无忌惮,折可适也没有半点畏惧,听得摇头晃脑,嚼得有滋有味。   种师中还想再多说两句,孰料身后一身冷到了冰点的呵斥:“二十三!”   声音入耳,种师中就立刻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站好。   下一刻,板着脸的种建中走了进来。   他狠狠地瞪了折可适一眼。有关徐禧的这个传言,折家人可以肆无忌惮地乱说,种家人就不行。   别看种谔是三衙管军,军中最高位的十几人之一,而折克行仅是个知府州,本官也只是宫苑诸使中的礼宾使,但折家近似于诸侯,蓄私兵,养死士,拥有一府之地;而种家不过是个普通的官宦人家,四叔种詠为人所害,瘐死狱中,最后连仇都报不了,换做折家看看?有哪个敢这么对付折家人?   种建中这些日子心情正糟,自家堂兄弟在灵州之败中折损了好几个,全都是他这一代的叔伯兄弟中能上阵领军的英才。本来是想趁机占个便宜,挣个前程回来,孰料前程没挣回来,人也同样没回来。   现如今,种家同班辈还能在军中拼一拼的,也就自家两兄弟,和排行第十七的种朴了。将门种氏的门庭,还不知能维持多久。   种建中大步走到种师中的身边,用力一拍肩膊,“二哥、八哥和十一哥都没有回来,过些日子人到齐了,就要做一场罗天大蘸,连五叔现在都在吃素,你倒好,在这里狗肉吃得痛快。”   折可适大马金刀跨坐在小小的交椅上,听着就不顺耳:“种十九。不是俺跟你过不去。这一战难道我折家就没死人?光是运送粮草的事务,折损了多少折家子弟?没见俺摆个晚娘脸吧?”   种建中脸色更难看了,怒瞪回去,“兄弟死、不尽哀,可为人哉?”   “算了,这事争不出个是非对错来,俺读书不多,也没拜在横渠门下。”折可适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俺这就要回弥陀洞,前面已经跟太尉辞行过了,也不方便再耽搁时间。等李经制从太原回来,俺还没回去应卯。他能给俺爹面子,俺家老爹可不会给俺面子,半个月就只能趴着睡,那滋味可不好受!”   种建中神色缓和了些,“赠与令尊和令叔伯的礼物皆在包裹中。一点土产以表心意,还望不要嫌礼轻。一会儿还有事要忙,恕建中不能远送。”   亲兵牵来坐骑,折可适一跃上马,居高临下地俯视:“你们的确忙。三万人送去当鱼饵,种太尉等着收鱼线呢!能不忙吗?”   种建中倏然变色,转又冷笑起来:“徐禧身后有政事堂中人撑腰,谁能挡得住他?再说,令尊之前可是从头看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   “不管俺折家的事,府州上下都会做个瞎子、聋子,有什么好说的。但新来的经略可不是瞎子、聋子。十九哥啊,你说他会不会看在你们种家和他的情分上装聋作哑?!”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五)   让自己兄弟去送折可适,从城门口转回来的种建中的脸色,让每一位迎面过来的巡城甲骑都心惊胆战地闪到路边,给他让出道来。   等种建中目不斜视地打马而过,又是一个个扭头回望,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在鄜延军占据夏州城中,究竟是谁惹到了这位衙内?   种建中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折可适临别时的几句话,让他心头充溢着莫名而来的怒意。   并不是种建中想要这么做,对于坐视徐禧的愚行,他一直是持反对意见的。但种谔的决定不容动摇,而且鄜延军中属于种家一系的将校,基本上都对徐禧,以及跟着徐禧一起闹腾的京营禁军厌烦透顶。   ——他们要找死,就让他们去好了。   抱有这样的想法,才是夏州城中将领们的主流。   如果说之前折可适钓鱼论是事实的话,也是徐禧等人自愿跳下水,而不是种谔将他们穿到鱼钩上的。   而且说钓鱼也过分了点,没人能将手握密诏、身后又有执政支持的徐禧当成鱼饵。只不过是冷眼看着他带着一众想立功的京营禁军去寻死,不加理会罢了。自家的叔父也只是想从其中求取好处。   徐禧已经说服两府。宰相王珪称病。吕惠卿即将拜相。   一条条传言从京城传来,使得徐禧一时间拥有了独断之权。种建中更明白,这些传闻,也是让他叔父下定决心,推了最后一把。   种谔打算坐视徐禧自取败亡,他不打算与徐禧一起送死,但他绝不会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当西贼出手的时候,也是他们将弱点暴露出来的时候。   如果一切能按照种谔的计划,这一次的伐夏之役,依然有着翻盘的机会,甚至更进一步攻下兴灵也不是不可能。   但种建中没有半点信心。他可不敢确定,自家叔父反败为胜的计划肯定能够实现。   之前叔父料错了天子,原本能打西夏一个出其不意,让其国中部族分崩离析的大好良机,却给莫名其妙的理由废掉了。   嵬名氏和梁氏以及几大部族,由此利用侥幸得来的一线生机,整合内部,凝聚人心,同时加快坚壁清野的速度。灵州之败岂止是因为失察之故?若是当时不收兵,径直攻向灵州,不用打就有人献城了,就连粮草也能就地征收。   当时五叔没想到皇帝会不顾军心强令收兵,现在万一再一次判断错误,种子正的名声,可是已经损失不起了。   而且当消息传到韩冈那里,以他的经验和眼力,不可能看不住自家叔父的私心,到时候,能有几成把握让韩冈不站出来说话?   韩冈立身之正,在军中是有名的。无论是之前反对速攻兴灵,还是之后反对逼迫自家叔父撤军,都证明他从不看人情面,只会就事论事。   在州衙门前下马后的种建中,脚步又沉重了许多。同为张载弟子,交情又颇深,他实在不愿看到种家与韩冈反目。   回到衙后的偏厅中,种朴正埋首在地图上,拿着根新近流传开来的炭笔点点划划。   种建中进门后,向他打了个招呼:“十七哥。”   种朴从地图上抬起头,回望了一眼,“送了折七回来了?”   “嗯。”种建中意兴阑珊,没什么心情说话,在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   见到种建中的模样,种朴丢下地图和纸笔,走过来:“是不是折七说了什么?”   “嗯,说五叔这一回是钓鱼呢。”   “挺会打比方的嘛……”种朴笑了一声,在种建中身边坐下,“这不是折克行会说的话。”   “我知道这不是折七替他老子传话。”种建中沉着脸,叹息道,“但既然他都能看得出来,当也瞒不过其他明眼人。”   种朴盯住种建中看了好一阵,最后一声叹,“我说十九你啊,书读得多,那是好事。可心思也跟着多了,这就不是好事了。想得太多,就容易瞻前顾后,多谋无断。”他敲了敲座椅扶手,“既然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就该尽力将事情做漂亮了,而不是在这里叹气啊!”   “曲珍和高永能哪一个都不会甘心跟着徐禧一条路走到黑……”   进驻盐州的官军,大部分是京营——几名来自开封的将领一直都想立功,但始终没有机会,所以这一次闹腾得最凶便是他们——但还有一小部分是西军,以补充缺口。徐禧点人时,刻意排除了种家的势力,大概是不想让种家一系的将领立功。但曲端和高永能两人又不是傻子,徐禧认为这是对他们的奖赏,可在曲端高永能那边,恐怕都想哭的心都有了。   种建中问种朴:“五叔的计划当真能成吗?”   种朴的眼瞳中只有坚毅:“事情能不能办成,是做出来的,不是计算出来的。与其在这里想东想西,还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将事情做好。”   种建中出去了。   种朴又回到摆放地图的桌边。桌上的这份地图,有西夏、有横山、有辽人的西京道,连河东一部分都包括在内。   辽人的动向事关天下大局,摆开的架势似乎是准备从河北开刀,但实际上,往西边来也不是不可能。对于辽人,不能不将他们的威胁考虑进来。   但种谔,他知道种建中有个名字没说出来——韩冈。   韩冈出任河东路经略使,这个任命意味着什么,只消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看看能在危急之时出守边疆的都是什么人?   范仲淹、韩琦、庞籍……挂着宰执的名头,出典要郡的例子不胜枚举。能在战时被派来镇守河东的臣子,加一个参知政事、或是枢密副使衔都在情理之中,郭逵正是如此。韩冈能在此时出镇河东,即便他受限于年资进不了两府,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算是宰执一级的人物了。   种朴最担心的就是韩冈。   之前灵州之败已经证明了韩冈有着不下于郭逵的战略眼光。眼下自家父亲想要成事,就不能让人惊扰了徐禧的美梦。   但韩冈一旦得知此事,就绝对会这么做。种朴相信以韩冈的为人和品性,不会坐视数万甲士为敌所乘。   自家父亲对徐禧的态度是坐视,不论徐禧有什么动作,只要他还没有出事,就必须让他一切照常。可要是韩冈插足进来,情况就难说了。若是不能顺利地归罪徐禧,种家可就危险了。   ……   “甘凉一时间是夺不回来了。”   当宋人以重兵进驻凉州的消息传来,兴庆府中,重又陷入了阴云之中。就是因为灵州之役而信心十足的仁多保忠也不由一阵哀叹。   从眼下传来的消息中看,秦凤、熙河两路的宋军已经将重心放在了甘凉之地上。   王中正甚至还派兵在葫芦河河口修寨。一旦葫芦河河口成为宋军的控制区,黄河岸边的应理城【今宁夏中卫】也将保不住多久。当应理城成为宋军的据点,通向甘凉的道路便就全给宋军封死了,应理上游的黄河河段,再也不属于大夏。   王中正的用心不难理解。弦高犒师的故事,梁乙埋也曾听说过。因为弦高的缘故,秦军偷袭郑国不成,不得不撤军,为了回国后有个交代,同时也是因为贼不空手,就将路上的滑国给灭了。   王中正眼下转向河西的甘凉一线,便是为了能有个交代。而他这么做的结果,就是彻底地断绝了西夏短时间内收复甘凉的可能,除非能下定决定放弃银夏。   但这个决心是没有人敢下的。   甘凉虽然重要,但毕竟不是大白高国的命脉所在。丢了甘凉还好说,但失了银夏,粮赋财税都要减半。同时只剩兴灵一地,那样的大白高国只有灭亡一途。就算侥幸赢了灵州之役,大夏也只剩苟延残喘的气力。   银夏之地,能生财济国用的唯有盐州,青白池盐是不逊于宋国解盐的上等精盐,价格又便宜,最多时,青白池盐占到了陕西食盐用量的三成之多。多少年来,横山深处的小道上,来来往往的尽是私盐贩子。   但盐只能生财,粮食才是一切。而银夏之地的粮食主产地只在无定河两岸,更确切点就是银州至夏州的那一段。   如果宋人毁掉了盐州、石州,不过是一时没钱,盐田还是在那里,终归能恢复。但若是宋人夺了银州、夏州,少了银夏的存粮供给,又没了横山蕃部的支援,以兴灵为起点的粮草转运,甚至无法支持国中大军抵达横山脚下。   必须要赢!   就算使尽手段,也要使动辽国正式动起刀兵。不论如何都得想方设法,将盘踞在银州、夏州的宋人给赶出来。   梁乙埋下定了决心。   七月末的兴庆府已经渐渐由酷暑转为秋凉,迎面而来的风中也少了几分夏天时的燥热。   梁乙埋忽然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拾起了一片半黄半绿、形似手掌的落叶。   “相公?”亲兵队正疑惑地问着。   梁乙埋小心地将叶子收进袖中,抬头注视着宫中依然浓绿的一株株梧桐树,意有所指:“秋天到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六)   秋风起了。   两峰夹持,峰下谷中溪水潺潺。一支马队,在水畔迤逦而行。马颈下一串串铃声清脆,随着忽起忽落的马蹄,在峰谷间回响。铃声中,迎面而来的山风清凉,带着些许秋意。   过了忻州【今忻县】的忻口寨,五台山的峰峦叠嶂就出现在韩冈一行人的眼前。   时近八月,天上的日头也没有了半个月前的那般炽烈。骑在马上走了一程,身上竟然仍是清凉无汗。   远山近水,映在人们眼中的,依然是一片片或浓或淡的绿色,但队伍中每一个都能切实感受到将临的秋意。   “秋天到了。”   任何一名驻守北方边州的官员,都不会太喜欢秋天。一年之中,春夏两季的悠闲之后,便是秋冬两季的紧张和忙碌。   粮秣军资要完成预定的储备,驻军要前出至边境的军寨,烽火台的缺额要填上,兵器甲胄要检查、修理和补充……等等等等。这就是所谓的防秋,北方边界诸州都要在这半年里支起耳朵、瞪大眼睛,握紧手中的刀枪,时刻准备着与寇边的贼虏拼死一战。   即便澶渊之盟订立之后,辽人对边境连骚扰都很少;当今天子登基以来,西夏更是如江河日下,根本无力侵边。但每到秋冬,还是无人敢于疏忽大意。就算有人疏忽大意,天子和两府每年到了七月必然下发的诏令,也会提醒他们不要糊涂。   今年的防秋,应当是近年来最紧张和危险一次。战火虽说是在西夏境内燃烧,但静极思动的辽人却有让河北、河东、陕西乃至京城,都一并陷入恐慌的能力。   一旦宋辽两国当真进入战争状态,同时进行两场全面战争的大宋,接下来的半年可就会很难过了。   所以韩冈知道,如果辽人仅只于骚扰的话,朝廷绝对不会同意为此大动干戈,甚至对于其掠边的暴行视而不见都有可能。   当然,如果韩冈当真如朝廷之意对此事姑息,他一样好过不了。朝中多少人正愁没有他的把柄,能有这么好的机会捅上他一刀,绝不会有二话。   韩冈正是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况,才会提前前往代州。   辽人犯界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偏偏卡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就已经准备好代州一行的韩冈,不得不提前了几天动身。他将手上的事务丢给了通判,大张旗鼓地往代州去。   一般来说,亲民官是不能随意离开所领州县,知州、知县都得老老实实地蹲着,不能往外地乱跑。不过这一次韩冈任职太原府,身上背着经略使职衔,加上又是战时,所以一些约束守臣的规矩和法度,根本就没有实行的可能。   黄裳很是紧张。韩冈前往代州巡视,并不是坐在代州城中,任凭将领们胡说八道,而是要往最前线的寨堡去。若有个万一……黄裳用力甩了甩头,这种事可不能乱想。   韩冈对此倒没有太多的想法。他只是想看看北方的守备情况,顺便对辽人有来有往而已。   ——现下坐镇云州【大同】的听说是北院枢密副使萧十三,耶律乙辛的心腹亲信。他想必是愿意给新上任的河东经略一个下马威的。   韩冈没有将自家的想法向下属们和盘托出的打算,这是他个人的想法而已,表面上仅仅是激励士气,同时顺便查个账。   现在就看刘舜卿是怎么做的了。他到底是怎么处置犯下一桩桩罪行的辽人?是妥协退让,还是打定主意要报复回去?这将决定韩冈对他的态度。   过了界碑,就是代州的地界。   韩冈的行程早就先期传至代州城。迎接经略使一行的人马,已经在路边等候多时。   刘舜卿不可能在边界等候韩冈的到来,他必须在城中坐镇。但他派出了州中的节度判官,可以算是展示善意了。   迎接的流程几乎就是定式,韩冈本人都懒得多说废话。也就靠了知情识趣的节度判官竭力奉承,才让场面不至于冷下来。   在忻州之北,结束了一系列可以算得上是繁琐的仪式,韩冈的一队人全都是重新上马。   行不了多久,迎面忽而尘头大起。韩冈身边的护卫顿时就紧张起来,但派在前面的探马提前一步回来。   看着几名探马,韩冈笑着大声道,“不用担心,是自己人。”   出现在韩冈一行队列前方的骑兵,大约三四百骑,多半是一个指挥。每五骑一横列,沿着官道一列列缓步行进,直至在韩冈马前站定。   停下来的骑手们,他们的战马也跟着停下来,安安静静,连队形都没有乱,一匹匹老老实实站得很是稳当。   整齐的队列,出色的控马,甚至将韩冈带在身边的府中精锐都比下去了。无论从军容军貌,还是从他们展现出来的军事水准上来看,都可以算得上是精锐了。   “练兵倒是不差。”   韩冈暗自点头。刘舜卿并无多少能够夸耀的军功,却偏偏能在天子面前受到看重,依之立足的能力还是有的,算得上是真材实料。   想想赵顼,军中将领升迁都要到他的面前走一遭,刘舜卿尚能在其中脱颖而出,可见其人的能力的确有那么几分。   不过擅长练兵的将领,并不代表善于领军上阵。队形整齐的队伍,不代表他们克敌制胜。   京营的上四军,步操阵列漂亮得够资格站到后世的长安大街上。随驾出宫时,一队队骑兵步卒在御街上的行军队形,能羞得西军将领一个个都掩面而走。可一旦说起上阵打仗,西军可以用鼻孔看人。   如果赵括、马谡之辈,只让他们做个幕僚,说不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惜的是,明明有才能的两人没被放对地方,害人害己,空留了千古笑名。   韩冈一时间变得很想见一见以胜擅练兵,声名鹊起的代州之守。   而刘舜卿当真就到了,带着幕僚和自家子侄,跟着他的四百骑兵一起,仅仅是前后脚而已。   刘舜卿五十上下,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其外在的气质,比起韩冈见过的种家兄弟、姚家兄弟,都有很大的差距,更不用说远在三种二姚之上的郭逵。   韩冈没有跟刘舜卿多寒暄。直接就问到了他最关心的议题,“辽人不断寇边,不知团练如何应对此事?”   听到韩冈的问题,刘舜卿的幕僚、子侄们都紧张起来,生怕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这一位,让他看得不顺眼。   刘舜卿脸上的神色一如往常,“下官曾移牒辽人,要他们将劫掠过去的人口归还。同时要他们交出凶手。不过辽人那里没有动静。故而下官也就扣下了两名辽国商人和他们的货,让他们拿凶手来换。”   这算是对等报复吗?   韩冈很是意外刘舜卿竟然保持着强硬。“这什么时候的事?”他问道。   刘舜卿迟疑了一下,道:“……就在昨日。”   说完他忐忑不安地望着韩冈,他的幕僚、子侄也都在关注着韩冈。新任经略使的回答,将决定刘舜卿的命运。   众目睽睽,韩冈脸色沉郁,双眼只在代州众人的脸上扫过,每一个代州人的心都提了起来。最后她忽地哈哈一笑,板起的面容犹如春风化冻:   “做得好!”   刘舜卿倒是愣了,韩冈的回复未免太过于简略和直接。   “做得好!”韩冈又强调了一遍。他也知道自己没将话说清楚,所以进一步解释道:“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不可得。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可致也。要想太平度日,许多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对于辽国和西虏,却是一点也不能手软。”   韩冈的回答让刘舜卿好一阵都没有开口,最后才点头:“……经略所言甚是,蛮夷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不可对他们退让半分。”   “龙图果然不负知兵之名。”刘舜卿的一名幕僚插话道,“‘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不可得。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可致也’,这句话可是深刻入骨。”   “倒也不是我说的,乃是先贤之言。”韩冈并不解释是这句话是出自哪一位先贤,“先圣不也说过吗?当以直抱怨,委曲求全的心思要不得。”   韩冈的表态,为刘舜卿的行动做了背书,不仅刘舜卿带出来的部下、子侄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一个个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就是这位已近五旬的宿将本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新上任的经略使,因为年轻,必然气盛。加之世间流传的一干传闻为佐证。当不会甘愿受辽人之欺,多半会针锋相对。这是韩冈上任之前,刘舜卿就与他的幕僚、子侄一起推断出来的。   但韩冈到底为人如何,对自己自作主张扣下多名辽国商人的举动如何看待,以及在天子那里接受了什么样的命令,在亲眼见到韩冈之前,就是刘舜卿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如今终于确定了韩冈的性格、为人,以及应对辽人的基本观点,作为下属,刘舜卿知道自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了。   韩冈则是对刘舜卿的行事很是欣赏,甚至有几分惊喜。   之前他在太原收到的代州急报中,并没有发现刘舜卿对辽人犯界行凶的应对和处置。韩冈因此而对刘舜卿有了成见。认为他凡事上请,必然是个坐视辽人犯界烧杀,而不敢正面应对的庸人。现在一看,倒是个敢作敢为的。所以刘舜卿的一些小心思,韩冈也就大大方方地放过了,只当看不见,没打算去计较。   不过刘舜卿在这件事中所表现出来得仅仅是性格,其能力究竟如何,却不可能从这点小事中看出来。现在唯一能确定的,也就是刘舜卿精擅练兵的名声并非虚传。   但韩冈并没有为此而多费心神,在刘舜卿的陪同下,穿过代州城南门,缓步进入城中。   反正李宪就要领军回返,到时候依照之前的约定,将守御北方的事情交给他也就是了。有足够的兵力和武备,而且是以防守为主,那么将领的能力就算差点,倒也不用太伤脑筋。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七)   为了报复之前雁门寨新铺被辽人烧杀一事,代州知州刘舜卿扣下了两家辽国商人。   这件事可以算是捅了马蜂窝。   被扣下的两名辽国商人并不是契丹人,而是汉人。天下万邦,世所公认,最擅长工农二事的只有汉人。便是行商天下,汉人也不输回鹘。在辽国,基本上都是汉人出来做贸易,尤其是宋辽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全都是由汉人把持。   不过这一干汉商的背后,就有许多契丹贵族的影子。刘舜卿扣下来的两位商人,如果加上他们的商队,人数就多达八十五。他们要带回去的货物,大半是辽国稀缺的贵价货,而且还有许多香精、宝器、佛像等奢侈品,明显就是提供给辽国的达官贵人们的货物。   紧邻代州的辽国朔州知州说不定就有股份在里面,或许还有几家贵胄豪门占了一份。并不是韩冈胡乱猜测,而是从询问出来的口供中就提到了不少达官显贵的名号。不过由于有可能是他们吹嘘,以求脱罪,只能半信半疑。   韩冈抵达代州的消息并没有瞒着人,所以当韩冈从东面的繁峙县回来的时候,朔州知州派来的使节已经到了代州,而且是点名要见韩冈。   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在雁门县衙中接待了这名使者。他们的会面,也就是谈判。唇枪舌剑,乃是免不了的。   “吕兴、晁安究竟有何罪过?!任意拘禁无罪行商,难道这就是大宋做事的规矩?”   “吕兴、晁安二人被拘,乃是其人涉案的缘故,非为他事。既然在大宋境内犯大宋刑律,当然也就要按大宋的规矩来办。”   “自澶渊之盟后,大宋大辽交好七十余年。还望录事转告韩经略、刘知州,两国的情谊得来不易,不要因细故而坏旧谊。”   “杀伤十数人,烧毁房屋六间,难道这就是大辽与人交好时惯做的事?邵祥不才,见识浅薄,不意大辽有这等流俗。”   “前日已经向贵国通报,雁门寨新铺乃是盗匪所为!我朔州萧知州已遣人追查。吕兴、晁安二人乃是正经行商,往来边界十余年,岂会与盗匪相勾连?”   辽国使者极力反对将雁门寨新铺一案和两家商人联系起来,而自名邵祥的绿袍官员则是一口咬定两人涉案。   “吕兴、晁安二人名为行商,却行事诡秘,其属多有窥伺机要之举,已经在狱中审问得实。现本县怀疑起与雁门寨新铺一案牵涉颇深,人证俱全,口供犹在,岂是污蔑?”   “既然是拘入狱中审问,要什么口供没有!?”   “邵祥不知贵国如何断案,不过大宋国中断案,非奸狡猾黠之辈,少有动用大刑的时候。雁门县中断案一向公正清明,如果新铺劫案当真与其无关,州里、县里都不会冤枉他们。更不会逼其认罪。”   “人在狱中,怎么说都由你们?”   “在下所言真伪,到了两人开释之后便可知端的。而且为何贵国能如此肯定吕兴、晁安与劫案无关?不是尚无那群盗匪的详情吗?”   “十几年的行商,几万贯的身家,如何会跟盗贼沆瀣一气。”   “或许不是盗匪也说不定!……若是贵国能尽早将雁门寨新铺的凶手绳之于法,移送鄙县,待问明的确与吕兴、晁安二人无关,肯定会尽快将此二人放回。兄台与在下同为录事,当是明白做幕职的苦处。只要兄台能促成朔州尽快将当初的盗贼捕获移交,在下保证让二人立刻脱罪,不让兄台来回往返受累。”   一番商谈无果,辽国的使者大怒而回。而韩冈、刘舜卿一干主事者对此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本来就是要表现得强硬一点,辽人的反应,也在预料之中。   翻阅着特意安排人手记录下来的对话,韩冈笑着对刘舜卿道:“这邵祥做得不错,刑房录事可算是屈才了。”   韩冈根本就不见朔州派来问罪的使节。就算有个正经的官职,但区区一个录事参军,根本就没资格拜见一路经略。刘舜卿则是怕会惹来一身麻烦,也不见他,丢给了雁门县——代州的州治就是雁门县——而雁门县的官员们更是妙人,知县推县丞、县丞推县尉、主簿,县尉和主簿找不到其他官员来推了,商议一下之后,就交给了下面的录事——比押司低一级,略高于书办的吏员——最后出面接待辽国使者的便是雁门县刑房录事。   大宋和辽国之间的外交向来是采用对等原则,对方派来的使者,正常情况都是由平级的官员来接待。如果资格不够,往往就暂时赐予一个平级的官阶。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经常有借紫——提前赐予三品服章——的情况出现。因为这个惯例,雁门县刑房录事穿上了一身绿袍,假借了一个同录事参军的名头,简称正好便是录事。   这件事说来有些可笑,不过从结果上来说,邵祥表现得很不错。就像韩冈所说,一个录事的吏职的确是屈才了,以他的口才,以及胆量——破坏宋辽两国的盟约,这可不是小罪名,即是知州都不愿担在身上——应当放在更合适的位置上,才不至于浪费人才。   听到韩冈的褒奖,雁门知县连忙在下面附和:“邵祥一向行事稳妥,这些年来,县中刑房极少有差错。”   “是不是荐他一个官身?”刘舜卿提议道,“也好让他继续与辽人打交道。”   “也好。”韩冈点头道:“就先让他负责对辽人的交涉,如果办得好的话,朝廷也不会舍不得一份判司簿尉的爵禄。”   这就不是领俸禄的官员那么简单了,而是有品级的官!县学里的学长、教谕,说他们是官,也的确是官,也领俸禄,但他们都是流外官,没有品级。想要晋身流内,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进士释褐授官,也不过是判司簿尉。雁门县中,有品级的官员也就是知县、县丞、县尉和主簿四人。   邵祥此前仅仅是个吏员而已,连不入流的官都不是——刘舜卿本意就是举荐他一个流外官——而韩冈一句话,却将他抬举到流内品官的行列。虽然还有个前提条件,但韩冈此前已经将底限画了出来,只要顺着这条线走,怎么也不可能将事情办砸了。   这番话传到外面,肯定会惹来多少羡慕嫉妒的目光,就是在率为官员的厅中,也是引来了几声感慨。   这件事议论两句,就放到了一边。仅仅是花絮而已,还有更重要的正事,否则,代州的一众文武官员,不会大半聚于州衙厅中。   韩冈问刘舜卿,“边境各寨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已经安排好了。雁门山、屋山和恒山的那些寨子外围的军铺、烽燧,都加派人手。最有可能被辽人犯界的土墱寨、西陉寨,伏兵都安排下了。”   “再传话给各寨,让他们再小心一点,不要钓鱼不成,反给鱼拖下水。”   眼下边境的局势如同绷紧的一根弦,随时可能被剪断。就在三天前,代州、乃至宁华军、岢岚军、火山军,韩冈全都遣人通知了,让他们加强防备——那已经是韩冈上任后,第二次传令缘边各军州。如果算上他上任前,朝廷的诏敇和孙永的军令,已经是半年来的第五次。   刘舜卿低头道:“末将明白。”   韩冈和刘舜卿都不会认为辽人会咽下这口气。他们要是这么容易就善罢甘休,也不会成为从唐时开始,就困扰中国的边患。也不会认为他们会只动嘴皮子,辽人手中的马刀总是随时准备挥下。接下来,少不了会有小股兵马犯界。韩冈要刘舜卿做的,就是迎头痛击,打得他们回去舔伤口。   至于朔州派来的使者,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要不然也不会一级推一级,最后轮到一名胥吏接待他,简直都是笑话了。韩冈和刘舜卿身边哪里找不到更合适的人?   只因为他们都知道,要想跟辽人好好说一说话,是用刀枪打出来的,不是靠嘴皮子辩出来的。根本没必要搭理所谓的使者。   韩冈并不想挑起宋辽之间的战争。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点点做,不先解决西夏,反而在伐夏之役的同时,另外再开辟一个战场,少不了要伤筋动骨。   但越是不想挑起战争,就越要表现出自己不惜一战的强硬。要是让辽人看出自己这边的顾虑,想讨价还价都难了。   萧十三、乃至他身后的耶律乙辛,同样害怕战火,一旦被逼得出兵,亲自领军还是坐镇国中,想必耶律乙辛都下不了决心。出战军队又该如何编成,同样会让耶律乙辛伤透脑筋。   麻秆打狼两头怕。   不敢否认已经订立的边界条约,将犯界烧杀的罪行推给并不存在的盗匪,辽国的态度其实已经放软了。   这样的情况下,强硬以待才是最为正确的做法。等到拼过一下之后,让辽人明白自己这边的决心,才有可能迎来人所共盼的安定局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八)   “那个南朝的录事就说了这些?”   “回枢密的话,的确就说了这些。宋人实在是狂妄之极,我大辽铁骑二十万,只要尚父和枢密一声令下,不日就能踏平雁门,竟然还敢如此无礼!”   从雁门县负气而回的使者,在北院枢密副使萧十三的面前,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经历和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却忍不下心头的火气,差点在萧十三面前破口大骂。   虽然派去的仅仅是一个录事参军,但与宋人的交流事关全局,萧十三还是将他招来详询。从对话到接待,每一个细节都不厌其烦地问了一通。   宋人的愤怒,萧十三也是事先预料到了。已经割了地,又划定了疆界,才几年工夫就又来打草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愤怒是正常的,只是没想到宋人的愤怒会贯彻始终。从出面接待的人选,以及接待的地点,都能看出宋人在刻意将愤怒表现出来,甚至让人感觉有些装模作样。   不过就像大辽将之前对雁门寨新铺的攻击,说成是盗匪所为一样。宋人将两支商队拦了下来,并把商队的主人关进牢狱,也找了个掩人耳目的借口,而不是赤裸裸地说这是报复——其实也算很清楚明白的报复了,只差捅开窗户纸,只是从宋人所找的理由来看,其实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只要随便砍几个首级,让宋人能够有台阶可下,这件事多半就能不了了之。   但萧十三还不准备这样做,如此一来,他就不太容易下台阶了。肯定会有人说他对南朝太过软弱,这对他的声望并无好处。而且暂时他也不觉得有必要,眼下的这个局势,是没有必要讨好宋人,甚至要尽量让他们分心——这是来自大辽尚父的命令。要不然他也不会下令,让朔州的边军随便去找个宋人的军铺打一下。   只是话说回来,小小的一次对边境军铺的攻击,也并不是单纯的挑衅,那样毫无意义,也未免太小瞧了他萧十三。萧十三是想要趁机看一看宋人的反应。尤其是新任河东路经略使的反应,他受了什么样的诏令,手上有多大权力,对于下属的控制又是如何,都能从宋人的应对中查探出个大概。   从这些天来,宋人对于此事反应,已经能看得出河东军,尤其是代州和太原府之间,很是有些问题。   韩冈的名气虽大,但好像在河东并不是很管用,并没有出现传说中名震军旅、一言九鼎的情况。   代州对于雁门寨新铺之事的报复,快到让人始料不及。而从细作报上来的韩冈北巡的行程看,刘舜卿并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完全是自把自为。   可等韩冈到了代州之后,却并没有由此兴师问罪——至少细作没有打听到。   但萧十三并不相信,韩冈能真心为刘舜卿的行为做背书。一个自入官之后,完全没有收到挫折的年轻官员,能忍受下属的自作主张。年轻气盛四个字,简直就是贴在韩冈身上的标签,要不然他又怎么会才抵达河东旬月,便北上代州,未免太积极了一点。   韩冈会默认刘舜卿的所作所为,他的顾虑,萧十三也能体会一二,想来韩冈也不想落得一个对外软弱的评价,只能跟着刘舜卿的脚印继续走下去。   但韩冈也不是全无反击。对大辽使节太过于刻意的慢待,将招待使节的权力,从代州州中转到了下面的雁门县,萧十三都能从中看得出韩冈对刘舜卿的压制。   要想完美地击败对手,就必须彻底了解对手。相应的,能彻底了解一个人,也就能完美地击败他。   当年耶律乙辛和废太子相争,萧十三会选择站在耶律乙辛一边,便是因为他太了解废太子耶律浚的为人。   挥手让犹在废话的使节退了下去,萧十三觉得,至少这一番的出使,让他对韩冈和刘舜卿都多了解了一点。   不过还远远不够,这么想着,萧十三又命人招来了驻扎在朔州的西南面巡检,向他询问边境的那一边,宋人近日有什么动作需要多加关注。   “按照昨日的回报,守卫似乎比往日更为森严……大概是加强了防备。如果想要再命人拔掉宋人一座军铺,就要多费不少手脚。”   “……也只是防备而已,依然是不敢越境反击,比起当年的杨六郎要差不少。宋人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年承天太后带着圣宗皇帝南下攻宋,因为不擅攻城,从杨延昭镇守的广信军开始,便不断绕过有铜铁之名的梁门、遂城等一众坚城不打,一路南下,直抵黄河岸边的澶州。当两军对峙的时候,一直坚守在广信军的杨延昭,便立刻领军攻入辽国境内,辽人怎么在河北做的,他就在南京道做个同样的。虽然辽人对杨六郎恨之入骨,但佩服他的照样很多。燕山要隘古北口上的杨无敌庙,供的就是杨业,陪祀的也有杨延昭一份。   “纵使英雄如杨业,也不免败亡一途,韩冈就算想要立功,在他立功的过程中,可是有很多人想要拦住他。想要做事可没那么容易。”   ……   位于群山之中、勾注山巅的雁门寨,的确是一座险关。   雁门寨东西山岩峭拔,中有一路如线,盘旋崎岖,关城便位于绝顶。不过两边的山石,比起关城则又高了许多。   仰首向天,就是早早南行的秋雁,似乎也比寻常所见要低飞了很多,只在隔着关城的两峰山腰上飞过。不愧是雁门,不愧是天下九塞之首。   相对于同为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隘口,地形之险峻,不啻百倍。乃是真真切切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战国李牧在此驻军抗击匈奴时起,雁门关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下雄关。   而此时的雁门其实是由雁门、西陉二寨组成,在同一条险道上,一南一北设置了前后呼应的两重防线。二寨倚群峰之险,能将任何由此入关的幻想击碎。   韩冈正在雁门寨中。身为经略使,也只能走到这里,想再往前去更靠近边境西陉寨,正在一边作陪的刘舜卿和一众幕僚,都不会答应。就在几个时辰前,韩冈已经有过一次被下属联手抗命的经历,不打算再来第二次。   之前的几天,由于听说朔州一下进驻了整整两千名骑兵。代州城中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韩冈本来预计这两天就回太原府——西面的岢岚、火山虽然也是边境,但那边的道路不适合大队人马出行,没必要巡视——但偏偏遇上了辽人骑兵开始南下边境,要是在此时离开,很容易就给人栽一个临战而逃的罪名,那可就太冤枉了。   所以韩冈干脆选择再到边境军寨来巡视一趟,宣示自己的胆略。   “想不到雁门也有杨无敌庙。”韩冈在参观过李牧的靖边庙,上香献礼之后,又被引至位于城池西南的地方。他惊讶地望着庙中的金身,没想到这是供奉着杨业的庙宇。   听到韩冈的话,刘舜卿也惊讶起来,“难道秦凤也有供奉杨太尉的庙宇?”   刘舜卿对韩冈的经历也听说过一点,过去没有来过河东,而杨业一生征战,则只在河东一地,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交集。   “不是,是辽人的南京道那里有一座。”韩冈对刘舜卿道,“我也是听出使辽国的友人说的。在辽国南京道通往中京道的隘口处,有一座杨无敌庙,是辽人感其忠勇,为其修造的庙宇。听说出使辽国的宋臣,过古北口时基本上都要在庙中上一次香。”   韩冈曾经与苏颂聊起过杨业——那是熙宁八年,正巧时任定州路兵马副都总管的杨文广病逝。韩冈和苏颂坐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扯到了杨家祖孙三代身上。   杨业和杨延昭都没有在,但杨文广却在陕西任职过,甘谷城就是他主持修造,韩冈的老爹韩千六曾经为甘谷城运送过粮草,而韩冈两位兄长的战殁,也跟修建甘谷城脱不开干系。说起来的确是有些渊源。   “苏子容【苏颂】当年奉使出京,到了辽境之后,最惊讶得就是古北口上的杨无敌庙。记得他还写了一首诗——做的事跟大部分使臣都差不多。”韩冈轻叹,“可惜的是,都是刻在杨无敌庙山石上的名作,当初还听了一遍,想不到已经记不得了。”   “汉家飞将领熊罴,死战燕山护我师。威信仇方名不灭,至今奚虏奉遗祠。”   将苏颂的描写杨无敌庙的一首诗全都背了出来,这并不是韩冈,而是黄裳。韩冈对诗词一向不是很在意,加上苏颂的这一首水平并不高明,虽说是听苏颂念过,但转眼就忘了一干二净。想不到黄裳竟然听说过,而且记得。   黄裳欠了欠身:“在下曾经拜访过苏学士,也听苏学士说起过使辽时的一些经历。”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这件事倒也不足为奇。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九)   夜里韩冈吃得是山中的野味。   秋天的兔子、麂子都是肥嫩可口,放养的鸡鸭也是,但雁门寨里的厨师水平不行,大概是平时舍不得做菜放盐的缘故,将盐看得很重。今天来得都是显贵,盐只管往多里放。   当今之世,盐价并不便宜,所以这样的厨子,韩冈着实见过不少,也听严素心说过。这个时代没有厨师的等级认证考试,也难怪一些讲究的大户人家,出门都是带着自家的厨师、厨娘。   吃了两口之后,就连刘舜卿都受不了了,拍了桌子将雁门寨主叫过来。就算他不在乎饭菜,但经略使韩冈就在这里,把饭菜弄个如此难以入口,也是给他这个代州知州丢人。   “淡就多吃菜,咸就多吃饭。”韩冈拦着刘舜卿,他并不是很在乎口腹之欲,时间长了虽然不惯,但一顿两顿吃得差点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吃饱了就行。”   归根到底,还是盐业的问题。河东食盐主要来自解州。尽管河东和山西几乎是一个概念,可后世的山西产盐,但这个时代的河东偏偏不产盐。关键就在解州,也就是后世的运城。此时的解州,在地理上更近于河中,在区划上属于陕西,跟河东的关系,仅仅是解盐的专卖之地。   “盐卖得贵,人吃得少,当然就当成了宝,有机会多放盐的时候,就不会浪费。”韩冈有心改变一下现状,但困扰大宋君臣多年的盐政,相关的既得利益者盘根错节,当年初行盐钞法,被刺杀的官员也不是一个两个,并不是一名经略使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现在能做到的也就放过雁门寨主和寨中的厨子一把,“今天的情况,并不是厨子的问题,为此苛责就不必了。”   韩冈既然不在意,刘舜卿当然也愿意做个大方。他本意也不是想用这样的罪名处置自己的部下,雁门寨主也算是他的亲信,只是想先一步发作,防止韩冈先说了重话,让自己留情不得。   不过韩冈也吃不下跟腌肉相媲美的烧肉,下面的士兵或许会吃得很开心,但不缺盐的官员、将领听了韩冈的话之后,都苦了脸,只有雁门寨主一个人感激涕零。方才刘舜卿发火时,他脸都白了。   韩冈直接用茶水泡了饭,一向随身带的炒青茶叶,用来泡饭倒是正正好。茶泡饭一向吃得省事,口味又不错,而且还不嫌油腻。当然,也只有炒制的散茶可以这样用,要不然就是更早的时候,加盐、加香料的茶水,那种放了龙脑的龙团,可是没办法让人配着饭下肚的。   刘舜卿则是放下碗筷,宁可饿肚子也不吃了,对韩冈笑道:“这荒郊野外,想遇到一个好厨子,就跟三月在开封城中想撞上一个头上不带花的一样难,还望。”   三月帽上簪花,是东京人的习俗——最近似乎又向外传播开了——无论男女老少,到了这个时节,都少不了在头上簪一朵花。新科进士少不了戴上一回,天子出游金明池也照样不能免俗。而在河东、陕西这样民风淳朴的地方,就是当作猎奇一般的轶事来谈笑。   不过东京城实际的情况,也没有刘舜卿说得那么夸张,不带花的比例少,但以京城人口为基数,使得总数并不少。韩冈本人也除了中进士的那一次,之后也从不带花。不过就当笑话听好了,世间的流言本就颇多,不在乎多这一个。   但有的流言就让人无法笑出来了。   半夜里,西陉寨的方向突然有信使叩关意欲夜入寨中。等到韩冈起身,主寨北侧的军营中,已经是一片骚动,辽人来袭的流言随着信使的马蹄声一起传遍了营中。直到雁门寨主将他的亲兵散出去镇压营地,才逐渐平息下来。   但也并不是全然是流言,也有一部分的正确成分。韩冈和刘舜卿的面前,赶来禀报紧急军情的西陉寨小校火烧火燎:“相公、太尉,大约两千辽骑已经进驻大黄平,寨前的车场沟也看到辽人的游骑。寨主,命小人来报与相公和太尉。”   所谓相公和太尉,只是民间对高层文官及武将的称呼,韩冈和刘舜卿都不到那一层。但韩冈并不在意这些,刘舜卿也没空尴尬。   “车场沟就是西陉东谷吧?”韩冈遽然问道。   “回相公的话,正是西陉东谷。”来报信的小校甚至有几分惊异,毕竟能一口报出当地的详细地名,这样的官员并不多。   韩冈扭头又对刘舜卿道:“记得当年与辽人论北疆划界事,当时双方谈判的地点似乎就是在大黄平。”   刘舜卿点头:“正是……经略博闻强记。”   韩冈笑道:“做了河东经略,只是想尽量多了解一点河东。之后了解到的的确不少,但不知道的则更多了。”   几年前割让代北地的谈判就是在雁门关外的,一开始谈判地点本来就定在西陉东谷,也就是车场沟,但负责谈判的吕大忠认为那里是无可争议的大宋领土,所以坚决不同意——边界谈判的地点应该是两国的交界处。光是为了谈判大帐的位置设在哪里,双方就争论很久,好不容易才定了下来,放在大黄平。外交无小事,即便是有着千年的距离,道理依然是相通的。   不过大黄平的地理位置尽管划界前是位于宋辽两国的中线,在划界之后,却已经属于辽人,离西陉寨有十余里。辽军进驻此地,只是他国中的事,只有游骑侵入西陉东谷,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犯界。   只是辽人一下动用两千骑兵——就算照惯例在军情上打个折扣,也有一千。这已经不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要预先做下的筹备可不是张张口就能办好的。可这么大的军事行动,怎么都没有细作事先打听到?韩冈很是有几分疑心——除非只是来前线打个转而已。   “相公、太尉!两千余名辽骑中,有四百到五百骑是配三马的精锐。”小校见韩冈和刘舜卿并不在意,急着想跳脚,“他们不是宫帐就是皮室,绝非等闲辽骑可比!”   韩冈略略有些惊讶,这名小校胆子还真大,说话的态度让人感觉其中少了一份恭敬。   刘舜卿眉头也皱了起来,“宫分军也好,皮室军也好,都是骑兵吧?”   “……是。”   刘舜卿脸一翻,一声暴喝:“既然是骑兵,秦怀信难道还担心他们攻城不成?!你爹什么时候胆子变得那么小了?!”   原来是西陉寨主的儿子。算是解开了韩冈心头一个疑问。   不过这样的恍然,也只是在脑中一划而过,转瞬即逝。正经事还是在西陉寨面对的辽骑上。不过就如刘舜卿所说,其实并不需要太担心。   像雁门寨,主寨在勾注山巅,而南北向下又设了几道营垒,两侧山壁上,也有箭堡,加上烽燧、望台,由此组成了一个南北七八里的寨堡防线。西陉寨的情况,与雁门寨类似,并不仅仅是单纯的一座寨子,以辽人的攻城水准,想要攻下这样的险隘,不付出数倍于守军的代价那是不可能的。   不论是韩冈,还是刘舜卿,都觉得辽人不会蠢到硬碰连绵于河东山中的无尽寨堡。不过刘舜卿考虑的要多一点。   “秦怀信一向武勇。区区一两千辽骑,绝不至于慌乱不堪。当是其子大惊小怪而已。”刘舜卿看看韩冈的神色,又道,“不过事有万一,以末将愚见,当是先派上两个指挥去西陉支援一下为好。”   韩冈点点头,下面的战术问题他并不打算干扰刘舜卿的指挥:“就这么办。”   天亮之后,一名辽人的使节被领到了韩冈面前——依然只是讹诈。   还是前几日,被派到代州城的使节。上一次是以朔州的名义出面,韩冈没有理会他,不过这一回,则是声称带着北院枢密副使萧十三口信,韩冈却不好不见。   成为了萧十三的传信人,信使趾高气昂。昂着脖子,向着韩冈微微一欠身。弯腰的角度,不仔细看,还觉察不出来。   “好胆!”   “无礼之辈!”   几名将领齐声怒喝,韩冈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信使竟然连应有的礼节都欠奉,这哪里是平等相对的两国,分明是上国来藩属宣示的样儿。   韩冈抬手拦住正欲发作的刘舜卿和众将:“大宋乃礼仪之邦,自然重礼。但不能用大宋的标准苛求外国,须知华夏只有一个。”   韩冈话声一落,顿时哄堂大笑,在列的将领立刻就挺胸叠肚,开始用眼角瞧人。   信使涨红了脸,可在传说颇多的韩冈面前,却不敢发作。   先帝耶律洪基死在他的发明治下,辽国国中有人归咎于耶律乙辛,但也有人认为这就是发明之人韩冈的手段,尤其是韩冈又发明种痘法的消息在辽国传开之后,持有后一种想法的就越来越多——其中也有耶律乙辛为了转嫁罪名,暗中推波助澜的因素在——使得韩冈在辽人心目中的形象,也变得有几分神秘和诡异起来。   犹豫再三,信使终于勉勉强强地向韩冈又行了一揖。动作有几分僵硬,惹来了几声嗤笑,让他的脸色更行紫涨。   当他行过礼,正想要将萧十三的吩咐一一宣示,好出一口气,却见韩冈抬手阻止:“贵国不顾盟约提兵犯境,实乃背信弃义。不论萧副枢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无论好赖,都是城下之盟。我都不会答应的,你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信使怔住了。哪有这样的说法?!   韩冈的态度甚至让他的麾下将领震惊,刘舜卿都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决绝。但转眼之后,他们却又热血沸腾起来,若是听了萧十三开出的条件,那般也是憋屈,还是这样痛快!   韩冈扯了一下嘴角,化作一抹浅笑:“承天太后和圣宗打到澶州城下后还能回去,太师若是领军入境,还指望能回去吗?不想让太师平安北返的不知凡几。对于太师,我大宋天子其实颇为期待的,期待他能让宋辽两国之间的友谊天长地久。如今太师秉国,两国却起了纷争,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韩冈沉稳的嗓音传递在厅中,“请回去告知萧副枢,大宋与大辽乃是兄弟之邦,这份情谊,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如若不然,非是两国之福。还望副枢能够三思……来人,送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   当帐中终于只剩萧十三一人之后,一直都是堆着微笑的一张圆脸终于拉了下来。   大辽的北院枢密副使现在的脸色很是有些难看,从信使回来的韩冈口信中,萧十三听到的满满地都是威胁。   卡准了耶律乙辛一派现阶段的弱点,韩冈狂妄也便是肆无忌惮。毫不在意地折辱着他派去的使者。甚至连话都不让说出来,就将人赶回来了。   萧十三虽没有出使的经验,但好歹见识过不少宋国派来的使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连一句话都不让说啊,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   但萧十三还是没有决定就此动手。   受到如此的羞辱,没有攻下西陉寨等缘边军寨的把握,贸然攻击,只会得到更大的羞辱。而仅仅是骚扰的话,则就完全是笑话了。   一团火在他的心中烧。   低头看看手上的纸条,熊熊燃烧在萧十三心头的怒火顿时消退了许多,毕竟秋天已经到了,该出动的,能出动的,全都可以动手了。   大辽、西夏,为此准备了有一年的时间,眼下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该收网了。   虽然说这一番两国合谋的计划,在施行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在宋军攻到灵州城下之后,几乎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灵州失守,什么样的计划都没有意义——但党项人终究还是撑过来了,而眼下宋人的愚蠢,也给了大辽、西夏绝好的机会。   只要计划能成功的话,尚父的位置将会稳如泰山,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到时候,即便韩冈再强硬又能如何,他所能影响的地方只在河东而已。而且壳子再硬,内芯却是软的,东京汴梁,有跟韩冈一样不听任何条件,就直接驱逐使者的天子吗?   “枢密,蔚州团练求见。”门外的禀报,打断了萧十三的思路。   “喜孙,他来做什么?”萧十三疑惑着,但转又恍然。   表字喜孙的耶律盈隐出身五院部,与耶律乙辛同帐,而且本身还拥有两千披甲骑兵,都是精锐,与他走得近的,也皆是实权贵胄。在萧十三的麾下,一向是横着走。甚至对萧十三也不是很看得起。   “什么事?”当耶律盈隐带着七八个同伴来到帐中之后,萧十三直截了当地问道。   耶律盈隐昂着头:“宋猪羞辱我大辽使节,末将是来请求出战的。”   “军国重事,岂是儿戏。不行!”萧十三一口拒绝。   “难道副枢是怕了不成?”耶律盈隐咧嘴笑道,“南朝的那些猪猡竟然如此狂妄,奇首可汗的子孙,可忍不下这样羞辱。”他回头,对着一起来的同伴,喝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片声的回答,为耶律盈隐壮着声势。   萧十三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扫了几人一眼:“想要出兵,当然可以,但给我先立军令状!不敢立军令状的,就老老实实在营中待着。谁敢私自离营一步,军法从事!”   “不就是军令状吗?如何不敢立!”耶律盈隐大声道:“若不能拿回三五百个宋猪的首级,我耶律盈隐甘当军法!”   耶律盈隐不愿耽搁时间,当即就让文书写了军令状,按了指模,发了毒誓。拿起军令状,递给萧十三,纵声大笑,“还请副枢收好了。稍待片刻,待我砍回几百个宋猪的头颅,便来缴令!”   萧十三望着耶律盈隐等人转身离开的背影,眼中只有淡淡的讥讽。   不过是想拿宋人百姓的首级充数而已,难道以为他萧十三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论是对他萧十三,还是对对面的韩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但有些人,死了倒是好事……   ……   挥手让去雁门寨送信而回的次子退下去休息,西陉寨主秦怀信问着侍立身侧的长子,“大哥儿,你怎么看?”   自家的嫡亲弟弟刚刚用了兴奋的语调,详详细细地描述了正在雁门寨的新任经略是怎么折辱辽人的使节。秦琬正在沉思中,便听到父亲的讯问。他抬眼道:“韩经略刚勇无畏,不惧北虏的威胁,也难怪二哥儿会在一见之下,便心服口服。”   秦怀信抿了抿嘴:“为父是问你怎么看你二弟说的那番话。”   秦琬笑道:“孩儿跟二哥儿一样,有这么一个经略使,乃是河东之福。”   不过见一次韩冈,就让次子那般兴奋,让长子如此推崇,这让秦怀信始料未及。但仔细想想,如果换做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多半也会对这样性格强硬、毫不畏惧辽人的主帅顶礼膜拜。   其实韩冈的态度在比次子早一步返回的辽国使节脸上就能看出端倪,挂着寒霜匆匆离开,怎么也不会是占到便宜的表情。所以,在次子述说了来龙去脉之后,说惊讶,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秦怀信在河东路军中打了一辈子的滚,祖上上溯三代,甚至还跟着杨业杨无敌一起杀进朔州过。在他的记忆里,近几十年,可没有一个对外如此强硬的经略使了。   不过新来的韩经略会对辽人这样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当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还不到三十!过去,哪一个不是四十五十往上去的?但这位新任的河东经略使识见和能力,秦怀信不会去怀疑,他的成就已经让多少人都暗叹自家的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秦怀信叹了一口气:“要是当时来主持划界谈判的是这位小韩经略就好了。”   秦琬撇了一下嘴:“割让代北地,吕直阁【吕大防】和韩玉汝【韩缜】龙图都是反对的。即便是后来的沈学士【沈括】,也是在政事堂的架阁库里查到了多少辽国国书,证明是大黄平、萨尔台、天池子都是属于大宋,主张严词拒绝。可惜京中……”   秦怀信脸色一变,当即厉声喝道:“这话不许在外面说!”   秦琬低头回话:“孩儿明白。”   这话当然不能在外面说,逼着韩缜、吕大防割地的可是当今天子,写信威胁一直在谈判中设置障碍的韩缜的也是当今天子。如果皇帝咬紧牙关,对辽人的讹诈不加理会,大宋的疆界如何会向南收缩十几里,一直推到西陉寨外?   一切的责任,应该由天子来负。不过秦怀信不敢这么想,只敢愤怒于当时朝中大臣不能阻止天子的胡作非为。天子是没有错的,有错的一定是奸臣,是那些恐吓天子,甚至说宋辽大小八十一战,其间只有一胜的奸臣。   看了一眼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的儿子,秦怀信心中暗叹一口气。   自己的长子,虽然没有以一当百的武勇,但眼光见识都可以用出色来评价,领军上阵也不输人。放在河东军中,秦怀信确信他能轻易侧身挤进年轻一辈第一流人物之列,也就比将种折可适差了一筹。   就是有些傲气,这些棱角是年轻人所特有的,却也是必须打磨掉的。就像新任的河东路经略使一样,还没有来得及在官场上被冲刷得如河底的石子一般圆滑,可那身棱角迟早会逐渐消失。   但儿子的看法并没有错。责任不该由吕大防、韩缜等一众参与谈判的官员承担,他们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当初朝廷划界割地,对于天子和朝堂诸公来说,不过是争一争嘴皮子,丢不丢脸面的问题。但被划出去的土地上,可是生活着成千上万的百姓。   主户一千五百户,客户倍之,男女老少不啻虑数万,全都被迫放弃了家园和土地,迁移回内地。光是为了安置他们,代州知州以下,各县、各寨,都是伤透了脑筋。失地的百姓到如今都没有完全安定下来,时不时地还有一场械斗,发生在他们和安置村庄的土著之间。   秦怀信在西陉寨任寨主前前后后已经有十年了。中间只在熙宁八年因为反对割地,又故意拖延在谈判地点设置帐幕的任务,而被转了差遣。但一年后就又被调了回来,因为需要他安抚被撤回的百姓。秦怀信在代北诸寨中,名望甚高,也只有他才能安抚得下流离失所的代北百姓。   相对来说,韩冈这样的经略使,还真对了他的口味。   但这样意气用事,也很难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从情理上说,辽人的确不会贸然攻打地势险要的西陉寨,就算韩冈的言辞近乎于挑衅,对面的辽军主帅萧十三也不可能命令麾下的将士往据山而守的坚寨上硬碰。   可世间之事哪有全然依着情理来的?谁能拍着胸脯说辽人绝不会来攻?万一发了疯,硬撞上来,还能指着萧十三的鼻子说这不合情理吗?万一他们分散开来,沿着各条小道去洗劫附近的村寨,除了大骂他们违反盟约,还能怎么做?上面能答应他出兵援救吗?   也只不知道答应下来的两个指挥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秦怀信正烦心,一名军官慌慌张张地冲到了门外,大声叫道:“寨主!西陉东谷那里的辽狗有动静了!看样子是要来攻城了。”   “我就说吧。”秦怀信一声暗叹。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一)   西陉寨外,战鼓已经敲响。   一名名契丹骑兵在城下来回飞驰,用他们的行动,嘲笑着寨墙上拙劣的射术。   城头上神臂弓弓弦不断鸣响,可离着五六十步,想要算好提前量,将自如游走的骑兵射下马来,还是困难了一点。只是让人看得烦心,连骚扰都算不上,骑射想要射上城头,得贴着寨墙才能够成功。   西陉寨外百余步的地方,辽人竖起了几支长杆,杆上悬着一颗颗人头。隔得稍远看不清相貌,但从他们的头盔上还是能分辨出那是宋军的样式。   西陉寨北的山间,方才还直冲云霄的几道烟柱,已经有三道消散得近乎无影无踪,只有眯起双眼,运足目力,才能在一片浓绿的山头上,发现那仅存的淡淡烟迹。   已经确定有三座烽燧被攻破了,都是没能来得及撤回来。一座烽燧满编也只有十人,在辽人的攻击下并没有多少希望,能坚持将狼烟放起已经很了不起了。   燃烧着狼烟的烽火台还有最后一个,但秦怀信已经不抱指望,只盼着最后一座烽燧的烽帅能伶俐一点,看到情况不妙,就带着手下的烽子逃入山中。反正之前都已经下了撤离令,临阵脱逃的罪名不会加到他们头上。   城头上的弩弓,追着城下来回蹿动的骑兵。这群比老鼠还要滑溜的骑兵,用了三条性命测算出了神臂弓的有效射程之后,便踏着那条危险的界限肆无忌惮起来。他们在马上行动灵活得用双脚走路,就是用神臂弓也来不及瞄准射击。   但这并不是攻城的样子。如果当真要攻城,就不该是骑兵上阵,而是将攻城器械和步兵拉出来。   霹雳砲的结构并不复杂,若是能多看几眼,复制出来也不是难事。飞船都有了,何况更为简单的霹雳砲?若是今天辽人搬出十几架霹雳砲来,秦怀信也绝不惊讶。同时也不会担心,西陉寨的寨防并不仅仅是一堵墙而已,而是一套高低搭配的壁垒体系,不是十几架霹雳砲就能攻下来的。更何况对付攻城器械的武器他也是有的。   秦怀信都为此做好了准备,但辽人并没有拿出霹雳砲,或是其他攻城的装具。甚至连飞船都没有。纵然辽国先帝因飞船而亡,但上阵时,谁还管这些,需要用时肯定会用。可秦怀信偏偏就没有看到。   “看起来韩经略说的没错,并不是当真要攻城。”儿子秦琬叹道。   “还是没有昏头。”秦怀信低声自语,让秦琬疑惑地扭头看过来。   秦琬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出什么异样,过了一阵,他问道:“……那辽人还是会按照预计,去攻打左近的村子?”   “多半会如此。”据秦怀信所知,至少有六个村子不用经过西陉寨,就能从北侧进入村中。   秦琬轻笑道:“幸好都有了准备。”   雁门关防线,是以雁门寨为核心,主要兵力都放在雁门寨中。西陉寨由于处在最前沿,只有两个指挥的兵力,总数八百二十余人。只是因为之前代州传令,分了一部分兵力去几处村寨设伏,现在寨中还有四个都,剩下的空缺都是由征发起来的乡兵弓箭手来补足,好歹让寨中兵力达到一千两百。   另外西陉寨应该还有两个指挥的援军,这是之前雁门寨那里承诺过的,可不知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即便他们不到,秦怀信也有自信利用西陉寨外围的城防抵御下辽人的攻击,莫说眼前的区区三千人,就是十倍于此,他也有信心。   “飞船准备好了吗?”秦怀信问道。   秦琬转身张望了一下,回头来对秦怀信道:“二哥儿就在上面。”   但也没有说什么,脚不着地的感觉,秦怀信并不喜欢,但自从气球配发下来后,每一次启用,次子却总是争着上去。几次下来,秦怀信都懒得多说什么了。   巨大的圆球形气囊从寨内冒出了头,一众辽军的视线顿时汇聚,一艘绘制着哭笑喜怒四色鬼兽面容的飞船便在他们的注视下冉冉升上了天空。   宋人的西陉寨内部,已经比寨外的坡地更高出两到三丈,而飞船更是虚悬在二十多丈的高处,被长长的绳索牢牢的系在军寨的上空。   气囊上地鬼兽图案并没有让寨外的契丹骑兵产生半点惊惧。能随着天子射猎的五院铁骑,对于漂浮在天空中的飞船见识过的次数已经是太多太多,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最多也就诅咒一句飞船吊篮上的乘员,也从空中摔下来。   骑兵们仍在纵马而过,耶律盈隐领众守在西陉寨的寨门一里地外,屈指轻敲着身下的马鞍。他要在国中出人头地,就要做点事出来,所以才有了今天一战。军令状又如何,有两千本部兵马,就是败了,萧十三也不敢动手。何况等到他攻下几个村子,弄上几百个人头轻而易举。缘边的宋人家里都藏着弓刀,一堆兵器搜出来,摆在一起的首级谁能说这是民?   奇异的尖啸破空传至耳中,耶律盈隐疑惑地睁大眼睛,几道黑影划过眼底,下一刻,凄厉的惨嚎在耶律盈隐的身前不远处响起,但立刻便戛然而止。   惨叫声的落处,是三支五尺多长的铁枪。破风斩浪,无可阻挡地穿透了行进路线上的一切阻碍。最近的一支连人带马一起贯穿,箭镞已经扎入了泥地中,猩红血色的箭杆裸露在外,就连铁质的箭翎都从马腹下透体而出。   “床子弩!”   “八牛弩!”   惊叫声同时响起。这是宋人最为著名的神兵利器,比起神臂弓还要让辽人如雷贯耳。耶律盈隐站在一里外,正是为了防备床子弩,本以为已经是够远了,想不到竟然还能射到这里来!   护卫们身上鲜红的血液映在眼中,耶律盈隐脑中一片空白,一股几乎让全身麻痹的恐惧感直至发梢,稍停之后,回过神来,便立刻拨马而回。   城头上也是一阵失落的叹息声,澶州城外辽军主帅萧挞凛一击毙命,罗兀城下西夏枢密使都罗马尾亦是一箭而亡,但这样的奇迹果然是无法复制。   作为床子弩中威力最大的一个型号,如果八牛弩射出去的一枪三剑箭再稍稍准上一点,如果城头上的床子弩能再多两具,说不定今天就能立下扬名立万的大功了。   “要是再多几架床子弩就好了。”秦琬轻声叹道。   床子弩的射程和威力不负众望,但准头就跟远距射击的神臂弓一样让人叹息。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最远能达到三百余步,但那样的距离,基本上能偏出十几丈、甚至几十丈。想要比较精准地命中目标,基本上还是在七八十步的射程内,最多也不能超过百步。只有手持神臂弓的士兵们列成箭阵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让西北二虏的骑兵一见之下,就远远地绕开。   而床子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组成箭阵,一座城头上,数量寥寥无几,其实更多的是用来破坏敌军阵势和攻城器械的。   床子弩的射程几乎都在五百步以上,其中威力最大的八牛弩号称千步,甚至还有一千五百步的传说。但那基本上是得靠吹嘘,得借着风势、地势。但一里半的距离却是轻而易举,若是近至一里,甚至还能加上一点准头再射,十箭八箭下去,多半就能命中一箭。   这样的命中率,配上区区三架八牛弩,要想射中敌军的主帅当然不容易,可已经足够将城外的契丹铁骑赶得远远的。   有了八牛弩的威胁,辽军骑兵想要靠近城池,只能快马加鞭地一掠而过,不能在一里半的射程范围内多加停留,否则登时就会有几支一枪三箭射来。一支五尺长的铁枪,只要命中了,便可以宣告无救,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耶律盈隐便是不敢再靠近半步,被几张八牛弩远远地赶到两里开外驻足。这样的情况下,派到城下的去骚扰的骑兵,都要先跨过两里的距离,绕了一圈回来,还要跑两里,正常的战马哪一个吃得消?即便一人三马也支撑不了几次!   望着两里开外,已经变得模糊起来的城垣,耶律盈隐迫切希望他派去左近村寨劫掠的属下,能带着捷报和首级回来。   立足于城头上,秦琬远眺着,居高临下,视野的范围比起耶律盈隐要大得多,可以看得出对面已经没有多少作战的意志了。但他们偏偏还不退,理由秦琬用脚尖想都能才得到,契丹兵这是等着攻打周边村寨的士兵们退回来。   秦琬对此并不担心。   几处最有可能受到攻击的村寨,都已经将其中的妇孺撤进了西陉寨中。剩下的精壮在编制上都属于乡兵的行列,是缘边弓箭手,守卫家园时爆发出来的战斗力,就是寻常禁军都比不上。配合派出去的精锐,让辽人无功而返不难做到,如果安排得好,甚至能让其全军覆没——深处山峦之间的村子。   但不久之后,收到的信报却让秦怀信和秦琬变了脸色,六个村子有两个被攻破了,其余四处有两处的伤亡也不小,只有两处成功地伏击了来袭贼军,收获了近百匹战马——这是死的伤的和完好的加在一起的数字。   “攻打村子的辽兵总共有多少人?”   秦琬问着最后一名来报信的小卒,其部所守卫的村寨,正是两座被攻破的村寨之一。   小卒迟疑了一下,回复道:“……约摸八九百。”   秦琬眼中寒芒闪过,知道这个数字至少要打个五折:“也就是说,跟村中的人数差不多?”   回来报信的小卒低下头,不敢直视:“是比我们要多一点。”   同样的人数,这边还占着地利,事先又有了准备,竟然还是有两个村子被攻破,死伤不在少数。换做是自己,秦琬也并不认为有太高的把握能做到。   而且还不是宫分、皮室这样的精锐,多半是部族贵胄领下的头下军。   抬眼望着城外的敌人:“果然还是不能小觑……”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二)   “看来我还是将你看得太高了。”萧十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领军回返的耶律盈隐,“契丹人的脸面,今天可都是给丢尽了。”   耶律盈隐一脸不服气:“末将今日虽没有攻下西陉寨,但西陉寨北的各处寨堡、烽燧,都已经被末将清除。如果枢密想要攻打西陉寨,不必担心宋人从侧方偷袭。”   “本帅不知道怎么攻打西陉寨,所以想问问你。究竟是打算怎么将西陉寨攻下来?躲到两里之外,你是能射到秦怀信呢,还是能砍到秦怀信。”萧十三笑着,“本帅可是没有这个本事,不知喜孙你能不能传授几招?”   萧十三的话引起了下面的一片窃笑,耶律盈隐心头羞恼,宋人的八牛弩摆在城头上,现在笑自己的,可有一个敢走近到一里之内?   萧十三脸上的笑意忽而一收,换上了一个阴沉沉的表情:“你带出去的兵马加起来六千,甚至没能向西陉寨上射出一箭,最后只打下了两个村子。伤亡却有六百余。军令状是你自己立的,我问你,你说这是算胜还是败?”   “末将斩首一百二十七级,宋人伤亡更是十倍于此!”耶律盈隐提升叫道,“末将可是缴获了弓六百余张,刀剑四百,长枪、长矛近千。就是宋人最宝贝的神臂弓,没有来得及毁坏的也有十三张。”   耶律盈隐深有自信,无论如何,他都是第一个出兵的将领。契丹人最重勇士,萧十三不敢出战,自己则出战了,还有丰厚的战果,人人都要承认自己的功劳。   “宋人乡兵多用弓箭,故名弓箭手。禁军则多用神臂弓,其佩刀都是夹钢锻打而成,能截金断玉,斩铁如木。不知你缴获了多少柄禁军佩刀?”萧十三可不会承认耶律盈隐的功劳,主帅的权威不容任何人挑衅,“军令状就在这里,违逆帅令,强自出兵,最后无功而返,你愿领的军法想必不需我提醒你。姑且念在你好歹有几个斩首,死罪可免,活罪南逃。拖出去,四十鞭!”   强令亲兵将人拖了出去,萧十三冷哼一声,闹剧算是结束了,正戏也该上台了。   ……   “辽人这是玩的哪一出?西陉寨就在面前,却正眼看都不看,只打几个村子回去,就心满意足了。这还是契丹人吗?”   “欺软怕硬,这不就是契丹人的本色吗?辽军旧年攻入河北,什么时候敢攻打坚城了?杨六郎守广信军,梁门、遂城,哪一座城池他们攻打过。”   “辽人本就不擅攻城。洗劫村寨倒是一把好手。”   “没那么简单。都做好准备了,还是给攻破了两条村子,辽军还是很有些实力的。”   几名代州的将领在下面窃窃私语,韩冈也在和刘舜卿议论着这一次发生在西陉寨外的战斗。   西陉寨外的一场没有什么意义的交锋,其结果用了一天从雁门寨传回到代州。已经确定了的伤亡情况,与其说是上万契丹铁骑和边境坚寨的战斗,还不如说是打草谷的强盗和缘边弓箭手之间的交手。   尽管报上来的数字水分很大,但凭借多年的经验,以及斩首的数目,韩冈和刘舜卿都能从中推断出大体正确的战损和战果。一边是两座村寨被攻破,一边则是两路兵马被伏击,从结果上看,双方的伤亡应该差不了太多,都只有两三百而已。   谈到战果,刘舜卿很有几分得色:“不过我军伤亡的多是缘边弓箭手,去助阵的禁军没有多大的损失。辽人那边可都是精锐的骑兵!”   韩冈摇了摇头,“也不能说辽人吃了大亏。大宋的缘边弓箭手和辽人的头下军,说起来身份其实都差不多的。”   尽管兵制上有很大的差异,但总体上说,在辽国能归入禁军行列的,也只有皮室军和宫分军,而其他部族军、头下军,以及属国军,从等级上看,也就跟大宋的厢军、乡兵差不了多少。   “头下军中的精锐,都是辽国贵胄的私兵,并不比宫分、皮室稍逊。属国军、部族军其实也是如此!”刘舜卿还想再多说几句,但当他看到韩冈嘴角的笑意时,就立刻醒悟过来,面前的这一位自做了官后,就时常领军上阵,经历过的万人以上的大战远比自家还多,心明眼亮,军中情弊了如指掌,不是可以欺瞒的主。干笑了两声,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雁门一带的缘边弓箭手,守土之时,也都是勇猛难当,而且其中能开石五硬弓的豪勇之士比比皆是。”   “事先我们预计到辽人会先拿周边的村寨下手,也命缘边各寨小心提防。秦怀信更可以算得上是宿将,在西陉寨周边又不会有他指挥不动的情况,而且还是在山中应付骑兵。地利、人和皆在,天时也不能说在辽人一方,可这一次偏偏还是被攻破了两个村子。由此可见,辽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经略说得是。”刘舜卿附和了韩冈一句,道,“辽人的确是不好对付,最后能赢下来,还让辽人损兵折将得无功而返,算是难得的功绩了。”   韩冈沉吟了一下:“从大局上说,的确算是官军赢了一着,但从战果上看,只能说是平手。”   韩冈一向将战略和战术分得很开,在战略上,让辽人没占到什么便宜,损失远大于收获,的确是小胜一筹。可从战术上,说平手都是勉强。再怎么说,都是两个村子被攻破,守御的一方和攻击一方的伤亡竟然差不多。   刘舜卿见韩冈对这一战评价不高,便有些头疼。他知道韩冈过去领军上阵,总是几百几千的斩首,或破军,或灭国,眼界都给撑大了。可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人都能有韩冈的功绩,否则二三十岁的经略使就能满地跑了。能从辽人骑兵那里抢下四十多个斩首已经很了不起,西陉寨总共才多少人?一个村寨又才有几人?   “的确如经略之言。”刘舜卿说道,“只是退敌逐寇,算不上大捷……也多亏了下面的将士拼了命,否则也难有这一次的功劳。”   韩冈深深地盯了刘舜卿一眼,道:“这一仗算是开门红,有斩首、有缴获,挫了辽人的锋锐,肯定是要向朝廷报功的。”   “但这毕竟是与辽人交手……”刘舜卿试探着韩冈的态度。   “不用担心,这是杀贼,朝廷的功赏不会少!天子和朝廷当不会吝啬。”   韩冈当然不会拦着不去上报这一次的功劳。就算打得是辽人,他也照样报上去。何苦为朝廷省钱,而将怨恨归咎于自己?   刘舜卿放下了心头事,心情放松地与韩冈谈笑起来。下面的将校有人耳朵尖,听到了韩冈和刘舜卿的对话,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韩冈的一名亲兵不知何时出现在厅外,扯着门口的卫兵,让他们送了一封信进来。   韩冈中断了与刘舜卿的交流,接过信,先看了下信封上面的印章,竟是用马递从太原送来的急报。   厅中似乎是在瞬息间就静了下来,几个还在专神说话的,发现莫名其妙地就安静了,一个个心惊胆战地停了嘴,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而其他的人则是望着韩冈,能在军议时递进来的急报,当然不会太简单。   韩冈没多话,打开用火漆封住开口处的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笺展开看了一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信折好。   “希元。”他亲切地叫起了刘舜卿的表字,“看来我要先回太原去了。”   刘舜卿脸色一变:“经略,可是太原出了事?”   刘舜卿这一开口,厅中众将精神顿时更加集中,竖起耳朵静待韩冈的回答。   韩冈微微一笑:“没什么。本来是因为辽军压境,担心雁门有失,所以才来的代州。不过这几日亲眼看到了希元,以及诸位都用心国事,我也就能放心得下了。今日一战便是明证!上万辽师甚至连西陉寨都破不了……呵,甚至是不敢去攻,只能去打劫山里的村子,这样的贼寇,已经不足为虑。”   他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现在太原府那边也在催我回去。出来时,让通判权摄州事,本以为得几日轻闲,没想到才几天工夫,就写了信来催,大概是不忿我这边偷懒呢。”   韩冈轻松的语调,引起厅中的一阵轻笑,让人不再怀疑他收到的信中有何紧急军情。当然,绝大多数还是故作轻松,并不是当真相信了韩冈的话。但既然韩冈这么说了,便姑且当作是这样,没有眼色的人,坐不到这间厅室中。   结束了军议,从厅中出来,众官众将纷纷散去。只剩刘舜卿跟在韩冈身侧半步之后。韩冈脸上温和淡然的微笑渐渐收敛:“辽人在云中屯兵几近十万,或许并不是针对代州。”   刘舜卿闻言,了然于心,问道:“经略,是方才那封信……”   “信的确是从太原来的,只是信中的内容则是说的西边的事,有人心不死,却要数万人跟着他冒险。不能不回去了。不过不要以为这里的局势影响不了大局,关键的时候,还要河东……乃至代州出来支撑局面。”   韩冈说得太过含糊,刘舜卿的眉头也就越皱越紧,眼中的疑色也越来越浓。   韩冈回头望了刘舜卿一眼,也不瞒他:“这封信只是确定了一件事……徐禧当真是疯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三)   篝火映红了千百汉番两族战士的脸。   秋日的星空下,欢歌笑语回响在肃州城外的酒泉池旁。一堆堆篝火布满城外的原野,天上的星辰,地面上的篝火,交相辉映,一齐在波光粼粼的池中留下闪烁的倒影。   王舜臣离开凉州之后,便领军西行,走得并不快。过胭脂山,破删丹城,然后在攻克有两个党项部族盘踞,总计三千兵马驻守的甘州时,花了一些时间。之后搜集军资、休整将卒、发动甘州的吐蕃部族和汉人巨室,同样费了几天的工夫。不过当王舜臣从甘州重新出发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已经是三千官军,以及高达七千汉番两族联军。   就这么不慌不忙地稳步前进,王舜臣又顺利地抵达了肃州。万余兵马围城,肃州城中不及千人的留守夏军完全镇压不住局势,当天夜里城中内乱爆发,城内的几家大户打开了城门。次日天明,宋军兵不血刃地进驻了肃州城。   肃州乃汉时酒泉郡,霍去病远逐匈奴,曾驻兵于此。肃州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相传乃是霍去病倾酒入泉中。   王舜臣拿下了肃州城后,便遍邀城中汉番两家族长、耆老,于酒泉池边将随身珍藏的数坛烈酒一起倒入泉中,更是搬光了城中的数百坛各色酒水,一并倒了进去。   他就这么在千万人的注视下,在酒泉中用头上金盔舀起一杯:“旧年冠军侯在这酒泉边与将士同饮,今日本将与众儿郎重来旧地,如何能独享美酒,当与尔等同饮此泉!”   这一刻,宛如冠军侯重临人世,数千汉家儿郎当先齐声呼应,争先恐后地舀起泉水,吐蕃士兵也为这狂热所沾染,跟着一起舀水同饮。   王舜臣再一次举起头盔,向着来自于肃州城中的族长、耆老,“且共饮一杯,今日同为宋臣,太平富贵当与尔等同享!”   夜宴就在酒泉边开始。   化入无数佳酿烈酒的泉水,其实依然没有多少酒味。但围着热腾腾的篝火,周围是欢腾笑闹的歌舞,纵然酒泉不醉人,但人已然自醉。   多少吐蕃人围着篝火,跳了一圈舞蹈,满头大汗地回来,拿起一只牛角杯,就在小湖旁舀起清冽的泉水,合着杯中弯月,一饮而尽。而来自秦地的汉家儿郎,更是拿起头盔,在湖中舀起酒泉,高唱着秦腔,与不通言语的同伴共饮。   酒泉畔,王舜臣举杯相邀,与一名名将校士卒,族长、耆老,痛饮酒泉泉水。汉人和蕃人的隔阂,在这一夜也消失无踪,把臂同饮酒泉,宛如兄弟一般。   用银刀削下一片片的烤羊,伴着泉水一齐下肚,王舜臣一声长啸,声震三军,继而放声大笑:“今夜好生痛快!”   笑罢,他跳将起来,高高举起的金盔在他掌中闪闪发亮:“本将已经遣人回去向天子讨酒去了。等到数月后本将打下了瓜州、沙州和玉门关,领军回师,天子的赐酒也该到了。到时候,酒泉池畔,再与诸君痛饮!”   ……   凉州、甘州、肃州,在东面的战局一时间陷入沉寂的时候,西面传来的消息,则是不断传递着官军节节胜利的喜讯。   “王中正这一回靠着王舜臣又露了脸。偏偏每次他都有这个运气。”   “西贼安置在甘凉的兵马几乎都给调去兴灵,王中正和王舜臣都是捡了便宜。”   “可惜甘凉仅仅是附带而已,比不上银夏,更比不上兴灵。今天在崇政殿上,天子又是没有提到那一路的战况。”   秦凤、熙河联军不敌携胜势而来的党项大军,再快要打过青铜峡的时候,却不得不撤回国中。他那一路最后的封赏,只能寄希望于王舜臣在河西甘凉节节胜利。可也因此,他那一路几乎都要被遗忘了。远远游离于主战场之外,除了偶尔几封捷报,报称官军攻下了甘州、肃州,就是天子都能连着几天不提王中正的名字。   池畔小轩中,蔡确三支手指捏着精致小巧的银杯,投过稀疏的窗棂,望向窗外的风景。   盛夏的气息只剩一点残余。窗外荷塘中,荷花落尽,莲蓬也被摘采一空,仅有一片片或完整、或残缺的荷叶,和几根高高挑出水面的残枝。   已经是秋天了。   战争开始时是初夏,如今则是初秋。持续了一个夏天的战争,如今还在继续着。前半个夏天,战火如荼,官军先胜后败,而后半个夏天,战事则略嫌沉闷,除了不断向西的一支偏师,官军和西贼,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但这样的平静,无法持续太久,当时间进入了秋高马肥的八月,人心的躁动已经如同战鼓声一般响亮。   蔡确把玩着酒盏:“河西的进展,天子没有放在心上。不过韩玉昆巡视代州,雁门便小胜一仗。对上缘边弓箭手,辽人竟也没有占到便宜。天子倒是为此欣喜不已。”   “那是地利的缘故,在山道上,辽人的骑兵施展不开。当年折家在丰州立功,斩了皮室军数百级,也是这个缘故。”   难得有此见识,蔡确很是欣赏地看了坐在对面英俊的青年官员一眼,又叹道:“韩玉昆胆子大,不在乎跟辽人起纷争。可萧禧就在京中,闹到了朝堂上可就让人头疼了。”   “不知韩冈会怎么看徐禧之事。退保银州、夏州是他的提议。如今官军驻守盐州,跟他之前的提议差了许多。”   “韩冈不需要冒险,之前灵州之败已经让他大涨了声望,接下来只要种谔守住银夏,他就彻彻底底赢了。试问韩冈如何会支持吕吉甫?他的心思,天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蔡确笑容中带着几分讥讽,“所以吕吉甫会去支持徐禧。若是他说一句稳守银夏,功劳就全是韩冈的。”   蔡京低了低头,拿起酒壶,为蔡确斟酒,并不接话。   “元长如何看待盐州的局势?”   蔡确放下酒杯让蔡京倒酒。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很是有几分眼色,能力又出众,在厚生司中的工作很出色。虽说是同宗,过去并没有太多的来往。如今投入自家门下,只要在经过几次考验,倒是能当成心腹来倚重。   “守银州、夏州,肯定是要比守盐州容易。西贼想要攻打银州、夏州,从兴灵攻来,有千里之遥,其间还要越过瀚海,艰难可想而知。从粮秣上来计算,最多也只有七八天的时间来攻城。凭党项人的手段,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攻得下来,到时候就得退军。一个不好,就是灵州的翻版。”蔡京显而易见地在西事上下了苦功,回答时并没有半点犹豫,“不过攻打盐州,同样有瀚海阻隔,相对于夏州,也仅仅少了两三百里而已,西贼的粮秣的确省一点,但也省得不多,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差别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   “而官军这一边,从青岗峡、櫜驼口这条路北上盐州,比起通过无定河的粮道要近得多。櫜驼口本来就是李继迁为了贩售青白池盐而设的榷场,走过这条道路的盐枭不知凡几,道路也修得甚是完备。当初高遵裕的环庆军便是赶在种谔之前,将盐州攻克。粮草由此北上,怎么看也不会有耽搁延误的问题。”   “官军粮草无缺,以逸待劳,西贼又只能设法速战速决,拖延不得。这样一看,吕吉甫冒着风险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大。”   鄜延军退守银州、夏州,缩短了官军粮道的同时,相应的也拉长党项人的补给线,在已成荒墟的盐州、石州、宥州,即便是党项人也无法得到粮草补给,打到夏州城下,最多也只有七八天时间来攻城,而后就必须撤军了。绝对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点,朝中都是公认的。   “但徐德占能不能守住盐州,却还有些难说。”蔡京又补充道,“虽说他正在调集民夫增筑城防,仓促之间,也不可能将盐州打造得固若金汤。”   了解西夏的困境,这一点不足为奇,但蔡京对盐州本身还有了解,就很难得了,许多事不是他这一级、又没有去过陕西的官员能打听到的。蔡确对此算是比较满意:“想不到元长竟对边事如此了解。”   “在下此去北方,说是领队去传授种痘法,不过见大辽的那位尚父,肯定少不了提到边事。”   这一回使辽,为了能安抚下辽国,为了正副使节的人选,朝堂上很是伤透了脑筋。直到最后才决定调回沈括,让他担任正使。副使照规矩应该是选择一名武将,但这一次面临的局势不同,又负有传授种痘法的任务,所以设了两名副使,一文一武,其中文副使就是蔡京。   “说起边事,沈存中当然远远强于在下,又是去过辽国的,一切都熟悉,不会受辽人所欺,说不定还能逼得辽人出乖露丑。到时候,辽人要捡软柿子捏,多半在下这个年轻识浅的副使下手。”蔡京微微一笑,“为朝廷脸面计,西北的兵事只能囫囵吞枣地多记上一点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四)   蓝田县外的吕家别庄中,吕大防一身素色的麻衣,坐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   就在灵州之败后,朝中下诏,命吕大防就任庆州知州,代替高遵裕的职位。可就在诏书来的前一天,吕大防的亲兄弟吕大钧,在永兴军路转运司任上因病故世。本就无意参与这一场战争的吕大防乘机辞了就任庆州的诏令,告假回家,为亲兄弟服丧。   还在丧期之中,吕大防虽与人对坐,但摆在石桌之上的,却并不是酒水或是其他的饮子,仅仅是两杯清茶。   “为了给盐州输送粮秣,民夫已经征发到庄子上了,县里说了,要十一人。”   吕大临没有出仕,几个兄长都在外面做官,家里的产业基本上都是他在管。县里发单要人,平常都是自己处置了。不过眼下既然吕大防在家,便得向他请示。   吕大防不插手弟弟的工作,道:“该怎么安排,一切照旧例。”   “小弟知道了。”吕大临没什么表情地应了一声,停了一下,他又开口道:“从年初开始,调集民夫的单子就没有断过。今年的夏收就因为人手不够,没旱没涝,什么天灾都没有,白渠上的几千顷田地,收成却硬是比往年减少了一成。”   吕大防沉默着,慢慢抿着渐渐变冷的清茶。   “三哥就是生生累死的!”吕大临阴沉着脸,“辗转于途而枉死的民夫则更是不知凡几。都已经败得那么惨,这一仗,怎么还能打下去!?”   吕大防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素瓷茶盏,“为什么朝中将徐德占的鄜延路体量军事兼计议边事改成了陕西路计议边事,还将李长卿【李稷】也分派过去佐理军中转运?现在只要是有关西北兵事,徐德占都能插话,谁还能压得住他?朝廷一心要守着银夏,谁来说都没用。韩玉昆在朝中说了那么多,可天子依从了一句吗?”   吕大临愤然握拳一捶石桌:“吕惠卿私心太重!”   “不仅仅是私心太重这么简单。”吕大防与吕惠卿打过不少交道,对其也算是有些了解,“是吕吉甫为人高傲,耻为人后。新法诸条,泰半出自他手,为什么他做了参知政事之后要另起炉灶,大兴手实法?因为他根本就不甘心做萧规曹随的曹参,即便他前头的是王安石也是一样不甘心。何论王安石女婿的韩冈?守住了银夏,那是韩冈的建言之功。而守住了盐州,就是他吕吉甫的慧眼独具、远见卓识!你说吕吉甫会怎么选?”   “这不还是私心?!”吕大临反诘道。   “私心也分几种,此乃功名之心,非是利禄之心。”吕大防垂着眼皮,看着杯中的茶水,“若只是为了做一宰相,吕吉甫学着王禹玉循规蹈矩、谨守上命就够了。眼下只要他依韩玉昆之言,保住银州、夏州,就可以等着天子御内东门,锁院宣麻了。但这也要他甘心!”   “利禄之心,仅损私德。功名之心,可是会祸国殃民。灵州之败,不正是王禹玉起了功名之心的缘故?若他能安于利禄,岂会有如今之失?吕吉甫对功名看得太重,自然也就将国事、百姓看得轻了!”   吕大临对吕惠卿颇看不上眼,言辞也不甚客气。   吕大防在官场上打滚的时间足够长,虽说对吕惠卿与兄弟有着同样的看法,但他心中倒是感慨更多一点——哪个士大夫不想一个留名青史?可惜吕惠卿心不正。   “吕吉甫的确是用心不正,迟早自取其败。”吕大防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说不定这一战当真能赢。现在谁敢保证说盐州必败?从兴灵往盐州,是几乎连水源都没有的七百里瀚海,从青岗峡往盐州,是三百里盐路。有这条盐路在,粮道其实已经打通了。”   ……   “盐州能撑多久?”   折可适刚刚回到府州,就被拉倒了家中计议大事的小厅中被人问话。   看看左右,自家父亲和几个叔伯都到了,兄弟辈中,还有一位叔祖父。折家算是有实无名的藩属,在府、麟、丰三州势力虽大,但也因此受到朝廷忌惮,能在外州任职的子弟几乎一个都找不到。要聚会时,人倒是到得很齐。   折可适现在是灰头土脸,无暇打理的须发乱蓬蓬的。从十四五岁起,每次上街总少不了有闺秀、妇人驻足回头的折家七衙内,一个月之内在盐州、夏州和府州之间绕了一个圈之后,跟个人见人厌的乞丐也差不多了。   折可适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洗个澡睡一觉,但长辈坐了一圈,幽幽的双瞳都盯着自己,也不敢喊累,老老实实地站着回答父亲的问题:“盐州城中的粮囤现在大半都是空的,驼队和民夫都赶不及运粮。这个时候西贼来攻的话,能守上十天就很了不得了。”   厅中啪的一声响,折克行重重地拍着几案,叹道:“徐德占不该修城的!”   “吕惠卿就不该将兵事交托给他,给种谔、给李宪,甚至给王中正都比给他好。贪大喜功。”   “多了一万增筑城防的民夫,根本存不下多少粮草。”   “……如果西贼一个月后来攻城,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西贼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厅中只是折家核心的成员,身为将门世家的子弟,最基本的战略眼光没有一人会欠缺。   “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折克行道,“无论官军占着盐州,还是夏州,都能逼得西贼挥师来攻。大参和徐禧只看到了占据盐州,使得银夏之地尽归我有。可不论官军是仅仅屯兵银州、夏州,还是连盐州、宥州一起占下,党项人都必须将官军赶回横山以南。否则无定河沿岸的上万顷良田以及盐州的万亩盐池,不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保不住的。”   占据了会战主动权的一方,胜利的天平将会大大地倾向过来。   徐禧占据盐州,也是逼迫西夏来攻的手段。   但相对于银州夏州,盐州的位置就太靠前了。这样是对党项人有利,并缩减了官军的优势。唯一的好处,就是胜利之后,吕惠卿和徐禧由此能功成名就。而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折家的上下三代将领,一致认为没必要为个面子的问题,硬是要占着会减小对敌优势的位置。   “小韩经略也是知道不对了。要不然李宪也不会到了晋宁军就停下来不过河。”   折可适忽然又开口,厅中众人听着神情都是一变。   “什么时候的事?!”折克行急躁地追问道。   “就是孩儿回程的时候。李经制的将旗还在晋宁军,不见有大军过河。孩儿私下里问了,是太原那里传令让李经制留在黄河西岸,不要过河。”   “看起来这一仗是输面居多。”折克行叹了一句,韩冈的战略眼光在文臣中算是第一流的,他都抱着同样的看法,基本上,可以说是确定了。   无力地挥了挥手,让折可适站到墙边上去。   折家的核心密会,折可适等有幸与会小字辈都只能站着,听着叔伯们的对话。折家的规矩如此,长辈们说话,小辈没有资格随意插嘴。即便是折可适,被郭逵看重,称为将种,日后基本上就是下一代的家主,可照样是没有特殊的待遇。   折克忠眉宇间怒气缠绕,“一帅无能,累死三军。高永能和曲珍,还真是冤枉,到时候,少不了要问罪!”   “还得看运气,西贼来得迟了,修好城民夫一退,粮草囤积上来。盐州城就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了。”   “西贼濒临亡国,哪里还可能耽搁时间,要筹措粮草和运输的畜力,一个月的时间已经绰绰有余。这几日,要不去攻盐州,除非是嵬名家和梁家想去东京城逛樊楼了。”   “这一回,能保住西军的元气,就是万幸了。”   “打仗哪有一直赢的道理,输输赢赢,习惯了就好。”苍老喑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上一辈中硕果仅存的折继长,坐在现任家主折克行身边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忽然开了口。老家伙咳嗽了两声,抬手抹了一把脸,像是刚刚睡醒了一般,“胜败兵家常事,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三川口等三次惨败的时候,老家伙就在军中,更是亲身经历过旧丰州的陷落,亲眼看到从唐末便与折家一般世镇丰州的王家与之偕亡,然后折家的府州就给割了一块过去成为新丰州的地盘。这些年,官军翻了身,将党项人压着打,说解气也解气,但也不过如此,想要一举灭亡西夏,折继长从来没有这么奢望过。   他站起身,反手捶了捶腰,叹了一声,“年纪大了,经不住困,老头子先去睡了……”在子侄们的目送下,他向厅门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过来,“当真灭了西夏,胜了契丹,还不一定是我们折家的幸事,凡事多留心几步,为日后着想……顺着大势走!”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五)   盐州城外,漫卷的黄沙之中,是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号子。奔走于城墙上的身影,在沙尘中忽隐忽现。起起落落的木桩,慢悠悠地将黄土一点点地夯实在城头。   “这要拖到哪一天?当初修罗兀城也没见慢到这一步。”高永能正全副武装,盔甲都穿上了身,在甲胄外还罩了一身官袍,透过风沙,看着忙碌中的城防工地。   不远处,一名监工在民夫们中间来回转着,时不时就是一鞭子上去。被鞭打的民夫速度快了一点,但等监工绕过去,就又慢了下来。   “李转运提拔了一群泼皮,只管杀人、鞭打,也不见城墙修得更快。”高永能看着这一幕,抱怨着。   “少说两句吧。力气用在西贼身上。”高永能的身边,老将曲珍没什么精神地搭着话。   两人一同守候在盐州城的南门外,在他们身后,几名偏裨将佐则是扶刀肃立,动也不动。   为了加固、加高城防,盐州城正在大兴土木。现如今,周围十里的城池四壁正同时开工,以求加快进度。   城壕已经拓宽了一倍,掘出来的泥土全都成了城墙的一部分。等到城墙完工,再将引走的水流引回来,盐州城便能拥有一道三丈宽的护城河,若能深掘出几个泉眼。   但大兴土木的另外一面,便是遍地的沙尘黄土。掘出来的黄土,被秋风一吹,就成了漫天的沙尘。一阵清风过去,城里城外就登时多了一层黄沙。   高永能挂着脸望着南门外的工地,只要一张口,带着咸味的沙土,就直往嘴里钻。要是往日,将口罩一戴也就没事了,可现在是在恭迎徐学士,不恭敬的举动,还是能免则免,省得被记恨上。高永能是不怕徐禧拿自己开刀,徐禧还不够资格,但自家的子侄亲信不少,得防着被牵连。   这股子郁气,既然不能在徐禧面前发泄,也就只能累着高永能身边的曲珍的双耳,“盐州本地征发了一万多民夫,从环庆又是送来一万,怎么两万人一齐上阵,这城防才完成了一半?难道要等下雪时再完工。”   曲珍叹了一声,说到了心里正烦的事,最终还是搭了腔:“民夫少一点,给他们口粮多一点,也许还能快上几分。”   制盐是一项消耗大量人工的产业。故而盐州的人口在银夏之地,是超过宥州、夏州的大城。但盐州城的规模,却并不是。盐州之所以能成为西夏的财源,靠的是城北十里之外的盐池。城池本身无足轻重,在这里修筑高大的城墙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蛮夷不擅生产,青白盐池的盐丁大半是汉人。而且日后盐池重启,还要靠盐丁们卖力,对他们不能过于苛待。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都得养起来,这就是一万多的人口。即便将党项人全数撤走,整个盐州的人口还是几近三万。   这些盐州百姓在官军夺城之后就逃散了一部分,剩下的在官军的驱使下,投入到了筑城的劳作中。算是以工代赈,不仅仅是让他们吃饱,而且还得有多余的分量,让他们拿回去养活家人。   除此之外为了尽快将增筑的工程完工,徐禧又从后方调集了一万民夫。想要在四十天之内,将工程全部结束。   但民夫和他们的家人加起来有四万,在盐州驻守的官军近三万,东面一点的宥州还有一万大军,光是为了给八万人——另外还有六千多战马——补充粮草,就让环庆路伤透了脑筋。战事已经持续几个月下来了,陕西的民力几乎都耗用殆尽,经常有补给不上的时候。军粮无人敢克扣,所以减少的只能是民夫们的口粮。吃不饱饭,当然也做不了力气活,逃亡的民夫一天比一天更多。   便因如此,预计四十天完工的城防,到了一个月的时候,才完成了一半,至少还要一个月。高永能怎么看都不觉得能按时完工。   “盐州这个地方,筑个什么鬼城?!党项人又不会攻城,两丈半和四丈有多少区别。神臂弓往下射就是了。兵精粮足,就是草就的军营都能守,有城墙的大城有什么不能守的。我只要四千本部,将京营的那群白痴都调回去,守住盐州的把握,我还能多上两成。”高永能愤愤不平地说着,向右手边瞪了一眼过去。   就在十几丈外,除了高永能和曲珍这一群西军的将校,也有一群身着武官服色的汉子,高高低低二十七八人,也在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那是来自东京开封的一众京营将校,盐州城中,两万京营将士便是他们的属下。这一群人占着从南门延伸出来的道路的正中央,明显比站在路边上高、曲二人所领的西军更加得势。   西军和京营两边泾渭分明,互相之间连话也没有多一句。相对于跟在曲珍、高永能身后的几名校尉各自静默肃立,京营那边的声音就大了许多。主将们说话不足为奇,下面的军官也都在窃窃私语。这在军纪森严的陕西禁军中,是不可想象的。   这就是徐禧要用来抵挡西贼决死反扑的主力。   看到他们,再想想徐禧,曲珍和高永能都对近在眼前的战事,悲观至极。都想找个由头离开盐州,不在这里担惊受怕。被连累得一世英名尽丧怎么想都不会甘心。   就是保住盐州的局面又如何,统帅之功是徐禧的,军功的大头是兵力更多的京营的,自家不但没多少功劳可领,还要冒着大风险地拼死拼活。对于点名让自己留下来的那位,曲珍、高永能可是厌烦透了。   他们也是在军中几十年,与不少文臣打过交道,名震天下的夏悚、范仲淹,少年得志的韩琦、韩冈,各色人等都见识过。但如徐禧这般不靠谱又惹人厌的顶头上司,还真没见过几个。   说起来两人都宁可放弃盐州的功劳,也要离得徐禧远远的,可事情的发展并不以他们的想法为转移。领军镇守盐州,陪着一群京城来的衙内兵,一起等着西贼攻上门来,还有比这个更憋屈的吗?   高永能狠狠地啐了一口,将心头的不屑、愤懑连同嘴里的沙子一起啐了出来,“一群废物,在金明池里踢球不就好了,跑来争什么功劳。也不扯开裤子低头看一看,软得都站不起来的鸟货,还想上阵跟人厮拼。”   南方的远处尘头大起,一小堆作为先导的游骑已经快要到了近前。   曲珍和高永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片刻之后,徐禧和千名骑兵就到了盐州城下。   西军、京营两边的将校一齐迎上去,向徐禧行礼。   半月不见的徐禧依然是自信满满,看到城防的进度,虽然变了一下脸色,但立刻就又浮现起自信的微笑:“本来还担心最近的风沙太烈会阻碍筑城,但现在看看,还是比预计的要好。”他朗声向众将宣示:“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官军占据了盐州,西贼就得拿性命来拼。穿越瀚海而来,人困马乏,粮秣又难以补充,只消能守上半个月,西贼将不战自溃。就算他们能咬牙坚持,从环州、夏州来的援军,也能让他们有去无回!”   ……   狂风卷着沙尘,劈头盖脸地迎面砸来。种朴披着连帽斗篷,又用口罩蒙着口鼻,低着头,沉默地驾驭坐骑向前行进。在他身边,四百余名的骑兵,正踩着前人留下的脚印,步步向前。   依照朝廷的命令,一旦西贼举兵攻打盐州,屯兵夏州的鄜延军是要出兵救援的。尽管他父亲另有盘算,但在第一时间把握到西贼的动向,同时保证沿途的安全,照样是免不了的。   种谔治军严明,种朴身为他的儿子也没有多少优待,被派出来巡视无定河北面的荒漠,以防西贼偏师埋伏于此,等待伏击援军的机会。   在风沙中行军,仿佛是盲人瞎马,眼前是黄蒙蒙的一片,除了脚下的一小片地,什么也看不见。幸好种朴身边有着精心挑选的识途老马,在这一片土地往来了几十年的向导,知道在荒漠中哪里有水源的存在。就算有黄沙遮蔽视线,也能准确地指引着种朴的这一队人马,往前方的水源地暂时落脚休息,避一避风沙。   种朴一行,一心想赶去前方的水源地暂避风沙。但这一场沙尘却在他们的行进中,莫名其妙地消失无踪,转眼之间,眼前不再是昏黄一片,抬头便可见到澄蓝的天空。   可这时候,种朴和他麾下的四百余名骑兵,却没有了抬头望天的余暇。就在他们的侧面,出现了一支军队,观其前进的方向,也是荒漠中的那一个绿洲。   两军相隔仅有一里,快马转瞬可至。以战马的速度,可算是近在咫尺。方才是因为风沙阻隔了耳目,现在风沙一停,两边几乎同时发现了对方。   “那是哪一家的兵马?!”种朴大惊,眯起眼睛神色紧张地望着对面。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六)   对面的骑兵大约三百骑上下,比自己这边人数稍少一点,但随行的马匹数量却几乎多了一倍。种朴手下的这个指挥,已经是难得的一人双马——一战马、一骑乘——而对面的马匹数目,感觉就像出来放牧的牧民。   尽管从与骑手的身材对比上,看得出那些马匹都不是太出色,个头不高,体格较小,但架不住数量多得惊人。能在坐骑上这般豪奢,显而易见绝不是大宋这一边的军队,而且种朴见识过的多少支铁鹞子,都没这般阔气的。   虽然对方不知来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绝对是敌军!   瞬息可至的距离,没有观察等待的时间,种朴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地下令:“吹号!举旗!”   随着种朴的暴喝,苍凉的军号吹向云端。掌旗官双臂使足力气,用力一抬,将收起的军旗高高举起,殷红的旗帜呼啦啦在风中舒展开来。   这是战斗的信号。   宋军的骑兵们立刻向着旗下汇聚,绵长的行军队列开始飞速地收缩起来。   而对面军队的反应同样迅急,三声号角响过,一名名骑手就在马背上飞身换马,而后就向着宋军这里猛冲过来。   一道道黄尘在马蹄下卷起,在奔马的洪流之后汇聚成一条黄龙。这一群骑兵,起步时前后不一,但散乱绵长的行军队列在奔驰中自发地转换为衔接紧密的冲击阵线,完全省去了聚兵列队的步骤,骑兵战术运用之精妙,竟远在宋军之上。   来不及换马了!种朴心中叫着不妙。   聚兵,换马,然后冲锋,这是宋军骑兵进入战斗状态时的一贯顺序。但突然间出现在近前的对手,根本没有给他们留下准备的时间。   没有换马的余暇,就算换了马,缺乏足够时间起步提速的骑兵,还不如步兵管用。种朴也并不觉得,自己麾下的这群骑手,有资格与对面的敌军在骑术上一较高下。   转身逃跑——或者叫转进——的念头在种朴脑中一晃而过,但立刻就放弃了。胯下的坐骑驮着他在风沙中走了半日,又是专门用来代步的乘用马,跑不了半里,就会给敌军追上。   “刘庄,回去报信!”种朴急急地遣了一名亲兵,随即翻身下马,喝令道:“取弓,下马!”   跟随种朴出来的这一支骑兵,都可算是精锐。种朴又是种谔的嫡亲儿子,说话管用得很。听到命令之后,纷纷下马,抓起刀枪弓箭就列队布阵。摆开的阵型,比起之前在马上的时候又聚拢了一些。   只是一转眼的工夫,越来越近的敌方骑兵,已经让人能分辨得出他们身上具体的细节。   种朴在调整阵型,安排人手看管马匹的时候,也不忘紧锁着越来越近的敌骑。   完全陌生的旗帜,完全陌生的装束,甚至连进兵时的号角声都与种建中所熟悉的铁鹞子截然不同,这是一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骑兵。   一股寒流从脊柱传上来,差点让心脏停跳。种朴立刻就想起了一直都在心头中缠绕不去的忧虑,难道是契丹人已经决定发兵帮助西夏了?但狂奔而来的敌军,与种朴曾经听说过的契丹服饰仍有着一点差别,一丝侥幸在心底的黑暗中冒起。   身边的向导突地打起了摆子,黄了面皮,颤声道:“娘呐,那……那是北面的兵!”   “是黑山威福军司【河套】?”种朴犹然抱着最后一份希望,那是西夏最北面的一个统军司。   “是阻卜【即鞑靼,蒙古前身】……”向导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脸,“是北方草原上的阻卜人!”   “阻卜……是什么都无所谓了。”   并不是说听到非是契丹人,就让种朴安心下来,而是他已经没有多余心力去在意了。一里的距离,只剩最后的三分之一。   蹄声已经充斥在耳中,种朴拔出腰刀,斜斜指向长空。   下面的士兵在种朴做出这个动作之后,便被都头、队正们催促着举起了掌中战弓。   骑兵不会携带神臂弓,也不会携带斩马刀,骑兵装备的胸甲更是只有冲阵时才会装备,寻常出巡,连营门都带不出来。   一般骑兵在马上的武器只配备有加装了倒钩的环子枪,军官多个铁鞭,弓箭则都是有的。近年来钢铁产量大增,四百人都有柄腰刀。此外种朴所领的这一部兵马,还加配了杀伤力很弱的诸葛连弩,算是给骑兵的优待。   借助不了战马的冲力,锋锐的铁枪毫无意义,骑枪要比步卒所用长枪短了不少。而弓力甚绵的诸葛连弩,发射速度很快,却都是用来惊吓敌军战马,作为不擅马战的骑兵们的秘密武器。而现在在全军下马之后,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只有弓一张、刀一柄,然后还有短枪一支。   不过宋军缺马,故而对骑兵最为珍视。能成为骑兵,弓马娴熟乃是第一条。下了马后,一干骑兵都可算是步卒之中的佼佼者。   脚踏实地,骑手们张弓搭箭。随身携带的一壶二十支长箭也许只能支持片刻工夫,但在箭矢用光之前,没有哪家的骑兵,能在正面相抗中压制他们分毫。   但他们身上的压力也绝对不轻。区区三百骑兵的奔驰,迎面过来时,却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许多人的脸色越发的难看,握住弓箭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而种朴喉咙有点发干,心跳得很快,掌心莫名其妙地冒出汗水,后背也是黏黏湿湿得好不难受。   “百步!”当敌军立刻就要进入弓箭的射程,多年来接受的教育,让种朴收摄起心神,“都准备好了,举弓!”   四百余人听命,哗的一声,几乎就在同时举起掌中的战弓,而一支长箭也搭到了弓身上。   也就在这短暂的几秒钟,敌军狰狞的面孔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甚至似乎感觉到了对面的人马喷出来的热气。   种朴的双眼中只剩坚定,掌中长刀向下用力一挥,用着最大的气力怒吼着:“射!”   四百骑兵同时松开弓弦,爆裂般的弦鸣,响彻无定河北的荒野。   ……   “余古赧该到。”燕京析津府的宫城中,耶律乙辛一圈圈慢悠悠地踱着步子。   “这两天就会有消息了。”萧得里特恭声回道。   耶律乙辛走了两步:“他的八千骑虽不算多,赢也是不一定能赢,但吓一吓南朝还是没问题的……宋人就算分清阻卜和大辽本部的区别,也肯定会乱作一团。”   一直都是辽国西北藩属的阻卜部族出现在西夏,其政治意义远在军事意义之上,之前的恫吓重复千遍,也比不上八千阻卜骑兵的出现。   萧得里特谄笑着:“南朝的君臣听说,肯定是会吓得魂飞魄散,尚父说什么就是什么。岁币翻倍,割让土地,都在情理之中,到时候,就看尚父想要哪一条来实现了。”   “能多个十万岁币就够了,我也不贪心。”耶律乙辛笑着说道。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心情也越是放松。   他要的是稳定自己权位的声望,无论是胜利、土地还是岁币,只要能从宋人那里得到一点实质性的好处,就能压制国中的反对派。如果这一次能成功,不但能斩断宋人对西夏伸出的贪婪之手,还能轻而易举地将所有反对派斩草除根。   “余古赧领兵去了西夏,下官就有些担心磨古斯会不会趁这个时候做出些亲痛仇快的事来。”   阻卜是个大的范畴,其下分作三部,东阻卜、西阻卜和北阻卜。   余古赧是西阻卜的一员,靠西夏最近,关系也亲近,甚至与党项部族经常联姻。而磨古斯则是北阻卜的大首领,麾下上万帐,控弦三万,乃是阻卜诸部中实力最强的一部。   阻卜诸部都穷,故而秉性凶悍。起家于草原之上的契丹,对其极为提防,严禁铁器输入。偶尔为了压制某个大部族,甚至还禁盐禁茶。只是这些年,北阻卜以磨古斯为核心,乌鲁古河和薛灵哥河附近的部族渐渐有联合起来的趋势,放在西北路招讨司和阻卜大王府的几万人,已经越来越难以压制住磨古斯的野心。   相对而言,东阻卜和西阻卜就比较听话了。这一次促成西阻卜南下,不仅仅是西夏拿出来的好处,耶律乙辛的默许也是一条。耶律乙辛不打算让契丹本部赤膊上阵,那么让阻卜却帮个忙,也就是正和他心意。   这几年耶律乙辛要专心于国中,外围的藩国部族暂时很难分心去压制,能放出去祸害宋人,可是难得的机会。对于百多年来,断断续续的不断举起叛旗的阻卜诸部,眼下就是听话的东、西两阻卜,多死些人也不是坏事。   “余古赧的能力如何不好说,磨古斯的野心也不好说,但他们中间有阻卜大王府盘踞,这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消息,都是好消息。”耶律乙辛最大的希望就是他的职位稳如泰山,而眼下则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只要能削减西夏和阻卜的人丁,什么买卖都是好事!”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七)   战争已经开始了。   当丰州外围的蕃部受到不明身份的敌军攻击的时候,韩冈知道,战火已经重新燃起。   三天内三个村寨被毁,其中两个村寨被毁,来犯者将两个村子烧杀一空,能在杀戮中及时逃脱最后残存下来的,十中只有一二。据前去查探的官员回报,两座村庄几乎是鸡犬不留的情况。能吃的、能拿的,都不见了,男子被杀,女子被奸淫,村中处处可见尸骸。   连续两个村子被毁,还有一次是攻击不克,主动放弃。而且全都是选择在夜间进攻。这样的敌人摆明了就是来骚扰地方,散布恐慌。   “不敢正面示人,足见其虚弱,连妇孺也不放过,足可见其暴虐。但更为重要的,似乎他们不想让人发现他们的底细。”   韩冈看了黄裳一眼。他还是经验少,有些东西都已经看出来,说话却没有说到点子上,不过能发现两处惨案的犯人在掩饰自己的身份,也算是有几分见识。   “但做得如此干净利落,积年惯匪也很难做到,这样的情况在边地很是少见。”折可适在旁接话,为了此事,折可适成了派来报信的铺兵,到了太原,便被领到韩冈的面前,“……末将的叔祖亲自去看了之后回来,就说绝不是西贼做的,逃出来的人有好几个都说,那群贼子攻入村子后,互相之间说的不像党项话。”   正是如此。韩冈赞许地轻轻点头。   居住在丰州外围山间的蕃部,全都是党项部族。几十年来,西夏攻过来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可从来没有说斩尽杀绝的。上溯几代便能联上宗,同为党项部族,纵使敌对,互相之间总会留着一点香火情,不会把事情做绝。就像折家将统麟府军出征西夏,也几乎不会劫掠当地的党项部族,而对于横山蕃,则下手极重。   战阵上厮杀倒也罢了,赢了之后,抢钱抢粮甚至强抢女人回去,同样也是正常,但毫不犹豫地屠村,鸡犬不留,这样的恶性事件,却几乎没有出现过。不过其中的关节,折可适还是没敢明说出来,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一句,否则真相给传扬开去,对折家只会带来麻烦。   “那依令尊的看法,究竟是谁下得手?”黄裳问折可适,“是契丹吗?”   韩冈暗自摇了摇头。虽然是明摆着的事,会攻击大宋的,除了西夏,就只剩契丹。但韩冈总觉得这个答案太过理所当然,总有哪里不对。   之前在代州的时候,辽人也同样攻破了两个村寨,下手也十分狠辣,但同样的斩尽杀绝之间,风格还是有差别的。就像两名连环杀人狂,除非是刻意模仿,否则都会有自己的风格。   仿佛听出韩冈心声中的否定,折可适回黄裳道,“也不像是契丹人,在村中发现的箭矢全都是西夏的样式。而且据可适所知,自从官军开始大规模给战马镶马掌之后,不论西夏还是契丹,这两年给战马镶马掌的也越来越多,但从这一次的贼寇留下的蹄印上,却没有发现一匹镶了马掌的。”   折可适说着,偷眼关注着韩冈的神色。如今世上有说法,给战马镶马掌也是他面前的这位经略相公的发明,好让本来马匹数量就不够的官军,不用担心战马因为马蹄磨损而无法派上用场。但将近来的一系列发明都附会到韩冈身上,最近越来越多见,甚至连神臂弓不知什么时候起,都成了他的功劳,反倒让折可适对此心中存疑。   韩冈对这个情报细细思量。很有用的一个情报,解释了缠绕在他心头上的一个疑问,大体上是确定了之前袭击丰州、麟州的那一支神秘军队的身份,同时也算是对耶律乙辛打算使用的手段有了点眉目。   抬起眼,却听到黄裳叹了一声:“可惜因为是夜袭,逃出来的人都没看清楚服饰。府州的骑兵,又没能追上那伙贼寇。否则现在早就能查明了他们的身份。”   折可适的脸板了起来。不过这一次的事,的确是让折家丢了大脸。   云中丰、麟、府三州之地,乃是折家的根本地盘,突然受到身份不明的对手的攻击,就像被一脚踩了尾巴的老虎,当即便上下动员了起来,派出了精兵去追击,也派了见识广博的官员去当地探视,但对于来犯敌军身份的探查,直到在折可适动身前来太原之前,都没有什么进展。   “本来为了此事,末将家的九叔领军去追查了,但那群贼寇却往沙漠中逃走,突然间便不见了踪影,甚至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折可适感觉那群贼人就像一抹晨雾,消散在日出之后。否则那么多人的追踪,怎么会一点踪迹都追查到?   “并不是突然间不见,而是先退回沙漠,然后绕了个圈南下。麟州的连谷县外,就在两天前有一个村子被夜袭攻破,村里的情况与丰州相同,当是同一伙贼寇所为。”韩冈笑了笑,笑容中却没有一丝温度,“麟州的马递走得快,比遵正你早一步到太原。”   “麟州?!”折可适失声。之前还往沙漠里逃去,现在就又到了麟州,追在他们身后的自家精锐肯定是被他们在半路上甩掉了,“跑得还真是快!”   “以遵正【折可适字】你的看法,这伙贼寇的规模有多大?下一个目标会是哪里?”韩冈问道。   “规模很好推算,战马千匹,但人数只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间,跟契丹骑兵一人三马的情况很相像,而如今的铁鹞子,因为连年向辽国进贡,已经只能勉强配起一人双马了。只是他们下一个目标……”折可适苦恼地摇摇头,“这还真是猜不到,是牵制河东兵马,还是想引开经略的注意力,都是有可能的,也都能解释得通。不过……”   “不过什么?”韩冈追问。   折可适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末将觉得,关于这伙贼寇的来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能够说得通。”   “遵正也觉得他们可能是阻卜人?”韩冈漫不经意地问道。   “经略你……”折可适这一次真的惊得跳了起来,瞠目结舌,“怎么……”   韩冈微微一笑,示意折可适做下,“这还要多谢遵正你,要不是你说贼人用了西夏的箭矢,却没有为马蹄镶上蹄铁,我也想不到这一伙贼寇,竟然可能是草原上的阻卜人。”   太原府经略安抚使司衙门里的白虎节堂中,有着河东路最为精细的沙盘和舆图。河东周边势力在上面都有标注,其中也没有漏下西北方的阻卜。更重要的是京城中关于怎么对付辽人,由天子主持的军棋推演已经进行过不知多少次,而动摇辽国的根基,从辽国的外藩身上入手就是最简单有效的手段,高丽、女直、阻卜是最常出现的字眼。   折家直面辽国和西夏,心神全被这两个庞然大物所侵占,很难让他们的思维发散出去,折可适能够大胆猜测,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了。   而韩冈这般从京城出来的显宦,多次在武英殿上参观天子的军棋推演。当他得到了折可适带来的详细情报,就像是被拼上了最后一块碎片的拼图,却不用太多猜测,就推断出贼人最有可能的身份来。   “拥有西夏的箭矢,却没有西夏、契丹已经流传开来的蹄铁。杀戮劫掠的风格与契丹人迥异。还喜欢用夜袭。这是我们所知道的这群贼寇的几条特征。”韩冈向折可适和黄裳解释自己的思路,“由此来推断一下。他们所拥有的西夏箭矢,肯定来自于西贼的武库。没有蹄铁,那就不会是铁鹞子、皮室军,而他们在村寨中犯下的罪行,也确认了这一点。”   “至于夜袭,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解释,隐瞒身份是一桩,为了减少伤亡同样也是一桩,没办法确定。将之丢到一边。只考虑前面几点,那么答案就很简单了。临近西夏的部族,又有足够的实力帮助西夏,就只有阻卜。遵正,我说得可有错?”   “经略说得正是。”折可适不知道韩冈一言即中的缘由,投向他的视线里平添了几分敬畏:“阻卜人受契丹所困,铁器绝少,箭矢甚至多用骨箭。出兵协助西贼,肯定从西贼武库中得到了许多兵器,故而箭矢皆是出自西贼。此外,他们援助西贼,必是先得到了契丹的命令,至少是首肯。没有西贼提供的好处,阻卜不会赤膊上阵,没有契丹……耶律乙辛的允许,他们也不敢南下援助西夏。”   “嗯,没错。”韩冈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以末将之见,阻卜南下的兵力当不会少,太少了,未免就太丢大辽尚父的脸。”折可适语带讽刺,“不过太多也不至于,一来西贼养不起,二来阻卜人也没那么大的实力。”   韩冈完全认同折可适的判断,将种的绰号并不是白叫的。他沉吟着:“由此看来,阻卜至少五千,应当不会过万。”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八)   韩冈觉得五千到一万应该差不多是两边的极限了,正如折可适的推测,多和少的可能性都不大。   “当如经略所言。”   折可适双眼低垂,隐藏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异。韩冈的判断虽然出自于自己,但就在听了分析之后,转瞬间便得到了答案,可见他对军事了解之深,正所谓盛名之下、固无虚士。   “会……会不会是阻卜人私下里潜来助阵,只是得了西贼的收买,并没有得到耶律乙辛的许可?”黄裳的质疑一开始有点缺乏自信,但他看了折可适一眼之后,气势却莫名其妙地涨了起来:“由此一来,那一伙贼寇的兵力人数也能解释得清,藏头缩尾的原因也就找到了。”   “这个可能不能排除……要是真是这个原因,那就太好了。”韩冈笑了一笑,黄裳似乎是在针对折可适,这文人对武人的鄙视看起来几乎都是根深蒂固了,“……不过,事情还是得往坏处准备。至少这样不管怎么变化,情况都不会变得更糟,若是反过来可就不妙了。”   黄裳一时沉默了下去。   “那些阻卜部族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折可适则是三分不满、七分冷淡地瞥了黄裳一眼,若非他是韩冈的幕僚,有什么资格在这件事上插嘴?黄裳是韩冈的幕僚,的确得给他留三分颜面,但折可适却是忍不下来,小事倒也罢了,这等军国重事岂能由得书呆子说嘴:“如果仅仅是几个阻卜的小部族私自出兵相助,他们是不会过来攻打紧邻西京道的丰州。否则一旦事发,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只可能是耶律乙辛,那窃国老贼为人奸狡,阻卜人的出现,不过是他用来讹诈朝廷的手段。”   韩冈一见折可适针锋相对,心中就叹了一声,这折可适还真是年轻气盛。正想打个圆场,却见黄裳拱了拱手,向折可适低头道:“黄裳受教了。”   黄裳诚恳受教的态度,很有风度,但从折可适的角度来看,却等于是给他添堵。不过世家出身的折七郎还是很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立刻回了一礼,“还要多谢秀才的指点,指明了在下的疏漏之处。”   两人一人一句,三两句话的工夫,就仿佛化解了两人之间的芥蒂,言笑甚欢起来。   韩冈一切都看在眼里,很有几分欣赏他们这样的做派,要是他们针尖对麦芒地斗起来,那就让人失望了,幸好不是这样。不过也该打住了,韩冈没有时间陪两位闲人谈天,见折可适,只是要听一听丰州屠村之案的详情的,不是征询折可适的意见。   关于目前西北将三个国家都牵扯进来的战局,议论得太多就过头了,这不是折可适、黄裳有资格掺和的话题。即便韩冈想对此做出些应对,应该是召集河东路经略司的主要官员和将领们来议事,然后向朝廷建议。集众人之智才是正途,可不是随便找两个人议论几句,拍拍脑袋就下决断的。   招了属吏进来,点了汤。折可适喝过饮子之后,识趣地起身告辞。此是为点汤送客。   折可适离开,韩冈啜着温热的香薷饮,皱着眉想着眼下的局面。黄裳不敢打扰,静静地守在一边。   目前还不知道朝廷那里对于阻卜人的出现是什么样的反应,这是肯定要写奏章上报的,甚至还得在奏章中请罪——丰州、麟州都是河东治下,被屠了村,韩冈难辞其咎。   抬起眼,吩咐黄裳道:“勉仲,你帮我拟一份请罪表,丰、麟两州的事,我总得给个交代。”   此乃应有之理,黄裳没有多话,站起身,道了一声是,却是去内厅找笔墨写表章去了。   只剩韩冈一个,一直保持在脸上的沉稳微笑,终于维系不下去了。咬着牙,从牙缝里迸着声音:“吕惠卿!徐禧!”   之前确认了徐禧要镇守盐州之后,韩冈不顾自己仅仅是河东经略而不是任官陕西,写了劝谏的奏章上去,希望还能来得及挽回局面。但眼下阻卜人既然出现,韩冈明白,局势如同破堤的奔流洪水,已经不是区区几个沙包就能堵上了。   要不是吕惠卿和徐禧贪功,根本就不用为区区几千阻卜人而担惊受怕。韩冈甚至不担心辽人出兵帮助西夏攻打夏州、银州——党项人的后勤体系根本支撑不住太多的兵力。而且补给线越长,中间受到攻击的可能就越大。   当双方战力相差不大时,后勤决定一切。将战争的关键点放在盐州,等于是自曝其短。不过这时候后悔也罢,抱怨也罢,一点意义都没有。   韩冈和折可适对阻卜人的推断,等种谔发现他们之后,必然能做出同样的判断。但种谔敢不敢冒险?他又能不能说服下面的将校冒险?韩冈对种谔没有一点把握。   之前契丹人试图劫掠西陉寨外围村寨的时候,守在雁门寨的宋军如果有胆量,有实力,完全可以出寨迎战,堂堂正正地将契丹人的野心给砸烂,谅远在朔州城的萧十三也救援不及。可惜就是韩冈都不能下这个命令,他对河东的兵马没有信心,下面的人恐怕也不敢依从。   ……对了,想到这里。韩冈突然惊觉,阻卜人南下的消息,种谔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万一还没有撞上,就还来得及让他们做好准备。得赶快遣人去通知鄜延路,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得及。另外,发给京城的军情急报,也要尽快写好发出去,不能再耽搁了。   但回到眼下的战局上,却只能暂且先看看后续。“这一战的关键或许还得回到银州、夏州上。”韩冈想着。   给京城的请罪表和军情急报同时发出去了,提醒种谔的急件,也通过马递发往鄜延。此外昭告河东西侧缘边各军州做好防范,韩冈也同时安排了下去。   几件事一办,一时间,韩冈似乎就清闲了起来,连着两天,政务军情上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尽管手上的事情依然很多,但经过了之前几个月的忙碌,韩冈的工作算是上了正轨,只不过他之前的精力有九成偏向了军事方面。太原府的政务,却还有许多地方亟须他关注。   秋税就不用说了,今年的冬播也要开始准备——关键的是要将人力合理分配和调遣。一两个月之后,也就是小麦种植开始的时候,战争很有可能进入最为激烈的环节,那时候,河东要调动大量的民夫。不再眼前做好准备,到时候,可就麻烦了。万一明年太原的税赋大减收,第一个忍不住秋后算账的甚至有可能是天子。   但民夫的使用,是免不了的。转运粮草,在南方有船的情况下的确是不难,但四方的道路总在山中打转的太原,却只能依靠人力。每一次河东临战,总会有民夫逃亡、或是阖家远走的情况。而在转运的道路上,更多的被征集而来的民夫,每天都要挣扎在死亡线上。   韩冈不想这样驱用民夫,效率实在是太低了。他也在考虑着怎么样尽可能少地征发民夫作为辅助。眼下就有现成的办法——轨道。   河东是山区加盆地的地形,轨道想要在这里铺设起来,达到贯通南北的目的,韩冈不指望能在十年内成功。但如果是在盆地中铺设轨道,然后在山区则是利用旧有的山路,这样一来,为了后勤转运而征集来的民夫,就可以集中在几段山区,能节省大量的人力畜力。   不过韩冈想想就放弃了,这样的轨道,只能军用,在民用上成本就太高了,无法用商业收入来回补。而且想要修造长距离的轨道,至少要一年以上的时间进行先期勘察,确定路线,将预算方案做好。河北轨道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一方面是受到战争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是先期的勘察还没有完成的缘故。却没办法在这一场战争上派上用场,等到战后再修造轨道,那还不如费点时间,连同山路一起设法铺设起来。   在河北轨道还没有成功的情况下,缺乏足够的经验和人才,河东轨道的事,只能暂且先放到一边。韩冈现在在政务上,除了一名知府应尽的义务,另外还有心关注一下河东的煤和铁。   粮食产量是要受土地数量约束的,一时无法改变。但原始的工业,情况却要好很多。   钢铁是工业化的关键,韩冈希望大宋的十几个路,都能有一个煤钢联合体的出现,至少在几个大区域上,有足够多的钢铁产出——这还是很有希望的,后世年产万吨的钢铁厂,是关停并转的目标,但在眼下,就是一个国家一年的产量。区区一个万吨级的煤钢联合体,矿石和煤炭的需求量都不高,大宋的东南西北,基本上都能找到合适的地方。   山西是浮在煤田上的。后世韩冈不止一次的听过这句话。而在听到朔州这个地名,韩冈就想起了后世的平朔露天煤矿。可惜朔州眼下在辽人那里。大同的火山火坑,韩冈在太原这里听说过几次,许多人当成是奇闻轶事。煤层自燃的现象,证明了大同附近也有露天的煤炭矿藏,可惜那也是被辽国占据的地方。但在河东这里,还是有煤有铁的,也早有了生产,尽管规模不大,不过拓展起来也并不难。   韩冈希望在他离开河东的时候,能留下一个足够大的钢铁工场。钱多了那是肥羊,而钢铁多了,却是震慑周边国家的武器。   就在韩冈命人搜集河东煤矿铁矿的资料的时候,李宪重又回到了太原。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九)   时隔多日,李宪重又回到了太原。   李宪抵达州衙前的时候,就看见两名穿着丧服的中年人被人用门板抬了出去,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臀股处的白麻鲜红一片,向外渗着血,似乎是刚刚被板子好生教训了一通。而后又是一名荆钗麻衣的少妇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儿从衙门里出来,小儿亦是披麻戴孝,看样子像是母子。   母子二人一出来,拥在两名中年人身边的几个男女立刻对这一对母子怒目而视,有人甚至诟骂出口。只是回头见到李宪一行的派头,又紧张地停了口。   李宪看了他们几眼,心道这模样,多半是刚刚审结了一桩家产析断的案子。李宪没什么兴趣理会他们,便往衙门中走进去,被小吏一路引到韩冈的公厅中。   “都知一路辛苦,未能远迎,韩冈失礼了。”韩冈起身跟李宪见了礼之后,歉然道:“还请都知少待,这个月百来桩案子的判状,今天就要发去审刑院。”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卷宗,叹了一声,“眼看着就要天黑了……”   “请龙图自便,李宪就在这里等候。”韩冈熟不拘礼,李宪也不以为意。瞅瞅桌上高高堆起的卷宗,笑了一笑,就在一边坐下来等待。   韩冈本来是想让人领着李宪去见客的花厅暂歇,但见李宪就在公厅中坐下,却也没说什么,改让黄裳去陪着他说话。   韩冈埋首公务,李宪看了一阵后,低声问黄裳道:“今天审的是争产的案子?”   “嗯,是兄弟争产。”黄裳点点头,“龙图以其母尚在,不得妄言分家,将提议分家的两人各杖二十,打了出去。”   李宪听了点了点头,但又立刻觉得有点不对,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场景,问道:“……可是继母?”   “都知可是在进来时看到刘家人出去?”黄裳笑道:“正是继母。寿阳人刘玉德续弦之后又生了一个幼子。刘玉德月前病卒,其子刘大、刘四,为了多分家产,先是指称其继母刘王氏不是续弦而是妾室,又说其弟刘六不是刘家的亲生子,而是刘王氏携来。为此还买通了稳婆、邻里、族人,乃至县中和府中的胥吏……”   “何至于如此!?”李宪惊讶了,多少人一起收买,不可能是为了区区几千几万,“刘家的家产值得他们这么费尽心力?!”   “刘玉德在寿阳号称刘半城,光是在太原就有三个庄子,一百多顷田地,至于在寿阳乡里,就更多了。而且刘家在河东各州县,有数百处处上好市口的商铺。如果都知曾有留意的话,在晋宁城中都应该见过丰和号的牌匾。”   “难怪了。”李宪点点头,光是黄裳所说的这些田宅,说不定都能有上百万贯了,就是放在东京城中,兄弟之间也少不得反目成仇,“难怪龙图会出面审理此案。”   李宪这么说,可心中还是疑惑难解,以韩冈的身份,一般来说只要不涉及大案要案,根本就没必要亲自上阵。就是有人敲了衙门外的冤鼓,交给府中的推官来处置也足够了。   推官在名义上是知府的僚属,负责审理案件,一桩争产案,不该轮到韩冈出马。尤其是这件案子关系到几十万上百万贯的家产,韩冈违反惯例贸然涉足,难道不用避忌瓜田李下的嫌疑?   黄裳似乎看出了李宪心中的疑惑,解释道:“这个案子涉及推官何必中的姻亲,依例避嫌。所以龙图就接手过来。不过也不只是避嫌了,”他不屑地撇了撇嘴,“都知你是没看到,府中这两天因为这个案子被龙图惩治的胥吏,有十一人之多。寿阳县中,还没有查,查出来更不知道有多少。”   韩冈审阅着即将发去京城的一份份判状,黄裳和李宪的低语也传入他的耳中。   每天呈送到太原府中的案子,并不是以刑事案为多,绝大多数的是普通的民事案。在韩冈经手的案子中,民事案和刑事案的比例,大约是十比一。而刑事案中,杀人案等重罪,更是只有百分之一二。   如陈世儒弑母那等逆人伦的大案,更是几十年都不会碰上一次。一旦事发,甚至能震动一州、一路,直接送到天子的案头上。一个不好,就会给审刑院、大理寺乃至御史台穷追猛打。运气好点,也少不了教化不力的罪过,最轻也要罚铜二三十斤。   幸好韩冈没有碰上人伦大案的坏运气,今天的这一桩仅仅是争夺家产而已,韩冈是在复核时发现了其中的问题,然后移牒寿阳县,将这件案子的涉案人都提来太原。   作为知府,对下属诸县报上来复核的案子,经过检查之后,有问题的发回去重审,没问题的加以确认——一般需要着重检查的,是流刑以上的刑事案,以及涉及金钱和土地数目比较大的民事案。   亲民官之所以地位特殊,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要管。军事、政事、司法和仓储运输,全都在亲民官的管辖范围。但事必亲躬是不可能的。作为州府一级的官员,韩冈已经很少直接断案。大部分州官,除非是上门敲冤鼓,才不得不升堂,而且升了堂之后,转给推官的也极多。   其实亲自审这一桩案子,韩冈倒是有五成是想起了他的表弟冯从义,刘家争产几乎是冯家争产案的翻版。而且刘德玉本人,算是晋商中的头面人物,韩冈前几天收到冯从义的信,上面正好还提到了刘德玉和他的丰和号。   丰和号刘家是晋商的中坚。这时候的晋商,还没有后世的气派,甚至还不如雍商在京城名气大,但什么都敢卖的胆子却半点不输后人。就如刘德玉,在北面的辽国也是有着许多门路。这也是冯从义的来信中所提到的。   不过冯从义写信时,只是到韩冈任职河东,所以顺便提起了晋商中的几个有名的人物,却还不知道刘德玉已经病死。但他在信中,无巧不巧地提到了曾经在刘德玉续弦时,遣人补送了贺礼的事,使得韩冈在开审前,就对真相有了底,不至于被篡改过的文件和一干被收买的证人所蒙骗。   刘家现在的情况,与当年冯家极其相似。当年韩冈的处理办法是直接让冯从义放弃了家产,来个损人不利己,一拍两散。不过当自己成了审判者之后,就不能这么玩了。   通过对比邻居、稳婆和族人的口供,并检查过各项文书,韩冈将其中被篡改的证据一一罗列出来——事前确认了证据是伪造,从中寻找破绽很是容易,比起不知真伪的情况时要简单得多。   文书被确认是伪造,所有经办此事的胥吏自然逃脱不了国法的惩处。等到胥吏都被处置,剩下的证人也就好解决了,总共也就三天的时间,韩冈很轻易地就还了刘王氏的公道。当刘王氏续弦的身份被承认,那么接下来他的判决也就顺理成章。   ——父母在,依律是不能分家的,这是孝道的根本。世间虽多有违反律法的情况,父母老病后,主动为子女分财,省得死后子女争产为世人所笑。但韩冈拿着律条为证,没人能说他判得不对,这可是遵守三纲五常、敦化风俗的典型判例。   黄裳明显得对韩冈在这桩案子上表现出来的手段赞赏不已,甚至是崇敬,不知道韩冈是拿着答案找证据,还以为他是明察秋毫、洞悉情弊,“刘王氏入门的时候,是带了陪嫁的,虽然很微薄,但陪嫁就是陪嫁,也列了单据。给人做妾,纵使能带着私房,也不可能大红单子列出来。这个证据一查出来,就没得说了。而且伪造的几份契书上,签押和时间都有问题。龙图由此着手,将一干涉案的胥吏捉了,杖责、除名一条条下来,等传了人证过堂,还没等龙图细问,被收买的证人全都改了口……都是怕的!”   “当是怕的。”李宪频频点头。   这一次韩冈断案,多半是杀鸡儆猴。李宪如何看不出来?   韩冈本来名气就大,到了河东,对地方军事上的影响力,就跟一干出外的宰执重臣一般,甚至犹有过之。再特意挑选几个错判的案子来审,顺便惩治了衙中的吏员,震慑了僚属,配合上他在民间的声望,在太原府里的局面也就打开了。   出手毫不迟疑,以韩冈的手段,镇住衙中的一众宵小毫不费力。而接下来却没有深究,也省得追究下去,乱了人心。鬼才相信刘家的两个成年儿子,只收买了证人和胥吏。所谓推官何必中因姻亲避嫌,其中还不知有多少名堂。   一贯都说韩冈才智高绝,但这一桩案子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才智的问题,而是他处事手段的圆熟老辣。一点也没有年轻人的毛躁。要是身边有老于世故的幕僚那还不算出奇,可李宪看过来,韩冈身边的门客幕宾基本上都是年轻人,皆是气学门下弟子,黄裳都算是老成了。 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二十)   “龙图声名早已闻达于天下。听到龙图要亲审,一干人等多半就慌了,等到一过堂,哪里还嘴硬到底的胆子?当年包侍制权知开封,许多时候,他问上一句,被审的全都是老老实实地答话,没人敢于欺瞒一句。”   李宪拿着包拯来比韩冈,算是一句奉承,但黄裳倒没觉得不合适。包拯最多也不过一个直学士,韩冈可是正经八百的学士,且在民间的声望,也不比阎罗包老稍逊。   “不过这个案子如此定案,刘六回去,就不知道能不能养得大。”黄裳叹道:“就怕有人贪于刘家的产业,铤而走险。小儿易夭折,一般而言,是没人会深究的。”   有些富户晚年得子,成年的兄长为了不至于减少自己能分到的家产,对于幼弟往往都是杀之而后快,这样的案子其实并不鲜见。但只要是无人首告,官府根本就不会去追查。尤其是一般人晚年得子,往往都是妾室所生,没有可以依仗的娘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任人摆布。因为种痘法已经在河东逐步推广,居高不下的幼儿死亡率会有一个大的降幅,但要说降得多低,还是不可能的。   但李宪知道,黄裳的铤而走险,说的不是刘六的两位兄长,而是其他贪婪的黑手,“万一刘六夭折,刘家可就不妙了。就是当真是病夭,也会被说成是二兄害死。府中、县中的豺狼虎豹,不将刘家拆解入腹,恐怕是不会干休的。”   “正是这个道理。”黄裳点头,“刘六一旦夭折,到时候,刘王氏肯定是要与刘大和刘四拼命。渔翁得利的不知有多少。”   说了半日,天色已近黄昏,黄裳时不时地偷眼去看韩冈,心浮气躁起来。   李宪在公厅中坐了半日下来,他带回了有关陕西的最新军情,韩冈却连问都没有问,一直低头在审阅着判状。黄裳虽然在谈笑,但他的胃都开始疼了。陪客陪得太久了,难道要等到夜里不成?但韩冈依然是稳如泰山,将卷宗一份份地查看。而李宪则是并不在意的样子,与黄裳聊着天。   韩冈宁可晾着李宪,也要先行审查太原各县呈送上来的判状,直白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过李宪就坐在公厅中等候韩冈,他的态度也同样明确。   黄裳再没有经验,也能明了两人不合常理的举动所代表的意义,但他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韩冈突然间对西北的战局冷淡了下来。   最终韩冈还是在暮色降临前结束了他的工作,放下手中的卷宗和毛笔,亲手整理好,将之交给一名小吏,装订好,然后送去京城。   “劳都知久候。”韩冈走过来,先向李宪表示歉意。   李宪笑道:“龙图乃是为了国事,李宪自当静候。”   韩冈和李宪终于接上话,黄裳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下来。   李宪带回来的消息可算是一个噩耗,增援西夏的确定是阻卜人。而这个证明,付出的代价是两个骑兵指挥受到重创,种朴以下两百余名官兵伤亡,夏州通往宥州、盐州的道路由此中断。   “种朴是在出巡时被阻卜人突袭的。”李宪向韩冈详细地述说着他所掌握的情报——河东陕西互不统属,陕西发生的事,从正规渠道来走,必须要在京城绕一圈。李宪来得虽迟,却比京城的信报要早,“当时阻卜人的兵力,据说是种朴麾下官军的三倍,又是风沙阻碍了视线,没有及早发现,故而受到突袭。”   下面报上来的敌情,尤其是与败阵消息同时传来的时候,都是要打个折扣来听的。由此来推断,种朴的对手应该与他的麾下人数相当或略多。不过受到这个数目的骑兵突袭,而且还是阻卜人,没有全军溃散,也可以算是很了不起了,当是种朴的功劳。   李宪的叙述正好韩冈的想法相一致,“幸好种朴应对有方,让全军下马列阵。”李宪说到这里,轻声慨叹,“官军终究还是不擅长骑战,比起换马冲锋,倒是更习惯下马列阵。”   韩冈听着也摇了摇头。骑兵竟然下马作战,又不是龙骑兵。配了一人双马是做什么的?但话说回来,种朴选择了下马并没有错。错的是宋军骑兵的战斗力,依然是个悲剧。   “官军列阵之后,尽管只有弓箭、腰刀,连神臂弓都没有,却依然让阻卜人吃了不小的苦头。阻卜人见战局不利,便立刻撤退了。不过他们离开之前,却将官军聚集在后方的战马抢了一半去。而种朴就是在这时候,受的重伤。”   阻卜人劫掠成性,却没有硬拼的打算,如果发现反抗过于激烈,想要达到目的付出的代价太大,就会直接撤离。这一点,可以在麟州受到攻击却没有被攻破的那个村庄上得到证实。但种朴的重伤,实在是运气不好,韩冈只希望他不要落下什么伤残。   至于战马的事,韩冈很通情达理:“被抢了战马,那还真是没办法。四百多人列阵,要想守住八百匹马,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被抢了一半去,也算是运气。”   “但那毕竟是战马!”李宪着重强调,大宋可是不缺人,只缺马,“种朴作战不力的罪名肯定是逃不掉的。”   韩冈不太喜欢这样的观点,人比马更重要,上过阵的老兵更是如此。种朴麾下能以步弓抵挡骑兵,那都是能派上大用的精锐了。   “另一个指挥呢?”韩冈转过去问道。   “另一个指挥据闻是正面与敌军交锋。总数两百多的伤亡,有七成是他们的。”   韩冈闻言叹了口气,官军的骑兵还是用来当斥候好了。与党项的铁鹞子斗一斗还没问题,遇上真正的强敌,依然差得远。想破北方的骑兵,从步兵上挖掘潜力吧。   “阻卜出动援助西夏的兵力,应当是在一万上下。”所谓有识之士,所见略同,李宪的看法与韩冈差不多,“不可能再多了,党项人支撑不起太多的援军。多了反而会生乱。如果要向朝廷证明辽国对西夏的支持,有一万阻卜人也已经足够。而出现的仅仅是阻卜人的话,日后耶律乙辛推个干干净净,朝廷也没办法。”   韩冈摇头,笑了笑,“耶律乙辛本也没有打算隐瞒什么。只要有个借口,我们这边的朝堂上,谁也不敢主动撕毁澶渊之盟。”   耶律乙辛的确不简单,辽人一向善于趁火打劫,而他做得尤为出色。前些年的代北边界之争,已经表现出了他过人的眼力和手段。眼下插手宋夏两国的国运之争,在他的眼中,除了唇亡齿寒的原因外,更多的还是想利用压榨大宋的成果,来巩固自己在国中的地位。如果当真给他成功了,过一两年,辽国多半就要换上一名新君——不会是父祖两代四口,都死在耶律乙辛手中的耶律延禧。   如果西夏兵败,官军占了银夏,还要防着耶律乙辛直接出兵占据兴灵。若是官军败了,多半会被他逼着放弃横山北侧,甚至更多的土地。   这样的局面,还是天子和宰辅们送给他的。   赌徒赌输了之后,总会想翻本。他们的想法,韩冈无法理解,但他见得多了。天子既然选择了继续他的赌博,那么压上去的赌注被对家吃掉,也没什么好惊讶。   “龙图好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待李宪告辞离开,黄裳便忍不住出言试探韩冈。他觉得韩冈的养气功夫着实让人佩服,阻卜人已经断了盐州的援兵通道了,怎么之前的焦急现在却一点不见了?   韩冈端了杯茶水,不紧不慢地喝着,“事已至此,还有必要心急上火吗?”   黄裳脸色一白,想不到韩冈已经是认命了。   韩冈慢吞吞地说道:“徐禧守不住盐州的结果,也不过是契丹人逞威风而已。当年是元昊领军来攻,连着三次全军覆没,也不过给契丹人讹去了二十万岁币。如今只是攻夏不克,远比当年的情况要强上不少,能给契丹占多少便宜去?”   若是官军能守住盐州,那是最好。对韩冈来说,让吕惠卿、徐禧得意去也无所谓,至少西夏灭亡定了。可若是守不住盐州,只要能退保银州、夏州,接下去不过是就是暂时换回守势而已,对辽国的战争讹诈也不用害怕,最多也不过是一些边境的冲突,整体上依然是属于外交的范畴。   在韩冈的理解中,所谓的外交,不就是扯皮?双方就各自的利益讨价还价罢了。   “我就不信,耶律乙辛当真敢撕毁澶渊之盟!当年承天太后能打到黄河边,这一次,我让他的西京道都丢掉!”   黄裳听韩冈如此强硬地说着。但在韩冈的脸上,他却发现了深深的遗憾。   黄裳心中不禁感慨起来,金玉良言被天子置之脑后,如弃土石,而一干祸国殃民的激进之策,却成了金玉良言,落到如今这样的结果,难道不该悔恨没有听从韩冈、郭逵这样老于兵事的臣子的建议?   也难怪韩冈会遗憾。黄裳想着,换做自己,早就心灰意冷,请郡去南方佳处休养了。才不会来河东烦心,为天子和一干国蠹收拾残局。   韩冈静静地喝着茶,他私心里的确很是遗憾。   可惜自己是坐在太原府中,无法亲眼看见赵顼和吕惠卿听到这个消息时的反应,这当真是让人十万分的遗憾!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一)   “吕卿,可还有盐州的消息?”   “回陛下的话,昨日盐州来报,新修城墙已经增筑到预计的高度,只要再有十天便能彻底完工。不过就算现在西贼杀来,也不用担心他们能攻破城垣,党项人没有足够攻城器械,想攻破盐州这样的城池,只能长期围困。到时候,不论是环庆路,还是鄜延路都能派兵去救援,区区阻卜人只能骚扰粮道,却阻挡不了援军。盐州有金城汤池之固,内有必守之人,外有必救之军,党项人在风沙中跋涉数百里,岂是盐州官军的对手?”   大约一刻钟之前,赵顼才问过这个问题,再上一次是半个时辰前,今天自上朝后,对盐州最新军情的询问,大概重复了有七八次。每一次吕惠卿都是毕恭毕敬地详加回复,仿佛赵顼是第一次问起此事。   赵顼对于盐州军情的态度已经近乎于神经质——尽管吕惠卿并不知道这个词语——以赵顼近日来的表现,让吕惠卿不得不去猜想他的主君是不是有了心疾。   这绝不是胡乱猜测,前面的英宗皇帝、在前面的仁宗皇帝,都有得了心疾之后,胡言乱语以至于不能理事的时候。英宗更是在重病之下,让曹太皇得以出面垂帘听政。   现如今,太皇太后的病情越发的沉重,很有可能见不到元丰三年的太阳。一旦天子御体欠安,出面垂帘的必然是高太后。一贯反对变法的高太后掌权,面对病重的儿子,逼其退位,另立新君也不是不可能。至于新君是谁……自然不会是年方三岁的六皇子。   一想到这样的未来,吕惠卿就是不寒而栗。到时候,新党一脉还有几人能安居在朝堂之上。   值得庆幸的是,天子的情况至少还不至于如此,也不见病容。除了隔着一阵就提一次盐州,就没有其他方面的问题。   天子正是年轻力壮,绝不会落到那种地步,吕惠卿为自己壮着胆子。徐禧也上表说城垣完固,必不致有失。只要守住盐州城,如今滋生在暗地里的一切魑魅魍魉都会烟消云散。   吕惠卿明白,在自己全力支持徐禧之后,自己的命运已经与盐州城紧密相连。这个时候,不可能让盐州撤军,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韩冈很早以前就说过,一旦官军夺占了银夏之地,瀚海就成了困扰党项人的天堑。这番话,是赵顼和吕惠卿同意徐禧方略的前提。   在吕惠卿看来,韩冈之所以要放弃盐州、宥州,只顾守着离国境最近的两座城池,并不是老成持重的反应,而是有私心作祟——韩冈之前一直都宣称攻占银夏是灭亡西夏的第一步,但现在却只要守住银夏之地东南角的银州和夏州,将盐州等区域置之脑后,怎么看都是有一份私心存在。   不论赵顼,还是吕惠卿,都曾猜度韩冈的想法。官军保住银州夏州,不仅是韩冈建言的成功,同时也证明了韩冈在战前反对速攻兴灵战略的正确性;而官军守住盐州,成就的仅仅是吕惠卿和徐禧。   吕惠卿当然不会愿意成就韩冈的名声,他选择了支持徐禧,可惜还是出了一点差错。   但如果说有谁能挽救这个局面,韩冈必然是其中之一。   看来最好是要给韩冈写封信联络一下了。吕惠卿想着。恐怕韩冈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雍王继承大统,甚至有继承大统的可能都不会乐于看到。   把握到韩冈的弱点,吕惠卿觉得可以借用一下他的力量。韩冈如今镇守河东,面对日渐紧张的局势,他有很多选择。可以冷眼旁观,也可以遣兵援助,更可以在边境上闹出一点动静来。   打过了整十年的交道,吕惠卿依然对韩冈有着很深的忌惮,但对他的能力,则有着很强的信心。如果韩冈肯出手,至少能将如今的局面挽回一点。   被留下独对的吕惠卿离开了崇政殿,只剩赵顼在御榻上呆坐着。   盐州最新的军情什么时候能到?不由自主的,赵顼的心思又转到了战争的关键点上。   当决定守住盐州的时候,谁能想到辽国竟然光着膀子直接就上来了。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是耶律乙辛并没有直接派遣宫分军、皮室军,仅仅是让阻卜人去援助西夏。   就这一点而言,代表辽国还没有立刻撕破脸皮的打算,耶律乙辛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众人猜测的要挟勒索——这段时间,辽使萧禧几次上殿觐见,都提到了提高岁币的要求——但谁能保证,当利用阻卜人没有达到目标之后,辽人不会赤膊上阵。   而且西夏竟然敢让成千上万的外族兵力进入其国中核心的兴灵。这是大宋君臣事先都没有想到过的。   在赵顼看来,党项人即便要投降,也会投降大宋,这样至少不用担心日日被勒索,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赏赐,就是进贡,也会有等价的回赐。而投降辽国,迟早被榨干掉。西夏的部族中,没人会愿意与每年都要索要走三万马驼的辽国打交道。   谁曾想西夏却还是将阻卜人引了进来。即便仅仅是阻卜,而不是契丹兵,可口子一旦开了,就像大堤上有了个小洞,迟早会变成一溃千里的缺口。   但赵顼无心去为西夏的未来忧心,他最想看到的就是西夏再无未来。所以在灵州之败后,他不甘心退守银州和夏州。   如果一场大战之后,仅仅是保住银州夏州的那一小片土地,那么又怎么对得起之前所动员的三十余万兵员,两倍于此的民夫,以付出的难以计数的银钱和物资?想想吧,以倾国之力,换回来的却是一个笑话,赵顼如何能甘心?   而且在辽国的支持下,西夏说不定还有更大的胃口,将边境线恢复到熙宁八年以前的状态,将横山南麓重新收回。如果当真出现了这样的要求,对于一心想要光复兴灵、收回燕云、恢复汉唐荣光的赵顼,不啻于当头一棒。   试问天底下可有割地失土、屡战屡败的天可汗?把唐太宗当成崇拜对象的赵顼,肯定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为了天子的颜面,至少要夺占了银夏和甘凉,将党项人压制在贺兰山下那一小片空间,如此才算不枉朝廷动员如此的人力物力。赵顼的脸面好歹也能挽回一点。   吕惠卿由此画出来的大饼,让赵顼心动不已。而且韩冈、郭逵都明确说契丹人——确切点说是耶律乙辛——带到鸳鸯泺,乃至南京道、西京道的二十余万兵马,绝不可能是用来南下侵攻的。   一声长叹,赵顼从御榻上起身,过去已经再难挽回,眼下就只能盼着徐禧守住盐州。   “官家,可是先去庆寿宫?”李舜举悄步走过来,提醒着赵顼下一步的行程。   赵顼点点头,动身往庆寿宫去。半路上,远远地看见前方的廊道,七八个人从前方横过,正往保慈宫的方向过去。   “是二大王。”李舜举在赵顼身边轻声说道。   应该是刚刚去庆寿宫探视过。赵顼想着,又往赵颢一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有几分不快,“来得还真勤快。”   去了庆寿宫探视过昏睡中的太皇太后,赵顼没有接着去太后所居的保慈宫,他不想与赵颢打照面。   就在御苑的一片枫林边缘,脚下满地的红叶,面前是一片荷池,但池中只剩残枝枯叶。   扶着汉白玉雕成的阑干,望着萧瑟的水面,正想着盐州局势的赵顼,突然心口没来由的一阵剧痛如绞。紧紧地按着心口,身子也佝偻了起来。   李舜举觉得不对,立刻抢前一步,便惊见天子的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密密地出了一层冷汗。   他一下就慌了神,扶着赵顼,带着哭腔惊叫道:“官家!官家!可是哪里不适?”回头又冲身后的内侍们呵斥:“还不快去传太医!”   “朕没事!”赵顼挣扎着直起身,半倚着白玉阑干,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朕没事,不要闹得人心惶惶。去取苏合香丸来。”   “奴婢知道了。”李舜举偷眼看了赵顼两眼,转过身,低声喝道:“谁捧着药,还不快点上来!?”   两个小黄门慌里慌张地快步上来,将自己手中的药箱打开来,捧给李舜举看。   天子在宫苑中行走,身后随行的内侍,从更替的衣物到安坐的马扎,从钓鱼用的钓竿到射猎兴致起时的弹弓,都会随身携带着,天子想要,立刻就能拿出来。   如菓子、蜜饯,熟水、凉汤,等零食饮品,同样有专人负责携带。而一些急救的药物,如苏合香丸这样芳香温通、能治一切气症,中风、中暑、心痛胃痛,诸般病痛皆可化解治疗的备急难的圣药,更是常备着。   赵家的几代天子都曾犯过卒中,跟在赵旭身后捧药的小黄门手里,就有专治卒中【脑中风】、心痛或是中暑等毫无征兆的急症发病时所用的丹药。   在几个小银盒子中,慌乱中的李舜举发现了苏合香丸、至宝丹、灵宝护心丹等合用的药物。他慌慌忙忙地选了苏合香丸,双手颤抖着捏开药丸外面的蜜蜡,倾入已经斟满烈酒的银杯里,也等不及用烈酒将药丸化开,就火烧火燎地递到赵顼的面前。   “官家,这是苏合香丸。”李舜举服侍着赵顼服了药,抚着赵顼的背,轻声问道:“官家,可好一点了?这里还有至宝丹和灵宝护心丹,要不要也服一颗?”   赵顼服了药,就闭起眼睛。过了一阵,感觉稍稍好了一点,摇摇头:“没必要吃那么杂,苏合香丸就够了。回了福宁殿,再将杨文蔚唤来。”   李舜举明白赵顼的心思,又低声问道:“官家,要不要坐肩舆回去?”   “在这里歇一会儿,朕走回去。”赵顼硬咬着牙,忍耐着脑中的晕眩,这时候,决不能有半点弱势。   就在荷池边,赵顼歇了好一阵,终于有了力气,在李舜举的搀扶下慢慢地往福宁殿去。正走着,他忽然道:“李舜举。”   李舜举低头应承:“奴婢在。”   “你且去盐州体量军事,如军情危殆,以全师为重。”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二)   在御苑荷池畔的猝然发病,赵顼虽然竭力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之后在太医局教授名医杨文蔚的诊断下,也确诊赵顼一时之间并无大碍,暂时只需小心保养,多加休息,但赵顼的一举一动,都受到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的监视,无论什么样的秘密,只要与天子有关,转眼就会传出宫去。   不过这消息传播出去时的扭曲程度,往往也是让人瞠目结舌。半日后,当消息散布到京城中时,就已经是天子因灵州兵败、辽人助夏而忧思过度,并因此得了风疾,如今正是重病垂危,旦夕难保。太医局中的一干御医都被传入了福宁殿。   听到这个消息,宰执们慌慌张张地入宫求见。当时宫门都已然落锁,王珪和吕惠卿硬是逼着守门的石得一将宫门打开。一闹就闹到了福宁殿上,直到赵顼亲自出来解释方才真相大白。而京城中的骚动,到了次日早朝,天子御文德殿,这才渐渐平息。   只是明面上的风波虽说平息了,可海面之下的人心,却越发得动荡起来。经此一事,天子的继嗣问题,重新升上了台面,成为了朝堂政治中一个迫在眉睫的关键议题。   有一就有二,今日天子只是晕眩而已,但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说不定就在几个月之后,天子就无法再安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且这次因军情紧急而忧思过度,当盐州兵败或是辽人南侵时又会如何?   做皇帝的一向难以长寿,赵家的历任天子都没有过六旬的例子,英宗的寿数更还不及四十,而当今的这一位,则已经三十有一,早年过而立了。以他的身体条件,什么时候出事都不足为奇。   曾经垂帘听政、能够稳定朝堂的太皇太后就在旦夕之间,而皇嗣只有排行第六的赵佣和排行第八的赵倜两人。且皇八子赵倜的身子骨很不好,虽说种过了痘,不用担心痘疮,但夏天时曾经惊厥过两次,谁都不敢确认他到底能不能保得住。   这样的情况下,最受高太后疼爱、排行又仅次于天子的雍王赵颢,他的行情也就水涨船高。这几日,还去了大相国寺一趟,说是为太皇太后和天子祈福。太皇太后倒也罢了,可天子这不是没病吗?   吕惠卿就着灯火,烧掉了刚刚写了一半的信函。   没必要再给韩冈写信了。在韩冈手中留下一个证据,等于是给了他一个把柄。就算上面的文字再隐晦,一旦捅出来,也是件麻烦事。既然天子的病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韩冈不会不知道。韩冈在京中自有耳目,吕惠卿相信他能收到这些消息。   在吕惠卿看来,就是只为自家盘算,韩冈也当设法维持盐州不失。   ……   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一座座山头被染成金黄或是深红,碧蓝的晴空也越发的高广。   秋税的工作才进入尾声,冬播马上就要开始了,而许多地方还在麦收后种豆,收割和犁田都是麻烦事。太原入秋后的雨水有些偏少,这也很让人担心。尽管实际上负责这些工作的都是下面的知县,但韩冈每天要翻阅签押的文件,数目是越来越多,几乎到了倍增的地步。   韩冈真是烦了这样的差事,河东军中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发落,但太原府政务上的事情却是比军务还多。忙了一个上午,桌案上的公文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就算是长于政事的韩冈,也不免效率越来越低。   不过中午的时候,一名来客让韩冈重新提振起精神来。   “龙图,夫人和三位娘子一行大概天黑前便能抵达太原。”   韩冈听了心中狂喜,夫妻别离几个月,终于有空将她们接来太原府了。赏了提前赶来报信的家人,让人安排他下去休息,又派了人出城去迎接。   韩冈细细回想,自己自从进入官场,历次履新,从来都是匆匆忙忙地上任,紧赶慢赶地怕耽搁了时间,几乎每一次都是自家先期抵达任所,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才派了人去接自己的家眷。还真没有像一般的官员,能够带着家人,悠悠然然地一路游山玩水,最后在领受任命的一两个月后方才上任。   人总是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韩冈也难以免俗。在忙碌中,时常对此心生羡慕。真是同官不同命,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这么轻松地做事就好了。   “还是要多多培养助手,若下面的幕僚能多分担一点责任,自家也能轻松一点。”就在午后例行的军议上,累了半日的韩冈不由得分了心神。   黄裳并没有觉察韩冈的分心,犹在朗声对众人说着今天的议题:“如今阻卜人阻断夏州通盐州的道路,种谔肯定会顺水推舟,决不会全心全意地去救徐禧。”   这是黄裳对种谔是否会强行出兵救援盐州的预测,基本上厅中的幕僚们,都同意他的看法。   今天驻屯晋宁军的李宪遣人传书太原,并将种谔的一封信同时送来。在信上,种谔请求河东共同发兵,维护通向盐州的道路。   “种谔致书,请求龙图共同为此发兵,说好听点是应付故事,说难听点,就是祸水东引。”   “如果龙图不发兵相助,种谔便可趁势推卸责任,若龙图发兵相助,只要没能成功挡下阻卜人,龙图也要担上一份责任。”   “种谔的心思若有三分用在正经事上,恐怕官军早就打下灵州城了。”   “但现在,种谔在写信给龙图的时候,肯定也为此上奏章了。朝廷一旦下旨,到时候,也不得不从。”   “李宪所部分驻晋宁军各寨,是不是可以调用一部分,去协防夏州?就是之后种谔要推卸罪责,我们也算是说得过去。李宪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既然让人将公函和种谔的书信一并携来,肯定是站在种谔的一方了。”   “没错!当是如此。否则他就应该分成两拨来送信,借以自清。”   “以我河东军的兵力,谨守葭芦川和弥陀洞,保住银州、夏州就已经是竭尽全力。如何还能分心于盐州?不要忘了北面的契丹人,他们可不会站在旁边看热闹。”   “月前辽人受挫于在西陉寨外,便偃旗息鼓。可从三日前起,代州重又急报军情,明摆着是在配合西贼的行动。”   “一旦北方兵火起,河东的兵力都得往北调,如何有多余的兵力却守护道路。”   “不如就此上报朝廷,报称辽军似有举兵南犯之意,请求加派援军。想必朝廷当不会主张种谔了。”   下面幕僚们的议论,韩冈全都听在耳中。他现在有些后悔,之前将自己对盐州的态度表明得太早,使得现在他的一众幕僚,都开始变着法儿地找借口推卸援助盐州的责任。   如果他们的身份仅仅是河东路经略使的门客,一切为他韩冈着想,那的确不算错。但他们更多的还是气学弟子,韩冈可不想看到一群只会争功诿过的官僚。   坐直了身子,正想说话,位于下首的折可适抢先一步开口,“若是如此行事,世人将如何看待龙图?天子又会如何看待?”   幕僚们的议论被打断了,十几道视线全都汇聚到了折可适的身上。   一人冷笑着反问:“上禀西夏内乱,请求出兵灭夏的是他种五,为争功而抢先出兵的是他种五,连瀚海也过不去的也是他种五,如今退守银州、夏州,声称贼军势大,请求河东同保道路的还是种五。却不知世人如何看他?天子又是如何看他?”   “龙图岂是种谔可比!”折可适向韩冈拱了一下手,“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龙图一直以来都能做到为君分忧。不以私心坏国事。尤其是当年在横山,龙图坚持认为罗兀必败,事先都说过纵有功亦不愿取,但仍兢兢业业保住了罗兀城的数万兵马,最后就连伤兵都带了回来,还夺了上千斩首。之后龙图又说降了广锐军叛卒。泼天的功劳,龙图却是言出如山,一分未取。龙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品行,才会备受世人景仰,才会受到天子看重。种谔有私心,那是他行事多偱诡道,不晓大义,但龙图岂会是这样的人?你们难道要龙图学种谔不成?!”   这个帽子可就够大的,给折可适扣在自己的头上,做得不合人意,就是不晓大义了。这可是以“大义”相要挟,在座的,哪个看不出来。   黄裳偷眼望向韩冈,却没有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不快,相反的,却是面带微笑,显是心情很好。   一众幕僚心中咯噔一下,韩冈对折可适的言辞看起来毫不在意,那就代表他倾向于协助种谔和鄜延路。而评判者站在了对手一边,那么接下来不论怎么辩论,结果也很难改变。   想不到竟然给这个武夫得意起来了。   一众幕僚心中很是有几分不甘心,但其中还是有人沉思起来,他说得并不能算错,韩冈的形象对气学门人来说,十分的重要,不能有所损伤。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三)   韩冈很欣赏折可适,所以对他的一点冒犯便不以为意。   韩冈刚刚将折可适调入他的幕中听候差遣。折可适虽是折家人,但一两个折家子弟在外任职,到也不妨事。从这几天他的表现来看,韩冈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折可适作为折家新生代中的佼佼者,其领军上阵的能力自不必说,在战略战术上,他的水平也都是一流。是一个很适合成为作战参谋的人。而且韩冈觉得如果自己的门客幕僚,能从他身上学习,拥有一定水准的军事才华,自己也能轻松许多,日后便是他们的晋身之基。   文官想要快速晋身,军功就是最好。进士难考,但循军功出身,就容易了许多。只要辽夏两国的威胁还存在,只要皇帝还有开疆拓土的心思,从军获得一份告身,就是气学弟子最快捷的晋身之路。韩冈现在想看到的,就是西北军事中的幕职,成为气学门人的自留地。   不过文武之间的嫌隙颇深,能不能让他们互相促进,而不是互相的拆台、诋毁,这就让人颇费脑筋。尤其折可适和其他幕僚一样,都是心高气傲的脾气,决不肯伏低做小,让人半步。就是韩冈偏向于折家的赤佬,他们也不会任由他得意。至于韩冈的名声,想来也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而受损。   一人定气沉声:“十日来,阻卜骑兵已经在葭芦川出现过两次,虽然都被逐走,但大虫亦有打盹的时候,若事有万一,届时恐会追悔莫及。”   “只听说过千日做贼,可没听说过千日防贼的道理。”另一人配合着说道,“眼下只愁葭芦川各寨兵少,再调兵西去,那时可就是想防都防不了。”   “葭芦川不让晋宁军那边盯紧了,将阻卜人给放进来,不知要有多少村寨被祸害。那群贼寇,这段时间都抢上瘾了,保不准什么时候发疯往黄河撞过来。”   三名幕僚连番反驳折可适的论调。   河东以地处黄河以东而得名,但实际上也有几个军州位于黄河以西。麟、府、丰三州就不必说了,南面一点的晋宁军【今陕西佳县】,黄河由北向南将之一分为二。李宪所部,现在就驻扎在黄河西岸的晋宁军军城到葭芦川沿岸的几座军寨中。   一众幕僚都是明白,韩冈绝对不会愿意看到葭芦川诸寨被攻破。一旦河东、鄜延两路的联系被阻断,弥陀洞便是孤悬在外、独木难支,到时候,横山以北会不会连锅端了还不好说,但韩冈和河东军必然会成为笑柄。   更重要的是,韩冈一直主张稳守银州、夏州。而葭芦川至弥陀洞,这条路线就是河东支援夏州的主要通道。河东军镇守在此处,是对韩冈一直以来所保有的态度的坚持。若是调离此处兵马,可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几乎所有人的想法皆是如此,没人认为韩冈会不顾葭芦川各寨的安危而支持折可适。   折可适则是扭头望着韩冈,年轻骄傲的眼神中,甚至隐隐藏着点挑衅的意味。   “难道各位想要种谔如愿以偿吗?!”黄裳的突然出声让人惊讶,而他说出来的话则更让人吃惊,“种谔本来就无意协助徐德占,如今请求河东援手,仅是应付故事。要是龙图砌词拒不发兵,他可就能顺理成章坐视盐州被困!”   黄裳几乎是倒戈一击,就是韩冈都小吃一惊。   一名幕僚愣了片刻之后,期期艾艾地说道:“……可发兵之后,万一不能挡住阻卜人,那龙图的名声……”   “难道严阵以待的大宋官军,都没有信心胜过兵不满万的阻卜人?!”黄裳厉声喝道,“这样谁还会相信日后官军能剿灭西夏,乃至收复燕云?!”   大帽子扣下来,更是堵上了许多人的嘴。韩冈成了视线的焦点,厅中众人的眼睛都盯着他,现在他必须出来定下基调了。   韩冈也不再沉默:“名声什么的,倒不用在意那么多,国事为重,个人毁誉当放在后面考虑……诸位为我着想,我也是很感激,不过勉仲和遵正之言确实有理,兵是必须要发的,种谔有私心是他的事,但我奉天子命,经略河东以拯危局,自全的私心却不能有。”他看看折可适,“以遵正之见,当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折可适终于等到了韩冈的这句话,双眼顿时亮了起来:“葭芦川的兵不能轻动!如若给阻卜人乘虚而入,银州、夏州亦难保。”   折可适一句出口,就望向韩冈,等待他的评判。   韩冈点点头,没说话,其他的幕僚也一同在等待折可适下文的转折:是“不过”还是“但是”?   “不过鄜延路种太尉的请求也不能置之不理。”果不其然,折可适为自己的话加了个转折,“故而以在下愚见,还是派出三千到五千的骑兵前去助阵。河东地界,山峦为多,不利骑兵奔驰。即便事有万一,需要支援河北,也是以去协防河北城寨为多。有步卒听命便足矣,而去银夏堵截阻卜骑兵,则是用马军为上。正好互不干涉。”   还是有人在折可适的意见中挑刺:“阻卜人穷凶极恶,战力还在铁鹞子之上。若是一个不好,我河东骑兵可是会被种谔顶在前面,到时候,免不了会损失惨重。”   “可适前几日曾看了西面来的战报。以鄜延骑兵与阻卜人的交手经验来看,河东马军出阵之后,最好携带神臂弓。一旦遇上阻卜人,就下马列阵,而不是在马上交锋。正面相抗,他们绝不是官军对手,而且神臂弓射程远及百步开外,根本不怕阻卜人转去强夺战马。”   黄裳则配合着说道:“若是押送粮草则更好,还可以借用车辆为栅,那样数倍贼军,亦不足为虑。”   折可适颇有深意地瞥了黄裳一眼:“只要几次下来,让阻卜人碰了壁,想必他们就会另寻目标,不会为了西贼而与官军硬拼。不是有消息说了吗,阻卜骑兵在银夏,抢掠的党项、横山的等蕃部,可比对官军下手的次数多得多。”   韩冈默默地听着,心中暗暗点头。这才是现阶段,对阻卜骑兵最为正确的应对。   阻卜人只是被解开绳子的野狗,现在的确是凶悍,但要想解决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正面对决,又不允许撤离的话,大宋步卒能轻易压倒同样数量的骑兵——不仅仅是阻卜人——但要让阻卜人进入这样的作战环境,难度可想而知。眼下还是最好放下这个心思。   而且阻卜人所接受的任务分明只是骚扰。但他们对骚扰的定义,与正常的情况完全不同。用三四百骑为一队,普遍撒网,不但阻断粮道,更多的还是在沿线的蕃部村落杀人放火,就周围的党项部族也一并受到攻击,一视同仁,没有任何差别。他们是从除了草和牲畜、别的什么都没有的草原上下来,穷得疯了,见到什么都要抢。   阻卜人这一点做的还真让韩冈很是欣赏,若是杀尽了银夏之地的党项、横山两族,日后治理此地也就方便多了。官军之前碍于身份、面子,只能针对一干顽抗到底的党项部族攻击,对于已经投降的党项及横山蕃则不便下手清理——其实这样的蕃部才是最危险的,过去多有例证,当西夏军卷土重来,倒戈一击的必然是他们——有人代劳当然是求之不得。   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官军在战争结束后,依然能稳定地控制住银夏之地,至少也要保住无定河流域。否则,就算是银夏之地被烧杀一空,对于大宋也没有任何意义。   “就这么办吧。”韩冈对折可适的建议投了赞成票,接着却又是轻叹一声:“希望种谔也能以国事为重,不要坐视盐州的危局。若是盐州被攻破,接下来可就有得忙了。”   折可适抿了抿嘴,听了韩冈的叹息,得到认同的欣喜立刻就淡了下来。   一旦盐州被攻破,契丹人肯定会借机来压榨大宋,如果朝廷强硬以待,契丹人多半就会设法找一个突破口。不论是河北三关,还是黄河东侧的雁门关,都是朝廷防御的中心所在,想要攻下来,没准会崩了牙。   但换做是的云中的麟州、府州和丰州,由于是河东路西北、位于黄河西岸的一个突出地带,又收到辽国和西夏的两面夹击,成为目标首选的可能性,至少在一半以上。折可适对自家再有信心,也不敢说自家能抗衡辽夏两国之力,到时候折家能不能保全下来,还真得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这才是他一力主张援助种谔的主要原因。当韩冈开始全力支持鄜延路援助盐州,就算种谔想拖延,也很难找到借口。   保住盐州,就是保住折家。   折可适的私心,韩冈其实能看出不少。位置站得越高,所掌握的信息就越多,下面的幕僚也许还是一头雾水,但韩冈已是了然。   不过这也符合他的利益。   先不管什么私心,盐州那里的情况的确很重要。一旦盐州兵败,不仅仅雁门关就要忙起来,来自于辽人的侵袭,多半会集中在几个关键的节点上。云中之地便是其中之一,河东治下的麟府丰三州被夺占,韩冈的经略使也不要做了。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绝不会比折可适更重视盐州。遣兵协助种谔,算是尽一尽人事,也算是还种谔一招。关键还是河东本身,确切点,是云中的麟、府、丰!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四)   韩冈给折可适的意见拍了板,这一次的合议就算是定了案。   与会众人向韩冈行礼后离开。韩冈的幕僚全都是气学弟子,相互之间交情颇深,出门后皆是结伴而行,只有折可适是单独一人,与他人都隔了好几步。   韩冈在后面看着,有些头疼。难道说文武之别差距就那么大?但种建中在同窗学友之中,人缘却并不差。过去求学时代的交往不谈,就是近年来,种建中由文职转武职,但去拜访他的同学依然不少。韩冈甚至听说过他与同学游山玩水,最后作诗唱和的传闻。   或许还是门户之见的问题,也有可能是自己的看重让他受到众人的敌视。韩冈对此微微皱起眉。不说折家的地位,就是折可适本人在军事上的才华,也足以对得起郭逵和韩冈对他的看重了。气学的弟子们若是都这般小家子气,未免就太让人失望了。   不过等折可适走到回廊转角的地方,就见到黄裳和几个同学一起走了上去搭话。虽然接下来,几人就转过了回廊,看不见了身影,但就在那一瞥之间,韩冈倒是看清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是针锋相对的僵硬。   这是好事,如果双方的交情能继续进展下去那就好了。   放下了心头事,韩冈转回厅中,处理还剩下许多的公务,并等待着妻儿的到来。   “龙图,夫人她们到了。”入夜前,韩冈的家眷终于抵达了太原城。   一别数月只有书信相通,远在京城的妻妾儿女,还真是让韩冈惦念不已。他就是心如铁石,也不免要思念家人。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也不能在妻儿身边陪伴,韩冈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很是失职。深闺中,王旖她们也不免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怨怼,不过看到瘦削了几分的丈夫,却把满心的幽怨抛诸脑后,却又抱怨起韩冈不会照顾自己,也不知道注意身体。   而小儿女们见到父亲,则是雀跃不已。韩冈对儿女虽然在检查功课时严格,但做完功课就管得没那么严了。尤其是在京里的同群牧司任上,韩冈清闲无比,指着自然万物说着有趣的故事,闲来教习弓马,带着儿女一起出外游玩,比起经常抡戒尺打掌心、把三个已经入学开蒙的儿子女儿打得眼泪汪汪的王旖可是宽和多了。   一路车马劳顿,耗尽了小孩子们的体力。吃饭前还精力旺盛地闹腾着,吃过饭后,就一个个睁不开眼睛。王旖看了,就让他们的乳母和贴身侍婢领着去房中睡觉。   家里的孩子回了他们的房,正屋中可就只剩韩冈和妻妾几人。   没了外人和小孩子看着,韩冈也不用装得道貌盎然的样子,探手揽过王旖的腰,笑道:“这几月,让娘子辛苦了。”   王旖白了丈夫一眼,虽说是赞许的好话,可韩冈以现在的动作说出来,总是带着调笑的味道。   “官人每次回来都这么说,可一旦出外,就把奴家和孩子们都丢到脑后,没有个半年,就想不到派人来接。”   “官人该不会乐不思蜀了?”周南轻笑着问道。   严素心佯作帮韩冈辩解:“官人孤身在外,可是一向洁身自好。”   其实给韩冈送美女的有不少,孤身在外的年轻官员,最容易为女色所吸引,不过韩冈没空,而且他胃口也被养刁了,庸脂俗粉哪里能看得上,半开玩笑道:“洁身自好那是为夫忙得都没心思,什么时候清闲下来会考虑的。”   王旖听了,转过头就不理会韩冈。韩冈哭笑不得,“为夫说笑呢,这是吃哪门子的飞醋?”   周南笑道:“姐姐的醋味,不如官人席上放得醋多。”   “三哥哥让人做的菜是够酸的。”   山西多面食,因水土原因,又甚为嗜酸。西军出阵,除了定规的粮秣,以及随身的糗糒【北宋的行军干粮】之外,盐和酱是少不了的。而河东军出阵,除了盐和酱,还要更加一份老醋。为了方便携带,军中以一尺粗布浸在一升老醋中,吸饱了醋之后拿出来晾晒,制成了古代式的方便调料。吃饭时,丢一片醋布到汤里,就是一碗酸汤。   韩冈在河东几个月,口味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也改了,今晚接风洗尘的酒菜醋味便颇重。   “吃醋?为夫的确醋吃得多了。”韩冈说着慢悠悠地站起身,踱了两步,就堵在门口。笑容一转就变得得意:“为夫曾听闻,醋吃多了生女儿,碱吃多了生儿子。自上任以来每日喝醋,将养了这么多天,正好要试一试管不管用。”   闺房间的秘事不能宣之于外,不过第二天起来,人人都觉得韩冈容光焕发,精神大振,仿佛变了一个人。   韩冈在河东忙碌于国事,几个月下来,如同一根被张起的弓弦,被越拉越紧。而王旖、云娘、素心、周南她们的到来,让韩冈在生活上也得到充分的照应。一夜过去,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欢愉,精神上也得到了放松,他几个月来不断紧绷的神经,也因此而稍稍松弛下来。   但荒于政事是不可能的。就像京城里,每天早上天子和宰执们都免不了崇政殿上的议事。在地方州县中,每天一大清早,勤快的州官县官都会召集僚属,安排下一天的任务。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官员都会在例会中坚持太久,像韩冈这样只要人在治所中就会按时召集僚属一点也不耽搁的官员,其实算得上是凤毛麟角,大部分都会沉湎于湖光山色,柳岸杨花,呼朋唤友,饮酒赋诗之中。十年寒窗,可不是为了日夜操劳。   第二天的上午,韩冈便召集了经略司下面的官员,统一了观点。基本上,韩冈的声望已经极高,掌握河东经略司没费他多少力气,几位官员皆无胆量顶撞他的决定。尽管他们口虽服,心还不一定服,但在韩冈捅出大娄子之前,他们还只能老实听话。   当韩冈定了基调,不用多少口舌就让上下一致同意调遣三千骑兵去协助种谔,而剩下骑兵则协助步卒谨守寨防。   调动骑兵的命令和为此上禀朝堂的奏折刚刚发出去之后不久,韩冈又收到了京城传来的一则新闻。不动声色地浏览了一遍,他就直接找了个火头,将小小的纸片给烧了,另外照常用密语做了记录。   天子近况欠佳的消息没能让韩冈动容。不是他不担心赵顼的健康问题,也不是他不在意赵颢成了大宋天子的后果,只是信上写明了天子御文德殿主持朝会,既然他还能坐在朝堂上,履行他的职责,那么情况就并不是那么需要担心。或许天子身体的确不好,但怎么也能拖到几年之后,就是盐州全军覆没,也不至于当场倒毙。   “……或许吧。”韩冈没太多把握地低声自语。又不是能掐会算的半仙,寿数之事还真是不能一口咬定。   赵顼身体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一发病,就城里城外的鸡飞狗跳。换做是自己,有几人会认为药王弟子的韩玉昆发一阵晕眩,就会命不久长?   韩冈的心中其实一直都有这样的隐忧。不过这不是他能担心得来的。眼下的局面,分明是赵顼接连犯错的结果。要不是他急功近利,连累了前方的将士,不会有如今的窘境。   就不知道徐禧本人有没有回天之力,盐州的安危现在只得看他的能耐了。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逆转成功,这样的战例在历史上并不鲜见。韩冈一直都认为固守盐州绝不是上佳的选择,但从来没有认为这是必败的结局。   不是韩冈自负,如果换做他自己或是郭逵去,倒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将盐州守下来。换做是其他宿将领军,也绝不会稍逊。若是徐禧能将盐州的守御之责交给高永能或曲珍其中任何一位,同样是绝不会像现在一般令人担心。   但守住银、夏二州的把握,则是百分之百,顺便还能让攻的西贼和西贼的援军大半人马有来无回。上阵厮杀那是要死人的,风险越大,死得就越多。韩冈从来都不认为在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有必要去冒风险,即便那个风险只有两三成。从面对灵州城开始,他的态度一直如此。   可令人遗憾的,皇帝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眼下不论盐州成与败,韩冈本人远在太原,实是鞭长莫及。不过辽国若是想得寸进尺,只要西军还没有被伤到根基,那就只能是白日做梦,韩冈并不介意一脚将他们给踹醒。   不由自主的,脑中就闪过脚踹一群契丹贵人的画面。半是作呕,半是自嘲,韩冈一时忍不住就呵呵笑了几声。   “官人笑什么?”黑暗中,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韩冈笑声一收,左手就向美貌的厨娘身上探去:“还没睡?”   “嗯……”严素心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将韩冈的手拍开,“官人不也还没睡?”   “为夫在想怎么治一治契丹人呢,眼下就属他们得意!”   “官人有办法?!”严素心手肘支起身子,带着惊喜地问道。就算对外面的局势没有太多了解,她也是知道,哪一方才是大宋真正的威胁。   韩冈轻声喟叹:“就因为现在还没法儿去做,才只能在夜里想想。真的要做的时候,可就是要在白虎节堂里面发号施令了。”   严素心安静了,没有再多问,娇躯却紧靠向了韩冈。似是要用自己身上的暖意,来安慰失意的良人。   韩冈搂着主动贴上来的美妾,一瞬间就明了了严素心的心绪变化。虽然自己后面还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一句可以解释误会,但这时候却没有必要说了。   “不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了。”韩冈翻了个身,在严素心耳边轻笑,“春宵苦短,还是做些合时宜的事。为夫就不信,不能给金娘生出个妹妹来。”   “官人……不要……”   来自胸口上一对小手无力地推拒,伴随着呢喃低语,韩冈发觉身下的娇躯一下火热起来。夜半时分的欢愉,一时散尽了他心中的积郁。   可惜太原府衙中的旖旎春光,只在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自西北两个方向上的凛冬之时的肃杀,则已如洪流一般向孤悬在盐州的三万宋军将士侵袭而来。   当横山以北尽被深秋的萧瑟所笼罩,阻卜对盐州周边的骚扰也到达了最高峰。而就在同时,第一面西夏战旗,出现在盐州城下。   徐禧怀着胸有成竹的微笑:“终于来了。”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五)   “终于来了。”   随着盐州城中的守军主帅一声满怀喜悦的轻叹,数以千计的骑兵,出现在从瀚海的方向上,直奔盐州城而来。   人马汹汹,犹如洪流,掀起黄沙滚滚,直漫天际。   千军万马在荒原上的奔驰,震动着大地。传到城头,高永能在雉堞上,就看到一些细小的沙砾随之震颤。   “西贼来势汹汹啊……”徐禧携城中众将登敌楼远眺城外敌军,指着里许外的一队队缓缓逼近的敌骑,纵声大笑:“不意其前来送死竟然这般心急。”   高永能只扯了下嘴角,几个来自开封东京的将领则是嘿嘿地陪着笑了起来。   在他耳边,是主帅自信满满的豪言:“西贼摆开如此阵势,换做是十年前,烽火能一直传到京城中。不过放在今天,也是群土鸡瓦狗,只能吓唬一下黄口小儿。”   来自京师一众将校与主帅一样的兴奋。   “学士说得正是。西贼竟敢来攻盐州城,岂不知徐学士就在城中。”   “有徐学士在,当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高永能冷眼旁观,附和和反驳的心思都没有半点。   西贼并不是直接就往盐州城撞上来的。从昨日开始,以白池堡、乌池堡为主盐州外围的一干据点,便全数陷落,无一留存。逃回来的守军只有小半,剩下的则都是没于军阵中。   早在开战前,高永能就提议过撤回外围据点的守军。但徐禧却不同意,他振振有词,缺乏外围据点的支持,一座城池再坚固也只是孤城。   这的确是兵家正论,但得看看具体的情况。这些据点驻屯的兵力数目太少,在战局上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留下游骑在外作为耳目就够了。   而且虽说驻防在外的兵力不足以用改变战局,可作为人头来砍的话,就未免太多了一点。尽管放在外面的每一处兵力都不多,但十几处加起来,也足足有一千人!   昨日徐禧对此就只说了一句,“此辈固我寨防,临阵不屈,待凯旋回京后,当为其请功追封。”   而高永能则更愿意他们活着。   高永能远观敌方军势,除了几支数目不到两百,却行动灵活的骑兵往城下奔来,其他的西贼到了两里外就停下来了。在他们的驻足之地,有尘云盘绕,显然是在不断地调兵遣将。   悬在敌楼上方的飞船,正不断传下西贼后方的人马调动。一张张简短的纸条顺着细绳从吊篮上滑下来,在城头上的徐禧和诸将手中传递。   高永能看过最新的一份敌情,西贼开始分兵去堵住从盐州城延伸出来的其他道路。他眉头皱了一下,就上前向徐禧提议:“学士,西贼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却又分兵想堵上其余几门的道路,正是用兵之时。还请学士选调城中精锐,出城冲杀一番,给西贼迎头一击。”   徐禧回头瞧了高永能一眼:“当以堂堂之师临堂堂之阵,岂不闻王师不鼓不成列。”   高永能看了看城下,心想干脆从这里跳下去算了,死得干净点,省得最后憋屈死。   他望向曲珍,用眼神求援。可年过古稀的老将,这时候沉默得像一棵树一样,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看不到。   曲珍前两天还在劝徐禧,不要留在盐州,身为主帅,坐镇后方就足够了,否则事有万一,连个督促援救的都没有。   这是曲珍不想徐禧在前方碍手碍脚所找的借口。在曲珍看来,如果是他来领军,如果没有这个扯后腿的徐禧,保住盐州至少还不能算是梦想。   曾经在京中做过三衙管军、担任过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的曲珍,只要徐禧不在,就能自然而然地接收盐州防务,可惜徐禧偏偏不肯回去。   徐禧在官场中多年,曲珍想取得前线指挥权的想法,他洞若观火。只是在他眼中,这是曲珍妄图与他争功的明证。所以徐禧反过来咬文嚼字地嘲讽道,“曲侯老将,何怯邪?”说曲珍找的借口,却显得他胆小如鼠,何须惧怕西贼。   想来曲珍一刀将徐禧砍死的心也不缺,高永能想着。徐禧说什么堂堂之师的蠢话,可就是把自己和曲珍看成一派,故意来堵自己的嘴。   京营的将领看笑话,都是人精,哪能不知道,徐禧这是在故意敲打曲珍和高永能。但除了他们之外,却有一人觉得徐禧的对话不对劲:“学士。舜举服侍天子,多曾听天子说起用兵当奇正相辅……”   就在今天早上才冲进盐州的天子特使,这时候也在城头上。李舜举拿天子做大旗,徐禧也不能把他当作曲珍来对待。   “都知放心,若无狡计可用,正面相抗,西贼如何能胜我官军?”徐禧远望城外敌军,“而且西贼远道而来,定然最为提防官军,这时候出阵,必然是无功而返。得等他们松懈下来。”   不愧是说服了天子和参政的口才!   高永能心口被气得疼。他祖上是从马姓改了宗的吗?还是说名字里面有个括字?真不知道皇帝和吕大参怎么会信用这么不靠谱的措大!   城中三万将士坐视只有三分之一的敌军围城,这个士气怎么办?   但李舜举似乎被说服了,点点头,又安安静静地站着。高永能就只在喉头里咕哝了一下,没有将话说出声来。   李舜举除了忠心,并没有什么其他方面的才能。天子将他派来盐州,名义上是体量军事,实际上应该有在关键时阻止徐禧的任务,拥有拉住徐禧笼头的权力。只是他没有运用这份权力的能力。   在世人的眼中,李舜举远不及永远都是在福星照耀下好运的王中正,也不及号称内侍知兵第一的李宪,相比起蓝元震、石得一、宋用臣这一干大貂珰,李舜举的能力都还差一点。   只是作为一名内侍,忠心就是最大的长处。比起其他身居高品的宦官,李舜举永远都比他人更加接近天子。别人兼程赶路,都是一日走上两日的定程,但李舜举却是一日走上三程甚至四成的路,只用了九天就赶到了盐州,忠心王命可见一斑。就是能力不足,胆略欠佳,却让徐禧更加得意猖狂。   来袭的党项军已经在五里地外开始扎营了,徐禧还带着将校在远观军势。   一直沉默着的曲珍,这时候转身就往城下去,高永能一见,便追了上去,在背后叫了一声,“太尉。”   曲珍回过身来,“你那边粮食够吃多少?”他直截了当地问着。   高永能愣了一下,然后答道:“……杀了马也就二十天。太尉你那里呢?”   “一样。”曲珍很简洁地回答,没心情多说一个字。   在阻卜骑兵出现之后,党项兵发盐州的战略目标得到确认,盐州城除了加紧运送粮草,也开始疏散多余的民夫。但在不断出没的阻卜人的骚扰下,粮食储备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数量。   而且前面为了加快筑城的速度,调集了三四万民夫同时开工,现在听说党项人将至,就赶着将他们都发遣了回去。但在最后的一段时间,为了让他们加急赶工,饭都是让民夫们敞开来吃,粮食还能剩多少?   高永能所说的二十天,包括了他麾下五千兵马一开始就私留下来的一部分存粮,加上盐州城明面上分派给他的粮食储备,再配合上战马等牲畜作为补充,最后计算出来的时间就是二十天。   二十天,对于一场战役来说,其实不算短了。   城池攻守,打个一年半载的的确有,但绝不是在西北。党项人拼不起消耗,三五日攻不下来,通常转身就能走了。而宋军要攻城,手段则多如牛毛,党项人基本上也防不住。   但放在盐州这里,曲珍和高永能都知道,很可能会出现一个特例。事关银夏之地的得失与否,党项人会咬着牙打下去。如果能比党项人拖上更多时间的话,倒也能挨得过去。但他们既然气势汹汹地来了,想必是做好了准备。   高永能叹了一声:“这仗可怎么打?环庆路、泾原路都指望不了,难道要等种谔来救援吗?”   “也要种五愿意!”   高永能点点头:“在出兵之前,西贼不会不考虑援军的问题。恐怕他们有充足的把握。”   曲珍的眼中满是冷漠,声音更冷:“盐州城中的粮食多寡,西贼多半已经计算清楚了。”   “前两天徐学士还说了,吴起领军,上下饮食起居如一。能与卒伍同饮食、同起居,方可为将!”也就从那一天开始,徐禧每天就只吃两个炊饼,早上吃了一个,剩下一个放在怀中,到了晚上吃。在徐禧的带动下,所有的将校都是两个炊饼垫肚。高永能摸摸自己的肚子:“换做我是兵,倒想要一个天天吃山珍海味、不过也能让下面的兵将一起吃饱的主帅!”   纸上谈兵。对兵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光会做做样子。这些批评曲珍都懒得说,转过身,往城下走。   高永能在后面问道:“团练要回去歇着?”   曲珍头也不回:“徐学士不是说,要以堂堂之兵,临堂堂之阵吗?老夫去筹备他说的堂堂之兵去。”   几步下城,上了马就往本部所在军营的方向去,转眼就去了远了。   高永能回头看看敌楼,又看看曲珍的背影,最后叹了一口气,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头往敌楼走去。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六)   盐州城西北二十里的白池堡,入夜后依然人声鼎沸,堡内堡外,篝火多如繁星。攻伐盐州的大军,其中军主力眼下正驻扎于此。   白池堡原本是用作护卫盐池,位置就在盐池旁,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带着咸味,不过食水却没有问题,是甘甜清澈的泉水,与盐池中的卤水截然不同。   西北的盐池,不论是宋人手中的解州盐池,还是西夏这里的青白盐池,全都用的是晒盐法。将卤水引入盐畦中,然后依靠日光暴晒,不过最后还要用清水冲刷一遍,这样才能洗去苦味。不论是解州盐池还是青白盐池,都是有着一道清澈的甘泉才能成事。白池堡外的清泉,用来煮茶倒也是正好。   不过现在叶孛麻现在没空坐下来喝茶,在灵州之战中,表现得光彩夺目的老将,就在堡外上马,带着本部亲兵飞驰向盐州城的方向。   叶孛麻抵达盐州城下的前军营地时,已经入夜,营地内外篝火星星点点。留守营地的主帅仁多澣正在大门外守候。   焦急地等叶孛麻下马,仁多澣劈头就问:“太后和国相怎么说?”   “要我俩稳固寨防,等明日主力抵达后再作商议。”叶孛麻笑道,“太后亲自领军,不就是为了盐州城?用不着我们打头阵拼死拼活。”   仁多澣神色放松了些许,“要是当真如此,倒是一桩好事。”   “总该让梁家和嵬名家有地方出点风头,太后和国相就是这么想的。在灵州城,我们外姓的都为他们两家拼了命,也该他们出来做点事了。”   仁多澣咧嘴一笑。还真不知道在白池堡中,太后和梁乙埋是怎么被人挤对。   这一次攻打盐州,梁太后亲自领军,就连被囚禁起来的儿子秉常也一并带了出来。班直、环卫,能有一定战力的军队全都随行,只留了梁乙逋和嵬名阿吴镇守兴庆府。   太后领军上阵,倒也不算很稀奇。辽国、西夏过去都有过先例。盐州是事关国运的一战,败,则西夏不存,仅靠兴灵之地,最多也只能苟延残喘几年。胜,大白高国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   之前在灵州,外姓将领光彩夺目,硬生生地翻了盘。如今同样是事关国运的一战,梁氏总不能安坐在兴庆府中,梁家和嵬名家要想继续统治西夏,必须出来立下功劳。   梁家的权势一直都是建立在嵬名家的支持上。他们的兀卒太过于亲近辽人,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就是在嵬名家中,对秉常心中生怨的也不止一个两个。要不然梁氏兄妹囚禁天子,也不会得到宗室们的支持。   “想必太后这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兀卒早点把她的孙子生出来。”   “这也要兀卒自己愿意才行。”   不管怎么样,梁太后总希望自己的血脉能延续下去,但有了孙子之后,儿子倒也可以丢掉了。当今大白高国的皇帝,或许会在某间戒备森严的庙宇中度过余生。   在大营门前,借着熊熊的篝火,叶孛麻看清草草修毕的寨防。   前面在白池堡时,修筑外围供中军驻扎的营垒时,就已经很艰难了。而前军营地的情况更差。   “盐州城外的树都被砍光了吧……”叶孛麻啧了舌头。   仁多澣指着用树枝勉强钉起的营门:“能找到修栅栏的树枝就算很不错了,营门才让人头疼……都是这一仗打的,盐州周围好砍伐的木料,早就被清扫光了。”   宋军之前攻打盐州及其周边寨堡的时候,费了一番手脚,能修建营栅和制造攻城器械的树木就没多少剩下的,等到宋人开始增筑城防,对木材的需求又上了一个台阶。   叶孛麻左右看看并不牢靠的寨防,忽而问道:“宋人会不会夜袭?”   “来也好,不来也好,都给他预备着。”仁多澣遥望灯火通明的盐州城头:“能玩出来的花样就那么几个,一辈子打猎,还能给雁啄了眼睛去?……先进营吧,等着他们来。”   叶孛麻呵呵的两声笑,与仁多澣并肩进了营中。   跟随在仁多澣身后的亲兵,在夜晚身上也穿戴着盔甲,是宋人独有的板甲。一路往中军大帐去,叶孛麻就听见身后咣咣的铁甲声响。叶孛麻的亲兵倒没穿,但他们也有,等上阵时就会套上。   眼下在外面的普通士卒,就算是征发起来的骑兵,上阵时也多由甲胄可以穿戴。灵州城一战,缴获的盔甲数以万计,南朝将卒都是丢盔弃甲而逃,唯恐身上带得东西多了,逃起来耽搁时间。这一番收获,让铁鹞子变得名副其实。   叶孛麻很早就听说了宋人改进了他们的制甲工艺,打造的成本、耗用的时间,无不大幅下降,甚至据说只有之前的十分之一。其主导者就是在西夏也是声名煊赫的韩冈。   三数年内,六十万东朝禁军全数配发铁甲。这一事实,在这些年压得西夏国中对此有所了解的显贵们喘不过气来。   幸好光是有神兵利器也不是肯定能在战阵中得胜,正面无可拮抗,但合用有效的策略,就让大白高国的战士将铁甲从宋人身上剥了下来。   现在几乎所有的西夏将领们的亲兵,如今都是穿戴着宋军指挥使及其以下的军官们的装备——灵州城下的缴获中,其数量仅次于士兵们的简易板甲——由于这些甲胄都是按照官职的不同等级,镶上不同的饰物,外观甚为精美,穿上使得亲兵们的面貌焕然一新。   仁多澣的亲兵穿戴得都是都头一级的全身铠。铁甲浸了铜,微微泛着赤红。不像卒伍们的装具,只有覆盖前胸后背的甲片,以及保护下半身的几片裙甲。而是肩部、臂部以及腿部都有配件。头盔盔缨上方还竖起一根四寸长的小棍,棍上黏着面三角形的小角旗。   据叶孛麻所了解,宋军都头们的站位,是列阵时的标准。他站在那里,他下面的士兵就会跟到哪里,这是宋军军令中严格要求执行的条款。都头们头盔上的角旗,就是让下面的士兵们知道,该跟着谁,谁才是统领百人的头目。   这样的一套盔甲,到了党项贵胄们的手中,用来代表亲兵身份也是一样的有用。   在宋军中,更高一层的甲胄都是给将领们量身订做了,件件都是价值千金,鎏金、鎏银的不在少数。叶孛麻拿回家的几件顶级战利品,连衬里都是用着熊皮,只是对他来说并不算合身。   同样听着身后的甲胄作响,仁多澣对叶孛麻笑道:“过去可从来没想过,能给族里的儿郎都配上铁甲,灵州一战,可也算是不亏了。”   叶孛麻摇了摇头:“有什么好高兴,今天夺了三万套,明天宋人就能打造个六万套出来。六十万禁军三年全部换上铁甲,一年能产二十万套铁甲。如今丢了三万套,也就让赵官家肉疼心疼,都不带伤筋动骨的。”   他转头对仁多澣苦笑,“越是跟宋人厮杀,就越是明白他们有多财大气粗。一年造甲数十万,丢了多少,十倍补回。怎么跟宋人比,就是灵州那样的胜仗再来一次都完了。一场水放下来,灵州城外的田全毁了,明年的口粮还不知在哪里。”叶孛麻仰天叹息:“过去是肥羊,如今就是山猪。一样的咬一口肥油四溢,可他们长獠牙了。想咬下一块肉,自己还不知要出多少血。”   仁多澣闻言默然,走了几步又勉强笑道:“好歹还有些肉咬回来,比前几次输得本钱都光了要好。不是还俘获了一干工匠吗,没有这些匠人,谁有把握能攻下盐州城?”   “可是没铁匠……宋人都不给营中配铁匠了!”   灵州城下一战,俘虏甚多,足足有两千之众,其中光是能制造攻城器具的工匠就有四个,被派来服侍飞船的工匠一人,只是没有铁匠——在过去,宋军不论是出阵还是守在寨中,总会有一两名铁匠用来修复兵器或是甲胄,但现在的宋军如果兵器坏了,直接换一个新的;甲胄出了问题,换个配件。宝贵的人力不耗费在修修补补上。   这是标准的财大气粗。   “……不管怎么说好歹还要拼一下。”仁多澣说着,人在死前还要挣扎一番,何况一个拥有百万人丁的大国,“前面宋军攻到灵州城下时,是命悬一线,整个吊在半空中,就一根手指搭在悬崖上,就这样还爬了回来。如今的局面纵然也是危在旦夕,但总比几个月前要强得多。这一战若胜,一二十年内,东朝绝不敢再西顾,不争一争如何能甘心。”   “说得也是。”叶孛麻的神色也缓了下来:“要是宋人退守银州、夏州,他们倒有九成胜算,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来的。现在他们贪心地想保盐州,好歹是对半开了。”   “东朝的皇帝总是胡乱选主帅。什么徐禧,过去听都没听说过。这一回要是胜了,耶律乙辛多半忍不住要领军南下,到时候就是有十几二十年的平安了。”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七)   “终于回来了……”   前军主营的东侧,李清从主营方向上收回视线。叶孛麻果然还是赶在入夜前回来,不知才扎下营盘,就被招去白池堡,在太后和国相那里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吩咐。   不过不论是什么吩咐,当不会跟之前离开中军时梁乙埋说的话差太多。等到明天,自家这一队多半要打头阵。   再看了更远处,盐州城在夜幕下的阴影,李清掉头回营。   他麾下四千多人马所驻扎的营地,离着主营有近一里的距离。位于一座矮坡上,附近有一条河沟,位置更靠近盐州城一点。   安营扎寨,从来都没有聚成一团的说法。只要兵力足够,都是分成数个部分,控制相邻的几处要点,在敌军来袭时占据足够的地理优势,同时出入方便,吃喝拉撒等方面也不会互相干扰。   李清倒是很庆幸这一点,他不喜欢跟叶孛麻走得太近,也不方便走得太近。作为西夏国中汉人的代表,李清由于始终全力支持梁氏兄妹,在朝堂上的排位越来越靠前,如今更是统领汉军,逐渐成了梁家一派的核心,与外姓部族太亲近了,必然会引来猜忌。   在把守营门的士兵行礼中,李清走进了自己的营地。   熊熊的火光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李清脚步一停,目送其一直升到二十丈的高空,然后被一根结实的绳索紧紧拽住。吊篮中一名瘦削的士兵双眼锐利如电,警惕地监视着盐州城内城外的一切动向。   而在另一边,一艘同样巨大的飞船,正一点点地向下降低高度。吊篮上气囊已经瘪了不少,比起刚刚升上去的那一艘有着十分明显的区别。   一名匠师打扮的男子,就在下落中的飞船下方大呼小叫,指挥两个士兵将飞船上抛下来的绳子一圈圈地绕在桩子上。   “一个时辰。”李清低声自语,他一直都在算着飞船浮空的时间。   一艘飞船能浮空的时间,一般得看季节和天气,晴朗无风的夏日,两个时辰都有可能,换做是冬天刮风,勉强上去,没两刻钟就得下来。深秋的夜晚,大约是一个时辰不到一点——不过这是宋军官造的飞船才能达到的时间,换做是西夏工匠们的出品,能飞上天的都不多。飞船上面的气囊,要缝制得一点不漏气,这份手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人手。幸好之前在灵州缴获了七八艘飞船。   灵州城下的胜利,得到的不仅仅是苟延残喘的时间,以及数千数万的铁甲、长枪和马刀。还有数以千计的战俘,只可惜其中的工匠为数寥寥。汉家的工匠天下万邦都是有名的,来自军中的工匠更是稀有,哪一个不想要?   往年每一次大败宋军,俘获的工匠都是争夺的焦点,为此大打出手的情况都不鲜见。幸好这一次没有铁匠,否则说不定也会打起来。   朝堂上经过一番争夺和利益交换,能打造攻城器械的几名大工匠几家瓜分,并约定好开战时将他们一起带出来打造器械,而下面的小工也照样有人抢着要。只是最后还剩下一个修补飞船的匠人,单独一个人不便瓜分,就给梁家拿了,出阵前又转派到李清这里。   李清看着飞船的降落,心中暗道,若是俘虏中有一个知道怎么打造板甲、会制造专用锻锤的工匠,就是在紫宸殿上,多半也会闹到拳脚相争的地步。   李清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嘴角就翘了起来,那样还真是有趣。   降落中的飞船已经到了三丈的位置,匠师在下面仰着头,大呼小叫。   李清抬头看着一高一低依然漂在半空中的两艘飞船,城里的宋人随时可能出来偷袭,为防万一,就是夜里也不能将飞船随意地放下来,留下监视上的漏洞。   两艘飞船都是在灵州之战中缴获的战利品。原本西夏国中也不是没有造过飞船,但那种粗制滥造的货色,如何比得上出自宋国军器监的上品。缴获之后,就直接拿来用了。对于飞船居高望远,探查城内的能力,每一位西夏将帅都很是期待。   不过换做李清本人,宁可骑马跑到盐州城的城墙下查探,也不愿意站在那玩意儿的吊篮里,要离得远远的才安心。   从天上摔下来的大辽天子,让许多人对飞船望而生畏。甚至有传言说,如此飞天神物,宋人却不敝帚自珍,就是因为他们有本事给乘上飞船的敌人下咒,辽主耶律洪基就是最好了证据。   以李清的见识,自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理智和感情是两回事。他曾经登上过飞船,有过一次随船上天的经验。登高望远让人很是期待,但双脚之下,隔着一层藤条就是三十丈的虚空,那样的感觉让李清完全忘了向远处眺望,总是不自觉地看着脚底下。偏偏那一次飞船突然受到了狂风的袭击,吊篮中的李清命悬一线。最后还是运气好,加上几十人在下方扯着缰绳,才没有让李清成为在西夏国中坠落的第一人。   但从那一次之后他的心中就对飞船产生了隐隐的畏惧,让李清不愿意太过于接近这等能载人悬在半空中的器物。   下落中的飞船犹在两丈多近三丈高的位置上,飞船升起来快,但下降就是要等气囊中的热气自己冷却下来,速度很是缓慢。   李清不着急,很有耐心地在下面等着飞船一点点地向下蹭着。不过吊篮中的人似乎没有耐心等待,一翻身就从吊篮中翻出来,在吊篮边沿和绳索各搭了一次手,眨眨眼的工夫,就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片尘不惊。   从吊篮中跳下来的是个中年的汉子。骨架子很大,身材也高,但露出来的手脚都是筋骨凸出,显然体重不会太重,要不然也不适合坐进飞船中。胡须蓬乱,都把相貌遮掩住了。   看到李清就在旁边,他抱拳行礼:“武贵拜见太尉。”   “无须多礼。”李清说道,急着追问,“盐州城里的动静如何?”   “似乎有些乱,城头上的人太多。”   若是一千多人马出城,前后左后最少都要几十丈才能排得开,就算隔了两三里地,在飞船上也立刻就能发现。可城墙顶上才多大的地,两里开外看城墙,早就跟一条线也差不多了。李清疑惑地问:“何以见得?”   “城头上的火炬时不时就被遮着,只会是人多。上了城墙的官……宋军,至少要有三四千。”武贵皱眉,“还没有去攻城,不应该有这么多人上城……”   李清也觉得纳闷,大半夜的,往城头上派那么多人有什么意义。城里也有飞船飘在空中,只要看守好城门,城墙顶上派个十几队士兵,分段巡视巡视就够了,“你看是怎么回事?”   武贵想了一下后道:“……或许传说是真的,盐州城中主管防务的不是高永能和曲珍,而是徐禧,或者是他从京中带来京营禁军中的主将。”   “所以才出了这等笑话?”李清往城墙的方向看了看,“倒当真有道理。”   “传言中还有盐州城粮秣不济的消息。既然前面都说准了,这一条也当是有几分可能。此来推断,盐州城中存粮数目肯定是不足的。”   “说得也是!”李清点点头,转头又笑道:“我们随身携带的粮秣,加上后方运上来的,配合起来能支撑上半个月。再杀了牲畜,又是半个月。盐州城中的宋人能支撑一个月吗?”   “按说是撑不了的。”武贵摇摇头,“这段时间盐州城的消耗和输送来的数目都是能计算到的,不可能坚持太久,十天都很勉强……刚刚夯筑好的城墙并不算牢靠,如果有个两三年时间,或许能坚硬得如同石头。但十天之内,不可能。”   李清闻言哈哈大笑:“要不是事先得到了这个结果,这一战还真没人敢打。”   “谁让天子不会用人!”   武贵眼中的恨意一闪而逝,却被李清捕捉到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西夏国中,对大宋的赵官家抱着恨意的人车载斗量,不独他一个,但李清觉得要感谢他,“也多亏了是这样的天子,否则西夏早就被灭亡了。”   武贵古板,对李清的话没有附和的笑意。李清不以为意,“若城中军情当真能如武贵你说得那般,这份功劳就立定了。过两日,武贵你当能人如其名了——以武而贵啊!”   “贵……”武贵咧开的嘴笑得有些惨淡,“赤佬什么时候贵过?”   武贵没有感激涕零地跪下来谢恩,这样的不识好歹,李清却不以为意。有能力,脾气大点也正常。   “明天我这边就要打头阵,不知武贵你……”李清试探着武贵的态度,也没有将话挑明了。   “在下不想杀到自家兄弟,京营倒也罢了,西军中熟人不少,厮杀起来太难看了。”武贵干脆了当地拒绝,“等这一仗结束,要整治一下阻卜人的时候再上阵吧。”   “想惩治阻卜人,也得等到将宋军全都赶回横山以南。否则可没这个胆子。”李清继而又笑道,“既然武贵你不愿意去跟宋人打交道,也就罢了,都由你。不过营中之事,还要你多盯着点。”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八)   李清说得大方,不过这也是武贵的话说到他心里去的缘故。   说进他心里的当然不是武贵的借口。对面熟人兄弟多?富贵功名面前,什么都是狗屁!   只是这时候,有必要在宋人那里留下太多血债吗?再怎么说大宋如今国势强盛,一次两次的败仗根本改变不了大局。   灵州城下的战绩,是宋国用错了人,做错了事,西夏这边又靠了计谋,而且没有辽人帮助,根本就没有赢的可能。换做是正面交锋,李清一点信心都没有。   就算在盐州城下再胜一次又能如何?不是宋兵不善战,而是宋国的皇帝用错了主帅。郭逵、王韶、韩冈这些知兵善战的主帅可是一个都没有出现,任用的都是李宪、王中正这样的阉人,以及徐禧、高遵裕一般贪功无能之辈。而种谔、曲珍等西军名将也被打压、约束。就这样还能一直压着西夏军打。一旦宋人走马换将,主帅、名将重新被起用,调来陕西主持大局,局面很可能瞬间逆转。   如同灵州之役式的胜利如果再来一次就不会再有西夏国了。不仅仅是李清,国中的任何一名重臣对此看得十分清楚。如今还在进行中的这一场战争,已经耗尽了西夏的国力。   这一仗即使赢了,耗尽的元气也不可能恢复。生民流离、部族残破、田地荒芜、商路断绝,村庄、城池一个个化为残垣断壁。坚壁清野的战略本来就是拼着自己重伤,也要赢下对手,是在灭亡和重伤两者之间做出的无奈选择。其造成的损失,几十年都没办法恢复。   等到宋人下一次攻来,只要宋国那边能有一个中人之资、又不贪功的主帅,就能将灭国的胜利给东京城中的宋国皇帝带回去。   既然西夏覆亡是在所难免,无论如何李清都不可能做得太过火,他还打算换个东家。而投降了大宋之后,朝廷或许不会计较他过去犯下的各项罪行,但他又不是有自己的部族,只能在西军中安生,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待遇,就得看自己的表现了。李清可不想将仇怨结得太深。   盐州到底能不能攻下来?他对此不是很在意,但私底下还是认为攻下来的好。要改换门庭,也得手上有个好东西可以卖出去。   李清其实很遗憾,要不是当初没有领到去灵州助守的差事,加上身边被安插的耳目太多,他也不会在西夏继续留下来。   之前李清没能领到去灵州的差事,本想等到宋军攻到兴庆府之后,便立刻发难。开城门的事不用人教也是会的。只可惜他没有等到宋军进抵兴庆府城下。   现在又是到了关键的时候。依眼下的情形如果宋人输了,那一个改变战局的机会,就能卖到更高的价码——锦上添花,哪及得上雪中送炭回报来得大?!   可惜这些盘算都是不能对外人说的。除了几个亲兵之外,其他人都信不过。但要跟宋人联络,必须得有一个居中奔走的信使,要有口才、有头脑、能讨价还价,几个亲信没一个能适任。不肯与宋人为敌的武贵,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武贵来自于大宋,跟许许多多投奔西夏的汉人一样,都是犯了罪,逃避刑罚。一般来说,这些人其实绝大部分在西夏也混不出头来,有许多甚至都沦为奴仆。纯由汉人组成的撞令郎,更是西夏军中一支专门用来陷阵敢死的军队。   并不是人人都能比得上张元、吴昊,或是景询,乃至李清。他们这几位都是本身就有能力,只是在宋国时运不济,换了个地方就能出头了。   在李清看来武贵也是这样的人。武贵胆量很大,眼光见识也不差,还能识文断字,所以李清见了就一力提拔。   只是武贵身手虽然灵活,可惜武艺不算出众,日常演武,其表现出来的弓马皆是平平,也难怪他之前在宋国西军中混不出头来。没点好武艺,如何能在军中安身?文人在行伍间也颇受尊重,可武贵还比不上一个乡措大会咬文嚼字。文不成武不就,就是有见识有谋略,也没处投奔,最后犯了事,也只能来西夏谋个出路。   李清啧啧嘴,也幸好武贵在军中人缘不错,自己的越次提拔也没有让他惹来多少嫉妒,让他留守营中倒还正合适。   武贵没管那么多,也不可能知道李清在想些什么,只沉默地跟随李清往营中走。   李清回头望了望盐州城,“白天扎营时,城里面都没派兵出来干扰,想来今天夜里多半会热闹一点。”   “太尉尽可放心。天上有飞船里的人盯着,外面又有六十多暗哨,多是精通隐匿藏形、伏地听声,盐州城中大队人马一旦出城,立刻就能发现。盐州城左近能藏兵的地方,末将也都安排了人手去查探过,并没有发现被埋下伏兵。”   “如此甚好。”李清点了点头,却又道:“不过就是能防着大队人马,若是十几骑出来扰营,那就是防不胜防了。”   “疲兵之策从来都不会少。末将前面奉太尉之命,也安排好了人手绕营巡视,料无大碍,最多有些吵而已。太尉尽管放心,必不致让宋军有机会乱我大营。”   “多亏了有武贵你啊!”李清很是满意。武贵办事的确是妥当,比起之前连字都写不好的一群下属强得太多,他抬手拍拍武贵的肩膀,笑道:“今夜可就全靠你了。”   “末将遵命。”   将今夜营中的事务交代给武贵,李清便回中军大帐休息。不过他也不敢高枕安眠,只敢和衣而睡。   一觉就睡到天亮。安睡了一夜的李清穿戴梳洗好,打了个哈欠,掀帘出帐。对这一夜的安寝,他心中有着几分惊讶。   当守了一夜的武贵过来,李清就皱眉对他道:“感觉不对啊,怎么夜里这么平静。是不是宋人在半路上就被挡住了?”   武贵眼中还带着血丝,他摇摇头,“夜里没有人从城中出来。”   李清吃惊非小,“竟没派人来袭扰?……就是徐禧不懂,曲珍和高永能难道还不懂怎么守城。难道……”他的话突然顿住,忽而又笑了起来:“这仗的赢面看来又大了一分。”   “嗯,多半如此。”   宋军据守盐州,正常来说至少要考虑到提振城中士气,在西夏这边抵达时派出几百名骑兵,好歹干扰一下扎营的工作。夜里也该敲敲鼓,或是派人出城吆喝两声,没有说什么手脚都不做的。   驻扎在野地里的军营,就算再有防备,也不可能是所有人都枕戈待旦,那样明天就不要上阵了——这可是远道而来的军队,必须要好好歇上一夜。除非能确定敌军必然来偷营,否则必然是大部分士兵安寝,少部分士兵守营。这样一来,宋军若是当真来袭扰,造成的混乱不会少。以曲珍、高永能两人的老辣,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可宋军偏偏就没有出现。可能性就只有一个,必然是被徐禧挡住了。   这可是个好消息,李清正笑,一记记鼓声隐隐传入耳中。军中厮混多年,李清对这种声音最为敏感。立刻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武贵已经向盐州城的方向看过去。   “宋军看来要出战了。”武贵沉声说道。   “不扰敌,不袭营,一大早就出战,难道是想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李清很有几分讶异地问着。   “倚城而守本来就是守城正道,只靠着一面城墙,那是坐困愁城。不能逼他们退守城中,就不能顺顺当当地攻城。”   李清点头道:“是先得逼宋军退守城池,到那时霹雳砲差不多也就能造好了。”   眼下暂时只有云梯,霹雳砲得再过几日。不过幸好还有板甲,神臂弓也是成千上万,就算其中有一半浸过水,但晾晒干燥之后,并不比没有浸水的另一半差太多。   即便拥有同样的武器,宋人还占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有了板甲和覆面头盔护身,不接近到五十步之内,不用担心被神臂弓的木羽短矢射到重伤乃至送命。   “得先称量一下他们的实力。就不知出来了多少人?”   李清正抱着疑问,从飞船上就丢下一个小竹筒。打开看过里面的纸条,武贵道:“大约是三千兵马。”   “看来是不用指望叶孛麻那边相助了。”   灵州之役后,梁太后和梁乙埋都不便再驱动外姓大族的兵马打头阵,李清的汉军只能成为牺牲品。   “应该都吃过饭了吧?”李清望着营地一角还没有散尽的炊烟,多问了一句。   武贵道:“四更天就开始造饭,到了五更初,就将饭都送了下去,现在都已经吃过了。”   李清放下心来,站在营门前,提气高声,将自己的命令吩咐下去:   “击鼓,聚将点兵!”   军鼓咚咚地响了起来,营帐中顿时一片喧嚣。   片刻之后,李清麾下的四千余人马,已经在他们身前汇聚。一名名将校在李清面前俯首帖耳,静待号令。   亲兵牵了李清的坐骑过来,他随即一跃上马,从腰间拔出长刀,前指营门,一声高喝遍及全军:“儿郎们,随我出战!”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九)   “高字将旗,是高永能亲自领军出阵!”   当前去打探敌情的游骑回来禀报,李清才知道是高永能先出动打头阵了。   回头望一望,跟随他出阵的四千多将士,只有一千不到的是骑兵,剩下的都是步卒。而对面高永能带着三千本部,从人数上是己方占优,而从战力上,当是高永能更强一点。   随着两军逐渐接近,对面的宋军,李清看得越来越清楚。打头的是两个都的步卒,银枪、银盔、银甲,只有盔缨鲜红。这分明是鄜延路的选锋!   高永能所部已经离城一里多,到了城池和己方大营之间的中间线,却不见城中有人出来配合。李清暗自庆幸,幸好对面只有四百不到的骑兵,这样还能拼上一拼。   高永能压阵前行,肚子里骂声从出城前到现在都快没有停止。那位徐学士要堂堂正正的大胜,却不肯答应曲珍提议的夜袭。要是昨夜就遣兵骚扰,好歹也能让对面的敌人声势再弱上两分。   出城一里,对面的西贼身上的装束也看得清楚了,就是汉人的模样。   “是撞令郎。”高永能惊讶着:“西贼那里竟然还有汉军?!”   他锐利如同鹰隼一般的视线在敌军军势上扫过。排得很乱的阵型,并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前面几排有铁甲,后面绝大多数则是普通的服装。散在外围护翼军阵的骑兵不到一千,看起来也不是精锐。   到了两军相距两百步的时候,李清就指挥着撞令郎就停下脚步,开始拿着神臂弓射击宋军。但宋军却是举起盾牌,在箭雨中稳步前行。   箭矢在铁甲和盾牌上叮当作响,骑兵也不停地在宋军阵边飞驰而过,但无论怎样,也无法迟滞他们的脚步。   等到两军的前列相距五六十步的时候,宋军阵中的神臂弓齐齐发射。整齐密集的箭矢,立刻就压制住了对面的弩手们。铺天盖地的飞蝗箭雨,撞令郎之前的射击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而就在压制住对面的射手的情况下,两百名银盔银甲的选锋军,从阵中冲出。只眨几下眼的工夫,五十多步的距离就缩短为零。一杆杆银枪在暴喝声中,齐齐扎了出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李清就发现他排在最前面一排的带甲士兵被一扫而空。而紧随其后的也都立不住阵脚,开始溃散。   “还真不得了。”李清庆幸自己没有将真正的精锐放到阵前,今日只是试探,他可舍不得丢下太多本钱。   前方溃散的波动已经传递到李清身边的中军,他侧头望了望西面,低声自语:“该动手了吧?”   几乎就在同时,东面的前军主营号角声响彻战场,引来了无数目光。   随即大地忽然震颤,沉郁的雷音从地面响起,一支铁鹞子从大营中杀了出来。   李清放松的一笑:“叶孛麻终于肯出兵了!”   这一彪人马分作三股,奔驰在中央的一股蹄声最重,气势最猛,胸前是银光闪烁的板甲,头上也是宋军样式的头盔,手上攥着铁枪,马鞍后插着一对熟铁锏,胯下的坐骑前半身也蒙了一层防箭的皮质具装——在禁军全数铁甲化的现在,牛皮有许多都改制成马铠——这样全副武装的具装甲骑完全是建筑在灵州之役的大捷上。   拥有战甲的重骑兵直冲高字将旗。而左右两股则是没有佩甲的轻骑兵,他们没有往宋军的阵列冲过去,而是向城外宋军和城门之间穿插过去。竟是想将高永能所部全都留下来。   徐禧在城头上正为高永能大败敌军而兴奋,却没想到会有铁鹞子突然插入战场。   “杜靖,王含,你二人速做准备!”   曲珍凝视着对手的大旗,西夏金白色的战旗一面面的在战场上奔驰,铁鹞子们如同群狼,兴奋地冲向目标,要将被他们围困的猎物撕得粉碎。   想吃掉高永能的人马?哪有那么容易!他又看了慌乱中的徐禧一眼,怎么能不防着西贼出兵支援?   出阵的铁鹞子看似铺天盖地,其实因为是骑兵的缘故,奔驰起来不得不散开,实际上只有一千多骑。   高永能往敌军骑兵攻过来的方向瞥了一眼,面上不见半分惊容。手中旌旗一展,号角声气,原本外向凸前的战阵随着旗号向内一收,已经将敌阵冲散的选锋军随即退回到阵中心。   具装甲骑冲着军阵踏着震天的蹄声直奔而来。护翼军阵侧面的两个指挥,听从号令将手上的斩马刀齐齐亮出。雪亮的刀光直指前方,万军辟易,后方更有神臂弓手严阵以待。   面对宋军的防线,重骑兵们并没有继续冲击,而是提缰在阵前轻轻一转,从直奔改为阵前横过,手上早已上好弦的神臂弓向着宋军军阵释放出一片箭雨,随即远去,只留下了三两个不幸被宋军射落的骑手,躺在地面上。   而这一支宋军之前的敌人,这时候却飞快地后撤,在一转眼的工夫,就远离了百步。在撤退的过程中,阵型反比方才前进时更为严整,让高永能对他们的主将刮目相看。   “骑兵倒是不弱,但这边的步兵退得太快。想不到都这时候了还想保存实力?难道因为是汉人的缘故,不肯真的为党项人拼命?”   依靠叶孛麻的铁鹞子对敌阵的压制,李清顺利地带着他麾下汉军退回了营地。宋军也随即转向,向后回撤。叶孛麻的骑兵在旁骚扰,却没有动摇他们分毫。   “算是全身而退,当真是侥幸。”回到营中,李清下马后就长叹了一口气,“想不到宋军的选锋越发得犀利了。”   “城里面还有几万拖后腿的兵马,太尉倒是不用太担心。”   李清闻言,唇角就多了点笑意。看不起京中的那些驴粪蛋子,一向认为老子天下第一,西军的臭脾气在武贵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次算是试探出了宋军的一点底细。”李清说道,“西军的确善战,但主帅实在是不成气候。今天宋人的用兵,脱节得太厉害。换做是差一点的军队,肯定是保不住了。”   “高君举的阵法,能赢他的没几个。”武贵低声地说了一句,又对李清道:“这一下可以安心攻打盐州城了。”   “还得夏州和环州那边不要有人来援救。”李清想了想,就又笑道:“不过无论是种谔还是高遵裕,都不会愿意看到徐禧立功,但他们能拖延的时间是有限的。来自朝廷的敇令,他们决不敢违背。”   “环庆军还好说,惨败之后,元气大伤,军心也散了。派个万八千铁鹞子,去守着櫜驼口,环庆军肯定过不来。但种谔那边……”武贵抬眼看李清。   “白池堡那里多半已经派兵绕过盐州城去柳泊岭、铁门关和左村泽了,攻下那几处的寨堡不成问题。”李清道,“至于从夏州往盐州来的道路,国相应当不会忘掉遣兵去牵制。”   “阻卜人不可信!”武贵立刻道。   “当然不是依靠阻卜人。”李清一笑,又道,“你去安排今天出战的儿郎好好歇一歇。我这边得去跟叶孛麻好好商量一下,明天可就不能像今天这么难看了。”   一夜很快又过去了,这一次,是城外首先敲响了战鼓。   徐禧率领众将,随着敌方的战鼓,登上了盐州城头。西面远处,尘云翻滚,不知有多少人马出没在黄尘中。   “想不到经过昨日一战,西贼竟然还是没有接受教训,是否要死光了才肯罢休?”徐禧远眺敌军,冷笑了两声。猛然一拍雉堞,指着西面,“谁愿出城迎战,为我灭此顽寇?!”   京营的四名将领,王含、杜靖、符明举、朱沛同时出列,“末将愿往。”   高永能也跟着踏前一步,“末将亦愿往。”   高永能此举,立刻惹来四名京营将领的怒视。徐禧见他还想争一个出兵的机会,立刻就笑道:“前面君举你已经挫敌锋锐,拿了头功,今天就好生休息一下。总不能一直让你的第六将出战,让其他两万多人在城中坐享其成,这对第六将的四千将士也是不公的。”   四十多岁、短髯修得整齐、相貌端正的杜靖在旁接口:“学士所言正是,也该我等出点力气了。坐食城中,实在无颜以对天子和学士的厚望。”   “也不能让西军一直累着。”   “总该我京营上一次阵了。”   几个京营将领同声反对让高永能再次出战。高永能的脸色越发地沉了下去。   昨日面对的是西贼中战力倒数的汉军撞令郎,而且仅仅是前军的前锋,看样子还是出来试探高下的。就这样还只是小胜一仗,连斩获都没多少。就此认定西贼不堪一战?可是要吃大亏的!   党项人以骑兵为主力的铁鹞子,昨天并没有尽全力。应该是战马在经过瀚海之后,体力还没有恢复,致使错失良机。但歇了一天之后,战马状态恢复,不是昨日可比。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   高永能向曲珍的方向望过去,却见曲珍眼观鼻、鼻观口,仿佛石雕一般。之前徐禧几次拒绝曲珍的建议,使得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恶劣。昨日领军出战的是高永能而不是曲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高永能见状,也只能暗叹一声。没有曲珍的支持,说什么也没用。收敛起眼神,强耐下性子,向徐禧抱拳:“末将遵命。”   “杜靖!朱沛!你二人率本部自西门出战。王含你去北门,符明举你率部往南门。随时准备出城支援。”   半个时辰之后,杜靖和朱沛两将所部已经抵达西门内侧。八千余将士从门边一直排到道路上,人人披甲,手持长兵,阵列严整。   尤其是最前面的两个指挥,同样手持银枪,身上的盔甲擦得闪亮,形制比起鄜延选锋更为精良,内领还是鲜红的锦袄。排开的阵势横平竖直,犹如一块被精工凿制的碑石。   站在阵前,杜靖和朱沛都是一身金甲,披风血红,身侧一面大旗扬起。   杜靖意气风发地对高永能道:“鄜延选锋世所罕匹,勇武当为西军之冠。不过我八百银枪效节,却也决不输人。历年天子观兵,银枪效节军可从来都没落到前五之外。”   在京城中,练兵一向是勤快的,三天两头就要上校场校阅。这不是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上阵的勤快,而是因为天子经常会到场观兵,若是在校阅时表现不好,主将的前程也就没了。   练兵的精力都放在装束和阵法上,论起军容军貌,还有阵列运转,西北的土包子,当然无法能跟京中相比。但上阵的本事,是骡子是马,拖出去遛遛就知道了。从来没有上过阵,忽然之间见了血,又被强敌紧逼,高永能还没见过能不崩溃的。   面带微笑地腹诽着,高永能回头看了曲珍一眼。   出现在曲珍眸子中冷漠的眼神让他悚然一惊。没有一点情绪外露,完全是事不关己,就像看着一群倒闭路边的无名尸体。   高永能眼神一动,不意却发现李舜举也在面色凝重地观察着曲珍的反应。还没等他想明白,却见李舜举的视线转了方向,向自己看了过来。   高永能随即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个阉货,或许不是那么愚蠢。”   ……   韩冈皱眉看着晋宁军和府州传来急报。虽然并不是盐州那里的情报,但依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群阻卜鞑子全都抢疯了。”韩冈面对有关阻卜骑兵的报告,最后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阻卜强盗一直都在银夏一带以及河东与西夏的边境活动,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但随着在阻卜人活动范围之内的地区都提高了皆备,受到的攻击便越来越少,而战果也是在几个、十几个地累积着,逐渐超过了一百。   或许再过一阵,就能将他们全数逐走,或是消灭。许多人都是这么在想。   可是就在这几天,大约七八百人左右的阻卜骑兵,竟然设法穿过了葭芦川几处寨堡之间的缺口,往黄河这边抢过来了。六天之内,十七个村落受到攻击,其中三个村寨被攻破,百姓伤亡过千数。   韩冈之前将河东的骑兵调了大半出去,帮助种谔稳定夏州连通盐州的道路,之后朝廷也对此进行了追认。由于并不认为北方的边界需要用到太多骑兵,韩冈的安排,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对。   但阻卜人一来,就立刻让掌握在韩冈、李宪手中的骑兵兵力捉襟见肘来。对于以劫掠为目的、机动性极强的轻骑兵,要想追上他们,要么是用同样的轻骑兵追截,要么就是用多倍的步卒合围——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两者皆备。   但在缺乏足够骑兵的情况下,镇守在黄河西岸的李宪,现在只能想方设法指挥步卒围追堵截。而对之前调走骑兵的议论,就一下多了起来。   “这不正合三哥的意。”冯从义笑道,“如此一来,谁还能说三哥对陕西支持不利?河东的骑兵都送给了种谔,闹得追击阻卜骑兵都没了人手。西军和西贼斗了上百年,两边的细作成千上万,河东骑兵进抵夏州,葭芦川一线出现缺口,想必就是西贼传给阻卜人的。”   如果没有百姓的伤亡,能给葭芦川各寨一个教训,使他们提高警惕,倒是韩冈乐意见到的。可现在的情形,让他如何能有好心情。   对于远道而来的表弟的猜测,韩冈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叹道:“现在只希望他们会贪心到想过黄河劫掠,到时候,就能在几个渡口边,将他们一网打尽了。”   “阻卜在苦寒贫瘠的草原上,一直都被契丹人压榨,如今终于有了出头的机会,哪里敢不尽力?也不是为了党项人,全都为了他们自己,肯定想多抢一些回去。”冯从义笑了一声又道,“不过但凡有点头脑,就不会转着东渡黄河的念头。想来河东腹地抢上一把,别说能不能抢到还是问题,就是抢得心满意足,想回去时也是被堵在黄河边上。”   “义哥儿你行商多年,耳目比愚兄灵通。可知阻卜人的详情……比如部族、头领什么的?”阻卜扰乱河东,韩冈想着要是有熟悉阻卜各部的人那就好了,情报可是关键。   冯从义摇摇头:“没有听说过太多,之前只有偶尔有只言片语传来……阻卜隔得实在太远了,没生意可做,所以一直没有想过去打探他们的消息。这一次小弟还是在听说阻卜南下后,才特意找人询问,但也仅是知道契丹人在草原中央驻屯了数万本族大军,又设立了西北招讨司和阻卜大王府,隔绝东西南北,强行将阻卜分作北、东、西三部。如今南下的就是西阻卜。”   他停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喉咙,接着又道:“这一次领军南下的阻卜首领,应该是把绝大多数男丁都带出来了。如果能给他们一个狠的,西阻卜多半会被北阻卜吞并。”   “那耶律乙辛肯定是哭都哭不出来了。”韩冈哈哈一笑,若是能通过云中之地,直接向草原上输出军用资源就好了。加强了与上京道联系,想必能让耶律乙辛焦头烂额。不过那是后话,可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问题。   冯从义点点头:“若在草原上为契丹树立一强敌,的确是大宋之福。北阻卜这些年来一直叛降不定,其下诸部基本上已经统合为一,其部族长名为磨古斯,据称其有枭雄之志。”   韩冈有几分惊异地瞥了冯从义一眼,他口中说是对阻卜不了解,但现在拖去朝堂上,充当一个熟悉北虏内情的专家,多半能蒙不少人。   “究竟是从谁人那里听来的?!”韩冈立刻追问道,“是哪一家的行商?!”   韩冈的急躁,让冯从义笑了起来:“三哥难道忘了,小弟这一次可是从京城来的。”   韩冈先愣了一下,而后灵光闪过,失声叫道:“……枢密院?!”   “自然。”冯从义笑道,“西军这些年往西贼那里派去的奸细数不胜数,而朝廷往契丹人那里派去的细作可是更多。前些年契丹东北的五国部女直叛乱,没几个月,王介甫相公的奏章上就写出来了。不是细作的功劳,还能是谁?”   韩冈不介意从枢密院那里多了解一下敌情,但打铁要靠自身硬,至少要先有击败阻卜人的成绩,这样才方便谈判。他将冯从义找来,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从冯从义这里了解一部分阻卜人的风土人情。   但现在就不好说了,韩冈转移话题:“一旦盐州兵败,契丹必定会乘虚而入,届时银州、夏州亦难保全。但官军如今已经收复了沙州。前锋更是抵达了古玉门关。可只要凉州的后路不稳,甘凉之地就不能算是夺回来。”他一声长叹,“放弃了应理城【今中卫】是最大的错误。”   应理城附近就是葫芦河和黄河的交汇处,有道路直通凉州,溯黄河而上可往熙河路的兰州,顺葫芦河往下游去则就是泾原路的原州,往秦凤路的德顺军也有好几条道路。   党项军占据了应理城,据有葫芦河口,居于内线,可以四面出击。秦凤、熙河乃至泾原路皆受其威胁,西贼的铁鹞子甚至可以奔袭凉州。而官军占据应理城,接下来熙河、秦凤以及泾原路,便都成为了内地。原本是绵长的防线,但现在只要守住一个点就够了。   冯从义对地理也有所了解,想想的确是如韩冈的所言,“应理城必须拿回来。”   兄弟两人正在说着话,一名亲兵匆匆走近厅中,给韩冈带来一封短笺,看封皮上的落款,是来自种谔。   在夏州和太原之间,韩冈安排了一条驿传的线路,盐州的消息,不论是种谔派出去的斥候还是徐禧派出来的信使,传到夏州都只要一天,而从夏州再传到太原,则只要五天。   韩冈打开密信只一看,瞬息间就变了颜色。冯从义的一双眼睛,清楚地看见韩冈的手在颤抖。   过了好一阵,韩冈才打破沉默,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对冯从义道:“这是夏州传来的消息,是五天前发出的,说得是六天前的事。西贼围城,城中守军出战,但在城下惨败,王含战死,符明举、朱沛重伤,出战的士卒伤亡近半。”   冯从义也同样脸色大变:“盐州要丢了?!”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一)   晦暗的天空如同李舜举的心情。   包围在盐州城外的西贼如山如海,四个方向全都扎下了营盘,封死了每一条道路。   攻城的喧嚣,日以继夜,从无一刻休止停息。   当当的脆响,是板甲挡住了箭矢。铮铮的弦鸣,是神臂弓在射击。轰轰的巨声,是霹雳砲投掷出的石弹命中了目标。   板甲、神臂弓、霹雳砲,这些都是让宋人足以自豪的利器。但这些声音,来自于城墙之上的,只有一枚枚撞击墙体的石弹。   一切的装备都来自于大宋官军,无数战利品让党项人也同样武装到了牙齿。穿起板甲、配上钢刀、拿起神臂弓,将三寸的木羽短矢射上城头。   而伴随着弩矢的,是一枚枚或大或小的石子。   俘虏了多名专门打造攻城器具的宋国工匠,党项人用了六天的时间,造出了八具霹雳砲,长长的稍竿将一包包石子或是人头大小的石弹送上城头。虽然因为木料、时间都不如过往,仓促之间打造出的霹雳砲只有六七十步的射程。   从城头上神臂弓射出的箭矢,可以轻而易举地命中城下的炮手们。但在付出了几条性命之后,党项人很快就在霹雳砲的前方,竖起了用厚重的木板拼起的挡箭板,让炮手们可以毫无顾忌发射石弹。   对于一寸多厚的木板,神臂弓也无用武之地,用战弓抛射长箭、甚至火箭,倒是能给炮手们带来一点干扰,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换做是几天之前,对于城下的攻城器械,完全可以点起兵马直接从城中杀出去。纵然这几具霹雳砲,都是远远避开城门,但要冲上去毁掉也并非难事。可前日的一场惨败,使得城中守军,已经失去了出城反击的力量。   李舜举决然没有想到,不过是几个工匠投效了党项人,就变得如此棘手。   片刻之前,就在李舜举的面前,一名士兵走避不及。被从城下飞来的石弹砸中了头颅。精铁的头盔顿时成了纸片,从铁片的缝隙中,暗红色的血水缓缓地流淌而出。   阵亡的士兵被匆匆拖走,但城头上尤留着残迹。望着眼前的一摊血迹,李舜举心中一片混乱。   为了对抗城下霹雳砲,城上甚至搬来了床子弩与其对射,但在狭窄的城头上给床弩上弦,远比城下的霹雳砲更难,也更慢。八牛弩号称合八牛之力,上弦的难度可想而知。九具床子弩反而比不上六架霹雳砲,被一顿散碎的石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一通之后,上弦就更慢了。双方的一番交换下来,还是城上更为吃亏。   这一仗的希望到底在哪里?李舜举已经对胜利绝望了,他抬眼望着不远处的敌楼,高永能正在上面住持城墙西壁的防务。不知他和曲珍可有扭转战局的能力?   高永能默然立于城楼上,城防的攻守布置下去后,自有部将去主持,并不用他事事过问。在李舜举望着他的时候,他却在想着正在城楼下睡觉的徐禧。   徐禧这几日都在城头上奋战。每天就带着两个烧饼巡城,累了就拿亲兵的大腿当枕头假寐。西贼来攻时,亲发矢石射击贼军。   在士兵们的眼中,这位主帅的确是蠢货,但看着徐禧与将士同甘共苦的样子,士兵们却又觉得他这个人还是很不错。原本高高在上的将领在他的带动下,也与士兵们一个锅里吃饭,一间屋里睡觉。   要是徐禧懂一点兵法就好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在歇下来的时候才会在脑中转上一转。   六天前,当杜靖、朱沛帅京营禁军出城迎战。开始时的表现相当不错,与铁鹞子的鏖战始终未退一步,当缠战到午后,甚至将战线压到了两里之外,逼近了西贼的前军大营,看起来十分的顺利。   可到了这时,西贼大营中的动静,让高永能和曲珍终于看出了西贼的计划,步步退让的表现分明就是诱敌之计。   当一支多达三千人的铁鹞子从营中杀出,插到杜靖背后,战局就此逆转,只用了半刻钟,战阵便宣告崩溃。在南北两边压阵的王含、符明举立刻举兵营救,却又被困住,继而崩溃。几名将领只能率军向盐州城突围。   在溃败之前,两边的损失还是差不多的。从战场到城边不过两里而已,却成了一面倒的屠杀。伤亡、逃散的士兵多达八千。剩下的还是高永能和曲珍联袂领军出城救援,才被救回来。   当士兵们逃回来时,铁鹞子就追在他们身后,想要趁势攻入城中,而徐禧却硬是要等所有能进城的士兵进城才肯关上城门。   当铁鹞子趁机冲进城中时,还在战场的另一边奋战的高永能当真以为盐州城保不住了,幸好城中留守的部将奋战,好不容易才保住了城门,将两百多精锐的铁鹞子围杀在城中。   徐禧用兵失措,致使大败。但他最后开放城门救援众军的做法却让他得了军心,至少在兵败之后,没有变得无人听从号令。   如果徐禧有中人之上的军事才能,高永能倒能承认他是一名合格的主帅。可惜的是,徐禧的军事才能,是在平均水准之下。只不过是个读兵书读呆了的措大,嘴皮子利落,却不是运筹帷幄、临机决断的人选。   眼下只能等着种谔或是高遵裕领军来援,不过兵败已经六天了,鄜延军和环庆军都还是没有出现。   城外的喊杀声不绝于耳。每隔片刻之后,就有一群党项士兵两人一组的抬着架长梯,直奔城墙而来。城上的箭矢立刻就密集起来,但依靠着板甲的帮助,还是有七八条云梯搭上了城墙。   党项士兵们一声欢呼,蜂拥在云梯下,爬得最快的转眼就上了城头,可是他立刻就受到了围攻,转眼就被七八条长枪洞穿,最后就是。而云梯之上,一勺勺滚烫的热油泼洒下来,让攀在梯子上的党项勇士捂着头脸滚到下地,紧接着一支燃烧着的火炬将沾了油的长梯点燃。   每一次的攻击,都在消耗着城头上的人力和物资。守城六天,阵亡和伤重不治的士兵多达两千。   死得人多也不是全然都是坏处,至少城中的粮食能多吃几天了。但这话高永能也只敢想一想,却决然不敢说出来。   轰的又是一声响,城墙在声起时,也颤抖一下。这是霹雳砲投掷出的石弹又撞上了城墙。紧接着,稀里哗啦的细碎声响,让高永能的眼神里又充满了焦躁。   西贼将霹雳砲集中在城墙的西南侧,半日下来,发射的次数以百计。夯土的城墙刚刚完工,还没有完全风干,这时候的墙体分外脆弱。本身损坏和城上床子弩的攻击,西贼今天拖上来的六具投石车,眼下只剩下一半,但城头上守具的情况也一样糟糕。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曲珍从楼下上来,与高永能并肩望着城外的浩荡大军,片刻之后才说道:“南门的八牛弩又坏了一具。”   “……这下子就只剩十二具。”高永能低声回道。   “十一。”曲珍更正道,“半个时辰前,南门就已经坏了一具,还伤了一个绞弦的小卒。”   高永能低低骂了一句,却没人听得见。   在开战前运来盐州的各色型号的床子弩总共二十一具,其中力道和射程皆是最强的八牛弩有六架。六天下来,床子弩不停地发射,在给党项人带来重大伤亡的同时,自身损坏的情况也越来越频繁。   党项人的霹雳砲虽也损毁了大半,但身在城外,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木料,就算离得再远,也只是费些手脚而已。但床子弩城中却造不了。再过两天,霹雳砲就能直接压着城头的守军,而不用担心床子弩的反击。   要是城上也有霹雳砲就好了,可就因为是守城,都没想到要留一个会造霹雳砲的工匠。   飞船在天上监视着远近敌情,但上面传下来的消息,只有在说外面的西贼越来越多。   楼梯间又响起了脚步声,李舜举也上来了。   见到曲珍和高永能,李舜举低声道:“盐州危在旦夕,夏州、环州的援军急切之间也难以赶来救援,如不早做准备,恐有不虞之祸。”   “这时候撤不出去。”曲珍当即说道。李舜举打着什么主意,他一眼就看得明白。   “撤不出去的……”高永能也是给出了同样否定的答案,“在这个时候。”他在心里补充强调着。   盐州不是千山万壑的横山,周围都是平陆,最利骑兵追击和围堵。要想跑出去,只有内外皆乱的时候才有机会。但那样的机会,想必李舜举是不想看到的。   李舜举的眼神黯淡下去。如果眼前的局面真的如曲珍和高永能所说的一般,那么就是他把密旨拿出来,也改变不了大局,而徐禧这几日在城上的奋战,可以说他的努力将低落的士气给维持住了。如果夺下他的军权,恐怕不肯服从乃至抗命的将士会比预料的要多得多。   “盐州城还能支持几日?”他颤声问着。   “能支撑几日就是几日,等到援军来了就能赢。”高永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复。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二)   盐州城被困,连同京营禁军出城反击失败的消息,早早地就传到了鄜延军主力驻扎的夏州。   对于盐州城的困局,以及盐州派出来求援的信使,种谔没有半点的推诿,当即传令全军整顿兵马,救援盐州。而就在当天,他就领着千名骑兵先期赶往宥州。   宥州在夏州之西,也在无定河边,正好是位于夏州和盐州的中段。虽然种谔一力主张驻守银州夏州,但宥州城中还是有着两千多兵力,同时粮草数量也很多,充当着保护道路的骑兵队伍巡逻时的中继点。   不过到了宥州之后,前面挡路的西贼数以万计。种谔当然也不可能带着几千人马就往敌阵冲过去,不得不先在宥州停下来,等待后面人马赶来。   千军万马不是张张口就能立刻出动的,需要调遣的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直到盐州被围的第六天,种谔依然还在宥州,而且因为阻卜人的活跃,甚至有一支杀到了黄河边,让河东路狼狈不堪,使得种谔不得不分兵保护道路,使得聚集兵力的速度又慢了两分。   救援行动的缓慢,鄜延路这边有着充分的理由,任何人都不能从种谔的行动中挑出错来。局势正在依照着种谔事前的期望而变化着。   对于种谔的盘算,了解最深的当然是他的几位子侄。   “最好的时机是城破前后的一两天,这时候攻到盐州城下,兵困马乏的党项人必当难以抵挡。不过环庆路那边当也会出兵援救,五叔能在宥州一坐五六日,耐性可比过去强多了。”种师中在他的嫡亲兄长面前直接拆穿了种谔的心思,丝毫没有讳言,“听说西贼的太后也来了,秉常和梁乙埋也都到了,若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比攻下兴庆府的功劳还要大上许多。”   在种谔幕中主管机宜文字的种建中,刚刚处理完十几份公函,又为种谔起草了两份军令,好不容易才休息下来,亲弟弟就过来聒噪。   种建中用倒满热茶的茶杯暖着手,对种师中的兴奋不以为然:“西贼围了盐州城,周围要道、据点都遣了重兵把守。想要如愿以偿,左村泽、柳泊岭以及铁门关都要尽快攻破。否则西贼就此重新控制盐州,功劳就给别人抢了去。”   “哥哥说得是,想要掌握好救援的时间,就得先将道路重新打通。”种师中嘿嘿笑着,就在种建中身边坐了下来,“不知道十七哥能不能做到抢先一步成功。高总管想必跟五叔有着一样的盘算,西贼一边要攻打盐州城,一边还要分兵拒我王师,其实也够辛苦的。”   种建中放下茶盏,冷声道:“这时候不搏一把,给官军占据了银夏之地,之后他们还能机会吗?”   “哥哥说得是,就是这个道理!”种师中一拍手,“所以眼下的环庆路肯定是养足了精神,就等着摘桃子呢。”   “高遵裕要将功赎罪,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种建中冷笑,“要不是吕大防托辞辞了任命,庆州知州就该他做了。环庆军也由他来主持,高遵裕只能靠边站。”   在过去,对蓝田吕氏兄弟,种建中都是很尊敬的。即便是在背后提起,肯定也是称呼表字,或是称呼官职,但现在却在人后直呼其名。   种师中也不是聋子瞎子,因为吕家兄弟投向程门的缘故,加上吕大临在张载行状上做的手脚,关学如今正是一分为二的局面,一部分人站在吕家兄弟那一边,但更多的则是在韩冈的支持下,坚持着张载留下来的道统。   种师中疑惑道:“吕大防不是因要为兄弟守丧吗?吕判官【吕大钧】是当真病死了,怎么叫托辞?”   “什么时候听说过边臣要为兄弟服丧了?就是遇上父母之丧,边臣都要夺情,何论兄弟。这分明是畏战!”   种建中一顿火发过,焦躁的心情也收敛了一点,“眼下官军驻扎在宥州寸步不移,而盐州那边还不知道还能拖多久。得尽快冲破过去,否则盐州城破,反倒是我们成了送上门的肥肉。若是给环庆军抢了先,情况就更糟了,五叔多半又是几天几夜地睡不好觉。”   ……   小院中的两株紫薇在秋风中凋零。   昨日夜中的一股寒流,不仅给燕京析津府带来了第一场降雪,也让紫薇树的落叶洒满了庭院。   晨光洒满小院的时候,两名汉家的婢女拿着竹耙,清理着满地的落叶。耶律乙辛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这两名正值花信韶龄的美婢打扫庭院,神色间是难得的轻松自在。   紫薇是从南方移植来的花木,光滑的枝丫都快长到了耶律乙辛的窗外。这一种长不高的花木,也许在南方算不上珍贵,但在北方,却成了耶律乙辛居所中的装饰。   繁花落尽,树叶凋零,紫薇树只剩下光光的树皮。这样光溜溜的树干,猴子上去也得滑下来,也不知是谁起的诨名流传在民间。猴脱刺的名号,也是给捆绑上了。   耶律乙辛听人说过,紫薇在百花中花期最长,从夏至秋,百日常开。但如今已经是深秋,花期过了,却无人在意。   已经是深秋,秋捺钵的日子早就过了。在往年,这时候都该启程往举行冬捺钵的广平淀去了。但耶律乙辛甚至放弃了城外的御帐,而带着年方幼冲的天子,住进了析津府城中。天子起居在宫室中,耶律乙辛则是在宫室边找到了适合自己居住的宅院。   身居宅院中,耶律乙辛大权在握地发号施令。前来求见的官员数以百计,让人们完全无视了天子。   不过就是权柄独揽的耶律乙辛,也是不能将兵力随意调动的。尤其是宫分、皮室这样的精锐,全都是一人三马,胃口比得上十几名步兵。对他们的调动一次,都是几十万担的粮草成为泡影。   耶律乙辛也是不想浪费宝贵的粮食资源,现如果不能从宋人得到补足,那么消耗的必然都是南京道为数不多的存粮。   “打仗嘛,就跟做生意一样,必须要有赚头。”张孝杰早早地就来到耶律乙辛下榻的住处,跟着他入宫向天子请安,“不论是直接抢掠,还是设法从宋人那里取得,都得避免折本的结果。”   “说得没错。本钱的确就那么多,想要靠着本钱不断地赚钱,就得多想想办法。”   耶律乙辛在寝殿外等候着天子传唤。对于如何压榨宋人这个关键性的问题,他也一直在考虑,并根据局势的变换而改变其中的某些细节。   一名十二三岁的年轻人从殿中出来,在耶律乙辛面前磕了头,“天子已经在殿中等候,还请尚父、相公进殿。”   跟在耶律乙辛的身后亦步亦趋,张孝杰抬眼望着前面的同伴,“那是阿骨打吧?变得还真快。不过出去几个月,回来一看,都变得像模像样了,看不出来是才来!”   “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向人学。”耶律乙辛话声沉稳。   张孝杰轻笑了起来:“日后劾里钵当有得头疼了。长子乌束雅和次子阿骨打之间,哪一个统领部众都不会给完颜部丢脸,能有一个就该喜出望外了,可完颜部偏偏有两人。再过几年可是有得乐子看了。”   “那就最好。”耶律乙辛的话很简单,但他一样想看到完颜部的四分五裂。   耶律乙辛将完颜部族长的次子放在小皇帝的身边做宿卫,这段时间以来,多少人都在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所有人对他的评价都很不错。   张孝杰向耶律乙辛请示:“宋人已经在给下面的仆佣开始种痘,据说效果很好,种过痘的都没有得天花。是不是早日给天子种上牛痘?省得他们再继续收买人心。”   “暂时还不用。”耶律乙辛有着足够的耐心,“等过几天再说。天子种痘事关重大,不能草率从事。在外面找人练手好了。”   “下官明白。”张孝杰应了一声,却又道:“不过南朝副使蔡京不好打发,他的眼睛太毒,许多事都瞒不过他。”   宋人派来的使节,正使沈括,副使蔡京、夏元象,上百号人马,吃喝拉撒都是靠大辽来支持。消耗之大,绝不在战争之下。   “沈括不好应付。而他下面的蔡京也不见简单。南朝人才济济。”耶律乙辛叹着气,他手上可就是缺能做事的官员,韩冈、郭逵、王韶这样的名帅他不指望了,沈括渊博、蔡京智高,纵然没有军略上的成就,也是难得的人才。可惜在他麾下,就是张孝杰、萧十三都算是人才了。   “不过就是人才再多,也比不上尚父的超凡绝伦。”   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却不顺着话接口,而是转过话题:“郭逵现如今坐镇定州,韩冈在河东。两边相互照应。想在他们身上打出缺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尚父是胸有成竹了。”张孝杰用着陈述句的语气。   “不过是另辟蹊径而已!”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三)   “郭惟忠所部已进抵小红崖,今夜之前,当能将营寨修好。”   “玛克密娘山的斥候回报,发现一股贼军正向神泉寨方向行进,大约四百骑。不过其中有两三成是党项的装束。”   “韩相公、李太尉,乌龙寨急报,精移岭下的两个村子正受贼军攻击。贼军人数当在千人上下。”   “贼军一部正在宁甲村休整,其兵力在千人以下。”   自从前两日,数百阻卜贼穿过葭芦川防线,攻入晋宁军内陆劫掠。从那一天开始,从远方赶来的贼寇越来越多。   葭芦川流域诸寨堡所组成的防线在阻卜人的铁蹄下,如同薄薄的一张纸片,转眼就被冲破,并踩在脚下。   晋宁城中,一时兵荒马乱,谣言纷起。最夸张的甚至谣传到夏州的种谔已经战败深思,有三万党项和阻卜联军,正往晋宁军杀来。不论信与不信,从晋宁军东渡黄河往对岸的克胡寨去的百姓,这几天翻了好几倍。   一直到昨天午后,经略使韩冈领五百骑兵渡河而来,才将浮动的人心稍稍安定下来了一点。不过该渡河的还是渡河,并不因为韩冈的到来而有所改变。   不过眼下的晋宁城衙中,则是乱中有序。在公厅中进进出出的将校、官吏,都是脚步匆匆,却没有一丝惶急。   围在厅中沙盘边的韩冈、李宪,以及十几名将领,现在皆是聚精会神,甚至都有一股隐隐的兴奋。看着小吏依照军报,将一面面不同花色的小旗,插在蜜蜡制成的地形沙盘上。   韩冈低头盯着沙盘,头也不抬:“张世宗,进入神木寨【今陕西神木】暂避的百姓,可曾安顿好了?”   刚刚进了厅来的中年将校忙不迭地躬身回话:“禀经略,末将来晋宁之前,已经将得胜沟、禹庄两个村子的百姓安顿下来了,食宿皆已安排妥当。等这一仗结束,就可以让他们回去重修村寨。经略尽管放心。”   “这就好。”韩冈点点头,直起身,锐利的视线扫过厅中众将,“眼下贼寇乱我河东,晋宁、麟州的百姓备受其扰。本帅正要出兵进剿,这时候,决不允许有借机牟利、劫掠百姓之举。官军为民剿贼,可不要在百姓中也成了强盗。”   立刻就是一片声的应诺。来自经略使的吩咐,没有哪个将领敢于当面不加理会。   “李瑛,你的第九将左部明天之前能不能分出一个指挥进驻到窟薛岭下?这条路上只有一个指挥驻守,实在有些不放心。”   一名瘦高个的将领在韩冈面前恭声道:“经略明察,末将的宁河堡中现在就只有三个指挥,分出一个指挥后,就是剩两个指挥了……”   李宪在旁插话道:“宁河堡地势险要,驻屯三个指挥的兵马,能在万名敌军的攻势下,守住七八日。但阻卜人从不会攻城,就是只有七八百人守堡,也不用担心会被攻破。”   韩冈和李宪表达了相同意见,李瑛自然不敢再说什么:“末将这就派人回去通知。不过……”   “不过什么?”韩冈追问道。   “窟薛岭中的粮食不够,宁河堡中也缺粮。移防调兵不难,但人马的口粮如何是好?”   韩冈转过去看李宪:“都知……”   “在下现在便着人去安排。”李宪说着,从身后站在墙边的一众官僚中,点了一人处理。   待李宪吩咐过下面的将校,韩冈放心地长舒一口气。李宪赔笑道:“这一下,阻卜人当是插翅难飞了。”   韩冈摇摇头:“现在只是将几条主要的通路给堵上了,还有许多的山间小道,没办法全部落锁。”   “给阻卜贼人捡了便宜去。”李宪骂了一声:“要不是官军为了连同弥陀洞,一心守着葭芦川北,也不会让贼子捡了这个便宜去。”   韩冈看这地图,也在同时叹了一口气。河东军的主力之前就驻扎在弥陀洞到晋宁城一线,最北到麟州的神木寨为止,几处寨堡全都在葭芦川北侧。而阻卜人恣意劫掠的位置,绝大部分都是在葭芦川南侧。的确是钻了空子,捡了便宜。   不过在阻卜人钻了进来之后,韩冈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没有下令葭芦、乌龙、神泉、宁河沿河四寨堡扎紧篱笆,而是密令前方寨堡,将口子再放大一点。同时还遣人昭告葭芦川内部各乡村、部族,提防阻卜贼寇,若是无法抵挡,可以退入各寨暂避锋芒。   之前的几十天里,来自北方草原的阻卜骑兵,如同一群蝗虫,将银夏之地,能够劫掠的部族一扫而空。正在饥渴地寻找下一头肥美的羔羊。这时候,听说了葭芦川这边还有可以劫掠的村子,就像嗅到了蜜糖气息的蚂蚁,全都涌了过来。   葭芦川南岸,一直到黄河边,就那么大的一块地。东西不足百里,南北只有五六十里,一下子涌进来三四千乃至五六千的阻卜人,一下就是处处烽烟,村村告急。但对于想要将贼人一网打尽的韩冈来说,强盗聚集起来,正好是最方便下手的时机。   跟在韩冈身边,对于他的计划了解甚深。黄裳瞅着沙盘上,葭芦川南岸星罗棋布的代表阻卜人的黄色小旗,冷笑道:“多得跟苍蝇一样,一队队的,也不知合力而行的道理。”   “勉仲兄可是糊涂了,这不就是贼虏一贯的战法?别把他们当成令行禁止的军队,只是一群结了盟约的强盗。不事生产、以劫掠营生,到了冬天,家里没存粮了,就找个富户抢一把。若是只抢一处,还不够分赃的,当然要分头去抢。抢到的财货绝不会分给其他人。既然看到有同行的部族发了财,剩下的如何能遏制自己的贪心?就是有哪个首领是聪明人,可下面的部众呢?”折可适在黄裳身旁笑道。   两人的交情这些天来渐渐地好了起来。对于折可适稍显冒犯的话,一点也没去在意,只是叹道:“举目皆贼,北虏西寇,又有交贼、阻卜贼,堂堂大宋,却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对手。”   “难道要学着徐禧的话,王师不鼓不成列吗?”折可适笑道,“宋襄公之后就不可能有了。”   黄裳一声感慨:“《孙子兵法》出来后就没有了。春秋无义战,孟轲之言岂是无因?”   折可适虽读过孟子,却早记不得其中的细节,“我们是官,他们是贼。官兵剿贼,这是天经地义。难道不是义?”   仅仅是韩冈的幕僚,两人在这个场合下,都是站在墙边上,低声私语并没有人在意。   在沙盘边,韩冈和李宪已经将最后一点计划敲定。   李宪回身望着众将:“做了那么多准备,现在阻卜贼寇已经被关在了葭芦川南岸的这一小片地方。官军将他们团团围住,这就叫关门打狗,可别让狗给跑了!”   韩冈笑了笑,更正道:“是关起门窗打苍蝇,一个也别给我漏掉!”   “诺!”张世宗、李瑛、苗昌等部将一抱拳,高声应答。   折可适和黄裳面面相觑,难道他们的议论给韩冈听到了?   韩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两名幕僚的窃窃私语,转头对李宪道:“光靠大军还是不足以将贼人全数消灭,等到贼人被打散之后,清剿残寇,乡里的保甲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也不漏掉,没有百姓的支持,可做不到。”   “韩经略所言甚是。贼寇猖獗,这些天来有许多村子被迫离乡逃入山中。不过河东百姓皆负勇力,一旦贼寇败阵,必然会出来追杀。晋宁军的弓箭社,在河东也是有名的。”   韩冈回头看了看,晋宁军知军贾逵就在身后竖着耳朵听着,“贾逵,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要把百姓组织好,赏赐也不得克扣。”   贾逵忙不迭地回复:“下面明白,经略尽管放心。”   李宪重又低头看着沙盘,视线的落点从旗帜密布的葭芦川一路北上,麟州、府州、丰州,一直到了沙盘的另一边。看着沙盘边缘的白木框,仿佛在看着辽国上京道的广阔原野:“若是一切顺利,西阻卜当是元气大伤。如此一来北阻卜从此就有了机会。辽国的西北路招讨司、阻卜大王府,能不能挡得住北阻卜的大军?”李宪忽地嗤笑,“就是不能赢过契丹人,好歹也能给耶律乙辛添上一点麻烦。后路一乱,看他怎么平叛?”   这一次要一举将西阻卜的贼寇吃掉大半,方便北阻卜乘势而起。在辽国上京道中给耶律乙辛钉上一根钉子,韩冈前几天与冯从义议定的计划,之前也跟李宪商议过了。遣人加急送了信给李宪,征得了他的认同。否则要让李宪同意进一步放开葭芦川防线,绝不会这么容易。   不过在韩冈看来,计划归计划,实际运作的情况可不一定会有那么顺利,“这件事成与不成还得看运气,能有那就最好了。不过这不是主要目的,消灭这群阻卜强盗,让他们血债血偿!”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四)   马蹄声在晋宁城衙前一阵阵地响过,怀揣墨迹淋漓的军令,一名名河东军的将领,跨上他们的坐骑,纷纷赶去他们的战场。   挥舞在骑手掌中的马鞭已经看不分明,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身影,黄裳目送着最后的一名将领离城远去。战争之前的那一份紧张,如同沉甸甸的青石,莫名地压在心头。   在雁门关的时候,黄裳还是旁观者的感觉。但这一次围剿阻卜强盗,他却是全程参与。虽然敌人仅仅数千,可深入接触到战争的每一个环节之后,黄裳才知道,组织一场会战究竟有多么繁琐。   天候、地理、人员、粮秣、军器、敌情,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到。而且在战前这些的谋划运筹之中,还要考虑到将校间的关系和势力平衡,要激发出他们最大的作战意志,同时还不能让他们变得为争功而轻敌冒进。人心的把握,比起物资的调动,还要难上十倍。   一场战争,绝不是存在于史书中的那些个大捷、大溃、胜绩、败绩之类的冷冰冰的文字,参与其中的全都是活生生的人。   亲眼看着一名名将校抱着必胜的信念启程离去,其中又有多少能平安回返,没有人能预料得到。作为参与谋划的幕僚,他们的性命很可能就在自己错误的一句话下终结。   黄裳心口憋闷着,回到内厅时,便看到折可适正在誊写军令。   充任韩冈幕僚的气学同门,个个都是以饱读诗书而自诩,为韩冈起草军令时都免不了带上一股文酸气,一开始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好几次骈四俪六的文章来。被韩冈教训过几次之后,四六文体不见了,但就是黄裳来写也一样,还是显得过于文绉绉的,有些词汇很容易让本来就不识字的将领们以及他们的水平不高的幕僚一头雾水。   在起草公文时,韩冈就这么要求。而在他过去所发布的几篇有关医术的条令和书籍时,也是宁可失之于繁琐,也绝不追求辞章的文华,绝不以辞害意。所以在他将自己的要求放在军事条令上的时候,也是不足为奇。   韩冈曾经说过,军中的公文、条令,用词必须精确而无歧义,同时还必须浅显易懂,免得接受命令的人产生误会。这是军中的通则,并不是韩冈所订立的规矩,不过执掌军事的文臣,很少有人愿意损伤自己的颜面,被人嘲笑文采,只为了让下面的将校们,不至于误读上命。   折可适现在正在做的差事,就是将一些写得过于晦涩,以至于产生了诸多歧义的军令草稿,以将校们能理解的文字重新翻译一遍,再呈递韩冈过目确认后,遣人送出去。   黄裳回来,看见折可适忙得连话都没空说,便没有打扰他。但折可适听到了黄裳的动静,却放下笔,“勉仲,人都送走了?”   黄裳点点头:“全都出了城。”   折可适又抬眼看了看黄裳,“勉仲兄,你出战前朝廷还向你说了些什么?怎么见你现在心情似乎有些不对。”   黄裳脚步停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感触向新交的好友简洁地说了一遍。   “……习惯了就好。”折可适听了之后很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就当作是劝诫。   只是黄裳见到他的态度,却变得十分的震惊。没想到折可适这个平时都减少了与人针锋相对的和气之人,对战争的态度竟然是这番模样。   折可适没空,但他现在正在忙着,头也不抬地说着,“既然吃了这一口饭,死在战场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在下的祖父辈,十六个兄弟,现在只有一人独存。剩下的十五位伯祖、叔祖,六个死在各个战场上,三个死于旧伤复发,剩下的也是各式各样的疾病而或迟或早,寿终正寝的只有先祖父一人。这一点,可以问龙图。他可是从跟随王相公一起从西北边陲起家,刚开始的时候,手上的人比你我更少一点,与上阵的将校也更加亲近。”   “不是人人都比得上龙图。”黄裳叹了一声,却往韩冈的客厅走去。并不是要问一下韩冈的心路历程——他也不打算去问——而是回去缴令。   黄裳通名后进厅,韩冈正在看着一封信,在他的桌上放着根黄铜圆筒,是之前黄裳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人都走了?”韩冈放下手中的信函,他的问话跟方才的折可适竟然差不多。   “都走了。”黄裳点点头,“离开得都很痛快,没人犹豫耽搁。”   “……都是想早日立功受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免不了会出现的结果。黄裳忽然之间,那份沉重的感触忽然去了些许。随即笑了一声,对韩冈道:“有龙图做出来这些布置,阻卜贼寇必然插翅难逃,如此一来,过上半年,北阻卜吞并草原诸部的消息当能传到太原府中来了。”   “事情没说得那么简单。”韩冈摇摇头,“你以为我们能想到的,耶律乙辛会想不到?作为执掌辽国的权奸,对于辽国国中形势的了解,他远比我们要强出百倍、千倍,甚至万倍。西阻卜既然南下匡助西夏,那么阻止北阻卜趁火打劫,以耶律乙辛的才智,会不做这方面的准备?”他笑了一声,“就是过几天听说大辽尚父将计就计,将南下准备吞并西阻卜各部的北阻卜给打回去,甚至全歼,我都不会太惊讶的。”   “……那龙图为何要去做?”   “什么都不做,永远都不会有成果。只有去做了,才会有机会博取一个成功。”   “成功?……龙图的成功可是要让阻卜贼寇血债血偿?”   “是的,血债血偿。”韩冈抿起了嘴,双瞳变得幽深起来,“自从见识过邕州的惨剧,对于四方蛮夷在我汉境留下的血债,就只有用血来偿还。”   黄裳很能理解韩冈的心情变化。   由于韩冈的主导,至今交趾男丁尽数受了刖刑,成了广西洞蛮的奴隶,为瓜分了交州土地的洞蛮种植甘蔗和水稻。他还记得曾经有友人指着雪白如霜的交州糖说过,别看这些交州糖白得跟雪一样,但里面实际上全是血。   但换做是现在,在黄裳去查看过被阻卜人攻破的一个村子之后的现在,当听到有人为屠戮了邕州的交趾人叫屈,他肯定会当面骂出声来。   韩冈抬起眼,问黄裳道:“勉仲可还记得汉书列传第四十?”   黄裳扬了扬双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啊。没错。”韩冈笑了笑,“虽然如今给人说得滥了,招人骂的时候也多。但百卷汉书,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一句。‘宜悬头槁于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班孟坚【班固】虽然在卷后的赞中没有说陈汤的好话,但这一卷中几篇列传,陈汤传是最长的一篇,甚至比起其他几篇加起来还要长。班仲升【班超】的这位长兄,想必在撰写陈汤传的时候,难以遏制自己的笔锋。”   黄裳点着头。陈汤的这一句,寻常时说来只不过让人一时激动,但眼下战火正炽,应时应景,却不免触动人心。   “邹衍旧有大九州、小九州的说法。观我中国之地,也不过一赤县神州。神州之外,不知有多少土地和人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汉唐倒是为此努力了,但接下来的确实不成器。三国、五季的中原内斗,螺蛳壳里做道场,太小家子气了。天下之大,可不仅仅局限于九州之地。所以读起陈汤等人的列传,比五代史可要痛快得多。汉书能下酒,新旧五代史只会想让人摔茶杯。”   黄裳不便随着韩冈一起说史书的不是,他还不够资格,遂岔开话题:“大地之广,记得学士过去也曾说过。《桂窗丛谈》中便提起过大地乃是球形,因其内径万里,所以外面的周长几近十万里。也因如此,人居其上便发觉不了实乃球形。”   “如何确定大地乃是球形,方法早就说透了,但缺乏准确的数字,反倒像是臆测了。待此间事了,当设法精确地测算一下子午线的长度,唐时僧人一行曾测算过,但谬误太甚。气学当以求实为上,求实切理。格物致知,求得就是一个真实无误的‘理’字。”   组织人手测量子午线,韩冈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在关西,程颐刚刚结束了为期一年多的讲学,返回洛阳。他在关中的一年多,已经将程门洛学灌输给了许多关中士人。苏昞现在还在横渠书院独撑大局,却无力对抗程颐。韩冈不可能光是将同门师兄弟塞入自己幕府,在学术上必须要有新的成就,或是证明他独有的观点。虽不是迫在眉睫,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韩冈想着,顺手将桌上的那个黄铜圆筒拿起来递给黄裳:“这是天子遣人送来的新什物,以佐军用,最近才由将作院中一名眼镜匠献与天子。”   黄裳接过来,随手摆弄了一下。发现这个黄铜圆筒是单纯的两节套筒,前后皆有一个水晶镜片。   “是显微镜?”他一边问着,一边轻车熟路地拉开圆筒。一头对着自己,一头向着桌面照过去。   “调过来,看窗外。”韩冈指点着。   黄裳依言施为。对着窗外一照,院中的一株老梅在镜中竟然一下跳到了眼前,他的身子竟不由得向后一仰。黄铜圆筒的镜头移动,院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被这个形制与显微镜的主体相差不大的东西拉到了近处。   将黄铜圆筒从眼睛上放下,黄裳瞠目结舌地问道,“龙图,这是……”   “此物洞烛千里,天子起名做千里镜。”韩冈说着摇摇头,赵顼起名字还是没有创意,“这个名字夸张了些,叫望远镜其实更确切一点。不过天子既然起了这个名字,就这么叫好了。显微镜能让人明察秋毫,千里镜能让远处之物犹在眼前。勉仲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黄裳颠倒着看了几眼:“是凸透镜和凹透镜的重叠。”   “可不是随随便便拿两种透镜叠起来就能成望远镜的,要不然也不会到了今天才有人发明。形而上谓之道,道便是理。明白了道理,就返归于形而下的器。了解到了千里镜的原理,就能造出望得更远,且更加清晰。”韩冈从黄裳手上接过千里镜,“这东西与飞船搭配起来最为有用。不过这一次是用不上了。看看这一战谁的功劳最大,当个彩头好了。”   韩冈的大方,让黄裳吃惊非小,“这可是御赐之物……”   “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千里镜还是给领军上阵的将校好了。我倒希望贼人被绑到我的面前,而不靠千里镜。”韩冈不以为意,“只要能格出千里镜内蕴的道理,便可回报天子。到时候,千里镜成为寻常之物,每一艘飞船上都能配上。”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五)   这是一座位于山沟中的村庄。两边高山夹持,中央有一条山涧流淌。村子就坐落在河边。山上山林茂密,而山沟中的平地全都被开垦出来。整齐的田畦中引来了水流,使得村中的田地,大半是上等的水浇地。   在过去,这是个平静富足的村落。村中数百百姓安居,出产又算得上丰富,饮食起居在河东也算是不错了。   村里百姓对此很是满足,他们乐于平静地度过每一天。但这一日,不大的村子里,正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村庄外侧的围墙,有好几处破损,一丈高的土墙完全地垮塌下来,碎石和土块落了满地。靠着围墙缺口的房屋,只剩下焦黑的房梁和椽子,以及几堵熏黑的土墙。   走在路中的,除了阻卜人和马匹之外,完全看不到村庄主人们的身影,只有地上的一摊摊血迹证明他们曾经为自己的家园而奋战过。而村外的田地、林地中,全是三五成群的阻卜骑兵,数以千计。   偶尔村里的房屋会有几声短促的惨叫响起,但立刻又安静下来。   等到夜色降临,一堆堆篝火围绕在村庄周围,这座富足安康的村落就变得如同人间鬼蜮一般令人恐惧。只有饮酒后得意的狂笑,还有时不时响起的悲鸣。   村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中,余古赧从围着火盆的一张张脸上看过来,视线转了一圈,看到的面孔有十七个。   与余古赧同时南下的部族,总计二十八家,九千三百余骑。西阻卜诸部几乎是全数动员,没有一家不出兵。而现在围在屋中——包括余古赧在内的——就是其中十八家的族长或是领军的首领。   按道理是不该这样的,事前的约定也并没有让各家部族挤在一起。分散开来进行劫掠,从宋人的河东路边境,到曾经属于党项的银夏之地,全都是阻卜人的猎场。而葭芦川,应该是属于余古赧的拔思母部和三个附庸部族的。   “怎么都往这里来了?!”一直跟着余古赧的一个小部族的族长首先发难,“不是说好每家各占一片吗?”   但另外一个后到的族长拿着刀,用刀尖拨了一下火盆中的木炭:“屯秃古斯,你跟着余古赧都吃了肉了,好歹也分我们一口汤才是。现在就剩这边还没下过手,不往这边来,还往哪里去?!”   余古赧狠狠地拧着眉。   就是草原上的狼群,惯常见的都是十几匹、几十匹一群,没听说上百匹、上千匹的。当真有上千匹狼聚在一处,没几天就能饿死一大半——百十里方圆的一片草原,最多也只能养活两三百匹狼而已。   南下的部族大半聚集在葭芦川边不过几十里方圆的一片山地,一路上都没有受到像样的阻截,说是宋人胆怯,也要余古赧敢信!   屯秃古斯看了余古赧一眼,转头又道:“挤在这里的人太多了,宋人杀过来,怎么跑得掉?”   那名族长闻言立刻大笑起来:“屯秃古斯,怎么胆子变得跟鹧鸪一样小。怕什么,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千兵马!”   “乌八,葭芦川这里的村子,可够五千兵马分的?!”屯秃古斯怒问道。   “谁说要打村子的,有点志气啊。现在我们已经合兵一处,目标就该放高一点!”乌八用刀鞘重重地一敲地板:“再向东去不远,便是宋国的一座大城,听说叫做晋宁军。里面几千户人家,金银绸缎美人数也数不清。”   就算打下几十座村子,其收获也肯定比不上攻下一座城池。宋人城市的富庶,早就在阻卜人的口耳相传中,传到了每一个的心里。若是能攻下一座城池,城中的财货兵器,可谓是应有尽有,要什么没有。带回去立刻就能招募草原上小部落,将手下的部众扩大上数倍。   “干了!”   “肯定不能放过。”   “要尽量快一点。等宋人反应过来可就来不及了。”   “家里面还缺两个工匠。要在晋宁城里面找全了。”   “两个工匠算什么?想要的话,分你二十个!”   余古赧看着一群开始兴奋起来的族长和头领们,头就疼起来了。   他虽然是率领西阻卜各部南下的部族长,可就跟头狼一样,若是不能给下面带了足够的好处。掉过脸来,就能给下面的各部族分食掉。   之前与宋军交锋过几次,虽然他们身上的装备让人眼馋,可实在是太硬了。如果给宋军时间布开阵势,就算想攻破他们的阵势,也得费上许多精神,甚至有可能得不偿失,或是丢盔弃甲的风险。   幸好他们的骑兵不行,战局不利,转身就能跑,两条腿的总是追不过四条腿。可一旦攻城的话,那可就两说了。城里面的守军会攻出来,或是背后杀出一群伏兵援兵来。   余古赧拿着腰刀敲了敲地板,打断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乌八,你可知道宋人步兵的厉害?城池攻不下来怎么办?党项人为了攻下盐州城,摆出了十几万人马,我们这里可就五千。胡斯里和厄不吕他们还都在西面几百里外。我们这点人别说攻下城池,要是宋人在我们准备攻城的时候围过来怎么办?”   乌八跟余古赧针锋相对:“这里全是山,这么多山沟宋人怎么堵得过来?若是宋人的城池不好打,想逃也不是难事。”   “是啊,何必要硬拼?”乌八家的跟班也在配合着说话,“宋人的城池就在眼前,总要试一试再说。万一打下来就是净赚,若是看着难打,走就是了。”   谁也不会与宋人硬拼。   之前跟宋军的一支骑兵硬拼过一次,仅次于余古赧和乌八两家的扎剌部,立刻变成了垫底的一支。前两天刚刚在探路的时候,撞上另一支宋军骑兵,全军覆没。   有扎剌部的前车为鉴,已经没有人会糊涂到拿自己部众儿郎与宋人硬抗到底。而且现在哪一人的毡袋中不是揣满了金银铜器、绸缎布匹?回去后立刻就能给妻儿绫罗绸缎地穿戴起来。谁还愿意拼命?   可人人都是这个心思,还打得下前面的晋宁城吗?还有什么必要试探的?!   报警的号角声一下打破了屋中热火朝天的讨论。凄厉的号角声一声声回荡在村庄两侧的山间,拥挤在村内村外的阻卜骑兵,如同被惊起的麻雀,哄哄的一团乱。   一名斥候已经到了余古赧等首领们的面前,“族长,东南的山谷里发现宋军,正向我们这里杀过来!”   “宋军有多少人马?”余古赧紧张地问道。   “两千多人,差不多都是步兵,只有很少的骑兵。”   “距离呢?”   “就在五里外。”   乌八立刻叫了起来:“整整两千人啊,都到了五里外才发现。你们的眼睛是瞎了?!”   余古赧的脸色更加阴沉。斥候咕哝着,为自己辩解:“这里的山谷太多了……”   “怎么办?”一名小组长开口问道。   “当然是打。不过才两千步兵!”乌八很是不屑地又叫道:“我们这里可是有五千兵马!”   余古赧甚有决断:“乌八你在村子里守一阵,我领兵绕道宋军的后面,到时候你我前后夹击。”   乌八的眼中疑云浮现:“为什么不是余古赧你在村中守着,我绕去宋军的后方?”   余古赧这下当真是怒火上涌,握紧了手中钢刀,与乌八怒目而视。两人之前的气氛一触即发,似乎只要再有一点火星,他们就要火并起来。   “还在这里吵什么?!”一个胡子全白的老头儿这时候用力跺了跺脚,“有这个时间早就杀过去了。在山谷里宋人又排不开阵势,怕他们作甚?!”   白胡子老头显然有几分人望,立刻就有人上来将余古赧和乌八分了开来。   大敌当前,余古赧和乌八两人也没有再争吵的心情。各自就坡下驴,互相瞪了一眼之后,就扭头分开。   各部的族长和首领立刻冲出房屋,各自上马赶去村外他们部众休息的地方。叫起麾下的人马,更没有什么计划,直接向宋军出现的方向冲了过去。   ……   数以千计的骑兵在山谷中飞驰,骇人心魄的重音早就传到了宋军将士们的耳中。   派出去探路的宋军斥候,也带着敌情回到了主将的身边。   “阻卜人是疯了吧?”领军的李瑛惊讶莫名,“骑兵竟然在山谷中往我军阵里冲?当他们是伏兵吗?”   被派来押阵做监军的折可适,同样很是不可思议地摊开手,“或许真的疯了。”   大地震颤仿佛底下当真有地龙在翻滚,这是千军万马的奔驰。   山坡上裸露在外的土石也在扑簌簌地向下落着,不是骑兵奔驰的震动,而是宋军步卒在登上两侧的山坡。   “斩马刀!”李瑛一声号令,前排的步卒全都将斩马刀持在手中。   “神臂弓!”李瑛又是一挥旗,山谷中立刻传出一片上弦的声音。   “狠狠地打,一个都不要放过!”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六)   李宪起手在棋盘上放下座子,抬头看了眼对手,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这是第七盘了……”   韩冈坐得端正,精神抖擞的,随即也在两个对角的星位上将两颗白子放下,“连输了四盘的彩头,这一盘一定要回本。”   韩冈的棋艺向来平平,李宪的棋艺比起他来,胜过三四筹还是有的,差不多是让四个子、五个子的差距。但韩冈偏偏要分先,为了不让韩冈输得太难看,李宪每盘棋上都是绞尽了脑汁。   都是寒意已深的暮秋时节,几盘棋下来,李宪的小衣都给汗水湿透了。他几次想要故意输给韩冈,但想不露破绽的输掉,却比小胜一筹更难,磨到最后,却送了韩冈一个六连败。   韩冈执白先行。开局阶段,两人落子如飞,来回二十几手后,棋盘上的大势已经勾勒了出来,韩冈毫无悬念地落了下风,不过他本人并不以为意,反倒更加悠闲,随手在棋面上落了一子:“李瑛此时当已赶到那群阻卜贼的落脚点了。”   李宪低头看着棋盘。韩冈喜欢乱落子,刚开始两盘,李宪还以为他别有深意,小心提防着。但两盘一过,就将韩冈的底细看得通透。不用再提防,却是得小心不要赢得太多。考虑了片刻,稳当当地落子尖了一手:“就是李瑛的兵力少了点,让人担心。贼人可是他的两三倍!”   韩冈的应手更为随意,飘忽不定地在另一端落下:“强盗的目的是财货,不到狗急跳墙之时,不用担心他们会拼命。”   “不过李瑛为人贪功性急,就怕他追敌的时候,为贼军所乘。”   “不是有折家的将种跟着嘛?有郭仲通都看重的人在旁提点,不用担心李瑛会犯迷糊。”韩冈啪的一声,落子后抬头笑道:“所谓用人不疑,既然用了李瑛,还是等着他的好消息好了,勿须操心过度。”   李宪干笑了两声。剿灭阻卜贼寇,李宪本来想亲自出马的,但韩冈既然坐镇在晋宁城中,就没有了他领军的余地。而韩冈更不会领军出外,从没有说要经略使亲自上阵的道理。两人闲来只有下棋。   李宪依然是深思后才应上一手:“李瑛若是能小心一点,击溃贼军当不在话下。正面相对,只要有时间给官军准备,党项的环卫铁骑也罢,契丹的宫分军也罢,都是不在话下的。”   李宪刚落子,韩冈就啪的一声紧接了一招:“只要能击溃贼军,这一仗就赢定了。”   ……   长刀如林,军阵如山。   当短促的晋腔伴随着刀林倾泻而下,当厚重的军阵顶着奔驰的马群逆冲而上,如同一盆来自数九寒天的冰水,将阻卜人兴奋和狂躁彻底浇熄。   古名陌刀的斩马刀,六尺长、半尺宽,重愈十斤,半为刀柄,半为刀刃。宋军战士们紧握刀柄,劈下刀刃。前方的阻碍,都在尖啸的刀锋掠过之后,一分为二。   一排排雪亮的刀光,卷起了道道血光。   骑手、战马,拥挤在战阵前的一切,皆染上浓浓的血红。   陌刀阵如墙而进,刀转如轮,挡者披靡,人马皆碎。党项人这几年来,早已用生命和血液凝练成了刻骨铭心的教训。   尽管同样知道斩马刀的可怕,也的确曾经见识过几次斩马刀的挥击,但阻卜人还是缺乏足够的切身体会。没能赶在宋军列阵前进入战斗,党项人基本上都会转身就走,而阻卜人则没有做出这样的决断。   命运就在一瞬间决定。   冲杀在前排的阻卜骑兵们,还没有掀起半点波澜,便被层层刀浪卷得不见踪影。   当呐喊着向前冲击的士兵,将手中的斩马刀挥斩如轮,卷走了敢于挡在前路的敌手,李瑛终于传令后阵和两侧山坡上的弩手们,射出他们在弩槽中等候已久的箭矢。   神臂弓弦铮铮鸣响,千百具弩弓此起彼伏,缀连成一首杀气腾腾的曲乐。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为伴奏,让身在后方的余古赧,从心底里寒气直冒。   仅仅是接战后的片刻时间,冲在最前面的百多人就已经不复存在。只看到一片片刀光无可阻挡地破波斩浪,疾飞的箭矢密如急雨。   侧头看了看二十丈外的老对头,乌八煞白的脸色,余古赧知道应该也同样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他和乌八都在领军前进的时候,不动声色带领本部的落在了后面。若是对手强势,他们不用担心自己的部众损失太多,若是对手不堪一击,凭着他们手中的实力,也能在战利品中占上最大的一份。这是长久以来的经验,也是他们的特权。其他的部族也都知道这样做的好处,却不敢学着他们的榜样。更弱小的部族,则宁可拼上一拼,否则分配战利品时,永远只有残羹剩饭。   最前方的几个部族已经彻底溃败,却因为后方一时无法顺利撤退。宋军正在乘势掩杀,高高举起的斩马刀,这一次是想将敌人斩尽杀绝。杀气腾腾的态度,让余古赧和乌八当机立断,调转战马,转头就走。   ……   “李瑛那里该有个结果了。”李宪双手拢着温热的茶盏,感受着传入掌心的热力,看着战火正炽、烽烟处处的盘面,还不忘跟韩冈说着正事,“阻卜人和官军的战阵都是以快打快,没有僵持太久的例子。”   韩冈长考再三,终于落了一子。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变,望向厅外。“应该是结果来了。”   照壁后的脚步声,随即也传到了李宪的耳中。当一名士兵脚步轻快走上台阶,李宪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好消息。   斩首四百余,战马俘获了两百多。   这还仅仅是击溃的结果。若是换成歼灭,还不知道要翻上几番。   所有的人心情都是火热了起来,要是能在这件事上做出点成绩来,不仅仅是站在韩冈面前的位置可以上移几位,甚至有可能去东京城,觐见天子。   李宪对韩冈道:“得盯着贼人逃窜的去向,否则日后还是一个麻烦。”   “沿途各寨堡都遣人带了飞船去。飞船上了天后就可以看得足够远,想潜渡过去,光是运气可是远远不够。”   李宪神色一动,问道:“听说龙图手上还有一个新的发明,能与飞船配合得天衣无缝,让贼人无所遁形?”   “是千里镜吧?”韩冈也同样十分配合,让人将千里镜取来,“此乃天子所赐。乃是东京城中的能工巧匠所打造,并进献给了天子。”   李宪拿着黄铜质地的千里镜啧啧称奇,摆弄来摆弄去,对着厅外的树木看了半天,又举着望远镜看天上的情况。李宪虽然是天子近臣,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韩冈能先得到,他却不够资格。   摆弄了好一阵,李宪方才恋恋不舍地放手:“此乃军国重器,质保一般的原本放大镜、眼镜、显微镜都大量耗用了不多的白水晶,现在又多了一份必不可少的开销。”   “等着水晶玻璃出来吧。到时候,放大镜、眼镜应该就能普及了。”   “广州的蕃商那里的玻璃器皿大半都是透明的。若是能得到透明的水晶玻璃的制法,与透镜有关这些器物,肯定能遍及天下。”   ……   一直以来,余古赧都是以士兵的多寡来计算对方的战力。   可是在被宋人以劣势兵力大胜之后,却让余古赧绝不敢小觑任何一支宋军的队伍,无论人数多寡。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是一直紧随其后的另外两个部族的军队。他们跟着余古赧,在崇山峻岭一条条岔道中转来转去。   除了他和乌八以外,其他部族基本上全都在突击宋军的过程中,遭受了或多或少的损失。只有他们两人,悄悄地落在后面,看到局势不利,无法击破宋军的阵列,便立刻选择了撤离。   不断逃窜中的队伍中,战马驮着惊慌失措的骑手,很快就到达了马匹的极限。   战马的惨嘶时不时地在余古赧身边响起,一匹匹战马累倒、垮下。但余古赧却毫不吝啬马力,飞快地从一条谷地窜到另一条谷地。而就在这个过程中,一家家部族都选择了远离,设法独自离开葭芦川,而不是跟着最为显眼的余古赧。   离开葭芦川的道路几十条,绝不可能全都堵上。余古赧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敢悄悄地穿过宋军用心经营下来的防线。但接下来赶来的十几家部族,却让余古赧的盘算成了空。   前面就是小红崖,看起来十分平静。在一番试探之后,余古赧的前军小心谨慎地走进了小红崖东侧的谷地。而余古赧的后军,此时还在五六里外。   行军的时候,是一军之中最为脆弱的时候。   一批批士卒进入了山谷,领军的余古赧却没有半点体恤地催促着他们加快脚步。如果能顺利地通过小红崖,再疾行二十里,便是能让阻卜人顺利离开葭芦川的出口。   随着进入小红崖谷地中的部众们越来越多,余古赧的心渐渐地提了起来。如果有什么变化,就该是现在。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旋转,尖利的木笛声就从前方的谷口响起,余古赧二话不说,一拨马头,就往侧面一条山谷冲进去,后面的部众匆匆跟上。   只要还活着,迟早能有回去的机会。余古赧宁可狼奔豕突地逃窜,也不愿意拼上一拼。   性命才是一切。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七)   战事已经到了尾声。   折可适陪着主将李瑛,漫步在战场中。主力围定了敌军盘踞的村寨,剩下的人正在打扫战场。大部分的敌军之前已经蹿进了前方的一座村寨中,但没有来得及逃离的百十阻卜骑兵,已经在绝望中拼死作战。   周围还有着尚未完结的厮杀,但历经战火的两人浑不在意。   就在侧前方的不远处,一名高壮如熊罴的阻卜骑手,与另一名宋军战士扭打着下了马。仗着身高体壮,阻卜骑手几刀下去,便将对面的宋兵逼入了绝境。   折可适瞥眼一见,一副弓箭已经持在双手中。张弓搭箭仅仅是在瞬间,一支轻巧的箭矢从弦上飞出,掠过五六丈的距离,精准地扎进了阻卜骑兵的眼窝中。   正想拽着眼前的人一起上路,这名阻卜战士便感到眼眶中一阵剧痛,半张脸都麻木了,面前的视野黑下去一半。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出了何事,就看见前面正被他穷追猛打的敌人,挺直了腰杆,挥舞着手上的利刃,一步冲到近前。身子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再也感受不到任何重量。   雄壮的身躯轰然倒地,劫后余生的士兵又是一刀上去确认敌人的生死,而后才转身过来,向着李瑛和折可适跪下来行礼道谢。   “好箭法。”李瑛转头大赞。战马上射箭,能在五六丈外命中眼眶,这等骑射的精准,足以让人震惊。   “献丑了。”折可适则是谦逊地一笑,将战弓收起。   折可适用的是短弓轻箭,向来只适合用来射击鸟雀。不需要太大的力道,但弓手却必须要拥有国人一等的箭术。   指挥使一级的军官,还需要冲锋陷阵的本事,但指挥使以上,正常情况下都只要在站旗下指挥全军。但弓马之技乃是武将的立身之本,没点水准,想在军中站稳脚跟就得大费周章。折可适的武艺从小就被家里逼着练出来。二十不到的时候,就是靠了一身的好武艺才得以让麾下的士卒信服,然后才能够在阵上立功,最后得到将种的美誉。   两人在战场上并辔而行,李瑛望着前方的村寨,“葭芦堡那边拦下了一伙贼寇,斩了一个叫乌八的贼酋。说是仅次于领军南下的西阻卜部族长余古赧。”   “幸好大鱼还在我们这里。”折可适笑道。   李瑛点点头,“幸亏如此。”   捉到的贼人多了,一些有关人员、人数的情报也就审问出来了。最大的一条鱼就在自己这一边,李瑛拼了性命也不会让这条大鱼脱钩逃了出去。   一支支阻卜骑兵,逃窜入在群山峻岭之间,但他们却无法脱离笼罩在头顶上方的巨网。   分散逃离的贼寇,就像是泼到沙地里的一盆水,不停地消耗在干涸的沙砾中,仅仅一天的时间,还算完整的贼军就只留下区区数百人的残部。   剩下的,就是漫山遍野的散兵游勇。分散在山林中的保甲乡兵,正在为一个首级五匹绢的报酬,对他们紧追不舍。   ……   已经是日暮途穷。   八百残兵困守在一座村庄中,四面的道路全都被堵上了,就是想突围,也没那么容易。   胜败只在转瞬之间。   前日此时,人人意气风发。而今天此时,则是各个垂头丧气。   而且许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余古赧看着自己帐下的一众部将凋零殆尽,心中就痛苦难言。而且剩下的人们,还不能同心协力,反而是开始互相攻击。   “图木同,都是你要往葭芦川这边来,要不然哪里会变成现在的这副模样?”一人首先向余古赧的智囊发难。   “谁能想到乌八他们会犯蠢,全都往葭芦川赶过来?”图木同是个瘦小的阻卜男子,看着就是武技不行,只能在头脑上下功夫。他为自己辩解,“要是在葭芦川这边,只有我们这一千多人,又听了我的话抢了一把之后就早早离开,宋人怎么会摆下这么大的阵仗?”   “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余古赧一声大喝,转头又道,“图木同,你说怎么办?”   图木同立刻说道:“还是投降吧。宋人已经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突围的话,不知要死多少人。”   “丢下刀枪,出村投降?把自家的性命交给宋人?”一名余古赧帐下的首领摇着头,“我可不干!大不了拼上一拼,冲到山里面去,谁都别想把我找出来。绕上几天,迟早能绕出去!”   其他一些首领也附和他的意见,投降的结果就是性命堪忧,在场之人,谁愿去相信宋军会宽宏大量,不念旧恶?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别人手中,在场的阻卜人都不愿意,他们只相信自己。   “没人愿意手上的刀丢下来,但不丢下武器,宋人愿不愿意相信我们?”图木同反问道。“要是他们不信怎么办?”   余古赧想了一下,道“……宋人现在肯定是想保着盐州,只要我们答应到时候能反过来给党项人一刀,他们还能不愿意?绝不可能强求我们丢下手中的武器。”   “对!”屯秃古斯叫了起来,“我们还可以帮宋人!”   另一名首领也跟着叫道,“嵬名家从来都没出过什么好人,这一次用了那么大的酬劳请我们南下,还不是要买我们的命?到现在也只付个定金了事,能不能活着拿到还没付的那一部分酬劳,还说不定。保不准最后儿郎们死了大半,他们就赖了账,到时候,家里面还能派人出来讨账吗!?”   几名部将纷纷点头:“投靠宋人的好,还是投靠宋人的好。宋人有金山银山,仓库里面丝绸绢帛堆积如山,只要宋人能从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就够我们吃上三五年了。”   “前面我都听着宋人再喊,一个脑袋五匹绢。”老古青懂一点汉人说的话,“一个婆娘才多少钱?要是宋人肯拿这份来买我这条老命,我早带着家里面的儿郎投过去了。”   “投降宋人,从他们手中赚钱!多带点财货回去给家里面的女人孩子。”   余古赧说道:“就是有人心向党项、契丹,不愿为宋人卖命。投了大宋之后,也方便找个机会就逃走。”   图木同无奈地看着这一切,就听见余古赧道:“谁愿意去村外联络宋人,跟他们说我们愿意降顺?”   ……   棋盘上已经进入收官的阶段,黑子和白子看起来占的实地相差不大,不过白子稍嫌零散。连成一片的黑子,将白子分成三块。这在还棋头时,是要吃亏的。   这是两天来两人下的第九盘棋,韩冈以他拙劣的棋艺,却每一次都能将棋局拖入官子的阶段。但他的官子水平,却让李宪得以准确地将胜负差距维持在三四个子之间。   似乎就是因为仅仅相差三四个子的缘故,受到鼓舞的韩冈,成了为回本而不断砸钱上赌桌的赌徒。听着接连不断的捷报,然后一盘盘地将彩头输给李宪。   李宪对此无可奈何。一名文臣——而且是重臣——肯跟他这个阉人下棋,其实是给足了面子。如韩冈这样连皇帝的面子都可以毫无顾忌地驳回的重臣,若是请自己一起下棋,而自家还推三阻四,那就是给脸不要脸了。李宪可不愿意这样把本来能交好的对象给得罪了。   何况韩冈下棋又不像他岳父那般有名的浑赖,认输认得痛快,彩头给得也爽快。尽管只是笔墨纸砚等不算值钱的文房四宝,但其来源自韩冈,也算是弥足珍贵了。   不过李宪还是想早点解脱,这样实在太累人。   “相公、太尉。”一名满面风尘的小校被人领进了厅中,单膝跪倒,向韩冈和李宪禀报:“小人乃第九将郭军将麾下行走,奉军将之命,向相公、太尉禀报。昨日得令严防贼军主力沿河西窜,故而郭军将领军严守小红崖。今日辰时,贼军窜至此地,遭我官军迎头痛击。如今郭军将已将其围在了小红崖南三里处的大王庄中。”   “是前几日被他们洗劫过的大王庄?”李宪立刻问道。   “回太尉的话,正是那座大王庄。”小小口齿伶俐,朗声说道:“村中现在有大约八百贼寇。贼首余古赧已经派人出村,愿就此降伏官军。”   “就这么投降了?!”李宪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   小校猛点着头:“回太尉,的确就这么投降了。而且阻卜人传出来的话还说,若能既往不咎,甚至还愿意听从号令,对西贼反戈一击。”   放松下来的微笑出现在李宪的脸上,他扭头对韩冈道:“这群阻卜贼寇当真是能屈能伸。”   “总算了了一桩事。”韩冈将手中的棋子往棋盒中一丢,站起身笑道:“这两天辛苦都知了。”   李宪摇摇头:“只是下棋而已。”   “就是下棋才辛苦啊!”韩冈哈哈笑道,“自知之明,韩冈还是有的,这两天可是让都知受累了。”   转过身,韩冈脸上的笑容转瞬收敛,对小校吩咐道:“你回去跟李瑛和折可适说,让他们转告村中的贼寇:放下武器,出村听候发落。这是我韩冈的要求。如若村中阻卜贼寇不肯从命,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小校怔了一下,李宪在旁也疑惑地说道:“龙图,这事可以慢慢谈啊。有他们在背后倒戈一击,大败西贼也不是不可能。既然他们都有心投诚,何须如此强硬?”   韩冈声音冰冷:“釜底游鱼,没资格跟我谈条件!想活命,只有两个字——听话!”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八)   秸秆在火盆中噼啪作响,呛人的烟雾从火焰上腾起,在屋中弥散开来。   余古赧眨着被熏红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围坐成一圈的首领们:“说说吧,到底该怎么办?”   房中很安静,没有一人接口。人人都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火盆中火苗的窜动。在宋人开出的条件传来之后,这样的安静已经维持了很久。   但屋外并不安静,密如雨丝的弩矢,每时每刻都从村外射进村中,由此而受伤发狂的战马不断增加,一声声的嘶鸣,让视爱马为生命的阻卜人不忍卒听。可并不算大的村落里,房屋只能勉强安置下所有的战士,他们的坐骑就只能留在外面,承受箭雨的洗礼。   “干脆杀出去好了!”终于有一人耐不下性子,用力在地上一锤,怒吼着:“再拖下去,连马都没得骑了!”   “怎么杀?”余古赧闭着眼,颓然地说着,“村外可还有一条好路?冲出去全都得陷在沟里。到时候神臂弓一阵乱射,没一个能活下来。”   就在将大王庄围困的时候,宋人除了射箭之外,还为了防止村中的阻卜人逃脱,在道路上下足了功夫。村外的几条道路上,全都给挖出了一道道类似于陷马坑的宽沟。   余古赧方才趁着最后一缕阳光,远远地向那几条宽沟望过去。发现宋人掘开的道路上,都是平行排列三条一丈宽、间隔也有一丈的沟壑。想凭借战马的跳跃力跳过去,根本不可能实现。就算那些沟只有两三尺深,也足以让冲到沟边的战马成为神臂弓的靶子。   在道路之外,除了几处实在陡峭崎岖的地形,都能看到宋军点起的火堆。火堆边,还有趁着火光,继续挥锹开挖陷马坑的宋军士卒。   “除非插上翅膀,否则根本就逃不出去了。”   余古赧不想接受宋人的要求,那等于是让他们像一头羊一样,自己走到屠刀前,是死是活,得看宋人的心情。若是按照他的想法,让宋人将他们收编,那还是一支能上阵的军队,若是不合意,还能设法跑掉。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性命完完全全地交托给别人,阻卜人的首领们还在犹豫着,但村外的大宋官军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   外面坐骑的惨嘶,突然响亮了起来。院中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冰雹倾泻一般,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到了地面上。还没有等余古赧等人反应过来,就听见上方喀喇一声响,一道黑影在众人眼中闪过,面前的火盆突然间就翻了个底,火星溅得老高,盆中的柴草更是飞了起来。溅起的星火,燎着了两个首领的胡须。他们立刻就在大厅中打起滚来,而其他人也都脱了外袍,帮他们扑灭身上的火焰。   火盆被捡了起来,底已经被砸出了一个窟窿。从翻倒的灰烬中,余古赧发现了一块鹅卵石,就是这个东西将位于村子子正中央的火盆打穿了底。   一天的时间,足以让大宋的工匠造出简易的配重式投石车。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飞舞在空中,洒向小小的村落。这是连一间瓦屋都没有的村子,铺在屋顶的是一束束茅草,拳头大小的石块,轻而易举地就穿了茅草铺就的屋顶。   飞石不仅仅穿透屋顶茅草,对于战马则更为有效。村中战马的哀鸣,一声比一声更为凄厉。而火箭也开始用上了,燃烧着的长箭划破夜空,在村中点燃了一栋栋房屋。   外面已经是红光满地,余古赧再没有时间耽搁了:“先让宋人得意一阵吧。”   ……   官军前方大捷。   数日间一直都处在惊恐之中的晋宁城百姓,在一名接着一名传递捷报的信使们从西门奔向城衙的过程中,终于安心下来。   持续了七八天的宵禁,也随着知军的一纸令文,而宣告终止。压抑了多日,城中的大小酒肆一时间爆满,达官富户、贩夫走卒共贺官军告捷,几家大酒楼和妓寨,甚至为此喧闹了一夜。   城衙之中,也是喜气洋洋。在灵州之败和盐州眼下的险峻局势衬托下,河东这边全歼阻卜贼寇的战绩便显得分外惹人注目。寻常的一夜安寝之后,在接近中午的时候,韩冈和李宪等到了阻卜人投降的消息。   被困在一座连围墙都破败不堪的小村中,阻卜人在死亡和听话之间,终于还是选择放下手中的弓刀。   “还是识时务的嘛!”   韩冈如此说着,但李宪分明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难以掩饰的遗憾。   “龙图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李宪心生好奇。   一般的官僚,都是宁可少一事,不愿多一事。前面阻卜人已经决定降伏,但韩冈却偏偏强加了一个放下武器的要求,让整件事平生波折。   “好事吧。”韩冈说道,“这样也就能将这群阻卜人明正典刑了……之前已经俘获了不少贼子,却还少一个够分量的来杀鸡儆猴。”   “明正典刑?!”李宪差点要跳起来,“将余古赧明正典刑?”   “没错。杀人、放火、劫掠,能做的恶事都做了一遍。依律可是要受到重惩。”打从一开始,韩冈就没有想过放过这群强盗,“他们老老实实投降,正好能让刑场上多几人一齐上路。”   “龙图,他们可是已经降伏了!”   “所以我清算的是他们之前的过恶。强盗就擒,难道不是依律处断?!”韩冈眼神冷着,“还是说,我曾说过招安二字?”   李宪一时沉默了。   韩冈更进一步地说道,“他们是强盗,是在官军重围下不得脱身,方才放下武器,可以当自首论吗?”   韩冈从来就没有把贼寇们当成是可以利用和挽救的对象。战争时的杀伤,甚至劫掠,最后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韩冈不想看到这一幕,只能动用刑律。但这么一来,牵扯上刑律,麻烦事也就多了起来。   “劫盗民家,依律当斩,累犯更是决不待时。”李宪很是头疼,揉了揉发涨发痛的太阳穴,“自首减等也轮不到他们。不过这边有几千人,肯定要留下一批。到时候可以将他们的约束放松一点。”   “此辈岂可轻信!?”韩冈对此深有了解:“一旦给他们松了绑,最后会发生生么事,根本无法想象。”   李宪叹了一声,放弃了对韩冈的劝告:“杀了也干净,给天子、给朝廷、给百姓都能有个交代。就是不要出乱子。”   “能有什么乱子?只诛首恶,胁从不问。首领和部众分开安置。这样一来,想怎么处置就能怎么处置。”   到了入夜前,具体的数字也传来了。将几个数据在纸面上与其他方向上的回报加起来,这便是此战得来的战果。   官军对阻卜贼寇的袭击,光是斩首就有千五,投降的则更多。阻卜南下的队伍总数五千人,全部是骑兵。这一战,韩冈能将其中的八成都留了下来,七千多战马完好无伤,而财货更是数不胜数。阻卜人本来是准备抢到最后一笔就收手,谁想到最后一步却遇上了韩冈。   “缴获的财物怎么办?缴获的战马是否直接归公就够了!”   李宪记得韩冈一直都是采用四三三分账的。南征交趾时的战利品,都是士兵四成、军官三成、归公三成,然后抚恤就从这三成中取得。虽然跟过去军中的习惯不同,但比起毫无组织性的烧杀劫掠,严整有序的洗劫和分配,却能让人得到更多。不过李宪知道,这件麻烦事韩冈肯定会推到自己身上,与其之后夹缠不清,还不如这时候就问明白。   “将士们都是辛苦作战,没必要占他们的便宜。战马完好的二十贯一匹,受伤无法恢复的五贯。我这里边还会从府库中拿出一部分钱焯来安民,至于损失的财货这是没办法计算的。”韩冈想了想道,“将会在丰州、麟州等所有受到阻卜贼寇劫掠的村寨行刑,血债血偿嘛……”   看见李宪欲言又止,韩冈叹道:“此事如何处置,其实无关紧要,还是想想盐州的情况如何了?”   盐州,从城下战败那一天开始算起,应当有十天了。   韩冈总觉得辽人那边是不是太过于沉默了一点。这段时间所展现出来的耐性,完全不符合耶律乙辛或是萧十三之前的表现。难道安排一下阻卜人帮助西夏之后,就坐下来等着局势的发展?   正常的情况下应当是出手引导局势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发展,这是普通人都会有的想法。而韩冈则是心中警惕感大起:“得再给北方诸州去信,要刘舜卿他们加强前线防备。”   通过小规模的冲突,向对方施加压力,这是尚不愿撕破脸皮,却又想在对手那里获取利益的国家必然的选择。   之前发生在雁门关外的边境冲突,就是契丹人在施加压力。韩冈知道,天子和朝堂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将低烈度的边境冲突扩大成一场战争。   河东能够动用的军粮也差不多快用尽了,各军州的常平仓中虽然还有粮食,但那是备急备荒的存粮,非到危急时刻,只能以新粮替陈粮,绝不能随意动用。   眼下的局面究竟会如何发展,还是得看盐州之战的结局。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十九)   昏黄的天地中,盐州城孤伶伶地矗立着。   党项骑兵从城墙底下奔驰,成千上万,竟在绕着城池旋转。霹雳砲投出的石弹、床子弩发出的铁枪,还有神臂弓射出的劲矢、城上投下的灰瓶、油罐,都对他们没有产生一点影响。   在他们的手中,一张张战弓带起一声声弦鸣,不住地向城头上射出长箭,城头上的守军如石块一样像城下坠落。   城头上的守军越来越少,而围在城外的西贼却越来越多,只听得惊天彻地的一声巨响,厚重高耸的城墙就在一瞬间垮塌下来。   铁鹞子们欢呼着,嚎叫着,涌向城中,黑压压的一片将城池覆盖,如同蚁群掩盖了地面。竖在城池中央的“宋”字大旗,百丈高,数人合围,如同一座高塔,却在刀枪的挥砍下,重重地倒了下来。   落到地上的大旗,被战马踏过。旗杆砸在地面上的震动,却变成了铁蹄的鸣响。   一名契丹骑兵践踏过宋军的战旗,跃上了一条长堤。堤坝绵延千里,不见头,不见尾。堤坝内侧的河水浑浊无比,如同泥浆,又仿佛一条黄龙。浪涛奔涌的大河同样看不见头尾,隐于白云之上。   堤坝之外,是一片燃烧着的土地。只能看得见熊熊的火焰,燃烧在大河的北岸。滚滚的河水掩不去生民的哀嚎,在契丹骑兵过来的方向,有着无数人凄惨的哭号。   不知何时,画面又起了变化。   这一次是东京城,高耸的城墙,巍峨的皇宫,铁塔行云,汴水唱晚,当夜幕将临,一盏盏灯就亮了起来,各色的灯山排列在御街两侧,照得天地如同白昼。可就在城外,是无边无际的大军,黑色的铁甲沉沉如阴云,将偌大的东京城团团包围。   转过身,身后是全都是熟悉的面庞。   祖母苍老而睿智的眼神里,满是失望。母亲严厉的表情仿佛在诉说着不满。弟弟翘起的嘴角,蕴含着的全是讥笑。   你不配当一个皇帝。   瘦弱的仁宗皇帝,躺在病榻上的父皇,还有更远处相貌都模糊的几个身穿十二章服的身影,全都抬起手指过来——全都是你的错!   声浪铺天盖地,千万人一起在怒吼,都是你的错!全都是你的错!   一声压抑至极点的惊呼,赵顼从噩梦中惊醒时,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   “官家?”身边的人被惊醒了,支起手肘撑起了身子,令赵顼沉醉的娇躯被透过帐帘的微弱灯火映在另一侧,留下一个动人心魄的剪影。贤妃朱氏的声音清柔,“可是有那里不适?”   “没事。”赵顼摇摇头,一场噩梦让他惊魂未定。不想看到爱妃脸上的忧色,他提声问道:“李舜举,什么时候了?”   就在榻旁不远,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回官家,才四更初。”顿了一下,那个声音又道,“官家,李都知现下还在盐州,今夜宿直的是奴婢宋用臣。”   ……盐州……   赵顼沉默了下去,方才出现在梦魇中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过了片刻,他才提声道,“去准备热水,待朕更衣。”   “官家……”朱妃的轻呼中饱含着担忧。   今日轮值宿卫寝宫的宋永臣惊讶的声音也再一次响起:“官家不再多睡一会儿?”   多睡?怎么还能睡得着?身子的确是困倦得没有什么气力,头也疲累得发痛,真的很想好好睡上一觉,但意识却是无比的清醒,令人痛恨的清醒。   盐州被围,西北战局糜烂,辽人的使节又在京城叫嚣,连着多日都夜不能寐,除非西北大局抵定,否则怎么能安然入寝?   赵顼抬眼看看头上的黄绫帐子,用得时间久了,染在上面的明黄色,已经变得十分黯淡,几近于土黄。他不嗜声色,戒绝一切奢华,吃穿用度尽可能地俭省,甚至还不一定比得上一个奢侈的朝臣——那个蒲宗孟,平日洗漱都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的区别——如此的排场,赵顼何曾有过?可换回来的是什么?一场接一场的惨败啊!   “官家,”帐外的宋用臣,他音调中带上了点哭腔,“再多睡一会儿吧。这样下去,官家你的身子骨可吃不消……”   “朕知道。”赵顼有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但这是宋用臣的忠心,却也不能骂上两句。“盐州那里可有消息?”他坐起身,掀开帘子问着,想避开前面的话题。   宋用臣摇摇头,小声地回道:“没有。”   “种谔和高遵裕呢?!”   宋用臣更为小声:“也没有。”他偷眼看了下赵顼的脸色,见没有什么异状,才又小心翼翼地说道,“官家,若是有军情来,肯定会立刻报与官家知晓的,或许捷报就在这两天。”   “真能有捷报那就好了。”赵顼轻叹了一声,又抬起眼,“河东也没有消息?”   宋用臣还是只能摇头。   为了保证夏州和盐州之间的通路,河东军的骑兵全都给了种谔,现在阻卜骑兵乘势杀入河东境内,光靠步兵根本追之不及。   韩冈早前告急的奏章,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哪里看不出其中的抱怨。若是稳守夏州、银州,兵力何至于会捉襟见肘到防线上处处漏洞的地步。   宋用臣欠着身站在床榻前,见赵顼没有再睡个回笼觉的打算,也在心里叹了一声,终究还是放弃了劝说。回头示意了一下,一名宫女便端了参汤上来,让赵顼就着漱了漱口。   朱贤妃也起来了,帮着赵顼披好了衣服。宋用臣等内侍、宫女便簇拥着大宋天子往殿后的净房过去。   赵顼身上裹着深黑色的羊皮皮裘,将殿中的寒意拒之于外,“太皇太后那里还有消息吗?”   宋用臣立刻回道:“半个时辰前,庆寿宫那边还说一切安好,请官家勿须忧心。”   “嗯。”赵顼点点头,“那八哥呢?”   宋用臣的回复迟疑了一点:“……这几天都有钱乙在照看着。”   听出了宋用臣话语中的顾忌,赵顼黯然惨笑:“难道这座皇宫,当真是不利皇子?八个儿子啊……就只剩一个六哥了!”   “官家!”宋用臣急声叫道。天子口含天宪,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   赵顼一声长叹:“钱乙是当世小儿科的圣手,他都治不了,也就是命数了。”   赵顼的话中已经是认命了,宋用臣听得提心吊胆的,一颗心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太皇太后拖不过今年冬天了,八皇子眼下多半也没多少日子,要是西北再来个噩耗,皇帝还能不能承受得起,想想都让人心忧如焚。他现在宁可西北那边永远都没有消息,也比坏消息传来的要好。   前些日子因为赵顼的发病,在宫中朝中都引发了一场混乱。尽管只是轻微的晕眩,但人心的浮动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而且天子的身子骨究竟如何,他这样的近侍再清楚不过,若是有个什么万一,到时候只有一个六哥,那个局面可怎么收拾?   赵顼泡在热水中,温热的感觉,让整个人稍稍放松了下来。洗澡水热得有些发烫,里面洒了香精,有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   赵顼仰靠在木桶中,感受着水中的热力渐渐渗入体内。身体和精神在清淡的兰花暖香中完全地松弛下来,似乎就要睡去。   没有人上前打扰,内侍和宫女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发,绝不敢惊扰到赵顼的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宋用臣的声音响了起来,但不是跟赵顼,而是不知跟谁在说话。隔了一重镂花的木门之外,宋用臣与人交谈的声音很是模糊,赵顼没有去仔细分辨。依然紧闭双眼,休养着精神。   “官家!官家!”宋用臣突然响起的呼声中全是惊喜,木门被推开,他跌跌撞撞奔了进来:“河东胜了,河东胜了,是大捷!”   “……大捷……”泡在水中的赵顼,脑筋还有些迟钝,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大捷,河东路大捷!”宋用臣高声强调着。   “大捷!?”哗啦一声,赵顼在水中坐直了身子,就看到宋用臣举着一份奏表在面前展开。   宋用臣的手也抖着:“韩冈和李宪具表上闻!官军尽歼攻入河东地界的阻卜贼寇。斩首近两千,其余或俘或降,漏网者寥寥无几。”   “好!好!”赵顼除了叫好,甚至都没有其他的话可以说了。这么些天来,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了。   将奏表交给赵顼,宋用臣悄悄地退出来,留着天子在里面欣喜欲狂。   赵顼抓着河东路的奏表看了一遍又一遍,奏章都已经被水濡湿,他还舍不得放手。外面宋用臣又不知再跟谁说话,赵顼也没有去在意。   片刻之后,赵顼神清气爽地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眉眼间尽是欢喜。还在想着今天去崇政殿,要好好地商议一下怎么赏赐这份功劳。   可宋用臣脸上的喜色已经消没不见:“官家,环庆路高遵裕上表请罪。其领军至櫜驼口,遇西贼五万坚守其地,一时攻之不克,所部伤亡惨重……”   “攻之不克,伤亡惨重?”赵顼头晕目眩。环庆军这一路的援军完了,盐州城怎么办?! 第一十一章 城下马鸣谁与守(二十)   高永能平躺在床上,蜡黄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嘴唇都是惨白的。呼吸声细不可闻,胸膛不见起伏,仿佛一个死人。   随军疗养院中捆扎伤口专用的细麻布条在头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黑糊糊的药膏就抹在麻布下的伤口上,但血水还是从包扎处不断地渗出来。只有从这里,才能看得出高永能他还有一口气吊着。   营中的医官对这样的伤势束手无策,和几个护工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做什么。高家的几个在军中的子侄都跪在榻前,一个个哭红了眼。   “君举……高君举!”   曲珍俯下身子,在高永能耳畔连着唤了几声,见他始终没有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   虽然常言说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高永能现在的惨状,曲珍连安慰人的话都没心情说了。直起了身,吩咐了医官好生照看,就大步地离开临时安置伤员的这间小庙。随军疗养院中的气氛让人感到十分的压抑,曲珍一刻都不愿意在其中多加停留。   高永能是一个时辰前,在城头上被一枚十几斤重的石弹击中了头盔,一句话也没有的就这么倒下去了。再坚固的头盔,也经受不起霹雳砲抛射出的石弹,就算是从敌楼的墙壁上反弹过来的也是一个结果。那是用来摧毁城墙的武器,血肉之躯挨了一下,砸中的还是头颅,没有当场阵亡,已经让人很是惊讶了。但高永能的脑袋还是跟着头盔一起陷了个坑下去,按照医官们的说法,这叫做颅骨骨折,无药可医,包扎一下,仅仅是尽人事而已,能不能活下来,得看老天爷的心情。   城外霹雳砲的目的不是伤人,造成的伤亡虽多,也只是附带。党项人平均每天都能新造出三架霹雳砲,以替换旧有霹雳砲损坏后的缺口。用霹雳砲来摧毁城墙,只要盯着一个点来轰击,刚刚修筑成功没有多久的墙体,根本支持不了多久。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在经受了数日积累的伤害之后,盐州城的墙体,尤其是西壁的城墙,有很多地段的外侧都坍塌了下去。原本能供四马并行的城墙,只剩下一半的宽度。有几处更为严重的地方,都出现了从内到外的裂痕。   走出随军疗养院,石弹撞击城墙的轰鸣声重又在耳畔响起。都快入夜了,红霞已经映着半幅天空,可党项人的攻势还是没有停息,轰轰的震动,让人不由得忧心起那道已经千疮百孔的垒土墙。   曲珍停下脚步,怔怔地望了一阵声音传来的方向,猛不丁的出声唤道:“十四。”   “太尉有何吩咐。”   紧随在曲珍身后的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闻声便上前一步,他有着一对跟曲珍相似的招风耳,这也是大部分陇干曲家族人的特征。   曲珍侧头看了一眼。族内排行十四的曲涣这个孩子,最让曲珍欣赏的就是他从来不拿自己的身份炫耀。在营中都是跟其他小校一般,叫着自家的官称,而不是喊着叔祖。   “你去找你三叔,让他准备好几条长一点的绳子。”曲珍吩咐着。   曲涣有点发愣,他年纪虽小,却聪明得很,否则曲珍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做侍从。他没想到曲珍竟转着离城而逃的想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跟着那个蠢货一同下黄泉,死都不能瞑目。”在侄孙单纯的目光注视下,曲珍没有半点羞愧之意,为了守住这座盐州城,他尽了心尽了力,守不住城池不是他的责任。   “城破之前,我会坚守到底。但城破之后,那就是各安天命了。”就算是在侄孙面前,曲珍都是问心无愧。   盐州城已经山穷水尽。   战前最担心的粮草问题,只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不用再吃饭,消耗的数量远少于预期,到现在还有不少剩下的。   从鄜延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全都消耗在了城头上。这是应该用在关键时候的尖刀,如今却是在一点点崩坏了刃口。   高遵裕败了,就在昨日,城外还有人挑着首级、旗帜和头盔之类的战利品在城墙下炫耀,试图动摇城中军心。   灵州之战后,已经被打断骨头的环庆军还没有经过彻底的休整,便又被强迫上阵。精气神全都完蛋的队伍,还有胆子跟西贼交上手,高遵裕的胆量让曲珍吃惊非小。   种谔还不知道在哪里,信使倒是派来了两次,都是要他们再支撑几日,援军不日即到。   可鬼才会相信他的话。   “恐怕种谔现在的打算就是想等我们死后再过来捡便宜。”曲珍边说边笑,曲涣看得心中直发毛。   收敛起笑容,曲珍又回头冷淡地看了侄孙一眼:“还耽搁什么?”   曲涣收摄心神,不再犹疑:“末将明白了。”   曲涣小跑着走远了。曲珍转身望着城墙又冷哼了一声。党项人布置在城外的包围圈,跟一面渔网差不多,捉的是能被网眼拦住的大鱼。大股的人马是跑不出去的,但人数少点,想走却并不难。   正要往西城的敌楼去指挥作战,却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前方尘头大起,紧接着就是一片声的在喊:城破了,城破了!   曲珍脸色一变,“怎么这么快!?”   徐禧已经没有了一个月前的意气风发。纷乱的须发很久没有打理,灰烟满面的一张脸,完全看不出重臣的气派,这是与士兵们同饮食同起居的结果,却也没有换来多少士兵们的信服——不能带来胜利的主帅,纵然爱兵如子,却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军心。   就在他面前,一枚石弹砸在了已经垮塌了一半的墙体上。当所有人还以为不过是跟之前一样,半毁的墙体还能支持一阵,整整六丈的城墙便全数垮塌了下来。待腾起的烟尘落定,变露出了只剩半丈高的残余。垮下来的黄土,则变为攻入城中的缓坡。巨大的缺口成了放在狼群面前的鲜肉,西贼蜂拥如潮水,瞬息间就淹没了试图堵住缺口的十几名士兵。   若是能立刻组织起守军中的精锐反击,或是设法调集几百名弩手用神臂弓封住缺口,还算有撑过去的希望。但城墙的垮塌,就如同弓弦的崩断,人心一下子就散了。当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的时候,驻守在城内的官军就再也没有继续坚守城池的意志。   徐禧亲眼看见区区二十多名铁鹞子在缺口前下马,然后踏着浮土冲入城中。试图封死缺口的一队士卒,接战不过片刻,就被这群党项精兵斩尽杀绝。而那队党项人紧接着就转往城门口杀过去,没费吹灰之力就逐走了守军,趁势夺占了盐州的西门。   盐州城并不大,城墙边的混乱已经传到了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从上到下,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盐州城已经守不住了。   李舜举的手颤抖着。他用一柄匕首从衣袍的内衬上割下一块白绸。右手的食指在刀刃抹了一下,用着指尖在白绸上匆匆留下十几个字,权当作遗表交给护卫他来盐州的班直侍卫,“快带着遗表走吧,上京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班直不肯走:“都知。要逃一起逃!”   李舜举笑着,泪痕满面:“即受之王命,自当忠于王事。死便死尔,但恨不能为君分忧。”   “都知!”那班直眼圈也红了,抽着鼻子叫着。   “走吧,快走吧!”李舜举催促着,将班直推出了屋子,转回身,将门关上,“臣死不恨,唯愿官家勿轻此贼。”   班直侍卫亲眼看着门被关上。纵然心情苦涩,但他还是他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起身飞奔而出。   徐禧还站在城头上,身上早已是甲胄完全。站在一群护卫中间,举着刀向前与攻上城头的党项人拼杀着。护卫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抛下武器,只有徐禧还精神十足,病态一般地奋力战斗。   没有像样的武艺,只知道挥刀乱砍,但在亲兵们的护卫下,徐禧成了这一段的城墙上最后一名还站着的宋人。   毫无怯色地向着围过来的党项战士挥砍过去,但肚子突然一凉,迈出去的脚步突然就没了力气。徐禧疑惑地低下头,一根锋利的长枪不知何时突破了腹部的板甲,深深地刺进了小腹之中。   将长枪捅上去的党项兵放开手,同样在疑惑着:“看他身上的穿戴,怎么这般不济事?……他是大将吧?”   徐禧不懂党项语,他只感到全身的力气随着腹部的伤口向外流失。   不该是这样啊!   徐禧捂着肚子上的创口,只觉得这完全不合道理。   他还要领军攻克兴灵,他还要收复燕云。他还要晋身两府,他还想被人称为相公。满腔的雄心怎么能就在这里化为泡影?!   紧紧攥着枪杆,徐禧咬牙瞠目的模样,竟把几名党项士兵吓得连连后退。   但他的脑后突然一痛,一片晕眩的黑暗中,就听见一个百般不屑的声音:“装神弄鬼!”   “不该是这个结果!”   直到最后,也不甘相信这个结局。抱着深深的疑惑,徐禧的气息渐渐消失不见。   夜幕降临,盐州城终于完全被攻克。四座城门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开。火光映红了天空,听到城中的喊杀声,城外的党项人全都在向四座城门冲去。   曲珍用根绳子从城墙上垂了下来,回首看了眼城头,便毫不犹豫转回身,带着寥寥数人,悄然向南,消失于黑暗之中。 第一十二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上)   骑着雄壮的战马,梁乙埋昂首挺胸地进入了盐州城。   经过了一夜和半日的巷战,盐州城终于被西夏大军彻底收复。   徐禧、高永能,还有个叫李舜举的阉人都死在了城中,盐州城中的主要的将领和官员,只跑了一个曲珍。而宋人在盐州城中的军队,则可以说是全军覆没。在十多日的守城中,守军损伤太大,甚至连像样的突围都无法组织起来。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是徐禧的功劳。但这不妨碍梁乙埋为此而自豪。   不过兴奋的心情只有片刻,来自东面军情急报传到了盐州城中——种谔已经击破了设置在左村泽、柳泊岭和铁门关的防线,向着盐州直扑而来。   种谔来了。   其麾下的三万鄜延路马步军精锐,沉甸甸地压在西夏太后和朝臣们的心头。   比起高遵裕,种谔的用兵要更加圆熟老辣,难以抵挡。   而比起已经在灵州城下精锐尽丧的环庆军,鄜延军甚至大一点的损伤都没有受到,几个月来都在养精蓄锐。   要想保住银夏之地,肯定要挡住、而且还要击败种諤和他的麾下大军,这样才能去收复银州和夏州。   已经无力去责难,派去阻截种谔的将领办事不力,现在的关键是谁先去抵挡种谔?消磨他的锐气?   盐州城衙的大堂中,没有人回答梁太后的问题。   这个议题之前在攻击盐州时就做过议论,当时的决定是再议,等种谔的反应再做应对。   种谔对盐州的态度,细作早就打探得明白,不少人都认为种谔绝不会帮助徐禧,对于援救盐州,肯定是能推则推,只要派兵阻截鄜延军,种谔当会顺水推舟。而种谔之后的表现,也证明了这个观点。   可现在种谔在盐州陷落之后疾奔而来,却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了。   没人愿意去阻挡种谔的锋锐,尤其还是在经历了盐州之战以后。不经过充分的休整,就立刻上阵应对强敌,胜利的希望虚无缥缈,巨大的损失也绝对避免不了。   “先守城如何?然后断他的粮道。”叶孛麻提议道:“种谔从宥州出来,带出来的存粮肯定不多。”   “这座城能不能守得住?”梁太后进城时,也是亲眼见识了盐州城墙的惨状。要有谁说肯定能守住盐州城,梁氏她第一个不信。   “两三天当是没问题。”仁多零丁说道,“除了一个缺口之外,其他地段的城墙尚能撑上几天。只要及时补上缺口,再放上重兵把守,完全可以多撑上两三天。种谔远道而来,粮草又不济。等到铁鹞子恢复气力,到时候击败他也不在话下。”   仁多瀚跟着道:“附近数十里内,能派得上用场的木料都在之前被用上了。没有攻城的器械,就是宋人也别想轻易地攻下一座城池。”   “而且还有大营在。十万大军不可能全数进入盐州城驻扎,肯定要有一部分放在外面的大营中。”梁乙逋想要证明自己一般地补充道,“盐州城和西面的大营成掎角之势,可以互相支援,即便是种谔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攻城或是攻打大营。”   梁太后点着头,反正是不可能逼他们这几支老狐狸带着自家的儿郎去堵种谔的刀口,能有信心守城已经是不错了。而且自家的侄儿说得不错,十万大军想要坚守,种谔的兵力是远远不足以击破盐州城的守卫。   “李清。”梁太后点起了始终默不作声的汉军主将,“你看盐州城可守与否?”   站在队尾,几乎要化作石像的李清向着梁氏欠了欠身。他之前都在沉默地听着梁太后和重臣们对话,他没有在朝廷议事上插话的权力,但当说到守城的时候,却绕不过他。汉人善守,这个观念,在当世的每一个人脑中根深蒂固。   “回太后的话,方才微臣已经看过了城中的武库,弩箭多不胜数,神臂弓也有许多。拿着神臂弓上城防守,纵使种谔亦难有施展之地。泼喜军的旋风炮最好也搬上城墙,居高临下,不比神臂弓差多少。”   梁氏对李清的回答还算满意,“如果让你为主将,需要多少兵力来守城?”   李清的心猛地跳了起来,他强自镇定,“至少五万,得轮换着来守。”   梁太后没有立刻作出决定,而是沉吟着,一名内侍出现在大堂门外,“太后,黑山威福军司急报。”   “那里会有什么事?”来自西夏最北面的一个统军司的紧急军情,突然间让梁氏有了不太好的预感,“呈上来!”   将奏折接过来展开一看,梁氏便是头脑一晕,整个人摇摇欲坠。   “太后!”梁乙埋、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一齐惊叫。   “老身没事。”梁氏强自坐定下来,手上紧紧攥着急报:“盐州城不需要守了。去派人跟种谔说,盐州城,可以让给他!”   “什么?!”   ……   鄜延军离开了无定河河谷,向着盐州城快速地挺进。   在宋军步卒紧密的队形之前,党项骑兵只能是骚扰。可在宋军的骑兵全力牵制下,许多时候,他们在骚扰之后,都没能来得及及时脱离战场,便被步兵追上,然后被消灭。步骑之间的出色配合,使得铁鹞子失去了用武之地。   种建中、种师中都在这个过程中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但种建中兄弟都没为此而沾沾自喜。   牵着马,与大军在荒凉的土地上疾行,种师中神色黯然:“竟然还是迟了一步。”   “之前耽搁的时间太多了。”种建中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盐州必须收复!否则在河东面前,就没有我们的鄜延路的立足之地了。”   种师中很不服气:“河东能胜,那是欺负阻卜人是实心眼,见识少,换成契丹或是党项,看看他们会不会上当!”往步兵的军阵上冲,种师中还真没听说过这样愚蠢的骑兵。   “因地制宜,相人施计。本来就是在欺负阻卜人没见识过官军的实力,换做是党项铁鹞子,想来韩玉昆也不会用那样的计策。”   “可惜了那么好的战马。”对于阻卜的愚蠢,种师中都为他们的战马而感到可惜,“都使唤了这么长时间,还能用来奔袭。比起河西马,耐力要胜出不少。”   “说什么废话?!”在前面的种谔听到了侄子们的窃窃私语,回头怒喝。   种家的两兄弟顿时噤若寒蝉。   种谔手上的是鄜延路所能带出来的全部兵力,除了留守的两万人之外。整整三万大军,八千骑兵,两万两千步卒,其中有一半,是来自于青涧城、绥德城和罗兀城这三个种谔威信最高的城寨。当种谔发出号令,如臂使指,也不难做到。   想要阻止进入盐州城不容易,就必须挡在他们的道路上,也就是与宋人正面作战。不论是城池的攻防战,还是在野外的围追堵截,都要有着对抗到底的觉悟。光是靠骚扰,绝不可能拖延下种諤这等名将的脚步。   十天的攻城战,西夏军的体力和精神已经消耗了许多,之前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直到盐州城破时,才猝然发力,由此爆发出来的冲击力,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抵挡得住。   种谔对自己的指挥和麾下的将士有着充分的信心,卡准了时机,复夺盐州,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   “怎么了?”前方突然发生了一点骚乱,让种谔随即变色,“出了何事?”   一名小校很快就回来了:“盐州那边派人过来了。”   种谔哈哈笑道:“派人来作什么,投降吗?”   “西贼的太后说了,愿意让出盐州城。”小校转述着信使的条件。   周围的嘈杂声都静了,人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种谔愣了半日,突然冷笑一声:“……别管他。继续前进。”   “五叔!”种建中在后面叫道。   “什么事?!”种谔不耐烦地回头。   种建中小声地说道,“没必要拒之门外吧,可以听一听他的具体条件。”   种谔理都不理:“如此大事,岂是我区区一个武夫能决定的?送他去东京城,让天子和朝廷来决定。”   “大事……啊!”种建中突然间叫了一声,“五叔你这是……”   种谔头也不回,“这时候不彻底占了银夏,还等什么?没有斩首,可就没有功劳!”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种师中一头雾水,他的五叔和兄长仿佛是在打哑谜,他还没有想个通透。   种建中摇摇头,以他的才智,捅开窗户纸并不需要费太多时间,“没有别的可能。肯定是兴庆府那边出事了。”   种师中随即也一下明白过来,一拍脑门,惊问道:“叛乱还是辽人?!”   “没有辽人支持,决不会有叛乱。”种建中说道,“而从辽人那边看过来,直接占据兴灵,比起煽动叛乱收获更多!”   种师中勃然变色:“好个耶律乙辛!我们辛辛苦苦的一场下来,全给他捡了便宜去!”   种谔一怒回头,“少说废话,今天入夜前,要进抵盐州城下!” 第一十二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中)   析津府又开始下雪了。   燕山山中的道路,已经被积雪填满。而太行山中井陉、军都陉等要道,也有了一尺深的积雪。幸好大辽的战士们不畏严寒和积雪,南京道与中京道、西京道的联络,依然保持着畅通。   耶律乙辛所居的院落中,积雪已经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为了防止地面上结冰,甚是还撒上了盐。不过随后又是一场降雪,地面上再一次泛起了白色。   雪片从铅灰色的云层中翩然而落,来来往往的文武官员和吏员在经过院中的时候都加快了脚步。   冬天终于是到了。   隔着一堵墙,屋中却温暖如春,耶律乙辛双手握着茶盏,悠悠然地嗅着袅袅茶香。茶盏中,茶汤匀白,浮沫细细,紧贴着杯壁。   耶律乙辛惊喜道:“竟又咬盏了!”抬眼对面,对拿着茶杓,点汤击拂,一遍念着赞辞的张孝杰笑道,“说道分茶之技,这朝中,当属你张三第一。就是到了南朝,当是也能有一席之地了。”   张孝杰虚虚拱了一手:“尚父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听说南朝贩夫走卒都爱分茶斗茶,下官的手艺也只是寻常。”   “太自谦了也不好。”耶律乙辛抿了一口龙团煮出的茶汤,微微皱了下眉。   说实话,看着张孝杰分茶的确有趣,茶杓一击一拂,朦胧间水脉浮动,汤面上就能幻化出各色朦胧的画面出来,或是疏星朗月,或是花鸟虫蛇,宛如雾幻,配合着张孝杰念得诗句,便是雅致二字的极致。   只是满是龙脑香的茶水,还是喝得不习惯。倒不如从少年时就喝惯的砖茶,研末后与奶和盐掺在一起煮,那个才叫至味。   放下茶盏,耶律乙辛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今年的冬捺钵肯定是没办法去了。”   心思剔透的张孝杰同样放下茶杓,带着闲适的笑容回道:“在析津府中过冬,其实也不错。冬天的景致,往年也见过几次。”   耶律乙辛曲指轻叩薄胎瓷盏,名窑所出,清脆如击金石:“希望能在过年前把所有的事都做个了结。至少春捺钵不能耽搁了,鸭子河的头鱼宴不去一趟,女直那边又该有人心不稳了。”   “有尚父的神机妙算在,肯定能如愿以偿。”   “哪里来的神机妙算,三分在人,七分在天啊!”耶律乙辛微微一笑,又琢磨道,“石柳差不多该到兴灵了吧?”   “计算时日,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张孝杰的笑容讨喜得很,“还是得说尚父是神机妙算,当梁氏兄妹听到耶律都统领军攻入境内、直取兴庆府的时候,他们的脸色想必会很好看。”   耶律乙辛叹了一声:“要是党项那边争气点,我也用不着翻脸不认人,好歹留份人情。”   大辽尚父叹着气,但却掩不住眼中的得意。趁着党项人倾巢而出,举兵南下直取兴庆府,顺道将阴山以南、水草丰美的河间地【河套后套,今五原】收归囊中,这必定是个辉煌的胜利。   自从控制了辽国的权柄之后,耶律乙辛虽然威福自用,但他的地位并不稳固,迫切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尤其是在宋人开始攻打名义上的属国西夏之后,更是需要向国中各个虎视眈眈的贵胄们给一个交代。   岁币也好、土地也好,总得让宋人挤一点出来,全了大辽的面子,给一个台阶下。但宋人既然咬紧牙关,死活不给脸面,那当然就得别出蹊径。不能从宋人那里拿到的,就从党项人那里拿好了。   贺兰山东的丰美土地,契丹人垂涎已久,却始终没能得到。有了兴灵那块肥肉,国中的贵胄们各自都能在党项人身上分一杯羹,自然能换来不少的支持。再加上阴山下的那片草原,只要拿出来,将更是人人趋之若鹜——西夏的黑山威福军司位于又名黑山的阴山之南,横跨黄河两岸,土地肥美,是最上等的牧马地。   耶律乙辛做出决断的时候,梁氏兄妹刚刚领军南下。盐州之役还没有开始,胜负尚未可知。但耶律乙辛一贯都是与其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还不如靠自己。契丹铁骑永远都比铁鹞子更让耶律乙辛等辽国重臣具有信心。   辽国对西夏的支持,是建立在党项人每年进贡的马驼等牲畜上的。这一点,耶律乙辛也无法改变——如果他做了白功,国中的发对派就会乘机兴风作浪,耶律乙辛不会为了党项人将自己陷入险地。而宋人是不需要盘剥党项人的,相反,还能带给他们足够的利益。   谁也不能保证党项人不会在国中无法支撑下去的时候投向宋人。甚至可以确定,他们最终肯定会投靠宋人,至少会在宋辽两国之间争取平衡,由此设法减少每年的贡品。既然如此,还是干脆了当地将兴灵占下来,灭了西夏,免了许多的麻烦事。   “占据兴灵,是兴宗皇帝当年没有能做到的功业。尚父之功,当能直追太祖。”   耶律乙辛没有训斥张孝杰这一不恰当的比喻,仅是哈哈笑了两声:“也是因人成事,没有宋人,想攻打兴庆府,可没那么容易。”   张孝杰赔着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早知有今日,就该争一下使宋的差事。能在文德殿上看到南朝皇帝的气其败坏或是有苦难言,当是平生乐事。”   耶律乙辛眯起眼,遥想着那个场景,忍不住心中的得意,“不过之前不去取,也是怕党项投向宋人。现在是最佳的时机,有点耐心,还是能等到好机会的。谁说守株待兔不是好办法?!”   看到耶律乙辛心情好,张孝杰更加奉承:“说来还是党项人给尚父玩弄于股掌之上,心神都放在宋人那里,根本都不在北方多加提防。”   耶律乙辛摇摇头:“还是提防了。黑山威福军司三万多兵马,党项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可惜啊,黑山的那些党项部族,知道认谁做主子比较好。石柳通过黑山的时候,当是不会受到干扰。”他沉吟一下,“不过这么说起来,梁氏和梁乙埋他们也还是大意了,没有防备两万多兵马会决定转投大辽。”   当真以为大辽会全心全意地支援党项人……这不是笑话吗?当年兴宗皇帝和元昊结下的仇怨,才三十年过去,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消解。支持西夏,那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既然西夏在抵抗宋人的入侵时,损失太大,几乎耗尽了国力,就算有大辽支持也很难再支撑下去,那就干脆占下来。这样总比给宋人占了便宜去要好。   耶律乙辛道:“拿兴灵之地,正好可以酬劳一下奚六部大王回离不之前的支持之功,顺便再在五院部、六院部和国舅诸帐中挑些人过去。有个五万兵马差不多就够了,可以让党项人各安其所。”   “还有黑山的河间地。”张孝杰提醒道。   “至于黑山威福军司的那一片河间地……西京道的皮室军可以迁一部分过去。孤的斡鲁朵也得了天子圣谕,可以设立了,位置就定在那里。”耶律乙辛并不打算将那块地给其他人。   辽国的权臣是可以建立自己的宫卫,比如圣宗皇帝以父事之的韩德让,就有他的斡鲁朵,名为文忠王府。而每个斡鲁朵,既是宿卫的编制,但也是地方区划,下辖州县,设官署,有子民。   耶律乙辛之前刚刚让小皇帝签署了诏令,让他设立一个斡鲁朵,“正户【契丹户】一万户,汉番转户两万三千户,丁口十万。要安置下这么些丁口,土地就不能小。可惜好地方都有人了,原本是准备在东京道占上一块地。不过决定灭掉西夏之后,孤就看中了阴山下的河间地。虽然小了点,但胜在土地肥美,水草丰茂。”   “尚父说得正是。”张孝杰猛点头附和,那一片可是最上等的牧场,与蓟北之野不相上下。耶律乙辛将自己的斡鲁朵设在此处,实力会越来越强。   “若是攻不下兴灵也就罢了,若是攻下了兴灵,过两日,等消息传回来,就传令给萧禧。让他跟宋国皇帝说,西夏之地,两家均分,以瀚海为界!”耶律乙辛有一言定河山的畅快。   “有尚父谋划,兴庆府和灵州肯定是能打下来的。”   耶律乙辛不认为自己的计划会失败。西夏的北方防线,已经因为国势衰弱而被大辽渗透得千疮百孔。统军使耶律石柳所率领了两万契丹铁骑得以直扑兴庆府。兴灵的主力已经被带去攻打盐州,如何能抵挡大辽兵锋?!   由于宋人只攻到灵州城下,兴灵之地眼下的情况比起银夏肯定要好得多,耶律乙辛向去过西夏的人征询过,灵州之南只占整片平原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土地还有些存底。而且少了一个小朝廷的消耗,结余下来的收获,足够养人了。   “当兴灵成了大辽的疆土,看看宋人到底敢不敢动手来抢!”耶律乙辛绝不相信他们能有那份胆量。 第一十二章 恶客临门不待邀(下)   梁乙逋被一名小校引进了中军大营的核心地带。   环目四顾,大辽国相的儿子、太后的侄儿,看得心中寒气直冒。回头看了看随行的仁多瀚,他也是阴沉着脸,不住地扫视着营中远近。   宋军攻下乌池堡才两个时辰而已,但现在已经是刁斗森严,营地内都布置得如铁桶一般。巡逻的小队在营内来往有序,不露一丝破绽。   但梁乙逋知道,就算宋军营地内部乱作一团,已经火烧房梁的大白高国也决然不敢放手一战。   在收到黑山威福军司遣人送来的急报之后,西夏军上下完全失去了战意。黑山的部族大半投向了辽国,那一片河间地,已经沦入契丹人手中。   在这里与种谔厮杀一场之后,大白高国还能有多少兵力剩下?又要多长时间才能休整好,重新上阵?眼下耽搁一日,入寇的契丹铁骑就离兴庆府近上一分,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也没有兵力可以损失。   换马不换人的急脚传信,的确是要比大队的骑兵快上两三倍。可从大夏的北疆赶来南疆,也要比辽人直趋兴庆府的路程远上一倍还多。从时间上算,辽军当已通过了顺化渡,再有两天,便能抵达兴灵之地的北面关口右厢朝顺军司,也就是克夷门。   一旦辽人突破了克夷门,接下来,就是兴灵之间的肥沃平原了。   还在盐州城中的大军,必须星夜赶回兴灵,这样才有可能挽救危局。但有种谔在身后,临阵撤退难度极高。而且任谁都没指望能将国中生乱的消息瞒过心明眼亮的种谔。   “辽人南下的消息已经从河东传过来了。既然秉常派你们来,他们应该不是好心来帮你们助战的吧?”   见到了种諤,这位宋国名将开门见山的一句话,彻底证明了这一点。事实也好,诈术也好,都证明了种谔已经了解了内情。   梁乙逋遍体生寒,种谔的话中竟然只提那个被囚禁的国王!   关键的语句,仁多瀚也不会听不出来其中的用意。他更正道:“太尉有所不知,鄙国之君如今病重不能理事,现由太后垂帘。”   “我如何不知道。但你们似乎是忘了我大宋兴兵是为了何事?”种谔咧开嘴,一口白牙在油灯下反射着火光,森森发寒,“解救被囚禁的夏国国王!”   梁乙逋强压下心中的羞恼。种谔眼下的确是强硬到底,但他肯于接见自己,就代表了还有商量的余地。现在不过是讨价还价的手段。完全不知道种谔的想法,这一点就很危险,而一旦把握到了心思,就好办多了。   他的父亲和姑母,之前派人来示好,明白地说出要退出盐州,而不是直接领军就走,就是因为需要大宋的帮助,否则西夏只有灭亡一途。   梁乙逋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他深深地向种谔行了一礼,“上国西征究竟为何事,乙逋不敢相争。乙逋出来时已受命。只要大宋愿援助鄙国对抗契丹,鄙国愿意割让河南之地,以为大宋天子寿。”   从盐州回兴灵,浩浩瀚海,没有粮食是走不过去的。而且仓促回军,也很难赢过南侵的辽军。必须争取到宋人的支持。割让土地也无所谓,再不有所行动,也就没有土地了。   种谔的眼睛越来越深沉,梁乙逋的坦诚让他终于确认了西夏面临的处境。耶律乙辛当真在背后捅了一刀子。   对嘛,这才是契丹人该有的手段。   “我是武夫。不太习惯与人讨价还价。”种谔摇摇头,“而且我受命是与你们西夏作战。除此以外,别的事我都没有兴趣。”   “种太尉,何必做这等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最后得意的只会是辽人。别忘了,盐州城还有十万大军!哀兵十万,太尉可能挡得下?!”梁乙逋厉声高喝。   “别说十万了,嵬名家和梁家还能确实掌握的兵力,这才是实数。”种谔自在地靠上他的熊皮交椅,“西夏已经完了,只要我在这里拖上两天,兴庆府也就成了辽国的囊中之物!”   梁乙逋脸色一变,转头就看了仁多瀚一眼。   “然后大宋就跟契丹做了邻居?!”仁多瀚正正地与种谔对视着,他没有表现出对种谔发言的动摇,“有什么条件,还请太尉直说吧。”   条件……种谔眯起了眼。西夏既然灭亡在即,愿意同舟共济的还有几人?何不顺水推舟一把?   一名年轻英俊的将校这时从门外进来,也不多看梁乙逋和仁多瀚一眼,凑到种谔的耳边,匆匆说了两句。   梁乙逋不知道这个年轻将校的几句耳语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年轻将校退了下去,种谔撇着嘴笑了起来:“识时务的人这世上从来都不缺。叶家人来了,是为了请降。还有一个叫李清的也派人来了,也是为了请降。梁乙逋,你的十万大军还剩多少?”   梁乙逋的脸色一路惨白下去,种谔在他面前直说此事,不论真假,都是不安好心。他咬着牙:“太尉是想挑动我军内乱?太尉可别忘了,六国征战不休,最后却让强秦得了天下去。”   “这话说得好。”种谔拍了拍手,“现如今大宋国势昌盛,辽国不思援助西夏,反而出兵并吞,灭亡可谓是指日可待了。”   梁乙逋一口气堵在胸口,甚至都说不出话来。   种谔转头看着仁多瀚,“仁多瀚,你出来前,仁多零丁跟你说了什么?”   梁乙逋猛然间瞪大眼睛,仁多瀚也是一呆,半天后才干笑,“太尉说得什么话……”   “仁多瀚。”种谔落下了脸,“你要想清楚,你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到你仁多家的前途……你在跟我说句没有!”   仁多瀚看了看怒容满面的梁乙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太尉说得对,的确是有的。”   “好贼子!”梁乙逋指着仁多瀚的手颤抖着,急怒攻心,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种谔都没理他,他对着仁多瀚:“仁多瀚,想必你也知道这世上有个东西叫做投名状。想改换门庭,投名状是必须要交的。”   仁多瀚百般无奈,苦笑道:“种太尉,何苦如此!”   “仁多瀚……”种谔冷了脸,“我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你可以推脱不干,叶家和李清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仁多瀚踌躇了半天,看看种諤,终于颓然一叹:“……小人明白了,这就遣人回去通报。”   梁乙逋强忍着头中的晕眩,厉声叫道:“种太尉,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唇亡齿寒?”   “大宋跟辽国做了多少年邻居,西北这边再贴个门也没什么。”   种谔可不会去管什么唇亡齿寒,这是笑话。从他的角度来说,若能灭了西夏,纵然他之前有什么罪责,都能洗得干净。而从他的平生夙愿上,灭亡西夏也是最让人痛快的选择。   梁乙逋放不放都无所谓。叶家和仁多家一旦举旗,绝大多数的部族都会跟他们站在一起。孤家寡人的嵬名家和梁家,只有覆灭的份。   梁乙逋和仁多瀚被带了出去,分在不同的地点安置下来。   种朴进来了,“大人,叶家和李清的信使都安排下来了,什么时候见他们。”   方才进来通报叶家和李清派人来的就是种朴。他这一次随军西行,虽然伤势未愈,但帮种谔处理一下机密文书还是没问题的。   种谔想了想:“先晾一下,让他们跟仁多瀚照个面。”   “儿子知道了。”种朴点了点头,却又问:“大人为什么不帮一下西贼。让他们跟辽人狗咬狗去,也是好的。”   “事情有那么简单?要是仁多零丁和叶孛麻跟着北上,投了契丹人,将嵬名家给灭了怎么办?那不是给契丹人送兵送将吗?!”种谔怒瞪了种朴一眼,“何况军粮呢,陕西还有多余的粮食给党项人吗?辽人占了兴庆府,便不愁吃喝。官军要帮西贼,就要为他们提供粮草,你以为梁乙逋为什么过来,为什么梁氏兄妹要派人来说让出盐州,直接走不好吗?我难道还能追到瀚海里去!?这是要让官军隔着瀚海给他们送粮!要不是算到这一点,辽人怎么可能会南下兴灵,占了黑山差不多也就心满意足了。”   种谔喘了口气,阴郁的声音压得极沉:“一场大战,连今年的新粮都耗得差不多。民夫调动得那么多,明年再是风调雨顺,也肯定是歉收的局面。得到两年后才能缓过气来。到时候,兴灵之地,就成了铁桶一般了。”   种师中跟着种朴一起进来的,笑着缓和道:“不管怎么说,西夏都是完了。五叔,这可真是太好了!”   种谔脸色一变:“好?哪里好了?我看不出有哪里好!?廿三,你说哪里好?”   种谔尖利的语气,将种师中都吓住了。缩着膀子都不敢搭腔。   “这一次是捡了契丹人的便宜!”种谔面目狰狞,一跃而起,“从我开始占下绥德城,到如今也有十二年了。整整一纪,每每都是占尽优势,却被人扯了后腿。要是什么都听我的,西夏早就完了!若没那些措大,我早就踏平兴灵了!”   他怒视着噤若寒蝉的子侄,神色转又缓了下来。颓然地坐下,喃喃念着:“要是没有那些措大……该不知有多好。” 第一十三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一)   “大白高国已经完了。”   “这时候赶回去,只会是送死。”   “我不会让族中的儿郎跟着大白高国一起陪葬。”   从厅中传出来的声音,让外面的守卫吃惊地站直了身子。这是枢密使仁多零丁的声音,没有丝毫激动,只是在用平静的语调叙述。但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守卫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与磐石般立在大厅中央的仁多零丁对视了片刻,梁太后支持不住挪开了视线,压在膝头上的手也颤了起来。自从收到辽人突破北疆的消息之后,她就知道外姓诸部肯定会翻脸,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厅中所有的外姓将领全都保持沉默,没有一个站出来指责仁多零丁。   梁乙埋高声大喝:“灵州之战都撑下来了,盐州城也攻下来了,难道还怕他辽人不成?他们离着兴庆府还远着呢!”   靠梁乙埋插了一句,梁太后缓过神来。看向另一位外姓的领军人物,带着仅存的期冀:“叶卿,你素来坚韧,当不会畏惧辽人!”   叶孛麻古拙的面容就像是石雕一般毫无表情:“太后、国相,你们还想维持大白高国的体面,可宋人和辽人都是不会答应的。已经不是景宗皇帝的时候,靠着太祖【李继迁】、太宗【李德明】几十年的积累,南破大宋,北克大辽。这十几年,一点家底都消耗得一干二净,如今就是辽人不入寇,国势也是支持不下去的。”   叶孛麻和仁多零丁两人进来前并没有事先商议,当下同时发难,却是默契非常。   嵬名济从喉咙中挤出声来,低沉中带着满满的杀机:“仁多零丁,叶孛麻,知道你们站在哪里吗?”   仁多零丁头也没回:“嵬名济,不要做蠢事。若我半个时辰后不能安安稳稳地从这里出去,保忠那孩子就会领兵攻过来,你是想要跟我仁多家的子弟兵拼一个高下吗?”   嵬名济眼神一寒,牙缝中咝咝有声:“你这叛逆以为我不敢?!”   “种谔就在外面虎视眈眈。”叶孛麻挪了一步,与仁多零丁并肩站着,“要是在这里火并起来,你嵬名家的兵纵然能杀光外姓诸部,也逃不过种谔的追击。”   嵬名济眉头拧起来了,梁乙埋见状,生怕他脾气上来当真要拼个鱼死网破,连忙拦着:“都这个时候,同舟共济才是应该做的。不论是回师抵挡辽师,还是干脆投效宋人或是辽人,大伙儿抱成一团,才能挣个体面。否则你打我,我打你,不是让宋人辽人去做渔翁吗?”   之前派出去的信使没有回来。梁乙逋和仁多瀚都被扣了下来,连随从一起都被扣了。梁乙埋本想着还能趁机激起同仇敌忾的心思,可没想到,人还没有回来,这边就已经图穷匕见。他一边说着软话,一边想着该如何解决问题。   要不要以缓兵之计拖一拖,然后出手杀光这群叛逆?还是退让一点。梁乙埋飞快地考虑着。   仁多零丁既然亮了刀子,便没有耐心等待:“我等本是羌人,与吐蕃源出一流。而嵬名氏乃是鲜卑种,景宗皇帝【李元昊】不是自称是北魏帝胄,拓跋后裔吗?借着我党项人的力量,你们鲜卑人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应该也够本了。”   仁多零丁说完就抿起了嘴。他曾经跟着景宗皇帝起兵立国,接连三次大败了宋军,之后与亲征的辽兴宗几番大战,又将辽人赶了出去。向西攻下了甘凉,向东也在河东咬了一口。当是尽管只是景宗皇帝麾下并不起眼的一名将佐,但当时的意气风发,便是现在也依然能记得清清楚楚。   在那个时候,怎么也没想到会亲眼见证灭国的一天。在作出决定时,仁多零丁考虑再三,可事到临头,反而就没那么多的感触了。仁多零丁在心中暗叹,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正式派遣的信使没有回报,但跟随着仁多瀚的随从,却悄悄潜回来了一个。想必叶孛麻他私底下也有派出人去联络种谔,当也带回了种谔的回复。并不是梁氏兄妹和嵬名济等宗室将领期待的结果。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旧怨不说,一场大战才打得两边死伤惨重,怎么可能转眼间就联起手来?何况以仁多零丁对宋国的了解,种谔根本不够资格掺和对外的交涉。给出的回答,当然也就是以挑起西夏军中内乱为目的。   仁多零丁抬眼望着梁氏兄妹。得到了嵬名家的支持,他们才坐稳了位子,但他们给西夏带来的结果,却是灭亡。   “投名状吗?”   种谔的要求可谓是用心险恶。   辽人的背后一刀刺中的不仅仅是大白高国的背心,也直接打到了种谔身上。宋国的天子不会不去想,要是种谔不故意拖延,帮着徐禧守住盐州,等到辽人偷袭消息传来,就不会有盐州的陷落,也不会有这么惨重的伤亡。盐州城中的宋军还没被杀光,但剩下的也不多了。种谔是必须要有一个像样的功劳,这样才能挡住一切针对他的攻击,他如此强硬,也不是没有理由。   仁多零丁没兴趣按照种谔的心思去走。好合好散,跟嵬名氏争斗的结果就是种谔一家得意。反目成仇也许免不了,但无论如何直接动手的结果,仁多零丁都想尽量避免的。   当然,如果种谔之后为了功绩而攻击宗室所部,仁多零丁肯定是会作壁上观,不会干涉半点。   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告辞离开大厅,紧跟在他们身后,是所有的外姓朝臣,就连身为汉人的李清,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留着梁氏兄妹和宗室诸将在身后咯咯地咬着牙,仁多零丁跨出厅门。   该让梁氏兄妹和嵬名家诸将想想前路了,还有该怎么收拾军中。班直和环卫中的成员,泰半是各部贵胄的子弟和各部挑选出来的武艺出众的部众,接下来必然是分崩离析。   守在门外的班直侍卫对几名叛臣怒目而视,仁多零丁瞥了他一眼,年轻的面庞上是被背叛的愤怒。   “年轻人啊。”仁多零丁感叹了一声,便把他抛去了脑后。   他还要考虑仁多家的前途,没时间多费心神在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上。   仁多零丁和叶家一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投靠契丹人。尽管叶家的家底几乎都在兴灵周边。而仁多家也是前两年从宋夏边境的静塞军司撤到了兴灵。辽人攻下兴灵之后,他们两家的地盘将不复存在。可一旦投向契丹,那肯定是要遭受比过去重得多的盘剥——在西夏,大部族等于是与嵬名家共治国家,被盘剥的永远都是小部族。   对于人丁和地盘的矛盾,叶孛麻和仁多零丁都有极为清醒的认识。地盘从来不是问题,有人就有地盘,仁多家当初从边境撤回兴灵,为什么没人敢争?因为他手中有兵有将!   过去就是因为大部族所受到的盘剥要轻得多,所以经常有小部族投靠到两家的名下——就像宋国的平民寄田或投身到官宦人家的名下——尽管也要受到大部族高层的剥削,但总比之前要轻不少。可若是税赋盘剥重了,帐下的人口便会纷纷散去。   “仁多公。”叶孛麻走在仁多零丁的身边,低声道:“其实国相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若不能同舟共济,你我两部覆亡就在转眼之间。”   叶孛麻要定下盟约,正合仁多零丁的心意:“说得也是。过去你我两家的确是有些不愉快的地方,但从今之后,同进共退。”   事机紧急,并没有时间歃血为盟,叶孛麻和仁多零丁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眼下共同的利益就是保障。   “如今的局面,契丹人是磨盘的上半扇,宋人是下半扇,我党项诸部就是磨盘里面的麦子,要被磨成粉的。想必仁多公肯定是要投靠宋人的,但完全依靠宋人,还是让人放心不下,何况家里的儿郎也得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叶孛麻看了眼身后,见其他部族都识趣得离得略远,方才问出重要的一句:“不知仁多公对此有什么想法?”   仁多零丁立刻回道:“召集你我两部在兴灵的部众,立刻撤过青铜峡。如此才有一线生机。与你家的打算一样。”   叶孛麻会心一笑,“眼下也的确只有这条路了。”   青铜峡是黄河进入兴灵平原的最后一道峡口,离灵州只有百里,兴庆府也只在两百里外。如果能及时占据青铜峡上游的谷地,依靠这个战略要地,与宋人讨价还价的资格也就有了。而且由于是战略要地,宋人日后肯定要在峡口处修建寨堡,派驻大军,到时候就不用再为抵抗辽人而费神。   “辽人南下,兵力必然不足。占了兴庆府和灵州之后,不可能分兵太多。要撤出去,没那么难。”   叶孛麻与仁多零丁有着相同的计划,没有多话:“我这就去安排人手,立刻赶回去。”   还来得及,两家的部众都好调集。而青铜峡的守军,鸣沙城的守军,主力都不是嵬名家的部众,这样一来,要占据那一片地难度也不算大。 第一十三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二)   与叶孛麻几句话定下来盟约和后续的计划,仁多零丁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跟在身后的外姓诸将,“各位,如今大夏是亡了,要打要救,那就是拓跋族嵬名家的事了。我们党项羌自己得想自己的出路。我和仁多公已经定下盟约,从今而后,共同进退。不知诸位可愿意与在下二人一同去商议一下对策?”   终于等到两位领头人的发话,一群平日里都是威风凛凛的将军,现在则是一个个争先恐后。   “愿从两位枢密的号令。”   “惟以枢密之命是从。”   一群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党项部众,对于投降大宋之后的结果还是有几分畏惧,若能与仁多家和叶家抱成团,这样也能安心一点。   身为外姓诸将的一员,仁多零丁对这种心理洞悉甚明,笑道:“从今往后,也没什么枢密不枢密了,就像从前一样,各部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合计一下。喝点酒、吃点肉,就把事情谈好了。总得给我们党项人寻条最稳妥的出路。”   叶孛麻也道:“到时候大家伙儿同进共退,也免得被人欺负。”   一群人大点其头,哪里还有二话。   “李太尉。”叶孛麻扬声招呼着默不吭声的李清,“一起去合计一下,到时候,也能互相照应。”   李清拱手笑道:“我汉军自当与诸位同进退。不过在下营中尚有急务,待安排妥当,便来与诸位共襄盛举。”   冷眼看着仁多零丁和叶孛麻私议之后,大摇大摆毫无顾忌地召集了外姓将领一同去仁多部的营地议事。李清却是砌词推拒了叶孛麻的邀请,上了马,直奔辕门之外。   他是汉人,在投了大宋之后,没必要、也不应该跟党项人走得亲近。依大宋过去的惯例,日后党项各部掳走的汉人,少不得要都赎回来,到时候,说不准会乱上一阵,跟他们同进退只会坏事。   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军队。党项人不用担心,用血缘和婚姻联系起来的关系,让仁多零丁、叶孛麻等人可以稳稳地掌握好本族的军队。但自家的兵权来自于西夏的官职,如今西夏败亡在即,有野心的人这时候肯定会忍不住要动手脚了。   李清不知道自己出来前布置下去的安排,能不能稳定到自己赶回大营,心急如焚下,连连挥鞭,带着上百亲兵,直奔汉军大营而去。   而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也紧跟在李清之后离开了中军主营,与十多名党项将领们一起,转向仁多家的大营。   ……   “全都走了……”   嵬名济咬着牙,环视帐中。空空落落的大帐中,不是姓嵬名的,要么就是跟嵬名有姻亲的。已经不见一名外姓的将领,就是李清那个汉人,也趁机跑了。   “太尉。”梁乙埋叹了口气,“树倒猢狲散,人心散了,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是想想怎么应对现在的局面吧。”   嵬名济的眼神压了过去:“太后垂帘,国相秉政。大白高国的国政全都在你们两人手中。如今的局面,是谁的责任?”   梁氏兄妹能掌握国家大权,一个是他们控制了国家的统治体系,地方上文臣的任免权就在他们一言之间,同时御园六班直和三千环卫铁骑的兵权,也在他们手中。   除此之外,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嵬名家对他们的支持。尤其是在秉常亲政之后,其倒行逆施,残杀重臣,并盘剥了大量的牲畜送与辽人,惹起了宗室们对他的极度反感,从而导致了梁氏囚禁了秉常,重新垂帘听政。   但梁氏兄妹秉政带回来的是国家破灭的结局,嵬名家纵然还有着西夏国内三分之一以上的实力,但以当年太祖所做出的那一番事业,辽人和宋人,对他们只会有压制和清洗,以防再出一个李继迁,绝不可能会有什么优待。   从高高在上的宗室,一下沦落到丧家之犬,这样的落差,换做是任何人都是难以忍受。   “太祖、太宗和景宗打下的江山,都是毁在你们梁家人的手里!”嵬名济高声控诉着。   梁太后作势便欲发作,梁乙埋连忙抢前一步,苦着脸叹道,“国势至此,乙埋难辞其咎。可若不是辽人背信弃义,局势不至于如此。灵州也赢了,盐州也打下来了,若非辽人暗施冷箭,还是能撑下去的。”   “同意跟辽人结亲的又是谁?!”嵬名济有厉声叫道。   梁乙埋好声好气地跟嵬名济辩解着:“就是不跟辽人结亲,大夏也抵挡不了宋辽两国同时进攻。到时候宋人西征,辽人趁机南下,还是一样的抵挡不住。”   嵬名济恶狠狠地吼道:“没有一年三万向辽国进贡的马驼,国势会衰落得这般厉害?!”   虽说这是秉常那孩子亲政时定下来的贡物的数额,可当时朝堂上,最后也没有几人反对。怎么现在就把罪责算到了他梁家的头上。梁氏虎着脸,在她眼里,嵬名济这人已经不可理喻了。   她忍不住驳斥道:“国势衰落有怎么样?之前我们还不是打得宋人狼狈而逃吗?还不是攻下了盐州吗?就是辽国,不是我们被宋人给牵制着,他敢进我国中半步?!”   “若太后当真有胆,那就回师攻辽!”嵬名济的话,让梁太后更加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梁乙埋耐下性子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嵬名济:“瀚海就在身后。想退回去的话,拼尽了马力,不顾惜战马的损伤,也不是不可能。但失了战马,铁鹞子还能跟辽人一较高下吗?就算手中拿着钢刀和身上穿着铁甲,没有马那就什么也不是。”   “谁说挡不住的?进入兴灵之前,还有克夷门【今宁夏乌海市南】一关!三山夹持的险要之地,辽人想要突破,还没那么容易!”   “兴灵的空虚,所有人都是知道的。辽军突破黑山的北疆防线之后,到兴灵除了克夷门一处关隘,就没有别的阻碍了。而克夷门的右厢朝顺军司仅存的千余老弱残兵,能阻挡至少为数上万的辽军吗?这是不可能的!现在能派上用场的,也就盐州这里的兵了,若是再拼光了这些子弟兵,可就连落脚的地都没有了!”   辽人占了兴灵、黑山,宋人占了银夏、河西,大白高国的国土除了荒漠和山峦之外,就只剩一个盐州。要想收回其中任何一处,就要有另外一方的支持。现在辽国明摆着要与宋人平分西夏,宋人纵有不满,但终究还是会答应下来。这样的现状,梁乙埋升不起半点战意。   而他如此态度,却让嵬名济的眼神越发的阴郁起来,“若不敢决死一战,就退位让贤吧,大白高国的国运,还是该掌握在我嵬名家的手里。”   梁太后听得越来越怒,最终忍不住叫道:“嵬名济,你是不是要做反了?!”   “糟!”梁乙埋大惊失色,这句话不能说的!   还没等他出言缓和,嵬名济已经阴狠地笑了起来,“做反?……早就该反了!”   梁乙埋一下就变得面无人色,梁太后则指着嵬名济,对在场的其他将领怒声问道:“你们就看着他发疯?!”   无人回话,嵬名家的将领们都沉默着,眼中闪着沉沉的光,让人看着心头发寒。   见他们没有半点反应,梁氏终于慌了神,提声对外大叫着:“来人,快来人!”   嵬名济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腰刀。今天的军议是仓促中召集众将,又是在军营中举行。将领们佩带的武器都没有在入帐前收取。这一下的疏忽,却是派上了用场。   梁太后嘶声力竭地叫喊着外面的人进来,嗓子都破了声,却是没有半点回音。而梁乙埋则是苦苦哀求,以至于涕泪俱下。   嵬名济的心没有半点动摇,手持钢刀,杀意凝聚:“还请两位上路!”   ……   从中军大营中出来,李清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他的营地中。   背叛西夏对他来说没有半点犹豫,下面的人都会支持他的决定。汉人在西夏从来都是被压榨的对象,税赋、差役,都是排在最前面的第一等。没什么人会对西夏有所留恋。即便是犯了法逃到地下,只要一纸赦书,就能让他们立刻丢下西夏这张皮。尤其是现在的形势下,他麾下的汉军更不会支持继续与宋人为敌。投靠大宋,才是汉军上下共同的选择。   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有人自作主张,先带了人跑去投诚。四千多汉军,是李清在大宋立足的根本,也是他为自己争取利益的本钱。兵力多寡,决定了投降之后官位的高下。若是少得多了,不仅受封的官位要低上几级,也会被人看成不会收拢军心的庸将,日后再想出头,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清一路快马,只是快到营地门口方才稍稍收敛了速度。就在大营门口,高高低低站着十几名士兵,其中领头的一个,就是李清这几年最为看重的武贵。 第一十三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三)   武贵双臂环抱,铁塔般地站在大营门前,十来个平日里最亲近的兄弟,与他一样都在大营门外站着。牢牢地堵住了大营营地。   营地之外,还有两队骑兵一前一后地绕营栅巡视,这是李信手下最为精锐、也最听他吩咐的泼喜军。李信出营前,吩咐了他们两边同心协力,好生看守好营地,以防有人趁势脱逃。   武贵在门前站了有一阵子了,但他站在大营门前,却没有人敢去说个笑话或是上前挑衅。看着他的人不少,但眼睛里面都透着深深的畏惧。   方才李清不在营中,的确就有几个军官想把手下的人拉走,直接去投种諤,来个先到先得。不过给武贵带了十几个兄弟硬是将他们拦在了营中。   汉军中都知道武贵的武艺不成,没人将他放在眼中。但武贵持枪挎弓,半炷香的时间,便用一杆神出鬼没的长枪,接连挑下了七八个以勇力闻名军中的军官,无人是他一合之将。掌中长弓,更射落了每一个向他叫嚣之人的头上盔缨。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武贵过去几年将自己的功夫藏得有多深,纵然是放在大宋军中,都应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而他同伴们手中的一张张神臂弓,也让人心惊胆战。战争已经结束,无人有拼死一战的勇气。跟着顶头上司投降是投降,跟着李太尉投降也同样是投降,谁会去为别人争这口闲气?!   连同武贵在内,不过十三个人,便将三四批总共四五百人给堵在了辕门内,让李清布置在外围的两百名泼喜军,完全没了用武之地。   李清回来时,对营中发生的事懵然不知。但他领军多年,营中的气氛有异,进营之后,没几步就感觉出来了。拉着武贵便问,“我不在的时候,营中可有人闹事?!”   武贵立刻摇头:“没有,平安无事。有太尉的虎威在,宵小岂敢近营一步?”   李清眉头一皱,转着眼环视周围一圈。看过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他心中顿时了然,却也不戳破,笑道:“如此最好。武兄弟的才干过人,能安抚兵将。日后入了大宋军中,说不得还要依靠武兄弟你来辅佐。”   武贵拱手一礼:“多谢太尉抬爱,武贵铭感五内。”   李清哈哈一笑,拍了拍武贵的肩膀,“不要多礼了,我还要谢你才是!”   现在李清已经将武贵当成心腹来使用,扯着他便往帐中走:“你可知道今天商议的结果?”   武贵摇摇头,“小人愚鲁,哪里可能猜得到?”   “西夏已经亡国了!”   李清劈头的一句话,便让已经有心理准备的武贵都吓了一跳,“亡国了?!”   “嗯。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带着外姓诸将要自立,说是党项、鲜卑从此分家,自个儿抱团投向大宋。”李清回头看着武贵,“你说说,西夏是不是亡了?”   武贵消化了一下这个消息,说起来李清派人向种谔请降的事他也知道,种諤的回复他同样知道,仁多零丁等人能这么快做出决定,细细一想却也不足为奇。   他随着李清进了主帐,皱眉问道:“……太尉的想法呢?”   “仁多零丁和叶孛麻想找我一起商议,抱成团跟种谔和大宋朝廷打交道。”   武贵摇起了头:“跟他们走得太近,不太方便。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是党项,我们是汉人。”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清在几案后盘膝坐下,示意武贵也坐下说话,“不过我这么急着赶回来,更是为了镇住这四千人。但这四千汉军,相比起嵬名家或是仁多零丁他们来说,还是太少了一点。需要找个能互相提携的外援。”   武贵眼神闪动:“太尉的意思是?”   “汉臣,文官。”李清慢慢地吐出两个词、四个字。   西夏国中的汉臣,只有不多的在军中领兵,其他基本上都是梁乙埋提拔上来的官员,在西夏这个小朝廷中充任文官。实力弱小的文官系统平常很不起眼,而且在秉常亲政的那两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至今没有恢复元气。但如果能联络上,眼下却是莫大的臂助。   李清找出一张纸,提起笔,匆匆写了一封短信,给武贵看过后,装入信封收好,“这是给国相……给梁乙埋的信。”   接着从几案上的一本书中抽出一封信来,一并交给武贵,“我之前已经给梁乙埋身边的袁宝臣写好了信。待会儿,你去给梁乙埋送信,然后私下里将这一封信给袁宝臣。”   “小人明白。”武贵将给梁乙埋的信收在怀里,却把给袁宝臣的信藏在了脚后的绑腿中。   李清想了想,又道:“光是信还不够。”   说着从外面叫了个亲兵,让他带上一包金银,跟随武贵一起去。绝大多数的汉人文官,只要一封信提两句,就能让他们投过来。但要想与他们深交,还是附上点财货比较好。   李清本想再多派点人跟着。但考虑了一下后,还是作罢。武贵刚帮了他一个大忙,派一个人跟着,只是个卖苦力的,派得人多了,倒让他心中生了嫌隙。   武贵接了令,转身就往外走,今夜事情紧急,延误片刻,局势就能起变化,耽搁不得。   出了营帐,便看见一个人守在帐篷边上,再仔细看看,在火炬照不到的地方,还站着有十来个人,全都是方才协助武贵镇压营中异动的兄弟。   武贵留下亲兵,上前几步,“出了什么事?”   “哥哥。”领头一个低声急问道:“这一下子,当真是要投官军了?”   武贵点头,“没错。”   “哥哥你也打算回大宋去?!”那人追问道。   武贵又摇摇头,“都从大宋那里出来了,再回去做什么?当年犯下的事,到现在还没了结呢!”   “哥哥果然也是这么想!”十几人一齐喜道,其中一人道:“哥哥,我们一起出去吧。凭我们兄弟十三人的本事,哪里混不出头来。何苦再去受那份气?!”   武贵叹道:“我这两年受了李太尉不少恩德,就这么走了,也显得我太没义气。等这最后一桩事,帮他办妥了,我才好离开。”他从十二个兄弟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若兄弟们有心与我吴逵结伴去闯一闯,就到八里外西山脚下的第一座递铺外侯着,天亮之前,我会去那里的。”   没听出武贵自称姓名时细微的变化,十几个汉子齐声叫道,“哥哥,可是说好了,不要骗我们。”   武贵,不,应该是吴逵,他沉声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既然说出了口,定不会食言!”   ……   嵬名秉常自从被囚禁以来,便被封死了对外联络的信道。但一些最基本的情报,比如灵州之役的胜利,盐州之战的胜利,都是知道的,也不可能不知道。   当盐州被收复,千万人的欢呼声传到秉常的耳中,他的反应是愤怒地摔掉了手上的茶盏。但从昨日开始,气氛又变了一个样。身为阶下囚,对周围人的态度十分敏感的西夏国主,立刻就察觉到局势当是有所变化。   “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夏天子脑中转着疑问。都已经是打下盐州的第二天了,照常理,应该列队入城才是,夸功耀武得及时来做,否则就失了提振士气的好机会,但他侧耳细听,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这一天,几次想出去看一看究竟,却都在御帐门口被人拦了下来。帐外的守卫,都是他的母亲和舅舅亲自选定,全都只对太后和国相唯命是从。   怒火中烧的在帐中发了半日的闷气,嵬名秉常终于恍恍惚惚地在铺了羊皮的软榻上睡了下去。   不过他没能睡得太久,很快就在睡梦中感觉到营帐里有了异样的动静,让他猛然间惊醒过来,坐起了身。   帐帘刚刚放下,眼前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应当是才走进来。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份,但随即一点红光亮起,将帐中的几根蜡烛依次点燃。跳动的烛光照亮御帐,黑暗中的身影便暴露在嵬名秉常的眼前。   出现在御帐中的不是这两年来所熟悉的任何人,而是一个关系略远的宗室,在叔祖嵬名浪遇之后,统领嵬名家的主力。   “嵬名济!?”西夏国主又惊又怒地叫着这个令他切齿痛恨的名字。要不是他的支持,他母亲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将自己囚禁。   “正是嵬名济。”嵬名秉常只听到哗哗的甲叶声响,嵬名济就在自己的面前跪了下来:“微臣叩见陛下。”   秉常心中惊疑不定,嵬名济这时候来见自己,完全不合常理。但他的心中也有一丝希冀,就是因为不合理,才让他有了希望,“你夜里过来,就只是为了叩见朕?”   “不是。”嵬名济垂着头,沉着声:“还请陛下节哀。梁乙埋狼子野心,试图夺权篡位,刺杀了太后。”   “……你说什么?舅舅杀了我母后?”秉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他根本不可能相信,怎么能用这么正经的语调说笑话。 第一十三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四)   “是的。”嵬名济板起来的一张脸,正经八百的,看不到半点戏谑的笑意。他重复着:“梁乙埋狼子野心,试图夺权篡位,刺杀了太后。”   眨了几下眼睛,嵬名秉常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立刻追问,“梁乙埋呢?!”甚至没有去关心他的母亲。   “当然是被杀了。”嵬名济厉声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贼子,如何能留他!”   秉常低下了头,肩膀耸动起来,捂着嘴,呵呵的低笑藏在掌心中。肩头随着低低地笑而抽动,过了半天,压抑在喉间的笑声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出来,他哈哈地狂笑起来,“杀得好!杀得好啊!……”   心中的狂喜再也忍耐不住,大白高国的皇帝猛然跳起来,挥舞着双手,高呼乱叫,“杀得好!杀得好!”   嵬名济静静地等待着,等待他的皇帝将几年来被囚禁的怨气发泄出来。等了许久,却也不见秉常的疯狂有个休止。   “陛下。辽军南下了!”嵬名济提声叫着在御帐中欢跳的皇帝:“契丹人从黑山威福军司南下,数万大军往兴庆府杀过来了。”   “什么?”秉常的笑声戛然而止,心中的狂喜也不见了踪影。   “辽军南下了。”嵬名济重复着这个噩耗,“契丹人趁我们跟宋人决战的时候从背后捅了我们一刀。耶律乙辛之前对我们全力支持,但实际上却是一直是想灭了大白高国!”   嵬名秉常呆愣着,像是不能理解嵬名济的话,又像是被这个消息吓得怔住了。   “陛下勿须忧虑。当年李继捧献地附宋,只有太祖皇帝坚持不降,身边就只剩十一人,要躲在棺材里才逃出了夏州城,躲进了地斤泽。之后也历尽坎坷,连太后都被捉去了东京城。但最后呢,得了银州、得了灵州,最后打下了这么大的一片基业。都是太祖坚持到底的结果。”嵬名济激励着他的皇帝,“只要我嵬名家的大军还在,只要陛下能坚持到底,日后必然能恢复国土,恢复旧日的荣光,像景宗皇帝一样,吓破宋人和契丹人的胆!”   秉常一直愣愣的,嵬名济的一番长篇大论之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摇起了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笑了起来,“辽人来攻兴灵?辽人是来帮朕的!朕要回兴庆府,有辽人来帮朕,朕才不需要去地斤泽!”   “陛下,契丹人真要是来帮陛下,肯定要先派人来联络,怎么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就杀进来了?他们是想要我们的土地啊!黑山下的河间牧场地已经被抢走了,现在他们想要的是兴灵,是兴庆府,是大白高国的都城!他们不是来帮陛下你的!”   嵬名济的当头一棒,让嵬名秉常刚刚直起的腰身又弯了下去。他愣愣地发了好一阵的呆,才期期艾艾地说道:“真的不行,就投降契丹吧。”   嵬名济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如同被梦魇住时那般无法动弹。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投降契丹?兀卒,你是要投降契丹。”   秉常不喜欢别人用党项语叫他兀卒,译成汉语是清天子的意思,他只喜欢臣子们用汉语称呼他陛下和官家,但这时候,嵬名济已经理会不了那么多了。他目瞪口呆,愣然地看着秉常。   “朕是大辽宣宗皇帝的女婿,是驸马,就是到了临潢府,也该给朕一间宅子才是。”几年的囚笼生活,已经消磨光了嵬名秉常的锐气,他颓然地叹气道:“兴庆府既然是辽人想要,那就给他们好了。朕要做个安乐公,耶律太师总不会赶尽杀绝。”   嵬名济还想辅佐秉常,中兴大白高国。遵循太祖皇帝李继迁的榜样,以图东山再起。但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说胡话、没志气的天子。像一盆夹着冰的冷水,将嵬名济给泼醒。又像是一柄重锤,将他刚刚腾起的美梦,击得粉碎。   “大白高国的确是完了,是完了啊!!!”   嵬名济仰天狂叫一声,倏然站起了身子,在近处俯视着身材瘦弱、脸青唇白的大夏国君,一股子戾气涌上心头,“既然如此,就没必要留着他了。”   嵬名济低头看了看,没有白绫,只有系着外袍的一条丝绦,“够用了。”   看到嵬名济探手解下系着甲胄外袍的丝绦,秉常心中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嵬名济,你要做什么?!”   嵬名济默不作声,一步步地逼向前,只是将长长的丝绦两端缠在双手上,留下中间的两尺。两只手骨节凸出的手紧紧握着拳头,青筋根根迸起。   他杀了梁氏兄妹,要助秉常复辟,恢复大白高国的旧日荣光,可现实又是怎样?看看这个让人恶心的东西,要有太祖、太宗和景宗的一成能耐,就不会叹着气要投靠辽人了。   “嵬名济,你到底要做什么?!”秉常质问的声音尖利得如同女人。   “干什么?”嵬名济攥着丝绦,面目狰狞,“陛下你安心去吧。大白高国既然要亡了,你自尽殉国,也是尽了天子的本分。”   “逆贼!!!!”   嵬名秉常肝胆俱裂,他看得出嵬名济绝不是在开玩笑。一声尖叫,他猛然冲前,求生时生出的一股子蛮力,竟然将身高体壮的嵬名济一下撞开,趁势就冲了出去。   守在御帐外的都是嵬名济的亲卫,原本被梁氏兄妹派来的看守,都被他们全部清理干净,一个个手握斩马刀默默肃立。虽然听着里面似乎有争吵声,但隔了一层牛皮帐,里面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当秉常冲出来的时候,一个个都措手不及。而更外围的士兵们更是惊讶,天子怎么逃了出来?   嵬名济铁青着脸紧追着出了大帐,劈手从门口的亲卫手中夺下一柄斩马刀来。   瞪着在前面跌跌撞撞奔逃的皇帝,嵬名济心头的怒火越燃越烈,烧得眼前一片血红,热得脑中只存下一片杀意。手中长刀一紧,三步并作两步,重重的几步追到秉常身后。他腰部反拧,全身的气力都鼓了起来,就这么向前用力将长刀向前一挥——   弧月般的刀光闪过,奔跑中的人影一刀两断!   御帐前,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暴怒下的愤然一击,汇集腿力、腰力和臂力,爆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力量,将年轻的西夏国主劈成两段,两截身子从中折分,啪地落在了地面上。   秉常趴在地上,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努力地向前爬着,一边还回头哭叫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千百支火炬的照耀下,数百人呆然地看着他们的皇帝哭喊着,用手撑着半截身体一下一下地向前挪动,长长的肠子也随之一点点地从身后漏了出来。   在黄赤色的火光中,鲜红的血也仿佛是黑色的。浓浓的黑,就像如椽大笔,饱蘸浓墨后在地面上划了一道。   思维和空气仿佛同时凝固,没有一个人能反应得过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秉常爬行,倒下,挣扎,最后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微风掠过,一个尖利的叫声击碎了沉寂:“他杀了兀卒!”   而后千百人一起惊叫:   “他杀了兀卒!”   “他杀了兀卒!!”   “他杀了兀卒!!!”   秉常再如何不好,也是西夏的皇帝,如果在帐中被勒死,没外人看到,出去后报了暴毙倒也罢了。但现在是嵬名济于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他一刀两段,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收拾。   在一片喊声中,狂怒中的嵬名济终于回过神来。他所侍奉的主君半截身子趴在了血泊中,另外的半截则远远地掉在了后面,而做下这一切的长刀,却在自己的双手中。   千百支火炬照得周围亮如白昼,千百只眼睛看着拿着刀的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人亲眼看见自己一刀将皇帝劈成两端。   宗室中的重臣,以嵬名为姓的宿将,终于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一声狂叫,远远地抛下了手中的斩马刀,抱头狂奔。没有人敢拦着他,就这样看着嵬名济冲出了人群。   阴暗的角落里,吴逵双眸映照着火光,亮如星辰。他没料到带着一封信来,却看到了这一幕好戏。亲眼看见臣子弑君,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戏码。   西夏国主就死在御帐之前,没有人将注意力投注到吴逵这一边,但弑君的凶器,却被嵬名济丢到了他的面前。吴逵双眼扫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脚往前一伸,脚尖一动,便将那柄斩马刀挑到了自己手中。   夹钢打造的锋刃经过了精心地打磨上油,锋利无比,在火光下还莹莹泛着青光,甚至没有沾染多少血液,也难怪能将一个大活人拦腰斩成两段。   这是标准的大宋军器监造的斩马刀,弧度,长度、宽度、重量,皆有定制。几万把刀放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差别。   在刀面上的最下方,有着几列小字,凿上去的,歪歪斜斜。这是制刀工匠和监造者的姓名,以及时间。辽国和西夏都仿造过宋军制式的斩马刀,但没有一个会在刀上留下以待追查的记认。   就着火光,能隐约看得清这些字,四字一列:熙宁八年;六月壬子;上工魏申;锻造何安;监造臧樟。   只有最后一行是五个字:“判军器监韩”。   吴逵啧了下嘴,竟还是熟人。 第一十三章 羽檄飞符遥相系(五)   竟还是老熟人!   世事无常,还真是巧了。吴逵无声地咧嘴笑了一笑,其实也不能算巧了。熙宁八年前后,军器监出产的斩马刀据说是质量最好的,只有那一年做锋刃的夹钢,才会用上反复折锻的百炼钢,之后军器监就改进了制造工艺,改成了生熟铁糅合起来的团钢。   “那是伪钢,是从南方传来的,跟磁州百炼钢没法儿比。”跟吴逵透露这个秘密的人这么说道。   那是在灵州之役后,各部在战利品中挑选兵器,吴逵发现一个一年前才逃来的前西军队正专门盯着刀铭看,才听到了这一秘密。换了伪钢做锋刃后,质量降低了一些,但成本低得更多,便宜得一造数万柄。   听了他的话,李清旗下的汉军,就专挑熙宁八年的军器来收集,也不局限于斩马刀了。不过这个秘密也没有保留多久,就传了出去,使得一众将领们的亲兵,都换上了熙宁八年的斩马刀。甚至之后以讹传讹,连神臂弓、板甲、腰刀、长枪等不相干的兵器,都特意去挑有“熙宁八年”和“判军器监韩”这两个铭记的。   随手将斩马刀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地上,然后吴逵悄悄地走进火光找不到的阴影中。虽然这柄斩马刀是斩过西夏天子的器物,若是能拿回去,挂在太庙里面都不过分,但现在身在敌营中,这样的长兵带在身上可就是找死了。   方才离着中军大营还有半里地,吴逵便感觉到内部有变,留下随行的亲兵,借着自己身上装束与营中士兵没有什么区别的优势,避过已经无心防守的明哨暗哨,悄然潜入了营中。一刻钟的时间,不仅发现了梁太后和梁乙埋都做了鬼,连梁乙埋带在身边的幕僚——包括那位袁宝臣——也都被斩杀得一干二净。   两位收信人都不可能收信了,吴逵当即选择离开,不过他在离开的时候,选择了秉常被囚禁的御帐方向。本想看看是否是秉常重新出面复辟,却看到了他被斩杀的一幕。   躲在帐篷后的阴影里,吴逵暗暗地摇着头。   梁氏死了,梁乙埋也死了,秉常更是被斩马刀一击毙命。   吴逵都没想到他被派来打听的消息,竟然会这般的耸人听闻。杀了西夏国主和梁氏兄妹的人,根本不可能撑起西夏的大局。几乎都没有太大的动静,西夏国已经不复存在。   吴逵抓抓头,隔着五六丈,御帐前的骚动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一名哨兵不知为何转到了帐篷后,一眼就发现了吴逵:“什么人?”   “你爷爷!”吴逵低低骂了一声,一窜上前。在哨兵的脖子上一勒,那人便没了声息。看着倒在地上的哨兵,吴逵皱眉想了想,便探手从他的腰间取下了报警用的号角。   一声警号,惊动了整个大营。仅仅存在于御帐中的骚乱,在转眼间便遍及了整个中军大营。   混乱中,嵬名济和他的亲信部下开始受到其他士兵的攻击,无论如何,杀了太后、国相,又杀了皇帝,这样的人,要说他没有野心,谁也不会相信。   趁着一片乱局,吴逵顺利地逃离了大营,片刻工夫,便与留下来观望风色的亲兵会合。   论理是应该回去向李清复命,但考虑过后,吴逵还是决定不与李清打招呼了,出了什么事都说不准。   吴逵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混在李清的两封信里面,一起交给随行的亲兵:“快回去禀报太尉,皇帝、太后和国相都被嵬名济给杀了,包括袁宝臣。现在营中内乱,请他速做准备,我在这里边再查探一下。”   亲兵是李清安排在武贵身边的,但对吴逵并没有多少提防。应了一声,接过信就走,也没去多分辨信为什么多了一封。   等那亲兵走远,吴逵便上了马,向事先约定好的地方奔去。当年离开,逃来西夏的时候,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情况下离开西夏。   到了地头,十几人便拥了上来。   “都来了?”吴逵环目一扫,自家结识的十二个兄弟,竟无一脱漏地全都来了此处等他,“当真决定要跟随我走下去。若是你们随军重回大宋,说不定日后都能有个出身。”   “哥哥这般好武艺都不想回去做官,俺们几个也都是没个心思再做官军。回去后还不是照样没个奔头。”   “说得正是。就算是做了官,又能如何?还不是照样要受文官的鸟气?!这盐州不就是如此,要不是那个徐学士,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攻破?就是换了俺来守,好歹也能多守个三五天。”   “俺当年犯下的事不小,就是官府那里免了罪,仇家也还在,回去后也不会有好结果,跟着哥哥,省得提心吊胆。”   “当初就是没心思在军中混才出来的,眼下也没个家室拖累,愿意跟着哥哥。”   没有一个人犹豫。   “可是要去更西面!”吴逵提醒道。   “愿随哥哥到天涯海角。”   “听说西面大食的女子都是绿眼睛,金头发,俺去了,可是要先尝尝鲜。”   “俺要两个!”   “大家兄弟,还是先一人一个!”   众兄弟的笑谈中,将西夏军中的小心翼翼抛诸脑后,一转变得豪气干云,吴逵放声大笑:“自从离开大宋,躲到西夏隐姓埋名七八年,想不到还有群兄弟肯跟着我。既然如此,我们十三个兄弟,就去打下一份基业来,天王老子也别想再使唤我们!”   “哥哥说得好,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再使唤我们!”   “对了,隐姓埋名是什么意思?”   “都相处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哥哥当年到底犯了什么事?”   一个个疑问随着马铃声渐渐远去,走向风沙吹起的方向。   ……   “辽军南下?突破了黑山威福军司?”韩冈突然之间听到了这个消息,也是吃了一惊,“是否确认过了?”   “辽军的兵力在三五万之间。要仅仅是几千人,还真不一定能探查得出来。”折可适回道。这是折家送来的情报,对于家里的情报来源,折可适还是很有几分底气的。   韩冈拍拍大腿,对于这个情报,他相信。虽然出乎意料,但却完全合乎情理。   之前给绕进了思维定势,耶律乙辛通过支持西夏来讹诈岁币的举动是为了稳固他的权位,而攻取西夏的土地,不费吹灰之力就做了个得利的渔翁,同样是对耶律乙辛巩固他的权位有着极大的帮助。   “盐州陷落早了一步。”   “可惜种谔迟了一步。”   “两边应该都在后悔吧。”   黄裳等几个幕僚在下面说着。   “龙图,我们该怎么办?”折可适问着,“这么好的机会,不应该错过!”   幕僚们都竖起了耳朵。   有便宜不占那是傻瓜。西夏既然完了,在与辽国定下国界之前,能抢到的都要抢到手。迟了就等着看辽人得意。韩冈在河东,看着西面乒乒乓乓乱打一通,局势变化得让人目瞪口呆,但他闲得就只能发呆。除了一个阻卜人,就没有什么的功劳了。   “说得也是。”韩冈想了一想,“不过太冒险不好,先收回丰州再说。”   “丰州?”几个幕僚齐声问。   韩冈点点头:“丰州!”   丰州有两个,韩冈说的是旧丰州。   丰州、府州、麟州这个云中之地,在唐末便为党项人所控制。府州是折家的老家,而更偏西北的丰州则是王家世袭。当元昊立国,向南在好水川、三川口、定川寨打了三次大捷,向西吞并了河西,向东时,则是将河东路在黄河之西的土地抢走了不少,丰州便是其中之一。   当丰州被攻陷之后,朝廷便从府州割下一块地下来,重新设立了丰州。   不过这个丰州,不再是由王家世袭,而是从朝廷派人来接管。王家尽管死光了嫡系,但旁支还是有不少,真要找人继承还是找得到。朝廷这么做,乃是趁势削藩的用心,断了王氏的根,顺便把折家也削弱了,在朝廷看来这是坏事变好事。   不过现如今,丰州还是在折家的控制中。朝廷派来知州、派来通判,当地驻军的主将和指挥使都是外派来的,但下面的士卒和底层军官,全都是以折家唯命是从,分割不分割其实还是一回事。   旧丰州算是最简单的目标,距离近,而且还是大宋旧有的领土,收回名正言顺。   韩冈抬眼看折可适,笑道:“收复旧丰州,这个想法当是跟令尊一样。到时候,折家可是要为全军先锋才是。”   折可适脸色微变,但有立刻恢复正常,但说话时,变得更为恭敬:“龙图说得是,家严也是想先以丰州为目标,想让下官询问一下龙图的意见。不意龙图已经看破了。”   折家愿意与韩冈合作。   韩冈之前在调遣骑兵相助种谔的时候,没有一点耽搁和延误。给折克行留下了很深的感触。为人正直、行事光明磊落,一如当年他在罗兀城时一样——虽然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绝不会拖你的后腿。   不管韩冈这么做是真情假意,或是出自什么目的,折克行都觉得这是一个可以深交的文官。就算他是装出来的,日后他若是想要维持这样的形象,那么他就必须继续伪装下去。伪装一辈子,那跟真的还有什么区别?   取得韩冈的认同,由此更进一步拉近关系,是折可适从家中得到的任务。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有些事要坦白一点才好。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一)   当西夏的灭亡已成定局,西北的这一场高潮迭起、每每出人意表、峰回路转的战争,终究还是到了尾声。   无论辽国还是大宋,都还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西夏的遗产分割,然后吞并、消化。   韩冈和折家夺取丰州的计划,就是为了争抢西夏的遗产。   “西夏亡国,亏光了老本,这是不消说的。而大宋损失虽大,但能得到银夏和甘凉,好歹还不算折了老本。不过耶律乙辛的便宜就占得大了,让人恨啊!”   听了折可适的话,黄裳不屑地说道:“灭了西夏,占了兴灵,的确是神来之笔。但兴灵之地的党项人人数尤众,契丹人想要据有其地,不知要死上多少人。”   折可适呵呵笑道:“所以小弟说是耶律乙辛占便宜,而不是大辽。何况辽国的损失,又关耶律乙辛何事?阻卜人的势力被削弱了——西阻卜也算是阻卜的一员——过去曾经大败辽国,留下不少血仇的西夏也灭亡了;大宋一番辛苦,可树上最大的一颗果子,就给耶律乙辛不费吹灰之力地轻易摘走,让大宋丢人现眼。名有了,利有了,仇报了,顺便还让敌手丢了大脸,耶律乙辛的地位将会如日中天。”   韩冈本是在看着公文,听见两人的对话,抬头道:“以耶律乙辛的行事,当是会将那些偏向他,却又不完全听命的势力安排到兴灵去。在剿杀党项部族的过程中,逐步消耗他们的实力。他不会吃亏的。”   好吧,其实这是韩冈的想法,换做他来做,肯定会这么去做。   黄裳摇摇头,犹有不屑:“想不到耶律乙辛眼光狭隘如此。”   “记得佩六国相印的苏秦吗?他为什么送张仪去秦国。人与国家的利益不可能是一致的。莫说权臣,就是皇帝,不也有隋炀、商纣吗?”   虽然韩冈认为杨广的名声有一多半是多亏了硬要看自己起居注的那一位,帝辛也是得多谢武王、周公,乃至春秋时代的百家诸子常年不懈的诽毁,但这时候就没必要标新立异了。   韩冈深有感触地叹着,“耶律乙辛是权臣,不是皇帝。在辽国的未来和自己的权位之间,你说他会选择哪一个。而且在他眼里,多半是自认为只有巩固了自己的权位,辽国才有未来。”   “这样的人其实不少啊……最近不是有个徐禧?还有朝堂上的相公、参政呢。”折可适毫无顾忌,嬉笑不拘。   黄裳更是书生意气,也不会认为骂几句朝堂诸公有什么大不了的。跟着折可适一起骂起了王相公和吕参政。   韩冈看了折可适一眼,又低头下去看公文。   折家这一次的心思不小,多半也是被辽人刺激到的。   旧丰州也好,新丰州也好,其实能算是折家势力辐射范围。   丰州的第一代是王甲,王家的家主,归附大宋、修筑丰州城都是他的决断。与折家联姻也同样是他的决定。其子、同时也是丰州第二任知州王承美,便娶了折家女为妻,第三代的王文玉得喊折御勋和折御卿为舅舅。而折御卿、折御勋还有一个妹妹,嫁给了杨业。   对于折可适来说,折御卿和折御勋两位曾祖父、曾叔祖父,隔得虽不算远,但也是几十年前的人了,逢年过节倒还能记得上炷香,呈上碗麦饭。但平日里,极少挂在嘴边。   只是折家在云中之地势力扩张和根基深植,泰半是折御勋和折御卿的功劳。云中大族,基本上都跟折家有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这些关系交织成的一张大网,使得折家在云中之地屹立不倒。   不过若是辽人占了旧丰州,并向南收取了所有大漠以东的西夏土地,将云中这个突出部半包围起来。折家倾覆的危机将近在眼前,再严密的关系网,也挡不了马刀一击。折家是不得不拼命。   韩冈已经传书李宪,这件事需要他的协助。   几天后,被韩冈使人飞马传书召回太原的李宪,终于到了,比韩冈预计的要早了三天。   行程匆匆的李宪一脸的焦急,一见到韩冈,劈头就道:“龙图,旧丰州夺不得,夺不得呀!旧日丰州的辖地,一多半在辽人手上。强行要取,那是要出大乱子的。”   韩冈愣了一下神后,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都知误会了。丰州和丰州是不一样的。这一次我要占的,是丰州城——被元昊占去的丰州城。韩冈再是糊涂,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去从契丹人手中抢地盘。”   听了韩冈的话,李宪也怔住了。就像说起开封,有的时候指的是东京城,五十里城墙括起来的那一小块地方,但有的时候,则是指的整个京畿路。丰州城的确也可以说成是丰州。   过了一阵,他整个人松下了一口气,软软地坐在了交椅上,自嘲道:“真是急糊涂了,一路上只顾着赶路,都没好好想一想。以龙图之智,的确不会如此糊涂。”   折可适和黄裳在旁抿着嘴,想笑却不敢笑出声。韩冈笑道:“也是都知心忧国事之故。”   李宪的误会的确是大了。   同样的一个地名,古今的位置许多时候都有着极大的区别。比如渭州,古渭州就是现在的巩州,原名古渭寨,真正位于渭水之滨;现在的渭州,却是在泾原路,泾渭分明的泾水从州中流过。再比如榆林,到现在为止,榆林都在黄河前套的东端,而千年后的榆林,却转到了银州城附近,远隔千里之遥。   古丰州远在黄河北,地处九原,是秦时从匈奴人手中夺来的,到了唐时,还是有名的受降城所在。之后被辽太祖耶律阿保机领军占据,至今尤归于西京所辖。这古丰州是不用想的,十年之内都不会有机会。   而旧丰州虽在黄河南,可跨度极大。丰州王家本是党项藏才族出身,在宋初,黑山南北皆是藏才族三十六部的集聚地。等到王家的家主王甲举部众内附,受命立城建州,甚至有居于黄河北侧的藏才族余部投附。不过那都是属于羁縻性质,就像广西的邕州占地之广,甚至堪比一路之地,左右江地区全都属于邕州,但下面尽是羁縻州。   旧丰州向北去的辖区,曾经跨越黄河,在黑山之下,应算是河套平原中的前套地区。但在契丹人势力扩张,加大了对西北的控制之后,韩冈也不指望能去占这个便宜。   韩冈将李宪邀请到白虎节堂中,在一副新做的沙盘边,指着上面的一个城池标志:“我所想要的是丰州城,和附近的一小片核心地区,并不是丰州全境。”   李宪看着沙盘,缓缓地点着头。   旧丰州城的位置,在府州西北二百里——这里的府州,指的是府州城——是王甲内附后,贴近宋境的位置修建的城池,位于黄河支流屈野川边。   收复旧丰州城,因为是在契丹人嘴边抢食的缘故,难度虽然不低,但比起夺取兴灵,可就简单多了。新丰州的位置,是划了府州的萝泊川掌地复建,本就在府州城西北百二十里。尽管府州和新旧丰州并不是在一条线上——新旧丰州是正东正西的位置——可从新丰州再往西去百十里,并不算多。最关键的是,屈野川向南去,流经的是麟州的州治新秦。直接从麟州北上,比从新丰州向西要方便许多。   李宪专注地看着沙盘,过了一阵,他抬起头,紧紧盯着韩冈:“龙图的目的,当不在丰州,而是麟州、晋宁军,乃至银夏之地。”   “看了沙盘,的确直观不少吧?”韩冈笑了起来,李宪说得正是,他和折家的目的都不仅仅局限于旧丰州,“重夺旧丰州,目的在于屈野川、及其支流浊轮川【今乌兰木伦河】流域。控制了这两条河流,等于关上了辽人从西京道南下的大门。将大漠【今毛乌素沙漠】以东的西夏国土,也就是麟州、晋宁军以西,银州、弥陀洞以北的大片土地,一同收归大宋。”   从麟州沿着屈野川上溯,大约走上两百里那就是旧丰州的所在,再向西偏一点,是一片有水草有树木的地方,在后世乃是以鄂尔多斯为名。   韩冈这段时间一直在揣摩黄河西侧的地理,与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记忆相印证。榆林的位置,基本上可以确定在如今的弥陀洞和银州附近。从弥陀洞北上屈野川,不用翻山越岭,没有太崎岖的地形。这条路本来就是关中连通黄河以北的九原【包头】的主要道路。韩冈虽然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后世也当是修了沿着榆林北上,直通鄂尔多斯的道路。   在韩冈的示意下,黄裳拿着根白木小棍指着沙盘解说:“官军重夺旧丰州之后,便拉平了防线,使得麟府丰的云中之地,甚至可以直接得到银夏驻军的支持,而在防御上,西面是毫无人烟的大漠,要走上一千多里地,才能抵达兴灵。或者说,想从兴灵来攻,得走过一千多里的沙漠。”   手指粗细的尺许木棍沿着黄色的沙漠边界划了一条弧线,“若是给辽人抢先一步,河东路就不仅仅要防着北面,西面也会是警号阵阵,连同银夏,也同样会陷入随时会被攻打的危机中。若是官军能抢先夺占,日后只要加强北方的防御就够了,辽人虽然可从沙漠中绕道,但消耗之大,便绝不可能循此路驱动大军。”   黄裳收起木杖,“守御旧丰州,对钱粮的消耗不在少数。不过比起银夏、河东都要加强防守的情况,则要节省大半。而且晋宁、麟州之西,屈野川之南,弥陀洞之北的这一大片土地,可以算是不错的草场,能放养大批的马匹。若以做买卖的话来说,是一本万利。”   沿着河谷移动兵马,远比翻山越岭要容易得多。旧丰州跟麟州之间,可以通过屈野川河谷来运送兵员。收复丰州及其周边的屈野川、浊轮川流域,在此设立一条寨堡防线,便能让河东西侧、银夏之北,得到一大片缓冲地,同时也是不错的牧马地。   控制了屈野川、浊轮川,便封住了辽人南向的大门。西夏的土地,以大漠为分界线,以北以西属于契丹,而以东以南属于大宋。这是眼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李宪回身,对韩冈拱手一揖:“龙图传唤的心意,李宪已经明白。李宪愿与龙图同上奏本,收取丰州旧地。”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二)   得到了李宪的副署,韩冈请求出兵旧丰州的奏章便发了出去。   但韩冈并没有坐下来等待东京城那边的回复,他在就任河东路经略使的时候,便从天子赵顼那里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权力,军事上的行动,并不需要事先禀报天子和朝廷,事后得到追认也没问题。   与韩冈敲定了出兵的细节,李宪当天就回了晋宁军。韩冈本人,就任河东之后,太原、雁门、晋宁到处跑,马上又要去麟州。而在韩冈的麾下,李宪基本上也是一个劳碌命,远不能跟高歌猛进、意气风发、心想事成,反正只要是吉利话都能用上的王中正相比。也就比运气差到极致的高遵裕和苗授强些。   ……其实也足够了。没有经历什么惨败,手上的军队也没多少损失,还有两三个说得过去的大捷,可以说是不负天子所托。如此,李宪也不敢奢求太多了。下面若能抢在辽人之前,拿下旧丰州,挣点功劳回去,至少在王中正面前不至于低他一头。   李宪回晋宁军整顿兵马,他手上的兵力基本还是以步兵为主。前段时间出兵银夏,退回来后又镇守在晋宁军,之后还在葭芦川跟阻卜人打了一场。虽然没有经历大战,可得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之后才能出征。   李宪昨日离开太原的时候对韩冈坦言,最好是得到了葭芦川大捷的功赏后再让他手上的河东军主力上阵,这样才保证有足够的士气。   韩冈并没有强令李宪即刻出兵,只是苦笑而已。然后答应朝廷的诏令一到,便将功赏给发下去——之前韩冈已经从太原的府库中准备好了足数的钱粮,并不要等着朝廷的划拨——军中的问题和弊端,韩冈了解得很深,知道逼李宪也没用。   当年太宗皇帝领军攻下太原、灭亡北汉,对士卒不加赏赐便从太原出太行直扑燕京,想打辽人一个措手不及,可惜却是攻城不果,惨败而归。高粱河之惨败,一方面是辽军的援军来得太快,出乎大宋君臣的意料之外,另一方面便是有军心士气因赏赐不及时而低落的因素在。   宋军的传统传承自五代,开拔、上阵,全都得发钱,立了功之后,更是得及时发给赏赐。韩冈在军中颇有声望,但名气再大,也没有孔方兄的面子大。   韩冈一开始时对此很不习惯,也很想有所改变。只是随着对这支军队了解,发现必须推倒重来才有解决的可能。再好的苗子到了污水里,都会给染得漆黑——根子都是黑的。   这不是建个武学或是军校什么就能处理的问题,技术战术可以传授,可一支军队的根源和秉性是几乎不可能更改的。也许圣人或伟人能做到,但韩冈可没那么自大。   幸好周围的军队也都是这幅德性,甚至更差,就是一群强盗。所以不必渴求跟后世比肩,只要比周围的军队强就行了。   大航海时代的各国军队,其实不也是一群强盗?但并不影响他们去抢劫全世界。   除了银绢之类的赏赐,需要运送的军粮就不需要太多的担心。之前河东的粮食为了保证供给前线的将士,有许多就囤积在黄河西岸的晋宁军以备转运,向北运去麟州也算是比较方便。   不过也不可能吃多久,太原这边也得及时给他们补充。因为不仅仅是李宪现在手上的步卒,另外还有骑兵。   借调给鄜延路巡视道路的五千骑兵,韩冈已经派人去调回来。可战马的情况很让人担忧,想要他们上阵的话,多半会有些麻烦。   在太原还有两万马步禁军,这是河东路仅存的预备队,无论是萧十三在雁门关外挑衅,还是阻卜人骚扰葭芦川沿线,这部分兵力都没有动过。不过韩冈之前已点起了其中的五千人,包括三个指挥的骑兵,准备带他们一同出发。   预定中的军队各有各的问题,先期攻城略地的主力暂时还是折家手上的兵力。等到半个月之后,全军才能开始正式进驻麟州,向屈野川的上游攻过去。那时候,对手就该是回过神来的契丹人了。   据折家最新的情报,辽国西京道的兵马正在镇压黑山下河间地残存的反抗——之前通过河间地南下的辽军,仅仅是将已经逃散了大部的守军击溃,并没有完全压制——一时间还无法分心旧丰州。不过以辽国的实力,将河套上下清洗一遍,并不算是什么难事,最多也就半个月的时间。等西京道的兵撤回来之后,肯定是要将注意力转到南方来了。   到时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倒也是不难猜。   韩冈在灯下忙碌着,等今明两天,将太原府这里安顿好,便要动身启程,去往麟州坐镇。   他只希望东京城那边早点传来消息,给个确定的回复,不要拖得太久。   ……   盐州收回来了,银夏之地肯定是稳当当地拿在手中。而西夏也亡国了,该死的全都死了。   但收到这些消息的崇政殿中的大宋君臣,却没有一个能为此笑出声来。   给契丹人捡了便宜。自己用了多年的心血才削弱了西夏的国力,正与西贼进行最后的决战,契丹人却趁此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自家一直想要却没能打下来的土地一口吞了去。   赵顼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一直铁青着脸,连着多日都没有一个笑容。   不过盐州城的陷落,和一天后局势的转变,反过来到可以说是徐禧的坚持是正确的。至少吕惠卿这样在御前为自己辩护着:“若是盐州城能多守一天……只要一天,西贼将不战自溃。但城中守将守城不力,而城外援军又不能及时而至,故而差了这么一天。徐禧以下,数万将士因此殁于王事,闻者无不扼腕叹息。”   就是赵顼也能听得出来,这是把责任往种谔、高遵裕和逃出来的曲珍身上推。   在盐州城破之后,西贼随即因为契丹入侵而发生内乱。秉常和梁氏兄妹全都死于内乱之中,而种谔趁势挥军攻打。一场大乱之后,斩首数以万计。战乱二事接踵而至,嵬名一族在这之后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仁多零丁、叶孛麻还有李清,非嵬名氏的党项部族和汉军,则全数投降,之后还帮着清除嵬名家逃散的兵力。   这一战中,种谔就算是捡了便宜,也是有功的。三万多斩首,即便可能源自于杀降,但终究是立国以来,数目最多的一次战果。而面对西贼的阻截,高遵裕和环庆军一触即溃,种谔好歹还冲了过去,差了一天,的确让人悔恨,心中堵得慌,但就此降罪有功的种谔,却是有些说不过去。   而且如果依照韩冈、种谔等人退守银州、夏州的方略,由于距离一下远了三百多里,需要调集更多的粮草,西夏出兵的速度便快不起来。一拖时间,契丹人渔翁得利的机会也就小了一些。即便他们还能捡个便宜,可大宋官军这边,损失决不会有盐州城那么大。   因为坚持驻守盐州,派出去的京营禁军伤亡惨重,这些天来,城中日日有人出殡。皇城司每日的汇报中,提到了许多。   病容未消的清瘦面孔上是难以舒展的愁眉,赵顼叹了一声:“现如今,西夏亡国。韩冈请求出兵收复旧丰州,及屈野川一路,以防给辽人占据。不知诸卿有何意见?”   “诚如韩冈所言。”吕惠卿抢先说道,“屈野川乃云中锁钥,一旦占据屈野川,河东西界便可延伸至大漠。只要防住北面来敌,河东路便可以安居无忧。”   王珪并不开口,如今在政事堂中,存在感越发的薄弱起来,完全的融入到三旨相公这个角色中,将自我完全放弃。揣摩着赵顼的心思,全力支持。并不像吕惠卿那般高调。   他一力主张的西北一战,虽不能说劳而无功,但收获远远不及预期,而付出和损失的也远远超出预计,尤其是与辽国的收获和付出做过对比之后,更是让人觉得憋屈。之后,吕惠卿主张的盐州之战也损失惨重,若没有辽人相助,也是惨败的结果。   两场惨败之后,政事堂中肯定要换人了。但什么时候换,却还没有确定,外面的猜测都是西北局势抵定,那时候政事堂中面孔就要大变样了。   “万一惹怒了辽人……”元绛有些迟疑。   “那辽人就不担心惹怒朕?!”赵顼猛然间的爆发,让元绛不敢再多话。   在元绛看来,黄河西面、大漠东面的那一片地,有没有其实也无所谓。又不是多富庶、多肥沃,仅仅是黄河西边的荒地,让河东的西侧得到一个缓冲,挽回一点颜面而已。相对于兴灵、银夏的争夺,战略意义差得很远。   其实河东本来就有黄河做屏障,黄河之西的土地,荒芜、贫瘠,不过是添头。但在现在的情况下,能挽回一点颜面就是一点。总比给辽人占尽了便宜,自家却毫无还手之力要好。   “韩玉昆是有耐性,眼光好,能等到这么好的机会。”从崇政殿出来后,元绛轻声赞着韩冈惯会捡便宜。   “也许,西府之中很快就要多上一位新人了。”吕惠卿笑着回头,“是吧?子厚。”   “嗯,多半如此。”章惇言简意赅。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三)   两个月前,章惇重新回到了枢密院中,担任枢密副使的职务。这是战争给他带来的红利。   前方的战争,需要一个稳定的朝堂。但同时,也需要有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统帅、精通兵法的文臣,坐镇在枢密院中。   章惇的机会原本是王韶的,毕竟章惇本人的领军经历全都在南方。不是在荆南、就是在广西。而王韶在西北威名赫赫,又深悉当地局势和一切情弊,远比章惇更为适合在枢密院中辅佐天子。   可惜王韶病死的不是时候。若其不死,枢密使都有机会,有军功又是进士,声望又高,而且还有长达五年的枢密副使的经验。令人遗憾的,他走得太早,否则吕公著都很难再安坐在西府之中。   除了章惇之外,枢密院中的人事并没有发生变动,政事堂中的成员,这几个月来,也没有什么改变。不过等到战争结束,两府之中当都会有一个大的变动。政事堂和枢密院,不知要换上几张新面孔。   韩冈镇守在河东,稳定了北方局势。又有葭芦川的大捷,加上他之前的功绩早就有进入两府的资格,呼声当是最高的。若再给他收复了丰州,不入西府就说不过去了。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的人选——种谔。在立下了赫赫战功之后,种谔有可能跻身枢密院,如同郭逵、狄青等人的例子。只是种谔这个人的性格不受天子喜爱,加上文臣中,对这个总是绕过枢密院撺掇着天子开战,多次侵夺枢密院职权的武将没有半分好感,他想要进西府,阻力很大。   不过这一切最终还是要看天子的想法,尤其是最高层的人事问题,猜测和预计,就跟州桥夜市上摆摊的算命的,永远都是不靠谱。   章惇今天不当值,但战争带来的一系列工作,却都不能耽搁到第二天。   河东那边就不必说了,战功的赏赐、还有收复丰州的钱粮调拨,都是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解决的急务。银夏的战事结束了,种谔伸出来要钱要粮的手却没有收回去,而且还有许多降兵、伤兵要安置。韩冈和陕西的几位官员,之前各自上表,建议要重夺葫芦河口的应理城,以求利用应理城的地理位置,将秦凤、熙河乃至泾原路屏蔽在后方。这也是当务之急,必须尽快将具体的方略整理出来,署上枢密院的意见,呈交天子决断。   事情很多,等章惇处置完手边的公务,起身回家,都已经是星月满天的时候了。   回到家中,早已过饭点,家里人都吃过了。章惇在宫中只吃了午饭,晚饭可还是空着肚子。   匆匆吃晚饭,章惇打算去考校一下两个儿子的功课。等他到了章持章援两人读书所用的书房,却发现两人面前的功课并没有什么进展。   他们两个正抓着一根圆筒状的东西,对着今日的夜空。   拿在儿子章持手中的东西,章惇认识,是将作监制造出来的千里镜。比几个月前的新货,又精良了几分。配合飞船使用,几十里外的贼人都别想偷袭大营。   之前显微镜传世,两个儿子都喜欢拿着看水、看土,看周边手上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眼前的千里镜,其实也差不多。   听到章惇回来的动静,章持、章援都惊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将手上的东西呈给章惇。   千里镜并不是玩物,用在观察天象上,并不比浑仪浑象要差,或者说,用来配合浑仪其实很不错,翰林天文局这个观测天象,占候祸福的衙门,都上表说要用此来改造局中的旧式浑仪。   而另一个观天的衙门司天监,里面都是颟顸无用的老废官员,连编订的历法都出错,预测的日食也从没准时过。听说每次快要到了预测的日期,司天监里面都要给各处神佛上炷香,求着当天一定要是阴天。对于千里镜的出现,他们倒是一点也没有动作,依然故我,安居如常。   其实朝堂上也尽是些废物,空占着权位,让才智之士不得晋身之阶。   章持、章援看着自己的父亲拿着千里镜,脸色越发得阴沉,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暗道,是不是今天的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惹得自家的父亲要迁怒到他们头上。   章惇掂着黄铜为体的镜筒,“你二人拿着千里镜望天,可望出了祸福休咎?能不能给为父说一说。”   章惇的问题,似乎是在说反话,极力隐藏着心头的怒火。   章持干咳了两声:“祸福休咎,儿子还是不会。只是用来看一看月亮的盈亏变化。”   “还有银河。”章援提议道“用千里镜照过之后,全都是星星,根本不是什么天河。”   “哦?”章惇原本是想训话的,可这一下却被惊住了,忍不住拿起千里镜对着天穹上的繁星望过去。   初冬的望日,天无纤云,月白如昼。   横贯天际的银河,平常看过去时,就是一条雾气弥散的河流,但透过望远镜的镜片,章惇却惊讶地发现,那一丝丝云雾,已经被分解成密密麻麻的星子。想来就是因为星星太多太密,聚在一起,让人误以为是天上的江河。而惯常所见的星辰周围,又多了千万颗不知名的星星,只是太过暗弱,会让人忽略过去。   章惇在天文上见识不算多,没什么研究,不知道过去有没有人发现银河的真面目。不过古往今来描述银河的诗句,都脱不开银河、天河、星汉一类与河流关联的辞藻。   章惇一声慨叹,今日方知银河乃是何物。   他又记起章援的话,将千里镜挪移了一个角度,又对准月亮照过去。   月中阴影,世传是嫦娥的玉兔,吴刚的桂花,乃至有山寺月下寻桂子的诗句,但在千里镜中,桂花也好,兔子也好,从透明的镜片中瞧过去,全都消失不见,仅仅是大大小小、颜色略深的圆圈。   看来看去,章惇总觉得那些圆圈像是井口,又或是坑洞。在广西,大约邕州辖下的羁縻州武笼州【百色】再往北去的地方,章惇就听说过那里的山岭中有几十上百的圆形深坑,最大一个,深阔皆达百丈以上。或许月亮上的圆形阴影就是这样的深坑。   不知韩冈知不知道,以他对天文的了解,也许会知道其中的详情,章惇还记得当年曾经有一次与韩冈谈到天文。据韩冈所说,月亮、大地和太阳,皆是球形,是一个绕着一个,日月的等级,如同祖孙,并不是可以并称的。月亮的光是反射阳光而来,所以盈亏的变化,只是面对太阳和大地角度不同的结果。而所谓的日食和月食,则是三者互相掩映而产生。   韩冈的说法对章惇来说很是新奇,不过后来韩冈便绝口不谈星象天文的话题,章惇见状也就不再追问,反正他对天文星象也没什么兴趣。   放下手中的千里镜,章惇摇摇头。虽然自己对天文兴趣不大,可士大夫中,爱好天文地理的数不胜数。只是数算一关,便挡住了不知多少人的钻研天文的道路。而观测星象的器具,除了一对肉眼之外,无不是只有官府才能造的出来,浑仪、浑象岂是普通人能够打造?但一具能观星的千里镜可是方便得多。再过几年,千里镜多半就跟显微镜一样,在有些身家的士大夫家中普及。那时候,想必每天都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跟今天的自己一样,望着夜空中的星和月。   只是对章惇来说,地上的事都还没有梳理清楚,那还有心去管天上的事。正如夫子曾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鬼神之事,与人无尤。天上的事就归于天好了,生活在地上,还是关注人事为上。   “不过,暂时由着他们来吧。”章惇想着,将千里镜还给章持。   正对着两个战战兢兢的儿子,章惇道:“平日里,你们还是要把心放在功课上,进士才是一切的根基。不过张弛有道,一天到晚读书,也不一定能有多少进步。歇下来时,摆弄一下显微镜什么的倒也不妨事。”   章惇年轻的时候也浪荡过,甚至还偷过同族长辈家的小妾,但轮到自己的儿子身上,他可就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他们有样学样。平日里两个儿子读书也是辛苦了,拿着显微镜,或是研究一下格物之道放松一下,总比跟着那一干不成材的浮浪子弟,去秦楼楚馆消遣要强。虽说物理、算学、自然什么的都是五经之外的学术,可如今也算是正经的学问了。   章惇又指了指千里镜,正色肃容:“不过这千里镜还是先放一放,星象谶纬向来连在一起说的,私习天文如今虽然查禁得不如国初那般森严了,但真要入罪,最轻都是流放。天子近来御体欠佳,太皇太后沉疴难起,八皇子又夭折了,谶纬的嫌疑,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章持、章援闻言悚然,齐声道:“孩儿明白。”   “所谓法不责众。等过两年,千里镜跟显微镜一样流传开了,再随大流去研习也不迟。”章惇抬眼望着群星密布的夜空,“到时候,若是在这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也可以去问韩玉昆,他藏着掖着的,还不知有多少。”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四)   当朝廷批准收复丰州的令旨传到太原府的时候,韩冈已经在前往麟州的路上。   没能多陪一陪妻妾儿女,韩冈心中带着深深的愧疚。不过这个时代的高层官员,调动起来十分频繁,能与家人团聚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多,不独韩冈一人。   一千多河东骑兵,护卫着韩冈一行,快马行进在屈野川边。   一路上经过了好几个的村子,都是得到了走在前面的一队人马的通知,村中的耆老迎出来,在路边叩拜迎接。   韩冈正赶路,没去理会他们。直接地从村口过去,也不让下面的人去骚扰村中。每一次韩冈这么一晃而过,却都能在那些乡民的脸上,看到如释重负的表情。想来这些乡民也是不会愿意接待朝廷的官员,大概是跟畏惧蝗虫的感觉一样的。   秋后雨水少,上千匹钉了蹄铁的战马刨着黄土路面,走在队列中间的韩冈,便吃了一路的灰。   道路一侧的河水水位降得很厉害。许多地方,河面距离两边的河岸有两三丈之高。在几处水流平缓、河面宽阔的地段,暴露出来的河床也远比流动的水面要多出不少。   “龙图,”黄裳驭马凑近了韩冈的身边,“方才经过的那个村子,田里面的情况好像不太妙。”   韩冈也正想着这事,闻言就叹了一声,“怵目惊心啊……我看那些田里的麦苗长势,实在是怵目惊心。一亩地能有一百五六十斤收成就了不得了——这要明天开春后田地料理的好——等到,磨成面,就更剩不下多少。”   自从渡过黄河之后,这一路上韩冈都没有看到苗情好的田地。地里的绿色稀稀落落,麦苗出得一点也不整齐。要说原因是雨水稀少,可太原自入秋后,雨水一样少于往年,但太原的苗情就不错。韩冈出来时着意看了,田里面基本上都是齐刷刷的绿色,可不像麟州这里,就跟瘌痢头一般。   若是在太原出现这样的情况,给韩冈知道后,下面的知县就有得苦头吃了,他可不是眼中揉得进沙子的主。可惜韩冈能管麟州的兵马,却管不了麟州的政事,地方上的事务,他插手不得。   “该做的正事不做,明年麟州肯定又要向朝廷打饥荒了。也罢,这样征发民夫倒方便了。冬天的时候去修造寨堡,好歹能节省一点家里的存粮,对麟州的百姓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边界上的土地,并不是占下来就算数的。必须要在屈野川流域修筑起一系列的寨堡,组成一条足够牢固的防线,能够抵挡住契丹兵马的侵袭,这样才算是得到了一块真正属于大宋的土地。   可这么一来,就必须大规模征发民夫。韩冈在太原的时候让人计算过,差不多要动员五万以上的人力,才能保证在明年开春前,完成初步稳固的防线。而要形成陕西缘边四路那样水准的寨堡防御体系,更是要穷三五年之功。   只是这一切得看朝廷那边能给多少支援了。大战刚刚结束,随便哪个地方都是伸手要钱,功赏、抚恤、新修、重建,上千万贯砸下去,也就能听个响。能分配到河东这边的还真不知有多少。除了希望朝廷那边还能挤出钱来,就得靠河东本路今后几年的财税。但麟州的情况,如果发生在所有边境军州,问题可就大了。   “明年的税赋就不指望了,只盼百姓们的口粮能保证。”韩冈很是无奈地叹气道,“都这时候了,想补种也来不及,再过半月,黄河上都要有冰了。”   “龙图有所不知,今年天候偏暖,黄河在麟州的这一段要冻上还早。”折可适也凑了过来,他只听见了韩冈的后半句,笑着更正韩冈的话:“看现在这样子,差不多得到十月底,也就屈野川这里,再有一阵北风,差不多就该上冻了。”   话声顿了一下,折可适扯了一下缰绳,不让自己的坐骑超过韩冈的马头,接着又道:“其实天暖也是好事。黑山下的那一段,现在多半就已经结了冰。不过河面肯定还没冻结实。全是流冰的河道,行不了船,能耽搁辽人不少时间。”   “能多耽搁一天是一天,只要西京道的主力不回来,辽人放在边界上的那点人马,倒也不用担心。”话题被折可适带偏了,韩冈也没心思转回去,“有半个月的时间,李宪的人马就该到了,也免得在路上受冻。”   黄裳是南方人,提起北方的冬天就有几分畏色,“军中的冬衣是不是也该发了?”   “今年下发军中的丝绵和布料还没运来……西北这一战打得也真够呛,连中原都短了运货的牲畜。”   韩冈说着,瞥了眼黄裳。给他韩冈做幕僚,黄裳还有其他门客都不缺衣服穿,每季都有四套新衣换着穿,冬衣也在这个月一起找裁缝做了,他身上正穿着呢,就是怕冷而已。   “听说熙河路这两年都是用棉花代替丝绵?”折可适问道。   韩冈点点头:“棉花比丝绵便宜,而且丝绵一次就发给二两,够什么用?一件像样的冬衣都做不了。同样的钱,两斤棉花也能买了。甘凉的田地,都适合种棉花。到时候跟熙河路一样,教蕃部种棉花去,等他们习惯了种棉织造,就脱不开大宋的控制了。”   “棉花是好东西。丝绢终究还是太轻薄,且能养蚕纺纱的地方也不多,不及棉花易于种植,又易纺纱织布。”   “不知换成棉布衣料裁成的官服穿着暖不暖和,勉仲兄其实可以去做一套。”折可适拿着黄裳打趣。   黄裳抿嘴一笑,却也不争锋相对。   一场战争从春天打到冬天,尽管远没有达成预期的目的,但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照样发财。功劳总归是有的。   就如在河东,一个葭芦川大捷,不仅仅让十几个勇猛无畏的军官晋身品官行列。参与谋划的黄裳和折可适也得到了韩冈的举荐。折可适本有就官职,加官一两级不成问题。而黄裳在有了官身之后,下一科,贡生的资格就好考多了。   韩冈和两位幕僚正说着话,前方就传来一道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一人被带到了韩冈的面前。   兴奋的年轻人神色间充满了兴奋:“龙图,是这折府州的捷报!浊轮砦的西贼已开城投降,官军一部随即便进驻暖泉峰!”   折可适脸上顿时泛起了喜色。这一次主战的都是家中的主力兵,若是损失得多了,十年内都别想恢复元气。幸好守寨的西贼没有硬拼。   屈野川的干流是从西北流向东南,近源头的地方就是旧丰州。而屈野川还有一条从北方辽国流过来的支流浊轮川,当年宋人和如今的党项,都设立了浊轮砦来挡住这条能让辽人南下的道路。其北侧的暖泉峰,又是浊轮川边界上的一处战略要地,是辽人南下的必经之地。麟府军能占据此处,等于堵上了这条路。   “折府州呢?”韩冈将欣喜藏在心底,问道。   “折府州正自领主力,驻屯在子河汊上。子河汊小寨的四百西贼守军也都投降了,也没怎么打。还是照样启程,明日应就能到了旧丰州城。”   “好!”韩冈瞅着折可适笑道,“这可真是谋定而后动啊。浊轮砦和子河汊小寨的西贼守军能兵至即降,肯定是府州那边事先下了功夫。”   “也是西贼都被契丹入侵惊破了胆,才会主动投附官军。”折可适并没有否认韩冈的话。   在河东主力未至的时候,折克行麾下的麟府军便是平定地方的主力,同时还肩负堵塞辽人的由此叩关的借口。到现在为止,折克行做得算是不错了。   屈野川干流的上游,原是辽夏两国之间边界,最近处距离辽国的东胜州只有四十里。这里的一片土地,辽人也经常来往。折家的先祖折御卿曾经在子河汊大败辽人,斩首数以千计。国初时,这个战果也是诸多大捷中的一流水准。   韩冈转头对折可适道:“百年前,令曾祖领军子河汊大败辽人,不过之后就给西贼夺走,如今终于又回来了。”   “是在下先曾叔祖!”说起先人的丰功伟绩,折可适顿时挺起胸膛,倍感自豪,“当年的子河汊一场大捷,让北虏至今不敢南窥。”吹嘘了一句之后,折可适又道,“不仅仅是子河汊,有了子河汊的土地,等于又多了一处养马的好地。”   “子河汊那是河谷吧?”黄裳疑惑道。给韩冈做了这么久的幕僚,最基本的概念还是有的,“养马不是要高寒之地?要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和旷地。子河汊那片地不算大吧?”   折可适道:“这几条,子河汊虽不能说应对得上,但都能沾点边。国初之时,军中战马以府州为最,靠得就是子河汊中的善种。其次才是环、庆、秦、渭的西马,骨骼虽稍大,但蹄薄多病,不如府州马善奔。不过自从丰州陷落之后,府州的马种便一代不如一代。”   黄裳笑道:“甘凉如今已收复。陕西边地的西马日后全都能换成河西种,甚至大食种,府州马就是重夺子河汊,那也是比不上。”   折可适摇摇头:“早就不指望了。自从有了蹄铁,西马蹄薄的毛病就不算什么了,体格又胜出,府州马如何能比得上?”   “莫要多话了。”受到接报后,韩冈意气风发,“加快速度,赶往麟州城!”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五)   南北相距近两百里,消息的传递有一天以上的延迟。就在韩冈收到麟府军驻屯子河汊的消息时,折克行已经领军进入了旧日的丰州城。   就算在西夏的手中,丰州依然是边境上的一座重要城寨。只是防御的对象,从党项人变成了宋人。不过当年西夏攻打丰州的时候,王家上下抵抗激烈,使得丰州城损毁严重,虽经修复,但几十年下来,还是没有恢复旧观,使得城中守军完全没有信心。   西夏灭亡、国土尽丧的消息,也已经通过各种途径传到旧丰州城中。城内仅存的八百守军,根本无心守御,一等宋军的前锋斥候抵达城下,便立刻开城投降。   当折克行帅折家军出阵以来,这是第六座不攻而克的城寨,而到此时为止,被宋军占据的城寨,正好也就这六座。   出兵以来,一仗都没有打,便将丰州旧地收入囊中。可尽管一桩桩功劳在面前闪着金光,但折克行的神经却越来越紧绷。   以辽人的性格,他们会愿意看着宋军攻城略地,而自己却只能在旁坐视?   这当然不可能,所以便有了耶律乙辛让人出乎意料的神来之笔。现如今宋人形如虎口夺食,驻守在西京道的辽军肯定是不甘愿的。   “得快一点才行。”折克行站在荒草丛生的城头上,下意识敲打着雉堞的手,难掩心头忧急。   “大人,唐龙镇那边来人了。”折可大走上城头,他是折克行的长子,未来有望继承折家家主之位的人选之一,“是来佛奴的次子,带了十五匹好马和牛角、弓箭做礼物。”   “来佛奴终于肯低头了?”折克行微微笑了起来,却是带着讽刺的味道。   唐龙镇是南北蕃部互市良马之所。掌握了唐龙镇的来家依靠这一财源,在屈野川一带的蕃部中,拥有数一数二的雄厚兵力,当初就连丰州王家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   来家如今的家主,在云中道上的酋帅中是有名的油滑,几十年来在辽夏两国游走自如。不过还比不上他的先祖,当年旧丰州还在大宋手中时,来家是三面下注,同时受了宋、辽、夏三国封爵。元昊攻丰州,甚至没动来家一下。   “恐怕还是两边倒。辽人不得罪,大宋这边也不得罪。”   “我想也是,来佛奴这个人,不见黄河心不死,绝不是那种会铁了心投靠哪一家的人。”折克行嗤笑一声,“不过由不得他,也不看看现在的局势和他家唐龙镇的位置。屈野川的上游是柳发川,就在唐龙镇西北。那一片地向北过了一重山口,就是辽国东胜州的河清军【今鄂尔多斯东胜区】。地势如此,岂能再让他来家再做个墙头草,继续两边卖好?要么降顺,要么就随嵬名家一起去黄泉!”   折可大精神一振:“是要灭了来家?!”   折克行摇摇头,“先看看来佛奴是什么说辞。只要他愿意让官军入驻唐龙镇,饶了他也没什么关系。”   折可大张了张口,却忍了下去。唐龙镇是来家的命根子,让官军驻扎唐龙镇,对来家来说,这不就是引狼入室?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这是明摆着在欺负来家。   不过折可大没有为其叫屈的意思,这样的强势,倒是对了他的胃口。   ……   “府州十一堡,麟州十二堡,等到收复丰州之后,都可以减少驻军的数量,投注到丰州去。要不然,多出来的寨堡就没办法填满了。”   韩冈白天时经过了神木寨,先对其下方深藏的以亿万计的煤炭资源感慨了一阵,然后快马加鞭赶到麟州的新秦县。从新秦县沿着屈野川北上,还有一个连谷县,处在宋夏两国的边界上,驻扎在期间的兵力不在少数。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屈野川上游,要有足够的兵力驻守其间,而后方则是放置足够数量骑兵或是龙骑兵,能够在军情紧急的时候随时支援前方。   “关键的位置还是浊轮川全线和屈野川上游的柳发川,两条河都是有路直通辽国,不得不全力防备的地方。”   “东胜州现在的主要兵力都去了黑山,短时间内,暂时不用担心他们。但日后就必须小心盯防,东胜州的驻军中,可是有着辽人的武清军。”   旧丰州的对面是辽人的东胜州。   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从麟府丰云中三州,到西夏的黑山威福军司的河南区域,再到辽人的西京道的西北部,整个方圆近千里的土地,也就是黄河几字的右上角,在唐时都是属于胜州这个辖区。辽国现在占据的就是唐时胜州的东部。   东胜州是辽国西京道的重镇,常年驻有上万大军。不过因为要平定黑山的党项人的反抗,大部分军队都给调走,只有边界上的武清军守军没有调离。   韩冈并不知道辽人的想法,但他还是不觉得耶律乙辛在捡了大便宜之后,还会冒着风险,挑起一场很难确定胜负的战争。当然,大宋这边也不会主动挑起战事,甚至要竭力避免发生这样的情况。   两边都不想要一场战争,但最后到底会不会有战争,却怎么也说不准,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出意外。真要到了骑虎难下的局面,上面想不打,恐怕也压不住阵脚。   “先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不开战是最好,但开了战,我们也不需要怕。”   韩冈已经做好了与辽人开战的准备。秋冬本来就是骑兵活跃的时节,养精蓄锐的辽军铁骑,在头脑发热的将领指挥下,当真能撕破旧日的约定。   不要指望所有人都能权衡利弊,越到高层的确越是偏向保守和稳重——因为他们首先想到的是防止意外动摇自己的权位——但底下人的想法,却不一定跟上面是一条心。想往上爬的人很多,但位置就那么多,不立下让人印象深刻的功绩,怎么能压倒一干竞争对手?   在大宋是这个道理,在辽国,道理当然也是相通的。对功劳的渴求,贯穿了每一名士兵的心中,他们只信服能将他们带上战场、最后又给他们带来胜利的统帅。就是不知道萧十三是不是这样的类型。之前在雁门关与其打过几次交道,虽没有正式会面,但对耶律乙辛的这位亲信,韩冈也算有了几分了解。   “相信折府州应该做好准备了。”韩冈相信折克行的头脑,不会不加以防范。   “肯定的。龙图可以放心。”折可适打着包票。   李宪那里还没有消息,但想必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朝廷的令旨和封赏一到,便立刻领军北上。   折克行那边的进展太过于顺利,让人都怀疑起消息的真实性。但一战不打,就这么松懈下去,等到真正的敌人抵达时,可就连守城都成了痴心妄想。折克行再怎么筹备完全,也很难拦住全力南下的辽军。   “得让他们将皮绷紧一点才行。”韩冈想着。   ……   结束了与来家使节的会面,折克行在黑暗中沉思着。   出乎折克行的意料,来佛奴虽然是棵墙头草,但却是不折不扣的聪明人。他派出来的信使,对折克行开出的条件,几乎是全盘接受。谈判顺利得难以想像,甚至到了让人怀疑的地步。   来佛奴的儿子转达了他父亲开出来的价码,竟然愿意以安排来家南迁安置为条件,让出唐龙镇及附近方圆数十里属于来家的土地。   官军进驻唐龙镇,同时还要分兵去把守柳发川。浊轮砦、暖泉峰,这都是需要把守的据点。同时还要进一步整顿周边蕃部,以减少他们倒戈的可能。摆在折克行面前的差事,想要解决得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幸好韩龙图之前调拨了一批铁甲过来,否则手上的这两万人马,怎么也不敢分兵的。”折克行笑叹道。   让折可适在韩冈身边做幕僚的确是做对了,虽然朝廷对折家这个事实上的藩镇一向提防约束,就连江南那点不成气候的禁军,都配发了全套的板甲和钢刀,但折家依然只有四个指挥的具装步兵。   但韩冈上个月大笔一挥,便从府库中调拨了四千步卒的全副装具,板甲、头盔、斩马刀、腰刀、神臂弓,一应俱全,而且还包括了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的装备。折家所掌控的核心私兵,全都顺利换装。   精良的武器带来的不仅仅是战斗力上的提升,士气也随之大涨。折家之所以上下一致同意收复丰州失土,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装备提升的缘故。   折可大道:“其实四千也不算多,灵州城下一次就丢了近十万,也不见有多心疼。”   “同样的一贯钱,在穷人和富人眼中,分量是不一样的。”折克行摇头笑了笑,又道:“以我折家的六千子弟兵为本,辅以麟府军剩下的两万人马,北面的契丹人只要敢杀过来,就不要再想回去!”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六)   王舜臣意气风发地驭马踏进了兰州城中。   将六千兵马,提封万里,收复故土,一直打到了戈壁滩边,将大宋的战旗,插在了玉门关的城头上。时隔百多年,汉家的战士重新看到了玉门关外的大漠孤烟,这份功绩,足以让任何将领感到自豪。   跟随在王舜臣身后西行的战士,回来只有千人。王舜臣所部尽管作为主力历尽大战,在攻克甘州、沙州的时候,与回鹘人也拼了一场,但在战争中的损失依然微乎其微。绝大多数没有回来的士卒,都是被留下来据守沙州、甘州等新近收复的城市。   不过随行抵达兰州的军队,依然有着六千人之多。多出来的五千人,全都是甘凉诸州的汉蕃部族提供给王舜臣的兵员。   王舜臣在攻下凉州,并继续向西进攻后,生活在河西走廊中的汉人、吐蕃人全都被他调动起来,共同消灭过去几十年骑在他们头上的党项人。   随着他一步步地向西前进,聚集在大宋战旗下的汉蕃两族军队越来越多。到最后,对于跟随王舜臣一同西去的六千战士们来说,这一场平定甘凉之地的战争,完全变成了一场轻松无比的列队行军。他们最大的敌人,是一时难以适应的气候和地理,病倒的不在少数。   可不管怎么说,中国之兵重回玉门关,对于想要恢复汉唐旧日荣光的国家来说,都是值得在史书中大书特书的壮举。   所以王舜臣有足够的资格去嘲笑屡战屡败的东部诸路的同僚,“灵州败了,盐州败了,想不到最后翻盘还是靠了契丹人。”   赵隆也是进兵灵州不果的其中一员,听得有些扎耳朵,只是他素知王舜臣的性格,自家又没去灵州、没去盐州,便没把王舜臣的话当成是对自己的嘲讽,“不能这么说,西贼已经在盐州城下耗尽了气力,种太尉领军进抵盐州,打起来之后,赢得多半还是官军。”   “攻灵州的时候,是说必胜的吧?守盐州的时候,也是说必守的吧?”王舜臣哈哈大笑。   他领军收复了甘凉,从此大宋的疆土便直通西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而齐攻灵州的几十万大军,却是接连败绩,最后没让局势落到最差的地步,还是靠了契丹人的力量,怎么让他不笑?   之前王舜臣遭人举报谎报军功,故而被夺了官身。在东面任官的那几年,也是过得甚为不顺。这时候幸灾乐祸乃是人之常情。赵隆也知道这件事,叹了一声:“苗总管是被高太尉拖累了,若是两军齐心协力,灵州城还是能打下来的。盐州也是,京营和鄜延军之间还是有着大问题,否则还是能守得住。”   王舜臣嘿嘿笑了两声,却是一言不发,环目看着宴厅中的陈设。   为了庆贺大军凯旋而归,王中正特意设宴,除了王舜臣所部将校,还有同时跟随王舜臣作战的甘凉汉蕃众部的头领们。在各自的座位上,正兴奋地低声交流。   赵隆也觉得没趣,转过话题,“先有灵州之败,之后又是援救盐州不力,高总管将环庆军糟蹋得不轻,天子也忍不下去了。燕逢辰马上要回陕西,接手环庆军务了。高太尉接下来,大概是到哪个偏远小郡做个知州什么的。”   “燕总管得天子看重啊,平常人比不上的。至于高总管……”王舜臣龇牙笑了一笑,“人家可是皇亲国戚,没必要为他担心。”   赵隆不打算跟王舜臣一起背地里说高遵裕的不是,好歹还有几分交情,“说起来甘凉多半会另设一路,毕竟地盘大了,又隔了一重洪池岭,不可能归属熙河路。”   “其实地盘可以更大的。”王舜臣打了个哈欠,“要不是后面催得急,我还准备往西面再走一走,灭两个小国回来。”   赵隆笑道:“开了沙州和甘州城,已经得了不少好东西了。再灭两个小国,你还搬得回来?”   “些许浮财而已,甘州、沙州都是穷地方,就是有点收获,也要分给下面的将士。”   “叫什么穷啊,也不会跟你抢的。”赵隆冲王舜臣翻个白眼,“只要将你这一次带回来的那匹浅金色的马送我个十匹八匹……”   如同黄金一般闪闪发亮的毛皮,高挑健美的体格,王舜臣带回来的那匹、神骏得只应该在天上宫阙中奔驰的骏马,方才只看了一眼,赵隆就挪不开了眼睛,就是在兰州城中,都引起了一番骚动。   “十匹八匹!……哥哥你扒了我的皮吧!”王舜臣登时叫起了撞天屈来,“小弟西征两千里,到手的纯种汗血马也就只有这么一匹而已。这匹浮光可是要呈给天子的,我都不敢骑!”   五尺多的肩高,军中许多士卒都没这个高度。宋军战马最低标准是四尺二寸,赵隆最好的一匹坐骑是四尺七寸,在军中都已经是凤毛麟角。高过五尺的好马,连天子都没有。像王舜臣带回来的比寻常战马高了一尺的汗血马,王舜臣说自己不敢骑,也的确没说错——实在太惹人眼了。   赵隆一见之下,眼珠子就挪不开,只要是武将,哪有不喜欢好马的?就是文人,也一样喜欢,拿美人换马的事也不是没听说过。要是王舜臣拥有一匹龙驹的消息传出去,到时候人人伸手,又全都是惹不起的角色,给谁都不方便,甚至还会得罪人,不如送给天子,也能讨个好。   赵隆倒是能体会王舜臣的心情,很是惋惜地叹气,“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这个浮光的名字是谁起的?”   “是小弟门下的一个幕客起的,说是取自小范老子的《岳阳楼记》中‘皓月千里,浮光跃金’一句。因为皮毛是浅金色的,有点贴近月色。而且还有浮光掠影这个成语。浮光不只是看着神骏,飞奔起来,也如光似电,没有一匹马能比得上。”   “真真是好名字。”赵隆听得心中发痒,很是焦躁地抓着脖子:“什么时候能打到大宛,抓个七八百匹回来!”   “迟早的事。其实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批河西良驹,虽然比不上浮光,但也近五尺了。”王舜臣突然眯起了眼睛,压低声线笑道,“除了这些马以外,小弟我还带了一批上等的胡女。头发也是如同纯金一般,眼睛则是跟青海一样的蓝。大食的风味绝不同于中国,不过腰和腿可是不得了,而且长相看久了,也会觉得很不错。”   “过去不是没尝过胡女,我眼窝子还没那么浅,秦州的私窠子里就有。”赵隆不屑道,“多换两匹好马就行了。冯四要在熙河路办赛马,这事你也知道的,我这边正缺好马呢。”   “私窠子里的婊子怎么能跟在沙州安家的大食商人养的上等家妓比?相貌身段就不说了,她们可都是有内媚的!不要哥哥你可别后悔。”   提起美色,是男人都不会再正经八百地说话,赵隆连眼角都垂了起来,“内媚……那我可却之不恭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王舜臣大笑着拍拍赵隆的背,“人和马待会儿小弟让人各送一对去赵大你那边。”   赵隆又谢了一句,笑道:“不过你就这么把人带回去,不怕家里面闹得天翻地覆?”   王舜臣娶得可是种家女,有着背景深厚的娘家,加上已经为王家生了两个儿子,在家中有着足够的发言权。王舜臣不事先说一句,就带着一群胡女回去,挨上一顿乱棒都有可能。   “设个私宅多大的事?”王舜臣嘴巴上说得浑不在意,但半句也不敢提把人带回家。只敢置办外宅。这气势上就小了许多。   “终究还是不敢带回家啊。平常天都不怕的,还怕家里的浑家。”赵隆哪能看不出来王舜臣的心虚,取笑了两句,又道:“要不要给龙图那边也送两个?”   王舜臣嬉笑道:“真送到三哥那里,还不给人怨死。我可不准备日后去做客,给乱棒打出来。我们哥几个自家消受好了……冯四和李二哥那边也备了礼,过几日都会使人送去。”   “听过这一次冯四派去的人帮了不少忙?”   “没错。不是领军西征,都不知道顺丰行的手伸得那么长了。冯四派到凉州的冯远,也是一等一的人才。凉州就不说了,甘州、沙州的豪门大族的名单、甘州回鹘聚集谋乱的消息,都是他通报的。”   “还真是不得了。顺丰行当真是越来越兴旺了。”   “是啊。”尽管王舜臣他每年从顺丰行都能收到大量分红,却没有太多的喜色,“不过太大了也不是好事,招人忌惮,而且也管不过来。就跟兵多不是好事一样。”   “龙图不会看不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冯四一开始就拉起一帮人一起赚钱,没说把钱都攥在手上。熙河路能有现在这般兴旺,蕃部忙时种田、闲时看球,一个比一个更老实,也是龙图留下的定策,何必瞎担心。”   “……说得也是。龙图的头脑可比我们好得多。”   赵隆笑道,“还不如说说内媚的事吧。不知内媚是怎么样,哪里特别?”   “尝过可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王舜臣正要细说大食风情,却见一群人簇拥着两名紫服高官走进厅中。王舜臣脸上形容一变,向赵隆使了个眼色,便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赵隆回头一看,却是王厚陪着王中正一起进来了。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七)   半年不见,王厚的形容有些憔悴,一应佩饰全都没有携带,连前年上京时天子特赐的金带,也换成了黑色的牛皮带。与意气风发、衣着鲜亮的王中正有着鲜明的对比。   看到王厚如此,王舜臣神色黯然。   当年提拔起自己,一同为收复河湟而努力的王机宜已经不在人世了。熙宁二年相遇,受其青目,韩冈、赵隆还有他王舜臣,一一被举荐入官。由此拉开拓边西北的序幕。十年之后,大宋甚至都已经收复了甘凉之地,玉门关内,皆为汉土。   这十年间,西夏日趋衰弱,直至今日灭亡,就是从河湟被大宋占据开始,可惜当年以微官上书天子的王韶,没有看到西夏亡国的这一天。   与赵隆一起站起身迎接两位高官,王舜臣低声叹了口气,“王枢密真是可惜了,再过些年都能当相公的。”   “谁说不是呢。”赵隆也陪着叹了口气。   其他王韶提拔起来的官员,或许只是为失去一个靠山而遗憾,但王舜臣和赵隆两人当年跟在王韶身边的时候,经常得到王韶教授兵书战策,以及史书上的战例,乃是有着师生之谊。   王舜臣和赵隆心情沉重,但王中正已经大笑地走过来。在军中久了,王中正一个阉人也有武将的性子,高声冲着王舜臣道:“看看,这不是我们的王破虏吗?!”   王舜臣向王中正躬身一礼:“末将本是罪臣,若非都知青眼,末将还是一介待罪之身,更不会有今天的光荣。”   王中正笑道:“还是王舜臣你本身能领军,换个人也难有这样的功绩。”   王厚也道:“汉唐开西域,自吐蕃破唐,占据甘凉之后,除了昙花一现的归义军,这还是汉人的军队第一次重临玉门关。”   王舜臣上前半步:“枢密的事,在下是在甘州时听说的。还请节哀顺变。”   王厚神色一黯:“多谢了。”   王中正叹道:“襄敏公英年早逝,乃是国家和朝廷的不幸。若有襄敏公坐镇朝中或是陕西,这一战绝不会如此艰难。”   王厚向王中正欠了欠身,“多谢都知之赞,王厚代先君愧受了。”   王中正摆了摆手,“朝堂诸公中,立有不世奇功者唯有襄敏公一人。这一次战局不顺,天子第一个想起来的也是襄敏公。什么样的赞语都是当得起的。”   赵隆恭谨地站在王舜臣身侧,一句话也不多说。王韶刚刚病逝,王厚论理是该回乡居丧三年。但他是边臣,正好又是战火正烈的时候,朝廷照惯例下文夺情。并依旧让他同时主政兰州和熙州,处置军政之事如平日。不过要不是因为王舜臣的缘故,丧父不久的王厚甚至不会参加酒宴。声色之事,更不方便在他的面前多提了,胡女、内媚的话,那是一个字都不能提的。   “好了,不说这些了。”王厚展颜笑道,“今天可是为王景圣你庆功……”说到这里,突然话声就停了下来。   王舜臣看得明白,叹息道:“我这个表字还是王枢密所起。”   王舜臣的表字是王韶帮忙起的,虽说不是多深的寓意,仅是跟着名字来的,但怎么说也是王韶的一番心意。   “好了,别让有功的将士们久等了。”见气氛又沉重起来,王中正望了一圈厅中的将领们,回头对王舜臣笑道,“一战收复甘凉,王景圣你这一次至少一个遥郡。”   王舜臣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又急速地跳动了起来,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在出阵的时候,王舜臣因为犯法被责,夺取了所有的官职,乃是白身。不过打下凉州之后,他就官复原职了。现在变成了玉门关内、整个河西走廊的功绩,正如王中正所说,之后在本官升级的同时,至少加个遥郡的虚衔。   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团练使、刺史,这五级正任官是所谓的贵官,位居正任官、横行官、诸司使、大使臣、小使臣总计五阶六十余级武将官阶的最高位。   不过贵官,极少授予实际在任上领军的武将。做到三衙管军这个军中最顶级的差遣任上的,通常也只是横行官。正任官全是给皇亲国戚,或是羁縻的边境部族族酋。比如吐蕃赞普董毡,他就是湟州防御使。交趾的李乾德,也有一个节度使的名头。   实际领兵的武将,郭逵至今依然是比节度使低半级的节度留后。剩下的半级,若无大功,很可能要等到死后追授上去。   不过在正任官之外,就有所谓的遥郡官。在低位官阶之外,加一个某某使的虚衔,作为对将领功绩的表章,并不用来计算品阶,也不是俸禄的依据,仅仅是好听而已。在有其他职阶时,同时拥有的使职就是遥郡,若是只有使职,那便是正任官。   高遵裕当年在熙河路立下功劳,从横行官加遥郡的西上阁门使、荣州刺史,直接变成单纯的岷州刺史,就是从遥郡官直接转为正任官。以功劳算绝对不够资格,除了光荣战死、殁于王事,也极少有这样的升迁,只能说是国戚的福利了。   遥郡虽是虚衔,有别于正任官,但也是非宿将、大功不授。不论是得到节度使到刺史的哪一级——其实高位的节度使、观察使和防御使基本上是拿不到的,只可能是团练使和刺史中的一级——日后想升做定额只有二十四人的横班,也就是横行官,都将更容易几分。   与王舜臣一同往席位上走,王中正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这一次带回来了一匹天马……”   “啊……”王舜臣怔了一怔,点点头,“那一匹汗血马,乃是当年汉武帝索求不得,使李广利征大宛的天马,非人臣可用。下官得以领军,全是都知提拔,下官这一次回来,正想着请都知将这匹天马进献给天子……”   王中正脸色瞬息间变了一下,但立刻就恢复到正常的笑脸:“这是你的功劳,我不就夺人之美了。”   “河东的事听说了吗?”王厚在旁突然说道。   王舜臣松了一口气,连忙问道:“河东那边又出什么事了?难道有三……韩龙图坐镇,还不能压住阵脚?!”   “想哪儿去了?”赵隆摇头解释:“辽人占了兴灵,灭了西夏。韩龙图为防河东被西贼夺取的丰州旧地被辽人占据,便起意收回丰州。”   王厚也道:“韩玉昆要趁势夺下旧丰州,拿瀚海大漠做边防。这是好事。若是做到了,银夏和河东也算是就此安稳了。不过这也是虎口夺食,冬天结束前,不见得能消停的。”   “不过既然河东有韩龙图在,不需要担心太多。”王中正坐在他的主位上,哈哈笑道,“今日当痛饮一番,一贺我王师收复甘凉旧疆,直抵玉门关,凯旋而归,并预祝韩龙图河东功成!”   ……   韩冈还在麟州,从前线传回来的消息,正不断送到他的手中。   李宪还没到,尽管功赏已经送去晋宁军,但以万人计的步兵想出动,本来就是慢得跟女人化妆一般,没指望能快起来。不过他手上的骑兵,已经有两个指挥先期抵达,算是给韩冈支援。   “能不能派上用场?”韩冈问着刚刚从军营回来的折可适。论起对战马的认识,韩冈门下他是理所当然的第一。   折可适摇着头,“马匹情况都不好。骑乘的马不用提,战马的膘这个秋天也根本就没养起来。今年冬天如果再上阵个几次,肯定会大批倒毙。别说上阵,就是多出去巡逻几次,也吃不消。”   夏天、秋天是战马养膘的时候,这样马匹才能熬过酷寒的冬天。可今天的夏、秋两季,是纯粹的消耗,正常情况的冬天也熬不过去,更不用说要进入战争时期的情况了。而且被先派来的肯定是李宪手中骑兵情况最好的,他们都如此,其他骑兵的情况可想而知。   “之前派去银夏的时候,他们完全是被当成巡卒在使唤,消耗得太大了。”   听了折可适的话,韩冈脸色难看地啧了一下嘴。派骑兵去鄜延路,韩冈不认为自己做得有错,但种谔那边事情做得有些过分了,不是自家的兵,就可了劲地使唤。   韩冈没打算与辽人拼骑兵,真要斗起来,肯定还是以步兵为主。但骑兵连用都不能用,那还真是让人头疼了。   “昨天丰州就已经来报,柳发川和暖泉峰已经出现了辽兵。虽然只是十几骑而已,不过应当是斥候。再过几天,辽人的大军就该出现了。”   “你再去一封信,跟折府州说,若是辽人他们针锋相对,一步也不要退让。记住了,只要战场上不退让,这片土地就占定了!大仗是打不起来的。”   “明白。”折可适忙点头,这还是韩冈一直都坚持的态度。   说是这么说,但韩冈心中却还是忧急不已,心知要尽快将几座关键位置上的城寨修起来,辽人的动作可能会比想象的要快得多,慢了保不准要出什么意外。说实话,他可不想把希望全数寄托在耶律乙辛的政治头脑上!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八)   阴云密布,看着就要下雨下雪的样子。应该是正午的时候,却是一股股寒气逼得人活动不开手脚。   折可大站在山坡上,低头俯视着下方的一片工地,神色中的阴郁跟天上的铅云一样浓得化不开。   刚刚焚烧过的地面是一片黑色,草木被清理一空。就在一片灰黑的土地上,两千多人正拿着斧锤铲锯各色工具忙碌着在修营寨。虽然人力远远不敷使用,但在几个关键的据点上安营扎寨还是足够了。   吆喝的号子伴着重锤此起彼伏,将一根根碗口粗细的木桩,敲打到地里去。一条长达两里,拦路而修,一直延伸到道路两侧高坡上的栅栏正在成形。   不过折可大还是觉得太慢了,这片营地要到明天才能完工,想把一应防御体系完成,更是要七天后。不是临时性的行军大营,要具有最基本的防御能力,时间和人工都是省不了的。而且要抵挡大军围攻,日后还要进行大量的增筑、改建,甚至重修。   北面三十里外,便是辽国东胜州武清军所在。辽军从东胜州武清军南下,只要一个时辰,就能杀到柳发川边的前军大营。辽人的铁骑随时可能出现,现在的进度实在是太慢了。要抵挡辽人的大军,可不是用木头营垒就能解决问题。   远处一片黄烟腾起,三十余名骑兵从北面飞驰而来,直扑营栅,被外围的守卫拦了一下,不过立刻就被放行,然后朝着这片坡地奔来。   远远地就认出了领头的骑着栗毛马的骑兵,那是他父亲的兄弟,排行十六的折克仁,折可大大步上前相迎:“十六叔。”   纵马上了山坡,就在折可大身边,折克仁跳下马来。大家族中的成员,年纪和辈分没有半点关系,他的年纪也只比折可大长上一岁而已,由于脸庞略圆,又没有留须,看起来比折可大还要年轻一些。   回头望了一下下方的工地,折克仁皱眉摇了摇头:“看来这营垒真要到明天才能完工了。大哥儿,单是营栅还要多久?”   “天黑前应该能完工。”折可大应了一声,回问道:“道路那边呢?有什么麻烦吗?”   折克仁也不管脏不脏的就一屁股在路边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来:“只是挖坑而已。一上午挖了有三五万吧,两里地,能跑马的山上、坡上都照顾到了。还有三条沟。足以挡住辽人了。”   “三五万,陷马坑挖得这么快?!”   “能崴了马脚就够了,也不是要把整匹马都陷下去,一铲子下去坑就出来了……坐!”折克仁拍了拍身边的石头,示意让折可大坐下,“说起来,军器监的铁锨还真是好用,只发了五百把还真是少,都是能打造兵器的好铁,刃口都能看到钢花,也亏他们舍得……”   折可大先把石头上的灰土掸了一下,方依言坐下,“现在朝廷又不缺铁,一年据说都有万万斤了,光是徐州的生铁就比以前全国都多。没看如今朝廷多大方,一说打仗,铁甲、斩马刀全都发下来了。”   折克仁道:“要不是韩龙图,最新的这一批可到不了手。”   折可大笑起来,“若是朝廷严令不许,韩龙图会这么做吗?”   折克仁呵呵笑了两声,“不说这个了。你看看这边的土地,还真是好地,方才在前面看人挖坑就这么想了,挖出来的土是真正的膏腴,可比府州的地强多了。”   折可大笑道:“所以这边是养马地。来家的马有许多都是在这里放养。之前是王家。现在则是我们折家了。”   “朝廷,是朝廷的地。”   “嗯。”折可大站起身,“等到南面的援军到了,正好可以把马都放养在这里。”   折克仁嗤地一笑:“别指望太原的马军。夏天、秋天全都被拉出去巡逻、打仗,今年冬天还不知要死多少。而且粮草还是问题。”   河东骑兵的情况不妙,折可大不用听后方的消息就能知道。自幼就骑在马背上,熟悉马性,怎么可能不了解战马的极限在哪里。   折可大也跟着起身,“到了冬天就好了。屈野川冬天的时候,能把河底都冻起来,一场雪后,通过雪橇车运送粮食倒也方便。”   “还是等步卒吧。马军动了,步卒也会跟着动。马军到了之后,最多半月之内,所有援军就都能赶过来。到时候,我们这边也就轻松多了。”折克行伸了个懒腰,“知道你这边的进度,我也放心了。先去前面,到了入夜前就会回来。”   “十六叔还请小心,辽人随时可能会过来。”   “放心放心,我那边好歹有一个指挥呢。辽人若是人多,我会跑回来的。要是人少……”折克行嘿嘿一笑,眉头一挑,“那就却之不恭了。”   “也许辽人过来只是动动嘴皮子,威胁上一两句,可不一定会立刻动手。”   折克仁咂着嘴:“谁耐烦跟他们说嘴,杀过来,就杀回去,韩龙图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事,他撑腰。”   折可大可以确定,韩冈肯定是没说过这个话,但大意是不会错的。他的七弟送来信中,也明确说了韩冈的态度。问题是如果当真闹出大乱,韩冈会不会信守诺言。对于一名文臣,折可大可没那么有信心。   作为下一任家主,折可大必须要以一名家主的身份思考问题,不是在家中等着位置掉到自己的头上来,必须有带领族人在辽国的威胁下生存下去的能力。领军能力是第一的,但并不是唯一的。思维、行事,必须切实承担住数千族人,十万子民的未来。要有抵御辽人的侵袭,甚至包括来自东京城的压力。若是没那份能耐,到了那个时候,除非是天子降诏指名,否则他折可大就绝没有希望继承府州知州的位置。   从他自幼受到的教诲中,绝不可能将折家的安危放在一个没有什么关联的文官身上。他知道他的父亲为什么会想主动收复旧丰州,也清楚为什么要与韩冈联手,但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要与韩冈走得这么近。韩冈的年纪可是比自己还小一点,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性格和为人必然激进。若是他有什么计划需要折家冲锋陷阵,到时候会不会给折家带来什么灾难性的后果,可就说不准了。   但这个想法,折可大仅仅存于心中,并不方便拿出来明说,尤其现在必须借助韩冈的权力,更是一个字都不能随便说出来。   折克仁上马走了,去边境继续他的任务。只要毁了道路,辽人的骑兵想要杀到营地这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阴云的遮挡下,看不到太阳位置的变化,但天色的确是一点点地暗了下来。下方的营地开始点起火炬,折可大想着折克仁差不多该回来了。   但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才有折克仁亲兵一骑奔回,他上气不接下气,“大……大郎,十六将军出……出事了!”   折可大劈手抓住那名亲兵,厉声喝问:“出什么事了!?”   “十六将军被辽……辽人的流矢射中了!”   “什么?!”折可大表情更为狰狞,“十六叔可有大碍?”   “伤……伤……伤了一只耳朵!”   ……   两天之后,韩冈得到了发生在柳发川的边境冲突的确切消息。   事先在营垒前挖好的陷马坑和壕沟挡住了辽人的斥候,被破坏的道路让骑兵不可能纵马奔驰,但辽人撤离时,随手射出来一支流矢,射中了折克仁的耳朵,削掉了半只。然后折克仁立刻出兵边界,虽然没有造成伤亡,但放火烧了两个辽人的巡铺泄愤。   “终于开始了?”韩冈将这份紧急军情丢回桌上。   边境冲突是避免不了的。澶渊之盟以来,河东、河北的边界从来就没有消停过,烧一两个巡铺或是烽燧,都是极常见的事,韩冈一直在等待这场戏什么时候开锣。   虽然这个开场让人觉得可笑。但那一箭,应该是瞄准折克仁射过去的,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流矢。只伤了耳朵是运气而已,要是那一箭偏个几寸,就是出了人命的大事了。以折克仁的身份,绝不可能同于边境的平民,可以轻易地息事宁人。   “龙图。”折可适脚步沉重地拿着一封公函进来,“辽人东胜州移牒府州,质问官军犯界烧其巡铺之事。”   韩冈拿着辽人的通牒看了没一会儿,另一封公函也被人送来了,“龙图。李都知昨日已经率部出发。预计四天后,抵达麟州。”   “看来能赶得上呢。”韩冈对黄裳道,“勉仲,帮我起草给萧十三的文书,让他们交出射伤折克仁的犯人,要不然,就依辽法给予合理的赔偿。否则日后辽人侵界,将不问情由,立诛之。”   “折克仁烧辽国巡铺之事怎么办?”黄裳惊问。   折可适立刻道:“这是辽人先犯界伤人,才会有的报复!”   韩冈也道:“只要他们给折克仁的耳朵一个交代,大宋也会负责赔偿巡铺的损失。”   “龙图,这一封通牒发过去,辽人当不会善罢甘休。”黄裳沉声提醒,“难道龙图想与辽人开战。”   “不想。”韩冈摇头,“就是因为不想,才必须做好大战一场的准备!要让辽人明白,我们绝不是可以讹诈的对象!”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九)   “折家欺人太甚!”   “韩冈竟然视我大辽软弱可欺!”   “枢密,要好好教训一下南朝!”   “把屈野川的宋狗都赶走,那是大辽的地!”   “要打破府州!”   “杀到太原去!”   萧十三冷眼看着下面叫嚣着要报复回去的将领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咬牙切齿。   只是萧十三的心中,却没有那没多的愤慨——其实这群人中,心中的怒气恐怕还没有表现出来的十分之一——只有对利弊得失的计算。   当宋人将手伸到东胜州南面预定要占据的丰州旧地,萧十三就知道冲突是迟早的事,但这一次冲突的起因未免太过无稽了。   探查敌情的斥候离开时的随手一箭,竟无巧不巧地伤了名宋将的一只耳朵,然后那名宋将便悍然领兵越境烧了两间巡铺。之后派出去探查宋人修筑进度的斥候,都被神臂弓乱弓攒射,三人受伤,其中一人伤重,多半是活不了了。而武清军那边也报复回去,据说斩伤了几十名宋兵,排除吹嘘的成分,萧十三估计是打柴落单的宋军士兵运气不好被撞上了,不知道死了几个。   对于宋人这般强硬的态度,让辽人很不习惯,这也是为什么一众将领们都叫嚣着对屈野川的宋人动手。   可宋辽两国之间打了几十年的仗,伤亡上百万人。就算澶渊之盟之后,边境上也经常有你烧我的巡铺,你杀我的子民,最后一直闹到两国天子那里的情况。可为了半只耳朵,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日后回想起来,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不过辽夏两国之间,并没有订立精确的边界,不过习惯性的国界还是有的。但西夏灭亡,留下的国土被宋人乘隙占据。只要没有正式的国界文书,大辽这边完全可以不承认。真正决定国界的,是双方投入军力的多寡和最后战事的结果。   “你们当真要为半只耳朵开战?”还是有人比较冷静。   “不是为那半只耳朵!是为大辽的土地。再迟了,宋人可就将整条屈野川占下来了。”   “屈野川边的寨堡才开始修,要修好还早得很。河东、河北的那一圈寨堡,不都是几十年的修造,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就是千步城,让宋人去修,一两个月就能修好了。还几十年……有个十年时间,东胜州边境的山上就全都是宋人的寨子了。”   “就是要趁现在还没有修好,大虫小的时候,一脚就能踢死,等到长成之后,又有谁敢去惹?”   “也不是当真要打,只要陈兵武清军,逼宋人从屈野川撤军。”   “韩冈要是那么容易吓倒,哪里能做到河东经略使的位置上?”   “而且现在主力都在黑山河间地,要调兵回来,至少要到半个月之后。”   萧十三给下面的人吵得头疼。   从他的角度来说,跟宋人大打出手不会带来什么好处,息事宁人才是最好的结果。最近朝廷用兵的重心是在兴灵和黑山河间地,还有蠢蠢欲动的北阻卜。加上为了明年鸭子河边会集女真诸部的春捺钵,萧十三知道,自己不可能在尚父那边得到多大的支持。   南下的大辽铁骑已经占据了兴庆府、灵州、顺州、定州、怀州,等所有兴灵之地的州府。原本生活在此处的党项部族有好几家选择了西撤。他们如此识趣的确让人欣喜,但真实的情况却是这些蕃部投靠了宋人,帮宋人卡住了一条交通要道,让灵州随时都受到威胁。但剩下的党项部族不肯迁走,为了他们的地盘,眼下已经有了剧烈的冲突。   将会被迁移到兴灵的,是五院、六院、国舅和奚族中的一部分部族成员,他们都会在其中被分配到土地。这是尚父耶律乙辛带给他们的好处,至于能不能稳定占领下来,那就得看他们的本事了。就算站不住阵脚,也不是耶律乙辛的错,而是他们无能而已。就算稳定下来,也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对耶律乙辛的好处也是一样的。   党项人不会轻易地臣服,就跟所有大辽境内的部族一样,都要强力打压,说简单点,就是屠杀。清理掉兴灵之地剩余的党项人。   而现在黑山下的河间地,现在也正在清理残存的党项部族。那里是耶律乙辛预定的斡鲁朵辖区,要迁移一大批契丹部族过来生活,不需要多余的丁口。相对于兴灵之地的党项人,黑山河间地的党项部族,在预定的计划中,一个也不会留下来。   当然,杀光还是驱除,就得看实际领有此事的萧十三的心情。之前萧十三怕将这些部族仅是简单地赶走,日后他们会卷土重来——只要有这种可能,就会被尚父视为办事不利,毕竟那将会成为尚父斡鲁朵的属地,有一点风险都会影响斡鲁朵的安全——所以采用的是斩尽杀绝为主的做法。   不过萧十三打算改一改方法了,“传令给耶律成吉,让他把那群黑山党项往南面赶,赶到宋人的地界去。让他们先跟宋人斗一场,不指望他们能给宋人带去多大损伤,消耗粮草、马力,耽搁一下修筑的时间也就够了。诸位回去整顿兵马,做好准备,随时待我号令。”   诸将面面相觑,但在萧十三的威势下却不敢反对。若是萧十三不肯出战,诸将肯定要争上一争,但现在既然已经答应要作战,只是用兵方略上的问题,那就没什么好争的了。就是不能如愿,也是北院枢密使萧十三本人的问题。   众将离开,萧十三的幕僚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枢密,驱虎吞狼……驱狼攻虎诚然是妙计。要是两家不斗怎么办……那群黑山党项他们肯定是会投降宋人。”   “投降宋人最好,可以乘势追杀过去嘛,看看宋人保不保他们。宋人守着营寨,往墙上撞只会头破血流,将他们拉出来打,才有机会……逃跑时牲畜是带不走的,最多只能是一些马匹而已。宋人要养他们,不知要消耗多少钱粮。”   萧十三当然不愿意跟韩冈死拼。一旦他失败,他在耶律乙辛心目中的地位肯定会一落千丈,被人取代,甚至踩上一脚都不是不可能。   当然,萧十三相信韩冈也不会愿意冒着毁掉前途的风险来挑起战争。不过韩冈神仙弟子的名头就是在辽国也是如雷贯耳,犯了再大的错,也有挽回的机会,但换做自家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能顺便借用一下黑山党项的力量,也算是多一分把握。韩冈若是不保护归附的党项部族,有的他苦头吃。若是保护他们,为了抵挡追击下去的大辽骑兵,不是将之收拢到城寨周边,就是将大军从寨防中拉出来,有党项人拖后腿,赢下来并不难。若是那群党项人在逃亡的过程中伤亡殆尽,也是一桩美事。   不管是什么结果,对萧十三来说,只有好和更好的区别。只要保证与宋人的交锋不要是惨败的结果,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   半只耳引发的冲突,让韩冈也觉得啼笑皆非。   但不管理由再无稽,也必须坚持下去。既然已经选择了认同折克仁的报复行动,那么就需要坚持到底。   韩冈很清楚有些事不可能是心想事成,人心本来就难以判断。但真正一怒拔剑的情况,是很少出现在身居高位者身上。外人看来冲动的行为,实际上依然是取决于自身的利益。   蔺相如在渑池之会上要挟秦王要血溅五步,也不见秦王怒而杀人。就是以辽人的好斗,做到枢密使一级之后,也当是有着足够的沉稳,乃至不愿意冒一星半点失去权力的风险。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是世间的通则,身家越丰、权位越高,尤其是那种权位、身家都是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人物,就越是不愿意冒险。或许有例外,但萧十三绝对不是。   与其隔着雁门关对峙了半年,韩冈很确定萧十三不是冲动的性格,否则绝不会在一次小规模的冲突之后,就偃旗息鼓。而这一次冲突,韩冈一直尽量将之局限于简单的报复上,以防规模扩大成战争。   不过要做的准备,还是得以战争为标准,要是这场冲突当真被辽人扩大化,韩冈也能针锋相对,将冲突随着升级,就是变成战争,也得咬牙撑下去。   “粮草的情况怎么样了。”韩冈问道。   “麟州这边有粮五万三千余石,草两万束。太原府和晋宁军加起来也有三十三万余石,二十万束草。府州的存粮超过十万石。足够两场大战的使用。”黄裳对几个关键性的数据如数家珍。   “重要的还是战马和士卒。”折可适紧跟着说道,“经过了半年多的战事。人心厌战,战马也支撑不住。”   韩冈点头,这些他都是知道的。不过粮草等后勤物资才是关键,精神方面总有办法激励起士气。战马问题虽然难以解决,但这个世上,本来就没有万全的说法。   正想着事,亲兵引着一名信使进来,“龙图,李都知还有半日就到了!”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   李宪终于到了。   韩冈等了他许久,近二十天的时间,就到了两批骑兵,两千五百暂时派不上用场的白食客。今天跟随李宪而来的,是第一批步兵,两个将八千人,另外还有两个指挥的骑兵。后续的另外两万多士兵,会在十天内。   李宪一见到韩冈,便道歉道:“李宪来迟了,辽人那边差不多快腾出手来了吧?”   “还来得及。”韩冈与李宪往内厅走:“辽人也不是一身清闲。黑山那边打得正热闹呢。”   “还好。否则就是愧对龙图了。”李宪笑了一声,又问道,“屈野川的营垒修好了没有?”   “柳发川和暖泉峰的都已经完工了。不过也只是营垒而已,要修成城寨,必须要征发更多的民夫来。”   李宪苦着脸:“府州、麟州户口都不多,不知能征发起来多少民夫。黄河东面的军州人口不缺,又太远了,过河都不容易。”   “人员的确是个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调配得好的话,麟州、府州的人力还是足够的。”   “有龙图在,的确是不用担心,当年重修大河金堤,只有开封一段修成了。”   当年利用河北黄河,束水攻沙的方略,可到如今为止,内堤都没有完工,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   “都知谬赞了,可当不起,只能是尽力而为啊。”   与李宪在厅中分宾主坐下,等帐前服侍的老兵奉上了茶汤,韩冈道:“不过眼下军情紧急,也没时间给都知接风洗尘了,还望勿怪。”   “也没心情喝酒了。”“预计需要几座城寨?”   韩冈一根根曲起手指:“丰州城重修是不用说的,浊轮砦、子河汊小寨、唐龙镇等七个寨子都要修补或扩建,也就是屈野川、浊轮川旧有的八个城寨全都要兴工役。另外柳发川和暖泉峰各修两个千步城,周围四座到六座寨堡环卫,如此,丰州之地可挡十万辽师。”   “这不可能!”李宪差点就要叫起来,“没有三五十万民夫,哪里能修完这么多城寨?”   “这当然不是一个冬天能完工的分量。”韩冈不急不缓地解释道,“丰州、浊轮砦、子河汊小寨,这是亟须重修的。然后柳发川、暖泉峰两处,剩下的寨堡得等到日后慢慢来了。”   “原来如此。”李宪点头道。其实想一想就该知道这肯定不会是赶在这个冬天完成的巨大工程,他也是一时被惊到,“不过这钱粮是不得了了。”   “为了河东西陲安靖,该花的钱还是得花。而且等到大宋和辽国之间的风波平息之后,处在要道上的柳发川和唐龙镇可以设立榷场,利用榷场的收入回哺两川的寨防。穷十年之功,也就能将丰州的寨防给完成了。”   “若榷场能够建功,寨防甚至日后驻军的开支,朝廷至少可以放一半的心了。”李宪抬眼问韩冈,“龙图已经写好奏章了吧?”   “当然。”韩冈笑道“这一修造寨堡的计划,绵延十载,不是一任两任就能完工的,必须先从朝廷这边定下规划。”   李宪沉吟一下,道:“……李宪愿附龙图骥尾,不知龙图是否愿李宪占个便宜。”   韩冈哈哈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若得都知襄助,这一方略当能更易得到天子的认可。”   李宪如今是天子最为亲信的几位领军宦官,在宫中的人脉深厚,顺水人情给了就给了。日后天子派遣中使巡边或探访,有李宪和王中正这两道关系,就方便许多了。而且他也知会过折克行了。   夺下丰州后,折家的势力必然延伸至屈野川,两个榷场就代表着稳定的财源,但折家与辽人回易通道的利润就会大幅下降,韩冈不打算太过开罪人,需要事先取得折家的谅解。   一名亲兵悄步走进厅中,“龙图,丰州那边派人来了。”   “好,我知道了。”韩冈点点头,对李宪道,“这个信使,都知要不要见一见。”   “谁?”   “当然挑起了整件事的那一位。”   李宪哦了一声,“被射掉耳朵的?”   “不只是射掉耳朵。”韩冈啧啧叹着,“他可是咬着自己掉下来的耳朵,追着贼人一直杀到辽境。虽然没有追到人,但也烧了两间巡铺。我可是想见见他呢,正好被折克行派来了。”   ……   韩冈上下打量了被折可适带进来的人。跟折可适差不多的年纪,相貌有五分相似,说兄弟更合适。隔了十几天,折克仁耳朵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不需要包着伤口,少了半只的缺口便分外惹眼。   “你就是折克仁?”   “回经略的话,末将正是折克仁。”   折克行被派来送信只是表面理由,实际上是让他过来待罪的。眼看着边境上越闹越大,罪魁祸首之一的折克仁若不来韩冈这边来报个到,折家的态度可就成为问题了。   “古有拔矢啖睛,今有拔箭啖耳。”李宪嗤笑一声,脸随即一板,喝道:“折克仁你可知罪!”   折克仁闻言立刻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折克仁知罪!”   “好了,都知。”韩冈看得出来,李宪是投桃报李,扮黑脸呢,“宋辽两国之间本有约定,若有贼人越境犯事,捕获后可各按本国律条处断。捕获之前的手段粗暴点也没什么关系。可惜每次都给那些贼人跑了。”   两国之间,如果是势均力敌、又不想撕破脸的话,有个搪塞的借口就够了。   “攻入辽境又是如何?!”李宪厉声问道。   “此乃被贼人所伤后一时义愤。若辽人肯处置犯界伤人的贼人,我们也可以赔他们的军巡铺啊。”韩冈道,“折克仁,到时候重修两间巡铺,你愿不愿认罚?”   折克仁闻言喜色上脸,伏地不动:“任凭经略处置!”   李宪动了一下嘴,他帮韩冈做桥,却不想这么轻轻放过折克仁。但看着韩冈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攻入辽境,烧毁巡铺,折克仁做下这么大的事,使得局势愈演愈烈,就算他是被射伤了耳朵,但由此重惩也不为过。可韩冈连板子都不打,罚点钱便就此放过——而且按照韩冈的说法,如果辽国不给折克仁的耳朵一个交代,他甚至连赔偿巡铺的钱都不用罚——李宪难道还能跟韩冈顶着来不成?只要局势不恶化到不可收拾,如何处置折克仁的权力就在经略使的韩冈手上。   “折克仁!你追击入辽境,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算不得你的错。”折克仁躬了躬身,专心听韩冈的训斥,“但你追至辽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是辽人的陷阱?是诱你追击,然后设伏。西军就不说了,河东这边与西贼交锋多年,没少吃过被诱伏的亏吧?”   折克仁连反驳都没有,低头向地,诚诚恳恳地道:“末将知错!”   放过折克仁,韩冈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小事而已,事情的起因不在他,而且冲突是必然,折克仁只是偶然撞上的。   韩冈又冷下脸:“这几日出去打柴的士兵,被人伤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死了。这笔账有机会还得算一算……好了,折克仁,你且起来吧。说说折府州有什么事要让你来麟州禀报?”   虽然是附带,但终究不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折克仁依言起身,谢过韩冈后禀报道:“这几天,有三百多黑山党项蕃人南下避难,比起之前数量大幅增加。知州估计,接下来南下的蕃人可能会越来越多,知州想问一下经略,该怎么处置他们?”   韩冈闻言就皱起眉,与李宪对视一眼。自从辽人击破西夏的黑山军,直取兴灵,就有黑山党项南下,但数量一直不多,突然间大幅增加,肯定是契丹人为了控制黑山开始下重手了。   辽人势大,当地的党项人逃难是肯定的。西夏已经灭亡了,避往大宋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不过这群蕃人能不能相信,会不会在国中生乱,则是一个问题。而且他们最终人数会达到多少,则更为关键的。问题的大小,跟人口关联很深,少了还好说,一旦人数多了,安置他们的地方就要费一番思量了。   韩冈扭头对李宪道:“黑山的乱事不可能迁延日久,辽人为了尽快解决黑山河间地,转向丰州来,肯定会加大在黑山的动作。南下逃难的蕃部当会大幅增加。而且辽人也很可能故意驱赶他们一起杀过来,甚至混在这些党项人之中,或是伪装成党项人。”   李宪沉吟道:“丰州的兵力看来不够啊。”   “看来要劳烦都知了。”韩冈道。不管怎么处置,手上有足够的兵力镇压局面,让南下的蕃人老实听话,这都是首要条件。   李宪闻言会意:“休整一日,李宪就领军北上。”   “多休整一两天也没关系。折府州那边一时还撑得住。”韩冈笑着对李宪说了一句。心道李宪既然北上,看来自家也得往丰州去坐镇了。   折克行和李宪之间,谁为尊长的问题很难处理。李宪的官位的确在折克行之上,但李宪的职司主要是在征西之役上,丰州之战他并没有受到明确的朝廷诏令。而且武将一贯大小相制,如果没有朝廷的明确诏令,就是一路副总管的号令,都巡检都可以直言拒绝。这就在两人之间留下争权的可能。   只有韩冈的身份可以镇压住两名实际统军的将帅,从他的角度来说,也不愿意指定李宪或是折克行代替自己指挥全军。这是统帅之权,随便交给阉人或武将,丢脸的将是他韩冈。而且边境的冲突,更多的是属于政治的范围,不需要武将上阵,这是经略使的责任。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一)   巍巍黑山已被白雪覆盖。黑山下的黄河两岸,也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冬天的风刮过雪原,但在白色的原野上,却交织了血与火的痕迹。   无数生活在此地的党项部族被驱离了家园。肥沃的河间地上,党项部族的身影越来越稀少。一支支部族,人数有多有少,穿过荒漠一步步向南逃去。   屈野川通向大漠的通道,又是一队党项骑手踏上了这条道路。从他们肮脏的衣袍和疲惫的神色上可以看得出来,之前已经经过了一段不短的行程。   眼前的土地,从平缓的沙砾过渡到起伏的坡地,被积雪覆盖的地面下,已经可以看到河道的轮廓。   队伍中,一名满脸皱纹的老者看着面前被不知多少马蹄踩得碎乱的雪地,这是前人留下的痕迹。可能是前面有过不少部族从这条路上走过,一路上留下了不少可供识别的残迹。从荒漠中行走了数百里,他们并没有迷路,还算顺利地抵达了屈野川前。   并不算深邃的谷地中,再往前就是一条很单薄的栅栏,栅栏后,是零零散散的七八个守卫。但就是这么单薄的一条防线,这队人马也不敢硬闯,离着栅栏远远地便停步下马。   一名老者排开众人,走到栅栏前,与守卫的头领中一个年轻的军官打了照面。   年轻军官一扬手,一群宋军士兵出现在四周的山坡上,弩弓上面的箭头闪着夜星般的寒光,遥遥指着包围圈中的逃难者。   被一圈弓弩四面围住,惶惶不安的逃难者立刻反射性地拿出弓刀,与四周的宋人遥遥对峙着。   气氛紧绷的一触即发。   “那是神臂弓!”老者额头上冷汗涔涔,他可是曾经带着族人南下攻宋,吃过神臂弓的不少苦头。距离这么近,神臂弓射出的箭矢能把人射个对穿。连忙回头急声叫道:“不要轻举妄动,把手都放开来,全都放开来!”   老者在这些人之中的身份显然很高,在他的呵斥下,所有人虽是犹犹豫豫,但最终都放下的握着弓刀的手。   不过周围的宋军士兵依然没有松懈,手中的神臂弓依然稳稳地端着。   “将……将军……”老者又回过头来焦急地望着那名领头的年轻军官。   年轻的军官很和气的样子,来回打量着老者身后七八十人的队伍,笑得眯起的双瞳中眼神犀利,“看来吃得苦头不小啊。”   老者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结结巴巴地道:“牲畜都丢光了,原来可是有一百多帐啊。”   蕃部的帐跟汉地的户是一个意义,一帐便是一个家庭,至少一个壮丁,还有妇孺、老人。一般的情况,一百多帐差不多在五百人上下。眼下一百人都不到,除了两三个老头以外,基本上都是青壮年和小孩子。   年轻军官咂了一下嘴,似笑非笑的:“契丹人下手还真是狠辣。”   老者可不指望宋人能有多少同情心,党项人与汉人的仇怨,不比汉人与契丹人之间的仇怨稍逊。看到这个年轻军官的反应也就知道了,他恭恭敬敬地行礼:“所以小人是诚心归附大宋,做朝廷治下的良民。”   老者张着浑黄的一对眼,期待地看着年轻军官。   年轻军官很好说话的样子:“收留你们也没什么。前些天,已经有不少黑山党项部族南下了,都给安排了安居的地方。只要你们愿意归附,自然会让你们住下来。不过有句话要说在前面,肯定是比不上你们之前的黑山河间地——能比得上黑山河间地的马场,大宋也没有,所以别说朝廷亏待你们这群逃人。”   “能有块地落脚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贪心。”   “那就好。”年轻军官点头,又道,“留个姓名,还有族帐名号,等会儿就派人带你去安置的地方。”   这么宽松的条件,老者一口答应下来,道:“愿从将军号令……可是将军你看,我们被契丹人赶过来,一路上匆匆忙忙的,牲畜都丢光了,人也只剩这些了。能……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粮草。”   老者说着,做出一副可怜相。   “要粮草,当然可以。”年轻军官笑了起来,“但不可能白白给你们。”   老者一听就放心了,只要愿意提要求,就代表他们还有用,“是不是要出兵?要是打契丹人的话,我这里还有二十个能跑马能射箭的汉子。”   “用不着。”年轻军官一摆手,“区区辽人而已,我们大宋还不放在眼里。只要你们愿出人出牲畜帮着运送粮草,官府会先给你们配发粮食。”   “运送粮草?”老者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   “现在正好缺人手从后方运粮草上前。既然你们愿意听从号令,为官军出人出力,也派得上用场,只要用心做事,朝廷自会为你们提供口粮。至于马匹草料,给你们安排的驻地,有草场,应该够过冬了。”   老者愣了起来,这样的安排,他事先想都没有想过,实在是太宽大了一点。   “怎么,不愿意?”年轻军官又眯起了眼睛,“河东经略小韩相公吩咐了,这件事不会强迫你们,不愿就算了。”   老者苦笑起来:“要是不听号令,可会有口粮?”   “当然不会有!”年轻军官的回答斩钉截铁,“不为朝廷出力,还想有好处,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了?对了,有一件事忘了说。押送粮草时,携带的武器只能是弓刀。长兵或是重器,一律不得携带……你也知道的,你们初来乍到,我们也不得不小心。”   老者一阵点头哈腰:“小人明白。不过官人多虑了,你看我这个小族,哪有什么长枪、骨朵,能有张好弓就很了不得了。”   “正如你方才说的,既然能出二十人从军,出二十个运送粮草,当也不会成问题。你们这些人的口粮先期给付半个月的粮,至于后续的粮草,要你们为官军运送粮草来赚。”年轻军官显然不知对多少人说过这番话,熟极而流下,语速变得飞快,“从府州或麟州到旧丰州,路程都不超过五天,只要能老老实实地做好差事,不要担心家里面会挨饿。你们跟着我的人走,他会带着你们去安置的地方。”   他说完见老者没有反对的意思,就一挥手,便有一名骑兵跃马而来,到了这一队党项人面前,说了几句话,让老者留了姓名和族帐名号,便领着他们继续向下去了。   目送着这一队人马远去,又是一名相貌相似的年轻军官走过来。   听到动静,前一名军官头也不回,道:“龙图的好手段啊,七哥儿你说是不是?”   “按龙图的说法,这叫废物利用。”望着党项人越走越远,折可适眯起双眼,“指望他们跟辽人斗,都是白指望。但他们的马都是好东西。从府州、麟州运一趟粮草,要耗用大量的人力、畜力,也还要给付人畜粮草,蕃人、汉人都一样。既然没什么区别,与其征发民夫,惹得路中骚动,还不如用这些蕃人。”   “废物利用……龙图一点口德都不留啊。”折可大哈哈两声笑:“党项人已经到了有两千多,再有个三五千,差不多也就足够了。若再来个两三万,连修城的人手都够了。”   “修城就不指望了……党项人的手艺啊!”   “……就能运粮也不错了。这些天来南下的黑山党项越来越多,看来辽人是铁了心将黑山下河间地中的党项人全都赶走……还当真是帮了大忙了。”折可大转头问道,“七哥儿,你跟在韩龙图身边,有没有听到什么?”   “听到什么?”折可适不解地问道。   “之前经过一番杀鸡儆猴,辽人已经将黑山下剩下的党项部族全都集合起来,马上就要南下了。龙图就没有事先说到这种可能?”   “还以为说丰州的事呢。”折可适笑了一声,又道,“别把那些蕃部当成傻瓜啊!”   “七哥儿,你前面说的丰州是什么意思?”折可大却没有理会折可适后面的话,追问着前一句的缘由。   “旧丰州已经夺回来了,之前小弟想知道现在的丰州会不会移镇回去,将占下的地归还给府州……还以为哥哥也在想这件事呢。”   折可大震惊道:“你就这么直接问了?!”   折可适摇摇头:“哪敢正面问,旁敲侧击地提了一句。”   “韩龙图怎么说?”折可大连忙追问。   折可适苦笑了一下:“不能指望丰州会移回去。割下去的肉,朝廷多半是不会还回来的。龙图虽没有明说,但听他话中的意思,旧丰州很可能新立一州。”   “果然。”对旧日的失土,折家上下都没有幻想过,折可大也知道朝廷的行事,不会这么儿戏的,“这事指望不了。黑山党项被辽人驱用的事,龙图怎么说?”   “其被契丹人夺取了老家,就算被逼迫,也不会老实听话。只要派人联络一下,给他们一个出路,谁还为一点好处都没有的契丹人卖命?”折可适道:“黄裳一开始就此事问过了龙图。你知道的,龙图一向都有让人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列下来,然后一一确定应对方略的习惯。黄裳问龙图遇到这个情况该怎么办,龙图只说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文攻武卫。”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二)   韩冈抵达旧丰州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波澜。   无论是从整合河东、麟府两军的角度,还是从尽早解决丰州之事的角度,他将帅府行辕移驻旧丰州都是必然的选择。   不过现在也不能叫旧丰州了,天子降诏,朝廷移文,旧丰州改名胜州。这也是应有之义,要是此地复旧名,当初从府州划分出来的今丰州就不好安排了。而胜州亦为旧有,恢复此地古称,放在哪里都能说得过去。   午后时分,韩冈就在城头上望风景。远山近水全都被一层新雪所覆盖,白茫茫的一片,其实也没什么景色好看。   但这是韩冈的习惯。每到一处新地,总要先上到城头上看一看,了解一下城池周围的地理,顺便做些笔记,以待日后有用。   旧丰州,也即是胜州的城垣并不高峻,两丈出头而已,而且跟低矮的城头相配合的,墙垣也单薄得很。站在城头上,韩冈估算着需要下多少功夫便能攻破这座城池,结果很是让人忧心——就是以西夏的攻城水平也不要太费神,不用说契丹人了。   重修胜州城,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不过韩冈现在手上钱粮有限,人力有限,时间更有限,而要应对的寨防工程量却大得惊人。三人分量的食材,却要做出十人份的饭菜,这就是摆在韩冈面前的难题。但不管怎么说,旧丰州都是排在第一位的。   “依照龙图之前的要求,胜州城的重修,折府州给出了上中下三策……”黄裳在韩冈身后说道。   “我方才已经看过了。”韩冈道。   折克行的高中低三套方案。高方案是以顶级的边防重镇标准来修建,韩冈是不打算用的,“所谓的上策,钱粮耗用太多,民夫需要也多,如此修丰……胜州,其他城寨就不要修了,只能是算作未来的目标。折遵道【折克行字】也只是拿来凑数而已。能动用的钱粮和人力的预算也给出了,具体修造的方略,只能在中下两策之中择优取舍。”   “龙图觉得何策为佳?”黄裳问道。   韩冈转回身,对黄裳道:“这事交给你,可以召集众将来同议,定下来后上报给我。”   黄裳愣了一下后,心下顿时大喜,韩冈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等于是将他从经略使身边的门客,转为拥有实际职司的幕职官的前兆,哪里还有不愿意的道理,“黄裳明白!”下定决心,要将此事办妥当了。   听见黄裳答应时的声调都变了,折可适在旁一笑,并没有嫉妒之心。看看旧丰州重修乃至整个屈野川寨防体系的修造,到底是谁在建策,就知道这个差事本就轮不到他来做。   韩冈远眺北方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的峰峦叠嶂,半晌后方道:“黑山党项为契丹驱逐南下,此事已经确定。最后南下的人口,预计不会少于两万。其中人心各异,甚至可能会有辽人混迹其中。之前我说过文攻武卫,以攻心为上,教训这群黑山党项转投大宋,不过眼下看来是不够了。你们觉得现在的局面该如何应对?”   韩冈问策,黄裳新得了差事,便不去抢风头。折可适回复道:“胜州一地,大宋得之故有,契丹失之本无。对辽人来说,其实无所得也无所失。眼下兵事不解,乃是萧十三的私心作祟。而可供利用的当也是他的私心。”   韩冈点点头,道理说得没错。   就像耶律乙辛本人的利益与辽国的利益不一致一样,辽国的利益与萧十三私人的利益也并不是一致的。这是很正常的事,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之间,总是有差距的。   再如韩冈,他也不可能无私到一切以大宋的利益为依归。只不过韩冈目前最大的利益是在他幕僚那边,尽量完美地解决目前的问题,才能让他幕僚们——也就是气学弟子——陆续得到进入官场的入场券。因此,便与大宋的利益共通。   黄裳接口道:“要利用萧十三的私心,就要了解他到底需要什么,然后做出应对。官军抢先一步夺下了丰州,萧十三颜面大失。最大的希望是挽回颜面,但这其中也担心争斗下去,会损失更多的脸面。”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要做个贴心人可不容易,算计耶律乙辛和萧十三的私心倒也罢了,体贴他们的私心,这不是太难为人吗?”   “龙图误会了!”黄裳连忙道,“跟在龙图身边,又怎会有对辽人委曲求全的想法?!”   “管他是党项人还是辽人,没必要去细细分辨。只要行动间有可疑之处,一概杀光就是了。”折可适更是爽快。   黄裳道:“换做是平日尚不须如此。但放在眼下,还是这样最省事。”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粗暴归粗暴,但却是简洁有效。   不管萧十三有什么想法,只要他还有顾忌,不敢撕破脸皮,派出来的人被杀光了也只能让他有苦说不出。   韩冈对辽人的威胁不是很放在心上,大不了打一仗。耶律乙辛刚刚稳定局面,不可能贸然撕毁澶渊之盟,即便打起来,战事也只会局限于河东一地。依靠山河之险,让萧十三吃个苦头回去,韩冈不觉得有多难。   但辽人并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在于如何长久地维持住对胜州之地的统治。   这时候,下方的城门口又热闹了起来。一支马队满载着粮草缓缓抵达胜州城。从装束上,只有两成是押运的宋军,剩下的全都是党项人。从他们过来的方向来看,是从府州运粮过来。   麟州、府州的粮道并不算好走。为了维系这两条粮道,共有一千一百多名黑山党项役夫和三千匹其所属的马匹,组成了二十多支运输队在其中奔走。而这些党项人的部族,则是被安排在胜州之南、麟州之西的旷野中,等待家人将糊口的粮食带回来。   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行程,队伍中的士兵和蕃人都显得很是放松,心情也很好。从上往下看,两边似乎并没有太大的隔阂,能看到他们之间也有几句话可说。   折可适越过雉堞,也向下望着这群运输者,“看他们心情都不错,这一趟的行程应该是很顺利的样子。”   “这一下能多带一点粮草回去了,越顺利带回去的可就越多。”黄裳转头看韩冈,“也是龙图对入中纳粟化用得好。”   “只是快而已,到库的粮草还是那么多。”韩冈摇摇头。   给付党项人的报酬的比例并不是固定的,而是以正常条件下运送粮草的耗费为标准,确定了应到的数量,然后与出发时装载数量之间的差额,就是给付这群黑山党项运粮的酬劳。能省下多少,就看他们的本事了。走得越快,节省得越多,到手的粮食就越多。这种手段,后世常常用来节省油料。但在此时人眼中,则是类似于入中纳粟的变种。   “利用这个激励的方法,转运的速度快了许多。没有哪家部族不想给自己的家人、族人多带一点过冬的粮食回去,运粮的时候都是尽可能得快。”韩冈低头看着那支运输队通过了城门口的查验,穿过城门,进入城中,“不过如果查看账簿,用在转运上的花费依然不减,中间的损耗大得惊人。”   折可适不确定韩冈的意思,试探地说着:“……快和省,本来就是难以两全吧?”   黄裳则道:“最好的办法还是尽快增加胜州的人口和耕地。河东路地处黄河之西的几个军州,人烟稀少,土地没有开垦,资源也没有开发,自然不会有财税收入。朝廷驻扎大军于此,军饷粮草都要从河东运送,中途的耗费巨大,迟早会惹来议论。只有成为税赋之地,而不是朝廷的负担,才能阻止小人的议论。”   韩冈点点头,“勉仲说得正是。”黄裳正说到他心中去了,不过这也是他一直灌输给气学门下的理念。   尽管胜州地处险要,一城事关河东、银夏两路安危。可总会有鼠目寸光或别有用心之辈,抨击占据胜州是劳民伤财。就像他们当年说夺取河湟,乃是空耗人力的无益之举,全然不管占据战略要地对国家安全有多大的意义。   不过这群人身份不低,明确说,就是一干旧党重臣。这群人话语权和分量都很重,门徒又多,要跟他们辩论,还要提防上面头脑发昏。与其跟他们争论,还不如把丰州和河西诸州建设好,有足够的财税收入来抵偿朝廷军费的支出,用事实回话。   当年拓边河湟,在渭州一石一贯的粮价,到了河湟前线,要付出十倍的运费。不过之后开发了巩州、熙州的粮食生产,以及棉花、棉布、油料、咸鱼等特产。加上雍秦商人形成了庞大的利益集团。使得现如今无人再说熙河路得之无益,是好大喜功之举。   若胜州、包括胜州以南的这一片土地被开发出来,也便不会听到有人说放弃了。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三)   随着韩冈的到来,李宪和折克行两军业已会合在胜州,也即是旧丰州。屈野川一线的防御体系,也变得越发得牢固起来。若是常年有四万以上的兵马坐镇此地,有没有坚固的城垒其实都无关紧要了,可惜人马粮草的消耗,使得四万兵马待不了多久。   同样困于粮草的,还有被迫离乡背井的黑山党项。穿越荒漠的数百里道路上,因为缺乏足够的口粮,黑山党项各部无论人马都是死伤枕藉。在雪下残余的草茎,都被先前经过的部族马匹吃光。从探马传到胜州的消息中可以知道,死在大漠之中的蕃人以成百上千来计算,而且在这些亡者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自相残杀、争夺粮食的结果。   “谁让他们引狼入室又不抵抗的。自作孽,不可活啊……”   “当年石晋不正是如此!?耶律德光在开封城中猖狂一时,可一遇河北雄杰,便是暴毙杀胡林!”   “按照龙图的训示,对于来犯的黑山党项,先以攻心为主,现已有十七人愿意代表朝廷去说服他们投诚。一般来说,说服他们不成问题。不过事有万一,也要做好动手的准备。”   “那样的蠢货死光了对任何人都是好事……再往好处想想,若是辽军南下,想从大漠里绕道,也是一个结果。”   “没有打草谷的地方,想穿过几百里的大漠南下,能有两三千就了不得了。”   “那时候杀起来可就叫痛快了!”   主持军议的韩冈还没有到,只有李宪和折克行两人带着麾下将领候在正厅中。   两名主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不相干的闲话。即便以折家地位之特殊,折克行也不愿意得罪李宪这个手握军权的大貂珰。而李宪也不会故意跟折克行过不去。韩冈既然前来坐镇胜州,他的态度就摆在那里,闹得军中不合,得罪了折家这个藩镇倒没什么,一并开罪了韩冈,那可就亏大了。   上面两位还能留一份情面,没有撕破脸皮,下面的将校互相之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甚至连视线都不相交。厅内的气氛像是一根绷紧的弓弦,而且越缴越紧,顿时便险恶起来。   折家色彩太过浓重的麟府军,在河东军中本来就属于异类。麟府兵马司刚开始设立的时候,本是为了监视府州折家和丰州王家之用,有别于折家之前的私军。可西夏立国之后,在抵抗元昊入侵的过程中,不仅仅是丰州陷落,府州被分割,麟府兵马司也受挫极重,不得已开始吸收当地兵源来补充,使得折家将手伸入了这一支本该是监视他们的军队。底层的军官中,大半与折家脱不开关联。   时至今日,朝廷几乎已经默认了折家对麟府军的影响力,尽管主要将领的任免依然由朝廷过问,但实际调用时,却时常将其配属在折家的麾下。   如今麟府军独自斩获大功,惹来河东军的嫉妒也不足为奇。葭芦川大捷功赏虽众,但李宪带人北上,却是特意挑选了在葭芦川大捷中没有立下什么功劳的几部兵马。有功大家分,这是主帅的工作。太过偏袒麾下某人,日后带兵的时候可就麻烦了。   西夏已亡,眼下大战已经进入尾声,胜州一战。现在跟随李宪的河东军兵马,可都铆足劲要在最后关头挣一笔功劳回去。只剩辽宋两家,万一以澶渊之盟为本,再来个七十年不生战火,那到了儿孙,岂不是要吃糠咽菜来过活了?   老资格的将领们都知道,在澶渊之盟后,元昊起兵之前,几十年间,军中将校士卒得到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待遇?管着俸禄发放的文官在面对武夫时,又狂傲到什么样的程度?!在军中时间长一点的老人,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难耐的躁动在每一个河东军将领心中,封妻荫子不是光荣,而是当务之急!   “经略到!”门外传来响亮的通报声。守门的护卫吊着嗓子提醒着厅中,河东路经略使韩冈的到来。   李宪和折克行的对话立刻就停了,帐中的气氛陡然一变。在两名主将的带领下,齐刷刷地站起身,恭候韩冈升帐。   踏进厅中,李宪、折克行领众恭声致礼。韩冈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厅中的主位,转身坐了下来。   折可适、黄裳领着几个幕僚跟在韩冈身后进门,但两人却没有再往里走一步,而是站在最下首两张空着的交椅前。其余还没有得到官身的幕僚,则是站在两侧厅壁处,只有一人走到角落中,那里有一张几案,供他记录军议上的对话和决议。   帐中众将帅行礼后肃立如松,鸦雀无声。   并非是点卯会操时的升帐,不需要太过繁琐的礼仪。韩冈环目一扫,见人人恭谨,遂道了一个字,“坐。”   哗啦啦一阵交椅响后,厅中又安静了下来。众人屏气凝神,静静地等着韩冈发话。   韩冈没有吊人胃口,开门见山。看了一眼折克行:“旧丰州算是占下来了,朝廷也赐了胜州一名。胜州得复,实乃折克行你领军有方。”   折克行立刻起身,拱手道:“末将愧不敢当,此乃末将帐下诸将之功。”   韩冈点点头,“遵道过谦了,朝廷不日当有功赏颁下。”   麟府军的将领们顿时脸上泛起喜色,功赏两个字,从来都是将校们最爱听的话。   韩冈又瞅了瞅一脸不服气的河东诸将,“不过诸位都是老于用兵,应该知道向来是夺城易,据地难。重夺旧丰州殊为不易。不过相比起将北虏的野心打回去,保住胜州之地,还是要容易些许。所以才有李经制领军北上,同心协力,共守丰州。”   就在座位上,李宪欠了欠身。河东众将的脸色也好了不少。   一番开场白之后,韩冈对众将道:“想必目前的局面不用本帅多说了吧?”   “末将明白。”“李宪明白。”   李宪、折克行带着诸将一阵点头。   韩冈向下首比了个手势,黄裳立刻会意地站出来:“最近南下的黑山党项增加的数量并不正常,比起预计中数目多了两倍还不止。很明显是辽人背信弃义,连当初投向他们,放他们直取兴灵的那一批部族,也都被驱赶南下。很有可能,辽人主持西京的萧十三,正打算利用这批党项人来骚然胜州。”   这算是对最近的局面做个总结,也是对辽人行动的推测,基本上跟在座将领们的判断相同,并没有人站出来的提出异议。   见没有人反对,事先已经定好口径,折可适便接下去说道:“如果事实如此,便可以看得出来,辽人没有撕破脸皮的打算。所以只能借用黑山党项的手,最多也不过伪装成党项人,给官军添些麻烦。”   韩冈轻叹了一声:“鬼鬼祟祟,不成气候。契丹人真应了一句俗话,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   韩冈说得刻薄,顿时引得厅中一阵狂笑。   不过韩冈没有笑:“耶律阿保机看到如今辽国,多半在坟墓里都睡不安稳。窃国之贼非立国之主,耶律乙辛终究还是差一点。记得他当年派去救助西贼的那一队皮室军,也是藏头露尾。真要上阵便不敢,只敢捡捡便宜。”   韩冈直接指称辽太祖的姓名,分明还没有将了辽国当作与大宋平起平坐的国家。不过这个厅中,不可能有人站出来指责。反倒对韩冈的说话,感觉煞是痛快。   都是为了征夏之役出了一份力的,被耶律乙辛做了渔翁,哪个心里都不会舒服。一听韩冈贬低辽人,却感到说到心里去了。   “龙图说得是。”   “龙图说得没错。”   “正是!正是!”   一片声的附和,让几名老成持重的将校,都不好开口。李宪和折克行都由几分不解地看着韩冈,不知这样贬低辽人有什么用意。   李宪微微皱眉,正想冷一下热过头的气氛,韩冈却抢前一步开口:“辽人如此自甘堕落,其战力可想而知……诸位,没人会嫌斩首多吧?!”   将校们更是兴奋:“不会!”“当然不会!”“成千上万最好!”   厅中将校们的心情被炒了上来,折克行站出来,试图压一压过火的气氛:“能南逃的黑山党项皆以精壮为主,但近日安置下来的大小六十一族,没有一个完全由精壮男子组成,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老弱妇孺。若是纯粹由丁壮组成,必然是辽人或是听命于其的党项部族冒充。”   “不,只要不肯听命,或是有所推诿,不论是否是辽人或是受其指使的黑山党项,一律杀之无赦。眼下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他们。”韩冈杀气腾腾,习惯了背叛的黑山党项,人数少的话,收留下来没问题,但要是太多了,可就麻烦了。胜州之地,可是关键之地,如何能放在他们手中?   眯起眼再一次扫视帐中,“没人嫌斩首功多吧?!”   众将的眼神闪闪发光,如狼似虎一阵狂嚎,“当然不会!”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四)   折克仁从厅中出来,在庭院中轻呼一口,浓白的雾气在空中消磨不散。   将领们一个个从折克仁身边经过,相熟的还不忘打声招呼,约个时间一起去喝酒。   在他们的眼中,折克仁看到的是兴奋。为韩冈方才的鼓动而兴致高昂。呵气成冰的冰寒,压不住他们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有通过热闹的一番酒宴,才能稍稍宣泄出一点他们功劳近在咫尺的兴奋之情。   可如果有人能注意折克仁的神情,便会惊讶地发现,能为自己半只耳朵而冲入辽境的折家十六郎,却是全然的冷静。   前一天还说要以攻心为上,可一旦发现南逃的黑山党项多于预期,便立刻起了杀心。韩冈的态度转变间,潜藏的杀性可是一点也不遮掩。   “很少见这样杀气腾腾的经略。是吧,三哥?”折克仁忽然开口。   “啊,真的很少见。”吱吱的踏雪声响起,折克行从他身后走过来,帐中军议,不经意间已经是一场薄雪下过。在折克仁身边停步,抬头望着比入厅前更为阴沉的天空,“不过十年见过有几分相似的,三十年也见过。”   “是谁?!”折克仁立刻问道。   折克行慢悠悠地道:“十年前的是李复圭。”   “李复圭?”折克仁记不起有这个人,能跟韩冈相比较,或者说与他有几分相似。   “十年前在环庆任职的。”折克行道,“就是瘐死种詠,杀了李信——不是韩经略的表兄——的那一位经略使。连杀两将,其下更有十余军校被治罪论死,人心由此大坏。之后广锐军叛乱的肇因,其实有他一份功劳。环庆军的战力,也因此从十年前开始,就没有缓过气来,灵州之败不是那么简单。”   “这位哪里跟韩龙图相似?”折克仁疑惑道。   “杀性重的地方。”   “李复圭的杀性可没用对地方。”折克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问道,“……三十年前的是谁?”   折克行呵呵两声笑,“未足奇的那一位!”   “韩……”折克仁张开口,又闭上了嘴,笑了起来。   这两位的确是杀气腾腾的经略使,不过他们是喜欢杀自己人来立威,或是推卸责任。比如韩琦,比如李复圭。可这两位,对上西贼或是北虏就不成了。   李复圭那个废物就不说了。韩琦偌大的名头,手上够分量的战果似乎就一个算不得好男儿的焦用,把狄青吓得面无人色勉强也能算他的战绩,由此赢得了西夏太师张元的衷心夸赞——韩琦未足奇。   “幸好韩龙图与他们都不一样。他对贼寇满心杀机,对我们这些武夫,倒是优遇有加。”折克仁说着,与折克行一起踏着积雪向外走。   折克行慨叹道:“有人适合在朝堂勾心斗角,有人适合在边疆建功立业。可惜总是被放错地方。”   “韩龙图做经略使不是正合适?这一次朝廷可没放错人。”折克仁道。   折克行摇摇头,“韩冈更适合在朝堂上。他自己也知道。”   折克仁沉吟了一下,笑了起来:“……的确,快刀斩乱麻,韩龙图这一次不想在丰州拖得太久了。”   “为了安定黑山河间地,辽人选择了最简单的做法。把党项人都赶走就行了。韩冈的做法跟他们一样,不管萧十三有什么盘算,用最简单的办法解决。”   “想必十六你也听说了吧,从黑山党项那里,耶律乙辛打算将它的斡鲁朵安置在黑山河间地。萧十三现在所做的,必然是领了耶律乙辛的吩咐。”   “也算是好事,只要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在黑山河间地一日,丰州的防守就一日不能松懈。”   “说的可不是这事。胜州需要运输的粮草是有限度的。囤积在胜州粮草也是有限的。这点差事,肯定不足以安置下所有的南下部族。”   折克行回头看着折克仁。   “小弟明白了。”折克仁心领神会地笑道,“修筑可是个苦活,黑山党项肯定没这个能耐,也不会愿意老老实实地去做。下手重一点、狠一点,这才好让他们听话。我想这就是韩龙图的本意吧。”   世人对折克仁的印象就是冲动易怒四个字,可是折克仁他若当真是这么冲动的人,怎么会让他去负责修筑关键的寨防,又怎会让他陪着下一任的家主走到最前线?   就是在身体受残的暴怒之下,折克仁也只是烧了两间巡铺,而不是杀人泄愤,纵使没有韩冈担待,也不会有太重的罪责。而如此一来,看到他的半只耳朵,没人会嘲笑半句,反而都会因为他有着杀入辽境放火的胆识拱手致礼。   “无论韩冈的本意为何,但南下诸部可不能全变成斩首功,至少要把修城修宅的人手留下来。”   “小弟会协助大哥儿做好此事的。”折克仁点头,“能多用上黑山诸部的一份人手,就少动用府州和麟州的一份人力。”   折克行叹了一口气,“这一次的功劳大半要给河东军占去,我们争抢不得。也只有靠十六你和大哥儿。”   ……   “这个机会,可不要浪费了。胜州事一了,几年内可能都不会有大仗了。”   李宪出来后,就吩咐着下面的将领,要把握好机会。且不说机会的难得,即将结束的战争,使得立功的机会已经寥寥无几,就是韩冈今天所说的话,换做任何一位边臣,几乎都不会去说。   对于投奔朝廷的降人,大宋一直以来都十分厚待,官职、钱粮从不吝啬。可韩冈这一回一动手,便是拿上万降人的性命来换功劳。纵然找到了借口,可也不是轻易就能搪塞得过去的。   朝廷中,要挑他毛病的可不是一个两个。现在授人以柄,必然惹来一身麻烦。想要为自己辩解,少不了也要大费口舌。   隶属于河东军的将领们,没有太多的想法,只知道尽可能快地完成韩冈的任务,争取更多的斩首,这关系到他们和妻儿的未来。   不肯听命,或是有辽人嫌疑的南下部族。他们是这一次的目标。而河东军的成员,都会将精力锁定在目标上,绝不会分心些许。   ……   东胜州的雪越来越大,听着大帐上沙沙的落雪声,萧十三心绪变得十分平静。一切都已经布置下去,就等着最后的收获了。   不须动用大军,只要在合适的时候动手,就能让南面的宋人无可施展,只能硬咽下自己制造的苦果。   “枢密。黑山的消息,那龙部也南迁了。”一名亲兵走近萧十三的身边,低声向他说着最新的军情。   “那龙阿日丁终于也撑不住了?”萧十三惊喜地扬起眉头,那龙部可是黑山大部族中,一贯坚持到底的死硬,不过终究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冷笑道,“要不是看在那龙阿日丁能给宋人添些麻烦的分上,早就派人将那龙部给灭了。”   亲兵低着头,不敢多插嘴。萧十三停了一阵后又问道,“这一次回来报信的是谁?”   “是萧孝先太尉的亲信。”   “重赏。赏他十匹绢,二十两银。”   萧十三手上很是宽裕,难得的如此大方赏赐。甚至让亲兵一下就呆愣住了,直到萧十三厉声催促,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大帐。   这一次,黑山党项几乎是被连根拔起。从数百大小部族手中,萧十三得到的牲畜、财产不在少数。只是这一切不可能全属于他,参与其中的各军、各部、各族,都有资格从中分上一杯羹,至于耶律乙辛,黑山河间地就是最大的收获,劫掠所得的浮财,他不会与人争夺。   眼下那龙部也走了,黑山河间地再无阻碍,剩下就该等尚父的斡鲁朵迁移至此。土地所有权转变的结果,不仅仅耶律乙辛可以培植本身的实力,还有其他同属尚父斡鲁朵的成员,也将会同样有足够的施展空间。   不过并不包括萧十三,朝廷的高官,不可能去成为斡鲁朵的一员。   萧十三本人知道,没有足够的实力,自己能派得上用场的手段很少。幸好对面的韩冈能用的手段更少。冲突到现在,宋军越境的情况就只有折克仁一次,可见他绝不愿意将战事扩大化。比起大辽来,宋人更怕一场战争。   经过了征夏之役接近一年的消耗,又举兵收复旧地,还要接济南逃的黑山党项,宋人的粮草还能支持多久?一旦不能给付他们足够的粮草,党项人可不是老实等死的类型。   萧十三的双眼眯了起来,宋人最是优柔寡断,又好个中央之国的名声,对降人一向礼遇非常。韩冈肯定会给他们粮、给他们地,将一群饿狼当成家犬养在家中。可是一旦粮草供给不上,这群饿狼可就会从近似于家犬的身份上回到凶狠得要撕碎对手的状态。   那个时候,便是下手的好时机,若有机会,他是绝对不会轻轻放过。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五)   五百多里的路程,已经走了大半,距离屈野川也只剩下一两天的行程了。   耶律世良一路都提起来的心,正随着接近宋境,而一步步地升到了喉咙口。可想而知,直到通过宋人的防线,这颗心都不会落回原位。   身下的坐骑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走着,几百里的长途跋涉,几乎耗尽了这匹草原良驹的体力。而连着数日都是冷食果腹的宫卫铁骑,也都是失去了应有的锐气。   一路上耶律世良都在苦思冥想,要用什么办法来突破宋人设在屈野川边的防线。但除了出发前所做的准备之外,剩下的也只是随机应变四个字。   覆盖了一层积雪的荒漠上,听不到清脆的蹄声。数百骑兵踏着早已被踩平变黑的雪地,向着目的地前进。   道路上的军队绵延逶迤,天色越发的晦暗。耶律世良正想着是不是该扎营,前方的数里之外突然传来激烈的喊杀声。   勒马停步,一行人望着视线不及的远方。同样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多次,没有人感到惊讶,只是都不想趟浑水。另外耶律世良也想知道这一回究竟又会耽搁多久。   很快,在前面探路的斥候返身回报,“是固密部不知与哪一家打起来了。”   “是固密部抢人,还是被抢?”耶律世良问道。   “是被抢。”那名斥候立时答道:“有一伙贼人要抢固密部的粮食和战马,人数在六百上下,跟固密部差不太多。”   “看来有好一阵耽搁了。”   耶律世良不想绕道。听声音,固密部和强盗打得越发得激烈,要绕过前面的战场也不知需要绕多远。还不如就此扎营,歇上一夜,等明天再动身启程。   在耶律世良的命令下,麾下战士立刻翻身下马,做着扎营的准备。而他本人则依然远眺着前方。在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另一名斥候也转了回来,带回来了最新的军情,“固密部败了!”   这一次不用斥候回报,没过片刻,耶律世良就已经看见回窜的固密部残兵。   不过那些残兵败将显然畏惧耶律世良这一支看上去就是兵强马壮的队伍,完全没有接近,而是远远地绕了开去。   耶律世良身边只有四百骑兵,但各个精锐,精良的装备可以掩藏起来,可百战精兵的气势,却是在生死线上打滚的人们都不会忽视的。而且四百人的数目,放在南逃的黑山党项部族之中,也算是人数比较多的一支。   在南下的道路上,耶律世良的四百人马,多次吓退了试图打劫的南下部族。不过也因此而引来了数支小部族的投效。正常的情况下,没有哪支部族会拒绝扩大自家的人口。而从耶律世良的角度来讲,若是能多吸收党项部族听命于己,一同南下旧丰州。有他们掩护身份,肯定能顺利地通过宋人的防线。   可惜的是耶律世良不敢与其他的部族深入交流,再怎么伪装,也瞒不过真正的黑山党项。面对这几支试图靠上他这一株大树的几个部族,耶律世良都是拒之千里,根本不予接纳。若还是不识相,就干脆了当地开杀戒,杀光了事。   两次下来,队伍中多了三百多可以用来替换的马匹,但也少了二十多人的身影,以及同样数目、尚能跨马而行的轻伤员。对于这个交换,耶律世良本人并不乐意见到。所以他还是很担心攻击固密部的强盗,转过来再来劫上一票。   但耶律世良是白担心了,一夜的提心吊胆,也没有等到强盗的出现。一彪人马带着困倦重新上路,经过昨日的战场时,只看见了一地被剥光了衣物的尸体。而死去的战马,也被割去了四肢以及躯干上最好的肉,只剩残骸。固密部的这些尸骸被冻在地面上,肢体和表情扭曲着,让人望之生畏。   没有多看失败者一眼,耶律世良所率领的这支骑兵,越过昨日的战场,继续向东南方向前进。尽管周围还有一些如同独狼的强盗耳目在外围游走,但耶律世良本人,还是很快将这一场战斗抛诸脑后。   强盗终归是好对付的,可想糊弄过宋人,却绝不会那么容易。对于自己身上担负的任务,随着离宋人越近,耶律世良就越是担心。   堆在屈野川一带的宋军,据探查接近五万。而西京道上可以动用的精锐,也不过这个数字。而宋人已经修好了诸多寨防。无论什么样的骚扰,都不可能将宋人逼退。西京道的实力,短时间内怎么看都不可能胜过严阵以待的宋人。想要搅浑水,让大辽有机可乘,几率微乎其微。   在西京道的主力逗留在黑山河间地的时候,宋军出兵占据了旧丰州。从那时起,屈野川、及其以南的土地,就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了。就如同在宋夏两国大战盐州的时候,三万宫卫突袭兴庆府一般。兴灵之地,宋人和党项,都不可能再占回去了。   耶律世良这一次的任务,真正说起来,不过是找回点面子,顺便给宋人添些麻烦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太多意义,想要让宋人放弃旧丰州,跟大辽放弃兴灵一样困难。不过在耶律世良而言,这也是他个人飞黄腾达的机会。   伪装身份,混迹在南下的黑山党项部族之中,设法混入宋境。找机会挑拨归附的黑山党项与宋人的关系。等到河东乱起,便寻机返回大辽。   在耶律世良的计划中,他将会向西横贯大漠,转去兴灵,再从兴灵沿着黄河回西京道——南逃的党项人充斥于途,又是厮杀不断,从地斤泽等几个绿洲走,反倒比原路返回更稳妥。   不管最后能不能在丰州闹出乱子来,但只要能成功回返,就是大功一件,耶律世良可是盼着自己能够有机会在捺钵中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翻过一重低矮的山岭,冰结的屈野川就在眼前。   周围的风景已经不再是微微起伏的荒漠沙丘,不过冬天的山林,也是单调的白色和灰色。得等到来年春天雪化之后,才能看到铺满大地的鲜艳色泽。   环绕在周围窥伺的骑兵,也不再是黑山党项部族的成员,而是一名名身着陌生装束的陌生面孔。   耶律世良随即提高了警惕,从他们出现的地点来看,身份是肯定的,目的大概也能猜得到。目光随着那些陌生的骑兵转动,耶律世良等人的心中则开始回忆自己接下来要冒充的身份。   “你们是哪一部的?!!!”远远地,就有人提声打探着这边的底细。   早有准备的耶律世良立刻让手下一名会说党项话的亲随高声回复:“我们是锡丹部!”   那边寻究底细的声音过了片刻,又再次响起,“酋首达克博何在?”   耶律世良一颗心猛跳,这个名字还是他为了能顺利地冒充锡丹部,特意去打听的。怎么宋人都知道得这么清楚。   只是转念一想,宋人收编的黑山党项部族不在少数,从中挑几个在河间地的蕃部中,人面广、人头熟的黑山党项,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对于这个问题也是有准备的。   “老族长被契丹人害死了!现在的族长是老族长的儿子斡得!”   随着回话声,一名骑手从耶律世良的队伍中出来,立马阵前,“我便是斡得,被契丹人害得家破人亡,如今来投奔大宋,愿一心一意,做大宋治下的忠臣!”   “哦,是吗?”折可大回头,“你们还认识达克博的儿子?”   几名来自黑山下的党项人互相看看,都是摇头,“没什么印象。只认识达克博一人。”   “那还真是让人遗憾。”折可大悲天悯人地叹了一口气,让人传话道,“你们这是请求归附的样子?”   耶律世良立刻明白了宋人的用意。怀着被羞辱的愤怒,他聪明地选择了下马。在他的传话下,所有人全都离开了他们赖以傲视同侪的坐骑。   正想着日后如何将这份羞辱回报今天的宋人,耶律世良便发现两侧山间突然冒出了千百名手持重弩的宋军士兵,而挡在面前的栅栏后,也出现了上千名宋军战士。   是陷阱!   念头一闪而过。当耶律世良正想有所动作,胸腹和头面处便传来一阵剧痛。只来得及低头看上一眼已经没入胸口的箭矢,惊骇欲绝的神色便凝固在脸上。   千万箭矢如蝗如雨,一波接一波的攒射将小谷中的契丹人射得无处逃窜。   折可大瞄着在箭雨中四处奔逃的契丹骑兵,毫不犹豫地让人传令不要停下来,要不停地射击。通知友军的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埋伏起来的两支人马转过去堵着契丹人的后路。   折可大冷眼望着下方,只见在箭雨组成的风暴中,一人毫不犹豫地迎着狂风暴雨,双手向天,似乎在高呼什么。但折可大没有心情去猜测,他从上面领到的命令只有一个。   “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六)   近两个月的时间,黑山河间地终于差不多都清理干净了。   大规模地动用西京道的皮室军等精锐扫荡黑山下的河间地,那些以为投降大辽,放开通往兴庆府的道路就能自保的蠢货,全都被驱逐了。   本来萧十三还打算拿西阻卜的地盘交换,但没一家愿意,也只能下杀手了。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典型,草场差点又如何,总比灭族要好吧。   听着传递来的报告,萧十三算是松了一口气。东边对此催促得很急。耶律乙辛应该是正急着将他的斡鲁朵给确定下来,迁移人口是件很麻烦的事,逐水草而行跟种地类似,耽搁一时,说不定就会耽搁一年。   作为亲信,若是不能及时完成恩主的吩咐,那个后果是萧十三绝不愿意承担的。   “幸好是解决了。”   正经事完成之后,剩下的就是脸面上的问题。丰州被宋人抢先一步占据,虽然萧十三心中不忿,但毕竟相比起黑山河间地来,不算什么大地方。过去曾经属于宋人,后来又被西夏占据,如今又被宋人拿回去,对大辽来说完全是事不关己。只是想到被捡个便宜,让人不痛快而已。   但堂堂大辽北院枢密使的心情不痛快,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他当然是不甘心的。   “文美今天有没有消息传回来?”萧十三问着整理一切往来公函的幕僚。表字文美的耶律世良究竟能不能安然抵达目的地,同时完成预定的计划,萧十三对此很是关切。   “耶律团练还没有,他就只有前两天遣人送回来的一切平安的回复。不过,萧、高两位巡检报平安的文书今天都有传回,他们都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再有三日就能抵达旧丰州了。”   萧十三点点头:“算起来,文美差不多也该到旧丰州了。希望他一切平安。”   “肯定的。宋人正缺人口充实丰州,而且招降纳叛,那可是大功劳,而且韩冈是药王弟子,仁心仁术,不可能一杀数万来解决问题。”   南下的黑山党项差不多有四五万之众,这个数目就算打个折扣也远比丰州的户口为多,只要宋人接收了他们,那么接下来,旧丰州是否安定,可就着落在这群黑山党项身上了。   宋人要想占据旧丰州,手上正缺乏户口和兵员。而且对于归附的逃人,宋人一向十分宽厚。对于边臣,能收服更多的降人,也是一桩功绩。   而且手上有了黑山的土著,日后宋辽开战,便可以驱动他们上阵。以复仇、回家为名,这可是能得到上万死士的。萧十三相信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韩冈,肯定跟他的皇帝一样,都打着收复燕云的念头。既然如此,如何能放过这数万人丁?   至于仁心仁术就不必去幻想了,能做到高官显宦,不论是在北朝,还是在南朝,心肝纵然不是黑的,也不会红得太鲜艳。   耶律世良等人仅为三部人马,人数一千出头。人多了很容易露出破绽,一千人分作三部,不但安全,也有足够的实力在宋境内部引发骚乱。到时候纵然韩冈及时稳定局面,但杀戮可是免不了的,在东京的政敌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韩冈才智虽为一时之选,但身在南朝,又怎么可能不束手束脚?   不过还要加一层保险。萧十三想着。正好黑山河间地的问题已经解决,可以将人调回来了。   “去查查罗汉奴他们什么时候到,让他们到东胜州来驻扎,还想要拖多久?”   屯兵东胜,紧贴旧丰州,逼韩冈将主力放在边境上,无暇分心他处。这样一来,丰州后方空虚,而且为了保证前线军粮不至匮乏,必然进行大批的囤积,不可能再大笔地将粮草支给黑山党项。如此一来,黑山党项反乱的几率就更大了几分。   “呃,耶律总管派来的人就在外面候着,说是粮草不够,马力不济,想回大同暂歇。”   萧十三顿时瞪起了眼睛,怒道:“别给我睁眼说瞎话,黑山河间地有多富,我一清二楚。什么粮草不够,马力不济?几倍的亏空都能填满了!把人给我赶回去,让罗汉奴立刻将他的兵给我带来东胜!迟了一步,莫怪我军法无情。”   ……   “杀得是不是多了一点?”   黄裳看着下面报上来的数字,只觉得轻飘飘的几张纸片上的小字,完全是鲜红的。   才十天的工夫,河东、麟府两军,就已经有七八千的斩首。而与此同时,被收留的归附蕃人,则不到三千。   一开始的十几个部族,不论是在麟府军的防线处,还是在河东军那里,只要对征调修城有所推搪,甚至一句话应答不对,就被斩杀殆尽。   本来黄裳还觉得杀人立威不是坏事,但看到这个数字,就觉得做得过头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韩冈完全不以为意,笑道:“勉仲,你是延平人啊,贵乡的风俗难道忘了?”   “……什么风俗?”黄裳皱眉想了片刻,却想不出他家乡里的风俗跟这个话题有什么关系。   “就是溺婴啊,建州可是有名。”   黄裳闻言立刻叫起屈来,“龙图,鄙乡延平在南剑。溺婴之风,乃是建州恶俗。建州溺婴的确惨不忍闻,泰半人家因为养不起,只留三子一女,或两子一女,甚至有的到了为防分家,只留一个儿子的地步。但闽地十里不同风,南剑与建州可是差得远了。”   黄裳噼噼啪啪地叫了一通冤。韩冈歉然笑了,“是我误会了,勉仲勿怪。”   不过他心里可是在摇头。建安、瓯宁、剑浦同在一条建阳溪边,只隔了数十里,有河水沟通往来,哪来的十里不同风?一座龙焙监,可是管着建阳溪边所有的茶场,上下联系可是紧密得很。   “也只是打个比方。”韩冈说道,“溺女婴的事不用说了,天下各地难免。若是家中贫寒,不能养活;或是怕后生下的儿子争产,闹得毁了家业,连男婴都会抛到水里。自家的儿女养不活丢到了河里都不心疼,杀些外族的流民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养不活,与其等他们闹得州中生乱,还不如先行解决。”   黄裳无奈地苦笑起来。韩冈在关西生长,与西夏又有血仇,肯定是从来不觉得杀些党项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冈笑了笑,也沉默了下去。这算是有点强辩了,其实他也觉得杀得有些过头,让修城的人手变得太少。但他并不打算为此下令,朝令夕改对他的声望没有好处。   而且还是有变通的办法,在放过大批归附的黑山党项的基础上,斩首再多个一万两万也不是不可能,但韩冈很疑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放在西军那边,早就是蜂拥而上,争抢起来了。   冒功、谎报,可不是王舜臣一个人的喜好。过去在陕西的时候,韩冈见得多了。难道河东这边,当真这么纯洁?   ……   杀得太多了。   李宪也在嘬着牙花。实在多过头了,收留下来的三千归附蕃人,麟府军和河东军各占一半,但近八千斩首,却是河东军占了三分之二以上。   从两边的差别来看,折克行那里,比起多少斩首,对节省民力一事更为在意一点。作为府州知州,以及折家家主,加上之前也有了功劳,这么做是必然的选择。不过两边的数据如此之大,还是很让人头疼。   但李宪也没办法,下面的将校可是对斩首功心热得很,要不是李宪这两天三番几次地强调要留些人下来充门面,早就下手杀光了,连一千多归附蕃人都不会留下来。   为了不把斩首功都吓跑,子河汊大营那边甚至还不惜人手,将尸首都拖回来。免得给那些南下的部族看见了,都不敢再过来。   下面的部将绞尽脑汁都想多杀一点,恨不得所有的黑山党项换成斩首,李宪又没有一言九鼎的能耐。寻常的时候,能让他们听命,遇上功劳在前,根本阻止不了。   斩首多了,并不一定是好事。没有相应的伤亡,就代表不是经过战斗得到的收获,而是纯粹的屠杀。或许有人打着趁机将过去吃的空额给销账,编造出伤亡,顺便还能得到大批的抚恤。可这些事哪里是那么好遮掩的?河东人多眼杂,不可能将所有人的耳目都瞒过去,最终肯定会报上给朝廷。   而且韩冈本身都不会将这些斩首的真相隐瞒天子,李宪也不会。不过以天子的为人,只要能见功,当不会在意将领们的一些私心。可是一旦做得太过分了,尤其是将大量归附蕃人屠杀,让天子在心中记上一笔,怎么都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   思来想去,李宪还是没想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经制,折府州遣人送信来了。”   “什么?”李宪闻言愣了。   有韩冈在,折克行绕过经略司私下里联络自己其实挺犯忌讳,就算以韩冈的为人不会在意,但李宪不觉得自己需要冒这个忌讳。   李宪考虑了片刻,方道:“……让他进来。”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七)   缭绕在鼻端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去。   数百人组成的队伍,在道路上驻足良久,仍没有重新起步的打算。   穿过了荒漠,越过了丘陵,在翻过了最后一道山峦之后,那龙部残存下来的六百多人不约而同收紧了缰绳。   堆叠在路旁的是一具具被扒光了衣袍的无头尸骸。白森森的肌肤暴露在外,肩膀上是空空一片。从尸身上流出来的血将雪地染成了浓浓的红褐色,几近深黑。   那龙阿日丁自幼在杀戮中长大,但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的这一幕。比起一路上的累累伏尸,宋人边界寨墙之前的一段道路边,如柴禾一般整齐排列的尸骸,更是让人心惊胆寒。   或是为了争夺草场,或是为了争夺水源,或是为了争夺人口,或是为了为祖上延续下来的仇怨,或是有人挑拨,各部族之间经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拿出弓刀来厮杀一场。有时候一句擦肩而过的口角,就能挑起两族间的战斗。   黑山下的部族之间,从来都不是一团和气,战斗一年年的永不停歇。但几乎不曾有过赶尽杀绝,以灭族为目的的战斗。杀了族长一家,吞并部族,基本上就是底线了。   尸骸夹道,那龙部的不知是该继续驭马上前去投奔宋人,还是就此掉头回返黑山下与契丹人拼个生死,或许后一种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已经有人迎了上来,隔着拦在路前的一道栅栏,一人操着党项话远远地高声喊着:“你们是哪一部的?”   想退已经来不及了,那龙阿日丁上前回道,“我们是那龙部。”   紧跟着另一人喊了起来:“是不是阿日丁?”   接着两人就越过栅栏,走了过来。一个当是宋军中的军官,一名小校;另一个则是党项人的打扮。   来人辨认出了那龙阿日丁,而阿日丁也认出了陪同小校过来的老熟人,是另一个部族的族长,“是阿息保?!你还活着。”   阿息保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声音洪亮,“阿日丁,这话该我问你。还以为你们那龙部要跟契丹人死拼到底。”   两人算是故旧,旧日也有几分交情。异域相逢,阿日丁心情大好。   但小校咳了一声,“叙旧可以先等一等,有些话要先说的。”   阿日丁点点头,转过来听小校说话。只是一转眼,却见老友是一脸的惶恐。阿日丁疑惑起来,虽是寄人篱下,但也不至于听了一句话,就这般惊慌失措。   正想着这个问题,就听小校道:“尔等被辽人赶出家园,我大宋天子也是感同身受。河东路韩经略得了天子准许,将尔等收留。只是契丹人狡诈,遣人暗藏尔等之中,还有一些不成器的家伙,被辽人赶得家破人亡,却还听辽人使唤,想来骚扰胜州。所以路边上的尸首你们也看到了,全都是那些贼人的,希望你们不是。”   阿日丁点头哈腰:“小人是真心诚意来投奔大宋。”   “是不是真心诚意,得看你怎么做了。投奔来的部族各个表现了诚意,来得早的,帮着运粮。来得晚的,就要帮着去修城。”   “修城?”那龙阿日丁发了怔,“这个……我们那龙部连房都没有修过,只支过帐篷,没做过工。”   “不愿意也成,韩经略也说了,此事纯凭自愿,不会勉强任何人。天下间可没有吃白食的道理,想必你们也能明白。”   小校完全没有用上威胁的口气,只是和和气气地在说话,但那龙阿日丁心头一股子寒气咕嘟咕嘟地不停地冒出来,将整条脊椎骨浸在寒水中。在满地的无头尸骸边说出这段话,分明就是六个字:不听话便去死。阿息保在后面一个劲地使眼色,分明是要让他快点答应下来。   那龙阿日丁甚至没敢再犹豫,“小人明白了,愿去修城,愿去修城。”   应声答诺,几乎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才松弛下来,可那龙阿日丁的脑中,依然一团混乱。   并不是觉得奇怪,而是感到恐惧。宋人在传说中对逃人很是优厚,曾有参与过南侵的族中耆老提起过,投奔宋人之后,手上只要有百来骑兵,就能混个领俸禄的官来做。可是那龙阿日丁今天却全然没有看到这一点。宋人的盘算是全然的未知,阿日丁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但在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又是五六百人,修胜州的人数差不多也快够了。”   使用党项人来修城立寨,就不要动员麟州、府州的民夫。这对于安定河东西北的局势,不用多说,就该知道有多少好处。   艰苦的工役,是消耗人命的磨坊。所以在动用民夫时有许多顾忌,但换成是黑山党项就方便了许多。   折可大站在高处俯视着被押送往胜州去的这一支兵马:“不过也算他们运气好,要不是识情识趣,他们的性命一个都别想留。”   “嗯,不听话的人,也不适合去做工。”黄裳应声道。   折可大转身对奉命来体问的黄裳笑道,“两侧山头劲弩攒射而下,加上抄截后路的两部兵马,将这个什么那龙部一口吞掉换成斩首功,根本不在话下。饶了他们,可也是少了六百斩首。子河汊大营那边不在意,但柳发川这里,六百斩首可不是小数目了。”   “折将军说哪里的话,如今怎么会缺斩首呢?”黄裳瞥了一眼折可大,嘴角的笑意突然诡异起来,“折府州当与李太尉商量好了吧?两家是对半分,还是四六分账?……又或是三七?不过那样李太尉可就太过分了。”   折可大闻言,脸上笑容顿时一僵。在旁作陪的折克仁神色也变得尴尬起来,想否认,却在黄裳诡谲的笑容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言辞干涩地问道:“龙图知道了?!”   黄裳转回视线,又追着渐渐远去的那龙部人马:“南下的黑山部族差不多有三五万之数。一路上的艰辛,加上各部之间争夺食物、财物,倒毙于途有三四成之多。这些事可都是一五一十报到龙图那里的。现在又是冬天,尸首短时间之内不会腐烂。那些首级割下来,谁知道是死在什么人的手中?难道不是这样?”   折可大、折克仁脸色难看已极,韩冈当真是知道了。本以为还能多瞒两日,谁能想到尚未开始就给点破了。   “那可是成千上万。”黄裳顿了一下,唇角又翘起,“少说也要超过一万。一万斩首啊……”   拖长了音调说罢,黄裳呵呵两声笑,把折可大的心肝都带颤了。   自来冒功没有这般肆无忌惮的,真要给揪住,罪名可就大了。   现如今,是李宪和折家两边分账,河东军和麟府军的将领们等于是互相拿了把柄,不怕对方戳穿。等到事情做出来,再报与韩冈。到时候,韩冈也只有选择支持了。但在动手前,就给韩冈拿住,这件事还怎么继续下去?谁敢认为总是很和气的韩冈,不会下手杀人。   折克仁长叹了一声,“此乃家兄和李经制一时糊涂,尚幸犹可挽回……”   “没那个必要。龙图说了,分账的时候好生商量妥当,不要闹出事来。闹到朝廷那里,前面的功劳可就没人认了。”黄裳又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越发地让折家叔侄二人看得心惊胆战,“多少贼人都是因为分赃不均,闹将起来后,被官府拿住的,可不能犯了跟他们一样的错。”   黄裳说得刻薄,折可大更为尴尬,而折克仁叹了一声,“龙图洞烛幽微……”   “你们怎么会奢望此事能瞒得过龙图?就是远在东京的朝廷那边也难以瞒过。龙图前两天就说了,‘斩首即便多个一万两万,功赏也不会按照比例增加多少。让他们开开心也好,当真以为朝廷好欺瞒不成?也不看看伤亡才多少,能瞒得住谁?当真以为销了空额就能糊弄过去?’”   折家叔侄二人被黄裳的转述批得哑口无言。韩冈的确是行内人,说的话一针见血。   就听黄裳接着道:“龙图还说,西军善战,不过谎报、冒功的本事也不差。就如荒漠里的那些黑山党项,放在陕西也一样不会放过。所以是见怪不怪了。龙图还说了,你们去割首级的时候小心一点,契丹人的马军说不定就在哪里游荡着。”   折克仁态度端正,欠身道:“多谢机宜提点,克仁必转述给家兄。”   黄裳摇摇头:“折府州那边,是遵正兄受命去的。我这边只是奉命体察军情,说这些话是多余了。”   “啊,是吗?原来如此。”折克仁还以为折可适没来,是为了避嫌,原来是去了暖泉峰,找折克行去了。   “那李经制那边呢?”折可大问道。   “李经制现如今就在胜州城中,龙图直接跟他说。”   ……   送了李宪回来,韩冈微微一笑。   方才与李宪交谈,感觉他也是不愿意冒这份功劳。但下面的将领要安抚,必须要跟折家协商分赃。否则他一个阉人,凭什么能顺顺当当地带兵打仗?   河东这边冒功谎报的本事,终究还是不比陕西差多少。靠着那些自相残山的黑山党项,一口气就增加了一万多斩首,连同各部亲手屠戮的数字,加起来超过了两万。这个数字即便在对折后再对折,都是很吓人了。传到京城,也肯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说起来,肯定会有人指责韩冈草菅人命,屠戮辽国逃人。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点指责动摇不了韩冈的地位。   下手重有下手重的好处,任何骚乱,都是人数越多乱得越厉害。不听话的都杀了,听话的不是在运粮,就是在筑墙。在大军的镇压下,就算有心做反,也掀不起波澜。   而且这两天还确认了被屠杀的部族中,有两支是契丹人的伪装。不过灭口灭得太顺利,一个活口都没有,也不知道萧十三究竟派出了多少。   韩冈估计不会太多,千八百的伤亡,以萧十三的身份压得下去,再多了,可就是罪名了。而这两支契丹人的军队,人数在七百上下,只比韩冈的估计少一点而已。   差不多该结束了,韩冈想着。如果萧十三除了在东胜州堆兵马以外,没有别的后手的话。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八)   入冬后难得的一个晴天,温煦的阳光让人不禁想眯起眼,好好享受一下冬日的温暖。但北院枢密使萧十三所在院落的气氛却是阴沉沉的。   耶律罗汉奴、萧敌里领着西京道诸将正等着出现,已经半个时辰了,但萧十三所在的房间却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房门一动,不耐烦的将领们立刻又振奋起来,可出来的并不是萧十三。而是萧十三最为亲信的幕僚。   耶律罗汉奴寒着脸,踏前一步,正要揪住人好生考问一下,但那名幕僚却径自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罗汉奴小声一点说话。   萧十三这两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韩冈毫无顾忌地下杀手,拿着党项逃人的首级来充门面,让他的计划成了笑话。哪有这样的经略使?   如果在草原上,针对各部族的减丁的策略,自开国时起,便从来没有停止过。或是挑拨内乱,或是逼迫上缴大量的贡品,更有直接动手,割上一遍草。但宋人还做得如此顺畅,可以说少见至极。   萧十三驻守西京道,还听说许多西北守边的文臣,将蕃人视为比汉军更强的战力,而给予许多优待。几曾听说过,会嫌归附蕃人太多的例子?就是缺粮草也该想方设法挤出来,从南面运一批来能有什么麻烦?不过耽搁时间而已。   记得只有宋人开国时,在北汉做过。但换做是蕃人,最多只有一两个部族被剿灭,可从来没有一口气将十几、几十个部族全数毫不留情的屠戮。   现在萧十三派出去的三部兵马有两支被确定被歼灭,耶律世良的那一队,甚至没有一人逃出生天。而宋人出手灭杀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嫌人多而已,可以说是冤枉得不得了了。   不能浪费太多的时间。   幸好最后派出去的一队人马幸免于难,而且经过联络确认,他们被安排在最前沿的柳发川修筑城寨。柳发川紧邻东胜州的武清军,这也是为什么能这么快联络上的缘故。   修筑柳发寨的党项苦力大约在三千上下,而驻扎此处的宋军也只有五千不到。另外一个直面辽境的前沿据点,则是在屈野川北向的支流浊轮川边的暖泉峰。同样是党项苦力与驻军数量相差不大。宋军的主力,基本上都在唐龙镇、子河汊以及更名胜州的旧丰州的这第二道防线上。   党项人不擅营造,如今被逼着做工,累死累活,对宋人的怨恨不会少。虽说比起对大辽怨恨或许会差些,但毕竟宋人就在眼前。离得越近的仇人,这恨意只会燃得更旺,只要一点火星,就肯定能烧起来了。   耶律罗汉奴紧紧揪着萧十三幕僚的衣襟:“枢密是不是想立威,敲打我们这群没眼色的一下?刚刚清理完那群黑山党项,连歇也不准歇,就从黑山下把我们叫到武清军这荒地来。行啊,我们就在这院里跪下了,跪到枢密出来可以吧?这应当就能让枢密看到我们一片赤心了吧。”   耶律罗汉奴脸上笑得灿烂,双手却越收越紧,将萧十三的幕僚勒得脸色血红,脚像青蛙一样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其他将领则冷眼看着耶律罗汉奴闹事,在黑山下两个月的征战,充实了他们的家底,但也将战马使用到了极限。这时候应该是回家去向妻儿炫耀自己的功绩,顺便休养生息。对于萧十三的命令,没人是心甘情愿。   房门吱呀一声响,萧十三推门而出,看到这一幕,脸顿时就沉了下来:“罗汉奴,在闹什么?!”   耶律罗汉奴松了手,让快喘不过气来的幕僚双脚落到地上,抬头笑道:“枢密终于出来了。末将只是疑惑哪里犯了过错,恶了枢密,正想问一问明白。”   对官位比他高得多的北院枢密使的愤怒,耶律罗汉奴也没有多少胆怯,只要手上有兵,就是耶律乙辛也不可能随意责罚。便是兴灵之地,五院部穷迭剌的儿子也必须分一半给六院部。身为六院部的夷离堇——也就是南院大王——的亲弟,并不用担心得罪耶律乙辛帐下的宠臣。   萧十三没跟耶律罗汉奴说话,先探手将幕僚搀起来,好生抚慰了几句,让他先下去休息。然后才对下面的将领说话。不是耶律罗汉奴,而是仅次于他的萧敌里,“宋人正在柳发川边修筑城寨,距此只有三十多里,有三千多黑山党项做苦力,看守他们的宋军在五千上下。”   “枢密是想攻打柳发川的宋军?!”   萧敌里的问题,没有一个人感到惊讶。被叫到紧邻旧丰州的武清军,不可能还有别的差事。   “柳发川那里我已经安排下内应了,只要大军一到,他们立刻就会起兵。”   “是耶律世良?”耶律罗汉奴在旁冷笑着:“听说他被派出去了。不过他一向糊涂,枢密不怕误了大事。”   “不是他。”萧十三无心多解释,耶律世良全军覆没在宋人手中的消息,他并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内应在柳发川的宋军营寨,伪装成党项人,被宋人当成苦力使唤。”   “好个内应,一天宋人给多少工钱?”耶律罗汉奴挑起眼眉,“末将等人打过去,不是耽搁了他们赚钱的机会?”   周围的将领扯起嘴角想笑不敢笑。   萧十三只当没有听到耶律罗汉奴的挑衅:“不,只要你们各领本部贴近柳发川和暖泉峰就够了。剩下自有人去做。”   “就这样?”萧敌里疑惑地问道。其他将领脸上的嘲笑也都转成了困惑。耶律罗汉奴则是一点不信地摇着头。   “够了。只要你们装装样子就够了,剩下的自有那群黑山党项去做。你们到了武清军之后,宋人逼着黑山党项日夜赶工,仇怨结得可就深了。”萧十三转头看着罗汉奴,挑起眉,咧开嘴笑道,“辛苦了两个月,怎么会让你们再上阵拼杀?”   ……   五千。   一万。   一万五。   两万。   数字不断地增多,多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最后停止在两万三千,直至让人麻木。   韩冈将整理出来的军功簿放下,对身边的李宪道:“不过真正属于被官军亲手斩杀的部分,大约只有一万出头。”   李宪五味杂陈地感慨着:“别说一万,就是五千。放在过去,已经可以让天子告祭太庙了。”   “可惜西夏灭国后的党项人,成了斩首功的行首,只做大买卖了。”韩冈笑道。   “记得种谔之前在盐州,于西夏军内乱之际趁势掩杀,斩首也是超过两万。”   “其中有多少是死于内乱,有多少是死于官军的斩马刀,恐怕种谔自己也说不清楚。”韩冈说道。   而且眼下最大的问题,有种谔在盐州的斩获在前,这些斩首功,很难换来更多的收获。   就跟当初刷交趾兵的斩首一样,党项人的首级越来越不值钱,贬值得很厉害。过去一个首级也许能换五匹绢,但如今能换来一匹绢就了不得。在元昊领军肆虐的时候,十几级党项人的斩首就能换来官阶的晋升,但到了如今,已经得从一百开始起跳。   十分标准的通货膨胀。   韩冈呼了口气,摇头苦笑了一下。什么时候辽人的首级也能如此低廉,就可以算是功德圆满了。只是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   而且现在最让人恨的,是斩获的七百契丹骑兵。如果他们的身份能够让人信服确认,甚至能抵得上十倍的党项人,可是眼下能明确其身份的证据,除了武器、发式、战马和一些随身的小饰品以外,便没有更多了。这些证据,供韩冈等将帅做出判断已经绰绰有余,但战后论功却远远不足以让人确认,最关键的,就是没有旗号。   纵然河东、麟府两军心中发恨,也是没用。韩冈不会支持他们上报,而且即使上报,朝廷那边也不可能承认,否则日后保不准就是几千上万的契丹斩首冒出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等到朝廷功赏下来,可能会有些乱子。幸好城寨的修筑正在进行之中,还是有弥补的机会。以辽人一贯的作风,还有萧十三本人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多半不会放过。   只是在数万辽军大张旗鼓地进驻武清军后,胜州这边上上下下就提高了警惕,辽人当也能探查得知。这么一看,辽人会不会来,又值得商榷了。   韩冈正想着辽人到底会不会来。黄裳匆匆跨进厅中:“龙图,柳发川大营急报,辽人举兵来攻,兵马上万,请求龙图及早发兵救援。”   李宪霍然而起,拍案大叫:“辽人果然还是来了!”扭头看向端坐如初的韩冈,“龙图……”   韩冈摇摇头,叹一声,抬头问李宪:“不知都知跟人赌过吗?”   李宪愣了一愣,“……偶尔有之。”   韩冈笑道:“看来都知不是赌徒。所谓赌徒,赢了之后,总想赢得更多,输了之后,则想着翻本。永远都被黏在赌桌上,最后倾家荡产。”   “龙图!”黄裳急叫道。从时间算,柳发川现在已经接战了。   “不用着急。”韩冈笑了一笑,道,“传令折克行,按之前议定的方略去做。至于浊轮砦和暖泉峰……”他抬眼望着李宪,“就拜托都知了。”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十九)   夜色笼罩下的营垒工地中,依然灯火通明。   肩上近百斤的负担,空空如也的肚子,让萧海里步履维艰,踉踉跄跄地走在通向外围寨墙的狭窄小道上。   过去根本没有做工务农的经验,但十天来的磨炼,让他即便还是摇摇晃晃,还是能将装满黄泥的担子稳定在肩头上。不过萧海里痛恨这样的磨炼,痛恨这种被皮鞭和刀枪逼出来的本事。   明明是领着三百骑兵来投的酋首,在预计中应该是被宋人好生款待,甚至应该是奉承的对象,却被一视同仁地被发遣来挑土夯筑。   在进入宋军的营地后,武器战马都被收走,反抗者立刻被诛杀。在宋人的围困下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萧海里扭头看着挑着担子的肩膀。皮又破了,血水都渗了出来,已经被磨破的羊皮袄又粘上了新血。血泡破掉的位置,等长好后多半就是一层厚厚的老茧,就跟手上拉弓挥刀练出来的老茧一样。但当年磨出来的老茧让他欣喜和自豪,而肩膀上的老茧只会让他成为笑柄,就算回去后,也不能在老茧退去之前再光着上身。   不过只要能回去,丢脸就丢脸好了。   “磨蹭什么?!”   一声呵斥,皮鞭破风随即响起,萧海里背后便是火辣辣的一阵剧痛,痛得他他趔趔趄趄地连着冲了几步才稳下来。萧海里听不太懂汉人的话,但皮鞭和剧痛比什么言语更加容易让萧海里明白宋人监工心中的不耐烦。   萧海里狠狠地咬着牙,低头下去将担子稳在肩膀上。到底什么时候来救援的人才能来,早知道会有今天的情况,找个借口推掉这个差事。   三千多人被分成了整整一百队。只有每天完成最好、最快的前十队,才有饮食和劳役上的奖励,其余绝大多数的小队,全都是以不饿死和第二天能继续做工为基准,得到每日的口粮。   犯了错之后,直接被鞭笞至死,甚至拉到众人面前吊死和斩首的苦力,每天都有十几人。而想从这里逃跑,根本不可能。日以继夜的工作耗光了每一个人的体力,而周围监视工地的宋人更是一点破绽也不露,十几天来,出逃的上百人,一个不留地全都悬头于辕门前。   萧海里许多时候都在想,还不如饿死在大漠里。在这里为宋人修筑城寨,甚至比饿死还痛苦的。   在宋人压迫下,周围的党项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但越是这样严酷的压迫,爆发起来就会越严重,只要一个机会,洒下一点火星,便能将宋人专心修造的这间大营给烧起来。萧海里之所以能忍耐下来,正是在等着这个机会。   萧海里阴冷的视线绕过周围的监工,只要机会一到,这里的宋人,他一个都不会留。   只要再忍上一阵……   “再这样下去谁都活不了!!”   一声大吼,在前面离萧海里只有几步的同伴,突然间丢下手中的担子,只把中间的木棍拿在手中。左右一荡,便将靠得最近的两个监工挑飞到一边去。   “阿鲁带!”萧海里心中大急,那可是他的亲弟弟。都忍了这么多天,这时候忍不住,可就前功尽弃了。   “还等什么!?”阿鲁带反吼回来,“想挑土挑到死?!”   萧海里正想再说什么,十几名监工立刻熟练地围了上去。内圈的几人手持杆棒,外圈则是一张张扯开的神臂弓。   几支箭矢从周围监工的宋人手中射出,神臂弓巨大的力道在近距离轻易地将箭矢射进了泥地里,顺利地将几个蠢蠢欲动的苦力给吓得不敢动弹。   神臂弓就在身边,萧海里动也不能动,就算那是自家最为亲厚的兄弟,却无法伸出手去。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乱箭射穿了身躯。   萧阿鲁带是难得的勇士,连生命也一起放弃的爆发却没有撑过片刻。挥舞着棍棒连着打翻了几个监工,但立刻便是箭矢齐发。在极近的距离上离弦的木羽短矢,完全穿入了他的身体中。   从弟弟身上流出来的血,一条小溪般蜿蜒到萧海里的脚边。低头看着脚尖上晕开的暗红,萧海里静静地站着。要不是还有一线脱难的希望,萧海里就要在这里与人拼个你死活我。   “他刚才是跟你说话吧?”两名监工拖走了萧阿鲁带的尸体,又一人站到萧海里的身前。   萧海里方才与自己弟弟的对话,不可能不引起宋人的注意,肯定要审问明白。   但萧海里动都没有动弹,只在盯着脚尖。地面上隐隐有着震动,细微得让人难以察觉。但在一直期待着援军到来的萧海里的感觉中,就如同晨钟暮鼓一般响亮。   终于来了。   萧海里惨然而笑,不知是悲是喜。他看着脚尖的暗红,明明就差这么一步了。   但机会终究是来了!   宋人这边有了反应,刺耳的号角声从高高飘扬在半空中的飞船上传了下来。有了天上的眼睛,任何突袭难度都高了十倍。   正在盘问萧海里的监工闻声立刻放下了一切疑问,其他监工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听到阵上的鼓号。   正在工地上忙碌的苦力们,便在号角声中被驱赶进他们起居的专门营地。已经有不少人意识到必然是辽人来袭,只是却还没有一人领头站出来。   跟随在人流里,萧海里深吸一口气,身子紧绷起来,时间终于到了。   ……   人马上万,无边无岸。   不过那还是以步兵为标准的说法,换做是骑兵,则只要一半的数目差不多就够了。从飞船上望下去,满坑满谷都是黑压压的辽人骑兵。   从北方向柳发川大营逼近的辽军骑兵,差不多五六千。   作为当世最强的骑兵,漫山遍野地压到了尚未完全完工的营寨之前,压迫感远不是区区党项可以比拟。   从武清军到柳发川寨,只有不超过四十里的山路。自武清军南下,只要半天就足够了。仅仅经过几十里的奔驰,对于惯于苦战的骑兵们来说,正好是大战前的暖身,是战力提升到最高的时候。   但身处柳发川营寨中的折可大和折克仁,在两人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惧色。   “萧十三是不是糊涂了?我们占着地利来防守,什么城寨守不住?区区的五千兵马,也想来攻城?”   “辽军主力的目标看来是暖泉峰。对柳发川这边的攻击,应该是个幌子。”   “那就不要向胜州请援了?”   “按既定的方略去做就行了。之前在胜州已经定下了,就照着去做好了。”   折克仁、折可大之前都奉韩冈的命令,参与了作战计划的讨论。针对契丹人可能会有的进攻方向,心中都有数。而在战前胜州的谋划中,绝大多数辽人可能使用的策略,都进行了预测,然后做出了应对的方案,让统领各处大营的将领都知道该怎么去做。   折克仁正要传令给下面的士兵,但就在已经有了大致轮廓的城寨一角,突然间一片火焰升腾,浓烟滚滚而起。   一名小校纵马狂奔而来,远远地便大声高喊,“十六将军!小将军!那些苦力叛乱了!”   “还要等你说?”折克仁居高临下地俯视下方的营地:“已经看到了。”   积蓄起来的怨恨突然间爆发出来,被圈禁在营地的党项人最终还是选择了反乱。   “竟然能忍到现在,看来黑山诸部被人从老家赶出来后,就没有了该有的锐气。”折可大更是看不起这些被辽人打得丢盔弃甲的废物,“恐怕只要半个月就能彻底地给解决。”   “由着他们乱好了。”折克仁冷笑道,“肯定是那一队契丹人先动的手,然后黑山诸部才敢跟进。”   折可大抓抓头:“萧十三不会以为三百人在这里做工潜伏的过程中,不露一点破绽吧?”   若是一人两人倒也罢了,三百人,伪装成一个部族,怎么可能一点破绽都没有。光是党项话就是一堆破绽了,还有做事的习惯,都不可能让人一点疑惑都没有。   而且之前已发现了两支辽人,他们虽然全都被换成了斩首功,可谁也不能说萧十三就派了总计七百人的这两支兵马。为了搜检可能会有的另外一支兵马,所有人都紧绷了神经,早早地就将萧海里的那一队给揪了出来。   清查出这一部的身份,折克仁并没有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半分。更重要的疑惑就在他的心中。既然辽人的内应在这里起事,那么柳发川便应该是他们的主要目标才是。   “不是暖泉峰!出现在暖泉峰那边的确多半是辽军的主力,但萧十三的目标,肯定还是在柳发川。他想里应外合!”   先兵压柳发川,然后主力出现在暖泉峰。让所有人都认为抵近柳发川的五六千骑只是个幌子。但实际上,真正的目标还是柳发川。   柳发川与武清军之间是一片山岭,中间的道路并不算很宽阔。对于更善于奔驰的骑兵来说,战场回旋余地并不大,五六千骑兵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再多了,也不过是轮番上阵而已。眼下只需要一锤定音,根本不需要缠战。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二十)   暮色渐渐降临。   最后一丝阳光消失在西面山峦之下,天边的彤云也褪去了红光。自北而来的大军已经进抵柳发川营寨外,而寨中的宋军完全没有反应。   隔着最外层的一重栅栏,只能看到寨内一片火红,红彤彤得映得漫山的冰雪都泛着血色。   喊叫、呼号,随着夜风,从火光中传出来。连同滚滚浓烟,一并卷到耳边鼻尖。   “总管。”下面的将校冲着罗汉奴大叫,“肯定是萧枢密安排的内应!”   风声火声杀声并起,望着红光笼罩的宋军营寨,火焰在耶律罗汉奴的眼中也同样燃烧着。   扯着马缰的手,攥紧了,又松下来,但立刻又再次攥紧。喉咙仿佛被火焰在烧烤着,口干舌燥,让他不停地舔着嘴唇。   内乱中的宋军大营,外围的防线完全看不到有人守御。在耶律罗汉奴眼中,就跟纸一样薄弱。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扯个粉碎。   攻下宋人的营寨,功劳什么的,耶律罗汉奴没兴趣,而且宋辽两家还没有撕破脸,也不可能公开给封赏。但宋人他们的武器、甲胄,不论是神臂弓还是斩马刀,或是板甲,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能给自家的族兵装备上,就是宫卫也得逊色三分。   宋军大营乱成了这副模样,趁着现在的混乱攻进去,耶律罗汉奴有七八成的把握,在占尽便宜后能全身而退。剩下的两三成,则是少占些便宜,但照样能全身而退。   攥着马缰的手松了开来,接着却提起了架在马鞍前的长枪。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吧?!”   耶律罗汉奴一声暴喝,下方一片应喝声响起,由近及远,一圈圈扩散出去。在宋人的大营之外,他们早就忍耐不住了。里面那么热闹,哪有不去凑趣的道理。   长枪高高挑起,轻轻画了个一个圆,唰地劈下来指着前方的熊熊火光:“那就杀过去!!!”   ……   “萧十三到底想要打哪里?”柳发川和暖泉峰同时传来辽军逼近的紧急军情,让李宪很是头疼。   辽军在东胜州的兵力,与胜州诸寨堡的官军兵力相差仿佛,不可能真正的分兵,同时攻打两个军寨。只可能挑选其中之一为真实目的,而另一个则是掩护。   “柳发川有辽人的内应,说起来应该是萧十三的目的。但暖泉峰那条路,能使用的兵力更多。而且暖泉峰的城寨还有大半没有完工,比不上柳发川的进度。”   “用不着去猜。”韩冈慢慢地翻着手上的手抄本,气定神闲,“来一个杀一个,两边都守住,任凭他有千般计,也别想有施展的余地。”   韩冈这些天来,倒是很清闲。订立了计划,做好了预备方案,让每一名将领和官员都对全局有了通盘的认识,当辽人来袭后根本就不需要紧张,也没必要手忙脚乱的,按照既定方案去做就够了。   “龙图说得是。”   李宪只觉得韩冈的杀性越来越重了,性情却是越来越稳。   不过这么说也不能为错,无论辽人有什么招数,只要不能攻下城寨,那就什么的盘算都没有作用。以力破之,原本就是一切计策的克星。眼下是官军处在守御的位置上,即使以辽人之善战,也打不破草草建立起来的防线。   没有更好的办法,也没有更新的消息,李宪暂时放下心头事,关注起韩冈的举动:“龙图看得是什么书?这两天手不释卷,好像看得都是这一本。”   “是家岳的书稿。”韩冈说着,扬了扬手上的书册,明显的手抄本,连封面上的书名都是随手题的字。   李宪没看清封面,扬眉问道:“是介甫相公的新诗集?!”   “不是。”韩冈摇摇头:“是有关训诂方面的新书。几年前就听说写得差不多了,不过因为国事繁芜,无暇修订。直到回金陵后,才有了空暇。到如今终于是定稿了,托人寄了过来。”   “训诂乃经学之本。介甫相公的三经新义一洗汉时传疏旧弊,如今新书一出,《尔雅》《方言》亦得让其一头。”   “是啊,要是刊之于世,新学的声势当是又上一层楼了。不过……”韩冈笑笑,却不说下去了。   “……”李宪张了张嘴,终于想起来韩冈不仅仅是通晓兵事的能臣,还是当世一大学派的核心,一心想要发扬气学的儒者。纵然韩冈与前宰相有翁婿之亲,但两人分属不同学派,在学术上相互之间争得你死我活。韩冈之前的官职,一直因为学派之争的缘故,而被王安石压制的传言,可是一直在京城中暗中流传。   想到韩冈的忌讳,李宪哪里敢接这个话题。   韩冈看到李宪的神色变化,了然一笑。   这部手抄本是王旁抄写,不过其中几篇还是王安石的亲笔。写信来说是请韩冈斧正。可以看得出在学术上,王安石没有将韩冈当成是自家的女婿。但从序中文字上,则显示王安石对这本书十分有信心——“庸讵非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岂非是上天将兴斯文,以我来引发。不得了的自信。   王安石写这本书的目的,当是给新学添砖加瓦。使得新学地位更加稳固。   自张载病故,程颐入关中讲学后,儒门正统之争,如今已经进入了白热化。不过新学依靠权威,一直高高在上,只要想考进士,就必须去学习新学。国子监中,以新学为教材,培养出来的士子一批批地走进朝堂,那个效率,绝不是韩冈在河东这边拼死拼活举荐的几个幕僚能比得上的。   不过新学的位置是靠着权力维持,韩冈并不担心,要颠覆掉眼下的地位乃是迟早之事。真正的对手是二程。传承千古的理学,就是自二程身上发轫。   等胜州事了,边境上当会有一段时间的和平。那时候,该在正经事上多下些功夫了。   眼下还得给王安石回信,这本新书上有很多地方是韩冈难以认同的。但训诂学是一门大学问,韩冈的水平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低微,要怎么辩得过精擅引经据典的王安石,可是得颇费思量。   至于眼下柳发川和暖泉峰的战局……韩冈仰头看了看房梁和屋椽,塌不下来的,完全不用担心。   ……   三面火起,熊熊烈焰蹿起数丈之高,融金烁石之力。   浓烟包围了苦力们所居住的营地,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一阵风后,融化开来的雪水,又为烈火催化,立时又是水雾弥漫。   在营地中地势最低的位置上,苦力营周围的木料、草料和石炭火焰正旺,焰气蒸腾,滚热潮湿的空气充斥在周围,让冬夜宛如盛夏。   火焰的灼烤中,萧海里紧紧地咬着牙关,滚热的浓烟和水雾,让他胸口火辣辣的阵阵作痛。   如果宋人的哨探能晚一点发现援军就好了,飞在天上的眼睛,在二十里开外便发现了大辽铁骑的来袭。这让他不敢立刻发动,直到所有人被赶回了苦力们所居的营地,隆隆如雷的蹄声才传遍了山谷间的营地。   周围是滔滔火海,剩下的一面则是一道栅栏。以宋人对党项苦力的苛待,在苦力营周围设上一圈栅栏不算过当。但这道栅栏过于牢固,而他们给关入苦力营中的时候,宋人搜走了所有利器。   幸好萧海里还是设法藏起了七八把做工时所使用的斧头,而且还有跟他同样想法的党项人,同样私藏了好几把工具。只是当他们组织人手去劈砍栅栏,阻截他们的宋军便立刻就是一蓬飞矢袭来。   付出了几十条人命,萧海里终于确定如果不能集合所有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冲出去。   他已经将自家人召集到了身边,招呼着下属时,放弃了半生不熟的党项语,而改回了契丹话。都这个时候了,也不可能再遮着掩着。   死了四人,病了有二十多人,三百人不到的数目。但在三千党项苦力中,却占了近十分之一,已经是让人不敢轻辱的力量。加上有着共同的敌人,当他表露身份,将营中各部黑山党项酋首都招集过来时,也没人敢对他的身份进行攻击。   “只要你们听我的吩咐,回去就奏请尚父和枢密,将你们安排到西阻卜的草场上去。到底是在宋人这里做工到死,还是愿意回去占西阻卜的地?!”   迫在眉睫的危机下,抓住了黑山党项迫切想脱离苦海的心思,萧海里很轻易地就用完全没有根据的承诺,让所有人听命于他。到了这个时候,就是谎言编织成的稻草,黑山党项们也甘愿去抓着不放。   有了共同的指挥,脱逃的行动立刻便井井有条起来。拿着木板充作盾牌,互相支援着去拆除外围的栅栏。神臂弓射出的箭矢,绝大多数命中了木板,坚固的栅栏被砍得木屑横飞,一切都十分顺利。   只是萧海里的心中却是警讯不断,就在阻挡他们的宋人背后,明明没有人作乱,偏偏却是一片乱声大起。营寨中吹号敲鼓不到百人,但鼓噪出来的声势,却仿佛整个营寨都陷入了混乱……   熟悉的军号声从营寨外响了起来,那是大辽铁骑的进军号角。一声接一声在寨外的山野中响起,只听号角声,便知千军万马正杀奔而来。   如同电光在脑中闪过,萧海里恍然大悟,惊恐万分地大叫着:“这是陷阱!”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二十一)   折克仁和折可大叔侄二人并没有太过关注营地内的纷乱。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任何意外的战斗。   整个工程全面开始才半个月,但绝大部分参与工役的黑山党项苦力已经被繁重的工作折磨得不成人形。当然,隐藏身份混迹在这群黑山党项之中的契丹人也不会例外。   每天累死累活,半个月下来,连个休息都没有,吃得也不算饱,怨气的确积累了,但力气却还能有多少?若是从府州、麟州征发起来的民夫,还能得到一点照顾,可换做是黑山党项,那就尽情使唤了。就是折家,也是党项出身,但那点关系在几十年对抗西夏入侵之后,残留下来的只剩下憎恨。   气力早已耗尽了的苦力们,愤然一击或许还有着万军辟易的能力。但官军根本不与他们正面交锋,只是将其死死地困在苦力营中。周围的一片火焰,只留下一个缺口,而想从那条缺口出来,面对的却是官军神臂弓的封锁。   想来那些党项苦力在火起之前都没有去深思,为什么存放木料、草料,乃至存放通过屈野川运上来的麟州石炭的场地,都那么靠近苦力营。   火焰在眼中闪动,折可大和折克仁的脸上都映着晃动的红光。攒动的火苗,升到了半空高,这样的大火,两人可都从未见识过。   “幸好都是夯土,烧一烧反而能更硬。说起来还是石炭的火烧得旺。”折可大转头对折克仁道,“从麟州运来取暖烧火的石炭,果然是运对了。”   “神木寨出产的石炭比太原府和徐州的都好,用来炼铁肯定能出好铁,就这么烧了实在太可惜。”   “反正地理,刨开一层地皮,下面全都是石炭,比石头都多。”折可大转身望着北方沉浮如海的点点星火,“十六叔,小侄先去料理那些不开眼的辽人,这里就靠十六叔主持了。”   “小心一点,不要冲得太前。”折克仁叮嘱道。   “十六叔放心。”折可大咧开嘴,大笑道,“小侄会注意的。”   ……   耶律罗汉奴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麾下的大军冲破了毫无防守的栅栏,再后面便是毫无所备的宋军营垒。只要穿过那道尚未修造完工的寨墙,正处在乱事中的宋军大营,便暴露在铁蹄之下。   当勇冠三军,精锐屈指可数的前锋越过营栅的时候,守在营垒中的宋人们还纠缠于猝然而起叛乱,甚至连一点反击或是抵抗都没有出现。   什么韩冈才智过人,什么的宋人不可轻辱,什么不可妄自进兵。耶律罗汉奴哈哈大笑,根本就是个笑话。   不过萧十三虽然对宋人畏之如虎,只敢做些下作的手段,又是个舔穷迭剌儿子脚丫子的废物,但这一次好歹还派对了人。   只是耶律罗汉奴笑声未已,却听到前方的一片惊呼,冲在最前面的一队人马突然间就矮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总管,宋人在栅栏后挖了一地的坑!专陷马脚。”前军派人赶回来报信。   宋人挖出来的陷马坑仅有海碗大小,只能陷住战马的四蹄,又没有遮掩,白天时一目了然,是用来迟滞骑兵的冲锋。正常情况下应该设在营栅外——在接近营栅前,耶律罗汉奴麾下的前锋兵马都是很小心地前进——可谁能想到营栅之内还会有这样的陷阱?   浑没想到在营地中还有陷阱的存在,正在兴头上耶律罗汉奴恨恨地磨起了牙,恨不得将主持修造这座营垒的宋将放在几颗大牙上磨碎嚼烂。直到前军派人回报说仅仅是最前面的百来骑中了陷阱,脸色才缓和了下来。   夜色将陷阱隐藏,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战马最远也没有冲出十丈,便全都被绊折了蹄子,背上的骑手也全都被抛了出去。幸而后续的骑兵没有跟得太近,加之人人骑术高超,却皆顺利地在陷阱前停下了脚步。   “小心一点!再中这样的陷阱,定斩不饶!”耶律罗汉奴呵斥着,让脸被吓白的小校回去传话。   可能是当真听到了耶律罗汉奴的吩咐,前军放慢了前进的速度,借用半轮上弦月洒在地面上的清辉,依靠超人的马术,轻巧地避开一个个小小的陷坑。   前军慢了下来,后面的兵马虽然没有挤上去,乱了队形。但前后彼此间的间隔,却几乎消失不见。一个接一个越过已经被砍倒的栅栏,向着正前方匍匐在地面上的黑影攻过去。   两丈高的土墙从谷地东侧的山峰延伸到西侧的山峰,在月色下,如同蹲伏起来的巨兽。这是数千人半个月日以继夜不停劳作的成果。远未完工,但已经可以看到日后震慑百里方圆、抵御北面强敌的一座雄城的雏形。不过此时寨门还没有装设,只用一道活动的鹿角来挡着道路。   到了这时候,守城的宋军终于反应了过来。但出现在城墙上的,仅仅是百来人的阻击,从墙头射下来的箭矢,稀稀落落,宛如几片树叶落入河中,没有兴起半点涟漪。   而靠近了城墙,城寨内部的混乱则更为清晰地传入辽人的耳中。已经领着中军,接近到营栅前的耶律罗汉奴的笑声亦更为欢畅。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攻入宋军精心打造的营垒,夺取开战以来最大的收获。   冲在最前的战士已经开始拿出马弓,与城头上的宋军开始对射。而堵在城门口的士兵则下马移动起沉重的鹿角。   多少人攥紧了手中的武器,马刀、长枪、铁鞭、骨朵,长短轻重,不同的兵器却被握得同样的紧。当鹿角被挪开,就是杀入城中的时候了。   从半空中传来几声重物破风的呼啸,数百人同时疑惑地仰起头,却立刻发现劈面就是一片落石如雨。砸中了额头,敲中了面门,击碎了鼻梁,打落了门牙,一片痛叫声响起,中心的位置,更是人人抱着头,与坐骑一起鬼哭狼嚎。一蓬蓬石弹劈头盖脸的不停歇地落下,惨叫声亦是不停歇地应和着。   “出了什么事?!”耶律罗汉奴在后面闻声大叫。但下一刻,从前方两侧的山坡上,亮起了十几点星光。这十几点星光赤红如火,在空中急速移动。就像火流星一般,从半空向着前军骑兵最密集的地方坠落。   是火油罐!   已经可以想象这些火油罐落到地上的惨状,耶律罗汉奴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但那十几只燃烧的火油罐,于空中坠落时,已经在他的眼底留下一道道殷红的血线。   轰轰轰的十几声剧烈的鸣响,比之前凄厉十倍的惨叫声响了起来。隔着一重眼皮,耶律罗汉奴也能感觉到眼前一片赤红发亮。火油罐释放出来的光和热,冲击到了百步之外的营栅前。   “总管,我们中埋伏了!”   “总管,这是宋人的计策!”   有人冲着耶律罗汉奴大声喊叫。   但耶律罗汉奴睁开眼后,却死死盯着前方的一片火海。在火光中,翻滚嘶嚎的全是他过去引以为豪的帐下勇士,就是被砍上一刀射上一箭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在浑身燃起的油火中,他们还是忍不下去剧烈的疼痛。   “总管,已经救不出来了。早点撤吧。”   “是啊,必须得撤了!迟了就来不及了,总管!”   看见主帅盯着前方中伏的同袍,更多的人苦苦哀求。   耶律罗汉奴犹豫着。若是这样回去,不说受人嘲笑了,萧十三少不了会趁火打劫。到时候,在黑山河间地立下的功劳不仅全都要抵消,就是那些战利品,也全都得砸进去来为自己脱罪。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耶律罗汉奴如何甘心就此向萧十三那个小人低头服输?   眼下只是前军受困,出手反击的也仅是山头上的霹雳砲,宋人营垒中混乱依然。可见党项人的叛乱还没有被宋人镇压下去。他手上还有三四千兵马,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可就在耶律罗汉奴的犹豫中,他忽然间就觉得那里不对劲,然后才发现眼角余光捕捉到的火光多了许多,而周围也静了下来。   耶律罗汉奴瞪大了眼睛,左右回顾。便发现后侧方的山峦上,火光一片片的亮起,转瞬间,便照亮了整个山头。战鼓声从两峰山巅处响起,隆隆得如同天上的雷鸣。   果然中埋伏了!   耶律罗汉奴手脚冰冷,在马背上一阵摇晃。他终于可以确认,前方宋人城寨中的混乱,只是诱人上钩的饵料,而自家竟然硬是咬了钩子跳了进去。   对于可能出现的伏兵,耶律罗汉奴还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中军外围还有拦子马护翼,但在前军成为陷阱中的猎物,全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宋军,顺利地在辽军中造成了巨大混乱。   有人抓着耶律罗汉奴的缰绳:“总管,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身处高地的折克仁眯起眼睛,露出得意的笑容。 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风尝随骠(二十二)   折克仁咬着牙狞笑着。他耳朵上被辽人射出的缺口,又开始阵阵发痒。   当辽军开始越过营栅的时候,他们失败的命运便已经决定了。而发现了营栅和城墙之间一片陷马坑还不知道撤退,更是在自家的棺材上亲手钉上了钉子。   折克仁方才就是自豪地看着自己前段时间一番辛勤劳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   在半个月前,柳发川大营最外围的防线还在这一片陷马坑的后方,但等到正式修筑大营,陷马坑的北侧又修了一圈栅栏。辽人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在营地中还会有这么多陷阱。最前面的至少百多名精锐骑兵,都在这片陷坑中折戟沉沙。   因为陷马坑的缘故,依然坚持向城中进攻的辽军骑兵,避免不了的慢了下来,而队列之间的间隔也缩短到不复存在,也便成了霹雳砲下,最好对付的牺牲品。   虽然辽人比起预计的要谨慎,进入营中的兵马,不及全军三分之一。不过辽军的主帅缺乏决断,没有在第一时间下令撤离,在霹雳砲发射之后再想走,就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高高飘扬在空中的飞船指引着霹雳砲投射的方向。设在营中几个制高点上的十一架霹雳砲,并不是使用能摧城毁垣的重型石弹,而是将一包包碎石子投掷向敌军最拥挤的地方。   用绳袋包起来的碎石,或是在空中解体,继而洒落下来,或是重重地砸在地上,然后向四面八方迸射开去。无论人、马,都在如雨点般飞溅的弹雨中,被砸得遍体鳞伤。   且宋军预备下来的招待,除了石子之外,还有一个个装着延州石油的燃烧陶罐。一旦落到地上,便是一圈火焰撒开。   除了霹雳砲,由神臂弓射出的箭矢,也增添着城中辽军的混乱。相对于声势浩大、声光效果一流的霹雳砲,神臂弓虽默不作声,可收割下来的性命一点也不比霹雳砲少到哪里去。   从高处望下去,可以发现冲入城寨中的辽军已经一片混乱。号角声此起彼伏地响着,但完全看不到有秩序的行动。如同一群没头苍蝇一般,乱哄哄地躲避着头上飞来的石弹和火雨。凭着这群东撞西撞的苍蝇,想要冲出去,或是跟犹在苦力营中挣扎的叛乱者会合,完全是痴心妄想。   而城外此时也终于有了动静。谷地两侧峰峦,在几个呼吸之间,亮起了无数星火,遍布了山林,如同两条星河落入人间。   那里正是辽师后军所在。   事先埋伏在山岭中只有两支各三百人的弓手,人数不算多,随便一条小谷地就能藏起来。辽人派出来的斥候,不可能做到将所有能藏兵的谷地全都搜索一遍,要瞒过他们并不困难。但这加起来只有六百人的士兵,用来迟滞甚至阻截敌军的逃窜却是足够了。而折可大也正是带人去与伏兵会合,去攻击城外的辽军。   站在城中的高处,折克仁远眺着城外的动静。   借着天上的半轮明月,同样的混乱出现在辽军阵后。且不说来自于两侧山头上的射击。单是确认落入陷阱,就能让大多数辽人失去继续作战的勇气。   留在营栅外的辽军主力,在伏兵的攻击下,丢下了被困在营垒中的同袍手足大败而逃。而攻击他们的那一部人马,则紧咬不放,追了上去。   折克仁一见之下便变了颜色,忙招来两名亲兵,吩咐道:“快去追大郎,跟他说穷寇勿追。”   人是派出去了,可到了半夜时分,领军追击辽人的折可大才转回来。头盔拿在手中,皱着眉头边走边看。   “头盔怎么了?”折克仁问道。   折可大啐了一口,“中了几箭,把盔缨给掉了。”   折克仁再看那头盔,果然上面的红缨不见了。脸顿时就挂了下来:“不是让你小心点?!冲那么前做什么?”   “这套盔甲配面具的,就眼睛留条缝,没什么好怕的。”   “我是说这盔甲!”折克仁沉着脸,“这还是三伯当年从庞相公手上得的赏赐,千金难买,再过几年,恐怕连修都没处修了。”   折可大叫了起来:“十六叔只担心头盔?!”   “担心你是白担心!”折克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往前冲,上了阵全都忘光了!”   折可大摸着脑袋尴尬地哈哈笑着,不敢回嘴。他的盔甲还是旧式的山文甲,正如折克仁所说,是从上代传承下来的,防御力比起当今制式的板甲要强些——虽说将领们的盔甲如今也是量身订造,不过折可大的官位还不到那个地步。   折克仁又哼了一声,问道:“跑了多少?!”   “一大半。”折可大脸色也变得不好看起来,“契丹人不好对付。”   折可大他领军追击辽人。不过辽军在逃窜之余,还不忘留下一支殿后的军队。就是那区区三五百骑,硬是将折可大带出去的两千兵马堵在路上近一个时辰,让辽军得以顺利远遁。   折克仁听了折可大的解释,叹了一口气:“契丹人的精气神果然不是西贼可比。日后镇守边陲,有得头疼。”   留下了上千具尸体,来犯的辽人狼狈地逃回了武清军。而苦力营中的叛乱,没有得到外援的支持,也顺利地被镇压了下去。   在天亮后,得知辽人惨败而退,萧海里立刻被残余的党项人给出卖,所有混入苦力营中的契丹人在火并中全数被斩杀,无一得脱。至于营中的黑山党项苦力,仅仅剩下之前的六成。不过相对于之后的工程量,这个数目也差不多足够了。   一场大战终于是结束了。   这个“大”字不能说是很恰当,从规模上只能说得上是勉强,从防御战的角度来看,战果倒是很不少。可实际上的战斗,却完全称不上激烈,一切变化尽在预计中。当辽人主动跳下来的时候,让人无法有太多的成就感。不过看着累积起来的辽军首级,还有一堆旗帜、鼓号,折克仁还是掩不住脸上的笑意。   折可大随着折克仁从苦力营中出来。已经被镇压的党项苦力营并没有什么好看的,经过一阵好杀,又将挑起乱事的罪责归咎到契丹人身上,剩下的黑山党项都老实了不少。到完工前,应该不会再有胆子反乱了。   营外的火场,尚有袅袅余烟。夜中一场大火,是阻止苦力脱逃和引诱契丹军上钩的关键,不过囤积起来的草料、木料都被焚烧一空。一堆堆从神木寨采来的石炭,昨夜也是烧得火光接天。不过拨开表面的灰烬,下面却是烟熏火烤过后的炭块。   捻起一块黑得发亮的石炭碎片,折可大问着折克仁:“这个还能用吧?”   石炭堆得很是紧密,烧起来时,焰火连天,但烧了半夜之后火头便逐渐变小,很快又被两侧高坡上融化了的雪水给熄灭。倒是还留下了不少残余。   “烧一烧就知道了。”折克仁道,“说起来跟如今炼铁用的焦炭一样,都是闷烧过的。说不定还能用。”   “那就试试看能不能炼铁,要是能用的话,府州的铁匠铺倒是方便了。”   ……   “耶律总管怎么了?”   从暖泉峰下回来的萧敌里,还没进大营就收到了兵败柳发川的消息。   “耶律总管不从枢密号令,不听忠言,妄自攻打宋军营寨。不但没能成功将做内应的萧海里救回来,还损兵折将,伤亡惨重。”   萧敌里和萧海里名字虽相近,但关系隔得可就远了,官位差得更远。但萧海里到底在哪里,萧敌里还是很清楚的——进驻东胜州的大军南下,就是为了呼应潜入宋人营垒中的那一队人马。但那应该仅仅是呼应,无论如何都不该变成攻打宋军营寨的结果。   萧海里陷在宋人的营寨中,最终也没能脱身。而本来仅仅是奉命伪做威胁宋军大营,呼应宋人营中萧海里起事的耶律罗汉奴,却妄自攻打宋军营垒,最后落到损兵折将。   大多数辽军尚未被宋军围困,一见战局不妙,便顶着风暴一般的箭雨,仗着快马和夜色逃之夭夭。可突入营栅的那一千多人,都没有来得及逃出生天。甚至连耶律罗汉奴本人也是重伤而归。   这个消息让萧敌里心头压下了一块巨石。   萧十三肯定不会放过耶律罗汉奴,他之前也的确是当着众将的面,叮嘱过耶律罗汉奴不要攻打宋军营寨,做做样子让萧海里可以乘势起事就可以了。   当时人人都认为这是萧十三对不情愿驻兵武清军的耶律罗汉奴的妥协,可谁能想到在出兵之后,耶律罗汉奴却一改旧意,去进攻宋军营寨了。   从听到的消息中可以得知,是耶律罗汉奴看到宋军营垒中起火生乱,有心抓住这个时机好一举建功,可惜的是,那根本就是宋人的陷阱。   这一下兵败的罪名全都得由耶律罗汉奴承担,就是煽动宋营中的黑山党项叛乱失败,也同样得由耶律罗汉奴承担。甚至萧十三还能说,他本有从宋人手中夺回旧丰州的计策,可全被冒进的南院大王亲弟给破坏了。   想到这里,萧敌里忽而遍体身寒,难道萧十三他是算准了耶律罗汉奴的性格,才派他去呼应萧海里不成?!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一)   来犯的辽军败退,当捷报传到韩冈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   王安石的新书早就收了起来,韩冈对于训诂学的兴趣,远远比不上近在眼前的胜利。   尽管在预备方案中也做了与辽人决战的准备,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韩冈都没有在此时挑起宋辽大战的念头。将战斗的规模局限在略略扩大的边境冲突上,最为符合韩冈的利益。   “总算是了结了。”   纵然在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但为了这一场稳定河东的胜利,韩冈一个多月来殚思竭虑,付出的辛劳远远超过任何人,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一声长叹,却是放松下来的感慨。   “这可是澶渊之盟后,对契丹战果最多的一次。一战斩首辽军千级,几十年来何曾有过?!”黄裳却兴奋得坐不住,“要是那些萧十三派来的内应也能算,可就是两千人了!”   “也算不得什么。”韩冈笑着摇头,“正剧早完场了,这收尾的杂扮却拖到现在,无论放在京城的哪个瓦子里,早就一片声地喝倒彩了。”   “也不能说是杂扮吧。”黄裳倒是叫着屈。   他在京城中,也曾在各个瓦子里的勾栏看过百戏。一场戏,正杂剧是正篇,到了尾声则是上演一出插科打诨的杂扮。无论如何,他都不觉得韩冈率领河东军立下的功劳,会比种谔、王中正等人稍差。这可是对上辽人,依然稳稳地占着上风!换做是其他武将文帅,有谁能拍着自家的胸脯说,做得能比韩冈更好?   韩冈悠悠然地重又看起折克仁和折可大的捷报,从龙飞凤舞的字体中可以看得出来,撰写捷报的人,恐怕在动笔的时候,也是兴奋得难以克制了。   “经此一败,辽人不会再来了吧?”黄裳稍稍冷静下来后,不放心地又问韩冈。   “谁知道呢?要是萧十三发疯那可就难办了。”韩冈轻松淡定的笑容,让他的话像是在开玩笑。   黄裳陪着笑了两声,又道:“是不是派人去通知李都知回来?他在浊轮砦,当是还没有收到消息。”   李宪是在开战后,赶去浊轮川边的浊轮砦的。坐在丰州城,他始终做不到韩冈一般的闲适,最后向韩冈请命,去浊轮砦镇守,以防暖泉峰有失。   东胜州的辽军南下两条路,暖泉峰、浊轮砦一路,是李宪的河东军,柳发川、唐龙镇,是折家的麟府军。不过才他走一天,捷报就传回来了。计算脚程,这时候他应该才进寨。   “是得派人去。”韩冈点点头,“不过让他再在浊轮砦待上一阵吧,不让他守着暖泉峰的后路,恐怕也不能安心。勉仲,你帮我起草关报,经此一败,辽人或许还会反扑,左右四邻都要通知到,以防万一。”   黄裳兴高采烈地点头应声,韩冈要将柳发川的大捷传出去,哪有不愿意的道理。提起了笔,边写边问:“朝廷那边呢?”   “等派人确定了斩首数再说。这一道手续不能少。”韩冈看着黄裳提笔就写,不愧是福建才俊,文采可比陕西的士子强得多。   “辽人奸细煽惑,黑山余孽作乱……”韩冈抿着双唇,笑得意味深长,“这一下当不会有人再说嘴了。”   “啊?”黄裳疑惑停下笔。   “没什么。”韩冈笑道,“只是之前的两万斩首的确太惹眼了。”   ……   “两万三千斩首!亏韩冈敢向朝廷说!就是种谔趁西贼内乱之际,灭了西夏的最后一部兵马,斩首也不过两万两千余!”   “河东军所斩党项,尽为黑山河间地的逃人,意欲归附中国。所以河东军能不伤分毫,便有数万首级。那是乘人不备。黑山逃人如何能想到,本因收留他们的官军会痛下杀手?”   “杀良冒功之罪,岂可轻恕?百禄昨日就听说,御史台那边要上本弹劾韩冈擅兴和杀良之罪。枢密备位西府,岂可默然不言?”   吕公著知道,在朝堂上有许多人都与在自己面前慷慨陈词的范百禄一样,认为韩冈在河东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挑起宋辽两国之间的纷争。是以边疆的安定为赌注,为自己的官位鸣锣开道。就像是徐禧一般,以私心坏国事。   不过吕公著并不认为韩冈是这样的人。了解多了,旧时的偏见也少了一些。在他的了解中,至少韩冈之前的表现,一向是以国事为重。而重夺旧丰州,也是缩短疆界防线,以瀚海天堑为界,保全内地的良策,并非是韩冈好大喜功之故。   “……听说子功旧年随熊本平泸蛮,夷酋领众归降,有裨将欲杀之,是子功劝阻下来的?”   “些许小事,不足当枢密垂问。”范百禄是当年在王安石刚刚秉政时,便痛骂其十项大罪的范镇的侄儿。他曾随熊本平定西南夷,一向主张招抚、缓攻,用文臣治边,善待夷人。他对吕公著道:“杀降不祥,活千人者封子孙。韩冈如今屠戮归降蕃人以为己功,满手血腥,不知日后说起圣人仁恕之道,他愧与不愧?”   “韩冈不是贪功的人。他要是想贪那份功劳,当年就不会拒了撤离罗兀城和平叛广锐军两次功赏了。广锐军的性命,也是他保下来的。”吕公著猜测着韩冈如此上报的原因,“他是被下面的那群赤佬给裹挟了。李宪、折克行岂是那等会放过功劳不要,以国事为重的纯臣?”   “下面的骄兵悍将就该杀两个以儆效尤,哪有任其摆布的道理?!”范百禄厉声道:“若如枢密所言,韩冈更是有负圣恩。擅兴好杀犹不失一方名臣,可若是为僚属裹挟,那可就是无能至极。”   “莫要求全责备。韩冈尚不及而立,弹压不住也不足为奇。药王弟子的名声虽响亮,可德望还远没有养成。治政尚可,但统领一路兵马还是差了一筹。”吕公著叹道,“说起来镇守河东,还是韩冈第一次统领一路,掌管一方边事。之前有章惇,再之前有王韶,在广西和熙河,有他们两人掌控大局,韩冈的性子才没有闹出大错来。这一次独领一路,的确是做得错了。”   听到说起章惇,范百禄冷哼道:“章惇一向好兴兵,故与韩冈亲厚。韩冈的奏章肯定也看到了,这一次,看他如何为韩冈辩解!”   ……   章惇正在看着韩冈的奏报,脑仁也是一阵阵地抽痛。   河东军的两万斩首实在是太过火了。前两天,河东奏闻说有了一万斩首,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只是认为韩冈会见好就收,也就没有去写信,谁想到到了今天,就变成了两万三千。这未免太骇人听闻,竟把党项人当成南面的交趾人一般。   种谔也是两万,可当时是西夏军内乱,又没有投诚大宋,种谔领军乘机掩杀,尚能说得过去。可这一批南下的党项人可都是意欲归附的逃人,好生抚慰安置还来不及,怎么就能让人杀了换功劳?   章惇也觉得韩冈做得过头了。他知道韩冈的手段和为人,要说他镇不住下面骄兵悍将,那是笑话。韩冈对异族的杀性,章惇可是在南征时,便了解甚深了。   出身陕西的韩冈,对党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乃是人之常情。西夏惯于背盟,大宋不知吃过多少亏。西夏的孑遗,死光了天子还能多睡个好觉。   韩冈将杀了泰半黑山党项,对于河东的长治久安是最佳的策略。但没必要将自己也陷进去吧,一旦黑山党项中有人聪明到入京敲登闻鼓,一切可都是韩冈的责任了。   不过现在章惇找不到人商量。   徐禧之事,一因其殉国,一因盐州城破后,西夏随即生变,使得他之前的守盐州策略不算过错。但吕惠卿依然自身难保,毕竟京营禁军在盐州死伤太重,总得有人出来负责,以安人心。   京营诸军在东京城中驻扎了百余年,许多偏裨将佐,都能与宗室、皇亲扯起千丝万缕的关系。盐州兵败所掀起的动荡,光是将逃离盐州的曲珍下狱,可是远远不够抵偿京营禁军家属们的愤怒。王珪和吕惠卿两人中,肯定要有一人被牺牲,甚至两人。   御史台要挑头攻击韩冈的消息,章惇已经可以确定。毕竟他这个罪名不容易洗。最关键的,只要让天子留下韩冈无法镇服麾下将领的印象,韩冈想要晋身两府,少说得往后拖上十年。   三十不到便望执政,成为众矢之的也不足为奇。   章惇正为韩冈担心,想着该怎么在天子面前为其缓颊,就听见门外有人喊:“枢密,枢密,太皇太后上仙了。”   太皇太后上仙?章惇愣了一下后才反应过来。苟延残喘到了今天,曹太皇终于走了?   这可不是好消息,没有太多的感慨,只有利弊的估量。   章惇只觉得心头又给压上了一块巨石,从今往后,宫中最尊贵的便是那个左心牛性的高太后了。同是反对新法,曹太皇可比高太后要知道轻重。   当真是祸不单行!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二)   京中寺院道观的钟声一齐鸣响,向天下万民昭告太皇太后崩于庆寿宫中。   一记记钟声穿云裂石,东京城的百万军民纷纷出屋,侧耳数着钟声响起的数目。   之前半年多的时间,因太皇太后不豫,辅臣时常奉旨入祷天地、宗庙、社稷及都内神祠,宫观寺院亦是隔三岔五地设道场,五岳四渎、乃至天下有仙踪灵迹处的军州,当地通判都奉旨去焚香祷告。京中的那一等无钱买度牒,以至于做了几十年行童、童子、沙弥而不得剃度的男女,也都被特旨赐了度牒。   但这一切,都没能挽回太皇太后的生命。纷纷扰扰两百天,边疆战事不断,京城内也一直都是在忙乱着,直到太皇太后今日上仙。   太皇太后上仙,依制辍朝禁乐。   天子和朝臣依例都要朝临庆寿宫,祭奠太皇太后。御史中丞李定有监察百官之职,就在殿中盯着,看有哪位官员违了礼制。   宰相王珪身着丧服,领着群臣祭拜,宗室、皇亲亦在班列中行礼如仪。虽云辍朝,但在庆寿宫中的朝临仪式,一如常朝时的仪制。   李定坐在殿门后,紧盯着殿中朝臣们的一举一动,而他下属们的一对眸子,同样一如鹰隼一般,从衣袍查看到装束,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当年英宗驾崩,欧阳修在丧服下误穿了一件紫袍,由此引起了御史们的弹章交相而上。服饰是礼制的一部分,一点差错都代表着对太皇太后的不敬。   而这时候,天子并不在正殿中,宰辅们除了王珪不得脱身,其他人也都不在。皆是与赵顼一起在偏殿里议事——说是辍朝,那也只是不上朝而已,该做的正事不可能耽搁。   刚刚收复的河西,朝廷已经确定要新设一路,名为甘凉路。而银夏一地以及兰州直至青铜峡的那一片数百里的黄河谷地,究竟是分割给原来的缘边五路,继续分区防守;还是干脆就设立一个银夏路来统管对北防御,将驻守在缘边五路的兵马给解放出来,朝堂上争论得很厉害,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定论。   新复之地需要治理,移民、垦荒,安抚土著,剿灭流寇,亟须大量的财力物力和人力,这就需要朝廷为此去筹措钱物和人手。同时扩张而来的土地,也代表着更多的官职,更多的功劳,以及更多晋升的机会,让许许多多有心边事的官员趋之若鹜。直面辽国的青铜峡和盐州,虽然没几人愿意去冒风险,可甘凉诸州,却是十分安全,且并不缺乏功劳的好去处。千方百计赶着趟上来走门路的很多,就是李定这边,也有亲友找上门来,求他为此关说。   不过今天的议题,应当不会局限在这几桩事上。李定瞥眼看了看殿中眼神犀利如电的几名下属,今天在庆寿宫偏殿议论的焦点,少不了跟河东有关。   韩冈犯下的错太大了。一下子竟敢上报两万三千斩首的功劳,未免太贪功了一点。若是三五千,朝廷随手就将赏赐给发了,没人会议论一句;万儿八千,天子也能捏着鼻子认下;但眼下可是两万三千,朝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忍下来,御史台对此更是不会善罢甘休。   乌台之中,有名的如舒亶、张商英,没什么名气的如丁执礼、范镗等,总共不过二十多名御史,竟有三分之一为此上了弹章。   丁执礼、范镗等人,说韩冈御下失当,为部将所胁。而一向与吕惠卿走得近的舒亶,章惇旧年所举荐的张商英,则是上本弹劾韩冈贪功好杀,妄杀数万新附之人。   多名御史联袂弹劾一人,数年也不见得有一次。每一次出现,都会引发一场剧烈的朝局震动。基本上每一次的目标全都是宰执一级的高官。在正常情况下,即便如韩冈已经做到了镇守边地要郡的一路经略使,依然不够资格。只能说他是当今的风云人物,身处风尖浪口,惹得监察御史们人人侧目,故而提前享受到了宰执级的待遇。   进了御史台,是为天子监察百官,不能怕得罪人。虽说监察御史都是选用有声望但资历浅薄的年轻官员,以利用他们年轻气盛的冲劲,为天子打压权柄在握的宰辅。但再年轻也有个限度,基本上都是三四十岁,十几年官场生涯才有资格。   一任御史,是晋身宰执重臣的终南捷径,若能让一名宰辅黯然而退,当即便能名扬天下,有了名声,便是日后入两府的根基。故而得选入乌台,在官场中是人人称羡的际遇,亦是监察御史们傲视同侪,敢于直面宰辅重臣的底气所在。可是韩冈的存在,却让他们黯然失色,眼看着他二十多岁就要走到宰执之位上,哪一个不想绊他一个跟头。而韩冈偏偏行事不谨,将把柄亲手送人,哪个愿意放过。只要此案一定,日后他纵能卷土重来,想要报复,恐怕也奈何不了已经身处高位的一众御史。   不论是否是偏近新党,御史们皆是将韩冈视为眼中钉。一夜之间,韩冈成了众矢之的。到了明天,弹劾韩冈的将会更多,就是李定他自己,如果不能顺水推舟,很有可能就会被盯着自己位置的某人,以不言韩冈之罪的罪名给弹劾了。   御史中丞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监察御史们弹劾的方向,却无权干涉或是阻止他们的弹劾,否则,御史中丞也将成为被弹劾的对象。李定不想开罪韩冈,但他也无法阻止下面的御史将韩冈视为眼中钉,何况他因为在清议中名声不佳,对下面的御史,也管束不住。   李定满是感触地叹了一声。   稳定了河东局势,又夺取了葭芦川大捷,韩冈在河东路经略使的任上已经是功德圆满。之后收复胜州的举动,根本是画蛇添足,落到人人喊打,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就不知道偏殿中,正在议论此事的天子,打算如何处置他了。   但李定想错了,此时的偏殿,还没有说到对韩冈的处置。对病逝的太皇太后,需要讨论敲定的事,一桩接着一桩,还没有空出来针对韩冈。   赵顼听着臣子们报告太皇太后的后事准备,却是神思不属。   在真正的祖父母甚至母亲那里,都没有得到的亲情,刚刚去世的太皇太后给了他。每逢他处置政事过晚,太皇太后必然会亲自来探问,若饮食为此耽搁,更会亲自遣人安排,如此十余年,都没有例外过。   登基后不久,他身穿金甲,跑去太皇太后面前炫耀的那一幕,在记忆中犹如昨日刚刚发生过的一般清晰。但委婉劝诫他天子身穿甲胄非是国家吉兆、社稷之福的太皇太后,如今已经不在人世。日后想再向长辈炫耀自己的成绩,难道还能去一向对自己冷淡的母亲那里?   “太皇太后令旨一向称为圣旨,这园陵亦当可称山陵。”   赵顼突然间开口,正在读着刚刚撰写好的哀册的蔡确一下都愣住了。   几名宰辅面面相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的陵寝仪制,应当名为园陵,其制度依照昭宪、明德两位皇太后的旧例。可赵顼却偏偏要改为天子才能用的山陵。   不过天子一贯最亲近太皇太后,要怎么做还不是他一句话?太皇太后素日礼仪,比之天子,也仅是不鸣鞭。又有据传身穿天子冕服下葬的章献明肃刘后在前,也便没人愿意出来触天子的霉头。   “诚如陛下之言。”蔡确当先说道,“既如此园陵诸使当易名为山陵。园陵使,可由参知政事任职。而山陵使,当改由宰臣担任。”   “一切皆可比照山陵仪制。”赵顼道。   “那当以宰相为大行太皇太后山陵使,判太常寺为礼仪使,御史中丞为仪仗使,知开封府为桥道顿递使,翰林学士一人为卤簿使,诸事各归有司。”   吕惠卿冷眼看了一下很会抢风头的新任参知政事。   因为伐夏之役并非惨败的结局,辽人的偷袭为一力主战的王珪解了围,可以坐看他吕惠卿被人围攻。半个月前,蔡确升任参知政事。这个偏向新党的任命,很可能就是天子放弃自家的征兆。只是太皇太后新近大行,使得朝廷政局暂时不便有所更替。   也许等朝中这一番事了,就该轮到自己离开京城了。   “曹评还没有回来?”赵顼突然又问道。   这一次是元绛抢前一步:“已经遣河北沿边安抚副使刘琯去替换他,不日便可返京。”   太皇太后曹氏上仙,曹家的子弟都要入宫奉礼。其余子侄皆在京中,唯有侄儿曹评一人担任国信副使,随队前往辽国。他是宋夏开战后的第二批使辽使节,当第一批使节因辽人出兵吞并兴灵而奉旨回返后,他们是赵顼认命之后,派去与辽人商议西北国界的使节。   只不过说是商议,可谁也不指望能从契丹人那里占到什么便宜。曹评这个宗亲趁机出去占个光,混个资历,也没人在乎。   当年念兹在兹的观兵兴灵,到了今天,西夏终于是灭亡了。只是观兵兴灵的初衷却没有达到。长久的和平让人忘记了契丹依然是吃人的狼,这一回的教训刻骨铭心。   赵顼点了点头,国信使、国信副使是谁都无所谓,别丢朝廷脸就行了。过了一阵,他突然又问道:“今天御史台八御史共上本,弹劾河东安抚使韩冈贪功好杀,御下无方。不知诸卿如何看此事?”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三)   天子的问题,只引来了殿中的一阵静默。   宰执们都低头看着手上的笏板,没有一人接口,贯彻着沉默是金的格言。   不是韩冈人缘好,而是自吕公著以下,多名执政在过去没将韩冈放在眼中时,或多或少都在他手上吃过亏。以两府重臣之尊,去针对一个新进,原本应该手到擒来的胜利,却每每被韩冈轻易翻转。吃一堑、长一智,眼下众宰辅中,曾经跟韩冈为敌过的几人,宁可让心急着踩人上位的监察御史们冲锋陷阵,也不愿公开表态,否则事情一个转折,丢人现眼的又将是自己。   殿中的静默令人尴尬,隔壁正殿宗室们的哭灵声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赵顼一见得不到臣子的回音,脸色微沉,“吕卿家,你是西府之长。”   王珪尚在正殿中,唯一的宰相不在,赵顼便点起了执政中资格最老的枢密使。   赵顼的语气中带着冷意。韩冈在河东的行事,已经触犯了赵顼身为天子的忌讳。一路经略使,可以贪功好杀,可以为部将所挟,但不能明着愚弄朝廷。   韩冈有临机处断、便宜行事之权,但并不代表他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是韩冈能上一封密奏,说明情况,不论是什么理由,赵顼都不是不能体谅的。   区区两万黑山党项,又是多大的事?可是韩冈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命人飞捷入京。这是纯粹的态度问题,没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而且韩冈的功劳已经高到不能不赏,赵顼正愁找不到理由挡着他晋身西府的机会。   天子的心思,殿中众人或多或少都感觉到了,这也正是他们沉默的理由。   吕公著在私下里直言无忌,但身在朝堂上,却不愿主动出头跟韩冈过不去:“回陛下的话。日前河东经略司上报官军于胜州大战南下黑山党项联军,斩首两万三千余级。枢密院已按旧日故事,遣人下胜州勘会。若其中数目不符,或当真有何过犯,自当回禀陛下依例行遣。”   王中正在天子身侧不远肃立着,听着枢密使吕公著一板一眼,述说着对河东军两万三千斩首的捷报如何处置。心道又是老狐狸一条。   身兼带御器械的名衔,刚刚回京的王中正他现在并不是以统帅的身份站在庆寿宫偏殿,而是一名护翼天子的宿卫。虽没有资格参与偏殿中的朝议,但在一旁看着韩冈成为御史们的众矢之的,而天子却不是直接驳回或留中,而是拿出来让辅臣们议论,王中正的心里也免不了有兔死狐悲的感伤。   王中正自知若是自己帮了韩冈说话,多半就会有人在天子面前进谗言了。但他是宫里面的老人了,知道如何说话才不犯天子的忌讳。要是这点本事都没有,能有如今这么大的名声?光是运气,如何能在天子面前得到这般信重?就是赵括、马谡,也要一副好口才,才能得人重用。   但到底要不要帮韩冈,或是帮到哪一步,是帮他脱罪,还是帮他缓颊,还得先看看官家的心意。要不然,让天子误会他与韩冈内外勾结,麻烦就大了。   王中正冷眼旁观,吕公著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却都是应付故事,并没有直言要对韩冈下手。   赵顼耐着性子听吕公著说完,不置可否,转头看吕惠卿:“吕卿,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天子若要治罪韩冈,吕惠卿并不反对。若能将朝廷的关注点从自己身上挪开,那还真是求之不得的一桩美事。不过他可不会为监察御史们的弹劾做背书:“以臣之见,西北一战,河东兵马功劳非小。如今虽有杀降冒功之嫌,但若是穷究治罪,非是优待功臣之法。军心一坏,日后如何再驱用其上阵杀敌?”   章惇眉头越皱越紧,吕惠卿的说法听起来总觉得不对劲。他避而不谈韩冈,看似是不想掺和,却又将河东军拿出来与韩冈拉上瓜葛,似有深意。   监察御史们的弹劾都在说着韩冈的错,但轻重有别。说韩冈贪功好杀,只是性格问题,与能力无关。而且杀降人,跟杀良冒功又是另外一码事。杀了两万黑山党项,也不至于深责,不过多在外留两年而已。但弹劾他为部将裹挟,那就是在攻击韩冈的能力问题了,一旦这个罪名坐实,别说晋身西府,就是再想做边臣都难。至于说韩冈故意拿军功收买河东军心,就更是会惹起天子的忌惮。监察御史还没有拿这个可以灭门的罪名来弹劾韩冈,吕惠卿却有了隐隐约约往这方面引的意思了。   对吕惠卿的话,赵顼还是没有表态,却又点起章惇:“章卿,你怎么看?”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其论韩冈贪功嗜杀、为下将裹挟,并无错处。不过以御史片言,便问罪边臣,朝廷从无如此法度。此事当遣人至河东彻查,并下诏令韩冈自辩,以明是非对错。”   章惇摆明了支持韩冈。而他说得也是正论。就是过堂审案,人证物证俱全,也得给人犯开口自辩的机会。没有口供,如何能定罪?   赵顼当然知道章惇和韩冈交情好。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站在韩冈一边。一旦事情变成了两边公开打嘴仗。就是原本对河东军斩杀降人而嫉恨的其他各路边臣,都要担心起日后会不会被御史援引此例,一封弹劾就会被治罪。很有可能会上本齐保韩冈,到时候,可就轮到如今弹劾韩冈的监察御史们被牺牲了。   赵顼心中不喜,怫然不悦:“若是他当真杀了来归顺的黑山党项又该如何处置?”   章惇正色回道:“陛下明察。记得之前辽人能够夺占兴灵,正是黑山威福军司的兵马引狼入室。陛下欲留其守边,异日辽人南侵,其未必不会倒戈相向。鞑虏蛮夷,岂知忠义?韩冈纵兵杀之,虽有小过,但以后事论,不为大错。焉知这一伙黑山逃人中日后不会出再出一个李继迁?”   赵顼一时默然。   大宋自开国以来,对武人都当贼防着,何况那些三姓家奴的黑山党项?莫说是黑山党项,西夏人的孑遗都杀光了,赵顼才能安心。但这话不能说出口,一旦说了,下面自认是仁人君子的臣子们都要骂上来。可谁能保证这批黑山党项中,不会出第二个李继迁?韩冈帮忙解决了让人头疼的问题,赵顼其实挺欣慰。   但韩冈这么做,也太讨武将们的欢喜。与那些想成为肉食者,却叫嚣着“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低品官员不同,赵顼十分了解韩冈的能力,很清楚他绝不可能控制不了下面的武将。李宪的历历密奏中,也能隐约看得出韩冈对河东将佐们的掌控。这般得军心,如何不让人主忌惮?   而且以韩冈的功绩、能力,这一次西北战事终结之后,也只有西府中给他一个位置,才能说得过去。否则有功不赏,日后谁还会为朝廷卖命?   但那可是三十不到的西府执政啊……   赵顼一直以来压制韩冈的晋升,不正是不想看到这一幕吗?纵然让韩冈受了委屈,可为了大宋的长治久安,就不能开这个先例。韩冈在河东做得十分出色,军事政事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幸好出了胜州的一桩公案,让赵顼看到了机会。   韩冈迟早是要入两府的,但绝不是现在。在封赏上,赵顼绝不会吝啬,但官位上总要压上他一压。这也是为韩冈好,升得太快,后事当难以善终。   赵顼紧锁着眉头。吕公著说着场面话,吕惠卿顾左右而言他,章惇一力相助,至于其他几个没开口的,则是做了泥胎的佛像。   从他们的态度上可以看得出来,几名执政全都主张韩冈的罪名必须要先认定,之后才能治罪。可赵顼想得偏偏不是对韩冈明正典刑。从刑律上,只要还没有得到朝廷的应允,黑山党项就仍是敌国之人,韩冈杀之无罪。若朝廷当真成功的找到理由降罪韩冈,河东军也肯定要一并治罪,但这是赵顼竭力要避免的结果。   王珪不在,怎么就没一个能体贴上意的?   赵顼的视线在殿中臣僚的身上一个个划过,心情越来越坏,脸色更加阴沉。   “陛下,臣有一言欲进于陛下。”   突有一人出班说话,赵顼定睛一看,却是新近晋身政事堂的蔡确。   “蔡卿但说无妨。”   蔡确恭声道:“河东本有走马承受,又有李宪经制河东兵马,本有监察之权。其上报胜州一战,斩首两万,当不为虚。若仍有存疑,枢密院也已派人去查验真伪,不日便可知端的。”   赵顼皱着眉,不开口,看蔡确到底想说什么。   “以臣愚见。不论斩首是否来自于黑山逃人,都不宜深究。功疑惟重,罪疑惟轻。其人既非中国子民,陛前顺臣,杀之可谓之罪?”蔡确边说边偷眼看赵顼,见到天子脸色越来越差,话锋一转,“不过韩冈的确行事不谨,可由陛下内降密旨,严加申饬。想必韩冈能体会到陛下的用心良苦。”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性高于人,众必非之。区区党项,杀之又何妨。岂不闻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韩冈所为如何能说是错?”   蔡京举起酒杯,笑问着隔着火炉对坐的强渊明。   太皇太后刚刚上仙,尚未除服。酒馆茶社等去处,蔡京和强渊明两位官员是不能去的。就在蔡京家的后厅中,他两人围着一个小火炉,喝着滚烫的热酒。一旦议论起时事,便离不了韩冈这档子事。   “是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这件事本来就不该做得那么过分,杀个一万也就够了。”强渊明笑道,“韩冈虽然名高位重,根基毕竟还是太浅。出身贫贱,非是阀阅之家。一旦天子不保他,就全是落井下石的,连个助阵的都没有。”   河东军上报的战绩,在御史台中引发铺天盖地的攻击。而天子似乎也没有保他的意思。蔡确在殿上给天子出得主意,看似要保韩冈,但实际上是将韩冈和河东军分开来,且明着确认了御史们对韩冈的弹劾有功无罪。   天子的申饬密诏已经在千百官僚的注目中连夜出了东京城北上太原。今天就赶着太皇太后的丧事,御史台之前还在观望的其他御史已经开始穷追猛打,而许多想博一个出身的官员,也一窝蜂地一拥而上。   韩冈之前若是被治罪,河东军都要乱了。正如吕惠卿在庆寿宫偏殿中暗示的诛心之言,两万斩首将韩冈与河东军上下都绑在了一起。但变成了如今的局面,韩冈本人却是再难利用河东军相助。   “不过小弟方才从外面过来,听到了不少议论。”强渊明继续说着,“街头巷尾,乃至国子监,对这一次御史台做下的事皆是大骂居多,没一个说他们好话的。”   蔡京了然笑道:“种痘法推行有年,其功效人人可见。胜州妄杀的党项才两万人,天下四百军州,被救下来的幼童却不啻百万。得韩冈恩惠,自然是站在韩冈一边。”   天子不就是怕着这个恩惠吗?   蔡京和强渊明对视一笑,没有说出口,却各自心领神会。   “说起种痘法,不仅惠泽大宋百姓,就连辽国也是感恩戴德。”蔡京转开了话题,说起他出使辽国时的见闻:“辽国的南院大王耶律奴哥前面四个儿子都是因痘疮而夭折。其第五子还在襁褓间,耶律奴哥担心他会得痘疮,日夜都无法安眠。去其府上种痘的时候,千恩万谢,送了珍玩什物无数,说是终于能保住这份家业了。”   “元长你去了一趟辽国,燕京城中贵胄家的好处怕是拿遍了吧?”强渊明笑说着,双手捧着巨大的两升银酒壶举了一举。   酒壶上的海东青是辽国银器上常见的图样,与宋人的富贵连枝、福禄寿一类的花样,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而能装两升酒的银酒壶,在辽国常见,但大宋这里却少有这般粗犷的式样。   蔡京哈哈一声笑,“都是捡了韩玉昆的便宜。”   他去了辽国一趟,礼物倒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多了一份资历。且不说这次回来就叙功晋升,得了直史官的贴职,就是御史台,也已经在向他招手。只要名望再大一点,能在天子心中的印象再深刻一点,走上终南捷径,将是顺理成章。   在析津府的时候,因为领着一队医官传授种痘法,在辽人贵胄中还颇受尊重,只是没能得到辽国小皇帝种痘的机会,不过耶律乙辛倒是见过几次。所以回来之后,蔡京还被天子特旨召见,详细询问与耶律乙辛见面时的一言一行。   蔡京并不觉得耶律乙辛近期内会对中国有何觊觎之心。若是他笑呵呵地谈着两国夙日之盟、旧时之好,那倒是要提防上三分。但在析津府中的两个月,大辽尚父一直冷眼相待,始终都是冷遇,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尤其是在辽人与兴庆府占了大便宜之后,更是不用担心拒绝增加岁币会惹怒辽人。   蔡京是在因韩冈而设立的厚生司中任职,而得到了去辽国的机会。现在不忘本,对他的名声很有好处。反正他人微言轻,说多少好话也帮不了韩冈。只要注意不触犯上面的忌讳,多说点其实无妨——韩冈虽然进速,说不定还要十年蹉跎。到时候,未必不能与其一争高下。   两人推杯换盏,说着闲话,忽然一阵喧哗从外面传来。   蔡京放下酒盏,疑惑地看着外面:“又是哪里出了事?”   蔡京好热闹,租的院子靠近街市,平日入夜后,街市上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但如今是国丧之期,市面上一下清静了许多,蔡京和强渊明喝了半天的酒,也没有听到什么杂音。   强渊明也停杯不动,担心地道:“可不要是走了水,昨天惠德坊才烧了一半。”   蔡京一听,心中顿时发了急,忙招了外面的元随进来,让他出去打探详情。   元随下去后不久便回来了,向蔡京禀报:“直史,是河东捷报,刚刚从前街上飞捷而过,说是官军在胜州大败辽人。”   “辽人?!”强渊明惊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怎么跟辽人动了手?”   蔡京也坐不住了,“速去通进银台司打探详情!”   ……   “你们先下去吧!”章惇刚进属于他的庭院,就把院中的从人全都赶了出去。在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的公厅中坐下,章惇便长吁短叹起来。   章惇这两天脾气见长,让衙中属吏都不敢接近。不仅是为韩冈无罪而受责,更有兔死狐悲的危机感。   蔡确出的主意看似是帮韩冈,其实就是硬生生坐实韩冈的罪名。天子密诏降罪,难道他还能公开上表反驳天子的话?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或者就是干脆辞官。   而且更大的问题是天子的态度。韩冈在官场中十年了,不论是什么人,只要在官场中久了,肯定少不了过错,就是他本人没错,亲朋故旧总能挑出错来。现在天子摆明了不保韩冈,那么从韩冈身上、从他的亲朋故旧身上,都是能挑出刺来。   铺开信纸,就着映进西窗中的余晖,章惇提笔给韩冈写信。   天子想要打压韩冈,这一点,相信韩冈本人也知道,既然如此,怎么能给天子这个机会?   韩冈就是太糊涂!   章惇一贯的提笔万言,一边写字,一边分心到韩冈身上。   不论韩冈存了什么想法,都没必要拿着自己的前途为国家去消弭可能存在的祸患。有些事能做,有些事做不得,也不看看官家领不领情!   危身奉上是为忠,但韩冈的危身奉上,不但给了人攻击的把柄,坏了自己的名声,还得不到天子的认同。   公而忘私、国而忘家也不是这么做的。   章惇只想叹气。当年在广西,与韩冈共事的时候,也从来都没见他犯这样的错,怎么如今换到了河东,就变得这般糊涂起来,当真让人觉得纳闷……   给韩冈写信的笔突然间停了下来,章惇疑惑地抬起头,他越是深思,便越是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像是韩冈的手笔。作风也不像是韩冈的为人。   莫不是在自污吧?章惇突然想到。但随即又给他自己否定了,韩冈的直脾气,可不会如此。而且他有心光耀儒门气学,更不会让自己的身上占到难以洗脱的污点。   韩冈的品性算是刚正,但从来不是殒身而不恤的性子。以他的才智,就是再糊涂,也不会将自己往火坑里推。身为天下知名的儒者,主张凡事秉仁心,尊礼法,执中道。以中正之道明体达用,眼下的情况却是他走了极端。   难道河东前线有什么事没有报上来?   章惇疑惑着,想着是不是派人去河东走一趟。亲眼看一看韩冈是不是故意这么做。   “枢密,枢密。”来自耳畔急促的呼唤,让章惇回过神来。   “什么事?”章惇带着被打扰的怒意。   “枢密,河东路经略司露布飞捷入京师,说是大胜辽人!”   辽人……还大胜?   章惇愣然片刻,忽又失声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大,让下面的官吏一头雾水。   抓住了辽人不甘吃亏的性子,硬是借由此事,甚至还顺便将边防城寨给修建了起来,还不惊扰边境的百姓。如此治政、谋算、用兵,便是朝堂中,也是一等一的水平。   辽人犯界,黑山党项乘势作乱,河东军一番苦战,斩首数千,让辽军惨败而归。这件事不就证明了之前韩冈对黑山党项的屠戮乃是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朝廷如何还能以杀良之名,治罪于他,乃至河东军上下?   纵然与辽国之间还有一份澶渊之盟,韩冈将捷报一路宣扬说起来并不合适,但从他和河东军的角度讲,越是宣扬得广,那就越是安全。   在韩冈新近送来的捷报面前,刚刚做出的决议,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御史台对韩冈的弹劾,韩冈可以一句句地驳回来。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五)   福宁宫中,赵顼正在听取勾当皇城司公事石得一的报告。   京城之中的流言蜚语,赵顼都能通过皇城司辖下的探事司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汇报。而对于他所关心的话题,专司京城伺察的探事司逻卒——也就是俗称中的察子——也能在数日内给予回复。   为了不给朝臣们所欺瞒,以及了解民心动向,对于直抵京城民间的耳目,赵顼一向看得很重。石得一这名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内侍,也就是靠了他在探听消息上的长才,成了赵顼所看重的宦官之一。   虽然权位远远比不上正在殿外统领班直宿卫个宫掖的王中正,或是犹在河东的李宪,但能贴近天子,差事又是查人隐私,还有密奏之权,在朝堂上,被文臣提名道姓叱骂的次数在内侍中可是数一数二。   听过了石得一禀报有哪些朝臣在国丧之期依然在私底下饮宴的报告,赵顼漫不经意地问起另外一桩他更关心的事:“韩冈在民间声名甚广,这一次他受弹劾,京城军民是怎么看的?”   石得一心中无奈,终究还是提到了这个问题。斟酌了一下言辞:“回官家的话,外面多说御史台的不是。韩冈献种痘法,救了天下百万幼子,不过杀了两万党项贼而已,就要受人弹劾。都觉得御史台只帮党项人说话。”   “就这些?”赵顼的脸上看不出有何变化,平平淡淡地追问着。   石得一犹豫了一下,又道:“……更有甚者,还讥讽御史台拿了西夏的俸禄,为西夏尽忠……这是国子监中传出来的说法。”   赵顼哈地一声笑:“韩冈还真得人心啊。”   就如监察御史们想踩韩冈上位,多是年轻气盛之辈的太学生们,其实也看不起那些御史。对四夷毫不留情的韩冈,最合年轻士子的脾胃。国子监的舆论对为党项人说话的御史,当然不会有好话。可如果将双方换个位置,御史要杀党项,而韩冈阻止,那么太学生们同样会反过来大批韩冈。   石得一知道以当今天子的才智肯定能了解这一点,可天子的诛心之言,还是让他心惊胆跳。   他偷眼瞟了一眼赵顼,依然不得要领不过伴君日久,还是知道怎么说话。石得一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官家以密诏责问韩冈,而不是明正其罪。城中军民听闻之后皆赞官家处置有方,正如当年太祖皇帝处置李汉超一般。”   “哦?”赵顼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扬了扬眉,“当真有人这么说?”   “回官家,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改易一字。”   太祖皇帝和李汉超之间的事,赵顼知之甚详。听到外面拿太祖待李汉超事来比拟他对韩冈的处置,心中甚喜。   李汉超乃国初名将,为太祖皇帝所重用。以关南兵马都监之职镇守河北北疆,抵御辽人入寇。在军事上,李汉超做得很好,但他私下里却做了许多犯法之事。甚至强索一富户四千贯,不肯偿还,并劫掠其女为妾,逼得那富户来敲登闻鼓,将状子递到了御前。   太祖皇帝得知此事,亲自召见了这名富户。先以酒饭好生招待了,之后问他:“你的女儿原本要嫁给什么人?”富户答道:“庄户人家。”太祖又问:“李汉超未来关南的时候,契丹对你们怎么样?”答曰:“岁岁苦其入寇。”再问:“现在还是那样吗?”富户则摇头道:“不是了。”太祖由此便质问道:“李汉超乃朕之贵臣,你女儿能嫁给他做妾,岂不强于做农妇吗?假使李汉超不守关南,你还能保有家人财产吗?”将富户问得哑口无言。   不过太祖皇帝要是这么偏袒守臣,也不会这么让人敬佩他的手段。   等他将告御状的富户责遣之后,转回来,赵匡胤又遣使去质问李汉超:“家用不足,为什么不告诉朕,而向平民百姓告贷?这一次朕且宽贷你,以后这样的糊涂事决不能再犯!”并赐给李汉超银数千贯的财物。“速将借贷和人家的女儿还回去,日后如有所阙,可向朕来要。”   因为太祖的这番回护,李汉超感激涕零,并誓死报之。镇守关南十七年,军政皆有所成就,得士民敬服。   这就是太祖皇帝御下的手段,赵顼一向是极为佩服的。之所以同意蔡确的提议,也正是想到了太祖皇帝的先例。   如今御史台的弹劾如同狂风暴雨,遇上这样的情况,就是当朝宰辅也支撑不住,只能避位待罪。现在赵顼将弹劾都拦住,只下密诏责问,做臣子的只有感恩戴德的份。而之后论功行赏,谅韩冈也不敢奢望侧身西府。   这是最好的手段。赵顼所欣赏的祖宗之法,是包括异论相搅在内的御下之术,比起已经陈腐不堪的法度,控制朝堂的御下手段,才是万世不磨,值得承袭的宝贵遗产。   正想着,却听见外面通传说是干管通进银台司的宋用臣求见。   依例只有军情才得连夜送入寝殿,赵顼一面猜度着不知又是哪里的军情,一面招了宋用臣进来。   “宋用臣,是哪里的军情?”赵顼问道。   “官家,是河东捷报。”宋用臣双手托着一封实封状,一个字也不多说。   “捷报?”赵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这一回又是多少斩首?两万五还是三万?黑山党项怕是都给他杀光了来换功劳。”   他边笑着,边接过用火漆和河东路经略司印封缄的捷报。   展开来,赵顼只看了几行字,呼吸便是一滞,表情也顿时变了。   用眼角的余光发现天子展着捷报的一双手轻轻颤着,双眼死死盯着奏章,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石得一心中疑云大起,瞥了宋用臣一眼,却只见他垂头看着脚尖,身子如同枯木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轻了。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这是宫中为防迁怒时最标准的做法。显然宋用臣已经知道天子看到了河东奏报后定然会由此反应。   韩冈到底报上的是什么捷报啊?!石得一疑惑难挨的心中大叫,随即学着宋用臣的样子,做起了木雕土偶。   随着时间的变化,殿中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一点点地僵硬起来。越来越多的内侍感受到了天子心中正在酝酿积蓄的怒火。无一例外,他们都学着石得一和宋用臣的样子,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静如子夜的大殿中,忽然出现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语:“下去……”   石得一愣了一下,“官家?”但宋用臣跪下来的一声“奴婢遵旨”,立刻让他后悔不迭。   “下去!!”赵顼随即一下提高了嗓门,厉声道,“你们两个都下去!”   石得一如释重负,同样跪下来磕了几个头,飞快的小碎步,与宋用臣一同倒退出了殿。   赵顼坐在御榻上,心中羞怒交加。来自河东的这份捷报,不仅是韩冈回击御史台弹劾的最佳武器,也让他这个天子在万民面前丢尽了颜面。   辽人突袭胜州,归附的黑山党项在契丹奸细引领下起兵呼应,幸而河东军早有所备,将计就计大败辽师。   这一战,韩冈是眼光长远,深谋远虑,洞悉了辽人的奸谋,让胜州得以保全。可御史们便成了在定国安邦的贤臣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让亲者痛仇者快。他这个皇帝,也是不辨是非的昏庸之君。   以赵顼对臣子们的了解,御史之中肯定有得知这份捷报也不肯服输的人。到时候,改为弹劾韩冈挑起边衅,那更是在天下人面前坐实了奸臣陷害忠良的判断。   “王中正!王中正!”赵顼提声唤了两句,这才想起来王中正今夜是在殿外领班直宿卫。便命殿门处的黄门,“童贯,去招王中正来。”   童贯听了吩咐,连忙转身出外,片刻之后,王中正就奉旨匆匆入殿。   赵顼没有多言,只是让人将河东捷报交给王中正。   王中正一看,才知道为什么方才在外面见到石得一和宋用臣时,正在交头接耳的两人的表情会那么古怪。   的确是皇帝做得岔了,脸皮都给刮下来了。而且天子为什么要招自己过来,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官家。”王中正没有蠢到恭喜赵顼胜州大捷,而是小心地问道,“辽人在胜州输了一阵,是不是要河北加强防备?”   “有郭逵在,担心什么?!”赵顼怒道。他哪能看不出来,王中正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会不会以挑起边衅的罪名去责罚韩冈。   他怎么可能那么做,还要不要脸了!?赵顼现在想的是怎么挽回局面。   王中正放下心来,沉声道:“奴婢也读书。亦知君为父,臣为子的道理。三纲五常,父训子过,就是说岔了一两句,难道做儿子的还能记恨父亲不成?韩冈是当世名儒,纲常上当不会错的。且由草莽简拔韩冈入官,不正是陛下?下密诏叱责韩冈,却也是怒其不争的一时之误。换做是寻常臣子,陛下如何会为此激怒?直接交由有司依律处置便是。正是因为看重韩冈,才故而分外见不得他行差踏错。俗语中说的恨铁不成钢便是这个道理!”   王中正的一番宽慰,让赵顼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叹了一声,“王中正,你素知兵事。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才不伤军心?”   王中正哪里敢多掺和,那是嫌死得不够快:“朝事非奴婢敢言……不过陛下的密诏,是不是先派人去追回?”   赵顼点点头,却又担心起来,已经出发两天一夜,还不知能不能赶得及。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六)   河东最新的捷报已经在京城中传扬开来,前日还气势汹汹的御史台顿时失声,一下变得安静了许多。   当然,要弹劾人总能找到理由。但那样子就成了泼妇骂街式的胡搅蛮缠,纵使大部分监察御史能拉得下脸来,也要天子和朝堂愿意陪着他们丢这份脸。   国丧之期,太过惹眼的七十二家正店那样的大酒楼里不兴曲乐,人数寥寥。但小一点的茶肆、酒馆,依然高朋满座。议论的话题,当然离不开河东的胜局,以及御史台和河东经略使的交锋来。   韩冈在民间名声极好,杀的又是一直与大宋为敌的党项人,御史台将目标选定在他身上,不仅百姓,连士林中的清议也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这一回看到监察御史们丢人现眼,到处都能听见幸灾乐祸的笑声。尤其是南薰门国子监附近的诸多酒馆。   “也不想想,堂堂龙图阁学士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御史台太小瞧人了,这下子可不知回去要吞多少消风散才能缓得过气来。乌台边的唐家熟药铺生意又要好了。”   坐在一张漆料斑驳的方桌边,一名三十四五的中年士子豪迈地放声大笑。与他同桌而坐的两名士子则同样举杯而笑。正如韩冈为御史们所嫉,国子监的太学生们也同样对一干监察御史好感缺缺,有机会绝不会少笑两句。   中年士子放下酒杯,感叹道:“黑山党项南下,自然是萧十三的奸计。辽军混迹其中,若不是黑山党项为其掩饰,如何能做到?一旦数万黑山党项与契丹人里应外合,胜州还能保全吗?到时候,河东半壁亦是难保。幸而韩龙图早有所备,才能让辽人自取其败。”   “季明所言正是。诚可谓世有贤人,国之大幸。我钟世美虽也研习兵法,亦晓韬略,却自知难望其万一。”   钟世美坐在表字季明的中年士子对面,啜着杯中酒感慨不已。   “正甫兄过谦了,你前日一篇经制四夷的文章,几位学录可是赞不绝口。”三人中,最为年轻、相貌却最丑的一人操着两浙的口音说道。   钟世美摇着头:“哪里能比得过你周美成的文章。”   周美成尚要自谦,中年士子就跟着道:“美成你的诗赋,在国子监三舍两千四百人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正甫兄还能凭着策论一较高下,我潘必正可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季明兄你是气学门人,在自然大道,我等可是远有不及。”周美成转着圈又恭维回去。   “只是去听讲而已,当年横渠先生讲学京中,虽说日日去聆听教诲,却未能有幸得入气学门墙。”潘必正很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他虽不能算是气学弟子,但对于韩冈提倡的格物之说,认同感颇高,平日里也多有研究,还拥有一架显微镜。   “季明兄,你既然有心在气学中一展长才,何不投入韩龙图的幕下?”钟世美问着,“令先尊在湖南、广西皆有遗爱,与章副枢交谊匪浅。得他一封手书,至韩龙图幕中任职岂是难事?你本有官身,也不会与韩龙图门客抢荐书。”   潘必正是开国名将郑王潘美的玄侄孙。不过关系隔得有些远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郑武惠王的遗泽轮不到他头上。没中进士就有个官身,还是靠了他的父亲。其父潘夙,曾经任职荆湖南路转运使、潭州知州,参与了章惇平定荆南之役。后来因其在桂州任上首倡交趾可取,在章惇、韩冈两人主持的平南之役结束后,又以此事而被追功封赏,潘必正由此荫补得官。在三班院中,他只是个挂名候阙的小官,在国子监中,也只是个普通的上舍生。不过因为潘夙与章惇的交情,潘必正想拜见章惇,的确不需要太费周折。   但潘必正摇摇头:“还是在监中得个出身方是正途。韩龙图若不是得了一个进士出身,如今怎么也惹不来御史台群起而攻。而且小弟有意研习格物之说,在京城里面还方便点。”   韩冈宣扬的格物之说,能将身边的事物剥丝抽茧地进行分析。理在万物之中,格之乃得。   眼下无论是韩冈的《桂窗丛谈》,还是苏颂的《思闻录》,又或是沈括最近新出版的《笔谈》,对自然万物的分析和描述,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士子。   好奇心人皆有之。无论如何,枯燥的经学理论论起吸引人的程度,当然远远比不上对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的研究。拥有显微镜和千里镜的士大夫,他们用心在两件工具上的时间,也比研读经书要多得多。   将自然之道和儒家典籍捆绑起来的气学虽然没有新学独占官学的力量,也不如程学那般得到元老贵胄的支持,但出于自身的喜好而愿意去研习的士人数量,却远远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学派。   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周美成忽然又道:“不过这件事全凭韩龙图的一张嘴,真伪如何能知?”   “周美成你说什么胡话。才一千多,还不知道有没有加上混入党项人中的细作。何须作假?”潘必正摇头道,“当年河东军不是已经阵斩五百辽人,那时候与其对垒的官军也不过是千多人。如今的又是用计,又是设伏,也才留下一千人,当真是少了。”   “说得也是。”周美成愧笑点头,“斩首要是能有个三五千就好了。”   宋夏之役,看辽人只敢在背后占便宜,却不敢与官军对阵,越来越多的宋人都认为官军拥有击败辽人的实力,只要能换上个靠谱点的主帅。在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十万的斩首面前,区区千余辽军,实在是微不足道。   钟世美沉声:“萧十三远不及韩龙图,被玩弄在股掌之上。但那个领军的辽将,当不是个简单人物。中了韩龙图的陷阱,还能断尾而退,非是等闲可比。日后与辽军交手,此人可是当小心提防才是。”   “那件事得多少年后了。”潘必正提起酒壶倒了一圈酒,“眼下也不知道天子派出去的使者,追回那份密诏没有。”   ……   当天子的密诏抵达河东经略司治所的时候,韩冈也同样回到了太原城中。   就在州衙的内院里,韩冈焚香供案的接了赵顼密旨。送走了使臣,听到风声,从后院走上来的妻妾,四人都是面如寒霜,心头生怒,但更多的还是掩饰不住的担忧。皇帝想要为难臣子,做臣子连喊冤的地方都没有。   “三哥哥,要不要紧!?”韩云娘扯了扯韩冈的衣袖,就像过去一般。   “要紧什么,不就是要为夫低头认错吗?”韩冈微微一笑,“先别在外院站了,回屋再说。”   韩冈也有些纳闷,从时间上看,最后一份捷报,与之前的几份相隔得并不远,朝廷怎么会连等两天的时间都没有?照常理该是派人先查验,怎么跳过了这个关键性的步骤,变成了急匆匆的斥责。   心中的疑惑不自觉的说出口,王旖抬头看着韩冈,眼神中有着些许感慨:“官人一向不妄言,说是两万,也没人会怀疑官人谎报。”   就是这个原因?韩冈微微苦笑,这是太诚实的结果吗?也许吧。多半就是这个缘故,使得赵顼没有在查验战绩上耽搁时间,早早地就派人来打掉自己晋身两府的奢望。   “这又是何必?此番来河东,是为国宁边,本也没想过立功受赏。何至于如此?”韩冈叹息着。   赵顼的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但不过是执政而已,一顶青凉伞不出意外迟早能到手,他又岂会急在一时?   “官家把官人当成刘子仪【刘筠】了,以为官人虚火上攻,一定要清凉散才能病好。”周南冷笑着。自家的夫婿无罪被责,性格刚烈的周南哪里能忍得住不去嘲讽上两句。   刘筠是仁宗时的重臣,三入学士院而不得晋身两府,写诗抱怨道“蟠桃三窃成何味?上尽鳌头势转孤。”最后干脆称病,不肯出来做事。自然,他这么做便少不了成为世人的笑柄。被石中立嘲笑是虚火上攻,一服清凉散便好。这“清凉散”当然说得是非宰执不可得的青凉伞。以爱开玩笑而著称的石中立说话可谓是刻毒。   “执政虽好,我也不愿巴着求着。”韩冈摇头道:“若能将先生的神主迎入文庙陪祀,就是宰相之职,为夫却也可弃了不做的。”   韩冈的宏愿并非区区官场可以束缚,高官显宦不过是达成目标的阶梯,却绝不是他的目的。赵顼或是御史台那一干人等,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过从韩冈的心愿上来的看,赵顼现在做的也不能算错。   “官家的密诏,官人打算怎么办?”严素心问着。   黑山党项乃是辽人的内应,最新的捷报应当没有耽搁地就传到了朝廷那里。可这份责难的密旨一路上竟没有被追回。究竟是没有来得及,还是咬定牙关要给自己一个脸色?韩冈的心中还是怀着疑问。不过如何应对倒不需要犹豫。   “当然是上表谢罪。”韩冈笑得风轻云淡,“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嘛。”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七)   太原城的城门就在眼前,行人车马将城门前的道路都堵得拥挤不堪。   童贯失望地叹了一声气,终于垂下了手中的马鞭,也终于不再用靴子后跟踢着马腹。   快跑中的坐骑,慢慢地放缓了速度。一个多时辰前才换的驿马,这时候已经是满身是汗,呼哧呼哧地从鼻中喷着长长的白气。   “黄门,不追了?”童贯的两名从班直中点出来的随从也跟着慢了下来,凑过来问道。   “还追得上吗?”童贯没好气地回道。   他自奉诏追回之前密诏,出宫后便一路急追,皆是兼程而行。但前面的那一位却也是双快腿,一心想将天子的吩咐办妥当了,一路上将沿途驿站的好马全都挑走。这两天一夜的迟误,就变成了长江黄河一般的天堑,童贯一路追到了太原城外,竟也没能赶上派出去的中使。   “先进城吧。”童贯呆呆地望了太原城的南门半天,无奈地又叹了一声,翻身下马。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马上发愣的两名班直,低喝道:“不要太惹眼。”   得了童贯点醒,两人也立刻从马背上滚翻了下来。跟着童贯一起牵着马,往城门走去。   可能是战事刚刚结束没多久的缘故,太原城城门处的管理依然严格,行人车马都被仔细检验。一眼看过去,都没看到有人骑在马上入城出城。童贯不想惹起太多关注,下了马后,又示意一名班直拿出他自己的号牌去通关。   但就在童贯正在城门处等候着回应,一名铺兵装束的骑手却在城门口跟守门官说了几句,也不下马,便直直地便冲了出来。   童贯的视线一直追着那铺兵直到再也看不见,顺利地进了城门后,走了两步,突然跌脚失声,“哎呀,不好。”   “黄门,怎么了?”两名班直忙凑了过来。   童贯声音沉了下去:“方才过去的是马递。当是韩冈的回奏!”   “不会吧?”两名班直回头看了看城门,满面疑惑:“黄门是怎么知道的?”   童贯反问:“胜州大捷之后,河东还有什么地方要动用马递至御前的?”   动用驿马的马递直通通进银台司,是可以绕过两府,直上御前的驿传手段。寻常情况下妄自动用马递,可是要受罚的。   “会不会北面的辽人又有什么动作了。刚在韩龙图手上吃了亏,辽人肯定会大举报复的。”一人猜测着。   “当真是辽人举兵报复,那就该是急脚递!”童贯指了下城门处的守卫:“方才看到他们亮金牌了吗?”   两名班直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的确没有看到。带着紧急军情的急脚递。把金牌一亮,马都不停直接就从城门冲过去了,怎么可能还会在城门口磨蹭,跟人说两句才走。   “太原城中,能动用马递的只有知太原兼经略使的韩龙图。这时候动用马递,倒有五六成的可能是韩龙图上表谢罪或是自辩。天子下的是密诏,用步递发回去,肯定绕不过两府。”   童贯的一番解释,合情合理,两名随从有了几分信服。一名班直又问道,“黄门,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回头拦着?”   两人都很清楚童贯身上的任务。没有拦住密诏,就已经是办事不力,再让韩冈的回复传到京城去,天子那边可就是不知是办事不力那么简单了。   “拦?拦马递这不是找死吗?!天子能用金牌召回密诏,边臣的奏报,你能召回还是我能召回,马递上路后,边臣本人都不能再拿回来啊!”   童贯喘了一口气,满肚子怨气。幸好出来前多问了一句,要是没追上该怎么办?   “先去一趟府衙吧。”   ……   已经将谢罪表遣马递送了回去,亲笔为韩冈起草奏章的黄裳依然难以释然。   “龙图何必这么快就上谢罪表,朝廷收到胜州大捷的消息,肯定会明白之前的错误。”   “既然收到了天子的密诏,无论如何都必须有所回应,岂能耽搁拖延?”   是否及时回复天子的内降,这是态度问题。至于这个回复会不会让天子感到难堪,韩冈可没兴趣关心。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文官,只要把表面文章做圆满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天子的心情好坏,从来不是真正的士大夫放在第一位要考虑的。   “那龙图也不该将罪责全都揽于一身。”   虽然韩冈也是无意收留太多的黑山党项,可要不是折克行和李宪两人手下将校贪图斩首,也不至于杀得那么狠。而且修筑边地营寨的黑山党项之所以能被煽动,也是因为做工时,被过分催逼,以至于生不如死的缘故,否则以他们跟辽人的血海深仇,也不至于反去配合辽人。   “军令是我下的,自不能让罪名推到别人身上。”韩冈转头问道,“勉仲,你看我是争功诿过的人吗?”   “黄裳失言了。”黄裳低头表示歉意,想了想,又问,“……龙图,那此事要不要知会折府州?”   “这有什么好说的?”韩冈笑着摇头:“被天子密诏叱责,又不是多光彩的事。”   “不是……”   黄裳想要解释自己的意思,韩冈却又摇了摇头,“若是想要折家欠下人情债那就更不必了。天子既然只以密诏降责,本就只罪于我一人的意思,并没有打算否认这一战战功的打算。既如此,何必再与人说?”   黄裳赧然,韩冈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以君恩为己恩,这是臣子的大忌。这个便宜,的确不能占。即为密诏,泄露给李宪当然不行,就是折克行也一样。   韩冈的心中盘算没有他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只是不想落了下乘而已。反正李宪肯定很快就能从京城宫中得到消息。折家在京城中也肯定有耳目通风报信,没必要枉做小人。   见韩冈没有再多的吩咐,黄裳便告辞离开。   韩冈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黄裳游学四方十几年,决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韩冈只让黄裳帮忙起草奏章,都没有将折可适招来,心意早就表明了,他可不信黄裳看不出来。不过奉承人的水平还有待磨炼,实在有些粗糙。   见外面没有什么事,韩冈起身入内,往书房去。   家里面这两天无论是谁都是愁眉不展,让韩冈觉得有些烦。王旖四女皆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因为一时之气,找个借口对自家的夫婿加以惩处。   不过在了解当今天子的为人性格之后,韩冈觉得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太宗赵光义的阴狠果断,也不及真宗赵恒能做到自欺欺人。现在的这个皇帝,本来就是太在意外界评价的性格。   更重要的是韩冈本人也不是可以任凭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咯手得很。整件事上没有犯过半点错,想找借口都难。且经过一百多年的养士,士大夫的阶层能对天子产生足够的牵制。就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   以功劳算,这些年来的功绩,早已足够抵消资历上的欠缺,并将自家顶入两府之中。这一次出镇河东,没有出过一次纰漏,就算有,也都立刻弥补了。   本以为阻力只在皇帝那里,两府诸臣应该都该学聪明了,不当主动表态。只是没想到御史台中的成员,会有那么多人将自己当成眼中钉,当成刷声望的工具。在赵顼的密诏中,看到他隐约透露的这些细节,还真是出乎意料。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做个选择。   ……在官职和夙愿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对于韩冈来说,做出这样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本来来河东也只是一个意外,依照之前的想法,也没必要急着入两府。但这一次的功劳,总得换来一些实质性的回报。   回到书房,韩冈喝茶看书。给王安石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写好了,进一步阐明了对王安石寄来的新书的看法。稍稍有些激烈,没有留上翁婿间的几分情面。学术之争上,也没什么岳父、女婿,该争就得争到底。   虽然最近几年斗争的目标是程学,但有机会,给新学下几个绊子,韩冈也不会犹豫。而且能在学术之辩上给新学一个难堪,也是气学大涨声望的机会。不过以王安石的学问,要从他的书中挑错,还要得人认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桩事,甚至可以说很难。韩冈一向用的是扬长避短的手段,但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容易。   坐下来仔细检查刚刚写好的信,斟字酌句地推敲着,尽可能的不留下给人挑出错处的地方。心神很快便沉浸了下去,将朝廷、皇帝这一干烦心事丢到一边去。   只是韩冈在书房中没有坐上多久,家里的下人来报:“龙图,外面有一个姓童的黄门求见。”   “求见?”韩冈放下笔。又是带着密诏,所以怕引人瞩目吧?姓童的话,多半是童贯了。而且童贯跟自家有过往来,被派来太原见自己,多半也是想利用这份香火情。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总算还是来了……只慢了一步啊。   韩冈轻笑了一声,“快请。”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八)   虽然之前在城门口就已经确认了任务多半已然失败,但在进入府衙,童贯终究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只是韩冈的一句话,让童贯的心情直入谷底。   “龙图的奏表上得好快。”童贯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黄门此言何意?”韩冈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童贯见状无奈,只能挑明了说:“之前龙图历次捷报,斩首两万余。此事本是国家之福,不过虑及杀伤太多,有伤天和,官家心伤太皇太后上仙,故有是诏。”   韩冈站起身:“还望黄门转奉天子,天子仁德爱民,出于天性,臣韩冈未能体察圣心,实是羞愧难当。不过如今查明并未与辽人勾结的黑山党项二十七部六千六百余人皆已安顿下来。请陛下放心。”   童贯估计这就是韩冈在回奏中的话,也就是顺口而已,给犯了错的天子一个脸面。也不知道天子看到韩冈的奏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反正从臣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他这个崇政殿中服侍天子的黄门,也见得多了,天子恐怕更是看得心中生厌。   但童贯此来不过是传递天子的心意,韩冈说什么都不是他该评价的:“小人回去后,当会将龙图之言禀明天子。”   “那就劳烦黄门了。”韩冈重又坐下来,“黄门此来只为此事?”   童贯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就是为挽回之前皇帝错误的密诏所造成的后果。而且多半是没有截下之前发出来的这封密诏,才不得不登门造访。就不知道天子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童贯愣了一下。   “不知黄门出京前,天子可有其他喻示?”韩冈更直接地问道。   童贯陷入了沉默,心中狐疑。韩冈的问题当真就是表面的意思?   韩冈军政两事皆有长才,入居两府之后的表现应当不会比任何人逊色。但提拔他若是会有损朝纲,天子也不会觉得浪费这个人才有什么关系。   童贯很清楚天子的心意,两府的职位是为了辅佐天子治国,不是给功臣的赏赐。只要韩冈的年纪问题会引起后患,就不可能让韩冈担任枢密副使。   不过韩冈晋身两府依然是迟早之事,这一次不行,过几年他过而立,到了韩忠献公当年晋身两府的年纪,也就没有如今这般惹人顾忌了。   反观自己,天子交托的任务没能完成,对于一名品位还不算高的内侍来说,是灾难一般的结果。可不比那些高品的文臣,犯了事,过两年就能回来。在宫中,可没人会给第二次机会。他的师傅李宪恐怕也会干脆了当地放弃他——毕竟只是徒弟,而不是养子。   从今往后,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在针线、大小金之类的宫苑作坊中打转,最后去敇建的道观或佛寺终老。这对于一心想追求更高位置的童贯来说,不啻是生不如死的噩耗。   但是,如果有韩冈这个和王中正、李宪都有交情的重臣助言,情况却是会变成两样。   “龙图……”童贯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   “黄门先喝口茶。”韩冈微笑着,“这是炒青的山茶,口味有别龙团,却也不算很差。”   ……   形势大逆转,御史台中的乌鸦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最近安静了不少,这让所有除言官以外的臣僚都觉得很是舒心,章惇也不例外。   打发了张商英派来送信的家人回去,章惇冷笑一声,却把刚刚收到的信丢到了一边去。他可不想理会那个只会坏事的家伙。   拥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台论奏不实虽不需受什么责罚,但如果被弹劾的臣子反击,逼天子做出个选择,下场却也不会太好。自来弹劾宰相执政失败的言官,多半会驱逐出朝堂,虽说过几年就能回来,往往还能升职,不过比起能成功将宰执弹劾的那些御史,如韩琦那般,肯定是远远不如了。   张商英当年弹劾枢密院中不法之事,并要求枢密院听从政事堂的调遣,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惹得枢密院诸辅臣同时缴了印,要天子给个说法。这样的情况是不论对错的,张商英因而出外,甚至被贬为一个监酒税的小官。   张商英是章惇举荐起来的,几年前急功近利,将枢密院整个得罪,给王安石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如今章惇想方设法又将他从监酒税的位置上拉回来,不成想他又根本不通报,参与上表弹劾韩冈,想在韩冈身上挣回之前耽搁的时间。   章惇心底里对此很是愤怒。他不求张商英能听从自己的命令,但也不要添乱才是。当年在平定荆南时,结识了仅仅是个小官的张商英,因为其口才和见识让人激赏,所以才加以推荐。谁想到却是个坑人的货色,早知道就让他在酒糟里打一辈子滚好了。   “枢密。”   一名家丁走到书房门外,敲门进来。   “什么事?”   “通进银台司消息,河东那边又有奏表到了。”   章惇神色一动,追问道:“奏报的内容是什么?”   那名家丁摇摇头:“听说是实封的密奏,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看来天子的密诏没有来得及追回。”章惇低声自语,挥手让家丁出去。   河东的奏表在时间上很是让人奇怪。不过应该是韩冈对之前密诏的回复,否则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通过上奏表,而且是密封起来的实封状。   章惇越来越看不懂韩冈的行事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着实让人费解。   ……   赵顼没有想到童贯竟然没有追上,而且还让韩冈提前一步上了请罪的奏表。   之前所谓的密诏并没有瞒着人,韩冈的密奏又如何能瞒得过去世人的耳目?这一次在世人面前,他可就是扮演了一个糊涂皇帝的角色。   赵顼一直以为韩冈是辅政利国的能臣,日后的宰相之才,但没想到他也是个越来越棘手的麻烦,早知道就不让他去河东了。   赵顼面无表情地看着韩冈的请罪书。   上面甚至连辩解也没有几句,基本上是密诏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回复。不过文采焕然,应当不是韩冈本人的手笔。当年韩冈在殿试时的文章,赵顼还记着,那个完全是地方官对当地政事的奏报。   不过这篇文字写得漂亮,反倒让赵顼看得上火。要是韩冈亲笔所写的那种,那还能见到真心。幕僚代笔,自己誊抄一遍,怎么看都是在应付故事。   赵顼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论功行赏。尽管给辽人做了渔翁,在天下人面前丢人现眼,但夺下来的土地依然可以算是一个胜利。朝廷需要为这个胜利付出的报酬,也是远远超过之前任何一次战争。韩冈的问题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只不过因为御史台将事情闹得太大,才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不过相对于士兵的赏赐,将帅们的功赏其实不需要太头疼,只要能拉下脸来,赖账也没什么关系。而底下的士卒若不能给出让人满意的功赏,那些个赤佬可就是会立刻翻脸闹事——还是人数多寡的关系。   当年太宗攻克太原,灭亡北汉,之后便挥兵直取辽国南京道,就是因为功赏不至,以至于在燕京城下功亏一篑,惨败于高粱河畔。   而太祖时,曹彬领军攻克南唐。开战前,太祖皇帝承诺的功赏是使相——节度使兼枢密使。不过等曹彬得胜归来,太祖给出的赏赐则是五十万钱——五百贯。   太祖皇帝过河拆桥的行事手段是否合乎人情暂且放到一边,开疆辟土的奖赏最低能到哪一步,也算是有了一个依据。   以曹彬为标准,韩冈的功劳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一个不毛之地的胜州,户口不及南唐千分之一,土地也只有百一之数。如果是开国之时,以曹彬为标准,即是往高里算,五贯十贯也就能打发了。   当然,赵顼不可能这么苛待功臣。开国时的手段,不可能使用在如今。但即便不能用在如今,可有了这一条旧例打底,权柄过重的职位完全可以拒绝授予。   还有当年狄青平侬智高,回朝后被晋为枢密使。本来有许多朝臣援引曹彬旧例,来否决这项任命。但仁宗皇帝坚持授予这个职位。可成为文臣眼中钉的狄青最后的结果却是让人叹息。   有正反两条先例,赵顼想要做事就方便了许多。只要韩冈不能入西府,种谔也不可能有机会,王中正更是可以随随便便就打发掉。   赵顼叹了一口气。既想维护朝纲,又想维持一个公正慷慨的名声,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还是舍了点面皮方便做事。   给立有功勋的将帅多些金银财帛,升几个无关紧要的职位,也就打发了。   不为执政,本官升到谏议大夫就到顶了。韩冈的差遣和本官都没有晋升的余地。不过其他用来搪塞的名号多得是。勋、位、爵、食邑、检校官、馆阁贴职,应有尽有,想要找个打发人的名号,实在再容易不过。   给他什么职位呢?赵顼想着。   按理说可以先给韩冈一个枢密副使的任命,等他照常例拒绝之后,直接转封其他职位。但赵顼还真怕韩冈会不顾颜面地一口应下,就像当年王安石,一直不肯入朝,当自家任命他为翰林学士时,却是一口应承下来。   翁婿两人都是有心做事的人,不是那等沽名钓誉,喜好故示清高之辈。赵顼可无法保证韩冈会不会依常例拒绝诏命……还是直接点好。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九)   战争结束了,又是将及年终,也到了对这一场战争做个总结的时候。   平夏之役,大宋的付出很多,损失也很多。收获不少,但让人捡了便宜的地方,同样不少。想到给辽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占了一半的好处去,从天子到百姓,都是觉得憋闷不已。不过不论心情如何,该做的事还是必须要做。   朝廷对于战争的功赏,在赵顼的催促下匆匆忙忙地决定了下来,又赶在过年前发了下去。对于参战的士兵和底层军官们的功赏,朝廷没有太过计较,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的道理人人明白。甚至对河东军的两万斩首,最后也没有进行太过严格的查验,而是全盘承认下来。但对高阶的将帅,他们得到的赏赐,完全是由需虚衔和财帛组成,并没有太多实质上的东西。将将领和士兵割裂开,可以有效地避免有心人引发兵乱。   其中最为惹人关注的韩冈,他得到的封赏,基本上就是虚名。一如御史台一轮弹劾之后世人所预料的,被拒绝在西府之外。而且顺便还连累了种谔。原本同入西府呼声甚高的种子正,也只能饮恨回归三衙,做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就连本官官阶也止步于观察使,不但没能拿到节度使的名号,甚至连节度使留后都没有得到授予。王中正更是只有一个防御使。   实在的也有,韩冈六子,眼下全都得了荫补。其中他长子和次子的本官已经比照宰执家的长子,跳升到了京官序列的太常寺太祝。一般的情况下,臣子都会先拒绝一次两次,但韩冈直接就上了谢表。   “想不到韩冈都没有拒绝?”   “御史台还等着说他是心怀怨望呢,他怎么敢辞?”   “难道能不怀怨望?眼下的那些官职全都是虚的。”   “除了宗室、皇亲,没有任职过宰辅的臣僚中,眼下又有几人在勋位上能与韩冈相提并论?”   “也到顶了。等河东平靖之后,明年多半会调回京中任个闲差。”   韩冈不知道京中的议论,但他对自己得到的封赏并没有太多计较。   通奉大夫、检校工部尚书,上护军,东莱郡开国公,食邑四千户,食实封一千两百户。除了最后的食实封,可以让韩冈每个月多得到三十足贯的额外俸禄,其余得以升迁的散官、检校官、勋、爵、食邑全都是虚头,官、职、差遣都没有动,依然是右谏议大夫、龙图阁学士、河东路经略使兼太原知府。而且在河东经略使这边的便宜行事的权力,也因为战事的结束,而一并给去除了。   赵顼摆明了就是要用抬高虚衔来抵换将韩冈拒之于西府门外的不公。韩冈对此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尽管他本以为还能援引王韶的旧例,从龙图阁学士晋升为资政殿学士,不过即便没有如愿,也不是很在意。他眼下更关心自己在民间和士林中的声望。   王安石负天下重望三十年,但在他入朝主持变法前,民间知道有个王安石的可不多。但韩冈的名声,可是远布四方,随着厚生司推广种痘法的脚步,越来越响亮。而这一次受到的不公待遇,也让百姓们为之惋惜。朝堂上人事变化的因果,世人无从知晓,相对于没怎么听说过的宰辅,一个有着响亮名声的能臣,自然更为受到期待。   名望是个好东西。任职地方,可以顺利地掌握政务,号令也能得到遵循。更重要的是,韩冈主张的学术观点,得到的认同和学习,也随之变得更多。   韩版的三字经如今已经在陕西的蒙学中流传开来,就是因为有韩冈大力推介的缘故,比起正常的传播速度,要远远快出百倍。这就是名声带来的好处。而研习气学、格物的士子,越来越多。秉承牛痘的原理,以及由显微镜证明病毒之说,对免疫学的研究,也成了医学中最时兴的课题。   过了腊八,接连两场大雪如愿而至,让河东一路诸多军州的官民都放下心来。有了年末的瑞雪,明年的收成也就有了保障。府衙之外,已经可零星地听到了鞭炮的声音,过年的气氛,也渐渐的浓烈了起来。   后花园中的积雪,已经让家里的几个孩子兴奋了好些天。而在银装素裹的庭院中,衙中听命的胥吏们,正忙着清理地面上的积雪,很快就在庭院的角落里,堆积起了一人多高的雪堆。   不过大雪带来的并不都是好消息。处理公务的西厅中,韩冈正听取帐下幕职官司户参军的汇报。   “城中因积雪垮塌的大小房屋共计二十六间,除了七人有些皮肉伤以外,尚幸没有更多的人员伤亡。”   韩冈一边听着报告,一边翻了一下手上的官文,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昨天有人冻死?没有收容到通慧庵旧庙里面。”   “这两人是喝酒后在路旁醉倒,以至于被冻死。已经从酒家那里确认。家人也已经将尸首领走了。”   “官文上没有写啊。”韩冈说了一句,无奈地摇摇头,酗酒的情况在烈酒出现之后变得严重起来,尤其是北方的州县,每年冬天的夜晚,因为醉酒而被冻死在路边的酒徒人数,已经快赶上乞丐等无家可归之人了:“这就没有办法了。让夜里的巡城和更夫,经过酒馆的路上多照看点吧。”   “下官知道了。”   “城外的情况怎么样?”韩冈放下报告,又问道。太原城中是由府衙直接管理,城外的乡村,才是阳曲县的管辖范围,正如开封府之于东京城一般。   “明天阳曲县应该能将雪后的灾情报上来,再过个三五天,榆次、交城几个县也都能将情况传回来了。盂县离得最远,不过龙图之前已经下令让各县随时汇报,最多七天,雪后的伤亡情况也该到了。”   太原府的司户参军是积年老宦,对政务处理得心应手,让韩冈很是满意。   西厅内的对话传到外间,正在整理公文的黄裳和折可适都听得一清二楚。   “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雪灾。”折可适低声细语,“这一年可就要过去了,比起往年,路倒的饿殍可是少了九成以上。”   “想想这一年,事情还真多,不过总算是有个了结。”黄裳望着窗外的雪景:“明年当会有个好年景。”   “外面都在赞着龙图的治理之功呢。”   “这当然是龙图的功劳!”   因为种痘法的普及,开创者韩冈在民间的声望极高。他临危受命,经略河东,心思多放在战阵上,太原府的政务其实在许多地方都有所疏漏。不过崇高的声望让他在战事之余,处理州中之事时,节省了许多口舌上的纠缠。   而且韩冈利用大批黑山党项作为劳动力,将路中数以万计的可能被动用的民力给节省了下来。今年夏秋的战事,也因韩冈的举措,没有太过干扰到河东百姓的生产和生活。   百姓是淳朴的,但又是精明的,战争的意义在他们之中没多少人会了解,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需要太多见识都会明白。韩冈的作为,在秋冬之季,让多少百姓将一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名声和人望都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嗯?”正在检视文牍的黄裳突然出声。   “怎么了?”。   “划界使。”黄裳举起手上最新从京城收到的政事堂省札,“朝廷要派划界使来了。”   “谁是正使?”   “韩玉汝。”   “韩缜?!怎么又是他!”折可适失声叫了起来。   “可不就是他。”黄裳将手上的公函递给折可适,“从之前河东划界的先例来看,至少还要一年两年的时间。”   折可适看了两眼之后,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这是今年的第三批国信使。宋辽两国分割吞并西夏后,亟须将西北的新国界彻底划定下来。前一批使臣在耶律乙辛那里谈崩了,主要还是胜州之战的结果传到了南京道的缘故。不得已,朝廷换上了新的一批使臣。正如省札中所说,是由翰林学士韩缜领衔。   “当年韩内翰主持河东划界,可是一让再让,从山下退到分水岭上,十几间巡铺都给让掉了。还有上万百姓,也不得不内迁。当真对得起那份俸禄。”折可适撇嘴冷笑着。   “这件事不是韩玉汝的错。”从内间的大门处传来韩冈的声音。   “龙图。”黄裳和折可适忙站了起来,回头就看见韩冈从内厅走出来。   看着两名幕僚一眼,韩冈摇摇头,为韩缜辩解了一句后,却不再多说,将司户参军送到厅门前。   熙宁八年的时候,韩冈当时就在东京城。被辽国使节萧禧逼着割地到底是什么情况,他可比折可适要清楚得多。赵顼三番几次下诏,这完全不是韩缜的责任。   但也没有必要再纠缠过去的事,毕竟时至今日,即便是赵顼,也不会再对辽人的讹诈感到心惊胆战,而不敢应对。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十)   腊月的太原州衙,工作并不算很多。每年最重要的征收税赋的工作,都集中在夏秋二季,而往往在冬天兴起的工役,今年也因为有了黑山党项的关系,并没有受到战事的影响。   太皇太后丧期虽已过三七,但依然属于国丧之期,尽管民间燃放鞭炮不犯禁令,但由官府主持的一系列年终的仪式,还是不得不宣告暂停。   儒门重礼乐,在韩冈看来十分无谓的仪式,却一向绕不过去。少了这些繁文缛节,他乐得轻松。而且各项祭祀典礼之后,少不了宴会这一环。韩冈本来就不是喜欢饮宴作乐的性子,寇准那般日以继夜的饮酒宴客,实在是学不来。   只是韩冈除了太原知府的责任外,还有河东经略带来的工作。   国界划界的谈判地点已经确定设在在胜州和辽国东胜州之间,位于柳发川大营——最近被天子赐名做靖边寨——以北十里的一处小盆地中,正好是双方控制区重叠的地方。这是韩冈必须要关心的一桩大事。   在胜州之役结束后,边界大体的位置已经确定了下来。但每日巡检的探马之间,大大小小的冲突依然连日不断,也就终于确定了在胜州进行国界谈判之后,这样的纷争才告休止。   韩冈前两天才遣人去了一趟胜州,为韩缜领衔的划界使团的到来提前做好安排。   韩缜也算是倒霉,划界谈判的差事总是要落到他的头上,而且还是在过年的时候。上一次已经是为了天子担了罪名,这一次不论最后的结果如何,清流中肯定照样有人要说怪话。   韩冈将保卫划界使团的工作交给了第一任胜州知州。这位知州并不是从朝中派来,而是自河东军中挑选的一名老将。是韩冈很熟悉的人,也就是日前在代州担任知州的刘舜卿。   刘舜卿是宿将,不需要韩冈多叮嘱什么,自然会将事情办好——尽管他这一年来,一直都是镇守河东北疆,在胜州之役中,并没有出场的余地。   不过据韩冈推测,刘舜卿之所以能领到这个差事,也正是因为他没有参与胜州之役的缘故——胜州之役中,斩首最多的那些个将校,虽然封赏都不缺,但最后他们的差遣,许多都是调到了晋南诸州,而且赶在新年到来前将他们调走。而晋北,代州、胜州、火山军诸军州,都是换成了老成持重的将领,也就折家的老巢府州不方便更动。   当然,朝廷眼中的所谓老成持重,不过是颟顸迟钝的另一种说法。韩冈作为经略使,河东帅臣,在接见这群平均年龄接近六十岁的将领的时候,很是为未来几年的河东防务担心了好一阵。   朝廷这种担心边臣贪功兴兵的心思,韩冈勉强能够理解,但为此换上一群熬资历熬上来的老糊涂,那就完全不知所谓。还不知道守卫河东北疆的官军,会被他们糟践成什么样,当真是以为可以马放南山?   只是韩冈也没打算说什么,一方面,他现在不方便说,另一方面,至少几年内,的确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大问题。近几年,辽人不可能在边境上有什么大动作,也就是闹些小摩擦罢了。但边境上的小摩擦若是无法坚决的给予回击,到时候,可就是要做好被得寸进尺的准备。韩冈可以很确定的说,天子赵顼肯定没有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到时候,有的乐子看了。   抱着等着日后看热闹的心思,韩冈将边境军州的人事安排放到了脑后,而在太原做好了迎接划界使团的准备,再过几天,韩缜就该到了。但让韩冈感到惊讶的是,冯从义竟然就在这个时候,从东京到了太原这里,比韩缜早了一步。   “都快过年了,怎么不赶着回巩州。”韩冈很是意外,“年底不是关账的时候?不打算回家过年了?”   “三哥放心,小弟明天就回去。”冯从义道,“从太原向西过河,从葭芦川往银夏走,半个月不到就能回巩州了。至于关账,来得及赶上。”   “银夏刚刚收复,路上还不是很平靖,没事冒什么风险?”   冯从义哈哈大笑,“有三哥在,小弟还用担心道路上的安危不成?”   韩冈摇摇头,拿他没办法。不过从葭芦川走,转入无定河,然后再进入黄河谷地,一路虽是刚刚得到的新土地,但由于要跟辽人划界,已经控制得十分严密,走起来还是很方便。以冯从义的身份,加上他身边由广锐军后人和吐蕃人所组成的护卫,也的确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这么急着来太原是为了什么事?”韩冈问道,他不信冯从义没事会赶在过年前往太原这边跑。   比韩冈还小一点的冯从义,如今乃是关西商界举足轻重的豪商。以顺丰行等几个大商社为核心的雍商集团,不仅控制了国内八成的棉布市场,关西的诸多特产,也全数掌握在他们的手中。雍商比起浙闽的商人更为抱团,在商事上同进共退,就是在京城中,也是好大的声势。冯从义已经不是可以没事乱跑的身份了。   “有件东西想让三哥看上一看。”   冯从义神神秘秘地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扎扎实实地裹了好几层,打开来,却是一片晶莹透明的镜片。   韩冈拈起镜片,从透镜中看着表弟变得夸张的脸,是凸透镜。从侧面看过去,透明的镜片便现出了墨绿色。   “这是玻璃?”韩冈问道。   玻璃过去俗称药玉、琉璃、颇黎,不过因为韩冈的缘故,玻璃之名已经渐渐成了世人认同的名称。   “三哥眼光如炬。”冯从义表情夸张地赞道。   韩冈没理会表弟的表演,拿着镜片对着桌上的书,测试着放大的效果,一边又问着:“是巩州的工坊产的?”   “怎么可能?!”冯从义摇头叹气,“在巩州的玻璃工坊想要造出透明的玻璃还早得很,只见钱砸下去,就没听个响。是京中的官坊终于造出了透明的玻璃,小弟设法买到了配料的方子,等回巩州,让那群只会造些废料的工匠们好好学一学。”   自从白水晶因为需要制作透镜而价格飞涨之后,能替代白水晶的透明玻璃,便成了研究的重点。眼下千里镜也被发明出来,对透明镜片的需要,更是上了一个台阶。要造出适合打磨而且没有气孔的玻璃镜片并不容易,但原料比起白水晶的比起来可是要便宜上百倍。   韩冈当初主管军器监,曾安排下对这个项目加以研究,投下的经费不在少数。之后几任接手韩冈工作的判军器监,由于种种原因,都选择了将这个项目给延续下去,研究经费也没有削减。累积起来已经有几万贯的投入,并不比修建高炉少到哪里。如今终于有了成绩,也不是多令人惊讶。毕竟透明玻璃在大食商人那里有现成的例子,而官营的药玉作坊也一直都有透明玻璃的出产,只是一直没有弄清楚其中的原理,无法大量生产而已。   从冯从义手上又接过一张纸片,韩冈粗粗一看,就看到上面写着白砂、硼砂、铅等名词,后面还跟着数量。   韩冈举着这张纸片:“买这份配方花了多少钱?”   冯从义比出两根手指,“两百贯。”   “朝廷在白玻璃上投进去的钱,两万贯也不止了。”韩冈摇头感叹着,“两百贯收买一个工匠,就拿到了两万贯的配方。这个生意,做得可真是值。”   冯从义却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等玻璃生产出来后,还不是要依律交税?朝廷一年拿到的税钱,只会比投入的钱要多。”   韩冈将配方还给冯从义:“光靠一个这么粗糙的配料秘方就想造出透明玻璃,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小弟也知道不容易。光是原料,就很麻烦了,雍地的土性和中原截然不同,就是炼出来的铁都有差别,玻璃岂能例外。但有了方向,相应的改起来也方便。再用个几年、再砸个几万贯,终究能出来的。”冯从义笑道:“而且小弟也没打算我们一家掏钱,好几家都想跟这个风了。”   “一家赚钱太惹人忌惮,的确是该跟棉布一样,不要拿在一人的手中。”韩冈点头表示赞同,接着又道“不过我也希望到时候不要想着一本万利的心思,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将窗户纸换成透明的玻璃就好了。”   冯从义扭头看看厅中的窗户,咋舌道:“那还不知要多少年了。”   韩冈不心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都有耐心等,一步步来就是了。”   冯从义又笑道:“有了玻璃之后,三哥过去所说的水银镜子也可以去造了。这可比玻璃更好赚。”   “说得也是。”   韩冈还记得当初造显微镜的反光镜,上面的锡汞合金接触空气后很快就雾化了。所以他一直想要用玻璃给蒙上表面。也曾拿着水银镜的好处来说服冯从义为此投入资金,这是可以看得见的好处。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十一)   冯从义商人的习气,听说有钱赚,眼睛都能发金光。   玻璃水银镜冯从义只是听韩冈提起过。但他素知韩冈的为人,不轻易出言,却言必有中。既然曾经郑重地说起过,又要让他去投资开发有关的技术,那么当然是门赚钱的好买卖。   西北的棉布,交趾的白糖,还有南北货转运贩售的生意,已经让韩、冯两家富甲一方。但支撑家族根本的产业,永远都不会嫌多。玻璃和镜子,乃是与生活息息相关。只要能将技术掌握在手中,就算日后扩散出去,只靠细水长流,那也是能传承几代人的富贵。   冯从义沉浮商海多年,喜怒不形于色那是基本功。但在上千万贯的远期收益面前,却也压不下心头的兴奋。别说他区区一介豪商,就是天子,听说了一年能几十万的纯收益,也照样不能免俗。   看着表弟的模样,韩冈微微一笑,低头又看着手上价值千万的小纸片。纸片上一排排小字写得很密,不仅仅是原材料的配方。除了那几条之外,还有烧制时要注意的关键,以及专用炉灶的修筑和运用。   “嗯?”看着看着,韩冈忽然神色一变,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噫。   “哥哥,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冯从义立刻紧张得问道。不要花大钱买来的却是个骗呆子的赝品。   “透明玻璃的烧制肯定都要附带工艺的改变,不仅仅是配方的问题。你能注意到这一点,的确是很好。”韩冈扬了扬纸片,“尤其是关于这烧料的炉灶,跟之前用的炉灶大不一样。”   “这是肯定的。将作监可是新修了炉灶,跟之前的样式都不一样,当然是跟白玻璃有关,小弟怎么能不去详加打听?”冯从义指着纸片上的最后一条,“从炉子里排出来的热气,透过穿过外带的烤炉,可以鼓进去的风加热,能节省不少炭火。”   “不仅仅是省炭火,更是在提高炉温。”韩冈语气郑重。   若不是在这张纸上看到,韩冈还想不起来这项关键性的技术。以蓄热室交换炉中带出来的热量,不仅仅可以用在玻璃的烧制上,炼钢炼铁上有更大的用处。韩冈在军器监时,这项技术还没有开发出来。   “炉温?”冯从义疑惑地问着,这个词可没听说过。   “就是炉子的温度。就像长短轻重一样,将寒热用数字来衡量,是为温度。这是愚兄最近想要做的事。旧有的度量衡不仅不精确,而且太狭。冷了热了都能感觉得到,但到底多冷多热,可就没个准了。”   冯从义半懂不懂,想了半天,试探地问道:“是不是炉温高了,就变得更热?”   “正是,温度越高,就代表越热。所以说白玻璃是个好东西,测量温度的器具,我已经设计出来的。可是没玻璃,就只能是纸上谈兵。”韩冈淡淡地提了一句,眼神深沉起来,“好了,不用多想了,眼下我也只是个想法而已,具体怎么测算还得慢慢考量。说一说吧,来太原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玻璃上的事,我想用信应该就够了。”   就是之前商议利用棉花将甘凉路的汉番诸部拉拢过来,纳入棉行的势力范围,韩冈和冯从义直接也只是写信而已——不过是用了密文,以防被人偷看——只凭白玻璃,用不着冯从义亲自来太原。   “三哥说得是,要是仅仅是玻璃这件事,的确写封信也就够了。其实还有另外一桩要事,必须要让三哥知道。”   “什么事?”   “不知三哥还记不记得吴逵?”冯从义凑近了,将声音压低下来。   “当然记得。”当年让罗兀城功亏一篑的罪魁祸首,但被他带累的广锐军又是韩家在巩州的根基,韩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怎么,听到他消息了?”   “有人在沙州看到他了,身边带着十几人。”冯从义脸上添了几许阴翳。   广锐军出身的子弟,是顺丰行中的主力。而广锐军在巩州、熙州开辟的一座座农庄,里面出产的棉花,也是顺丰行收购的主要对象。每年还没有开始播种,便以契约定下当年的收成,并事先给付定金。这种旱涝保收的策略,是由韩冈当年亲自定下,让广锐军上下对韩冈死心塌地。   由于广锐军这些年来安分守己,加之在拓边河湟时的奋勇,如今朝廷和地方上的州县对他们已经不是当成叛贼看待。可吴逵一旦出现在河西的消息传开来,朝廷肯定就要紧张起来,对广锐军残部加紧提防。而任用许多广锐军子弟的顺丰行,避免不了的要受到影响。   “这件事确定吗?”韩冈问道。   “看到吴逵的是顺丰行派在甘凉路的掌事之一,也是广锐军出身。据他说,他看到的人虽然跟当年形象大不一样,但一眼看过去,就是吴逵没错。”   “就这样?”韩冈眉头皱起来,就凭这点证据,完全证明不了什么,“连长相都变了,怎么能那么确定!”   “其实据他说,只有五六分相像。小弟也不可能就这么一惊一乍。”冯从义沉声道,“但他在甘州留下的姓名,可是叫做武贵。”   “武贵?”韩冈的眉头微皱,倒还真是很相近的两个名字。   “而且这一回西夏归附的汉将,领头的叫李清。他手下有个第一得力的部将,也是姓武名贵。据说此人乃是熙宁四年五年的时候投奔西夏的,只用了几年就在李清帐下出人头地,能力、手段都十分了得。”   “这个武贵现在怎么样了?”   “他在盐州城下的那场大乱中,不见了踪影。说是死了,但也有人说,他是带着一众兄弟去投奔了辽人。反正在那场大乱中,跟他交情好的兄弟,全都失踪了。而甘州城的武贵,他身边也有十几个伴当。”冯从义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问道:“三哥以为吴逵到底死了没有?”   “当年就没有确认他的死信。跟侬智高一样,都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狄武襄当年没把侬智高当作战果报上去,韩子华【韩绛】也没敢报。军中也有传言说他去了西夏。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消息,才没了那些谣言。”   当年吴逵的死信由于无法确认尸体的身份,并没有报上去,但基本上都认为他死了。可若是这一次,才安顿下来没几年的广锐军多半又要乱了。   从姓名、时间、行动这些地方来看,武贵的嫌疑实在太深了——甚至不能叫做嫌疑,完全可以确认,武贵就是吴逵。   “他现在还在甘州吗?”韩冈追问道。   “已经不在了。”冯从义道:“说是有人看到他一伙十几人向西出了玉门关,去了西域。不过是不是故布疑阵,那还真是说不准。”   韩冈沉吟了一下,抬眼道:“……不要想太多。吴逵此人,我与他有过一段往来。他的性子,多少了解一点。既然在西夏国灭之后去了西域,多半是没有再回来的打算。等到日后朝廷收复西域,说不定才会再听到他的名字。”   “三哥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冯从义点点头,“那名掌事我就让他留在甘州主持分号事务,也叮嘱过了。一年半载,也不用担心会传出来。等过了一年半载,就是传出来,也不用担心了。”   兄弟俩说了一番话,也到了掌灯的时候。王旖遣了家丁来传话,酒饭已经准备好了,催两人吃饭。   韩冈和冯从义都饿了,出了书房起身往前面去。   冯从义边走边问,“不知三哥在河东还能留多久?”   “最多半年吧。”韩冈道,“河东这里,天子不可能让我留得太久。之前我也写信给你了,河东可以放一放,摊子不要铺得太大。”   “小弟明白。”冯从义低了低头,又问,“之后不知天子会安排三哥回京,还是会外任其他州府?”   “多半是回京。天子怕我功高难赏啊。”在心思通透的表弟面前,韩冈一点也不遮掩,“要是去了其他路州,再立下些功劳又该怎么办?我眼下都是开国郡公了,还能向上封国公不成?”   “国公放在三哥身上不是迟早的事?”冯从义笑道:“做了相公,国公自然就能有了。”   “任官宰相,数载之后,便能封国公。但食邑过万户,也就能封国公了。天子不就是怕我再立功勋。若是爵同宰相,到了大殿上,站在哪里才合适?”   冯从义陪着韩冈一同叹了一声,转而又道:“说起国公,小弟前些日子在京城,听过介甫相公要转封了,说是因为灭夏之功,本因于变法之利,而且谋图西夏,也是介甫相公在任时先行主持的。”   “哦,是吗?”韩冈想了想,“之前是舒国公,这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了。”   封国也是分等级的。首封封小国,继而中国,而后大国,之后还有两国国公。外姓生前不封王,到了两国国公,便到顶了。如秦、楚、魏这样的国公名衔,不是老资历到几任宰辅,基本上不可能有机会得到。韩琦是魏国公,富弼是韩国公,都是大国。而王安石的舒国公则是小国。   “到底是什么,得要看太常礼院了。不过介甫相公也在第二任宰相任上才封国公。之前从相位上退下来,也只是开国郡公而已,好像就是太原郡。三十不到便因功封郡公,大宋开国以来,还真没人能比得上三哥。”   “比得上也好,比不上也好,都没什么好计较的。记得我过去曾经说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吧,跑得快的不一定一直都在前面。”韩冈摇摇头,“接下来的几年,可能要清闲一下了。”   “正好可以用来治学。”冯从义道,“三哥的学问越高,小弟也能一并沾些文气。说起来也是关西魁星不利,好不容易才出了横渠先生和三哥。若三哥不能将关西的士子都收归门下,日后做了宰相也坐不安稳。就跟我们这些雍秦的商人一般,若不能抱成团,便只有被人踩的份。可一旦并力相向,就是京城,也能站下一块落脚地!”   韩冈笑而不言,但冯从义的话正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官位的高低,他可以不计较。但有些事,可是要好好争一争了。 第一十五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十二)   忽忽已是春日。   汾水潺潺,河岸边花开正艳,堤岸上的草木绿意盎然。天空上声声鸟鸣,从南方归来的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列,掠过太原城继续北上。桃花汛后的汾水边,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春色。   韩缜领衔的划界使团,在边界线上的帐篷中,与辽人唇枪舌剑地争辩了几个月,终于可以不用再闻他们身上的马粪味了。一行使节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从胜州南下,经过太原城回返东京。   谈判并不是一帆风顺,辽人从来都不是会好好说话的对象。一边谈,一边打,也是避免不了的。整个冬天,河东北方边境上冲突不断,不仅仅是新得的胜州有战火,就是丰州、府州,乃至雁门关,都有两军探马和巡卒在边界上大打出手的记录,使得谈判席上火花四溅。   上个月局势最紧张的时候,连韩冈都带了三千兵马,动身到麟州坐镇。虽然帅旗插在麟州城头,也有震慑辽人的意思,可更多的还是为了防止辽人发疯,以防万一。   幸而终究还是没有打起来。顶替萧十三镇守西京道的辽人新任主帅,也不敢贸然去正面挑战有韩冈和数万骄兵悍将镇守的河东。   韩缜与辽人谈到最后,也就是争个山头,争条土垄。由此定下来的国境线,基本上就是按照双方的实际控制线来划分。   新界东面一段,也就是胜州这里,实际控制线便是国界,一番大战没能改变,在谈判桌上也别想夺占上几分。而中段则是以瀚海和大漠为界,沙漠中的几个绿洲,依照两家之前的归属不加改变,比如曾经让李继迁躲避其中,日后得意东山再起的地斤泽,如今也留在大宋手中——由于大漠瀚海大家都没兴趣,中段国界的划定是最早完成的。   至于新界西段,由于太靠近兴灵,尤其是直插兴灵腰肋要害的青铜峡,乃是辽人所必争。最后经过一番争吵之后定下来的约定,青铜峡依然归属于宋人,但自青铜峡峡口向南五十里内,宋人不得修筑任何城寨。   依据澶渊之盟,大宋如果要修补河北、河东边界上的城垣,必须要通知辽国,同时边寨也不得增筑。胜州的军寨也是依据这一条款,在划界条约签订后,便不能再随意增筑。青铜峡不得修筑城寨的条约,则更为苛刻。这就使得官军只能驻守在西南方六十里,黄河河谷要宽阔得多的鸣沙城。那里地势远比不上险要的青铜峡,必须屯驻两倍乃至三倍以上的兵马才能够保证抵挡住辽军的侵攻。同时这个约定,也让迁移到青铜峡南河谷的数万西夏残部,无法安定下来。   不过只要鸣沙城在手,黄河河谷南方的泾原、秦凤,西方的熙河、甘凉,这四路依然不用担心辽人兵马的威胁。这等于是可以将之前秦凤、泾原、熙河三路的守御力量集中在鸣沙城一点上,说起来却也不能算太差了。   这样一份虽不占便宜,却也不吃亏的条约,澶渊之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按从东京城中传回来的消息,天子和两府对这份划界条约十分满意。   参加了划界使团的官员们为此兴奋莫名,趾高气扬地挺胸叠肚。仿佛大胜了一场大战。   可是话说回来,如果将兴灵的损失一并算进来的话,那就不是不吃亏,而是吃了大亏。   “边界是打出来的。没有大刀长枪压阵,笔管子争不来一寸地皮。”折可适低声冷嘲,“就是拥有苏张之才,没有六国和秦国在背后,凭什么能舌辩天下?”   黄裳一听就慌了神,忙看看左右,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稍稍放心了一点。然后才低声责怪道:“遵正,这话可不能乱说!也不看看场合!”   “这话可是龙图前两天说的。”折可适冲前面努努嘴。   黄裳将视线向前投过去,二十步外,韩冈正与韩缜把臂偕行。两人言笑不拘,看起来关系好的像是兄弟。   “你看龙图现在的样子,会在韩六内翰面前说这番话?”黄裳驳道。   折可适笑道:“小弟也没有在外人面前乱说啊。”   “焉知周围有没有耳聪目明的?”黄裳微怒:“今天还是内翰,等回了京,可就是执政了,若给他知道,你可讨得了好?”   “……执政……”折可适摇头又冷然一笑:“可叹龙图,惶惶之功,竟然还不能在西府中占下一席之地。”   黄裳又急又怒,两眼左转右转的瞟着周围,“少说两句吧!”   “是。”折可适点头,终于不再说酸话了,转而道:“元厚之出外,韩玉汝降麻,东府中换了新人。不过再过几日,说不定东府又要大变动了。”   黄裳算是放下心来,“谁知道呢,也许吕吉甫这一次还能撑过去。”   折可适翻翻白眼:“手实法乃众矢之的,眼下河清海晏,已经不是去年的时势。要不要继续推行手实法,全得看天子的心意。而且御史台冬天弹劾龙图不果,已经是丢人现眼,这一次,可是咬得狠了,再也不会放的。”   韩缜回去后,基本上确定要入东府了。韩冈在河东都收到消息,他要顶替月前出外的元绛留下来的位置。元绛这名老臣已经年过七旬,此次外任之后,大概就要致仕了。大宋的宰辅,少有在两府任上致仕的,韩琦、富弼都是从宰相的位置上出外,任了两年地方官后告老返乡。   政事堂中,眼下有王珪、吕惠卿和蔡确,再添一个韩缜,就是一相三参。不过吕惠卿最近又有了些麻烦,成了御史台嘴下的新猎物。   手实法一直都是吕惠卿被攻击的要点,之前为了军费,赵顼压下了所有的反对声。不过现在边界新约签署,眼见着和平降临,他会不会被过河拆桥,还真是得两说。   但这话题也不方便再说,黄裳抿起了嘴,抬眼看着前面,不肯接口了。   韩缜与韩冈并肩而行,踏着河畔青青地绿意,边走边说:“这一次划界之议,也多亏了玉昆。没有玉昆的辛苦,也不会这么顺利。”   韩冈摇摇头,自谦道:“韩冈也只是敲敲锣鼓而已,哪里敢在玉汝兄面前说自己辛苦?打压下辽人气焰的可是玉汝兄。”   “真正让辽人哑口无言,争无可争的,还是靠了玉昆。胜州北界的寨堡一完工,辽人就是争无可争了。”   亲自出城给韩缜一行送行,韩冈这名河东帅臣,可是给足了韩缜的面子。而且之前韩缜能在谈判桌上挺起腰板,韩冈在后的助力功不可没。纵然韩冈的年纪惹人忌惮,韩缜也不能免俗,但在情在理也得在韩冈面前留一份人情。   “玉汝兄说反了。”韩冈又笑着将谀辞转送回去,“就是知道玉汝兄一定能成功划界,韩冈才急着修建城寨。否则划界一签,就得跟河北一样,不能再随意修城了。”   一个冬天过来,胜州边境上的城寨全数完工,预定中的防御体系已经成型,并且与府州丰州的北方防线连在了一起。日后辽人若想南侵,黄河以西的几个军州,互相支援将会十分方便。   不过在持续几个月的繁重劳作中,累死病死的黑山党项超过五百,而受伤以至轻重残疾的,有千人之多。这样的仇恨,肯定是难以抹除,不知要延续多少年。   但韩冈并不是很在意,只要官军有足够的实力,能镇压一切反叛,就算他们恨得咬牙切齿,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听话受命。若是官军没那份实力,即便是眼下老实恭顺的蕃部,照样会起异心。   而且他之所以那么心急,也是因为有澶渊之盟在前,知道划界条约一旦签署之后,再想修筑新的城寨就难了。而眼下各个关键位置上的城寨营垒都已经建立起来,尽管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完,但那完全可以放在日后慢慢来。   离城越来越远,官道两边的酒肆店铺也渐渐的少了,而田垄则远远近近的多了起来。太原城周围水土好,大半种得是麦子,到了三月中,开始拔节的小麦已经有了两尺多高,将狭长的绿色叶片高高挑起。   二月以来,颇下了几场春雨,太原城外的田野上是一幅幅的浓绿。田间地头的麦苗长势喜人,郁郁葱葱。一阵风吹来,麦田中起起伏伏,如同水面兴波。   韩冈看着满目的绿色麦浪,心中欣喜。他出城给韩缜送行,其实也有顺道视察了本地青苗的想法。   韩缜见韩冈望着道边的麦田,便说道:“看这样子,河东今岁当又是一个丰年。”   韩冈收回视线,笑对韩缜:“说起来还是元丰这个年号起得好,应了天时。”   韩缜抬头望着纤云不见的天空:“元丰之号为天子亲自所起,天子受命于天,能有所映证也在情理之中。”   “加上今年,已经连着三个丰年了……对比起熙宁的后几年,还真是差别大了。”韩冈道,“元丰的三年来,也就去年春天河北陕西有些旱情,不过也没持续多久。”   “灾年米贵伤农,丰年米贱亦伤农。玉昆当小心为是。”   “多谢玉汝兄的提点。”   韩缜一笑:“不过有玉昆在倒是不用担心了。”   “当不得玉汝兄的夸赞,纵能平抑粮价,也是占了去岁大战的光。他处不知,为了弥补去年一场大战的亏空,接下来的两三年,常平仓都得要敞开收粮。粮价一时间的确是跌不下来。”   一路走来,已经送到了城南十里。道边的十里亭中已经摆下了饯行宴。   韩冈和韩缜携手进了亭中。席面上的菜肴虽不能算是丰盛,但也都是名厨精心制作,用着食盒携来。   韩冈举起已经斟满的酒杯,朗声道:“宋辽两国,在澶渊之盟后,就是七十余年未有大战。不过中国的太平时日,也就是澶渊之盟后的三十年。等到元昊起兵,西北再无宁日,几十年烽烟不息,河东、陕西的军民,殁于王事者不知凡几。如今终于灭了西夏,玉汝兄又与辽人签了新约,这太平的日子,却终于又来了。别的先放一放,且先祝天子千万岁寿,天下太平。”   “玉昆说得正是。”韩缜点头,同举杯,对众人道:“当满饮此杯,共祝天子万寿,天下太平!” 第一十六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上)   四月初八,佛诞日。   每年的这个时候,东京城中,大小百十寺院都要举行浴佛斋会。寺院内外总是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进香的,做买卖的,人山人海,拥挤在每一间寺庙中。   而京城诸多寺院里,敇建大相国寺最是热闹。每月五次的万姓烧香,都是数万人云集的大集市。而到了新年、上元,或是今天这样的佛诞日,更是一大清早合都士庶妇女骈集于此,四方携老扶幼交观盛会。人人斋戒茹素,等着浴佛会后求浴佛水来饮漱。   但偶尔也会有些年份,大相国寺虽然依然观者如堵,但却没有人多时都少不了的喧闹。就如今年一般,刚刚结束没多久的琼林宴还在京城百姓们的津津乐道之中,但四月初八佛诞日之后,人们议论的中心,则变成了大相国寺的浴佛之会。   一辆辆装饰华美的车辆,停放在大相国寺正门前的广场上,簇拥着一辆装饰最为华美,形制最为高大,却以布幔为帐,以至于四处漏风的马车。而在马车旁,还有一匹高大健壮却又给人一种轻盈之感的龙驹静静地站立着。淡金色的皮毛犹如最上等的锦缎一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同样色泽的鬃毛被精心打理成一缕缕的小辫。这是一匹应在天河边奔驰的骏马,竟然落于人世。   此外又有上千名金甲金盔,手持各色御器的士兵围着数千亩大小的古刹,绕了一圈又一圈。原本在广场和回廊中盘下铺面做买卖的摊贩,连同他们的货物,全都不见了身影。而大相国寺外的等候斋会举行的数万百姓,则还有许多仍旧跪伏于地,久久的都没有抬起头来。他们拜的不是佛祖,而是当今的天子——赵顼。   竟是天子驾临大相国寺。   自东汉明帝遣使求法,在洛阳建立白马寺后。经过了上千年或激烈或温和的改造和被改造,这个来自于西域的教派,已经彻底的融入了中国。供奉大小佛祖菩萨的寺庙遍及天下,朝廷也要设立僧录司,发放度牒,来统管天下僧侣。   但皇帝亲自出宫礼佛还是很罕见的一件事。外人只当是天子为去年刚刚病逝的太皇太后祈求冥福。之前就有天子拿了私房钱让大相国寺的僧侣为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点长明灯一事在京中广为流传。不过赵顼身边亲近人等都知道,天子之所以这么急着来大相国寺上香,却不仅仅是为了太皇太后,更还有皇嗣的问题。   韩缜随着班列慢慢地一步步地走着,陪着皇帝,走进了大雄宝殿。身为两府中的一员,与天子朝夕相对,耐心和稳重都不会缺乏。对天子的心思把握甚深。   前几天,宫里面一个怀孕的嫔妃不意小产,落下来的还是个男胎。这对正困于皇嗣稀少的赵顼来说,不啻又是当头一棒。原本是准备让宰相来上香的活动,却变成了天子御驾亲临。   王珪紧随在赵顼的侧后方。从熙宁三年入政事堂,十年间宰执如走马灯一般打着转,但只有王珪一人屹立不倒。就是去年官军惨败灵州城下时,市井中谣言蜂起,都说王珪在政事堂中的日子已经不长了。但世事无常,往往柳暗花明、峰回路转,最终西夏还是灭国。纵然未尽全功,但也不能算是失败。首倡的王珪,依然稳稳当当地做他的宰相。   大相国寺的正殿平日并不开放,就是正殿前的三门,也是非得天子诏令,才能为此打开。但天子的身份毕竟不同,一道道大门在赵顼面前敞开,在佛像前,拿着一束线香躬了躬身,便让旁边的内侍将香火插到佛像前的香炉中。   太祖皇帝当年入大相国寺礼佛,曾经问寺内僧人,他见了佛祖到底要拜,还是不需要拜。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既不能让天子心头不痛快,也不能让人觉得自己礼佛之心并不虔诚。当时的住持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方好,幸亏旁边有个小和尚帮忙接口,说现在佛不拜过去佛,很是巧妙地帮住持解了围。自此以后,朝廷对大相国寺的封赏日渐丰厚,而天子入寺不拜的旧例也有此延续了下来。   拜过佛祖,赵顼也没打算就此回宫,找过来一名时常出宫探问的内侍,“药王庙就在附近吧?”   王珪和一众执政眼皮一跳,怎么要去药王庙?但那名内侍去完全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回答:“回官家的话,的确就隔了两条街。”   “嗯,时间还早。”赵顼望着殿外,也不知是对谁说话,“去药王庙走一趟。”   内侍惊得跳起:“陛下。预定中没去药王庙这一项!这时候,往药王庙去,可是要兴师动众。”   “多走几步路也无妨。”赵顼坚持自己的意见,一定要去药王庙中走上一遭。   “哪里是去拜药王,根本是去拜韩冈。”薛向在韩缜身边喃喃自诩。   “韩冈?”韩缜听在耳中,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拜他做什么?”   薛向笑道,“不信玉汝兄会猜度不到。韩冈与如今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到现在都没有夭折一个。这个药王弟子,可是让天子羡慕得不得了。玉汝家的兄弟人数甚众,但排行绝不可能仅止于第八。却也比不上韩冈。”   韩缜微微一笑。韩亿八子,人人显宦,韩绛、韩缜,更是一为宰相,一为参政。但韩缜的兄弟,却也不是仅仅只有八人,照样有几个中途夭折的。王韶也以儿女多著称,还是只有七八个儿子存活下来。与南方的穷人家不同,绝大多数的官宦人家,都不会因为养不活儿女,而将婴儿溺死。养不活的原因除了意外,就是各种各样的疾病。   韩冈的子女年岁尚幼,按说谁也不能保证说他们日后不出事。可是他是孙真人的弟子,传授世人牛痘免疫法。身上的神秘色彩怎么也抹不干净。就算韩冈本人不肯承认,就算他向所有人讲述牛痘术的原理。但事到临头,为了能保佑皇嗣的安康,为了能让天子多子多福,让他入京,当然是顺理成章。   “看到天子不去调理身体,而是从求神拜佛上入手。韩冈恐怕要气得头疼。”韩缜闲闲说也着,听在耳中,却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但薛向却道:“见庙就拜,本就是寻常事。运气若是不差,天下神佛,总能碰到一个愿多事的。让韩冈出来护翼皇子,说不定就有用。”   韩缜摇摇头:“韩玉昆若在,肯定会直言谏阻,怎么也可不能让自己给人当土偶。”   “也不能怪世人。自从牛痘术大行于世,天下的药王庙,如今香火日渐旺盛,各州各县,都赶着趟地重修或新建药王庙。这一番骚动岂是无因?”   说话间,天子已经从后门出了大相国寺的正殿,韩缜、薛向和其他几名宰执,紧紧地追随在他的身后。   护卫天子到大相国寺的班直已经收到天子的要求,行动起来的她们在短短时间中,已经做到了断路、清场,让药王庙中没有可疑的闲杂人等。   随天子走进药王庙。新修的前后殿阁,琉璃瓦灼灼生光,分明是新近重修过的。正殿中的神像,也不是过去的扁鹊,而是一身道袍、留着三缕长须的道人。   天子站在正殿中,抬头望着神台上一坐一立两座神像,韩缜等人则在殿外,对药王庙的里外簇新啧啧称奇。   薛向道:“旧时供奉的药王,中原为神农、扁鹊,河北为邳彤、华佗,南方还多个张仲景,就是陕西,除了孙真人外,还有一个韦慈藏,同是唐人,他也是药王。可现如今,坐在正殿里的基本上都是孙思邈。神农还好说,孙真人抢不去他的位子,但扁鹊、邳彤、华佗、韦慈藏,那就得委屈到偏殿蹲着。而且在孙真人的金身边,还总有一名青年士子侍立——这当然也是有缘由的。”   韩缜撇嘴笑了笑,这座药王庙的神台上,当然也有那年轻的侍者在孙真人的身边站着。   薛向坦率直言:“说实话,孙真人这些年接连得到朝廷加封,从唐太宗封的妙应真人,到慈济妙应真人,再到慈济医灵显圣妙应真人。过两日更是要改封真君——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名号越来越长,声威一日比一日高,这其中的功劳,全都是他传说中的私淑弟子给他带来的。”   韩缜垂着眼帘听着薛向的评论,偶尔点两下头附和,“说得正是。”待到薛向话声一顿,他便接口道,“天子这一次来药王庙,多还是做给人看的。让人提议将韩冈招入京中。”   “没错,肯定是这个原因。”薛向点头,“韩冈好兴事,在白马,有束水攻沙之议,在京西,又建江汉漕渠之策,到了河东,大战本都是该结束了,还硬是出兵,从辽人嘴里将胜州抢了回来。不论是让他继续留在太原,还是将他调到南方,多半会弄出什么事来,还不如招他入京。也能分一分他的心!” 第一十六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中)   太原的暮春初夏,算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风和日丽,气候不冷不热,雨水又不缺,将西面吹来的沙尘洗去。   却也意味着一年中最忙碌也最重要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城外的麦子开始灌浆,再过半月就能收割了。而且这几日,连着几天都是白天放晴,夜中落雨,太原府中,从官员到农民都是欢欣鼓舞。灌浆期的天候如此之好,基本上可以确定,今年必然是个大丰收。   韩冈早早地就提前着手,将充实常平仓的钱物准备好,准备收购民间存粮。并联络路中仓司,让他们也早一步做好准备。   去年的一场大战,将河东常平仓中的多年积存吃掉了大半,使得今年的青苗贷发放数量都只有前两年的四成。正如他之前跟韩缜所说,就算不去计较谷贱伤农的问题,光是为了充实常平仓,就头疼不已。   韩缜已经回京一个多月。成为新任的参知政事,也有一个月了。政事堂中的人事,在这个春天变化得飞快。元绛出外,韩缜入内,此外,就是吕惠卿也终于离开了朝堂。   吕惠卿的去职,可以说是御史台的雪耻之战,吕惠卿的弟弟吕和卿在外置田时让当地县官为其做保,被御史捉到了把柄,称其借势欺压良善。说起来,这可能是陷阱,但给人抓住了,吕惠卿也只能是百口莫辩。   自然,这个罪名并不算大,天子如果想保的话,吕惠卿本人不会受到影响,吕和卿最多也只是罚俸赎铜。但若是天子无意留人,小事也能变成大罪名。   折可适送来了最新的朝报,上面最为重要的一条便是吕惠卿出任京兆府知府兼永兴军路经略使。   “吕吉甫出知京兆府?”韩冈本以为吕惠卿就是卸职,也会在东面或南面安身,没想到会给打发到西北来,“这一回算是做邻居了。”   “就不知吕大参愿不愿意做邻居?”折可适道,“福建人可难吃得陕西的苦。”   “引罪出外,可没有愿不愿意的一说。”韩冈抬头对折可适笑道,“后面一句可别在勉仲的面前说。”说着,韩冈又转头看看外厅,却不见黄裳,诧异地问道:“勉仲人呢?刚才就没看到他了。”   “方才今科太原府的几个新进士跨马从前街过,就见勉仲出去看了。”   “哦。”韩冈的眉头略略皱了起来。因为去年对夏、对辽的战争的缘故,黄裳无缘科举,看到太原府的新科进士回来游街夸耀,心情应该不会太好。   韩冈叹了口气:“勉仲的这一科是我耽搁他的,以他的才学,只要时运到了,一甲不好说,二甲前列绝对没有问题。下一科又要三年后,勉仲可不能再耽搁。”   “龙图何出此言?”黄裳正好跨步进门,听到韩冈的话,“学生一向水星不利,即便今年上京应考,也不一定有金榜题名的运气,更比不上跟着龙图,增长了学识,开阔了眼界,又有了用兵的经验,而且还得了官。这如何是科举能比得上?就是一榜进士,十年时间,也不见得能五削圆满。而学生附龙图骥尾,一年便已是京官,这些可都是龙图给学生的。”   黄裳的话发自肺腑。去年他辅佐韩冈主持大小战事,解试的时候都在胜州前线度过,连个贡生的资格都没拿到,当然不可能上京考试,只能准备三年后下一科的科举。不过可能是出于对于韩冈的补偿,他举荐的幕僚,朝廷都没有吝于封赏。黄裳在葭芦川大捷之后,因功入官。而在胜州大捷后,又因功加赠,眼下已经脱离选海,成了一名京官。只要三年后,能到了一个进士的资格,那么摆在黄裳面前的,便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通衢大道。   韩冈摇摇头,“我为国荐才。因为勉仲你有其功,有其才,非是论人情。”   黄裳躬了躬身,谢过韩冈的赞许。坐下来又道:“方才学生在查对上个月的各处驿站报上来的账籍,发现来自代州的马递比前几个月多了许多,翻了一番。似乎有些不对劲。”   折可适误传了黄裳的行踪,正有些脸红,但听到黄裳的话,神色郑重起来,“代州的崔象先是两个月前上任的吧?是不是出来前奉了什么密诏,一个月时间,上下都掌握住了,就跟京城通起了消息。”   韩冈点了点头。边境军州的知州,本就有权直通京城。刘舜卿已经给调走了,新任知州来自京城。自他上任后,驿马使用如此之多,想来代州那里就有些秉承天子密旨的小动作。   “看起来,天子没打算耽搁太多时间。”黄裳在经略司中有了一年多的经验,很轻易地便看了出来。   “西夏都灭了,下一步当然是辽国了。”折可适道,“据说天子念兹在兹的,便是收复燕云。澶渊之盟,说不准几年后就会给废了。”   “灭辽?”韩冈闻言就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容易!”   天子赵顼前段时间曾经遣使征询过韩冈的意见,该如何对付如今权臣当道的辽国。而且同样的问题,天子应该询问过了不少朝臣,乃至元老。至少上个月王安石写来的信中,便提及了此事。   韩冈在给赵顼的回复中,并没有说多少对辽国的战略规划。而是说了一些厚植国力的建议。   “自种谔取绥德,韩绛攻横山,西夏自此由攻转守,开始衰弱。但到其灭亡,中间经过了十年的时间。而且西夏覆亡之前,其国中母子相争,本就是自取其败。同时宋夏两国国力相差极大,这是大宋能将之不断消磨,乃至耗尽元气的主因。如果换做是辽国作为敌人,以眼下的国力、军力和人心,能做到几分?之前或许小胜过几次,但改以灭国为目的,那可就是两回事了。”   韩冈之前给天子回复,是亲自动笔,并没有让黄裳、折可适等幕僚知晓此事,不过他这番话中的观点,则不止一次提起过。   “越王勾践败退于会稽之上,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国力复振。吴王夫差北上黄池之会,勾践发兵偷袭吴国,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举灭吴。逼夫差自尽,尚在十年后。昔有高句丽立文法,隋唐接连征伐,隋炀帝、唐太宗领军亲征皆不果而还。直至高宗时,耗尽其国力,方灭其国。”韩冈靠着椅背,“要想灭掉一个文法已立、根基深厚的国家,可不是打上一仗两仗就能做到的。”   一旦边境上的蛮族从部落联盟转变成一个制度井然的国家。为什么隋唐打高句丽比打突厥还难?地理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对手的类型不同。   当年王韶能推动朝廷同意攻取河湟,其中一条,就是上报说董毡、木征叔侄已经准备立文法,有立国的打算。   韩冈旧年曾经在赵顼那里听他说起辽夏,“二敌之势所以难制者,有城国,有行国。自古外裔能行而已,今兼中国之所有,比之汉、唐尤强盛也。”   “要灭辽国,需有耐心,得做好前后几十战,绵延十数年的准备。眼下面对西夏都没能见全功,何论辽人?”   折可适沉吟道:“也就是说,要积蓄国力,等候时机了?”   “没错,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慢慢来。”这就是韩冈对天子的回答。   先把国家、军队都打理好,然后再去想辽国的事。   赵顼论见识,当然是不差的。但这个皇帝想来性急,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犯了老毛病。   韩冈之前的建议是军队在将兵法的基础上加强训练,武学的学生应该大力收录在军中有过功勋的底层将校,就像进士资格是通往朝堂最高层的通信证。在武学学习过,得到武进士的资格,也应该成为晋身之阶。强兵是打出来的,但一定水准的军队,可以通过训练得来。   真正到了国战之中,拼的就是消耗,人命、财富,如何能对拼得起这样的消耗,就是未来胜利的关键。有一定素质的军官,经过训练的士兵,历练一下就是一支强兵,比起通过在战场上优胜劣汰,要节省许多成本。   对于国政,韩冈则认为应该大力推广铁制农具,以略高于成本价的价格向农民推广,甚至可以作为青苗贷的一个组成部分,加入其中。   一方面,由于禁军已经全数换装完毕,因铁甲、钢刀等兵器,对钢铁的需求因而下降了许多,需要有一个新的途径来保证钢铁业不会萎缩——这是韩冈一直以来坚持的观点,民用比军用更重要——另一方面,铁制农具对农业生产的促进,有着极大的意义。   使用木质农具的农家,不论在广西还是在河东,占的比例极大。从效率上说,木质的农具远不如铁器。由此在农田中浪费的时间和人力,让韩冈觉得十分惋惜。如果省下这些时间,可以让农民打些零工,或是做些能赚钱的营生,对普通农户的家计有着很大的好处。 第一十六章 晚来谁复鸣鞭梢(下)   让天下的农户都能用上便宜的铁制农具,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不过赵顼能不能接受这个提议,或是在接受提议之后,能不能持之以恒地执行下去,那就两说了。韩冈很清楚这一点。   以大规模的倾销,将钢铁制品的价格大幅压低,不但有钢铁流入敌国的可能,也会损失大量的利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还让许多铁匠失去了生计。这样的政策延续下去的可能性很小。   这与新法不同。新法能充实国库,使得朝廷,就算如今天子为了钧衡朝堂,任用旧党,也不会改变继续推行新法的心意。可看到大量的利润流失,谁还会去想百姓们耕种的辛苦?——过去几千年不都是这么来的吗。到时候,一个辽人收购农具的奏章,就能让天子改弦更张。   但这个提议对绝大多数的百姓有好处,提出来也不会损失什么。只是想真正推行开来,还是等到自己做了宰相或是执政,能够影响朝政时再说吧。   话说回来,赚钱的办法韩冈其实也有。王安石和冯从义的信都在今天到了,一个是借用朝廷的驿传,另一个则是用的顺丰行的商队。   韩冈很早就在想要是能将遍及天下的驿传体系利用好,也是个不得了的财源,邮政本就是个赚钱的大买卖。朝廷眼下每年往驿站里面砸进去上百万贯的真金白银,就算一时之间只能帮着赚回来一两成,那也是十几二十万贯了,而且日后只会越来越多。   只是这件事韩冈并不着急,天子正愁着自家老是立功,现在写奏表提议上去,也是打入另册的份。还不如放一放手。   “代州的事先放着。”韩冈笑着道,“真要有什么事,也是几年之后,不可能是现在。如今还是先清闲一阵吧。好歹是几十年的老仇家完了。”   折可适附和道:“家兄前日也写信来说,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呢。”   “有空时那就多读读书。”黄裳说道,“演习武艺、习练兵法之余,把看书当消遣。就是不喜经学,不过读史可知过往战例,有补于用兵之道。”   “家兄最怕的就是读书,看到白字黑字就脑仁疼,一辈子也不指望能改过来了。”折可适自嘲地笑了一笑,将门世家的子弟,经史也就在小时候看一看,年长之后,除了喜欢读书的人以外,大部分子弟宁可习练弓马,不独折可大一人,“倒是家十六叔一向爱读书,家里墙边一圈书架,全都是经史子集。前些日还托小弟去市面上找苏老泉的史论集寄回去。府州那里一间书铺都找不到,也只有杂货铺子代卖黄历,六经都没处买。”   “苏洵的史论有什么好看的。”黄裳摇头,“老苏父子惯自小处起议论。其论六国,老苏说弊在赂秦,大苏转去论过秦,小苏只说六国不能合力。皆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余。秦灭六国,伐战胜之,伐交胜之,人心亦胜之,六国何以不亡?秦之亡,乃是战不胜、交不利,人心背离……”   “好了,好了。”韩冈打着适可而止的手势,“要批苏家父子的史论,也得让人先看过才好说。一口否定,谁会心服?”   三苏的史论,世间流传甚广。其中一二名篇,后世也流传千年。韩冈基本上都通读过,觉得很有些意思,但也只是有意思而已。乍看是很有些味道,但看得多了,也就腻味了。而且有许多不通的地方。只是别人要读,韩冈也不觉得有必要义愤填膺。   黄裳醒悟过来,折可适不是跟他辩难的同门,拱了拱手,然后歉然一笑。   折可适笑着摇摇头,示意没什么关系。又对韩冈道:“记得龙图曾经也说过,苏家父子是纵横家一流,所学不正。”   “这话是家岳所言,当初我只是转述。不过当今的儒门中人,倒有大半是这么看。”韩冈笑了笑,补充道,“我也不例外。”   苏洵的弊在赂秦,迎合的是仁宗年间元昊起兵立国的时势,是借古讽今,反对给西夏岁赐以求息兵。并不是为了论六国而论六国。说起道理,真的放在战国末年的环境中来评价,其实是很偏驳的。   苏轼的六国论则是偏了题,变成了过秦论。不说六国因何亡,不说秦因何得天下。只说秦速亡,乃是因为不养士之故。只要能将“智、勇、辩、力”这四等人豢养起来,剩下的愚民无人领导,纵受压榨也不用担心。抱着这样的观点,所以一说到免役法的不好,就是官宦人家若是少了衙前役的百姓在门前奔走,将会“凋敝太甚,厨传萧然,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   至于苏辙的六国论,最近才在士林中传播开。说六国覆亡是坐视赵楚齐燕坐视秦人攻打据有中原腹地的韩魏,等韩魏一灭,四国亦不能独存。从天下地理战略上不为错,但指望山东六国能长年累月地守望相助,还不如指望老母猪能爬树,一点现实意义都没有。   三苏的《六国论》以说动世人为目的,并不在乎说辞的是非对错,牵强与否。在儒门,这是不可容忍的。于儒者看来,道理应该是万世不磨的规则,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王安石对苏洵、苏轼的评语,最严重的就是说他所学不正,乃是纵横术。   而且不仅仅是王安石,二程,还包括张载,都批评苏洵的史论,是苏张之流。以其两头说话,总是试图以小证大,是纵横家的手段。   韩冈将这些观点简略地说了一通,折可适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静坐着的黄裳忽然又接口,“如果仅仅是因为史论,便说是三苏乃纵横家一流,那倒是污蔑了。苏明允所著的《权书》、《衡论》、《几策》,苏子瞻在参加制举前,上《进论》二十五篇,《进策》二十五篇,乃至苏子由在制举考试中,以道听途说之言污蔑仁宗,这一桩桩事做出来,却都是在运用纵横术,以博功名。”   黄裳言辞变得激烈起来,“此外苏家父子的错谬并不限于史论。苏明允有《易论》,说《易》之难明,乃是圣人故意为之。‘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圣人之学难窥难测,如天之高,神之幽,故而世人尊圣人而不敢违。也就是说圣人是故弄玄虚,就像售符水的巫婆神汉。这番言论,却把圣人看得浅了。故弄玄虚,那是纵横术中的一条法门,岂是儒门正道?!贼眼里看人都是贼,此是一例!”   折可适有些发怔,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黄裳如此激动的样子。而黄裳一通话砸了出来,省悟过来之后,又自觉失态,道了歉,坐下来喝茶。   道统之争,一如生死大敌。从黄裳身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韩冈暗暗摇头,心中也有几分凛然。   前几日他刚刚收到苏辙对《春秋》的几篇注解。本想着拿出来跟黄裳一起评析。在《易》和《春秋》两经上,黄裳有着很高的造诣。而且韩冈手上还有苏轼对《春秋》的注释,正好可以将苏家兄弟二人的观点一起研读。但现在看黄裳的模样,还是等过两日再说。   不过韩冈对苏轼经学观点印象更深的,是他对《中庸》一书的大加批驳。而黄裳对三苏父子的成见也来自于此。苏轼说《中庸》其书鄙滞而不通,汗漫不可考。又说《中庸》的作者子思求圣人之道而不可得,所以“务为不可知之文”,也就说子思不懂装懂,然后故作高深,欺骗后世。而后人被其唬住,“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   这与张门、程门乃至新学三家的观点完全对立。但韩冈则有两三分赞同。他一向主张大道至简,反对往玄虚里说话。把中庸当成行事准则就够了,若是钻着字眼,沉湎于经传,跟皓首穷经的汉儒也没两样了。要明体达用,关键是实践在世间的“用”啊!他要实践自然科学,当真要在儒门经典上花费太多功夫,可就走偏了。   “苏氏父子,其谬甚明,倒也不用担心乱我正道。”韩冈慢条斯理地说道,“可虑者,一干似是而非之言,似是而非之论。似是有理,使人难辨真伪。实则错谬,致人远离正道。”   折可适屏声静气,虽然有些不明白,但韩冈平淡的语调中,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乡愿何以为贼,‘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愿,恐其乱德也。’”韩冈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喉咙,“这些归纳起来,也就四个字,似是而非。人如此,道亦如此。乱大道者,也就在这似是而非上……”   黄裳坐直了身子,抿着嘴,眼神坚定。   韩冈一番话虽未有明指,但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总结起来,就是正邪不两立。对于其他学派,要硬顶着来了。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一)   时近五月,连着几日都是晴天。天气比前几天又热了一些,街上行人身上的衣物,又了少一件两件。看着头顶的蔚蓝天空,要是收割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今年稳稳地就是一个大丰收。   在韩冈的督办下,经过半个多月的忙碌,太原府中的夏收和夏税的准备,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在离开镰还有七八天的时候,太原府衙内的气氛倒是变得轻松下来。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既然几天后就要全力以赴,那现在轻松一下也是在情理之中。既然一府之尊的韩冈都抱着这样的想法,下面的官吏,基本上也都是如此。   当然,日常公务是不能耽搁的。韩冈一向办事麻利,基本上都能在上午便能将一天的工作给完成。到了午后,前面的衙门一般也不会有太多的事,总能有时间回到后院睡个午觉,或是读一读书。尤其是在初夏的午后,在书房前的树荫下摆张躺椅,读着书,手边放杯青梅酒,累了就睡上一觉,再惬意不过。   换了家居的常服,韩冈舒舒服服地靠在竹制的躺椅上。不过今天没有青梅酒,而是放了一盅酸梅汤在一边的几案上。   韩冈拿起茶盅喝了一口,舒服地眯起了眼。严素心教出来的厨娘手艺不差,酸梅汤的甜味和酸味配合得恰到好处。虽然冰镇酸梅汤的味道会更好,但现在的口味已经很让人满意了。   方才茶盏,便拿起另一边的信。   韩冈回信通常都很及时,故而亲朋好友的来信也便很勤。通常每隔两三天就有一封两封。除了亲朋好友的来信,还有许多求见的门状,还有一些想在他韩冈面前自荐的士子托人转递进来的诗文。厚厚的一摞放在韩冈的躺椅旁的小几上。   亲友的信一直都是被放在最上面,其中冯从义的信来得最勤。今天收到信上,有一半篇幅说的是赛马的事。   巩州的赛马早已在春天时就开始了,虽然春天的马匹情况都不算好,但一开场就吸引了数以百计的参赛者,观众更是成千上万。几个月下来,赛事越来越热闹,快要赶上蹴鞠联赛的水平。而且因为有蹴鞠联赛在前,赛马这项赛事传得很快,秦州的豪门富户开始筹备在秋天的时候举行赛马大赛。   冯从义今天的信上就是在说秦州有不少豪门准备在胜州买马。   胜州的水土适合养马,而且来自黑山的马种也不错,这些秦地豪门便托冯从义转求到韩冈这里。想要到胜州来采购马匹,或是与黑山党项订立提供马匹的合约,有韩冈相助,就容易了许多。   黑山党项的残部刚刚在胜州安定下来,如果能有个稳定的财源的话,倒是一桩美事,也算是安抚这不到万人的黑山党项。   胜州的黑山党项都是精壮,身边又没有女人,又仇视官府,其实很有些危险。虽然这种话说出来很好笑,但如果他们能娶妻生子,麟州、府州、胜州倒就不用枕戈待旦了。   韩冈这段时间时常庆幸自己的决断。若是胜州的黑山党项残部不是一万,而是三五万的话,胜州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不过韩冈每次都先拆看冯从义的信,是因为父母的近况和口信都会一起随信捎来。留在巩州乡里的韩千六和韩阿李,韩冈每每想将他们接出来,但他们都不愿远离巩州,让人很是头痛。尚幸身体都不错,平日里又不缺保养,让韩冈可以放心。   今天收到的信有两封,除了表弟冯从义的来信,另一封来自于金陵,是王安石的来信。   厚厚实实的大信封,不知写了多少字,塞了多少张信纸。韩冈想起自己上个月给王安石的回信,今天的这一封信,应该就是对那封信的回复。   看起来是踩了老虎尾巴了。韩冈想着,拿起了王安石的信准备拆开来看。   “官人!”王旖突然走到院子里,叫着韩冈,走过来时沉着脸。   “怎么?是不是四哥儿又犯错了?”韩冈笑着问,“罚他在书房里坐一个下午好了。”   王旖没有笑,还是板着脸,“官人上个月在信上写了什么?怎么娘今天的信上说爹爹看了官人的信,连着两天没有出门,就关在书房里给你写回信,连吃饭都没个好心情。”   韩冈知道,他岳母给女儿的私信都是跟王安石的信一并送来,有时候还带着王旁的信。看王旖现在的样子,今天她收到的信中,岳母肯定是写了不少抱怨的话。   “也就是些看法不同。”韩冈慢条斯理地拆着王安石的信,“岳父不是寄了他新书的手稿过来吗?就是为了这个事。”   韩冈说得轻描淡写,王旖眼中透着狐疑,“就这样?”   “还能有什么?也就在信中说岳父的训诂之说是刻舟求剑,许多地方都是想当然尔。”韩冈抽出信纸,前后十几张,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怕不有几千近万字。他兴致盎然的道,“不知道岳父这一回怎么驳我?”   王旖闻言,脸色一下就黑了,“官人!?你怎么能这么……”   “没什么关系的。元泽当初不经常与岳父互相辩难?为夫与岳父只是学术之争,不用担心会坏了情分。”韩冈想了想,又道,“你在岳母面前代我赔个不是。就说这件事乃是无心之举,非是小婿不敬。”   “官人,爹爹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就不能缓一缓口,让他一让。”王旖靠了过来,柔声说着。   “你可知道岳父的新书写的是什么?”   “……训诂吧。”虽然母亲的信中没有具体提到,但王旖依稀记得韩冈提起过。仅仅只是手稿,还没有正式起名,但内容为训诂,那是不会错的。   “没错,正是训诂。训诂以释字义。三经新义不过是注了《诗》《书》《周礼》,而岳父的新书却是想将六经一网打尽。”   儒门诸经皆出自先秦,往往过于简短,以至于晦涩难明。为了能易于学习和理解,就有了传和注。但叙述经义的传注之前,先要做的是对经文中的字加以释义,一两千年前的字义当然不会跟现在一样。以今义释古字,这就是训诂。   训诂诠释了经文中的字义,而经书也便因此得到了注释。千年之后,韩冈学习古文,一样都是先从晦涩的字和词开始理解,继而推广至全篇。王安石在三经新义之后,编写训诂新书,就是想以此来抢占制高点。   韩冈虽是在笑着,眼神却变得深沉:“诸葛武侯昔与颍川石广元、徐元直、孟公威游学荆州,石、徐、孟三人务求精熟,惟武侯独观其大略。如今的儒者皆类武侯,不求章句,只追求明了大意。但这样一来,毕竟根基不稳,岳父便是看到这一点,才开始专注于训诂,以求将解释权掌握在手中。可如果岳父说得有理,我也不会囿于门户之见,但岳父的新书中,我却看不到道理。”   宋儒最大的特点就是排斥汉儒沉浸于章句间的繁复,讲究回归本源,得六经要旨,明圣人本意。而实质上,就是以我为主,用六经来诠释自己的观点——所谓六经注我。儒学在宋代,就是能随意解释自己的观点,只要能说得通就行,想当然也没有关系,所谓不惑传注是也。   这一特点,虽然一洗汉儒唐儒的沉疴积弊,给儒学引来了一股新风,但也随之带来了无数学术上的分歧,以至于学派林立的境地。   门户之见也好,学术分歧也好,韩冈并不能认同王安石的观点。他对训诂不甚了了,远比不上当世的儒者。   王安石、司马光,二程,三苏,乃至吕惠卿,都是贯通佛老,兼明六经的大才。韩冈自问在他们面前,想要在六经释义上做文章,那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但如果能将辩论的要点引导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却能反败为胜。扬长避短,本就是兵法要旨。所以韩冈一直都在大声疾呼,道理也好、释义也好,都要以实证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说王安石是想当然的缘故。   “官人……”王旖愁得想哭出来。在成亲前,父亲和丈夫一直都有纷争,但毕竟没有如今日这般近乎撕破脸皮。都是最亲近的人,简直让她无所适从。   韩冈搂着妻子的纤腰,在她耳边叹道,“我的看法还是那样啊,岳父的书是刻舟求剑,是想当然。别的事皆可让,但这事上可不能让。”   二程如今在洛阳讲学,弟子日多;王安石又在为新学扎稳根基。说起来,这说不定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在士林中传播得越来越广的结果,不得不起身相抗。   谁为正溯,道统谁属,学派之争容不下半点私情。   韩冈知道,除非放弃自己的愿望,否则便没有退避的余地。   虽然在经义上的学问无法与一干鸿儒想比,但自己的特长是什么,长处又在哪里。韩冈从来不会忘记。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二)   赵顼透过窗户抬头看着天上的阴云,皱起的眉头,将心中的担忧表露在了脸上。   正是夏收时节,一场不适时的大雨,往往能将一年的收获拉下来一成半成。看似不多,但以一路几千万石的收获为基数,那可就是个让人无法承受的数字了。   尽管京城这边已经收获了,不需要有太多的担心,但河北、河东开镰的时间,往往要比京畿迟上几日。不知道会不会遇上下雨的日子。若是在已经确定丰收的情况下,撞上一场破坏收成的暴雨,这一喜一悲,对身体可不好。   农为国本。平日里,各地的气候状况都会及时传到崇政殿中。今年上半年,天下各路都是风调雨顺,就是有点水旱蝗等灾害,也仅仅是局限于一州数县,并没有泛滥开来。   前些天,南方两淮开镰,报称丰收的喜讯几天之后便在赵顼面前高高垒起。   而这几天,京畿的麦田也开始收割。不见是各州各县,就是赵顼在南郊种得几亩田,报上来的也是大丰收,亩产四百余斤。甚至还献上了两支麦秆,就在赵顼的御案上摆着。麦芒一根根地有些扎手,金黄色的麦粒虽不算饱满,但其中一支上面长了三条穗,另一支的麦穗则是两条,乃是难得的祥瑞之兆。   虽说是种,其实也不过是籍田之礼,在春耕时执犁推了三推而已。但毕竟是赵顼亲自动手过,看到自己犁开的田地大获丰收,心中总是多上一份欢喜。   在御田中的新麦已经送进了宫中,明天,或许今晚,就能吃到用新麦磨出的面粉所做的炊饼、馒头或是汤饼了。   不过赵顼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知道所谓的四石亩产,至少要打个七折,能有三石就不错了。而且还是天子田的缘故,水肥没人敢省,杂草、害虫时时清理,不敢有所懈怠。京畿田地的地力,耗用得很厉害。换做是普通的田地,一亩旱田,在丰收的年景,差不多也就两石上下。   北方的麦田,也只有关中的白渠周边诸县,河北的大名府,京东的郓济等寥寥数地,才会有亩产三石的时候。   赵顼轻叹了一声。田亩的产量是苛求不来的。北方的收成肯定是不能与南方相比。越是向南,产量就是越高,而且还是一年双熟。到了五岭以南,三熟都不是问题,只看田主勤不勤快,会不会照料庄稼。   在过去,广西诸州的稻米产量,这两年都多了起来。每年总有五六十万石的稻米,沿着左右江一路入海,与交州的稻米、木材和白糖等特产,一起运到福建,两浙和江东。市面上多了一百数十万石的广西大米,加之本身也是丰收的缘故,江南的粮价这几年都被牢牢压制在一贯一石半。连带的让京城的米价,也稳定在六十余钱一斗的水平上。   虽然赵顼不情愿承认,但他也清楚,这是韩冈在广西担任转运使和邕州知州后,给朝廷和国家带来的回报。   出身农家的韩冈,比起邕州过去的任何一名知州更为关心农事。而他在当地巨大的声望也能支持他的一切主张。更重要的,是交趾人在邕州的屠戮,以及大批的交趾俘虏,使得韩冈可以大刀阔斧地在广西推广更好的耕作技术,开辟沟渠来浇灌田地,而不用担心受到当地大户的阻挠,以及百姓对工役的反对。但换做其他官员处在他当时的位置上,恐怕都不会将精力分散在农事上。   只看韩冈在广西农业上的作为,便是宰相之任,何况这还是他诸多功绩中,并不怎么起眼的一项。就是太过出色了,要是他的才干,是由几个人分别拥有那就好了。   在浅灰色的天空中,几道笔直向天的黑色烟云十分的显眼。城西、城东都有几束浓烟直上云头,赵顼知道,那是两座铁场旺盛的炉火带来的结果。   京城的铁场,为了释放炼铁后的余烟,都修了高达近十丈的烟囱,城西、城东加起来有四五根。从烟囱中散布出来的烟尘,时不时地就飘到城中。使得润肺止咳的川贝母的销量,比过去还没有建立铁场的时候多了十倍。   眼下光是东京城周围的铁场,一年就有四千多万斤的生铁,百万斤的钢。而徐州钢铁产量,比京城还要多。如今大宋禁军能做到甲坚兵利,靠的就是一年上万万斤的铁,和数百万斤的钢。   被开采出来的大量石炭,并不仅仅应用在炼铁上,东京城中的千家万户平日里的生活已经都离不开石炭。一艘艘石炭船,充斥在五丈河中。城外的河南河北十二炭场,一座座黑色的山峰拔地而起,囤积的石炭以千万计。前些日子,河南第八炭场的一座煤山突然无火自燃,闹得京城中连着几日都浸没在烟雾中。   而且石炭多了,烧砖也便宜了许多。河东路经略使韩冈前些天上书,利用麟州神木寨附近的石炭来烧制砖石。因为澶渊之盟,边境的寨堡不便轻易改建、增筑,但想到用砖石砌起外墙给城防带来的助力,辽人的反对声可以丢到一边去。若是再将内线的一干军寨的城墙包起来,前后两重壁垒,就是辽人来了,也只能望而兴叹。   被韩冈的这项提议所引发,朝堂上已经有了将东京城城墙用青砖全数包裹起来的动议,如今五十里东京城墙,有砖石防护的地段,只局限在十几道城门附近,以及城墙顶端。至于墙体,夯土还是暴露在外。若是能用青石砖包起来,就是面对霹雳砲,也能安心。   看到这些奏章,赵顼为此下定了决心,还是早点将韩冈调回来,让他留在河东,还不知会有什么事。可对于是否要增筑东京城,却还没有定下来。   东京城墙是四年前才修建完成,这时候又兴工役,京畿百姓和在京的厢军的怨言恐怕不会小。而且钱粮还是要多留一点才能让人安心。要想收复燕云,再多的钱粮储备都只会嫌少。   收复燕云,赵顼不会急于一时,但他也没打算拖到十年之后。赵顼绝不愿意守着如今用岁币买来的和平。收复幽燕、云中,是他的毕生所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心甘情愿。   要将新近得到的甘凉、银夏的州县初步安定下来,需要大量的移民和屯垦,就算动作再快,选用的官员举措得当,也差不多要五六年的时间。等到五六年后,西北稍定,那时候,差不多可以筹划对辽国开战。   赵顼回头看着张挂在殿中一角的舆图。从河北进攻,最大的问题的就是兵力移动不及辽人,粮草又转运不济,但对于这样的困局,眼下也有了应对的手段。   不过赵顼现在最想的并不是在河北铺设轨道,而是平行于汴河,从亳州将轨道铺到开封。   尽管这些年来,借用雪橇车,冬日依然可以利用汴河运输。但冬天在汴河上使用雪橇车的成本太高,且限制很多。如果天气不够冷,汴河水不封冻,雪又不足的话,就只能坐等老天赏脸。从时间上看,从十一月汴河封口,到来年二月重新启用。漫长的一百多天里,真正供雪橇车安稳运行的也就一个多月到两个月的时间。   如果能换成轨道,那么情况就两样了。至少不用再靠天吃饭,不论冬夏,都能派上用场。而且比起谁都能利用、无法稳定控制的水路,改成轨道之后,不但抽税查税方便,还能多饶一笔转运的费用。汴河北段这些年因为黄河泥沙涌入的缘故,河床越来越高,在汴河中的船只,比堤外的房顶都高。   就如方城垭口处的轨道,双线加起来也不到百里,但平均每个月的收入,稳定在三万贯上下,就算维持这条轨道的费用,一个月也要近五千贯,但利润是成本的五倍,这样的买卖,可以说是一本万利。以眼下的收入水平,只要再有两年的时间,就能彻底地收回了当初修造江汉漕渠所有的投入。   何况这还没有将多了一条联系南方的命脉,给京城带来的好处算进来。且有了江汉漕渠,开发荆湖可是更加方便了。   由谁来主持兴修亳州到开封的轨道,从沈括开始,赵顼已经在纸上写了七八个人名出来,但自始至终,赵顼都没有将韩冈的名字书于其上。   天色将晚,赵顼方从崇政殿中出来。站在殿门后恭送的内侍不是过去的那个身材高大,形似武夫的童贯。童贯办事不力,已经给发派到江西的洪州做走马承受了。但新来的黄门,却比不上童贯心思灵动,除了勤勉,也没有别的能力。   这几日,唯一的儿子赵佣又生了病,赵顼从崇政殿出来后,没直接回福宁殿,而是先去探望儿子的病情。   专职照顾赵佣的老宫女,在宫中被人唤作国婆婆。见到圣驾亲临,连忙带着宫人跪拜迎驾。   儿子在房里面病着,赵顼没耐心顾这些俗礼,急着问道:“六哥怎么样了?”   “回官家的话,喝了钱太医的药,已经能睡得安稳了。”   赵顼稍稍放心了下来,钱乙是小儿科圣手,他开的药不会有什么问题。   “今天有谁来过?”赵顼又问道。   “就朱娘子亲自来过。太后、圣人、大刘娘子、小刘娘子、刑娘子,都遣了人来探视。送来的药也都造册后收了起来。”   赵顼听着点了点头,唯一的皇嗣病重,除了生母能来,其他人都不得不避嫌。   “也是六哥儿体质一向虚弱的缘故。”大宋天子暗叹。   从胎里出来,就没少病过,不论是穿多了或是穿少了都少不了生上一场病。一个痘疮,身体壮的小儿能撑过去,如赵佣这样的体质,只有夭折的份。种了痘之后,至少放了三成的心。只是会造成小儿夭折的疾病可不止痘疮一种。   韩冈提出了免疫法的理论。依据这个理论,所有得过之后就不会再犯的疾病,都有可能跟牛痘一样来事先预防。为此,赵顼给厚生司和太医局的钱从来都没有节省过。还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成效。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三)   准备了近一个月,太原府的夏收终于开始了。   天上的太阳火辣辣得能将人烫伤,跟三伏天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不过这样的天气,不论是收割还是翻晒都是个好时候。   太原府的万顷麦田,在十天的时间内差不多都收割干净了。当金黄色的小麦被摊开暴晒在阳光下,夏税的工作,也随之展开。   关系到一天的太原府衙门中的官员和胥吏们,都是忙得脚不沾地。不仅仅是各地州县上缴的籍簿,还有韩冈的吩咐,都让他们没空停住脚步。   “府库账册怎么到现在还没做好?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韩冈在前院催促的声音都能传到后院中,等他回到后面,王旖就有几分不解地过来问着他:“官人怎么这么急?整理账籍簿册,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完事的,好歹也要几个月。”   韩冈摇摇头:“不是为夫急。是我们很快要回京城了,这里的事当然得做个了结。将个烂摊子交给后任,我可丢不起这个人,而且有什么事可说不清楚。”   王旖疑惑地眨着眼:“官人怎么知道要回京了?是不是有什么消息。”   韩冈右手握拳,轻笑道,“消息倒没有,可若是调令不来,那为夫就再上几份奏章好了。神木寨的石炭,不止可以用来烧砖。完全可以跟保德军的铁矿配合上。若是保德军开铁场,规模和产量不会比京城和徐州小到哪里去。”   王旖惊讶得瞪圆了眼睛:“官人,上一次的奏章难道就是为了能让天子将你召回京城去?”   “还不知道有没有用。所以才要继续上奏开辟保德军铁场。”   听了那么多,王旖终于是明白了,韩冈是把握到了天子的心思,才敢这样行事。   不过韩冈提议在保德军设立铁场,可不仅仅是为了让天子担心自家再夺立功勋。河东需要一个稳定的钢铁来源,而太原府的许多富户都需要钢铁。保德军是眼下河东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铁矿了,只要朝廷能同意设立保德铁场,规模肯定会在短时间内扩充起来。   保德军【今山西保德县】有铁矿,在过去是为河东边寨的弓弩院提供制造箭头的铁料,也是边州百姓铁器的来源。产铁量虽然少,但实际上的储量应该不会小。而且对比起如今全国上下总计也不超过十万吨的钢铁产量,以及河东的实际需求,再小储量的铁矿也是够用的。   府州缺铁,可朝廷对府州的供给只有打制成兵器的成品,而且枢密院每年遣人查验数量来,远比其他的地方要严格得多。折家想要铁料,只能去买铁锅铁铲。所以折家很希望,能有一个。保德军和府州就隔着一条黄河,如果保德军开办铁场,那么以折家在河东北方的影响力,暗中细水长流,一年弄到上万斤的铁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当然,韩冈这边只管提议建设铁场,是否能成功,韩冈并不能打包票,而且失败了也不打算再提。至于朝廷同意了韩冈的建议之后,折家怎么从保德军弄到钢铁,那是他们自家的事了。   比起折家,韩冈宁可去关心轨道的结构问题。   到底什么时候能将铁轨造出来?就是没有工字轨,仅仅一根铁条,都比现在用的硬木要好,河北轨道拖到现在,在韩冈看来,并不仅仅是因为对西夏的战争问题。   韩冈仰头看着被太阳映得发白的天空,“调令多半就在这两个月,若是回京的话,就要顶着这个太阳了。云娘和南娘又有了身子,家里面还有几个小的。这一路上的车马劳顿,累着了可不好。”   周南和韩云娘皆有身孕,韩冈都已经有七个儿子,而他现在年轻得很,想要追上九子八婿的郭子仪,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难。如果周南和韩云娘两人最后生的都是儿子的话,等大一点,确定不会夭折了,就过继过去承宗祧,还了父母的心愿。   “还是到时候再说吧。”王旖说道,“若当真有诏令回京,肯定就有办法来解决。”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收获和征税的工作渐渐地到了尾声,的确是超过往年三四成的大丰收。稻谷满仓囤的情形,出现在各县汇报中的次数,可不是一次两次。使得因为战事而亏空的常平仓,也因此而顺利地得到了补充。   在夏收和夏税征收的这一个月,太原府的粮价并没有大的波动。常平仓在稳定粮价上,起了关键的作用。   当太原府元丰三年的夏税征收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天子也那边也对韩冈的两封奏章有了想法,将他调离太原,调回京城的迹象也渐渐多了起来。   正如韩冈所希望的,他的新岗位在夏收结束的终于定下来了。不再担任太原知府和河东路经略使,而是回返京师,改判太常寺,兼提举太医局、厚生司。   这就是韩冈的新差事。   “三哥哥,太常寺是做什么的?”安排前来宣召的中使去了寅宾馆住下,刚刚回到后院的韩冈被韩云娘扯着袖子问道。   “问你南娘姐姐吧。她比我清楚得多。”韩冈笑着打发了韩云娘过去。   周南离开教坊多年,早年的伤痕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听到韩冈的话,旧日的教坊司花魁淡然一笑,摇头道:“太常寺中,奴家只知道一个教坊。其他相熟的衙门,如太乐局、鼓吹局,都归了太常礼院管。至于再多的,可就不是奴家能知道了。”   “就跟你南娘姐姐说的那样,判太常寺就是个没什么事的闲差,正经事都给太常礼院拿去了,不归太常寺管。”韩冈打了个哈欠,从严素心手里接过了一碗冰镇百合绿豆汤,“判了太常寺这下回了京城,倒是又能过上一阵清闲日子了。”用勺子挖了一勺绿豆沙,至今嘴里,有点含糊说着:“倒还真是没想到。”   “官人不是事先就知道要回京城了吗?怎么还说想不到。”王旖笑着问。   “我可不知道会是这个差事。也不可能猜得到还能多了个殿学士的名号。”   太常寺是九寺之首,统管朝堂礼乐、祭祀,太医局也是其属。其主官太常卿,地位近于六部尚书,高于宗正寺外的其余七寺,有“尚书里行”的说法。可依照如今的官制,六部九寺的职事早就被瓜分殆尽,太常寺也不例外。朝廷的礼乐制度和仪式,有太常礼院管辖。名义上礼院尚归太常寺辖下,实则专达于上,不受太常寺制约。而熙宁九年的时候,太医局也从太常寺中独立出来。   眼下太常寺剩下的基本上就是一个空壳子,只管着社稷二坛、武成五庙等京城的祭祀场所,以及一群荫补官中的斋郎、挽郎——祭祀上打下手,葬礼上执灵杖,这是他们的工作。此外,还有一个教坊,京城中的伶人,妓女都在太常寺的管辖之下。   不过礼乐是儒门的核心之一,故而太常寺这个职位清重而位尊,可以安置高官。说句难听话,就是养老的地方,跟韩冈之前的同群牧使一个类型。   但在差遣的改变之外,韩冈还得到了一个新的职名——端明殿学士。   且原本的龙图阁学士的职名并没有被削去,也就是说,韩冈现在是端明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   在品阶上,殿学士在阁学士之上。从今日开始,若有人要用职名称呼韩冈,那就应该是端明而不是龙图了。   一般来说,端明殿学士是翰林学士资历较深者的加职,或是翰林学士非因罪离任后的赠予。司马光现如今正是端明殿学士,他是在翰林学士任上反对变法,最终出外任职,之后改授端明殿学士。而韩冈援引的是则王韶的旧例。当年王韶奉旨拓边河湟,在攻下河州之后,他的职名便成了端明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   端明殿学士的授予,可以算是对韩冈的补偿了,不然从太原知府兼河东经略使的任上,转任判太常寺,其中贬责的味道太重,并非是待遇功臣之法。   不过赵顼也是顺便通过这项任命,更加明确地表明他并不打算让韩冈拥有与地位相当的差遣。否则端明殿学士就应该改成翰林学士。   以韩冈如今在儒林的声名,也当得起翰林学士的头衔。只要不加知制诰的名号,也不用担心在起草诏书一事上会丢人现眼。可赵顼却宁可用更高一级的职名来安置韩冈,也不让他有机会插手参与朝政。这样一来,当然就没有机会走进两府之中。   但换个角度来想,天子这是在用更高的官位、职名、勋阶来安抚韩冈。   韩冈很明白,换做普通的臣子,天子若是看不顺眼,或是想磨炼一番,直接打发到远僻州郡去好了。也就是向世间传授牛痘的自己,能让天子不得不投鼠忌器。   这不仅仅是功劳立得太多的缘故,提举太医局和厚生司的兼差说明了一切。   “正合我意。”韩冈想着。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四)   皓月当空。   夜空中并无一丝云翳,月中的清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给嵩阳书院一角的小院中的树木、房屋、地面,都镀上一层淡银色的光泽。   透过手中的黄铜圆筒,那轮散发着银色辉光的圆月,似乎就变得近在眼前。   游酢眯着眼睛,将镜筒一头贴着眼睛,不意声音从身后传来,“定夫,好雅兴啊。”   游酢闻声转回身,却是同在二程门下的杨时和谢良佐。   “原来是显道兄【谢良佐字】和中立兄【杨时字】。”游酢放下手上的千里镜,笑道:“中立兄这几日路上奔波,怎么没有早点歇息?”   杨时三年前中进士,得受官阙却不赴任,而是在程颢门下求学。不过之前都在洛阳,今天才到嵩阳书院中。   “一时没有睡意。”杨时走过来,笑道,“倒带累显道都没得睡了。”   “半夜观月,雅兴不浅。”谢良佐走到游酢身边,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可是起了诗兴。”   “诗兴?”游酢笑了起来,将手上的黄铜镜筒递给谢良佐,“用这个看了就没有了。”   谢良佐接过有些沉重的镜筒,睁大眼睛:“这就是千里镜?节夫前几天托人送来的?”   杨时闻言动容,“是洞烛千里,远观日月的千里镜!”   “没那么夸张,不过就是将远处的景物放大个几倍而已。远观日月也不确切,要是望着太阳,会照瞎眼睛的。就跟用放大镜点火一样。”游酢摇头道,“也只能看一看月亮。”   借助千里镜望着月亮,银盘中那朦朦胧胧、惹人遐想的暗影,却变成了稀奇古怪的斑点。瞅着原本肉眼看去如桂如兔的阴影,现在却如同一张麻脸的斑斑痕迹,游酢都不知自己日后怎么再去写有关月桂、玉兔的诗句了。   谢良佐拿着千里镜摆弄了一阵,倒是很快就知道怎么使用了,对准天空中的星月,将眼睛贴上去。   杨时看到谢良佐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转头过来,又对游酢道,“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令兄今科高中。”   游酢拱手还礼:“多谢中立兄。”   杨时指了指正拿着千里镜冲着天空啧啧称叹的谢良佐,“听显道的话,这千里镜也是令兄托人送来的?”   “家兄知小弟喜好这些奇巧之器,所以送了一具来。”   游酢的兄长游醇曾经做过韩冈的幕僚。因为在熙宁七年河北灾荒的时候,辅佐韩冈安置了数十万流民,因功授官。熙宁九年没有考上进士,便在二程门下苦读,如今终于考上了进士,上个月已经回到京城候阙了。   一架千里镜的价格虽不低,但想买到则更难。就是京城的药玉作坊终于能出产跟大食的玻璃器皿一样的透明玻璃,但想要从中要挑选出无气泡和扭曲、能够磨制成镜片的玻璃片,依然是百里挑一。也就是游醇曾经在韩冈幕中做事的经历,让他能在军器监中攀上关系,可以买到产量稀少的千里镜。   杨时前段时间在洛阳,很清楚千里镜和显微镜如今在显贵子弟中有多么受追捧。那些衙内们吃喝玩乐腻味了,显微镜和千里镜成了他们之中流行的新目标。玩物丧志的议论也是有的,但只要种痘法还在世间流传,这样酸溜溜的话,只是自取其辱。而且千里镜的用处,只要抬头看看,就是一清二楚。   “千里镜乃是军国之器,与飞船配合起来,几十里外的敌军也瞒不过天上的眼睛。”杨时说道,“如今京城那里透明的玻璃也有了,将作监和军器监正在鼓足全力制造,准备给军中全都配发上。”   “千里镜是一个磨镜匠献上来的,去年一出世就流传开了。不过之前白水晶价格太高,大多数给磨制成了眼镜和放大镜,官宦人家正时兴的显微镜又要占去一大部分,千里镜的数量很少,就是想找到一块镜片都难。如今有了玻璃,日后当会越来越多。家底差一点的人家,以后也能买得起。”   “银河中果然都是星辰,不用千里镜,当真分辨不清。”谢良佐放下千里镜,回过头来道:“这样的军国之器,国人买得起倒也罢了,要是给辽人得去,可就不妙了。”   “就是想守秘也守不住,凸透镜和凹透镜的原理,早就给公诸天下。显微镜和千里镜的原理也是一样。只要是个手艺不错的匠师,有样品在面前,花上一点时间,终究还能仿造得出,就跟飞船一样。”   “早知道会从凸透镜和凹透镜上,引出显微镜和千里镜,天子肯定会下诏严禁韩冈的书作刻印贩售。记得前两年有个叫钟世美的国子监内舍生,他上书为天子所赞。国子监本要刻印他的文章,天子亲下诏说其文中‘有经制四夷等事,传播非便。’韩冈的书,可比些书生之见对四夷更有用。”   谢良佐又拿着千里镜去看月亮,一边还说道:“或许韩冈早就知道会如此,才泄露出一星半点。只要能传播出去,天下间总有才智之士能将之补全。”   杨时哈哈大笑,“或许吧。”却是不信。   游酢则沉吟起来,他倒觉得韩冈有这份心术。受到其兄长游醇的影响,在程门的弟子中对韩冈主张的格物之道是最有兴趣的一个,这也是游醇为什么要捎个千里镜给游酢的缘故。   “说起韩玉昆……”杨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知定夫你听说了没有,他这一次又要入京了。”   游酢略感惊异,抬眼问道:“太原知府不做了吗?”   “改判太常寺兼提举厚生司、太医局。”   “怎么是这几个差事……”游酢狐疑地问着。   “还有端明殿学士,之前的龙图阁学士还继续兼着。”谢良佐一边说话,一边继续望着天上月亮。   游酢惊讶起来,“还能继续兼着龙图阁?这不是已经在司马端明之上了。”   杨时摇头道:“品藻人物,岂在官位?司马君实一心只在独乐园中修通鉴,哪里会在意官阶。”   洛阳城中致仕的老臣数十,日日筵席不断。司马光这几年,时常与富、文等元老游宴,倒也不是那么死板的。游酢笑了一笑,却也不说什么。   杨时道:“端明殿一职,不过是酬韩冈前功。判太常寺,还有太医局、厚生司两个兼差,才是官家想要用到他的地方。”   谢良佐终于收了千里镜,走过来还给游酢。“礼家如聚讼,虽兄弟亦不容苟同。韩玉昆司掌太常,必是不甘寂寞,日后有的是笔墨官司与太常礼院打了。提举太医局和厚生司,则是天子是想用其才,任其能。从这几项任命看,天子当不准备让他有机会再立新功。”   天子的私心,当然瞒不了人。韩冈已经有好几次有机会入居两府,但都被天子给挡下来了。天子对韩冈的忌惮都成了公开的传言。民间对此颇有些微词。不过年轻点的士人,或是一般的官员,只要不是气学门下,或是与韩冈利益攸关,其实都不想看到他出头,二十多岁就出任执政。   游酢摇摇头:“韩玉昆若想立功,太医局和厚生司都有立功的机会。还不知他藏了多少本事,等着放出来呢。”   杨时反驳道:“除了痘疮,还有什么能致人死地的疫症,能病愈之后不再复得?须知韩冈本身可是对医术一窍不通。”   “这是韩玉昆自己说的吧?不能全信。”   游酢从他兄长那里听过了许多有关韩冈的经历,从不觉得韩冈是那种一板一眼的君子,多少次都让天子、宰辅和元老重臣都无可奈何,最起码的城府不会缺的。当年在白马县断的那个案子,不是心术过人,怎么能轻易解决这一桩困扰三十年来白马县历任知县的积案?   “但他瞒着自己的医术又是为了什么?”杨时却是不信。通晓医术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完全没必要隐瞒。   谢良佐也道,“韩冈也曾求学于两位先生门下,说起来也算是半个弟子。虽然有门户之争,但两位先生可从来没有说过韩冈人品堪忧。前几天,正叔先生还说他在敬字一字上做得甚好。”   当年韩冈立雪程门,使得如今洛阳连年画上都有他的形象。就像司马光砸缸的年画,在民间已经传了几十年。韩冈的形象同样的流行。顺带的,连程门也在这个韩冈为主角的故事中得到了极大的助力,嵩阳书院中的弟子越来越多,也是因为程门名气渐高的缘故。   道学最重师道。敬师,方能传承道统。韩冈对师长的尊敬,影响了很多程门弟子。一个气学弟子,只因听过几句教诲,就对大程小程两位先生敬重如此,身为门下嫡传,又怎么能输给他?倒让程门之中的风气更为谨严。   不管怎么说,从尊师重道上,还有用兵抚民上,韩冈的名声在世间算是顶尖的,能力和德行都一流水准。说他人品不好、或是心术不正,可是要做好被人痛揍的准备。就是程门之中,贬低或驳斥韩冈的学问没问题,但指斥其人品却是少不了会被同门反驳。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五)   游酢并不是打算指责韩冈的人品,只是想说他的才智和城府。但看到两位同门都误会了,也不方便辩解。   “有韩冈主持,纵然张横渠仙去,但气学也是日渐昌盛,他回京之后,就算有公事耽搁,也必然能有所开创。”谢良佐岔开了话题,叹了一声:“对手日增,时不我待啊。”   杨时没有半点担心:“气学其实自顾不暇。天人之论,犹如鸿沟一般,韩玉昆跨不过、补不上。其实就是上元节宣德门外的灯山,看着光鲜炫目,实则就是竹皮薄纸糊起来的,一戳就破,一烧就着。要不是因为这一点,吕与叔如何会转投而来?”   在杨时看来,别看现在气学给其他学派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不过就未来的发展来说,气学的敌人就是其本身。如果没有一个完整自洽的体系,任何一门学派都是很难传承和发扬的——尤其是在竞争者如此之多的情况下。   气学最大的问题就是自然和天人之论割裂极为严重。承认天子受命于天,这是气学圭臬《西铭》中阐述的观点,但这一点是决然不可能从张载的气之一元说中得到证明,而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更是让这个裂痕变得更深更大了。   “韩冈对此避而不论,可躲能躲到什么时候?这是一个大关节,避不得、让不得。要么就是天子不再受命于天,要么韩冈就得承认他的自然之道有错。”   游酢却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韩冈的心术才智,不可能坐视这样巨大的破绽不去弥补。何况张载诸多门人,也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程门自号道学,眼下的第一大敌是控制了士子们晋身之阶的新学,但远期则必然是气学。韩冈用心长远,日后等他身登相位,自然会想方设法让气学成为国子监中教授学生的课本,让其成为天下的显学。   就如手上这只千里镜。韩冈一直以来对天文星象只有只言片语,最多也仅仅是提及过日月星辰乃是由气而生的宣夜说。但千里镜的出现,让人们可以细观天穹,对日月星辰能够有着更加深入的了解。   组成显微镜和千里镜的两种透镜都是他所创,而且还阐明了原理。明其理,故而才有了显微镜和千里镜。   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依气学之说,透镜折射光线的原理就是形而上的道,是从世间实物中归纳出来的道理,而千里镜、显微镜,就是这个道理重新反馈到世间的结果,是形而下的器。   道和器是一体的,若只求形而上,那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空谈而已。而只注重形而下的器,不注重归纳其中的道理,那就只是个庸夫而已。   气学,或者说韩冈,一直都在主张经世济用、明体达用、学以致用,不同的词汇有着相近的含义。任何道理和学问都必须能用到实际上。秉承的是安定先生胡瑗的理念,在横渠书院,诸多弟子都要兼习经义和治事,水利、兵法、钱粮、刑名,在钻研经义之外,都要在其中选出两项来学习。   对系辞这一句话的诠释,便是气学的一个大关窍。   但程门之中,对这一释义完全无法认同。杨时道:“正如吕与叔所说,韩冈终究还是所学不正,一应建树都是旁枝末节,须知道理性命才是根本。”   “但越是浅近,越是能引人就学。显微镜和千里镜,在洛阳城的官宦子弟中都蔚然成风。”谢良佐叹道,“下里巴人,和者数千,阳春白雪,和者数十,等到‘引商刻羽,杂以流征’,那就只有三数人能和得上了。”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圣人之学,颜子【颜回】亦觉艰难。浅近易学的那是少正卯。”   说归这么说,但其实程门中的每一个人都能从韩冈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韩冈的声望,来自于一桩桩功绩的累积,他的威信,来自于一名名百姓受到的恩惠。名望越重,说话的分量也就越重,他所主张的理念,愿意去学习的人也就越多。   韩冈编写的蒙书,在关中的蒙学中已经开始推广。教人识字、明义的有三字经,数算的有算术,讲述天地万物的有自然,从头到脚全都是气学的影子。等到这些小学生们长大成人,还会有多少人能接受其他学派的观点?   新学靠着王安石的权威,成了朝廷主张的显学。就算其他各家学派,想要去考进士,都必须学习三经新义。但新学如今的地位,靠得还是新党的地位,当朝政不再由新党来掌控,新学当然也就被断根了。   而气学,上有韩冈护持,下有关中蒙学不断培养出士子,加上横渠书院中出来的士子,由于有治事之材,只要运气不差,入官之后,肯定要比只通经义和诗赋的官员更受重用。   如果要与气学一较高下,就必须尽快了。否则等气学声势大起,就会变得跟如今的新学一般,压制所有的学派。而且以气学如今深植根基的做法,一旦盘踞下来,便再难动摇。   “不用担心。”谢良佐走到游酢身边,“且不说气学如此声势,必惹得新党视其为眼中钉。就是只凭我程门一脉,日后约期辩经,也定然能拿回一场大捷来。”   ……   江宁府的夏天一直都是以炎热著称,不过城外钟山边上,有着徐徐山风,倒也不是那么难耐。   王安石坐在道边的一方青石上,面前一副棋盘,对坐一名道士,两头干瘦的老驴在旁边啃着青草,一株老槐荫荫如盖,为他和弈棋的对手遮挡着火辣辣的阳光。   山风徐来,卷走了炎炎暑气。王安石一身道袍,对面的又是一个老道,两人都是木簪芒鞋,身上看不到任何饰品,看起来就是两个普通的道人——应该说是穷道士——在路边下棋。   山林下的道路时有行人往来,从他们的身边经过,最多也就瞥上一眼两眼,都没人注意到坐在道边石头上的,有一人是曾经执掌天下政务、权势赫赫的名相。   “前些天怎么不见相公出来?可是贵体有恙?”李叔时在棋盘上落了一子,随口问道。   王安石专注着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漫不经心地回道:“病倒没有,困于文牍而已。”   李叔时抬起头:“是相公这几年在写的那本书?”王安石这几年一直在琢磨着训诂字义,这一点李叔时与其下棋聊天时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   “已定名做《字说》。”王安石点了点头,随手落了一子。   其实《字说》这个书名王安石很早就确定下来了,脱胎于《说文解字》,在跟亲友交流的时候,因为尚未成书,却是没有公开的将书名附上。依照书名来看虽说是解字,但内容却多为训诂,又兼论音韵,儒门小学中的文字、音韵、训诂三个门类却占全了。不过小学本是一体,皆是经学之本,提到其中一个,就少不了带出其他两个。   早在英宗仍在位时,王安石就开始撰写本书,到了一年前才有了初稿。他将初稿分抄了寄给几个功底深厚的亲友,让他们品鉴指正。他人的回信皆说好,可就是二女婿最不客气,直接就说是刻舟求剑。可也多亏了韩冈那个好女婿,让王安石对《字说》几处不合人意的地方也做了些修改。这一回《字说》一出,新学的根基也就稳下来了。   李叔时闻言拱了拱手,“哦!那可真是可喜可贺!相公才学冠绝当世。《字说》一出,先儒传注当让出一头的了。”   “岂是欲与先贤争列?不过是为了正本清源罢了。”王安石道,“先王患天下后世失其法,故三岁一同。同者,所以一道德也。”   李叔时能与王安石做棋友,见识自不差。听到隐含杀机的“一道德”三个字,眼前便是一片金戈铁马,耳畔也仿佛有鼓角齐鸣。这部书果真是为了压制一干儒门别传。   王安石和李叔时边聊边下棋,太阳在天空中一点点地移了位,渐渐的落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见王安石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依然炽烈的阳光下,而他带在身边才十岁出头的小伴当又蹲在地上看蚂蚁,李叔时咳嗽了一声,提议道:“相公,不如换个地方吧。”   王安石安坐于青石之上,不动如山,毫不在意,“由他去,来生转世做牛,须得日头里耕田。”见李叔时有些迟疑,催促道,“快下啊,别耽搁,老夫这盘可是要赢了。”   竹林沙沙作响,一阵清风从林中,吹散了身周的热浪,苏昞听着林中传出的自然音韵,心中一片平安喜乐。   就在书院的一角,来自书院左近镇子上的小学生们正在高声念诵着三字经。童稚之声,让人听了也能会心一笑。   关中一地已经有大半蒙学开始采用三字经和韩冈的算学、自然两部蒙书来教授学生。以十万计的蒙童,就算人才是百里挑一,也是以千来计算——这就是气学的未来。   对于韩冈的计划,苏昞很是钦佩。愿意花时间来培植根基,眼光望着十几年几十年之后,这样的耐心很少出现在年轻人身上。年长者有耐心却缺乏时间。而韩冈,时间、耐性和才学都不缺,日后光大气学一门,必然是他。   与此同时,艳阳高照的暑热中,一队车马抵达了东京城的西门。   戴着遮阳的斗笠,身着别无外饰、适合散热的宽大袍服,韩冈仰头望着高耸的城垣,时隔一年,重又看到了东京城的城墙,但之前的心境并无改变。此处虽是不见蛮夷铁骑,但亦是用武之地。   韩冈家的千金兴奋地从马车中探出头来:“爹爹,爹爹,到京城了?”   “是啊。”韩冈屈指一弹女儿小脑门,“到京城了。”   “爹爹欺负人。”金娘捂着头,眼泪汪汪地嘟着嘴坐回马车里了。   被女儿的娇憨逗得心怀大畅,韩冈回头望着深深的门洞之后那宽敞笔直的大道,轻声道:“我又回来了。”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六)   韩冈抵京,安顿下一家老小并没用上太多的时间。   他到宣德门去留名轮对,就得到通报说朝廷已经赐了府邸。本来韩冈还以为会在城南驿住上几日,才能等到开封府的消息,却没想到安排得这么周全。   因此抵达京城的当天,韩冈一家便入住了位于旧城左军第一厢信陵坊的宅院。这个速度,王旖也是感到惊讶不已。   “当初爹爹从江宁上京时,也是先让哥哥先进京找落脚的地方。”   “是治平四年的那一次?”韩冈问道。   “还能是哪一次?”王旖反问了一句,又道,“当是爹爹还让哥哥在司马十二丈家附近找宅子,说是做邻居好。”   “看来当年岳父跟司马君实倒是交情不错。”   “嗯,爹爹过去一直都在家里赞着司马十二丈的道德学问。”王旖的脸色有了几分黯淡,“只是因为变法,便反目成仇了……不仅司马十二丈,当年与爹爹交好的朋友大半都分道扬镳了。”   “那是因为岳父坚持到底的缘故。”韩冈深有感触,“大凡能成大事者,无不是性格坚毅的智勇之士,什么样的阻碍都会毫不在意地跨过去。”   “官人这是在自吹自擂吧。”王旖神色一换,带了些笑。   “算不上自吹自擂吧。难道为夫在这一事上会比岳父逊色?”   王旖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否认:“你跟爹爹就是一个脾气。”   话题给扯偏了,但很快还是回到了眼前的宅子上。   韩冈之前曾想过在京城买块地皮来修间宅院,弄一间属于自己的家宅。不过一番考虑之后,还是觉得算了。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被发遣出京,要是到外地任职,建起来的宅子还要留人来看守,浪费钱财,浪费人力。其实也就是这个原因,除了决定将籍贯移到京城的人,很少有官员会在开封置产。   韩冈倒不是缺人缺钱,不过没必要做得太显眼,炫耀自己的财富可不是聪明的做法。而且京城之中,寸土寸金,好地皮早就给人占去了,论起位置和规模,如今在东京城里面能买到的宅院,都远不如韩冈能从朝廷手中得到的官邸。   就像冯从义,他在京城置办了三处产业,但在城中的两处最大也只有三进而已。能安顿下韩冈全家的宅院,都是在东京城的城墙外京西第一厢的天泉坊。那都不属于开封府直辖,而是由祥符县管了——只有东京城中的区域是由开封府直接管理,城外就归于开封府下各县来管理。   冯从义的宅子,韩冈住进去没什么,但离得皇宫太远,上朝时能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而且那间宅子周围人来人往很是麻烦,还是住在城中分配下来的官邸里面方便。   不过大部分官邸都经过了不少任住户,破旧得可以。之前担任同群牧使时的那间宅院,好不容易才整修了一遍,韩冈就去了河东,倒便宜了后面的人。这一次开封府给安排的宅院乍看起来还不错,但也有许多地方需要修补。   韩冈和王旖商量了,明天使人去开封府,去找专管官邸修缮的官员,让他们调些工匠来将破损的地方给修补起来。   安身的宅院还只是末节,重要的是觐见天子。   韩冈入觐奏对的日子定的是两天后,并没有像当初从广西回来时被一晾多日,但也没有迫不及待地当天就让他入宫面圣。   天子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韩冈在即将上任的岗位上能有多大空间施展手脚。从这一次的待遇上看,赵顼这个皇帝还是希望韩冈能在任上做出一定的成绩。   有了两天的空闲,韩冈便接受了王安礼和章惇等亲友的邀请,而上门求见的官员和士人,则是基本上都是推掉了。不过开封府中负责官宅修造的官员,却是轻车熟路地上门来拜会。   来府上的开封府官员,当年在韩冈担任提点府界诸县镇公事的时候有过几面之缘。韩冈看在故旧的情分上,见了他一面。不过这名官员也算知情识趣,没敢多耽搁韩冈的时间,说了几句奉承话,回忆了一下当初韩冈在开封府中任职的旧事,便起身告辞。   韩冈送了他到厅门,那名官员回身请韩冈留步,又问道:“不知端明在照壁上还有什么吩咐?”   “照壁?”韩冈闻言有些疑惑。   “还是端明当初在修群牧司宅子时传授的手艺,用碎瓷拼出了王都尉的《烟岚晴晓图》。如今京中的府宅里都开始用碎瓷片来拼接图案,不过还是碎瓷片的多。京畿各窑的碎瓷本是堆积如山,但才两年的工夫,就已经耗用得差不多了,开始有瓷窑专门烧制各色瓷片,用来在照壁、还有墙上拼图。”   这算不算又开辟了一个产业,韩冈有些想笑了,他现在还真有些怀念那块照壁上的星星。   “弃物亦能派上大用场,京中一说起此事,就有人以端明比之晋时的陶桓公。”   韩冈想了一想,问道:“陶士行?”   “正是。”   韩冈笑了,“那还真是不敢当。”   表字士行,谥号一个桓字的陶侃,是陶渊明的曾祖,东晋时的名臣。善于用兵,更会过日子。造船剩下的木屑也不丢,到了大雪天拿出来洒在路面上防滑。韩冈利用碎瓷的行径,的确跟他相类似。   只是如今民风奢侈,外面传韩冈似陶侃,好意没多少,想来更多的是笑他寒门出身的小家子气。但这样的讽刺对韩冈来说只是清风拂面,毕竟在种痘术面前,什么样的嘲讽都不可能成为主流。   韩冈看看面前一张讨好的笑脸,他当是不知道其中的意思。   随口对照壁提了几个要求,这个开封府的小官告辞走了。为了登韩家的门,他送上礼物不算便宜,是一对透明的玻璃花瓶。不过韩家的规矩照例是拒收,等人走后,只把单子呈给了韩冈。   透明的玻璃大约是元丰元年年底出现,当时韩冈还在同群牧使的任上,但那时的透明玻璃还很难制造,甚至得靠运气,也不可能成为透镜的原料。不过当时原理和配料已经总结得差不多了,加之将作监和军器监看到了曙光将临,同时加大了投入,所以到了元丰二年年底,拥有蓄热室、能够可以开始小规模成批次制造的炉窑终于出现了。   才半年的工夫,韩冈倒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透明的玻璃制品就投入了市场之中。不过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毕竟玻璃镜片需要磨制后才能使用。磨镜匠的能力决定了对原始镜片的需求,剩下的产能要释放,当然就得用在各色器物上了。但比起瓷器,玻璃可以在其他方向上起到更大的作用,而不当放在装饰用的花瓶上。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这个时代技术扩散的速度是极快的,或许再过两年,就能用平板玻璃代替窗纸。一尺见方的大玻璃一时造不出来,巴掌大小总不会有太多的技术难题,到时候在窗户上做个镶嵌功夫就可以了,只是价格上一时间肯定是个让普通人承受不起的数字。   作为有心人,韩冈很期待玻璃烧制的技术能有更大的进步,试管烧杯等仪器对化学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镜子、灯盏,同样都是玻璃可以大显身手的位置。他之前已经跟冯从义商量过,准备在巩州设立的玻璃作坊,将不会在器皿上多费心神,而是努力开发新的应用,也就是水银镜和油灯。   家中之事稍定,就到了入对的日子。   韩冈入觐,被安排在早朝之后。天子不坐常朝,有实职差遣的官员往往也不需要在礼仪性质的朝会上浪费时间,但还没有正式就任的韩冈,却依然得一大早去文德殿。   排班轮次,韩冈自是排在前面。下面站着一堆胡子花白,没有职司,空领俸禄的老家伙。但论起位置的重要性,判太常寺等三个差遣加起来也比不了镇守边地的一任经略使,更不用说身为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   在王珪的引领下,向着空无一人的御榻礼拜之后,韩冈便往崇政殿去等待天子的召见。   赵顼并不打算过于冷遇韩冈。听话的臣子很多,但听话的臣子到王珪那个水平的却屈指可数。同样道理,有能力的臣子数量并不少,但水准能到韩冈这个等级的,也一样是凤毛麟角。   当结束了今天的议事,宰辅重臣们一个个鱼贯而出,他也不做休息,直接召韩冈入殿。   待韩冈再拜起身,赵顼便赐了座,道:“韩卿镇守河东,接连大捷。朕能在京中高枕无忧,韩卿之力也。”   “此非臣之功,乃是陛下圣德庇佑,将士用命。”   经过这几年的折腾,那种君臣相得的气氛是不存在了。君臣之间的寒暄就跟应付故事一般,这样的对话,让人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君臣相得的气氛本就不是常态,韩冈一直以来就没有想过要靠皇帝的恩宠得到什么。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七)   数句寒暄作为开场白,赵顼便道:“韩卿,不知对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有何看法。”   “臣尚未就任,太常寺、厚生司、太医局三处此前亦从未与任,不敢妄言。”   赵顼笑道:“韩卿无须自谦。张载以明古礼而著称于朝,卿家师承张载,判太常寺可谓适任。厚生司是缘韩卿之言所创,而医事上,更是卿家所长。如何不能言?可直言无讳。”   韩冈沉吟了一下,道:“太常一职,周曰宗伯、秦曰奉常,先王以之掌礼乐医卜。得列九卿之首,便是因其掌礼乐,以明纲常。不过如今悖于古礼者不胜枚举,先师曾有言,兴己之善,观人屯志,群而思无邪,怨而止礼义!入可事亲,出可事君,但言君父,举其重者也!”   在儒学中,礼为纲纪之本,而乐有教化人心的作用。礼乐不分家,故而太常寺依制当统管礼乐之事。同时诗乐也一样不分家,孔子编修的诗经,跟礼乐脱不开关系。故而在朝廷的各项典礼上,歌者所唱的多是模仿诗经的四言诗。   赵顼怡然颔首:“韩卿此论甚佳,过几日当下太常礼院共议。”   当面提起太常礼院,自然是提醒韩冈判太常寺的职权范围在哪里,不过紧接着赵顼又道:“稍待时日,再与韩卿论此事。”   韩冈闻言略感讶异,前一句没什么,单纯地提醒而已,但追加的一句“稍待时日”,却有些怪异,似乎有深意。难道过些日子,他就有资格谈论礼乐之事了?   韩冈隐隐听说赵顼有意改易官制,将如今叠床架屋的官制正本清源。前两年,赵顼下诏校勘《唐六典》时,曾经有了些许风声。可因为不见后续的动作,又是撞上平夏之役,便没了声息,也无人在意,只当是普通的典籍修订而已。但赵顼方才补上的这一句,似乎是有了点意思……不过也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既然天子已经点明不要侵犯太常礼院的职权,韩冈也不再多提太常寺,“至于厚生司,虽为臣所主张,然其职掌久已有之,太医局、翰林医官院皆曾掌其事……”   赵顼笑道:“过去可没有保赤局。”   赵顼很看重专责种痘的保赤局。韩冈的名号因牛痘传遍天下,但赵顼的名声何尝不是如此?毕竟韩冈也是赵顼的臣子。   同时尽管种痘的价格极为低廉,由于地方的不同,一剂都在三五十文上下,最贵的也不会超过一陌。也就是七十八文,一斗米的价格。而且还有许多富户和寺观为了阴德之事,一口气包下几十份、几百份甚至上千份痘苗,散于普通人家的幼儿,与自己要种痘的子嗣同时施种,使得天下间几乎没有种不起痘的儿童,但举国上下,每年需要种痘的幼子何啻百万,使得朝廷一年也有几万贯的结余。   这等有名有利,而且对自己和儿女都有好处的好事,赵顼很想韩冈多拿出几桩出来,反正过去从没有因为医事而晋升两府的例子。而且韩冈就算能让肺痨、风疾、消渴症之类的重症都可以免疫,要想普惠天下,也要数年乃至十年之功,那时候让他入西府,也不犯什么忌讳了。   不过韩冈的回话完全涉及新的药方,“臣在河东,保赤局由于专责种痘,事务最是繁忙,名号时常传在耳边。但厚生司却极少听人提起。臣当初请陛下设立厚生司的本意,应该是在主持防犯疫症上。痘疮只是疫症的一种。‘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如痢疾、伤寒、时瘟、蛊毒水肿,皆是伤民百万的疠疾,厚生司不当袖手旁观。应参与其中,以保生民,使大灾之年不至有大疫,让陛下圣德庇佑万民无伤。”   “自当如此。”韩冈这是想让厚生司能起更多作用,不要像现在这样,只有保赤局最忙,其他几个分司则是清闲得不像话,赵顼对此当然不会反对,“厚生司中事,卿家可放手施为。”   “至于太医局。”韩冈想了想,又道,“太医局有教养学生、试选医官之职,不过良医靠的是多习多练,并非是读书受教可得,如今在局中因为圭臬的《本草》等书亦因编目不明,不得历练,教训不出良医。但臣听闻如今的太医局,只有十几位翰林医官最得看重,日日邀约不断,而太医局生得到邀请上门问诊的则寥寥可数。”   “韩卿或许不知,太医局生须往在京诸军和诸学问诊,医治的学生和卒伍不在少数。”   “依然是太少。若是登门问诊,一日不过三五人,而坐馆,一日三五十人不在话下。太医局生上中下三等共百人之数,而在京诸军和诸学学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每天都有三五千的伤病。”   赵顼差不多听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设医馆,让太医局生坐诊?”   韩冈拱手一礼:“臣请陛下设医院收治京城病患,并设药局以供在京百万仕宦军民。太医局生由此可以磨炼医术,而一众翰林医官,也可以隔上数日在医馆或药局中轮班坐诊,见过的疑难杂症越多,也能让他们的医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听着韩冈侃侃而谈,赵顼暗自庆幸,幸好将韩冈调到了不算重要的职位上。还没有上任,就有了这么多想法,等到上任之后,肯定还不知会有多少。若是放在紧要的职位上,当亦是要大刀阔斧一番。   赵顼忽然有些想笑,王安石不论在哪一任上,都想有所成就,他的这位女婿也是一般的性格和为人。好像不兴作一番,就不能安心受领俸禄一样。   不过两人都是能做事的臣子,放在哪里都能有所成就,不是纸上谈兵之流,这是赵顼能安心任用王安石和韩冈的主因。   眼下将韩冈放在太常寺,又让他兼管厚生司、太医局,赵顼就是想借助他的才干,又不用担心他之后的功劳太过惹眼,以至于不好安排。   不过赵顼还以为韩冈这一次会有与牛痘差不多的新医方献上,没想到听了半天,还是建医馆,任医官之类的寻常建议,让他不免有些失望。见韩冈没有新的说辞,便点了点头:“韩卿金玉之言,当书札条陈,以供朕细细观之。”   赵顼明显想结束今天的话题,韩冈心领神会,躬身一礼:“臣谨遵圣谕。”   正待告退,赵顼却又想起了什么:“方才韩卿言及《本草》编目不明,可有什么说法?”   世称的《本草》,就是《神农本草经》的简称。即名为经,其在医药界的地位,大略就跟儒门六经差不多。若不是韩冈的身份特殊,他敢说出这种话来,不是招人骂,就是惹人笑。   但韩冈的确对编纂医典药典有些想法。他本就打算以提举厚生司及太医局的名义召集人手,编一本医典或是本草纲目出来。前面的话题中就设法留了个引子,本以为还要再提上两三次才能见功效,不意赵顼已经主动提及此事了。   韩冈站定下来,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陛下明鉴。典籍之要在于编目分类,医药之事,亦不能例外。所谓分其类属,明其源流也。《神农本草经》,不分动物、植物和矿物,仅以上中下三品并玉石、草木、禽兽来区分,附会天地人之意。却是满屋铜钱,连根索子都没有。”   动物、植物这两个词汇出现得很早,定义也与后世无甚分别,并非韩冈所创见。赵顼倒也不会听不明白,轻轻点头,示意韩冈继续下去。   只听韩冈继续道:“先师于《正蒙》有言,‘动物本诸天,以呼吸为聚散之渐;植物本诸地,以阴阳升降为聚散之渐。’两物截然不同。如丹砂、雄黄等矿物,差别更远。其下万物,也同样千差万别,不可混淆为一类。须以纲目区分之,以便医药之用。”   对生物分类的初步,韩冈早在《桂窗丛谈》中便有所阐述。《桂窗丛谈》中,韩冈将生物别做一编,统一加以叙述。昆虫,鱼类,还有虾蟹为首的甲壳类,在编目的时候就有所区分,江豚、海豚就不属于鱼类而是水兽之类的常识,都有所阐明。但言辞明确得要像编订书目一样给动物植物分纲目,韩冈还是第一次说出来。   苏颂编写过《本草图经》,是近年来药典中的最新著作。但他也免不了受到《神农本草经》的影响,在编目上,依然上中下三品分类,并无任何规则可言。   分类学是生物学的基础,就像代数是数学的基础一样,就像训诂文字音韵这样的小学是儒学的基础一样。可惜韩冈没有林奈的本事。最多也只能做到提出基本原则,门纲目科属种,他的知识范围只在最上一级的门,再往下就是一片片的空白,具体的内容得让人去填空。而且在生物学、矿物学尚未确立的情况下,只能先寄身于医药学中来安身。   不过分类学有个特点,学名之后要加上命名者的名字。这个特点,韩冈肯定是要继承下来。诱之以名,诱之以利,永远都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八)   赵顼听着韩冈对编纂药典的陈述,默默地不停点头。   韩冈对医术一窍不通——这是世间公认的看法。但人贵能学,韩冈这十年来,不好声色,不事游乐,闲暇时只以读书为消遣。就是寻常的凡庸之辈,能潜下心来专心十年向学,也能有所成就,何论韩冈?   十年之功,韩冈医书也读了许多,要说给人问诊治病,那依然是不成的,可至少他对这个时代的医药,已经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一时间倒也说得头头是道。   赵顼对韩冈怎么编订药典医典没有兴趣,可编纂出来绝对是一桩美事。韩冈素不轻言妄语,过往的经验让赵顼很清楚这一点。韩冈既然对《神农本草经》能胸有成竹地批评,自然是有所依仗。以他的才能来看,应当是一部尤胜前人的大典。能有这样的一部本草药典问世,便是他赵顼文治武功的一个证明。   编纂类书典籍,是彰显一朝文萃的盛事,太宗皇帝在高粱河兵败后,便着令宰辅李昉等人主持编修《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由此来挽回失去的声望。其中《太平广记》,仅是对前代的小说和传奇加以收集编订,可领衔的依然是宰相之尊,所受到的重视可见一斑。   “此事乃是一时盛举,还得韩卿上书条陈之,朕当细览。”虽然同样是要韩冈进札子,但这一回赵顼的语气要郑重十倍。   主编典籍的功劳,足以将一名重臣推送入两府之中。韩冈当是想以此为功,赵顼自问看透了韩冈的心思。但一部大典的编纂,穷十年之功亦是等闲,不成书、不论功,若是能像《资治通鉴》于司马光一般,耗费去韩冈多余的精力,对赵顼来说倒也是好事。   韩冈躬身领命:“臣遵旨。”   终于如愿以偿,韩冈也是放下一桩心事来。向着目标稳步前进,总是能让人心情舒畅。   拥有的来自后世的学问并不多,韩冈知道自己能做的很有限。毕竟他没能力推导出物理和数学上的一干公式,也不知道,只能用仅有的一点常识,来拼凑出一个大概出来。   物理中的力学、光学,化学中的元素论,生物中的分类学,在数学中则是近似于后世代数的天元术,在自然哲学上,则是一力主张着实证。虽然都是十分粗浅的理论知识,但韩冈相信,只要假以时日,必然能顺利地生根发芽,最后得到丰厚的成果。望远镜和显微镜的出现,便是最佳的证明。   赵顼又微笑着说道:“药典若成,定为本朝一大盛举。令岳近日又进呈了《字说》,考订先王之文,欲以一道德。卿家翁婿,无论文武,皆是有大功于国。”   韩冈想不到王安石的那部训诂都已经定稿成书了,还赶在自己入京之前送到了赵顼的手中。这个速度还真是令人吃惊。王安石这是在煽风添柴,新学这一下子声势又上去了。   “家岳的新作,曾与臣共议过。的确是难得的佳作,只是也有一些地方,是臣难以苟同的。”韩冈并不遮掩自己对王安石新作的看法。   “是吗……”赵顼低低回了一声,却不置可否,也没有细问。   韩冈没等到赵顼的回音,向上瞥了一眼,赵顼略皱着眉,向后靠着,看似是有些疲累,又是在想些什么。   见状韩冈并不多言,转而低头告退。现在还不是时候。   赵顼也没有留他,而是叮嘱了韩冈尽快将有关厚生司的工作以及编修药典的条陈札子递上去,还安排了一名内侍领着他去太常寺——可惜不是童贯,韩冈回今后就听说他去南方担任走马承受了。   这个未来的奸佞运气还真的是不怎样。若是有机会,韩冈还是愿意帮一帮他,至少有童贯这个人在宫中,也不是什么坏事。   从崇政殿出来,接下来便是去太常寺上任。等到接了太常寺的印,还要往厚生司和太医局去,这两天都得尽快接手。   自殿阁间刮来的风带着宫城中特有的阴冷,仿佛是身处洞穴之中。但绕过回廊,出了文德门,头顶上的阳光立刻又炽烈起来。一想到接下来几天还要在这样的天气下走家串户,韩冈的脚步也变得沉重了。   如今的重臣之中,身兼几任的为数不少,但很少有人是一下接受几项差遣,都是隔一段时间,才会被派上一门差事。韩冈却是一下子接了三门,加上他又打算有所作为,自然是有的忙了。但这样的忙碌,却是他心甘情愿的。   只是今日的廷对有些问题让人警醒。在廷对上,赵顼并没有向韩冈询问河东的境况,以及之后在西北边地应对辽人的方略。对于一名刚刚从河东离任,又积累下了大量战功的经略使来说,这样的情况并不正常。   韩冈很确定,这肯定不是赵顼忘了问,而是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对河东、陕西继续保持着影响力,甚至有警告的成分在。反正与辽人已经定下了国界,需要知道什么消息,都能从其他官员和走马承受那里得到回应。   幸好他已经提前做好了转换角色的准备,几个差事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了计划,这样才没有在崇政殿上丢人现眼。   有天子亲遣的内侍领着,就不必先去政事堂走一遭。绕过政事堂和枢密院,太常寺就在眼前。   位处皇城西南角的太常寺,是一个十分冷清的一个衙门,比起不远处人进人出的司农寺和都水监来,太常寺的门前只有两个守门的兵丁,百无聊赖在檐下的阴凉处坐着。在这个酷暑难耐的日子里,门可罗雀对太常寺来说,看起来并不是个形容词。   担任判太常寺的敕书就在身上,在前面替韩冈引路的内侍也是对身后的新任判太常寺恭恭敬敬,还没近了大门就已经开始高声喝道。   两名守门兵丁见了韩冈几人过来,只是懒洋洋地站起身。可一当他们听到了内侍的吆喝声,立时吓得面如土色,直挺挺地立在门前。   韩冈也没理会他们,就在大门外停了脚,仰头看着太常寺的牌匾。竟然还发现了一个燕子窝,真是离谱到了极点。   见韩冈抬头只顾着牌匾,两名兵丁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傻站着作甚?”内侍尖着嗓子呵斥道,“还不通知寺内开正门迎韩端明入衙?!”回过头来,他又对韩冈叹道:“清闲的衙门,都懒散惯了。”   两名兵丁先是慌慌张张都想进去通知,但一看到同伴也在往里走,又同时停下脚。反复几次,才一人进去通知,一人走过来向韩冈请罪。   韩冈摇摇头,轻声道:“这是掌管礼法的太常寺啊。”   若是先去了政事堂,肯定不会遇到现在这样礼数不周的情况,政事堂肯定会先行知会太常寺。但崇政殿的内侍,就不会管那么多了,只管将韩冈带到。   在门前停了片刻,只听到里面一片脚步声,然后正门吱呀呀地打开了,迎出来三十多名官吏。   太常寺本有卿,少卿,丞,博士,主簿,协律郎,奉礼郎,太祝等众多官员,管理着一应朝廷与礼仪祭祀有关的工作。但现在这些官职,全都变成了本官官阶,而不再是实职的差遣。   真正从属于太常寺的实职官员,其实只有七八位。韩冈看到三十多人中,最前面的几个都身穿官服,倒是知道他手下的官员,差不多当是到齐了。   只是这一群从太常寺中迎出来的官吏,衣着寒酸得紧,看起来就是一群破落户的模样。   一般来说,朝廷不发成衣,只发布帛,官服必须要自己去找裁缝量身定做。所以有钱的官员,身上的官服总是簇新的,而身家匮乏的,衣着则是黯淡褪色——这个时代的染色技术算不上,只有新衣才能色泽鲜亮,一旦洗过,登时就会褪色,洗得次数越多,褪色的就会更厉害——从衣着上看,太常寺无论官吏,都是穷得可以。   只有一人还不错,衣着光鲜,迥异他人。站在官员班列的最后,看起来当已是年过不惑,相貌却是英俊,只是没有留须这一点却让韩冈很纳闷,到了三十之后,就看不到不留须的官员了,就是他韩冈,为了形象更稳重一点,也没有免俗。   不过当韩冈的僚属们一个个上前通名见礼后,韩冈便释然了。   乃是教坊使丁仙现。身为教坊使,自然能得不少供奉。管了十几年的教坊,若是没些身家那就好笑了。   丁仙现名气不小,韩冈都有所耳闻。他的名声也跟他曾经公开讽刺新法有关,世言曾有“台官不如伶官”的说法,便是指当时的台谏官们还不如丁仙现敢于抨击新法。王安石甚至被气得火冒三丈,想要将他治罪,不过给赵颢保护起来了。   韩冈上下一打量:“丁仙现?那就是传闻中的丁使了。”   丁仙现此时似乎没有了变法之初的活跃,沉稳地向韩冈行了一礼,“贱名有辱端明清听。”   一个伶官,当然与殿阁学士一级的重臣没得比,但伶人自古就有讽谏天子的惯例,丁仙现这么老成倒还真是让韩冈意外。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九)   不过,太常寺的一众穷官吏也好,更胜台官的伶官丁仙现也好,韩冈都没兴趣与他们多纠缠。丁仙现肆意妄言的时候,是在变法之初,到了苏轼都被拘入台狱的如今,谅他也不敢再乱说什么。   被迎进衙中正厅后,照规矩点卯认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下面的官员各自散去。   若是在地方上,正任主官就任,还得有一场在衙门正堂中办的接风宴,可是在京中的衙门里,而且是在皇城中,便没有这等规矩了。   当然,接风宴一般也是有的,只是得在外面的酒楼中,也不能动用公使钱。当几名下属的官员出言邀请的时候,韩冈直接就推辞了,当即就看到下面有几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除了那点数目可怜的俸禄以外,外快就只有依靠辖下的社稷诸坛、武成诸庙。一干坛庙,又不是佛寺,祭品本少,却还有三班院的人一并来分账——三班吃香这句俗语的来历——在其中分润到手的,每个人也不过是一星半点而已。虽然有个油水丰厚的教坊司,可也只能干看着,沾不上手。只要亲戚稍多,平常家里都吃不饱,哪有闲钱出来给上司接风洗尘的?   教坊司虽在太常寺辖下,但教坊中人与士林和官宦来往密切,太常寺对其并没有多少控制力——乐籍的管辖权都在开封府中,周南当年脱籍,状子也是往开封府而不是太常寺递的。   韩冈无意对此现状有所改变,甚至可以说,他不愿与教坊有何瓜葛,乃至整个太常寺。   方才在廷对上,韩冈了解到了一点赵顼的想法,而且他的计划也是在厚生司和太医局,没必要将精力放在太常寺这里。   厚生司现在归于中书门下辖下,等接手之后,免不了要与政事堂的宰辅们打交道。而太医局原属于太常寺,前几年才分离出来,以选派医官和教养学生为主,又有选派医生出诊在京诸军和国子监、武学,并不是全部只为皇亲国戚和官宦服务,这就是为什么韩冈可以向赵顼要求设立医院的缘故。此外还有奉旨赴灾区治病送药的工作,只是现在已经归入了厚生司。   想一想,如今在官制上还真是混乱。赵顼既然让他主管厚生司和太医局,正好顺便将两个衙门给结合起来。   疗养院的制度已经确立多年,以军中为多。但医师坐馆的数量依然稀少,京城中的情况还好说,有太医局生来填补空缺,而外路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要改变这一切,厚生司和太医局必须要起到更大的作用。   此外医药政令归于翰林医官院,这就让韩冈对于卫生医药方面的管辖权缺了很重要的一块拼图。不过以韩冈声名,要将这个管辖权争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常寺众僚属全都散去,韩冈抬头看着经年未修的堂间梁柱,红漆斑驳,甚至能看到里面遇水朽烂发黑的底色,当真是破落得让人叹息,这可是九寺之首的太常寺啊!   但韩冈心中也就只有感叹而已,回去后要写札子,明天还要去厚生司,再过一日,则是太医局,这一下,可有的忙了,哪有闲心管太常寺房屋的油漆。   ……   韩冈抵京,在京中本就是惹人注目的一桩事。   在过去,每当韩冈履新或抵京诣阙,总是少不了会有惊动京城甚至震撼天下的创举,飞船、板甲、牛痘,无不是如此,使得京城中人都很是期待韩冈这一回能有什么新的动作。   今日韩冈入对后,整个皇城中的各个衙门都竖起了耳朵,想知道韩冈在天子面前到底说了些什么。等到韩冈要编纂药典,对全城百姓的医馆消息传出来,便是一片哗然。   “史馆这边还有人打了赌,”黄昏放衙归家后,蔡卞还跟蔡京说着今天的事,“王正仲【王存】说是新的免疫法或是医书,曾子固【曾巩】则是说多半是重订朝廷礼典。”   “两边都擦了点边,但也不能算是猜中。应该是庄家通吃……”蔡京问着堂弟,“这一回有庄家吗?”   蔡卞摇摇头:“归入公账,日后馆中置酒,由这里出钱。”   “元度你呢?”   蔡卞苦笑了一下,叹道:“小弟押了半贯在王正仲那一边,也一并归了公……哥哥你这里就没有人打赌的?”   “御史台上下在韩冈手上吃的亏不止一次,对这个名字有忌讳,没什么动静。”蔡京嘴角翘了一下,也不知在嘲笑谁,“不过说起来,台中其实也有遣人去打探消息,要是韩冈当真献了新的免疫法,不论是什么病的,没人会念着旧恶,硬是拒之门外。”   蔡京已经从厚生司中调任,去辽国走了一遭之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进了御史台,做了监察御史。在中书门下任职的经历,以及在厚生司和出使辽国的功劳,让蔡京成了如今京城官场中小有名气的新贵。   蔡卞轻呷了一口杯中的百合凉汤,由于是冰镇过的,口感分外的清凉。冬季赐炭,夏季赐冰。这是大宋在京官员们所能享受到的福利。但这样的福利,官品越低,享受的理所当然的就越少。蔡卞如今只是个史馆校勘,离正式的三馆馆职还差了一点,同时在国子监的差事同样品阶不高,仅是个刚刚转官的京官而已。尚幸他与蔡京同住一宅,倒是能享受到朝官的待遇。   “可惜哥哥已经不在厚生司中,否则编纂药典,也少不了哥哥。”   “因人成事,纵有功,在世人眼中,也尽是韩冈的。岂是愚兄所愿?”蔡京摇头笑着。   他在厚生司中得到的功劳,多有人说是占了韩冈的便宜。虽然蔡京并不在乎这一点,只要能升官,还怕别人议论?笑骂由他,好官我自为之。邓绾的名言可是说进了蔡京的心里。   但论起好官,厚生司如何比得上御史台?说起清要之职,那可是以谏官为首。   “不过韩冈倒是个聪明人。”蔡京又说着:“等药典编成之日,多半就是他入两府之时。现在天子一直压着,不让他入两府,还不是因为他的年资不足的缘故?”   “《太平御览》穷两府三馆七年之功,《武经总要》则是五年,《资治通鉴》至今未成,可都十二年了。韩冈要编订的药典,是繁是简尚且不明,就是他所说的重列纲目,还不知是什么样。今天连《本草》都贬了,若是药典有甚差池,可少不了丢人现眼。想必韩冈会精雕细凿,如此一来,说不定十年亦难见功。”   “且等着看就是了,过几日他肯定要上札子,到时候不就一清二楚了?”蔡京没兴趣去猜,道:“明日愚兄在棉行楼中置酒,元度你来不来?”   蔡卞摇摇头,“有哥哥出面就足够了。”   他的脾胃一向弱,一饮酒回去后少不了要上吐下泻,甚至病个几日,要是学着蔡京日日饮宴,那还真是要人命了。但奇怪的是,他在家里就是吃些冰镇过的冷食,倒是一点没事。   不过蔡京这样好宴客的行事风格,让蔡卞有些担心,“哥哥,你现在已经是乌台中人,宴请外官恐会惹人议论。”   “不妨事。”蔡京打个哈哈,“没说做了台官,就该跟亲朋好友割席断交的,人情往来,又如何少得了?”   见蔡卞还想劝,蔡京又换了话题,“说起来之前介甫相公进《字说》,为新学大张旗鼓,愚兄本以为韩冈为气学会针锋相对,却没想到上朝后就变成了药典和医馆。看起来他还是不敢与他岳父硬顶着来。”   “《字说》乃是介甫相公多年心血所得,韩冈就算想要争上一争,也得用上几年的时间去写文章,可不是张张嘴就能驳得了的。”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曾经前往江宁向王安石求学,否则也不会被留在国子监中任职,“他改在医典上下功夫,大概是打着避实就虚的打算……诗赋就不用提了,只论起经义,韩冈也不是介甫相公的对手,最多也就跟洛阳的二程打打擂台。”   “韩冈所学,偏近自然。对经义的解释,自然是要差了介甫相公一筹。只是京城的衙内中如今流行显微镜和千里镜,前几日去汴水边的张家酒店,还听见吕晦叔【吕公著】家的十三衙内在隔壁的厢房中高谈阔论,说他用千里镜看土星,发现土星是扁的,像是边上多了一圈帽檐,给人一通嘲笑。”   “是个眼睛不好的。”蔡卞笑了,道:“不过小弟倒是听说,拿着千里镜从十三间楼往甜水巷里偷窥的更多。”   蔡京闻言眼神就变了:“是哪一家的在这么做?”   蔡卞觉得蔡京的语气有异,看了他一眼,随即便明白了,“哥哥可是要准备上本了?”   蔡京点了点头。新入乌台,第一个人选实在是很伤脑筋,必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好来一个开门红。不过蔡京也知道,刚刚上任的官员最好不能弹劾,尤其是天子亲自任命的人,那是跟自己过不去。不过若是做得好,五六年内,晋身侍制倒也不是难事。   随即又是冷然一笑:“也要先看看够不够资格。” 第一十七章 往来城府志不移(十)   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韩冈将之前已经写就的草稿修改了一番,以札子的形式进呈给了赵顼,条陈编修药典,并以厚生司的名义设立医馆,医治在京军民两事。   对于韩冈的申请,赵顼那边自不用说,御笔一挥,便批复给了政事堂。而政事堂也没有耽搁半点,十分顺利地就让韩冈拿到了几位宰辅的签名。   而且赵顼为此还特地责成翰林院的医官们,让他们全数听从太医局和厚生司的调遣。只是以韩冈如今在医学界的声望,基本上每一名御医,都没胆子跟他的吩咐顶着来。   钱乙在翰林医官中算是很大牌了,是天下有名的小儿科名医,一部《小儿药证直决》,乃是如今儿科诊疗的圭臬。六皇子的健康问题,都是由他来日常看护。   但韩冈说是要在医馆中设立小儿科专科门诊,让他选派门下弟子参与,同时,还让他在医馆成立之后,每隔十天就抽出一天来参与医馆的工作,对此钱乙都没有二话就答应了下来,而且还毕恭毕敬地递了帖子请求韩冈接见。   且不说医馆少不了他这个小儿科专家,就是自家儿女日后若是生病,也还要靠他来诊治,没有慢待的道理,韩冈很快地就出面接见了他。   一般来说,能学医的都少不了攻读诗书。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也让许多在儒学上无法成就的读书人,转投医术的天地。钱乙这个名字虽然跟那一干没名字只有排行的平民百姓一样,但出现在韩冈面前的这位五十上下的儿科权威,完全就是一名温文有礼的儒者。   钱乙是翰林医官,同时在太医局中也有一份差事。作为下属来拜见韩冈,他的表现比起一干卑躬屈膝的官僚,更让韩冈欣赏。   太医局有教学的任务,其下分为九科,相当于内科的大方脉科,儿科的小方脉科,外科的疮肿兼伤折科,专治风疾的风科,连妇科一起包括在内的产科,看名字就知道其治疗手段和范围的口齿及咽喉科、眼科、针灸科,最后,还有使用祝由术、几近于巫术的金镞及书禁科——这是用符水来医治病人的专科,虽然韩冈对这一科嗤之以鼻,但有些病症,比如心病,用符水往往比针灸药石更管用。   就在去年,朝廷还准备成立第十科——免疫科,但给时任判厚生司的安焘顶回去了。在他看来,免疫学是厚生司的禁脔,如何能让太医局插手进来?此事遂不了了之,但韩冈准备在太医局中成立此科。   太医九科中的每一科,都设有一名教授,下面教着一班弟子。钱乙便是小方脉科的教授。疮肿兼伤折科的教授则是韩冈的旧识雷简——他在西北军中多年,最近才调回来。   基本上,太医局就是一座将教学、研究和医疗融为一体的综合性医学机构。从制度上说,已经有了后世的医学院及其附属医院的雏形。韩冈如今要做的,不过是让其规模更大,更加贴近后世而已。让普通百姓也能享受到皇亲贵戚才能得到的医疗,同时也将御医和他们的学生们的医术水平加以磨炼。   对于韩冈的设想,钱乙没有半分难色,而且是十分的欢迎:“旧岁钱乙尚在郓州时,官宦寒门无分高下,皆医治如一。可自从入了京,上门问诊率为公侯子弟,不见寒门素户。在乡间,医治的多是疑难杂症,但到了京中,则都是头疼脑热。太医局生更是历练不足,多有学医数载,却不辨脉象的。”   韩冈对此很是赞赏:“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天下的学问皆是如此,医术何能例外?光读书不能叫做博学,学医的不多练一练手,如何能出师?”   从钱乙开始,韩冈逐一接见过几名在太医局中有教授职位的翰林医官,向他们交代自己的构想。并根据几位专家的意见,对初期的构想加以修订。   医馆的制度,经过韩冈与医官们多日的交流已经确定得差不多了,而与此同时,医馆的位置和设施,韩冈也都一一安排妥当。他与开封府和枢密院两家商议过,就是将京城中原有的四座疗养院加以改建扩建,由此设立面向所有京城百姓的医馆。   将大体的框架搭建出来,剩下的琐事,当然就不需要韩冈来做了。   厚生司中的吴衍是韩冈的老朋友,也是韩冈的恩人。在厚生司创立时,被韩冈推荐给王珪,在司中做判官,算是司中老人。   两年来,他的官位没有变,远比不上当初同做判官的蔡京在官场上的顺畅。不过也让他能够顺利地扎根在厚生司中。韩冈想要以厚生司和太医局主导成立医馆,自然就选了吴衍作为助手。   吴衍是官场老人,向韩冈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钱,“敢问玉昆,这医馆是由朝廷拨款,还是要靠诊金来维持?教授、医师和医生们的俸禄又怎么算?”   “当然是要靠诊金和药费来维持。至于俸禄,在太医局中挂名,本来就有,不需要另外给付。不过出门诊一次,当计人头,另给贴职钱。”   吴衍又问道:“教授、医师,和太医局生,诊金是不是应当不一样?”   “自是当然。”   韩冈很清楚,光靠善心,任何事业都是不可能长久的。收养弃婴,安置鳏寡,安葬无名死者,从法度上说,官府都有责任。但这种只管花钱的政府福利制度,早已是名存实亡。朝廷的钱粮划拨得本来就少,加上一干贪官污吏,哪里还有实际的效果?真要说起来,寺院都比官府做得好。   朝廷曾有规定,各县每逢夏日,每个月都有两百贯药钱,用来向百姓散发避暑药。但除了很少的一部分官员还能记得这件事,绝大多数不是没有划拨,就是划拨了之后给人贪了去。   恩泽百姓不是不好,但有名无实,朝廷损失钱粮,百姓得不到实惠,最多一两年就会名存实亡,就毫无意义。韩冈是现实主义者,不会一听到福利就高潮迭起,要想善政能让朝廷维持下去,而不被日后各种各样的借口裁撤,就必须有一定程度上的盈利能力,至少要能做到不会亏本。   吴衍是老官僚了,在中下层的官场混迹多年,朝廷的善政到了下面,多半会成为地方官吏渔利的手段,这一点哪有不清楚的?所以直截了当就发问。   得到了韩冈的回答,吴衍心中有了底。不过韩冈还是提醒他,若是急症,还是得以救人为先,收钱得放在后面。   让吴衍主管医馆组建,而医生们也都安排好了人选,等到四处疗养院改建完成,就可以正式接待京城百姓了。   将医馆之事丢给吴衍,剩下的就是医典的编纂了。   说到医药之学,大宋立国以来就十分重视。别的不说,太宗皇帝就是最爱玩毒药的,御药院里不知藏了多少毒药方子。毒与药向来不分家,这医药从太宗皇帝开始,也一直重视有加,士大夫少有不研习医术的。   仁宗的时候,朝廷更是成立了校正医书局,将古代流传下来的各色医书,一一加以校正、修订、出版。   医家最重要的几部医经——《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的整理和考订,都是校正医书局的功劳。如《伤寒论》、《金匮要略》、《脉经》、《诸病源候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台秘要》,这一干医书,校正医书局也都一一加以编修。   不过校正医书局是个临时性的机构,要修书时往里面塞人,不修书时就裁撤,当前两年将孙思邈的《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修订完毕后,便没有动静了。   说起来韩冈前些年因为疗养院而声名鹊起的时候,也有让他参与修订孙思邈医书著作的提案,毕竟传言说他是孙思邈的私淑弟子,但韩冈基本上都在外担任实职,不可能回京中任差编书,这个提议也就不了了之。   现如今,赵顼既然将编纂药典的差事交给韩冈,理所当然的,韩冈是必然的主编,而辅佐的助手,就要从校正医书局的旧人中找寻。   林亿、高保衡,都是曾经在校正医书局中做事的官员,虽不是医生,但皆是精通医术,对医书也知之颇深。韩冈第一个就点了两人作为自己的助手。但还有一人,是韩冈想要的,却有些难处。   “其实要不是苏子容名位已高,他其实是最合适的。”韩冈与章惇喝酒时还提起此事,“他前些年在校正医书局参与修订《神农本草经》,又编写《本草图经》,说起医药,韩冈是瞠乎其后。”   韩冈很想借助苏颂在医药上的才干,但苏颂的地位不低,资历又老,官阶上跟韩冈相差无几。调他来做编纂药典的副手,乃是屈尊,朝廷那边也很难通过这项提名。何况韩冈出言批评《本草》,对苏颂也有些不好意思。   章惇倒觉得韩冈的顾虑太多了,“只要苏子容自己愿意,朝廷又岂会拦着?玉昆你何不写信问一问苏子容,相信他也是愿意回京的。”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一)   唐时修建的华佗祠,在苏颂看来,远比不上州衙宽敞。但眼下州衙正在整修,也只能先在这里暂时安顿下来。   供奉华佗的正堂是不能侵占的,苏家的一大家子百十口人,全都挤在后面给庙祝等人居住的厢房中。狭窄局促的空间,使得苏家上下都怀念起州衙的宽敞。   上个月一场百年不遇的冰雹,毁伤亳州城中屋舍千余间,因此而丧身的城中百姓多达百人,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亳州的州衙也在这一场冰雹中毁损严重。从前门到后苑,几乎每一间屋舍楼宇,都被砸出了一个甚至几个窟窿,房上的屋瓦几乎都损毁殆尽。就连最为坚固的大堂也不能例外。   现任亳州知州的苏颂不得已之下,只能从州衙中搬出来,选调工匠过来将亳州州衙翻修。而在雹灾中,州衙附近的建筑同样毁损严重,一时间也只得先借住在城东尚算得上完好的华佗祠中。   眼下雹灾过去了一个月,受灾的百姓已经安置的差不多了,可州衙修缮完工的时间依然遥遥无期。不仅是大半屋瓦都得替换,大多数房顶的结构损伤都不轻,要替换的地方是在太多,没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根本完工不了。   而更大的问题是亳州城中到处都要重修屋舍,木料、石灰这样的建筑材料价格飞涨,而亳州府库在支出了大量钱粮来救济难民后,剩下的库存,已经不足以购买到足够的材料,以完成修补工作,眼下就只能慢慢地挨时间,等材料的价格跌下来。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苏颂收到了韩冈的来信。   “想不到竟然是让为父去帮他修药典。”苏颂看过韩冈的来信,并不置可否,只是将信递给身后的儿子苏嘉。   苏嘉是苏颂的次子,一直随侍在苏颂身边,看清楚韩冈信函上的要求后,眉毛都挑了起来,“韩冈太无礼!先贬低《本草》为己张目,又邀大人同修药典,此事可是正人作为!?”   苏颂的脸色上看不出喜怒:“韩玉昆的品性当不至于如此。而且他说的也没错,《神农本草经》的确纲目不明,眼下是三百余条分作上中下三品,这样还好翻检查阅。但编纂药典,可是药材方剂以千计,仍以三品区分,到时候想找个药材或是方子,也无从措手。”   苏颂轻吁了一口气,“为父曾谒王原叔【王洙】,因论及政事,其子仲至【王钦臣】侍侧,王原叔令其检书史,指之曰:‘此儿有目录之学。’王原叔、王仲至父子二人的学问你也是知道的,方技术数、阴阳五行、音韵训诂,无不通晓。能博通如此,便是深明目录之学的缘故。”   “那也不能将大人呼来唤去,视大人为何许人?”苏嘉兀自不忿。   苏颂摇摇头,道:“韩玉昆为药典修纲目,打算纲举目张,将目录之学用在药材之中,拿着一条索子将钱都串起来。观其书信,有将天下万物皆囊括进来的心思。这样的气魄,少有人能及……他到底想用什么样的标准来区分,为父倒是很想知道。”   苏颂的目光中充满着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对于天地自然中所蕴含的至理的追求,才让他没有如其他士大夫一样,沉湎于饮宴作乐,或是诗词歌赋之中。   在天下数以千万计的士人中,能遇到韩冈这般同样探索着自然之道的同好,对苏颂来说,是多少年也难有的惊喜。   朝闻道,夕死可矣。   苏颂的心性虽不至此,但能比旁人早一步闻道,却是比什么都开心的一件事。   “回京城也不错,为父其实也有地方要韩玉昆帮忙的。”就在苏颂的身边,放着一具架在支架上的千里镜,比寻常的千里镜大了几倍,最前面的物镜,竟有碗盏大小。苏颂抬起手,摩挲着光滑如丝的黄铜镜身,“大宋自开国以来,太祖《应天历》、太宗《乾元历》,真宗《仪天历》,仁宗《崇天历》,英宗《明天历》,直至如今的《奉元历》,这历法一朝一修,但就没有一个准数。熙宁时,沈括掌司天监,举卫朴参校司天监历法事,但其所订《奉元历》其实也是错漏百出。气朔之验、五星之验、交食之验,合于实者仅为十之六七。为父出使辽国,两边的历法竟然硬生生地差了一天。”苏颂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辽人的历法竟然比中国的还准,这可是要颁赐天下万邦的律历!”   接受中原王朝颁与的年号和历法,是藩属臣服的标志。将错误的律历赐给藩属,昭示天下万民,可知朝廷会多丢脸。   “如今五星和日食偏差一年比一年更严重。为父早就有心重修历法,韩冈既然要为父帮他,那为父请他在天文上帮个忙也是理所当然。”   “……儿子从没听说韩冈精于天文历法,三垣二十八宿,千万星辰他能辨认出多少个?”   “你错了,韩玉昆看到的远比任何人要深远。”苏颂长声喟叹,轻轻敲着千里镜的镜筒:“我等看到的外相,他看到的是本质。日月星辰的变化之本,韩玉昆早就看破了。没人能想到,五星循环那么简单就能解释通透了。”   说着他又回头冲着惊讶莫名的儿子笑了一笑,“亳州受了一番大灾,百姓暂时是安定了,但衙门也毁了,接下来都是要在这华佗祠中苦熬,还是交给后来人的好。”   ……   章惇的提议,韩冈考虑再三之后,才写了信给苏颂。而苏颂的回复,很快就到了他的手中。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韩冈便立刻上书天子,请求将苏颂调回京中,同编修药典。   对于韩冈的这个请求,据后来从崇政殿中传出来的消息,政事堂中为此事是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的,但最终还是由赵顼拍板,同意了韩冈的请求,派人去亳州给苏颂传诏。   不过赵顼也顺便给了苏颂一个翰林侍读学士和判光禄寺的差遣,毕竟将苏颂这个等级的高官调回京中,不可能只让他做一个药典编辑,这样可不符合优待儒臣的道理。   苏颂的这个判光禄寺,和韩冈的判太常寺基本上是一样的情况,都是有数的闲差,如今是管着祭祀时供奉的酒菜、胙肉等事。   从其名下属吏,大大小小加起来只有二十一人上就可以知道,光禄寺其实比太常寺还要清闲几分。相对而言,翰林侍读学士这个给天子讲学的经筵官,倒是要比九卿之一的光禄寺要重要和忙碌一点。   调回苏颂的诏书发出去了,赵顼给药典起的名字也确定了下来——《本草纲目》。   当韩冈从赵顼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刹那间便是心头一紧,这个巧合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让人不自禁地要往坏处想过去。   不过往深里去想,韩冈从开始提建议编纂药典,就一直在说纲目分类,由此影响到赵顼的思路也不是不可能。就像司马光当年在经筵上进读《通志》八卷,本意是以史为鉴,资于治道,赵顼便援引“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一句,起名做《资治通鉴》。   天子赐名之后,《本草纲目》编修局也就成立了。主要助手有苏颂、林亿和高保衡,除此之外,还有为数众多的名医,他们将为本书编纂订提供技术支持。   编修局的地点,韩冈安排在了太常寺的衙门中,虽然厚生司的位置更好一点,但那里闲杂人等太多,不是能安心编书的地方,而太医局的占地又太小了,腾不出空间来。   朝廷提供给编修局的经费一个月有三百贯,数目是不少了,但比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编修局还是要低一等,毕竟药典和史书在此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在局中打下手的吏员,韩冈也从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调了一批过来。   地方、人员和财务都筹备完毕,剩下的就是该怎么做了。理所当然的,这就必须要主编韩冈来定下基调,这是他的权力,也是他的职责。   立秋已经过了,处暑时节,正是一年中最热的一段时间的末尾,天上日头依然如炼铁炉中的炭火,火辣辣的仿佛能将大地给烤焦。   林亿与高保衡并肩走进了太常寺,冷清的大院,也让他们感到浑身上下一阵清凉。对于两名不属于本司的官员的到来,太常寺中的官吏视若无睹,也就是行个礼而已,也没有人上来帮他们引路。   不过两人也不需要有人引路,这十几天来,他们已经来此造访了好几次。在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中,便是他们接下来几年要忙碌的场所。   走进编修局的院落,正厅中门大开,韩冈就站在厅中,当面挂着两幅画,远远看去,画上的图案赫然是两棵树。   林亿和高保衡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但当两人走近厅中,便发现这并不是两棵树,只是图案如同树一般的分岔。在每个分岔上,都有莫名其妙的名词。而两幅画的左上角,有着简单的题名:动物、植物。   “端明,这是……”高保衡指着两幅图画,疑惑地问着韩冈。   “这是生物树。”韩冈转过身:“也是这一次分类的纲目。”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二)   “这就是生物树?”   苏颂惊讶抬头看着张挂在正厅中的图画,不仅是因为第一次见到用图示来分类的手法,也更因为韩冈的分类条目别出心裁,太过有新意。   在诏书发出去的半个月后,苏颂便抵达了京城——这也是亳州距开封不过数百里的缘故——并来了《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报到就任。而韩冈也不得不再一次向他人解释生物分类学的基本概念。   动物植物两株树,每一株树从下向上都分出多支枝丫,而每一支枝丫也是不断地分岔再分岔。   主要的枝丫是门,次一级的纲,再往下,便是目、科、属、种。   植物树上的主枝,是种子植物门,蕨类植物门,苔藓植物门、藻类植物门。动物树上则是脊椎动物门,节肢动物门,软体动物门,环节动物门,原生动物门。   韩冈编订的分类跟后世的并不完全一致,但与这个时代对生物的了解相适应,也更容易解释。只要先把框架搭起来,日后修改那是日后的事。   而苏颂有些瞠目结舌。将两幅画从墙上拿下来看了之后,上面分出来的枝杈怕不有数百上千,未免太详细了一点。不过再看小字,其实写了字的枝杈在其中只占了一小部分,大多数还是空白,等着填空。   苏颂仔细看着两幅图。他在动物树最上面的一条小枝上发现了猩猩两个字,沿着这条小枝回溯上去,便是猿属,猿种,回溯就是灵长目,在灵长目这条枝丫上,有猴,有狨,有狒狒等一条条分岔,而灵长目再回溯,则是哺乳纲,哺乳纲向上,便是脊椎动物门。在脊椎动物门的分支中尚有全是鸟雀的禽纲,聚集了蛇蜥的爬行纲,蛙类的两栖纲,以及鱼纲。   这些纲目的命名,让人一见之下,就能会然于心——也就无足的蛇为主的纲,怎么起名做爬行纲让人费解。   再看植物树,也同样是清晰明白。   这绝不可能是韩冈一时兴起的答案,肯定是积累了多少年后才积累起来的成果。韩冈还不到三十啊,这些积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难道当真是天授不成。那样可就是跟圣人一般了——圣人生而知之,贤人都少不了要向人学习。   “就像书籍编目,经史子集只是大范围。想要能够详检,就必须分得更细一层。就拿史部来说,断代的《汉书》等诸朝国史;编年的《春秋》诸传,以及《资治通鉴》;国别体的《战国策》……《三国志》其实也可以算是国别体。”韩冈打着比喻,向苏颂解释着他的分类如此详细的缘故,“再譬如地理,路、州、县、乡,一层层下来,将幅员万里的大宋,划分得一清二楚。划分得越细,方剂中,一些药材的替代使用也就方便了许多。”   “玉昆,这个道理愚兄也是明白。但如此分类,总得有个缘故,有个由头。为何要这样分,这样分类的道理是如何来的。而且药材不仅仅是草木虫鸟鱼兽,也有金、土、水之属,丹砂、水银、无根水,这些又如何归类?”苏颂跟韩冈交情匪浅,说起话来也不需要避忌,可以放心直言。   药材有生物和矿物之分,不过还是以草木为主,所以有本草之名。这是没话说的。但到底要怎么分,以什么规则来分,就是韩冈要在《本草纲目》中解释的。而韩冈也算是胸有成竹。   “动物、植物的划分,生物树的由来,不过是对草木虫兽本质特征的归纳和分门别类,比如被子植物门下面的单子叶纲和双子叶纲,看看种子就可以明白了。麦、稻、蜀黍【高粱】,吃到嘴里都是一粒一粒的,发芽时,也是单片叶出来。而豆菽,一粒便是两瓣。而这个柑橘的种子,拨开外皮,也是两瓣。”韩冈就在桌上,将一个温州柑橘剥开,弄了一颗种子出来,分开来给苏颂看,“这样的种子发芽时,便是这两瓣子叶先出来……其实只要将黄豆和稻子泡在水里,一看就知道了。”   韩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见苏颂凝神细听,便又继续说道,“至于金、土、水之属,也有元素论在。比如绿矾,那是铁属。胆矾,则是铜属。所以胆水炼铜后,得到就是绿矾水。至于丹砂,乃是水银属,炼制水银,便少不了丹砂。而用硫磺兑水银,又能生成丹砂,可见其实质上是硫汞齐。”   韩冈是想将生物学暂时纳入其中,将药材的原材料给分门别类。不过顺便将化学的元素论掺入其中,也是一桩好事。   苏颂沉吟了许久之后,轻轻点了点头。但很快他又质疑起来:“只是玉昆你将动物、植物以门纲目科属种六个等级来划分,一层层的分类下去,是不是太多了一点?天地万物,就算只将其中一成给编目考订下来,都不是几十年就能完成的事。玉昆,这么做未免有些贪大了。”   “分其类属,明其源流,使世人不至为谬误所惑,这是韩冈的本意。不过《本草纲目》是药典,也只需将已经运用在方剂中的药材给分类。至于其他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的分类,得等日后慢慢来,韩冈并没有打算一次就能尽百年之功。那样未免太自大了,韩冈自知非是圣贤,做不到这一点。”   具体的细分类,韩冈虽然头疼,但只要将规则定下,也就足够了。来自于后世的记忆虽然都是粗浅,但那也是数百年无数人心血的结晶。其中的道理,只要解说明白,说服大部分人绝不会有问题。韩冈要做的就是提出原则,展示范例,剩下的就让后人去补充。而《本草纲目》这部药典,正是韩冈要展示的范例。   苏颂垂着眼,细细想着韩冈的这一番话。   韩冈说的话,苏颂当然明白。但韩冈的行事作风他更明白,拿到表面上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就像他在浮力追源中所说的,浮冰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占到了九成。   韩冈真正的用心,绝不仅仅是编纂药典这么简单。一石二鸟、三鸟都是在他的计算之中,板甲、飞船就是最好的例子。   苏颂抬起眼,瞅着三尺外那恬淡平和的微笑,却想着在这一微笑之下,到底藏了多少心机。   ……   “韩玉昆所谋甚大?”杨时眉心紧皱,“敢问先生此言何解?”   窗外夜风习习,已是近秋时节,白天的暑热被夜风一扫而空,不再像半个月前一样,到了夜间,也依然闷热难耐。   秋天终于到了啊。   程颢从窗外的婆娑树影上将视线收了回来,看着房中的游酢、杨时、谢良佐、吕大临四人。游、杨、谢三人要么紧锁着眉,要么一脸疑惑,都想不透韩冈,只有吕大临板着脸,一语不发。   “与叔最是了解韩玉昆脾性。”程颢引着吕大临说话,“想必是了然于胸了。”   “吴郡陆玑的《诗疏》。”吕大临惜字如金。   简称《诗疏》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出自东晋乌程令陆玑之手,乃是研习《诗经》的主要注疏之一,专门针对《诗经》中提到的动植物进行注解。杨时和谢良佐好歹也是贯通五经的儒者,自是早已研习通透,但他们却不明白吕大临此言何意,与韩冈的图谋又有何干。只有游酢身子一震,像是受到了启发,想到了答案。   将众弟子的神色收入眼中,程颢呵地轻声一笑,看了看似乎已经明白过来的游酢。游酢随即会意,对杨时和谢良佐道:“不知中立、显道是否读过韩玉昆的《桂窗丛谈》。”   “当然。”虽然是对立学派的著作,但也只有去研习,才能揪出其中的破绽加以驳斥。   “那其中的‘螟蛉之子’一条呢?”   “啊!”游酢出言点破,杨时和谢良佐顿时恍然。   杨时一捶掌心,“原来如此!”   谢良佐也失声惊道:“好个韩冈!”   吕大临沉着脸:“韩冈的心思一贯的深沉难测,不等到他揭开谜底,很难看得清他的全部用意。不过从过去他的行事上,倒也能猜个五六分出来。诗经中,论及草木一百一十四种,鸟兽虫鱼六十种,螟蛉和蜾蠃可仅仅是其中之二!”   吕大临声音沉甸甸地压着人的五脏六腑,韩冈一贯地喜欢釜底抽薪,起意编修药典,也算是他惯用的手段。   “王介甫这一回进《字说》,其中当多有其婿之力。韩玉昆将格物致知的手段发挥到淋漓尽致,这一次也不会例外。”一直默不作声,盘膝静坐榻上的程颐忽然开口,“但根本还是《易》。《诗》、《书》虽重,但论天地之本源,天道之理,毕竟都比不上《易》。”   游、杨、谢、吕四弟子都点头称是,为了应对越来越激烈的学派之争,二程这一回已经将他们对《周易》的诠释编纂成书,名为《易传》。可是要与新学、气学,一争高下。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三)   七月流火。   南方星空接近地平线处的大火心宿二,那猩红的色泽在天幕上闪耀着不吉的光芒。在无月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仿佛亮了许多,平常被月光所掩盖的黯淡星辰,这时候,也一个个地出现在星空中。   苏颂在得到千里镜的这一年里,早养成了夜半观星的习惯,与同僚的交际往来,减少到最低限度上。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千万甚至亿万里外的星辰,寻找星辰轨迹变化的规律,这是苏颂如今最大的乐趣。   从韩冈书房敞开的窗户中,依然可以看到天上的万点繁星,多宝格上,也有着几架千里镜和显微镜,但苏颂却将注意力放在房内,放在韩冈说的话上。   不比在太常寺衙门里那样需要防人耳目,在私家的书房中,出己之口,入人之耳,就可以畅所直言。   韩冈图穷匕见,一点点地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坦诚地告知给苏颂:“古人并不是一定是对的。比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如今是改了,但腐草化萤的谬误,千百年来却无一人指正。”   烛光下,韩冈拿出了一个杯盏大小的透明玻璃瓶。瓶中有湿土,有草叶,而在草叶上还趴着几只飞虫,再仔细一点看,还能看到瓶底中,还有几只毛虫状的黑色爬虫。   若在平日里,苏颂多会嘲笑一下韩冈的奢侈,拿着价值十几贯的玻璃瓶养虫子。但眼下他便无余暇去做这样的闲事,韩冈既然说腐草化萤是谬误,那么瓶中的自然是萤火虫。   接过韩冈一并递过来的放大镜,苏颂郑重仔细地观察起瓶中的飞虫和爬虫来。这可是非同小可的话题,就跟当初韩冈指出螟蛉之子的错误一样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   螟蛉之子的典故出自于《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蠃负之。韩冈当初在《桂窗丛谈》中详细的阐述了蜾蠃为幼虫捕食螟蛉的过程,看起来不过是纠正了一个常识上的谬误,实际上,却是将过去所有对诗经的释义,硬生生地捅了一刀。   有许多人想驳斥韩冈,但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圣人是不会错的,所以错的便是释义。从最早的毛诗郑笺,到如今各家学派,每一家都是将《小宛》中这一句解释成蜾蠃收螟蛉为义子。而韩冈便证明了这一条释义的错误。   在辩论中,只要揪住言辞上的一项错漏不放,全力攻之,往往便能让对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而当一部注疏中,出现了问题——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就完全可以由此来推及其余,质疑其他诸多释义的可信性。   韩冈就是这么做的,而他也的确让无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经》的传注。有一点,必须要知道,作为新学的根本《三经新义》中,可就有一本注疏《诗经》的《诗义》。   眼下腐草化萤一节,出于《礼记》,见于《月令》。一旦韩冈将之证明是错误,那么接下来他去质疑《礼记》的正确性,也就是顺理成章。   在“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前面,尚有一句“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中原庶民采食菽豆——那么由此意来引申,“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本意,就是蜾蠃捕捉螟蛉之子而已。只要将“负”另外给个吃或者储存的释义就行了。   但《礼记·月令》中的条目,就完全没办法用另一种释义来搪塞了。要么是韩冈错,要么就是《礼记》错了。   吹熄了房中的灯火,韩冈拿出来的小瓶中的萤火虫,便在黑暗中开始闪烁出微微的萤光。瓶底的几个毛虫状的爬虫也开始闪起了萤光。   “下面的也是萤火虫?”苏颂惊讶起来,他本以为小小的爬虫是萤火虫的食物。   “这是萤火虫还没有化蛹的幼虫。不过子容兄你也看到了,就是幼虫也一样能发光。”   韩冈向苏颂解释着。顺手将瓶盖给打开。感受到了外界新鲜的空气,几点萤光立刻飞出瓶中,在房中轻盈地飞舞着,但残留在瓶中的草叶上,仍有极其微弱,却又可以辨认清楚的萤火。   “这是萤火虫的卵,同样在发光。”韩冈将瓶子举在半空中,让苏颂的视线得以与虫卵的萤光平齐,“萤产卵于草中,从卵,到若虫,蛹,再到成虫,都可以发光。其变态类似于蚕。所以蚕与萤共属于昆虫纲。”   韩冈将玻璃瓶递到苏颂手中,重新点起蜡烛,让他拿着放大镜仔细查看。   “六足、身躯由环节组成,通常有头胸腹三部分,成虫头上有触角和复眼——什么叫复眼,用显微镜一看就知道了,或者不用显微镜,直接看看蜻蜓——多数有翅,成长时多有从卵到若虫再到成虫的变态。这是昆虫纲成员的特征。蚕、萤、蚊、蝇、蜻蜓、蝴蝶、飞蛾,都符合其中绝大部分,故而皆属于昆虫纲。而蜘蛛、蜈蚣,同样有环节,但由于足多,与昆虫相异,各自别立一纲,蛛形纲、多足纲,同属与节肢动物门。”韩冈指了一下生物树上的相应枝丫,“虾、蟹其实也被在下归于节肢动物门,只是同样另属一纲——甲壳纲。”   韩冈说得很详细,苏颂拿着玻璃瓶,在手中转着,沉吟不语。   “同时有生有死,但动物、植物生死繁衍截然不同。也不可能互相转化。萤火虫从生到死,只要仔细观察,便能一清二楚,其他昆虫无不如此。也就是说,只要明了昆虫本质,就知道所谓腐草化萤根本就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谬谈。”   “是《礼记》有错。”苏颂语调沉郁地说着。   有卵,有幼虫,还有成虫,一切都跟蚕类似,这是由事实证明的观点,比起腐草化萤说,当然更为可信。   但《礼记》毕竟是经书!对儒者来说,质疑经书,甚至更进一步说经书有错,可是要越过极大的心理障碍。也幸好《礼记》非是孔子手笔,而是西汉小戴所编纂,故而名曰《小戴礼记》。若是议论起《论语》,无论如何,苏颂都过不了心理这一关。   “在下一直都在说格物致知,而不是格书致知,那是因为书中多有错谬,要求于真,本于实。腐草化萤乃是《礼记》中的错谬之处。小戴四十九篇,其中多有伪传,由此可证。其《周礼》并称三礼,更是大错特错。”   圣人是不会错的,那么一旦文章错的,肯定就不是出自圣人的传授——虽然这条逻辑链,其大前提从本质上是错的,但在眼下的这个时代,圣人永远正确,却是人人信之不移的事实。   《小戴礼记》四十九篇中有礼制、礼仪,并解释仪礼,记录孔子和弟子等的问答。戴圣做的,仅仅是编纂。而他编纂的四十九篇中,哪些是真,哪些是伪,其实是难以分辨。当东汉大儒郑玄为其做了注解之后,《礼记》的真伪便无人去怀疑了,在唐时更是被列入九经,直到韩冈出现。   韩冈盯着苏颂的手。苏颂正下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玻璃瓶,透明的瓶子咕噜咕噜地打着转,折射出来的火光,不停地晃动。以重礼守礼的儒门中人的标准,这样失态的行为,是不应该有的。苏颂的心在动摇,韩冈编纂医典,也许就是为了将所有经书中与草木土石鸟兽有关的篇章,拿出来考证一番,以验明真伪。   “以韩冈一点愚见,《礼记》之中,也就《大学》、《中庸》等数篇,得了圣人本意。”   这是要将《礼记》从九经中踢出去啊!苏颂的手一紧,死死攥住了并不算大的瓶子。他从韩冈的话中,甚至隐隐听出他有打算将《礼记》从经史子集四部之中的经部中给剔除出去……“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   韩冈双眉轻挑,这就是自然科学在经学上的作用!   他在向苏颂解说着个人见解的时候,心中隐隐藏着一分激动。不论是儒家还是佛家、道家,甚至是西方的神学,都不可能与天地自然分割开来,避免不了地要对自然界的现象描述、总结、解释和加以说明,这是必不可少的根基。   但没有科学的研究方法为指引,对自然现象进行总结归纳时避免不了地会有诸多谬误,所以在后世的西方,科学能划破中世纪的黑暗,也就在情理之中。而眼下,韩冈一步步地将经学的画皮撕开,驳斥过往的释义,甚至是抢占解释权,当然也并非难事。   不要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跟专家辩论。反过来说,想要辩论获胜,就要将话题引入自己熟悉而对手不熟悉的领域。早在韩冈开始抢夺格物致知的诠释权的时候开始,他便是这么去做,至今没有改变,也不会去改变。   当韩冈能将名列儒门九经之一的经典都进退由心,那么他在儒门的地位将不言而喻,气学在儒学中的地位也将自然而然地确立,无可动摇。   苏颂抬眼看着韩冈,温润醇和的眼眸,却闪着坚定如石、无可动摇的光芒。这样的年轻人啊,难怪他对天子的压制根本毫不在意,区区爵禄,又岂能约束得了一心放在学问上的儒者。   大概韩冈是以配飨文庙为目的吧,以功臣配飨太庙,并不是一项能吸引所有人的光荣。引导后人,传习大道,或许才是最诱人的荣耀!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四)   自从韩冈奉诏开始修纂《本草纲目》之后,太常寺一角的院落,便聚集了之前的几十倍上百倍的关注。   毕竟种痘之术源自于韩冈,谁都想着他还能有什么惊人的创见。而《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也没有下缄口令。将腐草化萤证伪,这样的新奇之说,自然是最容易散布出去的。   “腐草化萤竟然是错的……”赵顼脸上的表情中有着几分迷惑,“消息确实吗?”   宋用臣连忙道:“回禀官家,这是奴婢自太常寺亲耳听到的,不敢妄改一字。只是是对是错,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下去吧。”赵顼点了点头,示意宋用臣下去,但立刻又将宋用臣给叫住:“等等……”   宋用臣停住了,弓着身子等赵顼发话。   但赵顼迟疑了半天,最后仍是一挥手:“还是下去吧。”   待到宋用臣这名内宦离开崇政殿,赵顼就神态疲惫地揉起了额头。韩冈要编《本草纲目》的缘由,他也知道有几分是为了气学,只是没有想到会是从这个角度,用这样手法。   赵顼不觉得有必要让人去重新验证这条传言的真伪,韩冈这名大臣的品性为人,赵顼很了解。他既然将话说出口了,那么就肯定是拥有着十足的把握。韩冈一贯地标榜实证,自然不会在这方面出娄子。   也就是说,《礼记》之中的腐草化萤这一条,便是延续千年的误解。   好手段啊。   纵然心头憋了口一气,赵顼还是觉得要为韩冈的行事赞叹两声,不愧是朝廷中数一数二的帅臣,声东击西的用兵手段,已经用到了道统之争中。   赵顼一直都在关注着《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消息,韩冈张挂在局中正厅内的两株生命树,都在第一时间复制到了福宁殿中。   对于韩冈所创立的这种看起来繁复异常的分类法,赵顼只觉得有趣而已,但当方才宋用臣带着最新的消息回到崇政殿,赵顼却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又弄错了。   从父亲英宗登基,到赵顼本人继位,再到元丰三年的现在,这十几年间,一直都在接受第一流的学者的传授和教诲,即便仅仅是中人之智,也早就拥有了足够的才识,赵顼自然能明白韩冈对腐草化萤的证伪,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目的也好,影响也好,这一回气学一脉在争夺儒门道统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不对!赵顼摇摇头,是将对手向后给扯了回来。   无论如何,韩冈对诗传礼记下手,都是毫不容情地在掘对手的根基。《诗经》被攻,过去所有有关螟蛉之子的注释都有问题,《礼记》被斥,那么这部书的《月令》一篇,乃至对这一篇加以注疏的历代传注,都成了笑料。   韩冈起意编修药典真正的目的终于浮上水面。之前的臆测,在韩冈的真实目的面前,显得太过肤浅了。   韩冈一直以来的作为,都是为了宣讲气学。让他去管理太医局和厚生司,编修《本草纲目》,的确是压制了他晋身两府的可能,但另一方面,也给了他光大气学的机会,等于是将猫丢进了鱼堆里,正合他的心意。   赵顼阴沉着脸,与殿外艳阳高照截然相反。身为天子,赵顼绝不喜欢看到事情脱离他掌控的方向。这一件事,赵顼虽不认为自己是被愚弄,但他还是很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因为他要一道德。   作为天子,赵顼希望朝廷所主张的一切,从儒学,到法度,不受到额外的挑战,这事关朝廷的威信,也关系着朝廷中人心的稳定。   若是普通的经义论辩,完全可以不加以理会,但韩冈从来不跟人争辩,从他在琼林宴上丢石块和秤砣开始,就一直用可以眼见的事实来为自己张目。   明显的错误是无法去掩盖的。就如螟蛉义子的谬误,当韩冈指正之后,驳斥者成百上千。就是在经筵上,给赵顼讲学的几个经筵官,也都严斥韩冈的荒诞不经。但等到越来越多的人通过实证,证明了韩冈的正确,之前在赵顼面前义正辞严的几个人,都没脸再讲《诗经·小雅》中几篇诗章。   以实为证。   当韩冈举起这一面大旗,便让人再无法与之辩驳。讲学就是一个说服世人的过程,而要想说服人,永远都不能脱离事实。经书、释义,无论哪一家的言论,都必须向这面旗帜低头。而这便是以格物致知而扬名的韩冈,最为得意的战场。   赵顼也曾了解过气学的观点——形而上的道,必须返归到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器,就是可以眼见的现实。   韩冈一心一意地在刨新学的根基,《诗义》已经给他戳了一个洞,眼下又盯上《礼记》。   虽说《三经新义》所注疏的经书是《尚书》、《周礼》和《诗经》,而王安石当初给赵顼讲学时,也曾经批评过《礼记》中多有伪篇。但当韩冈在挥斧看法《礼记》的根基时,难道会放过涉及草木虫鸟百余条的《诗经》,难道会放过天下所有不免涉及于此的诸多经书及其注疏释义?三经新义中,有关这一方面的条目,数量可是为数众多。   赵顼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意识形态,但他作为皇帝,天然的就明白新法的顺利推行和延续,取决于一个稳定的理论基础。只为国事,新学这面大旗便是绝对不能倒的。   但韩冈摆明了要以实证来宣讲气学的正确,不仅仅是新学,可以说,儒门诸多学派,他一个不漏地都有踩在脚底的打算。道统之争的残酷,比起争霸天下,也不遑多让。   怎么办?怎么办?   赵顼在心中喃喃念着。   难道要撤掉《本草纲目》的编修局?还是跟韩冈说,让他只要将药典编好就行了,不要再给朝廷捣乱。   但要是当真这么做了,韩冈多半会直接辞官回去讲学。赵顼很清楚,这么点小事,脾气硬一点的士大夫都做得出来,甚至可能会更兴奋,就像受到了挑逗的斗鸡,不啄人两口是不可能放手的,到时候丢脸的可是他这个皇帝了。   而且要是自己错了,气学在多少年后压倒了新学,那么后人加以更正时,他赵顼留在史书中的形象,必然是跟主张异理的梁武帝,唐宪宗相差不远了。   还有皇嗣的事,有韩冈这名药王弟子在京城坐镇,皇嗣的安全也能多一番保障。赵顼可以在职位上打压韩冈,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这是皇帝的权力,但他却不愿逼得韩冈请辞出外。   反反复复考虑再三,赵顼招来了宋用臣。   “将《字说》刊发于世,并发送国子监……还有,从明天开始,经筵上开讲《字说》。”   虽不便明着来阻碍韩冈对气学的宣扬,但只要朝廷的进退之路还在手中,气学就只能在外讲学,而进不了朝堂。赵顼倒想看看,当《三经新义》的根基《字说》一书上了给天子讲学的经筵,韩冈还有什么招数来动摇新学的地位。   ……   “官家这是拉偏架啊!”   韩冈是在家里听到了赵顼的这个决定,对于此,也只能笑叹一声。   “官人,不要紧吗?”严素心小心地问着韩冈。   “有什么关系?”韩冈不在意,从严素心手中的盘子上拈了一枚葡萄吃了,“皇帝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难道还能将为夫又踢出去不成?也不看你姐姐现在在宫中有多受欢迎。”   王旖刚刚从宫里面回来,这是她半个月来第二次受到皇后邀请入宫。不管怎么说,韩冈诸多子女一个个健康活泼,还有种痘法让天下幼童免去了痘疮夭折之苦,这就是王旖在宫中受人欢迎的最大资本。   在宫廷中,皇后和朱妃,都希望韩冈这位药王弟子的身份,能庇佑六皇子健康成长。就是天子赵顼本人,让韩冈来掌管厚生司和太医局,从本心上,自然也有保护皇嗣的一份意愿。   韩冈在医道上的表现,也间接推动了气学的发展,加固了气学的根基。只要天子还有一分为子嗣考虑的心,就不敢直接出手打压气学。只是在经筵上让人讲学《字说》,也正是证明了这一点。   气学如今展示在世人眼中的学说和文章,只是争夺儒门的道统,并无动摇朝廷统治的悖逆之意,还不到需要孔子诛少正卯那个等级。   而且以实为证就是最强的武器。韩冈所主张的格物致知,最大的长处就是实证,身边随处可见,随手便可实证之,而其他学派,无不是以己意解天心,新学也好,程学也好,道德性命之说,哪里比得上格物致知更直观?   韩冈看着自己摊开来的右手手掌,得意地又攥了起来。儒林中的局面并没有脱离预计的轨道,随着《本草纲目》的编修,所有与自然有关的经学篇章,都要在实证这柄大刀下走上一遭。   如今为了编纂《本草纲目》,药材堆了满屋,生药熟药将编修局小院的一半房间都占了去,在局中待上一天,身上就免不了沾满药味。   韩冈嗅了嗅衣襟,就是洗过澡之后也没能散去,不过这样的一点代价所换来的成果,倒是让人乐意付出呢。 第一十八章 向来问道渺多岐(五)   “韩冈编药典,果然还是为了气学。”   虽说是事先有所预料,但当真确认了消息之后,杨时还是免不了要重重地叹上一口气。   韩冈在药典中推介自出机杼的分类学,指正经书中的谬误。这件事在儒林之中,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兴起的风波,并没有局限在东京城中,很快便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   洛阳距离东京极近,得到消息也就隔了区区三五日,对早就在推测韩冈用心的程门弟子来说,正好是印证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昨日伯淳先生赴司马君实之邀,据说正是为了此事,”谢良佐道,“不知道伯淳先生和司马君实准备怎么驳斥韩冈的谬论。”   “不能与韩冈就这些细节论辩。”杨时摇头道,“真要与他辩驳,那就落入他陷阱了。”   “不知中立何出此言?”谢良佐疑惑地问着。   “敢问显道,气学中的关节是什么?”杨时反问。   “……若是韩冈的这一脉,当是格物致知。”   气学之中也有分歧,韩冈这一脉与转投而来的吕大临便不是一个路数。程门弟子对气学之中的纷争,看得也是比较清楚的。   “没错,正是格物致知。韩冈一直主张的格物致知,与伯淳、正叔两位先生所言相异,专注于自然中的细微之物,由小证大,道自器中出。虽说格局小了,但其胜在浅近,能让世人一试便知。如此一来,你当真要与其辩驳,就必须在器上取证据,否则就无法取信于世人。”   “……也不尽然。”想了一阵后,谢良佐摇摇头,“自汉至唐,经书释义本多歧,到如今都是各说各的。要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要么从细微出来,要么就是放大了看。在细枝末节上,小弟承认的确是无法跟韩冈相比的。但韩冈一条一条地考订诸经中的每一句话,其实还是落入了汉唐诸儒章句之学的窠臼,只是看着手法有些不同而已,本质是一样的。”   “显道不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吗?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办啊。”杨时笑了起来,“经典千年传承,经多人传抄,加之年久散逸,总有错漏之处,韩冈就是盯着这些错处做文章。加之先儒以己意解圣人之论,也是多有错处,今儒对此说得太多了,韩冈从中着手,也是想以此来宣扬他的气学。”   “但论经书,须观其大略,察其要旨,寻究章句,并非正道!”   “自是如此。可世人眼光短浅者甚多,有几个能一眼看到圣人的本意,经书中的要旨?”   谢良佐长声一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韩冈直叱《礼记》触犯了程学的逆鳞。《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是程颢程颐都很看重的篇章,其代表的是孔子、曾参、子思和孟子这一脉道统传承。程学一贯以承袭孟子道统为目的,韩冈如此作为,等于是在柴禾堆里丢了一把火,不烧起来才有鬼。   虽然气学也在说《中庸》,而格物致知四个字更是出自于《大学》之中。韩冈攻击《礼记》,看似是自伐根基,但杨时和谢良佐都清楚,韩冈这次对《礼记》下手,本质上还是在争夺道统,并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大学》和《中庸》虽是出自曾参和子思,可将之收集起来,编订入《礼记》的,却是西汉的戴圣。韩冈的目的就是将《小戴礼记》中属于戴圣的部分给剔除出去,明了圣贤之本心,或者更确切点的说,一旦他向世人证明了《礼记》中的错误,并将之归咎于戴圣,那么接下来,他就可以将这本经书中所有不合气学要旨的章节和条目,说成是戴圣篡改,直接删改了事。   “经文也好,注疏也好,到时候是去是留,全都得看他的喜好了。”杨时音调沉沉地说着。韩冈的胆魄和手段,实在是让他惊惧。如此行事,可见韩冈根本就没有将先儒放在眼里,一切以自我为中心。   谢良佐摇着头:“都说要一改汉唐旧风,但做到韩冈这样的,可是少见。就是王介甫,都不至于如此肆无忌惮。”   杨时冷冷笑了起来:“王介甫一直都在说要‘一道德,同风俗’,使学者归一。他也不可能忍得下韩冈对《礼记》起干戈。”   “一道德,同风俗”这六个字出自于《礼记·王制》,王安石曾经说过《礼记》中多有后人伪作的篇章,但一道德的理论来源,依然要从被列入九经之一的《礼记》中取得。   韩冈想控制《礼记》的诠释权,甚至删改权,当然也是新学所不能忍受的。何况还有《诗经》一事,也是新学和气学矛盾的焦点。杨时在新学上的水平最高,不过他对新学的钻研,目的还是在其中寻找错处,了解得越深,批评起来当然也越能一针见血。   只是眼下的当务之急,已经从新学变成了韩冈的气学。釜底抽薪,不外如是。   杨时的一对眸子变得越发的深沉:“一旦给韩冈将药典编成,不知会捡拾出《诗经》和《礼记》中的多少错漏出来。正叔先生如今一改旧意,与伯淳先生同修《易传》,便是为了防着日后。”   程颐过去曾经与杨时说过,不要写书,易分心,自是于道有害——“勿好著书,著书则多言,多言则害道”。但如今气学与新学的纷争愈演愈烈,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二人为道统相争,程学也不能在外旁观,儒门道统,那是绝不能让人的。   “张横渠旧年亦曾说,正叔先生‘深明易道,吾所弗及’。《周易》乃是儒门根本,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韩冈所学浅近,在《周易》上,可是差了许多。”   儒门一切的根基,还是在《周易》上。文王拘而演《周易》,八卦出自伏羲,但《周易》中的六十四卦的卦辞和三百八十四爻的爻辞,则是出自文王和周公——“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前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   而文王和周公,是儒门崇拜的圣人,孔子最敬的便是周公,其为《易》作传,得《十翼》。所以《周易》其实是分成《易经》和《易传》两个部分,但不论哪个部分,都是儒门的根源。对圣人本意的疑问,都能在《周易》中得到解释。   “穷天地之理,明圣人之道。皆在《易》中,待先生《易传》一成,世间诸多异论,便一无所惧!”   ……   韩冈最近很忙,《本草纲目》的编修他当然不能放手,但厚生司和太医局中的事务,同样也不能丢下不管。   京城中,一东一西的两座医院——本来从疗养院改称医馆,是为了能有所区分,不过又容易和驿馆、医官这两个词相混淆,干脆就改名成了医院,这样对韩冈来说也方便——已经修建得差不多了。   门诊部、住院部、药房,一众屋舍都已经整修完工,并粉刷一新,里面的医疗设施,也全都准备妥当,连备用的物品,也都分门别类地存放在库房之中,并登记造册。   医院中的人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医官和医生总计七十八名,其中的十几名医官,将会在两座医院中轮班出诊,而剩下的医生——太医局生——则是被一分为二,各自常驻在其中的一座医院中。从之前的疗养院继承下来的护工,有一百六十余人,也是按照医院的不同分成两个部分。还有医院中的杂务,为了更好地管理医院,韩冈从厚生司中挑选了两名老成的官员,在医院中担任院长。不过又为此订立了条例,只有对医院的庶务和财务有管辖之权。人事权,确切地说翰林医官、太医局生们的任免权,还是在天子和太医局手中。   这一个是为了防止日后医院成了院长一言堂,另一方面,也是免得与太医局和翰林医官院起纷争,韩冈虽是提举厚生司,但也兼提举太医局,一碗水要端平才是。   在门诊部的大门处,连医官门诊的牌子也挂了出来,虽然每十天才会在医院中坐诊一天,但给天子和皇亲国戚治病的御医们将会出诊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城,每天都有人上门来询问医院何时才会开张,都想让翰林医官们来看病。就算排不到御医的门诊号,让太医局生来医治,也比江湖游医要强。   如今东京城中多少病家,就等九月初一,医院正式开张了。   不过这些事,对韩冈来说,也只是日常的工作而已。真正挂在他心上的,这些事还算不上。   韩冈很清楚,随着自己图穷匕见,儒门各家学派,必然会有所反应。如果仅仅是争于学术,韩冈倒不担心,他能应付得了。但反击的手段,可不一定会局限在学术上。   马融遣家奴追杀弟子郑玄的典故,可是千载流传。隋唐时的大儒孔颖达,也同样遭受过同列宿儒的刺杀。眼下虽不至于会有人敢去刺杀韩冈,但其他的手段一样能给气学当头一棒。   “千里镜流传于世,致人窥探隐私,又有私习天文者,干犯朝廷禁令……三哥,你难道准备为此上本?”   “不是愚兄。”冲着蔡卞,蔡京微微一笑,“是张商英。” 第一十九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上)   “怎么会是张商英?”   蔡卞记得上次跟蔡京提起有人在城东的十三间楼楼上用千里镜偷窥甜水巷内动静的时候,蔡京对此很是有兴趣,本以为他会为此上书,但怎么一转眼间就变成了张商英出手。   蔡京瞥了兄弟一眼,“怎么就不能是张商英?”   “十三间楼的事他怎么知道的?”蔡卞疑惑道。   蔡京唇角一抹暧昧难明的笑意:“提议往十三间楼吃酒是舒亶。”   蔡卞眉峰骤起,不甘心地问道:“哥哥你就一点没瓜葛?”   “有瓜葛可就麻烦了。”蔡京摇晃着手中的酒盏,“这件事现在沾不得边,那可是大麻烦。”   张商英上本言及京城中多有人以千里镜窥人阴私并观星犯禁,这一份奏章,的确正如蔡京所说,在京城中一时间惹起了不小的风波。   夜观星象那是干犯朝廷禁令,至少一个流刑,严重者斩,而窥人隐私则涉及到个人的品德问题,同时两项罪名加上来,谁手上拥有千里镜,都得掂量一下,因此而胆战心惊的为数不少,气急败坏的也为数不少。   当苏颂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即就找到韩冈:“玉昆,你看这事怎么办?”   “子容兄何出此言?朝廷自有禁令在,不当私习天文,这张商英他说得没错吧?”正在检查搜集来的药材的韩冈很是疑惑地抬起眼,又看看在外面哗哗下着的暴雨,便吩咐小吏给苏颂送杯热茶来。   苏颂一向最喜天文,最近正用着千里镜统观天象,张商英的奏章仿佛是在他的心窝里捅上一刀,正一肚子恼火,只是碍于士大夫的习气没有即时发作。眼下见到韩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当真是沉下了脸来,一下就迁怒到韩冈身上:“玉昆,难道你想置身事外?”   “什么叫想置身事外?”韩冈笑了,苏颂一向沉稳,是标准的老牌士大夫,如今急怒到这般田地,多少年也难得见一次,“我本来就是在事外。发明千里镜的不是我,发明显微镜的也不是我。我献上的只有两种透镜而已,”他指了指眼睛,“都是带在眼睛上的。张商英的奏章,自是与韩冈无关。”   “玉昆!”苏颂黑着脸,“你是在说笑吗?”   韩冈笑了一笑,抬手亲自给苏颂倒茶,“子容兄且息怒,你当真认为朝廷会以此事穷究不成?”   “那可说不准。”虽是这么说着,但神色却缓了下来。   私习天文的确是罪名没错,但天文上的禁条,那是防止有人以谶纬之术迷惑世人,防止有人藉此来叛乱。   所谓刑不上大夫,士大夫夜观天象的成百上千,在天子面前议论天文的不知凡几,苏颂他本人和沈括两人就不说了,王安石当年在赵顼面前也没少议论过天象,谁敢拿这一条太宗朝颁布的禁令来将士大夫们治罪?   真不知道张商英是疯了还是傻了。愣头青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看看现在在玩显微镜和望远镜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最多几个倒霉鬼被拉出来当作典型罢了。   不过韩冈似乎说得极少。   “……玉昆,除了行星绕日以外,从来都不见你多言天文之事,当是预计到会有今天……”送茶进来的小吏,让苏颂的话顿了一顿,等到人出去,才又接着道,“显微镜、千里镜,想必你也是知而不作?”   韩冈笑而不答,根本就没必要开口回答。   苏颂哼了一声,低头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后似乎消了火,问道:“那么玉昆对绕在木星周围的小星当是不感兴趣吧……似乎有四颗的样子。”   韩冈闻言,终于有了点反应。虽然前些日子在得知沈括发现了土星光环之后,就知道木星的前四颗卫星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但来之于苏颂,还是让人吃惊不小。   他失声而笑:“与对月亮一样……”   “原来如此,果然便如月之于地。”苏颂放声大笑:“那可要起个好名字了。”   “沈存中近日也来信说他在土星周围发现了一圈圆环,使得土星看起来像个草帽。”韩冈微微笑道:“他手上的千里镜,肯定是最好的那一个等级。”   “他也没耽搁啊。”苏颂感叹了一声,又自豪起来,“不过土星外的那一圈环,其实我也看到了,跟木星外的小星一样都不难发现。”   韩冈点点头,“可惜沈存中性子偏软,这一次的事张扬出去,他一时间肯定是不敢再在千里镜上用心了。”   “背后论人可不好。”苏颂笑道。   “那下次当着沈存中的面劝他好了。”   苏颂笑了一声,又叹了起来:“本来还想向天子建议用千里镜来改进浑天仪,但现在给张商英这么一闹,事情可就难办了。”   严令禁止对天文的研究,这是祖宗时留下来的法度,由此造成了北宋天文学和历法学严重落后,甚至不及辽国。苏颂出使辽国时,曾经因为大宋天文官对冬至的推算差了辽人一日,犯了大错,虽然他砌词搪塞过去,但大宋在天文和历法学上不及辽国,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与其费神改造浑天仪,还不如先将千里镜造得更大一点。”韩冈道,“何况我可是主张宣夜说的。”   “宣夜说……这个说法偏得很,其书早亡,只在《晋书》中留了一笔,也不知道是怎么翻出来的。”   宣夜说宣称“日月众星,自然浮生于虚空之中,其行其上,皆须气焉”。本来就只在《晋书》中出现过一次,而且是在很少有人愿意去研究的《天文志》中。   士大夫的藏书都是有限的,能看到的书也是极有限的,远远比不上后世能轻易获得的资源。张载为了寻求天地至理,才从《晋书·天文志》中里找出这个观点,寻常的士人恐怕最多也就知道宣夜说这三个字,根本不会深入了解。   “但宣夜说比之盖天和浑天,不是更近于事实?”韩冈反问。   “那倒是。”苏颂点头,观天多年,尤其是开始用千里镜来观星后,更是确定浑天和盖天两说与事实不合。“不过要改过来,可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那就再等几年好了,反正是迟早的事。”韩冈看起来毫不挂心,“我现在倒想看看,张商英这一次张开口,到底会咬到谁人?”   ……   秋日难得一见的暴雨下了两日后刚停歇,东京城中的河渠中,都涌动着滚滚洪流。开封府正在计点在暴雨中毁损的房屋,不过对于朝臣们来说,由于天子特旨,倒成了难得的休息日。韩冈也趁机拜访了章惇。   张商英的这一次上书,对韩冈本人并不会带来什么危害,就算是想罗织罪名,也得看看天子那里是什么想法。   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韩冈可以借千里镜的发明权撇清自己,但世人眼中,他与千里镜还是脱不开关系的。由此一来赵顼对偏重于自然的气学的态度,肯定又会更添上一分成见。   而且私习天文,不仅仅是谶纬异说能带来危害。天的本质被观察得越透彻,皇帝的天之元子这张画皮,也就越难披得上身子。这是动摇天子统治基础的威胁,赵顼这个皇帝到底有没有觉察到这一点,韩冈也没有多少把握。   所以张商英在这方面做文章,韩冈很想知道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用意。   由于之前的事,韩冈觉得张商英的头脑有几分问题,但他也清楚张商英会这么做肯定是有其追求的利益。   对章惇,韩冈直截了当地问着:“张商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想争一下殿中侍御史,眼下刚好有一个空缺。”枢密副使的耳目自是要比判太常寺灵通,一句话便点出了张商英的用意,“之前他在玉昆你身上折戟沉沙,这一回便是想找补回来。”   “就为这个?!”   “殿中侍御史已经是难得的清贵要职了!玉昆你不能拿自己来比他人!”章惇无奈地叹着气,“要是再没成绩,张商英在乌台中也做不长久了。他这一回上书,多半是看到天子让人在经筵上宣讲《字说》,揣摩圣意的结果。”章惇想了想,又提醒韩冈,“玉昆,你最好得注意一点,天子最近说不定会下旨禁了民间持有千里镜。”   “只是如此?”   “难道玉昆你还想看到谁被下狱论法?”   韩冈笑了一笑,问道:“不知私藏千里镜,论刑是依照甲胄呢,还是依照重弩?”   “玉昆,这可不是玩笑。军国器本是当禁。到如今才禁了民间私藏,已经算晚了。”   “禁是禁不了,朝廷光是要分配军中就是成千上万,私家要制作也简单。何况越是禁,越是让人趋之若鹜,难道还能为此抄家搜检箱笼不成?……不过风声起来,肯定是一盆冷水就是了。”   章惇见韩冈脸上不见一分担心的神色,讶异地问道:“玉昆你倒是一点不在意。”   “因为在意不来啊。”韩冈笑道。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心里说着。 第一十九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中)   画下密押,拿起略嫌沉重的金玺,在高一尺三寸、长两尺的黄纸上盖下一方九叠篆书“书诏之宝”的鲜红印记,诏禁天下民间私藏千里镜的诏书,便被宋用臣恭恭敬敬地捧了起来。   片刻之后,这封诏书便会发去政事堂,如果没有被几名宰辅给驳回——其实在诏书起草前,就已经确认过了政事堂中宰辅们的意见——那么从明日开始,千里镜便归入擅兴律第八条的管辖范围中。   依照这一律条,除弓、箭、刀、盾、短矛之外的兵器,皆为刑律禁私藏之列,千里镜将归入其中。私藏禁兵器者,徒一年半。从今而后,若是从谁家搜检出这一千里镜,至少就是一年半的徒刑。   当然,赵顼还是给了人悔过的时间,诏书发布后的一个月之内,允许上缴或自行处分——其实这也是依照擅兴律第八条的律条:“即得阑遗,过三十日不送官者,同私有法”。尽管是律条,也不会太过不近人情。   将千里镜算成是禁兵器中一条,赵顼并不觉得能从此禁绝民间私有。诏书发出去没人理会的,也不是没有过。   千里镜是军国之器,但由于韩冈很早就将透镜的原理说得明明白白,加上几年的传播,天下间能够磨制镜片的工匠不知凡几。将千里镜拆开来,无论是凸透镜还是凹透镜,说是给人做眼镜,能说是禁物吗?甚至干脆安在支架上,说是不太好用的显微镜,一样没办法计较。   这样的情况下,总不能禁眼镜和显微镜吧?眼镜就不用说了,就是显微镜也很难禁止。病毒之说,已经深入人心。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设法用显微镜来钻研医术,希望找到除痘疮以外的其他疾疫的治疗方法。这对所有人都是有好处的,与千里镜完全不同。若是赵顼敢下诏连显微镜一并诏禁,就是在政事堂中主持政事的是王珪和蔡确,也一样会将诏书封驳回来。   另外依照律条,除非是甲胄或弩,其他禁兵器,只要拥有的不是完整的兵器,也不会论罪——也就是“勿论”。这其实也是一个变通的手段。   枢密院的章惇也在说千里镜根本禁不掉,是徒劳之举。并拿历法做例子,诏禁千里镜唯一的作用,就是十年后,让辽人千里镜比中国的更好。赵顼猜测,这多半是从韩冈那里得到的借口。   但这是态度问题。通过这份诏书,赵顼表明了自己不会坐视韩冈动摇新学地位的态度。而且历法一事并不能作为论据,军器监和将作监的风气,远比人浮于事的司天监要好得多。板甲、斩马刀、神臂弓为首的诸般兵器,不断得到改进,这让赵顼对禁军日后装备更好的千里镜深具信心。   诏书被送去了政事堂,赵顼抽出了御案上最上面的一份奏章打开。眼神随即一变,这是开封府呈上来的灾情报告。   ……   前几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东京城中的房屋倒塌了四百四十余间,而整个开封府地界的二十县中,则有数千之数,一时间无家可归的灾民当不会少于三万,亟须朝廷的援助。   韩冈并没有因为修纂《本草纲目》而耽搁到该做的正事,他主掌的厚生司在这场暴雨带来的灾害中表现得十分出色。   当这一场暴雨已经确认成为灾害,他就开始与开封府联系。两个衙门相互配合,在受灾各县中,为无家可归的灾民设立安置营地,暴雨方才结束,物资和人员便已经全都准备完成。光是为了防止伤寒、痢疾等疫症传播,而用来给灾民烧煮熟水的石炭,就划拨了两万石之多。   检查过派去开封府各县防治疾疫传回来的消息,绝大部分的灾民都已经返回家园,仍都留在营地的已是为数寥寥。韩冈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一场洪灾及后续的问题,当是平安度过了。   不过在安置灾民的过程中,还是有不少问题需要改正。开封府当地衙门的问题,韩冈不便插手,甚是多说几句都不方便。但属于厚生司的问题,韩冈却不能置之不理。   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员不足。开封府各县的灾民防疫工作,都是依靠从京城中派出去的医工,县中的人力没有用起来,药材储备也不足。这一次是因为靠着京城近,所以才表现得很完美,但如果换做是外路的州县,厚生司就鞭长莫及了。   幸而厚生司辖下有着遍布天下州县的保赤局,让保赤局中的人员专司种痘,其实很是浪费人力。里面的医疗资源,韩冈没打算放过,至少要加快培养他们应对灾疫的能力。还有在各县悬壶的医生们,也应该纳入厚生司的管辖范围,以便在灾害时能派上用场。   不过这件事,不是一时一日之功,而且还要经过赵顼和政事堂那一关,还是准备充分一点比较好,省得给人挑出错来。现在想找自己麻烦可不是一个两个,韩冈听到的类似风声可是充斥于耳,连日不绝,似乎真的成了众矢之的了。   “玉昆。”   韩冈正在考虑该怎么准备给天子和政事堂的札子,吴衍在外通报后走了进来。   见是吴衍,韩冈站起来相迎,见吴衍脸色不对,问道:“出了何事?”   “诏命……”吴衍说话的时候有几分迟疑,“……禁私藏千里镜的诏命发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韩冈轻笑了起来,“终于还是出来了。”   “玉昆,没关系吗?”吴衍微皱着眉,为韩冈担心着。   “当然不是……不过有关系也没办法啊。”韩冈状似无奈地摇着头。   虽然韩冈对这份诏命并不是很在意,但家里的望远镜,过几天还是得上交过去。   千里镜很是贵重,最普通的型号市价都要三十余贯。这是开封府地界中三五亩上等良田的价格,或是城外一间不临正街的两层小楼的价格。   同样数目的成本,能换来两套精锻板甲,五具神臂弓,六柄半斩马刀,或是一匹上等战马——由于西夏覆灭,官军夺取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战马的价格也降低了许多,原本最贵的时候,肩高四尺六寸顶格的战马,其收购价能有百贯之多,而现在就只有三分之一。   不过对于京城中的富户豪门来说,就是一两百贯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拥有千里镜的为数甚多。民间私藏的千里镜上缴官府,只是在京城中,怕不有会近千具,这些也可算是真金白银了。说起来,这一封诏命还真是过分了。   处理了今天的公务,将剩下的事务交托给吴衍,韩冈照例赶去太常寺。   太常寺中的属僚们在面对韩冈这位主官时恭谨如初,远远地就开始行礼,但当韩冈经过之后,背后似乎就能感觉到手下官吏们投来的好奇视线。   朝廷要禁绝私家拥有千里镜,天子还没有正式下达诏令,但这件事已经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太常寺是个清闲的衙门,可越是这样的衙门,似乎对传播小道消息,好像就越发的严厉起来。   尽管千里镜不是韩冈发明,也没有遭到朝廷废弃。但从天子先是让《字说》上了经筵,又将开始将千里镜归入禁兵器的行列,朝堂中只要消息稍稍灵通的官员,就知道天子这是对韩冈借编纂《本草纲目》之机与新学相争表示不满。   而今天诏书终于颁布,多少天来的猜测被确认,这样一来,韩冈的立场也越发的微妙起来。跟随着他一起编修药典的助手们,当然也会受到同样的影响。   太常寺中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成了天子警告的对象,《本草纲目》编修局中的气氛就大变样了。韩冈走进编修局小院后,便是一派暮气沉沉的感觉,比之无所事事的太常寺,都还要阴沉上几分。   而且当韩冈检查今天,便发现比起昨天的进度来,今天的工作没与半点进展。不过前些天当千里镜可能被禁开始,编修局中的效率就已经是一日慢过一日,到了今天这一步,于韩冈来说,却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韩冈的助手林亿和高保衡在旁陪着小心,小心翼翼地关注着韩冈的反应,深怕韩冈会就此突然发作,一旦真的变成了这样的局面,谁都没有自信能拦住韩冈。   但出乎意料的。韩冈对此似乎毫不在意,对变得效率低下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完全没有什么反应。进了屋后,就坐下来,照常继续昨日未竟的工作。   “玉昆,你倒是严子陵稳坐钓鱼台。”听到韩冈的消息,早一步来到局中的苏颂,便直接走了过来串门。   韩冈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迎接苏颂,笑道:“看起来像这样吗?”   “怎么不像?如此沉稳,世间可是少有得很。”苏颂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国子监中现在都是一片批驳气学的声音。玉昆,风向变了。” 第一十九章 此际风生翻离坎(下)   在经学上,苏颂并不是完全认同张载和韩冈的观点,不过在自然之道上,他却是站在韩冈的一边。看到如今天子将气学视为敌寇,苏颂不能不为依然坚持在《本草纲目》中与新学争战的韩冈担心。   “子容兄多虑了,韩冈本也没打算逆风行船,过往行事,也多是借势顺水推舟。不过子容兄,如今风势当真是一封诏令就能扭转过来的吗?”   “玉昆何出此言?”   “听说南京【商丘】那边已经有人开始设私窑造玻璃了,能磨制镜片的透明玻璃日后将会越来越廉价。”韩冈笑了一下,会挖墙脚的不独他一家,毕竟这个市场并不小,“市面上也有了专卖眼镜的店铺,会磨镜片的匠人也将越来越多。天子总不能不让人戴眼镜吧?”   这分明是硬挺着不肯服输,苏颂叹了一口气,却听韩冈继续说下去。   “何况还有放大镜,显微镜,都不可能一并禁绝,这些镜片,只要形状一样,与千里镜的镜片有几人能区分得开的?试问朝廷又能用什么手段将千里镜给禁掉?制作千里镜的成本不会超过五贯——这是从军器监中传出来的——而等到禁千里镜的诏令正式推行,外面的市价少说也会涨到五十贯,至少十倍的利润,由不得人不心动。”   “玉昆,商人好利,但钱再多也比不上性命珍贵。”苏颂警告道:“千里镜虽被归入禁兵器,但私藏千里镜,多会一并犯下私习天文的禁令。如今朝廷喜酷吏,到时候拥有千里镜可就是两条罪名一起算进来了。”   “听子容兄这么一说,倒是让人想起了汉先主和简雍论私酿的事了。”韩冈忽而笑了起来。   刘备据蜀后,有一年蜀中发生旱灾。刘备恐粮食不足,便下诏禁私酿。当诏令下达后,下面的执行也极为严格,甚至打算将拥有酿酒器具的人家也一并处罚。简雍和刘备一起出游,看到一男一女一起走路,便对刘备道:“这两个人意欲行,淫,为什么不速擒之,依律法办?”刘备疑惑地问道:“卿何以知之?”简雍道:“他们身上都有奸淫的工具!与有酿具者相同。”   被搜集进《太平广记》中的这个故事,不必韩冈多解说,大多数士大夫纵使记不得《简雍传》中的细节,也一样耳熟能详。   韩冈的笑声中有浓重的讽刺味道:“只要有眼睛,抬起头来便能观星,禁得了千里镜,难道还能连眼睛也一并禁了不成?”   听出韩冈的言辞中似有怨怼,苏颂的脸色都变了,急声道:“玉昆,你只记得先主和简雍,怎么却不记得先主与张裕?!”   刘备入蜀后,以旧恨欲杀张裕。诸葛亮问刘备张裕究竟犯了何罪,并称张裕人才难得。刘备的回答很妙,让诸葛亮无言以对。   “‘芝兰当门,不得不锄。’想想张裕是怎么死的?玉昆你想做张裕不成?!”苏颂一时间声色俱厉。只是看着韩冈的神色,口气又软了下来,“人亦是,物亦是,道亦如此。天子若无意主张气学,玉昆你暂且放一放又有何妨?!”   能说出这番话,苏颂算是掏心挖肺了。韩冈起身,端端正正地向苏颂行了一礼:“多谢子容兄之言,韩冈理会得。”他苦笑一声,“为千里镜叫屈的话也只在这里说,日后自能见分晓的事,韩冈也没打算上书诤谏。不过在气学,是绝对不能让的。”   对于韩冈这种宁折不弯的脾气,苏颂有三分无奈,但也有五六分欣赏。说起来,当年他做中书舍人的时候,也是不当让时,绝对不让。硬是不肯给天子草诏,与其他两位中书舍人,号为“三舍人”,最后贬官出外。   苏颂也不再劝了,转开话题:“洛阳的大程小程,听说最近有新书出来了。”   “新书以《易传》为名。”韩冈一直都在关注洛阳,收到消息,自是比苏颂要早,“很早就开始写了,只是最近才出来……也是赶着近来的风气,要争一争道统。”   “《易经》源出三圣,如果不论后人伪作的可能——其实也就欧阳永叔说《周易》中有几篇为后人伪作——算得上是诸经中最早问世的几本之一。只比《尚书》迟上了那么一点。圣人之学,其根本便在这一部书中。”苏颂顾视韩冈,摇头轻笑,“二程作《易传》,这也是一般地要从根源做文章了。”   王安石作《字说》,这是从一字一词的训诂释义上下功夫,由此来抢占儒门经典的注疏权,加强之前《三经新义》的根基。就像后世一级级升上去的教育制度,小学是中学、大学的前提和基础;此时的小学,也同样是一切经学的基础。而程颢程颐如今以《易传》传世,也是有着同样的心思。   二程的《易传》,韩冈的自然之论,王安石的《字说》,都是从基础中来,将根本攥住。一旦事成,道统便在手中。而三家所选择的着眼点不同,便是体现了三家学派根本性的差异所在。   不仅仅是这三家学派,其他学派治学,无不是用上提纲挈领的做法。   前代诸儒,孙复著《易说》、石介授徒以《尚书》、胡瑗有《洪范口义》、《论语说》;欧阳修则是通观诸经,乃至考订其真伪。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崇法《春秋》,在春秋三传上下的功夫极深。   此乃当时的天下局势,西北二虏猖獗而中国衰弱,必须在尊王攘夷四个字上下功夫,以振奋人心,除了《春秋》,别无他选。同时在唐时所定下的《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这五经中,以《春秋》一经最易着手,毕竟孔颖达所编纂的《五经正义》,只有《春秋左传正义》,《谷梁》、《公羊》两传说得就少了,这就给了宋儒上下其手的空间,宋儒颠覆汉唐经学亦自此而始。当时的纲领,便在《春秋》之上。   《春秋》是鲁史,到了如今,三苏父子重史论,司马光重史学,其实可算是《春秋》一脉。而邵雍、周敦颐,一个钻研象数之《易》,另一个讲得是太极图,皆属易学一脉。都是有源流的。   韩冈要争道统,当然对开国以来的儒门变迁有过一番深入的了解。那些有所成就的大儒,他们治学的根基在何处,韩冈清楚,他们自己更清楚的。如今新学、程门一争道统,没有人会知道该在哪里做文章。   天子压制气学,说实话,韩冈的心里可是憋着一口气。虽说在情面上对岳父王安石有些过不去,不过这一场道统之战,韩冈可是半点都不准备退让,也退让不得。   检视着桌上做样品的药材,韩冈的眼神愈发的冷冽,“家岳《字说》成书之时,曾经将初稿寄送给我。不过看了之后,便回了一句‘刻舟求剑’。如今洛阳的《易传》,在在下看来,也是一般的‘刻舟求剑’。”   “此话何解?”苏颂问道。   “要治《易经》,首先得明其源流。”韩冈解释道:“虽说《周易》源出三圣,但在《周易》之前,有《连山》,有《归藏》,可不光是拿着《周易》解说一下就算了事的。”   “《连山》、《归藏》不早就失传了吗?唐时虽有此书,但那已经考订过是伪作了。”   “那两部的确是失传了,但三部《易经》,时间有先后,《周易》出世时便有所依照,要解释《周易》,先将与《连山》和《归藏》的关系解说明白。”   赵顼有什么样的算计,那是他的事。但韩冈并不打算做个惟上是从、亦步亦趋的臣子。不跟皇帝拧着来,那还配叫士大夫吗?   韩冈费尽心思,给自己加上一层药王弟子的光环,求名只是一部分——不打算学王安石养望三十年的韩冈只能设法去走捷径——但另一部分,便是让赵顼投鼠忌器。   因为皇嗣不振的关系,赵顼是决然不敢与自己撕破脸皮的。比起能不能有儿子继承帝位,“国是”也好,“一道德”的目标也好,在赵顼眼中都是要放在一边。自家辛辛苦苦为国为民,最后让弟弟或是侄儿坐在皇位上享受,赵顼可能会甘心吗?就是在后世,也没多少人愿意牺牲自家的子女,将遗产留给兄弟,何况是在这个极端重视血脉和香火传承的时代?   只要他韩冈不去犯十恶不赦的重罪,有什么问题赵顼都得忍下来。何况韩冈准备做的事,直接针对的目标,还是在新学和程门上,赵顼最多也只是附带而已。   将药材和草稿整整齐齐地放好收起,桌上就只剩下二程的《易传》和王安石的《字说》,这就是他如今要对阵的目标。   虽然赵顼一直拉偏架,但韩冈也不觉得他还能有多少办法。韩冈手上的底牌,不是赵顼等人能算计得到的,准备也做好了,一切比预计得还要顺利。   该下棋的时候,他会安安分分地下棋,但必要的时候,掀棋盘也是一个选择。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一)   “总算是清净了。”   张商英拿着一柄高丽折扇,在掌心轻轻打着拍子。一名教坊司中第一流的歌伎在厢房中婉转而唱,动人的歌声从半开的窗户中传出楼外,而前些日子的嘈杂喧闹,终于不再出现了。   前段时间,一个十三间楼,一个清风楼,是那些喜好格物的衙内们聚在一起谈论天地自然的地方。甚至有人模仿了诗社的形式而结社共论天地自然。这些人互相都不服,每每争论起来,都让酒楼中的其他客人不胜其扰。几次上门,张商英都被隔壁的声音聒噪得食不知味,今天终于是能安静下来了。   “在正道上走不通,只能走旁门。但旁门左道毕竟不是正途,一旦天降雷霆,根本就避不过。”   禁令一下,两间酒楼中不见前些日子高谈阔论的衙内们。不仅没人谈论千里镜和天文星象,就连显微镜也一并没了人来谈论。   蔡京与张商英对坐,蔡卞打横相陪。蔡卞难得有一次与人共饮,张商英兴致高昂,拉着蔡京和蔡卞两兄弟,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酒。   蔡京看似带着酒意,举杯邀张商英对饮而尽,“非是天觉,也无人能直言气学之非。”   张商英哈哈地大笑,“说什么格物致知,致知的结果倒成了玩物丧志。”   “韩冈所学不正,故而有如此结果。”蔡卞甚至有几分期待,期待天子的用意不仅仅是在千里镜上,“今日在经筵上,天子也在说风俗不同,道德不一,国必难治,民必难安。”   “说得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张商英点着头表示赞同。   蔡卞是王安石的弟子,因而被安排在国子监中授课。在去年的太学案中,他仅仅是被风尾扫过,没出什么大娄子,也就连带的受了点处罚。这一次,天子要在经筵上开讲《字说》,便是很巧地就让他出了头。若是换做是蔡京上本,蔡卞想要得到崇政殿说书这个职位,可就没那么容易了。说起来蔡卞的运气的确是让人羡慕。   赵顼已经年过而立,在课业上并不打算花费太多的心神。经筵已经由初登基时的逐日讲学,变成了隔一日开讲一次。加之经筵官也有七八人之多的,蔡卞要不是正好是开讲《字说》而被提拔起来的经筵官,半个多月才能够轮到一次——虽说依然是让无数朝臣艳羡,但毕竟比不上现在隔三岔五就面见天子的际遇。   “《字说》乃万世不移的经典,故而得了天子看重。圣意如此,世人皆有共论,又有谁敢跟天子拧起来?”   蔡京并不认为王安石的《字说》能当得起蔡卞的评价。说起来《字说》解字,皆是以今字楷书为解。中心为忠,如心为恕,算是解得妙的。坡者土之皮,也勉强能说得通。但豺为才兽,熊者能兽,这样的解释,怎么想都不对。   也不看看从古时到如今,这字形变了多少。蔡京是书法大家,大篆小篆汉隶,楷书行书草书,以及各种的变体,他都是得心应手,当然看得出来《字说》中最大的症结。   上古以六书造字,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可不是只有会意一条。形声虽多兼会意,但不能偏到所有的形声字都当成会意字来解释。   但蔡京却无意指出来,若有必要,为《字说》做注疏他都不会有问题。   “气学这一次大败亏输,朝廷真的想有所振作,也没有气学的落脚点。”张商英轻摇着扇子,这一回上书合了天子的心思,对他来说,也绝对是一桩喜事。   “韩冈求胜心切。若是稳一点,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要想在朝中混出头,就必须有自己的班底,而想有自己的班底,就要有足够的名望。同样的道理,学术上也一样如此。韩冈他的功劳已经足以留名史册,日后的宋史之上少不得有他的一篇列传,但以蔡京对韩冈的认识,这一点还是满足不了韩冈的。只是他太年轻,家世又缺乏底蕴,想要在各家的纷争中脱身而上,将关中的子弟都招揽至门下,光凭防疫之术还是不够的,学术上必须有成就。   “就是稳了又能如何?待介甫相公的《字说》遍传天下,气学也只能去找匠人和纨绔们做传人了。”张商英望着窗外的街道,“这一份诏书,倒是便宜了军器监。”   一辆马车正从楼下经过,车边的护卫明显多于正常情况。昨日政事堂下了堂札,着令开封府将收缴上来的千里镜,全都转送去军器监武库。   清风楼离开封府不远,对街的巷中就是府库的正门,一车价值万金的千里镜从府库中出来,便是从清风楼前的正街上转去军器监中。   视线随着马车远去,张商英唇边的得意更加明显。   蔡确当年弹劾王安石合了圣意,才几年工夫,就已经做到了参知政事。张商英绝不认为自己会比蔡确差,两府中不到十人的位置,他也有意在十几二十年后占上其中的一把交椅。   当上了御史,只要做得好,两府中的位置就绝不是奢望。   多年前第一次入御史台,张商英知道自己是太心切了,惹起了枢密院同仇敌忾,以至于被天子和王安石抛弃。这一次卷土重来,两府暂时不能请动,那么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韩冈便是第一人选。   就让韩冈继续当这块垫脚石好了,张商英不介意多踩上两脚。   ……   笼在纱笼中的蜡烛噼啪响着,夜阑人静,除了烛花轻爆,就只有远远地随风而来的更鼓声。   苏颂夜不能寐,都快三更天了,心绪乱得让他没有一丝睡意。伴读的书童也给赶了出去。   近一个月时间,他和韩冈才将凡例写好,一个崭新的分类方法,使得书中章节也必须做出相应的调整,为此很费了一番功夫,到现在也没有竟全功。   但苏颂今天晚上并不是因为此事而夜中难眠,今天白天,来自韩冈的一个请托,让苏颂心烦意乱难以安寝。脑中一团乱麻,坐在桌前却是纹丝不动地有一个时辰了。   “大人。”苏嘉在书房外敲门。   苏颂的书房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对于他们这些士大夫来说,比起人来人往的卧房,自己的书房更为私密。不过儿子过来,当然不能拒之门外。   “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吧。都快三更了。”苏嘉端了茶进门后就劝着苏颂,“明天大人不是要开经筵为天子讲学吗?”   天子这些年来,一般都是隔五日才去文德殿上朝,平常的时候,都是让宰相押班,带着一群不釐实务的朝官拜舞了事。苏颂有实务在身,可以不赴常朝。但明天是他上经筵为天子讲学的日子,精神不好,犯错的可能性就不会小,纵然只是罚铜,那也是一桩丢人现眼的事。   苏颂应了一声,却仍是动也不动,低头只顾盯着身前的书案。   苏嘉看着苏颂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药材,地上也都是没有清理的碎渣,弄得好端端的一个书房,变得乱七八糟。忍不住气道:“韩冈不过是想借着编修药典来宣扬气学,却让大人为这一部《本草纲目》殚思竭虑,连睡觉也不安稳。大人你这是何苦呢?”   “你懂什么?!”苏颂突然发起了火,冲着儿子呵斥,“圣学乃万法之宗,医药之学何能例外?!医典中论及圣学,本就是韩冈他该说的,不说才有错!明日到了经筵上,为父照样会说。”   苏颂一贯好脾气,一年到头也不一定会发一次火。今天的怒气突如其来,苏嘉张了张口,却也不敢多说上一个字。   训得儿子不敢说话,苏颂冷哼一声,这个话题算是揭过去了。不过到了明日的经筵上,却是没办法跳过的。   苏颂是翰林侍读学士,在经筵官中排在最前面的,品阶远比侍讲、说书都要高。不过经筵官的地位高低,是要看他们与天子相处的时间长短来评判。苏颂当然是远远不及新党的那一拨人马。   大宋天子特设经筵,让臣子来讲学,这是在向天下臣民表示皇帝重视文教,同时也让天子多了一个了解外情的渠道,增长学问只是末节而已。相对的,诸多臣子也利用了这个机会,来争取天子的认同。   王安石安排吕惠卿和王雱做崇政殿说书,吕惠卿升任执政后,也安排了自家的兄弟做崇政殿说书,就是为了利用给天子讲学的机会,将自己的政治观点灌输给天子。比起崇政殿中,一群宰辅重臣争着说话,互相之间还监视着对方,经筵上一对一的讲学,能将事情说得更细,也便更容易说服天子。   这些天来,新学一脉的经筵官,将气学视作眼中钉,在经筵上连番攻击气学中的观点。韩冈主张的自然之道难以争论,但儒门的根本还是在经义上,张载和韩冈的论述中,可供攻击的地方很是不少。   所以韩冈才会请到了他苏颂的头上。   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在经筵上为气学张目,这等于是要让苏颂彻头彻尾站在韩冈这一边。不过对于新学,苏颂的确没有好感,而他本人的学术观点,这些年来,也的确是与气学越走越近。   而且因为天子诏禁私藏千里镜,苏颂不得不将自己心爱的千里镜交了上去。那可不是三五十贯就能买到的低档货,光是为了磨那镜片,苏颂可是卖了宿州的六十多亩上等水田。虽然在外面恍若无事,面对韩冈也一点不露心思,但苏颂的心中可也是恼火至极——不仅是外物,还有他那些借助千里镜的发现,全都得束之高阁了。   别看新学如今借助《字说》的问世,天子的垂青,一时间声势大振。可一旦有人能拿出真凭实据来戳破画皮,冲上将会是争先恐后。   真凭实据,苏颂手上就有。气学讲究着以实为证,这一份证据,新学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辩说过去。纵然天子咬着牙坚持,但士林中对新学虎视眈眈的可是为数不少,到时候,纵然有皇帝主张,但新学想聚拢士林人心,也就只能靠科举了。   硬顶着风头来,或许会让天子难堪,只是落到头上的责罚,也不会太重。大不了出外,对苏颂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到时候,又能有足够的时间来研究天文星象了。   终于有了决断,压在心头上的巨石也就不复存在。苏颂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小心地将桌上的药材收好。转身看见儿子毕恭毕敬地站在身后:“还站着做什么?还不去睡?为父可是要去睡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二)   赵顼拿着刚刚草拟出台的药典凡例,细细读着。   所谓凡例,就是发凡以言例,一部典籍的宗旨、体例和结构,还有一些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都要在其中加以阐述。   虽说对韩冈有所成见,但他所主张的自然之道,赵顼也知道其中有着极大的价值,一边细细翻看,一边听着苏颂的解说。   “药者,治病草也。声从乐,以勺切。乃治病之草之总名,是故药典号本草。”   赵顼低头翻看,随口道:“苏卿也解字?”   苏颂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心绪收拢,沉声道:“臣于此道不敢称能。不知源流,如何解字?正如不溯其源流,便无法给药物分类一样。”   赵顼抬眼深深地盯了苏颂一下,“苏卿是在评《字说》?”   “王安石的《字说》,只循楷书为解,却不知圣人书文,用的乃是大篆。至于大篆之前,更有仓颉所创古字。此可谓刻舟求剑。”   眼前的文字方才还让人放不下,可转眼间便被苏颂败了兴致。赵顼放下了札子:“难道苏卿你找到文字的源流了。是仓颉之字?还是嬴伯益之字?又或是太史籀之字?”   天子质问的声音凛凛生寒,苏颂摇头:“四五千年前的东西……不过的确找到一些比周鼎更早些的实物了,也是得了陛下的福佑。”   ……   苏颂去崇政殿为天子讲学,而韩冈则是为厚生司中事来政事堂拜见王珪。两天后京城的两座医院就要正式开张了,许多手续必须要经过政事堂走上一圈。   迎接韩冈的不仅仅是王珪,蔡确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竟也在场。下面还有几名中书辖下的官员,在旁边听候指派。   “一边要编纂《本草纲目》,一边还将太常寺、厚生司和太医局打理得一丝不乱。医院建好了,灾民也救治了,玉昆这一个月来可是辛苦了。”   王珪跟韩冈关系不差,迎了韩冈进来后,笑呵呵地说着好话。   蔡确在旁也附和着:“玉昆一人兼数任,的确是辛苦。不过能者多劳,论才干、论器识,朝中比得上玉昆的也没几人。”   韩冈欠了欠身:“辛苦倒是不辛苦,救治灾民乃是司中分内事,有法度可循。《本草纲目》眼下还是在整理药材,除了一个分类和凡例外,需要韩冈动手的不多。倒有空坐下来读书。”   “哦,玉昆最近在看什么书?”王珪随口问道。   “《字说》。”   韩冈此话一出,王珪和蔡确便相视一笑,果然是不肯安安生生地做事。这一回,到时要洗耳恭听韩冈的高论了。   蔡确一副很好奇的模样:“《字说》乃是令岳王介甫心血所寄,难道玉昆你准备在里面挑出什么错来?”   “挑错?”韩冈大笑,“从根子开始就是错的,如何去挑?仓颉造字,鬼神夜哭,自此上古之民不须再结绳记事,而有文字可传承。从石鼓文、籀文和周鼎上的金文中可以得知,文字在春秋为一变,是为大篆。至秦一统,又为一变,是为李斯小篆。等到汉时再一变,隶书成了主流。至于如今通用的楷书,始于汉末,到了西晋方才通行于世。字体演化,如同草木之生,乃是渐进而成。故而解字,需追本溯源,不当以今字论之。”   韩冈话声朗朗,“许叔重【许慎】何以将籀文录入书中,不正是为了返本溯源?不从上古圣人创字时寻找本意,一部《字说》也只是刻舟求剑之文。船都行出数百里了,怎么能指着船帮子上的刀痕说我的剑就在这下面的水里?都已经过去几千年了!往前数千年,仓颉所创之字,是与金文相类,还是与石鼓文相类,抑或是蝌蚪文。更甚者,乃是别有另一番书体?必须明了此事,方才可以解字。”   “难道玉昆你找到了仓颉的实物?”蔡确故作惊讶地问道,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   苏颂对赵顼隐隐的怒意并不放在心上:“不知陛下可知何为龙骨?”   “龙骨?”赵顼一时间疑惑起来,不知苏颂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没事提船只的底梁做什么。随侍在侧的宋用臣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让赵顼随即反应过来:“苏颂你说的是《本草》上的龙骨?”   苏颂点头:“陛下明鉴,这一次的发现正是从龙骨中来。”   ……   “龙骨?”王珪不知道韩冈为什么要提到这一个药材。不过被戏称为至宝丹这剂名贵成药的王珪,对医书也的确有几分了解,“龙骨主心腹鬼注,精物老魅,咳逆,泄利,脓血,女子漏下……”   宋人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士大夫们是以一个比一个更深悉医术。政事堂正厅中在座的五六人,人人都通读过《神农本草经》。   这边王珪刚把药用背完,蔡确又接下去背起了产地:“龙骨生晋地,山谷阴,大水所过处,是龙死骨也,青白者善,十二月采,或无时,龙骨畏干漆,蜀椒,理石。龙齿大寒,治惊痫,久服轻身。”   韩冈笑了起来:“看来相公和参政比韩冈更适合去主编《本草纲目》。”   “在玉昆面前说医书,那可是贻笑方家。”王珪摇摇头,不开玩笑,“玉昆,你说的龙骨又有何意?”   韩冈收笑容,正色道:“龙骨生河东,隐于山谷溪涧之下。出产稀少。所以世间所用龙骨多是从各处地下随意挖出来的,极少有河东珍品。近日韩冈编纂《本草纲目》,要检视药材,另外也有几张验方须用到龙骨,所以让人从城中的药房搜集了一批来……”   ……   “历代《本草》中所说的龙骨,都是误以为是死龙的骨骸,但其实乃是兽类的骨骼,埋入土中多年后化石而成。龙身似蛇,四足五爪,而掘出来龙骨,腰肋乃至腿骨,拼接起来后,大者形似犀象,小者也似野兽,并非龙形。”   苏颂似是跑了题,赵顼耐着性子听着他说。   “不过药名之误,也没必要多计较,只要有功效便可入药。如今的龙骨若是用河东正品,一剂少不得也要两三百文,所以东京城中的药方里面,多有用他处龙骨冒充河东之物。效果也不算太差。前日编修局中搜检天下药材,便传话让各个药铺里的龙骨按着产地不同都找了几份样品来合药……”   苏颂停了一下,见赵顼虽皱着眉,但还是听得神情专注,安心下来继续道,“但臣与韩冈使人将不同地方的龙骨找来,大多与河东相差仿佛,可只有一个地方出产的龙骨却不对。”   “怎么不对?”赵顼有几分不耐烦,“难道是龙骨上生了字?”   “的确生了字,且那里的龙骨,质地有别,种类亦有别。并非是犀象之种,乃是龟鳖甲壳,以及牛的肩胛骨。”   ……   “鳖甲,牛骨?”王珪和蔡确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   韩冈微笑:“殷人尚鬼神,重占卜,每欲出战,非卜胜不出。敢问相公和参政,殷人是怎么占卜的?”   “似乎是拿龟壳或是牛骨放在火上烤,看裂纹。卜者,灼剥龟也,象灸龟之形,一曰象龟兆之纵横。”这是《说文解字》中的解释,王珪论才学也不稍逊与人,倒是一口就背出来了。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夏易曰《连山》,殷易曰《归藏》。文王衍八卦,另得《周易》,虽有自出机杼的成分,但也不可能与《连山》、《归藏》有着截然之别。殷人的占卜之法,必然是在《归藏》中。”韩冈悠悠然地问道,“敢问相公、参政,在占卜之后,殷人又是如何做的?”   ……   “刻卜辞于其上以记之……”赵顼霍然而站,指着苏颂,嘴唇直在发抖。“难……难道……”   “陛下可知那堆龙骨出于何处?”终于解开了谜底,苏颂像个真正的老师一般问着赵顼。   “不是河东……”赵顼的声音干涩,对苏颂和他身后的韩冈的用意,已经一清二楚,“是亳殷,还是商人建都的其他去处?”   赵顼的脸色阴阴泛青,为了一争是非,竟然掘了商都?他倒不怀疑韩冈会作假,但同样的,他也不会相信事情真有苏颂说得那么巧。   天子的态度,苏颂并不在意,很平静地回答:“在相州,安阳。”   ……   “相州!安阳!洹水之南!”韩冈平和冷澈的声音在政事堂中回响,“……殷墟!”   蔡确和王珪都定定地望着韩冈,脸上阴晴不定,都是没想到韩冈竟然还有这一手。   不过真伪尚不得而知,谁知道是不是韩冈让人伪造出来做证据的。这样的例子过去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尚书》的今古文之争,就是在争一个孰真孰伪。   一名陪侍在侧的中书门下的官员出声反驳:“端明,盘庚五迁,治于亳殷,殷墟当是在亳州。”   “章邯降楚,盟于‘洹水南,殷墟上’。”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三)   赵顼闭了闭眼睛,旋又睁开,“现在编修局中,到底有多少殷人占卜的龙骨?”   “之前从药铺中送来的样品中发现了可疑之处,派去安阳搜集的一队人,轻易地就从当地的村人处买到了一千余片,包括两件礼器在内,只用了五天的时间。”苏颂忍不住叹了一声,“安阳的百姓,拿地中的龙骨当成是疗伤的名药,煅烧成灰后敷在伤口上。多少年来被毁损的龙骨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苏颂说的这些话,完全是复述韩冈的言辞。究竟是真是假,苏颂不能确定。但若是能敦促天子保住殷墟,从中找到儒学一脉的源流,那么这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他也不介意说上两句……纵然是欺君。   赵顼沉默了起来。苏颂静声等着天子的回复。   韩冈并没有明说,但苏颂确信,暗中影响药铺,使得送来的龙骨是殷人的遗物,必然是韩冈无疑。整套的戏码当是全都在韩冈掌心里攥着。   要么韩冈事先定下策略,自家适逢其会;要么就是韩冈的运气好到天怒人怨。与韩冈结识久了,苏颂只会相信是前者。而且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对韩冈的目的,以及他所想要的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   过了好一阵,赵顼终于开口,缓缓地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有一千多片?”   “埋在地下的只会更多。”苏颂正色回道,“陛下明察,那可是殷都,卜辞只是一部分,祭器礼器当不在少数。”   ……   “日前韩冈派人去安阳确认,昨日第二批甲骨已经送到了京城,眼下共有一千余片之多,还有两件殷人的礼器。而埋在地下的只会更多。韩冈正准备写札子,禀明天子。将殷墟中的甲骨和礼器都发掘出来,整理造册,以明上古文字,卜辞,并殷商礼仪。也就这两天了。”   听了韩冈的话,王珪闭上眼,腰背无力地靠上交椅。蔡确则是摇头,喃喃地不知在说什么。其他几名官吏,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想不信,却又不知怎么去驳韩冈的话。   一千多片甲骨,还有礼器,韩冈即使要作假也没这个能力,这世上有这个能力不会做此事,会做此事的,没有这个能力。   自古而今,伪造先代典籍,全都是以献书的形式。一卷书、两卷书,多也不过五卷、十卷,哪里可能会有人能拥有这么大的手笔?一下一两千片,而且地里面还要埋上更多。那些器物,想要做旧了,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更何况还要瞒过当地的百姓。纵然是宰执或是巨室豪门都做不到。   若是地下还有更多的证据,那么完全可以确认是殷商的遗物。《字说》若不能迈过这一关,那么就是有天子主张,也无济于事。韩冈这一棒子砸得实在是太狠了,不是一部书两部书,是拿着殷商一朝来砸人。寻常天上落陨石陨铁,不过是拳头大小,但这一次落下来的,是一座山啊!   “新学算是完了。”不止一个人这么在想。   不过韩冈辛辛苦苦地将殷人占卜的甲骨从地里掘出来,难道仅仅准备局限于《字说》和《周易》吗?王珪和蔡确可不会这么小瞧人。   韩冈也的确如他们所想:“孔子删述《诗》《书》。《诗经》风雅颂,先圣只留下了三百篇,而商周时流传的诗篇又何啻千万?《书》百篇,虞夏二十篇,商周各四十,但典、谟、训、诰、誓、命,各色体例的夏商周三代文书,在先圣手中被删去的又有多少?”   蔡确不自在地扭着身子,看着韩冈的眼神甚至有了几分惊惧。《六经》之中,除了《春秋》,其他五部经籍,看起来韩冈他一部都不准备放过。   “但殷墟之中,不一定正好有《尚书》中的篇章。”虽是在驳韩冈,但王珪声音干涩,仿佛是被驳斥的一方。   “诚然如此。”韩冈身子微微前倾,看起来是谦逊地回话,却带来了更多的压迫感,“但可以用来对比《尚书》残篇中的文字,从遣词造句上也能得到许多。”   王珪的喉头咕噜一下,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尚书》的古今之争到了此事依然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汉人从西汉闹到东汉,打得头破血流,到了隋唐,《古文尚书》成了正溯,但今文也没有衰落得太厉害,对于两家的分歧,唐儒和稀泥的为多,到了北宋,也不再是儒林争论的焦点。可韩冈这么一说,等于是要燃新今文古文之争的战火。   ……   “此外还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三代典籍几千年来散佚殆尽,若是能在殷墟中得到一二残篇,也是儒林的千载盛事。”   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以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书,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   这些是传说中三皇五帝时的典籍,如今只能在《尚书》中看到一星半点。左丘明作《左传》,说是看到了这些传世之篇,但《左传》中毕竟没有详细说明。   三代之治究竟是什么样?官制、兵制、田制、刑名,后人只能从先秦的书籍,或是《史记》等史书中得知一二,而且还不能确定真伪。   赵顼脸上的表情看不到有何异样,但他按在御案上的左手,却是在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被苏颂尽收眼底。   “三代之治,千年来争议甚多,甚至有一干人等随心杜撰,甚至让人难辨真伪。苏轼‘杀之三宥之三’,以欧阳修才学,亦不知其伪。而殷人不同,殷商敬天事鬼,占卜也是呈于天,非是欺于人。卜辞上,当不会有假。”   ……   说了长长的一通话,韩冈口干舌燥地端杯喝茶。心下冷笑,想靠《字说》来抢占训诂释义,那就先将甲骨文解释明白。想靠《易传》来争道统?商人的卜辞就在骨头和龟壳上,还是先将《周易》中的爻辞对照清楚再说。   只要能将殷墟中的甲骨文解读出来,《尚书》今古文之争,说不定可以得到一番证明。而已经散佚无传的《乐经》,说不定也能从商人音律上倒推出来一部分。   这是韩冈画出来的大饼,丢出来的骨头。儒门道统,如此一来,将会争夺得更加激烈。而气学的格物之说,却是能独树一帜,让任何人都无法动摇。只要是拿着实物考古,那就是格物,当韩冈将甲骨文抛出来后,格物致知四个字,已经印在了甲骨之学上。   甲骨文一出,儒学免不了要有一番大地震,纵然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但周的制度和文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用“圣人生而知之”这句话来搪塞;还是自三皇五帝,由夏而商,由商而周,这一条脉络传下来?   哪边的说法更能让人信服,这是不用多想的。   ……   苏颂亲眼看着赵顼脸色骤转,心中不免暗叹,实在是接了个苦差事。但看到天子瞠目结舌的样,私心中又有几分快意。   石渠阁辩利义,白虎观议五经,两次开辟儒门大义的会议,虽是千古之盛世,也没有说天子亲自下场选边站的。皇帝应该执中道秉公心,怎么能拉偏架?   王安石初变法,曾经要赵顼法效三代,不要去学李世民。那么当安阳殷墟成千上万的甲骨出土,殷人祭祀用的鼎器一只只被掘出来,可以丢到一边去不加理会吗?   就是天子也逆转不了人心和大势。   这也是以实证之的用处所在。能拿出实物来说话,永远比单纯的书本更有说服力。从甲骨文到大小篆,到汉隶,再到如今的楷书,这一条演化的脉络下来,只要看了字形,就能确认。不是拿楷书来解字的《字说》可比。   ……   韩冈抿茶润喉,让王珪、蔡确等人消化这个惊人的新闻。   金石之学,乃是如今儒林中的显学,儒者多有研究。就算赵顼想要不加理会,那么多的数量,也别想瞒住世人。   今人崇古,如今可算是太平盛世,在金石上下功夫的士人不胜枚举。几千几万片的商人占卜的甲骨,可比区区十座石墩上的几百来字石鼓文要强得太多,转眼就能兴起一门研究殷商文化的热潮来。   殷商距离尧舜禹上古三代圣王,可远比两千年后的宋要近得多,当然更近于三代之法。世人尚古崇古,那就比比哪个更老资格了。   韩冈对甲骨文也不甚明了,但其他儒者同样不明白,仅仅是争论甲骨文的字义,就够多家学派争上几十年了,至于《字说》,还有谁会在意?   这便是韩冈底牌所在,新学既然用君权来压人,那就一拍两散,掀了桌子,大家一起从头开始玩!   闹个几十年,到时候,能安然存活下来的,必然是气学。韩冈有这个自信。   他所缺少的,仅仅就是时间!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四)   从政事堂回到编修局,已经是快黄昏了。   离开政事堂的时候,王珪和蔡确亲自将韩冈送到了庭院中。蔡确还好说,王珪身为宰相,礼绝百僚,他在政事堂中降阶相送,可是极之难见的殊礼。   迎客送客,是在正门前,还是在院中、厅中、阶上、阶下,这都是有规矩的,尤其是在官场上,些微的改变都免不了会惹起他人的猜疑。   在富弼之前,普通的官员受到宰相接见后离开,宰相最多也只要站起来就够了。当富弼做了宰相,送客无论尊卑,皆起身相送到公厅门前。自此之后,成了定制延续了下来。不过,今日王珪和蔡确送韩冈,规格则更高了一层,从礼仪上,可以说将韩冈对等看待了。   这基本上可以说是王珪在表态,对韩冈这一次的举动表示支持。   与王安石同榜高中,则一直以来,对王安石都有几分竞争心理存在的王珪,不愿一直处在王安石的阴影下。能打压一下新学,对王珪来说,是乐见其成的一桩妙事,尤其出手的还是王安石的自家女婿。多走几步路,也算不了什么。   王珪的小心思,韩冈看得很明白,也是早有了解,要不然也不会跑到政事堂来,与在崇政殿的苏颂配合着拉开戏幕。   只是韩冈对王珪的支持能坚持多久不是很指望。王珪一向是以天子的心意为依归,就算现在看起来是支持自己,只要赵顼头一摇,到时候还是会改弦更张。而蔡确也是差不多的类型。这样的人根本没办法让人相信。   说起来,沈括也是类似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被赵顼和自家的岳父给打入另册了。相对而言,还是苏颂的人品更值得让人信任,将苏颂请来做副手,也是由这方面的心思在。   韩冈今天来政事堂披露甲骨文和殷墟之事,也只是想与崇政殿的苏颂同时出手,等天子正式表态,消息早就传开了。   踏进编修局的小院,浓浓的药草味就扑面而来,充斥鼻端。这段时间下来,韩冈也闻得习惯了。   几名小吏上来将韩冈的马给牵走,韩冈将缰绳和马鞭递过去,问道:“苏侍读可回来了?”   “回端明的话,苏侍读半个时辰前回来的。”   “只有苏侍读?”   “就苏侍读?”   小吏疑惑地摇摇头,不知道韩冈为何这么问问:“没有别人了。”   韩冈点了点头就往里面走。苏颂回来得比自己还早,也没人来取走存放在这里的甲骨,看起来情况不是很顺利的样子。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以赵顼他做了十几年皇帝后逐渐变得威福自用的性格,也不可能一下就反过来赞同韩冈。   韩冈走进厅中,听到他回来的动静,苏颂从内厅里走了出来,一句韩冈便问道:“玉昆,情况如何?”   韩冈摇摇头:“跟子容兄你那边比,当时要好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而已。”   苏颂也是摇头叹气,与韩冈一同进了内厅。   内厅中,刻有文字的甲片骨片装满了两个木箱子,本来是免得天子降旨要这些甲骨时手忙脚乱,事先给收拾好,但最终还是无用功。   苏颂拍了拍箱子,又是叹了一口气。   韩冈将箱盖打开,珍贵的甲骨用贫民在冬天垫鞋子的褥草小心地一片片包起来,充当缓冲。为了以防万一,事前做的准备不少,生怕在路上给颠坏了。从相州运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作为药材,碎了裂了不会影响药效,但作为珍贵资料的记录文件,碎了可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   “这是什么?”苏颂突然探手从箱子中翻出一张纸片,这是他这两天所没有注意到的。打开来一看,就是很简单的点和线组成的让人莫名其妙的图案。   “我说怎么找不到了,原来是掉到了这里面了。”韩冈瞥了一眼后,与苏颂道:“这是安阳县甲骨出土最多的位置,算是舆图。”   “玉昆果然是心细如发。”苏颂看了之后,便叠起来顺手放到了桌上,“有了这份舆图,日后发掘也方便了许多。”   “也不能只局限于舆图。其实若真的开始发掘,就是出土时,周围的土层地样,都得让人给画出来。”   “嗯?这是为何?”苏颂不解地问道。   “占卜的位置,占卜的仪式,很有可能从埋藏的地点中找到痕迹。要是光是注意这些甲骨,忽略了那些残迹,虽不能算是买椟还珠,可也是把宝贝给丢了。”   韩冈说得只是些后世粗浅的常识,但苏颂听得却是连连点头,一副有会于心的模样。毕竟这还是在发掘工作完全是由贪心的盗墓贼或是村民们来完成的时代,士大夫只会坐在家里研究,最多也只是拿着放大镜来查看铭文和式样。   不去实地观察,怎么可能会总结出考古时必须遵守的规矩?韩冈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时代坐在家里自以为能知天下事的无知措大。这样的人,可是标准的韩非子的五蠹。   苏颂点着头,觉得韩冈说得很有道理。   什么叫礼?可不只是祭祀仪式和待人处世的规则,官制、乐制,乃至建筑规格,全都包括在内,都属于礼的范畴。   城南青城的祭天圜丘,外形、大小、高度和台阶的数目,皆有定制,一点也差错不得。几千年后,后人看到圜丘,当也能从中印证到此时的郊天之制。   “不知道殷商时的仪制究竟是什么样的,要是能由此知晓一二,也不枉这一番的辛苦。”   “商礼和周礼肯定是有区别,但必然也会有共同之处。要不然圣人也不会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说得也是。”苏颂点着头。   出自于《论语》的这三句话,后两句确立了后世王朝遵循周礼的规则,一切都仿效周礼中的定制来,纵有差别,也是万变不离其宗。但前一句,可就是圣人承认周制是参考了夏、商二朝的制度。   这里的监通鉴,乃借鉴之意。所以文字、经籍和礼制的源流必须要追本溯源的这个主张,能从孔子那里得到足够的依仗。   任何人想要反对韩冈的论点,就必须先证明圣人的话有错,或是用另外一种与韩冈相逆却又还能让人信服的解释来取代现有的诠释。而且身为殷商孑遗的孔夫子,有关夏商两代的言论,还有更多。韩冈倒想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来压倒圣人之言。   “不过这件事得尽快才行。”韩冈很是忧心,“消息现在传出来了,就怕被人赶去相州一通乱挖,想想洛阳和长安,那里的古人坟茔都变成什么样了!”   “天子可能还要多想一想。”苏颂不便说赵顼的坏话,也只能留在肚子里腹诽。   “此事虽是在意料之中,不过若是让殷墟受了我的连累,那韩冈可就是名罪人了。”   韩冈一声轻叹。看着珍贵的文物被人盗掘,卖给了那些像松鼠一般只喜欢收藏的士人或是富商,完全不去研究其中的价值,最后在几百年上千年的历史进程中散佚无踪,那可是让人惋惜之极。   《尚书》也好,《竹书纪年》也好,全都找不到原本了,如今能看到的,可全都是各方拼凑出来的结果,使得许多地方让人不免有杜撰、伪作的感觉。   但韩冈也知道,天子迟早会坐不住的,根本不需要着急。   今天他和苏颂在崇政殿和政事堂中所说的一切,两天之内,就能传遍京城。十日之内,相州城中能涌进一大帮子古董商。   研究碑文和篆刻的金石学可是当下最热门的学问之一,别的不说,跟韩冈过节极深的吕大临在金石上的造诣,就是第一流的。身在长安城边,只要有心,能得到的古董数不胜数,将兴趣培养成能力,吕大临已经可以算是一名一流的金石学专家。   金石这么热门,靠着那群有钱有闲的士大夫赚钱的商人也是不在少数。有些身家的士人买些金石之物,或出钱拓印,这些开销,便是古董商们的利润所在。   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这是打开儒学源流的一把钥匙,对于那些贪心的古董商来说,那是一片金矿,而对于安阳的百姓,也是谋生之外多了一项赚钱的买卖。   当殷商的礼器逐一出土,甚至司母戊大方鼎之类国器都从地里给抛出来,那时候,无论是天子,还是宰辅朝臣,都不可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西周的祭器都少得可怜,能确定是商朝的器物,皇宫中都没有多少,那等能摆在太庙或是祭天场所的上古礼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其流失在外。   要知道,今不如古,是此时儒生们的通病。天子去圜丘祭天时所乘的玉辂,还是唐高宗时制造的,有名的古物。赵顼曾经想换台新的玉辂,但刚刚做好后,就在正旦大朝会的展示上,自行垮塌下来。使得赵顼只能继续利用旧时之物。   古物的诱惑力是无穷的,过上三五个月,自然能见分晓。而韩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世人对此的反应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五)   听到韩冈从安阳掘出了商人占卜甲骨的消息,蔡京整整愣了有半刻钟之久。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御史台的气氛都变了样,御史们一个个仿佛有人欠钱不还的阴沉着脸,默不吭声,连带着让胥吏们也都屏声静气,蹑手蹑脚走路如同做贼。   政事堂的一个书办捧着一沓子公文奉命来御史台,甫进门就被森森阴气激了一个机灵,连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是咋的了,”他挪着步子凑近了门房后的司阍,压低声线问道:“又是被谁招了惹了,怎么连树上的乌鸦都不叫了?”   “谁他娘的知道。”司阍离得远,现在也是一头雾水,不敢往里面去问,却不忘提醒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小心一点,别犯到刀口上。”   书办干咽了口唾沫,心中发慌。不知道是现在送了文书,还是过一阵子再来的好。一时便在门前进退两难起来。   蔡京没去注意门前的那点小插曲,他只顾看身边的张商英。领头打击气学一脉的张御史面色灰败,神经质地用牙齿咬着下唇,出了血都没察觉。   这般阴郁的气氛,似乎是在台中传说里,当年王安石为推行新法清洗政事堂时才有的情况。   “消息传得还真快。”蔡京心里想着,才多点工夫,御史台中似乎每个人都听说了韩冈开始反击的消息。   半个时辰前,还有几个新晋御史正摩拳擦掌地准备拿私习天文的罪名,借着千里镜禁令这个东风,向几个被子弟连累的侍制以上的高官开刀,现在就不见人言语了。   蔡京往西厅张望了一下,也是一片沉寂。   可怜何正臣,当年曾经上表弹劾时任京西转运使的韩冈,但被不得不安抚韩冈的皇帝赶出了京城。半个月前刚刚被调回御史台,本想着报仇雪恨呢,但韩冈的这一下子,满腔心愿又成了泡影了。   新学刚刚藉由千里镜禁令对韩冈展开反击,孰料当即便被韩冈反手一剑。接下来,新学免不了要陷入了困局之中。   “只是这么做未免太离谱了吧!”   蔡京暗地里抱怨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知道,包括自己在内,任何人事先都没可能想象得到,韩冈竟然可以用上这种手段来。如同天外飞来一剑,一举将《字说》的根基给斩断。   一直以来,蔡京都不认为自己会比韩冈和韩琦这样的人差到哪里,只要有机会,他肯定能做得更好。但今天看来,支持这样的自信所需要的能力,终究还是比韩冈缺了一点。   道统、兵法、医术什么的,蔡京没兴趣跟韩冈比,自家在这方面有缺陷,蔡京本人也是清楚的。而在其他方面,比如诗词文章……或许还要包括书法,他都比韩冈要强,但蔡京也没兴趣去比。   这些都是末节,身在庙堂之中,要比就该比做官。蔡京相信自己迟早能赶上韩冈,最多也就一二十年而已。眼下都已经做到了监察御史,蔡京确信自己迟早能够在两府之中得到一把交椅。   只是当今天韩冈抛出了殷墟遗物,给蔡京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光是为了道统之争,从韩冈回京后便挑起战火,气学、新学两家一番拆招应招,这两个月已经是撕破了脸皮。本以为借用对千里镜的禁令能一举将气学压倒,孰料韩冈辣手无情,让人措手不及。   别人看到的是殷商时所用的文字,让刚刚写出《字说》的王安石有苦难言,可蔡京看到的则是韩冈手段和心计,以及能狠下心来的决断。   从天子到朝臣——或许里面还要囊括进韩冈的岳父——这一次在韩冈手上折戟沉沙的不在少数。   或许从请求编纂《药典》的时候开始,韩冈他就已经在做准备了。之前以生物分类学的名义对螟蛉之子、腐草化萤的否定,而带出的对《诗经》和《礼记》注疏的攻击,完全是试探用的斥候,抛出来的棋子。他真正的目的和手段,如同剥丝抽茧,在新学一脉开始反击之后,才一步一步地表露出来。   所谓相州龙骨,韩冈也定然是早就攥在手中,就如种痘法一般,到了合适的时候才抛出来。就像埋伏在山谷两侧的军队,耐着性子,等待敌人走入陷阱,而后一击致命。   ——如果不是这样,而当真是在搜集药材的过程中,来自相州的甲骨落到韩冈面前,那他的气运未免就太骇人了。若是韩冈当真集气运于一身,那蔡京还真得远避为宜。   片刻之后,御史中丞李定尚未回来,作为台副的侍御史知杂事也没有回来。七八名侍御史、御史和御史里行则是济济一堂,难得在一起共议时事。但坐在一起之后,几人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正襟危坐,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反正是一句话也不开口,做起了佛像。   终于有一个愣头青的新晋御史:“什么殷墟甲骨,定然是韩冈伪造!”   蔡京摇头。以韩冈的头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蠢事?一旦他当真这么做了,被拆穿后,气学可就完了。   但有了一人起头,便开始有更多人说话了。另一位御史则道:“假应该是假不了,但韩冈使人发掘殷墟,这条罪名他可洗不脱,可依盗墓律深究。”   这分明又是一个说蠢话的,虽然他否决前面一个更加愚蠢的说法,但他的话也只是好了那么一点而已。   蔡京暗暗摇头,左右看看,张商英和何正臣的脸色依然如同冻结了一般,完全没有松弛下来的迹象。   “倒还没糊涂。”蔡京想着。   韩冈会去做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他早把自己从浑水里摘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韩冈派去的人收购的是药材,相州百姓将龙骨从地里挖出来也是当作药材用的。几天之前,除了韩冈之外,没人知道龙骨。不知者不罪,而韩冈他是保护了殷人遗物,要不然还不知有多少商人的占卜甲骨会落人肚子里去。   想将罪名安到他身上,先想想弹章得怎么上才能说服天子?不然韩冈一个反扑,运气不好的人就又要出外去监酒税了。   “弹章上的罪名真的能这么写吗?”有人质疑道,“相州百姓有人会出来作证吗?”   用重利引诱,或是严刑拷打,或许能弄来几人,正常是不可能的。但这么做的结果,依然动不了韩冈。   韩冈的声望在民间有多高,出去走走就知道了。当真以为他的牛痘,是白白拿出来的?天下多少人感激他,不仅仅是普通百姓,就是皇宫之中,除了三两人之外,感激他的可是满宫城都是。   当然这样的人望,对人臣来说,并不是好事,蔡京觉得韩冈迟早会毁在这上面。但眼下离那个时候还早得很,在韩冈作法自毙之前,与其为敌的一干人等,得倒霉吃亏。   韩冈被御史们盯上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每次失败受苦的都不是他。御史台中想跟韩冈过不去的御史,少说也有一半,但张商英上奏禁千里镜,连个韩字都没敢沾。   一群人议论了半天,到了放衙的时候,还是没有个结果。最后的决定是挪个地方再议,张商英掏钱请客,愿意去捧场的有四五人。   一名名让朝臣们闻风丧胆的铁面御史从小厅中鱼贯而出,张商英要出厅门的时候停了一下,回头问拖在后面的蔡京道:“元长来不来?”   蔡京拱手一礼:“承蒙天觉厚爱,设宴相邀。不过家里方才遣人来通报,说家里有些事要蔡京尽快回去处理。今天的宴席蔡京就不去了。”   张商英点了点头,“那就请元长代商英问候元度一声。”   蔡京行了一礼,以示回应。表字元度的蔡卞是新学的中坚,蔡京可是要早点回去与他的这个堂弟好生议论一番。   蔡卞在国子监中,到了回家的时候,崇政殿和政事堂中的消息还没有传到他耳中。听到蔡京的转述,蔡卞的脸色阴晴不定了好一阵,最后抬头,眼神冷硬:“这算什么事,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去理他就是了。”   “视而不见可不是良策,有的是人提醒。你可知道,王禹玉今天可是将韩冈送到了院中。”看到蔡卞脸色又阴郁了几分,蔡京又道:“‘字者,始于一二,而生生至于无穷。如母之字子,故谓之字。’这是介甫相公的原话。‘秦烧《诗》《书》,杀学士,而于是时始变古而为隶。’这也是介甫相公所说。韩冈说字有源流,当追溯上古,本意是相通的。而殷墟之文便是货真价实的古文,更接近于源流,这一关怎么绕过去?”   蔡卞咬着牙,过了好一阵:“殷墟甲骨文字到底作何解,有三馆和国子监在这里,轮得到他人说话!”   “这正落入韩冈彀中,如此一来,新学一脉可就更是众矢之的,没人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蔡京摇头,知道蔡卞也没一个合用的招式。   丢下一块鲜肉,引来一群饿狗,新学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敌人太多了。   王安石借助天子想要一道德同风俗的心理,将新学打造成官学,在儒林中也是开罪了绝大多数的儒者。   他做《字说》,说是要重光先王之道。韩冈现在将先王之道从地里面掘出来了,就算新学一脉想视而不见,天下群儒也会群起而攻之。可不独是气学!   苏轼不是喜欢杜撰,这下有了新目标了。司马光重史,殷墟中的金石甲骨,想来他也不会放过。洛阳二程纵然跟气学正闹着,但在推翻新学上,两家可是有着共同的心愿。司马光和苏轼也必然少不了同样的心愿。   殷墟遗物是武器,也是工具。当今儒者一向是以己为主,连六经都能利用,何况殷人之物?拿着甲骨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挑着《字说》里面的错,谁会管他是不是正解?   接下来数年甚至十数年,儒林中的局面,蔡京可以想象得到。将会是一片乱象,诸多学派先将新学从官学上拉下来,然后互相之间再一通乱打。   别想有一个安生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六)   距离韩冈和苏颂在政事堂及天子面前揭开殷商古文已经过去两天了,整个朝堂都在议论纷纷。   身在京城朝堂之中,必要的政治嗅觉,绝大部分官员皆不会缺少。新学和气学的纷争,眼下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的局面,让看客们大呼过瘾,甚至进一步地在猜测着这一战下来的胜败结果。   厚生司和太医局中也有些骚动,不过不是针对新学和气学之间的纷争的。对于韩冈能通过相州龙骨上的刻痕,考据出殷商王都遗迹,这份才学,着实让人敬佩三分。且这件事,多多少少因为韩冈的缘故,带上了些许神秘色彩,使得世人口耳相传时,又多了几分动力。   太常寺中则是一片喜气洋洋。殷商国都之中,最珍贵不是龟甲骨头,而是祭器礼器。那些可都是陪着天子祭天,也不会让人觉得失色的贵重珍宝。   韩冈让殷墟成为世间的焦点,朝廷已经有了开掘殷墟故址的言论。在太常寺中官吏们的眼中,一旦朝廷决定发掘殷墟,凭韩冈判太常寺的身份,发掘出来的殷商国器,只可能存放到太常寺中,交由太常寺的官员来审查管理,而不是惯常的太常礼院。   如此一来,太常寺不但能控制了殷墟遗物,捎带着还能从太常礼院口中夺一块肉下来。能多分一块肉,逢年过节也能多点荤腥,这对于苦哈哈的太常寺中官吏们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善政了。什么样的上司最受下属欢迎?就是能做事,又能让手下人一并沾光的那一种。   不论在厚生司还是在太常寺,韩冈的威望一步步地升高,使得他这两天工作起来更加得心应手,越来越顺利。   只是韩冈编纂药典,这两天的进度却远不如预期。每天来访的客人络绎不绝,希望看一看殷墟甲骨的请托接连不断。闹得苏颂直皱眉头,但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盼着早点放衙,回家后再继续工作。   可韩冈就算回到家里也一般的不得清净,总是有人厚着脸皮来登门拜访。一般的访客,韩冈还能将他们拒之门外。但换成了是韩冈家的亲戚,以及王安石的弟子,那就没有办法了。   王安国的女婿、韩冈同榜的叶涛,王安石得意门生的陆佃,他们两人联袂造访,虽然有居心叵测之嫌,但韩冈也不能将他们拒之门外,只能将他们请进了待客的小厅。   换了身见客的衣服,韩冈走进厅中,呵呵笑着:“劳农师、致远久候了。”   陆佃和叶涛正默默地喝着茶,互相之间,没有一句话的交流。见到韩冈终于出面,两人同时起身,向韩冈拱手行礼,“端明。”   “应该是玉昆才对。”韩冈摇摇头,更正道:“非是在官衙中,农师、致远不须拘礼,直呼韩冈之字便可。”   陆佃与叶涛对视了一眼,便同时拱手行礼:“如此,请玉昆恕陆佃(叶涛)失礼了。”   两人与韩冈年岁相仿佛,甚至还更年长一点,陆佃和叶涛都不愿意在韩冈面前伏低做小。韩冈的话,让他们倒是心情一松。   三人就着热茶寒暄了一阵,韩冈悠悠闲闲地与客人谈天说地,话题遍及八荒六合,就是不提有关殷墟甲骨的话题。   “玉昆……”叶涛终于忍不住了,“听闻玉昆近来得到了一批殷墟甲骨,上镌古时文字。可是有此事?”   “正是。”韩冈点点头。   “可否让我等一开眼界。”   “殷商甲骨,绝大多数都在太常寺中。不过眼下家中的确还有几片。”韩冈也不拒绝,直接让人去书房取了实样来。   两片普通的龟甲,因为上面的文字,而变得价值连城。   陆佃和叶涛拿着两片龟甲上上下下打量着。可以看得很明白,龟甲上的图案,似图又似字。仓颉造字,效法自然,如图如画。眼前的文字,的确是古字的样子。且仔细看来,有几个古字是能跟今字对应起来的。   “这应该是‘山’字吧?”陆佃有几分没把握。   “是‘山’没错。”叶涛说得十分肯定。   韩冈翻检了几百片的甲骨,其中日月山水等浅近的古字,还是给他找出来了。而叶涛和陆佃两人,也不须费尽心神考证,仅仅是看了几眼之后,就辨认出了其中最简单的几个字来。   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陆佃和叶涛双手沉沉地同时将两片龟甲放下。   叶涛抬眼与韩冈对视起来,“殷墟甲骨一出,若其物为真,对《字说》乃是如虎添翼,还要多谢玉昆了。”   叶涛的话出人意料,似是准备抢占甲骨文的释义权,将之归入《字说》中。韩冈则直截了当地问道:   “哦?这番话,致远可是代表家岳在说?”   韩冈的问题毫不客气,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下,让陆佃和叶涛脸色微变。而韩冈对新学的恶意也在话中表露无疑,今天当不会那么容易讨了好去。   王安石在金陵,吕惠卿在长安,新学的两面旗帜都不在京城中,纯凭自己和叶涛想来对抗垂重名于世的韩冈,陆佃的心中暗恨,韩冈当真会选时间,让他全然没有半点把握。   “在下和致远才疏学浅,尚不敢确认是否乃是殷商时物,也不敢就此惊动介甫相公。”   “农师之言,正合韩冈心意,我亦是做如此想。甲骨文要确定是殷商时物还是得经过更严的考证,仅仅是眼下所得还是不足以为凭,只能是初步认定,殷墟中出土的证物当是越多越好。所以以韩冈之见,当召集天下群儒,共通探究殷墟遗物,并加以考订。”   天下群儒?陆佃眼皮一跳。韩冈的做法损人不利己,只会让儒林的混乱更上一层楼。   韩冈静静地等着陆佃和叶涛的回答。虽然两人起不了任何作用,但他们的存在,代表着国子监里的两千余名儒生。   儒林之中,新学可以说是举目皆敌,想要将新学掀下台面的儒生数不胜数。只要有一个破绽露出来,游走在圈外的群狼就会立刻扑上去。   这是统治思想的宿命,总要受到各方的挑战,一步也退让不得。不论是拖延还是装聋作哑,都会动摇自己的根基。势力强大如西方的教会,不也是被逼得只能放火烧人来堵人嘴。新学处在眼下的位置上,可就是成了众矢之的,等人群起而攻之。   不过今日是文辩,敬酒不成,可就是要换成是罚酒了。之后百来年的朱熹,也是一样官司缠身。韩冈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道统之争,无所不用其极,直如后世的意识形态之争,你死我活而已矣。   眼下儒林中的纷争,哪一家占据了官学的位置,便决定了国家政策的方向。在治政上,韩冈站在新法一边,若是新学被气学打垮,新法还不至于会被废除,换做是其他学派,连带着新法一并都会完蛋大吉。   “圣人有云: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商人终归不得圣人之意。考订得再详细也无济于事。”叶涛说道,将韩冈的咄咄逼人,躲了过去,“若是周时旧物那就好了。”   “此乃争胜之论,非是论道之言。殷墟甲骨乃是殷人占卜后的记录。夏商周的三代治国,圣人皆有言及,不独是商。事鬼敬神而远之;率民事神、先鬼后礼。这些可都是在说三代之事。”   韩冈说的,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另一个出处。   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蠢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之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此一段出自于《礼记·表记》,里面孔子对夏商周三代的特点和弊政一个都没放过。   商尊神重鬼而后礼,其民放荡而不静,好胜而无耻,这是孔子看殷商不顺眼的地方。但夏和周也不是没问题,两代都是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忠人,可一个其民是蠢笨愚昧,骄傲粗野,朴鲁不文;另一个的民众则是好利巧诈,文过饰非而不知羞耻。   叶涛笑道:“玉昆前日直斥《月令》【礼记中一篇】中腐草化萤之非,今日也论《礼记》?”   “《礼记》出自多人之手。有合道之正论,亦有外道之异说。”对《六经》进退取舍,将不合己意的篇章指称为伪作,方今各家无不是,张载曾论《十翼》,十篇易传中是孔子亲笔所做的,就只有彖象四篇,其余皆是他人所做,韩冈是张载弟子,也是得心应手,“《礼记》之中,《大学》、《中庸》两篇,可是深得圣教要旨。”   陆佃都开始头疼,各家学派对那些不和己意的经典,都敢视为伪作,眼下,正好又是一个例子,“不过此事别无旁证,也不能就此断言吧?”   “如今已经有了殷墟。《礼记》诸篇真伪与否,在殷墟遗物中,说不定也能见分晓。”韩冈说道:“若能精研历历甲骨卜辞,说不定还可印证《易》中的卦辞和爻辞。为圣学之助。”   “玉昆难道忘了象、数有别!”叶涛仿佛抓到了什么,精神一振,“卜法、筮法截然不同,一用龟甲,一用蓍草,卜辞如何能与卦爻相证?!”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七)   韩冈端起茶杯请抿了一口,心里只觉得好笑。   就是以他本人算不上高明的儒学水准,也知道叶涛的质问完全是个笑话,是为辩而辩。韩冈看得很清楚,叶涛旁边的陆佃,眉头也在皱了一下。   占卜占筮怎么就能分得这么清楚?儒门从夫子开始,哪一家不是将卜筮合在一起说的?太史公的史记里还有一篇《龟策列传》,龟自是占卜用的龟甲,而策便是占筮时所用的蓍草。《左传》之中,筮不吉则卜,卜不吉则筮,来回反复,这样例子可也有不少。   《尚书》夏商周,《诗经》三百篇,其中有关商周旧事多如牛毛。且别说儒门经典,先秦诸子又有哪一家能将殷商丢一边?研究甲骨文,必然要联系到先秦的一干典籍。不用考据,只凭逻辑,韩冈就能这样确认。   在这一方面,甚至东方和西方也不会有区别。比如唯物辩证法,向上是黑格尔,再追根溯源,应该还能上溯到古希腊的一干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什么的。几何学则是《几何原理》——这是韩冈最近让大食商人去找的书。后人总是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西方的那位大贤早就说过了。而同一时代的不同学术之间也都会有着联系,化学和物理之间,瓜葛有多深?   用孤立、静止、片面的观点解释问题,看不到世界的事物和现象之间的普遍联系和变化发展,这种思维方式似乎有个名号……叫机械唯物主义吧。   韩冈如今再一次深深地感觉到,当年让他睡了不少好觉的课程,学的时候没人放在心上,但回到现实生活中,却每每能够得到印证。   当然,这番辩词是没办法对陆佃和叶涛说的。但韩冈在儒学上的水平也没差到张口无言的地步,况且他早有所备,可不惧人质疑。   “凡事皆有传承,武王伐纣灭殷,文王还是殷商时人。周公秉政,亦是在周初。《周易》的卦辞爻辞中,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抹得去殷商卜辞的痕迹。任何学派都有其源流,从文字到经籍,皆是如此,何独《周易》能例外?”   “圣人生而知之,《周易》何须用商法?卦爻之中只见蓍草,何曾见龟卜?”叶涛辩道。   “生而知之,不代表不学。难道孔子不是圣人?他问礼于老聃,学琴于师襄,又是为何?”韩冈道,“博采众家善者而学之,此乃圣人之德也。文王演《周易》,如何会将夏商二代之易摒弃于外?”   “空言无证。”叶涛一口咬死,绝不改口。旁边的陆佃几次欲言又止。   韩冈估计这一位是辩得糊涂了,否则绝不会忘了《周易》中的内容:“周易的卦辞爻辞之中,牵涉到殷商和周室先人故事的条目所在甚多。别的不说,泰和归妹两卦中的帝乙归妹,说的是哪一家的事?”他轻哼了一声,“谁敢确认说,殷墟遗迹之中,一片片龟甲牛骨里面,就没有能够印证这一条的卜辞?!殷人卜不胜不出,用兵、出行乃至婚嫁,可都是一样要占卜的。【注1】”   “但也不能说一定就有可作明证的卜辞。”   “所以才要去将殷墟发掘出来研习揣摩。”韩冈笑着说道,“暴秦焚书坑儒,先王之文不之传也,家岳惜之,韩冈亦惜之。如今更近于先王之文的殷墟遗物重新出世,可谓是国家和儒林的一大盛事,亦弥补了家岳和韩冈的遗憾。”   王安石在《字说》序中说“秦烧《诗》《书》,杀学士,变古而为隶,是天丧斯文”,而他考订字说,是“惜乎先王之文缺已久”,“天之将兴斯文也”。这自许之言,是王安石撰写《字说》,以之占据道统的依据。韩冈这么说可就是拿着王安石的原话来给人添堵。   陆佃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强忍怒火。身为王安石的弟子,却亲耳听着王安石的女婿隐带讽刺的说话,得费尽心力,才能克制住燃烧在心胸中的熊熊怒意。   叶涛也是一般的心中盛怒,声音低沉地问着韩冈:“若是《字说》之论在甲骨文中得证,玉昆你又当如何?”   “难道在致远心中,韩冈是知错不改的人?”韩冈故意反问。   当然!陆佃和叶涛心中大叫着,但哪里敢明说出来,只能低头:“不敢。”   韩冈笑了一声:“殷墟重现人世,正是‘天之将兴斯文也’,可与汉景帝时,圣人故宅夹壁中的《古文尚书》现世相提并论,甚至犹有过之。不论之后是印证了《字说》之论,还是得到相反的结论,只要能传承先圣之学,对儒门来说都是好事。若《字说》能得以明证,韩冈愿俯首就学。”   韩冈如此说着,神情中则是带着自信。   王安石可是为了一统儒门才撰写的《字说》出来的。眼下只要新学一脉去研究殷墟甲骨,那便是他韩冈和气学的胜利。而且韩冈也绝不会认为《字说》能得到甲骨文的印证。能不能印证,并不是新学一脉说得算的。当新学开始“一道德同风俗”,所剩下的就是政治了,而不是学术那么简单。   瞥了桌上的甲骨一眼,陆佃心中暗叹,韩冈定然是胸有成竹,才敢如此放言。   王安石的《字说》,本来是要取代所有前代的训诂解字之书,成为新学一道德的基石,现在却要证明书中释义的正确性,这不正是落入了韩冈的陷阱了吗?不唯书、不唯上、只唯实,这正是韩冈一直在提倡的格物!   过去韩冈的学问近于自然之道,使得儒门中人都小瞧了他,认为他所学只得一偏,可如今就渐渐图穷匕见了。但从道理上,各家拿着经典自述己见,当然比不上一件三代遗物来得更有说服力。   仗着殷墟遗物带来的优势,如同滚刀肉一般的韩冈,让陆佃和叶涛一点办法都没有。韩冈目的就是搅浑水,让儒林去争论,除非一口否定殷墟的,否则只要去研究。   但能否定吗?   天子绝不会出面的,只有新学为朝廷同风俗一道德,没有天子为新学冲锋陷阵的道理。而政事堂中,王珪可是亲自将韩冈送到庭院中的。   若是王安石和吕惠卿有一人在京中,眼下的局面还能好一些,可是让国子监中的一干学官跟韩冈放对,未免太过强人所难了。叶涛和陆佃都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光是地位上的差距,就让他们在辩论上落尽下风。何况韩冈本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搅了浑水就坐下来看热闹,不在殷墟古文上争高下,让人根本无从着手。   不是韩冈小瞧陆佃和叶涛,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王安石或二程、司马光这样的人物,始终都是小心谨慎,半点破绽都不敢露,绝不会在那几位擅长的领域中与其较量。而当他对上陆、叶这等籍籍无名之辈,凭借自身的地位和身份,辩论的时候可是天然地占着优势。想说什么,都不用太多顾忌,可以明着欺负人。   “卜为象,筮为数。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周易卦爻虽说尽为占筮,卜的是数,但何以以‘象’为名?”说到这里,韩冈微微一笑:“且系辞亦有云:易者,象也。这里的易,仅仅是周易吗?”   韩冈扯淡的话,终于让陆佃忍不住了,勃然作怒,“岂有此理!”   叶涛亦怒道:“此言大谬!”   但陆佃和叶涛的愤怒,韩冈如同清风拂面,根本不在意。反而又端起茶盏,悠悠闲闲地再呷了一口。   六经注我的风气在这里,韩冈硬说《周易》中不称卦数而称卦象,是因为承袭重卜的《归藏》,陆叶二人的愤怒归愤怒,之后世人的驳斥归驳斥,但他说出来照样没问题。   韩冈对如今的学派之争,本来就是希望越热闹越好。儒林围绕着殷墟遗物闹上几十年乃是他梦寐以求的心愿,煽风点火、兴风作浪、火上浇油、推波助澜,只要能将气氛炒热起来,有些事韩冈也不介意多做一做。   反正他的根基可不是在儒门经典上,这是其他学派截然不同的地方,从一开始他就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局面向什么方向转变,对韩冈来说都没有差别。争得越厉害越好啊,这样才有趣。   让儒生们皓首穷经去好了,韩冈会在这段时间里继续发展他的自然之道。当格物对社会对生产的作用越发的显现,便是气学将道统攥在手中的时候!   注1:利用甲骨卜辞对周易卦辞爻进行印证,甲骨文的发现者王懿荣似乎就说过,但记不太清了。在个人记忆中,能确定的最早应是顾颉刚在二十世纪初时出版的《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帝乙归妹的考证便在其中。甲骨卜辞对更多经典的作用,则可以参看王国维有关殷墟卜辞的一干著作。这是早期的,如今则更多,殷人卜辞和先秦典籍之间相互印证是研究中国上古史最重要的线索之一。有兴趣可自去搜索,在此就不多做科普了,例子实在是举不胜举。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八)   “王介甫招的好女婿,王介甫招的好女婿啊。”   暖阁中,富弼半躺半靠在炕头上,带着嘶哑的残喘,低声地笑着。   今年春天的一场病后,富弼明显的苍老了。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外客,都在是在家里休养。厚厚的青海毛毡盖在膝头上,刚刚改造过的暖阁中,早早地烧起了火炕——这是最近开始在洛阳城中流行冬季取暖手段——房内如同暖春。   皱纹爬满了脸上,脸上的老人斑也越发的显眼。露在外面的一双手,青筋突兀,瘦骨嶙峋,似乎只被一层皮包着。原本很是富态的韩国公,已是瘦不胜衣,浑黄的双目半睁半闭,完全不见旧日的神采,只是嘶哑干涩的笑声,依然能撼人心魄。   “殷墟……殷墟……”富弼的笑声存在喉间,喑哑浑浊,“韩冈的手段永远都是这么别出心裁啊。真想看看在金陵的王介甫是什么样的表情。殷墟的事。文宽夫【文彦博】他可不会闲着。范景仁【范镇】也坐不住,王君贶【王拱辰】的宣徽南院使刚卸任,回洛阳来休养,他一向是喜欢随大流的,更别提司马君实了。洛阳城中,想看王介甫笑话的不是一个两个。”   富绍庭将滑下来的毛毡向上拉了一点:“也是前些日子新党的那一帮人做得过头了,竟然禁了千里镜。以韩冈的脾气,哪里可能会忍得住。”   富弼支起眼皮,看着儿子:“还在念着你的那具三寸半的千里镜?”   富绍庭头低了一点,没敢搭腔。他的那具千里镜,光是镜筒前那面三寸多径圆的镜片,连人工带物料就花了整整两百贯,磨制时间近三个月,失败了二十余次才成功。造出来的千里镜,沉得拿不住手,只能安装在架子上,但用来观远望月,比能拿在手上的那种货色,要强了不知多少。   在洛阳城中,沉湎于自然之学的富家子弟有着自己的小团体,每隔数日集会一次,谈天说地,也互相比较着各自手上的显微镜和千里镜。在秦楼楚馆中一掷千金是斗富,较量谁家的千里镜和显微镜质地更优良也是斗富,而富绍庭那具千里镜给他挣了不少面子。可也因为名气大了,朝廷的禁令下来,就不方便藏在家里,只能交到官府里去。   富弼瞥了儿子一眼,重又垂下眼帘:“在千里镜的禁令出来前,韩冈咄咄逼人的样子,你也不是没看到。论《诗经》,攻《礼记》,韩冈可是一点没手软,逼得新党只能从千里镜上着手。”   “可终究还是王安石要‘一道德、同风俗’,才会闹得如今翁婿相争的局面。”富绍庭说道。   富弼点点头。当年富弼还在朝中的时候,争的只是权柄而已,儒门道统上的纷争,则仅仅是在儒林中,像如今道统之争闹得朝野上下动荡不安,全然是王安石“一道德”的结果。这样的争斗,在未来会给大宋带来些什么,还真是让人担心。富弼可是明白的,秦人焚书坑儒,其实也是“一道德”的行动。只是在富弼看来,韩冈能闹出眼下这么大的乱子,终究是新学朝中无人的结果。   “韩冈会抓时间,他选的这个时间真正好。”富弼闭着眼,慢慢地说着:“王珪和蔡确两人站干岸;章惇则与韩冈交好,新学诸书他也没有参与编写过。朝中的新学中人,权位连一个比得上韩冈的都没有。若是王介甫和福建子在朝中,至于如此狼狈?”   “当年王、吕二人皆在朝中,但张载最后还是进京讲学了。”   富弼摇摇头:“也不看看那是韩冈用什么换回来的。”他笑了一声,当初还有人拿他出使辽国和韩冈的功劳相比,来打压他富弼的名声,不过现在早就对这种事不在意了。富弼看看儿子,“王介甫就不说了,论手段,福建子其实也不差。他前些日子一大家子从洛阳过,一点声息也没有,让多少人失望了?”   富绍庭点头,这件事还是他跟富弼说的。   吕惠卿前段时间出外,去陕西任职,正带着全家从洛阳过境,还在洛阳城中的驿馆里住了一夜。正常执政出外,就算引罪,一路上照样是饮宴不断。但在洛阳的这一个晚上,吕惠卿是清清静静地过了一夜,并不是没人请,而是他全数都谢绝了。一早出城,走得也是无声无息,家里的上百仆婢,在路上走时,连点声音都没有,治家更甚治军。   “程家就在靠着城西正门,吕惠卿从西门出城,几十辆车马竟然无声无息地就过去了,大程说他根本就没听到一点动静。”   “福建子多聪明的人啊,否则王介甫为何要用他?”富弼冷笑:“在洛阳,他是半点破绽也不敢露给人看的。”   洛阳的显贵们全是吕惠卿的仇人,就算在洛阳境内,犯了丁点大小的错,也能给闹到天子面前——司马光还管着西京御史台。吕家上下几百口,过境的时候,多少只眼睛盯着,可硬是没挑出一个毛病来,连扰民的罪,都安不到他头上。这就是吕惠卿小心的地方,一点也不给人打落水狗的机会。   吕惠卿、章惇,甚至还可以包括韩冈,这些年轻一辈的心术、手段和能力,并不输他们庆历皇佑年间当政的这群老家伙们。   富弼看着盖在自己膝头上的毛毡,要不是自家没几年好活了,真想跟那些小辈周旋一番。   说了一阵话,富弼也觉得累了。富绍庭感觉出来了,轻声问道:“大人,要不先喝点茶歇一歇?”   富弼先点点头,立刻又嘱咐道:“熟水就行了。”他这几个月喝药喝伤了,占点药味的茶汤、饮子都不想碰,也就没滋味的熟水喝得下口。   富绍庭应了,招呼外间的人端熟水上来。之前父子说私话,贴身的仆婢都在外面候着。   富弼喝了两口水,外间这时有了点动静,一人进来禀报,“去独乐园传话的人已经回来了,还带了司马家的人来,说是来给相公问安。”   一接到韩冈借殷墟与王安石辩《字说》消息,富弼就派了人去通知司马光,司马光回复得倒是快得很。   富绍庭问了一下富弼,“大人要不要见他。”   富弼摇摇头,“人就不见了,你去回个话,说劳他挂心。为父又老又病,没心思管这些,这件事让司马十二出面是最好的。”   富绍庭应了就要出去,却又被富弼叫住,“顺便将去独乐园的人叫进来。”   待人进来后,背后垫了两个靠垫,富弼略坐直了身子:“你去独乐园,司马君实怎么说?”   那仆人低头道:“回老相公的话,司马学士只说知道了,并没多问。只问相公的身子好了没有?又遣了家中的亲随来向老相公问安。”   富弼手指动了一下,示意那仆人出去,静静地坐了一阵,忽地一声嗤笑:“也是个不甘心的。”   被人服侍着躺了下来,富弼合上眼帘,静静地休息起来。   富绍庭出去亲自打发了司马光的家人,刚要回去看看父亲是不是歇下来了,一名家丁就拿了张帖子进来:“潞公使人送帖子来了。”   富绍庭接过帖子,却是文彦博意欲约期拜访,问富弼午后有没有空。文彦博身份不同,不是小了一辈的司马光,他的帖子是不能耽搁的。富绍庭拿着帖子进去后,将刚刚准备入睡的富弼请了起来。   富弼皱着眉,翻来覆去看着帖子,叹息着:“文宽夫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   但等他在富绍庭写得回帖上签了名,送来的帖子又多了两张,都是城中致仕老臣的问候帖子,幸而没有说今天就上门拜访。富弼摇着头:“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天上响了雷,地里的蚯蚓就待不住了。”   到了午后,文彦博果然到了。看到被富绍庭搀扶着的富弼,文彦博立刻快步上前。两人年齿相近,但现在站在一起,富弼明显比文彦博要苍老许多。   “彦国,你可是清减了。不过看着还是精神,倒让我放心了……秋风带寒,先进去再说话。”   一个夏天没相见,文彦博上门来便是嘘寒问暖。待到在见客的小厅中坐定,奉上了茶汤之后,文彦博就捋着胡须笑了起来:“千挑万选的女婿都离心离德,王安石的眼光终归是不到家啊。为争千里镜,可真是敢下手。”   “韩冈不是因为千里镜的禁令。在上请编修《本草纲目》之前,他就已经就有将殷墟发掘出来的念头。编药典,恐怕就是为了将殷墟甲骨给带出来。”富弼感叹起来:“也亏他想得出来!”顿了一顿,又道:“心性也难得。”   富弼可不管当年文彦博和韩冈的旧怨,照样对韩冈赞许有加。   文彦博脸上没有任何异样,低头喝了口茶。   文彦博也知道富弼当年同样是跟他的岳父晏殊过不去,看到现在的韩冈,多半是想起了他自己。只是还是有些不痛快。   富弼岔开话题:“二程当是也收到消息了吧,他们那里怎么说?”   “程伯淳去拜访了司马十二。程颐则是到了我这里坐了坐。我便顺手送了两本金石拓本给他。这件事也没他们说话的份。但与王介甫争道统,他们也不比气学稍差。”   要不是有着开宗立派的地位,以程颢程颐的年纪和地位,如何够资格在富、文这样的豪门家里被视为上宾?   新学成为官学之后,把持了科举,使得门中失了许多弟子。二程一直都是隐忍不发,苦苦挨着时间。但王安石、吕惠卿几年间接连出外,韩冈近日又不断与新学交手,甚至将王安石准备一锤定音的《字说》,给闹得站不住脚,这么好的机会,二程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   富弼道:“进士一科以诗赋取士,从唐时延续至熙宁三年,经过了近四百年时间,才被王介甫给推倒。自熙宁六年开始,科举纯以三经新义取士,至今也仅仅三科。根基尚且不稳,犹有动摇的机会。不过一旦给新学扎下根来,说不准又会是个几百年。”   “说得正是。”文彦博略提了声:“只为圣教正道,也得让人明白新学的错谬之处。岂能让韩冈一人居前?”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九)   十天。   东京距洛阳四百五十里。东京城中的新闻,传到西京洛阳,一般要五天时间。一般的奏章和公文传递,从洛阳送到京城,也同样要五天的时间。   而司马光请求朝廷派遣专人保护并发掘殷墟,以明先王之文的奏章,出现在通进银台司中,距离韩冈和苏颂公布有关殷墟和甲骨文的消息,只过去了十天。   公文传递的时间是不可能缩减的,半天都不可能。不是军情,不可能动用马递和急脚递,普通的步递铺兵,绝不会闲着没事地多走一站。   而无论如何,从东京将消息传往洛阳,速度再快也不会缩减到三天以下。   两天,一天,甚至可能只有一个晚上,让司马光来写奏章。这个时间对于一篇几千字的奏章,可以说是很少了,可司马光还是给写了出来了。   不仅是司马光,文彦博、富弼、范镇等洛阳老臣也都写了奏章。不过富弼的奏章据说只是一封谢上表,感谢赵顼前段时间赐下的药物,但也有说法,是跟文彦博和司马光等人一样,都想趁机踩上王安石一脚。   能惊动这一干人等,也在韩冈的意料之中。毕竟机会难得,毕竟在洛阳憋屈了很多年了。   新学是官学,把持着儒生们进入官场的权力。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将之从台上推下来。除了天子支持新学以外,另一方面,不论是气学还是程门道学,都还没有一个如同《三经新义》一般系统化的儒门经典的新注解。   但对韩冈来说,纵然一时间不可能动摇新学把持官学的地位,也决不能让新学将儒门道统控制在手中。一旦给新学彻底站稳脚跟。百十年内,韩冈估计大概也只有痛失半壁江山那般剧烈的动荡,才能动摇得了新学的权威地位了。   “终究不是学术之争啊。”坐在家中的小院中,韩冈拈着一片枯黄的梧桐落叶,已是深秋近冬的时节了。   虽然也是道统之争,但更多的还是由政治决定。学术和政治所占的分量,有着一个指头和九个指头的巨大差别。   新法、新学、新党,是一体的,打击新学,就是打击新法和新党。赵顼无意改变新法,要维护现在稳定的局面,这样一来,也就是不会允许有人动摇新学的地位。不过同样的道理,有机会通过打击新学,连带着打击到新法和新党,旧党中人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官人,”周南在桌边剥着板栗,用剪刀将外壳剪开,将金黄色的栗子一颗颗地放到韩冈手边,“殷墟的事,官人到底打算做到哪一步?”   严素心和韩云娘正亲手为家里的几个孩子缝制冬衣,虽然完全没有必要,但也是平日里打发时间的办法。周南这一问,手上的针线活就停了。   王旖坐在炕上看着书,看都不看韩冈这边,但翻书的动作在听到这句话后,也一下停了下来。   王旖虽然不是在跟韩冈怄气,但心情不好已经有好些天了,这事连韩冈都没办法。   韩冈瞥了妻子一眼,“最好是将千里镜的禁令撤销。”   看了眼妻妾们一下变得惊讶起来的表情,他又笑着道:“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天子和朝廷的脸面还是得要顾及……至少三五年之内不可能。而且就算是三五年之后,想要解禁,也得要有个合适的借口。比如辽国已经可以自产千里镜什么的。”   毕竟千里镜不是可以用来厮杀的武器,民间拥有了硬弩、甲胄和长杆兵器,就有用来编制军队的可能,光拿着千里镜,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用来上阵厮杀。至于观察天象,只要不涉及谶纬,让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混过去了。   但周南似乎是误会了,惊得掩住嘴:“官人,你是要将千里镜传给辽人?!”   韩冈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别误会,也不要小瞧辽人,更休提辽国现在掌权的还是耶律乙辛。依靠飞船,他已经占尽了便宜。在种痘法上,也享受到了足够的好处。雪橇车在辽国运用得比大宋更广,他又怎么可能会放弃仿造千里镜?”   “那样岂不是还要等很久?”严素心问道。   “是啊,所以禁令的事,只能先认命了,眼下为夫只求朝廷接下来不要干预太多。”韩冈将栗子一个个丢进嘴里,“如果仅止于学术,我是不怕任何人的,气学也不输于任何一家学派。”   韩冈的豪言,让王旖更是沉默,周南像是要转换一下气氛,问韩冈道:“官人想要天子怎么做?”   “这件事还是让天子去考虑吧,做臣子的可不能越俎代庖。”韩冈笑道,“只要愿意去发掘殷墟就可以了。”   虽是这么说,但他解开殷墟谜团,以及司马光和文彦博等人的奏章,其实都是没将天子太过放在眼里的表现。否则就该学习王珪,皇帝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所有能经常面对天子的朝臣,都知道所谓皇帝都只是普通人而已,只是敬畏皇帝所代表的那份生杀予夺的权力,隐藏起来的悖逆思想仅仅是程度深浅不同罢了。   “这样一来,殷墟便是要毁于一旦了。”王旖放下了书,“官人可知晓,天下的盗墓贼决不会放过殷墟。”   “殷墟那可是一座都城,摸金校尉想要让一座都城毁于一旦,可得用上几十上百年的时间。”   盗墓贼的问题的确存在,但韩冈不会自己出面去催促天子早下决断。他之前已经做得够多了,继续出手,可是会过犹不及,甚至引来天子的逆反心理。   韩琦家就在安阳,安阳的土地有一多半是在韩家名下,外人想去盗墓,也没那么容易。运气不好,就会被当地的保甲给捉住。不过当地的百姓,就地挖掘,然后将文物卖给外来的古董贩子,这样的事后世便禁绝不了,这个时代更是不用指望。   对于考古,韩冈只知道一丁点连粗浅都还够不上的常识,比如那种如同九宫格一般的挖掘现场,比如按时间排列的地层,还有通过残存的遗迹结构,可以去推测当时的社会制度、建筑制度。但细节一概欠奉。   但韩冈更清楚,考古学对遗迹发掘时的保护措施,是在不断实践中逐渐进步的。要让考古学真正称为一门有深度的学科,而不是由人随意挖掘,只去关心和研究挖出来的器物,需要大量的现场积累。而这一次的殷墟,如果朝廷能组织发掘,应当就能总结出大量考古学现场发掘的经验来,也能吸引大量研究金石的儒生。   只不过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能玩金石的,都不是普通的儒生,全都是有钱有闲的主儿。考古学这东西,也只有和平年代才能让人静心下来研究,换做是乱世,生存和生产才是排在最前的重要课题。   这个世代也许还不算乱世,但若是继续发展下去,多半还是避免不了陷入乱世。所以他希望能尽快做到更大的影响。   当然,这些也是自我开脱的话。从本心上,韩冈重人而轻物。一边是殷商古迹,一边是普通百姓,两者放在一起让韩冈选择拯救哪一方,韩冈绝对是选人而不是选物。   不过韩冈完全可以说,他是学了孔老夫子的做法,仿效圣人而为。将三代留存下来的资料,删减到百篇,编纂成《尚书》。从商、周王室,到诸侯国,再到民间,搜集而来的数以千的诗歌,经过删修,就只剩下三百篇,编纂成《诗经》。还有《春秋》,这部鲁国国史,也是被孔子大加删改,以求微言大义,符合儒门之旨。大量抛弃和毁坏原始资料,修改成合乎己意的文字,都是孔子做的。   前生受到的教育,以及来到这个时代后,充斥于世间每一个角落,每日都能感受到的中央之国的自负,让韩冈绝对无法容忍那一个世界的历史重演。   韩冈自视是很高的,至少不缺乏改变未来的使命感——尽管这个使命或许可能并不存在。在韩冈心中,过去不是不重要,但远不及现在和未来重要。在压倒一切的大义面前,区区一个殷墟的牺牲,韩冈觉得很值得,这个交换实在太便宜了。如果牺牲的是人的生命,韩冈免不了要犹豫再三,但换做是古代的遗迹,他却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这个世界的未来还是在重复着旧事,那么将先人的遗产继续留在地底还有什么意义?给千年后的域外蛮夷妆点自家的书房?还是连同一个伟大文明的耻辱一并陈列在博物馆中?   敦煌也拿下来了,但韩冈却没去动敦煌莫高窟里所藏珍宝的主意。有意义的牺牲,和无意义的浪费,他分得很清楚。   虽然历史已经确定改变,就算女真人能崛起,也不可能复制旧日的历史,但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现其他的问题。要想确保未来能走向韩冈所期望的方向,那么就必须尽快让他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实力。   韩冈没有时间耽搁,他缺乏的正是时间。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   暮色降临,韩家的正厅中灯火通明,一向不喜游宴的韩冈难得的设宴待客,虽然宴席上没有伎乐,却也足够热闹。   韩冈多年来京内京外任职多处,推荐了不少官员出来,而在韩冈府上,也养着十几名门客,加上气学的门人弟子,为数更是众多。不过能当得起韩冈设宴接风洗尘的,也就是寥寥数人,黄裳便是其中之一。   在韩冈自河东任上调任太常寺之后,黄裳也辞了在河东的差遣,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跟着韩冈回京城,而是先回了家乡一趟。到了快入冬的时候,才回到京城。韩冈一向看重黄裳,待到他入京,便摆下宴席,为其接风洗尘。   酒宴之后,韩冈又在书房中招待了黄裳,端着茶,坐下来说话。   半年不见,黄裳黑瘦了一点。从河东到福建,再从福建进京,奔波万里,外形上有这样的变化也正常。不过看着精神得很。   “这一次勉仲进京,是不是一直待到两年后的进士科?”韩冈问着黄裳。   黄裳点点头,道:“其实只有一年半了。离解试更是只有一年。时不我待啊。”   “说得也是,的确没多久了。”看来黄裳在考试前,是不准备候阙出来做事了,要专心致志地准备科举,韩冈笑道,“不过以勉仲之材,厚积薄发,今科定然是能高中的。”   “多谢龙图吉言。”黄裳低头谢了韩冈。   坐着喝了杯茶,韩冈问着黄裳:“勉仲这一次回乡,一路上所见福建和江南今秋的收成如何?”   “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丰年,各路皆是稻谷满仓。就是福建,只靠广西海运来的六十万石稻米,一路在粮食上的亏空也弥补上了,此乃端明之功。”黄裳先说了两句好话,“不过就担心谷贱伤农,今年各处的常平仓已经都收满了,明年若还是丰收,粮价肯定要大跌了……其实今年江南的酒价已经跌了三成还多。”   “三成?怎么这么多?”   酿酒靠的是粮食,荒年粮食少,酒价涨,丰年粮食多,酒价跌,这是正常的。但丰年喝酒的人也多,这样的年景,酒价一下跌下来三成,这个数目未免就多了些。   韩冈也有些头疼,明年要还是丰年,粮价必然是要跌的。最好的办法,是兴修水利或是交通等工役,消耗一部分钱粮,以稳定明年的粮价。税赋收上来就是该花的,要是学着文景之治,粮食烂在仓库里,串钱的索子一并朽烂,那就太过浪费。以现在的存储水平,四五年后的稻米早就发黑霉烂了,保证有三年之积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这个问题,只能让天子和政事堂去头疼了,韩冈处在现在的位置上,却是连一句话都插不上,没资格去干预,正经是将现在的工作做好才是。   黄裳也知道韩冈现在的职位在这些事上插不上嘴,也不再多提,道:“上京过金陵的时候,黄裳顺道拜见了介甫相公一面,也带了信回来。”   韩冈前面已经听说了黄裳去了半山园,黄裳是韩冈的门客,从河东南下时,韩冈顺便就托他给王安石带了信和礼物。不过主要还是将黄裳介绍给王安石。通过顺丰行和自家的人手,韩冈与王安石之间的信函,基本上两个月就能联系上一次,用不着借外人之手来通信。但他没想到黄裳回程的时候又去了半山园拜访了一趟。   “家岳说了什么?”   “介甫相公只是与黄裳谈了些解字上的话题。”黄裳回道。   “如何?”   “介甫相公这几年佛经读得多了……”黄裳摇摇头,“解字又多不合古意。”   韩冈神色一动:“《字说》和殷墟之事,勉仲你是不是已经听说了?”   “在南京的驿馆中听说了。”黄裳沉声道,“端明编纂《药典》,正好收到相州的甲骨,真乃是天意了。”   “时运而已。”韩冈笑了一笑,将家中留存的几块甲骨拿出来展示给黄裳,“更多的还在编修局中,勉仲若有雅兴,可以往编修局一行……就在太常寺中。”   黄裳现在已经是以气学门徒自居,拿着甲骨文眯着眼睛看了好一阵,才放了下来。对韩冈道:“不是端明,真不会有几人能注意到。有些见识的士大夫,又有谁会去检视药材。”顿了一下,又道“听说已经有不少元老上请天子早日决定发掘殷墟。”   “上书的人是不少,不过天子还没有下定决心。”   请求发掘殷墟的老臣越来越多了,施行新法的优点,在西夏灭亡之后,已经为天下大多数士人所认同,更让天子坚定了百倍的信心。由此一来,想动摇新法,完全不切实际。已经远离朝堂十余年的一干老臣,根本不可能有多少机会来攻击新法。若是老调重弹,说什么民怨,这几年的天下各路大丰收,也能让他们的老脸都丢尽。韩冈眼下给予他们的机会,可以说是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就是只为一泄旧怨,他们也不会放过,而且又不是反对新法,天子也是无可奈何。   所以黄裳笑道:“再拖也拖不了多久的。”   “的确拖不了多久,再过几天,消息遍传天下,恐怕长安、洛阳的盗墓贼全都要往安阳去了。”韩冈忽地低声笑道。   “那韩忠献岂不是难以安生了?”   “应该不至于。”再大的胆子也不至于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韩琦才死几年?朝廷和后代都有人看着,“不过也不排除韩家拿此事当借口来反对发掘殷墟……毕竟那是在安阳。”   “韩忠献家会反对?”   “韩家的产业半相州,当然不会愿意看到朝廷在他家的田地里面挖坑。毕竟那是殷墟,不是一座两座的古墓,而是两千年前的一座都城。一旦朝廷决定发掘殷墟,韩家的损失将不在少数。”   韩琦出身安阳,又相三朝、立二帝,原本官员不得在本籍任官的规矩,都为他破例了四次。等到韩琦在判相州的任上病逝,接任的相州知州姓韩名正彦,正是韩琦的侄儿——之所以没让儿子来接任,那是因为要守孝三载的缘故——对于韩琦一家,几任天子都是给足了面子。   相州田地有三成——而且是最好的那三成——是韩家的,相州各县的店铺有一半跟韩琦家脱不开关系,不过这些产业大部分用了诡名寄产的手段,寄托在了他人的名下,所以看起来不是那么扎眼。只是这等情报,根本不用费神去查,到相州的酒楼茶肆坐一坐,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韩冈本来以为韩琦的儿子、女婿会来找自己,但这些天下来,一直都没有动静。   韩冈继续道:“若是发掘殷墟,韩忠献家多半是反对的。一旦韩家上表说此举惊扰先人,天子或许会顺水推舟也说不定。对韩家来说,佃租的损失还是小事,万一有人首告韩家私藏殷商天子祭器,那就是黄泥落裤裆,罪名就算能洗脱,至少也要脱一层皮。而且树大有枯枝,相州韩家家大业大,人口繁多,不肖子孙不在少数,若是出了一个贪财好利的,能将一族上下千百口人都拖累进去。”   虽然韩家的反对声几乎是必然的,但韩冈对此并不在意。   韩家人丁旺盛,虽然相州那么多的产业都是韩家的,但上上下下靠着韩家吃饭的人也是个极为庞大的数目,又要维持着韩家的体面,每年的租税、贸易和放贷等收入,只能说勉强够用。韩家子弟要享受,做些不正当的买卖,也是免不了的。   当真以为安阳地里的那些古董千百年来都没有人发现?那是笑话。没被注意的是甲骨文,殷商铜器和陶器,早几百年就给挖出来了不少。韩冈派去相州的人,在搜集到占卜的甲骨之余,还收购了两件殷商青铜礼器,便是明证。   尽管顺丰行与韩琦家下面的商行没有什么来往,但雍商之中,与之做买卖的还是有那么两三家。透过他们,韩琦家的一些情况,韩冈了解得不少——也不仅是相州韩家,国内的一干豪门中有五六成的家底,韩冈都能做到心中有数,比起皇帝和官府都要清楚。   只要抓好了这个问题,就是韩琦复生也没办法解决,随着地里面掘出来的礼器越来越多,给予天子和相州韩家的回旋余地就越小,迟早地要对韩冈进行妥协。   一座城池中能发现的器物,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出。相州韩家也不可能遮掩的住,随着时间推移,殷墟的名声将会越来越大,那时候发掘出来的殷墟遗物将会越来越多,这样的情况下,天子也没办法完全由着自己的心意来压制既成事实,并不一定需要司母戊大方鼎一样的证据。   不过若是当真能从地下将上千斤重的礼器给发掘出来,届时天下都会轰动,别说《字说》,就是天子也得低头。那可是比传国玉玺更古老的器物,放在太庙或是南郊祭天的场合,天子也是脸上有光。   在见证人遍及天下的时候,事实是无法抹杀的,天子的权力对此也无法施为。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一)   自从西京的元老重臣们接连上本,几天时间的过去后,上书天子、请求发掘殷墟的朝臣也越来越多,住在南京的几名老臣言辞恳切地向天子请求。但天子始终没有一个回应,一直保持着令人玩味的沉默,这让朝廷之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谁都不知道天子是不是又要强行将这件事压下去,许多人都等着想看看韩冈还能有什么招数来应变。   不过处在漩涡之中的韩冈,则是安安稳稳地在编修局中主持《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顺便甲骨文的整理和拓印让兴趣浓厚的黄裳负责了——反正这件事可以慢慢来,并不耽搁他迎考的复习——另一便则继续整顿厚生司和太医局的工作,只是心里面藏着怨愤越发的浓重起来。   韩冈尊敬王安石、张载、程颢还有许多儒者的品行和为人,但对儒生们皓首穷经的行为,很难给予更多的认同,这世上可由有着更多的正经事该做。可身在这个时代,却不得不披上一层羊皮,得小心谨慎地将有益于天下的知识一点点地放出来。   虽说这也是为了尽量不浪费这些知识所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可这般小心翼翼如同做贼的行事作风,加之时时提防被人拆穿,十年时间不得不苦读儒典经籍,要说韩冈不觉得憋屈,那绝对是谎话。眼下皇帝一直做着绊脚石,韩冈可是越发地看天子不顺眼,只是这些心思只能藏在心底。   每天照常在太常寺中处理三个衙门的一应公事,到了日暮放衙后,便照常回家,并不去酒楼去招妓饮宴,也极少接受他人的邀请。   但这一日到了午后,一封署名韩缜的请帖送到了韩冈的案头上,考虑了片刻之后,韩冈在请贴上给了一个肯定的回复。   参知政事韩缜请客,由于过去曾在群牧司中共事,加上在胜州划界谈判上韩冈帮了不少忙,韩冈与韩缜之间有几分交情在,他设宴请客,韩冈也的确不便拒绝。   苏颂就在旁边看着韩冈将韩缜的家人打发出去,便随口问道:“韩玉汝无缘无故请客,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韩冈摇着头:“说不清楚,反正不会是吃饭喝酒。”韩缜的宴请是打探消息,还是代替某人传话,韩冈一时间也没办法猜得透,但要说请客只为吃饭聊天,韩冈和韩缜的交情还不到这一步。   “说不定是请玉昆你赏花的,秋菊再不赏,就只能等着赏梅花了。”   “那也要韩冈会作诗才行……不过倒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什么?”苏颂问道。   “绝对不会是请韩冈去联谱联宗的。”韩冈笑着说道。   苏颂闻言,当即一阵大笑,笑罢却又道:“那可说不准,有玉昆你在,别说灵寿韩,就是安阳韩,也照样愿意交你这门亲啊。”   韩冈的嘴角向下扯了一下,“寒门素户,可是不敢高攀。”   相州安阳出身的韩琦家就不说了,相三帝立二主,天子都要承他的情,乃是外臣之中,最为显贵的一门。灵寿韩家,韩亿是参知政事,韩绛是宰相,韩缜现如今也是参知政事,再往前,也是历代为显宦,标准的簪缨世家。虽说比不上从东汉到隋唐延续几百年的山东士族,但也是当世数得着的豪门。   而韩冈人人都视其为宰相之备,不出意外,日后必然能入居东府。如此一来,韩姓在这天水一朝,可是数得着的显赫。只是三韩并非一族,一句八百年前是一家也勉强得很。   不过今世间同姓联宗攀亲的多,尤其是门第不显的寒门士人,都愿意攀个贵胄同姓,是不是同族也没人在意。就是曾经垂帘听政的章献明肃太后刘娥,也因为自家的寒微出身,想与一刘姓重臣联宗,认下一门亲,只是给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韩冈也是没兴趣随便跟人攀亲,早年还是寒微小臣时,连两个韩姓显贵家的大门都没有进过一次,现在就更不需要了。而且在清议中,这样的事终究还是会惹人非议,在天子那里,更是对前途有碍。   韩冈和苏颂说笑了几句,这件事也就放在一边去了。待到放衙之后,韩缜派来的家丁便已在太常寺门前等候韩冈,在前面引路,一路将韩冈领到了参知政事的宅邸前。   参知政事的府上,求见的官员数以百计,如同当年王安石任职东府,王韶担任枢密副使时那般车马盈巷。但韩缜的儿子就在巷口迎接韩冈的到来,让堵在巷中的人马全都避让了开去,径直入了韩缜府上。   韩缜设下的是私宴,请的只是韩冈一人,也知道韩冈好清静的性子,并没有将家里养的伎乐搬出来表演,但累世簪缨,世家的底蕴远不是寒门可比,器皿和食材都是第一流的。   坐在池畔小轩中,凭栏而望,月色下,庭院中假山和水塘的景致尽收眼底,却因为生得极旺的炉火,而一点感受不到深秋之夜的寒意。   与韩冈对饮了一杯烫过的烧刀子,韩缜叹着满口的酒气:“眼见着就要入冬了,今年又是南郊之年,上上下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开封府今天终于将圜丘和青城行宫给修好了,也没有个空闲。”   “尚幸太常寺中倒是清闲。”   见韩缜不忙着进入正题,韩冈也不急,笑着饮酒吃菜,韩缜家菜肴的口味还当真不错。严素心和家里的厨子虽然也不差,但还是比不上豪门家宅里面的名厨。   “太常寺不涉礼制,也就本朝如此。县令不在县,刺史不在州,六部九寺没一个实职。这官制乱得跟一团麻似的。”   “不是有传言说朝廷要改制吗?”韩冈道,“若真能正本清源,倒也是不错。”   “那样的话,玉昆你这个太常寺可就要忙起来了。”   “那还是不要改的好。”韩冈哈哈笑道,“清贵的差事可是难找得很。”   韩缜也笑了起来,斟满酒又与韩冈对饮了一杯。   韩冈放下酒杯:“对了,听说这一次南郊,家岳要改国转封了?”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封赠群臣,赏赐诸军,大赦天下,这些都是应有之事。参加国家最高一级的祭典,也是一份功劳。若是到年底的时候,韩冈还能在京城中,照样能够得以受赏。   早半年前,韩冈就听说朝廷准备在今年冬至的郊天大典时,给几名重臣晋爵封国,已经封国公的则改国转封,其中就包括王安石。   “当然。”韩缜欣然回答:“介甫的舒国公做了多年,也到了转封的时候。”   “是否是晋封荆国公?”   “玉昆也听说了?”韩缜带着酒意笑道,“这宫中真的是跟渔网一样,满是洞,什么样的消息都保不住。”   韩冈没有笑,形容冷峻:“这是太常礼院的意思,还是政事堂的意思?”   韩缜一愣,“玉昆此言何意?”   王安石的舒国公已经做了很久了,晋升一级也是好事,但从舒国公转封荆国公可就不是什么好词了。   “诗云:‘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不过荆国公倒也不是恶称,可是从舒国公晋封荆国公就不一样了。”   韩缜算是听明白了韩冈想说什么,微微皱起眉头:“玉昆想说的可是‘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韩冈点点头,《诗经》中这一句,不用解释,只看字面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辞。单纯的舒国公或荆国公,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合在一起,免不了要惹人联想了。   韩缜沉吟了一下,“……玉昆,你觉得令岳是在意这等事的人吗?”   “所以身为晚辈,就不能坐视不理。”韩冈坐直了身子,正色对韩缜道:“想来天子为家岳改国,乃是褒奖之意。而以荆国公替舒国公,岂不是坏了天子的一片心意。”   王安石转封荆国公,韩冈不知这个消息传到王安石那里,他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真如韩缜所说,根本不会在意。   只是韩冈对王安石有一份敬意,在变法上能坚持到底,国家昌盛的功劳就在王安石身上,怎么也不能看着他为国为民一番操劳之后,还要受人羞辱。   即便没有这一条,就是看在自己的妻子分上,韩冈也不能容忍朝中有人拿封爵来讽刺,学派上的争斗归争斗,但他可不想这个争斗延伸到亲戚关系中。而且韩冈正需要一个机会,向外界表明这个态度。   韩缜沉默了有好半晌,最终还是点头道:“明日我会跟王禹玉和蔡持正商议此事,会给玉昆你一个交代的。”   韩冈举杯感谢,韩缜又立刻回敬,来回几次之后,气氛稍稍热烈了起来。只是今夜的酒席上,韩缜却没有提一个字他宴请韩冈的本意。   但不说话这件事上,也能让韩冈明白了韩缜请客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某人在背后指使。韩冈无意将矛盾表面化,甚至有弥补裂痕的意思,不过他需要气学能继续发扬光大,则是必要的前提条件,如果不能满足,他不介意与新学死磕到底。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二)   从洛阳到相州,用了十天的时间。   相州的治所位于安阳,这座城池位于沟通南北的要道之上,南北城门处向来最为热闹。如今因为殷墟之事,更是热闹了几分。   从马车上下来,张相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被颠散了。转了转脖子,竟然嘎嘎地响了两声,毕竟是岁月不饶人。四十多岁,还在外面奔波,身子骨自然是吃不消。   走进面前的客栈,张相直接报了姓名。客栈掌柜脸上的笑容更加谦和,颧骨上的肉都堆了起来:“可是京城集古轩的张掌柜?令仆已经定下了一间上房,就在院后。令仆十九哥刚刚出去,还没有回来。”   张相点点头,被人领着进了后院。   这间客栈,档次在酒楼和脚店之间,南来北往的行商住得最多。往后院的上房去,路上遇到的几个全都是商人的打扮。   不过最后擦身而过的两人,张相感觉到,他们有着跟自己相似的味道。   “鼻子真是一个比一个灵。”   从两名汉子的背后收回视线,只消看了几眼,张相已经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张相一贯自称是集古轩的二掌柜,来相州收货,而实际上,集古轩这块牌子天南地北都有人挂,再俗烂不过,想查底细,没个一年半载都查不出来。   张相知道,做他这行买卖的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行走在乡野之中,四出收购来历不明的古董,若没有能说得过去的身份,直接被捉到官府里的几率,甚至比贩私盐的都要高,被黑吃黑的可能就更高了。   只是风险大归大,利润则只会更大。像他这样的古董贩子,最喜欢的便是历朝历代的古城旧都。长安、洛阳这两座千古名都就不必说了,相州安阳的名气,这一个月下来,在张相的这一行中,可就要直追长安、洛阳了。   当日在开封城外的板桥镇上听到了传闻,张相当即便遣了族弟快马赶到安阳打前站。自己回洛阳将手上的大小事务处理完毕,也带着钱钞赶来安阳。   张相所入住的这一档次的客栈,全都靠着城门。他事先与先期来此的族弟张十九约定好在南门东首第一家订房,如果客满就往下顺延。所以一进城中,张相直接就找到了地方。   只是张十九现在出去了,人并不在房中。推门进房,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贵重的陈设,但打扫得还算干净。   领路的小子退出去了,让随行的伴当去整理行装,张相随手展开放在桌上一张蹴鞠小报——深秋近冬的时节,正是各州的蹴鞠联赛如火如荼的时候——只是他看了两眼,就丢到了一边。   相州这边的蹴鞠联赛是韩家的人在背后主持,说热闹也热闹,但终究还是不如京城和洛阳。东京、西京的达官贵人多,又讲究个脸面,就算操纵比赛结果,也不敢做得明目张胆,使得赌客也信任这样的比赛。但相州这边是一家独大,只看小报上一场场比赛的结果,张相就知道,里面肯定有鬼。这样鬼才会下场去赌。   张相要等的人,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小半个时辰后,一个精瘦精瘦的后生推门进来,手脚细长,举止利落,看起来十分干练。正是张相先派来相州安阳的张十九。   一见张相,张十九便道:“哥哥来得迟了。”   “十九,你这话怎么说的?”   “甲骨的价钱涨到天上去了。方才小弟去外面走了一遭,乡下的甲骨,只要品相好的,都已经涨到了一贯一片,字多的还要加钱。只敢先买下两片。”   张十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五六层后,才是两片刻了几列小字,发黄泛白的龟甲。   捧着龟甲到张相面前,他叹了一口气,“真得多谢小韩学士,要不是他揭了底,这龙骨就只能卖出骨头价,哪里能像现在这样一片就能值一贯?一个月前,恐怕都不会有人能想到,骨头上的字有这么值钱。”   “你也不想想现在有多少家同行来安阳收货?”张相说着,接过龟甲,也不用手拿,还是用布包托着。他方才还看到两个,想来着相州城中,跟他做着同样买卖的同行,绝不会太少。   将龟甲小心地放在桌上,张相仔仔细细地看着,还从怀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照着上面似字似画的甲骨文。   张十九在旁说着:“但现在涨得太快了。下面的村里都是各家私藏,硬是不肯就这么卖,还想等着涨得更高一点。照这势头,再过一个月,恐怕价钱能涨到十倍都不止。”   张相拿着放大镜,眼神专注,随口应着张十九的话:“等再过一个月,假货就多了。价钱不一定能比现在还高。”   张相一边说话,一边细致入微地审视着两片价值高昂的龟甲。过了半日,伴当已经将行礼收拾好,张相才抬起头:“原来这就是殷商古文,难怪几千年都没人注意。看到东西才知道是为什么。”   将两片龟甲收起来,张相站起身,对张十九道:“先到外面转转,探探风声再说。”   “哥哥一路过来辛苦,也不多歇一歇?”张十九问道。   “正经事要紧。”张相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心中可急得很,他这一次出来,可是带上了不少家当,是决不能亏本的。   张相一行三人,只将一点贵重的细软带在身上,径直出了客栈。   三人刚刚跨出客栈,迎面就是当当当的一阵锣响,一伙人敲着两面破锣,从南门鱼贯进城,一下就吸引了数百人夹道围观。   张相三人驻足观望。   从穿着打扮上,这一伙人都是乡里的农民。不过一个个提着棍棒,拿着长叉,敞着前胸的衣襟,多半是保甲中的保丁的身份。   在这伙人之中,还有两个人,被四马攒蹄绑在杠子上,扛着进了城门。跟乡里面打到人熊、大虫时一个待遇。   “又是哪家不开眼的贼寇被生擒了?”张相远远望着,笑着道,“这可是河北的保甲!”   保甲法推行有年,过境劫掠的贼寇往往就被保甲给捉了,使得地方上的治安渐渐地好了不少,尤其是河北山西这些民风强悍的地方,贼人的下场十分凄惨。旧年仁宗时,强人穿府过县,“一伙多过一伙”的情况已经不复存在。路上的商旅和行人,也比旧年多了许多。   张十九挤进人群去打探消息,过了片刻又脸色发白地挤了回来,“哥哥,不好了,是大名府的刘豹子失了风,说是掘人坟墓给捉到了。”   张相脸色也变了,刘豹子那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古董贩子,怎么就给人当盗墓贼给打了?张相没听说过他什么时候客串过摸金校尉。   踮起脚,仔仔细细盯着杠子上的两个倒霉鬼一阵,张相就更加疑惑起来,“我怎么没看到刘豹子?”   “给保丁当场打死了,首级就挂在前面。人死了,样子就全变了。但脸上那块烫出来的花斑,不是刘豹子还会是谁?”   张相再往前看,一行人已经往州衙的方向走远了。他皱着眉头,视线追着人跟了一阵,最后摇摇头,终究还是不愿相信。   “刘豹子做这买卖做了三十年,你几曾听过他亲自下手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好歹也有十几万贯的身家了,去年又纳了一个小妾,身娇肉贵,疯了才上阵。要不是这一回是新出来的买卖,他肯定是守在大名府,根本都不会往相州这里过来。”   盗墓贼就跟贩私盐的一样,都是将脑袋悬在腰带上,而且名声更坏。但刘豹子只管收货,就是遭报应也是做贼的先遭殃。   “或许多半是刘豹子心里急。”张十九猜测着,“乡里的村夫一个个粗手笨脚,那些龟甲骨片,劲道用得大了点可就碎了,一铲子下去能有多少。又不是拿来做药,碎了照样能派上用场……”   “再急也不会亲自上阵的。”张相不相信,“刘豹子那人,我打过好几次交道,从来不冒风险。”   张十九几乎都要赌咒发誓,可张相仍是半信半疑。   突然两人的背后一声唤:“这不是张五哥?”   张相闻声回头,就看到一个相熟的面孔。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横拉竖拽,扯到后面的巷子里。   “周小乙,你这是作甚?”张相挣脱开来,护着衣襟怒声质问着。他认识此人,也是在做一门生意的同行,也有几分交情。只是刘豹子似乎出了事,让张相不敢相信任何外人,听到身后张十九和伴当急忙追了上来的声音,才让张相安心了许多。   周小乙压低了声音,急道,“刘豹子那个精细人都失了风,张五哥你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当真是刘豹子?!”张相回头看了张十九一眼。   “不是他还能有谁?脑袋都给人砍下来了!尸首也不知丢哪儿去了,亏他攒下了几十万的身家,最后连个全尸都没有。”   “说是掘人坟墓。”   “哪里是掘人坟墓?跟人争食给栽了罪名。”周小乙愤怒地握着拳头,“没见过下手这么绝的人……张五哥,相州可是不能呆了,有人要通吃下这一盘买卖。”   “杀了刘豹子究竟是谁?”   “徐兴徐大胡子,他可是正经八百的安阳本地人。”周小乙说道:“张五哥你别说徐胡子的手下没见过你,那几个就在人群中盯着。也不知多少人被盯住了。徐胡子他是打定主意要将外人都给赶出相州。”   “徐胡子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是谁给他撑腰!?”   “徐胡子背后是韩家的人!”周小乙又颓然一叹:“相州这里的买卖只要韩家想要,就肯定是韩家的,外地人争不来。”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三)   “怎么可能是韩家?”   这下轮到张十九难以置信了。韩琦的名声在民间可是大得很,他的儿孙怎么也不应当转着发掘古墓的念头。   “怎么就不能是韩家?”周小乙冷笑了几声,转头看着张相,“五哥你应该最清楚!”   豪门大族私底下到底有多龌龊,张相当然是清楚得很,他的买卖也只有从豪门大族身上才能放心大胆地赚到钱,来往得多了,许多消息也就自然而然地钻进了耳朵里。   “多谢小乙。”张相向周小乙躬身一礼。   周小乙忙摇着手:“我也只是顺道提醒张五哥你罢了。我现在就要出城回洛阳去,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他顿了一下,又问道:“张五哥你呢,要不要一起回洛阳?”   张相想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我今天才到相州,累得够呛,打算再多留两天,好生将养一下身子骨。”   听到张相这么说,周小乙也不多劝,拱了拱手,直接就从小巷子中绕了出去,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张十九围着张相,又急又怒地问道,“哥哥,现在该怎么办?”   “先去州衙看个究竟,至少罪名都要打探明白。”张相说道,“有些事不去探明明白,光是躲避,有许多事永远都没办法查清楚来龙去脉。”   张相小心谨慎地往州衙去,到底怎么安罪名,他肯定是要当面去看一看。   州衙的前面,拥挤了数百闲人,都是想知道知州到底想怎么处理这一次的变乱。而州衙边上,便是韩家在城中的大宅,名气响亮的昼锦堂,就在那间大宅中。   张相被堵在了州衙的正门口,正想着要怎么才能挤进去,就看见从北而来的一队车马,分开州衙前的人群进了韩家。也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来了,出来迎客的明显是韩家的子弟,而不是普通的管家。   不过这也不干张相的事,他现在还犹豫着到底是走还是留?   现在走未免太可惜了,一堆堆金银在眼前灿灿发光,就是想走,也挪不开脚步。   干脆与想吃独食的安阳人徐兴徐胡子拉上关系好了,张相这样想着。   洛阳这边的人脉在自己手中。在中间做个周转,尽管不比之前的盘算,但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而且不必冒风险——性命无忧终归是件好事。   ……   “多杀几个收赃的贼人,安阳这里也就能安定一点了。”韩忠彦挥手让来报信的仆人退下去,转头便杀气腾腾地跟李清臣说着,“这等贼人,死不足惜!才几天工夫,安阳县这边的古墓全都遭了贼手,往城外走一走,田里面全都是一个个坑。”   李清臣叹道:“还不是王介甫和韩冈翁婿两个闹的,争道统争得地下的先民都不得安生,真是不知让人说什么才好。”   李清臣是韩琦的侄女婿,刚刚从定州任上回来,来相州本是顺道来走亲戚的,谁想到撞上了这一档子事。说有趣倒是有趣,但妻兄韩忠彦就在眼前气急败坏,李清臣也不敢笑出来。   “韩冈的表兄李信也在定州,是个老实人。这两年在定州,从来只在军营里教训士卒,下面的赤佬都给治得服服帖帖,连扰民的事都少了许多。”李清臣说着,“韩冈要是脾性能跟他表兄一样,也没这么多乱子了。”   韩忠彦点点头,身在河北,河北军中的有名将领,他也是都有耳闻。李信被郭逵从南方调来河北,作为一个外人,能很顺利地融入一向排外的河北禁军,又没有同流合污,这份能耐的确出色。当然,最关键的是李信为人老实沉稳,对文臣和读书人都表现得很尊重,所以让人欣赏。   李清臣用话分了韩忠彦的心,转过来则又问:“殷墟甲骨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一路南下,在驿馆中听得人吹得神乎其神,就是没一个靠谱的。”   “要看也容易,我这里正好就有。”韩忠彦提声叫来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四哥和他的朋友一起请来。”   很快两人就应招而来。   一个便是韩琦的四儿子,韩忠彦的弟弟韩纯彦,另一人年岁与韩纯彦相当,三十出头,但李清臣不认识,不过身材颀长,相貌斯文,看起来很是出众,在李清臣面前自报家门:“历城李格非,见过韩龙图、李博士。”   韩忠彦现在是龙图阁直学士,一般称呼是龙学、直学,但尊称一声龙图也可以,反正韩冈不在此处,也不会让人弄混。   待韩纯彦和李格非与李清臣见过礼,韩忠彦便对李清臣介绍道,“李文叔是熙宁九年的进士,现今在相州州学中任教授,也与我家有旧,不是外人。”   李格非也在旁道:“在下父祖皆出自忠献公门下,曾在陕西和京城任职。”   韩琦做了多少年宰相,在他手下做过官的多了,这样就称是门下,那天子手下就没人了。李清臣知道这不过是贴上门来拉交情的奉承话,也不以为意。   但韩忠彦对这李格非的看重,也是有缘由的,“文叔在金石上,眼光独具,上次我那一具铜鼎,便是由文叔鉴别出来,乃是东周虢国之物。另外两件藏品,则是被他看出了破绽,是奸人伪造。”韩忠彦介绍了两句,又对韩纯彦道,“还不将那几片甲骨拿出来。”   韩纯彦向身后一招手,跟在后面的仆人捧着一个托盘,将几片甲骨递了上来。   韩忠彦说着:“这几片甲骨,跟《龟策列传》和其他几部书中所言无讹,的确是占卜之后刻上卜辞的样子,此处又是殷墟所在,倒有九成九是殷人遗迹。”   李清臣知道,韩忠彦的手上应当还有殷人礼器,所以才能这般确定。不过人臣私藏上古祭礼之器,而且说不定还是为天地鬼神之用,肯定是犯忌讳的,肯定是不能说出来。   李清臣拿起托盘上的银框放大镜来看,但完全认不出上面用刀刻出来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用点头来掩饰自己的无知。   幸而有李格非在旁解说:“仓颉初作书,依类象形,故而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此乃《说文解字》序中所言。象形之文,形声之字,合起来,方是如今的文字。由此可知,越是近于仓颉之时的文字,象形之文越多,而形声之字越少。”   李格非虽然年轻,但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让李清臣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   李格非指着排开在托盘上几片完整的龟甲和骨片,“‘象形者,画成其物’。甲骨之文远比篆书籀文,更为近于图画。多为象形之文,更近于上古。”他点着其中一片骨片上的一个文字,“有些字如果当成图来辨认,还是能揣摩出其本意来。”   李格非的手指指着一个月牙图案,中有一点,李清臣看了几眼,略有几分犹疑地问道:“这是‘月’?”   “应该就是。若能全都辨认出来,殷商时的礼仪,也能从中了解一二了。”李格非慨叹道,“三礼《周礼》、《仪礼》、《礼记》,但其中有多少篇是后人伪作,那就难说了……先圣曾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虽然是想‘从周’,但流传下来的三礼若是为后人所杜撰,那又该怎么办?只能设法从源流上来找。”   这番话就是气学的韩冈借助殷墟之文来颠覆如今儒门经义的理由,倒是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同。李清臣摇头笑叹,“周监于二代”——正好这里就是殷墟。   李清臣也不清楚眼下的局面到底是不是韩冈的初衷,但一切的发展,都使得《字说》乃至《三经新义》,必须要面对殷墟古物的质疑。   气学能不能争得过新学,那是另外一码事,但新学的确是被气学用力地扯了一把下来。按说给新学添堵,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相州民风一向淳朴,如今却被闹得四民不安。这几日便要上书天子,把相州的乱象跟天子说一说。”韩忠彦看着李清臣的眼睛,“乡里的农户都只顾在田里挖坑,明年怎么种地?”   “说得也是。我昨天在驿馆中还听人说起,这几日一片有文字的完整龟甲,已经涨到了近一贯。如果不论衣赐,我这个太常博士一个月的料钱也只有二十贯。”李清臣感慨着,“有着卜辞的甲骨,只要挖出来百十片,置宅买田的本钱就有了,百姓哪有不趋之若鹜的?一来二去,民风就这么给败坏了。”   李清臣的话中,隐隐地透着拒绝之意。在他看来,一贯一片的价码是在太高了,由不得人不心动,根本就堵不住。何况一池浑水,漩涡阵阵,事不关己的何必硬往里面趟过去。看热闹就是了。   韩忠彦看着身前的酒杯,他本也不指望李清臣能帮着说话。   十年前,李清臣曾经辅佐韩绛经略横山,攻打罗兀。当此役战败,韩绛贬官出外,而李清臣则是倒戈一击,四处放话诋毁韩绛,以求自全。   这样的人品,据说天子也是鄙薄不已,要不然这些年来,李清臣作为相州韩家的女婿,也不至于一直都沉沦下僚。   韩忠彦将眼中的鄙夷藏起来,看来也只能指望天子了,否则相州的乱象绝难平息,韩家的家风也维持不住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四)   压力就摆在赵顼的案头上。   赵顼将一份份奏章摊开在御案上,面色凝重地看着。   一篇篇千余字、几千字的奏章,内容如出一辙,看了其中一篇,其余就可以当成废纸扔掉。但上书臣子的签名,却一个比一个分量更重。   当年为推行新法,赵顼将一干老臣请出了东京开封府,将他们安置到其余三座京城中。这是在免除朝中反对变法的杂音之余,对老臣们尽可能的优待。   只是这些老家伙们可不是心甘情愿地退出朝堂,每一次朝局动荡,他们都不会放过这一攻击新法的机会。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西京河南府、南京应天府和北京大名府的一干老臣,都上本请求发掘殷墟,并专设有司,负责全盘事务。用发掘出来的殷商的金石甲骨,来印证儒门诸经。   在奏章的最后,都还不忘添上一句内容相似的话:上古遗物再现,此为陛下福德所佑,是儒门盛事,更是祥瑞之兆。   这二十多份奏章还是离得近的大臣们所上,离得远的一干旧党臣子们,要么还没有收到消息,要么就是奏章还在路上,赵顼不觉得他们会息事宁人。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对新学群起而攻之的机会,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肯定会跟嗅到了伤口上脓血腥味的苍蝇一样,嗡嗡嗡的就聚拢了过来。   赵顼眯着眼睛,眼皮的缝隙中闪着冰冷的眼神。   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辽人趁火打劫,硬是从河东划走了七百里土地,那时候插手到其中的一干元老重臣,他们的撺掇之言,赵顼也记得清清楚楚。这一回,他们究竟又是有着什么样的打算,赵顼不可能不明白。   摆在面前的奏章,加上过往旧事带来的回忆,赵顼很难对那批老臣有太多的好感。   那些老臣在台上的时候,国家是什么样,自己将他们赶下台后,国家又是什么样?   灭了西夏,收复了西域,南海的小国在交趾灭亡后,只要再谋划几年,就可以向北进攻辽国了。   赵顼并不觉得自己除了照顾老臣们的体面以外,有必要在军国重事上接受他们的指手画脚,他已经听够了,也受够了。   瞥着桌面上的一份份奏章,赵顼很想直接丢到崇政殿后的架阁库中去。   可赵顼更清楚,若是就此将殷墟拒之门外,安阳地下的上古遗物便无法避免地要失落民间,万一韩冈或是别的学派,给出了一个让人无法辩驳的证据,“一道德、同风俗”的初衷,就没办法依靠新学来实现——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够依靠权势来解决。   来自相州韩家的奏章,排开上面的虚浮辞藻,则满是抱怨的文字。对韩冈揭开殷墟所惹起的动荡,不仅是韩忠彦的奏章,还有相州知州的奏本,也是在抱怨连天。赵顼在相州的耳目也有着同样的回报,而且将情况说得更加危急,为了让赵顼都为之惊讶的收购价,竟然是户户掘土,家家挖坑,一时间成了风潮。   如此一来,就算朝廷将此事搁置,殷商旧物照样会被不断地发掘出来,只是由明转暗而已,并散布到各家学派手中。解释权落入,就可以乘机用以攻击新学,乃至新法。这样的局面又该如何应对?难道要焚书坑儒不成?!   不过这对赵顼来说,依然仅仅是桩小事。只要他一意不加理会,谁能奈他何?所谓拒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将眼睛蒙起来,并不代表眼前的敌人或是阻碍就能消失无踪,反而是把整件事的控制权交托出去,在赵顼眼中,却是让他无法容忍的。身为天子,难道只为了赌口气,就扭过头去,而放弃对天下士林的掌控?这份权力,赵顼可是绝对不愿意放开手的。   自然,造成眼下这一让人进退两难的局面的韩冈,这个有能力却从不让人省心的臣子,赵顼一想起来,要皱眉头。   要是韩冈有王珪的性子,或是王珪有韩冈的能力,那该有多好?   在殷墟之事上,王珪的态度一直都是暧昧不明,甚至是偏向于打压新学的一方。看起来除非自己明确态度,否则他的宰相绝不会立场分明地站出来。   许多时候,有王珪这样的宰相很让人顺心,但有时候,赵顼也觉得,这样的臣子,终究是挑不起大梁的。在大事上,比不上王安石,甚至吕惠卿。   让宋用臣将这些奏章扫到一边,赵顼低头看着桌案上勾勒着金色花纹的深色漆面,让他不省心的还不止这一桩。   私下里在国号上做手脚的太常礼院,让赵顼也是一肚子火。“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不是韩缜提醒,每天忙于国事的赵顼,都不会注意太常礼院在改国转封的事上玩的小动作。   尽管这个小动作,王安石也不会在意。   赵顼让人翻出了当年封赠其为舒国公时王安石所进的谢上表。表章中对这个国号就说了:“久陶圣化,非复鲁僖之所惩”——“戎狄是膺,荆舒是惩”正是出自《诗经·鲁颂》,赞的是鲁僖公的武功——可见王安石是浑不在意的。   但这并不代表可以再封王安石一个荆国公——未免欺人太甚,也完全失了赵顼褒奖这位谋国老臣的初衷。   幸好有韩冈为王安石鸣不平。至少在学派之争以外,韩冈还顾念着翁婿间的情分。并不是经常可以看到的,为了打到某人,就先从人品开始攻击。   韩冈对新学的攻击好歹还是明着来的,而太常礼院却是鬼鬼祟祟用阴招,仿佛能给王安石一个荆国公的封爵,就能占多大便宜似的,可以躲在阴暗处暗暗窃喜。   对比起来,至少韩冈在品行上还能让人看得顺眼,是君子所为,而太常礼院的一干人等,可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了。   一时还是无法打定主意,中午的时候,赵顼带着左右为难的心情回到福宁殿。   他每日清早便上崇政殿来,一对儿女的晨昏定省,都要放到中午或是午后。可在他的寝宫中,赵顼只看到了女儿,却没有看到儿子。   “六哥儿怎么了?”赵顼变了颜色,急着问道。   “均国公早上有些发热,请了钱乙过来,说是并无大碍,喝了药,睡下去发汗就能好了。”   赵顼松了口气,但一颗心依然高高提着。   赵顼现在有一对儿女,也只有这么一对儿女。论起身子骨,都是不算太好的样子。   尤其是作为皇嗣的赵佣,夏天生了场病,入秋后也没敢让他累着,一直在养着病。病恹恹的样子,让赵顼看得心忧不已。且不提能不能保得住,就是日后这样老是生病,万一生变,怎么争得过他的叔叔。   面前的一张桌上,御厨整治出来的菜肴色香味俱佳,又有活泼可爱的女儿在旁,但赵顼吃得食不甘味。被人拿捏在手中的把柄,的确让赵顼不痛快,但有些事也必须稍稍退让一点。   这一日午后,王珪又被招入崇政殿。   很难得有这样的情况,王珪知道这是天子终于有了决断,低眉顺眼地等着皇帝的发话。   “殷墟之事,就让王安石去主持好了,他为正,韩忠彦为副——毕竟是在相州安阳,得有个韩家人看着,不能惊扰了韩琦。”赵顼漫不经意地说着,“王卿你就看看给个什么名目比较好,三馆和国子监中,有哪些人调动起来比较方便,明天报上来。”   王珪愣在了那里,殷墟的事,让王安石去主持?!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赵顼没理会发愣的王珪,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就在旁边,他只是通知宰相而已。   赵顼要吩咐的,并不止这一桩,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均国公年纪也不小了,差不多也该封郡王了。王卿你去跟太常礼院商议一下,明天一并给朕一个回复。”   这一下,不仅是王珪,就是中书舍人也一起发了愣。   赵顼声音微沉:“王卿,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珪一个激灵,登时回过神来。   大宋的皇子,并不是一生下来就能封王,而是一步步地晋升上来。从国公晋郡王,由郡王晋封王爵,而王由于国别大小不同,又分个三六九等,一级级地慢慢升。在这过程中,还要封个节度使,侍中之类的官职。   当今唯一的皇嗣眼下便是均国公,向上升一级,自然就是郡王。   但这位六皇子未免太小了一点,才五岁!就算是如今实质上的嗣君,但要封王还是嫌太早。在王珪看来,至少要等到七岁才合适。   仁宗当年五岁方封庆国公,七岁才封寿春郡王——现如今的皇嗣形势,跟真宗晚年时差不多,都是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当年的故事旧例,用在现在也是合适的。王珪特地让人找了六七十年前的旧档出来查看过,便是为了能够更加有效应对。   可是天子既然这么说了,王珪也不敢争辩。提前个一两年就提前好了,没必要在皇嗣的事情上与天子顶着来。嗣统之事,即便再不起眼也是不得了的大事,逆了天子的心意,那么想坐稳政事堂第一把交椅,只能是做梦了。   “臣遵旨。”王珪低头躬身,不带一点犹豫。   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在东府之中两进两出,如今黯然退隐金陵,而他王珪从熙宁四年进了政事堂后,就一直没有离开的缘故。   赵顼看着王珪并不反对,点了点头,“差不多是时候了,资善堂也该重开了。” 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载迷(十五)   “要王介甫管殷墟?”   “给均国公封王?!”   当王珪从崇政殿中带着天子的诏命回来,不论是蔡确还是韩缜,都大惊失色地异口同声发问。   不仅是因为天子想要将已经退隐的王安石从金陵拉出来,更重要的是天子另外还想要给均国公赵佣晋封王爵。   “官家怎么这么急,是不是均国公有什么不适?!”   蔡确尽可能地想维持宰辅重臣的沉稳,但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紧张得变了腔调。   王安石远在金陵,暂时放一放再说,反正心急上火的应该是韩冈,还有外面那一干老臣。但均国公赵佣就不同了,突然提前封王,肯定是有哪里出问题了。   世间就有所谓的冲喜之法。皇帝这般心急,谁知道是不是这目下唯一的皇嗣又生了重病。就在夏天的时候,宫中和朝中可是为了皇子的病情,很是乱了一阵。   万一这一回病情更加严重,乃至于有什么不幸,继承皇嗣的可就是那位二大王了。   韩缜没有跟着追问,但也很是紧张地盯着王珪,纵然是世家子弟,哪一位做皇帝,对他的影响远小于蔡确,但这一份关切,终究是的免不了的。   不仅是两位参知政事,就是厅中的十几名官吏,也都屏住了呼吸。   “天子有意重开资善堂。”王珪稳当当地坐着,答非所问。   蔡确和韩缜闻言,一下都放松了下来。   两人能够身居高位,自然有足够的头脑来领会王珪的话中之意和皇帝做出这两项决定的用心。   “原来如此。”   “侍讲资善堂的人选倒是要好生挑选了。”   蔡确和韩缜各自点头说着。   天子一心袒护新学,彻头彻尾地要贯彻一道德的初衷。不过为了补偿韩冈,所以让他成为东宫官,直接与下一代的皇帝打交道,当然,更有让韩冈保护皇嗣安康的用意在。   虽然能够理解皇帝的打算,但蔡确和韩缜都明白,这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落幕。毕竟天子动作太大了一点,而且对于普通的官员来说,要完全明了天子的用心,他们所了解的情报和信息还是太少了一些。   天子的吩咐,只要崇政殿中传扬出来,就算还没有转化成正式的诏令,也肯定能在京城中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不论是调动王安石去负责殷墟发掘,还是封均国公赵佣为郡王,任何一事都能让朝野内外瞬息间就变得动荡不安。而两件事所代表的意义,之后的影响和后果,都是让人担心不已。   均国公的事可以放心一点,但天子意欲让王安石重新出山的一桩事,又重新压在蔡确的心头。   蔡确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胸口依然憋得厉害。   别的不说,先看看王安石的分量有多重?在西夏灭亡,变法功效显而易见的现在,他一个人抵得过所有的元老重臣。   天子就是因为王安石的权柄和声望是在太重了,早早地就将他打发了出去,省得在军国之事上受其掣肘。   蔡确很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能够上位。在熙宁四年的时候,在开封府中连个推官的位置都坐不上,五年的时候也不过一个新进的御史,但如今已经是东府中仅次于王珪的第二号人物,这晋升之速,也只比吕惠卿稍差一点,韩冈等人都得瞠乎其后。   说好听点是厚积薄发,在外任官十几年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机会,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是因为自己顺了天子的心,才有了这一番的境遇。   王安石眼下是负责殷墟,但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不会再一次卷土重来?王安石今年刚过花甲,对于一名为天子治理国家的宰相而言,这个年纪可以说是正当年,远远不到该退场的时候。   天子的两条诏命——如果将重开资善堂一并给算进来,那就是三条——就其本心而言,乃是针对目下的道统之争罢了,但对于蔡确来说,王安石重新出山的意义,却比什么都要重要。   他看了眼韩缜,又瞥了一下王珪,蔡确知道,天子打算请动王安石重新出山,这一条消息必然能牵扯不知多少人的心,能够让消息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   太常寺也在皇城之中,政事堂中的消息传到太常寺,只用了半个时辰而已。   判光禄寺的苏颂,每天都是到太常寺这边来报到。相对于几乎没有实际工作的光禄寺,《本草纲目》才是重中之重。苏颂本打算将今天要将之前的有关禾本科的几个条目着重修改一下,但被这一桩消息给打乱了计划,进度却是慢得可以。   一个积年的老吏在苏颂面前小心翼翼地将消息禀报,但苏颂依然能够维持住脸上的微笑。   “玉昆,这一回天子可算是苦心积虑了。”挥手让人退下去后,他冲着一脸事不关己的韩冈说道。   只要听到天子有意重启资善堂这一句,前面两条让人惊疑不定的新闻,便能够勾连联系起来。   皇帝的心思终究是还是在新学和皇嗣上,通过对皇子晋爵的安排,以及殷墟发掘的主持人选的安排,极其清晰明了地表达了心意。   “资善堂?”韩冈摇摇头,“还的确是出人意料。”   资善堂是皇子读书的地方,天子赵顼登基前,和他的两个兄弟就在资善堂中读书。在这之前,真宗也为仁宗开过资善堂。   不过英宗不是仁宗的亲儿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被确立为嗣君,似乎就没有进过资善堂——韩冈不是很确定。对于朝廷故事,由于资历和家世的欠缺,韩冈在这方面算是一块短板。   他又说道,“但以均国公的年纪,未免太早了一点,揠苗助长可是不好。”   也许在皇帝眼中,这还真是妥协了。对一心想要用殷墟撼动新学地位的韩冈,先打了一个巴掌,然后不得不给颗甜枣来安抚。同时,给韩冈一个潜邸重臣的好处,就像挂在驴子前面的一束草,也可以让他考虑着日后在新朝秉政,眼下就少一点折腾。只是就一般的情况来说,以当今天子的年纪,这应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了:除了英宗之外,之前列位的大宋天子,都是活到了五十以后——尽管没有一个过花甲的。   能维持住新学的地位,能安抚韩冈,还能让他安心等待二三十年,这可算是一石数鸟的好主意了。   韩冈真还没想到赵顼敢将资善堂当作好处来安抚自己。这怎么能算是补偿?   赵顼终究是要他韩冈来保着如今唯一的皇子。留在未来的皇帝身边,在韩冈身为药王弟子的传言流播天下,并献上种痘法之后,就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让韩冈去资善堂中为皇子授课,不是奖赏,反而应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任命。   “天子的目的是要均国公就学吗?”苏颂笑着,声音更低了几分,“这一回,可是难得天子愿意退让一步。”   “只要天子没有明说,诏令还没有下来,这一事就不能确定,说不定到时候又会有什么变化。”   “变化应该不至于,宫里面也是希望看到玉昆你侍讲资善堂。”苏颂停了一下,又道,“可不只是资善堂,天子让令岳去主掌殷墟发掘,不是玉昆你最想看到的吗?”   韩冈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不管皇帝到底是否是想拿资善堂当作补偿,仅仅是让王安石去负责发掘殷墟,韩冈都是乐见其成。这么做,便是格物致知。不穷于经,而本于实,这就是韩冈加诸在气学上的根本理念。王安石为了证明新学,却不得不按照气学的规则来做事,这自然是韩冈所乐见的。   苏颂轻叹一声,“而且玉昆你能为皇子授书,这一回,千里镜的禁令也可以收一收了。”   韩冈微微一笑,带着点得意。   尽管天子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让人很不舒服,对韩冈个人,也算不上是补偿。可不管怎么说,这一事对于气学而言的确是个好消息。   能成为皇子的老师,就代表他的学问得到天子的认同。而千里镜与气学紧密相连,之前气学因为禁令而受到的打击,这一回终于可以缓过气来了。   苏颂也算是能安心回去观察星象了。虽然上缴的那一具千里镜让人可惜,但钱财乃身外之物,再造一具也就是了。只要能夜观天象,身外之物丢了就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能看到这一步人不多。”苏颂对韩冈说道,“过两日市井中不是传言天子御体欠佳,就是均国公病重需要冲喜,所以这么心急地给均国公晋封郡王,顺便准备重新起用令岳来稳定朝局。”   赵顼准备让王安石重新出山,而且掌管殷墟发掘,当然,之后的解读也肯定是归于王安石管辖。天子对新学的支持,在这件事上,一点也没有掩饰地展示给世人。不过此事,乃是让普通人摸不着头脑的道统之争,仅在士林和官场起波澜,意识形态的问题,眼下还不至于波及到普通百姓。   但帝位的传承,却是关系到天下的每一个人。以苏颂对世间人心的了解,他很清楚,谣言必然会因第二件事而泛滥。   突然之间,将郡王之位赐给才及五岁的皇子赵佣,到底是意味着什么?会想到这是安抚韩冈的手段,世间又能有几人?   “谣言就谣言吧。”韩冈端起茶盏,很不在意地说着,“市井中的谣言哪一天都不曾缺,只要不去理它,终究会不攻自破。”   赵顼在六皇子身上下功夫到底是为什么,大部分朝臣多多少少地能猜到一点。不过对韩冈和气学的意义,也就寥寥数人能看得透。   韩冈没打算为此说些什么,还没有确认呢,就露了口风,未免太不稳重了,就是确认了,妄加评价,也是平添口舌。至于苏颂这边,完全不需要他的多嘴,自然会保持沉默。   轻抿了口茶水,韩冈的心情很好。   王安石主掌殷墟发掘也好,得以往资善堂侍讲也好,意义都是深远非常,气学及格物致知的理念,从此正式得到了官方的认可,也不枉费他这一段时间来的辛苦。 第二十一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上)   政事堂中,没人敢于耽搁天子的诏令。   请王安石出山的诏书,已经交由快马南下。皇六子均国公赵佣晋封郡王一事也确定了下来。延安郡王这一封号,将会在冬至南郊之后,成为赵佣的新头衔。而供皇子读书的资善堂,也将在明年年节之后,正式开启。   至于侍讲资善堂的人选,韩冈自然是呼声最高的人选之一,王珪、蔡确这些宰辅,在议论中也同样有着很大的机会一同侍讲——真宗时的宰相王钦若曾侍讲资善堂,有此故事,宰执出掌资善堂顺理成章。   只是因为天子将任命王安石主管殷墟发掘,立场明显地站在了新学的一边,国子监中的学官也都摩拳擦掌,想抓住这个机会,将下一任的皇帝给拉到新学这边来。反正给皇子讲课,跟官职高低无关,而且也没人规定,资善堂中给皇子上课的老师的人数。   对于世间纷纷扰扰的议论,韩冈却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至少表面上看上去如此。就是《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他也一点不着急——反正司马光奉诏编修《资治通鉴》,已经拿了十二三年的朝廷拨款,也没有见有个成果出来。尽管司马光肯定是想要将他的那部流传千古的名作完成得尽善尽美,但有他在前,韩冈完全不用将自己逼得太紧。   所以到了休沐的这一天,韩冈便悠悠闲闲地带着一家老小去城外看比赛,不是蹴鞠,而是赛马。赛马场离城有近十里地,一去一回,再看个几场比赛,一天时间都可以打发了。   其实这也是如今许多东京市民,乃至士大夫们打发闲暇时光的新去处。   秋末冬初的时节,秋收秋赋全都结束了,县中也好、百姓也好,闲了下来。尽管秋收秋种,与东京城内城外的百万军民关系不大,但比赛的赛程,依然是要配合农时而来。东京蹴鞠联赛,以及赛马联赛,也就在这个时候重新点燃战火。   赛马场离城近十里,原本还不在大路上,离得还挺远,是一片引水不便的平台地。这样的台地,做农田实在是不适合,又不是依山傍水,也没人拿去建别墅。不过修成赛马场却是再合适不过。   若是在官道边,就是离了东京城有二十里三十里,一样是人烟辐辏。也就这种不在官道上的地皮,才能让主管联赛的东京赛马总社给买下来。   “本来义哥儿是准备起名叫做驰逐联赛、驰逐总社,但华阴侯则反对说还是叫赛马干脆利落,一听就知道做什么的。又不是孔夫子写书,字喻褒贬,越隐晦越好。本来就想要东京城中无论士庶都能来这里,起的名字太晦涩,引来一群没钱的村措大就不好办了。义哥儿后来写信给我抱怨说,以后改蹴鞠叫踢毬好了,这样也是干脆明白。”   韩冈笑着,坐在车中,向王旖说着赛马总社组建时的趣闻。言辞间,倒是不掩对那个干脆爽快的华阴侯的欣赏。   王旖则蹙着她那一对线条优美的秀眉,她还是刚刚从韩冈这边知道赛马总社的背景。且不说对铜臭味太重的对话觉得不舒服,华阴侯的身份更是让她感到不自在:“华阴侯不是太祖一脉吗,怎么拉了他进来。官人,你的身份不一样,可不能跟宗室走得近!”   王旖满脸的忧心,这跟齐云总社不同。   主管京中蹴鞠联赛的齐云总社,虽然也有不少宗室、皇亲、世家、重臣、豪商参与其中。但由于最早的发起人都是商人,之后掺和进来的派系又太多。以至于去年更替新会首时,甚至不得不拿幅屏风遮着,让一众大小东家到屏风后投黄豆黑豆来选,而后又安置了二十多个副会首来平息众怨——在东京城中,都是当笑话来说的——这样人多嘴杂的反而就不用担心。   可赛马联赛,一上来就是宗室,如今华阴侯还在里面占着会首的位置,这可是遗人把柄。   “不用那么担心。先看看是为了什么走得近?”韩冈在车厢里冷笑着,“飞鹰走马才是宗室的本分。越是败家的子弟,越是一名好宗室。”   华阴侯赵世将出身太祖一脉,秦康惠王的嫡孙。不用说跟武人打交道,就是交接文人、题诗唱和那都是犯忌讳。但跑马走狗就不同了,便是天子也能优容,甚至巴不得他们那么做。御史台也不会瞎了眼睛,去找这么老实做人的宗室的麻烦。   当然,赵世将作为一名宗室子弟,是不会出来见韩冈这名重臣的,韩冈也不会见他。   “宗室之中,一个个花钱厉害,却没本事去做营生。朝廷每年花出去的钱粮,六成半用在军中,两成半是官吏的俸禄。剩下一成,则是养着几千宗室。但入不敷出的人还是多。在岳父立宗室法之后,许多人连官俸都没了,”韩冈瞥了妻子一眼,“就只剩个宗室的名头。前几天,大宗正寺里面闹腾的事,你没听说?广州蕃坊的一个大食蕃商竟然娶了宗女,秦悼王那一脉的,是贪着两千贯的聘礼嫁了出去。要不是那蕃商暴卒,市舶司出面要析断遗产,这件事还不至于会爆出来。”   韩冈掀开窗帘,让车窗外冰寒的空气冲散车厢中浓浓的檀香烟味,“华阴侯只是站在外面的门面,太祖一系多少人靠他接济。要不是看在这一点分上,天子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对赛马场点头。赛马场这么一大片地皮中,里面可是有七成是官产。从开封府手中买来时,奏章都是从天子手上走了一遭……不过如今赛马场一个月能上缴给府中一千余贯,已经赶得上京城蹴鞠联赛的五分之一,比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都多得多,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撤了这赛马联赛。”   何况日后还有诱使豪门贵胄从西域求购上等良马的好处。汉武帝从大宛夺回来的数千汗血宝马,一千多年下来,血脉早就断得干干净净,肩高四尺半的战马在军中都能算是顶级货色了。现在出现在赛马场上的基本上都是河西马对河北马,或是青唐马对契丹马,很是可怜。   更好的汗血宝马,眼下就只有天子的那一匹由王舜臣献上的浮光,自然不可能下场比赛。但赵顼如今放养在御苑中,听说是爱如珍宝的浮光,已经让不少参与赛马联赛的豪门动起了心思。   韩冈正与王旖说着话,车厢外突然传来了几声敲击声,然后一个谦卑讨好的声音透进来:“学士,夫人,前面转过去就是赛马街,再有半刻钟就要到低头了。”   “还挺快的。”韩冈只觉得才出了城门没多久,想不到大半程路这么快就走完了。   载着家眷的马车一般快不起来,跟驼了人的驴子差不多,几乎是行走的速度。在京城的街道上,经常能看到一辆马车旁边,跟着十几名徒步前进的仆役。   “这是今年夏收后,招人重修了道路的缘故。可是费了不少的神。”   “记得是何矩你的提议?”韩冈说着就掀开车帘,先看到了一张讨好的笑脸,而圆圆的笑脸上的一对眼珠,看着车窗下,不敢乘机偷窥车中。不过车内王旖早早地就将帷帽带上,用垂下来的薄纱遮住了面容。   何矩听到韩冈的话,脸上喜色更甚,他是顺丰行在京城信任的大掌事。他事先得了韩家的通知,早早地便在京城西门口候着,一出城门就迎了上来。胖大的身子,就骑着匹老马在前面领路。   他一心就想在韩冈面前讨个好,眼下听到韩冈的赞许,顿时心花怒放,却还是竭力谦虚地说着:“小人只是提了一句而已,比不得做事的。”   韩冈笑了笑,不置可否。视线越过何矩,在通向赛马场的赛马街两边,有着两排店铺。全都敞着门,里面人满为患。   韩家的车队转进了这条街中之后,前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路上的车马和行人竟然比之前官道上还多了许多。   韩家一家老小,总共坐了四辆车,外面还有十几骑做护卫。韩冈不想宣扬身份,自己就坐在车厢中,外面的护卫,也没有打起他的招牌。   而且从规模上看,韩家的车队走在路上,也不是很显眼。那些排场大一点的重臣,仆役往往百十数,包括吃朝廷俸禄的元随,老远就举着肃静避道的牌子在前面。就是富贵一点的人家,家里的女眷出去上香,往往也是仆婢男女几十号人一起出动。   在赛马街上,带着家里人出来,全家出动来看比赛,看起来不独韩冈一人。就在前面,还有举牌喝道的。韩冈示意了领路的家人,不要去跟人争道,在后面慢慢地跟着,也不急着上去。   但就在韩冈收起窗帘的时候,向后面一瞥眼,就看着行在侧后方的车窗上,探出了两个好奇的小脑袋,张望着街上的行人和店铺。   身为官宦子弟,出生后常年闷在家里,极少能出来走动,也难怪这般好奇。韩冈也不对一向严厉的王旖说,笑着放下窗帘,在车中端端正正地坐好,等着到地头。 第二十一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中)   韩家一行人的马车,在一里长的赛马街上用了近两刻钟,才抵达了目的地。   车子刚停稳,韩冈的两个大一点的儿子当先跳下来。然后金娘也想跟着跳,却被严肃心紧紧地抓着手,被婢女扶着下了车。看她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若不是严素心抓着,金娘就跟着她的兄弟一样从车上蹦下来了。   韩冈今天带出来的就三个年长的儿女,剩下的几个年纪都太小,只能留在家里,由周南照看着——韩冈本也想将周南一并带出来,但周南自从进了韩家门之后,尽可能地不抛头露面。尤其是在京城,甚至都不愿出门,韩冈也不便勉强,只能由着她。   韩冈早一步从车中跨出来,回手又搀扶着王旖下车。三个孩子正兴奋地左右张望。钟哥、钲哥还闹着要护卫把他们抱起来,好看得远一点。可被王旖板着脸一招呼,立刻就老实了。回到王旖的身边站着,一起望着赛马场。   东京的赛马场,其实只是类似于碟子形状,中央凹陷四周凸起的土围子,四周用夯土垒起看台的地基。不过上面还用炼钢后的废渣,三合土以及水泥,一层二层三层的铺上去,不惧被水泡坏,可以直接当成座位。   只是大部分时候,挤一挤能容纳近三万人的大型赛场,里面的观众都是站在看台上冲着场中狂呼乱叫。至于水泥台阶座椅,在看台上的人们心中自然是不存在的。只在位置最好的两排包厢里有正经的座位,坐在里面的人,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   尽管赛马场的形制如此简陋,但此时的赛马场外面已经是人山人海,韩冈个子高,向周围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个子矮的如韩云娘,视线更是被挡得严严实实。   韩云娘透过面纱,望着周围人山人海,惊讶地微张着嘴,扯了扯韩冈的衣袖:“好多人啊。三哥哥,怎么这么多人?!”   寻常蹴鞠比赛,能有个几千人来看比赛已经很了不得了,只有到了季后赛,人数才会上万。而到那时候,就得借用京城内外的几处大校场来作为比赛的场地。韩云娘方才才听说了,这个赛马场,自从第三个月开始,每一次比赛日,人数都从没下过两万。   “到这里打发时间省钱啊。”韩冈笑着对云娘说道,当年的小养娘如今都已经做了母亲了,但很多时候她举动还透着天真。   韩冈指了指周围。   就在赛场的大门外的广场周围,有着一圈店铺和楼阁。有的是酒馆,有的则是茶肆,几条小巷深处,还有一些私窠子,让中了马票的赢家能将他们赢来的钱都花出来,至于输家,可以去酒楼里借酒浇愁。   “没有城门税,尤其是酒水的税比城中少一半,在这里吃喝的花费比城里面低了整整两成。更别说这里也有瓦子,看百戏,看杂剧,都有地方去。到这里来打发时间,省的钱不是一成两成了。”   “四表叔不得了呢。”王旖在旁边轻叹着。   虽然出身耕读世家的王旖不喜家里满是铜臭,但冯从义将生意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带领着雍商闯遍天南海北,已经是陶朱公一般的能耐了,谁还能小瞧他?   韩冈不由得也点点头:“义哥就是没我给他撑腰,他照样能打下一片天地……二表兄也是如此,他在河北一番成绩让人赞不绝口,前几天,天子就批复了枢密院的札子,给他减了两年磨勘——不打仗,武将想减磨勘,只比登天简单一点。”   因为韩冈的缘故,李信可不是军中重点提拔的对象。能在和平时期立下减少磨勘的功绩,他的能力可想而知。   “或许还是外公家的传承好,给点机会就能冒出头来。”韩冈笑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从一开始,冯从义就打定主意,将赛马场打造成一个类似于京西瓦子的综合性娱乐场所。将同样属于娱乐的项目聚集在一起,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这里可是京城,天下财富汇聚的地方。京城里的人气,便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金钱。   怎么才能更好地将钱从客人的腰包里掏出来,无论哪个时代,商人们都是舍得动脑筋的。韩冈在这方面,远远不如他的表弟,还有其他精明过人的商人。   “不论包厢,一张入场的赛马门票都是十文钱,与蹴鞠联赛相当。从京城西门和南门外过来,坐马车也不用太多的花费。乘坐专门走城门到赛马场这条线的四轮马车,十来里路,一人只要五文钱就够了。在这里,并不只有单纯的比赛和赌博,城中瓦子有百戏,有说书,有杂耍,还有男女皆赤膊上阵的相扑,这里一样也有。就是不想看蹴鞠和赛马,一样能在这里找到乐子。比起州西瓦子、桑家瓦子、朱家桥瓦子这样京城中有名的去处,花费还要便宜不少。”   韩冈扳着手指头跟王旖说着,“对于京城中普通的士民来说,也就是一顿午饭钱,早上买水洗脸,还要两文钱呢,这点花销又算是什么?普通家庭,一个月来个两三趟不成问题。许多人每隔三天的比赛日,都会准时来报到,更有的闲人,一天到晚都泡在这里。”   只不过论起吸引力,终究还是蹴鞠和赛马更胜一筹。除了春播秋播、夏收秋收,以及一些重要的节日,两项联赛不得不停摆。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蹴鞠也罢,赛马也罢,都是最为吸引观众的大众娱乐活动。   “官人知道得还真多。”听着韩冈将赛马场吸引人的地方娓娓道来,王旖笑着称赞,声音中似乎还是带了点揶揄。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治国只在耕战二策,一手持剑,一手扶犁也就够了。除五蠹,抑工商,国家才能安稳。但治政得认清现实啊,已经不是秦人争天下的时候了。现在的大宋,若是没了工商二事,国政完全无法维持。如今的天下,乃是士农工商,四民是缺一不可。”韩冈笑道,“在《淮南杂志》中,复井田、循周礼,这六个字,岳父可是长篇累牍地在说。但岳父执政后,以变法清扫天下积弊,但这田制可是动都没有动,复井田的念头再没有提过。”   “每次说两句,就立刻一通大道理,官人你跟爹爹去辩好了。”王旖扭过头去,使了小性子不理韩冈。转过来盯着三个小儿女,不许他们太闹腾。   韩冈无奈地笑了一声,在士大夫家里长大,有些观念在王旖头脑中根深蒂固,纵然能明白韩冈的正确,也无法全盘接受。当然,韩冈也清楚,有事没事的对家里人说这些大道理,本就是自家的错。   转过头来,韩冈看着这一片赛马场外的广场。   这里其中房子和地皮的产权都属于赛马总社,就是更外面名号已经约定俗成的赛马街,两边的店铺也有一半属于赛马总社。可以这么说说,这一块的地皮,在赛马联赛启动之后,就从连种地都要折本的荒土台,变成了一座金矿。   创办还不到一年,赛马总社在财力上就已经直追齐云总社,当世的两大运动在受人欢迎的程度上无分高下,不过在场地规划和布置上,任何一座球场都要逊色于赛马场。   已经买了票的观众进了场中,但广场上还有许多人。七八个小摊贩穿梭在人群中,卖些菓子、水果之类的零食,生意倒是很火爆。愿意拿钱买点零嘴看比赛的人多得很,让这些小摊贩忙得脚不沾地。   韩冈也不管妻子教训儿女,站在人群外,饶有兴致地扫视着。   很快发现拥挤的人群中,大部分人都一只手拿着各色小吃,另一只手则压着藏着钱囊的衣襟。走动时小心翼翼的,看起来是防着小偷。不过其中有好几人,从他们衣服上透出来的痕迹看,藏在怀里的可不只是钱囊,短棍一样的形状,分明就是千里镜。   什么时候望远镜已经这么普及了,韩冈惊讶莫名。而且此时禁令犹在,光明正大地将千里镜拿出来,难道就没有人担心后患?   在韩冈一家下车后,何矩陪着韩家的管家吩咐了车夫,将马车和骑乘的坐骑一并赶到附近专门的车马场,又跟前面安排在此处等候的手下。一通忙活之后,终于又小碎步跑了上来:“学士,小人已经在场内安排好了包厢,请学士和夫人跟小人来。”   不过当他注意到韩冈的视线方向,只瞥了几眼,便对韩冈心中的疑惑了然于心,低声笑道:“学士,在这赛马场上,没有千里镜可看不清比赛。”   “不怕开封府来查?”   “这里可是城外,由祥符县管,开封可是隔了一层。”何矩声音更低。   韩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祥符县中的情况那是不用再多问了。却也不多想,一边跟着何矩向赛马场中走去,一边又道:“千里镜可不便宜,也亏他们也买得起。”   “学士有所不知,千里镜这个月已经回到了原价上了。”何矩赔着笑脸,韩冈脾气温和,倒让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揭开了一些瞒上不瞒下的秘闻,“从将作监和军器监两座玻璃窑中流到民间的镜片,一个月就有几千片之多。换成千里镜,一千架总是有的。因为玻璃的缘故,白水晶这两个月降到了之前的六成,用得起水晶镜片的人也多了起来。而且人工也便宜了,会磨镜片的匠人,京城里面差不多有百十个了。”   “只要能赚钱,砍头的买卖都有人做。”韩冈笑着摇了摇头。   “是赚大钱。”何矩强调道。   “是啊,有三倍的利就够让人拼命了。”韩冈感慨着,当真是古今如一啊。   “小人听说陇西的玻璃窑已经开炉了,日后可是一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三五倍的利肯定是跑不了。这千里镜,过些日子肯定又要落下几成了。”   “暂时别指望,镜片一时还出不来。”韩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有些头痛地说着。   可能是原材料的问题,陇西的玻璃作坊已经烧了几十炉出来。白玻璃的确有了,杯碗盘盏、花瓶灯具,也都一一试制,弄成平板形状在技术上也成功了。但用平板玻璃磨制透镜,却始终没办法成功。不是碎了,就是花了。   冯从义写信来向韩冈讨主意,可韩冈也没办法,只能回信让冯从义先去拿着平板玻璃做镜子。赚到钱后,吸引其他商人一并投入进来,到时候,也能让所有人进行技术攻关。韩冈并不在乎技术流失,通过竞争,促进生产技术的进步才是他的目标。   但话说回来,当行会规模到了一定程度,就算外人想挤进来,也必须向先行者低头,如今棉行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江南也开始种植棉花,尤其是长江口一带的通州、泰州、苏州新近淤积出来的荒地不在少数,越来越多的人在那里开辟荒地种植棉花,只是江南出产的棉布想要在京城中贩卖,却被棉行以行规给约束住,从运输到贩售不得不接受棉行的控制。要不然,棉行祭起降价的杀手锏,还没有形成规模的江南棉布,很快就会支持不住。 第二十一章 飞逐驰马人所共(下)   韩冈一行人就跟着何矩分开人群,向赛场内的包厢走过去。   他们这一行人中,领头的韩冈年纪轻轻,看起来像是高官显宦们的衙内,加上家眷都是带着帷帽隐藏相貌,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一路上人人为之侧目。不过当他们从贵人们专用的通道进入赛马场之后,关注韩冈一家的视线就消失无踪。   所谓的包厢,就是用木架子在看台上连成一片,搭建起来的一个个遮风挡雨的观赛点。外观和内饰都算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朴素、寒酸一类的形容词来装饰。可比起外面毫无遮挡的看台,一座头上有顶棚的房间,还是很和士大夫们的口味,也符合他们的需要。   西晋石崇与人斗富,用锦缎布置出五十里的步障来。虽说如今不可能再有能恣意炫富而无须顾忌太多的世族。但春来出城踏青,大户人家却也时常在风景好的去处拉起一道步障来。十几丈、二十丈,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关键是不能让外人惊扰到家中的女眷。故而到了赛场边的看台上,也就有了隐秘的需要。   韩冈被引到地头后,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包厢外的一群人众,看模样就是各个等级的官宦子弟在其中占了大半,除了在旁边服侍的伴当,里面应是没有一个布衣白身的普通人。   比赛就快要开始了,听着悠悠响起的号角声,十二匹赛马已经进了栏中。   这些衙内和有官身的富户大半只关心自己参与到其中的赌局,正争论着今天的第一场到底哪一匹能获胜。对又来了一个带着家眷、占下的包厢还是边角处最低一级的新人,根本没什么人注意到。听到赛马进栏的声音,便一个个回到各自的包厢里去。   只是也有人对明显与这爱玩好赌的衙内富户不属于一类的韩冈很感兴趣。在韩冈一家过来时,就有一对眼睛钉在了在前面领路的何矩身上,而后便在韩家人身上逗留不去。   何矩领着王旖等家眷进了厢房,而韩冈走慢了两步,打量着在包厢外大声争论的一群人。待到号角声起,人群散去,一个身材跟何矩有的一拼的胖子没有跟着这些人回包厢,而是从人群的边缘走了过来。   韩家的家丁本来是要挡着他接近,不过韩冈冲领头的韩信使了个眼色,韩信便不动声色地将手下人给按住,不去阻挡。   那个胖子近前来,向着韩冈行了一礼,一口大约是京东的外地口音:“在下密州曲礼,任官浏阳主簿,不知官人贵姓?”   荆湖两路大部分县、监的名称韩冈都背不全,但浏阳县无论如何都不会忘掉,这个名字在千年之后也是十分“响亮”,现如今则是标准的下县。   一个下县的主簿,基本上就是打发纳粟官的地方,是官,而不是差遣。纳粟官几乎不可能得到油水丰厚的实职差遣。交钱粮买官能有的好处,一个是免了劳役,另一个是全家转入形势户的籍簿,提高了身份,仅此而已。想通过官位来牟利,将买官的付出都收回来,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现实。   不过韩冈也没有崖岸自高,依然回答了问题,只是比较简短:“免贵,姓贺。”   韩冈微服出游,只是不想被人围观得走不动路,本没有隐藏身份的打算。但他名气虽大,可当面能认出他的人,在京城中毕竟还是不多。面前的这个胖子既然没有将他认出来,韩冈也不打算自报家门。随口报了个旧姓,却也不多说细节。而且有一件事,让他有点在意,韩家的祖籍就是密州胶西,这个曲礼自称是密州人氏,算是同乡了。   曲礼仿佛没有感受得韩冈的冷淡,仍带着笑问道:“不知官人是在哪里高就?”   “朝廷的恩典,倒是不算很忙。”韩冈刻意说着让人误会的话,将这个胖子的思路给带偏掉。因为这个曲礼来自密州的缘故,他倒是不介意与他闲扯上两句。   王旖三女带着孩子们已经在包厢安坐了下来,几名护卫则各自守在门口,他们也是领会了韩冈的心意,没有像往日那般仿佛在守着中军帐一般的严肃。韩冈也不介意与陌生人随意扯两句闲话,这是在官场上很难得到的悠闲和放松。   曲礼正紧张地猜测着这位贺官人的真实身份。他认识领人进了包厢的何矩,能让顺丰行的大掌事亲自领路,身份绝不会低,而且关系亲近也是显而易见的。   要不是那一位身居显宦,不会轻入市井,且按照最近在城内城外到处乱飞的小道消息,在这个时间段里面,应该还忙着整理药典,跟他的岳父一争高下,并准备成为皇子的老师。曲礼还真要将这贺官人当成是在世人眼中如星宿下凡般一的那一位。话说回来,朝廷重臣都要讲究着个体面,哪一个出行不是前呼后拥?那一位可只比执政低一级了。   这个年轻后生,身边的人虽不多,但护卫看起来个个精悍,家世底蕴可见一斑。绝非包厢外面那群衙内的等级——能一日接着一日的声色犬马,全都是被惯坏的纨绔,换做是根底深厚的世家大族,对不肖子弟早就上家法了。越是高门,管束得越是森严,都被逼着辛辛苦苦地去考进士以维护家门不堕,哪里有空出来找乐子?   尤其是在对不明身份的陌生人极为警惕的这一点,更是让曲礼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正常与别人通名,哪有就报个姓出来的?对人抱着高傲和提防的态度,又没有夸耀富贵的浅薄,绝对是某个累世簪缨的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个荫补的官职。今天大概是抽空带着全家出游。   作为一名纳粟官,同时又是一名身家丰厚的商人,曲礼很擅长把握落到面前的机会,“贺官人是第一次来这里?可否有看好的赛马?”   “没有看好的,只是来瞧瞧热闹。这些天听人说起过多次,才开办几个月,就已经快追上蹴鞠联赛,的确是有几分兴趣。”   “贺官人也爱蹴鞠?”曲礼立刻问道:“不知住在城中哪一坊?支持的是哪一队?”   基本上东京城中的球队都是以厢坊来划分,街坊邻里很少有人说不支持身边抬头可见的邻居,而去支持外人的。如果对蹴鞠联赛有一定了解的话,看一个球迷支持哪支球队,一般就能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韩冈却摇摇头:“虽然寒家住在信陵坊,不过支持的是天泉坊的球队。”   信陵坊!曲礼闻言便是心头一跳。那可是内城中的厢坊,勋贵云集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到底有哪些达官贵人住在里面,但能住进去,肯定身份不简单。   不过他所支持的天泉坊的这支球队可有名的很,曲礼惊问:“可是棉行的喜乐丰?球场就在北面的?”   京城外西厢天泉坊是棉行在京城的总部,其球场就在赛马场不远处。   “乡里乡亲嘛。”韩冈点头笑道。   棉布行会不是顺丰行一家独大,连球队的队名,最后公推决定的也是十分喜庆、却让韩冈和冯从义直皱眉头的喜乐丰。对于这支球队,韩冈也不可能说那是自家的队伍。   与土生土长的开封人不同,外地迁来的人家多有支持乡里所组成的球队。京中的外地人很多,在京城的两百多、近三百支蹴鞠球队中,非京籍的占了十分之一。   这些球队在比赛中往往受到歧视,能在甲级联赛中出头的寥寥无几,能经常出入季后赛的,更是只有一支天泉坊的棉行喜乐丰队。这支队伍中有一大半是关西人,本来是一样要受到歧视,但蹴鞠联赛从赛制到规则,都是从关西传来,并由棉行发起。现如今连齐云总社中都有一名副会首是由棉行行首兼任。在所有外地球队中,棉行的球队便是独树一帜。名气也是最大。   但听到韩冈的话,胖子就笑了起来,“官人的口音可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出身关西,倒似是开封府这里土生土长的。”   恭维了韩冈的口音之正,他却又多盯了韩冈几眼,心却有几分发颤。关西,那一位可也是关西的啊。   何矩这时已经将韩家人安顿下来,从包厢里快步出来。跨出门,就听到韩冈跟曲礼说道:“贺方也认识几个密州的朋友,论口音,倒是曲官人你最贴近官话。”   何矩看外形跟曲礼相似,笨重榔槺,但心思灵透,要不然也没资格执掌顺丰行在京城这边的一应事务,刚出来就听到韩冈的自称,到嘴边的招呼立刻就转了口:“原来是曲官人。怎么与贺员外在这里说话。”   曲礼听到何矩的话,终于彻底打消了对韩冈身份的怀疑。   这位名为贺方的衙内,他的员外绝不是市井中商家对客人的招呼,而是真正的员外郎——诸司的员外郎通常就是一名显宦子弟升到高位后得到的官衔。   砰的一声的号炮响,惊动了包厢外正在说话的三人。韩冈抬起眼示意了何矩招待这位密州来的曲礼,自己则在告辞之后,走进了包厢中。 第二十二章 早趁东风掠马蹄(上)   韩冈对这个曲礼很有些兴趣,主要是因为他的籍贯。   倒不是有什么同乡之谊,而是因为密州胶西下的板桥镇。   胶西板桥是新设了市舶司的地方。其所位置大略就是后世的胶州湾。   自国初时,便有泛海浮舟的商人来往此处。到了熙宁八年,元绛奉诏出使高丽,大宋与高丽有了正式的外交往来之后,胶西板桥也越来越繁荣,最终使得朝廷决定在此处设立市舶司。   如今密州市舶司所管辖的胶西板桥港直接面对数以百千计的海商,乃至高丽和东瀛的商人,依靠对海船抽解和博买,这两年密州市舶司,都能上缴五六万贯的净收入,占到了南北各大市舶司总收入的十分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药材、皮草和战马被市舶司抽解和博买。这些北地特产,都是比钱更有价值。   从朝廷的收入来看,板桥港是如今的北方第一大港,规模远远超过位于胶东半岛北部,当年还没有衰落的登州和莱州两港。   这两座港口,本来是面对辽国、高丽和日本商人的主要商港。可在国初与辽国征战不休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有可能会被辽人的奸细由此处混入,故而被勒令禁止对外通商。   在韩冈眼里,这是个极其愚蠢的决定。封锁的结果,并不能改变河北边境处处烽烟、细作遍地的局面,而是直接导致了两座港口的衰败。   百年之后的现在,当年的禁令虽废弛已久,与辽人的商贸往来也不再是让朝廷忌惮的禁区,但元气大伤的两座商港已经被胶东半岛南部的胶西板桥港所取代——与高丽日本的联系,争不过密州胶西,而对辽国的通商,也无法与陆路抗衡,想起死回生也只能使镜花水月。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很重要。后世胶州湾在海运上的地位,本就是要超过登莱两地的,如今不过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在韩冈眼里,只要海上贸易能更加繁荣就足够了,他可不是太关心到底是哪里繁荣。登莱也好,胶西也好,哪边的海贸兴旺都可以。   海洋的重要性不需要多说。大航海时代所带来的推动力,使得西方文明彻底从中世纪的黑暗中走出来。   只是大宋这个时代的顶级帝国,一切都能自给自足,对外征服的欲望很小,但沿海各路在近海水运上依然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如今两广各州至福建、两浙的近海运力,每年都是在大幅攀升,这一点从顺丰行从交州发回来的报告中,能清楚地看到。   赵顼也是知道海运的好处的,据韩冈从王安石那里听说,变法之初,议论起如何增加朝廷岁入,市舶司的商税也被当成一桩重要的议题,赵顼就曾经说过“东南利用之大,舶商亦居其一。若钱、刘窃据浙、广,内足自富,外足抗中国者,亦由笼海商得法。”   何况对于大宋天子和朝廷而言,他们不会介意拥有一支强大的海军。不说可以轻而易举地压制高丽、日本,或是南洋,就是辽国,也会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而被牵制到其在东京道和南京道的兵力。   从山海关到锦州的那一条路,全程都在渤海沿岸通过。如果不从辽西走廊走,辽国的南京道想要跟东京道联系上,就必须绕道燕山北侧的中京道,要多走上一两千里路,辽国的东京辽阳府,则是因为辽河的缘故,直接受到渤海水军的威胁。至于桑干河边的南京西京府,千石的船只更可以载着大军直接进抵城下。   控制了渤海,就是占据了一个战略性的制高点,让辽人不得不加强两路的守备,在战略层面上落入下风。   尽管到了冬日,渤海少不了要封冻,辽人厉兵秣马的时候,渤海水军无从发挥。但如果当真要设立渤海水师,目的就是进攻,而不是防守。以直逼东京辽阳府和南京析津府的战略攻势,来遏制辽人胆大妄为的躁动。   试想一下,就算是辽国的骑兵在某个冬天能突破河北前线的三关之地,但来年春夏,宋军的战士就能反攻向辽阳或是析津。大宋官军不再是一面倒的闷守,而是能做到深入敌境、攻击辽人心腹要害的反击。   如果能够在河北轨道修建的同时,组建渤海水师,大宋与辽人之间的攻守之势,将会就此完全逆转。   就算不用打仗,攻势和守势之间,国力消耗的差别也是高达数倍。一旦大宋能反过来以咄咄逼人的姿态压制辽人,以辽国的国力,支撑不了太久。   当然,现在将水军主力放在登州,等于是挑战辽人的神经,若是边境上的辽人做出个威胁的姿态,耶律乙辛再派个使臣来质问,朝廷里面随时都有可能来个友邦惊诧,将事情给搅黄掉。   可若是将水师的主力暂且驻扎在胶东半岛南面的胶西板桥,就没什么可担心了。辽人就算明知那是针对辽国,也不好干涉。韩冈确信赵顼绝不会拒绝一个压迫辽人的机会,只要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将整个提案捅上来。   韩冈虽还没有晋身宰执的行列,但早已开始放眼天下,如今只是先布局,落下几处闲子,可一旦等到了适当的时机,发动起来当能有让人惊喜的结果。   慢悠悠地走进包厢,除了在壁角站着的乳娘和侍女,只有严素心投来疑问的眼神。王旖、云娘和三个小儿女都是聚精会神地望着在前方跑道上奔驰着的十余匹骏马,浑没在意走进来的韩冈。   在看台上千万人的助威声中,石炭残渣铺起碾实的跑道,参加比赛的十二匹赛马纵蹄狂奔。如风驰电掣,转瞬间百十步的距离便一晃而过。   在比赛开始前,赛马就会提前进入马栏。待比赛开始的号炮声响,马栏前的栅栏便会齐齐打开,而后一众赛马便从栏中奔出。   今天的第一场比赛,全都是新参赛的马匹,都没有什么名气。远远比不上这段时间正当红的青骓和掠影——这是模仿天子的那一匹浮光而起的名号,据说有着大宛天马血统。但看台上的此起彼伏不间歇止的喧嚣化作声浪扑进厢房中,却让人感觉不到这些赛马的默默无名。   韩冈走到栏杆边,也不坐下来,站着凭栏而望。就看到其中一匹高大神骏的河西马,一马当先,将其他赛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看模样就是一举夺冠的架势。   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千里镜——这是何矩给他的,待到离开后就会还回去,绝不会带进城中——韩冈用千里镜看着赛场上飞奔在最前面的那一支,号衣上的红色十三很是显眼。   “飞里黄是赢定了!”王旖终于抬起头来,脸颊上有着因兴奋而来的潮红。   “不,他输定了。”韩冈摇头反驳。   “为什么这么说?”王旖和严素心齐声问道。   韩云娘盯着外面的比赛,根本没有注意到包厢内的对话,而王旖和严素心都是一头雾水,眼下赛程过半,但十三号飞里黄依然是排在第一。   “这可是长达六里的赛程,要绕场三周,一开始跑得太快,后面就会慢下来。”韩冈轻笑着解释,“十一号飞里黄的骑手是个新人,一上来就领跑。三号和八号这两匹马,体格不比十一号差,现在虽然混在众人之中,但他们肯定是准备将气力留在后半程发挥出来。”   仿佛是在配合韩冈的话,片刻之前还遥遥领先的十三号飞里黄,这时候已经跑得越来越慢,七八个马身的差距,也在转眼之间缩小了一半。   王旖和严素心看着直发愣,只听到韩冈继续在说:“从一开始就硬拼的那是蠢货。一场比赛要合理分配体力才有可能赢下来。若是赢了今天的这一场,就有资格参加更高一级的比赛。可若是因为这个原因,就只顾往前跑,那肯定是会被淘汰出局。”   在这场比赛中出场的所有赛马,都属于丁等一级,只能参加所谓的垫场赛。但赛马采取的是积分制,随着赛马成绩一步步地提高,积分越来越多,就可以一步步地向上升级。等级越高的比赛,奖金就越多。甲级的赛马,只要参赛,就是最后一名也有数量丰厚的奖金可拿。当然,若是成绩一直不好,也是会降级的,没有哪家马主会乐意一直拿最后一名的奖金。   “官人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王旖从来都没见过韩冈对赌马有什么兴趣,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其中情弊。   “现学现卖而已。”韩冈解释道:“要知道,在赌场上庄家是不会输的。”   “庄家?”王旖愣然,立刻追问,“难道这赛马事先就被人定好名次了?”   “倒不是操纵比赛,但谁有实力,谁没实力,只要拿到资料,在比赛前预测个大概出来并非难事。有这本事的,也不止是总社中的成员。”韩冈坐了下来,冲着妻妾笑道,“要不要打个赌,今天的这第一场,买十三号这一对赢的,当不会有几个。” 第二十二章 早趁东风掠马蹄(中)   以韩冈过往的累累成就,以及他过往一干对手的下场,当他一副胸有成竹地要与人打赌,世上往往会被他的气势压住,没有几人敢于随便应下。   但王旖是韩冈的枕边人。知道韩冈对没把握的事,有时候会更加虚张声势,反倒是有了十足成算后却会装着没什么把握的样子。平常在家里下棋、赶双陆,没少用诈术,早就不会上当了。   “官人又要骗人了。”   “那奴家当真就跟官人赌了?”   王旖和严素心一人一句地笑说道。   “当真要跟为夫赌?”韩冈笑了一声,回头瞥了一眼已经将曲礼打发了,正低头垂手地站在门外没有进来的何矩,“何矩,你说这飞里黄这一场能不能赢?”   何矩听了韩冈的问话,便往房里走了两步进来。   何矩这等大掌事与行里定的都是终身契,在名分上从属于顺丰行,而韩家是顺丰行的大东家,从这个时代的风俗上说,基本上就是韩家的家仆。虽然进不了内院,但韩冈的妻女出来后也不需要回避着他。所以能在韩冈还在外面的时候,领着韩家女眷进包厢安顿。   如果不是这样的身份,大户人家的女眷都要戴上帷帽遮着脸面,否则名声上就有些问题了——当然,不得不挑起一家重担的当家主母可以例外,而且也只局限于官宦豪门,普通人家可没那么多规矩。   “回端明的话,飞里黄其实不差,若是一场场比下去,十二场之内当能攀上乙级。今天这一场,如果路程能减半,赢得必然是飞里黄。而且若不是今天这般一上来就猛冲,其实也有很大的胜算。”何矩斟酌着言辞,尽量两边都不得罪,但王旖嘴微微嘟了一下,还是有些不高兴。   韩冈将自己得意的笑容展露在王旖的面前,看着有几分轻浮地故意笑道:“怎么样,为夫说得没错吧?”   王旖转头开比赛,根本不理会他。   “不过这一局面其实是刻意的,一开始飞里黄的马主就没打算赢。”何矩突然插了一句嘴。   这时候,比赛已经到了后半段。转过一个弯道后,渐渐慢下来的飞里黄和后面追上的几匹赛马快要挤作一团,争抢着内圈,使得比赛进入白热化的阶段。看台上助威掀起阵阵声浪,隔壁的包厢里,也传来了一阵阵毫无顾忌的大声叫喊。   但韩冈和王旖、严素心都猛然回头。“这话怎么说?”王旖问道。   “是要保谁得胜?”类似的战术,韩冈在后世见得多了,听何矩一提,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何矩没打算放过这一次在韩冈面前表现的机会,“回端明的话,是八号黑风追云。十三号飞里黄先出头带着快跑,领着其他马一起跑,只要其他骑手没防备上了当,赛马后半程就同样接不上力气。八号黑风追云跟在后面的大队中,跑得是最轻松的,到了后面就可以冲刺了。”   严素心手上有个事先发来的册子,大略介绍了赛程和每一匹参赛赛马的资料。用活字印刷出版而成。从纸质到印刷都很粗糙,远比不上雕版精致。不过胜在快速而且廉价。虽然排字一定要识字,但雕版匠人刻出一部书耗时太多,最后算起工钱来,还是排字工少一点,所以用过就废弃的报纸、广告,或是寺院散给信徒的经文语录多有用上活字印刷。   严素心将册子展开,翻了几页后递给王旖,道:“黑风追云和飞里黄的马主不是一个人啊。”   “本来就不能是一个人,这在赛制上是严禁的。”韩冈说道,“就像一场球赛,踢球的两队不能是同一家的球队。但明面上不行,却也保不住有人暗中做手脚。”   从赛制上,一开始就禁止了同一家的两匹马参加同一场比赛,以防由此来使出保送战术。但实际上这样的违规行为,是禁绝不了的——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在!   何矩低头回话:“飞里黄和黑风追云虽然马主看着不一样,但实际上还是一家的。这两匹马是四个月前,从凉州一起被人买走。”他用低得只能让韩冈、王旖严素心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这是行里从凉州传来的消息,是高太尉家。”   韩冈哼了一声,他知道,何矩话中的高太尉就是高遵裕。   自从在伐夏之役失败后,高遵裕就被投闲置散了——也幸好这一场战争胜了,没有被责罚,还是留在了京城中,只是没有事可做。如今看起来,倒是找到乐子了,只是这急功好利的脾气,还是没有改。   “黑风追云要赢了!”韩云娘窗口的栏杆边叫了一声。   韩冈、王旖都转头望着赛场上。   已经是最后一圈,赛场上提示用的红旗也挥了起来,看台上的鼓噪声也陡然间拔高了数倍。十二匹赛马中,唯一的一匹黑马也就在这个时候从混战中脱颖而出,速度逐渐加快,如黑色的旋风一般从外圈赶超上去,转眼间就进入了第一梯队之中,而在前半程领衔的飞里黄则是掉了队,越来越慢。   “苦心积虑啊!”韩冈摇头感慨了一声。   何矩道:“其实三号卷毛青的骑手是顶尖的老手,是濮王府名下,赢面也不小,现在也在前面。”   “濮王府?”韩冈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下,又回头,“……是濮国公?”   “不是,是邺国公。”   韩冈眉头挑了一挑,原来后台是宗室中最喜游乐的邺国公赵宗汉,也是当今天子还在世的近二十个亲叔叔中最小的一位。   英宗的兄弟多,连英宗总共二十八个。这几十年,濮王一系,爵位都在英宗的兄弟们手中传递着。能袭爵的都是兄弟,想要落到下一代去多半还要几十年——最小的赵宗汉,只比神宗大了七八岁而已。   如今执掌濮王府的赵宗晖是赵顼的嫡亲叔叔,身任濮国公、淮康军节度使。想升到郡王,还得几年的工夫。再往上升嗣濮王就得更久了,最后能不能承袭濮王一爵,那还真是难说。   大宋的封爵体系有别于汉唐。亲王就算后人由袭封,也不会立刻封爵,都是得从郡公、国公、郡王一路升上去,很多时候,用个十几二十年升到郡王,到了死后才能再得赠一个亲王封爵。   这样的制度甚至使得仁宗时,宗室中甚至出现几乎无人拥有王爵的局面,让仁宗皇帝不得不加封十位太祖、太宗和秦悼王三兄弟的嫡系为王,免得入太庙时场面太过难看,只是这封爵晋升的制度并没有改变。也不过二三十年工夫,宗室中的王军又少了大半。就是出了英宗和当今天子这一系的濮王府,也没有一个王爵。   赵宗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能接掌濮王府,除了因为他的排行靠前之外,也是与他的品行有关。但当今天子的叔叔和叔伯兄弟中,也颇有几个好玩闹,最爱声色犬马的。不说别的,光是蹴鞠球队,濮王府一脉就养了三支。这三支球队,因为位置的关系,集中在一个赛区里,前两年每一个赛季都要火花四溅得拼上个好几次,为了一个参加季后赛的资格,争得不可开交。也就今年,在赵宗晖的调解下,其中两个养着蹴鞠球队的国公终于搬了家——否则兄弟情分再过两年都没了,能在京城联赛进季后赛,那就代表着上万贯的收入——赵宗汉就是其中一人。   韩冈笑了一声:“养了一支蹴鞠队还不够吗?连赛马也插一脚进来?”   “赛马从低级往高级晋升,若是一路头名的话,只要六场就足够升到甲级。而手上拥有一匹甲级的赛马,可不比现在手里有着一支季后赛球队一般稍差。”何矩瞅了眼韩家的大女儿,声音忽然压得比此前还要低,“能上场的都是没阉割过的公马,一旦能得了头名,配一次种,可都是几十贯。若是多拿两个头名,就是日后不能跑了,一年三五千贯也照样没问题,又有谁能不动心?”   韩冈摇摇头,这个卖点还是他告诉冯从义的,用不着何矩转述。   赛马联赛不过刚刚兴起,远还没到形成一门产业的时候。也就是赛马总会通过四处放风,硬将种马经济这个概念给炒热了起来。冠军马配一次种就二三十贯,其实是不值的,陇西就没有这般夸张。但架不住京城中富贵人家多,人人往里面挤,自然而然价钱就起来了,就跟后世常见的情况差不多。但也是因为有蹴鞠联赛的例子在前,否则也没那么容易引人上钩。   “邺国公还是为了面子居多。”王旖倒是不喜欢什么都提钱,而且她也不喜欢何矩说的话。   何矩自是不敢跟主母辩,默不吭声地低下头。   但韩冈则道:“话是说得没错,的确是为了面子居多。但邺国公家的三个女儿年纪也到了时候,嫁妆不好办啊。兄弟之间可也不方便借,哪家没女儿待字闺中,都愁着嫁妆怎么办呢。总不能丢了濮王府的脸面。”他笑了一声,也是面子。   宗室也没有资格打掌权的主意,对于地位到了赵宗汉这个等级,钱和面子都很重要。   而就他们在说话间,只听得一阵如同山崩地裂的呼啸,伴随着比赛决出胜负的鼓号,上万人同声而出。韩冈定睛看过去,竟是一匹色泽暗淡的灰马在终点后昂首阔步,而此前正在争夺头名的黑风追云和卷毛青不知在何时,竟然落在了后面。   “黑的马和青的马撞上了。”金娘回头,细声细气地说着。   “世事难料啊!”韩冈大笑。 第二十二章 早趁东风掠马蹄(下)   这是比赛有趣的地方,不论事前怎么推算,总会有意外发生。就算是事前掌握了大部分信息资源的如何矩这一班人,也一样不可能将比赛的结果猜得半点不差。   第一场比赛结束,下面骑手牵着马站成一排,几个赛马总会的会首开始给他们颁奖。   头名是运气好到爆的狼居胥,一匹成了黑马的灰马——如今的赛马禁止重名,以防赌马时扯皮,故而各种稀奇古怪的名字层出不穷,到跟后世的网名差不多,这个名字算是比较正常了。   第二名是刘家车马行的西风紧,一匹契丹马。这匹马全程一直都是在第五第六的位置上,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坏,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跑在前面的卷毛青和黑风追云擦撞,使得速度骤减,倒让西风紧的骑手看到了机会,就此一跃而上。以素质论,契丹马的确赶不上河西马,尤其是肩高,站在一起一比就更是显眼,比同一赛场上的河西良驹差了近两寸,尤其是拥有大宛马血统的黑风追云这样的赛马,差得实在很远。但依靠时运,很惊险地拿到了第二名的位置。   第三名是一开始领头的飞里黄。至于天子小叔家的那匹后来居上的卷毛青,以及天子舅公高遵裕想拿来打名气的黑风追云,则是很令人遗憾地落到了第四、第五的位置上。   赌马的马券落了一地,看台上骂声一片,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尤其是这一场的前两名都是默默无闻看不出优势的赛马和骑手,却因为高遵裕的保送战术和一点运气,笑到了最后。   韩冈大笑着对妻妾道:“要是让你们买马券,估计也是输光的份。头三名别说猜中其中两名的名次了,就是猜中一名都难说。”   王旖不看韩冈得意的模样,拉着严素心要往前面坐。   “就是多年的老手也猜不到今天这一场的意外。”何矩打圆场地说着,他心里挺惊讶韩冈对家人的态度,据他所知,有许多高官显宦待妻子如严君,就是在家里都是一本正经板着脸的,韩冈这般普通人家的感觉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很难以想像,“事先看好卷毛青的居多,飞里黄,黑风追云同样算在内,狼居胥也不是没人买。但西风紧是冷门,真正的冷门。”   赛马的马券有两种,一种是猜名次,头名、前三,乃至所有参赛赛马的名次,赔率一个比一个高——当然,最后一项尽管少,却也有人买,可从来没见人中过。另一种就简单了,只猜前三名是那三匹马,由于不计较名次,一场比赛中有资格争头名的赛马也就那么几匹,事先预测出来的几率就很高,故而赔率便低了下来。相对的,买的人则远比前一种要多得多,自然中奖的也多。但今天的情况,估计是没人中了。   虽然这开场戏让数以千计的观众和赌徒失望和愤怒,但这一场比赛也只是垫场而已,接下来还有更为激烈的赛事。   不过一个比赛日中,不会全是一场场的比赛,中间也有些小插曲。   比如现在正在赛场上出现的马术杂技。四匹用绢花和彩帛装饰出来的骏马在跑道上奔驰,马背上的骑手做着各式各样危险的动作。   踩着马鞍站起算是很普通了。从倒骑,转到倒立。再从倒立的姿态一个跟头正正地坐回马鞍。看着就是惊险万分。自马背钻到马腹下,又从马腹下再转回来,动作更是如同行云流水,马术惊人可见一斑。当速度提到最高的时候,甚至四名骑手一跃而起,在空中交换了自己的坐骑。   家里的三个小家伙抓着栏杆为骑手们的动作惊叫着。前面的比赛他们还能记得要守规矩,但看到这精彩马戏的时候,终于将规矩抛到了脑后,叽叽喳喳地吵闹了起来。   当四名骑手驾驭着坐骑到了包厢前的时候,一声唿哨后,他们齐齐扯起缰绳,四匹马几乎在同时人立而起,用两只后蹄轻巧地转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圈,接着前蹄轰然落下,四人四马组成的队列又继续向前飞奔。   “好俊的马术。”韩冈看到他们的表演,就算就在军中的他也不由得为之惊叹。   “这几个是从河东胜州招募来的,全都是归化的阻卜人。”何矩叹着说道:“都说南人擅舟、北人擅马,但马术到了这个境界,真的是不一样了。难怪能成中原大患。”   “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到了京城中耍百戏给我们看。如今与国初时不一样了。”韩冈的微笑中,却有着让何矩不寒而栗的冷意,“已经不一样了。”   何矩闻言悚然,眼底却不由自主的带出了几分崇敬。十多年来,无数异域外族的蛮夷在身前之人的手中折戟沉沙,数以万计的尸骸支撑着他的这一句论断。韩冈既然这么说,那就是事实,有资格驳斥这番话的,世上也没有几人。   他的尊敬发自内心,“所以说还是端明的功劳。若不是端明,这些阻卜人进中国来,只会是跟着契丹人抢劫,如何会老老实实地来赛马场跑马卖解?”   韩冈朗声而笑,“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来这里耍马戏的不会只有阻卜人。”   何矩跟着笑起来:“小人也盼着手底下有契丹人使唤的一天。”   马戏表演过后,紧接着就是新的一场比赛。   依然是新人的垫场赛,不过却是长程赛马,长达十五里的赛程。如何分配赛马的体力,以夺得最后的胜利,成了比赛的关键。在过去的比赛中,不是没有出现过赛马死伤的场面。   赛马的项目有长程、短程,最长的十五里,最短的三里,除此之外,还有挽马拉动重物的障碍赛——比赛场地是被跑道环绕的赛场中央——这么多的比赛项目,使得报名登记参赛的赛马已经在两百匹以上。没能通过基础测试,而被拒之门外的,更是十倍不止。   每一匹新报名的赛马都是这么从最低一级的新人赛一级级地比上去,到了午后接近黄昏的时候,在京城中声名广布的甲级赛马一匹匹登场,那时便是一个比赛日的最高潮。   只是韩冈对赛马的兴趣不大,包括蹴鞠在内,他更喜欢看书或是旅游。锻炼身体,打熬筋骨,也不过是想健健康康地活得长一点罢了。观看比赛,他很难融入进场内激烈交锋的气氛中去。尽管两项赛事都是他心血的结晶,可即便坐在场边,韩冈的心中仍全都是对现实和未来利益的计算。   有时韩冈也在想,这样的性格还真是无趣,可几十年的性格养成,他也没有改变的意思。让妻妾儿女在前面继续看比赛,自己坐到包厢最后跟何矩说闲话。   “曲礼说了些什么?”韩冈问着。   何矩低声对韩冈道,“只聊了两句。他想打探端明的身份。其实也就看端明气度不凡,想结识一番。”   “是因为有你这个顺丰行京城大掌事在身边,所以才高看一眼吧?若非如此,想来他也不会自己送上门来。”韩冈笑了一声,又问,“曲礼是做什么营生的?”   “曲礼在东城外的河港附近很有些名气,密州人氏,在京城中做了有十几年买卖,在五丈河那一条线上有一支船队。熙宁八年天下灾荒的时候,他在京东捐了一千八百石稻谷,换到了一个从九品的县尉。这两年他在京城中经常在蹴鞠球场和赛马场与人结交,认识了不少宗室和官宦人家的子弟,生意越做越大。”   韩冈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熙宁八年饥荒的时候,能捐出一千八百石的粮食,家底当不是一般的厚实。   不过留心这个密州的豪商,也只是一面之缘后的心血来潮而已,对海上贸易的希望,韩冈不可能放在外人的身上。最后也只是吩咐一句,让何矩平日里多查一下京东商人的底细,尤其是做海贸的。虽说现在无用,但迟早能派上用场。   何矩应下了,问道,“端明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赛马是没有了,就这么比下去好了。”韩冈看看正关注着场中比赛的妻妾儿女,今天这一天用赛马打发时间看起来并没有做错,只是他又想起了在不远处的另一座球场中正在举行的比赛,“今年行里的球队在厢中联赛第一是没问题了,季后赛能走多远?能不能拿个头名回来?”   “恐怕有些难。前面大半个赛季也没能将积分拉开。如今还剩下五轮,只要败上两场,季后赛可能就没有机会了。”何矩叹了一声,“今年城西厢这边的球队,进步速度太快了。”   “这样才好看。”韩冈笑了笑,并不为自家的球队担心,“可惜在赛马场这边看不到今天的球赛,要是能在一个赛场中比赛就好了。赛马场这么大,放一支蹴鞠队进来也没什么。”   蹴鞠联赛的季后赛还没开场,但常规赛已经到了尾声。今天韩冈得闲,看一场蹴鞠比赛其实也不错,正是赛况白热化的时候,只是韩冈更想看一看赛马,故而才带了全家到赛马场这边来。若是能同时看到不同的赛事会聚一堂,感觉会更好。   “两边的总会天天打嘴仗,谁为主谁为次?哪边都难让步啊。”何矩则叹道。   韩冈摇头,就他所知,蹴鞠和赛马两个总会的关系的确是很恶劣,虽然比赛类型完全不同,但面向的人群相似,很有些瑜亮之争的意思。   又是一轮比赛结束,欢呼声猛然间从观众席上爆响起来,隔壁包厢里也不像前一场比赛后那么安静了,看起来这一回不是冷门。   听着隔壁欢呼雀跃的跺脚声,还有从窗口传进来的声浪,观赛的上万人似乎都陷入了狂热之中。韩冈也不禁再想,到了午后的更高级别的场次,这样的气氛不知还会如何热烈。   东京百万军民,来此观赛的有万人之多,一百人就有一名。虽然比不上蹴鞠联赛比赛时,一个坊中的男女老幼全体出动,为本坊的球队加油助威;也比不上两年前开始,金明池畔天子驾前争标大赛的盛况,但在绝对数目上,也是足够惊人了。   东京城庞大的市民阶层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沉迷于两项赛事之中,这项产业所吸引的财富,也是一个让人惊骇,也让人趋之若鹜的数字。   单纯的农业社会,支撑不了这样的比赛。大部分农村,只有一年一度的社赛和年节时,才有百戏、杂剧或是赛事之类的活动。只有大型的城市,大量的人口和财富,才会有组织化的体育比赛。   或许这就是在工业革命的进程之中附带的成果了。在棉布的生产上,纺纱机和织布机的运用,大批雇工的出现,使得整个棉纺织业已经开始半工业化,与此同时纺织技术也开始向丝织业扩散。随着技术的进步,思想会转变,社会会变革,文化风俗也会相应的发生变化。文化和娱乐,越是能普及到民众,就代表着社会的文明程度就越高。   新式的生活方式,会逐渐改变了男耕女织的传统,当然不会受到普通士大夫的喜欢,贱视工商的思想仍是文人中的主流。但变革的潮流是无法抵挡的,随着工商业逐渐发达,行会的实力也在逐渐加强,市民阶层更是在不断扩大,他们需要一个与他们相配合的社会文化。   这是韩冈所期待的变化。   一场场比赛让时间过得很快。   韩冈留着何矩说了一阵话之后,就打发他出去做正事了。顺丰行的京城大掌事还是很忙的。何矩中间只是在午饭时亲自领人送了一个丰盛的席面来。   但到了午后时分,何矩脸色难看地匆匆来见韩冈。   “端明,出事了。”何矩脸色铁青,“今天行里的比赛上出事了,两边球迷打起来了……死了人!”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一)   已经是更漏夜深的时候,韩冈还在等待城西医院的统计报告。   书房中的灯火一直亮着,听到消息之后,韩冈并没有立刻从城外的赛马场回来,而是让何矩去现场做确认。在得到了何矩的更为详细的汇报之后,他才派了韩信去通知城西医院,让他们做好接收伤员的准备,并要求韩信留在那里,居中传递消息。   在韩冈定下的章程中,一旦地方上出现任何灾害或意外造成的大规模伤亡,加派医护人员加以救治,并对伤亡人数进行统计,是厚生司及其外派机构的分内之责。   不过这本是对之前厚生司在自然灾害上的责任,加以明文确认,顺便添了一条意外伤亡而已,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何矩站在韩冈的对面,韩冈有让他坐下来,不过他还是坚持站着。低垂着头,一张愁眉苦脸摆在韩冈的面前。   死伤人数虽然没有确认,但超过一百是确定的,在何矩来禀报的时候,已经能确定有十人死亡,以及十倍于此的伤员。   一边一个用木头榫接起来的门框,后面还有兜着球的网。球场中央一条线将球场一分为二,开球的地方就在这条线的正中央。专门用来计时的信香点着,以确定比赛时间。蹴鞠用的球场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守门员,没有越位,也没有禁区什么的,只有禁止手臂和手触碰气毬的规则。另外红黄牌也有,这是用来惩罚恶意伤人的球员。而问题就发生在一张红牌上。   这是棉行喜乐丰队和京北第二厢第一坊福庆坊的福庆队的比赛,两队都有争夺季后赛入场券的希望,所以这场比赛的结果,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祥符县这个分赛区的最终排名。   灾难发生在比赛结束之后。这场比赛,喜乐丰队是以大比分取胜,但在比赛的中段,裁判将一名福庆队的主力球员罚下了场。故而最后的结果,惹起了福庆队支持者们的怒火。从争吵,到投掷杂物和石块,再到球场上的斗殴,最后变成波及整个球场的骚乱,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   韩冈低头看着书,晕黄的烛光照在他手中的书稿上。   在韩冈的书桌上散发光芒的不是旧有的用纱罩笼着的烛台,而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无遮挡的光线更加明亮,书上的字迹也便更加清晰。不过韩冈没准备让陇西的作坊大量制作用玻璃做灯罩的烛台,他希望看到的是煤油灯,而且是后世的那种发光比较稳定,不会因为摇晃而漏油的煤油灯。家乡的玻璃工坊,现在正召集了一干一流的工匠,依照韩冈的要求进行开发。或许一两年之内,就能看到成果。   他一页页地翻着书,却没有看进去多少,对于今日的惨剧,着实让他有些后悔,当初要是多坚持一下就好了。   “要是当初将球赛的赛场安排在赛马场中就好了。”韩冈突然放下书,长声叹道。   何矩脸上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两家从一开始就合不来,哪里能想到会有今天的事。当初冯东主也曾经在两社中提过这一事,但两边有门户之见,都不肯答应。”   “这不是门户之见……”韩冈摇头,“是怕短了自己的那一份钱。”   归根到底都是利益。   韩冈曾有意将两项赛事放在一个赛场上,打造一个综合性的体育场。赛马场中的空地,也能用作蹴鞠比赛的场地——不过反过来就不成了,赛马场远比蹴鞠比赛的赛场需要更多的土地,城中还有几处能充作球场的空地,但赛马场就只能安排在城外——偌大的场地当然不能浪费,赛马场中央的空地可以改作蹴鞠的球场。反正如今的比赛对场地的要求没有后世那般严格,一块平地不论是给马跑还是给人跑都一样没问题。   东京城内寸土寸金,城外也好不到哪里去,价格只是稍稍便宜一点。多买一块地皮,就要多花上万贯的资金。借用赛马场,付些租金就够了。赛马也好,蹴鞠也好,其实都是赚钱的买卖,在韩冈看来,能节省一点就是一点,没必要浪费。在赛马的间隙,用蹴鞠比赛作为垫场,是合则两利的好事。   只是韩冈没想到门户之见如此根深蒂固,赛马总社硬是拒绝蹴鞠比赛借用赛马场,而齐云总社也警告所有人不得与赛马总社有瓜葛。同出一源的两个协会,竟然变成了打擂台的冤家。冯从义在旁边使尽了气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边成仇敌,都没办法拧过来。   不过当时在韩冈看来也只是小插曲而已,争也罢,和也罢,两个协会的关系和睦与否,并不在韩冈的考量之中。赛马和蹴鞠这样的体育运动能够组织化和正规化地遍及天下,这就是韩冈的胜利。哪里能想到,赛场的问题最后会造成这么大的伤亡。   赛马场的出口很多,而且由于中央包厢存在的关系,看台被分成两个部分,完全可以将两队的球迷给分割开来。但其他的蹴鞠球场,由于大多数是演兵的校场,无法对场地进行改动,一旦数以千计的观众发生骚动,造成的伤害也就无法阻止。   这是一场让人难以置信的灾难,如果仅仅是斗殴,那还不至于如此大的伤害,骚动发生后,由于人群中的慌乱,踩踏致死致伤的人数占了绝大多数。   对于此事,开封府应该是在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不过到现在为止,韩冈还没有得到开封府对此事作出反应的报告。   “不知开封府那边会怎么处置?”何矩小声问着韩冈。   “事情发生在东京城外,归属于祥符县。毕竟是隔了一层。不比城中,是直接由开封府管理。开封府现在最多也只会是派了人去祥符县,责成县中用将整件事整理明白后,再报上去。钱藻也要时间去了解齐云总社的背景。”   何矩听得出韩冈话声中的隐隐怒意,直接叫着现任开封知府的名讳,不敢多话,低头等待韩冈的训示。   韩冈的确有些隐隐生怒,开封府每年从齐云总社手中收取的各项税费超过万贯,而开封府上下得到的好处十倍不止,眼下出了事,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该是坐视的,及早将整件事的处置权收归开封府中,对联赛和受害者都是一件好事,“就算这件事发生在祥符县治下,但也是在开封府中,钱藻接手过来,并没有太多的问题。甚至可以说,祥符县巴不得将这个烫手的栗子交给开封府。但钱藻的样子,现在肯定不想多掺和。”   “端明觉得该怎么处置?”   “杀人者论法,闹事者重罚,这是不用说的。但发生在球场中,又是喜乐丰队和福庆队的比赛,齐云总社也脱不开关系。”韩冈眯起眼睛,“原本社中就有定例,哪一家球队的球迷犯了错,干扰到比赛,那球队就要受罚。这一回,别指望能脱身,做好降级的准备。还有在人情上,要做圆满了,不要忘了,出事的可都是球队的球迷。”   尽管没人知道球迷这个词是从哪里来,且在蹴鞠联赛中,也有不少没来历的新词汇,但传了几年后,大家也就习惯了,说得也顺口。   何矩是京城的大掌事,也是顺丰行在棉行中的代理人,而喜乐丰队则是棉行在外的形象代言人,他对球队的情况最是放在心上。听到韩冈的话,点头称是,“小人明白,该有的抚恤不会少。”   “不是钱的问题,人命是钱买不到的,是人心的问题。带着全队去祭拜出了事的球迷,给受伤者补偿,在下一场比赛开始的时候,请人做个法事……”   韩冈说,何矩点头一一记下。   “不要我说什么,你们才做什么,如何抚慰球迷的人心,你们也要多想一想……”韩冈摇摇头,“不过这一回,下一场比赛要到什么时候,还真说不准。”他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倒不是为了比赛惋惜,而是今天的事,暴露了蹴鞠联赛安全上的隐患。   “小人会将端明的吩咐去转告总社的。”何矩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他明白,韩冈是想让他转告齐云总社中的一干会首和他们的后台,不要为了钱太心急,否则结果只会更坏。   不解决安全上的隐患,联赛是不能继续向下进行的。天子和朝堂都不可能答应,不论齐云总社的背景有多深。   由于东京城内外球场有限,而球队众多,基本上球场是由多支球队共同使用。一个分赛区,也就是一个厢中的球队,都会集中在一座或是两座球场中比赛。场地的问题不解决,同样的情况日后还有可能会发生。   几年下来,球迷们对球队的感情越来越深,投注在上面的金钱也越来越多,变得分外地接受不了失败的局面,戾气也是越来越重。出现今天的场面,韩冈不会感到惊讶,迟早的事,更是意料中事。   从前几年开始,便有对阵的两队的支持者们在比赛前后、乃至进行中大打出手的情况。为了区分不同球队的球迷,在座位上就要将两边安排得泾渭分明,齐云总社为此制定了不少规则。如今的球迷,连身上的衣服都跟他们所支持的球队一个颜色,也都开始有了标志,一方面让球迷们对球队更加深归属感,另一方面,也更加容易分辨他们的身份。只是因为场地上的问题,还是没有避免惨剧的发生。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二)   初更的时候,还在城西医院的韩信让人送信回来了,带了最新的伤亡数据:死者十七人,轻重伤两百一十四人——这是城西医院收治的人数。   在报信的家丁描述中,城西医院中哭声阵阵、哀嚎不绝的惨象,跟西北战争之后,疗养院中的情况也差不多。   “你再去跟医院里面说,尽全力救人,不要吝啬医药。”韩冈吩咐带信回来的家丁,“人命关天的事,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那家丁回话道:“禀端明,金簇正骨两科的医师和医生都已经到了医院中,三十九人全都到齐了。”   在金簇、正骨两科,也就是外科上,来自于军中的医官们的技术,远远要比寻常给人看病的医官强得多。由他们来救治伤员,结果会更好一点。   韩冈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去城西医院,否则未免会有干扰开封府的嫌疑。尤其是蹴鞠这项赛事本就出自于韩冈,其中的一方球队又是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避嫌,只能在家里下命令。这也是为了方便日后使力,现在若是牵扯进去,之后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至于账单,这是齐云总社的责任。不要向病人收,收账的单子送到兴化坊去。”韩冈转回来对何矩道,“你也别在这里待了,也去兴化坊吧。想来这时候不会没有人在。”   何矩立刻答诺应承。正如韩冈所说,这时候的兴化坊中的齐云总社会所,聚集了绝大多数的会首和球队东主,正等着他带着韩冈的吩咐回去呢。   这个时候,能在此事上说得上话的重臣,也就那么几人。韩冈虽然从来不干预齐云总社的事务,但到了危机关头,还是得求到他的头上。料想韩冈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番心血付之流水,甚至被人拿来当作攻击自己的武器。   何矩之前被遣去确认消息的时候,就已经与几位能联系上的会首通过气了,要尽量在韩冈这边得到一个应对的章程出来。   得了韩冈的吩咐,何矩和来报信的家丁正要走,外面却通报韩信回来了。   心道莫不是医院中又出了什么大事,招了韩信进来,韩冈直接就问道:“韩信,你怎么回来了?”   “端明,不好了。”韩信可能是赶得很急,有些气喘,脸色还泛着青,“这一回出事的里面有一个贵人!”   韩冈脸色一变:“谁?死了还是伤了?”   “南顺侯……”韩信干咽了一口唾沫吗,“肋骨被踩断了好几根,在医院里伤重不治。”   听到所谓贵人的身份,韩冈神色立刻就放松下来,“南顺侯?只有他吗?”   韩信愣了一下,十七个死者里面就有一个开国侯,难道还不够?   “没关系,没关系。”韩冈笑了起来,向外赶着人:“这一位死了反而好,去做正事吧,没关系的。”   韩信和何矩带着满头的雾水离开了。   韩冈将桌上的书稿收起来,神色间也放松了一点。韩信没有去过南疆,所以在这件事上有些糊涂。换做是跟着他一起去岭南的几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这几年,交州一直都很安定,交趾人也被分封在交州的左右江三十六洞诸蛮死死压制着。经过几年的垦殖,白糖、水稻,每年的产量都在稳步提升。不过在诸多种植园中的交趾奴工,已经死了有两成还多。   如今有不少在海中做过的贼人,受到巨利的驱动,已经开始从环南海的诸多国家手中搜集奴工,为交州数以百计的种植园提供劳动力,洗白了自己的身份。其中最大的受害者,也就是离得最近的占城和真腊,已经几次派人来京中哭诉,尽管有些朝臣认为要为藩国做主才对,只是天子对此不予理会,两府之中也没有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稳定并顺利发展的交州,使得朝廷并不需要一个活着的南顺侯。若是死于疾病,或许还有违命侯和邓忠懿王的前例在,会让世人疑其死另有他因,与朝廷名声有碍,不过若是死于意外倒是正合适了。   ……   “南顺侯死了?”赵顼比韩冈还要早一点收到消息。京城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瞒着他这个天子。   赶来禀报的石得一还有些气喘:“回官家,南顺侯是在乱中被人挤倒,后被踩踏受了重伤,被送到西门医院后伤重不治。”   赵顼眼神闪动:“……确定是意外?”   “应该是意外。”石得一道:“都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人对其谋图不轨。且乱民有数万之多,就算有心谋害,事到临头也没办法。”   “一场比赛观者就有数万之多?”赵顼神色一变。   石得一道:“官家明察,人数只多不少。尤其到了季后赛的时候,听说每场都有几万人挤不进球场。”   赵顼当然知道蹴鞠有多受欢迎,但他想不到比赛规模已经有那么大了。   每年春时,天子都会驾临城西的金明池,观看水军演武,以及各项争标的赛事。而在这两年,除了寻常的水中争标外,还多了一了蹴鞠争标。但赵顼怎么也想不到,比起在他面前的比赛,民间的比赛规模竟然更大,而且是大得多。普普通通的地区联赛,竟然能有数万观众。   陪侍的宋用臣也在身边对赵顼说道:“官家,东京蹴鞠联赛的参赛球队,包括开封、祥符两赤县在内,总共有两百七十四队。这是在齐云总社报了名的,那些没挂名的就更多,如今的街巷中都能看见小儿踢着球。”   随着参赛的队伍的数量越来越多,旧时的规则已经不能符合现实的变化。但一时还没有定下来。如今还是将蹴鞠联赛在京城中按照厢坊分成了多个分赛区,然后让头名出来参加季后赛。   而除了祥符、开封两县以外,其余二十县的联赛也归于东京城中的齐云总社管辖,但比赛还是独立的。毕竟是隔得太远了。   “都没想过将府中所有的球队聚起来比赛?”赵顼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今天发生的惨案,也没有什么。   “回官家,要从开封府治下各县几百里的路上跋涉,实在有些难。”宋用臣说道。他仗着是正得宠,有些话可以放胆直言。“不过若是什么时候轨道能将开封府全都连起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横贯开封府只要一天,什么时候就能有统一的开封府的联赛了。”   就算区域范围仅仅局限于一府,但开封府有二十余县,比寻常的州府要大得多。旧日曾名为京畿路,乃是一路之地。数百里方圆的开封府,不论是赛马,还是蹴鞠,都没办法一统江湖。只能各县分开来各自玩自己的。   其实大部分州府多半如此,总不能为了一场比赛,在路上奔波三五日。基本上都是一个县内部的球队比赛。只有少部分地域狭小的州府,会在春播结束后,组织各县的头名去州城里用几天时间来踢季后赛。   赵顼听了汇报,不置可否。尽管向他报告的石得一明里暗里都在说局面因为是两支球队维持不力才变得那么乱,但他私心中并没有深入调查此事的打算。   “这件事就让开封府处置吧。”赵顼没有什么心情地挥了挥手,罚不责众,尤其是像这样的群殴,最后造成的骚乱,根本就抓不到真凶。到时候,除了拉人顶罪,并没有解决问题的手段。赵顼无意看人欺君,根本就不加理会。   他现在所关注的,一是新学,一是资善堂。至于其余,都可以放一放。   “朕倒想看看钱藻是怎么处置这件事的。这件事若是办得不好,他也没有必要在开封府的位置上多留了。”   ……   但东城一角的小院中,正有几人围坐在幽暗的灯火下,脸上都有着难掩的兴奋。   他们都可以算是消息灵通人士,平日里互相之间又有往来。一听说在西城外的球场上,发生了大规模的伤亡事件。他们便立刻互相遣人联络,想要在其中为自己或是友人,找到一个利益最大化的可能。   “天欲灭韩冈。否则如何会有今天的这一桩事?”   “听说是,今天的事,多半跟韩冈一样牵扯不清。”   “球队胜负、进球多寡,世间多有为此赌赛。诱人赌博,大坏风俗,韩冈此人当真适合侍讲资善堂吗?”   桌边众人眼神中全都变得深沉起来。   若是想要阻止韩冈,只要声势足够大,出面的官员足够多,就算是天子也不可能强行安排他去资善堂任教。士林舆论若是一面倒,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哪一个愿意坏了自己的名声为天子草诏?   “还是先将蹴鞠联赛给停下来,等待朝廷的处置……赛马也该一样。每天都是几万人聚集,什么时候出事都不奇怪。”   “看看钱藻会怎么处置了?他若是胆敢在此事上徇私枉法,一纸弹章可是少不了他的!”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三)   前一天在京城中发生的大事,第二天一大早,避免不了的就会在上朝的朝官中传播开来。   十七人死亡,一百多轻重伤,是几十年来伤亡最大的人为事故。对于死伤者的同情,在被灯笼照亮的朝官们脸上基本看不到多少,但这一事件,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已经在人群中惹起了一阵议论。尤其是其中还死了一个贵胄,更是让这番议论热烈了三分。   许多人观察着御史们的神色,想看看他们最终会咬到谁为止。仅仅是倒霉的两支球队,还是要敲打一下齐云总社,顺便将赛马总社一起带进来,又或是将一直想要弹劾却始终没能成功的韩冈列为攻击的目标。甚至有可能开封府都脱不开干系,渎职和坐视的罪名,很容易加到几任开封知府的头上。   不过正在宣德门前的两名御史,一如既往的黑着脸,不苟言笑,看不出什么眉目来。都说包拯脸黑,所以是真御史。但包拯做御史,人所共服。眼下的御史台越来越不成器,还是一般模样,倒是猪鼻子插葱——装象的感觉了。只是虽然看不出来,但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应当是可以确认的。   或许,又会有乐子看了。   在御史之外,还有一个疑问:   “谁是南顺侯?”   有些见识的官员,听到这个名号就知道绝不是正经的封爵,多半是来自南方的降臣。可是对天下四百军州、两千县监了若指掌的毕竟是少数人,能确定大宋没有一个南顺县的朝官,在现在的宣德门前并不是很多。   幸好有见识的人在人群中还是有的:   “不就是交趾的僭主吗?当年在交州称王称霸,自号大越皇帝,还犯我疆界,屠我子民,不过天兵一至,也就灰飞烟灭了。”   问话的人听了却悚然一惊,“交趾的,该不会是……”   只是他半句话才出口,立刻就又紧张地闭上了嘴。而周围的众人,先是一头雾水,但看清他脸上的惊容后,却也没花多久就反应过来,先后警觉地将话题转开。   只要在朝廷里面做官的,不会不记得国朝之初,有个在生日的时候被赐了牵机毒的南唐违命侯,还有在六十岁寿诞的时候突然暴毙的吴越国钱邓王。生日忌日并在一处,给后人省了一重麻烦。太宗皇帝的体贴,世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李乾德于乱中被践踏致死,说起来是个意外。只是官场之中,人人都少不了多个心眼,要让他们相信这个意外仅仅只是意外,那还真是有些难度。如果整件事不是意外的话,那么天子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就让人实在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尽管一时间无人再敢公然议论这一件事,可整件事已经传遍了皇城之中。当不需要参与日朝的韩冈抵达太常寺衙门的时候,一下就成了众目汇聚的焦点。   恍若无事地走进衙中,照常处理日常事务,韩冈的神色上并没有一丝异样。下面的官吏互相之间乱抛眼色,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问上韩冈一句。直到苏颂处理完成了光禄寺中的事务,来到太常寺这边时,才有了问向韩冈的第一个问题:“玉昆,昨天出了事的是棉行的球队吧?”   “出事的是看球的看客,两边的球队都安然无恙。”韩冈摇着头:“死了十七人,近两百的轻重伤,城西医院忙了一夜,要不是在筋骨外伤上有的翰林医官和医生全都到了,这一回就不止十七人了。真不知道怎么能闹起来?看球赛能看到斗殴闹事的地步,这个风气不好好整治一下,日后只会变得更恶劣。”   韩冈看起来坦率得不得了,苏颂才问上一句,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心中的想法全都倒了出来。   苏颂坐了下来:“玉昆你的意思要严惩?”   “杀人偿命,伤人重惩,十七个人的性命岂能就此罢休?那位南顺侯倒也罢了,但剩下的十六人,无辜枉死,总得给个交代。”   苏颂大概听明白了韩冈的意思。既然要依律追究元凶,那么理所当然的,球队也就能置身事外了。而从律条上来说,的确是不关两支球队的事。看球的球迷犯下的罪即便再重,也牵连不到球队身上,而且事发地点据说还是在球场外,依照哪一条刑律,也不能将罪名安到两支球队身上。顶多是追凶时,带人过堂而已。   以两支球队中的成员在京城中的名气,就是过堂,也不能将他们一并下狱。而开封府中的官吏,在蹴鞠联赛上得到的好处数目甚多,更不会在球员身上玩敲骨吸髓的那一套,必然是轻松脱罪——只要御史台不插手的话。   苏颂相信韩冈也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多言。转而问道:“这一次的死伤怎么会这么重,到底是怎么回事?过去从来都没有过。”   韩冈叹了一声:“若是外路的州县,一场比赛不过聚集三五千多人,也就是草市、庙会而已,纵生乱,也不会有大的伤亡——京城之外,也就东岳庙会等寥寥数事能聚万人之中。但京城军民百万,一场比赛往往万人。这方面,必须设法弥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前日的惨剧,不应该再发生了……”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都不能做啊。”韩冈摇头,浮现在脸上的笑容平平淡淡,“该怎么处置,是废是改,那得由天子、政事堂和开封府发落,非韩冈所宜言。”   “就不担心株连到两支球队和齐云总社?”苏颂很是有兴致地问道。   “终究还是开封府的事。有钱醇老【钱藻】在,想必肇事之人无法逍遥法外,而无辜之人,也不至于蒙受不白之冤。”韩冈事不关己地说着,他丢开手上的笔,笑着对苏颂道:“这一回厚生司、太医局和医院也算是练兵了。日后再有天灾人祸,有了经验也免得临上阵会手忙脚乱。”   韩冈摆明车马,绝不会公然插手此事。并非职司相关,他可没打算站出来干预。想来有不少人盼着他跟开封府闹起来,韩冈如何会让他们如愿以偿?他现在只管手边的差事,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他强出头。   “看来玉昆是胸有成竹了。”   苏颂明白韩冈的为人,不管面临什么样的局面,还没有亲身较量一番,便宣告认输,绝对不会他的性格。若不是有绝对把握,绝不会坐到一边冷眼旁观。   与韩冈有关此事的对话到此为止,苏颂知道自己只需要等着看后续发展,便能知道韩冈的底气何在。而这一切来得很快,到了第二天,齐云总社公布处罚决定的消息便传遍了京城。   棉行喜乐丰队和福庆坊福庆队两队,罚分二十分,在地区常规赛进入后半段之后,这么大的罚分,使得两队实质上退出了季后赛名额的争夺。并各罚款五百贯,作为医疗费用和抚恤费用。在齐云总社发出的声明中,虽然两队并非肇事者,但必须为球迷负起连带责任。   除此之外,在惨剧头七的那一天,齐云总社将会礼聘僧道做一番水陆道场,为十七条冤魂祈求冥福,并求佛祖道祖保佑,让伤病之人能早日康复。同时为了避免惨剧重演,齐云总社也会要讨论如何能对球场进行允许范围内的改造。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从即日起,京城的蹴鞠联赛将会暂停一个月,等待朝廷的处置。   苏颂也不禁对这一以退为进的手段激赏再三。   这一下子,气毬便被踢到朝廷那一边,“老实守矩”的齐云总社通过这一招,轻易地就凝聚了混乱的人心。当齐云总社摆出了老实听教的态度,对朝廷来说,已经不方便加以重惩。因为在总社背后,有着以宗室、贵戚、豪商所组成的团体,更有着几十万京城百姓的支持。只要人心稳固,朝堂想做出不利的判罚,也会有着极大的阻力,甚至难以成功。   在这一过程中,韩冈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去做。   ……   “这样就行了吗?端明?”作为韩冈的亲信,何矩心中依然打着小鼓,两只眼睛上密布血丝,显然一夜没有阖眼。为了说服总社中的那群老顽固,何矩费了不少的心力。   “足够了。”   韩冈漫不经意地点着头。这就是他事先的吩咐,态度要端正。犯了错不要紧,要紧的是是不是已经有过正式的赔礼道歉。将场面上的事做漂亮了,就会使得齐云总社一下就摆脱了朝野两方面的围剿,摆脱了被动的局面。   “要记住了,不要等着上面的决定。”韩冈再一次叮嘱着。   这件事上要争取民心和士林中的舆论,就必须提早一步将可能成为攻击目标的弱点给消除。已经做到了这一步,若是御史台穷追不放,朝野内外的同情心,只会落在齐云总社身上。   “比赛重开要等朝廷的吩咐,不过十六名受害者入土安葬,总社的会首和两队的队头,还是要去上炷香,吊祭一番才是。”不能遗人把柄,韩冈的态度十分坚定,“赛马总社那边也要配合齐云总社,兔死狐悲的道理要多提醒两遍。”   韩冈在此事上的嘱咐也到此为止。在编纂药典并潜移默化地推广气学这个大课题面前,眼下的那点麻烦,只是枝节而已,不值得深究。   眼下韩冈就是想通过这一桩意外,好生地看一看以蹴鞠联赛为脉络所组成利的益集团,到底能有多大能耐。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四)   快到中午的时候,华阴侯赵世将带着两个伴当,一身平民的打扮,一路到了城北的惠临院。在门前翻身下马,便被一名知客僧迎进了院中。   惠临院不是京城中有名寺观,占地并不算大。正殿中供的是观音菩萨,也就没有什么大雄宝殿的牌匾挂在上面。   知客僧领着赵世将从殿前过,却在门口停了步。本就是心情不好的赵世将皱着眉,嘴角往下一拉,眼角也挑了起来。   知客僧笑道:“鄙院的观音菩萨像是从普陀迎来的,最是灵验不过。小僧看华阴侯今日似有忧色,想必是有心事。何不敬一炷香,求菩萨保佑,也能得一个心安。”   赵世将垂着嘴角盯了笑容可掬、相貌讨喜的知客僧两眼,却是不发一言地进殿去进了一炷香,丢了一串钱才出来。   跟着知客僧往后院去,赵世将冷声道:“这些天的确运气不好,若是能转运,当来还愿。”   “华阴侯是有大福气的人,本就有神佛庇佑,今天礼敬菩萨,不日当有喜信。”   知客僧一路说着好话,领着赵世将到了后院的一间禅房门前。通名后禅房房门吱呀打开,一名三十五六的中年人和穿着袈裟的白须老僧走了出来。   老僧是院中住持,知客僧见了他,便退到一边。老僧向着赵世将合十稽首:“华阴侯,小僧有礼了。”   中年人则站在台阶上朗声笑道:“三一,你可来迟了。”   “昨天接了九十七叔的帖子,今天起来却没敢耽搁,眼下还不到午时,是九十七叔来得早了。”赵世将先向着中年人行了一礼,口中却不让人。转过头又对老和尚还礼道:“守端师傅,赵世将有礼了。”   住持守端和尚请了两人进了禅房中,亲自给两人重新倒了茶,“邺国公,华阴侯,还请两位稍坐,酒饭很快就送上来。小僧不便打扰,先行告退。”说着便退出了门去。   禅房中的陈设很是朴素,桌椅上也都是横平竖直的线条,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只有香炉中散着淡淡的檀香。   赵世将没让自己的伴当进来服侍,房中就只有他和对面坐着的邺国公赵宗汉。一口就将杯中的茶给喝光后,赵世将就自己提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九十七叔,今天没有别的客人了?”赵世将问着。   “就请了三一你一个。”赵宗汉笑道。   太祖一脉的字辈是德惟从世,赵世将是太祖的嫡脉玄孙。太宗这一脉则是元允宗仲,赵宗汉是太宗曾孙。两人辈分差了一倍,赵宗汉本人在他那一房同辈中的排行排在九十七,纵然赵世将年岁要长上五六岁,但他也不得不道一声九十七叔。   说亲缘,两人其实已经很疏远了,但要说熟悉程度,却是时常见面的,不过也就这半年因为赛马联赛的关系,才真正熟悉起来。   赵宗汉在蹴鞠和赛马场都有投入,而赵世将却正好是赛马总会的会首——诸多宗室之中,只有他最不在乎脸面,直接出来为赛马总会撑腰,堂堂正正地做会首。不像齐云总社,虽然每一家球队的东主都有资格在总社中做到会首、副会首,但家里养着球队的宗室贵胄,从来都是派代理人出面,没有说自己出头的——一起喝过几次酒后,交情倒也是有了三五分。   喝了两杯茶,解了口渴。住持和尚就领着几个清清秀秀的小沙弥,将一席素斋送了上来。   晚秋时节,加上京城附近有借着温泉种蔬菜的人家,还有不少蔬菜,加上一些笋干、豆腐、素鸡、素肉,倒也有七八道,对两个人来说,不算少了。   这一间惠临院,素斋做得不错,但名气不是很大,香火并不旺。只是清静也有清静的好处,换做是大酒楼,人来人往,就是特意挑了包厢,说话一样都不方便。   素色的瓷盏倒满了米酒。没经过蒸馏,也没经过窖藏,酿好了就端出来,就是口味很淡的素酒,尽管是过了筛,但还是有些浑浊。从饮食上能看得出来,这间惠临院中的僧人还算守清规,比大相国寺娶妻吃肉的花和尚们要强不少。   菜肴和酒水的口感都不错,但赵世将并不觉得今天赵宗汉请客,是为了喝酒吃菜。可是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赵宗汉总是给他劝酒:“先喝酒吃菜。这惠临院里司厨的证慧和尚,厨艺虽不比上大相国寺和报慈寺,但也不差了。”   等到酒过三巡,赵宗汉才放下酒杯和筷子,神色也正经了一些,“三一,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今天我在这惠临院里面摆酒,想说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不知三一你是怎么想的?能否直说来?”   “九十七叔既然要小侄直说,小侄自是无有不从,不过还是想先问一句,这一次的事,齐云总社是不是准备认命了?”赵世将说话直截了当,跟着说道:“若当真如此,我这赛马总社的会首也不便插手到齐云总社之中。”   “认命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想过。但这一次的事,也不是一家的事,门户之见暂时得放下一阵子。”   “这不是一家的事?”赵世将咧开嘴笑了,“九十七叔,该不会只想凭这一句,就要赛马总社为齐云总社冲锋陷阵吧?”   赵世将的话直率到了无礼的地步,赵宗汉却没有升起应有的愤怒。只要赵世将肯坐下来说话,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就要看赵宗汉的说服力了。   “如果仅仅是要捉罪嫌,那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但眼下御史台可是想拿着聚众为由,冲着蹴鞠联赛下刀,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虽说御史台为此事出动是顺理成章,可华阴侯赵世将的脸色还是一下就难看了许多,只觉得桌上素瓷器皿的反光刺眼得很。作为太祖皇帝的后人,他一向知道做什么事才能让赵光义的子孙放心,可是眼下他想做些让人放心的事,看来都难了。   “九十七叔,”赵世将沉声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从这赛马联赛中得到的那点好处,要拿出多少来周济族人,若是没了这笔钱,多少人家今年的年关是没法儿过了。”   赵宗汉满意地点了点头,“多亏了是三一你,换做是别人,也不会有这么大方的。可惜御史台这一回却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能不能如愿以偿。”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有什么好说。若是有人连这一点都不肯松口,赵世将可不会硬生生地咽下这口气。   “宗室没了体面,官家脸上也不好看。不说别的,就是下面的庄户跟邻村争个水,族长也须得出头。一族同宗,一穷一富不算出奇,但相差再大,也得维持一个最基本的体面。好歹我们这几千人也是宣祖之后啊,前两年,朝廷连问都不问一句地断了一多半的钱粮,好些宗室给夺了玉牒。眼下不止一户人家,靠了蹴鞠和赛马两项联赛撑场面。若是再把联赛给绝了,难道要我们赵家人去讨饭不成?”   赵世将说着说着,火气就噌噌地上来了。拍着桌子,砰砰砰震得桌上的酒盏筷子乱跳,连温酒都晃了几晃,差点给倒下来。他是宗室中有名的火暴脾气,发起火来就是前任和现任的濮国公也不愿意直接面对。   “要是哪个御史敢议论赛马一句,我就去太庙哭太祖太宗去!当年忍了王安石,那是国库无钱无粮,要为君分忧。如今钱堆在仓库里,绳子都要断了;米麦存在粮囤中,连壳子都要烂了,光用钱都能把辽人都砸死了,还要夺我等穷鬼的口粮。列祖列宗在上,可是能看得过眼?”   赵世将跟炙手可热的濮王一脉来往并不多,只有眼前的赵宗汉有着共同的爱好,倒是比他人都要熟悉。这一回两人约在了不惹眼的寺院中,都是一家人,利益又相通,私下里说的话,也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成分在,说起话来便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宗汉点头附和着,“每年我这个国公,就算是官家赏赐,也不过是百多两黄金、千多两白银,钱绢几百一千的,这又能济得什么事?!家里的女儿的嫁妆都置办不起啊!这一回若当真禁了联赛,难道还能指望官家将内库给我们分了不成?”   “唇亡齿寒,赛马总社这一次会配合齐云总社,九十七叔当可以放心了。”   “赛马总社愿意配合,的确是桩喜事,放心就难说了。”赵宗汉苦笑:“张商英前两次跟韩冈过不去,官家没站在他一边,没有派人治张志中的罪。他多半是打定主意有机会便去咬韩冈一口。借着韩冈的力,说不定日后真的给他做到两府中去。”   什么叫异论相搅?就是甭管地位有多高,权势有多煊赫,或是多么受天子看重,朝堂上必须有个跟他唱反调的。   只要有哪个地位还说得过去的朝臣,能长年累月地跟韩冈过不去,等到韩冈任职两府的时候,他多半也能被提拔起来,只为用来钳制韩冈。不说别人,参知政事蔡确就是从骂王安石开始受到天子的重用。既然韩冈日后晋身两府不过是时间问题,那么张商英想做个异论相搅的另一方,其实也是合情合理。   “齐云总社打算怎么做?”赵世将才不信齐云总社对这件事没有预先的谋划。   “闹事的罪魁祸首不抓出来,这一回事情就不算完。但反过来说,如果能快点结案,剩下的就是嘴皮子上打仗。谁胜谁败,得看官家站在哪一边了。”赵宗汉眼神灼灼地看着赵世将,最后一步少不了要靠在宗室中,名声甚好的赵世将来做。   赵世将眼神一凝:“也就是说,只要结案……”   赵宗汉肯定地点头:“只要结案。”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五)   出了崇政殿殿门,张商英脚下不徐不急地矩步方行,一路往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略显轻快的脚步,悄悄透出了新任的殿中侍御史心中的欣喜。   就算是贵如学士、直学,能独对崇政殿的朝官也是为数寥寥。而今天,就在方才,张商英却正是在单独一人向天子奏禀,对蹴鞠联赛聚众过多,乃至成为致乱之源,进行抨击。并且更着重强调了联赛中的公然赌博行为,败坏风俗,有伤教化。   虽说张商英并没有能让天子就此做出永禁蹴鞠联赛,并对有伤风化的指责表示赞同。但今日皇帝肯让他独对,就已经是对他最好的鼓励了。   一抹浅笑忍不住浮上张商英的嘴角。   难道天子事前会不知道他张天觉准备在廷对上说什么?在事先就已经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让自家单独进了崇政殿,等于是向外贴布告了。   由此一来,韩冈想要安安稳稳地进资善堂,当然又要难上几分——谁让他没事弄出蹴鞠和赛马两项联赛的?是自作孽!   张商英今日说的的确是蹴鞠联赛聚众致乱,可他本质上的目的,还是阻止韩冈晋入资善堂,教授皇子。更确切点,就是不想让他成为未来天子的师傅。否则,成为潜邸之臣的韩冈日后必然将会手挽朝堂大权。新学免不了会被气学取代,新法也会在他的手上变得面目全非——尽管后面两条,张商英其实是不在乎的,但他相信,肯定有很多人在乎这一点。这对张商英来说,出手的理由已经足够了。   无论是在关中的吕惠卿,还是在金陵的王安石,想必都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即便是以翁婿之亲,当也是忍不下毕生的心血尽付东流。但张商英,却知道该怎么利用。   在许多人眼里,韩冈之前能够在京城中掀起偌大的声浪,完全是因为国子监中的新学一脉实在太不济事。   好吧,说难听点,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只是韩冈利用一干老臣们对新法的反感,掀起了足够大的声势。使得原本应该仅仅局限于学术上的争论,变成了动摇新法的政治攻势。而天子则在再一次坚持主张新学的立场后,也不得不用侍讲资善堂的机会来安抚韩冈。   要阻止韩冈入资善堂,因蹴鞠比赛而起的惨剧,就是天赐的良机。这么做还能示好新党,张商英没有任何理由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就算失败,张商英也不在乎。做御史的,怕的不是得罪人,而是没办法出名,没办法简在帝心。只要皇帝能记得他,日后终有回报。   走了半刻钟,宫城的南门就在前方。   远远地,张商英正看见一名身穿紫色公服的官员骑着马穿门而过,几名元随跟在他身后,与张商英擦身而过,往宫城内去了。   张商英身为御史,绳纠百官,朝会前在宣德门、文德门监察文武百官有无失仪之举,朝堂上大小官员至少都打过一次照面。   那骑马入宫之人,乍一看先觉得眼熟,走了两步,张商英便一下醒悟,“是曹王!”   英宗皇帝和高太后的三儿子,当今天子的三弟,曹王赵頵。   回头又望了望已经在内东门处下马的赵頵,张商英脚步慢了下来,眉头也不禁皱起:这位三大王赶着入宫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联想到昨天就有四五名宗室成员和女眷,进了宫城之中,拜见天子、太后。赵頵今天进宫的目的,差不多也就水落石出了。   “就算宗室全都来了又能如何?”   张商英大踏步地跨出宫城南门,心底冷笑。要是宗室的说项有用,当初王安石削减宗室爵禄的时候,天子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就开始推行于世。   这两天,京城中的一众宗室,你来我往地相互串门倒是如同过年时一般,传入张商英耳中的就不止一起两起。   可任凭宗室们合纵连横,也抵不过天子的一句话。   根本没有用的!   难道张商英他会不知道宗室在蹴鞠联赛和赛马联赛中占据了什么样的地位,以及他们对两项联赛的倚赖?   但宗室说得好话越多,私下里联络的越勤,韩冈身上背负的风险就越大。惹起了天子心中的猜忌,韩冈想要出头,将会更难上百倍、千倍。   张商英现在巴不得赵頵入宫后,能帮韩冈多说上几句。这样一来,自家可就能够高枕无忧了。   ……   一场蹴鞠比赛引发的惨剧,惹来了一群吃腐肉的乌鸦。如同捅了马蜂窝,让一干有利益受损的宗室们变得躁动不安起来。   两项赛事所吸引来的财富是个天文数字,作为主办方的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从中抽取的利润甚至不敢公布出来,只是一旦分配给诸多利益相关的参与者之后,拿到个人手上的就不算太夸张了。   对于普通的拿着自己的身份为赛事而奔走的宗室来说,也许一年只有额外的百来贯的好处,但是他们用来养家的俸禄,也不过是这个数目的三四倍而已。从比例上讲,若是失去这一份额外的收入,等于是从他们身上割去了一大块肉,虽不致命,却大伤元气。   即便是两位亲王,天子的亲兄弟,除了俸禄之外,能动用的公使钱一年也仅仅八千贯,还是一半钱一半绢。而蹴鞠总社中的一干副会首,甲级联赛球队的东主,他们每年的门票、广告、分红、奖金等各项收益的总和基本上都在五六千贯以上。赛马总会尽管开办未久,但会首赵世将也已经拿到了多达三千余贯的分红——这个数目,只要不嫌弃相貌和年齿,就是两个三个的进士女婿,也能在黄榜下捉到手了。   所以韩冈可以稳坐钓鱼台,在太常寺一角的小院中,编他的《本草纲目》。因为他知道,有所关联的宗室、贵戚、豪门,都无法坐视御史台继续兴风作浪。   昨天就连王旖都接到了蜀国公主的请帖,邀请她过府一叙。虽说蜀国公主家跟两桩联赛并无瓜葛,不过有资格求到她面前的宗室,并不在少数。   对于此,韩冈让王旖送了回帖,道了歉,说是身体不好要在家里休养一阵。眼下不是掺和进去的时候,韩冈也无意掺和,他想看一看这个利益集团保驾护航的能力,而不是事必躬亲,学着诸葛亮将自己累死在五丈原。   就在中午的时候,韩冈又在手下的属官那里听到了另一桩新闻,“蔡执政家的明老太君昨天入宫拜见太后和皇后了。”   韩冈眉梢一挑,蔡确的老娘也入宫了?还真是热闹。   要不是知道高太后的生辰是在六月,还真是以为是生日到了。向皇后的生日似乎是在十一月——遇上宫中太后、皇后的生日,有着封号的外命妇都要入宫贺寿。韩冈这等外臣,也要为太后或是太皇太后准备寿礼,都得记在心上。   蔡确之母明氏已经六七十岁了,跟宫里面十几二十上下的嫔妃们搭不上话。就算是高太后,也比明氏要小不少。在宫中没有人缘,想入宫也不是那么容易。   而且据说高太后对当朝的一众臣子,可都是看不顺眼。王安石、吕惠卿、章惇,这新党的一干人等就不必说了,他们的家眷入宫,怎么也不可能在高太后那里有个好脸色看。王珪、蔡确、韩缜,这些个宰辅,没一个能入高太后眼帘。   两府中人,也就吕公著还好说些。至于他韩冈,先不说王安石女婿的身份,就是以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也不可能有一个好眼色。从表弟冯从义那里引出来的那一层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连提都提不上。   冯从义的浑家虽是高家的女儿,但毕竟是旁支,其父也就跟高遵裕走得近。好武喜兵的高遵裕在高太后那里从来就不受待见。在高氏一族中,高遵裕是完完全全的特例,其他高家人,可都是老实得很,安安生生地享受着朝廷提供的富贵。   而最重要的,韩冈可是跟高太后最疼爱的次子争过花魁,还顺手在赵颢的名声上抹了一层黑灰。   随着韩冈的大名遍传天下,他与赵颢的旧事也被人宣扬。改了当事人姓名的故事在世间流传甚广,甚至被人写成了杂剧本子,在东十字大街北面有名的勾栏院象棚之中上演过两天——也只有两天,第三天就被禁演了。只是越是禁书越有人爱看,越是禁演的戏剧,自然想看的人就越多,故而杂剧的剧本传得到处都是。   这样的情况下,尽管赵颢背地里还是恨着他的兄长赵顼居多,但韩冈也不可能在高太后那里受待见,甚至被暗恨也是不消说的。   大约只有那些被赶出京城的老臣,才能得到太后的看重……或许还有苏轼,在保慈宫中,据说时常传唱苏轼的新词。   不过明氏入宫,应该跟这一次的事没有关系。蔡确或是他的亲族应该没有参与进两项联赛之中。从一开始,两家总社拉拢的多是久居京城的皇亲国戚或是豪门世家,而不是经常京中、地方到处调动的朝臣。   只是明氏入宫这一件事,放在外面会让人怎么想,会让人怎么传,那可就是难说了。有心人不会放过这个搅浑水的机会。不是有着一点点误会,也不会有人在韩冈面前扯这等闲话。   不管怎么说,整件事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韩冈很是期待,这个他培养起来的利益团体,最后到底能有什么样的手段来渡过难关。   到了快放衙的时候,一个让韩冈忍俊不禁的消息传到了他的手中,是从今日开审此案的开封府中传来的。   这一日,被传上公堂的证人多达三十余人。三十余证人众口一词,整件惨剧的肇事者,也就是最初开始动手引发乱事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是被人踩死的南顺侯——李乾德!   “还真是想不到!”韩冈大笑着,也不知在说谁。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六)   “这分明是欺君!!”   从御史台的正厅中传出来的声音阴沉无比,如同窗外的天空。   不止一个台官将士大夫的风仪丢到了脑后,对开封府上下咬牙切齿。   本来御史台中倒有三分之一的御史,准备要借蹴鞠球赛后的那一桩惨剧,好生将京城中的风气整治一番,顺便将那个几次三番都轻易从乌台口中脱身的家伙也一并拉下。   可开封府干脆了当地就推了个替罪羊出来,将罪责都推到了死掉的南顺侯李乾德身上。那放在桌上的厚厚的一摞口供抄本,连同奏报的抄本,在一众御史们眼中,白纸黑字的全都是嘲讽。   什么时候御史台已经被人小瞧到这般地步了!御史台都已经盯上来了,竟然还敢在这么一桩大案上做手脚?这未免是欺人太甚了。   十几名御史一个个怒气难遏,唯有上首处的李定如同老僧入定,端坐着不发一言。他这个御史中丞一直都没有说话,看着手底下的人仿佛是正在吃饭时被人一脚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蹦得老高,心中暗叹,御史台的成员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就算拿着欺君的罪名出来,又能吓得了谁?   欺君从来只是喊出来吓人,定罪时才可怕,可在朝中做官,没人少做过,谁会老老实实地什么话都跟皇帝说?   “二十一家大行会中,有十三家的行会或是行首养了球队。开封府中的官吏也有许多人以两项赛事为财源。如此势力,只要想找,能找来一千个证人为这桩案子寻找证据。”   李定越是深入的去了解两家总社的实力,便越是发觉这件案子的棘手。   总不能将证人都拘入台狱审问。这不是笑话吗?   开封府选择的人选,的确是让人无从措手。   谁让李乾德是降臣,而且他的军队曾经兵犯中国,这个罪孽是曾经的交趾王永远也洗不脱的。眼下罪名落在他的身上,那么未来的几十年内,决没有机会翻身,何况这一次连苦主都没了。谁会为这样的人去争辩?   “就算是天子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定说着,他这几天见过赵顼几次,对天子的态度有所了解,“李乾德已亡,也不可能活过来为自己争辩。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李定的话中透露了几分皇帝对此案的态度,只是没人理会他。下面的御史各自小声地交头接耳,议论着破局的办法。   李定皱着眉听了一阵,神色中的不耐烦的成分也越来越浓。   御史中丞已经做了许久,按旧例差不多也该离任了。只是他在天子那边远没有蔡确得宠,不用指望能升到东府或是西府去,在台中说话的声音也便一天比一天弱。御史本来就只需对天子负责,即便最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也可以弹劾宰相,从不需要以御史中丞马首是瞻。何况李定的名声从来就没好过,在以清流自诩的御史中,根本就无法服众。这两年下来,说话没人理会的情况他早就习惯了。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特殊,越是将核心遮着掩着,就越是代表他们在此事上有所图谋。天子的耳目众多,不会看不到这一点。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对御史们来说,那就是一个灾难。   正想最后一次,尽一下御史中丞的职责,难得迟到的张商英终于抵达了会场,只是脸上的表情,比起方才会议上的几名御史更加阴郁十倍。   “怎么回事?”李定问着。   张商英没有多话,直接将手中叠起来的一页纸打开,递到了李定的手中。   粗糙单薄的纸面,以及纸上并不整齐工整的文字,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如今市井中十分常见的小报。   张商英要让人看得内容就在头版上,李定看了两眼,脸色木然地转手交给了下面的人。一份小报就这么在御史们的手中转了一圈,最后又转回了张商英那里。而厅中的气氛,也就在小报的传递过程中,变得跟张商英的表情一般森森如晦。   阴鸷的眼神左右横扫了一番,张商英恶狠狠地说道:“看到了没有,这是步步紧逼啊,要将罪名彻底坐实在南顺侯的身上!”   御史台中的官吏们见多了这样的小报,李定平日里可没少看到乌台中人拿着薄薄的一张纸在私下里仔细研读。这其中不仅有吏员,还有言官。   自从齐云总社在几年前开始五日一次的发售刊载了球赛赛况的《蹴鞠快报》,京城之中的各色小报便越来越多。很多小报,都是在上面刊载了一些商家打招牌的广告,拼凑几个荒诞不经的古今故事,再加上几篇佛经道藏的片段,然后夹杂着近日的新闻,敷衍成文。   小报上用的全是简笔的俗体字,而且还是歪歪扭扭的活字印刷。看完后就可以用来做包裹,肉铺上时常能看到有人拿着小报而不是荷叶将买来的肉裹好离开。   外地也许要差一点,但在京城中,文风荟萃,百万军民中倒有一多半的男丁能识文断字,女子也有三成在幼年时学过《女则》、《女戒》、《女论语》,虽说绝大多数人——甚至可以说其中的九成九——学问并不精深,只是认得三五百字,背得《论语》和《千字文》,但连正正经经的家信都写不好,可是看懂小报上的文章,连估带猜的,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小报读得多了,认字的本事也能有所长进。   数以十万计的识字之人,让这些小报在京中活得有滋有味,甚至于京城周边的造纸作坊,也变得一日多过一日。这些年来,要不是一众小报还没有变成传播谣言的揭帖,早就给朝廷禁了。   但小报发行的之多之广,也颇让人为之忌惮。在京城流行的诸多小报中,《蹴鞠快报》的发行量是最高的,据说这份三日一期的小报,每一期都能卖出两万份。当这样的一份纯粹以联赛赛报为主打的小报,在头版的位置上刊载一场断案的新闻,在京城之中所能引发的风浪,可想而知。李定就算只看这份《蹴鞠快报》,也知道南顺侯府眼下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齐云总社是想要在结果出来之前,在京城百姓们的心目中先一步造成既成事实。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由此带来的风波,只会愈演愈烈,最后形成一场让御史台无法扭转的风暴。   这是谁的声音更大的问题,这是谁能代表更多人说话的问题。   就像肇事者的身份被确定为南顺侯李乾德一样,当《蹴鞠快报》开始在报纸上刊载审案的新闻,整件事的性质变了。   如果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引领民间舆论、甚至士林风气的不再是他们这些言官清流。   过往多少重臣败在掌控士林的清流的言谈之中,控制了士林,就是让天下言论只能发出自己想让人听到的话。可是一旦这柄刀子给外人抢走了,那么清流和士林的地位也将会一落千丈。   “要不要干脆遣人将齐云总社给封了?……朝廷还没定案的事也是他们有资格说的!?”一名御史提议道。   李定从张商英手上拿过报纸,将头版上的那条新闻从头到尾地又仔细读了一遍,最后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报纸上的报道本就没留下一点破绽。   这快报上一点也没提定罪两个字,只是说开封府昨日初审,其结果已报请朝廷复核。完全看不到扭曲夸大的成分。一看就是公平公正的报道,甚至没有因为李乾德的身份而大做文章——在李定眼中,这是极聪明的做法,与其灌输,还不如让其自己去想,这样得出来的结论才会根深蒂固,让他人无法动摇。而齐云总社,当然也会在人们的心目中,拥有更加权威的分量。   别的不说,在这份快报背后可是齐云总社,而齐云总社背后,则是数以百十计的皇亲国戚和一干豪商,这背后的势力则惊世骇俗。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就去将齐云总社给封了,等于是给了齐云总社后面的诸多豪门一个结结实实的把柄。到时候,在御史台中,提议的、执行的,全都要给人捏在掌心里面。   既然他们敢公然公布案情,肯定也必然是做好了一切的应对准备。从天子的角度来说,他是不会介意多一个了解民间民生的通道,御史台的攻击,只会被皇帝毫不在意地丢到一边去。   李定沉吟了好一阵,最后点起了一名吏员,“去南顺侯府,看看有什么动静。”   “只是去看看?”张商英不满地问道。这个时候,可是需要切实的行动。   “只能先去看看,哪里还能做些什么?”李定反问着,让张商英等台官哑口无言。众目睽睽之下,多少双眼睛盯着,御史台也不敢去作威作福。   “不能就这么了结!”一名御史大声叫道。   “不会就这么结束。”李定给了很肯定的回答。他可不想看到御史台的职权在自己手上被削弱,“日子还长得很!”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七)   徐缓而又平稳地行驶在大街上的马车突然停了。车中闭目假寐的赵頵身子由着惯性向前一冲,立刻惊醒了过来。   “怎么了?”身为天子三弟的曹王赵頵很是不快地敲了敲车厢壁板,问着外面:“出了什么事?”   跟在车旁一路步行的元随随即出现在车窗边,弯着腰,“回大王的话,是前面的路被人堵起来了。”   “堵?”赵頵一愣神,透过车窗向外一张望,丑婆婆药铺的招牌便在眼前挂着,“这不才到踊路街吗?离了皇城没几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在这街上?!”   “已经遣人去打探究竟了。”   过了片刻,一名骑手从前面驭马返回,充作护卫的骑兵队正听了他的禀报,下马后来到车前:“大王,是前面的楼子巷出事了,聚集的人太多,才连踊路街也一并堵上了。”   “楼子巷?”赵頵对这个路名没什么印象。   “南顺侯府就在这里。”元随提醒道,“就是过去的张宣徽府,也就是七大王府。”   “哦!”得了下人的提醒,赵頵终于想了起来,“说什么楼子巷,直说是楚王府不就得了。”   南顺侯虽然是个新爵位,但南顺侯府却一点也不新。占地也不小,整条巷子的北侧只能看到一扇大门。曾经是仁宗皇帝赐予温成皇后伯父张尧佐的宅子,再往前,便是太宗第七子赵元偁的楚王府。待到交趾国灭,又为当今天子赐予李乾德母子安身。   从楼子巷中出来,向南是汴水,沿着踊路街东行,就是西角楼大街,抬头就能看见皇城的西角楼,再往前一点,便是贯通京城南北的御街。   “这是为了前日开封府中审下来的案子?”   “也不会有其他的事了。”元随说道,“十几条人命都是南顺侯害死的,还有上百人受伤,蹴鞠联赛也不得不停了,这些都要南顺侯府给个交代。哪能让他一死百了!”   昨天的《蹴鞠快报》上就有关于此事的报道,当时赵頵还在想齐云总社的那一群会首下一步会是什么,原来就是欺负孤儿寡母来着。“……这么快就闹起来了?真是一点都不耽搁。”   赵頵笑着,心中有点烦。两天前出面入宫帮人说话,似乎是画蛇添足了。   “大王,是绕路还是过去将人给赶开?”同在车厢边的骑兵队正问话时表情木讷,不过赵頵听得出来,他是在建议绕路,不要去招惹麻烦。   踊路街算是内城中很繁华的去处了,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楼子巷中闹起来,也难怪看热闹的能堵上巷口。但这么一闹,沿街的商家不知有多少要跳脚。眼下前面堵满了人,硬挤过去,是把浑水往自家身上泼。   哀乐声从前方随风传来,赵頵坐在车中,透过掀开的车窗,还是听到了一句半句。   竟然是堵在南顺侯府门口哭灵!要是没有人在背后指使,那些丧家当也用不出这样的招数。开封府也在不远处,但开封知府多半还没有收到消息。齐云总社在开封府衙中的影响力,将开封知府给架空估计还做不到,但将一些事情欺上瞒下,拖个几个时辰,一天半天,倒是不在话下。当然,串供什么的更是一点不难。   昨天的《蹴鞠快报》并不在手边,但大体的内容,赵頵还能记得一点,而且之后他还让人去打探了详情。   在开封府的提审中,过堂的证人总计三十余人。即有棉行喜乐丰队的球迷,也有福庆坊福庆队的球迷,还有事发当地的商家、住户,甚至连路边小店喝酒的酒客都被一股脑弄进了开封府的大堂。   这么多的证人,都看到了李乾德向敌队球迷挑衅的一幕。这一点无可厚非,否则也当不了证人。但奇就奇在他们的证词如出一辙,没有一点差异。   从道理上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赵頵身边的一个精通刑名的清客直接就说了,绝对是事先串通好的。正常的案子里面,就是证人在案发时并肩站在一起从头到尾都看得分明,但他们过堂时陈述的口供,怎么都会有一些差异在,没可能如此清晰明白。   只不过,赵頵可没有帮南顺侯府说话的打算。先不说降臣的身份,孤儿寡母离乡背井,让赵顼很是照顾他们。眼下更是因为老实做人,被赐予了城中的清静花园。只是李乾德身死,他的宅子估计也要便宜他人了:“南顺侯这一回看起来要绝后了?”   “大王有所不知。南顺侯还留了一个刚出生的儿子,应该能承宗祧。”   “哦?是吗?”赵頵叹了一声,“想不到还留了一个。”   “其实实在不行,京城中还有好些个交趾的王孙,当初也是一并降顺的。只要官家还想保着南顺侯府的名号,就是李乾德的儿孙不能接位,他的兄弟也有资格。”   听着前方的喧嚣,赵頵沉默了一阵后,又开口问道,“南顺侯今年才十五岁吧?”   “……不是十三,就是十五,肯定是没过十八——年纪并不大。”元随说话饶舌得很,但他是赵頵的亲信,口齿伶俐的特点倒是更讨赵頵的喜欢。   “十三、十五就有了子嗣……”赵頵笑了一下,“南顺侯就是没有死于意外,恐怕也活不长久。哪能这么早就沾了女色?根本未固,却时常摇动,就是一棵树都活不了太久,何况是人?”   “说起医理,大王当也不输太常寺中的那几位。”元随凑趣般的说着。   赵頵倒是喜欢医术,家里搜集了不少药方,也养了不少名医。前几年,他所任用的一名医官被卷入赵世居、李逢谋反一案,为此还不得不上表请罪。   想到这件事,赵頵顿时就对眼前事没了兴致,敲了敲前面的车厢内壁,“掉头,从西角楼大街绕过去。这条路等到明天怕也走不通。”   放下车帘,赵顼一声吩咐。前面的车夫随即便将马鞭一挥,四轮的轻型马车重新启动,转了一个很小的圈子,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隔了一条街,韩冈也几乎在同时收回视线。抖了下缰绳,胯下的坐骑乖乖地掉头转身——南顺侯府巷外的踊路街都被堵起来了,看来只能绕路回去了。   苏颂比韩冈还要早一步掉头离开。虽说以他的身份,让旗牌官上前驱散人群,打开一条通道不为难事,可前面堵在南顺侯府巷口的人群有许多事是丧家、苦主。看这声势,明天必然是传得满城风雨,没事掺和进去作什么?这是苦主和肇事者之间的事,官员们本就不该在其中表态。   “前面是谁家的马车?”苏颂他扭头对着跟上来的韩冈问道,“那式样怎么没见过?”   “将作监新献上的新制马车。东京城中见过的的确不多。”韩冈笑道,“前轮后轮各在不同的底盘上,中间是活动的,能自由转向,比起旧式四轮马车,要灵活不少,只不过只能用来载人,载货就不行了,底盘不够结实。”   苏颂瞧了韩冈一眼。韩冈虽然是只管过军器监,但在他的领导下,军器监连年立功,使得如今的将作监中,有不少人是从军器监升调过去的,官员、工匠都有。韩冈不能对将作监了如指掌那才叫奇怪。   “是谁家的车子?”苏颂重又问道。   “若是两个月后子容兄再来问,那还真猜不出来。不过现在倒是不难猜。虽然是有听说京中的车马行也闻风而动,招揽不少匠人,但眼下除了将作监的车船院,暂时还没有其他作坊能仿造得出同样形制的马车来。”   与如今在京城中替代了旧有的太平车,变得越来越普及的四轮载货马车不同,那一辆消失在对街街角的精致的四轮马车,在底盘上拥有转向结构,在外观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差别。苏颂方才第一眼看到时,注意力就被吸引了过去,觉得这辆马车的样式很是特别。   “将作监又见功了。自玉昆你执掌军器监后,这几年军器、将作二事上,倒是时常给人惊喜。”   “在军器监也不过一年多……元丰以来的功绩,我可没脸去冒领。”   “到底是哪一家的车?”   “一位大长公主,一位长公主,还有两位亲王。天子赐物,就是前几天的事。我都听说了,子容兄不会没有听说吧?”   苏颂眉头微皱。他哪里会去关心天子赐了什么东西给亲王、公主?也就韩冈,估计是一直盯着将作监的新发明,才会知道天子赐了马车。   除了韩冈之外,又有几个士大夫会在意这等器物上的发明?就是以苏颂对自然、机械等方面的爱好,也不会去刻意去了解将作监或是军器监中,又有什么新花样。   “该不会是为了要弄个赛车联赛出来吧?”韩冈有两次前科,苏颂不免会有这方面的猜测。不过他并没有将心底的疑惑说出来,“别卖关子了,到底是哪一家?”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八)   “鲁国和蜀国两位,应该是不会看这个热闹。”   仁宗的十一女——鲁国大长公主,以及当今天子的妹妹——蜀国长公主,都是以淑德贤良著称,自不会没事停在路边看热闹,而且跟在车边的护卫中,并没看到侍女,车内自然不可能是两位公主。韩冈没明说,但苏颂还是听得明白。   “雍王、曹王,一半一半。玉昆你能确定是哪一家?”苏颂问着。   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南顺侯府的方向这时候突然间轰然一片声起,顿时喧闹了起来,街头的人群鼓噪,叫着喊着,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   街面上人声如鼎沸,便有不少马匹受到了惊扰,纷纷扬蹄嘶鸣。韩冈和苏颂的坐骑也受了惊吓,连带着队形也乱了起来。   韩冈回头看了一眼,冷然一笑,却没有关心到底出了什么事。随手拍了一下坐骑的脑袋,便让这匹躁动不安的河西良驹立刻安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用双腿控制,夹着马身,让坐骑稳定地在街上徐步缓行。   但苏颂可学不来韩冈这手控马的技术。手上紧拽着坐骑的缰绳,控制胯下马匹不被周围的喧闹给惊吓住,最终还是要靠两名随从在前面一左一右地把住辔头。   韩冈身边的随从,绝大多数也都是骑术高明,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马匹安抚住了,而苏颂这边,大部分则是立刻翻身下马,才将坐骑给控制住。   好不容易在马背上坐稳了,苏颂看看韩冈在马背上肩张腰挺的稳定坐姿,不由得赞道:“玉昆好骑术啊。都说南人擅舟、北人擅马,看玉昆你就一目了然了。”   “是马被调教得好。有个好马夫,家中的马都被教训得不错。”韩冈谦虚了两句,又道:“最近甘凉路那边打通了往伊州【今哈密】的路,好马也多了,正好家里送了两匹过来,刚刚训好不久,性情都挺温顺的。要是子容兄不介意换匹新马,明日就送一匹到府上。”   苏颂的马估计有十二三岁往上了,看起来老态毕露。从后臀和侧腹上的烙印看,曾经是做过驿马。体格应该是够了战马的标准,肩高比韩冈的河西良驹只矮了一寸上下,也看不出有什么缺陷和残疾。这样的军马却没能通过战马的选拔,最后只做了驿马,一般来说性情不会很好,不是胆小就是暴躁——确切点说,应该是性情很坏才对,以大宋军中对战马的渴求,性格上的标准一向是放得很低的。   韩冈打量着这匹马一阵,最后道:“子容兄的马,也的确该换了。”   “那就多谢玉昆了。”苏颂也不谦让,他性格豁达,和韩冈又是忘年知交,而且还是有通家之好的姻亲,人情往来上完全不需要推却。   “对了,方才那马车上到底是谁?”苏颂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   “是曹王。”   “何以见得?”苏颂饶有兴致地与韩冈扯着没什么意义的闲话。   “快天黑了,曹王府的人已经将灯笼拿出来挂在车前。是玻璃灯笼,跟寻常灯笼差别很大,离得远也一样能分辨得清。”韩冈指了指前面的元随,挂在马鞍前的玻璃灯笼很是显眼:“这是在顺丰行中贩卖的新玩意儿。雍王心思重,一贯简朴。曹王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专门向顺丰行定了十二盏玻璃灯笼。”   韩冈说完笑了笑,事先看到底牌,与作弊没两样。   苏颂怔了一下,摇摇头,“难怪玉昆你辨得出!”   陇西有了玻璃工坊,也是最近才传出来的,不是用来造透镜或是器皿,而是做灯笼,在店铺中普通的式样五贯一盏。说贵不贵,京城中等以上的人家都用得起,但也不便宜,相对于纸灯笼,同样易损坏,但两者的价格差别可就大了,所以也只有富户才会去买。苏颂这边,前几天韩冈就送了两盏当礼物,却没舍得挂出来,放在书房里当灯用了。   韩冈打了个哈哈,算是就此揭过。当然,他对雍王、曹王的评价,也就不提了。   韩冈跟曹王都没见过几次面,相对于雍王赵颢,天子的这个三弟,也的确没有什么存在感。就像太祖太宗和秦悼王三兄弟,有资格登位的就前两人,老三一般没什么指望。在太后那里又不比他二哥更受宠,很容易让人将他忽略,也就前两天,韩冈才刚刚从何矩那里听说他入宫为齐云总社说话。   转头过来,韩冈倒是叹起了李乾德:“可怜的李乾德,死后也要被拖出来当替罪羊。”   “这样最好。”苏颂并没有多少对异族一视同仁的博爱之心,尤其还有在邕州殉国的苏缄的缘故,对交趾余孽从来都没好感,“说起来不是玉昆你给出的主意?”   《蹴鞠快报》可是京城之中发行量第二大的刊物,仅次于一年一换的黄历。先将罪名推到李乾德的身上,再将邕州的旧事提上台面,引发同仇敌忾之心。京城中满城风雨,十几名死者的家人,抬着棺材堵到了南顺侯府的大门前,人多得都挤到大街上了。在苏颂眼中,如此犀利的手段,极似韩冈过去的作为——熙宁七年八年的那次大灾,王安石利用民心,一举将京城中势力极大的粮行给断了根。苏颂知道,韩冈在其中可是没少出力。   韩冈却摇摇头:“这件事用不着我操心。身处嫌疑之地,这些天来,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敢多说。”   “那就是齐云总社的那帮会首和他们背后的人了……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世上本就聪明人居多,尤其是在推卸责任的时候。”韩冈笑道。   韩冈一口否认了齐云总社的行动跟自己的瓜葛,说起来,这个主意也的确不是他出的。他倒也是很佩服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两个组织的会首们,能这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   在推卸和转嫁责任的事上,他们的努力的确是让人佩服,转得飞快的脑筋也是让人赞赏。   齐云总社的那一群人的为人品性,在这一件事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挑起事端的责任安插在十七名死者身上是再顺理成章的事。而在这其中,李乾德就是最好的靶子。   当整件事的起因不再是大宋土生土长的子民,而是李乾德这位降臣,那么事件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不再是聚众致乱,而是降臣心怀鬼胎所导致的结果。   若是定性为前一种,那么为了避免日后相同的事故再次上演,御史台可以理直气壮地建言天子挥泪砍掉两项赛事,顺便将韩冈也牵扯进来——韩冈说自己身处嫌疑之地,就是这个原因。   但若是后一种,南顺侯一死百了。为了朝廷体面,也不可能将大越国的太后拉出来惩治一番,最多将丧葬、抚恤、医疗的费用算到南顺侯府的头上,至于齐云总社,以及两家球队的东主和主事,也就训斥一顿了事。   御史台又能怎么样?   为李乾德叫屈?脸还要不要了?!   如果一切只在朝堂上,还有的嘴仗可打,但昨天的《蹴鞠快报》上就已经将开封府断案的结果给曝光了,让受害人的家属杀到南顺侯府门前哭灵,加上对引发平南之役的交趾入侵事件的回顾,整个民间的舆论全都给《蹴鞠快报》给煽动起来了。   天子脚下的百姓可不是好欺负的,闹将起来,天子和朝廷都得反过来安抚民心。市民阶层比起农民阶层来,更容易受到煽动,也更加敢于维护自己的利益。尤其是现在,有宗室、贵戚和显宦在背后做推手,更是如此。而韩冈本人也就能置身事外,只需要看热闹就够了。   “也不知是推卸责任的事。我是知过开封府的,”苏颂瞥了韩冈一眼,“府中的官吏还是有所了解。下面的那群胥吏,欺上瞒下的事根本管不过来。唆使证人改一下口供,更是多见。若是说到出主意,多半是他们,做了几十年,什么招数想不出?就像李乾德的元随,他们的供词都与其他人证如出一辙,估计就是被府中胥吏唆使撺掇的。”   “胥吏们要唆使,也得能说服人才行。供词上将责任往李乾德身上推,对李乾德的元随也是有好处的。”韩冈说道。   “证人中只有朝廷派去的元随,李乾德身边从交趾带出来的亲信呢?”苏颂冷笑道,“这便是府中胥吏的手段。”   “也是有人给他们撑腰的缘故啊。终究只是出主意,而不是掌大纛的。”   “嗯。”苏颂点了点头,“都混在一起了……因为蹴鞠联赛。”   韩冈微微一笑,都是明白人啊。   李乾德身边是有元随的,而且是朝廷派出来的人,估计在皇城司中还能领一份俸禄。李乾德出外看球,他们必须贴身跟在左右。李乾德死于骚乱,几名朝廷派来的元随保护不力,这是逃不掉的罪名。更何况,天子为了自清,或者说下面主审的官吏为了不让天子“蒙冤”,定然会加重处罚,乃至祸及家人,只为了给南顺侯府一个交代。   但李乾德之死,如果是他自己挑衅,最后点火烧到自家身上,那么元随身上摊到的罪名就截然不同了,罪责怎么说也能轻上三五成。   纵然李乾德出门看球的时候,身边除了两名皇城司派来的元随以外,还有其他几名从交趾带来的随从,但开封府却根本就没有将他们给传上公堂。也不怕有人会以此发难,民众已经给煽动起来了,士林更是一边倒,即便御史台也不敢去拿交趾人的口供来驳斥开封府的结论。   换做是韩冈,决然没有这个一手遮天的能耐——换做是在陇右或许没问题,但在京城就不可能了。只有上有皇亲国戚,下有开封府中一应底层官吏,加上市井中一应好汉、豪杰,通吃了黑白两道的齐云总社,才能将整张网撑起来,顺顺利利地将浑水泼到李乾德身上。   一个希望维持现状的利益团体,完全被金钱所收买,为了自己的利益,欺君的事也不在乎多做几件。这叫有志一同。   苏颂感叹起来:“京中的俗谚有‘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之说,开封府的吏员,对卸任的知府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那是开封知府常是引罪去官。而且想要管好开封府,对那些胥吏也只能多下几分功夫去约束。若讨得了他们的好,满城百姓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钱藻卸任肯定是不一样了。”   对于开封府来说,太平时节的京城突然间爆发了造成十七人丢掉了性命的惨案,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伤者。对满城百姓,和朝廷,开封府必须有个交代。而今开封府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出了真相,给天子、朝廷、百万军民一个合情合理的回复,开封知府钱藻功不可没——虽然他不一定愿意居功。   “算是他运气吧,说不定还能在开封府衙中多待上一两年。至于李乾德,”韩冈笑了一笑,“人都死了,又不能翻出来鞭尸,反正就只能含糊过去。”   韩冈已经不关心之后的发展了。在庞大的京城利益集团面前,民间舆论又被其掌握,御史台和其他反对者,并没有足够的实力来对抗,结果已经注定。   开封府既然已经审结,两支球队也就能无事脱身,就是御史台也只敢说这是由于聚众过多以至于生乱,不可能说两支球队就是罪魁祸首。整个案件从刑律上找不出相应的条款,甚至不用交由审刑院和大理寺复核,开封府的责任是查,而不是断——没有被告,没有原告,甚至不能算是案件。   在韩冈的眼中,倒是西城医院在这次的球赛惨案上表现得可圈可点,名声更加响亮。这样的事故,若要是多来几次,在外科治疗上的成就,或许就能再上一个新台阶了。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九)   一支浅紫色的玻璃小瓶,肚大口小如同一个含苞待放的荷花花苞,以纯银打造的瓶盖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螺纹口。盖上软木塞子,拧上瓶盖后便滴水不漏。   瓶壁清澈透明,玉润光洁,看不到一个气孔。拿在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掺了金粉和珍珠粉的香水在瓶中摇晃。仅是外观,就是一件完美的工艺品。   而作为装载这支香水瓶的外盒,同样是一件工艺品。嵌了红纹玛瑙、金翠软玉的彩绘花鸟螺钿漆盒,可以放在任何一家珍宝坊的门面里,也丝毫不显寒酸。漆盒中垫了一层定州的黄绫,在绸缎下,是一方软木,凿了正好能嵌入香水瓶的槽口。将香水瓶放进去后严丝合缝,一点也不会晃动。   就算没有瓶中的香精,仅仅是瓶子和盒子,作价百贯亦不为过。而瓶中的香精,在配上瓶盖和盒子内侧的脂砚斋三个字后,更是价比黄金。   皇后向氏将香水瓶托在掌心,正细细看着,馥郁的桂花甜香自掌中飘散。虽说她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但她的丈夫不喜奢华,与之类似的奢侈器物身边都少见,往往都送到庆寿宫和保慈宫中,自不用说将日常消耗品做成奢侈品的香精了。   不过女性的天性就算在宫中也是无法抹杀的,如此精致华美的一套香精,让向皇后爱不释手。   “圣人,”一名宫女进来向向皇后禀报,“朱娘子和淑寿公主到了。”   向皇后点了点头,命人传她们进来。香水瓶随手放进盒中,却没有让人收起来。   片刻之后,一名宫装少妇便带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徐步进屋,面向向皇后行了礼。向皇后揽过宫中唯一的公主,搂在怀里,笑着让朱妃落座。   朱贤妃坐下来,顾盼生辉的眸子在阁中一扫,却见坤宁殿的东寝阁中只有皇后和女官,不见其他人。   向皇后看得出她的心思,解释道:“蜀国方才带了她家的益哥入宫来,正与六哥儿一起在后面玩呢。有国婆婆看着,不用担心什么。”   国婆婆是宫中的老宫女,是向皇后身边的亲信,有她照顾,倒也可以放心。   而听到弟弟和表弟都在后面,淑寿公主便不安分地在向皇后怀里扭着身子,想要到阁后去。向皇后笑了一下,随即便放了手,放了淑寿到后面去找她的弟弟。   “那蜀国哪儿去了呢?”朱贤妃问着。   六哥赵佣虽是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但为了国家未来的安泰,却是一开始就放在坤宁殿,由皇后亲自教养在身边。为防在皇后心中留下芥蒂,甚至不敢多问。只能去问应该在坤宁殿的蜀国公主。   “刚被召去了保慈宫。”向皇后说道,“才从保慈宫过来,坐下来还没说上两句话,说是二叔、三叔进宫来了,就又被召去了。”   “二大王、三大王难得入宫,平常在宫外也不容易见面,也难怪太后会急着招蜀国回去。官家从崇政殿出来,多也会去保慈宫。”   “不知蜀国会不会向太后说些什么,听说王诜在南面还是没改了旧性子。到扬州后,连着半个月都招了官妓饮酒作乐,前两天消息传到官家耳里,官家差点就要将他给贬去广南。”   朱贤妃叹道:“如今的几位大长公主和长公主,就数蜀国最委屈。”   向皇后陪着叹起气来:“天家的女儿能不委屈的,就只有唐人了。总不能学她们的样儿吧?大宋的公主只要沾点边,外面的言官就不会放过啊。”   朱贤妃明白向皇后说的是谁。   三十出头就病逝的仁宗长女秦国庄孝大长公主,她也只是跟驸马夫妇关系不和,换做是普通人家,早就去官府申请判了和离了,但天家的女儿却没办法离婚,只能分居了事。之后又被御史寻小过连番弹劾,以至于郁郁而死。   这还是仁宗最疼爱的长女,而且与自幼养在宫中的英宗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妹一般亲近——英宗在宫中时,就是寄养在其母苗贵妃那里——但结局还是如此让人惋惜。大宋的公主,没有一个能如唐朝公主那般恣意妄为的。   如今的蜀国公主情况也差不多,夫妻之间的关系很是紧张,去年因为苏轼的案子,王诜之后没多久便被御史台盯上,连带的贬责出京。王诜带了小妾上路,而留下了蜀国公主。这样的丈夫,对女子来说的确是个不幸。幸好唯一的儿子种过痘一直都是健康活泼,成了蜀国公主唯一的寄托。   向皇后心中暗自叹息,王诜风流倜傥的名声,在京城中都是有名的。她的小姑尽量想要做普通人家的新妇,从不想有什么特殊的待遇。但她的身份在那里,又不能对夫婿伏低做小,还要维持天家的体面,如何能讨丈夫喜欢?   只是这件事说得也无奈,议论了几句,两人都不想再提了。   “前几天因为蹴鞠联赛赛后的那点事,御史台还说不能让韩冈出掌资善堂,但现在开封府断案,好歹是还了韩冈的清白。”朱贤妃并不是关心韩冈,她只是为了儿子。   前些日子新学、气学争道统什么的,向皇后和朱贤妃都不是很懂,但其权力斗争的本质,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不明白。赵顼打压气学,她们不关心。但让韩冈去管资善堂,却是关系到她们的未来。   向皇后没有太多想法,自家自夭折了一个公主之后,还能再生的可能性很小,并不指望还能有个嫡子出来继承大统。眼下保住唯一的皇嗣,就是最大的心愿了。   皇帝的身体一向不好。为了能多几个儿子,又不得不旦旦而伐,宫中嫔妃雨露均沾的结果就是身体每况愈下,虽然一时间还没有大患,但以年过而立的皇帝,完全看不出正当壮年的精悍。正在后面与表弟和姐姐嬉闹的赵佣,便是宫中后妃眼下最大的希望。   “官家也说过,钱藻是能吏。”作为一门显贵的外戚,向家很早就被拉进齐云总社之中,向皇后虽然对家里面的作为并不喜欢,但事到临头,该站在哪一边还是知道的。何况,外戚飞鹰走马,本来就是免除祸患的不二法门,也不能说家里面的两位兄长做得不对。向皇后道:“官家不为别的着想,总是会为六哥儿多想想。蜀国今天来,其实也是想让益哥给六哥儿做陪读。”   “六哥儿和益哥的年纪都还是太小了一点,进了资善堂中,就怕他们心思不定。”   朱贤妃有些担心。出阁就学,便是正式昭告皇子拥有了帝位的继承权,这当然是好事,但也意味着赵佣从此,有点小过都会落到外臣的眼里。   “挂个名字就好,正式开蒙怎么也要到七八岁才是。”向皇后道,“有韩冈侍讲资善堂,也能对六哥儿多放心一点了。”   朱贤妃点了点头。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得出的结论是不同的。皇帝也好,朝臣也好,资善堂的重启,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道统之争的余波。可对于向皇后和朱贤妃,资善堂的作用就是保护她们唯一的儿子,从身体健康,到未来能否顺利登基。   相应的,这也就是在保护她们自己。否则让了二大王得偿所愿,她们最后恐怕连个名分都没有——太祖的孝章皇后年纪轻轻便辞世,后事连应有的礼制都没有得到。谁愿意变成第二个孝章皇后?——至少在皇宫中,资善堂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欢迎,纵然是向皇后、朱贤妃以外的嫔妃,皇弟即位还是皇子即位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在这件事上,她们是有共同利益的。   不过,也是仅此而已。宫里面的内命妇,面对朝堂上政局的变化,除非因此牵连到自家人,否则大多数人都是不关心的。她们只会在首饰、服装、脂粉、香水之类的东西上下功夫。   并不能说她们当真是不关心政事,但外有充斥朝堂的士大夫,内有正当年的天子,还有后宫不干政的祖宗家法在,宫中的女性,除了太后、皇后和生了皇嗣的朱贤妃,其他人不够资格去操心外面的政事,有精力还不如多为娘家人争取一点好处。且就算是向皇后和朱贤妃,她们所在意的,也只是皇嗣的地位问题,其余的纷争,不能议论,更不敢议论。   “对了,”向皇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昨天招了东莱郡君今日午后入宫,差不多快要到了。”   朱贤妃带着些许惊喜笑道:“蜀国上次还说许久没见东莱郡君了。”   王安石的女儿能在宫中受皇后和嫔妃另眼相看,不受她父亲的牵累,一部分是靠了韩冈那个药王弟子的名头,但剩下的则是她本人的品行讨人喜欢。   “就是知道蜀国今天要来拜见太后,才去招东莱郡君入宫的。”向皇后说道。对于韩家的子女,不论是运气,还是神佛庇佑,总归是让人羡慕的。若能沾一沾光,又有谁不愿意?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   轻巧的马车碾过天波门前的青石路。   王旖的所乘的四轮马车从曾经是天波杨府的孝严寺门前经过,在天波门前稍停了一下,查验过身份,便直入宫中。   这辆马车可以直接进入皇宫之中,被招入大内的外命妇也不方便在宫城中下车行走。当然,车子并不是走的皇城南面的宣德门或是左掖门、右掖门,而是得从西侧的天波门入宫。只要不是节庆或是喜丧之礼,城西的外命妇入宫多是走这条路。而城东,就是东华门,禁中采买外物都集中在此门外,市面之繁华在东京城中也是顶尖的。   入了禁中,王旖便立刻下车,在皇后派来的内侍引领下,一路往坤宁殿过去。   到了在坤宁殿前,远远地就看见一名宫装的嫔妃带着五六名宫女和内侍从殿侧的寝阁出来,而后快步离开。   “是刑婕妤!”   王旖时常入宫,见到的也多是向皇后和生了六皇子和淑寿公主的朱妃,其他嫔妃偶尔也能见到,只有刑氏从来不在其中。   这个邢妃,就是因为痘疮而死的七皇子的生母,至今尤深恨韩冈没有及时进献种痘的方子。虽说远远地看到了人,王旖连提都不提。   “东莱郡君求见。”   通传声从殿外一路传进殿中,而宣她入内的懿旨转眼又传了出来。   王旖跨步进殿,被引到东寝阁中。   向皇后和朱贤妃在座,但王旖的眼角却在第一时间瞥到了皇后手边小几上的香精匣子。   那是自家的出产,而且是价值最高的商货之一。   韩家名下的诸多作坊,王旖作为主母,多有了解。织造、玻璃、香精、制糖,都是如同聚宝盆一般的产业。但财产太多也是有问题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香精工坊在陇西并不是独一份。   皇后拿出此物,是不是有什么用意?王旖在行礼的时候,心中一片纷乱,不由得暗自念叨:“要是那个冤家在身边就好了。”   ……   韩冈此时也在皇城之中,不是太常寺,而是崇政殿。   在做了判太常寺,主管厚生司、太医局,又担负起编纂药典的差事后,韩冈难得有被召上崇政殿问对的机会。不过这一次天子赵顼所关心的也不是韩冈手上的差事,仅仅问了两句有关《本草纲目》的进度。便将话题转到了东京城中这两天最热门的事情上。   “依韩卿之意,此事当如何处置?”赵顼问着韩冈。他想听一听韩冈的看法,也想看看韩冈的才能。   “此事事归开封府,宰执可论,台谏可议,却非臣可以妄言。”韩冈推脱着,“且蹴鞠赛制出自于臣,臣亦当避嫌才是。”   赵顼摇了摇头:“朕知此事与韩卿无关,勿须讳言,可放胆直言。”   这样的鬼话,也只有鬼才会相信,韩冈腹诽着。不过他也正在等赵顼的这句话。   “臣遵旨。”韩冈早已是胸有成竹,行过一礼后便开口说道,“据开封府的奏覆,肇事之人乃是南顺侯李乾德,其人又已自食其果,就是追究罪责,也无从着手。补偿一众苦主,并设法防止悲剧重演,才是当务之急。”   韩冈说的话,算是陈词滥调,几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从当今的刑律上看,球场外的惨剧根本无从定罪,至少不是故意杀人。可即便是过失杀人,又怎么才能将那些将人踩踏致死的凶手们绳之于法?那样造成的混乱,恐怕有几百上千人之多。   但出了意外死了人,必然要有个原因,也必须有人出来负责。若能将责任推到死人身上,这对大家都是好事。怨有所归,只看这四个字,就可以知道转嫁责任从来都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将罪名推给的李乾德,虽然手段下作了一点,但从大局上,对绝大多数人都有好处。   此外,赵顼最近不是被人怀疑是李乾德之死的幕后指使吗?现在洗清了冤情,岂不是皆大欢喜——自然,这一句是不能说出来的。   赵顼略皱眉:“开封府的断案不一定是正确无讹,南顺侯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能任人说。不过南顺侯府已经递了状子上来,要朕为其洗冤。”   “既然南顺侯府有争议,可交由御史台复审。”韩冈很干脆地说道。   赵顼微微一笑:“交给御史台就够了?不用大理寺和审刑院?”   “日前的惨剧是因争吵而生乱,非是有心人兴风作浪。即便是南顺侯引发,也不能算是罪名。此一事不涉律条,不当动用到大理寺和审刑院。而御史台有风闻奏事之权,朝廷诸事亦皆得与闻。纵使非关律法,也有资格复审。”   赵顼挺意外,御史台一直都想在韩冈身上找回面子,韩冈主张将权力交给御史台,岂不是自往虎口中钻?   只不过,赵顼多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这是将御史台架在火上烤。市井中的舆论已经完全将李乾德当成了罪魁祸首,甚至是凶手,若是御史台偏向他,等若是一口气得罪了所有人,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御史台中的官员没几个能抵挡得了这样的风暴。   御史台跟所有衙门都不对付。韩冈确信,只要赵顼不明确表态反对,那么政事堂只会站在两大会社的一边。   据韩冈所知,蔡确是肯定支持蹴鞠的。蔡确的弟弟蔡硕的内兄姓明,是蔡确之母的堂侄,与蔡确兄弟是姑表亲。福州的蹴鞠联赛,明氏在其中有着很重的分量。   要知道一旦朝廷禁蹴鞠,禁令的范围就不会局限于京中。而天下各军州,能参与控制齐云社和蹴鞠联赛的无不是巨室世家,满满的利益在眼前,怎么可能允许有人虎口夺食?   瞧得出韩冈胸有成竹,赵顼忍不住带着点恶意地问道:“如今的蹴鞠联赛乃是韩卿当年所创,如今一场球赛,便能聚万人之众,不知韩卿对此有何看法?”   韩冈略皱眉头:“臣当年提倡的蹴鞠,不过是军中戏,希望汉蕃两部能消弭隔阂。也因为是军中戏,所以更重拼杀和争锋,便依从马球改了许多规则。会变成如今的这番局面,也是臣事先所没有料到的。”   赵顼不想听韩冈的辩解,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依韩卿之见,蹴鞠联赛是该继续办下去,还是就此停办。”   韩冈思忖了片刻,缓缓地开口:“记得种谔之父,其镇守清涧城时,曾经在山头修有一庙。不过此庙地势甚高,到了最后,竟还有一根主梁没有架上去。”   韩冈突然说起了故事,赵顼并没有打断他,而是专心地聆听。战国策上的那些说客,甚至儒门的经籍之中,以古讽今,或是借用寓言来说服他们的目标,都是很多见的。韩冈也不过是拾人牙慧。   看来这就是韩冈的目的。赵顼想着,很有耐心地听着韩冈继续说道。   “为了能尽快将房梁上好,种世衡使人传播消息,说是要在黄道吉日举办一场相扑大赛,以庆贺寺庙落成,召集清涧城内城外数以万计的百姓与会。到了约定好的日期,满城百姓都到齐,种世衡便催促说,快点将房梁与上去,好让比赛能顺利开始比。本来要花费上百人的劳力和为数众多的钱粮,但种世衡一句话,便让数以百计的百姓一齐出手,将房梁一举运了上去,庙宇一蹴而就。这一切,仅仅是为了看一场相扑而已。”   种世衡的故事,韩冈说的不是很有趣,但种世衡的头脑却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示给了赵顼。当今天子点头赞许:“种世衡的才智,纵使放在国初,也能跻身第一流。”   “此事世人盛赞种世衡之智,但从清涧城军民的角度来考虑,为什么一场相扑便能聚集成千上万的人手,使得原本要耗用大量人工的梁柱,轻而易举地架上了房顶?”   赵顼似乎是明白了一点:“韩卿的意思是?”   “乃是因为世人的需要。在劳作和饮食之余,世人还是要有些打发时间的去处,明世人之心,察世人所求,故而种世衡的谋算能够成功。”   “……韩卿的意思是大禹治水,堵不如疏。”   韩冈点点头:“陛下明鉴。既然百姓喜闻乐见,何必严禁。又非淫祀、啸聚,只是如同庙会一样的球赛而已。能进场看球,必是有闲有钱之人,也不至于需要担心有心人能拥众作乱。”   “说得的确有理。不过球赛上的赌博,实在是有伤朝廷体面,易为世人所笑。”赵顼的问题,如同在考试。   韩冈幸而早有准备:“蹴鞠、赛马,本是军中练兵之法,若能专款专用,用在保甲之事上,当无人可以议论。”   赌博,在后世被律法禁止得更严,但国家坐庄开赌,将赌金的利润用在正当的地方,却是理直气壮,也没有什么人能非议。   赵顼沉默了下去,手指按着眉心。以韩冈对他的了解,应当是心动了。   通过保甲训练民兵,是加强国家军力的重要手段,但为此花费的钱粮亦是个大数目,地方上也多有怨言。就赵顼所知,保甲法推行有年,但只在北方各路多多少少有一点成果,而在南方早已是流于形式,冬日各保甲保丁作训,全都是糊弄过去。   若能别开财源,将开支给补足,至少将蹴鞠和赛马的赌金税收的使用设为定制,那么对保甲制度的巩固必然是个绝大的助力。   更何况眼下在两项联赛中流转的金钱,可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其中分润到的,从开封府衙中的官吏,到数以百计的大小宗室。这还仅仅是开封,天下四百军州,开办蹴鞠联赛的占到其中的一半以上。   禁了开封府的联赛,全国各军州的联赛也肯定一并禁了,若是青苗贷那般有补于朝廷的法令还好说,但禁了蹴鞠联赛,对朝廷可是没有半点好处,反而会让宗室更加依赖国库里面的财富。   已经不是变法时的你死我活,有必要闹得人心不安?何况还有钱的问题。   赵顼在登基后就觉得这些亲戚对朝廷财计是个巨大的负累,让王安石制定宗室法,将朝廷发给钱粮的人数大幅减少。但剩下的宗室,在国计而言,依然是个巨大的负担。   而且对那些宗室来说,身处那个位置上,该花的钱不能少,光靠朝廷发下来的俸禄和偶尔的赏赐,永远都是不够的。天家的体面也要照顾,不靠外财,难道还能从内库里想招数吗?   赵顼已经有了决断,只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端倪。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一)   “阿弥陀佛,佣哥儿终于是要出阁读书了。”   赵頵坐上了马车,便忍不住低声念了一句佛。   中午赵頵还在保慈宫的时候,赵顼过了饭点才匆匆而来,陪着他的母亲和弟妹一起用了膳后又匆匆而去。天子操劳于国事,连坐下来好生说说话的余暇都没有,这番忙碌是赵頵这等宗室平日里是绝对不会有的。但一顿饭的工夫,至少让赵頵确认了他皇兄的心意。   轻巧的四轮马车,由将作监精心打造。钉了铁皮的车轮,碾过鱼鳞般的青砖地。咕噜咕噜的声响中,行驶得极为平稳。   赵頵在车厢中闭目凝神。   赵顼要为赵佣开资善堂,赵頵他可是完完全全地支持。如今亲耳听到兄长予以承认,赵頵心头上的一块大石终于是落了地。   皇兄仅存的儿子能出阁读书,又有药王弟子在旁庇佑,如此一来,赵颢即位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他藏在心底里的那点小心思也可以就此偃旗息鼓了。只要赵佣能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那他赵頵未来的生活也将会安安稳稳。   已经是放衙的时候,从皇城中离开的官员越来越多,两府、三馆、三衙和内外诸司的官衙皆在皇城之中,每当到了黄昏之时,宣德门和左右掖门内外竟是满目朱紫,让人不禁惊叹,哪里来的那么多官儿。   人流汹涌,赵頵的马车也不由地慢了下来,不过并没有会跟他争路的官吏,两匹骏马拉动的四轮马车,依然平稳地向前。就像重启资善堂、为赵佣做好铺垫的大势,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   说实话,就算自家的那个侄儿有什么三长两短,赵頵他也是宁可看到赵顼从外面找个宗室子弟做太子,也不愿见到赵颢继承皇位。   不说别的,老大赵顼做皇帝,那是理所当然。嫡长子继位,天经地义的事。但赵颢想做皇帝,赵頵就想问一句了——凭什么?!都是英宗的儿子,都是太后生的嫡子,两个都做了皇帝,他这个仅存的一个就能甘心吗?   而且有太祖太宗和秦悼王的先例在,若是赵颢能继承皇位,赵頵知道自己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莫名暴死的可能性至少有七八成,甚至连子嗣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了。”赵頵想着,他正犹豫着是不是将自己的儿子也送到宫中。   自家的长子,年纪都与赵佣差不多,资善堂开讲,若是能做个陪读,事先与未来的天子打好关系,总是一桩美事。就像他的姐姐,已经决定将他的外甥送进宫中陪读,日后总比外甥的那个不靠谱的父亲要强。   ……   前两天才在踊路街上见过一面的马车从不远处驶过,出右掖门离开了皇城。   刚刚放衙的韩冈眯了眯眼睛,曹王殿下这段时间入宫还是真是勤快,才隔了几天,就又入宫了。   看起来为了保护自己手上的利益,两大会社中的宗亲们是使足了力气。请动天子的亲弟弟几次三番地出来游说,付出的代价可不会太小。   但赵顼最终会做出什么样决定,可就说不准了……幸好韩冈对此并不在意。   离开皇城,韩冈上马回家。   就是天子将蹴鞠联赛禁了又如何?想把宗室都得罪干净那也是他自家的事,韩冈可不会为赵顼多担一份心。   纵观历史,一个正常在位的皇帝,登基十年以上之后,其控制朝堂的能力基本上就达到了巅峰,很少再有朝臣能够与这样的皇帝抗衡。其到了晚年,更会是重臣们的灾难,能臣、诤臣,能有好结果的不会太多。   当今的天子独揽大权的倾向早已是显而易见,韩冈巴不得这个皇帝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不过在韩冈看来,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赵顼不会糊涂到去做损人不利己的蠢事。而自家为了维持在两项联赛中的影响力,也必须在天子面前尽力为齐云总社辩护。方才的那一番陈词,似乎赵顼也听进去了。如此一来,赵顼对联赛的判决,恐怕也不会拂逆人心。   回到家中时,王旖已经早一步从宫中回来了。   跟皇后、贤妃的聊天也没什么好说的,跟过去进宫时的话题没什么两样,纵然不同的身份地位的女人在一起,可聊天时其实还是以废话居多。   王旖也没有事无巨细地转述给韩冈,挑了几句重点提了。只是在提起坤宁殿中那一件韩家出产的香精的时候,脸上却不免带上了几分忧色,“官人,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家里素称寒素,可不过十数载,便富甲一方,如果传到外面,必招人嫉。”   “所以为夫才会将各项技术扩散出去。领军多年,为夫如何会犯孤军奋战的错?”韩冈笑着安慰妻子,“不用担心,过些日子,玻璃器皿会变得跟瓷器一样便宜,香精的制造方法也已经流传天下,到时候,就没那么惹眼了。”   韩家的豪富如今也不能算是秘密,幸好自己有个药王弟子的身份可以压得住阵脚;顺丰行眼下只做批发,不做零售,仅在小部分人中有名;而韩家的根据地更是远居边陲,隔得远了,只凭传言而不是亲眼所见,招来的嫉妒也就不会太多。   但为了以防万一,韩冈还是早早地就将手上的技术扩散出去。逐步扩张、乃至更名的雍秦商会,就是依附在各项新产业和新技术的基础上逐渐成长起来的。如今韩家的顺丰行在其中,也不过是拥有一个副会首头衔的普通成员罢了。韩冈要的是影响力,而不是控制权,而且只要他的位置不动摇,会首和副会首并没有什么差别。   顺丰行的香精眼下的确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但在技术扩散之后,这个优势保持不了几天,再过几年,香精作坊的利润就该是细水长流了。   韩冈说得虽然有道理,但王旖却难掩心中的隐忧。别的她不知道,但女人购物看重名气的习惯,她如何能不明白。没条件的倒也罢了,若是有条件,肯定会去追求那些名牌。   洗面药,一定要张戴花家的,皮靴,要大鞋任家的,买珍珠,去梁家珠子铺,染布料,得去余家染店,买香粉,则是少不了要到李家香铺逛一逛。如今的香精,自然就是要有一个脂砚斋的牌子。   用酒精萃取香料的手段,在韩冈的吩咐下,在韩家的香精作坊成立后的一年内,就向雍秦商会中的所有成员有偿公开,收取的技术转让费很是低廉,只有百贯而已。   但其他作坊刚创立时,是打着大食香露的牌子,唯有韩家的作坊例外。若是打起大食的招牌,也许能将香精卖到黄金的价格,可是一旦工坊规模扩大,很容易便会被拆穿。   所以从一开始,顺丰行辖下的香精工坊就想着自创品牌。而利用酒精对香料进行萃取,这样的技术从一开始就是独家的。虽说如今技术已经扩散开来,可品牌的优势已经建立起来了,后来者短时间内没有办法动摇到脂砚斋的地位。   除了玫瑰香精之外,脂砚斋还陆续开发出了百合、木樨、桂花、栀子等不同香型,而且还有利用不同比例混合起来的香水。如今宫中都在用,而教坊司以及小甜水巷中的名妓们更是无不趋之若鹜。有她们引领潮流,自然就在全国范围内流行开了。   虽然有人仿造——甚至宫中专门制作脂粉的工坊都造出了一模一样的香水——只是脂砚斋这个牌子的名气既然打出来了,仿冒品也只能去分食中低端,卖贵了没人买账。就是宫里面的嫔妃,也宁可用脂砚斋出品的香露,对宫中的出产反而不屑一顾。   京城中做香精的利润有多丰厚,主管家计的王旖,至少跟韩冈一样一清二楚。每次翻看账簿,看到家中财富积累的速度,总是免不了要心惊胆战。太多的金钱是致乱之源,甚至有灭门之祸。   王旖忧心忡忡,但韩冈宽慰了妻子几句,却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到心上。   到了第二天,王安石领下了朝廷的诏命,将会接手发掘殷墟的消息终于由驿马送抵京城。很快就要见到父母,王旖一时间放下了心事,而韩冈也不会再提及。   王安石将不日抵京,这个新闻,一下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就连朝廷公布了对蹴鞠联赛的处断结果,也被许多人抛到了脑后。   藉此良机,重新出山的王安石会不会第三次出任宰相,这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也是很多人都在担心的。   在当天的《蹴鞠快报》中,头版是全文刊载朝廷允许蹴鞠联赛重启的诏令,前提是京城中几座举行球赛的校场,由齐云总社负责改造成保证观众安全的球场,但王安石东山再起的新闻,却是稳稳地坐在了第二版上。   韩冈将看完的报纸叠好,嘴角有着莫名的笑意。   《蹴鞠快报》本身,已经不仅仅局限于联赛的赛报,这世界上又多了一把堪比匕首和投枪的利器。抢占舆论制高点,肯定是日后党争中的一个重要手段,未来的朝堂,那是会越来越有趣了。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二)   韩冈醒了过来,打了个哈欠。睁开眼帘时,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   严素心就睡在身边,修长的身躯紧紧贴了过来,呼吸拂动着耳畔的发丝,轻轻细细,几至微不可闻。   几声发闷的咳嗽从外间传来,有两名婢女和一个年纪略大的婆子在外面值夜。估摸着时间,应该还不到三更天,但也快了,睡个回笼觉是没可能了。   昨夜韩冈特意早睡,就是为了今天的朔日朝会。朔望之时的朝会,也只比元日的大朝会低上一个等级而已。比常朝要严谨得多,规模更大,天子也不能像常朝时那般直接留个空座位给不厘实务的朝臣礼拜。有职司在身的朝官可以无视常朝,以免耽搁工作,但逢到朔日望日的朝会,只要不是抱病,没有哪人能够逃过,必须要早起。   韩冈手上有正式的差遣,而且多达三个。平常的朝会不用参加,但朔望朝参那是没办法逃的。   抬眼望着上方黑沉沉的帐帘,韩冈静静地躺着,等着到点后,外间的人会进来知会他起身。   时间过得很快,自那一日崇政殿中面圣廷对后,不过转眼之间,就已经是十一月初一,建子之月的第一天了。再过几日,便是南郊祭天的日子。   资善堂重开,皇子出阁入学,便是放在冬至大典之后,也就是十天后。   韩冈对此倒是有些担心。从出生后就养在深宫里的赵佣,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面,而且是以大宋王朝未来的继承人的身份露面,这个过程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便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虽然说,赵佣绝不可能出现在南郊圜丘的祭天大典上——不论是他的年纪,还是他的身体,都不可能支撑得住那等漫长劳累的仪式,那可是要在斋戒数日之后,于高台上吹上半日的冬日寒风——但郊祀之后的宫宴,那是肯定要出场的。还不到五岁的皇六子,能不能在宫宴上有着过得去的表现而不出差错,真的说不准。   一切都得等到冬至才能见分晓了。阴极阳生的日子,希望能有破开朝中阴霾的力量。韩冈知道,在很久以前,冬至所在的仲冬之月,亦曾做过一年之初、万象更新的正月。   在周时,冬至所在的仲冬之月、建子之月,才是一年之首的正月。而朔日的这一天,便是一年的开始【农历的十二个月对应十二地支。仲冬之月为子月,北斗斗柄指向正北,冬至在此月中,为如今通行的夏历的十一月】。要是天下还是用的周历,那么韩冈昨天晚上就该给儿女们发压岁钱,而现在应该全家人都在守夜呢。   只是几千年来,天下通行的历法尽管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在黄帝、颛臾、夏、商、周、鲁等古六历中轮转,但自汉武帝太初元年改颛臾历为夏历,以至于这一年有月亮有十五次阴晴圆缺之后,夏历系统始终是历法上的主流。   以孟冬亥月【夏历的十月】为岁首的颛臾历,仲冬子月【十一月】为正月的周历、鲁历、黄帝历,季冬丑月【十二月】为正月的殷历,只能偶尔得见——王莽行殷历十五年,魏明帝用殷历三年,则天皇帝改周历十一年,唐肃宗变夏为周更是只持续了半年——基本上早就被丢进了故纸堆,如今通行的历法,源自夏历,是以孟春的建寅之月为正月。   历法,是最近几日苏颂和韩冈谈论的比较多的话题。   由于从太宗开始就对私人研究天文采取比前朝更为严格的禁令,大宋的天文学水平下降得厉害,如今的历法在节气和日食月食上始终没有算准过。《钦天历》、《应天历》、《乾元历》、《仪天历》、《崇天历》、《明天历》、《奉元历》,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为了弥补不断出现的错讹,历法就改变了六七次之多。   前几年沈括曾经接手过司天监,但他在这个几乎已经成为几个家族世代盘踞的衙门中,根本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加之当时又是兼职,最后费尽了气力才有了一个《奉元历》,但这个《奉元历》依然不算准。月食、日食和五星占候上,总是有些差错。   可能是天子对这个情况有些厌烦了,前几天,让有这方面特长的苏颂兼了主管天文历法的司天监的差事。   变得更加忙碌的苏颂,到了本草纲目的编修局中,也拉着韩冈讨论历学。弄得韩冈现在满脑子的都是建子、建寅,月犯五纬,太白昼现什么的,变得一团糨糊。更别提元法、岁盈、月率、会日、弦策、望策、损益率等专有名词,不回去翻书,根本就弄不懂。   不要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与专家交流,这是韩冈长久以来的坚持,也是最聪明的做法。不过韩冈的为人不喜逃避,反而喜欢以攻代守,所以他反过来拉着苏颂谈了一通恒星、行星和卫星的区别,以及日食、月食的成因,甚至还有万有引力,好歹没有露了底。   在过去,韩冈也不是没有跟苏颂讨论过天文星象,也曾稍稍透露了一点自己的观点,至少大地是球状的理论早就跟苏颂讨论过了。只是系统化的描述,这还是第一次。   日、月和五大行星运行的规律,是天文历法的基石。建筑在日月运行的观察上才得以编订的历法,正确地寻找出其中的规律,当然是重中之重。相对而言,那些名词反倒是枝节了。   韩冈不知道苏颂信了几分,只是苏颂在听了他的话后,神情很是严肃,看模样并没有将他的观点当成是胡言乱语。话毕竟是要看人说的,韩冈说出来的话,分量自然是不一样。   不过天文星象上的事,并不是韩冈目前关注的重点。   王安石就要抵京了,以他的才智,不可能看不出发掘殷墟这个行动对气学的意义。不论谁来主持,都是格物致知的体现。   虽说在发掘的过程中,占据了甲骨文的诠释权,能稍稍弥补一下因为《字说》而造成的失分,但被韩冈推入被动的局面却是没有改变。   王安石的性格有多倔,韩冈可是有着切身体会。拗相公的外号也不是白叫的,他愿意接受朝廷的任命,自然是为了给新学张目。说起来,等于是受了韩冈的逼迫,这口怨气相信不会缺少。等见面时,估计还有得头疼。   但王安石能上京,王旖是最高兴的,而且王旁也应该跟在他身边。管了几年的江宁粮料院,估计王旁也是够憋屈的,能卸下这个差事,兴奋的心情不会比他的妹妹稍差。   希望自家的内兄和浑家能帮着说合,韩冈可不想跟王安石吵起来。以经史为基础的辩论,对手还是王安石,韩冈可是一分一厘的自信都没有。   反正是肯定要头疼了,韩冈想着,不知不觉间却又昏昏然然地睡了过去。   “官人!官人!快要到点了。”   似乎从极远处的地方,传来一声声发急的呼唤,韩冈能感觉得到身子也被人用力推着,将思绪从一片混沌中拉扯了出来,韩冈一惊而醒,这才发现自己想事情的时候竟然睡着了。   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韩冈终于算是清醒了一点。他坐起身,对比外面值夜的婢女、婆子还要小心的严素心笑道:“做了官就是这点不好,小时候好歹都是天亮了才起来。”   严素心有些疑惑地歪着头,“记得爹娘常说,官人读书的时候,都是听到鸡叫就起来了。”   韩冈又打了个哈欠:“……那是爹、娘偏袒,为夫小时候做的事,在爹娘眼里全都是好的。”   “所以官人才让钲哥、钟哥他们不要起得太早?”   “小孩子嘛,长身体的时候,多睡一点是正常的。等年纪大了,想睡都睡不着。”韩冈笑道。   韩冈拥有两份记忆,对于幼年时的前尘往事,已然模糊混淆在一起。说话前不想一下,就分不清究竟是出自哪一人?不过只要没有大的关碍,韩冈也不会刻意去分辨,本来就已经没办法区分开了。   已经是三更天,韩冈没有时间多耽搁,起床洗漱,匆匆吃了早餐,便在一众元随的护卫下,赶往皇城南端的宣德门。   宽阔的御街有两百步宽,大小如同一个广场。御道两侧的千步廊中,几乎都是早饭的摊子。即便是官员之中,能像韩家这样厨房不熄火的人家,终究还是少数,大部分的朝官早起上朝,有许多都是在御街两侧的千步回廊中解决早饭问题。   当然,这些摊点的服务对象,更多的还是官员们的随从。若说上早朝的官员们只有一部分能在家吃早饭,那么几乎所有的随从,就是韩家,也不过是出门前拿两个热馒头而已。待到官员们汇入宣德门,才是客满为患的时候。   在宣德门前的广场上下了马,随行的元随们便将马匹牵走,退到了广场外。韩冈自门中穿过,向内侧的文德门走过去。一路上过来,身前身后都是衣着朱紫青绿的朝官,其中主动跟韩冈打招呼为数不少。   文官们有文官们的圈子,武将们有武将们的圈子,那些身上背着节度使、观察使、金吾卫上将军之类官职的宗室、国戚们则是另一个小圈子。互相之间有些泾渭分明的感觉。但偏偏向韩冈示好的官员来历却没有这样的区分。   幸而人群没有因为向韩冈行礼而让队形稍乱。都是有经验的官员,早就知道如何应对。认识的行礼打个招呼,聚在一起也是压低声线,没有一个大声谈笑的。   司掌朝堂风纪的御史们正在一侧虎视眈眈,若有人在宫中失仪,等朝会后就会报上去,到时候少不了一个罚俸的处分,背上这个处分,钱财还是小事,重要的可就是磨勘的时间要增加,又多了几年的闲空。   韩冈能感受得到御史们的视线,正像刀子一般在自己身上划来划去,只是他浑不在意。在前面看到了两位皇弟,并肩站在一起说话。不过片刻王珪也到了,赵颢和赵頵给王珪让出道来,天子以下以宰相位份最尊。群臣避道,亲王也不能例外。   除此之外,韩冈还看到了李清臣。他是新上任的判太常礼院。   据说李清臣此次从河北调回,本来不是这个任命,而是准备让他去做三司使的。而太常礼院事前也没有听说,可是突然之间,政事堂便改了任命,并得到了天子的许可。确切点说,应该是反过来,太常礼院的任命,是天子的独断,政事堂只是在诏书上副署而已。李清臣原本就做过太常礼院的同知,这一回正巧太常礼院人事大变动,便让他接手下来。   但问题不仅是前任知太常礼院被发遣出外,院中的有三名礼官,也一并被请出了京城。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便让太常礼院大变动。这在朝堂上,也是很少见的。   不过一干消息灵通的朝臣,还是知道太常礼院到底是哪里犯了天子的忌讳。“狄戎是膺,荆舒是惩”,太常礼院玩得小花样,也许王安石不在乎,也许有许多人根本就没有联想,但既然已经遍传京城,就必须给王安石一个交代。   王安石已经确认进京,最多还有几天就该到了。天子命王安石去发掘殷墟,在许多人眼里,说不定他还有机会重返相位——毕竟王安石才刚过花甲,还有足够多的时间执掌政事堂。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三)   “玉昆。”身后传来苏颂的声音。   韩冈停步回身,准备打招呼的时候却被苏颂满是血丝的双眼吓了一跳,“子容兄,该不会一夜没阖眼吧?”   苏颂倦容满面,却还是在微笑:“荧惑大冲,十五六七年才能碰上一次,怎么能放过?以我这年纪,很难有下一回了。”   “就算不是大冲,用千里镜看火星,都远比过去要清晰得多,何必如此劳神?”韩冈摇了摇头,难以认同。正如苏颂自己所说,他的年纪可也是不小了,撑不住这样忙碌的熬夜生活。   “等过了这几日再说吧。火星大冲能多看一日便是一日。”苏颂笑说道,“再过些日子,等到了岁星、镇星冲日【注1】的时候,还要多看一看。”   “这样未免也太辛苦了。有些事可以让下面的人去做。”韩冈一贯是将手上的事尽量安排给下面的人,自己掌住舵就可以了。   “这般辛苦也是没办法。”苏颂无奈,“玉昆你也是知道的,司天监中人浮于事,勾心斗角的本事一个胜过一个,提起历算来却无一人可用。光将步天歌背熟了又能如何?”   “不如上请天子,另设天文历算局好了。”   “我也早有此意,正在寻找人选。气学门下贤人甚多,玉昆你不妨多推荐几个。”苏颂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在天文星象自出一格,更胜世人,其实玉昆你才是最好的人选。”   “我对天文也是不甚了了,步天歌可都没背熟。”韩冈轻声笑了笑,这不是自谦,他的确是彻头彻尾的外行人,“但也是如此,才能从窠臼中跳得出来。有时候,往往外行人看得更清楚一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啊,过去在外用兵的时候,倒是有不少次体会到了……不过若子容兄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韩冈俯首恭听。”   苏颂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苏颂本来也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天文学大家,韩冈的理论却是正好印证了他往年观测天象后产生的疑问。他观察天文几十年,对天体运转的观测结果和古书上的差异一直抱着深深的疑惑。而月绕地、地绕日,五行星与地球并列绕日而行的理论简单直接,却远比通行于世的理论更加贴近事实,加上对一些天文现象的重新定义、定名,等于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他的眼前陡然间一片光明。   只是剩下的几分疑惑,依然需要大量的观测来释疑,让苏颂没有立刻将韩冈的理论全盘接受下来。与韩冈的讨论之后,连着多日苏颂都埋首于钦天监历年的观测资料中,甚至面禀天子,要制作性能更加优良的望远镜,并改进旧时仪象。   韩冈对此倒也不介意。是非与否,一切取决于观测,理论只有被现实所映证,才能证明其正确性。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   这就是格物致知,是气学的根本,如今苏颂正在做的,正是韩冈所希望看到的。   当然,这个观测的结果很可能将会是颠覆性的,乃至于浑天仪、浑象仪,都得重新设计,恐怕只有日晷才能留存下来。   韩冈和苏颂并肩走着说了一段话,又有人上来与两人打招呼,却是章惇。   枢密副使主动问候,韩冈和苏颂都立刻回了一礼,不过苏颂和章惇算不上有交情,冲韩冈点头示意了一下,便走开去问候其他人。   文德门就在前方,门前也有御史和阁门使检视入朝的文武百官。   “真真是好笑。”章惇眯着眼睛盯着几名御史,低声说着,“明明都已经丢人现眼了,也亏他们还能厚着脸皮站在文德门前。”   韩冈也低声冷笑:“早就说了,如今的御史台是一代不如一代。”   蹴鞠联赛上的惨剧被当成意外放过之后,反应最为诡异的就是御史台。随着赵顼作出决定,他们立刻就偃旗息鼓了。这让不少人都有着跟章惇和韩冈一样的感觉。若是几十年前,御史台中人只会死咬到底,越不给皇帝面子,就是越有面子,哪里会退得这么干脆?   在过去,多少重臣都是因为御史们穷追猛打,让天子烦不胜烦,最后不得不饮恨出外避一避风头。弹章交加而上——这“交加”二字,用得最多的就是在御史们的身上。   韩冈本以为台谏官们还会再闹腾个半个月,让天子将御史台中再清洗一遍,谁想到就这么了无声息了,还真是让人始料不及,“朝廷选拔御史不问资望,甚至可以选拔资历浅薄之人,本就是看在他们为官未久,未为世俗所染,希望此辈能不惧天威、不畏权势,放胆直谏。但现在的御史台,离朝廷用人的初衷是越来越远了。”   “玉昆你是希望他们多弹劾你几次?”章惇轻笑。   想要沽取直名,也得看看后果。韩冈已经被确定是未来的帝师,御史们可以与他划清界限,有事没事弹劾几次,但当真与他结下深仇大怨,一二十年后新帝登基,可能有好果子吃?   随即他又收敛了笑容,“不过日后若是天子有过,想来他们也不敢站出来谏阻。”   章惇顺着韩冈的话头说着,但走了两步,他却突地一愣,脚步也缓了一缓。   惊异地望着韩冈的背影,章惇皱起了双眉,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韩冈居高临下的评论朝臣,就这么让人视为理所当然。   御史们再年轻,那也是跟同品阶的官场中人相比。至少都是三十岁往后,甚至年过不惑——在官场中,这依然是年轻。而韩冈这个到明年才交而立的后生晚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装老成?   感觉到章惇没有跟上来,韩冈停步回头向后看,“子厚兄……?”   章惇快走了两步,笑笑,恍若无事。   章惇用眼尾瞅着韩冈的神态,他似乎没有一点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再细想想,刚才与韩冈说话的时候,自己也的确没有感到任何违和的地方。   章惇忽然觉得,这番话韩冈若是当众说出来,恐怕也不会有人觉得韩冈不够资格,甚至也不会有人感到异样。   章惇一时间不禁有了几分感慨。以韩冈的年纪所达到的地位,如果将宗室一并算进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但身份为世人所认同,视为理所当然,却依然是独一份。   韩冈并不知道章惇在想些什么,与其并行走到文德门前。锋锐内敛的视线扫过了门前的一众御史,隐带一丝不屑。只是当他站到正门口,与几名御史对上眼,却感觉他们的神色中藏着几分狠厉,并不像是认输的模样。   韩冈顿时心中一凛,难道他们还想再纠缠不成?   韩冈心念电转,却保持着面色平和,徐步走进门中。   该不会要学唐炯弹劾王安石,在殿上给自己好看吧?   可在大朝会上跳出来当堂弹劾他韩冈,和普通的上本弹劾截然不同,这事就是一翻两瞪眼,连一点转圜的机会都没有。天子也肯定不会愿意看到有人破坏朝会的秩序。   唐炯仗着兴头出来弹劾王安石,现在还不知贬到了哪里去,估计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回京城来了。若是有人想学唐炯,韩冈倒是并不介意。   而且在眼下的局势中,赵顼是绝对不会支持将韩冈赶出朝堂。若有人胆敢这么做,当会惹怒赵顼。他让韩冈佑护皇嗣的心意世人皆知,若是继续攻击韩冈,到底是意在韩冈还是意在皇嗣,可就得让人多想一想了。   只要有几分理智,应该不会做蠢事,只是……韩冈又回想了一下方才的几名御史的表情,在利益面前,拼命往悬崖下跳的,可都是所谓的聪明人啊。   文德殿前,朝臣们排好班列,在东西阁门处相对而立。今日定好了日程,要觐见、陛辞和谢恩的朝臣,也在正衙前排好顺序。   群臣毕集,接下来就该是天子升座。净鞭响过,乐班开始奏起升座的配乐。黄钟大吕,直叩心腑,群臣肃立恭候,但直到奏乐结束,却也不见天子上殿。   殿中一片静默,人人心中疑惑,甚至有许多人腾起了不祥的预感。当年仁宗皇帝曾经在朝会上发病,当着辽国使臣的面,说皇后、宰相要造反,这一回该不会是又撞上了吧。但没人敢动弹一下。   不过时间若再拖长一点,宰相就得进内殿去通问了。过了半刻钟,在对面西班的章惇等人的眼神催促下,王珪直了直腰,便要动身入后殿。幸而通向后殿的侧门处人声响起,当今天子终于出现了。   迟了半刻钟,虽然不算很长时间,但在规矩森严的朝会仪式上,是根本不该出现的场面。朔望朝会,完全是礼仪性质的朝会,君臣进殿的时间,都是早早就规定好的。乐班奏乐的时间,也是固定的,乐声一停,净鞭响过,天子就该出现了。   肯定是有事发生。   耽搁了半个钟的仪式重新开始,群臣向着御座上天子依礼揖拜。韩冈用眼角的余光看赵顼,虽然脸青唇白,依旧是体虚气短,但也没有突发疾病的模样,难道是后宫里面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文德殿的朔望朝会并不是奏事的场合,垂拱殿和崇政殿才是。拜礼之后,就该是入京的外臣觐见天子。但一直留心的韩冈却看到班列后,台谏官的那一拨人中,有人整理衣冠。   “要动手了?”韩冈眼神变得阴冷起来。   可是谁也没想到,坐在御榻上的赵顼却早一步开口:“王珪。”   王珪愣了一下神,禀笏出班:“……臣在。”   “辽国遣使告哀,云其幼主病夭。依例……该如何措置?”   注1:大冲和冲日的定义是配合现代天文学的理论,应该不是古有的词汇,或为古词重新定义。眼下查到的资料,是出自于清代的《历象考成》,而这本书的本源,却是丹麦天文学家第谷。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四)   赵顼的话登时在殿上引起了一阵波澜。   “耶律阿果死了?”韩冈也忍不住瞥了赵顼一眼,看来之前的延误,应该就是这个消息造成的。   御史们并没有继续他们预定好的行动,甚至连朝堂上微启的波澜也没有去理会——连他们也一并被这个消息给怔住了。   小名阿果,大名耶律延禧的辽国幼主,虽是名义上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国之君,可也只比六皇子赵佣大一点而已,什么都不懂的幼童。   早在耶律乙辛弑旧君、立幼主的消息刚刚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迟早有一天,耶律乙辛是要再下杀手的。   他可是在将辽宣宗耶律洪基从飞船上推下来之前,就已经杀了废太子耶律浚夫妻。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耶律乙辛怎么敢让小皇帝活到通人事的时候?   而且耶律浚和太子妃萧氏一直都没有被追尊——天子的父母不仅没有帝号,而且还是谋逆的罪囚,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绝伦,传出去连藩属国都要笑掉大牙,但辽国硬是做出来了。从这一点上看,耶律乙辛再次弑君的图谋从来就没有隐瞒过,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连一点掩饰都没打算去做。   不过耶律乙辛什么时候动手,还是众说纷纭。在所谓的宣宗遗腹子出生后,就有传言,但没有动静。等到辽国在大宋的平夏之役中捡了大便宜后,又有传言,但还是没有动静。谁料到时隔一载,他便悄无声息地将天下人翘首以待的事情给做圆满了。   赵顼说辽人遣使告哀,那么辽国告哀使肯定是已经抵达了雄州边关,消息是从雄州遣急脚递发急报传回来的。而在此之前,安插在辽国境内的那么多细作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打探到,或者说打探到了,却没有来得及传回来。   这件事,要么是耶律乙辛对辽国的控制已经到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水平上;要么就是他早有准备,幼主一咽气,便按部就班地通知各方,一点也没有耽搁时间。当然,更大的可能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且不论如何,弑君之举都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而接连弑君的窃国大盗耶律乙辛,在大宋君臣们眼中,王莽还要输他一筹两筹,宇文护也得屈居其下。   可以看得出来,赵顼眼下很是兴奋,要不然也不会公然地在朝会上向群臣公示,或许是认为撞上了攻打辽国的大好时机,最少最少也能趁机在辽人手里揩下一点油水来,不会一点便宜也占不到。   朝会匆匆结束,给赵顼这么一打断,连原本可能正准备跳出来的御史,也不得不暂时鸣金收兵,静待来日——很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机会,因为冬至的祭天大典就在十天后,而皇子出阁,资善堂重开,也就在十天后。   等到韩冈正式成为资善堂侍讲,再想找韩冈麻烦,不会有任何意义,甚至有可能会导致天子直接出手清洗整个御史台——不能体会主人的心意,只会让主人不痛快,当然就不是条好狗,只有做成狗肉暖锅的下场。   想到暖锅,韩冈顿时就感到有些饿了。今天的朝会结束的算是早了,但三更天起来,到了现在的辰正三刻,已经是空空如也。又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若有个热滚滚的狗肉暖锅放在面前,可会是让人想想就垂涎三尺。   所谓暖锅,其实就是火锅。京城之中,一到冬天,暖锅的生意就好了起来,羊肉、狗肉是最受欢迎的涮锅材料,而各色特制的酱料,更是各大酒楼的不传秘方。只不过这个时代的暖锅,就是在一个小火炉上放个小圆锅,却没有后世常见的中间有个烟囱的紫铜木炭火锅——铜料毕竟不便宜,而韩冈这些年来也没去在食器上留心过。但现在肚中空空,韩冈便越发地怀念起涮羊肉蘸了芝麻酱后的味道。   回到太常寺,下面早奉上了点饥的点心。衙中多是积年老吏,自然知道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究竟有多折腾人,又要怎样才能讨上官的欢心。   满足了口腹之欲,喝着滚热的甘草饮子,狗肉暖锅、羊肉暖锅什么的就给韩冈丢到了一边去了,忙碌起每日都不能耽搁的正经事来。   太常寺的日常事务,没有花费韩冈太多的时间,大约一刻钟的样子。即便是南郊在即,在圜丘现场检查细节、拾遗补阙的也是太常礼院的工作。而教坊司选拔乐班和跳八侑舞的人选,也直接向中书门下的礼房负责,将太常寺甩到一边。闲着干领俸禄的局面很是可悲。   而太医局和厚生司的事务就多了不少,在经过了对球赛惨案的伤者的救治,两座医院的急救水平整整上了一个台阶,在外伤医疗上,也有了更为响亮的名声。但随着医院的名声渐广,加上韩冈本人和一众御医的名头,使得越来越多的病患选择来医院求治,已经渐渐到了极限。而附属于医院的官药局,占了这份光,生意也越发的兴隆。除去翰林医官和医学生们的门诊津贴,如今每个月依然能给厚生司带来一千多贯的利润。   不过韩冈暂时并没有打算扩大规模,甚至将见钱眼开的政事堂的要求给顶了回去。一来,两座医院已经抢了很多生意,京城中的悬壶济世的医者,以及大大小小的药局都是要吃饭的,不能尽砸人饭碗。二来,合格的人手不足,韩冈并没有自砸招牌的打算。   眼下韩冈正考虑将医学规范化,并扩大规模,加强医学生的培养,以满足世人对医疗的需要。   此时的医学被分为九科——大方脉科、小方脉科、风科、产科、眼科、疮肿科、口齿兼咽喉科、金镞兼书禁科、金镞兼伤折科。   韩冈打算改变现有的分科方法,使之更加贴近后世。有一小部分原因是后世的医科分类经过了更多的实践验证,说起来应该是要比这个时代的划分更为合理一点,但更多的,还是因为韩冈觉得这样更为习惯,作为统管天下杏林的重臣,又是世所公认的药王弟子,韩冈有资格在这方面随心所欲。   其中的大方脉科和风科,韩冈准备合并为内科。疮肿科和金簇兼伤折科,则合并为外科。眼科、口齿及咽喉科,合为五官科。又名小儿科的小方脉科依然独立为儿科。   产科当然也不需要变,但由于男女有别,产科的医官能实际上阵的机会并不多。在妇人生产上,稳婆才是最主要的力量,韩冈打算组织京中的稳婆统一参加产科的培训。   至于最后的书禁科,也就是祝由科,黄帝时与岐黄并称的医科,眼下主要是以烧符水治病,以及各色禁术、咒法,但韩冈经过深入了解后,发现其中也有心理医疗的成分,不能简单的视为迷信,故而暂且留存不动——韩冈很清楚,即便是安慰剂,其实也不是不能治病。   重新划分医科,更重要的是加强对医学的研究,毕竟韩冈主张开设医院,还是以研究医学、锻炼医术、培养医师为主要目的。内科的研究一时无从说起,不过外科、五官科乃至妇科,人体解剖学都是其中的核心。如何开展这方面的研究,便是韩冈眼下几个要操心的问题之一。   说到加强医学研究,韩冈对普及自然科学的兴趣更大,也更为迫切。既然报纸已经开始普及,以《蹴鞠快报》为首的各色小报越来越多,那么学术期刊理所当然的也可以提上台面。   对自然科学有兴趣的士人为数甚多,能潜心研究的同样不少,只看多少宗室、贵胄和衙内在摆弄显微镜和望远镜,就可以了解一二。眼下如果能有一个自然科学协会,有一本附属于协会的期刊,将这些人给组织起来进行专项研究,同时给他们一个互相交流的平台,必然自然科学会有更快的发展,同时,对气学的推广,也会有极大的好处。   对于此事,韩冈也有了全盘的规划,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会开始运作。短时间内他不可能在朝堂上有何进步,那么当然要将多余的精力和时间放到学术上。资善堂直讲,太子之师,这可是气学最好的护身符。至于新学,就让王安石领着他们去研究甲骨文好了,改变世界将会是自然科学,这一点,绝不会因人心而转移——区区螳臂,如何挡车?韩冈就有这样的信心。   在公务中忙碌了两个时辰,快到中午的时候,韩冈方才从案牍上抬起头来。堆放在桌案上的一尺多高的公文一扫而空。瞧着被清空的桌面,韩冈也不禁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到了这时候,辽国幼主病夭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皇城之中,两府重臣在崇政殿中已经为此事与天子商议了一个上午。   不过中午会食时,从衙中的几个消息灵通的包打听那里,除了幼主病夭一事以外,韩冈并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详情,跟往日并不一样。看起来从雄州传来的消息,的确就只有这么一点。   不知这位刚刚驾崩的辽国小皇帝,能从耶律乙辛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庙号?   韩冈吃完饭后,一边在院中散着步,一边想着。   想必耶律乙辛这个必然会名留史册的窃国权奸,肯定不会吝啬一个好听一点的称号。就跟从飞船上摔下来的辽宣宗耶律洪基一样——“宣”这个字,在谥法中,可是一个很不错的字眼。怎么看,耶律洪基都当不起“施而不私、善闻周达、诚意见外、圣善周闻”这几条评价。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耶律乙辛来讲,给他手下的冤魂什么样的名号,都仅仅是妆点门面而已。关心的人不会太多,韩冈也只是当作饭后消食的头脑运动而已。   这个世上,应当是“耶律乙辛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谋朝篡位”的这件事,在意的人要多得多。从穷迭剌之子,到控制大辽的权臣,日后还有可能成为皇帝,这番际遇和经历,说起来,还真是有点让人羡慕呢。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五)   到了午后,苏颂照例来到编修局。   就算现在接下了执掌钦天监的差事来重新修订历法,苏颂还是会到太常寺这边的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来。钦天监中人浮于事,乌烟瘴气,倒是跟韩冈一起讨论,还算是轻松一点。   但今天看到韩冈,苏颂却惊讶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以为玉昆会被一并召去崇政殿问对……”   这话换做是别人来说,可就是很明显的讽刺,不过韩冈熟知苏颂为人,倒也不会误会,且也并不在意,反而笑道:“过去或许可以,如今怎么可能?!”   私下里向韩冈征询专家的意见,和公开让韩冈参与到天子与宰执们的议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如果说在韩冈官位并不算高的时候,还不至于太过在意这等细节问题,那么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尤其是眼下即将成为太子师,即便是小事,也必须注意起来。赵顼眼下肯定是不想给人以韩冈能够干预军国重事的误解。   “……说得也是。”苏颂点点头,这样的道理很容易想得明白,“但天子终究还是少不了要来征询玉昆你的意见。”   “召不召见其实都一样。”韩冈说道:“反正两府之中,应当不会有人糊涂到要在这个时候打辽国的主意。”   “怎么,玉昆你是反对攻打辽国?”苏颂笑问道。   “辽人早有准备,这个便宜可不好占。”韩冈可不信苏颂想不到,“为什么耶律乙辛会选在这个时候弑君?他自己选择的时机,必然是对他最为有利——至少在耶律乙辛,和他麾下的一众逆贼眼中都是如此。眼下是仲冬时节,北方积雪深重,而幽燕只会更甚。河北河东都无法出兵,辎重也跟不上去——十万人以上的大战,雪橇车的运力只能是凑数——想要用兵北境,至少要过上三个月,等仲春雪化之后方可。而对于辽人来说,冬天却是最好的时节。”   韩冈音调又低沉下来:“这是对外而言,对内,耶律乙辛选择这个时间也不可谓不妙。之前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夺下半个西夏,还灭除了西境阻卜一部,他在其国中声威当是一时无两。一年的时间,新土已固,前些天从河东传回来的消息,其麾下斡鲁朵的人马已陆续抵达黑山,其中精骑上万,工匠亦以千计。他对辽国朝堂的控制想必也更加严密,这不正是他谋逆的最好时机?”   “其实也有可能是辽国幼主当真因病而亡吧?才不过五六岁,这个年纪病夭的不在少数。牛痘也防不了所有的病。”   “话是没错,但料敌从宽,凡事还是往坏里去想。”韩冈呵呵笑了起来:“过去上阵那么多次,不论是遇到什么意外,只要往坏处想准没错。”   苏颂没有跟着笑,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一点。韩冈的话像是在说笑,但只要多想想他过往的经历,这条经验肯定不知是付出了多少代价、受过多少挫折、遭逢多少逆境后才换来的。   “看来这一回天子当是不能如愿了。”苏颂长声叹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韩冈摇了摇头,“高粱河之败。虽说是败在用兵仓促,攻下太原后,不作休整便直取幽州,但实质上,便是败在小觑了辽人。万乘之国,岂是可以轻忽视之?以楚国之衰,灭楚亦要六十万秦军。”   任谁看到今天朝会上赵顼的神色,都能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但现实不以人心而转移。在平夏之役后,大宋朝廷并没有为攻打辽国做好准备,精兵强将依然放在河东路,及新设的甘凉路、宁夏二路上。在战略上采取的是防守为主,力争早一步消化夺来的土地。想短时间内从守势转为攻势,以眼下东西两府的执政能力,只能是幻想而已。   “开战是不行了。不过如果能学着辽人故伎,在边界上大张旗鼓,并遣雄辩之士往辽国一行,趁机夺回一部分割让出去的土地,或是逼其削减岁币,那也是一桩美事。”   “虚言恫吓并无意义,辽人的虚实,大宋这边看得很清楚,但大宋的虚实,辽人也一样能看得出来。过去受辽人之欺,那是形势所迫,畏辽之心在国中又根深蒂固。可在辽国就不是这样了,若是朝廷学辽人故伎,恐怕叫嚣着起兵越界厮杀的人能逼着耶律乙辛立刻南侵。”   苏颂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静默片刻后,忽而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子容兄有顾虑也是应当的。”韩冈满不在意地笑道。   苏颂问这么多,其实是想确定韩冈的立场——正如苏颂一开始时所说,当世知兵的朝臣也就那么几位,在军事上天子肯定是要征询韩冈的意见,若韩冈全力支持对辽动武,以他说话的分量,不是没有可能让皇帝一意孤行。幸好韩冈的回答却是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倒让苏颂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得太多了。   韩冈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不厌其烦地将自己的心意向苏颂详加解释。苏颂的为人并不好战,若是朝廷打算对辽动武,他肯定是会坚决反对,所以有些话,说明白了比较好。   将一些事说清楚了,韩冈和苏颂又投入到编纂药典的工作中。只是没过片刻,一名内侍来到编修局的小院中,说是天子有召,命韩冈上殿觐见。   交换了一个果不其然的眼神,韩冈辞过苏颂,便跟随内侍入宫。只是赵顼接见韩冈的地方,不是在崇政殿,而是武英殿中。   在武英殿内,并没有两府重臣的身影。事先已经猜测到的局面,韩冈当然不会觉得意外。   赵顼背着手站在一副巨大的沙盘后,低头俯视沙盘的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不过他的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之前赵顼在宰执们那里得到的答案。恐怕没有一人支持对辽作战——即便是王珪、蔡确那般听话的臣子,也不会跟着赵顼发疯——都没有蠢到家。   在韩冈看来,除非耶律乙辛突然暴毙,否则几年内,大宋不会有任何机会,所能做的只有观望和等待。不过在观望和等待之间,还是有许多事可以做的。比如加大对科技的投入,比如修好贯通河北的轨道。   贯通河北的轨道,是宋辽交战时,大宋立于不败之地的关键。这几年下来,赵顼比起韩冈更加关注轨道上的技术进步,在天子的督促下,能工巧匠的智慧如同泉水般迸发出来。   运用在京城的汴河水运码头上的铁轨,以及轨道车辆上的铁制四轮底盘,这一系列的发明和运用,完美地延续着韩冈在离任前定下的技术发展路线。   眼下铁轨已经在汴河边的码头上普及,新型的铁轮比起木质的轮子也的确更适合在轨道上奔驰,钢制的轮轴也出现在军器监的铁场中。   所以韩冈一句句地问着赵顼,“臣敢问陛下,钱粮是否备足,军械是否整齐,军心是否可用,听说与辽国交战,民心是否稳定,朝堂上是否为此做好了战火连绵十余载的准备?”   赵顼的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去,韩冈的质问比起宰执们的反对更让他觉得羞恼:“难道仅仅收复燕云就要用上十几年?!”   赵顼反问的声音都有些变了,但韩冈毫无惧色:“辽国乃万乘大国,百万精兵。即便不是灭国之战,仅仅是为了燕云,也得两三次数十万人马以上的大决战,十万级的会战七八次,几千几万的战斗那更是得数十上百。没有十余年的时间累积胜果,如何能成功?”   “这是怎么算的?!”赵顼沉着脸,阴声问道。   韩冈侃侃而谈:“只要将过去平灭西夏的情况代换过来就行了。为了灭亡西夏,只从熙宁三年、四年的第一次横山之役开始计算:平夏之役用兵三十余万,民夫百万,这是规模最大的决战。其次的会战,有前后两次横山之役;断西贼右臂的河湟之役;熙宁十年的复夺丰州和葭芦川两战由于是相互配合,加在一起也能一并算进来。动用十万人马的会战就是四次。再往下的战斗,大大小小每年都没有断过。西夏穷兵黩武,但兵力也不及辽人五分之一。户口大约只有十分之一——即便只算燕云,丁口最多也只能达到一半的样子。以此来计算,重夺燕云便要做好差不多数量两倍以上会战次数的准备。”   赵顼皱着眉,不说话。他没想到韩冈是这么计算出来的。只是赵顼也不是对军事一窍不通,韩冈的话虽然偏驳,但南京析津府和西京大同府,想要收复燕云之地的两个核心城市,两场大规模的决战的确不能少。而在燕山诸山口、榆关【今山海关附近】,以及奉圣州【今张家口】、胜州,乃至兴、灵也少不了几场大战。这么一算,韩冈的计算倒是一点不差。   而韩冈在继续阐述他的观点:“这些战役,决战绝不能败,一败便无可挽回,会战败上一次,就要付出几倍的努力,而更小规模的战斗,也必须胜多败少,以求不断消耗辽人的军力。”   对于攻辽的计划,韩冈一向不支持从河北出兵。以河北平原的地形,对辽人的骑兵实在是太有利了。倒是以河东的地形,能充分发挥宋军步卒的作战优势。而且禁军中最为精锐的西军,更是能够充分发挥他们在峰谷之间追杀西夏人的实力。可如果将他们安排在河北平原上,在战术上恐怕会很不适应。   但耶律乙辛将他的斡鲁朵放在黑山下的河套平原,不仅仅是贪图那里的土地肥沃,必然也有地理战略上的考量。当黑山下有了一支多达两万的精锐骑兵坐镇,不论是西北侧的阻卜人,还是东南方向上的西京道,都在其兵锋攻击范围之内。   宋军从河东出兵,想要打下大同,收复云中之地,比起几年前,难度要高了许多。肯定是一场大规模的决战,用来决定云中诸郡的归属。   “难道只有这样才能赢?!”赵顼不忿地怒叫着,“耶律乙辛接连弑君,难道辽人就无忠义之心?!”   “陛下!”韩冈提声道:“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若大宋攻辽,谁能保证辽人不会有同仇敌忾之心?与其期待耶律乙辛众叛亲离,还不如做好辽国上下一心的准备。若是辽人当真并力拮抗,也一样能胜。若是辽人心不齐,那便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赵顼默然良久,垂着头看着河北的沙盘,最后心中的坚持化作长叹了一声,“韩卿是坚决反对对辽用兵。”   “陛下明鉴。魏武平冀州,袁熙袁尚北逃辽东。魏武并没有派兵去攻打公孙氏,反而驻兵不进。可二袁的首级,却自动送到。”   赵顼的声音和缓了一点:“魏武灭袁,跟如今有何处相似?”   “庙堂之谋,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缓而胜急,本质上是一样的。耶律乙辛在弑君之前,已秉政二十年,如今年过五旬,待其病死,甚至只需病重,无力控制朝政,辽国必然生乱。快则数载,多不过一二十年而已。陛下如今也不过三旬,至其时春秋正盛,国势亦当倍于当下,何愁不能一举灭辽?” 第二十三章 弭患销祸知何补(十六)   韩冈已经退下去了,既然不支持对辽用兵,赵顼也没什么跟他好说的了。   双手撑着沙盘的边框,赵顼青白的脸色阴阴如晦,略薄的双唇紧紧抿着,盯着沙盘上起起伏伏的地形,许久没有说话。   寻遍朝堂,两府宰执和知兵的重臣竟然没有一个支持他的。朝臣们一盆盆冷水泼上来,大宋天子的心情要是能好得起来,那才叫有鬼。   韩冈出得主意是不错,等辽国内乱,跟耶律乙辛比寿数,凭借着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迟早能等到大辽尚父的死讯。但赵顼就是不甘心啊,这样的比法,乌龟倒是比大虫、狮子都要强了。   万一耶律乙辛能活到八十又该如何是好?那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等待时机?机会是要靠自己去拿,而不是靠天上掉下来。   如果边境平安,外无援手,就算是日日夜夜想耶律乙辛死,辽国之中忠于旧主的一帮人也只能隐忍不发。可若是大宋摆出攻辽的姿态,甚至不用动手,辽国国内也肯定会有人受到鼓舞,甚至起兵。   赵顼就不信,耶律阿保机的子孙做了那么久的皇帝,就没有几个忠心于他血脉的忠臣。   何况耶律乙辛也不是吃素的山羊,那是吃人的老虎。等个几年,说不定就要举兵南下侵攻了——这等事,他不是做不出来。   耶律乙辛的权位并不稳固,为了镇压人心,一场场的胜利,以及胜利后的战利品是他稳固地位必不可少的手段。拿大宋做垫脚石,耶律乙辛在过去的几年里,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   辽人占据了黑山河间地,兴灵之地也落到了他们的手中。从河北到河东,再到兴灵,辽国在长达万里的三个区域上与大宋接壤。   这么长的边界线,利于攻而不利于守,谁保持攻势,谁就能占据优势。   赵顼前段时间将横山和横山以北银夏等的新辟疆土,并为宁夏一路,可是打着继续收复兴灵的打算。若是想继续维持守势,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做,直接维持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四路分段防守的局面不就好了吗。   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这个道理赵顼不信他的宰辅们不明白,以韩冈在军事上的眼光和见识,更是不可能不明白。可他们偏偏都选了静待旁观。似乎攻灭了西夏的胜利,已经让他们的锐气消磨殆尽了。   地位高了,就不想拼命,只想保住眼下的权位,或许还有其他的理由,但怎么说都是畏辽人如虎的怯意更多一点。   想不到找个一心想要收复燕云的重臣就这么难。赵顼盯着沙盘,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没有宰辅们的支持,就算他想有什么动作,也全都施展不出来。而且所有人都不支持,难道还能将他们全都替换了不成?   且就是想换人,时间上已经来不及了,就算只调动其中两三人,换上他心仪的人选,也少不了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局面稳定下来。那时候时机早过,怎么都追不回来。   赵顼憋了一口闷气在胸膛中,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慌,头也隐隐作痛。   “官家。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若是官家还另有事,是不是派人去太后那里通报一声?”宋用臣小声地提醒着赵顼。在李舜举战殁在盐州城之后,就数宋用臣跟在赵顼身边的时间最多。   赵顼摇摇头,直起腰,沉默地向殿后走去。   每天的晨昏定省,赵顼从不会忘掉。除非有大事耽搁,他早晚都要去太后那里走一遭问候一声。每隔几天,赵顼还会去陪着太后一起吃饭,以表孝心。无事破例,反倒会让人胡乱猜测。   黄昏的时候,保慈宫中比一天的其他时候都要热闹,除了赵顼,皇后向氏也带着淑寿和赵佣来向太后请安。   “父皇!”   见到赵顼,待他问候过高太后,一对儿女便上来行礼问候。   看到儿女们满是稚气的笑脸,赵顼心中的阴云一时散尽。   赵佣比寻常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瘦小一点,脸色也苍白,看起来就有些不足之症。远远不及他身边的姐姐那般康健。不过性格沉静,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那般毛躁好动。   赵佣这时候穿戴得整整齐齐,瘦小的身子却套着一身宽袍大袖,罩着貂蝉笼巾的七梁进贤冠戴在头上,完全是正式场合上的一套仪服。   “今天学得怎么样?”赵顼坐下来问着儿子。出阁读书在即,再过几日就要从内宫中出来,初次亮相在朝臣们面前,由不得赵顼不担心。   “方才给祖母看过了,”赵佣抬头朗声说着,“祖母说好。”   “是吗?”赵顼故作不信,“是祖母疼你,才这么说的吧?”   赵佣不敢反驳,有点可怜地望着高太后。   “是不错。”高太后说道。   “还不再演一遍,让你父皇看看。”向皇后则催促着赵佣。   赵佣站到了内厅的正中央,一板一眼地将这几天教习内容表演给赵顼看。   揖拜,恭立,奉酒,退座,动箸,起身,进退有据,一丝不苟。每一步都依从礼法,将宴上的礼节掌握到这般水平,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学的了。   当赵佣最后欠身而起,下垂的双手自然收拢在小腹处,下垂的宽袖纹丝不动,整个人静静地肃立在面前,赵顼也不禁点头而笑,“看来当真是学通了。”   向皇后一把搂过赵佣,笑着道:“这孩儿就是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赵顼微笑着点头,这样他就放心了。   赵顼并不打算让赵佣参与祭天,以赵佣的身子骨,吹上半个时辰的冷风,最轻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之后的宫宴,是必须要上场的。   对于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来说,宫宴这等正式场合,一套礼节也是很折磨人的。如果在宫宴上闹了笑话,在朝臣们的心目中留下不习礼法的印象,日后想要再挽回过来,可就不知要费上多少气力。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散播,更是不利于日后接掌这个国家。   幸好赵佣的表现还不错,只要在宴会上不紧张的话,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其实赵顼也不想主持这个南郊祭天。一整套繁琐漫长以至于结束后让人半个月都缓不过气来的仪式不提,光是每次郊天结束后,从国库里面拿出来的三五百万贯用来犒赏百官、诸军的财物,想想都是让人心疼不已。   ——一百万贯的财帛,已经可以养上整整两万禁军精锐一整年了。而三五百万贯足以打上一场大战,为大宋自边境的蛮夷手中开拓一州数县之地;或是为一百个指挥的步军官兵准备上全套甲胄、兵械;也足够宫里两三年的日常开销了。   即便不谈钱,又有谁愿意在冬天里吹上一整日的冷风?更休提还要斋戒多日;来回都要端坐在寒风飕飕的玉辂之上;到地头后,又要换上几次衣裳,然后独自登上同样寒风飕飕的圜丘,进行初献、亚献、终献等一套持续几个时辰的仪式,而那张黑羊皮所制的大裘,可是一点也不挡风。   郊祀祭天,一次两次还是兴致高昂,为绝地天通的资格而兴奋不已,但三番五次后,可就纯粹是个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了。   只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又灭亡了强敌西夏。不祭谢天恩,如何说得过去?赵顼就算是想偷懒,找个借口赖掉,朝臣也不会答应,民间也免不了会有些让人匪夷所思的谣言出来。   如果这时候有个规模很大的灾害,比如以熙宁年号的十年中的后几年时所出现的大灾,倒是可以以心念万民的理由,将祭天之事给暂停。可赵顼就算丧心病狂,也不敢在心里盼望出现这样的灾难。何况熙宁七年的时候,赵顼也并没有终止祭祀上苍,那时候,他一心倒是求上天和祖宗保佑,早点将那场遍及全国的大旱给结束掉。   怠政,是国事糜烂的先兆。唐玄宗殷鉴不远,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他还没到那个年纪,何况还有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在。   总不能将这个责任留给儿孙吧?赵顼瞥了儿子一眼。   只是一套礼节下来,就已经累得赵佣微喘,额头上薄薄地出了一层汗,被皇后向氏抱在怀里,一张小脸也泛起了红晕,赵顼一声轻叹,“要做个好皇帝,也不是那么容易。”   虽说是坐拥万里疆域,统治亿万生民,但大庆殿上的御榻,坐上去可不是那么舒服,许多事也并不是能够随心所欲的。   赵佣似懂非懂,张大着眼睛望着他的父皇。   见气氛沉闷起来,高太后开口道:“官家,用膳吧,别耽搁了。”   太后的吩咐改变了殿内的气氛,宫人们立刻忙碌了起来。   在保慈宫进了晚膳,赵顼先行告退。从殿中出来,他问着身后的宋用臣,“今日政事堂谁当值?”   “回官家,是韩维。”   “去跟他说,待辽国告哀使至东京,该怎么做,就依循故事吧,用不着再多上禀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一)   出宫的时候开始下雪了。   不是鹅毛般的雪片,或是柳絮一般的细雪,而是一粒粒的冰碴子,被横过御街的劲风一把抄起,然后狠狠地砸在脸上。   风雪扑面而来,韩冈皮糙肉厚,早惯见了风霜。摘下手套,用力搓了搓脸,便浑若无事地顶着风雪驭马前行。   御街两侧千步廊内的灯火在风雪中忽明忽灭,让空荡荡的廊中更显幽暗。宽达百步以上犹如广场一般的御街,也笼罩在黑暗之中。宣德门城楼上如星如月的灯火,也穿不透风雪拉起的幕布。只有离宫回家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一队队地提着灯笼,照亮了周围的一小片地。韩冈环目四周,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   “明天看起来要更冷了。”   薛向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将斗篷又裹紧了。寒风直往他衣襟里钻,恨不得连头到脚都给裹住,只是要跟韩冈说话,没好意思将口罩也戴上。   韩冈仰头看了看天:“雪要是再大一点就好了,今年冬天,京城这还是第一场雪。”   因为入宫问对耽搁了一点时间,回编修局后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功夫将今天的工作给完成,等到再从太常寺中出来已经过了黄昏。赶在在皇城城门落锁之前出门,却撞上了巡视地方才刚刚重新回朝的薛向。   “那还真得多下点雪,去年京城这里十月就下雪了。”   “去岁河东也是连番暴雪,太原府还被雪压塌了一些房屋,不过今年过来便是一个丰年。”韩冈说道,“这场雪下得大一点,明年当也一样能是丰年。”   “若是明年又是丰年,可就是连着四年丰收了。元丰这年号可也算是名副其实。”薛向笑着,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想起熙宁七年、八年的时候,真是恍若隔世。”   “……嗯,的确如此。”韩冈又想起了那一年帮着王安石与旧党过招的日子。同样是在郊祀之年,但早已是物是人非。想一想,也不过过去了区区六年而已。   这六年的时间,辽国两个皇帝驾崩,西夏灭亡了,新法的地位稳定了,旧党在外苟延残喘,不过在高层中,真正的新党也变得寥寥无几,最后的胜利者是当今的皇帝。而韩冈,则是从一介京城知县和提举诸县镇公事这样的中层官僚,成为了真正的重臣。   这几年的天候仿佛是要对之前几年的灾害进行补偿,各路连年丰收,官仓收之不及,米价几乎被打压倒了最低点。   “有天子圣德庇佑,当真是天下之福啊。”薛向正说着话,突地又是一阵寒风掠起,吹得他手足冰凉,不禁打起了寒战,“真是够冷的。”   薛向在马上冷得发颤,一张斗篷遮不住全身,身后张起的清凉伞也不能遮风挡雨,反倒差点将举着巨伞的元随给刮翻掉。   韩冈偏过脸看着薛向在寒风中瑟缩的样子,道:“枢副是不是穿得少了点,这个天气受了寒可不好办。”   “不能跟玉昆你比身体,不过多喝两杯热酒就没事了。”薛向扯起冻得发僵的嘴角,勉强笑道,“听说官家冬天最喜欢喝的便是杨梅酒,醇而不烈,只是得从两浙运来。”   韩冈也知道赵顼喜欢杨梅酒,宫里面的嫔妃对于各色浸了鲜果的烧酒都很喜欢,正如薛向说的,醇而不烈,有的还因为放入白糖而使得口感更好。但烈酒就是烈酒,喝多了一样会醉人,而且因为口感好,感觉不到烧酒的刺激,更是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喝过头。说实话,如今北方酗酒的问题已经远比烧酒出现前要严重得多,尤其是在冬天,各大城市都时常见到喝多了而倒在路边冻僵的尸体。   不过小酌几杯倒是无妨,韩冈邀请薛向道:“枢副若不嫌弃,不如就由韩冈做东,在前面的夜市中喝上两杯如何?朱雀门下王家现烤的旋炙猪皮肉,还有梅家刚出炉的鸡皮、鸡碎,配着热过的水酒,倒是正合适这个天气。”   薛向侧脸望向韩冈,不过在暗弱的灯火下却只能看到一幅剪影。挺直的鼻梁直透山根,线条刚硬,从面相上说,当是心智坚毅不为任何事情所动摇的人物。如果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韩冈脸上随时随地都带着的温文笑意,好歹能冲淡了一点面相给人带来的坚硬执拗的印象,但在此时此地,当外在的伪装被黑暗掩去,韩冈的本性反倒更加清晰明了地呈现出来。   在薛向眼中,这是最让人觉得头疼的类型。就像当年的王安石,也像曾经一直盯着他不放的几名御史。幸好配合这种性格的,并不是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头脑。   “玉昆即有兴致,薛向哪有不奉陪的道理?”薛向立刻点头,也不在乎夜市上三教九流混杂,哈哈笑着:“听了玉昆你的话,馋虫都出来了。”   出了宣德门,沿着御街一路向南,经过大约两里的路程,便有一片灯火密集如星海。御街经过州桥跨越汴河后,穿过内城南门朱雀门直抵龙津桥前,长约一里的路段上,便是赫赫有名的州桥夜市。   御街热闹的只有早市,到了夜里就轮到南面一点的州桥了。每当黄昏过后,州桥夜市便热闹起来,各色摊铺百十家,各色杂嚼【小吃】琳琅满目。不过乍起的风雪,让今夜的客人比往日少了近半。许多摊主甚至都还没开张,望着白茫茫的夜雪发着愣。   韩冈和薛向沿着御街跨过州桥一路过来,没人多看他们一眼,从州桥出内城的官员多了去,谁会费神注意他们。   只不过当他们在朱雀门下停下步子,明显是领头的两名身着紫袍的贵人随即下马,所有的摊主和客人都愣住了,人数不及往日多,却依然热闹着的市面陡然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切割过风雪交加的空间,落在两人的脸上。   几乎没有朱紫高官愿意在人流溷杂的夜市上吃喝,倒是衣着青绿的小官和吏员,在这里吃饭时候比较多。虽然这两队人马不知何时收起了灯笼和旗牌,不想让人看出身份。但浩浩荡荡的元随队伍,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两位少说也是两制官以上,甚至更高。   韩冈和薛向都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下马后走了两步,就直接在王家从食的摊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的摊位和桌面,便立刻都给两人的随从给占去了。原本的客人,一见到他们的这番声势,随即结账远避,不想惹起无谓的麻烦。   “店家。”韩冈不待元随出头,自己先一步招呼着店主,“旋炙猪皮肉挑顶好的给我上四份,煎夹子、猪脏各两份,烧酒也先来两壶。这天冷得够呛,要快一点……啊,可别掺水!”   店主带着颤音地高声应答,让店铺里的小二去舀酒烫酒,自己则忙不迭去挑已经渍好的大块带皮猪肉去炭火架子上烤。   店里的人看上去虽然有些慌,但动作还算麻利。韩冈点点头,随即招来一名元随,让他去梅家铺子,去买鸡碎鸡皮腰肾之类的杂食来下酒。   “……批切羊头,姜辣萝卜,梅子姜、莴苣笋也别忘了都来点。”韩冈自自在在地吩咐着。   再一看周围,他和薛向的元随们的或站或坐,在外面围了一圈,却没有一个要点菜的,把周围几家铺子的生意都耽搁了。便又道:“其他人自己点,别空占着座位。”说罢,向韩信比画了一个手势,让他去负责。   衣服和脸都在灯火下闪着一层油光的王家从食的店主面对着蓝汪汪的炭火,记挂着身后的两名显贵,心里面直发慌。   方才那名年轻的官人点菜的时候,乍看上去便是常来常往的熟客,甚至王十三当真是依稀觉得面熟,曾几何时来店里坐过。但那身服饰,无论如何都是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件铺子中的异类。   两人一个已入暮年,一个则正当年华,年岁相差得很远,但都是金紫罩身。身上的紫色公服,腰间的金丝犀带,无不在提醒人们,他们身份上的高贵。可是两人坐在这看上去甚至有几分腌臜的铺子中,却没有任何别扭的神色,自在得就像是坐在樊楼的三楼上,饮着眉寿酒,听着花魁唱曲跳舞一般。这样的气度,他还从没有见过。   滚开的熟水里煮着洗净后的碗筷。多人共用的碗筷如不用滚水消毒易传染疾疫,经过厚生司的一番宣传,已经在京城中人所共知。就算是因此而大幅增加了炭火上的成本,也没哪家食铺敢于懈怠一点。或许过些年,食客们的神经会放松一点,但在牛痘法正普及于世的现在,厚生司在卫生防疫上的发言,世人当成圣谕一般遵从。   王家的小二从滚水中的瓷碗和酒盏里专门挑了没有被磕碰出豁口的两件,又抄起了两对筷子,用盘子装了,连同已经烫好的热酒,一并送到了韩冈、薛向的桌前。   在顶棚被熏黑的架子上扫了一眼,又瞅了瞅远处向铺子内偷偷张望的人群,薛向笑道:“今天玉昆你我在这铺子里一坐,明日乌台恐怕就又有事可做了。”   韩冈微微一笑,抬手给薛向倒酒:“债多不愁,他们说他们的,我们喝我们的。”   薛向仰头一阵笑:“玉昆说得好,债多不愁,任凭他们去说好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二)   正在烤肉的王十三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孔给堵上,有些话根本就不是他有资格听的。看两位大官人的随从,硬是以两人为中心给空出了一圈桌面,却也不敢坐到近前。   虽然仅仅是一个卖着杂嚼的从食铺的店主,但王十三每天看着州桥上人来人往,达官显贵也不知见了多少。宰执专有的清凉伞那是肯定认识的,金饰犀带那也是认识的,金鱼袋那更是不会不认识。紫袍或许不算什么的,有时候给太后看病看得好的医官也能被赐一身紫袍,但清凉伞、金犀带和金鱼袋,能拥有的那可就是只有真正的权贵。   这样的权贵,过去来店里点上一块旋炙猪皮肉的青袍绿袍的官人,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们的一根小指头。如此地位的客人光临,王十三却完全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感到声名远布的兴奋。一想到身后的两位只要有一点不痛快,努努嘴就能让他家破人亡,连倾家荡产都是轻的,王十三浑身就是直哆嗦,只恨不得早点将两位瘟神给送走。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打起精神,好生的将两位服侍得心满意足,让他们早点离开。   店家浑身发抖的背影,完全落入了韩冈和薛向眼中,同时举起酒杯,会心一笑。   他们两个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御史台没事找事也得看时机。两位重臣身穿公服侧身市井,的确有失朝廷体面,但这等小事一般只会是御史们实在是在时限前完不成额定的任务,又不想被罚辱台钱,才会挑出来写成弹章。递上去之后,也只会被送到架阁库中积灰。即便治罪,也不过是罚铜三五斤而已。到了两人现在的地位,根本就不会在乎罚铜时附加的延展磨勘一年半载的惩罚——他们的官位靠磨勘早就升无可升了。   带皮猪肉在炉子上嗞嗞作响,肉香飘散,韩冈和薛向已经就着热酒,拿着筷子夹起了刚刚买来的一应杂食,言笑不拘地吃了起来。   虽然不是什么好酒,但一杯酒下肚,浑身上下的寒意便被驱散得无影无踪。而梅家的鸡碎鸡皮、肚肺腰肾等杂碎,以秘法卤熟了之后,热腾腾的也是香气扑鼻而来。   不过更香的还是烤肉。   最先放上炉架的一块猪肉已经是焦黄,嗞嗞地向下滴着油滴。王十三抄起快刀,将烤好的猪皮肉一片片地切开,整整齐齐地码在餐盘上,撒上了秘制的调料,让家里的小子给两位达官送上,然后又挑起一块生猪肉,小心地放在炉架上。   名满京城的猪皮肉皮脆肉香,一口下去鲜甜可口得汁水四溢。尽管没说出口,可从薛向微眯起的眼睛来看,应该也是觉得很不错的。   虽然猪肉被世人视为浊肉,宫里面从来都不会端到天子的面前,宴席请客也很少能上席面,远远比不上羊肉。但说起合乎口味,韩冈觉得还是猪肉好。其实牛肉也很好,但韩冈自从离开了广西,就再没有那等口福了。   两杯热酒下肚,薛向舒畅地叹了口酒气:“玉昆倒像是开封出身的。薛向在京城里的时间也不短了,却是不知道这州桥有这等美事。”   韩冈咧嘴一笑,道:“只要在太常寺里坐上三天,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菜,还有各市口有名的杂食,便全都能了然于心了。”   “真是个好地方……”薛向笑得意味深长。   韩冈抬抬眉头:“谁说不是?”   薛向喝酒吃菜,像是春日出城踏青时的家宴一般自在:“想当年执掌六路发运司,宿州的名店名菜愚兄也是全都门清的,到了京城之后,却要担心御史多嘴多舌了。”   “那日后要是去宿州,肯定要先向子正兄请教了。”   “好说好说,京城这边的可就要靠玉昆你了。”   韩冈与薛向大笑着一碰杯,看起来就像是交情深厚的忘年知交。   韩冈与薛向过去没什么交情,不过也不算政敌,又没有权力之争,而且在很多政见上十分相近,倒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聊天。   但韩冈自问在天子那里已经被当成了一个麻烦人物,薛向与自己把酒言欢,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自己的年龄问题,赵顼是不会允许自己扩大势力的,以防日后尾大难掉。西府中有一个章惇作为盟友已经很多了,再多一个薛向,韩冈在西府中的影响力就显得太大了一点。   如果赵顼对自己过于忌惮,最后的结果,很有可能是薛向就此被请出京城。尤其是在薛向已经年过六旬的情况下,先出典州郡,然后转任宫观使,让其自请致仕,这一整套流程,便是重臣退休时常走的道路。薛向跟王安石是一辈人,据韩冈所知,好像还要年长一点,这个年纪致仕,并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   当然,在公开场合不加避讳地坐下来喝酒,倒是会显得心中光明磊落,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能坐在一起喝酒,至少有几分交情的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最后到底会怎么认定,只能看赵顼本人是怎么想了。   韩冈可以肯定,沉浮宦海数十年的薛向绝不会考虑不到这些可能,可纵使从街前横过的行人都因为摊子前的几十匹马而向内张望,薛向依然与韩冈推杯换盏,谈笑自若。   薛向几十年的官宦生涯,任职多地,开封,关中,淮南,河北,淮河以北各路都跑遍了,担任六路发运使的时候,更是连东南六路都跑遍了,天南地北的风土人情见得甚多,就是只谈各地的特色美食,也比许多老饕要强。   韩冈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说起这个时代的美食,却真的比不上薛向见多识广。看着薛向连交州最近才流行起来的玉冰烧的制法,福建莆田保存荔枝时用的红盐法,龙凤团茶和如今的小龙团的差别,都能一条条地说得通通透透。韩冈都不禁怀疑起方才薛向说他对京城的美食全然不晓,到底有几分是事实。   说起来,薛向也是靠自身的才能才爬上同知枢密院的位置,而不是像那些进士出身的名臣,靠在地方养望,靠做御史弹劾,然后一步登天。荫补出身的官员天生就有一道天花板,而且还不是透明的。深信自己的才干对朝廷不可或缺,如此自信,薛向恐怕绝不会在任何人之下。接受自己半开玩笑的邀请,才会没有半点犹豫。   韩冈听着薛向从吴江的鲈鱼,说到江阴的刀鱼,在细细分析了黄河刀鱼和长江刀鱼的差别之后,又将话题转到了太平州的鲥鱼上,几杯酒的工夫,扬子江的江鲜都给他说遍了。   薛向左手拿着酒杯,右手夹着一片烤肉,脸上满是遗憾:“可惜会做河豚的掌厨难寻,一直深以为憾。”   “河豚就是血和内脏有毒,去了内脏,浸清水泡去残血,差不多也就不用担心了。就算还有些残毒,只要吃得不多,也不会有性命之危。”   “玉昆果然广博。”薛向说道,“但河豚去血的时间久了,鲜味也就没了,连鲫鱼、鲤鱼都比不上了,那还是河豚吗?”   “子正兄说得是。河豚的确不能完全将毒血泡去,没了那点毒性,鱼也就不鲜了。要在毒和鲜找到最适合的,不是名厨做不来的。”韩冈附和了两句,又道:“不过鲤鱼如果做得好的话,也不会比河豚逊色。尤其是黄河鲤鱼。冬天从结冰的黄河上将鲤鱼钓出来,直接就在岸边上做成鱼脍,不需要烹调,只要沾些酱料配合鲤鱼鱼脍的冰鲜味道,就是世间第一流的美味。”   韩冈的一番话,让薛向击节赞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玉昆果然深得其中三昧。论起做鱼脍,黄河鲤鱼的确是第一,长江鲤鱼都要输上一筹。”   “还是水质有别的缘故。所以江鱼有江鱼的味道,河鱼有河鱼的味道,海鱼也有海鱼的味道。比如海鱼,尤其是用海钓钓起的加吉鱼,从登莱外海十丈深的水下钓起,直接就在船上破开成脍,只需用带咸味的海水做作料,更是有别于黄河鲤鱼,却也是一点不逊色的美味佳肴。”   “加吉鱼?”薛向皱眉想了想,“听说是海中至鲜,登莱的特产?”   “正是。”韩冈点头,“说起海鲜,两广的海蛎子只要用滚水烫过,加些姜蒜,不需要其他调料,鲜味也是世所难匹。”   “天下山珍海味不知有多少被埋没,能传入京城的为数寥寥啊……”薛向感慨万千,“任职南北,便能吃遍南北,天子都没有这般口福。”   韩冈笑道:“天子系家国之重,尚书内省的掌膳哪里敢将来历不明不白的食材端到御前?宫里面的菜肴和药物,哪一样的食谱或方子不是传承了百十年?”   “天子不能享用,不代表京城里面的其他人不能吃。就像这旋炙猪皮肉,天子吃不到,但京城百万军民只要十五个大钱便能享用……不过天南地北的各色特产,就是因为运输不便,不能顺利地运进京城,想想也觉得可惜。”   “但水运不易啊,”韩冈叹着,“天下的河道沟渠还是太少了。”   “自然是要靠轨道……”薛向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必须得是铁轨。”   韩冈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总算是探到了薛向的心意。这位同知枢密院事如此坦诚,看来是早有图谋,只等着一个与自己交流的机会。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三)   铁轨吗?   韩冈向烤架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店主和小二早把韩冈、薛向和两家的元随所点的各色酒菜都做好送上,识趣地躲到了隔邻的铺子中。   “如今只在码头上用了铁轨,若是能将方城山轨道改造成铁轨,再经过半年的验证和对比,就能正式确认铁轨的好处了。到时候,推行天下也能有几分底气。”   韩冈配合着薛向的话。薛向主动提起铁轨,这自然是示好的表现,理所当然得有一个善意的回应。   “铁轨的好处其实不用验证就能看得出来,总比木轨要方便。”薛向正色道,“现在铁轨的成本比硬木轨道还要便宜,将木轨换成铁轨,道路的造价也能降下来。而且还有日常维护的费用,也能省下许多。”   韩冈点头表示同意,他就是轨道的倡导者,铁轨这个名词还是从他口里流传出去的,一应数据他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节省个一半应该不在话下。”   旧有的以硬木制成的轨道的价格其实并不便宜,而且更换频繁,就算用铜皮为垫,也很容易损坏。但因为有着让人叹为观止的运费收入,木轨高昂的维护费用,也不过是让利润摊薄了几分而已。不过任谁都会愿意看到更高的利润,有谁会嫌钱烧手?   相对于木轨,铁轨要强得多,让人担忧的锈蚀问题,相对于木料的损耗,根本微不足道。据韩冈所知,京城码头上的轨道,在更换了铁轨之后,维修费用一下就下降到只有之前三成。若是使方城山轨道也换成铁轨,随着维护成本的下降,那么节省下来的成本自然便意味着利润的上涨。如果换个思路,将运费稍稍下降,由此将能够吸引更多的商家利用这条通道,相对的也能得到更多的收入。   对方城山轨道换装铁轨后的利润预测,韩冈稍嫌保守一点,薛向则是更为乐观,不过两人交换了各自的观点后都能确定,绝对是能让天子也欣喜不已的数字。   君子不言利的“贤良”或许会对韩冈和薛向的对话嗤之以鼻,贵为宰辅、学士,却还在计较锱铢之利,但韩、薛二人说话的时候,虽然并不是公廨中的正经严肃,但郑重的语气,也完全不似酒桌边的闲聊。   “……只不过要防备着有贼人贪图小利,从轨道上窃取铁料。”   “这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事?就算出点意外,有点波折,也不会影响大局。何况京城汴水上的码头已经开始使用铁轨,却没听说哪家被偷盗,不需要顾虑太多。”韩冈不以为然,“而且若是知道窃取铁轨会害死多少人,还敢丧心病狂下手的,当也是极少数了。”   “说得也是。”薛向点头,少了轨道,马车一旦出轨,很有可能会造成人车内员死伤,在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之后,的确不会有太多人了,“一旦知道轨道上翻车会造成多大的伤亡,世上应当不会有几人敢下手了。”他停了一下,“其实薛向还有一个想法。”   “什么?”韩冈立刻问道。   薛向露出了一丝笑意:“御道是没人敢动的。”   韩冈正拿着酒盏的右手震了一下,但他立刻就仰头饮酒,看不住有什么异样,但对薛向的打算却是看明白了。   御街中央由两条御沟护起的御道,以黄土垫成,没人敢随便踏上去。如果将轨道视同御道,敢于破坏之人以大不敬之罪论之于法,想来也没几人敢于犯禁。   但只是没几人,并不是完全没有,钢铁和黄土不一样的,而丧心病狂的贼子,韩冈在任职地方的时候也判过几个。不过铁轨毕竟不是能卖高价的东西,一点小钱换了全家的脑袋,很少有人会那么蠢。   韩冈不会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钢铁生产得更多,价格就能越低,会打铁轨主意的贼人也就会越来越少。这么想,就实在太天真了。无论钢铁的价格再降,也不会比无本买卖成本更低。不过后世的铁路既然能够顺利推广,韩冈相信,这个时代也一样能够做到。   薛向很高兴韩冈能够这么配合,今天与韩冈到这家店里喝酒虽然是一时兴起,但与韩冈好好谈一谈却是长久以来的想法。   如果对辽开战的话,一条运力几乎能于水运相媲美的运输线,是战胜辽国的关键所在。只要稍通兵事就知道稳定畅通而且运输量巨大的补给线,对战争的结局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且薛向很早就想将手伸到没有运河的地方了,只是这件事,必须经过韩冈。   韩冈和薛向两人自然不会交浅言深,但利益交换则是很正常的。韩冈就算眼下不受待见,但天子照样要让他做太子师,日后执掌朝政也不是幻想。   薛向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中子弟着想。能在财计上见功劳,又怎么可能是那等只能靠清白寒素来妆点门面?为子女考量,为家族筹谋,与韩冈打好关系,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韩冈在年龄上优势太大了,再加上未来帝师的身份,至少在东西两府之中,不会有人愿意与其为敌,交好是主流,最坏也只是不来往而已。文武百官,除了要踩人上位的台谏官,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愿无故开罪韩冈。   “不过下一条轨道的位置,子正兄觉得放在何处为好?河北吗?”韩冈做着最后的确认。   薛向似乎有些犹豫:“……辽国的那位尚父,说不定正等着借口用兵南方。”   “三月不磨,宝刀也会生锈。十年不战,西军大概就会落到跟河北禁军差不多的等级了。”韩冈郑重其事地说着,“光是甲坚兵利是不够的。”   换而言之,韩冈的言下之意就是耶律乙辛等得起。   薛向脸上有着几分苦涩,宋辽之间有和约在,除非当今天子敢于将岁币免除,否则朝臣们都不会支持辽国,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为天子的独断所带来的后果负起责任。既是如此,赵顼还能怎么做?他可没有赵匡胤和赵光义的控制力,能强压着两府为他的决断扫平道路。   枢密院同知和端明殿学士在州桥夜市上对坐饮酒,京城里到了明天,这个消息恐怕早已经传得沸反盈天。   不过薛向不在乎,今天在坐到这里之前,与韩冈对坐饮酒会在天子那里得出什么样的结论,他早做了预测。这个损失,他承担得起。   ……   回到家中,已经是二更天,连雪都停了,但家里的妻妾却还都醒着。   “官人怎么回来迟了?”亲手接过韩冈身上的披风,交给身后的婢女,王旖貌似随意地问着。   “路上给薛子正耽搁了一点时间。”   “是因为辽国小皇帝的事?”   想想也是,赵顼在文德殿上亲口说出来的事,文武百官与闻,一个白天过去,说不定消息都传到南京应天府去了,京城里面耳朵长一点的当然就听说了。   “嗯……沾了点边吧。”韩冈满不在意,“其实说大也不大,不过死了个人而已。说他是皇帝,其实也勉强。”   “不会有什么事吧?”在旁随侍的韩云娘小心翼翼地问着。   “能有什么事?”韩冈微微一笑。不过是当天子清醒一点,算不了什么大事,与薛向的一番恳谈,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说是这么说,韩冈自知自己今天在殿上肯定是又让赵顼不痛快了。不过这也没什么,韩冈不是很在乎。与绝大多数朝臣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将天子的一厢情愿挡回去要更重要的一点。   判断耶律乙辛在辽国国内的地位稳固与否,赵顼和臣子们有着很大的差异。   赵顼这个皇帝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奸臣肯定不得人心,坐到皇位上,天生就该得到所有人的忠心。就算是契丹那等蛮夷,也是该有无数忠臣等待时机将耶律乙辛这名窃国奸贼给赶下来。   这个想法是没错。对于辽国的朝臣、宗室和豪强们来说,一个黄口孺子做皇帝那没什么,毕竟是从太祖太宗圣宗传下来的嫡脉,世间的规矩不是如此吗?而耶律乙辛在头顶上发号施令,就让人不忿气了,同是臣子,凭什么他有资格?肯定有许多人想要将耶律乙辛给踢下来。   只是,愿意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又有几人?   大臣们看得很清楚,至少是时常能见到天子的重臣,或多或少都明白皇帝这种生物不过是个坐到了一个好位置上的普通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忠心,以及无所顾虑的付出,只是不敢明说出来罢了。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是五代武夫们共同的看法。难道当今文臣的见识会还不如五代的武夫,还有人会认为皇帝是天授?所谓受命于天,到这个时代了,读书人中,除了些个老冬烘以外,已经没有几人会全心全意相信了。史书中的反例可是多如牛毛。   这便是天子和臣子决定性的不同。   当然,也不是韩冈这般全然不信,绝大多数还是半信半疑。就跟求神拜佛一般,有几个士大夫会相信去上一炷香,就能一切平安的?但有空没空拜一拜,求个心安而已。   只要耶律乙辛能治国,辽国国中安泰,做一个隋文帝又有何难?怎么得人忠心,听话的富贵荣华,不听话的那就是死全家,等到在这样的胁迫下习惯了,那么忠心自然而然也就有了。实力才是第一位,王莽要不是自寻死路,玩什么复古,新朝延续个两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以耶律乙辛的手段,要做到这一点,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没用太大的代价就从大宋这边抢下了西夏的半壁江山,想来也是极得人心。除非他年老糊涂,或是病重无法理事,否则想要撼动他的地位,那是千难万难。   做臣子的,有几个看不出来?   当年皇太叔耶律重元起兵造反,耶律乙辛为辽宣宗耶律洪基平定乱事,之后数十年一直致力于打压近支宗室。耶律乙辛如今能如此猖狂,也跟辽国近支宗室无力有关。   只要辽人还没有主动挑起战事,大宋北界依然得继续保持着和平。对韩冈而言,今晚与薛向的会面才更为重要。这是在对天子施加压力,更代表韩冈在朝堂上影响力越来越大,对实现自己的目标,韩冈更添了许多信心。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四)   韩冈和薛向在州桥夜市上公然对饮,只用了一天便哄传京中。   毕竟州桥连接御街和朱雀门,人来人往,每日里行人车马成千上万,乃是京城中最热闹的去处。那一夜,亲眼看到两人对坐饮酒的,怕不都有近千人了。   州桥夜市,名满京城,甚至可以说是闻名天下。过去也不是没有宰执一级的重臣来尝鲜。但人家都是派了家人来买,要么就是换了身衣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身着官服在市井中公然吃喝,而且还是在距离祭天大典只有寥寥数日的时候,绳纠百官的御史台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上纲上线也是必然。   不过赵顼在看到弹章之后,更多还是在猜测薛向和韩冈之间的交情到底是哪里来的。在赵顼的记忆里,两人过去并没有共事的经历,也没有共同的爱好,或是姻亲的联系,不比韩冈和章惇、苏颂之间的关系。   但赵顼总觉得心里不痛快,做了皇帝这么多年,他是越来越憎恨撞上无法掌握或是一无所知的事情,总是想着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件事,从前两天自皇城司那里收到消息,到明天就要开始斋戒了,几天下来,赵顼却一直都没有想明白,而皇城司也没有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当今天御史台的弹章上来,让赵顼又多了一重苦恼——朝廷并不会禁止臣子们的来往,只是对宰执以上官之间的往来会有所约束。而且很多时候,这种约束也只是空谈,说说而已。   绝大多数重臣们之间或多或少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是姻亲,或是血亲,从无例外。就算是寒素出身,只要有着出色表现,也很快就能得到高官们的青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韩冈。商家出身的冯京也可以算一个。早早的就做了宰相家的女婿了。而重臣们之间互相联姻的例子则更多。   当年晏殊与富弼翁婿同列,能不让他们走亲戚吗?文彦博和吴充,吴充和王安石都是亲家,能不让他们书信往来吗?说起来韩冈跟文彦博、吴充乃至他赵顼都能七拐八绕地攀上亲,能将韩冈踢出去吗?   看着奏章上为了一顿夜市上的酒水而慷慨激昂的文字,赵顼就觉得头疼得厉害,脑袋蒙蒙的,发烫发胀的疼。   很有几分不痛快地将奏章丢到御桌上,赵顼却无法将整件事也一并丢到桌上,不再去考虑。   这件事虽然不大,但肯定是要给予惩罚,只是到底要给两人什么样的处分?却是赵顼不得不先行考虑清楚的。   南郊祭天在即,现在揪住韩冈和薛向的错处给个处分,过两天颁德音大赦天下,这两位到底是赦还是不赦?   赦——朝令夕改,朝廷丢脸。不赦——则于理不合,又不是犯了论死的重罪,赃罪都能赦免,小小的“混迹市井,无人臣体”的罪名却不赦免,如何说得过去,难道要在赦诏上强调,祭天之前某几天犯的罪过不能赦免?   唯一合乎人情义理的办法,还是找个借口拖上几天,等到郊祀大典过后,再罚个俸了事。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处罚,暗地里,赵顼已经在考虑是不是在人事上也给与一定的处罚。   韩冈不能轻动,面子和儿子之间,是不需要考虑选择哪一项的。而薛向就不一样了,是不是看情况将薛向清出去,赵顼想着——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顶替他的话。   枢密院中,薛向负责的仍是他最为擅长的财计,也就是军费的支出和收入。朝廷每年的开支有一多半用在百万大军上,在薛向上任之后,虽然军费并没有缩减,但使用的效率有显而易见地提高,许多莫名其妙就消失在账簿中的资金,至少能让赵顼知道到底花到了什么地方——尽管不是全部——这些事,不是靠御史监察就能做到的。   朝堂百官中能在财计这个方面比得上薛向的人才,不是没有,赵顼随随便便也能数出十七八个,三司里面有一堆够格的人才。   但性格为人还要敢作敢为,不能与贪渎的臣子沆瀣一气,也不能得过且过不敢出手革除旧弊,这么一来,立刻连十分之一就不到了。精通财计这个能力,可就是代表能在金钱上上下其手的手段比寻常朝臣要多得多,很少有人能忍得住这个诱惑。要不然在钱粮上上心的臣子也不会被“君子”们所鄙视,谓其为小人。   另外还有一点更关键,地位也要够得上,能身入枢府镇压群小。没有足够的身份,就算性格能力都合乎要求,依然派不上用场。薛向之外,赵顼一时间却找不到第三个了——第二个是韩冈,这个人选赵顼无论如何都不会选。   “暂且留中吧。”   赵顼在心中对自己叹着,将奏章丢到一边垒起的公文上。   拿起了下一份奏报,赵顼却又停住了动作。过了好半天,他才清醒过来,瞥瞥前一份奏章,想了想,却又探手拿起来……然后直接塞到了最底下。   眼不见,心不烦。   对于这等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之举,宋用臣眼观鼻鼻观心,木然肃立在赵顼身后侧,他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更不会妄作猜测。这是宫中尽人皆知的自保之法,朝堂上的事,连边都不能沾一下。   宋用臣能保持这样的标准,但其他人却不可能人人做到,天子将弹章留中的消息,全然没有耽搁,没过半日便传到了皇城中的两府百司之中。在这其中,自然不会少了韩冈的太常寺。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郊祀之前,朝廷就算有什么想法,都不会在这时候干扰到南郊的顺利进行。”韩冈闲适自在地与苏颂对饮热茶时如是说。   苏颂回之一笑,不赞同,也不否认。想必有不少人的想法都跟他一样的,但苏颂还是很稳重地没有做任何表态。或许这一回韩冈当真转到了关键点上,或许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秋后算账也不是不可能,一切都要看天子的心思来定了。   天朗气清的冬夜,州桥夜市便如往日一般的人满为患。而王家杂食铺子的生意,则更要比平时火爆上好几倍,连薛枢密和小韩学士这样的重臣都不顾御史弹劾,上门大快朵颐,听说了这个消息的东京城的百姓们,也不介意花些小钱,来尝一尝这种让两位重臣都忘了朝廷律法的旋炙猪皮肉。   韩冈放衙之后,又一次从州桥上过。王家杂食铺子依然在路边,不过韩冈没有再下马入店的想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看见铺子中的店主和两个小二忙得团团转,外面竟然还有一群人在等着空出桌子来。真是热闹得让人想象不到。韩冈本想找个元随去排个队,然后给家里带上几份来——在家里吃,就没人能管得了了——但看到这般模样,也就只能将想法收起,先放在一边。   虽说打算将整件事抛到脑后,可回到家中,在换衣的时候,却听到王旖问起今日御史台的弹章。韩冈不得不为京城官宦人家内眷的情报网感到咋舌不已,才几个时辰工夫,就将连很多朝臣都不知内情的情报,传到了王旖的耳中。   对于妻子的疑问,韩冈付之一笑:“郊祀之前,不论有什么事,官家都会担待起来。还是多想想冬至怎么过吧。郊祀回宫后也就是午时的样子,到时候一场宫宴之后就没事了,时间拖也拖不到晚上。不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到时候别连州桥夜市上的食铺子都比不上。”   “官人以为奴家主持中馈过了几年冬至了,难道还要官人来提醒?”王旖轻哼了一声,拿着一领丝绵袍服侍韩冈穿上,脸上浮起一丝忧色,“爹爹到底什么时候能抵京?算时间也就该在这几天了。”   在韩冈担任了资善堂侍讲之后,王旖已经完全不担心韩冈还会在朝堂上受到什么样的处罚,只在想着自江宁北上的老父。就算不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时节,但上京之路迢迢千里,路上染上疾病的可能性还是有不少,毕竟不是当年正当盛年的时候。许多时候,一点从窗户上透进来的冷风,就能让一名跟王安石年岁差不多的老者风邪侵体。   韩冈想了想:“说不定要等到冬至之后。”   “南郊之后?”王旖偏头想了一想,隐隐抓到了一点头绪,“大概是不想参与南郊大典吧?”   韩冈点点头。京城人重视冬至,甚至跟元旦年节之时也差不多。换新衣,喝热酒,祭拜先祖,一切都不下于年节。王安石也不可能免俗,但以他身上的官衔,这时候入京城,肯定要在南郊大典上站着。虽然很想早一步看到父亲,但王旖还是知道孰轻孰重。   他又笑道:“而且排班轮次也不好办。总不能让岳父和王禹玉并肩同列吧。如果站在王珪之前,难道还能让岳父来顶替王禹玉这名当朝宰相?”   王安石身上还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侍中的两个虚衔。虽说是虚衔,但也能算是宰相,只是并非实职,只在俸禄和朝会排班次时管用。而宰相,在祭典之上,要参与主持的地方还是不少的——不仅是王安石,文彦博、富弼都有几乎跟他差不多的虚衔穿戴在身上——可偏偏南郊等仪式之时,就能派上用场。   若是寻常老臣倒也罢了,但以王安石过往的成就,绝对是与普通宰辅不一样的,他到底是站在王珪之上还是之下,恐怕能让赵顼脑袋疼得变成两瓣。   幸而以王安石这些年在信件上表现出来的性格上的转变,多半不会去争这口气。   “反正只是一场祭天的大典而已,不是吗?”韩冈笑道。   但到了次日,中午的时候,一名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太常寺。而在他之前,韩冈就已经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脸上也没有了昨夜那般轻松的微笑。   他的岳父在一个时辰前抵京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五)   “知道了。”韩冈打发来送信的家人出去,“回去跟夫人说,让她带着大哥儿大姐儿他们先去城南驿见岳父。等放衙之后,我就直接过去。”   家丁领了命,就匆匆出去了。   虽说是之前猜错了,不过韩冈也懒得再多想。王安石赶在祭天大典之前抵达京城,究竟是因为没有考虑太多,只是按着预定的行程走,还是因为还想在政坛上有一番作为,见到人之后就能知道了。   这时候,皇帝陛下应该已经在斋戒沐浴了,但他绝不会将王安石丢在城南驿,明天必然要召其越次入对——这是必须给老臣的体面。但到底要不要让王安石参加郊祀,可是能让赵顼头疼死。   韩冈暗暗笑了笑,倒是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王介甫终于是又回来了。”苏颂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感慨。   此时在编修局内,苏颂就坐在旁边,还有几名编修同在厅中。王安石入京反正也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直接就是在正厅里说了。   正是王安石所推动的变法,大宋才有了如今的气象,当年苏颂一力反对新法,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再坚持过去的观点了。如今王安石出外数年后回返京城,到底会给朝廷带来什么样的变局,是留在朝中,还是依从诏令去相州,都是让人无法不去关心在意的。   “本以为还有几天工夫呢。”韩冈笑说道,“没想到会这么快。”   “王相公没有先一步遣人入京?”一名编修惊讶地问道。   韩冈微微一愣,这倒是个好问题。过去家人尚在京城,他每次回京都会先行遣人通知,按道理王安石也该遣下人知会自己这个女婿一声,也好做些准备,出城迎接才是。   难道当真是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韩冈不免有着这样的猜测。   ……   “人是派了,谁料到在路上出了事啊。”王旁笑着向韩冈解释道。   在放衙之后,韩冈便依言赶往城南驿。本以为此时的城南驿应该不会太热闹,绝大多数官员应该等到天子作出决定后才会赶上门来请安。可出乎意料的,今夜的城南驿却是人满为患,不知多少官员和士子想见上王安石一面。   王安石为此高挂免战牌,声称旅途劳顿,不便见客,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也就韩冈,仗着自己女婿的身份,还算轻松地穿过了人群,进到了内院的一座独门小院。   许久不见的王安石精神矍铄,但的确是老了许多,头发白得更多,皱纹也更深了几分。只顾着跟外孙和外孙女们说话,笑得很是开怀。王旁和王旖则就在旁边说着话,见到韩冈便连忙迎上来。   一家人见过礼,畅叙了一番离情,韩冈便半带抱怨地笑问着为什么不事先通报一声,也好有所准备。王旁精神旺健,也富态了不少,看起来这几年管粮料院的日子过得不算坏,几句解释,倒是结开了韩冈的困惑。   按王旁的说法,他们一行人到了南京应天府【商丘】之后,就派了人先行赶来京城,孰料那人在快到陈留的时候出了意外,受了不轻的伤——王安石和王旁他们还是经过陈留的驿站时才知道此事——受伤的那名家丁因伤势的关系,不便继续上路,所以现在还留在陈留县中。依靠王安石的面子,被安置在新开的陈留医院中接受医治。   正逗着外孙们说话的王安石这时抬起头来,“多亏了玉昆你的医院,什么病都能治,要不然也只能就在当地去找擅长跌打的杏林高手了。”   “也幸好是在陈留。”韩冈说道,“如今的医院,除了东京城中的两家外,开封府内只有陈留、管城和白马三县建了医院。等到了明年,才会轮到北京、南京和西京。”   “稳定一点也好。”王安石点头道,“玉昆,你接下来是不是准备在全国各地设立医院?”   “不,小婿最多也只打算每一路设一座医院。毕竟是官办的医院人数有限,替代不了民间的医馆。而且一旦全数转成官办,恐怕就成了官宦子弟除荫补外另一个求官的出路了。”韩冈笑容冷冽,官僚们的德行古今中外从不会变,“伎术官转正官总比其他手段要容易一点,未免就有失钻研医术的初衷。在小婿看来,官民两方都不能少。”   韩冈只打算建立数目不多的医院。更多的还是维持现在负责一片的家庭医生,为区域内的普通人家提供日常的诊疗服务,此外再有专科诊所则负责一些专项的病症——比如牙医,稳婆什么的。在韩冈的构想中,这个时代的医院,其存在的主要意义,应该是以培养医师,进行医学研究,负责灾害时的紧急救治,而不是垄断医学。   在王安石的示意下,王旖领着几个小孩子去后面翻看礼物去了。可惜这一次王安石上京,并非留任京城,韩冈的岳母还有王旁的妻儿都仍是留在了金陵城中,否则也能有个作陪的。   等他们离开,王安石笑容微微收敛,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玉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一问。”   “请岳父明示。”王安石要问什么,韩冈心知肚明。   “我在金陵听传闻,殷墟甲骨是你编纂药典时才碰巧发现的。这个传闻,应该不是真的吧。”   “不敢瞒岳父,在收到岳父的《字说》后,小婿就立刻遣人打着采药的名义去了安阳。”韩冈微微笑道,有些事再坚持谎言可就要生分了,王安石也不是好骗的人,“对《字说》的看法,小婿已经在给岳父你的信中写明了。但若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既然小婿说格物致知,当然就不能用嘴皮子来证明,或是打笔墨官司,这样是争不出个对错来,谁都不会服气……就是断案,也得讲究个人证物证俱全,这样才能让人犯伏法不是?”   “玉昆就这么有把握?”   以采药的名义去动手,绝不是动动嘴、派个人那么简单。土石矿物是药类的一大分支,譬如丹砂、雄黄,都是每家药铺都少不了的重要药材,但派人去殷墟刨坑,一旦被抓个正着,用采药做理由可没人会信。想也知道韩冈到底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而更重要的,土里寻宝这等事纯属运气,哪里能够心想事成。以韩冈的为人,怎么会将自己命运放在运气上?王安石很难相信这样的说辞。   “没有洹水之南的殷墟,还有岐山之下周原。只要有几件证物就足够了。”韩冈笑着说。   “周原?!”王旁都忍不住一声惊叫。   “正是周原。”韩冈说道。   王安石摇摇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周王朝起家的周原,周文王先祖古公檀父率领族人安居下来的地方,也真亏韩冈敢去挖。   “这也太冒险了。”王安石道。   “不过也算是运气,一开始小婿想要的是各式带铭文的礼器和冥器,只要花钱,总能在当地人手中买到,就是急切间没有现货,也能雇请当地人去想办法。”   王安石的询问,韩冈当然不可能说实话。也没有藏头去尾,掩去部分真相,说些让人误会的所谓“实话”——尽管这是韩冈最常做的;而是直截了当地就说了谎。用谎言替代谎言。   不是他不信任王安石父子的人品,而是多一个知道底细,就多一分危险。只有一个人知道的才叫秘密,两人以上,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一不留心给暴露出去?   “只是对外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名义。”韩冈继续说着,“丹砂、雄黄都是山中所产,矿坑里挖出来的。从平地里掘不出矿,唯有龙骨,所以让人打了收购龙骨的招牌。谁能想到这龙骨,偏偏就是关键。”韩冈微微一笑,“也算是运气了。除了时间上有参差,其余的事基本上都是事实。”   王安石脸色微沉,有关运气的说法,他在《字说》的序文中曾经提到过——“天之将兴斯文也,而以余赞其始”。韩冈的话,听起来就是像是在针锋相对。   插不上嘴的王旁在旁边有点着急,左看看,右看看,不知怎么开口调解。   看着微笑中却眼神坚定的女婿,王安石心中叹了一口气,大道之争,本来就不是讲人情的地方。   气氛正尴尬的时候,一名家丁几乎是小跑着从前院窜了过来,脸上慌慌张张的,在跨进门中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就被门槛绊了一下,一头栽进了厅中。   “吴平,你这是什么样子?”王旁大感丢脸,厉声向拼命想要爬起来的家丁质问着。   吴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捂着痛处结结巴巴地说着:“相公,二郎,宫……宫里面来人了,说是官……官……官……官家就要到了。”   官家就要到了?   这话听在耳中,却没人能立刻反应过来。就是韩冈也是先是一愣,等一下明白过来之后便立刻起身。   这跟韩冈当年入京的情况对比鲜明。赵顼对韩冈可以放在一边晾着三五日、七八日,半个月都可以的,但对王安石却决不能这么做——新法还在,慢待王安石,免不了会被人误会要改易新法了——今天遣使慰问,明日招入宫中,这是韩冈预先猜测的。但赵顼亲自出宫驾临驿馆,这份礼数,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猜得到。   转头发现王旁还愣着神,而王安石则已经是一脸激动地站起来。赵顼如此待他,传到后世可算是君臣知遇的典范了。   紧跟着那吴平,一名身穿紫服的内侍也进来了,却是大家都熟悉的石得一。没人敢拦的这位大貂珰亦是差点被门槛绊倒。进厅刚站稳,也慌急慌忙地冲着王安石道:“相公,官家就要到了。”转脸看见韩冈,也只是匆匆招呼了一句“端明也来啦”便径自扶着王安石就出了厅去迎驾。   韩冈扯了一下还愣着的王旁,对听到外面动静赶出来的王旖吩咐了一句,便一同出门,在城南驿的正门前,与驿馆中的近百官员一同向着已经御驾亲临的赵顼行礼问安。   如此宠遇,让王安石复相的流言在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六)   从驿馆中出来,已是满天星斗。   迎面而来的料峭寒风,被驿馆内的香烛烟气熏得有点发昏的头脑转瞬间便为之一振。   “今天算是解脱了。”韩冈暗自庆幸。   赵顼在城南驿逗留到两更天才起身回宫,他在正厅里与王安石说话,韩冈也不方便离开,只能在偏厅里候着。直到赵顼回宫,他才得以向已经很累的王安石和王旁告辞。   大大小小几个孩子早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一个个被抱上了车。三辆车子,从前到后缓缓启动。车厢中无声无息,只有包铁的车轮碾压着地面。   韩冈陪在王旖所在的主车旁,骑着马向家中去。只隔了一重布帘,听见车厢里面传来了妻子的声音,“爹爹精神还好。”   “嗯,精神是不错。”   除了见老以外,王安石的精神状态比起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要强出许多。丧子之痛,已经看不到多少。在宰相之位上积累下来的疲累,也已经全都在金陵的山水中消散无踪。   “不知道娘怎么样?孤身留在金陵那边,实在让人不放心。”   “如果岳父在相州定下来,应该就会接岳母过去……而且岳母的身子骨只会比岳父好,不会比岳父差。”   韩冈的岳母可是个脾气极硬的人,又有洁癖,要不是逼着王安石时常换衣洗澡,以王安石的性格,个人卫生的情况只会更糟。   说起来韩冈的父母也是母亲那边更强势,不过同样很是和睦。对韩冈这个儿子也是关怀备至,一月一封的家书总是厚厚得如同一本书。韩冈发自心底里盼望他们能健康长寿。   回到家中,稍作收拾,就到了三更天,只能睡上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   韩冈知道,天子亲临城南驿,必然会引发无数猜测,朝堂上的人心也会乱上一阵。事不关己的韩冈,倒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   “王禹玉是怎么了?”前脚出了政事堂的大门,后脚苏颂就忍不住问道。   郊祀大典就在两天后,皇城中,在各个衙门里面进进出出的官员一下多了起来。出任大礼使、礼仪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这五个大典临时差遣的几位大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担任大礼使的王珪在早朝之后,就接二连三地接见一应官员,再一次与他们确认各自在大典上的任务。   在礼仪性质的大典上,本已经成了虚衔的六部九寺的主官,却是有着与官职相对应的任务。分别掌管太常寺和光禄寺的韩冈、苏颂两人,也免不了要往政事堂去走一遭。   见到王珪之后,苏颂完全掩饰不住自己心中的惊讶。   众人面前的当朝宰相的脸色很是难看,心情恶劣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气色也不对劲。双眼眼袋浮凸,泛着极明显的青黑色,整个人老态毕露,脚步也变得蹒跚了起来。   尽管王珪个人能力在国朝历任宰相中被人说是从后往前数肯定能排前三,但他风姿仪态上的水准,在韩冈见过的重臣中,却是只有冯京能相提并论。富弼、文彦博这等名相都比不上他,更不用说衣服脏了都不知道要换的王安石了。   至宝丹这个评价,不仅仅局限在他金玉满堂的诗文上。十分注重仪表的王珪,每天总是光鲜得……如同一颗圆润光滑的至宝丹。这个光鲜,并不局限于衣物,而是包括了王珪整个人都是如同能发光的样子。简单地说,完全不像六十开外的样子,甚至看不到多少皱纹,更别说老人斑。   韩冈有时候会恶意地想,当今的这位宰相,花在保养上的钱钞,能比得上宫里面的嫔妃。说不定用了珍珠粉还是其他什么深宫里面流行的保健品。若是他能将这一份心思用在政事上,或许能表现得更好一点也说不定。至少不会让三旨相公这个雅号流传于世,得到的评价也会更高一点——当然,话说回来,如果王珪的能力再强一点,又少依循几分圣意,不仅不会有三旨相公这个绰号,说不定连相公的称号也不会有。   认识了这么些年,韩冈都没见过王珪在仪容上有所疏忽,只有今天例外了。而看认识王珪更久的苏颂的表情,估计也是没见到过几次这样的王禹玉。   “多半是一夜没睡的缘故吧。”韩冈以袖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一夜没睡,其实他也是。   “是为了天子昨天去城南驿的事?”   “当然。”打过哈欠之后,韩冈却感觉更困了。强行忍住浓浓的倦意,他说道:“天子给家岳如此恩遇,王禹玉怎么可能睡得着?”   天子做客臣子家,都是难得的恩遇。何况亲自到驿站中做客?这是将王安石当诸葛亮来对待了。恩荣一时无两,自然在外人眼中怎么看都像是要复相的样子。   韩冈今天早上往太常寺衙门过来的时候,一路上遇到了十七八人在问昨夜城南驿中的内情。纵然对京城中流言传播之速早已知晓,但今天的这个消息传得这般快,还是让韩冈吃了一惊。整件事才不过过去两三个时辰而已,就已经有不少人听到了传闻。   身为重臣中的一员,苏颂自然是其中之一,而且他还清楚韩冈也是当事人之一。侧过脸,看着倦色难掩的韩冈,“看玉昆你的样子。是不是也是一夜没睡?”   “天子不走,难道做臣子的还能自顾自地离开?”韩冈又是叹了一口气,“等到二更天后才解脱,到家都三更了。”   赵顼能打着斋戒的幌子,上午连政事堂都没去,估计是在补眠。可韩冈这个做臣子的就没有这等好事了,常朝不需要参加,但再怎么说也不能旷工。四舍五入,也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韩冈纵然因为常年不懈的坚持锻炼而精力过人,但犯困依然难以避免。   苏颂闻言便会心一笑,难得能听到韩冈抱怨。   “做得过头了。”苏颂是难得站在新党一边,“若天子当真要让王介甫复相,这番恩遇也算不得什么……只是,看起来并不像是要对王介甫宣麻拜相的样子。”   “不是像不像的事,天子夜访城南驿,不过是宠遇老臣罢了,何曾说过要让家岳复相了?”   苏颂轻叹了一声:“还是因为前几天的事吧?”   “多半是。”   谁让王珪领着东西两府让天子下不了台的?直接将赵顼对北方的野心挡回去,是三旨相公难得一见的大胆举动,但由此惹怒了天子,当然会被敲打一番。   不过这话并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苏颂明白,韩冈也明白。   帝王心术本来就是要使得臣子因难以预料天子的心意而感到畏惧。不过只要能够从局中跳出来,像赵顼这般刻意,作为旁观者看着便是觉得好笑了。尽管当事人是很认真地在做。   王珪的相位建立在对天子的迎合上,与依靠个人能力而得到的地位截然不同。天子的喜怒,对两类臣子的意义也同样是截然不同。   身在局中,王珪一时间失魂落魄当然不出奇,只不过相对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当然是差得远了。   苏颂和韩冈并肩走回太常寺衙门,韩冈只稍稍拖后了小半步,以示对年齿和资历皆在自身之上的苏颂的尊敬。一路上与不少朝臣擦肩而过,一个个都是忙忙碌碌的,只是当他们见到韩冈和苏颂并肩而行,都立刻闪到了路边,不敢与两人争路。   苏颂向迎面而来的官员们一个个行过礼,转头问着老神在在的韩冈:“玉昆,这一回要真的令岳复相又该怎么办?”   “新学、气学之争,如今是靠权位就能分出胜负的吗?”韩冈笑着反问,顺便向一名在路边行礼的将作监官员回了半礼。   苏颂摇摇头,当然不可能。   天子为了维持新学的地位,几次三番地出手偏帮。但最终也没有变成让他心满意足的局面。甚至可以说,新学在风雨中岌岌可危,而气学一直都在稳定地扩张中,王安石被任命主持殷墟发掘,正是证明了气学在学派之争上让新学狼狈不堪的现实。   “既然不是,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韩冈的笑容更加恬和,跟方才两人见到的王珪截然不同。   从功绩上,如今的天下大局,可以说是王安石一手主导而成。没有变法带来的西北拓张,韩冈也不会得到施展自己才华的机会。韩冈从来没有否认过王安石的功绩,纵然在学派上对立,但对王安石的敬重却是从来没有缺少过。   但在学术上,韩冈却绝不会退让半点。来自后世的眼光,让他绝不会认同王安石的主张。争斗将会是漫长的,而韩冈有信心笑到最后。   回到太常寺,依然是去《本草纲目》的编修局。   不过韩冈先行处理了一下衙门中公事,将国家卫生和医疗事务全数掌握在手中,当然比不上苏颂本职上的清闲。   大典上已经有了充分的安全保障——这主要是开封府职责范围,开封知府的桥道顿递使正是负责此事。而且在球赛后的那一次惨案之后,盲动的人群会带来什么样的悲剧,已经深深地印刻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对于安全工作,这一回甚至到了苛刻地步。   但在紧急事故的预案中,医疗急救是个很重要的环节。几近十万人参与其中的典礼,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出一点意外——确切一点地说,肯定会出意外,有区别的,仅仅是大是小、是多是少的问题。为此韩冈已经将任务分派下去,让医官们去配合开封府的工作。   将最后一人打发了出去,韩冈忽然发现倦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整个人清醒得很,完全没有问题。   “大概是不用担心了。”韩冈对苏颂说道,“该做的准备都做好,出了什么事都能及时应对。”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七)   冬至日的前一天,韩冈坐在太常寺的花厅暖阁中,屋外雪落无声,下了一夜的暴雪已经渐渐收止,面前则站着一名青袍小官,刚从屋外进来,被冻得脸青唇白。   还没到冬至郊祀的日子,韩冈为了以防万一而做的准备,倒是出乎意料地提前一天派上了用场。   不过在他事先安排下的急救队派上用场之前,韩冈先是在瞪人:“青城行宫的马厩被雪压塌,去找群牧司,怎么找到厚生司这边来了?”   正常传话报急,应该派个会说话、有条理的积年老吏来。寻常递送公文的差事从来也不会让官人来做。可韩冈面前的这位枢密院派来的传话者,明显是荫补出身,二十上下的黄口孺子。被韩冈眯起眼睛盯住,就像是被鹰隼盯上的老鼠,舌头都开始打结。   结结巴巴地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让韩冈听明白,南门外的青城行宫,不止是马厩,连兵营也塌了,人和马都伤了不少。   韩冈两条修长浓黑的眉毛皱得越来越紧。   祭天时的圜丘就在青城行宫中。临时驻扎在行宫外围的军队,是为祭天大典而准备,总共集结了上万兵马。   记得六年前,韩冈还在开封府中担任府界提点的时候,也曾经觉得行宫外的军营有点破败,需要用点功夫翻修一下。但那一片军营,不过并不属于青城行宫的内部建筑。开封府中也没有多余的经费,最后只是草草地将屋顶给修了一下,只求不漏雨雪。   眼下一场只持续了一天的雪——尽管是暴雪——就让军营墙倒屋塌。该不会从熙宁七年之后,就没有再整修过吧?   韩冈摇摇头,不是否定,而是无奈。就他所知,开封府里面的官员做得出来,毕竟坐在那几个职位上的人换得太快了。   不过疑惑也好,感慨也好,眼下人命关天,没时间给韩冈多耽搁。当着枢密院来人的面,韩冈提笔签下了手令,直接调了一队人马去南门外的青城行宫抢救伤员,之后才派人去政事堂通报。   带着手令的小吏和枢密院的官员都出去了,韩冈揉着眉头。不是因为灾情,而是为了见鬼的官僚主义。   厚生司辖下的医疗人员如何应对大灾之后的紧急救治,一切都有预案在。依照韩冈组织人手与开封府一同编定的条例,开封府辖下的每一座医院都组织了一支紧急救难队。每一支队伍,都有至少一名翰林医官主持。开封城内的两支急救队,更是各有三名翰林医官分任正副职。   依照预案,今天的这场雪后,如果有房屋大面积倒塌,造成大量的伤亡以至于来不及送往医院,只能在现场进行急救的话,开封府直接联系东城、西城两所医院就可以了。只需事后到厚生司这边报个备,补个手续归档,并不需要韩冈的手令或是厚生司的正式文书。   但事情一旦牵涉到军队,这手续就麻烦了。先是受灾的那一支队伍上报三衙,三衙转呈枢密院,枢密院论理还要跟政事堂联系,然后让政事堂给隶属于中书门下的厚生司下命令,出动救难队。今天好歹是绕过了政事堂,总算节省了一点时间——所以韩冈出的是手令,而不是以正规的格式盖印签押的公文。   只是灾情告急的消息在三衙和枢密院中绕了一圈,耽搁的时间依然不止一两个时辰,很可能就多了几十人枉死。如果能绕过两个衙门,至少绕过枢密院,情况可能会好一些。不过绕过枢密院跟军中联系,绝对是文臣的大忌。就是小小的急救预案,韩冈也不方便与三衙直接交流。可若是事情要经过枢密院,那么结果还是落得今天这样。   如果有单独的军医体系,倒是能省下一份心来。但大宋的军医,从来都属于太医局管辖,而不是军队。如今军医的人事权,也是由厚生司掌控的。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太医局的医学生都要轮班去军营中坐诊,或是派到外路担任医官,医治受伤或生病的官兵,眼下则又多了一份在医院里实习的工作。   在厚生司成立后,原本的疗养院也转到了厚生司的旗下,需要住院甚至隔离的士兵,都会转到两所医院辖下的疗养院中安置,并不存在单独的医疗体系。   但现在看来,还是组建一套军中医疗和急救体系比较好。一方面是避免再出现今天的情况,另一方面,一直都进展缓慢、让韩冈心烦不已的人体解剖学,或许可以抛开旧有的束缚,能有一个大发展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韩冈倒有些坐不住了。找来纸笔,开始在纸上打起草稿来。   韩冈动笔写字,下面的官吏不敢打扰。他们也不知道韩冈在写什么,只是知道了青城行宫出了事,就已经让他们人人大惊失色。   临到郊祀之前,参加大典的士兵出了意外。虽然不知伤亡的具体数字,但枢密院都派人来了,数目应当不会太少。   南郊祭天——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这五礼中吉礼的头一条大礼——却是以死人为开场,终究不是吉利的事。听到这个消息,太常寺中的官吏们没有哪一个能掩去各自脸上那一分或多或少的忧色。   韩冈倒是不在意什么预兆,正是思绪泉涌的时候,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将一份奏章的底稿给起草完成。不过具体的细节还要再斟酌一番,得与人商讨过后,再上书天子和政事堂。   放下笔,看着纸上涂抹修改后的文字,韩冈抿起的双唇有着一丝自嘲的笑意。主动放弃一部分权力,对于一个衙门的主官来说,不能算是称职,传出去,下面的人说不定要骂娘。但韩冈的心思,并不是局限在小小的一个衙门里。   接下来就该与人商量一下细节,好好推敲一番。只是韩冈抬起头,看看左右,这才想起来,今天苏颂并不在这里。   苏颂今天不仅没有到太常寺,光禄寺那边也没去。而是告了病,请假在家,没有来上工。也不知他是真生病了,还是干脆想偷懒。韩冈估计多半是后者,所以就随便派人去苏家探问了,尽一份人情。   而太常寺这边的官员中,也有六人赶在今天请病假,正好占了总数三成。如果加上胥吏,那人数就更多了。   遇上大雨大雪或是大冷大热的极端天气,请病假的人就特别的多,韩冈也是见怪不怪了。反正太常寺是清水衙门,人多人少都不会耽搁正事,即便是在郊祀之前也一样。   对于这一点,身为太常寺的主官,韩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不过厚生司倒没这般惫懒的模样,对于灾害天气,必须要安排专人值班,以便及时做出反应。在韩冈还掌管着大宋的医疗机构的时候,他手下没人敢违反他的命令。   站起身,推开紧闭的房门,一股寒流便立刻冲入温暖的厅中。   屋外白茫茫一片,雪虽然没有昨夜那般大,但还在下着,天也是阴阴的,完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时辰了。反倒是地面的积雪映着光,倒是更亮一点。   说起来这雪下得还真不是时候。   昨天白天的时候还只是天阴而已,但到了入夜后,就开始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尽管只是一夜而已,可街道上积雪就有一两尺深。   如果这个天气再持续半日,明天的郊祀就不得不停止了,只能改为明堂之礼。仅就此事来说,对韩冈倒是不错的消息。他并不是很在意那点参加郊祀的赏赐,能免了那等在寒风里受冻的活计,却是一桩好事。   “瑞雪兆丰年啊,如果不是积雪压塌了房屋,这时节下场大雪还是件好事啊。”韩冈在廊下感叹着,真心希望明天也可以不用太劳累,正好可以去城南驿拜访一下王安石。   之前曾让人头疼的班列问题,因为王安石的谦让而没有翻起大浪。赵顼是想让王安石参加郊祀,甚至还亲自将他的位置安排在王珪之上,可王安石在崇政殿上坚辞不受。但他也没有打算站在王珪之下,自称身体不适,不能参加郊祀。让王珪松了一口气……韩冈另外还觉得赵顼也应该松了一口气才是。   可这话被他身边的官吏们听到后,得到的却是一副副苦脸。   对于太常寺的一众官吏来说,郊祀的意义,可不仅仅是依例分到手的那几块冷猪肉。   无数在自己的职位上拿不出突出的成绩,又没有后台,只能依靠磨勘来按部就班升级的京官,都对冬至郊祀期盼不已。   参加郊祀,以功劳论,绝不下于普通的军功,官阶少说也能升上一级。因犯法而受处分的罪臣,也能被赦免旧过。至于公卿重臣,他们的酬劳就不仅仅是官阶的晋升了,还有恩荫。比如担任大礼使的王珪,两个荫补的名额轻松到手。   韩冈的几个儿子都依靠他们老子的军功,早早的就得到了官职。完全可以不在乎。但其他官员,可没有韩冈的豁达了。   一天下来,雪灾后的救治,厚生司的救难队表现得很不错,但也不可能将死人给救活。青城行宫那边,报上来三十五名死者。而整个东京城,也不过死了六十二人而已。   到了黄昏的时候,雪停了,甚至连天上的阴云也开始消散,开封府派出大量人手清扫御街上的积雪。变得晴朗起来的天气,让韩冈的期望落了空。   中夜,半轮明月高悬,洒下清冷的辉光,千百颗星子镶嵌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清朗的夜空,让昨夜的暴雪仿佛一场梦,但韩冈只有一个感觉:   “冷得够呛啊。”   不管怎么说,元丰三年的南郊大典终究还是到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八)   “我看到了什么?那是牛吗?”   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上千名的官员汇集于此。此外还有护卫宫掖的班直护卫、上四军的兵马,总数上万。但这么多人马,放在大庆殿广场上,却一点也不嫌拥挤。华阴侯赵世将是其中之一,他望着大庆殿前台陛下的玉辂,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视线的落处不是金宝缀体的玉辂,而是车前搭着车辕的几匹马。确切地说,是中央靠前的那一匹有着如同绸缎一般的淡金色皮毛的高头大马。赛马总社的会首,东京城中号称最知马性的宗室。在他望着应该是东京城中最为高峻的马匹时,眼神和言辞一样,全都是不以为然。   “三一,你不能小声一点啊。”身边的同伴,同时也是同族的亲戚,听到赵世将的声音,一下就心惊肉跳起来,“那明明是浮光啊?”   “浮光是大宛种,轻捷善奔,神骏无匹。将浮光养得肥水牛一般,这是为了养大了吃肉吗?”赵世将低下去的声音充满了痛心疾首。浮光依然是丝绸一般能反光的光滑皮毛,但完全看不到肌肉的轮廓,充满了油脂的身体看起来的确跟牛差不多了。   “秋天马上膘啊。”   “是上膘不是养膘。一天不溜个十几里,哪匹马能养得好?动得少,病就多。人和马可都一样。”   “别说嘴了。”另一名金吾卫上将军在旁低喝,“想接弹章也别选在这时候!”   听人这么一呵斥,赵世将也闭上了嘴。只是眼睛依然在瞟着大庆殿前的浮光,难舍难分。   不过是祭天而已。这句话赵世将没说出来,但撇下去的嘴角已经说得很直白了。那份赏赐,担任赛马总社会首的赵世将如今可不放在眼里。要不是不想引人注意,他就直接称病了事。   赵世将身为太祖一脉的近支宗室,除了华阴侯的爵位外,还有一个金吾卫上将军的官职。原本应是护翼天子的环卫官,到了如今已经是安排给宗室们白领俸禄的闲差。但到了今天这等朝堂大典的时候,这等只拿钱不干活的工作,却都成了辛苦站岗的差事。   赵世将手持大钺,身上穿着鱼鳞金甲,头戴金盔,鲜红的披风系在身后。打扮得很光鲜,但架不住寒风直往甲胄的缝隙里灌,冻得他只想跺脚。   赵世将长得身宽体胖,而且很可能是因为出面主持赛马的关系,日日游走于各家的宴会中,一年之内倒是长了二十多斤肉,穿着稍厚一点的丝绵袍整个人就塞不进甲胄中。不得不换了一身单薄的衣物,可即便这样,原本合身的甲胄也依然被满是油水的肚子撑了起来,连系带都不得不给松开。   用力抽了抽鼻子,赵世将暗忖,这一回祭天回去,说不定就要大病一场,真还不如请假了事。早早地称病,说不起就避免了眼下的寒冻之苦。   此时天色未明,黑沉沉的天空下,广场上只有跳动的火光。天幕中繁星点点,银河在今日也清晰无比。   从天地皆白的暴风月,一转变得朗朗晴空,只用了半日而已。看到这样剧烈的变化,谁能说这不是天人感应的结果?   自然赵顼就是这么想的。就是坐在四面漏风的玉辂中,大宋天子也是一副好心情。不过随着伴驾的队伍逐步南行,高昂的情绪也渐渐低沉了下去。越来越冷的感觉,让赵顼升起一股几乎连五脏六腑都要被冻结的感觉。   天子出行祭天的玉辂,从唐高宗用到现在,几百年的老古董,保养得虽然好,但坐上去远不如普通的马车舒服。赵顼旧年曾经想将这玉辂换一辆新车,可惜刚刚造好的新玉辂在第一次展示时就因意外而毁损,天意难违,换车的心思就此便淡了下来。   玉辂轻轻摇晃,赵顼想着今天之后的变局。祭天本没有什么,由于是三年一次,也算不上大事。等回去后就是宫宴,届时让六哥出来奉酒,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压在心头上好些年的大石也能放一放了。   韩冈低垂着眼,混迹在人群中,沿着御街一路南行。   这一回的暴雪来得太急,偏偏又赶在祭天之前,开封府组织人手用了半日的时间,也只将御街正中央给清扫出来。天子的车驾行驶在用黄土垫高的中央车道上,而行走在御街两侧的马步军,则很是辛苦地踏雪而行。以韩冈看到的情况,应该不止一个人在肚子里面骂娘。虽然状况情有可原,但加上青城军营的事,钱藻的开封知府,或许是做到头了。   正午时分,天子已经站在了上下三层的圜丘顶端。臣子们环绕在圜丘下,更外围,则是千军万马静声肃立,人马衔枚。除了乐班的曲乐声外,就只有一面面旗帜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   冬日稀薄的阳光似乎没有任何暖意,反而更让人觉得寒冷。高旷的晴空下,寒风无所阻挡地席卷而来,带走了身上的每一分暖意。可能今天是这元丰三年一年中最冷的一天,估计汴河河底都要冻透了。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享受着寒流的侵袭,全都是脸色发青发白,有许多人都变得摇摇晃晃,似乎下一刻就能跌倒在地,从此不起。   韩冈的情况,在文武百官中算是不错的。自幼在冬日酷寒的西北生长,他倒也不畏寒冷,虽然也冻得很厉害,但风刀霜剑的袭击,韩冈早已在过去的军事生涯中变得十分习惯了。他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仪式的完结。   本官官阶是从四品的右谏议大夫,韩冈所在的幕次,其实是属于言官的行列。尚记得六年前的祭天大典,那时候好像也是属于言官一波,乃是正七品的右正言。   幸而一干正牌子的台谏官,他们的本官官阶基本上都是七八品的博士、寺丞、中允,倒是不用听乌鸦聒噪,但他现在站立的位置,十分靠近乐班。编钟、玉磬、笙、竽等乐器在耳畔齐鸣,不消片刻,便震得人头昏眼花。半个多时辰过去,韩冈只觉得右边的耳朵似乎都要聋掉了。   曲乐一首接着一首,配合着高台上天子的行动。降神时的《高安》,高亢嘹亮;天子登坛时的《隆安》,庄严肃穆。《嘉安》为进献玉币伴奏,《丰安》、《禧安》,奉俎、献酒。亚献、终献,《正安》的曲调反复奏起。   习惯了之后,乐曲声渐渐远去,已是充耳不闻。韩冈在宽袍大袖中活动着冻僵的手指,算起还有多久才能结束这套见鬼的郊天大典。   韩冈在太常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礼乃儒门的核心,乐是礼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郊祀上的曲乐歌词,他早已熟悉。只听唱到了哪一部曲子,就知道仪式进行到了哪一个环节。这一才能,在今天派上了很大用场。被乐曲在耳边轰炸了一个时辰,韩冈已经听不到担任赞礼的翰林学士张璪的号令声,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省去了解祭天典礼的时间,否则说不定会不能及时应对。   片刻的停歇之后,编钟轻灵而幽远的声音重又在韩冈耳边响起,引领起乐班重新奏响《高安》,伴唱着“倏兮而来,忽兮而回,云驭杳邈,天门洞开”的歌词,送神而归。   熟悉礼乐的官员都精神一振,《高安》送神之后,接下来便是天子降坛。当皇帝从圜丘上下来,这冗长难熬的仪式,自然是到了尾声。   沿着台陛,赵顼缓步而下。在圜丘顶上合祀天地,再祭拜过陪祀的太祖太宗,祭天大典上的核心仪式已经宣告结束。官员们垂头望着脚下,用眼角的余光目送天子回到名为大次的帐幕中。   天子回帐,臣子们也回到行宫中各自的房间,换下只有祭天时方才穿上身的玄衣纁裳,穿回正常的朝服。   更衣也算是休息,从滴水成冰的室外,回到温暖的室内。虽说乍寒乍暖对身体不好,但冻着对身体更不好,在火盆边歇了好一阵,韩冈才算是缓过来。只是这也仅仅是中场休息而已,很快就有内侍找过来,一间房一间房地将人都通知到,让朝臣们回到圜丘下的广场上。还有回程的几里路,以及剩下的三分之一的环节。   重新排好队伍,站回到方才的岗位上,上万名官员和士兵等待着赵顼的出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却不见赵顼的身影出现。   韩冈隐隐地觉得有哪里情况不对。郊祀大典上的每一道环节都是有着严格的时间规定,到时间天子该出来却不出来,那么必然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环目四顾,所有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站着。最前面的王珪也是一动不动。   又过了片刻,天子依然没有出现,场中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正想着王珪会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前去探问,大次的帐帘终于动了,赵顼很平静地从帐篷中走了出来。   看到天子出现,不止一个人松了一口气,韩冈也放松地轻叹了一声,看来是自己多心了。虽是这么想,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已经悄然蒙上了一层阴云,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的样子。   天子的车驾从南郊的青城行宫一路返回皇城。半日前聚集在大庆殿广场上的万余人,又重新站到了大庆殿前。   皇帝已经回到大庆殿,但郊祀的仪式并没有结束。王珪作为百官之首,动身进殿,而其他官员则依然是站在原地,等待仪式的下一步。   片刻之后,当王珪出来后,双手上便捧着一份赦诏。在金吾卫的护卫下登上宣德门城楼,向天下亿兆元元颁布天子德音。   王珪下城缴旨,接下来大庆殿中门大开,朝官们鱼贯而入。宫宴的宴席已经在大庆殿中布置好。从高到低,依照品阶、班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定。   作为今日大典终结的宫宴终于开始,王珪起身,手持金杯,率领群臣,向天子敬酒。   赵顼也举起斟满酒的金杯,正要抿上一口,忽然间脸色陡然一变。以五爪蟠龙为外饰的金杯,竟脱手而出。   当啷一声脆响,惊动了整间殿堂。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九)   茫然看着祝酒的金杯从手中滑落,赵顼一时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心中满是困惑。   但在赵顼身边担任宿卫和引导的王中正和石得一两人的眼里,天子的脸在陡然间变得僵硬,变得怪异而扭曲,最后定格在一种让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上。   “官家。”石得一抢前一步,弯腰捡起金杯,凑近了观察赵顼的神色。   只是石得一这一看,顿时就是分开八块顶阳骨,一盆冰水浇下来,从头顶冷到了脚跟。只觉得整条脊梁骨都像是变成了冰柱一般。正捡拾起金杯的手也像是抽了筋,刚刚拿起来的金杯,又砰地一声落到地上。   赵顼眼神中透着惶惑,为什么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为什么有人就在身边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到底再说些什么。   大宋天子的嘴张了开来,双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仅仅是在喉间发出喑哑的咕哝。   耳边有如蚊蝇环绕,抢到近前的两人似乎是石得一和王中正,但眼前就像是蒙了一层纱,也分辨不清到底是不是他们。   难道是中风?!   赵顼渐渐变得浑浊的头脑中,却有一道灵光闪过,终于想明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只是赵顼宁可自己没有想明白。   眼前的视野忽然歪斜,赵顼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可越来越近的地面清楚地告诉他,自己的确是摔倒了。   当赵顼从御榻上翻倒的时候,殿下的朝臣们终于觉察到大事不妙。并不是金杯脱手的小小意外,而是很可能是要人性命的重症。   殿上一时间没了杂音,文武百官连大气也不敢喘,只是紧张地望着台陛上的天子。   还能将郊祀后的宫宴主持下去吗?   心中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涌上来,想将他埋入黑暗之中。赵顼的意识拼命地挣扎着。可他的挣扎,就像是陷入了蛛网的飞虫,完全没有达到应有的目的。赵顼并不是在一瞬间就失去意识,而是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控制,在明白了自己到底出了什么事的情况下,意识才一点点地开始模糊起来,只有对死亡恐惧留存。   被王中正扶住的天子,看模样已经不可能继续方才的任务。王中正和石得一对视一眼,对方的想法都已经了然于心。   “扶官家回内殿吧。”石得一说道。而不论是王中正,还是其他服侍在侧的内侍,完全没有反对的意见。   赵顼被搀扶进去的那一刻,让所有在场的官员都感到风雨欲来的危机感,极浓极重。不止一人将视线投向赵顼的两个亲弟弟。赵頵倒也罢了,跟其他望着内殿的官员差不多的反应。赵颢低头看着眼前的桌面,动也不动一下。可任谁也知道,他心里面还不知如何敲锣打鼓,兴奋得无以名状。   宴会怎么办?   天子还没有让皇子出来奉酒,预定中的程序没有完成,那么请皇子出阁读书的奏章到底要不要递上去?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犹豫了。   如果皇帝还能恢复,肯定不会有人起异心。但赵顼的病可不是感冒发烧那般轻易,几乎是无药可救的,让人们没有了太多的顾忌。   手足麻痹,口不能言,这是典型的中风症状。   在赵家的前五位天子中,因风疾而不能理事的不是一个两个。真宗、仁宗、英宗,都是风疾而沉疴不起。   大庆殿中的文武百官里面,深悉医理的至少有十分之一,具备些许基本的医学常识的则能有一半。而什么是中风,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这个见识。   天子的离席,不仅仅是给朝堂蒙上一层阴影那么简单了。   很多人还记得,就在几年前,当今的皇帝似乎曾经有过一次疑似中风的发病。一次中风还不一定致命,但两次、三次中风,可就跟一道道走过鬼门关一样,鲜有能撑过去的。   宴会的主人离开了,剩下的客人全都陷入了沉默。这个时候,宰相应该站出来收拾局面了。章惇盯着斜对面的王珪,打着眼神催促王珪。但王珪根本就不跟其他人对上眼,只顾伸长脖子望着通往内殿的小门。   章惇狠狠地咬紧牙。不能挺身而出,稳定局面,这还配做宰相吗?换做是自己,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不知过了多久,内殿中终于有了动静,王中正匆匆从殿中出来,站到台陛下,“太后有旨,着王珪主席。”   王中正再没有别的话,王珪起身领命。有了吩咐,他就敢做事了。   只有王珪的主持,自然不可能让延安郡王赵佣出来面见朝臣。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一场耗费巨大人数众多的宫宴便匆匆结束,臣子们从大庆殿中鱼贯而出。   但解散了宫宴,却并不是所有人都离开了皇城。原本宫宴结束后官员们就该四散返家——在开封,冬至日是一年中仅次于正旦的大节日,就算皇帝也不便耽搁臣僚们想早点回家与家人相聚的心思——可是今天却有许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想要等个结果而滞留在皇城中。   皇城中官员们的神色,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人心惶惶。天子到底能不能撑过去,可是事关他们命运和前途的关键。   韩冈也没有离开皇城,而是直接返回了太常寺。太医局中的几名医官都已经被召去了福宁殿,为天子诊治。要有什么消息,这里是消息灵通仅次于两府的地方。而且韩冈相信,他肯定会被召进内宫,在太常寺这边等着最合适。   从书架上抽出一部有关生物学的科普读物的手稿,韩冈气定神闲地校对起来。中风不是心脏病,就算一病不起,至少也有两三天的时间做缓冲,总会有办法让局面不至于落到最坏的地步。   也正如韩冈所预料,刚刚坐下来没半个时辰,宫内派了人出来,请韩冈入宫中。来人是赵顼身边的内侍,虽然名字不清楚,但相貌很面熟,这也让韩冈多放了点心。   在就在这名内侍的引领下,韩冈走进了天子的寝宫。   几十支儿臂粗细的蜡烛将福宁殿的外殿照得透亮,但不知为什么,走进来的时候,韩冈却觉得这里阴气逼人。   东西两府宰执一个不漏地全都聚集在福宁殿外殿中。以张守节为首的四名殿帅,还有上福宁殿中有差事的大小内侍,就算不将殿外的班直算进来,一眼望过去也有二三十人之多。但偌大的殿堂,比夜漏更深时的古刹深处还要安静。这么多人,或坐或站,竟然连个开口说话的都没有。宛如木雕泥塑的偶像。   王珪、蔡确眼定定地望着内殿的门口。薛向和其他几名执政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只有章惇背着手在踱来踱去——这个时候也不管什么规矩了。   当韩冈进来的时候,章惇首先看见了他,几步走过来。   “玉昆,可有什么良策医治中风?”   “太医局中,会治中风就那么几个,现在都已经在福宁殿中了。”   章惇闻言,叹了一口气,不再多问了。   王珪等人也看到了韩冈,平常还能够问候一句两句,但现在却都没人有心情说上两句废话。   论理韩冈是不够资格加入到两府重臣的行列中,但他的身份特殊,不说太医局、厚生司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光是传言中药王弟子的身份,就足以让向皇后遣人将他招进宫中。   且不论召来韩冈到底有用没用,对于病人家属来说,看到药王弟子站在病床边,心理上总能得到一点安慰。   对自己成了庙里神座上的塑像——再难听点就是安慰剂——韩冈并没有在意太多,能在天子重病时走进福宁殿,就有影响甚至扭转局面的机会——不管这个机会有多小。无论如何,韩冈都不希望自己呆坐在家里等待局势的发展,最后被人通知上朝,然后就看到雍王赵颢出现在大庆殿中的御座上。   给韩冈领路的内侍先行进了内殿,没过片刻,他就又出来了,“端明,皇后有旨,诏端明入内殿说话。”   韩冈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跟随内侍跨进了内殿中。   皇后、朱妃等嫔妃,就在床边坐着。向皇后抱着年仅五岁的赵佣,早就是哭得满面泪痕。稍远一点是太后,看起来怜爱。而三名翰林医官也在内殿中,各自脸色都不太好。   经过施针和灌药之后,御医们已经把他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等赵顼自己醒来。如果醒不过来的话,那么就会在这几天了。   韩冈纵然对疾病的了解远不如他手下的御医们,但中风还是有所了解,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醒过来的话,那就没有希望了。   在场唯一显得格格不入的便是站在太后身边的雍王赵颢。   说句实在话,韩冈和赵颢两人虽然有旧怨,但打过照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大多数还是隔得很远地认个脸而已。眼下同在一殿,相距不过数尺,却是极难的经历。   赵顼的另一个弟弟则不在这里。韩冈方才是亲眼看见嘉王殿下从宫中离开,以赵頵谨小慎微的心性,多半会就此杜门不出,直到皇宫这边有个结果。   拥有自知之明的人的确不讨人嫌,保持这样的做派,最后不论是维持现状还是换人上台,赵頵都会为今天的行动受到奖赏。当然,如果赵頵不是排行第三,而是跟赵颢交换,排在第二,想来就会是另外一番表现了。   大概就会是赵颢现在的反应,暗藏着窃喜和期待,在兄长的病床前表现出自己的伤感和关切,然后安慰着似乎并不需要安慰的太后。   亲生儿子出了事,坐在一旁的高太后不是没有伤心的神色,但她的神情更接近于太后这个身份,而不是一位母亲。   好吧,这可以算是偏见。韩冈一直不是很待见,确切点说是敌视赵颢,以至于这个看法甚至牵连到高太后身上——尽管没有表现出来。从有色眼镜中看到的人和事或许并不是事实,不过韩冈并不觉得需要更正自己的看法。从很早以前,在韩冈得知高太后硬是将两个成年的儿子留在宫中的时候,韩冈就已经抱着这样的“偏见”了。   “韩学士。”皇后向氏这时候擦了擦眼泪,“朝臣中以你最擅医术,你来看看官家的情况到底该怎么样治?”   韩冈依言走过去,躺在床上的赵顼盖着明黄色的缎子被褥,只有脸露在外面。紧闭的双目,呼吸也是极细极弱,原本苍白的脸现在更加苍白。从外相看,大宋的这位皇帝情况并不好,但病情似乎是稳定下来了。   十几道期盼的眼神望着韩冈,但韩冈只能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的回答:“陛下奉天承运,必不致有大碍。”   韩冈话音刚落,满是惊喜的声音便在床边响起,“官家醒了!官家醒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   床边皇后和几名嫔妃惊喜的叫声,惊动了厢房内外所有正关心着赵顼安危的人们。   赵颢瞥了一眼过来,神色中带着惊疑甚至是一丝惧意,但没等韩冈仔细分辨过赵颢的表情,他就又换上了欣喜欲狂的面具,凑近了盖着黄绫被褥的御榻。   韩冈轻轻摇头,挡回了紧跟着投射过来的几道惊奇的视线。这真的是巧合,绝对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不过韩冈进来前,几位御医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只要赵顼不是快要断气,这么一番折腾,怎么也该醒了。   但除了韩冈本人以外,其他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韩冈望过来。没人会以为这是自然而然的结果,韩冈作为药王弟子,不管怎么说也当有一份特殊的能力存在。就算韩冈不通医术是肯定的,但特异的能力,也能让他表现得面面俱到。   病榻上的赵顼睁开了眼睛,围在榻边的人们,不论真情假意,浮在脸上的都是惊喜关切的笑容。   韩冈的眼中有着淡淡的同情,昨日还是一言九鼎的天子,今天就成了病榻上的残废,这样剧烈的转变,不知道赵顼能不能接受得了?   但韩冈很快就发现他多虑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沉了下去,沉浸在了最深的海沟的最底层。   赵顼的视线漫无焦点,从他睁开眼后,就让人感觉他眼神中充满了茫然。在皇后嫔妃还有儿子呼唤下,也看不出有多少变化。而他脸上的表情因为中风的缘故,变得很是怪异,更是让人捉摸不透。   过了片刻,在众人越来越失望的时候,赵顼发出了声音。他张开口,可并不是过去听惯了的金口玉言,仅仅是从喉间发出一阵荷荷的怪声。   看着这样的丈夫,向皇后一下变得失魂落魄。朱贤妃也用力搂紧了儿子。只是在过于年幼的赵佣的眼瞳中,依然透着茫然。   韩冈的脸色微微泛白,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头。赵顼的病情远比想象得要重得多。这一次的中风,从时间到结果,都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通往外殿的通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随即章惇便出现在门外,又毫不犹豫地跨步进房。   “陛下醒了?”   “天子醒过来了?”   “已经没事了?”   几人同时出声,随即章惇领头,蔡确紧随,然后是王珪、薛向等几名宰执鱼贯而入,吕公著虽是拖在最后,但磨磨蹭蹭地也走了进来。几名内侍追在宰辅们的身后,却都没有敢拦着他们。   在听到寝宫内殿传话说官家醒了,第一个不顾一切就往内宫闯的便是敢作敢当的章子厚。这原本应该宰相作出决定,章惇却自顾自地行动,逼得其他宰执不得不跟着一起走。   擅闯内宫自然是失礼,而且有罪,但落在天子眼里,却是不顾个人安危,更加忠心的表现。如果都没有做,那倒是无话可说。但有一人或是几人做了,那么没有动弹的,自然会被记上一笔。眼下法不责众,最后也不会追究。   可是,但章惇等人见到了赵顼的现状,在一瞬间的惊喜之后,却又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   “陛下!陛下!臣是王珪啊……”王珪充满感情地呼唤着,但赵顼手指也没动一下。   经过御医们一番检查——其实也不用御医开口,检查的过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大宋的第六任天子,在今日的中风之后,不但失去行动的能力,甚至连开口的力量也失去了。   韩冈以沉思的表情应对所有试探的目光,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的心中很有些疑惑。在他看来,中风虽然身体反应迟钝,但意识却不一定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就算伤到了头脑,也不是一下变得痴呆般的老糊涂。韩冈前世今身也是见过几位中风的患者,口齿不清,嘴歪眼斜,行动不便,甚至瘫痪,可韩冈却没在其中见过一位真正中风发病。就此变成痴呆的病例。   只是此时韩冈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医学上的问题。对他来说,这是最糟糕的结果。自然,就是赵颢最想看见的局面。   也正是因为有了先入为主的看法,韩冈才能在赵颢的眼神中找出他暗藏的欣喜。   “果然。”韩冈心道,这位二大王从来都不是让人心服口服的人选。   如果赵顼能够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就算是瘫痪了也不打紧。一个依然掌握着权力的皇帝——尽管比之前肯定要损失一点——有足够的能力来为自己的儿子铺平通往大庆殿御座的道路。   或者干脆是赵顼一病不醒,就此驾崩。以他留下的朝堂和余威,朝臣们也完全可以推赵佣上位,而不用担心任何阻挠。   只要当下的几位宰执能坚定支持赵佣,尽管还没有出阁,但皇嗣的身份还是让赵佣能够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王珪一直都是赵顼的心腹,十年来其他重臣在两府中进进出出,甚至将天下都搅得天翻地覆的王安石都已经两进两出,可王珪一直都被留在政事堂中。他就算不敢旗帜鲜明地领头拥立赵佣,也决然没有胆量转头就背叛赵顼。蔡确最会看风色,一般来说不可能将身家性命压在赵颢身上。   已经完全失去存在感的吕公著,在朝堂上代表着旧党的势力。可只要还有皇嗣在,决定谁继承帝位的时候,任何一位以君子自诩的旧党臣子都很难抛弃自己的名声,去支持赵颢——尽管他一直都表现得反对新法。而且作为世家子弟父亲是前代权相,本人又经年执掌西府,吕公著根本不需要表态,他只要等待结果就够了。就算是赵颢上台,也不能动他吕家分毫,甚至还要优加宠礼。真正会在帝位传承上搏一把的,反倒是那些地位不高、名声不显的卑官小臣。   担任参知政事的韩缜,他的情况也跟吕公著类似,绝不会为了日后可能到手的宰相之位,而为赵颢搏命。同样的理由,薛向也不会差得太多。剩下的章惇,他肯定是两府之中,最为坚定反对赵颢登基的一人,都不用多想。   文官如此,武将也是一般。三衙中的几位太尉也都是在赵顼手中提拔起来的。赵顼的发病突如其来,若是在数日之间进行帝位更迭,上四军也好,班直也好,开封府中管军的将领们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与其他有资格争夺帝位的宗室——其实也就一个赵颢——搭上关系,完全不需要担心有人能动用武力来争夺帝位。   最关键的还是赵顼在位日久,而赵颢又没机会建立自己的势力,仓促之间并没有发力放手一搏的能力。   但眼下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赵顼活着,却跟死了没有两样。政务、军事、礼仪,还有继承人,一切天子该尽的义务,以他眼下的状况都没有办法去完成。依照旧例,必然是太后出来垂帘听政。在赵顼中风的情况下,一个小小的宫廷政变,就能让赵颢坐上大庆殿中的御座。   而且理由更是冠冕堂皇。为了大宋的基业着想。不能让太后垂帘太久,但让过于年幼的皇子来继承大统,同样也是不合理的。   赵顼也许只是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化作语言表达出来,但对于一个致力于掌控天下的人来说,这样已经可以判定他不适合再坐在现在的位置上了。或许对赵顼来说,这样才是最大的悲哀,比死还痛苦。   赵佣被朱贤妃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赵顼,半点也不关心现实中发生的事。   “阿弥陀佛,真是上天保佑啊。”赵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皇兄能醒过来实在太好了。”   赵顼完全没有动静,让赵颢继续上演他那滑稽的独角戏,“外面现在肯定是人心惶惶。”他看看王珪,“从今天开始,东西两府应该就得轮流宿卫宫城,那可就是要辛苦了。”   王珪嘴里发苦,这就是要逼宫了?虽然作为宰相,可以严词厉色地直接驳斥赵颢,王珪也的确张开了嘴,可突然间变得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章惇眯起的双眼变得危险起来。   这不是说的对还是错的事,而是有没有资格说的问题。宰辅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天子可以发话,皇储可以建言,太后、皇后在皇帝不能说话时也有资格说话。区区一介宗室,纵然贵为亲王,也是决然没有资格插嘴——不论说多少,也不论说什么,没资格就是没资格。   宰相这时候应该直叱其非,换做是韩琦或是王安石为相,能当场让赵颢下不了台来,根本就不会在乎高太后就坐在旁边。可惜眼前的宰相是王珪。他只顾着关切地看着赵顼,虽没有附和,可也没有叱责,浑然没有听见的样子。   王珪、蔡确不顶事,就连自命君子的吕公著都当了哑巴。帝统更迭中事,臣子没有做好觉悟,又岂敢妄自发言?   赵颢一切都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又骤然收敛,变得庄重严肃起来。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一)   赵颢自然是得意的。   原本都已经绝望的心思,却在最后一刻峰回路转,要说这不是上天对自己的垂青,赵颢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的。   眼下赵颢自问已经把准了几名重臣的心思,全然不为自己的突兀而担心。   也怪躺在床榻上有出气没进气的兄长,有气节,有胆略的臣子不是请出朝堂,就是担任闲职,选择的宰辅几乎都是谨小慎微的性格,哪里可能会拿举族安危冒风险,只为了逞一时之快。   当年以包拯之清介,在他上书请求立嗣而遭到仁宗的质问后,也得自陈年迈无子,没有私心,才让仁宗皇帝释疑。   事关举族安危,谁敢不多加思量?   其实这也是个试探,赵颢倒想看看两府宰执中最后有哪位或是哪几位会忍不住站出来驳斥自己。此外,他更关心目下在寝宫中的一干人中,到底有几人对自己有着提防之心。   赵颢注视着每个人神色或是动作的变化。但也有人在确认了赵顼的病情后,便反过来关注着他这位离御座越来越近的雍王殿下。   殿中的明眼人甚多,赵颢用来试探的小伎俩,除了一门心思放在皇帝身上、无暇他顾的几人外,不论是站立在数万官僚最顶端的宰辅,还是在深宫这个污水缸里挣扎出头的内侍、女官,大多都能看出个大概来。   赵颢直接针对的就是两府宰执,他们的感触是最深的。但就跟王珪这位宰相一样,其他执政也都基于同样的理由,而对赵颢的挑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谁能保证雍王无法继承大统?   谁能肯定赵颢登基后不会为今日之事而报复?   赵家的皇帝,除了太祖和仁宗之外,倒是小肚鸡肠的占多数。太宗皇帝是其中的典范,兄长就不说了,嫂子、侄儿、弟弟,都是死得不明不白;真宗对寇准的处理也是一条明证;至于英宗,他上台后便将传言中反对他即位的蔡襄远远地发遣到福建,仁宗皇帝尸骨未寒就闹起濮议之争,同样是他赵曙心性最好的证明。   与天子日日接触的重臣之中,没人会对赵家皇帝的品性寄托太大的希望。   让看不顺眼的臣子家门败落从来不是难事,甚至简单到并不需要明面上的报复,只要让其家族后人无法进入官场,那个家族自然而然地就会破落下去。要知道太宗、真宗时的名相王旦,其子是熙宁六年去世,以工部尚书致仕的王素,他家传到重孙辈后,就已经败落得要靠天子恩典才挣得一份俸禄了。   轻而易举,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就够了。   为了一个已经让权力从手中掉落的天子,而付出家门毁灭的代价,年轻人或许还有着这样的棱角和热血,但早就在朝堂上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金紫重臣,如何会这般意气用事?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王安石或是韩琦的胆略,这也是名臣和庸碌之辈的差别。可又有几人会愿意为一个虚名而毁家纾难?几位宰辅,当然是一个个装聋作哑,对赵颢的话不做任何反应。   不,确切地说,是除了一人之外的所有人。   拧着眉头的章惇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决定自己站出来。   在他的立场上,是绝对不能让赵颢登基。当年出手帮助韩冈,讨好赵顼、打压赵颢,三方面做得漂漂亮亮的可就是他章子厚。纵然明面上章惇并没有参与太多,但他私底下的出手,也别指望赵颢登基后会查不出来。   既然其他人都退缩了,就连最应该维护宰辅权威的王珪都不发话,那么能出来打下赵颢气焰,让赵顼的后妃们明了赵颢的迫不及待,也就只有他章惇了。   至于韩冈,章惇暗叹了一声,两府的权威,区区一个端明殿学士、判太常寺是没资格来维护的。   章惇挺直了腰,狠厉的眼神锁住赵颢,便要踏前一步放声说话。但眼前突然之间插入一个背影,让章惇的动作一滞,不得不停了下来。   定睛一看,却是韩冈不动声色地抢先一步拦住了他。仅仅是悄然移动了小半步,却正好挡在了章惇的前面。   章惇又皱起眉头,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韩冈打的是什么主意,但他相信韩冈的判断力,不至于在这么要命的事情上犯浑。强压下一口气,章惇站定不动,等着韩冈的解释。   “稍等。”   韩冈的声音很轻,只让章惇一人听见,又简洁得让人郁闷。可多年知交,又在南疆同历生死,互相间深厚的信任,让章惇勉强压住心头的急怒,决定暂且稍等片刻,等待韩冈的行动。至少他能相信韩冈的头脑,不会糊涂到将全家人的性命放在雍王殿下的人品上。   赵颢重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病榻上的兄长那里,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让他心情十分愉快。他甚至看见了韩冈和章惇私底下的小动作。韩冈以胆大著称于朝,可事到临头,连他都退缩了。   所谓的忠心,所谓的大胆,到了生死关头,也不过是个笑话。   当真以为逃得过去?!赵颢暗自狞笑。   当年的旧事,这些年来成为杂剧和唱本在都下传唱。贵为亲王的颜面,在做皇帝的兄长的放纵下,早就被践踏得如同死水沟里的臭泥一般。多年积累下来的羞辱,一日日地在胸中阴燃。这一回,当真能如愿以偿,搓扁捏圆也是一句话的事。当年的旧怨,可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   有大半的心力都放在赵颢那边,雍王千岁的一举一动,一点不漏地映入韩冈的眼底。   也难怪赵颢会如此得意。   原本作为天子,尤其是掌控天下十余载,有军功有政绩的权势天子,赵顼能轻而易举地控制宫廷内外。他要立谁为储君,高太后完全干预不了,只有附和的资格。可现在的情况,却让形势倒了个个儿。   病榻上的赵顼,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清醒,那么皇权必然会转移到高太后的手中。到时候宫门一关,谁知道宫城会变成什么样?没有赵顼做后盾,少了主心骨的皇后能争得过太后吗?   纵然控制了内宫的太后不会对孙子下手,但她最疼爱的次子,想要收买几位宫女内侍却不是难事。届时赵佣又能活上几天?就算之后事发,高太后还会为了孙子,将儿子丢出来让世人唾骂不成?甚至赵颢不用对侄儿下手,只消求到高太后面前,说不定高太后心一软,直接就让赵顼退位,让赵颢上来了。   所以眼下的关键是必须能让赵顼与人沟通才行。得在有众多宰执佐证的情况下,让赵顼做出有意识的反应。可以赵顼现在的状况看,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甚至很有可能会在下一刻便就此睡过去,不会再醒来。   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一名重度中风的患者身上,希望他能够醒转并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心意上,难度可想而知。   为什么章惇会这么心急如焚,就是他一切都看得清楚,却束手无策。   赵颢也看得到这一点,同时也明白他兄长的臣子们对此完全没有办法。一股充满恶意的快感传遍全身,雍王殿下胸中的得意几乎掩藏不住。   韩冈能清晰地感应得到从赵颢身上透出来的得意。雍王千岁很隐晦瞥过来的眼神,让韩冈心中明白,当年的仇怨没有半点解开来的迹象——这一件事,在桑家瓦子、朱家瓦子等京城中的娱乐场所里上演的杂剧剧目中,早就有了认识,今天只是更加确认。   如果当初的争端仅仅是一介女子,或许雍王殿下还能一笑了之,以求在青史中留个好名声,但个人的名声在十年间一直被人践踏,那已经不是恨意,而是接近于杀意了。   要远离充满危险和杀机的未来,就需要病榻上的天子能够清醒过来。可是韩冈可以将期待投注在别人身上,但自己的命运他只会想方设法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中,绝不会交托给他人。   所以必须立刻有所行动。韩冈深吸一口气,已经没有时间给自己犹豫了。   幸而并不是没有办法。韩冈自问还是有能力将赵颢看着就让人心情不快的那张脸,一巴掌给打回去的。   倒也不是说韩冈比章惇——还有其余宰执——聪明多少,但比起见识,他们至少差了有一千年,论起装神弄鬼来,以韩冈给自己编织的光环,一干宰辅更是远远比不上他。要不然方才也不会宰执们全都只能守在外殿,而韩冈一到就被迎进寝宫之中。   韩冈离着赵顼的病榻有一丈之遥,在他面前的,是赵顼的皇后、嫔妃、儿女,以及母亲,以及似乎都要哭出来的王珪。宫女、内侍和御医,跟韩冈一样进不了榻边的那个圈子。   亲疏有别嘛,不会有人自讨没趣。   其实赵颢也站在外围。作为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确是十分亲近。但作为帝位的威胁,说疏远,却也是一点没错。不过韩冈猜测他他应是想更加仔细的观察所有人,才特意站在外面。   要走近天子的病榻,韩冈只是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仿佛夏日午后的一声惊雷,划破被阴云遮蔽的天空,震散了空气中的压抑。   赵颢浑身一个哆嗦,凶戾的目光一下便移到韩冈的脸上。眼神惊疑不定,心也一下抽紧了。难道这厮还有什么手段扭转乾坤?纵然恨其入骨,但赵颢绝不敢小觑韩冈半点。   只是转眼之间,高太后回头,王珪等宰辅也回头。当向皇后、朱贤妃回望过来,发现出声的是韩冈时,她们的眼眸中便重新焕发起神采。   章惇盯着韩冈的背影。   “他要做什么?”不止一人这么想着。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韩冈的身上。   韩冈平静如常,并没有失礼地放任自己的视线,而是垂下去看着脚前的地面。但当他开始向前迈步,前方的所有人如同分开的海水,全都让了开去。甚至是坐在床榻边,拉着儿子的手的高太后,都给传说中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的私淑弟子挪开了位置。   赵佣和他的姐姐一起被抱离了床榻,在母亲的怀里张大了眼睛,仰着脖子看着这名走上前来的陌生人。   虽然赵佣年岁还小,但生长在宫廷中,周围人言传身教,还是颇为早慧。在他面前的人个头很高,肩膀很宽,面容微黑,跟瘦削白净的父皇完全不同。同样的紫袍金带,但比起见过好几次的王相公要年轻很多。当他抬起眼时,幽深的双瞳中却仿佛有光。   赵佣知道,这就是父皇为自己千挑万选的师傅。母后和娘亲还有国婆婆、几个服侍自己的姐姐和冯家哥哥【注1】,都经常提到他的名讳,尤其是这段时间,更是特别的多。   他是当世的大儒,将会在资善堂为自己开蒙授书。又有武功为大宋开疆辟土。更是孙神仙的弟子,发明的种痘法让天下的小儿不用再担心痘疮,也包括自己和姐姐。而且姑姑家的益哥私下里还说,之所以那么大的功劳都没当相公,是因为父皇特意留下来给自己,好让他日后辅佐自己做个明君。   赵佣抬头望着父皇为自己留下来的宰相,目光中满是好奇。   韩冈举止舒缓,意态恬和,坐在榻边,直接抓起了赵顼的手。并不是把脉,而是拇指按在赵顼右手掌心,其余四指压在手背上,一种让人看不明白的动作。   如此奇特却沉稳的举止,却让所有关心着赵顼安危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向皇后等人脸色依然郑重,却没有了方才的惶然。赵佣年岁还小,还不懂其中的曲折。但他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得到,方才还僵硬的搂着自己的娘亲,双臂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放松了下来。   “蜀国公主到!”   静寂之中,突然传来了通报声。   “是姑姑,还有益哥。”淑寿公主轻声叫了起来。   双眼红肿,眼眶含泪的蜀国公主牵着儿子出现在寝殿门外。蜀国公主未施脂粉,连衣服都是家常的襦裙,外面套了一条褙子,看得出来她来得有多匆忙。   由于驸马王诜不在京中,宫内的母亲、兄长和嫂嫂又没有想起来遣人通知,蜀国公主迟了好几个时辰,才得知赵顼于宫宴上发病的消息。匆忙带着儿子乘着家里的马车一路赶来,已经是入夜时分。   赵顼因为子嗣不振的问题,对威胁皇位的两位兄弟有心结,所以将关爱都放在了蜀国公主这位胞妹身上。王诜慢待蜀国公主,纳妾嫖妓,日日笙歌,赵顼将其贬官、远斥,没少给妹妹出气。兄妹之间的感情,远比三兄弟要深厚得多。赵颢等着接手皇位,赵頵躲回家里避灾,只有蜀国公主真心在为他们的长兄哭泣。   可是蜀国公主的到来,这时候在赵顼的榻边却几乎没有人回头一顾,就是亲生母亲高太后也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有正好面朝大门的侄女注意到她。其他人,包括向皇后、朱贤妃在内的后妃们,包括蜀国公主见过的王珪在内的一众宰执,包括寝宫中所有的宫女和内侍,全都注视着站在御榻前,那个紫袍罩身、金带环腰的宽阔背影。   “陛下。”韩冈的语调平静冷淡,没有加入什么感情,就像是到普通人家按时问诊的家庭医生,“如果能听见,请眨一下眼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紧了赵顼的眼睛。   眼皮果真眨了起来,一下,两下……   韩冈轻吁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还好。”   就这么简单?!   连章惇都瞪大了眼睛。这是儿戏吗?   从太后到宫人,所有人都在仔细聆听着韩冈的每一句话,关注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半点也不敢疏漏。可看到他这么简单就作出结论,人人惊讶莫名。   就是这么简单!韩冈轻轻地放开赵顼的手。抬头迎上众多疑惑的目光,回以他们淡然而肯定的微笑。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是必须能让赵顼与人沟通,但更为确切地讲,应该是让世人认为他可以与人沟通,还有足够清醒的意识!   在赵顼无法通过语言和动作来传递信息的时候,怎么才能证明?   这就要靠专家来判断了。   赵顼的情况很糟糕,在韩冈看来——更多的从几位御医的脸色上来判断——最好的结果,都只是能勉强说话,重新下床走动的可能性都已经很低了。   恐怕赵佣之后,赵顼可能不会再有其他子嗣了,宋徽宗赵佶基本上连成为受精卵的机会都不会有。瘦金体是不会有了,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也不会有了。至于会不会再有靖康之耻,那倒是要看情况了……   虽然说只要睁开眼皮,瞎子也会眨眼,白痴当然也会,因为中风而导致的瘫痪和麻痹,一样要眨眼,完全没有意义。除了证明赵顼还活着以外,无法证明任何事。但韩冈有足够的资格来扭曲事实。   要想取信于人,一个专家的身份绝对少不了。而在这个时代的医学领域中,没有比韩冈更加权威的专家了,更明确地说,是类似于神明的存在。   普天下以百十计的药王庙中的塑像可以作证!天下四百军州,数以百万计种过牛痘的幼儿同样可以作证!   韩冈说赵顼是清醒的,那他就是清醒的,说他情况还好,那就不会太糟糕!   谁会质疑?   “皇兄!”赵颢带着哭腔呼唤着,赵顼又在眨眼——其实他自睁开眼后,就一直在眨。   “皇兄就只能眨眼吗?”赵颢回过头来质问韩冈。   他是在质疑……   “能对听见的话做出反应,瞳孔见光后有变化,手上也有感应,可见陛下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依常施针喂药,只要不出意外的话,陛下不久后当能开口。”韩冈对高太后和向皇后说道。   被韩冈丢在一边的赵颢脸色一变,又咬着牙隐忍下来。   膝跳反射的实验韩冈没有做,针灸看反应也不需要,只要握着手看看眨不眨眼,凭借身上的光环,韩冈做出的判断,区区雍王,根本没有能力来动摇。   因为韩冈的权威,因为有许多人愿意相信韩冈的结论。   ——愿意相信和相信,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两种情况,使得一个谎言,在成功的难度上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赵顼的皇后和嫔妃们当然是愿意相信的。赵顼的亲信内侍们也是愿意相信的。他们的利益和个人安全与赵顼的安危紧密相连。   几位后妃看看赵顼,又看看韩冈。石得一、宋用臣几人更是紧张地望着这位药王弟子,赵颢上台,他们这群赵顼的贴身家奴,绝不会有好下场。   赵顼还拥有清醒的意识,不论真也好,假也好,对他们来说,都必须是真的。就算韩冈说的是假的,赵顼的后妃和家奴们也会将其变成真实无虚的事实。   韩冈沉稳的微笑,给他们莫大的信心,一个个放松下来。   韩冈也放松了下来。基本上,只要赵顼的病情不立刻恶化,撑上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   尽管赵颢点着头,说着“那就好”,但神情中暗藏的阴暗却没逃过章惇的眼睛。   “好一招翻云覆雨!”枢密副使暗自赞叹着韩冈的手段。   就算今天的事如果传到外面,赵颢尽力宣扬赵顼的病情,也是不用担心的。因为韩冈的结论,同样会传扬出去。   一边是声名狼藉的亲王,一边是皇后、嫔妃,还有药王弟子,哪个说话的分量更重,哪一位更能让人相信,这一点是完全不用多想的。   “阿弥陀佛。”念了一句佛之后,王珪终于是做出了宰相该做的事,“天子御体违和,臣等当依旧例轮值宿卫宫掖,以待陛下康复。”   高太后点点头,自然而然地作为主事者发话:“一切都交托给相公了。”   几位宰执很快定下了各自的排班顺序,并招了仍在外殿的几名三衙管军进来,将他们的宿直的排班也当着高太后和向皇后的面给议定了。以张守约为首,几名太尉纵然军功赫赫,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议定之后,不当值的宰执便要出宫,向皇后便点了石得一送他们离开。此时已是夜阑人静,皇城四门已经落锁,没有管勾皇城的石得一相送,几位宰执连大门都出不去。   一干文武重臣离开,韩冈却还在。他是作为医生进了寝宫,但也不方便久留。   向皇后看看韩冈:“官家如今御体尚未安康,韩学士可否宿直宫中,以备缓急?”   韩冈行了一礼:“臣谨遵懿旨。”   向皇后跟着点起两名大貂珰:“蓝元震,宿直的外殿,你去安排一下,都要准备妥当。宋用臣,你代六哥送一送韩学士。”   注1:宋代皇子对身边亲近的宫女内侍,常以婆婆、姐姐或哥哥称呼。在宋人笔记中便有记录,仁宗幼时便曾称亲近的宦官周怀政为周家哥哥。“周家哥哥斩斩”,也是很有名的谶言。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三)   目送韩冈离开,三名御医也暂时退到了外间。寝殿内只剩赵家的祖孙三代这么一家人。   向皇后坐在床沿,低头整理着并不需要整理的被褥。朱贤妃搂着儿子,与其他几位嫔妃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赵颢则站在高太后身后,扶着椅背,低垂着眼。   帝位之前,兄弟如仇雠。赵顼一病不起,赵颢和赵佣就跟死敌一般。两边如同划下了一条鸿沟,隐隐然如两军对垒。   一时间都没人开口,连视线的交流都没有,静得能听见玻璃灯盏中的烛花在爆。   “让韩端明走了这样好吗?”蜀国公主感觉到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打破这样让人难熬的气氛“万一……皇兄这边……有个反复……”   “他是端明殿学士!”向皇后毅然决然地说道。   韩冈是端明殿学士,文臣中仅次于宰辅,不能将他当成御医来使唤。就向皇后本心,她当然想让韩冈就在外间守夜,随叫随到,以防万一。可这个时候,药王弟子是决然不能开罪的。   向皇后让宋用臣代赵佣送韩冈,也就是崇以师长之礼,确认了韩冈是赵佣的师傅——尽管韩冈还没有被任命为资善堂侍讲。那本是应该在赵佣在宫宴上亮相后才进行的流程,向皇后却硬是在此时加以确认。不论是对赵顼,还是对赵佣,保住韩冈的地位和他的忠心,是最为优先的事项。   “但皇兄都病成这样了,还是稳妥点的好。有韩冈在,比外间留十几个御医都安心。”站在高太后身后的赵颢说着,弯下腰,问他的母亲道:“娘娘怎么看?”   “二哥说得也有道理……”高太后也想盼着儿子安全,却不在意那些细节。   “也就几步路而已。何况天子寝宫,外臣怎么留宿?”向皇后抬起眼说道,紧跟着又低下头,也不顾高太后脸色突地沉了下来。   韩冈走得痛快,是向皇后能放心的主因,若当真有危险,当不会走得这么放心。不过向皇后对韩冈的话,还有着很深的疑虑。   “不出意外的话”,在说起赵顼的病况时,特意加了这个前提条件。看似是跟御医们一个脾性,绝不会将话给说满,但其中是否隐含了深意,身在深宫中的向皇后却无法不去多想。不问个清楚,她怎么也不能放心得下?让宋用臣以送韩冈的名义和蓝元震一起出去,也有更进一步确认的想法。   探手理了理赵顼的头发,看着只能睁着眼睛,却无法做出其他动作的丈夫。向皇后满心凄楚,若真有个万一,这该让他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   ……   “端明,请随小人来。”   两名大貂珰陪着韩冈一起出来。韩冈默默一笑。虽然才名不显,但在宫中多年,向皇后看来也不是全无头脑。   韩冈是不是有话不能明说,除了他本人以外没人知道。可作为病家,肯定有许多事要向韩冈咨询,而且不仅仅是病情的问题。天子寝宫中人多嘴杂,耳朵更多,当然不方便问。韩冈离开的时候则比较安全。   但眼下的形势,谁也不能保证赵顼过去所信任的内侍高品们会不会转换门庭。有一件旧事,大宋皇宫中的人们永远都不会忘记。   太祖皇帝驾崩时,孝章宋后急令一名深得太祖信任的内侍去召四皇子赵德芳入宫,可这名内侍却跑去找晋王赵光义——他的名字叫王继恩。继恩之名是太祖所赐,其人曾过继为张姓,也是太祖皇帝让他归宗。如此深恩,换来的却是毫不犹豫的背叛。   有此前车之鉴,向皇后派出两个关系并不算好的内侍同出办事,其实也是理所应当。而且表面上两人各有分派,更是浑如天然。只是多半还是瞒不过人,当事人也好,旁观者也好,韩冈觉得他们应该都是明白的。   在蓝、宋二人的护送下,韩冈走上通往西门的回廊。离得寝殿稍远,宋用臣终于开口:“陛下得上天庇佑,终归无恙。但若非有端明在,那还真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陛下乃是天子,登基后施政顺天应人,当然是福德过人。韩冈在其中倒真是没起到什么作用。”韩冈顿了顿,又道,“既然今天要留在宫中,还请两位遣人去寒家报个信,以免家中挂念……在宫外家人也不便进来。”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宋用臣和蓝元震一齐点着头,“既然端明吩咐了,小人这便派人去府上报信。”   “多谢了。”韩冈抬头望了望已然挂在飞檐上的半轮弯月,又笑了笑:“家岳尚在驿馆,得尽快知会一声。”他轻声叹,“当年家岳能一展胸中抱负,都是天子的重恩。若是听了传出去的只言片语,心里还不知怎么着急呢。”   蓝元震和宋用臣都是聪明人,要不然也升不到内侍高品。韩冈说的话也并不算隐晦,所以他们的脸色便一路惨白下去。   “端明的意思是?”宋用臣颤声发问。   “意思?什么意思?”韩冈回头反问。   两名大貂珰算是明白了韩冈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位年轻的端明殿学士是绝不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的。但只要往坏里去准备,那也不会有错。如果往坏处去想,韩冈话中的一个“尽快”,已经说明了形势有多么危急。也就是说,方才药王弟子在寝宫中的一番话或许仅仅是在为延安郡王争取时间而已。   “王相公。”   “很好。”韩冈想着,能明白就好。   方才在寝殿中,自己并没有将话说死,不论最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都会有合理的解释。而刚刚说的一番话在字面上也只是提到王安石,怎么理解那是向皇后她们的事,同样完全不用担心被戳破画皮。不过接下来,向皇后那边应该就会设法让王安石复相了。   希望她们能做到。韩冈边走边想,却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这件事说说倒不难,但要做到,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学士院锁院,天子御内东门小殿,任命宰相的正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更重要的还是要取得王珪等宰辅的谅解和同意——这点就很麻烦了。以王安石的声望,一旦复相,他们都得靠边站。怎么说服他们放弃一部分权力,其实是很考验人的一件事。如果事前的沟通没做好,就算复相的诏书签发出来,政事堂也可以轻而易举将这个决定给推翻。   而且还要赶在高太后正式垂帘之前。否则,以高太后对新法的反感,将王安石换成司马光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   能不惧高太后的压制,甚至反过来压制高太后,搜遍如今的京城,也只有一个王安石。韩冈现在还做不到的事,王安石能做到。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赵顼一边的朝臣,不管人数有多么少,其中必然会有王安石一个。相信这一点,向皇后应该是了解的,就不知道她能不能做到。   宋用臣送韩冈出了福宁殿的外门,便立刻告辞回去了,他必须尽快将韩冈话中隐含的消息通报给皇后,不管是不是他自己的误解,都必须让皇后知道。要安排几位宿直重臣的食宿的蓝元震则继续陪着韩冈。   蓝元震和石得一一起管勾皇城司多年,探查京城内外事,其间得罪的人太多,如果赵颢登位,下场就不只是在某间皇家寺庙里养老那么简单。   行走在深夜中的宫城中,廊下灯笼的晕晕光圈勉强照亮脚下的道路,前面引路的两个小黄门各自提着一盏玻璃提灯离得远远的,他们自一出来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在深宫中,缺少自保的智慧通常都活不长。那两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宦官并不缺乏这样的智慧。   蓝元震脚步蹒跚,身为天子近臣,他的权力、身家全都建立在与皇帝的关系上,赵顼的病倒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尤其是韩冈刚刚的一番话,更是将才升起的希望之火,给掐灭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能病倒呢。”他喃喃念叨着。   “是阴阳失谐。”韩冈并不清楚蓝元震这是试探还是感叹,随口道:“也就是寒热变化得太快了。骤寒骤暖啊……”   蓝元震的脸色陡然发青,“今天郊祀的时候,我们怕官家在圜丘上冻着,特意在大次中生了旺火……但过去也是一样这么做的,官家不一直都是好端端的,也没见发病!?”   他的声音大了起来,争辩着。前面的两个小黄门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又快步往前多走远了一点,带着手上的玻璃提灯一路摇晃。   “病气如贼。库房的守卫就算再疏忽,也不一定日日被贼偷,但终有招贼的时候。一次可就足够了。”   韩冈一声喟叹,乍暖乍寒的时节,的确容易诱发中风。初春暮秋,这等气温剧烈波动的季节,便是中风的高发季。而人工制造的温度波动,诱发了赵顼的发病同样常见,当然也不是什么值得让人惊讶的事。   蓝元震安静了下去,方才声音中带起了哭腔:“为了怯寒,登台时,官家还多喝了几杯热过的杨梅酒,本以为能去除寒气,谁想到还是这么不经熬。”   韩冈脚步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心中一时泛起波澜,难道赵顼中风还有喝酒喝多了的原因吗?那还真实罪莫大焉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四)   方才在御前的时候,两府已经安排了宿直的人选。   当韩冈与蓝元震一齐抵达今天的住宿的地方——与福宁殿只有一墙之隔的小殿——就发现王珪和薛向已经坐在里面了。   今天的政事堂是王珪宿直,而枢密院留守的便是薛向,只是不见三衙管军中应该在今天宿卫宫掖的张守约。   “玉昆。”王珪看到韩冈便立刻起身问道,“天子的情况如何了?”   “若不出意外,不久当能开口说话。”韩冈还是方才的说法,依然加上了不出意外这个前提。让王珪和薛向不得不多想深一层。   “可能康复?”王珪追问着。   韩冈默然不语,只反看回去。   王珪闭了闭眼睛,睁开后便坐下来颓然一叹。药王弟子既然也认为天子无法恢复,那么当真就没办法了。   其实王珪也自知是问得多了,过去也不是没见过中风之人,何曾有过没有后遗症的病人?以赵顼的病情,既然连话都没办法说了,再站起来的确是很难了。   蓝元震将韩冈送来后,便立刻转出去安排三人的食宿,还有服侍的人选。几位重臣贴身的仆役不能入宫来,这就必须将他们给招呼好了,半点也慢待不得。   “张太尉呢?”韩冈坐下来后,问起了今天三衙管军中当值的马军副指挥使张守约。   “张守约带着一队班直去巡视宫中了。”薛向说道。   王珪也跟着道:“今夜人心浮动,张守约去走一圈也是好的。”   韩冈点头道:“张太尉是宿将,有他巡视宫中,倒是能让人放心不少。”   知道张守约对韩冈有举荐之德的官员为数不少,两府之中全都知道此事,所以听韩冈在背地里还对张守约尊称太尉,王珪和薛向并不以为异。   当年王韶举荐,张守约也搭了一把手。据传闻说,若不是王韶抢了一步让韩冈入了文资,张守约就会荐韩冈入武班。如果韩冈走上的是那条路的话,说不定当今的大宋就多了一位将种了。   王珪投向韩冈的视线中带着些许嫉妒。此子文武兼备,医道更不用说,又精擅农工之事,好像什么都能精通。据称也就不会下棋罢了。   想起韩冈不擅下棋的传言,王珪不由得暗暗一笑,冲淡了一点阴郁的心情。记得当年的林和靖【林逋】自称百艺皆能,唯独不会担粪和下棋。过去几年,世间的一些个刻薄之人,就说韩冈要比林和靖强上一筹。不过自种痘法出来后,倒是没人再敢乱说了。   韩冈、王珪和薛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   王珪是宰相,韩冈则是轨道的创立者。若是平常有这个机会,薛向肯定会趁机提到两句铺设铁轨的事。之前,薛向不仅跟韩冈敲定了合作的协议,也跟王珪谈妥了,并互相之间做了利益交换。就薛向而言,他本就准备三人找机会坐在一起,将整件事给敲定,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   “又不知要拖多久了。”薛向不无恼火地想着,但又不知道该去抱怨谁。   三人都没有太多闲聊的心思,往往是某人说上一句后,过上半天才有人另接上一句。心中都是沉甸甸的,仿佛有块巨石压在头顶。   赵顼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太后垂帘已经成了定局。最多也就等两三天,一旦确认天子的身体无法恢复,那么宰辅就得率领一众朝臣请求太后垂帘听政。   王珪现在很是担心,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太后对自己可不是那么欣赏。要讨太后的好,并不是做三旨相公就能解决。   “今天晚上,还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呢。”   正说着,就听见宫里报时的云板敲着二更的点,而蓝元震正好跨过门槛进门来。   蓝元震给王珪、薛向、韩冈他们安排好了食宿,便转了回来。韩冈等三人都不关心这些小事,他们宿卫宫中,也不是为了吃喝睡,无可无不可地听了蓝元震的一番禀报,便让他回去向太后和向皇后复命。   蓝元震躬身向三位重臣告辞,正当他走到门口,就要跨出门槛的时候,韩冈突然发问:“雍王此时出宫了没有?”   “小人倒没注意。”蓝元震小心地瞥了韩冈一眼,却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有什么用意。再看看王珪和薛向,两人的眼神也在陡然间变得锐利起来。停了一下想想,他最后补充道:“好像是没有。”   王珪和薛向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在对方的眼底,发现了一丝引而不发的怨怼。   还真敢做……天子还没死呢!   ……   在韩冈离开后不久,赵颢便扶着高太后起身离开。   已经夜深了,总不能让高太后熬夜。而赵颢他一个,留在寝殿内也并不方便。反正既然韩冈说了无事,今夜当也不会生变。等再过两天,太后垂帘听政,那么就算是福宁殿这边有什么想法,也不用担心了。   扶着母亲登上了肩舆,赵颢陪着一同往保慈宫过去。   高太后坐在肩舆上,闭着眼睛。在光线暗淡的廊道中走了片刻,她才突然开口:“方才二哥你没有私心,很好。”   赵颢轻声道:“皇兄治国十数年,不负祖宗遗德,兵马日强,国势日盛。只为大宋计,孩儿亦愿皇兄早日康复。”   “……你能这么想就好。”高太后的声音有几分宽慰。   赵颢低下头去。是的,一切要为大宋、为赵氏着想。皇兄能康复,那当然“最好”;若不能康复呢?   既然药王弟子保赵顼无事,那么韩冈不论在与不在寝殿旁候命,他的皇兄多半也不会有何意外。既然如此,趁势稍稍在母亲面前表现一下,在赵颢看来便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虽说赵顼的病情不一定会加重,可也并不是说就不能退位的。药医不死病,赵颢并不觉得赵顼的身体还能恢复到履行天子职责的程度。   若是韩冈当真是有回天之力,让赵顼逐渐康复,那他也就认命了。若是不能,那么世上可没有一个瘫在床上的皇帝。   关键是就要讨好母亲。赵颢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更接近皇位。   韩冈的书,赵颢读过一点。也知道力学原理中有个概念叫做重心。若是重心不稳,人都站不住脚。若是抓住了重心,一个盘子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支起。这个概念其实是很有意思,按照格物致知的道理,也可以用在人事上。   当做皇帝的兄长出了意外,那么重心便落在了身为太后的母亲身上,如果能抓住这一点,自然也就找到了登上皇位的台阶。   韩冈纵然是神仙,只要他不能让赵顼恢复,那么最终能决定皇位谁属的权力,还是在太后这边。   “这时候也不便出宫了,就在娘这里住一夜。”   赵颢心头一惊,却又强自镇定:“这个……恐怕有些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夜里不方便走了,儿子在娘这里住一宿有什么关系?我倒要看看谁敢说!”   “知道了。”赵颢不再多说了。   他深知自己的母亲倔脾气上来,就是谁也劝不住。虽然住在宫中或许在外面会惹来议论,也会让福宁殿那边更加敌视,但只要顺着母亲的意,那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高太后看了低眉顺眼的儿子一眼,突地又道:“你皇兄虽然是病了,但佣哥出阁读书却不能耽搁。二哥,你看呢?”   赵颢为之愣然,却没有说不的胆子:“……娘娘说得是。”   高太后转头叫着自己的贴身内侍:“陈衍,将之前准备好的东西送去福宁殿。”   高太后给孙子的入学礼物,不过是一套笔墨纸砚,还有一本《论语》,除了因为是官造,所以十分精致外,也没有更加特别的地方。但这就是心意,让赵颢捉摸不透的心意。   虽然觉得太后的心思捉摸不透,不过雍王殿下知道怎么讨母亲的好:“孩儿其实也准备了礼物,就是不如娘娘这边的精致,现在看看就有些拿不出手了。不如娘先借孩儿两件什物,也免得佣哥儿觉得我这个叔叔不疼他。”   ……   自家的姑姑和二叔走了,向皇后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对没有一同离开的小姑子道:“蜀国,夜也深了。就在宫里住一夜吧,我让人去安排。”   “多谢圣人。”蜀国公主起身,很知趣地要带着儿子告辞。   但赵佣拖着王益的手,不让他走。看着表兄弟俩感情这么好,向皇后叹了一声:“就让益哥儿陪陪六哥吧。”   有条不紊地安顿了小姑,又将儿子、女儿和外甥安排去了睡觉,向皇后这才摒开众人,留下了宋用臣单独说话:“宋用臣,韩冈跟你们说了什么?”   宋用臣立刻将韩冈的话一五一十地禀报上来,连一个字也不敢改动。   向皇后听到了韩冈提起了王安石,而且还是“尽快”,顿时头脑一阵晕眩。双手用力绞着一幅青绡汗巾,神色难看得连脸上抹的宫粉都遮掩不住。   韩冈的话从不同的角度来解读,有好几种的解释。但可以肯定,绝不会是字面上的意义。   想到韩冈只在为六哥儿拖延时间的这种可能,向皇后就不寒而栗。就算寝殿内温暖如春,她也还是觉得寒意透骨。   当然,也有可能仅仅是韩冈想要推荐王安石来主导朝政,以防万一。可都到了这时候,还能抱着几分侥幸的心思?   一瞬间的恍惚和惶恐之后,向皇后勉力恢复了镇定,示意宋用臣退下,然后整个人就软弱无力地靠在交椅背上。肩头上的压力沉甸甸,她甚至不知该如何扛起。   向皇后无意去找其他嫔妃商量。皇后勉强可以插手朝事,但嫔妃则不行,她们根本插不上手。而且从私心里,向皇后也不想让自己丈夫的其他女人插手。   王安石从来都不入太后的法眼。但大宋能有如今的局面,有一半的功劳是在王安石身上。虽然王安石被安排去了金陵,可若是到了关键的时候,王安石必然是自家丈夫最为信任的臣子。并不是王珪或是韩冈能比得上的。   要让王安石复相,就是皇帝亲自发话,也不是那么容易,何况现在这样的情况?向皇后可以确定,至少。若是没能让王安石复相,反倒先得罪了当今的相公,那可就是最糟的结果了。   一名内侍在外通报了之后走了进来,一听说赵颢被留在保慈宫中,向皇后脸色更加难看。   但陈衍很快就带着太后和赵颢给赵佣的开蒙礼物来了,一时间,向皇后又变得满头雾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五)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   赵顼的病情牵扯了千万人的心。   如果从高处望下去,可以发现内城中靠北的几座厢坊,灯火比往日要多得多,到了两更天,也没见几盏熄灭。   不知有多少人竖起耳朵,等着宫里面传出来的消息。   吕公著回府之后,只用了一刻钟叮嘱家里的儿孙这段时间要循规蹈矩,然后就回到书房开始写信。给家里的,给洛阳的,给相州的,给亲友的,一个时辰过去,桌上的信封已经多了五六封。   不仅是他,许多官员都在给亲朋好友写信。天子危在旦夕,帝位或将转移,政局剧烈的变动,在这过程中,便隐藏着一步登天的良机。   王安石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可他只知道赵顼是在宫宴上发病,可具体的病情无由得知,这让王安石忧急上火,直后悔没有参加郊祀大典。只半日工夫,嘴角便生了燎泡,疼得厉害。   “爹爹。”王旁一手端着热水,一手托着两枚蜡丸出来:“这是上次玉昆遣人送来的牛黄清心丸。”   王安石捏开蜡丸,拿过来便就了白开水便吞了下去。   韩冈送来的成药或是药材,其品相全都是最高等级的。尽管韩冈不会去占官中的便宜,但只要他掏钱买,自然皆是真材实料。这也算是厚生司中官员、乃至吏员们的福利。   只是药吃了不会立刻见效,嘴角依然火辣辣地疼,王安石在厅内走来走去,坐不安稳。   “去玉昆、章子厚和薛师正家的人还没回来?”来回走了几圈,王安石又问着相同的问题。   王旁摇摇头:“还没有。爹爹还是先回去休息吧,等人回来了,孩儿会立刻通知爹爹的。”   “嗯。”王安石应了一声,却还是在厅中打着转,一点也没有去休息的意思。   眼下皇城落锁,其他途径打探来的消息全都不靠谱,只有被留在宫禁中的宰执和韩冈才会有准确的消息。王安石也派了人出去,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回音。这怎么让王安石不着急。   “相公,章副枢在外求见。”一名家丁匆匆进门向王安石禀报。   “他怎么来了?”   虽然疑惑,王安石仍是遣王旁出门相迎,将章惇请进了内厅中。   “子厚,你不该来的。”一见章惇,王安石劈头便道。   以眼下的局面,章惇亲自登门,极有可能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届时御史发难,新党在两府中可就没人了。蔡确、薛向之辈,无论如何都撑不起新党的门面。   “现在的局面,派别人来转述是说不清的。章惇这是必须来见相公一趟。”章惇语气坚定地说着。   章惇事先并没有跟韩冈联系,但韩冈能想到的办法,章惇不可能想不到。而且与韩冈多年为友,有些事,不必韩冈明说就能感觉得到。只能在驿馆里待着的王安石的作用,比起两府中的宰执们加起来都要大。   王安石叹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神色紧张地问道:“子厚方自宫中出来,不知天子病情如何?”   “幸而有玉昆在。”章惇随即便一五一十地将天子病发后,直至他出宫前所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转告给王安石。   听完章惇的叙述,王安石沉默了许久。只是用力眨着发酸发涩的双眼,不让自己的泪水流出来。一想起当年才十八岁的皇帝,王安石的心便一阵剧痛。   那是他的皇帝,可也是他的弟子啊!   当年赵顼与自己一起讨论如何变法兴国,通宵达旦亦不知疲倦。一说起灭夏平辽,收复燕云失土,打下一个太平江山,那灼灼生辉的双眼,仿佛依然就在眼前。   虽然这些年来是疏远了很多,但来自皇帝的信任依然不减。也就在昨天,天子还漏夜来访,这份恩遇,前世罕有。昨夜听天子提起收复燕云,虽然言辞中对两府的保守多有不满,但还是打消了立刻攻辽的念头。不过赵顼也自信地放言,最多十年,十年之内就能举兵灭辽,完成夙愿了。   只是这突然一病,却让满腔的豪情化为泡影,还让坚持反对新法的旧党,等到了机会。   章惇说着自己的担心。   “难不成他们还能让二大王登基废除新法?”王旁质问道。   “还不至于让雍王登基。”王安石摇摇头。   赵顼既然有子,旧党若是拥立赵颢,只会在士林中留下恶名。旧党之中,在乎名声的人很多,如邓绾那般敢于“放眼好官我自为之”的脸皮,还是没有太多人能比得上。   “有玉昆的话在,短期内的确还不至于如此。”章惇轻声叹道,“但太后垂帘听政的麻烦只会更大。”   王安石点了点头。天子人还在,加之自家女婿保证其能恢复说话能力。不论韩冈的保证有多少把握,又有多少是属于在拖延时间,王安石觉得短时间没人敢投注到赵颢身上。   且雍王不喜新法,太后也一样反对新法,既然结果相同,顺理成章地支持太后垂帘,自然要比支持雍王的人更多。换成幼主登基,或是延续现状,高太后必然垂帘,那时事情就会很棘手了。   不论是则天武后也好,还是本朝的章献明肃刘皇后,在垂帘之前,都已经有过亲历政事的经历。武后帮有目疾的唐高宗批阅奏章,刘后助病重的真宗皇帝处理政务,等到正式垂帘秉政,才能得心应手。可就算如此,在军政二事上,也算不得出色,只是权术上厉害而已。   仓促之间垂帘,又是从来没有经历政事,以高太后的性格为人,要说王安石不担心,那绝对是谎话。当年连亲手抚养其长大的曹太皇都不给面子,如今权柄入其手中,又岂会息事宁人,镇之以静?   “新法之功,世所共睹,难道还能废了?”王旁强调道,“那时国事必然败坏!”   “旧党的怨恨不在法度上,而是他们一直被压着不得上台。要是他们在乎国事败坏,当年国用入不敷出,亏空至千万贯的时候就不会只顾着拆台了。等司马君实之辈纷纷粉墨登场,就算恢复旧法中有何差错,只要全都推到相公和新法上就行了。”   “司马君实不是这样的人。”王安石摇头道,“以他的性格,若是他入居东府,新法纵然会废,也不至于诿过与人。”沉吟了一下,他补充道:“而且免役法应该不会动……当年司马君实可是写过变衙前役为雇役的札子。”   章惇难以苟同地摇了摇头,实在太天真了。纵然司马光曾是王安石的好友,而且司马光的人品也深得王安石的认同,但毕竟自当年割席断交之后已经是十三年过去了,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人也从不惑之年走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已经是在花甲之年上下,怎么还能以旧时眼光看人?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十三年?只能看见旧时友人施展抱负,纵然两起两落,但天下由此改变。洛阳的司马光,又怎么可能还能保持住当年的心境?   一名朝臣最宝贵也最能有所成就的十余年时光,消耗在洛阳城的故纸堆中,对于一名有能力、有想法的士大夫来说,这个仇怨比杀了他还要重上许多。就章惇而言,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亦要以五鼎烹,在故纸堆中消磨时间,他宁死也是不会甘心的。   看得出章惇的不以为然,王安石又暗暗一叹,强打起精神:“现在说这些也有些多了。说不定天子吉人天相,很快就能康复。”   说罢,还轻笑了两声,只是笑声中只有沉重。   章惇板着脸,天子康复,那是韩冈都不敢保证的事啊。纵是药王弟子,也只敢说不日能开口而已。何况医者在病家面前讳言病、死二事,就算是病人活不过冬天,也只会曲言道若是到了春天,便不会有大碍了。   王安石和章惇两人——甚至包括王旁——对医理都有所了解。中风的后遗症既然到了瘫痪和失语的程度,那么病人本身,基本上也就能拖上一年半载而已。而且延安郡王才五岁,就算天子还能再多活两年,也撑不到赵佣长大成人,太后垂帘便是必然。   王安石和章惇都沉默了下去,王旁忽而开口道:“玉昆的事,要不要通知一下妹妹那边?”   “应该会有人通知的。”章惇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还是再派个人去说一下比较好。”   ……   送走了前来报信的一名小黄门,得知韩冈将会留宿宫中,王旖便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韩云娘从通内院的小门中走进厅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姐姐,官人不会有事吧?”   王旖有些勉强地笑了笑:“皇后和贤妃求官人还来不及,怎么会有事?”   “但……”韩云娘仍觉得王旖的脸色不对,还想追问,却被周南扯了一下衣袖。   出身自教坊司的周南,眼光只比王旖差一点。知道韩冈面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危局。插手进皇嗣传承,就像是走上了悬崖峭壁,只要一步错了,便是落入千丈深渊的结果。   周南松开扯着云娘衣袖的手指,玉容苍白。若是二大王登基,或许她自尽才是最好的结局。   “没事的,官人一定有办法。”严素心小声地安慰着周南。   王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她已经将韩冈留宿宫中的消息遣人传去了城南驿,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等丈夫的消息了。 第二十四章 缭垣斜压紫云低(十六)   此时的福宁殿寝宫中依然是灯火通明。   向皇后呆呆地坐着,望着灯罩中的烛火,完全没有丝毫睡意。巨大的压力压在肩头,而原本能为自己和儿女们挡风遮雨的大树,已经衰弱不堪,倒了大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枯萎。   该怎么办才好啊……   向皇后的眼中只有跳动的烛火被映照出来,玻璃灯盏的透明度远远高于纱罩,所散发出来的灯光,甚至能给人一种耀眼的感觉。向皇后形容憔悴,呆呆看着那团火焰,许久也没有移开眼睛。   “圣人。”一名女官脚步仓促走到向皇后的身边,“官家好像有些不对劲。”   向皇后愣了一下后,方才反应过来。她立刻霍然而起,转身的时候左脚甚至绊倒了右脚上,幸好有随侍身侧的女官扶了一把,要不然就会摔个结结实实。   分开围在床榻边的几名嫔妃,向皇后坐到了赵顼身边。   方才已经入睡的赵顼才过了半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正在不停地眨着眼睛,乍看起来很像是要传递些什么。   见赵顼并非发病,向皇后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又落了回去。但眨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却让人一头雾水。她俯身看着丈夫,原本蹙起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几分。   “官家,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向皇后轻声地问着。   只能看到赵顼在用力眨眼。   “可是要喝水?”   赵顼还是在眨眼,喉咙中还咕噜咕噜地直作声。   “是担心朝廷上的事?”   依然是眨眼作声。   向皇后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却只见赵顼的眼皮越眨越急,发自喉间的声音也变得更急促,但光是眨眼和哼哼根本就不能传递信息。   向皇后急得头上生汗,嫔妃、内侍和宫女们都是心中发急。到底怎么才能领会天子的心意,寝殿中有三十多人,但眼下却没人能想出个招数来。   百般无奈,宋用臣吞吞吐吐的开口问道:“圣人,是不是招韩学士来?”   向皇后想了想,就摇了摇头。韩冈要有能力让官家开口,或是有办法让人明白官家的心意,方才就出手做了。若是他只有居中转达的手段,以韩冈的聪明,则是怎么也不会做的——非但无法取信于人,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应人等愁眉不展,留守的御医已经被招进来了,但他们也同样是束手无策,只能看着皇帝发急地眨着眼睛。眼皮开闭间,看不到节奏,让人弄不清到底是在传递心意,还是突然发病的征兆。   正是想不出一个眉目的时候,近门处有个尖尖细细的嗓门突然开口,“圣人,不如用韵书!”   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却犹如弥漫眼前的浓雾被狂风卷曲,让人眼前顿时一片光明。宋用臣手一拍,仿佛遭到当头棒喝一般失声叫道:“对了,正是该用韵书!”   寝殿内的数十道视线,也在同时转去方才那个声音冒出来的方向。却是一个面目清秀,只有十一二岁的小黄门,一对眼睛灵活得很,看起来便是聪明伶俐的样子。   向皇后已经想明白了韵书的作用,看了那小黄门一眼后,便立刻吩咐道:“快拿韵书来……就去官家的内书房找。”   宋用臣立刻点了一名管理内书房的黄门,就见他小跑着地出了门往书房去了。   去拿韵书的人走了,赵顼眼睛也不在乱眨,喉间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平平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在感觉到了这一变化之后,一时间,所有人都欣喜如狂。官家果然是清醒的,仅仅不能说话罢了。   向皇后和几名嫔妃立刻围到榻边,望着赵顼时眼中无不闪着泪光。过了好半天向皇后方回过头来,问那小黄门:“你叫什么名字,现在跟着谁做事?”   小黄门当即跪了下来,口齿伶俐地回话道:“回圣人的话,奴婢杨戬,现在御药院中听候差遣。”   “杨戬?”向皇后念了一下,像是要记住这个名字。又看看杨戬身上的衣袍式样,又问:“还到祗侯殿头了?”   杨戬身上的衣袍不是有品级的内侍公服,而祗侯殿头是内侍无品杂职——也即是小黄门——的最高一阶,再往上一级,便是从九品的黄门。   “回圣人,奴婢现在是内侍省内品。”   内侍省内品比祗候殿头低了有四五阶,虽然下面还有几个内侍官阶,但在地位甚高的御药院中,就没有更低的了。   “且升做黄门,以后就在福宁殿里服侍吧。”   杨戬立刻跪倒谢恩,俯下去的脸上欣喜欲狂。   御药院名义上是管理宫中藏药和药房,但在天子身边服侍的大貂珰往往都要兼一个御药院都知的差事,是宫中不多的几个能接近天子的地方。但对于普通的小黄门来说,在福宁殿听差,时时能见到贵人,才是往上爬的终南捷径。今天壮着胆子的一句话,就升到了从九品的内侍官,日后只要小心办差,更进一步也不为难事。   一部《大宋重修广韵》很快就被拿来了,向皇后拿着书坐在赵顼身边:“官家,妾身用韵书搜字。想要说什么,是就眨两下,不是就眨一下。”   赵顼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是在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广韵》两万六千字,分为平上去入四部,两百零六韵。利用韵书能做的,也就是按部分韵的数着字来看赵顼想说什么话。   只要能读书作诗,常用字属于哪个韵部肯定是一清二楚,赵顼发病前是不用担心,现在用韵书,传话之余,也能确定皇帝的神智是否清晰。   “妾身想问问官家现在可有不适?”向皇后翻开书页:“可是上平?”   天子的双眼眨了一下。   “下平?”   还是眨一下。   “上声?”   眼皮开阖两下。   向皇后随之精神一振。上声共有韵部二十九,下面就该在这里面数了。   “可是韵部在一董到十贿中?”   一下。   “是在十一轸到二十哿中?”   两下。   “是上声十九皓中的‘好’【注1】?”朱贤妃抢着问道。   赵顼的眼皮又眨了两下。   两下一个“好”字出来,向皇后也罢,朱贤妃也罢,包括了嫔妃、女官和内侍,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模样。赵顼既然说感觉还好,即便有大半是安慰人,但情况也不会太差。这样的交流虽然很麻烦,但总比无法交流要强出百倍。   “官家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向皇后再次翻起韵书,“上平?”   一下。   “下平?”   一下。   “上声?”   两下。   “韵部一董到十贿?”   两下。   向皇后便一董、二肿、三讲、四纸的一个个韵部数过来,全都一下。最后终于数到上声十贿中的“宰”字,赵顼的眼睛终于眨了两下。   宰有屠的意思,但赵顼现在肯定不是想要让人杀只鸡宰只羊来。   “是将宰相招来?”向皇后问道。   赵顼睁大了眼睛,一下也不眨。既不是“是”,也不是“不是”,向皇后只能再翻起韵书。   然后得到的是上平一东中的“同”。   到这里,所有人便都明白了,向皇后自不例外。她问道:“官家,宰执大多已经出宫了,现下还在宫里的有王珪、薛向,可要先将他们一同招来?”   又是两下。   向皇后正要吩咐人去,但想了一想,却又回来问赵顼,“……韩冈也在,是不是也一并招来?”   两下。   向皇后略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韩冈是决然慢待不得的。若是丢下他,只找王珪和薛向来,就不知他心里会有什么反应了。   抬起眼,方才那个伶俐的小黄门就在眼前,向皇后便点了他:“杨戬,去请王相公、薛枢副和韩学士来。”   ……   “小的杨戬,奉旨来请相公,枢副和学士。”   见到一名陌生的小黄门跑来传话,王珪和薛向全都失了仪态:“可是天子出事了?!”   韩冈也坐不住,一下站了起来。   杨戬连忙道:“相公勿忧,是皇后用了韵书,可以跟天子说话了。来请相公、枢副和学士,也是陛下旨意。”   韵书?   王珪、薛向脑筋转了一下,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只要能眨眼,用韵书的确就可以交流了。回头看看韩冈,都有几分佩服。   韩冈则很意外,赵顼竟然真的还清醒着,看来之前自己的一番拖延时间的表演,竟然给撞个正着。   既然天子已经可以间接的下旨,王珪、薛向哪里能坐得住,连看都不看这个杨戬一眼,急急地就跨步出门。韩冈则稍稍多看了一眼,只因为前面这小黄门自报的姓名。   杨戬。   韩冈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的耳熟,想了一下后,便记起《西游记》和《封神榜》里的二郎神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不过那是几百年以后的流传了,在这个时代,崇信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的人甚多,两年前在京城万胜门外重建的灌口二郎庙里的香火,如今只比大相国寺稍逊。六月二十四的灌口二郎生日,其热闹程度,同样也仅比天子的寿诞和四月初八佛陀生日略输一筹。   但杨戬这个名字,却跟二郎神搭不上钩。现在的二郎神姓李,是筑了都江堰的李冰的二儿子,被仁宗封作灵应侯的便是。   凑巧跟后世的二郎神,刻意在王珪、薛向和他韩冈面前提到自己的名字,看来这个小黄门,也不是个甘于平淡的主儿,肯定是想要拼命往上爬的那种人。有机会就抓住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   注1:这其实是宋末才出的平水韵,韵部与广韵有别。不过一时间能找到的就是平水韵,只能用一用了。 第二十五章 晚来萧萧雨兼风(上)   跟在王珪、薛向身后走进天子寝殿,韩冈登时就感觉到殿内的气氛跟方才离开时已经大不一样了。虽说还没有亲眼见证,不过韩冈已经有八九成把握可以确定赵顼的神智当真是清醒了。   对于赵顼依然保留着清醒的意识,韩冈其实挺惊讶。在他的预计中,赵顼无法恢复。之前的一番做作,也只是拖延一点应变的时间。要真有把握,当时就直接拿韵书来表演了。   但韩冈对向皇后找到与清醒的赵顼交流的办法,倒是一点不觉得意外。这也不是要多少想象力的事。自己能想到,其他人也一样能,不过迟早的问题。如果世间有字典的话,即便是局限于一两千常用字的简明字典,恐怕当时就有人想到了。   “陛下,臣王珪来了。”   王珪还是一副忠心耿耿的老臣模样,一进寝殿便趋步上前,小碎步地跑到御榻边。带着激动和欣慰地打量着赵顼。   赵顼眨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的关系,眼瞳中看上去的确是比之前有了几分神采。   韩冈、薛向跟在王珪身后,看到赵顼的反应,心中顿时也轻松了几分。   向皇后回过头来,对韩冈道:“多亏了韩学士。”   “不敢,是陛下福德。”韩冈当然不能居功自傲,随口谦虚了一句,问道:“陛下可有何训示?”   王珪也将腰又弯了一弯,问赵顼道,“说得也是,不知陛下招臣等来,有何训示?”   既然能有办法与赵顼沟通,他们三人肯定要作为朝臣们的代表进行确认一下,免得有人假传圣旨。   向皇后心领神会将手上的韵书递给王珪。在薛向和韩冈的见证下,让王珪在韵书上翻出了“等”和“太”。   “等……太……?”王珪问道:“是太后要来吗?”   “太后快要到了。”向皇后点头道,“方才官家也要请太后过来。等太后到了,官家当有话要说。”   三名朝臣脸色都是微微一沉,招了宰执,请了太后,自然不会是小事,有七八成可能是跟帝统传承有关。   “陛下龙体初愈,应该多休息才是。”韩冈皱着眉头说道,“其实也不用急在今夜。”   王珪强忍着回头瞪韩冈的想法。这位太子蒙师明着说皇帝,实则是在说太后,竟然是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子的一边,丝毫也不犹豫。能创立蹴鞠和赛马联赛的人就是不一样,关键时候还真是敢下赌注。但话说回来,以韩冈和雍王之间的恩怨,用尽一切手段打掉赵颢登基的可能,尤其是针对其唯一希望的高太后,也不是多让人意外的事。   薛向却暗暗纳闷。韩冈的表态,怎么感觉就像是将太后和延安郡王给对立起来一般,难道他能确定,太后一定会支持雍王上位不成?   赵顼又眨起眼睛,王珪见状连忙翻起韵书。   “无……妨……”   赵顼既然表态,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韩冈也只能保持沉默。旁敲侧击虽然没用,他却也不能将话挑明了说。   “看上去是真的要准备退位内禅了。”韩冈心道,只是在赵顼僵硬的脸上看不出他心中的想法。   难道说赵顼是准备趁自己还有几分清醒,想赶紧将皇位让给儿子,自己改做太上皇不成?早点将天下转给赵佣,免得赵颢总是惦记着这块肥肉。若赵顼真的准备这么做,这份决断力,韩冈倒是不得不佩服了。   能在第一时间摆脱成为废人的失落感,这份定力已经是超乎常人想象了。韩冈都没把握自己处在赵顼现在的位置上,能不能保持如此稳定的心境。   说起来韩冈曾听说当年英宗临终病危,遗诏都向重臣们颁布了,赵顼也做好了即位的准备。但待到英宗回光返照,看起来似乎有恢复的迹象的时候,韩琦很强硬地说即便英宗皇帝康复了,也只能为太上皇。后来赵顼表现得对韩琦很有成见,将他请出京城的时候没有一点犹豫,传言便是因为此事。   或许就是因为亲身经历的这件事,天子才会有现在这般冷静的表现吧?至少控制权还在他的手上,也免得不省人事后,被奸人伪传遗诏的事情发生。   只是这么做是不是急了一点?而且还是等太后来了才说。   韩冈难以理解赵顼的想法。难道这位皇帝不知道他的亲生母亲是他儿子最大的威胁?   自然,这个威胁并不是说高太后会拿她的孙子怎么样,而是说在有可能造成赵佣无法登基,或无法活到成年的人中,高太后能做到的几率是最大的。在帝位的争夺中,并不是做了什么才有罪,而是有那份能力便是罪名了。太祖太宗三兄弟中的那位秦悼王,究竟是怎么从杜太后的嫡子变成宣祖小妾生的庶子,其中种种黑幕,让后人看了都想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不可能针对太后下手,赵顼也不应该全盘信任才是。好歹先跟王珪这样忠心的宰相,或是自己这等绝不可能站在赵颢一边的臣子商量一下才是。至少韩冈现在看不透赵顼,还说在自己再次被请到寝殿之前,有什么事发生了?   韩冈往御榻处看去,只见王珪捧着韵书等着天子吩咐,但赵顼闭着眼睛,貌似没有半点与其交流的打算。在太后到来之前,不打算与任何人说话。   该不会是赵官家的脑袋在中风的过程中弄坏了吧?韩冈猜想着。这或许是必然的答案。   中风,又叫卒中,不过韩冈知道,加个“脑”字更确切一点——脑卒中。缺血也好、失血也好,导致瘫痪、面瘫、失语这些症状的直接原因都是大脑损伤。赵顼的智商在这一次的中风中出了毛病也当在情理之中。   但现在看起来也不像是变成白痴的样子,能利用韵书说话,蠢人可做不到。最怕的还是性格出问题。   “官家、圣人。太后到了。”站在门口的小黄门,在外高声通报。   片刻之后,随着派去保慈宫的宋用臣,高太后又驾临寝宫。高太后来得很急,之前应该已经就寝。脚步匆匆地扶着陈衍的手跨进门时,脸上并没有化妆,能看到有不少皱纹,头发也只是很随便的挽着。韩冈看了一眼后就低下了头去,王珪和薛向也是一样,这般模样的太后不能随便乱看的。   但随同而来的不仅仅是高太后和她的一般近侍,还有雍王赵颢。当二大王的身形出现在门前,殿内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冷。   王珪、薛向面面相觑,皆是心头凛然。雍王竟然没有出宫!看样子,是住在了保慈宫中。难道太后已经打定了主意不成?   可即便赵颢在保慈宫住了下来,现在也不该随着太后一起过来。宋用臣可是带着口谕出去的。天子既然没有邀请,雍王就没资格走进福宁殿。天子寝宫又不是菜市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不是之前昏迷的情况,天子可是已经清醒了。   当然,相比起赵颢今晚住在宫城中的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了。三名朝臣偷眼去看赵顼和向皇后,观察着他们的反应,皇宫的主人终究还是赵顼,雍王留宿的事,鬼才相信皇帝皇后心里会不恼火。   高太后并不管那么多,径直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听说找到了与儿子交流的办法,她亦是欣喜不已。毕竟是母子天性,再怎么偏爱次子,终究还是关心赵顼这个长子的。   韩冈在一旁看着高太后和赵顼通过韵书来交流,问了几句之后,也确认赵顼恢复了神智。   应该差不多了吧。不止韩冈一个人这么想着,赵顼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当高太后用韵书翻出了上平八齐中的珪字,高太后便转手将韵书交给了王珪。   王珪接过韵书上前半步,“陛下有何吩咐?”   所有人也都立刻关注起赵顼眼皮的变化。   “下平。”   “二萧。”   王珪的声音圆融醇和,在过去还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是宫宴白席的不二人选,也是在郊祀或是明堂等大典上担任赞礼的第一人。   ——“招。”   是要将王安石招入宫来吗?还是说奉旨书诏的翰林。韩冈想着。早点招两个翰林进来,正好就可以宣麻拜相了。但当着高太后的面,却做着近乎于托孤王安石的事,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盯着赵顼眼皮的一众视线也更加凝聚,屏气凝神。内侍和宫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王珪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是上平?”王珪问着。   赵顼的眼皮眨了两下。   不是王安石,王是下平。翰林的翰倒是上平——上平十四寒。不过王安石的安好像也是上平十四寒。只是韩冈不写诗,对韵目的了解得不是那么深。   但赵顼并没有等到上平十四寒,而是到了第四韵部,便眨了两下眼皮。   上平四支。   “司。”   随着王珪的声音在韵书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数过,最后停在“司”上,韩冈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事情不对了。司开头的名词并不多见,人名也好,官职也好,也就那么几个。   不仅是韩冈,所有人都知道,朝堂上能对得上号的,也最合适的,只有一人而已。   王珪的手颤了几下,声音也没有之前那么稳定,但韵书还在翻着,赵顼的眼皮也在继续眨着。   上声。   韵部二十一。   马。   韩冈呼吸一滞。不会有别的可能了,赵顼找的总不可能是别称大司马的兵部尚书。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韵书翻动的声音却依然不停,王珪的嗓音则沙哑艰难了许多。   下平。   七阳。   传入耳中的王珪那本是圆融醇和,却变得沙哑的语声,最后发出了一记变调的破音:   “光!”   招司马光。   不是王安石,而是司马光。   旧党赤帜——司马光。 第二十五章 晚来萧萧雨兼风(中)   虽然在王珪念出司马二字时就已经想到了会是这个名字,但听到了赵顼点出了西京留守、判西京御史台的全名之后,向皇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官家,可是要招司马光入京?!”她凑近了赵顼耳边,声音中隐隐透着心中的惶急。   赵顼眨了两下眼,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给了皇后肯定的答复。   向皇后攥着汗巾不说话了。   不仅是韩冈,或是向皇后,相信王珪、薛向他们,都会觉得赵顼肯定会找王安石入宫,甚至第三度宣麻拜相,托孤于他——王安石能在郊祀大典前赶到京城,不论是什么原因将他从金陵城招来,在世人看来,可以说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顺天应人,这应该是常理。但赵顼偏偏选择了司马光。   薛向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微不可闻,只有站在侧后方,又闭着眼睛的韩冈听见了,“异论……”   异论相搅?   不过韩冈不这么认为,都这时候,还玩什么帝王心术?   赵顼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以中风的普遍情况,他这样子一年半载都拖不过去。既然能清醒到召回司马光,就不会自大得认为自己能牵制住高太后。   要异论相搅,也要皇帝或是垂帘听政的太后有这个手腕才行。难道赵顼有自信拖着病体施展权术,还是说他相信他的母亲能有执中而行的政治头脑。   高太后对新党成见极深,这件事朝臣们人人皆知。她一旦上台,又有旧党在朝,那么当旧党攻击新党的时候,她会偏向哪一边?而旧党攻击新党的理由,自然是拿着新法施行中的弊端说事。   党同伐异,就算新法做得好的地方,旧党也不会承认。因人废事的场面,千年后有,此时当然也有。不是韩冈小瞧人,兼容并蓄的胸襟,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不对。   韩冈心中一动,睁开眼,眼角的余光左撇右撇,看看高太后,再看看雍王,脸色都难看得紧。   能身列两府,就算没有才干,政治眼光不会缺少。而薛向,不但才干不缺,论起嗅觉和眼光,韩冈并不认为自己能胜过他。高太后和雍王都是当事人,他们的感觉也应该不会错。   思路转了个弯。   韩冈算是明白了,自己的思路果然是钻进了牛角尖。   的确是异论相搅。   大概在赵顼看来,王安石压不住高太后,即便王安石压得住高太后,但后宫是在高太后手中,作为外臣的王安石,保不住赵佣。   既然如此,新法也好,旧法也好,最后搅成什么样,现在的皇帝都不在乎,只要保住儿子。   “陛下,可是要由中书门下下堂札?”王珪问道。   由政事堂下文调司马光进京,声势会小一点。这也是在试探赵顼的心意,到底是怎么一个想法。   韩冈集中了注意力,再一次盯住赵顼的眼皮。   去声。   十八啸。   诏。   诏书。   是要以诏书来招司马光进京。   韩冈抬头向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郁结在心的愤懑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站在不同的位置,看问题的角度便截然不同,得出的答案也绝不一样。眼前的这一幕,就是又一次绝好的证明。   旧党要上台了。   新法危在旦夕。   吕公著虽是做了几年的枢密使,但他的作用仅仅是掺和而已,不让新党独据朝堂,国是依然是新法。这一点,从来没有变动过。   可旧党赤帜司马光被招入京城,还是天子清醒后的第一封诏书,近乎遗诏托孤的态度来对待旧党,那么新法和旧法之间的交锋将不可避免。   何况还有高太后在。   当然,这也等于是断了太后示恩旧党的机会,贬去旧党的是赵顼,现在重新启用他们的还是赵顼,而且以托孤的形势,不愁他们不为赵佣卖命,而不至于将感激和忠诚献给太后。   皇帝这是宁可放手让朝堂乱起来,也要力保延安郡王的安稳。   只是世间明眼人所在多有,司马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能有几分机会让他入彀?一成,还是半成,甚至可能会更低。   不过,赵顼的做法,其实已经钳制住了旧党。   因为世人只会看到赵顼托孤的举动,不会去深思其中的用心,也不可能有机会了解。这是用士林和民心来压迫司马光等一众旧党,让他们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旧党可都是自命君子啊……他们敢不要脸吗?   先伤己,再伤敌,钳制上下,好狠的一招。   “翰林不在这里。”高太后抬头问王珪道:“玉堂那边今夜有谁留守?”   王珪停了一下,偷眼先看了赵顼一眼,这才低下头去,“回太后,是张璪。”   高太后点起身边的亲信内侍,“陈衍,去宣张璪来福宁殿。”   陈衍立刻领旨离开了——垂帘听政的太后的谕旨,是可以叫做圣旨的。有慈圣光献曹后的旧例在,招翰林学士夜入福宁殿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只是皇后绕在手上的汗巾,又被缠紧了一圈。   今晚的赵顼似乎精神很好,努力地要将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当。当陈衍离开,他又开始眨起眼睛。王珪翻着韵书,一个字一个字翻译,声音却渐渐不成语调。   司马光。   吕公著。   为师保。   赵顼艰难地眨着眼睛,用了半刻钟,将九个字的圣谕传递出来。   韩冈掌心中满是汗水,之前的猜测居然还是有错。   不是留着新党和旧党在朝中厮杀,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旧党,站在了旧党的一边。   “官家,要以司马光和吕公著为师保?!”   高太后的声音尖利,听起来却让人感觉隐藏着几许怒意。可惜韩冈从侧面看不清高太后的表情,不过雍王脸色的变化,在韩冈的角度,却能尽收眼底。有那么一瞬,一直都用余光关注着他的韩冈,在赵颢的脸上,发现了一闪即逝的冷笑。   赵顼的眼皮眨了两下。   没有多,没有少,依然稳定。   这是在作交易,或者说,是妥协。跟太后做交易,向太后妥协。   韩冈都开始佩服起赵顼了。壮士断腕的刚烈,竟然在从来没有吃过苦的皇帝身上见到了。毕生的心血和成果,轻而易举地便放弃。这份狠决,韩冈真的没有见过几人做到过。   赵佣的年纪太小了,又没有其他兄弟,一旦他出了事,赵颢必然接位——有东汉旧事在前,不可能幼主夭折之后,再立一幼主,朝堂上下都会有忌讳。   所以赵顼才要想太后妥协,让高太后折腾就折腾朝堂,新法施行了这么多年,在地方上根深蒂固,旧法想要推行,只会一个麻烦接一个麻烦,到最后,高太后也不会有太多的精力来跟他的儿子过不去了。   反正高太后上台后有七八成的可能在旧党的帮助下,清光朝堂上的新党,更是会毫不犹豫地废除新法。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先卖个好,不要给太后留下麻烦。   等几年一过,赵佣成人,那就没有太后的事了。那时候,再恢复新法也不为难事。看起来是妥协退让,甚至是服输,但还是为了将来东山再起。   母子之间,算计到这一步,也难怪高太后会变了声音,而赵颢的冷笑也就能理解了——赵顼没有考虑到他母亲的性格啊。   韩冈再去看王珪和薛向,已经是变得面无表情的两人,看起来一样也都了然于心了。   不过有一点让韩冈觉得纳闷,他和两位宰执能想得通透,是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的经验。但高太后能想明白,以她过去表现出来的性格,却让人觉得应该不可能想得透。何况她今晚还留了儿子在宫中,换做是曹太皇在她的位置上,决不至于这么做。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了。高太后现在已经是将自己放到了垂帘听政的位置上,那么从这一角度去思考问题,而且还是从结果上逆推原因,就不那么难了。另一方面,赵顼毕竟是儿子,做事和思考方式的规律,做母亲的想明白不是难事。   赵顼闭上眼睛,看起来在翰林学士入觐前,并没有更多的吩咐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表明的都已经表明了,十几年的心血,在今夜被他完全放弃,视若敝屣一般地丢到了一旁去。   在儿子继承皇位,和毕生的心血之间,赵顼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将他赵顼的血脉传下去,这样新法才有未来。   想得明白,做得更是痛快。   第一次,韩冈佩服起赵顼的手段,但他还是无法接受。   “太后,官家,张璪已奉旨在殿外听宣。”陈衍匆匆进殿,向着太后跪倒。   高太后提声道:“宣其入殿。”   陈衍立刻起身回头,提声道:“宣张璪进殿。”   当高太后开始垂帘听政,那么赵顼再也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力了。   不出意料,韩冈在重新张开眼帘的赵顼双瞳中找到了一丝失落,除非他能重新开口说话,而且要清楚、流利,否则,权力将不会回到他的手中。   以眼下的状态,赵顼的政治生命,正在渐渐终结。当内禅诏书下达之后,作为统御天下的天子,才三十出头的赵顼,将不再存在。 第二十五章 晚来萧萧雨兼风(下)   张璪进来了。   作为翰林学士在进殿前多半已经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他进殿时,看见太后、皇后、宰相、执政全都在列,身子还是猛地抖了一下。   尽管韩冈相信陈衍肯定已经对张璪解释了许多,但太后身边的内侍来传话,而不是天子身边的宋用臣、蓝元震等人,想必这位翰林学士肯定会有许多联想。   不过张璪毕竟还是为官多年的重臣,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先通过韵书亲眼验证过赵顼的神智,然后便在准备好的小桌案上开始起草诏文。   招司马光入京。   七步成诗的能力对翰林学士来说是必备的技能。第一份诏书很快就打好了草稿,张璪提笔修改了几句之后,誊抄了一遍交了上来——看看时间,最多也不过两刻钟。   王珪草草看了一遍草稿,又给赵顼念了一通。   通过眼皮的交流,韵书翻到了上声二十哿,诏书的草稿便发还给了张璪,让他在正式的隐纹花绫纸诏书上誊抄——天子说了“可”。   誊抄的时候,天子的印玺也已被找出来了。   当诏书写好,王珪又亲自检查过,向皇后便把着赵顼的手,攥着天子印玺在诏书上盖上了鲜红的大印。盖好印,宰相王珪落笔签押。   一封召还司马光的诏书便就此出台。   看着宋用臣接过诏书,用黄绫紧紧包扎好,韩冈咬紧了牙。这一封诏书,可就意味着旧党在沉寂了十数年后,再一次回到了执掌朝政的舞台上。   政局犹如跷跷板,一头翘起,一头便会落下。   韩冈并不觉得落下的仅仅是新党和新法。他的学派与新法勾连得太紧了。如今的成就,有多少是出自韩冈主导的气学?拓边河湟是王安石一力支持的,南征交趾领军的是新党中坚章惇,最后平灭西夏也是从一开始就在王安石和赵顼议定的变法方略中。当旧党重新登上舞台,曾经是新党拿来炫耀的这几件事,又怎么可能不被旧党当成靶子来攻击?韩冈和他手下的人何能置身于外?   难道要将希望放在旧党的宽宏大量上?!   就像赵顼不愿拿儿子的性命冒险一般,韩冈也不愿意去赌赵顼的算计能百分百的实现,更不会去赌旧党的人品。不要脸的士大夫,永远都会比要脸的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借口总是能找到的。   韩冈不喜欢陷入被动,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事业的命运落在敌人手中后,还能安心下来。   只是赵顼依然有条不紊地让张璪继续起草诏书。   司马光、吕公著,分别为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而王安石……什么都没有。尽管只是虚名,但分量已经不下于宰执之位了。   尽管诏书没有参知政事们的签押,但并不是任免官员的诏令,仅仅是召臣子入京和两个虚职,在天子的印玺和宰相的签押后,就已经有了足够的法律效力,不愁无法通过。   通过三份诏书,赵顼十分直白地表明了他现在所作的一切,就是为了保住儿子能顺利登基。   三份诏书已经全部被黄绫包好,等天明之后,皇城、内城、外城开门,便会遣使出发。   看起来已经没有事了,赵顼也闭上了眼睛,但所有人还是在等着。   今夜还没有结束,应该还有一件最为重要,也是关键性的压轴要事需要解决。   韩冈在看王珪,不止一人将视线投向当朝宰相身上。额头和颈项上汗水涔涔的王禹玉王相公,一时间成了关注的焦点。   天子的态度都这么明白了,请立皇太子的动议,也该起头了吧?   前面赵顼说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那时候以王珪的聪明识趣,就该抢先一步请立延安郡王为太子——宰相在场的时候,副枢密使的薛向不好先开口。而端明殿学士的韩冈,则是不能开口提议。   但王珪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当着天子、太后的面,在三份诏书后签押副署之外,提也不提册立太子之事。   即便是诏书全都写好之后,他依然保持着沉默,只是在流汗。   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赵颢的神色一直很平静,但他现在想笑。对王珪的退缩看在眼里,冷笑在心头。   为了不受掣肘而用了这等没用的宰相。平日里是痛快了,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就是咬牙切齿也无法让一个废物变成谋国贤臣。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内禅,在赵顼还活着的时候,将皇位传给六皇子赵佣。   但内禅的事没人会催促赵顼,也没人敢催促赵顼,这需要赵顼自己提出来。臣子们只可能做好准备,亲如母子、夫妻,也不能径自开口让赵顼让出皇位。   可是连内禅的先决条件都达不成,那就是笑话了。赵颢当然更不会帮他的兄长。没有臣子开口,而由皇帝或是皇后主动提起,那么其中就有得空子可以钻了。   赵颢不屑地瞥了王珪一眼后,又将视线挪到了薛向身上。幸好不是章惇和蔡确——赵颢对他兄长的宰辅们下了大力气去了解——一个有名的胆大,另一个则最擅投机,没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至于薛向,胆子虽大,可惜已经老了。   视线最后落到了韩冈的身上。   赵颢很想笑出来,这样的窘境,不知道端明殿的韩学士是不是已经忍无可忍了?可惜他是最不可能开口请立太子的!纵然他是这座寝殿中最为期盼佣哥儿成为皇太子的几人之一,可他的身份让他不能开口。   看看皇兄怎么办吧。赵颢期待着。就算侄儿继承了大统,赵颢也不心急。时间有的是,身在深宫,区区一小儿,又能靠谁?   不需要太后狠下心对孙子如何,到时候,有的是想做王继恩的内侍。片刻风寒,一次惊吓,或是一点查验不出来的秘药,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就算太后知道真相又能如何,还能将他这个亲生儿子法办不成?   赵颢有足够的耐心。当他的皇兄真的像他日夜梦想的那般倒下,赵颢相信天命已经眷顾在自己的身上。不论瘫在床榻上的皇兄怎么挣扎,命数就是命数,既然注定便不会再改变。   眼前的寂静,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第一次,赵颢觉得大庆殿中的那张御榻,已是触手可及。   凝重的空气压在寝殿间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拖到天荒地老一般,赵顼终于还是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眨起眼。   王珪一时间如释重负,连忙拿起韵书,继续做起了皇帝的通译。   上平十四寒——韩。   下平七阳——冈。   韩冈在众人的视线中上前半步,躬身道:“臣在。”   侍——讲——资——   没等赵顼将整句话用眼睛眨完,向皇后已经急着开口:“可是着韩冈侍讲资善堂?”   赵顼眨了两下眼,做了确认。   张璪提起笔,开始起草第四份诏令。翰林学士笔下的字如流水,一行行地流淌到稿纸上。这是早就确定了的任命,只要稍稍聪明一点的玉堂内翰,都知道该早一点打好腹稿。而张璪,甚至准备了两篇。   但赵顼的圣谕并没有结束。   上平一东——同。   下平十三覃——参。   赵颢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张璪的笔也顿了一下,墨字的流水遇上了大坝,无法再轻快地流淌;王珪、薛向,乃至所有人的双眼也一下投向低眉垂眼的韩冈,眼神中只有震惊。   去声九泰——大。   “想不到还真敢做。”赵颢心底里冷笑一声,又恢复了平静。因为他清楚地看见了他的母亲的双眉,向中间靠紧了一点。   想依靠韩冈?也得看看娘娘高不高兴。   可惜韩冈并不是那么讨他母亲的喜欢。或者说,只要跟王安石有瓜葛的,太后都不喜欢,包括从来跟王安石合不来的亲家吴充——或许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吴充脖子下的那个赘瘤。   当然,赵颢知道,更多的应是有他这个二大王的因素在。市井的瓦子中编排了那么多唐朝奸王夺女不遂,贫寒书生双喜临门的杂剧,太后若是能喜欢起韩冈,岂不是笑话?好歹也是最疼爱的儿子,而韩冈,不过是个灌园子。   但王珪的声音重又变得干哑起来,去声的诸韵部中一个个向下移过去。   最终,停在了第二十四韵部。   去声二十四敬——政。   同参大政。   也即是参知政事。   入居东府,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的参知政事。   张璪的喉咙也变得发干,正拿着笔打着草稿的右手仿佛重有千钧,甚至抖了起来,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了一串墨团。嫉妒、愤恨、无奈、自怜,诸般心思涌上心头,啃咬着心口,一时间五味杂陈。   因为就在半年前,韩冈生日时,朝廷赐物的诏书正是由张璪所草拟。   学士以上的重臣都能在生日的时候收到朝廷的赏赐,宰辅们尤其多,这是朝廷给重臣们的体面。当时已经是龙图阁学士的韩冈也不例外。   但张璪也从那份诏书中了解到了,今天,离韩冈三十岁,还有半年!   一个尚不及而立的参知政事! 第二十六章 当潮立马夜弯弓(上)   张璪摆脱了失落,正在为韩冈出任参知政事的诏书奋笔疾书。   赵顼静静地等待着韩冈的回答。   “臣不敢奉诏!”   清朗却又决绝的声音,打碎了寝殿内的寂静。   韩冈在说什么?!这时候还玩欲拒还迎的把戏!?   连赵颢都瞪大了眼。三辞三让的旧例,难道韩冈当真准备一丝不苟地按流程做完?   韩冈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退后一步,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极为简洁的五个字:“臣……不敢奉诏!”   不是故作姿态,不是欲拒还迎,更不是墨守旧规,韩冈的眼神坚定如钢,清晰明了到不让任何人误会的表态,他不想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局面下,接下这个参知政事。   赵顼病得不能说话;司马光被召回;又与吕公著同为师保;同时留在宫中宿直的韩冈又出任了参知政事。   这几桩事发生在一夜之中,是人都会怀疑韩冈在其中动了手脚。还能靠王珪、薛向帮他解释不成?也要人信啊。   新党必然会与他决裂,可韩冈他还没打算跟自己的岳父翻脸。而旧党那边,韩冈从来就没讨过好。众矢之的的他,一个孤家寡人的参知政事,能保得住气学?那可不会是再局限于学术领域的争锋了!   纵然成为帝师能保证十年后复兴的希望,可这又要耽搁多少时间?   时至今日,官位只是韩冈达成目的的工具。韩冈当然想更进一步,可他并不打算拿自己的心血去做交换。   韩冈前世曾经在旅途中翻过不少闲书,《舌华录》之类的古文笔记也曾翻看过,其中有一条给韩冈留下一份似模糊却又清晰的记忆:   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才,而不可以啖尝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以陆沉天下之英雄。   不要太小瞧人啊!   “韩学士……”向皇后开口想要劝。   但换来的是韩冈的再一次重复:“臣不敢奉诏。”   赵顼闭上了眼睛,眼皮沉沉的,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他心头的疲惫,竟有一股穷途末路的气息。   要是拖到最后,逼得赵顼自己明说要册立太子,那么今夜没有开口的王珪、薛向和韩冈,还怎么能忠心于六皇子——做了,不一定会记得,但没做,却会被记一辈子。官场上,拜年送礼是这个道理,册立太子同样是这个道理——赵顼现在又岂能逼着他们离心离德?   赵颢看着他的皇兄,不知为何,一股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凉窜上心间。赵顼刚刚发病不过一天,宫中宿直的三位重臣,竟全都跟他离心背德。换做是一天之前,又有哪位重臣敢如此违逆天子?   向皇后正瞪着韩冈,她的眼神中充盈着愤怒……以及哀求。   只是韩冈依然毫不动摇。   如果是牺牲了十多年的心血,只为了一个参知政事,这个交换他绝不会做。   赵顼今夜的几封诏令,已经触到了韩冈的逆鳞。他不在乎钱财,不在乎官职,但他不能不在乎他的心血。   不仅仅是气学,还有新法所带来的一切——自从熙宁二年,他接受王韶的举荐之后,新法就已经跟他脱不开关系。   这不是皇帝一人的东西。赵顼没有权力毁掉。   王安石的,吕惠卿的,王韶的,章惇的,还有他韩冈的。这是数千上万参与到新法进程中的人们的心血。这关系到无数受益于新法的百姓们的生活。   纵然今天的赵顼自觉是逼不得已,但韩冈却绝不会认同。   如今的大宋,之所以能从仁宗、英宗遗留下来的财政黑洞和军事惨败中爬上来,是建立在新法顺利推行的基础上的。   新法不仅仅是旧党口诛笔伐的聚敛之术,更是“国是”,是行之有效的国家战略。   被开拓的河湟可以作证!被灭亡的交趾可以作证!被瓜分的西夏可以作证!戒备森严的辽国边寨同样可以作证!   一旦旧党粉墨登场,主导朝局,那么之前十几年新党所建立的一切,便会成为沙土垒砌的大坝,在洪流中被冲垮毁坏。就算十几年后重新修起,造成的伤害也注定留存,不可能恢复原状了。而攀附在新法成就上,由气学格物所造就的一切,也将会是连锁性的崩塌。   军器监、将作监,交州的蛮部分封,河湟的诸部羁縻,许多制度都是韩冈与王安石、章惇、吕惠卿这一干新党中人交流之后制定的。韩冈看不到在旧党上台后能有幸免于难的可能,即便衙门会留下来——这是肯定的,几十个实职差遣就算司马光、吕公著也不敢随意废除——但其中的制度却留不下来。   或许在天子的眼里,相比起皇嗣的传承还是小事,可在韩冈这边,却绝不是可以轻言放弃。   当然,韩冈不会蠢到只拒绝自己头上的那一份升任参知政事的圣旨。赵顼的那三份诏书,毕竟已经写好了。   赶在重新睁开眼帘,双瞳中透着决绝之色的赵顼眨眼之前,韩冈再一次开口。   “参政之职,臣不能奉诏。”这一回,韩冈改了用词,不再是“不敢”,而是“不能”,同时,还明确了仅仅是针对参知政事一职,而不是侍讲资善堂。他跪倒在地,拜了一拜,抬起头,视线扫过太后、皇后、宰相、亲王,最后落在赵顼的脸上,与已成废人的皇帝对视着:“臣不辞万死,恳请陛下册立太子!”   王珪不提,薛向不提,那么他韩冈来提。   虽然以药王弟子的身份,第一个而不是跟着其他人之后来请立皇太子,等于是在明说赵顼活不长了。以韩冈在医学领域中的分量,他现在做的事一旦传到宫外,便是给京城中正在疯传、连夜色也决然掩不住的谣言,敲上了千真万确的印章。   不会没人明白这个后果。王珪、薛向、韩冈三人中,绝对不能领头请立太子的,只有韩冈。这一点,王珪、薛向肯定清楚,瘫痪在床的赵顼同样应该明白,甚至赵颢都能想得通。   可王珪做了哑巴,而薛向也随之仿效。所以赵顼无奈之下给了韩冈参知政事一职,并不是要任用他的才干,也不是让他代替王珪提议,而是更加直白地表明了保护赵佣的心意——依然是在催促王珪。   其中最多也只有一小半的打算,是希望韩冈在王珪仍然退缩的时候,开口请立太子。只因为韩冈开口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韩冈却不能等待下去,辞了诏命带来的损失,必须立刻弥补。混乱不可避免,但这正是韩冈想看到的。他现在需要争取时间。   众目环伺下,端明殿学士低下头去,静待赵顼和王珪的反应。   但出人意料的,紧接着韩冈跪下来的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张璪,“臣张璪,请陛下册立太子。”   几乎在同时,薛向也跪了下来:“臣,枢密副使薛向,恳请陛下册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   薛向比韩冈更加明确地点出了太子的人选,更是自报官名来助长声势,这是在弥补他之前的过错。   王珪已经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毁了他的未来。他今夜的错误,让他的家族日后很难再享受到宰相之后的优遇。朝堂中唯一的宰相脸色灰败,颤声道:“臣王珪,请陛下册立太子。”   四名重臣联名请立太子,包括了东西两府的宰执,以及名声广布的贤臣,赵顼和他的后妃们终于可以稍稍放心下来。   当向皇后再去看韩冈时,眼神便只剩下了感激。   上声二十哿——可。   终于等到了这一句,赵顼忙不迭地眨眼认可。   才起草了三分之一的第四封诏书草稿被撤下,换上了新的一张稿纸。张璪册立大诏。   赵颢冷眼看着韩冈。   之前韩冈不能晋升两府,都是以他年资浅薄为理由。如今既然开了头,日后也就没办法再以此为借口。原来是只差一步,现在则是隔了一层窗户纸,随时都能捅破。这一回如果韩冈接下任命,必然会有许多反对的声音,但换做是下一次,恐怕就为数寥寥了。   此人太过聪明。赵颢想着。也许在自己登上皇位的道路上,这个灌园小儿就是最大的阻碍。   韩冈冷静地感受着蕴含了不同心情的眼神。或许在他们眼中,自己辞去诏命,只是不想被人看成是用支持延安郡王为太子来交换参知政事这个职位,是自清之举。但韩冈很清楚,这完全是为了维护现在的大好局面不被破坏。   赵顼要废除新法为代价换取赵佣即位,并平安成人。对此薛向认命了,王珪也是当作理所当然,但韩冈绝不会接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底下的一切都是皇帝的。但有识之人都明白,这其实只是说说而已。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说臣民私家的所有物,就是他的东西。官是官,民是民,皇帝是皇帝。天子不能随意动用国库,更不用说百姓们的私人财物。即便是内库中的财货,也必须时不时拿出来赏赐百官、军队,或是补贴国用,连账本也得在三司里面放一个副册。   皇帝手上所有的权力——财权、人事权、行政权,以及制定国策的权力——全都受到士大夫阶层的强力制约,更需要士大夫们的配合。韩冈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赵顼毁掉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无数人的心血。   你可以主导开始,但你无权选择结束。   赵顼眼下因为中风而瘫痪失语,做出启用旧党的决定也是被逼无奈。但韩冈认为他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韩冈用眼尾余光瞥了脸色木然的高太后一眼,看来还有机会。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自己手上的力量太小,成与不成,这一回可是要搏一搏了。   “陛下。”就在所有人都在等着张璪的草稿的时候,韩冈说话了,“臣曾听闻河北祁州,陕西耀州、各有一药王祠,甚为灵验。若以至亲去祈福,或有奇效。”   两个亲王,两座庙。 第二十六章 当潮立马夜弯弓(中)   韩冈是面对着天子开的口,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针对的是谁。   所谓至亲,当然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后,更不会是唯一的皇子。两座药王祠,一在北,一在西,离京城皆有千里之遥。两位亲王一人分一座,一去一回差不多也要一个月,至少在天子内禅之前,是别指望能赶回来。若是中间再有个什么波折,说不定要在药王祠中留到天子龙驭宾天的那一天。   赵颢的脸抽搐了一下,眼皮直跳。韩冈完全是撕破脸皮了,竟然想将他和老三一并赶出京城。   他瞄了一眼韩冈。这灌园小儿脸色平静得仿佛只是提了一句奇闻轶事,就像寻常聊天时不经意间提起的一般。   临到大事有静气,这样的人才比旁边流汗的王相公要强得多。赵颢也不由暗暗心折。但韩冈的想法绝不可能那么简单,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内禅的顺利。   赵颢又瞄了瞄他的母亲,只见她一双眉毛高高吊起,脸色铁青,正死死地瞪着韩冈。赵颢打了个寒战,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心头的怒气当已是到了极点。   上一次亲眼看到母亲这般怒气冲天的时候,还是她得知京城中正流行有关自己的唱本。再前一次,是太皇太后劝说母亲不要将父皇管得太死,让他能去接近其他嫔妃。   寝宫中的气氛就像张开的弓弦,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多的内侍和宫女都尽量缩到墙根边,努力使自己不至于成为被迁怒的目标。   而看到太后气得发昏的模样,贵为宰相的王珪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脖颈子上的寒毛全都竖着。那可是发起火来,连身为姨母和姑姑的曹太皇都压不住的主。   王珪方才还想既然前面比韩冈迟了一步才一同请立太子,那么现在就该将功补过,将事情做得圆满了。可当他看到高太后怒视着韩冈的双眼里,都染上一层血丝,他发现自己的一张嘴怎么也张不开。   张璪盯着眼前的稿纸,尽力想将心神给收拢住。可寝殿内犹如山雨欲来,如芒在背。但手上的笔越来越慢,最后已是字不成句,不得不暗暗一叹,干脆将起草诏书的笔给停了。前面是韩冈不肯干,这一回是自己的思路给乱了。   他很佩服韩冈的狠决。出手之后,就不再给自己任何回转的余地。毫不留情地凌逼太后和雍王,根本不在意自家也一并断了后路。   可是,韩冈办了一件蠢事,难以挽回的大蠢事!   没人会认为韩冈说的是真话,河北和陕西的两座药王祠灵不灵应也不是人们所关心的,他的目的是一目了然。   以韩冈的身份当然可以拿着药王祠编个有灵应的故事,然后将他想打发的人打发出去。但他不该在太后面前说出来。即便是可以说出来,也不该用方才的那种语气。   以太后之尊,臣子可以动之以情,可以晓之以理,但不能就这么公然地丢下一句极为明显的谎话,近乎于强逼地将她的两个儿子赶出京城。难道不要照顾太后的面子?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天子要保儿子平安登基,平安成人,难道太后就不想要保住儿子的性命?!   表面上看,韩冈不过只是想在内禅的过程不受干扰,能让延安郡王安安稳稳地即位。可事实上,雍王、嘉王如果都留在京城中,太后还能保住他们。可一旦出了京,从开封往河北、陕西的一路上,出点什么事都不会让人意外!   太后会想不到吗?看她现在的愤怒就知道了。   高太后等着韩冈半天,也不见他有半点悔意。那从容冷静的神态,不断地在挑动高太后的神经,终于让她是出离愤怒了。她没想到韩冈竟然敢有这等提议,竟然要将两个儿子都赶出京城。   “韩冈!”她猛地站起身,一把甩开想搀扶她的陈衍,上前两步,直指着看着就心头生厌的措大的鼻子:“你这外臣不思忠心报国,却离间天家兄弟骨肉,究竟是何居心?!”   “臣不敢。”韩冈只微微垂下眼,身子却纹丝不动。并不加以解释,更不承认自己有错。   年近五旬的太后更是恼火,尖声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还请太后息怒。”薛向想上来打圆场,“晋时庾衮事兄,疫盛不避。如今……”   “别说那么多场面话!”高太后一声断喝,惊得薛向倒退了一步,“韩冈打得什么主意,你们还想瞒着老身?”她回头又指着赵顼,颤声说着:“看你用的好臣子!!”   太后雷霆之怒,床边的嫔妃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就是向皇后也在积威之下,呐呐不敢开口。但她们都知道事情的关键该着落在谁身上。   韩冈既然说了药王祠灵验,聪明的亲王这时候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至少要自请出外,决不能当作没听到。不论韩冈之言真伪与否,该装的样子就不能少。   可赵颢垂眼看着身前的地面,不过片刻时间,他就已经汗流浃背。几次欲开口,却完全发不出声来。   赵颢知道自己在情理上,应该立刻自请出京,去韩冈说的什么耀州、祁州。只要他这么做了,立刻就能扭转他在世人心目中的坏名声。日后接手帝位,朝堂上的反对声也能少许多。   为了皇位,仅仅是跑跑腿而已,这样的交换是大赚特赚。就是刳臂割股、尝粪吮痈,也不是不能做的。反正他的算计是着落在侄儿区区五岁的年纪上,而并不在乎现在皇兄内禅于谁。   韩冈如今撕破脸皮,反倒是一件好事,能让即将成为太皇太后的娘亲,彻底站在自己这边。   可谁能保证自己就能顺顺利利抵达千里之外,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事后能顺顺利利地返回京城?路上风风雨雨,说不定就染上疾疫,说不定就失足落水,说不定就水土不服。要死人,太容易了。就算没这些事,安安稳稳地到了地头。当皇兄顺利内禅,至多当其病死之后,就能被召回来。可万一皇兄在临死前下一份密旨呢?一杯鸩酒就足够了。   有太祖太宗的亲弟秦悼王在前,有太祖的两个儿子燕懿王和秦康惠王在前,有太宗长子楚王元佐在前,赵颢决然不敢破釜沉舟。只要翻一翻史书,就能知道,皇帝的宝座分明是血色的,决不是光明正大的明黄。   一旦出京,性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赵颢怎么敢开口要求出京?他盼望着母亲的愤怒,能让皇兄退缩。   赵顼的确退缩了。在高太后发了一大通火之后,所有人都只能等待天子的裁决,而赵顼眨起眼,传出来的却是:   娘。   息。   怒。   “息怒?大哥儿,你说怎么办?”高太后质问道。   向皇后在被褥下紧紧攥着赵顼手腕的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   官家都已经妥协了!已经退让了!新法准备废了,旧党也要重新启用了!都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只要求两位皇弟出外一阵,为他们的皇兄祈福,竟然还不愿意!难道赵仲鍼就不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儿子,只有赵仲糺【注1】才是吗?!   她是多么希望她的夫婿能稍稍强硬一点,能让太后答应下来,但赵顼让她失望了。   下平十一尤——留。   向皇后眼前顿时一黑,只觉得天都塌了。   天子既然当着太后和宰相执政的面做了决定,几乎就不可能再改变。尤其是赵顼只能用眨眼来传话,想反口,不知要费多少精力。   “你这是要将我们母子逼死不成?!”向皇后紧紧咬着下唇,等着赵顼,却不敢将话宣之于口。   高太后终于是重新坐了下来,胸口上下起伏地喘着气,时不时地瞪一下韩冈,脸色还是难看,显是余怒未消。   在母亲的身边端茶递水,劝着她稍息心头之怒,赵颢一边也在偷眼观察着韩冈。   明明图谋已经落了空,但赵颢在韩冈的脸上,找不到胆怯,找不到慌张,找不到一星半点投注落空的恐慌。依然是宁宁定定地站着。如果从气度和城府上来看,他远比王珪更有资格成为宰相。可惜他是敌人,是必须要铲除的对象。   尽管应该可以放宽心了,赵颢也不断的跟自己说韩冈的图谋根本绕不过他的母亲,但雍王殿下却还是神经质地想要从韩冈的脸上找到失败服输的痕迹。越是找不到,心就越是没底,完全没有感到一丝一毫胜利的喜悦。   赵颢依然沦陷在不安中,赵顼在稍事休息之后,又开始让王珪传话。   招。   宰。   执。   招宰执?   今夜留守宫掖,宿直宫城的两名宰执——王珪和薛向可都在这里。   王珪小心地询问:“陛下,可是要将两府里所有的宰执都召入宫?”   赵顼眨了两下眼睛。   但所有的人都没敢动弹,甚至连传话的王珪都犹豫了。   毕竟半夜招宰执入宫,这就等于是在说天子即将驾崩,甚至是已经驾崩。   这不是边关烽烟连绵的时候,不会有哪位宰执为了安定京城人心,硬是拖到白天才入宫。以赵顼的病情之重,他们一听到消息便会立刻动身。   赵顼突然发病的今夜,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皇城城门,或是宰执们的府邸。只要宫里面派去几位宰执府邸的内侍一亮相,不等天亮,皇帝大行的流言便会传遍京城。   “官家的病才好了这么一点,就累了半夜。是不是先歇一歇,等明天白天,群臣入宫后再说?”向皇后也开口劝阻。有半夜的时间作为缓冲,至少在太后和赵颢离开后,她还能有机会劝一劝她的夫君,看看是不是能够将之前的决定给改回来。   可赵顼却不肯等待:   速。   去。   注1:赵顼原名仲鍼,赵颢原名仲糺。 第二十六章 当潮立马夜弯弓(下)   枢密使吕府的前院灯火通明。   还没有就寝的吕公著这时候领着一家老小,聚集在前院中。在他们的面前,是匆匆出宫的蓝元震。   “小人奉圣谕,招吕宫保入宫。”   “宫保?”吕公著顿时皱起眉头,没有接旨。他身上可没有简称宫保的太子太保这个官衔,更不可能被封为又名公保的太保。   “官家已经书诏册封枢密为太子太保。”蓝元震直言相告。这是他在示好,提前一步告知吕公著,终归是一桩人情。   吕公著却疑心重重,“天子的情况如何?”   “大体还好,已经能借韵书传话。”   “眨眼?”   回想起出宫前韩冈验证天子神智的那一幕,吕公著心中疑云更深了一层。韩冈那时候的表演,该不会是为了现在而做的埋伏吧?   “册封宫保的诏书,还有召洛阳的司马宫师回京的诏书,都是官家通过韵书传达出来的。”   吕公著吓了一跳:“司马十二也被召回了!”   “正是如此,而且还被封作太子太师。以司马宫师和枢密为师保,是官家当着太后、皇后和王相公的面,做的决定。”   吕公著花白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几分。这份任命突然而来,该不会是宫中有人想收买自己吧?只是同时将司马光招入京中,这个路数怎么想也不对,还任命了司马光做太子太师……   吕公著忽然双目一瞪,该不会是天子向太后献了降表。但他又很难相信这个答案,不,应该说,他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   “王介甫呢?”吕公著问蓝元震,“是不是太子太傅?”   “不,太子六傅今天只定了司马宫保和枢密两位。”蓝元震顿了顿,“至少小人出宫之前还没有。”   “是这样啊……”吕公著手捻着一缕长须,苦苦思索着前因后果。   蓝元震可是耗不起这个时间了,催促着:“宫保,两府宰执可是都被传诏了。”   蓝元震越急,吕公著就觉得越是可疑。他这时候过来,目的不应该就这么简单。   当年的吕正惠【吕端】为了防止在太宗即位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王继恩,在太宗身后继续搅混水,甚至是直接设计将其人锁在了中书门下的内厅里。   不过帝位传承中,刀光剑影都是平常事。吕公著素来胆大过人,又自命君子,纵是皇城成了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上一闯。   回头看着儿孙和下人们惶恐担忧的眼神,吕公著大喝道:“尔等紧闭门户,各自回房休息。”   说完便骑着马扬鞭而去。   走上夜色下的御街,南面不远处的州桥夜市依然灿如星海,但北面通向宣德门的一段,则是黯淡了许多,唯有宣德门的城楼上灯火辉煌。   不过在吕公著的这一队前后,都有提着灯笼的一队人马。吕公著眯起眼,前面那一队的灯笼上,韩字很是明显,当时东府的参政韩缜。而后面的一队,从过来的方向上看,则是副手章惇。   吕公著无意跟他们交流什么,队伍中还有阉人在,现在多说两句闲话,日后就有可能成为把柄。   而且吕公著还有事情想不通,都被请来了所有的宰执,难道是想当着宰执们的面公布遗诏?或者是内禅大诏?有必要急成这样吗。   怀着心中的疑问,吕公著和韩缜、章惇前后脚进了皇城,再往前一点,甚至看到了蔡确的背影。   夜幕笼罩的皇城,犹如鬼蜮。班直手中以及高处张挂的一串串灯笼,那些许的光芒,只是更加强烈的凸显了皇城的幽暗深邃。   穿过一重重宫门,两府中剩下的几位执政,陆续抵达福宁殿,王中正和张守约就在外殿中。   一名是身任五品观察使的大貂珰,一名则是三衙管军,都有带御器械的兼差,是今夜领兵镇守皇城的主帅。他们都在外殿里镇守,估计是在防着什么了。   吕公著多看了他们一眼,脚步便落到了最后。深呼吸了两下,定了定心神,吕公著走进了福宁殿的内殿寝殿中。   进了内殿,就在御榻之前,已经是被人围了一重又一重。寝殿是皇帝私人之地,永远都是安静整齐的。可现在的寝殿中挤满了人,吕公著的脸色很是不好看。   最外圈是内侍和宫人,里面一点,则是宿直的王珪、薛向,还有早一步进来的章惇、蔡确和韩缜,除了这几位宰执外,又有韩冈、张璪。而紧贴着御榻,是高太后和向皇后及嫔妃,皇子延安郡王赵佣都在殿中。只是在太后的身后,吕公著还看到了雍王赵颢,这让吕公著心中立刻多了一层阴云。   天子接见外臣,后妃和皇子就该在东间待着,还要拉上一层帘来隔绝内外,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要是这样都行,那太后还垂什么帘?!   但他也不好发作,人到得这么齐,分明就是要内禅的步骤,也就是说,赵顼对自己的身体完全失去了信心——如果赵顼还有清醒的意识的话。   天子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除了眨眼,没有别的办法来验证。吕公著无论如何都不会不加测试,便相信方才蓝元震的传话。   王珪拿着韵书,向几位刚刚到场的两府执政解释了怎么通过这本书,来与天子交流。章惇听了几句,抬眼望了望韩冈,见韩冈点了点头,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他便放心了下来。其他几名执政也在跟相熟的人进行交流,初步确定了天子的神智依然存在。   只有吕公著怀着浓浓的疑心,现在的殿上,除了自己,以及不能说话的赵顼,他不相信任何人。   “陛下请恕臣失礼。”吕公著踏前一步靠近了王珪,同时伸出手,近乎用抢地将他手上的韵书强拿了过来。   他翻着韵书,向赵顼发问:“还请陛下告诉微臣,方才的诏谕封臣为何职?”   赵顼没有生气,他现在表现不出生气的模样,他很熟练地在吕公著的配合下眨着眼睛。   上平一东——宫。   上声十九皓——保。   “那臣的差遣呢?”吕公著再问。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事先或许做了准备,他当然不能放心。   枢。   使。   吕公著稍稍松了一口气,能用简称来报官职,比起太子太保和枢密使更能确定天子的神智——聪明人往往更会偷懒。但他还是不放心,再次发问:“臣父何名?”   夷。   简。   吕公著将韵书还给王珪,退后两步,跪下请罪:“臣老多疑,有罪。”   赵顼眨着眼:无妨。   两府宰执在列,吕公著又代表其他臣子验证了天子的神智,赵顼便立刻点起了宋用臣。   册。太。子。   从赵顼的枕边拿起张璪在吕公著等执政进宫之前刚刚写好的册皇太子文,宋用臣将之展开,当着重臣们的面,大声诵读。   现在并不是内禅,只是要敲定内禅。先确定皇太子,等皇太子的身份确定,然后再由重臣商议禅让事宜。   大宋的百多年,还没有一次内禅的先例。再往前,也找不到几条故事。吕公著有些担心,如此仓促恐会有失国体。就像现在的寝殿里,乱得没有一点规矩。   所以等赵佣在向皇后的指点下,懵懵懂懂地向他的父皇三跪九叩,接过册书;转过来,又接受了在王珪的带领下的一众重臣的参拜。吕公著便跪下道:“陛下玉体违和,臣乞皇太后权同听政,候陛下康复日依旧。”   视线集中在赵顼的脸上,但天子阖起眼皮,没有动静。   “陛下……”   吕公著还想再说什么,但王珪捧起了韵书,抢在他前面问道:“陛下可是另有心意?”   赵顼睁开眼,眨了两下。   “是内禅?没用的!”赵颢冷眼看着。   他不在乎内禅,就算皇位现在落到侄儿手中,几年后照样能回来。他至少还有十年时间。尤其是韩冈自寻死路,等到他皇兄一死,韩冈最好也只能到岭南待着,到时候,看看这个小儿谁来保!他恶狠狠地盯着赵佣一眼。   韩冈则是微微一笑,虽然在赵顼迫不及待地招来所有宰执……不,在高太后大发雷霆后,他就已经可以确认自己的赌博已经赢定了,但直到现在,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赵顼的脸上,没有人看见韩冈唇角边那抹如释重负的轻松笑意。   下平七阳——皇。   皇太后。还是皇太子。又或是皇后。   天子到底想说什么,王珪也好、吕公著也好,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着。   下一个字是去声。   太?   但王珪的声音很快越过了“太”字所在的去声九泰,赵顼只眨了一下眼,给了否定的答案。王珪的声音,一个韵部一个韵部的向后挪动,直至第二十六韵部,皇帝这才眨了两下眼皮。   刹那间满堂哗然,声浪直冲屋上。   赵颢如同五雷轰顶,脸上不剩一丝血色。   哐的一声巨响,是高太后霍然起身,身后的交椅被带到在地。但高太后丝毫不顾,转身便拂袖而去。   韩冈闭起了眼,有些疲累,今年他是不想再赌博了。   去声二十六宥。“后”字便在这个韵部中。   缀连前一个字“皇”,那么就是:   “皇后!?”   “皇后权同听政?!”   “岂有此理!”吕公著暴然而起,一声怒喝! 第二十七章 舒心放意行所愿(上)   吕公著须发皆张,显是怒不可遏。他昂首立于寝殿中,厉声怒斥道:“皇宋以孝治天下。陛下今日以皇后权同听政,不知孝在何处?”   吕公著的斥责,让向皇后脸色骤变。这个罪名太大了。忠孝是国家的根本大节。在家思孝,入朝思忠,忠孝二字是一体两面,是儒家社会稳定的根基。就算是天子也不敢明着违反孝道,否则如何劝导臣子忠心?   “吕枢密何有此言?”王珪站了起来,挡在前面,“此事陛下自有因由。”   “纵有因由,也不当陷太后于不义。”吕公著冲前一步,声音更大了三分,“陛下不以太后、而以皇后同听政,敢问世人当如何视太后,太后又当如何自处?!到了英宗皇帝忌日,不知陛下在神主前能无愧否?!”   吕公著如此激烈的反应有些出人意料,甚至连外殿的王中正和张守约都听到了声音,咬着牙跑过来看风色。   韩冈也同样觉得意外。他不信吕公著没看出现在的风向,硬顶着来也没有任何意义。即便不想落一个反复无常的名号,也不应该这般义愤填膺。   吕公著从来都不是王安石那种倔强得认死理的臣子。吕夷简阴狠狡诈从来不缺,家学渊源,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刚直严正的清介之臣?   两年前的陈世儒弑母案中,吕家的人为了自保,几乎将大理寺都给收买了。没吕公著点头,能这般肆无忌惮?知情识趣,那是必然的。可现在吕公著一脸正气凛然,却好似包孝肃附身的模样。   韩冈冷眼看着吕公著到底要玩什么花样,也不站出去跟太子太保打擂台。反正他今天做得够多了。过犹不及,现在该发扬一下风格,让其他人有机会做个表态。   韩缜站起身,打着圆场道:“吕枢密,这不过是依章献明肃皇后旧例,依循故事而已。”   章献明肃皇后,也就是真宗的刘娥刘皇后,她在真宗晚年病重的时候,曾经以皇后的身份代为处理政事。   但吕公著立刻驳了回去,“天禧年间的皇宫里,可没有皇太后在!”   吕公著的气势高涨,但王珪今天也是第一次做得像一名宰相,他沉下脸:“王珪有闻,宫保曾治《春秋》。不知吕宫保怎么看郑伯克段于鄢这一条。郑庄公待共叔段,做得是对是错?”   殿中众人闻言,齐齐悚然一惊。王珪的这个比喻好狠!韩冈都被吓到了,惊讶莫名地看着王大丞相,心道他还真是敢说。   郑伯克段于鄢,是《春秋》开篇第一年最有名的一桩公案,是有关郑庄公和他的母亲武姜及弟弟共叔段的故事。   武姜生郑庄公时难产,所以讨厌这名长子,而喜欢幼子共叔段。当共叔段成年后,觊觎国君之位,小动作不断,而郑庄公却一直优容,甚至给了他最好的封地。直到共叔段在武姜的支持下,举起叛旗,郑庄公这才整军讨逆,击败了共叔段的叛军,并将武姜囚禁。   在历代儒生们的眼中,这一件事,武姜和共叔段纵然有过,但郑庄公的过错也不轻。有弟不教,纵容太甚,也是共叔段敢于谋叛的原因。所以夫子微言大义,用一个“克”字,来表达了对郑庄公的不满。   王珪这个比喻,等于是在说,赵顼就是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才特意让皇后而不是太后来垂帘。但用武姜和共叔段来形容高太后和赵颢,如果没有相应的行为,那就是极为恶毒的污蔑了。   蔡确回头看了看,发现赵颢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手扶着高太后方才坐的交椅的椅背,整个人都在发抖。   蔡确只觉得自己的思路变成了一团乱麻。在自己入宫之前,福宁殿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只有王珪、薛向、韩冈和张璪这几位宿直宫中的人才知道的事。   只是蔡确想不通,要是在他们几位回家的执政重新回来前,对天子现在的这个安排已经有了决定。为什么当天子要皇后垂帘,王珪、薛向会那么惊讶?而太后也早该拂袖走了。而且吕公著的宫保又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啊。蔡确恨不得用锤子敲自己的脑袋,将灵感敲出来。   章惇也狐疑地将视线左转右转,想在王珪和向皇后的脸上发现点什么。方才他还准备站出来表态呢,但王珪的一句话把他都惊得缩了脚。王珪的话等于是在给高太后和雍王定罪,并不仅仅是为了驳斥吕公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让王珪这枚滑不溜手的至宝丹如此迫不及待地表忠心?   吕公著也看到了,狠狠地瞪了已经失魂落魄的二大王一眼,“太后纵有过,可以私下规劝,哪里能弄得满城皆知。这世上岂有曝父母之过的道理?!”   原来如此。韩冈算是听明白了。   前面吕公著请皇太后垂帘,现在情况有变,也不方便立刻改口。将错就错地强硬到底,还能博取一个直名。但吕公著口口声声不离孝道和太后的脸面,调门的方向明显地转向了赵顼所用的手段,而不是他这个诏令的内容上。   韩冈暗自啧了一下嘴,比起这等成了精的老滑头,自家还有得磨炼。   坐在床榻边的向皇后这时候起身,端端正正地面对着朝堂上地位最高的一众臣子:“方才韩学士有言,陕西耀州,河北祁州,有两座药王祠灵验非常,若有至亲去祈福,或有奇效。敢问吕宫保,不知这两位至亲是该去还是不该去?”   寝殿内顿时静了。   “好手段!”章惇喃喃低语。   蔡确和韩缜也立刻抬眼望向韩冈,眼里只有震惊。   三人都是人精,一下便想得通透。   吕公著也是气焰一收,一下就怔住了。看看赵颢,又看看韩冈,难以置信地再转回来:“难道太后……”   “长辈的过错,做晚辈的怎么敢说?”向皇后态度强硬。   在内有丈夫的支持,在外又有几名宰执和韩冈等重臣辅佐,而且还抓着太后和雍王的把柄,一下就变得底气十足。   吕公著低下了头:“臣无话可说。”   他前面纵然已经服软,只是要维持一下体面,但他决然没想到,事情的性质会这么严重。   若皇后所言为实。这件事如果传出去,没人能说天子半句不是,而都会指责太后不识大体,雍王有不轨之心。以太后和雍王的今夜表现,王珪用武姜和共叔段来比喻,并没有太多不合适的地方。   眼角的余光只能看到韩冈的脚尖,吕公著心头憋得发慌。眼下的一切全都是这个灌园小儿带来的结果。   以吕公著的才智,就算只有向皇后的几句话,也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来说,得到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如果是自己私底下劝说,纵然艰难一点,但使太后点头同意,让两位亲王出外为天子祈福,还是可以做到的。可这话换成是韩冈开口,那么听在高太后的耳朵里,就只有四个字——包藏祸心。   吕公著自问,换做是自己心里面也要打鼓。难道韩冈的打算就只是让人出京吗?一路上就不会做手脚?就算天子不做,也会有人想为天子分忧!   但这番心思如何能公诸于众,如何能取信于世人?人们只会说高太后太偏心,想趁长子重病,让最喜欢的次子占据皇位。当士林清议和民心全都在天子和皇后一边,那么太后、雍王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了。   这个机会是韩冈带来的,是韩冈让天子可以理直气壮地将权同听政的资格交给皇后,而不用担心朝堂上的反弹,更不用担心皇宫内的暗流——人心向背,今夜一过,皇后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住皇宫内外。   吕公著已是哑口无言。   韩冈自吕公著身上收回了视线。从他的反应上看,朝野上应该不会有反弹了,最多也只会有点杂音。   今夜虽是百转千折,终究还是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为什么要起用旧党,因为太后将会垂帘。   为什么要无视多年心血,因为太后将会垂帘。   为什么要忍辱负重,因为太后将会垂帘。   赵顼之所以拖着残躯,百般谋算,根子就在太后身上。   只要太后无法垂帘,进而控制朝堂,那么旧党无法上台,新法不会被废,而雍王也只有回家闭门思过的份。   当权力落入皇后手中,太后在宫中的地位将会随之缩减,皇子的安全更能得到保障。换做是太后垂帘听政,那么后宫中,向皇后连站都没地方站了,至于赵佣,只能将性命托付在太后的心意上。   所以韩冈必须要赌一把。   提议二王出京,与其说是赶人,还不如说是逼赵顼和高太后撕破脸皮。刻意引发高太后的怒火,让赵顼明白妥协退让也不会有好结果。   以妥协求团结,而团结不可存。以斗争求团结……现在也不需要团结了。   要引发太后的怒火并不难。韩冈一直都清楚,太后恨自己。这并不出奇,若是自家最疼爱的儿子的名声被人毁了,而且一日一日地被世人嘲笑,韩冈也绝不会轻饶。所以自家说得任何话,落到太后的耳朵里,都会被扭曲成别有用心的图谋。   而天子这边,并不需要赵顼对太后怎么样。一边是韩冈定然被重责,以至独子性命多半难保,另一边,不过是顶撞一下母亲,又不会伤其性命。孰轻孰重,自不用多说。只要赵顼能想得到,只要敢去想,要做出韩冈想要的决定,那是必然的。   只是高太后的反应如此激烈,逼得天子痛下决断,还是超出了韩冈的预计。甚至让他暗暗心惊,高太后藏在心中的恨意不知积累了多少,恐怕已经将自己视若仇雠,一旦由她垂帘,结果当真堪忧。   幸好赌了这一把,也幸好对手是个更年期的老太太。   结局近乎完美,韩冈的思绪已经飞到了明天……应该是今天的早朝上。   宰执齐齐入宫的消息肯定是传开了,吕公著被封太子太保的消息也定然保密不了,但具体细节却不会有人知道。   届时,朝堂上的乐子不会少。   韩冈带着些许恶意地想着。 第二十七章 舒心放意行所愿(中)   张璪放开了手中的笔管,揉了揉发胀发涩的双眼。   已经是后半夜。从寝殿内殿转到寝殿外殿后,玻璃灯罩里的蜡烛都换过了一茬,现在又差不多快烧到了底。家住得远的朝官,这时候多半已经起床了。   不过张璪觉得这一夜,满朝文武应该没几人能安然入睡,肯定都在考虑今天朝会上会是谁出来接受臣子们的参拜。只是能猜到结果的,想来应该不会有几人。   “内翰,已经写好了?”宋用臣见张璪停了笔,走过来问道。   “好了。”张璪点点头,将小桌案上的草稿递给了宋用臣。   这第七份诏书的草稿交出去后,张璪就松了口气。挺直了腰背,放松了一下筋骨。一夜写了七份诏书,还作废了几份,张璪只觉得今天将一年的心力都耗尽了。跪坐得久了,两脚也变得麻木,还不知道待会儿怎么站起来。   “圣人,王相公的太子太傅制书已经写好了。”宋用臣拿着草稿呈给了皇后。天子已经睡了,给王安石加赠太子太傅的制书,就需要让皇后来评判。   一夜之间,东宫三师全都被封了出去,换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朝堂上的一场大风浪。而且还是分别给了新旧两党的党魁和赤帜。换在一天之前,不管是谁来说,张璪是绝对都不会相信的。   向皇后拿着草稿看了起来,张璪的心也提了起来。   今夜他所撰写的诏书,都不是普通的诏书。   如果仅仅是给普通朝官加官的制书,三五十个字就能打发,一个时辰写十份都没关系。但册封东宫三师也好,册立太子也好,还有皇子出阁任命资善堂侍讲,哪一篇不要绞尽脑汁?   更不用说这些诏书必然会成为朝堂上关注的焦点。在私人文集中,日后也要收录进来。加之关系到一众重臣,典故用得错上一点,可不仅仅是丢脸的问题。   但张璪的心中除了一点点紧张之外,就只剩下欣喜和兴奋。   对于一名翰林学士来说,这是做梦也求不来的好事。   能在帝统传承的时候,站在了最有利的位置。在请立太子的时候,比宰相、执政还要早上一步。这一点,肯定能被皇后以及未来的天子记上一辈子。日后在两府中立足,肯定是不在话下。   没见皇后和宰执们都在等着他草诏,根本都没招第二名翰林学士进宫来?张璪兴奋地想着。这就是信任啊!   皇后已经匆匆看完了草稿,将之交给宋用臣,让他转递给蔡确审核。   宰执们还在寝殿中,但二大王已经被劝去休息了。说是劝,其实更近于押送,甚至还特别派了蓝元震领人看守,以防他自杀。不过只要等到二大王出宫,回到府中后再去自杀,这间寝殿中也没人会在意了。   除了自己以外,殿中唯一不是宰执的重臣,就是站在一边,根本不说话的韩冈。宰执们与皇后商议大小事宜,他一句也不掺和。闭着眼睛,似乎跟天子一样,睡着了一般。   蔡确匆匆看完了王安石的制书草稿,又递回给宋用臣。   “参政觉得如何?”   蔡确回复道:“回殿下。不需要修改,可以直接书诏了。”   宋用臣遂又拿着草稿转回到张璪这边。向皇后却道,“还是先给内翰一条热手巾擦擦脸。”   茶早就赐了,但张璪怕内急没敢喝,不过热手巾就没问题。   张璪连忙想起身道谢。不过站起来时,两脚一阵发麻,吃不上力,软软得差点就此摔倒。还好被身后的两名内侍给扶住,这才站稳了脚。   拿着热腾腾的手巾擦了擦脸,张璪精神也为之一振。只能跪坐的小桌案,也换成了配着杌扎的几案。坐下来后,他立刻就动手将之誊抄。   今夜他写的七份诏书。任命东宫三师,就是三份。韩冈的资善堂侍讲,则又是一份。此外还有皇太子的册书及天子圣躬违和,由太子监国、皇后权同听政这两份。   剩下的,便是招司马光入京的诏书。这份诏书,并没有收回。王珪之前还特意请示了皇后,不过皇后转回去请示天子,赵顼则回了一个“发”字。   “殿下。”张璪开始最后的誊抄,王珪这时候又站出来向皇后请示,“如今虽已承天子之意,定下了太子监国,殿下垂帘。但一众朝臣不知,其中或有不便。臣请先行将圣谕告知群臣,不知可否?”   王珪陪着小心地问着。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王珪在心虚。而且他还眷恋权势,不甘就此退场。所以前面做事就没了分寸。甚至为了表示忠心,而拿着郑伯克段的典故来作比。现在又想同时示好皇后和还不知情的满朝文武——早一步通知,就能避免有人做错事。   只是张璪觉得,就算王珪现在这么卖力,皇后也不一定会饶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圣人的教诲。但在其位,却不谋其政呢?   当年蔡襄在仁宗立储时,是唯一没有上书请立英宗为皇储的重臣。所以当这件事爆出来后,三司使立刻就没得做了。英宗甚至一看到他请辞的奏章,就立刻签书批准。照规矩,重臣非罪请辞,天子要先驳回加以挽留。韩琦为此劝英宗,但英宗却说,万一蔡襄不走怎么办?   可惜了蔡君谟,本来以他的资望和能力,其实有望晋身两府。但他出外之后,没两年,就在服母丧的时候病死了。   而王珪今夜犯的错,其性质比蔡襄更为严重。蔡襄当时不过一个翰林学士,有他没他都一样,而王珪可是唯一的宰相,他的沉默,差点就将皇后和太子逼入了深渊。   皇后并没有立刻回复王珪,却向其他执政咨询,“蔡参政,吕枢密,韩参政,章枢副,薛枢副,不知你们如何看?”   吕公著道:“正当如此。”   而蔡确、韩缜、章惇和薛向也纷纷表示同意,没人愿意得罪那么多朝臣。   “韩学士,你看呢?”   韩冈睁开了眼睛,似乎是醒过来了,但他说的话跟没说一样:“此事当由殿下和相公们做主。”   “那就这么办吧。”皇后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吕公著瞥了最下首的韩冈一眼,眼神冰冷。   尽管半夜过来,得到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细节,但吕公著已经将上半夜发生的一切,连蒙带猜地给拼凑了出来。   通过七份诏书,可以得知天子已经有意退让,召回司马光,任命自己及司马光为东宫师保,这两件事便是明证。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在天子退让后,王珪很明显犯了错。但真正的逆转,还是来自于韩冈的一句话。   韩冈提起千里之外的两座药王祠,在天子和皇后眼中,当是为了让皇子能顺利即位,可在太后及雍王看来却是要雍王的命。   如此一来,天子的心意便完全逆转。甚至不惜召回所有宰执,当着太后的面确定让皇后来垂帘。   一言兴国,一言丧邦。   纵横家的本事或许还不如他。   吕公著望向韩冈的眼神再冷,也比不上他的心冷:“此子可畏啊。”   七份诏书敲定,群臣便齐齐告辞离开寝殿,他们还要稍事休息,也要让皇后休息。   皇后心身疲惫回到了内殿,赵佣已经被带回去睡觉了,但赵顼却睁开了眼睛。向皇后忙走到床榻边,嗔怪地问道:“官家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赵顼眨了一下眼。   “是不需要吗?”向皇后立刻拿起韵书:“官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吩咐?”   朝……堂……   “朝堂上怎么样?”向皇后屏气凝神,等着赵顼的吩咐。   一……切……如……旧……   “一切如旧?”向皇后点了点头,镇之以静,这是应有之理,“妾身明白了。”   但她立刻眼睛又瞪圆了起来,赵顼说不要改变朝堂上的人事,但还有一个人,她绝对是无法原谅的,“那王珪呢?!”向皇后双眉倒竖地厉声问道。   照……旧……   “还让他做相公?!”   向皇后完全不能理解。不说王珪这名宰相已经在东府里坐得太久,至少他也应该为今天的错误受到惩罚才对。   在立储的问题上,王珪犯了无可挽回的大错。向皇后不会忘记王珪的沉默,给她带来多大的恐慌。就像是被沉入了水底,只有冰冷和无尽的黑暗。   王珪的性格,圆滑、软弱、毫无担当,三旨相公的名号,向皇后在宫中都听说过。这也是官家一直用他的原因。相形之下,更有威望的王安石,才干过人的吕惠卿,武功赫赫的王韶,都没能在两府中待得太久。   向皇后无法原谅。   赵顼费力地眨着眼,长达六个字的一句话,让他很吃力:   使功不如使过。   ……   蔡京已经到了宣德门前。他现在的袖袋里有两份奏章。左袖中的一份是请皇太后垂帘,右边一份则是为孙思邈请封。   天子重病,臣子们求医问药是理所当然的,宰执们还要轮班去大相国寺祈福。不过为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再次请封,就是蔡京的投机了。看看究竟是皇太后出来,还是天子出来。   至于万一二大王出来,该有的贺表蔡京却没有写,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急。不过宣德门前的有几人看起来很是心浮气躁,在传播着雍王昨夜没有出宫的消息,不知是不是连雍王登基贺表都写好了。   “文德殿上的究竟会是谁呢?”蔡京默默地想着。 第二十七章 舒心放意行所愿(下)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虽然还没到开门的时间,但来到宣德门前的文武官员们却越来越多。朝臣们都是想早一步得到最新的消息,远比往日早上一个时辰,便又官员聚集在宣德门前。   仅仅是低声细语的议论,汇集起来后也成了一股嗡嗡如同蜂鸣的声浪。   “元长。”蔡京的身边也有人聒噪着,同科的友人赵挺之正强压着兴奋低声说着,“你听说了没有?”   “是二大王逗留宫中未出?小弟已经知道了。”   “岂止是二大王逗留宫中未出!”赵挺之一下拉高了声音,但立刻又警觉地望望左右,小声道:“两府诸公可全都给召入了宫中。就在两个时辰前,赶在下半夜。”   蔡京当然知道,他还派了家人守在御街前。不过他却略略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骗你作甚?!”赵挺之转着脖子努努嘴,“没看现在都在议论吗,恐怕不知道的加上元长你,都不会超过十人。”   “若是圣躬不豫,可不是现在的情形。京城里早就响钟了。”   一年前,太皇太后上仙,京城中各家寺院的铜钟铁钟同时敲响。若是天子龙驭宾天,当然不可能会是现在这般安静。   “就怕不是啊!”赵挺之摇摇头,“今天的早朝,还不知道是谁从殿后出来呢。”   看似忧心忡忡,但赵挺之的双眼中却掩饰不住兴奋之情。   这也正是蔡京现在的心情。帝位的转移,必然会给朝堂大规模的震荡,不知会有多少重臣从高处落下,留下一个个空位待人填补。对于沉寂下僚的低品朝臣们来说,却是最好的机会,只要把握住了,就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宣德门五道城门中最外侧一道突然有了动静,随着门后的声响,被拉开了一条缝隙。门前的朝臣中,立刻就引发一阵骚动。   蔡京心中惊讶,晨钟还没敲,应该还没到开门的时间。   随即两队由七八名内侍和班直组成的队伍,各有一名身穿紫袍、背负黄绫包裹的黄门领队,从宣德门的侧门中出来。   是传达圣谕的内侍。   “不知是给谁的。”赵挺之盯着两名紫服黄门背后的黄绫包裹。   蔡京拉着他退后了两部,“还是先让一让吧。”   朝臣们给他们让出了道路。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并没有放马疾行,而是亮着嗓子高喝着:“两府宰执同请,延安郡王已为皇太子,皇后权同听政。”   门前广场在一瞬间就变得安静了,随即却又化作更大的声浪爆发了出来。   “皇后垂帘,这怎么可能?!”   不是没有人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当身边的人全都发出疑惑地质问,却反而得到了证明。   “太后尚在,皇后如何能垂帘?!”赵挺之惊怒道,“祖宗法度呢?!”   “祖宗法度……”蔡京叹了一声,仰头望着宣德门城楼上的一盏盏犹在闪耀的灯火,“熙宁、元丰十三年,不知是在做什么?”   现在皇后权同听政,请太后垂帘的奏折就怎么也不能上了。幸好请封孙思邈的奏折还能派上用场。   “有备无患终归是没错的。”蔡京安心地想着。只是他再一摸袖袋,脸上却一下泛起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元长?”赵挺之问道。   “不,没事。”   蔡京摇摇头,心里却发了慌。方才陡然间吃了一惊,现在都忘了请太后垂帘同听政和请封孙思邈的两份奏章,各放在在哪一只袖袋里了。   宣德门已开,人流涌动,蔡京暗暗叫糟,这时候,任何有异于常人的动作,都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身前身后都是人,万一打开来给人瞥见了内容,而又不是自己能递上去的那一份,那么就有些危险了。   “早知道就不那么急了。”蔡京后悔着。   他是想在朝会上直接将札子递上去的,这样才能让太后或是皇帝记住自己的名字。否则从通进银台司、中书门下这么绕上一圈,那就不知会有多少份同样的札子一并送到天子的案头上。那时候,天子或是太后只会关心谁没有进札子,而不是谁进了札子。   环目望望左右,就是附近,蔡京发现就有几个摸着袖口,神情呆滞,与自己相仿佛的朝官。   人太多了,现在可不能拿出来确认。但蔡京还是大着胆子,往袖口里掏,这个机会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撞上几次,哪里能放过。只是他刚刚将一封札子掏出来,却突然间被人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蔡京的手指不由得一松,啪嗒一声,手上奏折落到了地上。   蔡京心头大惊,立刻驻足弯腰,想将落地的奏折给捡起来。可刚刚弯腰,他的手就停了下来。与他同时弯腰的还有一人,落在地上的奏折也多了一份。   奏折都是同样的外皮,大小形制完全相同,落在地上的位置靠在一起,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谁人的。   蔡京望望对方,四十上下的年纪,身着朱衣,正是并肩而行的赵挺之。赵挺之此时如同是受到惊吓一般,发白的脸色很是难看。   蔡京歉然一笑,却很自然地将两本奏折一并拿了起来,接着又更加自然地翻了一番。当即就见到赵挺之脸色骤变。   虽然仅仅是一瞥而已,但请立太子和请太后垂帘的内容已经尽收眼底。   将其中的一份奏折递了过去,蔡京笑道:“这是正夫兄的。”   ……   朝臣们还未到,但一班宰执们已经等在了文德殿前的东阁中。   虽然几名宰执几乎是一夜没合眼,但看起来精神并不算差,甚至还有些亢奋的味道。   不过往日押班时,都会好声好气地与身边同僚聊上几句的王相公,今天却是板着脸,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并不与人搭话,倒像是又多了一个吕公著一般。   昨夜没有宿直宫禁的几名执政,都想知道上半夜发生的一切。王珪看起来没有好心情,更不可能向他打听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而张璪先回了玉堂,韩冈又被留在了寝宫中,薛向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韩缜想从薛向这边了解一点内情,但蔡确却抢先一步邻着薛向坐了下来,让韩缜只能转回去找个位子做下。   蔡确就着热茶吃着糕点,漫不经意地问着:“师正,王相公今天怎么变了一个人?”   薛向的心情有些沉重,在昨夜,他的表现并不是很好,只是相对于王珪要强了不少。说实在的,他对王珪实在是有些怨恨,要不是想等着王珪这名宰相的决定,也不至于落到了窘境中。   心情不快,自然就有些尖刻,更无意代王珪隐瞒:“持正当知道魏文正吧?”   “魏征?”魏征的追谥是文贞,但仁宗名为赵祯。为避讳,文贞这个谥号便成了文正,蔡确挺纳闷,“这跟魏玄成有何瓜葛?”   “王相公只是想做魏征。”   蔡确正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摇头,他低声:“王禹玉和魏征?此比可是有些不伦不类。”   “的确不伦不类。”薛向轻声地笑了笑,偷眼看了王珪一下,声音便比蔡确放得更低,“魏征在隐太子身侧为谋主,至太宗朝中却成了诤臣,不知哪一边才是他的本心。”   蔡确神色骤然一变,声调也随之一沉:“此比不伦不类!”   “的确如此。”   近乎重复的对话,意义却已截然不同。   ……   韩冈迟了一步。   他是端明殿学士。但在皇后和宫里的嫔妃们眼中,他还有一个药王弟子的身份,更是皇太子赵佣的师长。比起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这样如同虚名的东宫三师来,韩冈的这个资善堂侍讲更为亲近。   比起早早的就出了寝宫的宰执们,韩冈直到早朝快要开始的时候才在王中正的相送下,从寝殿里出来。仅仅比皇后和太子早上一步离开。   不过为了避免显得太过惹眼,他自福宁宫出来后,并没有与宰执们一样,直接自文德殿后出来,而是特意快步绕了个圈子,跟其他官员一般走文德门,从后进入朝官们的行列中。   站在文德门处弹压百官的是新进的监察御史里行,对自己的工作正是最为热情的时候。当他看到身着紫袍金带的年轻官员匆匆而来,就开口催促,并打算将这个人给记下来,以待后用。只是当他看清楚这位金紫重臣的长相后,正欲出口的催促,却化作一声尖叫:“韩冈!”   韩冈步进门中,听到这名并不认识的御史,连名带姓地叫着自己,并没有发怒。点了点头,回了他一个微笑:“正是韩冈。”   虽然韩冈并不打算太过惹眼,但那声惊叫已经惊动了很多人,分别在东阁和西阁下,排成队列的两班朝臣,从后往前,渐渐地静了下来。   一名名朝官循声回头,盯着顺着东班队列,从后往前、徐步而行的殿阁双学士。   纵然是全不知情,但本应是太后秉政,却变成了皇后垂帘,要说韩冈在其中没有起到作用,任谁都不会相信。而且在立场上,太后和留宿宫中的雍王对有可能保住太子和皇帝的韩冈不会有好感,可皇后却会将他视为救星一般看待。   从今往后,至少在太子成人前,这名灌园之子的地位将会不可动摇。   有人目光炙热,有人神色冷淡,更多的是羡慕、嫉妒,却没有一人能够无视。   天子垂危,太子监国,身为药王弟子的韩冈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太子也要靠他来佑护。   宰执们也回头,目光复杂地看着韩冈很自然地走进了班列之中。   “玉昆,你可是来迟了。”排在后一位的苏颂冲他低声道。   韩冈微微一笑:“不为晚也。”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一)   王旖一夜没有阖眼,就在孤灯前坐了一夜。   周南、严素心和韩云娘也都没睡,陪着王旖在内厅中坐等着消息。   只是全都是让人心惊胆战的传闻。   王安石那边传话是韩冈确认了天子还有神智——这是转自章惇的第一手消息——也就是说,皇帝除代表神智的眼皮外,就没有其他能动的了;而另外两条,雍王留宿宫中和宰执在三更的时候全数入宫,则是家里的家丁派去御街打探来的。据说当时御街两边的各家家丁,跟老鼠一样,一窝窝的。   晨曦越过了院墙,照了进来,在地面上镀了一层金红,但厅中压抑的气氛却一点也没有被冲散。   “朝会快开始了。”韩云娘突然说道。   片刻之后,严素心才像是回应一样,“过一阵子官人应该就会有消息了吧。”   “嗯。韩信做事伶俐,应该能打探到。”王旖点点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周南则一直都沉默着,从昨天天子发病,韩冈被留在宫中之后,就已经没什么话了。等到二大王留宿宫中,继而,更是一个字也不说,一口水也不喝,更不用说吃饭了。   这个时候,韩钟和金娘带着弟弟们,一起过来拜见母亲。   几个孩子在膝前拜倒问安,平常王旖还要问一问功课,但今天没有心思,挥了挥手,让乳母带着孩子们下去吃饭。   韩家的次子起身后就扯着王旖的衣袖,“娘,爹爹昨晚没回来?”   “二哥真笨,昨晚吃饭的时候,不就没见到爹爹。”金娘指着韩钲的鼻子,细声细气地说道。韩家的儿子多,女儿少,家里面最受宠的就是这个女儿,惯得胆子大了。   “我才不笨。”韩钲立刻大叫了起来,“三字经我都背下来了。”   “九九口诀我也背下来了啊。”金娘哼哼着,扬着下巴,“二哥你只会加减吧。”   韩钲不服气:“姐姐你比我大,等我跟姐姐你一样大的时候,也肯定会背了。”   “别闹了。”韩钟阻止弟弟妹妹,“娘娘正担心爹爹呢。”   “爹爹没事。”金娘立刻说道。   韩钲叫了起来,“娘娘还不知道,姐姐你怎么可能知道!”   “我就是知道。”金娘的声音也变大了,“爹爹绝不会有事!”   几个小儿女闹腾着,王旖正心烦呢,眉梢顿时就挑了起来,在扶手上一拍,沉下脸不说话。   韩家的儿女们登时就给吓到了,一个个跟老鼠见了猫儿一般屏声静气起来。   “别闹了。”严素心连忙赶着他们走,训斥着下人:“你们怎么看着哥儿姐儿的,还不带他们走?回去收拾一下准备今天功课,别耽搁了。”   刚将孩子们赶走,一名家丁就小跑着过来通报了,“夫人,韩信回来了。”   王旖一听,急忙道:“还不快让他进来!”   韩信匆匆而至,“夫人,已经打听到了。是六皇子为皇太子监国,由皇后权同听政。”   “皇后……”“到底打探确实了没有?是皇后,不是皇太后?”   “回夫人的话,确定是皇后。小人问了好几遍。”韩信答话道:“当时是两队天使出宫,一队往南面去了,另一队则往西走了。就是他们当着上朝的文武百官的面公布出来的。”   王旖的脸色缓和了,立刻有追问起了韩冈:“学士呢……有没有学士的消息?”   话声没落,周南就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就软软地靠在交椅上,身子却斜斜地看着就要倒下。   “南娘姐姐!南娘姐姐!”韩云娘忙上去扶着她,却发现周南竟然是昏迷了过去。   “来人,快送南娘回去歇着。”王旖招了两名妇人,将周南送回去休息,继而一声轻叹,“苦了她了。”   韩云娘和严素心惶惶惑惑,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信没敢问是怎么了,跟王旖回话:“学士的情况还没打听到。小的这就回去打探。”   “你快去吧。”王旖挥挥手,让他走了。   韩信一走,王旖整个人也松懈了下来,卸下了心头重担地叹了一声,然后对严素心和韩云娘笑道:“这一回不要紧了。官人可是有了福报。只要小心谨慎,就能几十年长保富贵了。”   “姐姐,这话怎么说的?”韩云娘听不懂,跟严素心一样,一脸的疑惑。   “是皇后权同听政,而不是太后。”王旖笑着解释道,“为了太子,官人肯定是做定了资善堂侍讲,皇后那边也会恩遇始终。不像太后,因为最疼爱的二大王,一直看官人不顺眼。”   “原来如此。”严素心和韩云娘算是明白了。若是太后垂帘,韩冈肯定要受打压,更不用说二大王登基。现在自家官人的弟子成了监国太子,跟王旖关系还不错的皇后垂帘,韩家当然是安稳了。   也难怪周南会昏倒,没吃没喝地紧张了一夜,而且因为二大王的事,是最紧张的一个。终于有了好消息,突然之间放松了下来,当然容易昏过去。   “弄点吃得来。坐了一夜,都饿得慌。”王旖提声吩咐着下人,回头当即又点了一名亲信家人:“将学士的事知会城南驿的老相公一声,说请勿忧虑。”   “相公会不知道朝堂上的事?”   “爹爹那边即没有人手,又不能入宫,耳目还不知道会闭塞成什么样。”   王旖可是很清楚,王安石这一次上京,身边就跟了寥寥数名亲信,早年的门客早就打发光了,纵有门路千万,没人手怎么打探消息。   但这个家丁去了才半个时辰,就忙着赶了回来,一见王旖就立刻说道:“夫人大喜,老相公得授太子太傅。”   “已经知道了。学士还正式得授资善堂侍讲。”这是韩信刚刚传回来的消息。   周南现在也恢复了,从房里出来,正喝着加了药材的小米粥。王旖对着她笑道,“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好消息没有立刻跟着来,紧接着的却是有人上门送礼。说是来贺韩学士,递了名帖和礼单,将礼物在门房一放,请了回执之后就走了。   若是半刻钟前,韩云娘还会觉得惊讶,但现在却一点也不会了。   原本韩冈功劳太大,年纪太轻,所到之处皆有开创,天子不得不出手压制一下。甚至因为道统之争,逼得皇帝将千里镜归入军器,明显地做出打压气学的姿态。韩冈虽位高,但家门即便不能说门可罗雀,可上门的宾客的确不多。但眼下形势一转,当然就变得炙手可热,气焰腾腾起来了。   还不到中午,已经有十七八个人家派家仆来送礼了。这些都是耳聪目明的,知道韩冈接下来必然大用。不过王旖还是照老规矩,先将礼物封存,礼单登记造册,等韩冈回来再做处分。   只是才交午时,韩家的门前车马又翻了一倍。   ——韩冈昨夜辞了参知政事,而且是领头请立太子。   ……   就在王旖为突然而来的喧闹而头疼不已的时候,比平日要延长不少时间的朝会终于结束了,韩冈回到了太常寺。   比起皇城里各司的僚属吏员和城内的官宦人家,被圈在文德殿中一上午的朝臣们,他们得知真相的时间还要迟上一点。   不过到了中午的时候,差不多所有人都了解了昨夜大体的内情。   “玉昆,传言是真是假?”苏颂早就绕过来了,见到韩冈劈头就问。   他的光禄寺跟韩冈的太常寺一样,郊祀大典前没多少事,郊祀大典过后,却要为太常礼院擦屁股,一般要花上三五天的时间来收拾手尾。   但苏颂实在是坐不住,事情太大了,不找韩冈做个确认,怎么都不可能安心下来处理公务。   韩冈也不瞒他,反正像立储这么大的事,为了避免谣言滋生,宫里面也得主动让人去传播真实的消息甚至内情。现在可都是正午了,太阳移到了正南方,恐怕再迟一点,连逍遥洞里的老鼠都该知道昨夜福宁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所谓的逍遥洞,那是开封府下水道的别称,贼来贼往,逍遥得很,由此得名。   “前面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一下子终于是明明白白了。”听完了韩冈的叙述,苏颂摇了摇头,又赞道,“玉昆你好手段啊!乌台那边肯定是没话说了。就算是皇后垂帘,也没人敢说不是……不过玉昆你一向厌说鬼神,这一回却要装神弄鬼,不知是怎么一个说法?”   “事急从权,要什么说法?”韩冈笑道:“耀州、祁州的药王祠的香火可是要旺了。可是没办法跟他们分账啊!”   苏颂指着韩冈,摇头道,“就是两边的药王祠跟你分账,玉昆你敢拿吗?”   韩冈笑了起来,有着以往没有的轻松。但这时候一名内侍在外通报了后进来。   “韩端明。奉皇后口谕,请端明速至崇政殿。”   “臣谨遵懿旨。”韩冈行礼接旨,又问道,“不知是为了何事?”   “是契丹的正旦使萧禧到了霸州。因端明素知兵事,圣人想请教一下端明的意见。”小黄门说话低三下四,身负圣谕,却连请教二字都说出来了。   “萧禧又做了正旦使?”韩冈摇摇头,“又是来敲竹杠的吧。”   苏颂也几乎在同时道:“该不会是契丹人过来打饥荒吧?”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韩冈一边让伴当帮着整理着衣帽,一边道:“契丹国内有事,耶律乙辛弑幼主,不从大宋这边捞笔好处回去堵人口,他也不好过年啊。”   “若是给萧禧听说了天子病重,他肯定会狮子大开口。”   “太子年幼,皇后又从无署理政事的经验,这一回可不好办。”有内侍在,这一句话两人都没说出来。   宋辽是兄弟之邦,年节时都要互遣正旦使,这是年年都有的情况,哪里需要如此戒备。但一来辽国最近的局面不对,任谁都知道耶律乙辛会想从大宋这边占点便宜好安抚国内,韩冈知兵法,知道怎么应付辽人;第二,就是皇帝的情况不对了,皇后心里没底。剩下的,自然就是韩冈昨夜立功的好处了。   只是韩冈看了看苏颂,苏颂可是出使过辽国的,本身也不是不通兵法,既然招自己,苏颂更应该一并找过去备咨询才对。   这个念头才升起,立刻就有个内侍冲进来了,喘着气对着苏颂道:“苏学士,苏学士,你可让小人好找。圣人有命,请学士速至崇政殿。”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   韩冈和苏颂领旨后,便匆匆往崇政殿过去。   只是韩冈有些意外。   今天是皇后垂帘的第一天,也是参与崇政殿议事的第一天。正常的情况,最好不要立刻处理实务,先熟悉一下流程再说。   朝廷哪里来的那么多大事?崇政殿议事,也不是天天在说着军国重事。地方人事政事,军中粮秣器械,还是繁琐的居多。   如果皇帝想管,天下四百军州发来的奏章可以让他一天忙上十二个时辰,若是不想管,每天花半刻钟,用朱笔写上三五十个“可”就够了。要知道,天子诏令的题头从来都不是后世的奉天承运,而是门下——政事堂中书门下的门下。   有些事拖一拖也根本没什么。就算是辽国的使臣来了也一样。现在是霸州的传信,算上消息在路上的时间,萧禧也不过才离开国境南下三天,估摸着还在真定境内,等人到了京城再说也不迟。   立刻让皇后处理实务,这是宰执们想给皇后一个下马威,拿着繁琐的公务将其吓倒呢?还是皇后不想做个纯粹的盖章画押的印把子?   “那个是二大王的车驾吧?”正走着的时候,苏颂的脚步缓了一缓,望着不远处会通门的另一侧。   隔着一道长墙,会通门是沟通崇政殿和禁中两片建筑物唯一的通道。一队车马此时正要通过会通门从禁中出来,多达百余人的队伍,只为了护卫其中唯一的一辆马车。   韩冈眯起眼睛。   人群之中的那一辆四轮马车,形制十分让人眼熟。秋天以来,他不止一次看见过,是将作监精心打造,由天子赵顼特赐给他的三个弟妹。   不过,更重要的是马车周围的士卒。   “是福宁殿那边的金枪东班……”韩冈冷笑起来。   蜀国公主是不可能需要整整一班的天子近卫来“护卫”,而小心谨慎的赵頵,在听说了昨夜的一切后,不是告病,就是收拾一下行装准备出京,怎么也不可能入宫给自己找不痛快。   “保慈宫那边不知是御龙直,还是御龙骨朵子直。”韩冈低声道。   苏颂咳嗽了一下,韩冈会意一笑,不说了,继续往崇政殿去。   韩冈的眼力好,依稀能看到车厢中那对阴狠怨毒的眼神。也许用不共戴天四个字都不能形容赵颢对自己的恨意,但韩冈现在根本不在意。   雍王已经完了。就算现在太子赵佣出了意外,天子也龙驭宾天,向皇后也照样可以从同族近支那里过继子嗣。三大王赵頵那边还有两个儿子,濮王府那边的选择更多,绝不会轮到赵颢这一支出头。   而且赵顼的身子骨可能支持不了太久了,想必也不会留着他的这个弟弟太久。   没多久,韩冈和苏颂便到了崇政殿外。通了名,便被传入殿中。   殿内的宰执们一个不漏,还有张璪——估计是之前被叫来写诏令的,比起学士院中的其余几位内翰,看来更得皇后信任。几人都被赐了座,更赐了茶。而太子则不在——崇政殿不是礼仪性质更重一点的朝会,还需要监国太子来妆点门面,怎么不可能让一五岁小儿枯坐在殿里一两个时辰——只有一道屏风拦在御案前。自然,皇后就在屏风后。   韩冈和苏颂向着御座的方向行过礼,起身后便同被赐座赐茶。   “韩学士、苏学士。”皇后的声音从屏后传来,“霸州急报,辽国今岁遣了萧禧为正旦使。方才吾与各位相公商议过,如今圣躬不安。”   苏颂想了一想,先开口道:“天子虽一时抱恙,但也不是辽人可以欺上门的。当镇之以静。”   “不过辽人贪婪,耶律乙辛尤甚。”韩冈继续道,“当初就是因为他,伐夏之役才不能圆满。若听说天子的病情,当是不会坐失良机。”   “臣以为韩冈所言甚是。”韩冈话声刚落,王珪便立刻接口,“耶律乙辛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虏寇畏威而不怀德。退让一步,寇虏便会逼近一步,绝不会见好就收。以臣之见,不论其有何索求,当严词拒绝为上。只要边境上厉兵秣马,严阵以待,即便耶律乙辛谋略不输契丹太祖、太宗,也绝难讨好!”   王珪义正辞严。韩冈眨了眨眼睛,苏颂也在发愣。   三旨相公仿佛变了一个人,脱胎换骨一般,在崇政殿上叫嚣着对辽人要强硬到底。   这是谁啊?   在王珪指斥太后、雍王之后,韩冈也清楚当今的宰相是要给自己换个角色形象,至宝丹是做不得了。但转变得太快,还是让人始料未及。   是寇忠愍复生了吗?   在韩冈和苏颂疑惑的时候,宰执们各自表明自己的态度。   吕公著、蔡确、韩缜、薛向主张一切如常,等着辽使上京再做应对,至于边境,则不要做出刺激辽人的反应。而王珪、章惇则主张河北、河东和银夏边境先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苏颂也是觉得镇之以静比较好。辽使还没进京,何须自己吓自己?自真宗后,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也没见辽人占了什么便宜去。   韩冈当然是觉得边境上要做好准备才是,宁可被辽人小瞧了,也得防着辽人撕毁澶渊之盟的可能。纵然被辽人嘲笑两句,也是不痛不痒,但万一耶律乙辛发了疯,那可就是伤筋动骨了。   “北方年年防秋,至春乃止。有此足矣,何须弄得人心不安?”   “不然。防秋只是依循故事,河北七十余年不经战火,人心早已懈怠。不督促河北四路加紧防备,若事有万一,可是悔之晚矣。”   两边一时间有了些争执。此事说大不大,辽人纵然要南下,也得有一个月的时间来调集兵马。在大宋而言,纵使侦测到辽人的异动后再防备,也是来得及的。   但向皇后却没理会这些争执,反而问,“那萧禧来了该如何应对?”   “一切如常就是了。”皇后两次开口,都提到了萧禧。怎么让人感觉向皇后更担心这位辽国使者,而不是北方数以十万计的契丹铁骑?韩冈心中犯着疑惑,继续说道:“殿下,正旦使年年皆有,萧禧也不过是一介使臣,纵入京,又能为何患?”   “辽使是要上殿陛见的吧?”向皇后却又问道。   “这是自然。”韩冈更是迷惑,不知皇后为何如此发问。   这时宋用臣突然从内侧小门出来,在屏风后低语几句,就见皇后起身离开,继而又把张璪给招了进去。   不同于方才的滔滔不绝,皇后一离开,王珪立刻就变得沉默了。也不似平日离开崇政殿时那般,还会与同僚聊上几句,就如木偶石雕般坐在一边。   “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韩冈疑惑地问着。   “令岳方才入宫了,当是为此事。”章惇反问,“玉昆你不知道?”   韩冈摇摇头,这还真是不知道。召了张璪进去,难道是要封王安石为宰相?虽然不是御内东门小殿,又没有锁院,但以现在情况,一切从权也没什么不妥。难怪王珪一下就变得如此沉默。   不过赵顼就算在病榻上还这般勤政,他的身体不知能拖多久?都是一夜未眠,在赵顼这个中风患者身上的影响肯定是更大。   不过他想问的不是这一件,韩冈道:“韩冈是想知道,为什么皇后好像不想让萧禧上殿的样子。”   “当然是因为太子!”崇政殿中之人全都惊讶地望着韩冈,“太子才五岁啊,若是被辽人惊吓到怎么办?!”   韩冈还真没有想过这件事,愣了一下后才点了点头,道了一句“原来如此。”   “玉昆。”蔡确有几分迟疑地开口,“皇后如此问,是想让你担任馆伴使。”   “依例当是翰林学士吧?”苏颂立刻诘问道,“怎么能让玉昆来做?”   “就是韩冈接下了馆伴使,也挡不住辽使上殿啊?”韩冈微皱眉,“如果阻止萧禧上殿,岂不是给了辽人以借口?更是示弱之举!”   蔡确解释道:“皇后的意思是有玉昆你陪着几日,辽使再上殿,也就不容易冲撞到太子了。”   韩冈脸色沉了下来,这是要他来消煞气?!   “玉昆切莫介怀。”蔡确连忙劝着韩冈,“要知道小儿魂识不全,若是太子给辽人冲撞到了,我等做臣子的可是万死莫辞了。”   苏颂不好开口了,其他几名宰执也都有些担心看着韩冈。   宋辽之间的外交采取的是对等的原则,馆伴使在大宋是翰林学士,在辽国则多为林牙——也是翰林学士。论地位,韩冈已经在翰林学士之上,辞了参知政事的殿阁双学士兼太子师去陪辽国正旦使,这不仅是对韩冈个人的侮辱,更是国家的耻辱。   只是朝廷的面子的确重要,太子的安危则更重要。谁也不敢说一切照旧,要是太子当真被外表有异于华夏之人的辽国使臣惊吓到了,这个罪责谁来承担?   不过韩冈并没生气,他是啼笑皆非啊,作为拿药王祠当借口的反作用来了,这也是药王弟子的光环带来的麻烦。   他并没有什么消除煞气的能耐,去给萧禧作陪又能怎么样?可是他也不便拒绝。想了一阵,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上一声。所谓小儿魂识不全的说法,韩冈是不信的。大不了在大庆殿里隔得远一点拜见,让赵佣看不清楚就行了。   这么想着,韩冈就点了点头,“与萧禧周旋一番也无妨。”让众宰执同时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是得有个翰林学士的差遣。”吕公著道,“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也会让辽人小觑了。”   难道带了翰林学士,就不会被萧禧嘲笑?韩冈立刻摇头:“韩冈殊乏文采,不擅四六,当不起玉堂之选。”   “玉昆莫自谦。”韩缜笑道,“你可是天子钦点的进士第九,主编本草。著作都等身了!”   蔡确也十分果决地说道,“若不想书诏,不带知制诰就行了。”   韩冈仍是推拒。没过多久,皇后和张璪出来了,跟在后面的宋用臣手上捧着一封诏书。   皇后在屏风后坐下来,让宋用臣将诏书递给王珪,“官家担心朝堂不稳,北虏窥伺。方才见了王相公后,就任了王相公为平章军国重事。”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三)   何为宰相?   皇宋官场是以是否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一头衔为标准。   此时并没有宰相这个名称的官职,只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有这个头衔的便是在政事堂中平章军国事的真宰相。   王安石的开府仪同三司,可以比拟三公。富弼、文彦博更是还加了侍中、司空的阶官,也可算说是宰相。如果上朝的话,他们排位绝对是在执政之上,甚至可以是在宰相之上,但他们绝不是真宰相。   如果政事堂中有多名宰相,要区分高低,则是看加衔,昭文馆大学士是首相,监修国史是次相,集贤院大学士则是排在第三。不过这几年王珪为独相,所以尽管只有监修国史一职,但依然还是首相。   韩冈本以为王安石今天拜见天子,被天子托孤当是理所当然。加上王珪昨夜的过错,自家的岳父当能第三次宣麻拜相,充任正好空缺的昭文相,成为首相。   但现在却变成了平章军国重事。乍听起来这一职位是要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上,而且从情理来想,也绝不可能比王珪要低,只是韩冈总觉得有些不对。   “敢问殿下,可是平章军国重事?”韩缜发问,重音落在了“重”这个字上。   “正是。”向皇后回话道,“官家以王相公昔日曾总文武大政,望其今日谋议庙堂,制驭中外。并准其六日一朝,上殿不趋。”   韩冈顿时恍然。他做官也不过十年出头,年资只有众宰执平均数的三五分之一,对官制的了解还是比较欠缺的,反应比其他人要慢。但向皇后既然说到了这一步,也不可能还不明白。   王安石不是宰相。   赵顼终究还是没有让王安石第三次出任宰相。而是给了看似地位更高,但实权却远逊的平章军国重事。   没有“佐天子、总百官、平庶政、事无不统”的权力,只是参赞军国重事,为天子和垂帘皇后备咨询所用。钧衡朝堂,却不掌实务。对于想保证朝局稳定的赵顼来说,这是个很好的任命。   韩冈朝王珪的方向看了看,能看得出他是松了一口气。   如果王安石来了,他肯定就得走了。但王安石仅仅是平章军国重事,那么王珪就可以继续当他的宰相了。   尤其是以王珪今天的表现来看,说不定还真能继续留任个一年半载,甚至可能会更长——平常的时候,恭顺听话的臣子从来都是最受君王喜爱的宰相类型。   朝堂庶务总于王珪之手,而军国重事又有王安石来参赞,浮动的人心也有王安石来镇压。朝政当可以安稳。   不过王珪是不可能继续担任唯一的宰相,肯定得有人去分王珪总理庶政的权力。这两天学士院就会锁院了。   至于司马光,尽管他担任了太子太师,但如今依然是新法为国是,旧党便不会有机会。见一见皇帝,就可以再回洛阳修书去了。   赵顼这是殚思竭虑啊。只是对于中风患者来说,这般耗用心神,可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道这样下去,还能维持多久。   但韩冈也明白,在后世,普通的官员退休后都有可能大病一场,如果让一名曾经掌控万里疆域、亿万子民的皇帝放弃权力,能安心养病的可能实在是很小。   “官家既然已经任命王相公为平章军国重事,北境守备等事,可待明日其上朝后再议。至于之前所说的辽使之事……”向皇后也不等所有人消化掉天子给王安石的这项任命,开口点起韩冈,“韩学士,不知你如何作想。”   韩冈起身行礼:“臣愿为殿下分忧。”   “只是太委屈学士了。”向皇后叹了一声。她说的委屈究竟指的是什么,所有人都明白。担任了馆伴使,肯定要接手翰林学士一职了。   翰林学士都是委屈,如果向皇后的这句话没头没脑地传出去,不知有多少连侍制一职都只能遥遥眺望的文臣会破口大骂。但让一个辞掉了参知政事的殿阁双学士去做翰林学士,那的确是委屈了。   而且韩冈昨夜在福宁殿中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功劳,而是对天子、皇后和太子的恩情了。那是吕端之于真宗、韩琦之于英宗的恩德。韩冈所做的,绝不下于他们两位名相。   “为君分忧,乃是臣子的本分,岂能当得‘委屈’二字?!”韩冈谦逊了两句,便告辞道,“辽使之事既已议定,臣请告退。”   苏颂也站起身:“臣亦请告退。”   既然面对辽国使臣的人选已经确定,至于边境上的准备,又是决定等王安石这位新晋的平章军国重事明日上朝后再作计较,韩冈和苏颂自然也不方便久留。恃宠而骄,绝不会是好事,再多的情分都会消磨殆尽,韩冈很明白这一点。   韩冈和苏颂离开了崇政殿,王珪便出班明说了:“韩冈既然已经接下了馆伴使一职。这翰林学士就必须要加上,以免为辽人小觑了去……只是韩冈之前辞以不擅词章,以臣之见,不加知制诰便可。让其仍任旧差,只加翰林学士一职。”   翰林学士如果不带知制诰,那么就不能算是执掌内制的内翰,而仅仅是单纯的馆阁之职而已。就跟龙图阁、端明殿一般。   若是任命韩冈为翰林学士,又照常例将其身上的馆职给削去,不论是一个还是两个,那都是极为明显地贬斥,向皇后怎么也不可能批复这项任命。必然要保留韩冈之前的端明殿学士和龙图阁学士,再加上翰林学士。   只是这么一来,那韩冈就是身上有三个学士职了。   不过堂上的几名宰执都视其为理所当然。尽管是一人手握三学士,但韩冈正得圣眷啊,定储之功谁能无视?怎么说都够资格了。而且端明殿本就是给老资历的翰林学士,或是翰林学士承旨的加衔,反过来也不是不可以。这项任命,不要说是崇政殿里,就是在朝堂上,也不会有反对的声音。   但屏风之后,却安静了很长时间。过了半晌,宰执们才听见了向皇后的声音:“记得王韶曾经担任过资政殿学士吧?”   向皇后对河湟功成的印象很深。那是当今天子手上的第一份说得过去的开疆辟土的功绩。是在王韶、高遵裕失踪了多日,朝堂上都陷入了绝望之后才传回来的喜讯。让赵顼整整兴奋了半个月之久。给王韶的赏赐也是一加再加。给王韶的资政殿学士的任命,就是在她的眼前定下来的。   资政殿学士原本是给卸任执政的贴职,但王韶因河湟军功得授资政殿学士,从此之后,便没有了必须担任执政的约束。韩冈多年的军功积累起来早已不输当年王韶,这一回的定储之功,更是独占鳌头。更重要的是就在昨夜,韩冈竟然推掉了参知政事的位置,这个举动让他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了。三十岁不到的执政,在国史中都可能是独一份,能千古留名的。而推辞了这项诏命,王安石多年拒绝入京为官也远远比不过。   司马光当年为争变法事,两辞枢密副使一事,就是在他的国史本传中也会大书特书一笔。他的门下弟子也没少拿着宣扬。而韩冈为争国本,辞了参知政事又是什么境界?同是执政,两府副职,枢密副使可是比参知政事硬是要低上一级。别的不说,枢密使是被归入执政的行列,而不是宰相之阶。   既然韩冈辞了参知政事,改一个资政殿学士来平衡翰林学士的任命,也不是说不过去。   王珪躬身回道:“资政者,备顾问者也。以韩冈之能,当无不可。”   蔡确却有几分犹疑,向皇后并没有将话说清楚:“韩冈此前已是端明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如今又将身任玉堂之选。臣敢问殿下,可是将端明殿改资政殿?”   屏风之后,有几分不自信的声音响起。向皇后问道:“可以兼任吗?”   崇政殿中一时间没了声音。   如果是将端明殿改成资政殿。资政殿学士兼龙图阁学士兼翰林学士,说起来跟之前差不太多。就算变成是龙图阁改资政殿,让韩冈双殿一堂也还是能说得过去。   但如果按照皇后的心意,再加上一个资政殿学士呢?   资政殿学士,端明殿学士,龙图阁学士,再加上翰林学士。也就是说,一人身兼四学士?!   每一名宰执都在数着指头,观文殿、资政殿、端明殿,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注1】,再算上玉堂翰林学士院,殿阁之选加起来也仅有七任,即便将观文殿和资政殿独有的大学士一并算进来,也不到十数。   而韩冈……他一人就要占了近一半去?!   注1:在元丰年间,北宋有学士任的殿阁就只有这六处。紫宸殿学士、文明殿学士都是观文殿学士的旧名号,宣和殿、保和殿、延康殿,则是徽宗时所立。而阁,是保存先帝的御书、御制文集、各种典籍、图画、宝瑞之物,以及宗正寺所进宗室名籍、谱牒等物的场所。在神宗之前,只有太宗的龙图阁,真宗的天章阁和仁宗、英宗的宝文阁。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四)   对于皇后异想天开的任命方案,崇政殿上最终也没人站出来反对。   连吕公著都识趣地闭嘴了,谁还会去触这个霉头?   非常之时,有非常之任。韩冈昨夜的功劳,不能不加以酬奖。两府宰执就不说了,朝廷上若谁看不到这一点,广西那边似乎还有几个监盐茶酒税的差事。   章惇他倒是为韩冈担上几分心,吕公著等人的冷眼旁观不是好意。风光过甚,对韩冈也并不是好事。但章惇还是选择相信韩冈的才智。   授予韩冈什么职位,那是向皇后的选择。接不接受,这却是韩冈自己的问题。以章惇对韩冈的了解,当不会糊涂到愿意为个虚名而惹上一身骚。   韩冈当然没有做出糊涂的选择。   当几个时辰后,宋用臣捧着制诰来太常寺的时候,韩冈直截了当地就拒绝了。   为一个虚名而惹人嫉恨,未免太亏了一点。若是宋用臣捧来的是再一次任命他为参知政事的制诰,他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但只是加上了两个虚名贴职,实在没有必要接受。   “殿下厚德之爱,臣铭感于五内。惟臣斗筲之材,难当四职之重。”韩冈说着让宋用臣转告给皇后的回覆,拒绝得没有丝毫余地,“今天韩冈能身兼四学士,明日便有人能兼五学士,再过几十年,不定就有人能三殿三阁一玉堂全都给一身担了。为日后着想,不当为此而破例。”   又不是一份贴职就有一份俸禄,不论兼了多少差事,也只能领下俸禄最高的那一份。何况韩冈根本就不缺钱。所谓身兼四学士的名声,韩冈也不需要,拒绝了这项任命,得到的名声反而更好一点。   韩冈眼下最需要世人能看到垂帘的皇后对自己的看重,他需要一份能惊动世人的诏令,可他也只需要一份诏令。由此一来,之前气学所受到一切障碍,也就不复存在了。   当两府百司中京朝官们,在了解到了昨夜所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切,以及这一份诏令的内容后,明白了向皇后对韩冈的看重是实打实的,那么等到没有了天子牵制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阻碍能再挡在他的前面了。   宋用臣很是无奈地走了,因为他知道明天还得再来跑腿,而且不止一次。   就算已经明知道韩冈绝不会答应,但为了韩冈这位皇后最为看重的臣子的体面,相同的制诰绝对会再来回个三四次方会罢休。万一这一来一回重复个八九遍,那可是要跑细了大腿,跑粗了小腿了。   宋用臣在离开太常寺时还是在叹着气。   “又下雪了。”   宋用臣一走,方才避出去的苏颂重又踱了进来。   韩冈向厅外望去,的确,雪片如同棉絮一般纷纷扬扬地自云中落了下来。   “要是昨天也下雪就好了。”韩冈仰头望着昏暗的天空。   苏颂弄不清这是韩冈的真心,还是在故作叹息。没了天子的偏袒,加之韩冈的定储之功,气学和他本人长年以来所受到的压制,可以说是不复存在了。尽管新学还能占据官学的位置,可私下里的研究,不会再有人来找麻烦。   不过韩冈说得的确是没错。若是昨日下雪,郊祀就不得不终止,而改为在城内举行的明堂礼。那么一来,赵顼极有可能就不会中风,向皇后也就不可能得到垂帘听政的资格。   从这一点上来看,韩冈应该感谢昨天的晴天和深寒,但苏颂在韩冈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庆幸。   “不管怎么说,终于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千里镜来用了。”苏颂对赵顼之前的禁令有着极深的反感,在韩冈面前丝毫不加掩饰。   “……子容兄,最好还是先等一等再说。”韩冈劝道,这世上终究少不了小人,“万一有人首告,纵然不至加罪,终为不美。”   “玉昆你就是心思太重了。”苏颂摇头笑笑,“不过不用担心,这可不能算是千里镜。”   韩冈一奇:“这话怎么说?”   苏颂随即拿起笔,在纸上随笔涂抹起来:“图纸没带来,直接画个草图好了。不知玉昆能不能看得明白?”   一个粗粗的圆筒底端是个略带凹陷的弧面,然后圆筒中央有个短短的斜面,与筒壁呈四十五度角。且就在斜面相对于筒壁上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开口。从开口引出来的,却是一个凸透镜的符号。   韩冈当即便瞪大了眼。   他瞠目结舌,这不是反射式望远镜吗?!   抬起头,面对苏颂带着些许骄傲的笑容,韩冈点了点头,由衷地叹服道:“子容兄真是别出心裁啊。”   苏颂神色一变,惊道:“玉昆你看出来了?”   “子容兄都画得这么明白了,韩冈哪里还能看不出来?”韩冈笑了笑,立刻又郑重了起来,“真没想到子容兄能用如此巧计绕过千里镜的禁令。千里镜都有两块镜片,只有一块镜片,的确不能算是千里镜。”   苏颂也笑道:“将镜筒造得有海碗大小,放在屋角,都不会有人认出来。”   对于何为千里镜,世间并没有明确的定义,只要能观远,肯定就可以算进来。但千里镜的结构,在世人心中是有定式的,前后都是透镜,形如长棍。   而反射式望远镜的结构迥异于之前的折射式望远镜。与此前的千里镜,那是猎弓与硬弩的差别。只要不明说,很少有人能知道这是千里镜的变种。而且两种望远镜大小有别,反射式望远镜不比折射式的那般容易用到军事上。   私藏硬弩是重罪,但家里藏个七八张猎弓,也不会惹来官司。之前的禁令,完全可以以此来糊弄过去。就算有人知道了后出首告官,也有得嘴皮子仗可打。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向皇后也肯定得给他韩冈一个面子。   “不知子容兄手上可有了实物?”韩冈问着苏颂。   “早在千里镜被禁之前,就有了这个想法。但前段时间禁令管束得严,终究还是不方便拿出来。而且要磨出合用的凹面镜来,不容易啊!”   “说得也是。”韩冈点点头。   要磨出能用在望远镜上的镜片,的确不容易。   铜镜如果打磨得好的话,并不输玻璃银镜多少,只是很容易就因氧化而模糊,不得不重新打磨。平面镜如此,凹面镜的难度当然要更高上一层……确切地说,是几倍!难度要高上几倍。   不过理论上是不会有问题的,只要有能工巧匠来制作,剩下的就是人工、时间和金钱的投入了。而且看苏颂的态度,肯定是有了实物。   “既然结构不同,就不能叫做千里镜了。不知子容兄打算起个什么名字?”   “叫望远镜好了。”苏颂看看韩冈:“玉昆你过去曾经提过这个词吧?”   韩冈微微皱眉。那是他过去曾经说漏口的话。毕竟千里镜叫着不习惯,偶尔的,他会在不经意间说出望远镜这个词。至少在苏颂看来,韩冈应该是早就发明了千里镜,因为担心私习天文的禁令,才没有让人去打造。   就算现在,私习天文的禁令依然存在。但对于他们这等以博通而知名的高品儒臣来说,所谓的禁令有等于无。苏颂和韩冈也只担心才颁布不久的千里镜禁令,而不会去担心一百年前由太宗皇帝颁布的禁条。   “这样好吗?毕竟是子容兄发明的。”   “有什么不好的。而且比千里镜更贴切。按宣夜说的说法,日月星辰都在亿万里之外,区区千里,又能看得到什么?”   苏颂收起图纸,“不过望远镜还要玉昆你的支持。京城中的匠师,还是你说话管用。”   “刊载在《自然》上如何?这第一期必须要有个重头戏,这望远镜可比我那几个小实验的分量重得多。”韩冈说道,“虽然不能画出详图,如果只是说明一下原理,当不会犯忌。”   苏颂沉吟了一下:“也好。”点头后,却又道,“不过玉昆太自谦了,光是明晰空气的组成,就不是望远镜能比的。氧气、氮气……造字造词,却又贴合无比。玉昆,你可是夙慧天生啊。”   韩冈摇头苦笑,“不敢当。”   要不是没办法,他也不想欺世盗名。剽窃诗词,他当然是不屑于此。但一干理论和发现的名声,伪托于谁都不方便,只能用自己的名望来压阵,才是最方便宣扬和推广的手段。   韩冈和苏颂这段时间正在筹备一个期刊,刊名为《自然》。名义上是为了更好地搜集药典上的资料,吸引天下识者为之参赞。但实际上,天文地理、自然万物皆可以包容进来。   初定是一季一期,日后随着投稿的人多了,也可以渐渐缩短时间。若是能在全国的范围内,促进沙龙形式的科学研究团体的出现,绝对比韩冈在这里一个人殚思竭虑要强得多。   到了明年上元节后,《自然》就要正式发刊了。原本是准备凭借韩冈帝师的身份,来对抗赵顼对新学的偏袒。但现在天子病重垂危,那就更不需要担心来自上面的压力,气学的声势也将随着《自然》一刊的发行,慢慢涨起来了。   随着暮鼓,放衙的云板声响了起来。   苏颂站起身,“好了,这件事就先这么定下吧……玉昆当还有事吧?”   韩冈点了点头,他要去城南驿一趟,见一见王安石。   既然天子给王安石封了平章军国重事的差事,肯定也已经给王安石赐了第。不过今天是不可能立刻就搬家。   有些事还要早一点商议妥当才是。   ……   “三叔自请出外?”   也就在这个时候,了解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面对韩冈的信口之言,赵頵终于有了反应。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五)   赵頵自觉自愿地主动请外,为他的皇兄祈福,对向皇后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韩冈的话,向皇后知道多半是假的,就算再去问韩冈本人,他也绝不会再承认。但在心底里,向皇后还是怀着几分期盼,希望或许真的能感动上天。对主动去祈福的赵頵,顿时就更添了几分好感。   不过嘉王赵頵的这一手,虽说是把自己从世人的非议中给摘出来了,但也是将他的母、兄逼到了墙角边。   皇城司的石得一刚刚来禀报说,今天京城市井之中,在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传播开来后,皆在评说太后太过偏爱次子,不顾惜长子的性命。拿郑伯克段一事作比较的不多——毕竟对普通人来说很生僻——但虞舜为其父和弟弟所害的故事,倒是有人说了不少。有关尧舜的故事,市井小儿都是知道的。而且随着消息的扩散,太后和二大王的声望只会越来越低。   “太后现在怎么样了?”向皇后问着身侧的内侍。   蓝元震弓了弓腰,“回圣人,方才保慈宫来人禀报,说是太后还是没有用膳。”   向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吩咐道:“去请蜀国公主入宫,让她好生劝劝。官家还要脸面呢……”   太后自昨夜拂袖而去后。今天在保慈宫中谁也不见,连饭都没吃,一直都在哭。说起来向皇后也不觉得她的姑姑当真会为了一个二儿子,坐视长子病死,长孙夭折,现在的哭泣,更是伤透了心的缘故。但谁让太后昨夜没有将那位二大王赶出京去,这是向皇后永远也无法原谅的,更不会为她在世人面前辩解。   雍王赵颢则是被班直押回了府邸,向皇后恨不得他早点死,但又怕他当真自尽,坏了天子的名声,所以还派了金枪班继续留守。   这两位现在在京城中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极致,向皇后也并不是太担心事情还会有什么反复。   但太后毕竟还是太后,皇宋以孝治天下,太后的身份在这里,终究还是不可能拿她怎么样。现在将她近于软禁地派了亲信班直护卫保慈宫,一时间虽不会有太大的风波,但日后未必不会有人同情。   到底该怎么处置,还真是难办。   向皇后头昏脑涨的,不知道该拿她丈夫的母亲和弟弟怎么办才好。无论如何,她都不想看到丈夫的名声被拖累,但她更不想看到赵颢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甜香的赤豆羹喝在嘴里,一点滋味都没有,口中只是发苦发干。   她并没有则天皇后的决断,也没有章献皇后的手腕,更没有继承她曾祖父向敏中向文简的才华,仅仅是个普通的妇人,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对象也不过是她丈夫的嫔妃而已,哪里应对得了现在的局面?   “圣人,宋用臣回来了。”   向皇后坐直了身子,道:“让他进来!”   宋用臣很快进来了,他手上捧着的诏书立刻就让向皇后明白,韩冈拒绝奉诏。   这是不出意料的事,向皇后也没指望韩冈能一下子就接下诏命,照常例,在接受之前总会推拒个几次。任命宰执如是,任命小臣如是,任命学士亦当如是。   “韩学士怎么说的?”她问着宋用臣。   “韩学士说‘殿下厚德之爱,臣铭感于五内。惟臣斗筲之材,难当四职之重。今天韩冈能身兼四学士,明日便有人能兼五学士,再过几十年,不定就有人能三殿三阁一玉堂全都给一身担了。为日后着想,不当为此而破例。’”宋用臣将韩冈的回复一个字不差地转述给向皇后。   向皇后沉吟着,前几句是常听到的辞让之言。但后面的一段话,却让人有些难以判断。听起来言辞恳切,而且深有远见,的确像是不想接下这份任命,而不是故作姿态。可万一猜错了呢?岂不是伤了韩冈这位功臣的心?   “蓝元震,你看韩学士是什么意思?”向皇后问着身后。   蓝元震却吓得立刻跪下来了:“圣人,这不是奴婢该说的!”   向皇后低头看看趴伏在脚下的大貂珰,皱起了眉。但也不能说蓝元震他做得错了,阉人本就不能干政,尤其是她刚刚开始垂帘,权同听政,多少只眼睛和耳朵都盯着她这边呢。   只是向皇后拿不准韩冈的想法,跟外臣打听,说不定还会被诓骗了。她瞅瞅仍跪着的蓝元震,又看看面前的宋用臣,“宋用臣,你说说看,韩学士是什么想法?”   宋用臣也扑通一声跪下了,连磕几个响头,叫道:“圣人,奴婢不能说啊!”   向皇后心中恙怒,喝问道:“你是当面听着韩学士说话,亲眼看着韩学士辞了诏命。你不说明白,谁能知道韩学士是怎么想的?”   宋用臣又磕了几个响头,见向皇后依然不松口,方才敢陪着小心地开口说道,“……圣人,以奴婢之见,听韩学士的口气,应该是真心为朝廷着想。否则就不会说最后一句话。”宋用臣一边说着,一边偷眼看看向皇后的表情,“圣人若当真决断不下,可以问一问官家,想必官家定然能看得一清二楚。”   向皇后点了点头,也跟她想得差不多。   自己一时兴起给了韩冈一身四学士的任命。现在想想,的确有些过分了,对韩冈本人也不好。要是韩冈一口应承下来,反而不好办了。幸而韩冈知道分寸,不但拒绝了,还言辞恳切地说明了原因。   向皇后看着缴回来的诏书,沉吟不语。   世间都说韩冈是宰相才,过去她只是知道韩冈功劳一个接着一个,却又时常让官家心情不快。就是跟韩冈之妻王旖的接触中,对韩冈的了解依然不多。但从昨夜到今天,向皇后算是明白宰相之才的评价是从哪里来了。   “不过还请圣人再发一份诏令,加韩学士以资政殿学士和翰林学士二职。”宋用臣却又说道。   “这是为何?”向皇后有些不解地问道。   若是韩冈仅仅是装模作样的请辞,当然要再下一份诏书,甚至三份、四份,但现在能明白韩冈肯定是不会接受的,这样还要连番下诏?   宋用臣道:“可世人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只知道圣人你没有再下第二份制诰。若是一辞便罢休,那就显得之前的制诰不是真心实意。为了让韩学士能明白圣人的好意,至少也要三四次才行。”   向皇后点头受教。她知道朝廷任命高官,经常会有辞让的剧目上演。但在具体的细节处理上,还是缺乏足够的手腕。这是眼光和判断力的不足,没有别的原因。   在过去,向皇后头上有太皇太后,有太后,伺候这两位就已经够头疼的了,加上当今的皇帝根本就不会允许后宫干政,使得向皇后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了解该如何处理政事。她欠缺足够历练,这都是要靠时间和经验来逐渐磨炼成型。   派了内侍去翰林学士院请人,向皇后看着御案上高高摞起的奏章,实在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奏章上虽然都已经贴黄,总结了主要内容,甚至两府连批示的意见也加在了上面,但权同听政的向皇后知道,若是一切都按两府的意见做,最后只会落到被架空的份。   “还有什么事?直接念。”一天下来,向皇后已是疲惫不堪,闭着眼睛,指了指奏章,让蓝元震拿着念给自己听。   可蓝元震拿起一份奏报只看了一眼,脸色骤然一变,舌头也仿佛打了结,“这是太常礼院问政事堂,政事堂的相公们不敢专决,来请圣人决断。”   “是什么事?”向皇后靠在椅背上,依然懒得睁开眼皮。   “昨天是郊祀,虽然官家……但也是完成了……这个郊祀后的赏赐……”蓝元震的话结结巴巴,越说越是艰难。   向皇后已经睁开了眼睛,双瞳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形状姣好的双眉也在一点点地挑起,最后,她一下爆发了出来,嘶哑的怒斥撼动了整座殿堂:“官家都那样了,他们还只想着赏赐!!!”   “圣人!”蓝元震忙叫道,“朝臣可以不虑,但京师的军汉可都是只认得钱。而且……而且……”他看着向皇后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了。   “而且什么?”向皇后一阵惨笑,“都发,都发!跟政事堂和枢密院的相公们说,该发的都发!”   蓝元震心稍稍定了一点,又小声地问:“那个……三大王的事该怎么办?”   方才一通耽搁,这件事都给忘了。   “既然三叔要全兄弟之义,就让他去好了。”向皇后只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点起了蓝元震,“你带着弓箭直护卫,再从天武军调一个指挥。陪着三叔去。”   蓝元震走到殿中,磕头领命。   向皇后低头俯视着这位大貂珰:“蓝元震,吾跟你说明白了。三叔这一回要是出了一点事,你就不用回来了!”   “圣人放心,奴婢明白!奴婢明白!”蓝元震连声应了,赶急赶忙地告退离开。   向皇后抚着额头,手肘撑着桌面,将脸埋在掌心里。   政事千头万绪,许多事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妥当。官家不能劳神,不能事事都征询,在经过了昨夜的事后,宰辅们她又是一个都没办法相信。   从掌心中传出来的微声中藏着些许呜咽:“怎么就这么难……”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六)   放衙之后,韩冈一出宫,便直接往城南驿去了。   说实话,累了两天一夜,他更想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上一觉。但王安石那边,他是必须要先见上一面。要不然到了明天,王安石正式走马上任,平日里再想登门造访,免不了就要惹起太多的议论——王安石的平章军国重事,对韩冈来说,实在很麻烦。   还没到城南驿,韩冈一行几乎就已经变得寸步难行。谁能想到王安石的任命刚刚公布不久,城南驿便已是门庭若市。   只看车马上的灯笼,韩冈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姓氏,也知道属于谁人。   纵然是没有太大权力的平章军国重事,但也代表曾经两次为相的王安石重新回到了朝堂上。新党如同惊起的马蜂,群起而动当然是免不了的。   在驿馆门外停满了车马,而驿馆内同样人满为患。   身穿青袍的官员为数众多,衣着朱紫的也不在少数,正热闹得如同街市一般,从王安石落脚的小院,一直堵到城南驿的外厅中。   不过韩冈一到,驿馆中顿时就安静了许多,但立刻又更加喧腾起来。有过一面之缘的都赶上来问好,就是没有见过面的也挤上来,想在韩冈面前留个名。   韩冈谦和如常,一一回礼问候,同时让伴当先进去通报。   王旁很快就迎了出来,步子迈得很大,虎虎有风。韩冈向着仍想跟他拉关系的官员们说了声抱歉,方跟着王旁进了小院。   在厅中见到了王安石,行礼落座后,王安石并没有问韩冈昨夜的详细细节。屏退了王旁,他劈头就道:“天子圣躬不安,国势由此动荡。不知在玉昆你来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当然是大赦天下!”韩冈断然道,“虽说郊祀祭天的赦诏昨日已经颁布了。可为了给天子祈福,当然要再颁一份大赦诏!不再前赦内的一应罪囚,除了十恶之外,当可都列入原赦的范围中。”   王安石看着他的女婿,不知韩冈是说笑,还是当真。尽管大赦肯定是极为重要的政务,但绝不是王安石想问的,他相信韩冈也应该明白。   “那么接下来呢?”王安石耐着性子问着韩冈。   “稳定人心吧……”韩冈瞅瞅王安石,不打算绕圈子了,“这就要靠岳父了。国中安定,就不惧外虏侵凌。耶律乙辛想要捡便宜,还得靠岳父的名望来镇住他。这当也是天子希望岳父临危受命时的想法。”   王安石摇摇头,“关键还是在于天子。玉昆,你可知道嘉王已经准备出京为天子祈福了?”   韩冈点了点头,天子病重,这皇城内信息流动的速度陡然加快,他都不知道究竟是皇后先得到消息,还是皇城百司的耳目更灵通一点,“临放衙时刚知道的。”   王安石身子倾前了一点,声音也低了一些,“玉昆。在这厅中,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没有第三人能听见。你说句实话,你昨夜说的河北、陕西两州药王祠有神效可是事实?”   “子不语怪力乱神。”韩冈敛容回道。虽然不知道这是皇后想问的,还是王安石想问的,但还是老实回答比较好。且就算明着说是骗人,想来皇后得知后也不会生气。那几句话可是挽救了她母子的性命和未来。   王安石沉默了下去,神色不掩心中的失望。过了片刻才长声一叹,正正地与韩冈对视:“那太子就得托付给玉昆你了。若太子再有何不安,朝局、乃至天下可就要危险了。”   “天若佑皇宋,必不至于如此。”韩冈还是没有一句准话,他怎么可能保证得了皇嗣的安危?就算有何不妥,那就过继吧。   没有心思再牵扯这个话题,他看看王安石,先问道:“不知岳父怎么应对将要上京的太子太师?”   王安石拿韩冈没办法,也知道逼韩冈也没用,尚幸他的外孙和外孙女都平平安安,没有一个夭折的,由此来看,韩冈还是能让人放心将太子交给他。   “司马君实吗?……”王安石皱着眉头,同为东宫三师,但只要没有得到差遣,就不为祸患,但毕竟是旧友,“留在京中也能编他的《资治通鉴》。十多年了,也不知道他的脾气改了没有。”   韩冈笑道:“岳父你都没变,还能指望司马十二丈?”   “……那就再说吧。总不能让他乱了国是。”王安石轻声一叹,“玉昆你昨夜都拼了命,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翁婿两人聊着朝廷大局,都没有觉得不对。尽管他们的差事都远远不足以决定朝局,可王安石和韩冈却都说得理所当然。   韩冈就不用提了,他是太子师,又是备咨询的殿阁学士,更重要的是得到了皇后的信任,大事小事都有建言的权力,甚至可以凭借皇后对他的信任,直接参与朝政。   而王安石,以他现在得到的位置,他的作用仅仅是块舱底的压船石,稳定朝纲,却不会有执掌朝政的机会。   从制度上的确如此,从赵顼的本心上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但一个官员的权力多寡,不仅仅在于屁股下的官位,也在于他本人的威望和能力。   王安石当年初为参知政事的时候,能一手掌握政事堂的大权,中书门下的五名“生老病死苦”,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其他四人,老的老、病的病,叫苦的叫苦,生生气死的也有一个。   现在新法的成就都在世人眼中,而皇帝又重病垂危,当新法的另一位倡导者王安石回来做了平章军国重事,权力向他手上集中,那是必然的。就算手上的差遣没有赋予他足够的权力,就算只能六日一朝,王安石也照样能通过他无所不在的影响力,来引导政局的走向。   向皇后本人缺乏足够的执政能力,而王珪更是犯了大错,行事往极端的方向走,至于两府中的其他执政,都没有跟王安石对抗的资格,即便是吕公著也远远不够,加上司马光才差不多——所以韩冈方才发问,而王安石也给了极为决绝的回复。   其实也是赵顼的错。   在王安石第二次辞相之后,赵顼起用的两制以上的高官,大半是听话的臣子,他们支持新法的理由只是因为皇帝喜欢新法。而且还用了不少旧党来平衡朝局。而吕惠卿的出京,更是对新党的极大打击,仅仅靠一个名声并不算好的章惇,支撑不了新党的局面。   这使得属于新党行列的中层官员一时间受到了极大的压制,在王安石东山再起后,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向王安石靠拢。   韩冈对此倒有看乐子的心情,反正他现在的工作重心并不是在朝堂上,“对了。最近小婿准备办一份期刊,还望到时岳父能不吝赐教。”   “期刊?”王安石疑惑道,这个词他很陌生。   “就跟京中的小报差不多。不过是定期发行,一个季度发行一次。已经跟苏子容商议过了,定名为《自然》。从世间有心于自然之道的人们那里搜集文章,刊载于其上。”韩冈叹了一口气,又笑了笑,像是在自嘲,“小婿在编修《本草纲目》的时候,一开始立得心愿太大了,想将世间万物给分门别类。可世间之物不啻亿万,岂是区区十数人坐在暗室里就能编纲定目的。最近小婿已经感到力不能及,只能想办法集众人之智,合力渡过难关了。”   王安石望着眼中生气勃勃的女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是明着跟他面对面地打擂台,否则为何名为《自然》?但眼下的时机却是好的不能再好。就算犯上了一点忌讳,也不会让皇帝和皇后反感。   岳父是平章军国重事,女婿则是最得天家信任的太子师,若是关系太好,不知会有多少人睡不安稳。韩冈挑明了要举气学大旗,跟新学战斗到底,皇后说不定都愿意为之擂鼓助威。   只是王安石觉得有些纳闷。既然韩冈提起要办什么期刊,多半已经做好了筹备,但之前天子对气学的打压却是实实在在的,反倒是眼下的现实却正好能跟韩冈的筹备完美地配合在一起,难道说,他已经预测到了有这一天不成?!   王安石忽的悚然一惊,看韩冈的眼神也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韩冈现在能看透王安石的心,也只能苦笑了。这根本是天大的误会。   虽然现在的局面对韩冈十分有利,《自然》这本期刊的出现时间更是巧到了极点。但借着编纂《本草纲目》的东风,出版《自然》这本杂志,引导世间的风潮,这本就是韩冈的既定方针,早就在规划之中了。   就算赵顼没有发病,也不能拿早已定下的资善堂侍讲怎么样,他对新学已经偏袒得过分,总得抬抬手,不好将事情做绝的。   翁婿两人一时相对无言,但一名王家的家丁跑了进来,匆匆说道:“相公,姑爷,二大王发了心疾,病狂了!”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七)   “二大王病狂?这一招可真是不像样!”韩冈摇了摇头,对赵颢毫无新意的做法给了一个很低的分数,“他是学高洋吗?”   家丁愣着,他是不知道高洋到底是何方神圣。王安石则摇了摇头,这个评语未免太刻毒了。   说是赵颢在学太宗长子楚王元佐都要好一点。赵元佐因为亲眼看见他的叔叔和堂兄弟被太宗逼死,便得了心疾,发了疯。他点火焚烧宫室,最后被废为庶人。有元佐在前,二大王的病更容易让人联想到他身上。   “二大王是怎么发的病?病症是什么样?”韩冈问着来报信的王府家丁,“是不是点火烧了府邸?”   家丁摇摇头,“小人只是听说了发了病,病成什么样子还不知道。”   “那就再去打探。”王安石立刻吩咐道。刚刚做了平章军国重事,操心的事也就一下多了起来。   韩冈则是想了片刻,却从外面叫了一名自己身边的元随进来,吩咐道:“去雍王府门外候着,等御医上门问诊后,让他们留一人守着府内,一人回报宫中,其他人全都到城南驿来。”   “玉昆你不去?”王安石看了人走后问韩冈。   “有什么好去的?”韩冈冷笑道,“二大王既然发了心疾,病狂了,这件事肯定要禀报太后。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韩冈知道自己就是登门问诊,也分辨不出赵颢到底是不是发了疯,但不论是真是假,最终的判定权可是在韩冈这位提举厚生司兼太医局的药王弟子手上。   说你真病就真病,说装病那就是装病。   管他赵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真疯也罢,假疯也罢,只要将赵颢和高太后联系起来,大部分人都会往韩冈所希望看到的方向去联想。   韩冈等了半个时辰,四名御医全都照吩咐来了城南驿。先拜见了王安石,再拜见了韩冈,然后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着,逼得韩冈三请四邀,才敢战战兢兢地落座。   韩冈看看几位属下,也没心思兜圈子:“雍王的心疾是真是假?”   几名御医你看我,我看你,却都不敢给王安石和韩冈一个准话,“二大王据传发病后,就在院中裸身狂奔,谁都拦不住。好不容易让人压着才睡下去。到底是真是假,小人眼拙,当真看不出来。”   “那你们给雍王开的是什么方子?”韩冈又问道。   “本来是准备开麻沸散,但正好要到学士来,所以就没开,想先问一问学士的意见。”   “麻沸散?”韩冈微一皱眉,立刻问道:“是《华佗神方》,还是用曼陀罗的方子?”   麻沸散是韩冈在任职太医局之后的一干成果之一。旧方整理自孙思邈编集的《华佗神方》,只是效验不是那么好,给需要动外科手术的病人服下后,还是照样哭爹喊娘。而大量使用曼陀罗的另一张方子,则是毒性和药性的分界线不好掌握,暂时还处在用猴子和兔子来试验的阶段。   “是《华佗神方》里的方子。”   韩冈摇摇头,他就知道御医们不敢开有危险的药方,“那个方子又没用,当不是华佗的真方。”   “那要不要用罂粟粟?服了之后,应该能让雍王安静一点。”   所谓的罂粟粟,自然就是鸦片,别称阿芙蓉。是很不错的止痛剂,也能在一些药方中见到。只是并不是那么常见,京城中也只有大药房才有。   不过手挽太医局、厚生司的大权,韩冈家里倒是常用罂粟籽来做暖锅调料,或是与胡麻混在一起,做成胡麻饼,算是假公济私了。   韩冈考虑了一阵,摇摇头:“开些常见的镇心理气的方子就可以了,让雍王府自行抓药,免得出了事,被说成是天子不悌。”   几名御医松了一口气。他们也怕出差错。要是雍王有个什么好歹,太后性子起来,说不定他们就成了牺牲品。再怎么说,太后终究还是太后,为了安抚她,皇帝和皇后不会舍不得几名御医。既然现在韩冈做了主,他们自然也愿意在大树下面乘凉。   “学士还有什么吩咐?”一名御医问道。   韩冈想了想,又道:“让雍王府给二大王找一间避光、避风且安静的屋子,墙壁都钉上棉花和软木,让人好生服侍着,以防二大王自残。”   另一名御医又问:“这样就行了?”   “还能怎么办?”韩冈摇头叹气,“一服清凉散易开,二大王想要的至圣丹怎么给他开?”   刘子仪三入玉堂,却不得入两府。老来称病,自称是虚热上攻。性格诙谐、爱谑人的石中立去探望他,便说开一服清凉散就够了。当仁宗皇帝升了刘子仪为枢密副使,得到了一张只有宰执才能得赐的清凉伞,他的病也的确立刻就好了。   只是二大王赵颢要得可是清凉伞?他要的东西,怎么也给不了他。韩冈的话明明白白的是诛心之言。几名御医哪个还敢多话,连忙拱手弯腰地告辞走了。   御医们全都离开,一直在旁静候的王安石皱眉道:“玉昆,你这话多半没几日就能传遍京城。”   “或许吧。”韩冈摊摊手,“可那又有什么办法?二大王心不死,终归是安定不下来。”   王安石问道:“万一雍王当真发了病呢?”   韩冈笑了起来:“那他还会在乎区区虚名吗?”   王安石倒不是为雍王说话,但韩冈连病人都不去看一眼,直接用上类似于栽赃的手法,让他有些看不顺眼。好歹他的这位女婿还是厚生司和太医局的主官,要是日后下面的医官们都学着韩冈的模样,谁还敢请他们上门?   但王安石也不好多说什么,也只能摇摇头了。一切都是赵颢自己做下的孽,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   赵頵迟了一点才知道他二哥发疯的事。   “脱光了衣服乱跑吗?”   赵頵摇了摇头。跟绝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赵颢这是装疯保命,好度过现在这个难关。   只是到底要不要去探望,却让他有些犹豫。不论真病假病,做兄弟的都该尽一尽人情。之前他刚刚将前来颁诏的蓝元震送走。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出发,赶赴河北祁州的药王祠为他的长兄祈福。如果要探望的话,只能是现在就去。可是眼下的局势,却让赵頵很是为难。   左思右想,赵頵还是选择了派人去探望一下,但再多的就没有了。尽管他一向爱搜集药方和药材,府中的清客也多有深明医理之辈,但现在可不是送医送药的时候。   “行李收拾好了吗?”赵頵催问着下人。   不管怎么说,比起赵颢登基的情况,侄儿继位可是好太多了。至于赵颢最终会怎么样,却哪里还能管得了那么多?   就是不知道保慈宫那边会有什么反应。   终究是亲生的母亲,就算身处嫌疑之地,赵頵也不免要为高太后担上一份心。眺望着保慈宫的方向,他也只能盼望皇后不会做得太过分。   ……   “此事当真?!”蜀国公主惊声问道。   她身前的小黄门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奴婢不敢欺瞒公主,是圣人让奴婢来禀报的。”   “是吗?”蜀国公主愣了片刻,软弱无力地挥了挥手,“你回去跟圣人复命吧。”   蜀国公主之前被向皇后请进宫中,受命来保慈宫劝解太后。谁能想到还没有半点进展,更坏的消息却又传来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蜀国公主叹着气,转回她母亲的寝殿。   保慈宫东厢的内室中并没有点灯,只有从外间透进来一点光线。躺在床榻上的母亲,已经有几个时辰没有动弹,要不是身边就有陈衍和几名亲信宫女照看,蜀国公主甚至都不敢离开半步。   “怎么会变成这样。”在心中不停地哀叹着,蜀国公主走近了榻边。   高太后此时已是心灰若死。尽管没人敢对她说外面有什么样的流言,但她怎么可能会猜不到。那些恨不得天家自相残杀,好从中渔利的奸佞,怎么可能会不去宣扬他们的功劳?   一想到韩冈那个奸贼正得意地享受着世人的赞颂,高太后就恨得咬牙切齿。   明明什么事都不会有,偏偏有此等小人兴风作浪。难道她就是那种能坐视儿子逼嫂杀侄的糊涂老妇?就算再疼爱二哥,也不会在皇位上偏袒什么。还不是照样要安安稳稳地让佣哥儿即位。   就是有这等奸佞,让天家的母子离心。王安石、韩冈,看看用得都是些什么人!!   在黑暗中,她听见了女儿的脚步声,高太后睁开眼,外间的声音他也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二哥怎么了?”   蜀国公主的呼吸停了一下,本还准备瞒上一段时间,想不到母亲竟然听到了。她吞吞吐吐地说着,“二哥……二哥一时犯了心疾。”   “疯了是吧?”高太后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动摇,“疯了还不如死了得好。赐他一杯鸩酒好了。去问问宋用臣,御药院里应该有。”   片刻之后,高太后的话传到了福宁宫,传到了向皇后的耳中。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八)   “这是什么话?!”向皇后出离愤怒了,“是官家和我将他赵仲糺逼疯的吗?!”   大发雷霆的皇后,让福宁殿上下都噤若寒蝉。一名名内侍和宫女都缩起了身子。   “昨天夜里,官家都那般委曲求全了,就只想保住六哥。韩学士也不顾身家性命,只想请他赵仲糺出外,好保全六哥。但结果呢?!!装聋作哑!”   “做兄弟的为兄长祈福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做臣子的为君上求平安难道不是圣人说的纲常大义吗?!但赵仲糺他都不干啊!”   “就这样的儿子,还硬是要留在京里。不理忠臣之言,连点母子情分更是都不念分毫,什么时候还记得官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啦!?”   向皇后气得几乎语无伦次,手脚直颤着,说着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当着福宁殿中内侍和宫人们的面呜咽着:“要是太皇太后还在,要是太皇太后还在,有她老人家主持,哪里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圣人,还请息怒啊……”   几名贴身的内侍、宫女在旁劝解着,却是一点用都没有,直到外出的宋用臣回来,向皇后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她眼皮微微红肿,带着浓重的鼻音问着宋用臣,“赵仲糺的情况怎么样?医官说了什么?”   “雍王已经安静下来了,雍王府的医官都受了韩学士的吩咐。”   “韩学士已经知道赵仲糺的事了?”向皇后先有几分惊讶,但想到韩冈的身份,便觉得医官们通知他也是正常的,“韩学士怎么说?”   “韩学士只是吩咐雍王府给雍王安排一间避光、避风的屋子,在墙壁上钉上厚毡和棉花,以防雍王自残!”   “韩学士做得好!”向皇后毫不犹豫地夸着韩冈,“要是乱给药,还不知怎么会编排官家呢。”   宋用臣有些尴尬,更加小心翼翼地更正道:“圣人,据雍王府的翰林医官回报,韩学士还吩咐了,要给雍王开方子。”   “韩学士开了什么药?”向皇后先是怫然不悦,但又立刻问着宋用臣。   “韩学士说:清凉散好开,但雍王要的至圣丹是没法儿开的。先开些镇心理气的方子,让雍王好好服用。”   “韩学士说得好!”向皇后心中顿时痛快无比,用力一拍手边的桌案。清凉散的典故是京中流传甚广的笑话,她平日里闲聊时,没少听人说过。宋用臣这么一说,她便立刻就明白韩冈话中之意,“想要至圣丹,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镇心理气的方子,开得是最好不过!”   宋用臣唯唯诺诺,不敢接向皇后的话茬。   “韩学士这样的才叫股肱之臣。”向皇后一声叹息,也不知是拿谁做对比。停了一停,她又问道:“当年有个姓章的小臣,就是曾经上书让雍王离宫,却被太后逼着官家将其发遣出外的那一个,现在他在哪里做事?”   宋用臣想了半天,却完全回忆不起来。那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纵然他那是就已经在天子的身边,但区区一个刚露头就被赶出去的小臣,哪里还能留下什么记忆。   而且向皇后突然提起此人,原因不问可知。说实话,宋用臣甚至都觉得两宫之间,都快要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冬至的早上,皇后还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礼,现在就跟仇人没两样了。难道说是这些年来,在心底里已经积攒了多少怨恨,到今天才爆发出来?   也不敢再多想,摇了摇头,宋用臣老实地回答道:“奴婢不知。”   向皇后有几分不快,看了宋用臣一眼:“去知会政事堂,将人给找出来。如此忠臣贬居在外,朝堂上却尽是些忘恩负义之辈,这是哪来的规矩?!”   向皇后一想起昨夜王珪的沉默就恨得心口发痛。要不是官家说的“使功不如使过”,要不是王珪摆出了痛改前非的姿态卖足了力气,她今天就要将当今唯一的宰相给踢到京城外去了。蔡确、韩缜哪个不比他强,韩冈从品行到能力,更是强出百倍。   “圣人,雍王可以不论,但太后那边……”宋用臣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母狮一般的向皇后,嘴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官家的名声要紧啊。”   “官家的名声不好吗?”向皇后尖声怒道:“官家顾全兄弟手足之义,对两位大王和蜀国赏赐从来都没缺少过,甚至自己都舍不用的器物、珍玩,照样赐予弟妹。孝道一事上更是从无疏失,福宁殿十几年来就修补过一次,庆寿宫和保慈宫年年翻新。时新蔬果、珍宝珍玩,都是想到太后。晨昏定省,又有哪一天少过?高家更是人人富贵,难道官家做得还不够吗?!”   宋用臣扑通跪下,虽然他只是阉人,但自从受学以来,忠孝二字决不敢违,现在看到向皇后快要在明面上跟太后过不去,却不敢不规劝,“圣人。母慈子孝乃是常例,不足为奇。就是因为父母不慈,虞舜依然守孝如故,这才被千古称道啊。”   向皇后胸口起伏,怒瞪着身前的宋用臣。   这是当年高太后和英宗关系紧张,英宗抱怨说高太后待其无恩,韩琦劝英宗皇帝的话。宋用臣现在说出来,就是要向皇后以旧事为鉴,纵然太后偏心不慈,也不要让还在病榻上的天子,落得个跟英宗一样忘恩负义的名声。   宋用臣苦口婆心地劝谏,向皇后心中对高太后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点,但对雍王的恨意却又立刻涌了上来:“一个阉人都知道忠义,贵为亲王却还不知道!”   宋用臣跪在地上,对向皇后给自己的评价,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   “圣人,圣人,官家醒了。”在寝殿中服侍天子的小黄门跑了出来,急声禀报于向皇后。   “官家醒了?”   向皇后尤带着几分欣喜。赵顼仅仅是因为疲累才睡着了,但中风后的睡眠,谁也不敢保证病人会不会就此一睡不醒。   坐到床榻边,先服侍过赵顼喝了药汤和稀粥。面对着睁着眼睛的赵顼,向皇后将今天发生的几桩要事,很是简省地做了禀报。   “三叔刚刚上书了,愿意出京为官家祈福。奴家安排了蓝元震带上一个指挥的天武军和御龙弓箭直,一路护卫他去河北。”   “六哥儿回去后就在抄写金刚经,说是要为官家求平安。”   “王相公已经接了平章军国重事的制诰,明天就能上朝了。”   “保慈宫那边,奴家方才让蜀国去作陪了,还请官家放心。”   “雍王回府后就突发心疾,病狂了,脱了衣服在院中跑。”   “韩学士不敢让医官用药,只敢让雍王静养。怕出了事,累了官家的名声。”   向皇后絮絮叨叨,说话也不是很有条理,赵顼静静地听着。只在听到赵颢病狂的时候,眼神才波动了一下,其他时候,都是平静得近乎毫无知觉一般。   不过到了最后,向皇后也没有提起给韩冈学士之封的话题,只是问道:“官家,还有什么吩咐。”   赵顼停了半天,方才眨了眨眼,示意并没有吩咐。   “奴家知道了。”向皇后起身,屈膝福了一福。   赵顼垂下眼皮,甚至有些冷漠。   赵顼和向皇后之间的微妙,站在后面的宋用臣尽收眼底。心道官家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的位置。   英宗垂危时,用宰辅之议,立赵顼为皇太子,却因此而泫然下泪。文彦博退下后,就对韩琦道:“可见陛下神色?人生至此,虽父子亦不能无动于衷。”韩琦则道:“国事当如此,可奈何!”   之后韩琦还说过纵使英宗病愈,也只能为太上皇的话。这两件事很快就被有心人传到赵顼耳中,赵顼由此而对定策元勋的韩琦甚是冷淡,自其出外之后,就再也没有动过招他入京任职的念头。   在帝位面前,就算是以父子之亲,夫妻之情,也抵不过那控制亿万生民的权柄。   ……   “二大王疯了,三大王出外。这变得可真快?”   “都是皇后垂帘了,留京就得发疯,不想发疯就不能留京。”   “别乱说。几名宰执都在场,若不是太后真的犯了众怒,天子也不可能跳过太后,然后让皇后垂帘的。”   “太后又不能出宫。宫中全由皇后控制。谁知道是真是假。”   “舅姑尚在,新妇却出面管家的例子,世间还少吗?所谓子承父业。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不正是合乎人情?”   时局变化得太快了,从天子发病,到现在皇后垂帘,局势就像天穹上被狂风卷动的层云,倏忽间变得面目全非。   但在世人的心目中终究还是有几分疑问的。并不因为皇后和两府诸公的身份,或是韩冈的权威,而稍稍平息。但也幸好只有几分疑问,若不是韩冈的名声具结作保,市井中的谣言就不会这么平静了。   韩冈对这些谣言根本没去打听,他自离开城南驿后就直接回家。   赵佣要侍疾,当然还不能开课。再过几天就是腊月,就是正常的书院也会放假了,资善堂放假的时间更长一点,基本上要等到开春后。   但这仅仅是京城,当天子重病垂危的消息离开京城,天下也会随之震动。   冬至后的第二天黄昏,一骑快马奔进了洛阳城。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九)   还在睡梦间,脑后的醒枕一滑,司马光一头就撞在了床板上,突然间就惊醒了。   摸了摸头,司马光从床榻上坐起来。所谓醒枕,分明就是一段圆木,睡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来。   连着五六天,司马光都在地窖里写书。   为了修改《资治通鉴》,他在地下不知日夜,连睡眠和吃饭的时间,都不固定。写累了就去睡,枕着圆滚滚的醒枕,睡上片刻,落枕惊醒了之后,吃点东西,就再坐到桌前。   连着在地窖里多日,对司马光来说,近几年来是经常有的事。有了精巧的通风装置,在地下多日也不会觉得憋闷。   而身处地下,与外面的世界,就仿佛隔得很遥远,让人不至于心烦意乱。   看着桌前堆起的书稿,司马光皱着眉头,也不知在地下几天了,冬至应该过去了吧?   司马光想着,却往地窖的阶梯那里走过去。   推开地窖门,贴身的老仆惊喜地迎上来,“君实,你出来啦?!”   司马光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了?”   “君实你在底下七天了。前天是冬至,现在都入夜了。”   “七天了?”司马光点着头,对他来说,也不算太久。   “这几天可有什么事?”   司马光正问着,司马康正好跨进外厅的门来,手上还拿着一封短笺,看见司马光,立刻惊喜道,“大人出来了!?”   “有什么事?”司马光问道。   司马康递上帖子:“是富相公府上遣人送信来了。”   老仆识趣地告退了:“小人去吩咐厨房给君实准备酒饭。”   司马光接过来,却是邀请他参加耆英会的请帖。富家在城北的后花园里的梅林全都开了,正好可以宴请耆英会中人。   耆英会中人,从文彦博和富弼开始,都是七十往上的老臣。也就司马光年纪小,才刚过花甲之年。本来是文彦博和富弼邀请他时,司马光是准备推却的,但还是被富弼强邀进了耆英会中。   司马光看了看帖子。短笺上已经有了文彦博和楚建中的签名。找来笔,司马光将自己的名字写上。这张短笺要传遍耆英会中人,如果要参加的话,写上名字就可以了。   方才刚刚出去的老仆小跑着进来,喘着气:“君实,有中使来宣诏了!”   “宣诏?”司马光皱了皱眉。   今年是郊祀之年,今天又是冬至后的第二天,难道是郊祀后的赏赐不成?这么想着,司马光漫不经意地就跨出门去。   中使立于庭中,展开手上的诏书,在香案和司马光父子面前高声道:“给事中、西京留守兼判西京御史台、端明殿学士司马光接旨。”   司马光拜倒于庭中,漫不经意地聆听着来自京城的诏令。就他而言,这种赏赐,有不如无。   但他立刻就瞪大了眼睛,身子都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太子太师!   入京!   ……   司马光到底会不会上京?韩冈和章惇也坐在一起议论着。   如今天子病重,做臣子的不便去酒家饮宴,观赏伎乐。但放衙之后,找的地方坐一坐,却也不犯忌讳。   天寒地冻,韩冈和章惇也懒得往远一点的正店里去,直接就近在西十字大街的巷子里一家清静的小脚店中坐了下来。   脚店虽然小,却打理得很干净,墙壁当是新近才粉刷过,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烟熏火燎的痕迹。桌椅上也都看不到什么油腻和污渍,让韩冈和章惇进门后就不由地点着头。   而且这家店虽然门面不大,可建议章惇和韩冈来此的章家亲信却说这里的酒菜不输正店。   不过因为天冷的缘故,加之朝堂动荡,来此喝杯热酒,侃一侃朝堂上的八卦的客人倒是很有几个。只是当韩冈和章惇两人带着元随们一起进来,却是把正在高谈阔论的他们全都给吓跑了。   几碟还算精致的酒菜摆上了桌,店主和小二便躲到了厨房里。金紫重臣登门,就算不认识人,也能认识衣袍服饰,站得近了都是祸患,京城的店家一个比一个识趣。   没了外人,元随也隔了一张桌,韩冈和章惇说话也就不那么有顾虑。新近的朝政不能在外议论,这是最基本的原则,但京城以外的事,就没有了那么多忌讳。   进门时正好听见坐在角落里的几名吏员装束的酒客,议论着司马光到底会不会奉诏。坐下来后,酒菜一上,章惇和韩冈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司马光的身上开始。   “太子太师,入京之招,两份诏书登门。前一份,司马光多半会接下来。但后一份就难说。”章惇笑说着。他对店家端上得来的热酒很满意,是点火就着的烧刀子,又烫得恰到好处。举起明显是店家珍藏,专供贵客使用的雕花银杯,也不待人劝酒,一口就干了下去。   “多半会来啊……”韩冈低声道,笑容发冷,“秋风起,蟹脚痒。螃蟹在河塘里生活经年,待不住,便要随秋风入江。”   “玉昆你是不是太小瞧司马君实了?”章惇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热水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韩冈的比喻有些过分了。   韩冈没见过司马光,但章惇见过。司马光的心术手段,他了解得很清楚。仁宗立英宗为皇太子,世间都说是韩琦的功劳,但实际上却是司马光推了最后一把。司马光在定储之事上所说的那几句话,比其他重臣连篇累牍的奏章都管用。   且在熙宁二年三年的时候,王安石因新法在外受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元老重臣沮坏,在内天子又犹疑不定,不得不以进为退,告病在家,逼天子做个决断。时任翰林学士的司马光,在帮天子起草的一封慰留诏书时,却在文字中隐藏锋锐,将王安石气得连病都不装了。要不是旧党实在不成器,司马光也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救国危急的方略,王安石哪里能将司马光赶出京去?   章惇将手上银杯递到韩冈面前,杯中的烧刀子映着银光,清冽如水,“司马光为人,正如这烈酒,虽是狠辣在内里,但从外面看起来,却是清澈如水一般。”   “当年的事,韩冈也是知道的。那段时间正好是韩冈被王襄敏举荐,第一次上京的时候。”韩冈笑了一笑,却有几分感怀,“当时,韩冈可是每天都要登门造访‘王大参’府,在门房里坐上一两个时辰。”   韩冈一提,章惇倒是想起来了,“不意都过去了那么久了。”   “是啊。已经十一年了。”韩冈感叹道:“不过当年初次上京时,在岳父府上见到,大半还在京中。也就吕吉甫现在关中知京兆府,曾子宣还在江南做他的知州。”   如果不算上王旁,加上韩冈,在王安石府上会面就是五人。   王安石眼下成为了真正的元老重臣。章惇、吕惠卿都是出入两府,当年刚刚得到推荐、仅仅是从九品选人的韩冈,如今与两府的距离就是一层纸。只有曾布,王安石恨透了他的背叛,更是被新党所唾弃,这辈子很难再有机会了。   不过话题扯得远了,那是熙宁三年年初,现在是元丰三年年末,已经是差不多十一年前的事了。而司马光在洛阳,也已经快十一年了。   “司马光正值盛年,却被岳父逼得退隐洛阳十一载。在地窖里修书,怨意非同小可。就他而言,多半即便是上京来发泄一通怨气也是好的。”   一名心怀抱负的名臣,却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不心怀怨望才有鬼,说归说,这世上谁能做到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做臣子的甘之如饴?   章惇笑了笑,却不说什么了。   韩冈冷笑着:“若是这一次是太后垂帘,你看看司马光做不做得了横行霸道的螃蟹?吾日暮途远,故倒行而逆施之。”   韩冈说得刻毒入骨。这话是伍子胥携吴军破楚国,鞭尸楚平王后所说。同样的话,汉武帝时的名臣主父偃也说过,“生不能就五鼎食,死亦要五鼎烹,吾日暮,故倒行而逆施。”   但章惇仔细想想,却也没办法驳他。章惇自问,换做是他本人,若是从今天开始十余年不得任实职,只能依靠修书打发时间,猛然间接到朝廷的召唤,就算是其中有些问题,也肯定是要上京一趟撞一撞运气的,即便不成功也能发泄一下怨气。   “诚可惜哉。”章惇漫声吟道。   “当然。”韩冈点头微笑。   身为太子太师,纵然只是太子名义上的师傅,但与未来的皇帝就有了一份亲近之意。韩冈以己度人,只要司马光心还没死,肯定会奉诏上京而来。何况天子病危前都想到他,做臣子又岂能无动于衷?但王安石做上了平章军国重事,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元老重臣。如今是不会有司马光的机会了。   “当年一众定策元老加上两宫合力都没能掀翻新法,区区司马光,再加一位不得圣心的吕公著,又能如何?”   对于旧党,韩冈丝毫不在意。重要的是道统之争,新学和气学的恩恩怨怨,终究还是要分一个高下。   ……   “司马光接旨了?”文彦博半阖着眼,貌似随意地问道。   “接下来了。”文及甫在老父的面前躬身而立:“大人,你看天子的病情会不会……”   “安心等就是了,不会拖太久的。”只有父子二人,文彦博也不怕说两句悖逆的话。   仅仅比骑着快马的使臣迟了一个时辰。身在西京的诸多元老,一个个都收到了来自京城的紧急传信。而司马光府上的消息,也传到了文彦博的耳中。   天子中风,延安郡王为皇太子监国,皇后权同听政。然后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担任了太子三师。   一条条让世人惊骇的消息,并没能让三朝宰辅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亲眼见证了仁宗、英宗的驾崩,又重病了一名皇帝,在文彦博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皇帝的病情无所谓,可此事所带来影响,文彦博却不可能当作河畔清风,绕身无碍。   虽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但朝局由此动荡却是完全可以肯定。   文彦博呵呵笑了起来。   皇帝中风,便不可能再理事。皇后纵然垂帘,但终究还是妇人。以他们这些元老的身份,加上遍及天下的门人故旧,不是没有机会的。   难道皇后就一定会支持新党?那可不一定啊!   就算支持,也是可以改变的。   文彦博耷拉下来的眼皮猛然一睁,却是威棱四射。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   独乐园中,司马光坐在桌边。   桌上放着已经整理好的行装。车马也在外面准备妥当,只要司马光说一声,立刻就能出发。   但昨晚才接下两份诏书的司马光现在却犹豫了。因为从昨夜到现在,自文彦博、富弼,甚至王拱辰、楚建中一干元老那里,他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十几条有关东京城的最新消息。   尽管还不知道更进一步的情报,但皇后垂帘是确定的,王安石成为了平章军国重事也是确定的。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光自问再去京城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上京再受王安石的羞辱吗?若是变成那般情况,司马光宁可去死。   虽说已经接了诏,但迟几天出发,路上推说生病,就此回洛阳也没有什么关碍。   只是,这可是十一年来第一次离开洛阳的机会!   司马光看着行装,一时间竟无法决断。   “大人,你看谁来了。”司马康忽然引着一人,进了正厅。   看清来人,司马光便心头一惊:“和叔,你怎么来了?”   那人上前一步,在司马光面前拜倒:“刑恕拜见君实先生。”   刑恕是司马光的门人,但也在吕公著门下行走,同时还是二程的弟子。这两年,因为吕公著一直都担任枢密使,所以刑恕一直留在京城中任职。   “和叔远来辛苦了。”司马光看着刑恕,就微微笑了起来。   英姿焕发的刑恕,是旧党新生代的中坚力量,司马光从不掩对他的欣赏。   虽说刑恕好结交,在旧党中友人遍地,在中间看风色的那一派中同样朋友多多,甚至在新党一脉那边也有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但司马光和吕公著都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在他们看来,刑恕这是为人阔达,有着不拘小节的脾性,只要能守住底限,也是无伤大雅。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甚为欣赏刑恕的缘故。换做是其他人,司马光和吕公著怕是立刻就翻脸了。   刑恕风尘仆仆,脸上有些花,这是刚在外面擦了脸却没有擦干净的缘故。   “京城中的事想必君实先生已经知道了。”刑恕坐下来就说话,“天子郊祀后,在宫宴上突然中风,实在是让人有措手不及之感。尤其是皇后垂帘一事,更是让人意想不到。枢密命学生告假来西京,就是来跟君实先生计议一下,还让学生去问一问富郑公和文潞公的意见。”   说完后,刑恕就端起司马康亲自送来的茶水,几口就喝了精光,喝完后,立刻又要了一杯。这番举动看着失礼,但司马光对此却没有半点不快。   司马光神色沉重,问着刑恕“晦叔是什么意思?”   “君实先生,别的不论。天子在垂危之时,依然记得要将太子太师之位赠与先生,可见对先生的看重。至于之后变成现在的这个局面,着实让人纳闷。枢密有言,当也宿直的只有王珪、薛向和韩冈。其他宰辅,都是后半夜才招进去的。”刑恕看看司马光,沉声道:“有些事在洛阳是看不清楚的。”   ……   “刑恕在外求见?”   午后时分,正在小憩的富弼被儿子惊醒了。   “他刚从司马君实和文宽夫那边过来。”富绍庭顿了一下,补充道,“是吕晦叔命其告了假,从京中赶来的。”   “此人天生乱德,吕晦叔、司马十二都是长歪了眼。”富弼摇头,断然道,“我不见他,就说为父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富绍庭愣了。“巧言乱德”,这是孔子之语。刑恕会说话,这倒是真的,但说其天生乱德,未免过分了一点。   富绍庭知道,富弼并不是很喜欢刑恕,但也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尖酸刻薄。自家父亲对他人的评价,除了奖誉之辞外,都尽量不会外传,以免日后祸患。尤其是这些年,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是越发的好了起来。   说起来,这个变化好像就是在韩琦病死之后。不管怎么说,明争暗斗了一辈子,至少在寿数上,终究是赢了韩琦一着。   但今天父亲的反应实在很奇怪。富绍庭还想劝上两句,但看着富弼不耐烦地挥挥手,就不敢多问了。只能先出去找个借口将刑恕打发了。   听说富弼身体不适,不便见客,刑恕便站起了身,拱手道:“既然郑公不适,刑恕岂敢再打扰?”   富绍庭有点难堪,陪着礼,送着刑恕出门。   刑恕的坐骑已经被牵来了,富绍庭将刑恕一直送到马边。二程的学生这个身份倒也罢了,但吕公著的心腹人,司马光的门生这两个身份,纵然是富绍庭也不便轻忽视之。   在富府的大门前,就要上马的刑恕拉起富绍庭的手,微皱着眉,轻叹着气,声调沉沉,语重心长,“刑恕素知郑公最重纲常,旧年英宗有恙,一时触怒了慈圣,正是有郑公直言劝谏。”   富绍庭愣然,他不知刑恕为何提起这番旧事。   虽然刑恕说得简单,但富绍庭清楚当年的事,“伊尹之事,臣能为之”,是富弼当着不敬仁宗、忤逆太后的英宗皇帝的面亲口说的。富弼那时是在警告英宗赵曙,如果不守孝道的行为再继续下去,他就要学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了。之后外界的传言甚至变成了“伊霍之事,臣能为之。”,那就是说富弼还要学霍光,废立皇帝了。   富绍庭发着愣,刑恕依然是语气诚挚地说话:“如今太后犹在宫中,却是皇后垂帘,郑公或许是因此而积郁在胸。”他看看左右,凑近了一点,“但眼下两府皆寂然无声,御史台也不敢多言,依刑恕愚见,郑公还是早日为太子上贺表的好。”   富绍庭不由得点了点头,也许就是因为跳过了太后,变成了皇后垂帘,才让自家的父亲这么恼火。至于那些传言,几分真,几分假还真说不清楚。   刑恕虽然是二程的学生,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但并不是茅坑里的石头那般又臭又硬的那种人,权变的地方比较多。或许是这个缘故,自家父亲才看刑恕不顺眼。但这能说刑恕错了吗?当然不能!都如此推心置腹了。   拱了拱手,富绍庭真心诚意地向刑恕道谢:“多谢和叔指点。”   刑恕连忙回礼,连声说着不敢。谦让了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在门前目送了刑恕骑马出了巷口,富绍庭这才转回来向富弼禀报。   富弼还是半靠在榻上,听见动静,才睁开眼睛:“刑恕走了。”   富绍庭点点头:“儿子刚送了他回来。”   “他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富绍庭立刻摇头:“没有。”   “知情识趣啊。”富弼抿嘴笑了一笑。   富绍庭拿不准富弼的心思,小心地问道,“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富弼眼皮又抬了抬:“你说呢?”   富绍庭低头考虑了一下,道:“是不是给天子寻些药方?洛阳城这边也颇有几个名医,当不输太医局的几位翰林医官多少。”   富弼点了点头,“虽然天子不一定用得上,但该尽的心意,的确该尽。”   得了父亲的肯定,富绍庭胆气稍壮,又道:“既然皇太子已经册立,大人亦当上贺表才是。”   “这是理所当然的。”富弼也没有犹豫。   “剩下的,儿子就想不到了。”富绍庭虽然还有想做的,但他还是觉得不说的好,所以他问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富弼没其他的吩咐,只从榻上欠身坐起:“拿笔墨来,贺表为父要亲自写。”   富绍庭忙忙地亲自找来笔墨纸砚,帮富弼在榻上小几上准备好动笔的一切。服侍着已经难得提笔的富弼写字,富绍庭试探地叹道:“如今一来,就不知太后和雍王会有什么结果。”   “这是你该操心的吗?”富弼笔一停,声音转冷:“朝堂上的事,都别去操心!”   ……   “雍王发了病,太后也病倒了,司马光多半就要进京,不知大人觉得怎么处置?”   同样的夜幕下,数百里之外,东京城南驿中,王旁问着王安石类似的问题。   “这是玉昆……”王安石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事跟玉昆都没关系了,为父更没兴趣。有皇后在,有两府在,自然能处理得好。”   “……大人可是平章军国重事!”   “与集禧观使有区别吗?”王安石拿着一卷书翻着,从露出的一角书皮上,能看到作者的名讳——韩冈。   王安石早就对官场没兴趣了。两度宰相,十年都堂,早耗尽了他的心血,连最看重的长子都赔了进去,王安石除了维护新学道统之外,就只剩下优游林下的兴致了。   这一回撞上天子重病,要不是看在赵顼旧日的情分上,他根本就不会来趟这汪浑水。尤其还是平章军国重事!难道以王安石四十年官场的眼力,还看不出赵顼耍的帝王心术?就是一时心软啊,才接下了这个职位。   但话说回来,这个差事也有个好处,胜在轻松,凡事可以不理,每隔五日上朝,闭着眼睛站着就行了。换做是三度宣麻,再任宰相,他还不一定会这么痛快地接下来。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一)   捧着盛着半杯热茶的茶盏,呼了一口带着茶味的热气,韩冈惬意地眯着眼睛,身子也终于暖和了过来。   在刚刚进衙的韩冈面前,太常寺的官吏们分列左右,一个接着一个,一如既往地禀报着衙中一干琐碎无谓的日常事务。   尽管朝局动荡,韩冈还是照常每日往太常寺来。在明年开春,资善堂正式开讲前,他一时间还没有更多的工作要操心。   耳边的噪音终于停了下来,韩冈睁开眼,“没了?”   “回学士的话,就这些。”韩冈的副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那就下去吧。”韩冈捧着杯子,也不留人。   属僚们悄无声息鱼贯而出。   如果说起变化,就是韩冈的下属们,行事和态度比过去更为恭敬了。   向皇后前日曾经想让韩冈参与崇政殿议事。对于皇后的这项提议,除了吕公著外,其他宰辅都没有否决,不过给韩冈拒绝了,顺便将第二封加赠他资政殿学士和翰林学士的诏书给挡了回去。但由此一来,韩冈究竟多得圣眷,这一点,朝堂上已经不再有人会误会了。   桌案上需要处理的公事,只有可怜的四五件,其中两件还是有关郊祀赏赐的事,若是郊祀祭天之前,更是只有现在的一半而已。   判太常寺的日常工作,韩冈处理起来,一天也只要五分钟。   随手拿起公文,韩冈提笔批阅,由于多了几件,用了大概一刻钟的样子。   再捧起依然滚热的茶盏,看看外面的日头,韩冈觉得苏颂也该到了。光禄寺的日常工作,其实也只要半刻钟。   “学士,相州急报。”一名小吏快步进厅。   “怎么了?”韩冈笼着茶盏不放手,“相州出了何事?”   “相州知州、通判及安阳知县联名奏闻,前日安阳县中,发掘除了一具高四尺五寸,长四尺,宽三尺,重达两千斤的青铜方鼎,经考证,乃是殷时祭天之物。此乃天赐祥瑞,欲呈于陛前。”   以韩冈的城府,乍听到这个消息,也差点失声叫起来。手上一抖,盏中的茶水也险些给泼出来。   竟是司母戊方鼎!   不,韩冈心中立刻否定。   殷墟里面的青铜鼎不一定就是司母戊,很可能是其他性质类似,重量相近的礼器。   但看着这名吏员脸色涨红的兴奋,韩冈就明白,两千斤重的殷商青铜礼器,对于朝廷有多大的意义。   不管怎么说,如此等级的巨鼎被发掘出来,其意义也只比夏禹九鼎和传国玉玺差个一筹两筹。对于帝王来说,这是上天的赐予,是货真价实的三代礼器!祭天时在圜丘下一摆,往台陛上走的脚步都能高上两分。   所以相州知州、通判和安阳知县连署,将这件祥瑞之物,呈献上来。   这可是出乎意料的变化。   恐怕现在不会有人记得王安石上京是为了去相州主掌殷墟的发掘工作。说实话,要不是这一条消息提醒,韩冈自己都忘掉了。   谁让几天前,赵顼突然发病呢?   韩冈轻叹了一声。   他很清楚,计划和实际从来是两回事。别的不说,他初掌厚生司、太医局时,本是打算改建四座疗养院,将之一并设为医院。但最后由于要照顾京外诸县,人手无法调配,只在京城里先设立的东西两座医院。   现在王安石已经成为了平章军国重事,自然不可能再去主持发掘殷墟。而自韩冈拿着龙骨跟新学打起擂台,已经是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相州的殷墟,纵然还没有给挖成了满是兔子洞的草原一般,也不会比长安周围山陵差多少了。   真不知道该让谁去收拾残局?说真的,韩冈心中是有些愧疚。   不过话说回来,随着自己成了太子师,爱拉偏架的赵官家躺在了床榻上,气学大兴已是必然。相对于殷墟中的那些损失,韩冈自信他所主张的科学,绝对能改变历史的方向,避免出现那些让华夏损失更为惨重的未来。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哪一个更为重要,他绝不会弄错。   收拾心情,韩冈慨叹道:“恐怕相州遣人上京时,当是还不知道天子抱恙的消息吧?”   相州知州、通判,安阳知县,以及所有在奏表上联名上报祥瑞的官员,这一次恐怕都会失望了——谁也不可能预计得到赵顼会在郊祀后的宫宴上突发卒中。   不过到了今天,相州上下应该是已经听说了,真不知道他们现在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   小吏嘴角扯了一下,幸灾乐祸的笑意一闪即逝,转又立刻恢复了毕恭毕敬的神情:“或许能给官家冲个喜。”   “若当真能如此,那就太好了。”韩冈挥了挥手,示意小吏下去。   放下已经空了的茶盏,韩冈沉吟着,突然间两手一拍,要上京的司马光这一回应该是有处去了。   司马十二对金石的爱好那是有名的,在史学上的造诣更不必多说。就是不知道岳父大人答不答应了——司马光肯定是不会放过踩上新学两脚的机会。   ……   御史台这段时间很活跃,这让向皇后很是头疼。   原本亲眼在宫宴上看见天子发病,台中准备请太后垂帘的御史占了大半,但第二天,一听说是皇后垂帘,就变成了回去针对二大王写弹章。可再等到听说二大王发疯,刚刚写到一半的弹章,也就写不下去了。   弹劾一个疯子,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对于皇后和太子——包括还有清醒意识的天子——来说,公示二大王发疯,比证明他是装疯,有更多的好处。   御史们不是蠢货,绝大多数都立刻将自己的奏章给烧了,只有一两个糊涂鬼。不过他们将奏章递上去后,也很快就反应过来,当向皇后将之留中,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只是当那动荡的一夜中的更为具体的细节从宫中流传出来后,乌台上下又重新躁动起来。王珪——这名身负皇恩,却在定储之事上犹豫不定的宰相,成了御史们的新目标。   一个个将笔杆化作投枪和利箭,瞄准了王相公的脑门,使足了气力射了过去。   相州的祥瑞早就丢到了一边,向皇后看着桌案上高达尺许、来自御史台的弹章,脑中就是一阵阵地抽痛。   是该留中吗?   向皇后犹豫不决。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纵使是中人之姿,也能锻炼出掌控朝堂的能力。可在眼下。没有任何处理政事的经验,甚至不知该如何保持朝堂上的平衡,就算是后宫,在过去,管理者也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或者宰相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也能帮着做出决定。但王珪不行,向皇后绝不会去信任他,也不可能让王珪自己处理弹劾他自己的奏章。地位更高的王安石又不可能为这件事而开口。其他宰执更是怕惹火烧身,躲还来不及。而可以信任的韩冈,碍于身份,却不肯答应参与朝廷政事。   她只能去询问她重病的丈夫。   得到的回答是留中。   向皇后依言做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向皇后只能看得见堆在自己案头上,来自台谏的那一叠奏章,又比昨日高了一截。   她所能做的,就是继续留中。   而王珪在这时候,也只能避位待参。   “若是天子听政,做出了留中的决定后,他的态度,就不会让人误会了。”韩冈在家中对妻子叹着。   “但皇后的确不想让王相公出外。”王旖的声音低了点,“这也是官家的意思。”   只是饭后的闲聊而已——刚刚从宫里回来的王旖,向韩冈提起了向皇后为了那些弹章到底有多头疼。   “你当是明白,卒中一病,其病情是很难好转的。一旦疾作,即便救回来,也只能苦捱拖时间。”韩冈在自家妻子面前并不讳言,“一年?两年?还是只有半年,甚至三个月?”   王旖脸色发白,韩冈的话若是传出去,对他们一家老小来说实在是很危险。   “当然,为夫是觉得天子能够吉人天相,但御史台中人可能并不这么认为。”韩冈笑了,笑得冰冷,他自然能感觉得到天子赵顼想维持朝局稳定的想法,但天子的想法,现在还能压得住多少人,“在乌台众人看来,这个时候,讨好皇后是最重要的。即便他们明知天子想要维持朝堂稳定。”   讨好皇后才会是最要紧的,或者说,他们自认是在讨好皇后。或许天子要保住王珪,但皇后呢?聪明人都知道皇后对王珪是什么样的看法。   皇帝已经病重!太子依然年幼!听政的……现在是皇后!   朝局的稳定,并不取决于皇帝或垂帘的皇后。还要看他们本身的执政能力,以及朝臣们在这个局面下个人的想法。   “除非能有则天皇后的手段,否则就必须倚重宰臣。”韩冈冷笑着,“是吕文靖【吕夷简】之于章献明肃,是韩忠献【韩琦】之于慈圣光献。可现在呢?”   韩冈一开始没有想得那么多,但当他看到这几天朝堂上的变化后,就算再漫不经心,也是看明白了。   骤雨将至,人力岂能挽回?   人心思乱,又岂是重病待死的皇帝所能阻止的?   “西京那边,又岂会甘愿坐视?”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二)   虽然御史们如同吃了五石散一般兴奋,让向皇后为之头痛不已,可韩冈还是照旧在他的太常寺中编修药典。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许多事就算知道,他也不会插手。而且眼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自然》杂志的第一期,每一篇文章都要修改再修改,以求无懈可击。这个开门红,他是一定要打响的。   拿着笔,韩冈仔细抠着文章中的一字一词。偶尔改上一两个字,以求用词更加精确。以实为证的思想贯穿始终,可要跟以新学为首的一干儒门学派打擂台,文字上也不能留下太多破绽。   苏颂进来时,就看见韩冈紧皱着眉头在稿纸上一点一画,咬文嚼字的模样,跟贾岛苦吟作诗也差不多。完全没有在朝堂上挥洒自如的豪快。   “玉昆。”   苏颂的声音打断了韩冈的思绪。抬头看见苏颂,他连忙起身相迎。   “子容兄今天来得早啊。”   “不早了。”苏颂径直就坐了下来,“玉昆,相州的事你可知道了。”   苏颂的脸上有着掩藏不住的急色,韩冈有些惊异,“当然是知道了,相州献上了一件两千斤重的方鼎……难道还有什么变化?”   “还要什么变化?!”苏颂真的有些急。在他看来,相对于高喊着祥瑞祥瑞的相州众官,直接将殷墟带入人们的视野的韩冈,则更为冷静——冷静得过了头。这件事,可不是那么简单,“殷墟如果只是甲骨还好,发现礼器也没什么,但现在不是天子重病吗?!时间上可是太不巧了!”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还是因为这件方鼎才让天子发病的不成?”   “难道不会有人这么想?!”苏颂反问韩冈,他叹道:“旧日新法鬻河渡坊场,以至于司农、祠庙皆在买扑之列。南京阏伯、微子庙亦在其中。张方平谏阻道,‘宋王业所基,阏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为始封之君,是二祠者,亦不得免乎?’天子由此震怒,批语‘慢神辱国,无甚于斯!’天下祠庙由此皆得保留!……玉昆你将两件事连起来想想?!”   苏颂说的事情,韩冈旧时也曾听说过——韩家在秦州旧居旁的李将军庙,也曾经传说过要承包出去,不过这小道消息传传就没了下文——南京应天府,故名宋州,军额归德军,而太祖皇帝旧为归德军节度使,所以国号便来自于此。微子是殷商遗民,为周室分封于此,立宋国。阏伯更是殷商之祖,高辛氏之子,一名契【注1】,葬于商地,商丘之名便来自于此。   “那又如何?难道子容兄你还担心能治罪于你我不成?”   “玉昆,话不是这么说的。”苏颂对韩冈满不在乎的心态都快没话可说了,“愚兄倒也罢了,你现在可是众矢之的啊!”   韩冈摇摇头,依然不放在心上:“盗墓者刑,毁人坟茔者罪,谁挖的墓,谁当然就有罪。可若仅仅是从地里掘出来的古物,又何须担心?殷墟那是殷人故都,却不是殷人坟墓啊。那件方鼎难道是出自殷人墓中吗?奏表上可没有这么写。”   韩冈真的不在意。要不要翻一翻朝中百官的家底,金石古玩里面有多少是从土里掘出来的古董?又有多少根本就是随葬品?就是宫中,随葬品也是极多见的。更不要说隔三岔五献上来的祥瑞了。在石上发灵芝、稻麦生多穗,鸟兽翔舞云云之外,从土里发掘出来的上古礼器也都是有资格进献天子的祥瑞。   不过看见苏颂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韩冈摇摇头,干脆地明说了:“子容兄,你实在是多虑了。宋之国号的确来自于微子,但他是周室所封殷之遗民。阏伯虽为高辛氏之后,可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还在,阏伯又哪里有立脚的地方?”   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就是真宗皇帝在天书闹剧中编出来的赵氏之祖,名为赵玄朗,曾为人皇,又曾转世为轩辕皇帝,如今号为圣祖。   “当年张方平的谏言,不过是因为鬻售天下祠庙损了朝廷体面,天子故而震怒,如今可不一样。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即便是天家,七世之后,翼祖亦要祧迁——这就是几年前的事——子姓宋氏,可能与翼祖相提并论?更别说皇宋国号,是来自于周时封土【注2】,阏伯、微子不过是沾光而已。”韩冈轻笑道:“玉清昭应宫一把火给烧光了,里面供奉的圣祖神位都一把火烧了,难道重建了吗?”   苏颂默然不语,可脸色依然沉重。   “方两丈、高五尺、台陛四、壝墙一重。”韩冈对抬眼看过来的苏颂笑笑,做了几个月判太常寺,下过一番苦功,坛庙的礼仪制度如今也算精通,“这是大火之坛的规模。主位是大火,陪祀乃是阏伯。左传云:‘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州县官为太祝奉礼。”   苏颂看着韩冈,等他继续说下去。   韩冈喝了口茶,继续道:“高禖以青帝为神主,高辛【就是殷商之祖】陪祀,坛宽四丈,高八尺,皇后亲祷之。”   韩冈想说什么,苏颂已经不用再听他说下去了。   高禖即是句芒,婚育之神,上巳日祭祀句芒求子乃是几千年来的惯例。排位远在大火之前,仪制更是远在大火之上,更不用说在大火旁边陪着吃冷猪肉的阏伯——阏伯的老爹高辛还在高禖旁边做陪祀呢。   求子和护佑幼子的高禖既然有如此高的神格,那么难道皇后还能因为区区殷商去跟韩冈过不去?现钟不打去打铸钟?   而且因为韩冈的缘故,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也就是孙思邈,已经有了朝廷亲封的神职,亦有保护幼子之力。真要较量起来,胜败当可知。   苏颂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玉昆,小心小人!”   当天晚些时候,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正好印证了苏颂的话。竟然还真有御史上书,说天子之病,乃是相州发掘殷帝陵寝的缘故,甚至直指韩冈,是肇始之因。   向皇后沉着脸走出了福宁殿。   她刚刚与服侍赵顼的宫人一起给她的丈夫擦洗过,换好了一身干净的内衣。看到丈夫如今的模样,向皇后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在过去,赵顼的身体纵然不是康健壮实如同文彦博、王安石、韩冈这样的牛高马大的臣子,但也是好端端地能走能笑。可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瘫在床上的残废。   尽管无法主动进食,幸好还能吞咽——这也是为什么赵顼虽然不能说话,还能发出点声音的缘故——所以食物皆是流质。主要还是酥酪,羊奶之类,再配些菜粥肉粥,就跟快断奶的婴儿差不多的食谱。   这样的生活,对于赵顼来说,理所当然是个极大的折磨。尤其他在病发前还是坐拥万里河山亿兆子民的皇帝,落差实在是太大了。可以很明显地看得出赵顼正在一天天地变得憔悴起来。   坐在崇政殿中,向皇后看着面前的奏章,思虑良久,最后招来宋用臣,“去请韩学士来。”   看过了皇后让人拿过来的弹章,韩冈却是平平淡淡,并无怒色,更无惶急,“所谓殷墟,乃是古都而已。长安、洛阳,自周、汉至唐,建都于此者不知凡几。也不见因修城而坏国家根基。”   甲骨乃是殷人占卜之物,体现的是殷人敬鬼事神的作风,并非是随葬品。这一点,有无数先秦古书可以证明。韩冈完全不担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信心。   韩冈是亲眼看见王安石是怎么从荷天下三十年重望,变成了旧友皆背离的境遇。有王安石前车在前,韩冈从来就没想过将自己的根基放在士大夫身上。王安石的声望既然来自于士大夫,自然也会因为士大夫的背离而声望大损。   但韩冈声望的根基是来自亿万百姓。在子嗣艰难的皇帝面前,药王弟子的光环是韩冈的不坏金身。而就士大夫而言,一直都否认这个光环存在的韩冈依然是同辈中人,而且正好可以站在高处鄙视一下愚民。就算想攻击他,也只能从构陷上着手:面对儿子生一个死一个的皇帝,去构陷拥有保护幼子的光环的韩冈——这当然是笑话。   韩冈朗声道:“关键还是得确认此鼎是否来自于殷商诸王的陵寝之中。如此方可定案。臣请殿下,遣使至相州,以查探详情。”   韩冈的请求,向皇后考虑了一阵,点了点头。肯定是要查一查的。   只是韩冈知道,这根本是查不出来的。   所有进献上来的古物祥瑞,不是房屋改建发现,就是种地时意外刨出,就是司母戊方鼎,也是说寻找龙骨时,发现了殷人祀神的坛庙。没人会傻到说是来自古墓之中,这关系到来自朝廷的是官爵之赏,还是枭首一刀的原则问题。   此外,还有一点让韩冈确认派出去的使者将会劳而无功——因为现任相州知州名叫李珣:真宗宸妃李氏的亲弟李用和的次子,更准确点说,也即是仁宗皇帝生母章懿李皇后的嫡亲外甥,是仁宗的表兄弟!   既然李珣在奏章上签了名画了押,而且还是排在第一,一旦查明那件方鼎来自于墓葬,那么他是绝对脱不开身的。可是以李珣的身份,当真能治罪于他吗?   而且韩冈还知道一点,李珣与韩琦家是有亲的,否则就不会让他去相州接韩正彦的班。没有得到韩家人的同意,这份奏章,更不可能递上来。   查得出来吗?   更别说甲骨一片,如今都是三贯往上,而外形完整的更是高达十贯。殷墟的发掘在相州已经是一门产业了,在庞大的利益面前,没可能查出真相。   而就在当日,司马光抵京。   注1:契和阏伯究竟是同一人还是两人,如今尚有争议,但从张方平的话中,是当作同一人看待。   注2:补充一下。宋之国号,虽然是来自于商王武丁之子子宋,但商丘为宋地,却是因为微子迁国于此。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三)   城南驿的驿丞周至都快要疯了,听见外面传进来的一片喧嚣,他甚至觉得跟二大王一样发发疯其实也不错。   司马光到了,但王安石却还在驿馆中。   住在馆后上院中的王相公虽然前几天得了赐第,但还在整修中,一时间还没搬过去。现在司马光比预计的早到了两日,该怎么安置这位太子太师?   让他们住得门对门吗?   虽然是大冬天,但周至的头上身上依然是汗水直流。   即便司马光形同贬斥地在洛阳住了十余年,在朝堂上也是不受欢迎,但他的身份决不是区区一个驿丞能开罪得起的。可若是安排不好,让王相公觉得心头不痛快,那就更加危险了。   自家可不是进士,能得到现在这件官袍可不容易。做了三十年吏员才交了鸿运得了官身。天下百万胥吏,一年才十几二十人能从吏职升官,而且绝大多数还是给显贵们的亲信占了。周至不指望自己还能走第二次狗屎运。   若是现在发了疯,多半也就是提前致仕,说不定还能得个恩典。周至正在考虑是脱衣服裸奔,还是去茅厕里打个滚,派出去找顶头上司的人终于回来了。   “怎么样了?管勾可动身了?”周至一把将人给扯住,火烧火燎得仿佛当真火上房顶了。   “三叔,三叔。”被当胸扯定的驿卒在周至手中挣扎着,“侄儿去了赵管勾府上,但看门的军汉就说了,赵管勾有事出去了,不在家中。”   周至咬牙切齿,那名宗室出身的城南驿管勾官分明是知道要出事了,才避而不见,推说有事外出了。根本就是山里的兔子,听到点风声,觉得有危险,就登时往洞里钻。若是今天的事办得不妥当,办事不利的罪名当即就会被他推到自己的头上来。   “三叔。”被周至塞进城南驿做驿卒的侄子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叔叔手中挣脱开来,又大着胆子催促着,“司马宫师可是已经在外面了。”   “难道我不知道!?”周至顿时暴怒,要不是知道司马光已经到了门外,他这么急做什么。   在房内绕了两个圈,一名亲信驿卒也进来了,通报说司马宫师的车马已经进了外院,然后眼巴巴地等着周至的吩咐。   “急什么,王相公还在里面呢。”周至站定了,咬着牙转头吩咐侄儿,“小七,快去通知王相公!”   “这个……”周家的小七犹豫起来,这样好吗?   见侄儿竟然还耽搁时间,周至兜头就是一耳光,“还不快去!胆子大了啊,连话都不听了!”   周至的侄儿捂着脸,也不敢回嘴,赶急赶忙地就往后面去通知王安石了。   周至连推带踹地将侄子赶去通知王安石,自己则整整衣冠,向外面走去。不管怎么说,让王相公自己来处理吧。至于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他认命好了。   外厅已是人头涌涌,不论京官选人,城南驿中百十名大小官员全都出来了。矜持一点的就在外间的大厅里找张座位坐下来,轻浮些的就站到院中去了。   谁不知道王安石和司马光是死对头,今天司马光上京,正好撞上王安石还在城南驿。两人十几年前就割席断交,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更是遍传天下,眼下撞个正着,还不得天雷普降地火丛生。   “可是司马宫师到了?”周至一踏出大门,立刻就换上了一副讨人好的笑脸。拿块擦桌布,换身短衫,就是活脱脱的跑堂小二。   司马光已经从车上下来了,不过他没兴趣跟这姗姗来迟的驿丞多话。抬头打量着沧海桑田一般变化巨大的城南驿,让自己带着上京的儿子司马康去处理一应事务。   司马光上京,身边没有带太多的伴当。就是一辆车,六匹马,除去属于驿馆的车夫,连司马光本人在一起也只有八人。但他惹起的动静,却跟带着一家老小的执政回京时还要大上三分。   周至与司马康办理入住和交接驿车驿马的手续,一点也不感到委屈。他巴不得司马光和王安石根本就不理会自己,当个屁放掉那就是最好了。   但司马光的儿子显然没有太多与驿站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城南驿作为天下驿途的终点和起点,手续要比路途上的驿站繁琐得多。弄了半天,还没有结束,而司马光已经有些不耐烦地看了过来。   周至脑袋都发白了,照规矩是不该让司马光这一级的重臣在外面等,而是先将人迎进厅中坐下来再说。但他今天竟然失措到给忘了。   惶恐之中,身后终于起了一阵骚动,周至紧绷的身子也一下放松了下来,王相公终究还是愿意出来见一见司马光。   王安石已经出现在了门口。在儿子王旁的陪伴下,他大步从外厅走了出来。   “君实。”他高声打着招呼,甚至是有几分惊喜,“久违了。”   “介甫,好久不见了。”司马光站定了,看着渐走渐近的老朋友,先行拱手一礼,“向来可好?”脸上的神色却是淡淡的,不见喜愠。   王安石立刻回礼,一揖到底,“君实,多年未曾谋面,看着比旧年要清减了。”   司马光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劳介甫挂念了。”   见王安石对司马光似乎毫无芥蒂,两人也并没有一见面便火花四射,周至也稍稍恢复了一点挥洒自如的跑堂本事,赔着笑脸将两人往厅中请:“相公,宫师,外面天冷,请先里面安坐。”   “说得也是。”王安石点点头,请司马光往里走,“君实天寒远来不易,还是先到里面暖和一下。”   周至忙忙请着两尊大佛和他们儿子进了厅,安排了一个清净且生了旺火的小厅,热酒热茶伺候。待两对父子安坐,方告辞出来。   “总算是安生了。”   周至点头哈腰地悄步出厅,此时他背后已经汗水淋漓,冷冰冰贴着脊梁骨,寒意透骨。可终究还是过了这一关,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正准备办完剩下的手续,给司马光安排一个上院,但他的侄儿带着守门的驿卒又跑了过来,“三叔,韩资政来了。”   “韩资政?!”周至失声叫了起来,又立刻捂住嘴。他都想撞墙了,王相公的女婿来凑什么热闹,还来得这么快。   话音未落,韩冈已经笑吟吟地从驿馆外进来:“可是司马十二丈到了?”   “是……是……”周至的舌头发涩,指着内厅,“就在里面。王相公和司马宫师现在就在里面说话。”   韩冈已经将端明殿和龙图阁两个贴职全都辞掉了,现在就是单纯的资政殿学士兼翰林学士。本来韩冈甚至准备只留着端明殿一职去兼职玉堂——端明殿学士本就是给资历深的翰林学士的加衔。这样去迎接萧禧,礼节上正好合适。   但上面不答应,韩冈想想觉得谦让得太过分了也不合适,未免会让人往王莽的方面去想,还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比较好。以萧禧的身份,在礼仪上重视一点也没什么。   不过确切点说,这一位大宋君臣的老朋友已经不能叫萧禧了。因为辽章宗——也就是刚刚夭折的幼帝耶律延禧——的缘故,国书上是避讳改名为萧海里。说起来,韩冈觉得章宗这个庙号用在一个夭折的小儿身上实在是不合适。当然,耶律乙辛也不会在乎这一点。   韩冈是在来城南驿的路上听说了司马光的消息。他今天在放衙后来驿馆,明面上是帮王安石准备搬家的。不过实际上,他是想来跟王安石议论一下政事,主要就是想说一说司马光。   从御史们最近的兴奋,以及向皇后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还是尽快排除旧党的干扰比较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在外任州县中占了很大一块比例的旧党成员,很可能会给朝局带来不可知的变化。   虽然私心里,韩冈并不是没有早一点看一看旧党赤帜,名传千古的历史大家的想法——他当年任职京西,曾经拜访司马光而不果,这个心愿就一直留到了现在——但司马光比预计的早了两天进城,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王安石如果按计划在明天乔迁至赐第,根本就不会跟司马光在城南驿打上照面。   不过既然知道了王安石和司马光已经在里面坐着了,韩冈整了整衣冠,方迈步进厅。   周至眼睁睁地看着韩冈走进厅中,心道多担心也没用了,以里面三位的身份,应该不会吵起来吧。他并没有将司马康和王旁算进来,那两位衙内只是插花而已。   “韩资政来了,韩资政来了。”周至的侄儿又跑了过来。   周至瞪了他一眼,“韩资政刚进去了。”   “那是小韩资政,现在来的是许州的大韩资政啊!”周至侄儿慌得一脸是汗,“他和吕枢密一起来的。”   同为资政殿学士的韩维是知许州,也就是昨日才进京,不过是他是照常例诣阙进京,而且还是住在了兄弟韩缜的家里,根本就没来城南驿。   王安石、吕公著、司马光,再加一个韩维,在仁宗时,情谊甚笃,平日里多聚会于相国寺外僧坊中,人称嘉祐四友。这是周至知道的。   但王安石主持变法后,吕公著、司马光和韩维全都跟他翻了脸,现在三对一,不对,有个小韩资政,那以一当二也不在话下。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四)   吕公著是枢密使兼太子太保,韩维是资政殿学士,也是又名颖昌府的许州知州。他们两人紧跟在韩冈之后,联袂造访城南驿。本已是浪涛滚滚,人心浮荡的驿馆中,更是如同被丢下了两座山,掀起了阵阵巨浪。   王安石本就是住在城南驿中,这件事倒也罢了。韩冈多半是来见他的岳父的,也不会有太多人误会。但吕公著和韩维,竟然刚刚得知司马光抵京,便立刻登门造访,城南驿中的大小官员,都不免暗暗升起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   好戏连台啊!官僚们一个个或兴奋,或紧张地交换着眼色。王、马、吕、韩今日的会面,肯定会在朝堂上掀起一场巨浪。虽然风浪起时其中必然危险重重,可不管怎么说,朝局一旦动荡起来,就不会那么容易平歇下来,而机会便隐藏在其中——住在城南驿中的官员,大半都是选人和低品的京朝官,而且是以候阙的为多。   “驿丞何在?司马宫保可在馆中?”也不知是吕、韩哪一家的亲随,先一步跨进了大门,高声地吆喝着。身着官赐红衣的元随趾高气昂,挺胸叠肚的模样,直视院中诸多官员如无物。   周至慌慌忙忙地跑上前,“司马宫保已经入住馆中,正在厅内与王相公、小韩资政叙话。”   那元随一听,登时就是一愣。身在相门,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司马光和王安石的恩恩怨怨,如何能想得到拜访的对象会跟老对头和老对头的女婿坐在一起。等他醒过神来,便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外走。   周至也跟着往门外小跑着过去,别的不说,枢密使来了,身为驿丞无论如何都得出门迎接。   就在驿馆的正门外,枢密使和资政殿学士加起来的上百名元随,几乎将大门都给堵上。而吕公著和韩维,才刚刚下马。   听到下人的转述,吕公著眉头先往中间聚拢了一点,但立刻有舒展开来,转头对韩维笑道:“君实来得太快,本来还准备出城相迎的……想不到君实竟然与王介甫和韩玉昆撞上了,还真是巧了。”   “是巧了。”韩维点点头,又道:“许久不见君实,不知近况如何,还是早点进去。”   吕公著虽然看着平静无波,但心中早起波澜。   司马光来得太快,却正好跟王安石撞上。而且韩冈竟然也来了,驿丞说司马光和两人在内叙谈,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但至少已经将自己的准备都给打乱了。   周至转身引路,领着两位他远远开罪不起的重臣入驿馆中。只是刚刚抬头向前,顿时就怔住了,脚步也不动分毫。   而吕公著也在同时双目瞪圆,从门内出来的人让他完全出乎意料,他低低一声喝:“韩冈?”   韩维不认识韩冈,但辨认正从正门内跨出来的年轻人身上的服饰是没问题的。除了少数宗室之外,这个年纪衣罩金紫的臣子自然只有韩冈一人。确切地说,身穿紫章服,腰围御仙花带,却不佩戴金鱼袋,只会是新就任翰林学士的韩冈——翰林学士是只围金带而不配金鱼袋,直到入两府之后,才会两样同时佩带,称为重金。   但让两人吃惊的不是韩冈,而是韩冈出门相迎的行动。只见这位新晋资政殿学士大步迎了上来,一直走到面前。   这里可是大门外啊!韩冈的身份就是跟吕公著相比,也不输多少,更是与韩维只有资历上的差别。并无旧谊,又非世交,没有那份交情,怎么会出正门?   他们来拜访的是司马光,就算出迎也该是司马光的儿子出来,韩冈越俎代庖算是什么道理?即便是王安石同在馆内,跟司马光叙话,出来的也该是亲生儿子的王旁才对。让身居高位的女婿出了大门来迎接地位相当的同僚,换做是心眼小一点的人,可能会记恨上一辈子。而韩冈年纪轻轻便为显宦,心高气傲是免不了的……   其实司马康和王旁就跟在韩冈身后。只是他们一看到韩冈,司马康和王旁便立刻成了路边的甲乙丙丁,完全被吕公著和韩维给忽视了。   在吕、韩二人面前,韩冈停步,随即一揖到地,“韩冈见过吕三丈、韩五丈,家岳和司马十二丈正在内中相候,还请随韩冈入内。”   周围一阵抽气声,围观的官员们脸上只有震惊之色。衣着金紫的重臣,殿上拜见天子也就这个礼数了——非是正式拜谒,寻常时见了天子并不一定要大礼参拜——这是晚辈对尊长的礼仪。   吕公著和韩维惊讶更甚,韩冈这分明是以晚辈的身份在行礼,连称呼都没有使用正常的官称。如果是作为身份相当的大臣,韩冈断不至于行如此重礼。   醒过神来,吕公著、韩维立刻回礼,只是眼神依然是犹疑不定地瞅着韩冈。至于韩冈身后的王旁和司马康,虽然跟着上来行礼,但直接就被两人给忽略过去了。   王安石和司马光此时已经并肩站在正门内的院中,正等着两位多年不见的老友。笑意盈盈,看不出之间有任何芥蒂。   这一回是韩冈引路开道,领着吕公著和韩缜进了大门。   犹在院中的官员都不敢再上前,连声音都渐渐收止了。东宫三师加上大韩、小韩两位资政殿学士,寻常时,哪里能在城南驿见到这样规模的重臣集会?几人在院中一站,仅仅是互相行礼,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就随之扩散开来。而韩冈不以官位自傲,自居晚辈的举动,让人在惊讶之余,也有不少人点头暗赞。   “晦叔、持国,久违了。”王安石笑得最是真挚,大步上前与旧日友人行礼。   吕公著脸上的表情变得稍稍僵硬了,就算他的城府再深,也因为这番突然而来的变化而措手不及,心情一时难以安定下来。   王安石到了京城多日,登门造访的旧日亲朋甚多,尤其是在他成了平章军国重事、确认留京之后,更是宾客盈门,这两日才稍稍好了一点。但吕公著并没有来拜会王安石——韩维也没有,不过他上京才两日,却还能说得过去。   “晦叔、秉国。”司马光也跟着上来行礼问候。   韩维字持国,但司马光的父亲名池,因而避讳,一直称持国为秉国,字不同,意思却是相同的。只是韩维的兄弟韩绛做过宰相,韩缜现在是参知政事,更是近期拜相的最为热门的人选。但韩维虽字持国,却跟宰执之位距离甚远。   一起进了方才对坐闲谈的小厅,各人谦让了落座。并不是按官位,而是自然而然地按照年甲,年纪最长的韩维坐了上首主位,然后吕公著、司马光、王安石这样排下来,一切一如旧日,只是座位上的人与过去完全不同了。   嘉祐年间,四人都在三四十之间,正值壮年,亦是闻名朝堂的少壮派官员,时常抽空相聚,论史、论诗、论文、论政,纵谈天地万物,当时何曾想过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韩冈坐在下首,纵然还是晚辈,还不至于让他和王旁、司马康一视同仁地侍立在侧。   相隔多年重新坐在了一起,就算心中依然有着深深的鸿沟,王、马、吕、韩这嘉祐四友,二十年前四人相聚的日子也不免浮上心头。   “记得当时是包孝肃置宴设酒吧?”吕公著笑问道,“包孝肃是群牧使,君实和介甫是群牧判官。”   “当时包孝肃举杯劝酒,光不能喝酒都勉强喝了,就是介甫你硬是不肯喝。”司马光问韩维,“秉国你说是不是?”   韩维点头道:“介甫的脾气一向执拗,听说弄得包孝肃都下不了台。”   王安石笑着道:“但安石没有少跟持国、晦叔和君实一起共饮吧?”   王安石只论旧谊,司马光也是半句不提今日朝堂和新旧法之争,吕公著看起来也没有破坏气氛的想法,随着一起谈笑,只有韩维言语稀少,与传言中喜好结交的性格完全不同,让韩冈有些惊讶。   “介甫最让人羡慕的倒是有一佳婿。”吕公著冷不丁地将话题跳到了韩冈身上,“玉昆如今声名广布,北至辽土,南至日南,人人视玉昆为万家生佛。”   韩冈向着吕公著欠了欠身:“虚名而已。韩冈徒有虚名,学问远未精湛,当不起三丈之赞。”   “玉昆可不是虚名,富彦国一直都赞你是宰相器。”司马光说道。   司马光略显消瘦,须髯不长,看似是轻松地在谈笑,但眼神中一点笑意也没有。应该不是错觉,韩冈想着。   “富公为人宽厚,提携晚辈不遗余力,就是往往失之过誉。韩冈愧甚,绝不敢当。”   厅中诸人各自异心,正在说着无聊的话,驿丞周至敲门进来,说是酒席已经准备好了。已经受够了这种怪异气氛的司马康和王旁立刻起身,但看看四位长辈和韩冈都没动,当即就僵住了。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坐回去,司马光却也跟着起身。   “不意都到了这个时候。”王安石看看外面的天色,回头笑道:“君实一路奔波劳累,的确是不该再耽搁。”   “若是寻常时候,应该让人好生筹办一番,不过眼下天子重病,不便太多奢华,只能以简素为主了。”这是韩冈之前吩咐下去的,所以在入席前代为解释了一下。   没人会对酒菜简薄而感到不满,若是按照正式酒宴初坐、再坐的从菓子、甜点一直吃到冷盘热菜,一盏盏酒地排下去,几十盘菜吃过来,拖到半夜都是等闲。   谁有那个耐心?!韩冈没有,王安石也没有,司马光、吕公著和韩维更没有。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五)   开席之后,韩冈拿着酒壶给王安石等人倒酒劝酒,标标准准的晚辈的姿态。王安石视同寻常,吕公著和司马光也坐得稳稳的,韩维在韩冈给自己斟酒时,微微皱着眉,但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待斟满酒后,自自然然地举起杯子,与王安石对饮。   但陪席的王旁和司马康就很不自在了,韩冈在给王安石他们倒过酒后,也不忘将他们也一并照顾到,但王旁和司马康就不能大剌剌地坐着了,总要站起来。幸而韩冈身上的衣袍,已经借了身材相近的王安石的旧衣,倒是不显得那么扎眼了。   就在司马光与一干旧友和晚辈相会,“把酒言欢”的时候,城南驿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住处。司马光的几个随行伴当,拿了行李,全都安顿了下来。   在城南驿驿丞周至的安排下,司马光和王安石两家下榻的院落还是尽可能地离得远了一点,但专供重臣的几间上院几乎都在一处,说起来也只隔了三重院落而已。   很简单的一席酒宴过后,自不会有秉烛夜谈的闲心,司马光和王安石、韩冈翁婿一并送了吕公著和韩维两人离开,又在后园中分手辞别,各自回各自的住处。   到了下榻的小院中,疲惫不堪的司马光先进了房休息。司马康则先是去吩咐下人,留下值夜的人手后就可去安歇。回过来,又亲自端了一杯消食的热茶进了正屋。   司马光坐在灯下,正沉默着,眼神漫无目标地落在墙上的一幅俗气无比的富贵牡丹上。接过了儿子端上来的茶,不知多久之后,他忽而一声叹:“王介甫老了。”   “嗯,的确是老了。”司马康陪着话,附和道。   十几年前,王安石初至京师的时候,还与司马家常来常往,司马康见了他不知多少次,不过几个月后两家就翻脸了。与当日相比,如今的王安石当然是老了。   不过司马康知道他的父亲不是在说王安石的形容相貌,而是王安石的心态老了。已经没有了当年为新法,与诸多老友大战三百回合的锐气,言谈间只论旧日交往。今天的王安石只戴着一软脚幞头,穿了一身士人襕衫,而且是洗旧了的青色布袍,乍看起来就是乡里常见的一循循老儒的模样。不见锋锐,多了几分和蔼可亲,只有一张黑脸如故。   “听闻是官家在病榻上亲自任了王介甫为平章军国重事,而不是宰相。”司马康说道:“大概已经是看得出来他无心于朝堂了。”   其实司马康的意思应该是反过来,王安石因为做了平章军国重事而心灰意冷,只是总不能批评天子,而且他相信父亲应该能听明白。   不过司马光没接口,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吕晦叔不服老。”   司马康点点头,“吕三丈护卫正道,壮心犹在。”   他今天也看出来了,现任的枢密使,与自家的父亲和王安石同为东宫三师的太子太保吕公著,现在依然是斗志犹存,犹有翻天覆地的打算。要不然也不会一听到消息,就急匆匆地和韩维一同登门造访,这当然是为了和自家父亲联手,以壮声势。   依照正常的情况,官员回京一般都会先遣亲信提前一步来通知,也好让亲友做好准备,甚至出城相迎。而自家父亲为了避免麻烦,不但兼程而行,也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直接就进了城,直到去了宣德门消息才传开——撞上王安石只是意外——这一做法,其实已经将心意表现得很明显了,但吕公著依然迫不及待地来了。要说他没有其他意图,又有几人会相信?   至于韩维,司马康的眼睛不瞎,明显是被吕公著拉过来的。在几人中,今天他的话是最少的一个。就是执壶侍宴、尽量不做干扰的韩冈,都比他多说了两句。   韩维在许州【今许昌】,是出了名的悠闲。司马康在洛阳都听说了,甚至比富弼当年判大名府时还自在。   春暖花开的日子,只要天气晴好,他就出许州城,泛舟西湖之上。或在湖畔的展江亭中,邀请一二过路的官员,更多的还是士子,不问相识与否,只要看得顺眼,满九人便开席。吟诗作对,观赏歌舞,直至夕阳西下。在洛阳的程颢、程颐前两年都被邀请去许州过。   至于衙中公务,自然就是交托给属吏处置,谁也不敢让贵为资政殿学士的判许州劳累到身子骨。   且如今是皇后垂帘,而不是对新党成见极深的高太后,显然现在韩维跟吕公著是两个想法,跟自家父亲更是不是同路人了。   司马康想着,他看着司马光,不知父亲怎么评价这旧日老友中的最后一位。   但司马光直接跳过了韩维,“难怪程正叔这么喜欢韩冈。”   司马康眨了眨眼,愣住了。   司马光话说得直白,他也听得明白,但他却想不明白。   程颢倒也罢了,性格宽和,口不臧否人物。而程颐待人则严厉得多,一向不苟言笑,对人更是少有奖誉。但对于韩冈,程颐的评价极高。韩冈立雪程门,程颐一直说他在敬字上做得最好,明师道之尊。就算因道统之争而分歧明显,也只是就事论事,从不听闻批评韩冈品行。而且他和程颢对韩冈的欣赏也影响到了门下弟子身上,司马康也听说了,已是同门的吕大临,还不如韩冈得程门弟子推重。   但司马康知道,西京城中的一干元老中,富弼对韩冈的评价最高,“此子宰相器”是富弼亲口对儿孙说的;“让他出一头地”,已经致仕的富弼都没好意思对外提。而文彦博在韩冈身上吃的亏最多——旧日在朝中的事不说,几年前韩冈任职京西,司马康是亲眼看着文彦博是怎么被只有他三分之一年纪的韩冈堵得狼狈不堪,颜面落尽,那时的韩冈也是如今天一般谦退——更不会小看其人。可自家父亲说起他人对韩冈的评价,偏偏就提起了仅为一介布衣的程颐。   不过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如子,司马康想了一阵,隐隐约约地也摸到了父亲的想法。“王介甫和韩玉昆虽为翁婿,但在儒门道统上却是针锋相对。张载在世时,便已争执不下,这两年更是愈演愈烈,连天子都被卷了进来。药典、殷墟是韩冈针对新学而下手,而千里镜的禁令更是天子左袒新学,打压气学的明证。”   司马光却对儿子的话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听入耳了没有。呷了一口已经变得温温的茶水,道:“没有韩冈,垂帘的应是太后。”   司马康闻言立刻紧张了起来,仔细观察着父亲脸上的表情。   这是惋惜,还是单纯在陈述?   司马光的心中是在惋惜,在大致了解了冬至日的那一夜发生的一切后,他才知道,距离自己平生大愿的实现,竟然只差了那么一步。   仅仅是因为一个人,一句话!   只是木已成舟,司马光无意追叹,惋惜却是免不了的。   以今日京城中的局面。王安石越是摆着怀念旧日情谊的作态,就越是不方便翻脸。而作为几乎是同一等级的重臣的韩冈,在三人面前做了半日的晚辈,更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看似谦退,但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   四名旧友相会,后生晚辈在旁服侍,与公事之争全然无关。就算想翻脸,也得顾及自己的身份和形象。如果说是正邪不两立,还能不假言辞,直接割席断交。但王安石和韩冈的私德和名声,让人并不方便以此借口。给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一搭一档地拿捏着,今天在席面上完全被压制住了。不过是闲聊和吃饭而已,看似平静无波,但很明显的是王、韩占据了主动。   幸而眼下时局的关键还是在向皇后身上。   向家是外戚,向皇后本人经常接触的又多是宗室的家眷,对新法的感观不会太好——就像曹太皇、高太后,之所以会厌弃新法,那是因为耳边全都是抨击新法扰民的声音,怎么可能还会对新法有好感?但若是自己一至京城便呼朋唤友,摆明了要动摇朝局,那么向皇后那里肯定是要平添恶感。将心比心,在向皇后和她背后还躺在病榻上的天子心目中,稳定当是压倒一切。   幸好城南驿中还有个王安石,要不然刚一到京师,便与吕晦叔、韩秉国相会的消息给传出去,那么立刻就会在向皇后心中留下一个要找麻烦的印象。   吕公著人老成精,不会看不到这一点,他的打算很复杂,司马光明白吕夷简的三子绝不是所谓的纯臣,保守家门不堕当才是吕公著的第一目标。   吕公著另有算计,韩维百事不理,司马光想要将与民争利的恶法给掀翻,却从他们身上看不到希望。   不过与王安石和韩冈今日把酒言欢,还是有个好处,司马光轻声道:“明天当能越次上殿了。”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六)   吕公著和韩维离开了城南驿后,同行了没多久,也告辞分散,各自回府。   刚刚回到位于旧城左厢第一区的枢密使府邸,吕公著便得知刑恕已经回来了。   踏进偏厅,刑恕在其中已经坐了很久。不过一见到吕公著进来,便站起身,迎上前。   “和叔这一番辛苦了。”吕公著立刻让刑恕落座,温言说道。刑恕只用了十天,就到洛阳绕了一圈,说辛苦也的确是辛苦了。   “不敢。”刑恕恭声道,“枢密为国事劳烦伤忧,刑恕感同身受。既有命,自当效犬马之劳。”   几句客气话说过,刑恕看看吕公著的脸色,问道:“司马端明终于入京,枢密今日去城南驿,怎么不见喜色。难道是因为王介甫的缘故?”   刑恕在离开洛阳后去了嵩阳书院一趟,虽然比司马光早了一天出发,入京却要迟上半日。他进城后,径直来到了吕公著的府上。司马光已经抵京的消息,还是他到了吕府之后才听说的。王安石犹在城南驿的事,刑恕也一并知晓,自然有此猜测。   吕公著摇摇头,“王介甫也算是旧友,如果只论旧谊,倒也没什么关系。我旧日与君实、持国,以及王介甫相往来,情谊甚笃。今日能重聚,也是一桩喜事。倒是韩冈在侧,说了半日的闲话。”   “韩冈也来了?”刑恕声音一沉,带着怒气道,“难道他敢对枢密不敬?!”   “这倒没有。”吕公著摇摇头,韩冈要是那般浅薄倒是好办了,“韩冈在席上持壶倒酒,比公休【司马康】和王安石家的儿子都会做事。”   刑恕眼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厉声道:“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似朴野,中藏巧诈!”   吕公著咧嘴笑了:“这是当年吕献可【吕诲】弹劾王介甫十大罪状时的话,现在倒是用在了他女婿的身上了。”   刑恕摇摇头:“以此言来攻王介甫,未免沦于诟骂。但用在韩冈身上,却是不为过当。”   “但韩冈正得圣心。更得人心。”   “……天子虽然卧病在床,但依然能发号施令,只是麻烦了一点。”刑恕笑道,“而且病卧在床久了,性情也会逐渐改变。俗言道:久病床头无孝子,也不光是子女孝心不足的缘故。”   吕公著皱了皱眉,刑恕说的虽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在公开场合这么说话,就不是御史弹劾那么简单了。而且听着也不舒服。   孝道重于天,不孝那是“决不待时”的十恶不赦之罪。父母再有过错,子女都没有不孝的理由。要不然父母首告子女不孝,就不会是直接论死了。   刑恕正看着吕公著的反应,见他似乎有些不快,立刻改正道:“太子自无不孝之理,但太子纵然再孝顺,天子的心情也很难说会有多好。韩冈一直仗着药王弟子的名声牟利,眼下天子重病卧床,却不设法挽救,自是不知忠孝何在,枉顾君恩。所以说,一切还在天子身上。”   吕公著点了点头,对刑恕的话表示赞许。韩冈聪明就聪明在从来不承认什么药王弟子,但这一回为了定储之事,却硬是拿了药王庙来发配两位亲王。这样一来,有些事可就说不清了。   “若韩冈不是总是拿着药王弟子的名声来诓骗世人,什么计策都对他没有用。但眼下他既然放言出来,可谓是作法自毙。何况还有殷墟,那件事可还不算完。”刑恕冷笑道。不需要明韩冈之罪,只要让天子这么想就行了。   刑恕的为人品性,吕公著多多少少也能看得出一点,只看他在自己面前只提司马端明,而不是司马宫师,就知道他是个很聪明很小心的人物——东宫三师虽然平级,但太子太师还是要比太子太保高一点——至于君实先生之类的称呼,更是不见他用。   在吕公著看来,这个门客还是很有用的,不是读书读呆了的士子。若当真是个守礼君子,反而就不方便使唤到他了。   韩冈那边可以就按照刑恕说的去做,慢慢动摇皇帝皇后对他的信任。失去了信任,就算还是太子师,也不用担心日后。   而眼下,吕公著眼神陡然变得狠厉起来,还是得先将王珪赶出朝堂去!   ……   东方天空泛起的红光撕破了夜幕,随着晨钟敲响,宣德门的侧门被缓缓地推开。   聚集在门外的朝官们随即鱼贯而入。不过在行走时,许多朝官的都在交换着眼神,仿佛有暗流在涌动。   今天的朝会,引人注目的地方,一个是十余年不见的司马光来了,另一个则是王珪这名宰相并不在场。   司马光进了皇城。他今天是入觐,不是入对。觐见监国太子和听政皇后的地点,并不是在崇政殿中,而是在举行朝会的文德殿上。   入觐和陛辞都是礼仪性质,重要的是入对,与天子议论政事,而不是听着阁门使或内侍呼喝,依照礼节在殿上拜礼。司马光这样的重臣,抵京后在宣德门报了名,第二天就能入朝上殿,但想要奏对,就得排队了。   不过没人怀疑司马光能不能入崇政殿奏对,昨天他初至京城,就连王介甫利韩冈都登门造访,与吕公著、韩维把酒言欢,怎么看都有资格网崇政殿中走上一遭。   至于王珪,这几天,上百封弹章砸在了他的头上,只能照规矩闭门待罪,不可能厚着脸皮来朝堂上。所有文武朝官,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动摇到了王禹玉的地位,更知道,他脱身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只要看看宣德门中几位正在监察入宫朝臣的言官的眼神,就知道他们肯定是不依不饶。   “玉昆。”章惇也在看着那几位言官,痛打落水狗的弹章,几位监察御史和监察御史里行这些天来没有少写。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王禹玉这一回可是脱身不得了。”   韩冈摇摇头。在朝廷中待得久了,这个气氛如何感觉不出来。他冷笑道:“乌台今天是要发难了。”   这是自然的。宰执之中最方便下手的只有王珪!   吕公著在冬至之夜的表现依然可以说是忠,因为他并不知道内情,但王珪就完完全全的首鼠两端,小人之尤了。   皇后总是将弹章留中,御史当然只剩下在朝会上发难一途了。甚至在几天前,皇后将弹章初留中,包括韩冈在内,就有不少朝臣预计到了会有这一天。   而且王安石今天还不在。王安石是五日一上朝,也就是跟所谓的六参官相似——一个月上殿六次,今天并不上殿。要是他在的话,定然会站出来整顿朝堂秩序,不会让御史打乱朝会。御史们当然知道王安石能起的作用,肯定是要避开他。   但章惇总觉得韩冈的语气有些怪,有些担心看着他,低声问道:“玉昆,你该不会保王禹玉吧?”   韩冈跟王珪关系不差,这是章惇一直以来都清楚的。无论如何,王珪旧年也帮了韩冈不少的忙,尤其是举荐张载入京一事上,是王珪搭了一把手。   而且章惇也知道,韩冈同样希望王珪能留在朝中。维持朝堂的稳定,韩冈的立场应该跟病榻上的天子差不多——痛恨王珪的皇后将所有弹劾王珪的奏章一并留中的决定,只会是来自于福宁宫中的授意。   但眼下王珪的困境来自于他本人的过错,向皇后对王珪恨之入骨,若是有谁帮王珪说话,徒徒惹上一身骚不说,向皇后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留王禹玉在朝堂上,当是天子的心意。但王禹玉犯了那么大的错,皇后也不可能为了保他而将御史台都清空。”   章惇瞥了韩冈一眼。这位新晋的翰林学士应该很明白,向皇后对他的信任度肯定是在朝堂诸臣之上。维护这一层信任关系,比起保住王珪更为重要,重要过百倍。   章惇说的,韩冈都明白。殿上发难,弹劾和被弹劾的双方非此即彼,无法再同立于朝堂,天子必须要做出个决定,再不可能用留中的手段来敷衍。可谓是形同要挟。若是仁宗那样的天子对此还能一笑了之,但刚刚得掌大政的皇后呢?韩冈不是歧视女子,但比起心胸,胜过仁宗的皇帝史上并不多见,更不用说皇后了。   “韩冈不是要保王禹玉,也不会保王禹玉。”韩冈摇摇头,“但今天是王禹玉,明天又会是谁?朝堂不稳,得意的又会是谁?”   前几天已经有弹章砸到了自己的头上,他跟御史台多有旧怨,尤其是张商英,现在已经是殿中侍御史,若是给他弹劾了王珪成功,凭这份功劳日后不定会怎么恶心人呢?   而且朝堂中暗流暗流,还不如一股脑地爆出来,越拖到后面,越是麻烦,不管吕公著有什么盘算,也不管司马光还有什么心思,韩冈可没有坐等他们发招,自己来个后发制人的想法。   ……   朝会已经在进行中。   文德殿上的御榻空无一人,太子的座位在御榻下一阶的台陛上,赵佣端端正正地坐着。帘后的皇后则设座在御榻旁,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一个身影。   张商英双手捧着笏板,静静地等待着。紧张感传遍全身,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如同擂鼓一般响亮,他甚至不得不深呼吸,缓解这莫名的兴奋。   在御史台的计划中,他将是第一个站出来弹劾王珪的御史。弹劾一名宰相,将之逐出朝堂,这是一名言官莫大的光荣。而这首义之功,将会是他张天觉的。   群臣参拜太子、皇后。   辽国告哀使上殿辞行。   朝会上的事项一件件的按顺序往下执行。   待皇后颁下赏赐,辽国告哀使离开殿堂,接下来就是外臣觐见。当头的,自然是太子太师司马光。   听到内侍宋用臣唱着司马光的名字,张商英一下捏紧了笏板,腰背也更加挺直。御史们不想跟司马光为敌,并不打算抢在他前面。但等司马光结束了觐见之仪,就是他张商英领衔出场了。   在殿中百官的注视下,司马光走到了大殿中央,但他并没有叩拜,而是持笏躬身,声音朗朗:“臣,判西京御史台司马光,有本奏于殿下!”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七)   “臣,判西京御史台司马光,有本奏于殿下!”   当司马光独立于大殿正中,朗朗而言,向皇后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外臣觐见难道不是在殿中依例参拜,自己再说两句安慰褒奖的话,然后就站回去的吗?有什么正经事,放在崇政殿中说也不迟。   愣愣地将视线落在殿中的司马光身上,向皇后看着这位西京来的太子太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章。   司马光这是要做什么?!司马光要翻脸了?   不对。韩冈立刻否定这个想法。司马光不是白痴。在这文德殿中,不论是指责新法害民,还是直接攻击王安石甚至是自己,都不会有任何结果。   区区一个判西京御史台,就算兼了太子太师,区区一份奏章,也绝不可能动摇到已为天下人所认同的新法。当年他都没做到的事,现在更是不可能做到。而以自己和岳父王安石,在皇后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司马光能动摇得了的。   那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数百道目光汇聚在司马光的身上。   “圣人,圣人。”身后的宋用臣,声音又急又低。   皇后主持朝会,朝仪却乱了,最后丢脸的当然是皇后。传到外面,也会让人怀疑起皇后的执政能力。由此一来,奸人作祟、朝纲大乱都是顺理成章的发展。   向皇后已经主持了两次朝会,至少明白司马光这么做是不对的。宋用臣的提醒也让她警觉,不能任由司马光继续下去。   “司马卿!”   向皇后刚刚开口,司马光已经展开手中的奏折,提气放声:“臣今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珪,轻巧奸邪,枉顾君恩,罪恶昭彰。伏望殿下追夺王珪职名,严加蹿谪,以谢天下!”   韩冈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截胡!   司马光竟然赶在乌台言官们发难之前,先一步弹劾王珪!   本来已是蓄势待发的张商英闻言手一抖,收在袖袋里的奏章差点给滑脱出来。当头一棒啊,张商英的脑中如同做起了水陆道场,嗡嗡嗡的锣鼓齐鸣。看着司马光的眼神也从惊讶转为愤恨,他竟然抢了自己的头筹?!   殿上一片抽气声,洞悉两班的文武百官都没有想到,司马光的重新亮相,竟是以弹劾宰相开场!   司马光消瘦的身形就在韩冈眼前,如同一杆长枪,风吹不倒,雨淋不坏,硬是要将自己的意志牢牢钉在文德殿上。   “臣闻明君之政,莫大于去奸;忠臣之志,莫先于疾邪。天子不以臣无知,使待罪于宪府,受任以来,无补于朝政,诚负大恩……”   看着司马光宣读着弹章,韩冈陡然惊觉,他的真正目的决不是王珪,依然是新法!   御史台已经在弹劾王珪,而今天多半就是他们展开最后攻势的日子。但司马光从中横插一刀,硬生生地将最肥美的一块肉给抢走了。只是既然前几天御史台上了那么多弹章,眼下就必须配合司马光,就算是被截胡,也一样得配合,甚至连保持沉默都不行。   一旦这个弹劾成功了,作为功臣的司马光将有很大的可能留在京中。即便不能留京,旧党赤帜率领御史台将宰相赶下台,当这个消息从邸报等各种途径传播出去后,地方州县上的官员们自然就会认为朝堂风向已经变了。那时就不知会有多少心急的亲民官赶着上书,论及新法的弊端,请求恢复旧制。   而现在在朝堂中秉政的,不是亲手确立新法地位的赵顼,而是没有太多经验,对新法也没有什么情分的向皇后!   韩冈只会阴谋论。在朝堂上久了,比茅厕干净不了多少。如果偏激一点,说是更脏也可以。韩冈不会否认司马光的私德,但放在政争上,是非与否岂是跟人品有关?当年司马光一封慰留诏将王安石气得都不装病了,现在又能有多干净。   朝堂之中,能看得出司马光用心的明眼人不在少数。尤其是司马光一直以来的坚持,使得他的目标,让人只会往新法上去想。   不论司马光眼下针对的是谁,最终的目的依然是推倒新法。   从章惇神色的变化上,韩冈觉得他应该也看出来了。   这位新党在两府之中硕果仅存的核心,现在正拧着眉头狠狠盯着司马光,脚尖都动了动,一副作势欲出的样子。但很快,章惇的身子又向后仰了一点,站定了,并没有站出来。   不要说驳斥,就是拖延,也会被认为是对王珪的支持,若是视为王珪同党,被御史台群起而攻之,还要被向皇后记恨上,那可就是太冤枉了。   殿中只有司马光的声音:“臣闻王珪之得进用,或云陛下念其有才。臣窃闻珪虽有文艺,其余更无所长。奉上只有唯唯,事君惟闻诺诺,世人目之为三旨相公。”   韩冈暗叹一声。幸好辽国的告哀使已经走了,正旦使还没到,否则丢脸就丢到外国去了。   司马光的判西京御史台,是实打实的虚职,养老之地。但从名义上,他的确有资格弹劾任何他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上至天子,下至小民,全都在判西京御史台的太子太师的攻击范围之内。而宰相王珪,当然也是属于他的猎杀目标。   如果仅仅是御史台发难,韩冈总有办法。而且他也有所准备,可是他只是打算针对御史台,做得准备也是针对御史台中的一众言官。现在跳上来的却是司马光,就让人很头疼了。   因为身份不一样。   不同的人,即便是做同样的事,结果是不会一样的。名人犯蠢那是轶事,普通人犯蠢那就是蠢事。   以司马光的资望,如果回来还做御史的话,御史中丞都安排不下他这尊大佛,开国以来应当是从来没有任命过的御史大夫才差不多。   再等等看好了。   韩冈想着。   在朝会上公开与司马光辩论,为的还是王珪,韩冈觉得还是暂且歇一歇吧。他和王珪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换做对手是现在的御史台,那倒也罢了,但现在面对的可是司马光。   韩冈不了解司马光,但能逼得王安石写出《答司马谏议书》,司马光的水平不可能会差。一个巴掌拍不响,当年若没有司马光的刺激,王安石的笔力也不会锋锐到那般程度:   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   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   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   几个排比句这么列出来,可见王安石下笔时的怒气值,已经飙到了最顶点——是被司马光刺激的。   何况司马光还是名垂千古的人物——跟苏轼那个写诗作赋的名气不一样——是史学大家。主编的《资治通鉴》是给皇帝看的,标准的帝王学教科书。   再等等,如果有机会,韩冈不介意出手,至少将司马光赶回洛阳去。但若是没有机会,他也不准备硬顶着来。事后再行动也不迟,只要赵顼的心意不变,还是能稳定住局面。京师不动,京外的路州就算有些动荡也很快就能平歇下来。而且皇后应该不会喜欢司马光的行为。   “司马卿还是先将札子递上来。卿家初回京中,朝局或有不明之处……”   口气太软了!   不止一名朝臣的心中闪过这个念头。   皇后终究只是垂帘,对破坏规矩的臣子强硬不起来。而且本该维护朝纲的御史们都没有站出来。   “殿下!尧时四凶在列,舜臣尧,一日之间,流四凶于四夷,不待日暮。珪在政府,于君无所裨益,于政无所施为。臣纵在西京,其恶行亦充斥于耳目。方今论之,已觉迟也。”司马光的声音一下又陡然拔高了一倍,“奸佞王珪,窃据政府,臣乞诛之,以谢天下!”   向皇后不敢说话了,她给司马光惊到了。   对一名宰相喊打喊杀,司马光这沉寂了十余年后第一炮,开得可是够响的。   震得偌大的文德殿中都在刹那间变得如同子夜时分的寂静无声。   好吧,韩冈其实并不是那么惊讶。   治平年间,因为旧时与还没有被立为皇储的英宗曾有过来往的王广渊被越次提拔,不幸被司马光盯上了。连上八九章,全都是要将幸进之辈的王广渊踢出朝堂,声势闹得最大的时候,据说司马光甚至自请留对,当着英宗皇帝的面“乞诛之,以谢天下”。   不知道当年他弹劾张方平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杀气腾腾。如果也是“乞诛之,以谢天下”,视张方平如父的苏轼恐怕没少跳过脚。   当年的事,韩冈也只是在与人闲聊时,听过一阵流言。并非是世家出身,韩冈在朝堂的旧闻、故事方面,就比较缺乏底蕴了。但司马光就在眼前发作,可见流言还是比较靠谱的。   尽管这多半是进二退一的手段,韩冈觉得司马光的札子上应该不会当真写上要将王珪论以国法,杀之而后快,但司马光眼下既然说出来了,等于是一翻两瞪眼,已经是最终决战的态势了。   御史台呢?还会保持沉默吗?   一名身着朱衣的臣子跨出班列,是张商英。   “臣殿中侍御史张商英,前日曾两上弹章,论王珪奸佞,不当居于政府,殿下留中至今日。非独朝中百官苦王珪久矣,京外亦苦王珪久矣。臣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监察御史舒亶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丁执礼同乞诛王珪,以谢天下!”   “臣……”   一名名御史站了出来,屏风后的向皇后已经是给闹得头昏脑涨,她几次想让下面的御史们退下去,但全然无用。对于这一干欺凌到自己这个妇道人家头上的所谓诤臣,向皇后愤恨不已,换做是天子在朝,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但她更加痛恨王珪。为了一个王珪,闹出了多少事?到最后,甚至都自暴自弃起来。不就是要将王珪赶下台吗?准了好了!   向皇后用手按着额头,幸好有帘子挡着,这等失态的动作不会让下面的臣子看个一清二楚。但她心中还是越来越不耐烦。到了朝会上都不让人清静,整个御史台就跟始终不歇口的乌鸦一样,喳喳叫着让人心烦。司马光一起头,就立刻跟着一起唱了起来。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联络上的?司马光昨天才进京,怎么会这么快?   向皇后猛然一惊,她记起了昨天的一条由石得一报上来的消息,难道是新旧两党已经联合起来了?要是真的连王安石、韩冈、吕公著都一起掺和进来,那可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心力交瘁下,向皇后无力地挥了挥手:“依卿等所奏。”   什么?!   司马光的声音一下就断了。   不是当庭收下奏章,然后批示,不是将奏章送去相府——只要这么做了,王珪就只有请辞一途,肯定是要出外了——而是依卿所奏。   “一切就依卿等所奏!”帘后的声音又传了出来,重复着前面的话语。   那一重珠帘后的皇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韩冈已经完全没了站干岸看热闹的心思。   司马光和御史台要求的可是乞诛之以谢天下!   是要杀王珪,是要杀宰相啊!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八)   “万万不可。”   声震殿堂,不知多少人在同时开口,不过其中并不包括韩冈。他根本就没动弹,因为跳出来的人太多了。   吕公著、蔡确、韩缜、薛向、章惇,几名执政全都出班,而下面的朝臣,侍制以上的也有三分之一站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杀士大夫!若是偏鄙小臣倒也罢了,过去也不是没动过刀子,但侍制以上的重臣,开国以来,还找不到被诛杀的例子。   他们可是真正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王珪死不足论,可先例一开,日后谁能保证不杀到自己的头上?!   “玩脱了吧……”   韩冈悠悠然地看着犹发着愣的司马光、张商英等人。   只是话说回来,这个回答谁能想到?过去不管怎么喊打喊杀,最后也不过一个落职出外了事。谁能想到会来一个“依卿所奏”?韩冈都不免被吓了一跳。   吕公著站出来后便领头开炮:“殿下,祖宗以来,慎刑慎杀。立国以来,未曾杀一士大夫!”   “前面怎么不早说!”向皇后看都不看吕公著。   “殿下,王珪有罪当罚。司马光乱朝仪,御史台不能正,俱当治罪!”这是韩缜出来和稀泥。   “罚两个月俸禄吗?”向皇后在帘后冷哼一声。   “王珪诚有罪,罪不容诛。惟王珪乃天子素日所重,如今圣躬不安,遽然论死,或会惊动圣躬!”蔡确动之以情。   “早念着官家的病,今天就不会有这一幕了。”皇后心中的火气渐渐上来了。   “殿下!”太常礼院的李清臣则维护法度:“杀宰相,岂可如杀一鸡犬?王珪有罪,不过朝廷自有律条在,即便要论罪,亦当付有司详断!”   “那就是我的错了!”向皇后前面自知失言,所以只是腹诽,现在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还好声音不大,可还是将宋用臣吓得魂不附体。   “王珪前日已上辞章,可见其已服罪。勿须再施以重刑。”御史中丞李定方才没有站出来支援下属,监察御史独立性很强,也不是他这个主官能控制得住的,现在倒方便他站出来。   向皇后差点咬碎了银牙,恙忿积于胸臆:“这是怪罪吾将弹章留中吗?!”   宋用臣直冒冷汗,幸好声音还是不算太大,要是和朝臣吵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司马光凌迫君上,当付有司论罪!”章惇也说话了,只有他的目标是司马光,这让向皇后的心情平复了一点。   章惇才不会跟人争王珪有罪没罪。让地方稳定?那也简单得很,挑两个不长眼的发配去监盐茶酒税就是了。至于王珪和司马光,两边都赶出去就是了!   开罪了御史台,章惇一点都不在乎,他举荐起来的张商英、吕惠卿提拔的舒亶,都越来越不听话,甚至有反噬的迹象,走了才好。而让王珪安稳出外,也正好可以腾位子出来。王珪一走,肯定要提拔新的宰相,而且至少要有两名宰相来平衡局势。到时候空位子出来,自己向上走一步,去东府做参知政事是很有可能的。   形势一面倒地要保王珪。向皇后知道,如果再依照臣子之言改口的话,肯定是要让人笑了。只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是杀不下去。   “司马卿,你说如何?!”向皇后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怒意,问着司马光。只要司马光和御史台给个台阶下,今天的事也就算了。   “当诛之!”   司马光硬邦邦地回道,毫不犹豫。现在他已经不可能改口。坚持到底还能说是嫉恶如仇的表现——反正王珪终究也不可能真的被杀,朝臣们也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至于引来士大夫们的仇怨——但若是临阵退缩,毕生积攒下来的声望可就要付之东流了。   “王珪当诛之!!”几名御史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挺司马光。从他们的角度来说,宁可被罚出朝堂,也要保住一个能够卷土重来的名声。   “是吗?”向皇后声音阴冷下来,手也紧紧攥着袖袍。   “圣人!圣人!千万不能啊!”宋用臣慌得汗水直流,急着在她耳边低声叫着。向皇后要是使起小性子,麻烦真的就大了。难道要入内通报天子来救人?!   “殿下,臣韩冈有言。”   旁观良久的韩冈,终于施施然站了出来。也让成了菜市口的文德殿,平静了下来。虽然他还不是宰执,可江湖地位已经到了。   王珪肯定是杀不了的,向皇后的话最终会被士大夫们给堵回去。但再吵下去,局面只会越来越坏,甚至能让司马光和御史台博个好名声。若是朝会成了刷声望的地点,没脸的肯定是向皇后。   韩冈当然要向皇后收回她前面的话。虽然会影响到她的声望,不过之于向皇后,却是损伤不大。难道垂帘听政的人选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没有,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这个责任肯定要有人来承担。司马光和御史台必然要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至于王珪,算他运气了。   看到韩冈站了出来,向皇后的心情也稍稍平静了一点:“学士请讲!”   “今日之事,事在张商英、舒亶诸御史。臣工有罪,罪在御史台。”   韩冈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   向皇后当即被噎得气息一滞。当头跳出来的明明是司马光。领头搅乱朝会的难道不是司马十二?!众目睽睽之下,难道韩冈还想帮司马光把罪名推到御史们的头上?   过了半晌,向皇后方才压着心头气,开口问道:“御史台何罪?”   “奏劾无状!”韩冈一字一顿:“乌台劾王珪,弹章百十计,悉已传之朝野。臣只闻其中夺职、远窜、毁废等语,不闻一字涉及大辟!”   司马光的奏折并没有读完,到底有没有诛杀王珪这一条,韩冈不敢百分百地确定。只不过张商英等御史的弹章上,却可以肯定没有“诛王珪、谢天下”这一条。   韩冈双目一扫张商英、舒亶等人,“御史论事自有规制。若是奏报民情,或可风闻。但弹劾臣僚,总得依法度行事。前日章疏言贬,今日殿上论诛,前后不一,奏劾无状!”   “话不是司马光先说的?!”向皇后觉得委屈,司马光是始作俑者,张商英、舒亶等人只是击鼓摇旗罢了。   皇后的抱怨,韩冈也愣了一下,立刻道:“臣闻朝廷选萃,必得清正而有风望者为御史。而张商英、舒亶今为御史,却闻风改辞,不闻清正在何处?司马宫师居洛阳,穴地修书,让人闻之不免惊骇。今日之言,未必无因。而张商英、舒亶等人又有何缘由?”   好了,韩冈的打算,这下全都明白了。   虽然是在说御史台,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刀子更多的还是落在了司马光的身上。给司马光安的罪名是泄愤——记得司马君实在洛阳待了多少年吗?他今天哪里是恨王珪,他是恨王安石啊!   事君惟忠,而司马光却在国事中掺入私心,这是品性问题。而且让司马光在洛阳修书的,可是还在福宁殿中的天子……这分明是怨望!   怨望!做臣子的,哪个敢让这两个字挨身?   韩冈的攻击不可谓不狠毒,殿中大部分人都这么想着,皇后的心情也一下好了起来。   司马光则被怒火烧红了双眼:“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此理臣岂不知?臣劾王珪,只为天下、朝堂,何为怨望?!”   只有深悉医理又了解韩冈的苏颂却皱眉看着韩冈,他觉得韩冈的话似乎还有一层深意。   苏颂方才同样是站出来阻止皇后乱命的一个,不过他也只用不可杀士大夫来谏阻皇后,并不像韩冈和章惇直接指责司马光和御史们。   韩冈是《本草纲目》的主编者,他说的话从医理的角度来理解则更为确切。司马光有病,而御史们无病。司马光是犯糊涂,而御史们是心怀叵测。   而韩冈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苏颂的猜测。   “韩冈非是在说宫师怨望。”   韩冈语气平和,心中却是叹息,有些事他不想做得太过分,可既然入了朝堂,就别想干净得起来。面面俱到既不可能,那就得党同伐异。纵使面对的是《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只要他还想毁掉新法和气学共有的根基,那就没有人情可讲。   “学士此言又是何意?”向皇后在帘后听得更加糊涂。   “须知阴淫寒疾,阳淫热疾。此乃是疾作之故,非是宫师的本心。”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纵使没听明白的向皇后,也在管勾御药院的宋用臣匆匆解释下,明了了韩冈话中之意。   “阴淫寒疾,阳淫热疾”出自秦医和的六气六疾论——气有阴阳风雨晦明,疾有寒热末腹惑心,六气淫则六疾生。   韩冈说“阴淫寒疾,阳淫热疾”,可任谁都知道,韩冈决不是在说司马光有寒热之症。医者说话,不可能太直白。在“阴淫寒疾,阳淫热疾”之后,六气六疾论的剩下四句是“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韩冈的本意自然是秦医和的六气六疾之论中的“晦淫惑疾,明淫心疾”这两句。二大王是心疾,而司马光不是惑疾就是心疾——反正心疾、惑疾都是神智有毛病,是在指责司马光的神智有问题——因新法不得不在洛阳修书十余年,郁愤在心,以至疾作。   虽然这在性质上,比怨望要好一点,可是只要韩冈的话被人采信了,一个神智有问题的太子太师,便不可能再立足于朝堂!   司马光眼中一片血红,不意昨日还在席上端茶倒酒的后生晚辈阴狠至此!   但无论如何,司马光掘了地窖在地下修书之事,殿上人人知晓。行事有悖于常理,若不是怨望,那就是有病,最轻的说法,也是人老悖晦!   总得认一个吧!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十九)   没吃过韩冈的亏吧?   章惇心中的欣喜满载着恶意。当年司马光在殿上,骂王安石,骂吕惠卿,骂曾布,就是没怎么骂他章子厚。这让章惇当年倍感屈辱——他进入新党核心要比吕惠卿和曾布要晚,当时的地位也不算很高。   韩冈从来都不是善茬。关键是他与人相争时,总是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不擅文辞,不识典故,家世又缺乏底蕴,但韩冈通过一桩桩功绩让自己变得无可替代。能作评判的天子、皇后,皆尽左袒,当然是常胜不败。   也就在道统之争上,天子偏袒新党,让韩冈无所施为。可终究还是因为保住皇嗣,不敢把事情给做绝了。   章惇曾听韩冈说过,他当年去京西任职,拜见了富弼,拜见了文彦博,洛阳元老一个都没漏过,却唯独没有见到司马光。   要是司马光早见过韩冈,甚至在他身上吃过亏,如今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可惜,根本就没有机会。昨天的会面,据说韩冈完完全全是个守礼晚辈的模样,想必司马光也不会想到韩冈一转眼就能提刀砍上来。   为了保护新法,韩冈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积极!   转过脸看看张商英等御史,章惇眼神冰冷。韩冈和司马光之间交锋,绝不是为了区区一王珪,如果看不到这一点,那就别想再有出头的机会!   成了韩冈攻击司马光的跳板,张商英已经被踩得晕头转向好半天。不过他决不愿服输,他还可以去攻击韩冈,可来自章惇眼中的森森寒意让张商英不敢再稍动半步。   他是章惇开拓荆湖时提拔起来的,之后犯错被贬,又是得到了章惇的提携。再后来,因为要表现御史的风骨,与章惇逐渐生分。但现在,能救自己的,只有与韩冈情谊深厚的章惇。   张商英终于是确认了,这已不是针对王珪的交锋,而是新旧党争的再起和延续。想到自己竟然被弹劾宰相的金光蒙住了眼,没看到金光后的无底深渊,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心脏。   要彻底站到旧党一边吗?张商英想着。新党这边已经无法立足了。   只是殿上的局势,却让他不敢下此决断。   司马光刚刚出头,甚至仅仅是迂回式的攻击,就已经被警惕性极高的韩冈打得不能翻身。他身后的旧党,又怎么可能例外?   韩冈还不到三十,章惇、吕惠卿、吕嘉问等人也不过四旬出头。新党当年被称为新进,如今十年过去,却全都成为了朝堂中坚。而旧党……张商英看看司马光和吕公著已经白多黑少的须发,这让人怎么对他们有信心?!   张商英犹豫不定,舒亶也犹豫不定,所有站出来的御史,一时间都没有决定是撕破脸皮全然站到旧党一边,还是暂时忍气吞声,企盼不会有太重的处罚。   他们的窘相,全都落到了朝臣们的眼底,幸灾乐祸的笑意也在他们的眼神中交汇。   司马光是新晋的太子太师,而且是天子在病榻上任命的,近似于托孤重臣的身份,绝不会被论以重罪。韩冈指称他是心疾,眼下的结果最多也只是回洛阳养病。   但一应犯错的御史,可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韩冈攻击的是他们的品德问题,不是论事的对错。一名御史,必须要维护自己的独立性,只向皇帝或是皇帝的代理人负责。   弹劾王珪无所谓对错,即便失败出外,照样能将名声打出去,日后东山再起,只会升得更快。可前后论奏不一,跟着司马光合唱,却是一名御史绝不该做的事。韩冈的弹劾,等于是从根子上断了他们的进路。   乌台监察百官,乃是两府之外,朝中百司数一数二的清要之地。御史们得罪的人不少,惹来的嫉妒也不少。   不少朝臣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着殿中的十余位御史,大半个御史台方才都跳出来了,皆在韩冈的攻击范围之内。失去了向皇后的信任,又没有大义傍身,根本就不可能脱身出来。   御史台要大清洗了。   也有些人在看吕公著,旧党赤帜就要成了疯子,不过旧党在两府中的代表却让人纳闷得没有动静。   朝臣们分了心,对于司马光的关注也就少了许多。但韩冈却仍在警惕着那位犹然立于大殿中央的太子太师。   涨红的脸色已经渐渐恢复正常,表情中也找不到了愤怒的成分。当司马光平静无波的视线移过来的时候,韩冈的心中甚至敲响了警钟:   他还没有服输!   想想也是。要是能这么干脆利落就赢了自家岳父的老对头,那还真是小瞧了名传千古的史学大家,更小瞧了自家岳父。   不过韩冈不怀疑自己是否能得到胜利。天子和皇后可以不需要司马光,却不能不需要他韩冈。就像熙宁变法。纵然天下士大夫中多半倾向旧党,甚至地位越高的,反对得就越激烈,让王安石只能选择吕惠卿等新进为助力。可新党照样笑到了最后。国家需要新法,天子需要新党,旧党即便势力再大,根基再深,也只有失败一途。   司马光自然不可能赢了自己。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韩冈不想要,皮洛士式的胜利等于是失败。   “司马卿,还是先下去歇一歇吧,有病得好好养着。”向皇后看着文德殿中已经看不到东西班列的文武群臣,觉得还是将祸乱之源先给清出去比较好。   何况现在司马光受到的刺激太大,若真的在殿上发病,他一生的声名都要丧尽了。让他下去先歇一歇,应该不会错。   这当是常听人说的,要维护重臣的体面。向皇后想了想,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殿中又安静了,注意力的焦点回到了司马光的身上。   司马光遽然抬头,愤怒的血色重新充满了他的眼中。   “韩内翰乃是药王弟子,既然说臣病了,那臣当真是病了。”司马光的声音颤抖着,激荡的心境从话声中透出,“熙宁二年新法施行,至今已有十二载。其中连年战火,灾异频频。纵有煌煌之功,可民生之困苦,条条种种实是数不胜数。臣之病,非为己病,实为天下而病……”   他停了一下,轻吐了一口气,仰起的面孔上甚至能看见溢出眼角的泪水,最后,他猛然怒喝出来:“若说臣有病,臣的确已经病了十二年了!!!”   司马光的怒喝在殿中,周围寂静无声。   这是什么?   怨望!   不管司马光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表现得多么悲愤,浓浓的怨意却是溢于言表。是对新法的痛恨!是对天子坚持新法的不满!是要继续坚持党争的宣言!   明明白白的怨望!   可司马光眼下宁可亲口坐实自己的怨望之罪,也不会让心疾、惑疾之类的病症强加在自己的头上。   若是被确定为失心之症,也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现在他所承认的一切,的确可以说是怨望,可是当未来国是更迭,又可以说是思国忧民的表现——就算是现在,当这番话传扬出去后,也肯定能惹来不少同情和敬仰的目光。   而且乍听起来司马光表现得忠心耿耿,忧国忧民,毫无经验的皇后,被其蛊惑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份冷静,倒是印证了韩冈之前的判断,司马光没有服输。甚至还反咬一口——今天韩冈能拿药王弟子的身份来指证他司马光是疯子,那明天又将是谁成为牺牲品?   韩冈今天在殿上做的事到底是什么?   司马光已经说出来了。   是张角的妖言惑众!是赵高的指鹿为马!是李林甫的颠倒黑白!是来俊臣的罗织人罪!   韩冈既有如此手段,朝臣们纵然不是人人自危,也会从此对他提高警惕了。   其实司马光即便证明了怨望,依然无法治罪。以他太子太师的煌煌地位,旧党赤帜的赫赫声威,也只能让他回洛阳养老。尽管司马光对王珪喊打喊杀,但他依然可以仗着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的身份,来避免任何加之于其身的罪责。   情况再坏,也不过是一切照旧,司马光回咬一口的结果,却是能将韩冈拖入烂泥塘里。   章惇和苏颂都变了脸色,司马光的反扑在预料之中,不过狠辣却超乎他们想象。   可韩冈神色如常,这又能怎么样?   难道将旧党的这一次反扑给打回去,会一点损失都没有?知兵如韩冈,不会这么幼稚。   且更重要的,关键点并不是自己,司马光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啊!   “敢问宫师。”韩冈平和淡定地问道:“王珪之罪当如何论?”   司马光刚刚凝聚起来的悲壮气势顿时就烟消云散,甚至有一瞬间的迟钝,“诛之!”尽管声音依然狠厉,却没有了之前的毅然决然。   “罪名呢?”   司马光气势更低了三分:“奸邪!”   韩冈轻叹一声,摇摇头,却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   还需要他说什么呢?   眼下的关键点是什么?   是对王珪的判罚!   司马光死不认错,咬定了要杀王珪,但他不敢也不能将王珪的罪名一条条列出来。一旦他这么做,即便区区一个大理寺中的法官也能将之一条条地驳回去,无论如何都定不了王珪的死罪,最多也只是出外而已!   ——在皇帝和皇后的心目中,王珪最该死的地方就是他在定储之事上没有尽到他的责任,可王珪他毕竟开口请求立储,是韩冈、张璪、薛向之后的第四人。   他没有反对立储,而是支持的!这样的作为,甚至无法治罪,只能褒奖!   所以司马光给出的只有空洞的奸邪二字。   如此罪名,还要杀宰相?!   这难道不是心疾最好的证明吗?难道这不是怨望于心,以至于王珪成了出气口的证明吗?   前面听到司马光的悲愤之语,向皇后一时间也不免为之动摇。可现在司马光依然咬定了王珪,却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罪名。这让她又坚定了对司马光的看法!   “记得当年宫师守长安,上书建言边境息兵,京兆【长安】、邠州不必加强防备。而后庆州广锐卒叛乱,叛贼吴逵领兵南下,破庆州,掠邠州,兵锋直指长安城,幸而在罗兀城与西贼交战的王师回返,才将其困在了咸阳。又得韩冈孤身入城说降,方才顺利平叛。只是也让西夏又苟延残喘了多年!”   王珪为相,主张伐夏,虽然有些波折,但西夏终究是灭了。司马光说不要加强长安、邠州的防备,可吴逵叛乱,差点就攻到了长安,解围还是靠韩冈帮了忙。   这是给司马光的最后一击——无能!   说话的,是蔡确!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   蔡确的发言总是这么恰到好处,让人惊喜连连。   多少喜欢去看蹴鞠球赛的文武官们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脚球补射得好!   韩冈与司马光交锋三五回合,刚一占上风,蔡确就趁势将皮球踹进了球门。   韩冈瞅了面容整肃的蔡确几眼,无奈地将视线转回了脸色紫涨的司马光。盯上王珪留下来的位置的蔡大参,自然是要在皇后面前露个脸。   而帘后的向皇后,她并不知道蔡确之言的真伪与否,她对此根本没有了解。不过司马光被堵得闭了气,倒是能做个证据。   但她对细节也很有兴趣,回头看看宋用臣,宋用臣会意,弯下腰,低声道:“圣人,这件事王观察应该知道,他当时就在陕西军中。”   所谓的王观察,就是王中正。他本官是观察使,正五品的贵官,内侍兵法第一。这段时间正领军镇守宫掖。   向皇后点点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事后问问王中正就知道了。   蔡确的这一脚的确是稳准狠兼备,司马光没了反击之力,韩冈也觉得差不多该收场了。   可章惇却跟着发话。他质疑:“记得当年广锐叛军并没有打下邠州,反而吃了一个亏,最后不得不绕城而走。并不是如参政所言,大掠邠州。”   过分了!韩冈心道,捧哏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好不好?!   他更加紧张地望着不远处的太子太师。司马光都这把年纪了,身体不会太好。要是在殿上发病,甚至中风,那就要出事了!   可他已经来不及阻止,只见蔡确当即精神一振,高声道:“吴逵这个广锐军邠宁都虞候,直至官军开始进筑罗兀,被调往庆州镇守边防前,正是驻扎在邠州城中。他领军南下,人情地理皆惯熟的邠州是最容易被他攻破的。但幸而邠州有个年轻有为的判官。见邠州驻军北上庆州之后,城中兵力并没有加以补足,自知无法坚守,便率兵出城偷袭贼军前锋。虽然这一战侥幸赢了,其实也是险到了极点。一旦他败了,邠州将立刻陷落。只因城防不固,兵力不足,不得不如此。那位判官,名为游师雄,却也是横渠门下!”   蔡确当年曾任邠州司理参军,因献诗于宣抚陕西的韩绛,才被荐到时任开封知府的韩维门下,韩冈第二次上京便正好与其有一段因缘往来。   尽管蔡确离开陕西时,横山攻略刚刚展开——罗兀筑城和广锐之乱是发生在韩冈离京后——不过在横山之役宣告失败后,通过仍在陕西的旧友,蔡确对广锐之乱前后的陕西局势仍了解得十分深入。   听蔡确将当年事娓娓道来,向皇后再去看司马光时,就更多了几分厌弃。韩冈的同门,只为了给司马光收拾手尾,就不得不冒险领兵出外偷袭贼军,而不是固守城防以求安稳。司马光在关中,差点就坏了国家大事。   司马光脸色通红,嘴唇抖着,却发不出声来。他甚至无法辩驳!毕竟这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回去查查旧档,就能将《谏西征疏》、《乞罢修腹内城壁楼橹及器械状》和《乞不添屯兵马》这三份他在长安任上所进呈的奏章给翻出来。这也是为什么他被撤了知京兆府的差事,派到了洛阳,主掌西京御史台的缘故。   司马光的窘迫,让韩冈看得暗暗摇头。   缺乏地方从政经验,这是司马光最大的弱点。在二十岁得中进士之后,直至五十三岁知长安京兆府这个大府资序的要郡之前,他没有任何亲民官的主官经验,知县、知州、一路监司主官他都没有担任过。   寻常的进士要就任兼领一路兵马的要郡,最快也要有两任知县资序、两任通判资序,两任知州资序,然后再看运气,至少要升到侍制以上,再有几任路中监司的主官。在这段一般长达二三十年的时间中,至少有一半时间得在地方任亲民官,剩下的则是在京城或是路中监司担任资序相当的职位。可司马光,则基本上都在朝中度过。   签书苏州判官事,签书武成军判官,并州通判,开封府推官,这是司马光在担任知京兆府兼永兴军路经略使之前的全部地方经验。   在苏州任上,因为其父母相继亡故而解职丁忧,司马光只做了一年多。   除服后,司马光出任武成军判官,也就是滑州,签书判官事两年。   之后他就回到了朝堂,直至十年后,司马光因其连襟之父庞籍知并州兼河东经略,被荐为并州通判。司马光上任后,代庞籍巡视边地,主张在麟州筑堡失败,损兵折将,连累得庞籍被贬知青州。庞籍帮司马光担下了罪责,司马光此后便视之若父,事庞籍之妻如母。这一任,两年而已——在并州通判前,司马光其实还跟着庞籍去了郓州,主管州学半年多,不能算正式工作,也没有什么功绩可言。   并州事毕,司马光回到开封,任职开封府推官。两年后便改修起居注,判礼部。在这期间,司马光最有名的是论交趾麒麟祥瑞,还写了一篇赋文来讽谏。   从此他一直留于朝堂,任官知谏院、翰林学士等清要之职,直至王安石开始变法。   三十余年的时间,司马光在地方上只有佐贰官和幕职官的资历。除去滑州、开封这两个畿内差遣,司马光在外地的任职时间更是只有区区三数年。且不论是在并州通判任上,还是在开封推官任上,司马光都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能力。   司马光比起其他从地方上一路稳稳爬上来的官僚,最为欠缺的地方就在这里。更是远远不能同在地方上施展才华而不愿入京的王安石相提并论。   当蔡确拿任职地方时的挫败和纰漏来攻击司马光,司马光是毫无还手之力。   话说回来,蔡确本人也极度缺乏地方经验。升朝官后,就没有离开过朝堂。基本上走言官路线,从监察御史,一路升到御史中丞,现在又成为了参知政事——亲民官的经验远比司马光更欠缺。可是到了他这个地步,也没有司马光在地方上出乖露丑的失误,反而没有破绽了。   而且司马光现在也没办法驳斥他。已是血涌上头,晕眩一阵跟着一阵。外表看着没什么变化,但能站定脚跟已经是他在竭力平复心情的缘故。   韩冈始终都在关注着司马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知道有些不好了,再争下去,太子太师当真能晕厥在文德殿上。   “各位以辅臣之尊,陛前相争,喧哗如街市口角,到底成何体统?!”   一声斥责,突然响起在殿上。   众人循声望去,一名风姿挺秀的御史步出班列,在大多数御史前面跟着司马光一起弹劾王珪的时候,没有出班的御史也就剩下寥寥数人。   这个人,韩冈还认识。   “臣监察御史蔡京,劾司马光、蔡确、章惇、韩冈,殿上失仪,有失大臣体,当一体罚铜,以作惩戒!”   蔡京倒是聪明。可谁也不能说蔡京错了,甚至司马光还得感谢蔡京收场,至此他方能定一定神。   只有殿中侍御史才能名正言顺地维护朝仪,而蔡京现在只是御史而已。前面他没有跟着跳出来攻击王珪,现在站出来,却是正好合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思。总不能让好端端的朝会,变成蹴鞠球赛后卷堂大散的球场。坚守维持朝廷纲纪的本职,当能给皇后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臣等喧哗殿上,有罪。”   从蔡确开始,连同御史,包括韩冈、司马光在内,几十名朝臣同向皇后和太子行礼请罪。   一言震朝堂,让宰辅们同请罪,蔡京有些得意。   帘后的向皇后却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两边打板子,到底是谁错了,当吾看不出来?!”   “圣人!圣人!”宋用臣又开始冒汗了,“司马宫师年纪大了,只看太子也该给个体面!”   向皇后闻言立刻向赵佣那边望了一眼,五岁的小孩子仍端端正正地坐着,动也不动一下。可朝会拖太久了的确不好,向皇后也不想再耽搁时间,挥挥手:“都免了,归班吧!”   韩冈回到班列中,他已经不再看司马光了,而是吕公著。   方才司马光被群起而攻,吕公著竟然就在旁边看着,没帮司马光说话。   他到底在想什么?   韩冈很有几分纳闷。就这么让司马光成为众矢之的,最后灰溜溜地返回洛阳?让赤帜蒙尘对旧党可不是一桩好事。   诚然,司马光顶撞皇后,已经犯了大错。而且在朝臣们面前,连皮都给扒光了。但就这么将之抛弃,旧党的人心怎么办?壁虎断尾求生,但断了后半截身子,还能活吗?   韩冈看不透吕公著的心思。   但司马光完了是肯定的。即便福宁殿中的天子还要给他两分体面,司马光自己都不会有脸留在京城。皇后也不可能留着他。   而自己这边,司马光的攻击虽然给了敌人们灵感,但终究还是无甚大用。   想以药王弟子来攻击自己,韩冈早有心理准备。本就是避免不了的事,他这几天得到的弹劾中,就有这么一条。   无论如何,韩冈不可能放弃医学权威的身份。相对于后患,用处则更大。而且论人心疾这种胜负手,也不可能糊涂到随便乱放的,日后最多也只是吓阻对手。   且就算被人忌惮,又能怎么样?韩冈从来都不在意这等小事。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一)   蔡京结束了朝堂上的喧哗,使得朝会能够重新继续下去。   在御史台已经确定要集体出外的现在,蔡京肯定是要继续向上走了。   不过今天的事并不算完,崇政殿那边才是决定司马光此次上京的最后结局。   当然,朝会上上演的这一幕活剧之后,也没人能认为司马光还能翻身。最多也只会给他一个体面。即便是皇帝还想维护平衡,也没办法保住司马光。谁让韩冈和司马光彻底撕破脸皮,没有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非此即彼,赵顼若是敢偏袒司马光,韩冈敢直接递奏状请辞。   两府宰执要参加崇政殿议事,其他朝臣则不需要。   可当朝会照着正常的流程结束后,韩冈回到太常寺,从宫中来的一名内侍却也追到了衙中。说是崇政殿再坐改在午后,让韩冈依时与会。   这名叫杨戬的小黄门离开,韩冈想了一阵,摇摇头,不知道皇后有没有通知司马十二。   如司马光这样外地上京的重臣,在朝会之后,天子肯定是要抽时间在崇政殿问对。   一方面体现对重臣的看重,另一方面也要借机了解一下地方上的详情,并征询重臣对当前朝局和政令的看法。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中主以上,都知道该这么做。   若皇后根本就不遣人通知司马光,那么这位太子太师就彻底没戏了,完完全全失去了皇后的信任。   ……   定下了午后再去崇政殿,向皇后先回了福宁殿中探视赵顼的病情。   赵顼此时沉睡未醒,但脸色看着还不错,让她放心了一些。从内殿中出来,向皇后在御书房中坐下一开口就是司马光:“给司马宫师送些药过去,过几天就让他回洛阳!”   “奴婢知道了。”以司马光今天在殿上的表现,只让他回洛阳已经是很宽厚的待遇了,赐些药物也算是让这位老臣面子上能过得去,宋用臣应声后低头又问:“圣人,给司马宫师送什么药?”   “韩学士之前给雍王开的是什么药方?”向皇后冷着脸说道,“就给司马光送一模一样的过去!”   宋用臣没动弹,他的脚沉得像灌了铅。皇后竟然对司马光厌弃到了这一步!   “怎么?没听明白?!”向皇后见使唤不动宋用臣,顿时柳眉倒竖,声调高了八度。今天在殿上,她已经受够了大臣们的气,想不到现在连一名阉人都使唤不动了。   宋用臣连忙跪了下来,脸贴着地上的金砖,俯首帖耳,急声道:“圣人!好歹也要顾全一下太子的体面吧。司马光是太子太师。他本人虽不足论,但如此待遇东宫之师,传将出去,岂不是让世人觉得太子不尊师道?实是有累太子名声啊!”   向皇后冷眼瞪着宋用臣。背后传来的莫名刺痛让这名大貂珰汗水湿透了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向皇后缓了口:“那就照规矩来好了,寻常给几位相公赐的什么药,就给司马光送什么药去。”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宋用臣连忙起身,倒退着出了殿。   宋用臣退下去了。向皇后仍是面如寒霜,犹自怏怏不快。喝了一口饮子,稍稍压住了心头火,又想起了在殿上的事。随即点起了勾当皇城司的石得一:“石得一,王中正现在在哪里?”   石得一道:“王观察现在应该在会通门那边。”   “速去找他过来!”向皇后有事要问问王中正。   王中正正在禁中宫城的南大门会通门处镇守。   这些天来,他身为带御器械,与三衙中几位太尉配合着一同谨守宫掖。仗着不弱的名声和观察使一级的地位,让手底下的班直和禁军一个个老老实实,没有起来闹事。   此时朝会上交锋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局势将会由此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到了这一步也算是看得分明了。   所以当一名小黄门带着皇后懿旨来传召的时候,他便气定神闲地起身,然后又脚步轻快地往福宁殿处赶过去。   能跟垂帘的皇后多接触,是王中正梦寐以求的事。可惜他官品已高,不方便常留于宫中。   内侍的官阶在升到从八品的内东头供奉官之后,便到了顶。之后想要再往上升,只能转入武官序列——这其实也是为什么开国以来内侍往往能名正言顺地领兵上阵的法律依据。   不过由此一来,控制内侍升迁的权力,便转入了政事堂和枢密院的手中。所以本朝的内侍不能为患的缘故便在此处——地位不高时,可以由宫中掌控,可地位一旦升格,便要受外廷牵制——这也是为了避免唐时阉人废立天子的局面。   王中正都已经是正任的观察使,若是现在就死了,越两级追授节度使都有一半的可能。自然,王中正肯定不会拿性命去换一个节度使,他还想安安然然享受荣华富贵。当日后再有战事,他这位内侍中的第一名将,也肯定是要为君分忧的。   只不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当有心进取的天子中风病倒之后,他这个以知兵闻名朝野的内宦名将,能不能得到皇后的认同,其实是很难说的一件事。要是皇后厌武喜文,治事保守,那他可就全无用武之地了,最好的情况,也只能是去期待日后太子秉政会改回当今天子的作风。   快步来到了福宁殿,皇后就在外殿中的御书房里翻看着奏章。   除了人不同以外,御书房中的摆设,都是王中正旧日所熟悉的一切……其实还是有一点区别的,御桌旁的白屏风,已经添了一块新的。旧的屏风上,大半幅面已写满了人名,有百十人之多——这些全都是赵顼看好,准备任用的低品臣僚,除了福宁殿书房这里,崇政殿那边还有一面。而新的屏风上,则只有寥寥数人的姓名。   出乎王中正的意料,向皇后的召唤却是针对当年的开拓横山和广锐叛乱:“……记得王中正你当年是奉旨去的陕西,那时的情况,多多少少应该还知道一些吧?”   王中正虽惊讶,但也不慌不忙。蔡确拿着当棍棒敲打司马光的那段旧事,方才他也回忆了起来。他慢慢地组织语言:“微臣的确就在陕西。当其时,庆州兵变,关中动荡。故微臣奉官家之命,赶往延州宣诏,召回罗兀城中的精锐去平叛。而韩学士,当时受宣抚陕西、河东两路的韩大观征辟,为宣抚司管勾伤病事,身在罗兀城中。”   当年的陕西河东两路宣抚韩绛,眼下是以宰相的身份在外,得受观文殿大学士,故称之曰韩大观。但这位韩大观,向皇后多多少少知道他并不算称职。   向皇后还记得十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当时的皇帝先是因为修筑罗兀城成功而欣喜不已,继而前方兵事不顺,就变得忧心忡忡。等到庆州叛乱的消息传来,京中一日三惊,皇帝也茶饭不思,日夜守在武英殿中看着沙盘。而后宫中,也同样是人心惶惶。   那时的皇帝还年轻得很,登基才几年就开始主动攻向西夏了,但也是冒险得让人难以安心。从回忆中抽出思绪,向皇后继续听王中正说过去的故事。   “那是罗兀城下西贼由西夏国相梁乙埋领兵,兵力几近十万。幸而城中良将强军云集,又有知兵如韩学士的文官辅弼,所以能从数倍于己的西贼眼皮下顺利撤出,甚至连伤兵也一个不落的都带了出来,城中资材粮秣全都烧光,只留一空城与西贼。”   向皇后听得全神贯注,王中正可是当年那一战的当事人,说的虽然简略,但听着却有惊心动魄之感。   “那一夜,微臣与韩学士、张总管领后军而行,西贼衔尾追来,却被我殿后的数千官军设伏大破之,一战斩首千余级。战后论功,韩学士的功劳,便只在主帅张玉、高永能之下,微臣也忝居其后。”   “那是你的功劳。”向皇后道,“你一个内侍敢于殿后,没丢了官家的脸面,受赏是应该的。”   王中正闻言登时满心欢喜,通过这个态度,他已经把握住了向皇后的想法。   “一回到延州,从罗兀城回来的官军便立刻向咸阳赶去。这都是鄜延、环庆的两路精锐,能让天子安心的,也只有他们。”   王中正不着痕迹地跳过了他自己回延州后就称病的那一段,继续说平叛的事。   “仁宗以来,能兴兵据城的叛乱也就那么几次。贝州王则,保州韦贵,而后就是这庆州的吴逵。不过王则、韦贵,都是据城而守的守家之犬,叛后皆坐守城中,待死而已。唯有吴逵,破庆州后立刻南下,如狼似虎,锋锐难当。要不是在邠州有游师雄设伏阵斩劫吴逵出牢的首恶,打掉了叛军的锐气。准备过渭河的时候,又得当时的秦凤副总管,被任命为招捉使的燕达阻截于咸阳,长安恐其不保。”   向皇后点了点头。这是司马光的运气,多亏了燕达和游师雄。   燕达她是知道的,是她丈夫之前最看重的将领,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三衙管军,前些年尚在京任职的时候,轮班守卫宫掖,颇见过几面。   游师雄这个名字虽然向皇后很陌生,可就在一个多时辰前,她在殿上才刚刚听人提起过,也正是她想向王中正征询旧事的原因之一:“听说游师雄是韩学士的同门?”   “正是!不过他比韩冈投入横渠门下要早得多。游师雄,字景书,是治平二年的进士。在陕西文臣中,以知兵而著称。旧年邠州破贼,便是最好的例证。之后在缘边各路任职,也都有上佳的表现。”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二)   王中正对游师雄很了解,之前的伐夏之役,在秦凤路转运司的游师雄与他接触很多。   “横渠门下一向文武双全。当年范文正守陕西,横渠先生便上书要取河湟为助力,可谓是远见卓识。后来兴学授徒,也多谈兵事。韩学士算是其中最拔尖的一个,游师雄却也是一流的人才。去岁伐夏,游师雄与王襄敏的次子王厚同为随军转运,多有功勋。微臣的那点功劳,也多亏了游师雄和王厚在后襄助之力。”   向皇后对王中正的回答很满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至少还知道这两句。王中正虽然推重游师雄,但从方才的几段话中,也能看得出王中正对陕西的文官武将们的了解。   她暗暗点头。难怪能领军南征北讨,号为禁中第一名将,秦翰也要瞠乎其后,这不是没有来由的。   提起朱笔,在身边那面空白的屏风上写下了游师雄的名字,向皇后回过来又问王中正:“游师雄现在何处任官?”   王中正发了一下怔,一般来说天子若是这么问,就肯定是想要提拔这个人了。只是游师雄现在可都是重臣一级了。   “现下游师雄身在甘凉路。以右司谏、直宝文阁权发遣凉州,并领甘凉经略使兼兵马都总管二职。”王中正低头回道,他怕向皇后脸上挂不住,“甘凉乃是新复之地,自吐蕃大兴后,三百年不受中国管辖,至归义军兴起亦只能羁縻而已。必得能臣守之。游师雄在关西夙有威望,又有能力,功绩即显,故而破夏之后半年,官家便不问资序,将之破格提拔。”   王中正的话有点啰嗦,向皇后听着感觉挺怪的。偏头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明白了。这是王中正规劝自己不要立刻提拔游师雄,以免甘凉路不稳。   她有着些许遗憾,感慨着,“想不到都是一路帅臣了。”   垂帘以来,心思全都放在了朝堂上,连一路帅臣的姓名都没时间去了解,向皇后想想,觉得自己实在是浪费了太多时间在司马光这等人身上。   再仔细想想,帅司、漕司、仓司、判司,天下各路四大监司的使臣,更是有大半不知道到底是谁。就算听说过姓名,也不知道他们过去有何功劳和过失,更不清楚他们的能力如何。而在各路监司之下,还有四百军州,两千多县,镇子更是无数。   治国之难,她现在算是领会到了。   “这也是官家的提拔。”王中正微微松了一口气,道:“官家乃是明主,故而用人都能各尽其分,用其所长。”   “所以要镇之以静?”向皇后狐疑地看看王中正,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在劝谏。   心中怨怼之意油然而生。虽说这也是自家丈夫的意见,连王珪都用“使功不如使过”的理由放过了。可司马光之辈,却是想趁着自己还没有熟悉国事,直接欺上头来了。   王中正没感觉向皇后心思的变化,接着道:“广锐军被困咸阳,犹自作困兽之斗。幸而韩学士孤身入城,说降叛军。罪魁吴逵自焚,只是尸骸难以辨认,所以并没有报功。剩下的叛军活下来的近三千人,连同全家老小,全都被发配去了熙河路。这也是受了韩学士之请,说是杀降有伤陛下盛德。”   “韩学士仁心。”向皇后由衷地说道。   “的确如此。贝州和保州都有降军事后被刑,只有广锐军这边被保下来了。”   石得一在背后抬眼看房梁。皇后和王中正倒是忘了韩冈在河东,将南归的黑山党项杀得只剩数千人,拿了两万三万的斩首,交趾人更是只有八只脚趾。   王中正却说得正是兴致高昂的时候,“在河湟开边时,因广锐军乃是西军中数一数二的精锐,也被派上了战场。立了不少功勋,赎了过往之罪,但官家也只赐了金银田土,并没有给其官职。而且在河湟之役中,广锐军领头的将校死得七七八八,不致为患了。”   “难怪韩学士能未及而立,便已近宰执。”向皇后深有感触,“十年前才做官就立了这么大功劳,怎么也当得起了。”   王中正更正道:“圣人误会了,韩学士在横山和招降两事上,并没有受功赏,全都辞了。”   “这话怎么说?”   “因为在被韩大观征辟的时候,韩学士明着对王相公说罗兀难守、横山必败,若是一定要他去,有功劳也别算他一份!”   向皇后惊诧莫名:“韩学士竟然这么说!”   “可不就是这么说的?”王中正摇摇头,“但王相公也厉害,却硬是将韩学士派去了韩大观的帐下。说不要功劳那是你的事,朝廷要你做的事,照样还是要去做!”   向皇后听了更是觉得匪夷所思,竟然还有这样逼人上路的做法,在朝堂的人事安排上,若是被任命官员不愿去做,怎么都不会强迫的。王安石就不怕韩冈怠工?   王中正叹着气,“所以说拗相公当真是名副其实,就是韩学士撞上了,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中正稍稍开了一个小玩笑,见皇后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又不方便笑的模样,心中便更是轻松了几分。   “不过韩学士难得的地方就在这里。他去了延州,直接就往最危险的罗兀城去了,一点也没有拖延。到了罗兀城,对伤病们尽心尽力,面对西贼,也是用心辅佐张、高两位主帅。要知道一旦赢了,韩学士可就是最吃亏的一人,没功劳还要受人笑,但韩学士完全没有计较。要不是广锐军叛乱,罗兀一役当真就给官军赢下来了。”   向皇后前面已经知道韩冈在横山的赫赫功绩,却想象不到韩冈是不顾受人嗤笑的结果上为国事尽心尽力。   王中正轻声喟叹:“微臣当年曾听官家说过,‘言罗兀难守,事前不止一人。但仍尽心尽力,惟韩冈一人而已。’备称韩学士为人甚正。”   行事如此光明磊落,再想起冬至之夜,韩冈面对太后的义正辞严,向皇后却一点都不惊讶了。   ……   午后崇政殿再坐,韩冈和除王珪外的众宰执前后脚都到了。   殿脚有一个判起居注,殿中站着一个御史中丞李定,加知制诰的翰林学士蒲宗孟则也在一旁候着,准备书诏。   而司马光,则不见踪影。前面韩冈经过殿外东阁时,也没看到司马光在里面等候。他的结果自是不言而喻。   对于今天朝会上发生的一切,宰辅们很快就给出了一个处罚决定。   蔡确、章惇全都支持速办严办,韩缜、薛向表示谨慎地支持,吕公著继续保持沉默,其他人包括韩冈都没资格说话,更不会跳出来表示反对,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敲定了下来。   司马光入觐,照规矩赐物赐药。不论他受与不受,朝廷还是给他一个体面。但之后,就让他回洛阳,绝不留他。韩冈本来还想让他去殷墟,但现在已经是不现实了。   至于御史台对王珪的弹章,则全都驳回。之前在殿上附和司马光的御史,一体下诏叱责,并解职外放。   御史中丞李定没有为他的手下辩解,应声接了下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台长之位,已经是做到了头,今天回去,就该上表自请出外了。   被蔡京出来弹劾的有失朝仪的吕公著、蔡确、章惇和韩冈等人,向皇后打算不问。但韩冈、章惇和蔡确自请罪,逼得吕公著一同低头,便一体罚俸半月。也没什么争执的,谁还会为这点小事费口舌?   至于剩下的亟待处理的政事,则一切按照流程走。奏章上有不明白的地方,几名宰辅按照各自的主管范围向皇后详加解释。作为天子私人的两位翰林学士,韩冈和蒲宗孟,也一并受到咨询。   由于向皇后对政务的生疏,处理起来比赵顼在时要慢得多,但也没有拖到第二天去,快黄昏的时候,总算是结束了。   从政务中歇了下来,殿上重臣们各自喝着皇后赐下的茶汤。章惇向韩冈使了个眼色,韩冈会意,微微颔首。眼神一转,看了看吕公著。   王珪避位待罪,今天接下来自是照旧由吕公著领头入福宁殿探视天子。   天子病重卧床,宰辅们除了轮值宿卫以外,还要入福宁殿问疾,探视天子病情,以防有人隔绝中外——这是当年富弼和文彦博在仁宗发病时挣来的权力,一直延续了下来。韩冈则是身份不同,则是一日一入宫,与宰辅们同行。   因为司马光之事,皇后现在应该不会受吕公著蛊惑,说什么都没用。如果吕公著真有什么想法,入殿问疾是他必须要把握的机会。   到了福宁殿寝殿中,赵顼已经被唤醒了。睁着眼睛,等着宰辅们来此。   吕公著当头,依照几天来的惯例向赵顼问安,拿着韵书确认了神智,安慰了几句,便领着同僚向天子告退。他们不耽搁,赵顼也没留客。   众人再拜起身,一个个倒退两步,就要转身出寝殿。但应该和其他宰辅一并退出寝殿的吕公著却没动身,他向着赵顼行了一礼:“陛下,臣有言欲奏禀,乞留对。”   果然如此!   韩冈算是松了一口气,吕公著的回击总算是来了,比起他一直隐而不发要好不少。   但吕公著到底想说什么,却是让人要多想一想,一时捉摸不透。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三)   “不意今日又见王曾。”   走下台阶,章惇冷冷地说了一句。   在他身侧的韩冈则回道:“谁是丁谓?”   两人对视一眼,呵呵各自冷笑。   吕公著究竟是在想什么,在他跳出来之后,宰辅们哪有看不透的?   蔡确、韩缜沉着脸。章惇笑中则带着隐忧。只有薛向,如无事人一般——没有进士的身份,反而就不需要想得太多。   仁宗初年,宰相丁谓当权,与内侍雷允恭相为表里,把持国政。参政王曾为除丁谓,砌词留对,与章献太后密议,一举扳倒了这位权相。   自此之后,一旦有哪名重臣在拜见天子后主动请求留下来奏对,那么在世人眼中,他的意图只会是针对同列。从权谋上讲,也失去了动手的突然性,反而打草惊蛇。   故而便逐渐成了官场上的一项禁忌,基本上很少再出现这样的做法。   “如果只是针对小弟的话,那倒是没什么关系。”韩冈淡然说着。   章惇看着前路:“也只是对玉昆你而言。”   “的确如此。”韩冈仰头喟叹。章惇与自己走得实在太近了,不免会受到牵连。   韩冈回头看看夕阳下的福宁殿,吕公著到底会说什么,其实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即便不是在殿中旁听,吕公著也不会有其他的说法。   ……   当蔡确、韩缜等人全数离开,只留下吕公著一名执政的福宁殿,又陷入了沉寂之中。   赵顼躺着,向皇后坐着,而吕公著则稳稳地站着,赐坐也没有理会。   帮赵顼掖好了被角,趁势整理了心情,向皇后抬头看着吕公著,沉声问道:“不知枢密自请留对,究竟是为了何事?”   吕公著深深地一躬身:“为了皇宋基业。”   臣子们大言诳君的手段,向皇后经历得不多,但她对吕公著即有成见,听到这话时便自然而然地有了戒心,“枢密何出此言?!”   “臣观今日朝堂,已是隐忧潜伏。王安石有威望,门生子弟遍布朝堂;韩冈有重名,得人心,世人敬仰。如今翁婿二人同列朝堂,相互配合无间,长此以往,皇宋基业恐有不稳。”   带着沉沉杀机的话语出口,殿中更加静了三分。从西南方照过来的阳光映不进殿中,只能将南面的窗棂染上一层如血的红光。   “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向皇后越看吕公著越不顺眼,立刻道,“吾虽是妇人,也知道晏相公和富相公翁婿二人曾同列一朝。”   “那是富弼曾说晏殊奸邪!”吕公著抬起眼,一对白眉下的双眼利如刀剑,“今日在殿上,司马光的确多有错处,但昨日,韩冈在席上端茶递酒,岂是重臣所为?!”   向皇后张口结舌,难道要说韩冈是王安石的女婿,谨守晚辈的本分,所以才会端茶递酒?!可这不正印证了吕公著的话?   “陛下。”吕公著语气沉沉,“臣非是论韩冈之品性。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现在是看不清的。”   向皇后一下气白了脸,白居易这首诗实在太有名了,指着吕公著的手都在颤:“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两句,枢密何不明说?!”   “臣只为皇宋基业,非是为一己之私攻劾王、韩翁婿。”   “好个非为一己之私,”向皇后气得笑了起来,“冬至夜吾母子性命几乎不保的时候,不知吕枢密在哪里?!”   “殿下看重韩冈,或有其因由。”吕公著毫不动摇,皇后的否定他不在意,关键还是在赵顼身上,皇后越是偏袒韩冈,皇帝就会越担心:“但韩冈未及而立便名声广布,世人视之若神。今日殿上论司马光有心疾,又有几人不信?殿下当也是信了吧?”   向皇后立刻道:“司马光强要杀王珪,岂非心疾?”   “那一众御史呢,他们不也一样要杀王珪?”吕公著反问。   “他们受了蛊惑而已。”   吕公著神色一肃:“受人蛊惑,已是罢官去职,那么蛊惑人心之辈,如何不论之于法?!”   向皇后的口才哪里能跟老辣圆熟的吕公著相提并论,登时就被堵住了。优待司马光的决定,还是刚刚在崇政殿上做出来的。   吕公著也不继续与向皇后辩驳,他看着沉静地躺着的赵顼,“韩冈名重当世,王安石威望尤高。章惇蔡确为其爪牙,韩缜、薛向唯唯诺诺,若翁婿二人同在政府,日后谁人可制?”吕公著跪了下来,再拜叩首,“陛下,非臣疑韩冈和王安石。但两人身处嫌疑之地,只为两人着想,也得让他们避嫌才是!就算或有顾虑,也得剪其羽翼,以防不测。”   司马光虽然失败了,但对吕公著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因人成事,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低头整理着丈夫的被褥,向皇后藉机稍稍冷静下来。抬起头来,她猝然质问着吕公著:“韩冈如今只为不掌诰的内翰,王相公更是五日方才一朝,不及远甚。枢密是不是看到王珪去职,想争一争宰相的位子?!”   “殿下此言,是在疑臣。”吕公著面不改色,向皇后的举动在他眼里实在幼稚得可笑。他掏了一下袖袋,抽出了一份奏章来。吕公著双手托着奏章举过头,朗声对赵顼道:“臣之辞表便在这里。臣非恋权,旧年臣于王安石亦有举荐之德,若能如韩绛、陈升之一般附和变法,宰相之位何足论?今日之言,非为权柄,乃是臣为皇宋基业的一片赤心!”   ……   城南驿,司马光所居住的小院紧闭的门扉打开了,司马康将刑恕送了出来。   虽然是送客,但司马康的脸色阴沉得像是送葬。   刑恕也是一脸沉重,却仍好言安慰着司马康:“先生是太子太师,多年来始终简在帝心,是天子垂危时想要托孤的重臣。虽说今日受辱于小人,皇后又为奸佞蛊惑,但无论如何,不还是给了先生一个体面吗?”   “体面?”司马康脸色却更加阴沉:“就是那些赐物吗?”   刑恕叹了一声,摇摇头,拍了拍司马康的肩膀,却也不在多劝了。   都到了现在这般田地,还能怎么样?   刑恕瞥了一眼稀疏的花木对面躲躲闪闪向此处张望的数个身影,转头又望向不远处的另一重院落。那重院落也是大门紧闭。   王安石这段时间在城南驿的作息习惯很稳定,此时乃是午后时分,他一般是不见客的。但王安石应该已经是知道了朝会上发生的一切。   刑恕冷笑了一声,不知道那位平章军国重事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那位女婿的?   昨日席上谦和有礼,今日殿上便翻脸无情。就算是亲如翁婿,恐怕也是适应不了吧?   但私谊归私谊,国事归国事。当年王安石能为变法事与多少好友割席断交,今天若是知道司马光大败亏输,当是击节叫好的为多。   唉……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刑恕别过司马康,向驿馆外走去。   司马光的颓态,他方才看得分明。踌躇满志地跨进文德殿,结果却是丢盔弃甲,一败涂地。失去了唯一的机会,有生之年当再难入朝,如何不颓唐?   不过刑恕并不认为这是司马光能力不足,实乃天数耳。   司马光选择的时机和手段,不可谓不妙。在极为有限的时间内,已经是做到了极致。就算是刑恕现在再来回想,也觉得司马光借弹劾王珪来张起沉寂已久的旧党声势,并宣告自己重回朝堂,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最为上佳的选择。   尤其是在御史台已经群起而攻的时候,抢先一步对王珪给出决定性的一击,不但能借助已有的声势,也让御史台根本没有办法调转枪头,只能追随在后。   让整个御史台为王前驱,难道还有其他更好的手段吗?   可惜还是失败了。   时也命也!   留中也好,拒谏也好,反驳也好,皇后可能的反应,司马光肯定都做了预测。而其他臣僚,无论是韩冈、章惇,还是蔡确、韩缜,包括下面的御史,以及一干有发言权的重臣,也定然都做好了针对性的计划。   在朝会上发难,本就是背水一搏,贯通史学的君实先生,不可能糊涂到不做筹划便仓促上阵。   可天时不在此处,皇后的那一句“依卿所奏”,比什么样的反驳都有用。   谁能想得到?!   刑恕又是一叹。在廊道上擦身而过的一名官员,便随即浮上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冷淡地瞥了此人一眼,记下了相貌,刑恕继续向前。   幸好还有机会。   从这段时间,皇后对王珪的保护来看,天子很明显的是要维持朝堂稳定,异论相搅的宗旨绝不会随意更动。   既然如此,也不用担心对新党的攻击,会有太坏的结果。   司马光若是能将王珪扳倒那自然是最好,旧党肯定气势大张。若是做不到,对吕公著来说,机会同样到了。   宰相和执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以刑恕所知,吕公著现在的唯一所想,就是光大门扉。而要想维持吕家的家门不堕,与其委曲求全地去迎合新党,还不如争上一步,争一个宰相之位出来。   宰相之门,即便韩冈日后当权,也不便有所轻动。韩冈就算将吕家恨之入骨,也得为他韩家着想——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吕公著若是能成为宰相,只要不糊涂到去沮坏新法,只要隔三岔五唱唱反调,至少在天子大行之前,地位将会毫不动摇。   至于之后如何,更不用担心……王珪可都是被放过了!难道还能重开岭南路不成?   一旦吕公著如愿做了宰相,父子两相国,届时以吕门之贵,日后与天家结亲也不是不可能。家门长保不衰,吕公著当真就能如愿以偿。   宰相门下客。   刑恕冷笑一声,似是不屑,却犹有几分自得。   不枉自己奔走之劳。   ……   福宁殿中,向皇后仍阴着脸,气愤填膺,说不出话来。   而吕公著的气质越发纯粹,平和淡定,不见喜愠。   这是吕公著在表态。   表明与王安石决不妥协的姿态。   代表洛阳老臣的司马光今日折戟沉沙,旧党声势大挫,那么新党必然气焰大涨。这样的情况下,天子定然需要一位坚定的反对者留于朝堂。   除了他吕公著以外,还有谁人可选?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稳当当地保住现在的权位。   可是吕公著还想更进一步。宰相的地位在枢密使之上。枢密使执掌军事,而宰相则是军政无所不统。   眼下王珪出外乃是必然。即便今天已经将所有弹章全部驳回,王珪也必须知趣地出外——这样还能留一个情面,若是还不知趣,那就没什么人请可讲了。   当王珪离开,空悬下来的宰相之位,在两府中以资历论,吕公著自问不作第二人想。其余人不是资格不够,就是进入两府的时间太短。   只有唯有一点,就是他是旧党。如此一来,即便是新党中资历浅薄如蔡确,中立的唯唯诺诺如韩缜,也有了跟自己竞争的资格。今日在殿上蔡确会跳出来,正是为了一个宰相之位。   吕公著无意改弦更张——即便他这么做了,坏了名声后,结果只会更差——那么能做的就只有一条:便是更加坚定地反对新法。一个保持为国事而不惜自身的旧党,与一名新党中人同掌大政,就是天子唯一的选择。   至于新法的稳定,在有王安石做着平章军国重事的时候,天子并不用担心太多。   这么多年了,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吕公著已经没有了与新法争竞的精力,他现在只想保着家门长久。他静静地等候着,结果究竟如何,就看天子的反应了。   躺在病榻上的赵顼终于有了动作,他的眼皮眨了起来。   一下,两下。   然后是第三下。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四)   一下否,两下是。   赵顼表达心意的方法,已是朝野尽知。   至于三下或以上,如果不是眼睛不舒服而正常眨眼,就是天子想要用韵书传达信息。   现在当然不会是前者。   坐在床沿的向皇后脸色难看地拿起韵书。她不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可以确定,绝不会是伤害自己和六哥,但他做出的选择,总是让人不痛快的一件事。   无论是之前的王珪,还是现在可能的吕公著,都让向皇后憎厌到了极点。   而且还没用——要保的王珪,成了众矢之的。新党不喜欢他,旧党不喜欢他,御史也同样不喜欢他。   若不是司马光做得太过分,修书修得老糊涂了,有了心疾,硬是要杀王珪,惹起了其他朝臣同仇敌忾,今天也不至于为了一个王珪,将半个御史台给赶出京去!   现在吕公著摆明了想做宰相——他都做到了枢密使了,看到相位空悬,肯定是想往上走一步,至于辞章什么的,向皇后再没有经验,也知道外面听起来冠冕堂皇的话根本不能做数。可眼下,她的丈夫会不会受到这位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蛊惑,向皇后还真的没有把握。   吕公著则站起了身,辞章依然拿在手中,很自然地移了两步,走到了天子御榻的不远处,能更加清楚地看见赵顼眼皮的动作。对于一名已经年过花甲的老臣来说,能看清五尺外天子脸上的细微变化,这是吕公著如今始终夹在鼻梁上的一副水晶眼镜的功劳。   书页哗哗地翻动着,以韵书为媒介,一问一答,赵顼和皇后的对谈,比一开始时快了不知多少倍。   去声二十六宥——奏。   “奏?”向皇后眼前一亮:“官家!可是奏对?要招谁入宫来?!”   她连声问,很是急促。   吕公著在后垂下了眼皮,若不是在寝殿中天子身前不能放肆的话,他可就是要哈哈大笑起来。   以眼下的局面,怎么想以奏开头的词汇,都不会是奏对吧?   皇后分明是支持不住,想从外面找援军。   皇后的敌视让吕公著备生感慨,未来或许有些麻烦。不过再想起宰相身份,他就放心下来。垂帘听政的太后,也不可能下手处置宰相家门。若是她这么做了,新党的那一帮人,包括王安石、韩冈,拼了命都会将乱命给顶回去。   而且可想而知,就天子而言,他绝不愿意看到皇后太过偏袒臣下的某个人或某个派别。   垂帘皇后不能执中而立的危险实在太大了。直接卷入了臣子的交锋中,而不能置身事外,那么当朝堂风浪一起,也会被连带着拖进水里。   呵。   吕公著轻呼一口气。原本只有六分的成算,现在可就有八成了。   剩下的两成,那则是要看运气!希望司马十二将坏运气都带走了。   赵顼果然眨了一下眼,给了否定的答案,让向皇后的心沉了下去,不得不重新拿起韵书。   然后是下平七阳——章。   奏章。   “奏章?”向皇后回头看看吕公著,那本应该被垂下来的袍袖遮住的奏章,却被刻意地亮了出来。毫不掩饰地皱了一下眉,她转回来问赵顼,声音很冷:“可是吕枢密的奏章?”   吕公著期待着,水晶镜片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赵顼。   可眼皮仍是只眨了一下。   “那是哪里的奏章?”向皇后抬起眼。现在就在眼前的床榻边,一张新置的宽大几案上,高高低低堆了好几摞从崇政殿和御书房中搬来的奏章,“可是床边的?”   赵顼尽管卧床不起,却依然为国事操心。每天都要听人宣读奏章,了解朝堂中发生大小事务,并不辞心力地指点向皇后该如何批阅。   他这么做,也是让外界明白,天子纵然病势垂危,神智依然不乱,若有什么小心思,最好收起来——可惜的是效果不彰。   而赵顼现在便眨了两下眼,对皇后的问话给了确认。他要的奏章,便在这里。   几案上的奏章四五堆、百十封,向皇后看着犯了难。   “官家……”她凑近了问,“是谁的奏章?”   赵顼的回答是上平十四寒——韩。   韩冈?!   吕公著眼皮一跳,脸色终于变了。   “可是韩学士……是韩冈?!”   一下。   两下。   ……   当韩冈从崇政殿回到太常寺,已经是快放衙的时候了。   苏颂已经回了他的衙门光禄寺去。虽说那个衙门跟太常寺差不多,十天八天都不去,累积起来的公文平铺开来,也只能占去半张光禄寺中那面属于苏颂的桌案,但终究还是得每天绕上两趟。   过来与韩冈说话的是黄裳。   黄裳他现在被韩冈征辟为掾属,在编修局中整理甲骨文。这算是很轻松的工作,也正好可以让黄裳有时间复习应考,准备明年的锁厅解试,以及后年的省试——以黄裳的年纪,不能再耽搁了。   但今天黄裳不可能有心多说他手上工作的进度,简短地汇报了两句后,便问起了朝会上的事。   “虽然这么说有些过分了,但司马君实实乃自取其咎。”韩冈有些不客气,“辽人虎视眈眈,天子又病重如许,他身为太子太师,却不体谅天子心意,当有此祸。”   “那朝廷打算怎么做?”黄裳如今虽然是站在韩冈这一边,但对司马光这等闻人贤达,还是有着很深的景仰。   “还能如何?好歹是太子太师!已经决定赐予厚礼,让他回洛阳去了,绝不会让他失了体面的,倒是一干御史,就得出外了。”韩冈叹了一声,“希望他回洛阳后,能将《资治通鉴》继续编纂完成。同为修撰,为朝廷编修典籍到底有多难,这段时间我是体会到了。司马君实在洛阳的确辛苦。”   黄裳默然点头,这对司马光来说,已经是现在的局势下最好的结果了。   “其实司马君实那边,本是有份人情在的。”韩冈又冲惊讶起来的黄裳笑着道:“不过不是对我,而是对整个气学。”   “气学?司马君实到底帮了什么大忙?”   “是先生的谥号。”韩冈说道。   张载的官位不到,没资格得到朝廷的官谥。当张载病逝之后,张门弟子聚起来打算给张载上一个私谥,以表对张载的纪念,也算是人之常情,亦多有先例。从魏晋以来,史不绝书。   “但这不太好吧。”黄裳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横渠先生天下知名,若请谥于朝廷,或无不可,私下奉谥,反倒让人小瞧了。何况横渠先生乃大贤宿儒,欲复三代之礼,援引汉魏以来俗例,或违横渠先生平生之愿。”   “正是这个道理!”韩冈一击掌,“所谓‘贱不诔贵,幼不诔长,礼也。’谥自天子出,做弟子的怎么有资格给师长赠谥……司马君实也是这么看,当我的几位师兄写信去请教伯淳先生此事是否可行,伯淳先生拿不准,就又向司马君实咨询,他便写了一封信来劝阻。”   “原来如此。”黄裳点了点头。日中黑气,月中深影,总是最为显眼的。如张载这般名儒,他的弟子若是做了违反礼法的事,必然逃不脱士林的嗤笑,也会成为其他学派拿来攻击的武器。   “所以我等气学门人,得感谢司马君实写信拦住了这件糊涂事。”韩冈又说道,“在我从广西回来后,知道了此事,曾写信谢过司马君实。后又上表为先生请谥,不过当时的情况,勉仲你也是知道的……”他苦笑了起来,“当时我与新学正争于道统,天子看重新学,奏章上去后就没了回音,所以就留了这番心事到现在。”   韩冈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顺势向上看着屋顶,也不知道自己做下的那番准备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   ……   韩冈这两天递上来的奏章已经被翻了出来,其实就在最矮的那一叠中。   同在一叠的,有河北对辽使南下行程的奏覆,有河东对辽国西京道冬季兵马调动的侦察情报,有甘凉路上报的军屯总结,由此可见赵顼对韩冈奏章的重视。至于几案上最高的两叠,则都是弹劾王珪的弹章,数目实在是太多了,没办法堆成一摞,只能一分为二。   韩冈的奏章,被翻出来的总计有三份。区区两三天的时间,他便借用翰林学士兼资政殿学士的资格,一天一份地直接将奏章递到崇政殿的案头上。   这个频率放在平常那是足够惊人了,可是眼下则是显得泯然众人。许多朝臣,眼下都在拼命地往上递奏本。而且有很多人跟韩冈一样,都是通过各种渠道,尽量绕过两府。赵顼床边的奏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向皇后对这几份奏章有些印象,但极为模糊。她只记得韩冈连着几天都有奏本。在奏章没被翻出来之前,向皇后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韩冈在奏本中到底说了什么,等到翻出来一看,才想起这两天都看过。   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内容。否则以韩冈的身份,他所议论的要事,向皇后自问,必定是能记住的。   不过向皇后对吕公著很是避忌,翻出来后看了一看,并没有念出内容来,而是很简单地问着赵顼:“官家,可是这三封:《本草纲目》编修局请刊发期刊;弛千里镜之禁;还有为张载请谥?”   立刻,向皇后就看到了赵顼眨了两下眼睛。   正是!   而几乎在同时,她身后也传来了啪的一声响,是吕公著手上的辞章落到了地上。   向皇后回过头,看看地上的奏章,又看看吕公著震惊莫名的表情,随即便瞪大了眼睛,心中亦是疑惑难解:   一贯宰相风度的吕公著,怎么会失态到这般模样?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五)   赵顼阖起了眼皮,久久地没有一点动静,像是睡着了一般。   向皇后不安起来。从吕公著的失态上看应该是件好事,虽然吕枢密在失态后立刻请了罪,弯腰捡起奏折,但三五下才将奏折捡起来,可见其动摇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只是丈夫现在的反应又让人费解,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大概是歇了好一阵后,终于恢复了精力,赵顼重新睁开了眼睛。   下平二萧——招。   “官家想要招谁?”向皇后随即追问道,她关切地看着皇帝。她至少能明白,现在丈夫究竟是招谁入宫,就决定了到底是准备怎么安排未来的朝堂大局!   上平十四寒。   “韩?……韩冈!”向皇后心头一喜,只是赵顼想说的并不是“韩”,而是“翰”。   “翰林?”向皇后问着。   赵顼眨了眨眼,两下。   然后又是一个“去声二十号——诰”和“下平一先——全”。   向皇后总算是明白了赵顼心意:“是将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全都召来?”   两下。赵顼给了肯定的答复。   一下找来所有掌内制的翰林学士,这是标准的拜相序曲,甚至更高了一格。   向皇后回头来找人。瞥眼看到了吕公著,这位太子太保正垂着手,端端正正地站着,脸色如常,沉毅沈谧,方才的失态仿佛完全不存在。当然,方才托在手上的辞章,也被宽袖掩盖,仿佛不存在了。   多看了吕公著一眼,向皇后便丢下了他,点起宋用臣,派他去玉堂找翰林学士。   ……   福宁殿中的动作,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池塘中,整个皇城都被惊动了。   本来崇政殿上对司马光和御史们的处置已经传出来了,王珪尽管被保住,但他已经没有足够了能力和声望来执掌东府,接下来必然会宣麻拜相。   隐隐躁动早已潜伏在皇城中,多少人预测,半月之内便能见分晓。只是没人料到会这么快,一个时辰都不到,而且还是吕公著自请留对的时候。   不用一刻钟,翰林学士入宫的消息便传到了韩冈耳中。   他也是翰林学士,可惜是不在院的学士。虚衔空名,不加知制诰,不用草诏,不掌内制,称为内翰其实都勉强,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进福宁殿,只能在外面等消息。   “这是大拜除?!”黄裳立刻惊问,“是要任命宰相了!?”   “还能是别的原因吗?”   “内禅?”黄裳刚说出口,自己就摇头否定了。要当真是内禅的话,宰执们应该先一步入宫。   “王禹玉是要罢相了,谁会接手相位?蔡确吗,还是吕枢密?”黄裳问着韩冈。   “官家从玉堂招了几人去?”韩冈却转过去问来报信的小吏。   “三人。在院的内翰全都入宫了。”   韩冈回头对黄裳笑道:“看来的确是大拜除!”他将重音落在了“大”字上。   得了韩冈的提醒,黄裳模模糊糊地有了点想法,但还是有几分不解,正想细问,却见韩冈站起了身。   从身后门外传来了苏颂的声音,“玉昆,还在衙中啊。”   黄裳连忙起身回头,只见苏颂正跨步进厅,这也是听到学士院锁院消息的。   “玉昆,你觉得如何?”挥退了厅中没眼色的几个小吏,苏颂甫坐下来便问道。   韩冈想了一想,抬眼道:“……大势将定。”   ……   拜除宰相照规矩是天子御内东门小殿,然后学士院锁院。当这两件事同时出现,皇城内外所有人的耳目都会扩张到最大。   只是现在以赵顼的病情,不可能去内东门。让皇后代行也是一个选择——毕竟已经是垂帘听政了——但赵顼担心皇后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达明白,她实在是太缺乏经验。   所有仍在翰林学士院中的翰林学士,便因为这个缘故被招到了福宁殿中。   翰林学士满额是六人,但加知制诰的就没有那么多了。眼下玉堂员额未满,能书诏的更是只有三人,张璪、蒲宗孟和孙洙,三人全都被招进了福宁殿中。   张璪眼下已是翰林学士承旨,作为玉堂第一人,比当值的蒲宗孟还要靠前。   大拜除时,草诏往往五六封,甚至过十封,一人很难完成这么大的工作量。一般都会召集两名翰林学士同上殿,即所谓的双宣学士——冬至的那个晚上,张璪因形势所迫,一人独力写了七份诏书,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特例。   不过三位翰林学士接收的天子第一份谕旨,并不是“拜”,而是“罢”。   去声二十二祃——罢。   下平七阳——王。   上平八齐——珪。   罢王珪。   拜相的序幕,却是以罢相拉开,张璪一边让蒲宗孟书诏,一边揣度着赵顼究竟对王珪有多恼火。冬至夜他同样在此殿中,亲眼见证王珪几乎是将天子皇后和太子一家推进了深渊。   之前留王珪是形势使然,可惜在司马光和御史们的折腾下,天子的计算成了无用功。现在不用再保他了,当初的愤怒也就如同池底的淤泥,一并翻了上来。   秦失一鹿,天下共逐之。   张璪的心跳得有些急了。   说起资格,他这位翰林学士承旨,也同样只要一步,便能晋身两府。   ……   “大势将定?”苏颂问着韩冈,“不知玉昆此话怎讲?”   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不信子容兄看不出来?”   苏颂不置可否,又反问回去:“玉昆觉得会是什么样的大势?”   韩冈简简单单地回道:“天子觉得能安心的大势。”   苏颂突然凝神专注地看了韩冈好一阵,方才再开口,“玉昆,你之前究竟做了什么?”   “不过是上了三份札子。”韩冈说得轻描淡写,却也不再隐瞒,“三天前是弛千里镜之禁,前天是请求刊行《自然》,昨日则是给先师请谥——这是第二次了,多半能成。”   黄裳听得一头雾水,他和韩冈、苏颂的层次差得太远,根本都不知道两人云山雾绕地在说些什么。但苏颂听得很明白,他神色转为严肃,问韩冈:“玉昆……你当真做好准备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不过是给天子强压下去了,还要什么准备?何况现在重新起头,既能释天子之疑,也能顺便跟吕宫保掰一掰手腕。”韩冈轻笑着,新党也好,旧党也好,都是对手。对新党在于道统,对旧党那就是为了维护大局,“说实在的,这几天一天一章疏,也不完全是针对吕枢密。”   “是司马君实吗?”苏颂问道。   “当然。”韩冈点头,“旧党赤帜啊,再怎么提防都不为过。”   苏颂为之一笑:“可惜让吕晦叔消受了。”   韩冈不知道吕公著会在福宁殿中说些什么,但他的心思并不难猜,他能用上的理由,应该也只有一个。所以韩冈现在和吕公著争夺的便是同一个位置:   ——新党的反对者。   新党这个团体,在外靠对新法的认同和附和来聚集官僚,在内则是以新学所代表的未来凝聚人心。   吕公著争在外,韩冈则争在内。   韩冈纵然在新党之中有为数众多的朋友和认同者,但从根子上,他所代表的气学一脉,与新党——确切地说,是坚持新学的新党——是截然分立的不同派系。他有属于自己的班底,有足够的声望,也有实力不弱的后备队伍,只是因为地域的缘故,根基差了不少——关西的进士实在太少了,而气学在文风荟萃的中原和江南,则势力太过薄弱。   只是相对于吕公著代表的旧党,韩冈与新党的交锋,不会损害新法,甚至绝大多数新党成员不会视韩冈为敌,真正与他相争的,只有王安石、吕惠卿等寥寥数人:对天子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国子监中的学官,他们还提不上筷子,狗肉不上席面。   韩冈屈指轻弹着茶杯,看着绿色的涟漪在盏口中一下下地回荡。   当《自然》杂志正式刊行,气学和新学的道统之争将重新打响,甚至只要公布这个消息,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动手了,最迟也不会拖到明年开春。   既然如此,与其拖到年后公布,还不如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候放上台面,至少还能额外赚个一石二鸟,甚至一箭三雕、四雕的好处来。   这是他对司马光的防备——韩冈上阵,怎么可能将希望放在皇后一时错口上?那根本是谁都想不到的意外——为了预防司马光上京后引领旧党反扑,他也必须未雨绸缪,早早地做好准备。   不论是司马光老老实实地上殿觐见,然后回洛阳继续修书;还是说他这位太子太师还想搅风搅雨,重新开战,韩冈都会做好反击的计划。即便用不到他的头上,也可以用来对付他人。   其实在皇后垂帘之后,旧党已经很难翻身了。这一点,朝中人人皆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旧党在朝堂中的作用,就是平衡朝局。但弹劾身居两府多年、且为独相的王珪,却是动摇朝堂平衡的一个良机。一旦这个平衡给打破,旧党的机会就来了。   而司马光果然一如所料,不甘心重返洛阳,探手抓住了眼前唯一的机会。   这样一来,韩冈未雨绸缪的三份奏章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   韩冈三份奏章一上,那就是明摆着跟王安石划清了界限,要重新燃起新学和气学交战的狼烟。当维持住自己孤臣的形象,那么接下来旧党一旦在司马光的引领下展开反扑,那么韩冈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配合新党进行反击——他可以为道统跟新党闹得翻脸,但若是有人想破坏这些年来辛苦建设的成果,韩冈则绝不会答应。   这一主要是针对旧党赤帜才预先埋下的伏笔,很可惜的没用在本尊身上,中途出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可如果对吕公著自请留对的目的没有弄错的话,那么将会阴差阳错地着落在了这位枢密使的头上。   其实韩冈也只有六七成的把握,毕竟一名瘫痪病人的心思是很难用常理去揣摩的。对章惇会不会当成自己的羽翼给剪除了,韩冈也一样没办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只是他已经尽可能做了他所能做的,不可能更多了,所以韩冈现在剩下的就是等待结果。   茶杯被弹得叮叮作响,杯中茶水也晃得越来越厉害。   浮现在韩冈脸上的笑意充满自信,其实这几日来的争斗,也不过是杯盏中起风浪。真正的大势,就藏在几分奏章中。令人遗憾的是,除了他本人,将不会有人能看透这一点!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六)   蒲宗孟跪坐下来开始起草王珪的罢相诏。   这笔得罪人的买卖被张璪丢给了他,不过蒲宗孟不在意。王珪完蛋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在诏书中踩上两脚反而能让皇后看着喜欢。   当初不小心触怒了龙颜,战战兢兢了多日,靠着运气才过关,眼下他可不想再犯糊涂。   打起精神,亲自磨好了浓墨,蒲宗孟打算用他堂堂玉堂华选的文笔,让王珪看得吐血,让皇后听得心花怒放。   罢去了最不招人喜欢的王珪,宰相之位已然空悬。将会是谁接手东府之长的位置?   张璪和孙洙都在偷眼看肃然而立的吕公著,不见喜愠,深沉难测。两名翰林暗暗称赞,只是这副宠辱不惊的气度,就是标准的宰相。   张璪尤为欣喜,王珪罢相,吕公著进用,两府人事大变,他这位站对位置的翰林学士承旨晋身两府的几率实在很大。   还在殿中的吕公著却被张璪、孙洙看得极不自在。两位翰林学士在想什么他很清楚。他其实恨不得就此离开,但开口求退的时机却不好把握,现在天子开始发布谕旨,他也只能先在寝殿中做个石雕。   赵顼继续眨着眼睛,下一个字是“去声十卦——拜”。   张璪、孙洙立刻精神抖擞起来,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天子。   “官家可是要拜相?”在得到了丈夫的肯定之后,向皇后接着问道,“官家想拜谁做宰相?”   去声九泰——蔡!   正在动笔起草罢相诏书的蒲宗孟手一颤,长长的一道墨痕从下划到上,这张草稿是废掉了。   干咽了一口唾沫,张璪强忍着回头看吕公著的念头,而孙洙则没忍住,飞快地瞥了吕公著一眼。一瞥之间,就见吕公著神色依然如故,完全看不到什么异样的地方,但孙洙总觉得太子太保的脸色很白很白。   竟然不是吕公著,而是蔡确!   以资历论,如果要蔡确和吕公著同时拜相,吕公著必然在前,而且吕公著本人就在这里,天子不可能在蔡确之后才提他的名字。   吕公著完蛋了。   三名翰林学士皆看到了结果,却都想不通缘由。自请留对的吕枢密,怎么变成了引火烧身?   而蔡确的运气更让他们羡慕,蔡确升朝官才十年,就已经升到宰相之位了。而且还是从御史一直升上来,连出外都没有过一次。   羡慕到让人恨呐!   翰林学士们五味杂陈,而天子,并没有停止他和皇后的交流——入声三觉——确!   赵顼亲自确定了宰相的姓名,向皇后稍稍安心了一点,至少蔡确的立场她今天已经确认了。   张璪领了旨,与蒲宗孟并排跪坐,开始起草蔡确的拜相诏。   但赵顼的眼皮仍没有停,又是“去声十卦——拜”。   难道还要一名宰相?!   张璪和蒲宗孟同时停笔,等着赵顼的谕旨。   上平七虞——枢。   入声四质——密。   “是拜枢密使?”向皇后得到了赵顼的确认。   上声六语——吕。   三名翰林学士的呼吸都停滞了,西府中已经有一个吕了。再来一个,难道会是……   去声八霁——惠。   下平八庚——卿。   宰相蔡确。   枢密使吕惠卿。   ……   “新法大兴啊。”韩冈冲苏颂举起了酒杯。   已是入夜时分,学士院依然锁院,翰林学士们依然留于宫中,但皇城在日落后便落了锁,将等结果的朝臣们全都赶了出来。   谁也不甘心回家去等消息,留到明天再看结果,更是没人有这个耐心。   所以御街左近的酒店茶肆,在这一个冬夜里便人满为患,甚至州桥边的夜市中也坐满了衣着青绿的官员,间中还点缀着一两件朱袍,都在等宣德门处贴出来的诏书榜文。   韩冈和苏颂也到了前些天他和章惇一同饮酒的西十字大街横巷中的小酒店里,坐下来等消息——章惇今日宿卫宫中,倒是没能一起来。   黄裳也没作陪,前面韩冈和苏颂的对话让他一头雾水,有了些自卑感,听着也是没意思,回住处读书去了。早点中了进士,才有参与韩、苏议论的资格。   此处离着宣德门并不算远,在吓走了几名小官后,接下来倒是清净了。   坐下来不到一个时辰,王珪罢相,蔡确拜相,吕惠卿回京任枢密使的三条重磅新闻,便由留在宣德门处的元随,送到了他们这里。可想而知,整个京城都要沸腾了。   “吕晦叔自取其辱。”苏颂叹道,天子当着枢密使的面又任命了另一名枢密使,而且还是对立的派系,那么这名枢密使就只有一个选择,“旧党在朝中已没有立足之地了。”   韩冈笑而不言,举杯饮酒。   蔡确是新党,吕惠卿是新党核心,王安石更不用说——唯一的精神领袖,两府之长加一个平章重事都由新党担任,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赵顼已经不打算继续使用旧党维持朝堂平衡了。   “是不是要恭喜玉昆?”苏颂举起酒杯,笑着回敬韩冈。新党大兴,为了朝廷稳定,势必需要一个反对者。提前做了准备的韩冈,自然是最佳人选。   韩冈却摇摇头,叹息道:“如果天子不是当着吕宫保的面任命的吕吉甫,这恭喜小弟倒是可以觍颜受了。”   吕公著辞位,东西两府全在新党手中。韩冈的资格还不足,势力又薄弱,完全替代不了旧党的位置。   吕公著失势,但留在西府中做靶子,韩冈所代表的气学成为钧衡朝堂的新生力量,那么朝堂上将会出现一个稳定的三角形。这是韩冈预计的,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苏颂一点便通,皱眉想了一阵,道:“……如果有第二位宰相倒是好办了。”   韩冈笑了:“若是天子还要提拔一名相公,怎么会放在吕吉甫的后面?”   宰相的位置可要在枢密使之上,拜枢密使的诏书都出来了,韩冈不觉得今天天子还会任命第二名宰相。   “说得也是啊。”苏颂一声叹。天心难测,皇帝的想法实在是很难琢磨明白。   拿起酒壶,苏颂随兴的给自己和韩冈倒酒。可突然间他整个人都怔住,酒壶倾斜着,只见壶中的烈酒,溢满了银杯,流到了韩冈的手上。   苏颂应该是想到了什么,韩冈没有吭声,让酒水继续流淌,静静地等着苏颂自行清醒过来。   “我明白了!”当银壶中的酒液将将倾尽,苏颂终于回过神来,一声断喝,但一看到看着满桌的酒,他就吓了一跳。   韩冈却哪里会在乎桌子,立刻抓着苏颂问道,“怎么回事?”   “新党大兴啊,玉昆!”苏颂重复着韩冈的话,浅淡的微笑里,自有深意在其中。   韩冈闭了闭眼,顺着苏颂的话意去思考,灵光随即闪过,这不正是郊祀之夜的翻版!   “原来如此!”他点着头,这下如何不明白,“好个官家!好个官家!好一个盛极则衰!”   “的确是盛极则衰。”苏颂招呼韩冈换到另一张桌子上,“新党大兴……那接下来呢?”   “自然是四分五裂。”韩冈冷笑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日子如何过得长久?!”   只会是这个原因了。   韩冈对赵顼的决断力不无佩服。冬至之夜的时候,就已经有这个感觉了,现在则更为深刻。那是为了儿子能顺利即位成人,他极为决绝地抛弃了新法。而今天,则又决绝地抛弃了旧党。   一切的关键,还是因为皇后这几日对旧党的看法变得极为恶劣的缘故。今天在朝会上,不少人都看出来了。所以天子才会放弃旧党。要不然留在朝堂中打擂台难道不好吗?   当是天子确定了即便留着旧党,皇后主政时,也会在新党的撺掇下将之全数逐出京城。那么也只能干脆一点,与其等着日后朝局混乱,还不如自己还能控制局面的时候,将一切都给皇后安排妥当了。   当初赵顼能干脆了当地抛弃新法,抛弃新党,如今也能以近似的理由,抛弃旧党。吕公著的算盘,终究还是从自己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而不是从皇帝的角度。   还是那句老话:屁股下的位置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也同样不同。   韩冈屈指敲着桌面,苦笑着,其实自己也有这个倾向,否则应该能猜到赵顼会怎么做,而不必现在这般惊讶。   所谓盛极而衰啊!   当朝堂上只剩新党后,仅仅是精神领袖的王安石决然压制不住内部分裂的倾向,吕惠卿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而蔡确只会更加贴近皇后。如此一来,新党必然会分裂。   尤其是吕惠卿,赵顼调他回来,一方面加强新法、新学,另一方面,可就是让他自立门户。   外有韩冈与新学争道统,内里则因权柄而自相攻伐。就算没有了旧党,依然是个异论相搅的局面。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可以将政争压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却弥合不了人心。   这就是赵顼的计算。   韩冈在想明白后,便不再放在心上。赵顼不过看着眼前,最多也就三五年后,而韩冈的目光所及,却是数以十年计,乃至数百年后的未来。   换了一桌新菜,苏颂拿着筷子夹着,一边与韩冈道:“蔡子正宰相,吕吉甫枢密,接下来会是谁?” 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云与天通(二十七)   开始书写诏书时,孙洙手有些颤,这个参知政事的人选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一旦在宣德门外张榜公布,不知会惊到多少人。   时隔七八年,沉浮于南方诸州。   想不到天子竟然还能记得他。   曾布曾子宣。   ……   “竟然是曾布!”   “曾布为参知政事?!”   韩冈猛然坐直了身子!与苏颂对望的眼神中满是讶色。   已经不是“新党大兴”的问题了,天子这明摆着是等不及形势自然而然地发展,而是光明正大的要逼新党分裂!   曾布可是被王安石恨之入骨,与吕惠卿都是死对头。但这个曾布,毕竟也是新党的干将,一旦他上台,一样会坚持新法,只是跟王安石、吕惠卿肯定合不来。   控制得好的话,异论相搅同样可以成立。   赵顼虽然病重,但帝王心术还是用得这么溜。得到的结果远远出乎韩冈的预料,“家岳这一回可是要跳脚了。”   “当真这般恨曾子宣?”苏颂有些惊讶。   “恨之入骨。”韩冈很肯定。自曾布叛离新党,他从王安石口中听到曾布曾子宣这个名字,加起来也不到十次。   苏颂沉默了片刻,嘿然一叹:“这就是大拜除!”   韩冈点头附和:“的确是大拜除!”   不约而同,韩冈和苏颂都是将重音落在“大”字上。   只要在朝堂上有三分经验,一看招入三名翰林学士草诏,就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了。但更迭两府人事,是一桩极为精细的手术。绝对不会如今天这般剧烈。即便因为国政需要,通常也要一年半载的时间。   王安石主掌变法,政事堂中的生老病死苦,分了王安石太多的精力。赵顼欲加以改变。可除王安石和曾公亮以外的三位,也是用了一年的时间才逐步更换完毕,换成了对新法掣肘不多的一批新人。   韩琦旧日曾一纸落下四宰执,那时倒是特例,今天则同样是特例。   曾布上来了,但两府中似乎人选还是不足。韩冈和苏颂又猜测起剩下的可能,最多也只有一两个空位了。   章惇转入东府升任参政的可能给他们共同否定了,这不是受到了韩冈的牵累,而是在曾布任参政后,东府中不需要再多一名新党。   “籓邸呢?”苏颂问着,“曾在开封府做过的那位。”   “是说孙曼叔?”韩冈立刻道。孙曼叔就是孙永,韩冈在开封任职时的老上司,去河东时的前任,韩冈与他颇有些交情,可他并不是个好人选,“孙曼叔更近于旧党,上去就会被弄下来。蔡确、吕惠卿容不下他。”   “愚兄说的是孙和父。”苏颂更正道。   “孙固?”同在籓邸,孙固的确也做过开封知府,不过韩冈仍摇头,“他的脾性可是跟他的名讳一样硬啊!”   元丰初,京城中已经被传言将要晋身枢密院的孙固,因为反对伐夏,被踢到河北去了。如果当时他松松口,绝不会是又回去知真定府的结果。而且他的立场也偏向旧党,上来就是被围攻的份。   此外曾经在两府中任职过的老臣们,元老们不用去考虑了,那是笑话。吴充前些时候已经病故,冯京倒是还活得滋润,但因立场关系,也是没戏。   韩绛年纪太大,快七十了。加之底蕴不足,回来也撑不住局面。当年以两任相国的资格,都压制不住政事堂,手腕实在是弱了点。而且他回来还会把韩缜逼出去,有不如无。   元绛元厚之年纪更大,已经养老了,更不可能卷土重来。   真正有资格就任两府的人选也只有这么几个,韩冈数来数去,也没有更合适的。   苏颂看了韩冈半天,突然问道:“玉昆,你怎么不说自己?”   韩冈咧嘴一笑:“小弟是不愿意……”他看看苏颂,“而子容兄你是不需要提,天子考虑两府之选,必然少不了你。”   苏颂没理会韩冈的后半段,追问道:“为何不愿意?”   “还是再过两年吧。小弟的年齿摆在这里,现在上去心里也不踏实。何况若是闹将起来就没时间做正事了。”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倒是觉得子容兄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愚兄不可能的。”苏颂很干脆地摇头。   “为什么?”韩冈疑惑起来。   虽然苏颂跟自己走得很近,又有姻亲。但他的年纪已长,在两府中做不了几年,完全没有章惇那般让人担心。且即便他不是赵顼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可因为近于气学,只要韩冈这边辞位,苏颂绝对是个最佳的替代选择,必然能得到韩冈全心全意地支持。   “籍贯啊……”苏颂对韩冈在这里犯糊涂有些惊讶,“玉昆,你不觉得两府中南人太多了一点吗?”   韩冈眨了眨眼睛,随即恍然。不比后世,如今地域之别,其实被看得极重。   南人不可为宰相,世传是太祖皇帝所说。而寇准知贡举,据传也曾经将南方士子大加删落,还说又夺南人一状元。到了王安石主持变法,司马光好像也拿他的籍贯说过事。而起新旧两党中,籍贯之分也十分明显。北人多旧党,南人则多隶新党。   眼下两府之中,天子大用新党,所以南人成了主流。章惇福建人,吕惠卿福建人,蔡确福建人,王安石江西人,曾布江西人,薛向、郭逵是另类可以不计,韩缜倒是河北的,有名的灵寿韩,可他眼下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若是按照这一张名单定下了两府人事,再加一个福建籍的苏颂,两府之中北方人的比例的确是低过头了,而福建籍的宰执数目也未免太高了一点。   那么再接下来,就不再是新旧党争,而是南北之争了。情况反而会比之前更麻烦,天子稳定朝纲的心意也不可能达成。   不能身登两府,苏颂却毫无芥蒂地对韩冈笑道,“所以愚兄不可能入两府,之前也没有提乡贯淮南滁州的张璪,但玉昆,你可是北人啊。”   韩冈现籍关西,祖籍京东,当然是标准的北方人,但他不愿意凑热闹,摇摇头,继续喝酒吃菜。   苏颂却道:“不管玉昆你愿与不愿,只看你的身份、籍贯,天子不会落下你。”   “为什么不可能是韩子华【韩绛】替代?”   “说不定真的会有他。你一个,再加韩子华,就算韩玉汝不得不离开,也说得过去了。”苏颂看着手上的酒杯,“新旧两党处置完毕,现在天子应该想到籍贯了。”   要想平衡南北,必然要有个北人宰相。韩缜的政治倾向并不是新党,他是不可能被提到宰相位置上的,那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根本坐不稳位置。维持现在的参知政事已经很勉强了。而韩绛现在却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韩冈身份特殊,还是太子师,宰相之位不可能给他,可做参知政事或是枢密副使也能有足够的影响力。   小半刻后,拜韩绛为宰相的诏书出来了,而韩冈为枢密副使的诏书也只隔了两刻钟。   一切尽如所料。   “糟了,家里没人啊,别糊里糊涂地接下来。”韩冈虽是这么说,身子却动也没动,倒是开玩笑的意思居多。   苏颂也没催韩冈,这本来就是笑话,“拜除的诏书当会留到了明天的官衙中宣读。”   但片刻之后,韩冈和苏颂都跳了起来。石得一竟然背着个黄绫包裹带着十几名班直,找到了西十字大街横巷里这间不起眼的小酒店中来。   “好个皇城司!”韩冈和苏颂的眼神中隐隐闪过怒意。连重臣都敢派人跟踪,改日揪住几个不长眼的,好好敲打一番!   但现在两人都不可能发作,只能出店到了院子里,小小的院落挤满了韩冈和苏颂的随从,根本就不是受诏的地方。   幸而拜除执政,不可能在小酒店里完成。石得一先满脸堆笑的向韩冈道了喜,然后就催促他快快回府接诏。韩冈摇头,辞而不受,三句两句就将石得一打发走了。   石得一走时倒也不以为意,宰执的任命,受命者肯定是要做作一番的。   一名受清凉伞的相公差点就在他家的院子里接了诏,躲在厨房里的店主一家已经有人吓得昏过去了。韩家的一名元随不耐烦,过去泼了两瓢凉水将他弄醒,让人继续上菜。   韩冈和苏颂重新坐定下来,苏颂笑问道:“玉昆,你现在还不想做吗?”   “我可不凑热闹!”韩冈摇摇头,他坚持着。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他眉头皱了起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韩冈拒绝时的决绝,新一份诏书出来了,却不是有关两府的——程颢为资善堂说书,王安石为资善堂翊善。   说书和翊善都是资善堂的讲读官,与韩冈同为太子师。这两人,一个与韩冈有半师之谊,一个更是韩冈的岳父,平章军国重事。无论哪一个,都能在资善堂里压韩冈一头。   韩冈叹了一声,天子终究还是要压着自己。   “玉昆,枢密副使,你还不接吗?”苏颂语气沉沉地说道。   一抹嘲讽的笑意浮现在韩冈脸上:“天子以为小弟不担任枢密副使,就压不下新学洛学吗?”他的眼神转利,“若说新学、洛学,乃至其他学派,都是师长建个房子,然后学生们在里面叠床架铺。但气学不同,是一代更胜一代,后人学习前人经验,改正前人的错误,一步步向前。哪个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还用说吗?!”   对韩冈而言,《自然》期刊的意义,可比枢密副使重要得多,在刚起步时,他并不打算分心。何况一张清凉伞乃是自家物,迟早到手,有必要向皇帝低这个头?   不干就是不干!   而且皇帝的算盘,可不一定打得响。有些事,不是他把握得了的。   韩冈笑容中的自信,真实无虚。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一)   凌晨时弥漫在城中的寒雾,被腾起在半空中的太阳驱散了大半,可阳光照上身时,暖意还是没有感受到多少。   已经是腊月初,天寒地冻,比半个月前更冷了三分。晴空万里的日子,河中的冰层却又更厚了三分。城内的许多水井都冻住了,提不出水来。只有少许用蜀中凿井法凿出的深井,靠着地下深处地气尚暖,还有净水提供。   街边卖洗脸水的摊子上,一名小贩正吆喝着,身周热气蒸腾,水雾弥漫。生意倒是很好。五六个妇人、小子正提着桶在摊前排队。冬天的时候,洗脸水的生意总是最好。市井中许多人家懒得升灶化冰,干脆买水洗脸,然后出外吃早饭。   今天早上,新任的侍御史租的官宅里的水井同样被冻上了,出来时赶得急,也是不得不向外面买了洗脸水来洗脸。   在福建时,甚至是开封以外的其他地方,都不会有人能想到洗脸水也能拿出来卖,只有民风习逸成惰的京城,才能看到这样的行当。   “元长!”   来自身后的呼唤让蔡京从街边的摊贩上收回目光,回头看时,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正骑着马过来,向自己招着手,惹得周围市民纷纷看了过来。   蔡京冷起脸,待那人勒住马,便冲他喝道:“强渊明,喧哗市井,惊扰百姓,今日你犯在我手上,等着被参劾吧。少不了你的罚铜治罪!”   强渊明被吓得不轻,连连拱手,“小的知罪,甘愿受罚。只是敢问,一天的俸禄有找吗?”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蔡京板着脸呵斥着:“好歹清风楼的一张席面!”   “请客可以,小弟也当请客。莫说清风楼,状元楼也成啊!不过元度来不来,小弟可是要好好谢谢他。”强渊明嘻嘻笑道,“当然,还要巴结一下元长你这位台端,小弟俸禄微薄,可要少罚几个大钱。”   “这台端做得殊无味。”蔡京却不开玩笑了,苦笑起来:“昨天你没看到,李邦直一来便给人下马威,还不知日后怎么说呢?”   “且不看,元长你在王相公和韩三资政那边都能说得上话,何惧他李清臣?韩魏王的侄女婿,要不是天子钦点,哪里能坐得上台长之位?”   蔡京笑笑,摇头不言。只是他私心里还是在叹息自己的资历,否则这一回就该是侍御史知杂事了。若是能做到御史中丞的副手,过两年去知谏院,再过几年升御史中丞,都是有先例在的。   可惜他现在只是别称台端的侍御史,主掌台院。虽然是乌台三院台院、殿院、察院中最高位的台院,终究还是比不上御史中丞的副手,有一条巨大的鸿沟,需要三五年的时间去跨越的鸿沟。如今次般连跳两级的运气,很难再有第二回。   监察御史的人选,照例是由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和侍御史知杂事三方举荐,然后让天子从中挑选,两府插手不得。不过宰执们要想在御史台里安插人手还是很容易,翰林学士和乌台长、副,都不可能是油盐不进的人。   台谏官可以指斥两府,两府宰执谁控制了台谏,谁就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台谏空了大半,赶在韩绛、吕惠卿、曾布进京之前,这些缺额便被剩余宰执早早瓜分殆尽。   除了李清臣是天子钦点——他这位判太常礼院在郊祀前后的表现还算不错——其余人选,背后都有两府宰执身影。   蔡卞是王安石的学生,又在国子监中宣讲新学多年,如果没有蔡京的话,他进御史台不会有任何阻力。可是现在必须避亲嫌,所以蔡卞向王安石推荐了关系甚好的强渊明——其实蔡确和蔡京也有亲,蔡京的曾祖父和蔡确的曾祖父是兄弟,正好是五服中亲缘最远的缌麻亲。蔡京之前为御史时,曾在天子面前供述,赵顼没当回事,诏不问。所以到了这一次蔡确升宰相、蔡京晋侍御史时,倒是方便了,直接过关。   正在前面街口等着两人的赵挺之,他也被人推荐入乌台。不过私下里走的门路不是王安石,而是蔡确。   不过蔡京和强渊明过去的时候,赵挺之却在望着别的地方,并没有看着两人。   蔡京骑马过去:“正夫,在看什么?”   赵挺之回头一看,见是蔡京和强渊明,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冲南门方向努努嘴。蔡京和强渊明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票人马往南门去,浩浩荡荡的队伍有上百人之多,里面还多是朱衣的元随。   “蔡相公?还是王相公?”强渊明立刻问道。   只有宰相和枢密使才有如此规模的元随队伍。吕公著和王珪都已请辞,尽管还没批准,但他们出门后也不会再张着旗牌,带着元随。现如今的京城,也就新上任的蔡确和王安石,能有这般人数的随行人员。   “当是王相公吧。”蔡京道,“蔡子正今日文德殿上押班,初上任不可能告假。”   “是王相公,还有韩三资政。”赵挺之尤望着远处的队伍,目光中满是欣羡之色,“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元长你知道吗?”强渊明问着蔡京。   “是来送人吧。”蔡京的确知道,“直舍人院的王安礼避嫌出外,前几天堂除他去江宁府任知府。”   “王相公自清得过分了。”赵挺之闻言摇摇头,“平章重事又不理庶务。”   “京师嫌疑地啊!”蔡京轻声一叹,又道:“而且王安礼又是跟苏子瞻一般行事不谨的性子,留在京城中徒惹人议论,早点出外也免得为人攻劾。”   “行事不谨?”强渊明道,“小弟只闻说他治衙有政声。之前曾有言或会代钱大府为开封知府。”   “不是传言,是真事。”蔡京道,“前几天翰林学士蒲宗孟论钱藻青城行宫郊祀前毁损之罪——这是恨钱藻不死——然后皇后就有意让王安礼接任,不过给王相公拒绝了,之后又以亲嫌奏请让其出外。”   “就因为他行事不谨?”   “可不是这么简单。前些日子……也就是冬至前,台中就有要弹劾他的说法,不过给耽搁了。现在还不让他出外,过些日子,小弟说不定都要上本了。”蔡京对两名同年好友笑了笑,“大臣狎妓,王安礼他做的是最肆无忌惮的,甜水巷中依红偎翠、放荡形骸都少不了他。这还算不上大事,真正能拿出来论事的,一个是他知润州时,曾私致仕官刁约家侍婢,刁约死后又以主丧为名,诱略其婢女二人,另一个就是王平甫【王安国】刚满丧期新满,他便招妓饮宴。只为这两件事,王相公那边就饶不了他。”   强渊明吃惊道:“元长连这些都知道?”   “御史风闻奏事,若是耳目不灵,问题可就大了。”   “……多谢元长提点。”赵挺之向蔡京拱了拱手。   “也是小弟多嘴,进了乌台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有心人私下走报的。不必太过担心。”蔡京笑笑,又向南望过去,“不过韩三资政怎么也出来给王安礼送行了,两边来往听说可不多。他不是王相公,五日一上朝,庶务全不理。”   “怕是避白麻吧?”赵挺之笑道。   “张横渠的谥号交给太常礼院议了,《自然》期刊批了,千里镜的禁令也改了条文,可以说是弛禁了。可这韩资政还是看不起区区一个枢密副使啊!”强渊明的话中有着浓浓的酸味。   酸味是当然的,韩冈的行为让蔡京心里也是犯堵。   韩冈辞枢密副使的章疏,已经上到了第四本。谁也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发下第五份诏书。这辞章的数目可比当年司马光辞枢密副使时还要多。而且之前韩冈已经辞过一次参知政事。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就快赶上在民间的评价了。现如今,世人只盼他入两府,却不会有多少异论了。   不过蔡京的脸上却看不出来,一边催动马匹和赵挺之、强渊明往西门走,一边笑道:“韩三聪明得很,两府之中危机四伏,他哪里会掺和进去。只看郊祀之夜的定储之功,清凉伞在他而言乃是唾手可得,何必在乎迟早?”   这一点就不需要蔡京来解释了,如今半个京城都在议论天子对两府的人事安排。除了一开始时对两府尽数新党的惊讶,之后便很快就了解到了天子的用心。   韩绛和吕惠卿的恩怨,吕惠卿和曾布的恩怨,王安石和曾布的恩怨,蔡确这个见风使舵的新党和其他人的恩怨,两府中的恩恩怨怨都传遍了京城。   “元长说得是。”赵挺之大笑,“现在的两府是天子圣心独运,虽说皆是旧日同道,可东西两府不可能合得来,王平章也绝不愿看见曾子宣入政府。只为他,王相公连着两天请对入宫,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等韩子华、吕吉甫和曾子宣入京后,照样好戏连台,比黄河龙门处的漩涡还险三分,韩玉昆如何会往漩涡里跳。”   “说反了吧,韩三进西府,害怕的该是吕吉甫和曾子宣。没看二大王、司马十二和吕枢密是什么下场?三大王现在多半已经到了地头,他是一刻都没敢在京里多留啊!”强渊明哈哈笑着,又一下收敛起笑容,“元长,说实在的,你这个殿中侍御史可是惹到他才得来的,可是险得很啊。”   蔡京知道韩冈肯定不会记恨,但能不去招惹韩冈,他是绝不会去招惹。就算再嫉妒,也是知道强弱之别,“韩资政器量宽宏,岂会在意这些小事。”他扬起鞭,“别说了,时间不早了。别李中丞到了,我们还没到。”   “说得也是。”   三人都是给解职出外的李定送行的。李定是受牵累而出外,有王安石在上面,很快就会回来,给他送行并不犯忌。大半个御史台都会到,当然不能耽搁时间。   三人挥鞭驱马,加速往西门行去。   疾行间,蔡京不经意回头,自韩冈以三章呈于天子,据说王安石和他没有再见过面,若说恩怨纠葛,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他们之间的矛盾可是更难调和。   今天以给王安礼送行的名义同行,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二)   韩冈是跟着王安石来送王安礼的。   但远远地看到已经围在王安礼身边的一群人,王安石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王安石这一辈亲兄弟七人,活到出仕的四人,老三王安石居长。下面是王安国、王安礼、王安上。王安国前几年病逝了,王安上常年在外任职,而王安礼则多在京府。   所谓长兄如父,看到一手拉扯大的兄弟放荡形骸,跟一帮同样性格的官僚厮混,明明能力出众,偏偏就在操行上坏事,王安石要能看得过眼就有鬼了。   幸而一见到王安石的旗牌,王安礼身边立刻就清净了,三丈之内不见余人。   王安礼上来向王安石问好,接着韩冈则过去向王安礼行礼。   看见韩冈也一并跟着王安石过来,听了这几天京城里风传的流言,从王安礼开始,每个人都忍不住面露讶色。   韩冈也没办法,他的三份奏章的确是实实在在地跟王安石翻了脸。   前一天席上倒酒,后一日就上本分道扬镳。王安石的心情不会比文德殿上司马光好到哪里去。   韩冈不想因为学术之争,而坏了与王安石的私人情谊。今天主动过来给王安礼送行,也是有修补关系的意思——不过,也有两三成是给王旖逼过来的。   之前下手太狠,消息传出来后气得王旖哭了一夜,两天没说话。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韩冈也是赶着要灭后院的火。   被王安石拉着说话,像小学生一般被教训着,王安礼神色中的不耐烦,韩冈为避嫌虽站得远,看得倒是很清楚。   王安礼太过轻佻,喜好声色,跟苏轼那一帮人走得近,心性与王安石、韩冈截然不同。一面对王安石就不自在,跟韩冈更没有话说。   虽说亲戚终归是亲戚,可王安国的丧期刚满,王安礼便如同解脱一般,立刻招呼妓女来宴饮。肆无忌惮的作风,让韩冈看得心中不喜,自然不会亲近。   对于其家中的一摊烂事,王安石上京后,韩冈也从来没提过,只是王安石也有他自己的渠道,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   王安礼几乎是被王安石逼走的,但韩冈觉得,更多的还是王安石想保护他这个弟弟。地方上的事,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而在京城中,再小的事,在有心人鼓动下,也有很大可能变成滔天巨浪。   王安石终究还是要给王安礼这个弟弟面子,教训的话私下里说没问题,当着外人和晚辈的面可就不方便了。   在路边酒楼中,送客的宴席早已摆下,王安石便拉着弟弟入席,其余人等鱼贯而入,韩冈排在前面,由王安礼的儿子王防陪席。   只是在送行时,照常例都要写诗相赠,以表离情。可是见了韩冈,最擅作诗作赋的这一群人,却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倒不出一个字来。倒是王安石无顾忌,作诗送行,转眼就是一篇七律出来。   可王安石敢不顾他女婿的脸面,其他人哪里敢当面来?背后嘲笑韩冈是不作诗词的进士第九没问题,可眼下本人就在眼前,谁敢犯忌?   一时之间,就只有王安石的一篇亮着,其他人不是拿着筷子盯着盘盏,就是想在酒杯里看出一朵花来。   韩冈见冷了场,便起身笑道:“韩冈素乏诗才,世所共知,不敢献丑,今日且为各位做刀笔吏。”   说罢,便让人撤下自己席上的酒菜,摆开了文房四宝。拿起笔,随手写了几句序文,说了前因后果,时间地点人物,便开始将王安石刚刚的作品誊录下来。   他十几年练字不辍,气韵自华,一笔行楷虽远算不上卓然大家,却也不会再被人说是三馆抄书吏,给一个匠气十足的评语。   当韩冈开始抄写诗文,席上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王安礼的交友圈子跟王安石、韩冈差得太远,诗酒风流的一干骚人墨客和宰辅重臣从来都搁不到一个篮子里。不过在宴席上,活跃气氛倒都是一把好手,送别诗随着一杯杯酒下肚,一篇篇地传了出来。   王安石在上席处看着低头写字的韩冈,忍不住暗暗一叹。   只看今日这点小事,便足见其器量恢廓,世所罕比,要不是脾气又臭又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这个女婿真的是没得话说了。   韩冈并不知道王安石的想法,就是知道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气量真有那么大。他只是不在意这点小事罢了。真要犯到他在意的人和事,二大王是什么下场?司马光、吕公著又是什么结果?   韩冈动笔抄写,心无旁碍。长兄如父,王安石在那边又拉着王安礼谆谆叮嘱。送行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曲终人散,将王安礼送得远去江南。   席散之后,王安礼的朋友们纷纷告辞离开,王安石却对准备早点回去销假的韩冈道:“玉昆。你陪老夫走一走。”   韩冈没奈何,迈开脚步,陪着王安石往南门行去,其他人则识相地远远避开。   从青城行宫外一直走到南薰门处,王安石一直都没开口,直到前面窜出一群猪——活猪进城,只能走南薰门——把前路一挡,一群“痴宰相”让群臣避道的威风施展不开,王安石这才停下脚步,回身熟视韩冈良久:“玉昆,你这枢密副使当真是不想做吗?”   “岳父大人明鉴。小婿的心思,可是从来都没隐瞒过。”韩冈笑了笑,将话题丢回去,“而且天子的想法,岳父也不会不知道。否则为何招曾子宣入京?”   听到韩冈提起曾布的名字,王安石脸色顿时一沉,但随即又化为苦笑,摇摇头,不说话了,给韩冈堵得够呛。   待南薰门重新畅通,王安石和韩冈上马入城,穿过内外两重的城门,王安石才又开口:“吕晦叔要走了。”   韩冈一笑:“张邃明【张璪】,蒲传正【蒲宗孟】写的好文章。”顿了顿,又补充道,“孙巨源也不差,今之贾谊,不比当年的司马十二丈逊色到哪里。”   王安石这下又没话了。   在大拜除后这十天里,给韩冈的白麻诰敇连下四道,给吕公著的慰留诏书也连下了三道。纵然皇帝、皇后都恨不得他早点离开,可以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身份,也不便一脚就将他踢走。当吕公著连本上奏请郡,翰林学士院便奉圣意接连书诏慰留。   若是脸皮厚一点,吕公著就此不再上本,短时间内还真是拿他没辙。但知制诰的翰林学士是什么人?乃是天下文萃华选。   就像当年司马光帮赵顼起草的慰留诏书,能将王安石气得七窍生烟一般。以张璪为首的三位内翰,各自起草的慰留诏,明褒实贬,字字诛心,不比司马光的功力逊色到哪里去,让吕公著没脸以假作真,厚着脸皮硬是留下来。   韩冈仰头看看天空,这几年来,随着石炭运用得越来越多,京城的冬天也越发的雾气缭绕。晴朗无云的冬日,天空中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   只是在韩冈的心里,该走的都要走了,该来的还没来。腊月初的京城,倒是暴雨后的园林,污秽一扫而空,空气清新宜人。   ……   当蔡京三人赶到西门时,大部分的御史都到了,幸好李定还没来。   蔡京过去打招呼,他人缘甚好,无论入台迟早,都是跟他有说有笑,与宫中殿上那一张张死人脸,完全是两个模样。   过了片刻,又是一主一仆骑着两匹马远远地赶了过来。   三十多岁的年纪,与蔡京相仿佛,就是形象上差了许多。蔡京见到他,便迎上去:“李文书,怎么来得这般迟?”   “格非来迟,还望各位恕罪。”李格非连连拱手告罪,道:“吕宫保已经在收拾家当,不方便从他家门前过,只得绕了点路。”   蔡京闻言便笑道:“文叔果然是为人敦厚啊。”   他拉着李格非过来,一群御史的脸色却都冷了下来,漫不经意地拱手行礼,却一点亲近之意都没有。   李格非尴尬得很,要不是蔡京跟他聊上两句,倒是连站都没处站了。   李格非是李清臣所荐,似乎是在相州韩家那边的关系。不过熙宁九年的进士,五年不到就转京官,而且还做了权监察御史里行,说起来实在是让赵挺之和强渊明这几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嫉恨。而且照规矩,监察御史里行至少得是一任知县后的资深京官,但李格非根本就没做过知县,刚刚转官而已,只能加个权字。   要不是因为眼下御史台乏人,又因为是李清臣力荐,李格非根本就不可能出任此职,早就给骂回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新任御史的审批权是牢牢握在天子手中。而以天子的精力,最多也只安排了一个御史中丞,剩下的人选全都是皇后批准。私下里,御史们都在议论,皇后根本不知道监察御史到底需要什么样的资历。   蔡京会做人,连不受待见的李格非也招呼到,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一名不知是谁家的家丁跑来,说是李中丞来了。   御史们立刻放弃了闲谈,赶过去迎接。   李定一家的车马,很是简单,承载家当的马车只有两辆,仆婢也没几个。沿着大街一路过来,一点也不起眼,要不是一群御史群聚,根本都不会惹来任何目光。   这位御史中丞很早以前就被旧党视为攻击新党的突破口,不孝的传闻遍及天下。可李定赈济同族不遗余力,家无余财是显而易见的。从廉洁程度上,绝对当得起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而且他还统领乌台上下,好生整治了一下爱胡说八道的一帮词人。也让总爱仗着文才臧否人物的他们知道,有资格评判官员贤与不肖的,只有御史台!   比起攻劾宰相,这样的弹劾同样让人痛快,甚至还要更高。无论如何宰相是进不了诏狱的,但在苏轼住了多日之后,乌台东西两狱的名声,这两年来却已经能够威慑百官了。   而且是这次他是受连累的,有王安石、吕惠卿在,转眼就能回来。御史们哪个也不会枉做小人。   一艘河船这时从西水门进了城。一名一身绫罗,仍有着几分儒气的老者立于船头处。大约五十多岁,看着倒是挺富态。   西水门和西门新郑门比邻而立,眼尖的蔡京一眼就看清了那个老者的相貌。蔡京曾在章惇家见过两次。更早一点,则是在西太一宫打过照面。   是章惇家的门客。   路明。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三)   路明心里有些急,早早的就站到了船头,望着虹桥,望着城门,望着码头,等着船到地头。   他这一路东行,路上在潼关道耽搁了,整整三天。而出发时,也因故迟了两天。幸好从洛阳过来后,河上有些积雪,正好能坐船,好歹也挣回了一天半天的时间。   说是船,其实就是船型的雪橇。   更明确地说,是在用来载人的小型河船下面安上两条雪橇板,是一种只在开封周围的运河中使用的水陆两用的交通工具。   如今雪橇车已经在北方普及,甚至还有发展,比如根据底盘上安装的是冰刀还是雪橇板,便分为在冰上行驶的冰橇和雪上行驶的雪橇两种。汴水冰上积雪未化,厚厚的近一尺深,正是雪橇车的用武之地。   在京城附近,也只有冬季封口的汴河等运河中,才会有稳定连贯且平滑的冰面,不像有流水的自然河道,冰层凝结缓慢,而且往往多有坑洞和起伏,雪橇、冰橇在上面行驶容易损坏,而且拉车的驴马等牲畜也容易伤到蹄子。   六匹骡子拉着船,在雪面上滑行,穿过城门,穿过两重虹桥,直抵雍秦商会专属的码头上。   路明踩着踏板下了船,码头上的龙门吊带着个网兜垂了下来,船上的一点货物给丢进了网兜里,很快便给卸了下来。路明的伴当整理着这些礼物,码头上的管事已经小跑了过来。   路明心中焦躁,但仍耐着性子与管事扯了两句闲话,就这几句话时间,一辆马车驶了过来。看了看天色,时间尚早,章惇也好、韩冈也好,都不会有时间。带着一名伴当直接上了车,路明吩咐着车夫:“先去会馆。”   至于他带来的货物,管事早就熟练地安排了另外的一辆装货的马车,跟在后面。   在马车上,路明一直皱着眉。   他之前已经在洛阳的雍秦会馆听到了一些消息。有关天子发病的消息,有关皇后垂帘的消息,有关十天前大拜除的消息。   皇帝中风,皇后垂帘,这当然是让人惊讶的大事。但这十几二十年来,仁宗驾崩,英宗驾崩,曹太皇垂帘,以路明的年纪,其实已经习惯了。他关心的是自己的两个后台的境遇,当听说韩冈在冬之夜的表现后,对京城的局势,也就放心下来了。   但接下来的大拜除中,几个已经消失在记忆中的姓名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甚至是让人想象不到的人事安排。旧党彻底倒台,新党大兴,但他的恩主却没有动,韩冈则是接连拒绝了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的任命。不过在洛阳的会馆中,他也听人说,是因为官家硬是让王相公和洛阳的大程先生做太子师,惹火了新任翰林和资政两学士的小韩学士。   只是不管怎么说,京城的局面都是不用担心。后台地位稳固,路明在洛阳其实没少受人羡慕,只是他心里还压着一件事,沉甸甸,让人笑不出来。   到了雍秦会馆,他便遣人去章府递个帖子。晚上就可以直接上门去见章惇了,他是章家门下客,这就是跟官员不同的地方。就是不知道现在入住章家方不方便,只能先在会馆里等一等。   京师的雍秦会馆,成了在京的关西商人,以及不少陕西籍在京官员的聚集地。谈天说地,顺便开拓一下人脉。对于商人和官员来说,他们的互补性其实是很强的。这一个集会场所,很是受到欢迎。   在会馆中,路明大大小小也算是个名人,有当年西太一宫题诗的谣言,更多的还是他背后的章惇和韩冈。一见到他,便有不少人围上来,强拉着他入席说话。路明左推右让喝了两杯酒,方才脱身。这么一闹,他也不敢在会馆中久待,梳洗过后,换了身衣服,带上礼物径直去了章府。   在章府内坐了半日,放衙的章惇终于是回来了。   在路明眼里,章惇的气色不差,并没有因为在大拜除的时候没有收获而失望气馁。而在章惇的那一对利眼中,路明的神色就很不对了。   甚至连寒暄都没有两句,分宾主坐下后,章惇就问,“明德,是关西那边出事了?”   “是青铜峡。”路明沉声道。   自宋辽分割西夏后,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契丹人已经完成迁移工作。黑山河间地自不必说,那已经是耶律乙辛的斡鲁朵所在地。而给他当成战利品分给麾下部族的兴灵,也逐渐有了越来越多的契丹人。   “抵达兴灵的契丹、渤海和奚族等部族,已经达到了四万帐。汉人还好说,党项人都看不到踪迹了。”路明说着他打听来的消息。   “青铜峡那边呢?”章惇心急的追问。   “形势不妙!”   黄河穿过青铜峡流入贺兰山以东的兴灵地区,在两国和议之后,青铜峡河谷,全都是从兴灵撤出来的党项部族。   一方面党项人对辽人恨之入骨,叶家和仁多家都极为敌视契丹人。但另一方面,党项人欺软怕硬是有名的。当越来越多地受到辽人的压迫后,他们更可能投向辽人,然后配合契丹铁骑向南劫掠大宋。   “自峡口以南五十里,不得修建城寨。如此一来,青铜峡的党项各部永远都不可能定下心来。”   这自然是很危险的局面。章惇紧锁着眉头。基本上从渤海,一直到西域,宋辽两国的万里疆界中,便以这一段防线最为薄弱,是明摆着的突破口。   所以在青铜峡河谷南端的鸣沙城——距离北端峡口近六十里的地方——囤积了整整六千禁军。而其后方的应理城,同样还驻扎了一个将五千西军精锐。   “刘仲武怎么说?”章惇问着他在军中的心腹,也是现如今的泾原路都钤辖,应理城城主。   路明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印痕宛然。   章惇接过信,也懒得拿刀子拆信,直接就将封口给撕开。抽出厚厚一摞信纸,哗哗哗地一目十行扫了一遍,脸色更是阴云如晦。   路明担心地看着章惇。章惇则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三五遍,方才放下信纸。   “光从泾原路发来的奏折上看不到这些详情。想不到局势已经败坏如许。当时要跟玉昆好生商议一下。”   章惇叹着。随即拿起笔,匆匆写了个帖子,正想交给一名亲随,但又收回了手。转对路明道:“不急这一天。明天当面请韩玉昆来家里喝酒。”   虽是这么说,但章惇眼中忧色难解。萧禧即将进京,辽人肯定会配合他行动——否则耶律乙辛就不会让他做正旦使。一旦青铜峡中的三万帐党项部族被契丹人给驱动了,那么泾原路和环庆路可就要面临一场大战了。   若是天子没有中风,那只能说是送功劳来了,上上下下都会摩拳擦掌。可如今女主临朝,实在是不能让人安心,而且还是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皇后。一旦辽人收到这个消息,第一件事就是立刻增兵,甚至亲自上阵,而不是用党项人做代理。   “不是说官家还能理事吗?”路明安慰着章惇,也是在试探。   章惇下意识地摇摇头,用眼皮理事,控制一下两府人事已经是了不得了,如何应对得了边境一天数十封急报。而且眼下病重的天子虽然还有意识,可估计他也不会放心让名帅大将领兵于外。   这么些年来,章惇也看透了,这一位皇帝……猜忌心实在太重。   如若辽人当真想要再讹诈一回,这一次说不定就是熙宁时河东弃土的翻版。   当年辽人胁迫于外,元老恐吓于内,这位皇帝就开始逼着前面谈判的韩缜签字割地。   已经离开朝堂的一干元老,如韩琦、张方平、文彦博,一个个要皇帝念在宋辽两国百年通好的分上含辱忍垢,又说与辽人交战必败。反正他们都不在朝中,说话不嫌腰疼。台上的宰执,无论新党旧党却是拼了命要拦,割地后坏的是他们的名声。负责与辽人谈判的韩缜也是咬牙不许,不肯坏名声。   可天子的决心下得很快,直接绕过两府,给韩缜去了一封密信,“疆界事,朕访问文彦博、曾公亮,皆以为南北通好百年,两地生灵得以休息,有所求请,当且随宜应副。朝廷已许,而卿犹固执不可,万一北人生事,卿家族可保否?”   皇帝都拿家族来相要挟了,韩缜哪里敢再硬挺着,直接就老老实实地按照辽人的要求划界了——有所求请,当且随宜应付嘛。   若是这一回还玩这一手,那还真是难办了。   左思右想,玻璃灯罩内的烛花爆了又爆,章惇终于放弃了,有些事,徒在家中苦恼也无济于事。   “明德你这一次回关中,玉昆那边有托你做什么吗?”章惇随口问着。   路明点点头,“倒是有的。韩资政着小人去搜集大食的书籍,说是要借鉴一下。还委托小人去找个通译。”   章惇对韩冈这个爱好忍不住要皱眉:“译经润文使那是宰相的差事,他放着枢密副使不做,倒是操起宰相的心了。”   路明也不知韩冈的想法,“其实还有些种子。冯四那边也在搜集。就在巩州,韩家的庄子上新近用玻璃做屋顶,搭起了一间暖棚,说是冬天种菜。”   京城这边,有温泉蔬菜,有窑洞里的暖房蔬菜,反季节的菜蔬数目不少,章惇不以为意,也就用玻璃来做让人惊讶了一点。但他章家如今也在建玻璃工坊,玻璃的原料到底是什么,他倒是一清二楚。真不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算了,他叹了一声,等明天跟韩冈商议了再说。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四)   夜色已深,韩冈的书房中灯火仍明,王旖正拿着家里的账本给韩冈审核。   年终关账是定例,韩冈记得他曾经开玩笑说把关账的时间改在年节后,省得年节前一堆事挤在一起,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习惯。   王旖等几个妻妾辛苦,韩冈是甩手掌柜,家里的内账从来不掺和,听过结果就行了。王旖她们辛辛苦苦做好的账本,韩冈瞥了两眼就丢到了一边。   每到这个时候,王旖看到悠闲自在的丈夫,气便不打一处来。而且这两天正斗着气,白天韩冈去送了王安礼,又陪着小心,心情稍稍好转。可这一下,心情又坏了起来。   “这是何矩送来的信,是义哥的。”韩冈适时递上一封信。他知道,王旖喜欢自己跟她商量家里的事情,而不是一直被瞒在鼓里。夫妻多年,想让妻子心情变好,韩冈还是清楚怎么做。   王旖接过信,看了两眼就知道是在说玻璃工坊。有关此事,韩冈跟她说过不少。乍看是不以为意,但几行之后,一个巨大的数字让她猛吃一惊。   “论钱二十有七……万万!”王旖震惊于这个数字。   “说贯。说钱听起来像是朝廷给赏钱呢。”韩冈更正王旖的说法,“义哥是故意这么写,糊弄人用的。”   朝廷赐钱,总是习惯往大里说。一百贯、两百贯,“百”字头打转,听着就可怜。十万钱、二十万钱,一用上“万”字,那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了。   当初太子赵佣种痘成功,天子赐钱三十万。因为给太子种痘的缘故,韩冈得到了三百贯的赏钱。两种说法,自然是前一种更能体现朝廷的慷慨。   国初时,曹彬领军灭南唐,太祖皇帝赐钱二十万。曹太尉攻下南唐的赏钱就这么多,这是用使相【节度使兼宰相】的职位换来的。听起来有个万字,还能过得去。如果换成二百贯,朝廷待人苛刻可就昭彰于世了。   这可能是汉唐时遗留下来的习惯,总是一钱两钱的来算。但在如今的大宋,商业发达,远胜汉唐。民间的商业往来时,都是用多少千,多少缗,多少贯来计算,从来不用一钱两钱的单位。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是二十有七万万钱,还是两百七十万贯,都是很惊人的数字。   仁宗皇帝大行后,朝廷给出的赏赐比这个数目要多一点。英宗在位只有三年多,因为收支一直都是赤字,国库空虚的缘故,大行后赐予臣下的钱绢,不到百万贯。当今天子对国库空虚的第一印象便来自于此,由此耿耿,一心变法又岂是无因?   “怎么会这么多?!”   “想想天下有多少人。”   眼下冯从义在信中说的两百七十万贯,是他估算的玻璃工业一年的收益。由此推证,工坊和配方的价值更在其数倍之上。   不过工坊的价值这个时代没有确定的评价标准,尤其是韩冈总是喜欢玩技术扩散,到了现在,甚至吸引了不少豪商,一起出钱研究更新的工艺,然后一同分享成果。就如透明玻璃的制造,要不是有二十多家雍秦豪商出人出力,很难这么快就利用巩州的当地原材料,找到能派得上用场的工业配方。   玻璃制品一旦普及开来,冯从义估算为一年最高能有两百七十万贯的收益,只不过这属于所有的参与者,同时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分账。   而掌握在韩冈手中另一数字则是五十万贯,是冯从义估算的最低值,却没有对其他商家公布。说起来这样的估算很不靠谱,几乎是拍脑门出来的,在冯从义那边的理解,让他估算出来一个二百七十万贯,是韩冈打算用来诱人入彀的手段。   “两百七十万贯……”虽说韩家的家底丰厚,韩冈过去也曾自言有形无形的资产价值千万,但再看看一年两百七十万贯这个数字,王旖还是吃惊非小,又问了一遍,“真的有这么多?”   “普惠天下,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若是有个二三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发展,还差不多。这可是一个不下铁器的大产业。”韩冈笑道。   “官人就不想将两百七十万贯尽收宦囊?”   “笑话。吃不完用不完存在地里吗?为夫希望看到的是一门兴旺的产业啊……我没有岳父敢与天下士大夫为敌的胆魄,但如何解决问题的想法还是有一些。”韩冈很佩服王安石的品德和胸怀,更加佩服他的强硬,但韩冈自知学不来,他的倔和王安石的倔,完全是两回事,“新的土地,新的产业,更加畅通的水陆交通,这些都是能够给朝廷带来丰厚收入的手段,民不加赋,而国用自足。只是要有耐心,十几二十年地去培养和等待。”   这事以前便陆陆续续跟王旖提起过。她点点头,丈夫胸怀天下,这是最让王旖自豪的地方。   “但现在说还是空话,事情要一步步地去做。”韩冈的想法很多,但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再比如雍秦商会,内部的信用借贷很早就有了,京城和陕西几个要郡的飞钱业务则在筹备中。尽管还是苗头,但正规化组织化的金融财团也就在这两年将会有一个初步的雏形,这是现实的需要。   冯从义已经写信来商量过好几次,韩冈倒是让他慎重再慎重,一步步走得稳一点。   说实话,通过质库、放贷得钱太容易了,对普通百姓的借贷要与官方的便民贷竞争,很是麻烦,而对商业伙伴的借贷,则没有任何阻碍。只要对借贷后的伙伴,分享一部分雍秦商会手中的信息和交流资源,坏账的几率将会很小。而飞钱,更是纸币的雏形,铸币税这个进项都能轻松超过几十万贯。韩冈只担心冯从义和其他有份参与豪商看到钱来得太容易,便把实业抛到了脑后去。   “治国平天下,为天下开太平,都不是空口说白话。当年天子问政,司马君实说是‘修心之要三:曰仁,曰明,曰武;治国之要三:曰官人,曰信赏,曰必罚。’但根本就没有实际施行的条贯,光喊空话谁不会?有用吗?”韩冈摇头,“哪比得了岳父,是真正愿意不惜声名去做事的。天子任用岳父,而将司马十二放到陕西,最后甚至安排在了洛阳,岂是无因?实在不能做实事。”   王旖微笑了起来,她能感受得到丈夫对父亲的敬佩是真心实意的。虽然道统不一,但依然是争之以公,而不是指斥对方人品那样下三滥的攻击。   看到妻子心情转好,韩冈也安心了下来。家宅不宁,可是让人头疼。   只是说给妻子听的,还是藏着掖着许多。韩冈现在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他所主张的工商业再继续发展下去,必然会受到习惯与文化的拖累——无论是交州的种植园,还是熙河的工坊、棉田,对人口的需要几乎无穷无尽,但这个时代的文化还远远跟不上韩冈想要达到的发展速度。   这段时间以来,韩冈一直都在思考,随着地位越来越高,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就越来越宽广。必须要有一个纲领,或是说理论,来合乎情理地改变如今的意识形态,支持国家走上以工业扩张和发展的道路。虽然还不是很急迫,但这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   话说回来,这些也不是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是辽人。韩冈身上的差事逃不掉。   辽国的正旦使萧禧再过几日就要进京了,现在估计已经到了大名府。以耶律乙辛的老辣,或者说老奸巨猾,他不会糊涂到以为只用一个萧禧就能敲到多少好处,尤其是他派出萧禧前,还不知道大宋天子成了废人。一个理所当然的推断,就是边境上肯定会有动作。   不过亲自赤膊上阵的事,耶律乙辛多半还不会做,他应该还没有做好让宋辽两国陷入战争的准备,驱动附庸或是代理人的可能性更大一点——之前他就玩过这一手,现在自然可以继续这么做。   所以不是河东,就是陕西。   要么是在胜州的黑山党项,要么就是青铜峡的那一批余孽。   韩冈对此还没有跟章惇商议过,前些日子各种事忙得厉害,一时忘了。而且当也不需要商议,章惇不会想不到。即便想不到也会有人提醒他,刘仲武在应理城不是没有来由的,章家的门客中也颇有几个了解西事、北事的行家。   在河东那边,韩冈有折家做耳目,陕西更是自留地,比只有刘仲武的章惇要强得多,至于河北,还有在定州的李信。   他准备明天向皇后和西府申请,查阅主管外交往来的枢密院礼房积存的情报。   再过几日,顺丰行那边应该会有消息传来,配合枢密院礼房的情报,至少对眼下的边疆形势能有一个完整的认识。比如辽国在边境的动向等等,在与萧禧谈判时,是必须掌握的情报。   只是想到这里,韩冈突然间就有些担心了。   皇后准备好了没有?   让自己做馆伴使的理由是可笑的防止太子被契丹人煞气冲撞——说起来要是自家接了枢密副使的差事,馆伴使就做不得了,没有执政去陪客的道理——对边境上可能会有的冲突,则提都没提过。   要知道,辽人甚至会因为探知天子中风,而立刻大动干戈。   这样的准备,皇后做好了没有?!   ……   皇后此时正在灯下苦恼。   擢韩冈为枢密副使的第五封诰敇已经写好了,但白麻诏书拿在手中,向皇后却是心烦如麻。   她知道,韩冈肯定还是不会接诏。   那接下去该怎么办?   总不能学王安石当年逼韩冈去横山那样吧,愿意做得做,不愿做还是得做。堂堂枢密副使,千万文武官求也求不来的清凉伞,能强逼着人接下来吗?这可是国家名器啊,丢脸不是丢到家了。   倒是王珪和吕公著的辞章,已经慰留了三次,差不多就可以应允了。她已经用朱笔批了两个可,下面就可以发下去,让翰林学士起草两人的新去处。   自家的丈夫到底是不是有心让韩冈做枢密副使?以韩冈的身份,做天子蒙师,侍讲资善堂绰绰有余,也是让人安心。偏偏要加上两个同僚,一个是岳父,一个是师长,这让韩冈怎么想?   给个枢密副使算是补偿吗?   想想人家的脾气。跟王安石一模一样。这样的手段能乱用吗?   前两天,一听调曾布回来做参知政事,拗相公直接就找上门来了,在御榻边气得黑脸变白脸,她在旁边看得都心惊。   最后肯答应下来,那是念在旧日情分上,看到丈夫现在模样,心里难受,不想再争下去了。王安石的心态变化,向皇后在旁边看得最是分明。   这是何苦呢?   向皇后想着,将心比心,难道就不能让王相公、韩学士这样的忠臣尽心尽力吗?   放下韩冈的诰敇,向皇后又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份奏章,脸色陡然变了:“枢密院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怎么不早报上来!”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五)   这是环庆路经略使发来的急报。   急报中的内容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地方。环庆路在横山北麓的主要据点韦州,最近州中守军跟辽人起了冲突。然后后面还加了个报功的申请——五个辽军斥候!   自进入秋天以来,辽军开始变得活跃,不断有小队沿着灵州川南下。半个多月前,一队辽军斥候烧了韦州北侧一个军巡铺,并杀了两名官军。   然后韦州守军出动,报复了回去。也就是打了个埋伏,伏击了一个小队的辽军斥候,射杀了三人,生擒了两个,其中一人伤重死在疗养院里,另外还跑了两个。   一看到这份札子,向皇后顿时就是坐立不安起来。   如果当初辽人插手伐夏之役,几百上千的契丹骑兵,也是一样杀了。可现在已经定下了疆界,边境上闹出了人命官司,这该怎么办?   枢密院给出的意见,是依旧例赏功,并移牒辽人,让其遵守疆界之约。   只是这么强硬好吗?会不会惹怒辽人,最后变成两国间的大战?   同时枢密院在札子上的贴黄中,也稍稍介绍了一下韦州的地理位置。让向皇后好歹能按图索骥,在地图上的横山北麓找到了韦州。   从横山北麓下来,沿着灵州川北上。这一条路,不需要穿越瀚海,原本就是当初高遵裕之所以能杀到灵州城的原因。   当宋辽划界后,新辟疆土上设立银夏路和甘凉路。旧有的缘边诸路,就成为了后方。旧有的驻军人员和数量不断调整,连主要作战目标也从抵御党项贼寇,变成了镇压当地蕃部,秦凤、熙河、鄜延莫不如此——只有泾原路和环庆路例外。   因为地理的关系,青铜峡那一片跟泾原路联系得更紧密,比起隶属银夏,更为适合归于泾原路管辖。而韦州,相对于东面的盐州,与横山南麓的环州之间的交通也更为顺畅。   不过这两路与契丹人的接触点,也就只在鸣沙城和韦州。   但地图对向皇后来说并不直观,看着莫名其妙的图示、线条,她心道难怪她的丈夫会经常沉迷于武英殿的偏殿中。只有去武英殿偏殿,对照沙盘才能准确了解地形地貌。可沙盘还在武英殿那边,夜里过去也不方便。   向皇后叹了一声,在她而言,边境急报加上与契丹人的冲突,就已经足够了。   若是南方有乱,让章惇去处置就可以安心了,韩冈也可以。向皇后还记得有个去平西南夷的官,叫熊本的,现在夔州路,他对南方军事也了解很深。辽人生事,可以选择的人选则就少了许多。如今的朝堂上,真正对辽人有胜绩的帅臣,向皇后只知道一个韩冈。   看来还是明天在崇政殿上问个明白好了。   ……   “殿下不必忧心。小事而已。”崇政殿中,章惇朗声说道,“殿下可以搜检旧档,即便是澶渊之盟后,河北、河东边界上,与辽人的冲突和厮杀也从来没有少过。寻常之事,照常赏功就可以了。”   一大早就被皇后质问,章惇还以为出了何事,再一听,原来是之前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的小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殿下。”薛向也说道,“辽人侵疆,在河东、河北是年年有之,并不足以为奇。而守军还击时也多有斩获。”   向皇后却皱着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之前辽国幼主夭折,官家曾有意起兵,只是为人谏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眼下圣躬不安,辽国会放过这个机会吗?眼下辽人犯界,是不是就是先兆?”   “防秋是年年做的,殿下不用担心边境诸州会不做防备。”薛向道,“对于辽人挑衅,当要予以回击。越是退缩,契丹人就越是猖狂。反倒是强硬回击,却能吓阻其野心。澶渊之盟所以能订立,也是其前军大将萧达凛被八牛弩一箭射死的缘故。”   章惇也道:“方今圣躬不安,耶律乙辛或有侥幸之想。不过对辽人的防备,一年多来从来没有松懈过,缘边各路的帅臣无一不是老于兵事。纵有兵戈,也能转瞬即平,殿下也不需忧心。”   “韩学士,依你之见呢。”   韩冈先看了看蔡确,东府宰执有资格参与军议,宰相更有一锤定音的资格,但这位聪明人根本就不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多话。如今两府乏人,蔡确保持沉默,在另一侧的王安石又避嫌不开口,枢密院倒像是要将整件事给定下了,区区两人说话,也难怪向皇后不放心。   想了一下,他回道:“臣之见与两位枢密相同。胜者在敌,败者在己,不论辽人是试探,还是打算犯界毁约,只要缘边各路做好防备,便是立于不败之地,让其无功而返。”   韩冈的话,让向皇后安心下来,道:“那就先镇之以静。至于环庆路报上来的功赏,就按枢密院的条陈来办。”   王安石沉着脸在旁听着,进殿后他就没怎么开口过,但一样是心明眼亮。   皇后终究还是对军事没有经验,几句空话就安抚住了。若是换做天子,肯定会再去追问细节,然后在武英殿偏殿中对着沙盘来推演。不过这样也好,当初天子对着沙盘谈兵事,都是在添乱,换成是更缺经验的皇后,垂拱而治反而会有好结果。   但看韩冈、章惇、薛向三人的态度,战争倒像是不可避免了。   ……   “玉昆,你觉得呢?”从殿中出来,章惇问着韩冈。   “等着开战吧,这么好的借口辽人不会放过。”韩冈道,“反正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找借口总能找到的。就像皇后说的那样,耶律乙辛不会让这么好的机会白白流走。”   “的确如此。”章惇点点头,“不过先来的应该是那群党项余孽。”   “杀光就是了。刘仲武做不到?”韩冈看看章惇,“还是说子厚兄你不放心韦州?”   “鸣沙城倒不怕。韦州那边……一旦辽人在韦州张起声势,青铜峡的党项余孽多半会随之响应。”   韩冈笑道:“庆帅乃是赵公才,以他的才干,也不用多担心。”   章惇却没笑:“这件事本来是想要跟玉昆你好好商量一下的。”“路明昨天入京了,带来了刘仲武那边的消息。”   “刘子文怎么说?”   来自于边疆主帅的奏章,由于其中多有各方面的权衡,细节上往往会有很多问题。倒是私信,尤其是刘仲武这样的武夫给恩主的私信,绝不敢乱说话,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青铜峡中不给修建城寨,党项人心自不能定,不知道还能压着他们多少日子。种地不会,放牧不能,朝廷又不能养着他们,坐吃山空的结果只会让他们铤而走险。刘仲武说,薪柴都快堆起来了,就差点火了。”   韩冈啧了啧嘴,刘仲武现在倒是会说话了,“还是等吕吉甫入京,就让他去头疼好了。”   章惇冷哼一声:“玉昆你说得倒轻松。”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用说话,不用做事,当然轻松。”韩冈笑道,章惇则是又哼了一声。韩冈硬是不肯入西府,倒是能说风凉话了。   对一名避道廊侧的官员点头回礼,走了几步后韩冈才又道:“不说笑了,说起来小弟更担心的是河东。当初因为南附党项斩首之事,善战的将校纷纷南调,则边境多有颟顸之辈。”   “愚兄知道了。”章惇点点头。   韩冈又道:“小弟不怕边境开战,耶律乙辛多半也不敢往大里打。应理城有刘仲武,后方的鸣沙城有赵隆,在后面有秦凤、熙河两路的支援。兴灵的辽人加上青铜峡的余孽一起上来,也照样能抵挡得住。只要能安稳度过这一次乱局,至少几年内,边境上将会安静不少。值得担心的是那一干元老。韩魏公倒是不在了,但张、文、富等人尚在……”   “那就看看洛阳的那几位会怎么做了,眼下可不是熙宁七年了,想来也不会那么蠢。”章惇冷笑道,“还是多担心一下,他们怎么说这次大拜除吧。要不要打个赌,他们绝对不会承认这次大拜除是天子的本心。蒙蔽圣聪的评语绝对不会少的,更恶毒的决不会少。编造谣言,那边可是一把好手。”   “这不是稳输吗?”韩冈摇头笑答:“小弟还不如赌马好了。”   ……   “天子被幽禁,皇后成了傀儡。一切都是王介甫在幕后操纵?”富弼抬起眼,看着儿子,“外面是这么传的?”   富绍庭点头,“还有说是上四军造反了,共举王安石为主。”   富弼顿时便冷笑一声。   司马光刚上京,旧党便全面溃败,这样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谣言四起也不足为奇。   但当司马光在文德殿上的话传来后,富弼就只能叹息司马十二的运气了。至于吕公著也跟着败退,在前两日听说了韩冈的三份奏章的内容后,他就更是没有半点疑问,韩冈这个后生固然厉害,可乾纲独断的依然是天子!   只是谣言还是像地里的野草一般冒了出来。这些谣言看似无稽,其实更多的当是有心人在后推动,想在外造起声势,然后胁迫中枢。富弼甚至知道是谁在背后唆使,只为了坏了王安石的名声,富弼知道这是不实之言,但他可不觉得有必要为王安石去解释。   “别多话,看着就是了。”他吩咐着儿子,“天子重病,酒宴什么的全都免掉吧。将家里管好,好生在家里多读几天书,说不准可是要大乱了。”   富绍庭满是疑惑地应承了,没敢细问,转问道:“大人,明天司马君实回来,要不要去迎他?”   “你去一趟也好。为父就不去了……看他在殿上说得那些浑话!”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六)   司马光在殿上口口声声要杀王珪,而且坚持不改。若是当真给他成功了,洛阳的一干元老可就要人人自危了。虽说整件事是他的运气不好,撞上了没经验的皇后,可在富弼这边看来,司马光还是太过分了一点。   “那儿子这就去安排礼物和人手了。”富绍庭应诺,抬头后随口又笑道:“明日司马君实回来。过几日吕晦叔当解职出外,不知道会不会也被调来洛阳。到时候,又要准备一份礼物了。”   “还是别来的好。”富弼脸色忽地一沉,“有一个文宽夫已经够多了。”   富绍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才明白,原来当年的旧怨一直还在父亲的心中耿耿于怀。   连忙告辞离开还政堂,富绍庭才长舒一口气,他父亲跟吕夷简之间的怨恨,甚至比对韩琦的芥蒂还要深个三五分。   当年辽人兵胁河北河东,富弼奉命使辽,仁宗皇帝在殿上一条条地将谈判内容吩咐下来,宰相吕夷简在侧旁听,也参议了许多。可之后政事堂开出的国书中内容却与殿上的商议内容截然不同。幸亏富弼存了小心,离城后就开了国书看,一见不对,当即掉头回宫找场子。在仁宗皇帝面前,大骂吕夷简要害死自己,以私心坏国事。但仁宗不愧那个“仁”字,在中间打圆场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换了国书就将富弼打发上路了。   因为这件事,富弼对吕夷简衔之入骨。对吕公著、吕公弼兄弟,平日里笑呵呵的,往来礼数不会少,还说不少不记恩仇的好听话,但眼下看过来,却是半分亲近也没有。   富绍庭暗叹了一声,旧党元老们几十年的官做下来,之间恩怨甚多。要不是有个王安石,大张旗鼓地提携新进,逼得他们不得不合力。哪里会笑嘻嘻地坐在一起,早就撕破脸皮了。当年司马光跟着欧阳修、带着御史台,将张方平揪着往死里打,现在还不是书信往来。   记得去年司马光会合六七耆老,开真率会,会于名园古寺之中。果实不过三品,肴馔不过五品。一切以简俭为上,挺符合司马光的性格。但文彦博偏要凑热闹,一日带着几席酒菜直抵会场,司马光不好赶人,但之后司马光说了什么?“吾不合放此人入来。”这是富绍庭听楚建中提起的,也不知有没有传到文彦博的耳朵里。   富绍庭自知才智不高,父亲富弼对自己的要求只是谨守门户四个字。但对于洛阳的一干元老宿旧,就在近处看得久了,也知道天底下的乌鸦都是一般颜色。   不过他立刻就不敢再想了,再往下想过去,可是把自己老子都绕进来了。   但富绍庭也不能不多担一份心,如今有心人闹得谣言四起,弄到最后,别把富家也给绕进来!   他有些担心地向东南方望去,是不是将还在嵩阳书院的侄儿叫回来,年轻人可是最容易受到煽动了。   ……   嵩阳书院。   创立在北魏年间的这间书院,因为靠近洛阳,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旧党培养新生代的地点。   二程自不必说,司马光也常来此授徒,吕公著当年也曾在此开讲过。文彦博、富弼以大笔的资金支持,两家的子弟也有来此求学的。   对于新党,自然是恨之入骨,对于新法,也是众口一词。   眼下旧党大挫,在嵩阳书院里,就像火星落入了柴堆之中。   “自真宗以来,南人进士渐多,北方进士则越来越少!”   “关西不用说,灌园子的进士第九,几十年来已经是最高了,而且还是得天子赐。司马君实的名次跟他差不多。可怜了,其他人有入一甲二甲的吗?!”   “开封府解试入选比例虽高,可其中又有多少是移籍冒籍的?”   “所以眼下恶果便在此处,南人盘踞朝堂,而正人不得与列!”   “奸佞当道,蒙蔽圣聪!”   “什么蒙蔽圣聪?就是给王安石那个奸佞给囚禁了!……”   嵩阳学院中的大厅中,越来越多的学生为新党的得势而愤怒着。   前段时间,冬至夜的消息传来后,在书院中,对韩冈的作为颇多人予以赞赏,毕竟太后、雍王那种迫不及待等着天子驾崩的心思,实在是表露无疑了。母不慈,弟不恭,能只用皇后垂帘,而不彰显其罪,已经是天子孝悌的表现了。   可当司马光、吕公著在同一天内倒台,立刻就有很多人开始抨击韩冈,不过还有不少人站在韩冈这边——主要是一干洛阳元老家的子弟。他们跟寒门出身的同学不同,司马光要杀宰相,已经触犯到他们自己的安危了。   而且韩冈的质问,连司马光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还有几人能拿着刑律给其定罪。   硬说王珪之奸罪该论死,怎么也说不通的。三旨相公的绰号,代表他一切都以神宗的意志为依归,这是过去人人嘲笑的,他若是有什么错处,说句难听的,天子都逃不过去。唯一能批评的,就是他为人不正,不能尽到宰相的本分。   难道要说请立太子上他没有尽到宰相的本分?可迟了一点不能算是罪名,做和没做是性质问题,而迟和早只是顺序有别。若请立太子也是罪名,那么还能批评擎天保驾的韩三吗?   除了一部分人以外,其他人都对此沉默了。   只是台上尽数新党,而旧党一个不留,还是在许多人心中压下了一团火。当几条新的流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后,顿时就引爆了局面。   “吕相公不肯与奸人合作,所以被赶出了朝堂。如今朝中豺狼当道,正人皆尽出外!”   “灌园子沽名钓誉,辞参知政事,辞枢密副使,但谁人不知他是王安石帐下走马狗?!”   “吕惠卿、曾布、章惇,群小汇聚,天子为其所囚,试问天下正人可能坐视!?”   吕大临在旁听着直摇头,与游酢一同从喧闹的厅中出来。   “先生那里会不会有事?!”吕大临有些担心。   “师道之严,谁人敢于触犯?”游酢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担着心。与吕大临一同到了后方小院,发现一切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程颢程颐在内,两名学生进厅后,先行了礼。   “现在外面流言汹汹,伯淳先生还要去京城吗?”吕大临问着程颢。   “当然要去。”程颐抢着便说,“论断是非,岂能从与流言?大兄不亲眼去看一看,从何得知真伪?”   “流言是一桩事,但资善堂中,有王安石和韩冈在列,先生纵有满腹才华,身怀正道,也恐难施展。”吕大临很担心,在如今的流言下,程颢接下了这个位置,等于是公开说站在了新党一边,成了众矢之的。没看现在司马光的弟子已经发了疯吗!   程颐眉目一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与叔,纵有千难万阻,又岂有畏难避道的道理?!”   吕大临欲言又止。游酢暗暗摇头,这时候还说什么,大程先生都已经领了旨了。   五天前,诏书就送到了洛阳程府。以程颢为资善堂说书,同时还在三馆中安排了一个秘阁校理的差事——不是加衔的贴职,而是真正要做事的馆职。   为太子师,又是清贵之位,如何能放弃?这可是道学跳出洛阳,走向全国的难得机遇。   游酢是福建人,对于方才厅中的地域之争听得就不舒服。而且他的兄长游醇还是韩冈的门客,被举荐上去为官。之后便脱离了福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解试,由锁厅试顺利入解,在元丰二年考中了进士,对本身并非贵门的游家来说,恩德甚重。   原本就韩冈一人侍讲资善堂,现在却加上了王安石和程颢,皇帝打压韩冈的想法,其实是很明显的。纵然批准了三份奏章中的两份,又修改了针对千里镜的禁令,也不过是找平衡罢了。   吕惠卿与韩绛失和,曾布还是新党的一员叛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还是在异论相搅,不过是换成了新党内部加上气学的韩冈。   游酢道,“韩玉昆一心想光大气学,只看其三疏,便知其心,终究不是跟王介甫是一路人。先生入资善堂,他不至有所不敬。”   “子厚先生的气学,早就给他带入歧途了。”吕大临冷然道,“他争的岂是横渠之学,乃是他一家之学!”   游酢无奈一笑,韩、吕之间的恩怨,他可不敢掺和。   “先生!先生!他们……他们……”一名程颢的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的样子让程颐看得直皱眉。但游酢觉得不对劲了。   “不要急,慢慢说!”程颢道,他也知道事情变得更糟,但慌慌张张就未免太过失态了。   那学生喘了几口气,正要说出来发生了什么,门外又冲进一名学生,大叫道:“先生,先生,他们要去京城叩阙上书!”   这一下,即是程颢程颐都没办法安坐了!   “是谁在煽动?!”   “是邵子文!”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七)   听说了书院中学生们闹着要去叩阙上书,总是笑意温文的程颢脸色难看起来,“这个邵子文……我去看看吧!”   程颐沉着脸:“一起去。”   更不敢耽搁,两人脚步匆匆地就往前面去。   吕大临跟游酢也忙跟在后面。   吕大临看着前面一贯讲究礼仪的两位老师为了一众糊涂学生,急得将风仪气度全都抛到了脑后,边走边抱怨:“这个邵子文,怎么连尧夫先生的半分沉静都没学到。”   “君实先生兄事尧夫先生,待邵子文为子侄,如今君实先生被责,当然要为君实先生叫屈。”游酢叹道,“也是因为尧夫先生仙游三载,让子文没了约束啊。”   邵子文就是邵雍邵尧夫的儿子邵伯温。不过因为伯温这个名讳正好是程家的老父程珦表字,在书院中,从来都是只有邵子文。   游酢的话中意有所指,吕大临听得出来,却是不置可否,但道理是有的。在名气甚大的邵雍去世后,邵伯温如果不能考上进士的话,他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做个乡儒。而以邵伯温的才学,吕大临已经了解得很清楚,根本就不可能考得上。   因为邵雍生前从没有担任过一官半职,邵伯温自不会有荫补或是其他好处。而且原来因为善于卜算的邵雍的缘故,他能跟富、文等贵胄世家的子弟常来常往,如今却是难了。关系亲近的司马光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匆匆赶到前院,数百学子拥在正殿中,先圣诸贤的神主下,邵伯温正在人群中宣讲。他带领众人高呼着,兴奋得面红耳赤。   “子文!”程颐一声断喝,让邵伯温停了下来。回头见两位老师到场,学生们的声音也渐渐小了,最后一丝也无。   程颢程颐分开人群,走到供案前,转身面对一群年轻人。程颐便厉声质问:“你们要叩阙上书?!”   “禀先生。见君上为臣所胁而不言,是为不忠;行不忠之事,辱及父母,是为不孝;坐视忠臣蒙冤,是为无义;见义而不为,是为无勇。”邵伯温朗声道,“学生自束发受教,日日诵读圣人之言,不忠不孝之行、无义无勇之举,学生岂敢为之?!”   邵伯温说得义正辞严,顿时便惹来一片叫好声、附和声。   学生们为了正道如痴如狂,程颢和程颐却看得无可奈何。待声势稍歇,程颢立刻道:“尔等所闻之事,如今只是流言,或未至此。”   “君上为奸佞所胁。中外隔绝,无一言得出!”   “不论是何事,不证于耳目,如何证于心?”程颢语重心长,“若流言非实,叩阙上书便形同讪谤,其罪岂轻?”   他这话一说,就让不少人犹豫起来。万一流言仅仅是流言,那么参与者的结果就绝不会太好。万一毁废终身,不得应考,一辈子可就完了。   邵伯温向程颐行了一礼:“既然伯淳先生如此说,学生也不敢拂逆师教。不过正叔先生旧年不是亦曾以布衣上书天子?学生不才,愿效法先生。”   邵伯温这么一说,不少学生又激动起来,叩阙上书不行,单是上书就没问题了吧。一封奏上天阙,自能名动天下。   程颢、程颐盯着这个学生半天,却也没办法再阻止了。只是上书,做过的人不少,不是罪名,好歹比叩阙要强得多。   安抚了学生,程颢程颐又回他们的静室。   程颢要上京,甚至还准备带几个学生一起去——不过邵伯温是肯定不能带了——做了帝师,就可以顺道讲学,对于影响力大部局限于中原的道学而言,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可惜程珦已经七十五六了,不便移居,因而程颐就必须留在洛阳城中侍养。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程颐也想去京城宣讲,兄弟二人互相拾遗补阙,倒是能更快地光大道学。   只是一想起嵩阳书院里的这些学生,程颐的心却又沉下去了一点,程颢入京,或许并不一定会很顺利。   这些学生,真的会老老实实地听话吗?他们今天的作为,会不会传到京城?   想到这里,程颐的脚步沉重了许多。   ……   这几天来,朝堂政事对于向皇后来说,可以说是初步上手,感觉也变得稍稍轻松了一点。   尽管少了几名宰辅,但蔡确恭谨;章惇、薛向勤力;还有张璪——因为政事堂乏人,倒是捡了便宜,前两日升做了参知政事,故作推辞了两次,便立刻接任——同样是尽心尽力。   且时近年末无甚大事,环庆、泾原又暂无急报,一切都是顺顺当当。   加之王珪和吕公著的辞章已经被批准了,吕公著判大名府,王珪出判扬州,两三天内都要离京了,这也让向皇后的心情变得好了不少。   与一干朝臣将今天要处理的政事议定,向皇后看看坐在最下首的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蔡卿,横渠先生的谥号定下来了没有?”   皇后的话一出口,雕像一般沉默了半天的王安石突然间就有了动静。眨了一下眼睛,胡子动了动,顿时恢复了生气。   蔡确飞快地从王安石身上收回目光,回道:“太常礼院尚未具本上报。”   “怎么这么磨蹭?”向皇后不满道,“着安焘上殿!”   片刻之后,新判太常礼院的安焘受命而来,行过礼,他立刻道:“回殿下,张载之谥,昨日已经议定,暂定为‘明道’,正欲具本奏闻。”   还没等向皇后和韩冈评价“明道”二字如何,方才议事时一句话不插嘴的王安石立刻瞪圆了眼睛,厉声道:“以德化民者曰道,张载位卑,未曾理民,不可谥以此字!”   以德化民的本义绝不是说亲民官理民教化,王安石这是强辩。但化民之德的这个“道”,就是王安石和韩冈、新学和气学争夺谁为正统的东西。他哪里可能给张载一个“明道”为谥号!顾名思义,这不是承认了张载已经明了大道,传习的气学是正道了?!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转到韩冈脸上,张载的这位得意弟子的脸色的确是有些难看了。   向皇后觉得应该给韩冈一个脸面,但王安石是平章军国重事,也不方便否定,正犹豫间,安焘连忙又道:“还有‘明诚’。诚身自知曰明;秉德纯一曰诚,是为‘明诚’。”   王安石这倒是没话说了,不是“明道”就好。   但同样在殿中的御史中丞李清臣却站了出来,“这是台中一谏官幼子之名,前日满月为其置酒,知者甚多,恐为不当。”   李清臣之前是判太常礼院,现在是御史中丞,他觉得不合适,那么就是不合适。   接连被否定了两个谥号,一个正选,一个备选,准备好的全都否定了。安焘的脸色开始向王安石靠拢,变得发黑。   向皇后瞅瞅韩冈,却见韩冈正垂着眼,正念叨着什么,最后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虽然“明诚”其实是当初一干气学门人准备给张载上的私谥,韩冈私下里授意于一名礼官。可被人说是小儿辈的名字,他也觉得不太好了。谁让这两个字是好词呢?也不知是哪个谏官给自己的儿子起这个名字。   向皇后察言观色,见韩冈也不想要,便把“明诚”抛诸脑后,问李清臣,“不知李卿觉得何谥为佳。”   李清臣拱手一揖:“禀殿下,张载虽官位不显,为师则闻名于朝,从学者更是遍及天下。韩冈以其所授,格物得牛痘免疫之法,惠及四海,至于外邦。所谓声教四讫曰文,当可加以一‘文’字。”   几名宰辅脸色都变了一变,尤其是王安石。对于绝大多数文臣来说,谥号里加一个“文”,比起任何封赠都要荣耀千万倍——韩琦出将入相,他的“忠”和“献”,都是美字,合起来不在“文正”之下——张载的门人弟子给他上私谥都没敢用个“文”。李清臣这是十分直白地在向韩冈示好,甚至近于谄媚了。   “若论其名位不至,后汉亦有陈实,生平仅为太丘县,惟其重名垂于九州,考终家中,四海万人登门同吊,谥为文范。”   李清臣扯出了东汉的文范先生陈实做证据,没人有异论。不说别的,此时的崇政殿上,谁人会在这里为一个谥号开罪韩冈?除了王安石!但王安石之前已经否定了“明道”,现在又怎么还能开口?他的女儿和外孙可是还在韩冈家里。   向皇后没管这么多,觉得听起来有几分道理,见王安石也不反对,便颔首认同,“可以‘文’为首字……不知当缀以何字?”   “诚身自知曰明;秉德纯一曰诚。以臣愚见,明、诚二字皆合当。”李清臣回道。这是对太常礼院的安抚,要不然今天可就要大大开罪安焘和他本人的旧属了。   “文明?文诚?”向皇后念叨了一下,觉得都挺合适,便问韩冈,“不知学士心仪何字?”   文明这个词,韩冈很喜欢,可惜几百年前有了好几个很有名气的以文明为谥的皇后,这就不太好了。而文诚,虽说本朝有个谐音的温成皇后,不过两个字都不一样,倒是没关系。他对向皇后行礼道,“臣先师向道以诚,至终不移。臣意以‘文诚’为佳。”   “那就是‘文诚’了。”向皇后点了点头,对安焘道:“安卿,赠张载银青光禄大夫,馈赐照三品例。让太常礼院议定,交给学士院草制。”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八)   赠了谥号,又加了张载一个从三品的文散官,又有赏赐,可谓是备极哀荣。   安焘领旨,韩冈当即拜倒下来,向皇后恭声致谢。   李清臣有些得意,王安石虽是面色不愉,可最后也只能叹一口气。这样的封赠,张载也的确当得起。道统不能让,但人心是欺瞒不得的。   张载的谥号就这么定了下来,日后世人也就能尊称他一声文诚先生,或是简单一点的张文诚了。   之前千里镜的禁令,改成了总长度一尺以下,同时镜片径圆最大处在寸半以下的千里镜才属于禁令之内,也就说便携式的千里镜依然是军器,但更大的能用于天文观测的则不再禁止。   至于《自然》期刊,年后就会刊行。朝廷还特地拨了款,而且还可以使用国子监的印书坊——国子监版的书籍精美冠绝天下,说起来只有一些私人刻印的图书可以在质量上与其相比,比起杭州版、福建版要强得多。   韩冈的三封奏章中最后一条也如愿以偿,当他回到太常寺中对苏颂一说张载得谥,苏颂便立刻向他拱手贺喜。   “对了。”苏颂道过喜后,坐下来问韩冈,“今天愚兄听说河南的嵩阳书院那边出事了,殿上最后怎么议的?”   “那件事啊……政事堂好像没有报上去。”韩冈摇摇头,他估计苏颂多半是听到消息后就急了半日,毕竟他立场偏近旧党,嵩阳书院里面有不少人与他关系匪浅,“也是那一帮子学生年轻气盛,又没见识,所以糊里糊涂就上了当。现在一部分人准备上书,另一部分人准备叩阙,却还没离开河南府呢,不知道会磨蹭多久。等他们入了开封地界自然会报予皇后。”   他笑了一笑,恐怕嵩阳书院里面的学生都不会知道朝廷的耳目有这般厉害,“这也是政事堂想息事宁人,毕竟嵩阳书院里面有不少世家子弟。而那些流言蜚语,传到皇后耳朵里,也不是美事。”   “蔡相公有这么好心?”苏颂狐疑地看了韩冈一眼,外地的流言报上去后,可是只会让皇后更恨旧党,忽然他有了些明悟,“二程就在嵩阳书院吧?”   韩冈摇摇头,虽然他猜不到具体原因,但以蔡确的为人,肯定不是这个理由。随口道:“两位先生都不是会逞于口舌,惑于众论之人。而且伯淳先生已经接了诏,不日将会抵京,应是与两位先生无关。”   区区一个嵩阳书院,又是在洛阳,根本就影响不了大局。京城才是天下至中,要想控制士林清议,京城的国子监才是关键。西京虽然有个国子监,但规模和声势上可就差得远了。   如今国子监中,尽为新学弟子。纵然不一定认同新法,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倒是对新党占据朝堂持支持的态度,这代表他们的前途将会依然稳定,不会受到朝局的干扰。万一旧党上台,又改回以诗赋取士,那就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尽管还是有极少数人听信了谣言,想要起来闹事。但十个八个的异论者,在两千人的国子监中,根本连个泡都冒不出来。   “至于那些流言……”   “这是蔡相公该考虑的吧?”韩冈说着,转又问道,“昨日子容兄去韩玉汝府上,他是还坚持请辞?”   “没有兄为宰相,弟为参政的道理。又是北人,又是支持新法,同时还有资格做宰相,只有一个韩子华。他回来,自然韩玉汝留不得。”苏颂对韩冈扯开话题有些不满,又扯了回去,“不说这个了,玉昆,你倒是一点都不挂心啊,是不是又是因为事不关己?”   “怎么会?”韩冈笑道,“没听到流言中小弟被骂成什么样了?”   “玉昆你会在乎这点小事?”   “那是因为现在只是流言,但要是被世人认定是事实可就吃不消了。”韩冈哈哈笑道,“幸好没接下那两个差事。”   苏颂知道韩冈说得是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二职,他现在也能明白韩冈的决心为何如此坚定了,跟着笑了起来:“说得也是!幸亏没有接下。”   当初他就没有给参知政事晃花了眼,如今又怎么会给枢密副使迷惑?   韩冈拒绝枢密副使的理由跟拒绝参知政事一样,之前是怕被新党当成出卖利益的死敌,而这一次是怕被关中士人视为出卖旧党。毕竟关中士人只是因为西事的关系,才对新法持赞赏态度,对南方人居多的新党,则有着不小的成见,反而更看旧党更为顺眼。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么疯狂的流言,更没有想到会有人准备叩阙上书,现在看来自己倒真是做对了。   邓绾能说“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更有刘筠为清凉伞而“生病”,韩冈却是说不得、病不得。邓绾、刘筠,心在朝堂,而韩冈则心在学术。   如果想要在学术上走得更远,让气学更加光大,自己的名声比起什么都重要。至于枢密副使,没看到自己现在天天进崇政殿吗?与宰执班共议军事,这跟宰辅有什么区别?   现在能攻击韩冈的指责,其实归结起来,只有沽名钓誉一条而已。以韩冈过去的声望,让世人相信的可能性也很小。如果韩冈当真接下了枢密副使一职,那就绝不只这么简单了,不但对手们自此有了把柄,就是气学门人,也会有不少人会感到失望。   而且韩冈的名声对眼前之事也极为重要,只为皇帝、皇后和太子,他的名声也坏不得。只要名声还在,他对天子病情的确认就会为天下人承认。一旦他的名声坏了,那么这段时间他所参与的一切事务,都会陷入世人的怀疑中。   ……   吕公著就要去大名府了。   从枢密使的位置上落下来,而且还是引罪被责,使得他带着全家老小离城时,身边孤伶伶的只有五六人相送。   只是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他倒是看得开了,觉得至少应该比王珪要好上那么一点。王珪他按照御史们弹劾他的罪名是罪恶昭彰,尽管天子喜欢,可朝堂上还是避他如避蛇蝎。吕公著估计送王珪下扬州的官员,绝对会比自己要少。   “晦叔先生。”刑恕骑着马,跟在吕公著的身后。   “不要送了……都已经送了十五里了。”吕公著感慨万千,前些日子还是宾客盈门,但如今还跟在身后的门客,只剩下寥寥数人。   刑恕闻言便笑道:“天色还早,再走一走。”   吕公著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刑恕脸上的坚定后,便又不准备开口了。能坚守此心,已经是极之难得。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知良臣,也只有到了这样的绝境,才能知道谁为忠,谁为奸。   一路将吕公著送了三十里,刑恕这才会返回东京城。   回程时能稍稍走得快了一点,用了一个时辰,遍穿过了城门。进了城后,刑恕便径直往西,当眼前皇城城墙已经快要仰头来望的时候,他便轻车熟路地向右一转,立刻转进了一条大街中。再向前走了几步,又是一个巷口出现在前方。   刑恕骑着马在正巷口上向里面一张望,三丈宽的巷子——叫街其实更合适——完全给车马堵上。巷内除了车马外,只能看到连绵不绝的院墙和一道大门。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只在中间留个一条仅可容一辆马车的小道,比这段时间门可罗雀的枢密使府强了不知多少。   不过刑恕并没有挤进去,而是摇了摇脑袋,叹息了一声便拨转马头,换了一个方向,沿着这间府邸高达丈许的院墙,绕了大约半里路,终于在前面出现了一道一丈多宽的大门。只看门宽,在普通的官员府邸肯定是正门的形制,但门扉仅有两扇,也没有涂上朱色,更没有门钉,却是不折不扣的偏门。   能使用偏门的,不是家中亲友,就干脆是仆役家丁,正常的访客都是得在正门外候着。但刑恕是个例外。   当他到了门前,守门的司阍只张望了一下,就立刻赔着笑脸迎了上来,“刑官人,你可是好久没登门了。”   “近日事忙啊,奔走来去。”刑恕笑吟吟的,并不以说话的是个地位低微的司阍而小觑,“你家的三哥最近的身体可还好了一点。”   “谢刑官人挂念。”司阍打躬作揖,连声道:“多亏了刑官人啊。前些日子说的那个方子的确管用,家里的小儿两副药下去,还真的就缓了过来,如今也能下床了。家里就剩这根独苗,还是靠了刑官人给保住了。”   “能救人是积德,说起来我还要谢你让我积了德。”刑恕笑笑,“虽然不比韩学士的医术神授,但洛阳的邵先生也是阴阳五行、医卜星相无不通晓。富、文几个相公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要求到他门上。这副方子,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自然有神效。”   “说得是,说得是。”司阍连连点头,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了起来。   刑恕整了整衣冠,正色对那司阍道:“请报与持正相公,刑恕来了。” 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九)   腊月深寒,黄河已经彻底冻结。   黄河冰面上,用木板和稻草席铺起了一条道路。行人车马在这条道路上络绎不绝。   不过当辽国正旦使的队伍开始踏上河上的道路,南来北往的行旅便全都给赶得远远的。   萧禧每次来南朝,本意都只是想敲笔钱回去,增加个十万八万的岁币,就像南朝仁宗时因困于西夏立国而不得不增加岁币那样。但谁知道熙宁八年的时候,左敲敲右敲敲,梆梆梆的一阵竹杠敲过去,最后就变成了割让土地。   辽人不缺地,只缺钱。弄回些地皮,也就涨涨面子。不过这对萧禧倒是都一样,土地也好,银绢也好,不论从宋人那里捞回什么,都是他的功劳。   宋人对萧禧是戒惧,而对副使折干则是鄙夷。粗鲁的北方蛮子,当然不会被自命天朝上国的子民放在眼里。   宋人隐隐中透出来的鄙夷,让随行的副使折干脾气变得火暴起来:“南人就会装模作样,看不顺眼就说,说不通就砍,明明看不顺眼还赔着笑,是要讨赏钱吗?!”   折干一通火,让周围的宋人又离得他远了一点。他这个粗暴的脾气,倒是符合宋人对辽人的认定,南下以来,监视他的视线已经比一开始少了许多。   萧禧权当没看到,若这名奚族人的心思跟他的外表一样粗鲁,尚父就绝不会让他南下。   不过宋人离得远了,倒是方便他说话,与折干并辔而行,萧禧低声道:“胡里改是告哀使,算他的行程,这时候就该回来了,可知路上为何没碰见他们?”   “……当然是宋人在其中捣鬼。”折干冷哼一声,“多半是从另一条路回去了!”   萧禧紧接着问道:“那宋人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   “要能打听得到就好了。”折干叹了一声。   他装粗装到自己都想吐,但还是没能让宋人派来服侍左右的仆役松懈一点。这些人一个盯着一个,从来不落单,根本就别想打探得到半点口风。   每天到了驿馆,外面少说也会站着三五百以守卫为名而派来的精锐禁军。消息递不进来,也传不出去。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啊!   “其实到了东京,自然就知道了。”萧禧很放松,“而且这是欲盖弥彰,遮遮掩掩的,不就证明了有什么事害怕我们知道?”   “怕就怕上了殿后还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宋人做得出来。”   “那就直接多要点好了。”萧禧咧开嘴,常年吮骨吸髓的牙齿白森森的,“看看宋人的应对,也就能知道他们有多心虚了。”   ……   苏颂正在埋首于公案之上。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朝中各种各样的事一个接着一个,但《本草纲目》的编纂工作并没有被耽搁,说起来真正办事的还是下面的编修们,韩冈和他苏颂更多的工作只是在审核。   不过苏颂手上的笔就没有停过,才半日工夫,呈交上来的草稿,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   韩冈的生物树还是太粗陋了,要想天下千万物种门纲目科这样排下来,不知要穷几百年之功。眼下只能针对药材,而且还是错漏百出。   不过《自然》期刊即将发布,可以合天下之智。韩冈准备给所有的物种都配以发现者的姓名,以其为正式的学名。也就是在物种之名后,加上发现者的姓名作为后缀。   比如苏颂,若是发现了家里飞进来几只很特别的山雀——比如说脸是紫的——只要能将其习性和特别之处给确定,并证明这是一个物种共有的特征,可以遗传,便能初步将之命名为紫脸山雀·苏颂,简称苏氏山雀。同样的道理,韩冈在家中后院发现了一片特别的蕨菜,将其独特性和遗传性加以证明后,也可以叫做韩氏蕨菜。   以名诱之,想必天下士子中将会有不少人趋之若鹜。当然,为了防止有人随便找根草就说是新物种,接下来还有认证的环节,要给出批量的标本,给出发现地等一系列的证明,并交由权威认证。暂时是《本草纲目》编修局,但等到《自然》名气大了起来,就可以组织一个研究性质的会社。虽然看起来很粗糙,实际上也因为是草创而无成规,但终究会逐渐进步的。   不过这个会社真正组建起来后,就不会再局限于区区药材或是生物了。苏颂就有打算在其中组建一个以天文观测的分社。就他所知,韩冈也有这方面的打算。   正提笔修改着文字,外面忽然来报,说是宫里派了小黄门来传韩学士。   苏颂抬头看看对面空着的位置,这可还真不巧,“让他进来。”   “苏学士。”面对在朝中名望高峻的苏颂,小黄门恭恭敬敬,甚至战战兢兢,“小人奉皇后懿旨,招韩学士上殿议事。”   “玉昆他去了都亭驿。”   “都亭驿?”小黄门的脸就耷拉了下来,那可是要跑到皇城外找人了。万一中间走岔了,或是韩冈根本就是寻个借口出去,还不知要到哪里去找。   “方才政事堂传信过来。说是辽使今日晨间已过黄河,明天便至京城。所以方才玉昆就去了一趟都亭驿,看看里面准备得怎么样了。”苏颂略略解释了一句。   “小人知道了。多谢学士相告。”小黄门急着找人,向苏颂行了礼后,就跑着走了。   苏颂却感觉有些奇怪,韩冈上午就在崇政殿,现在又派人来传,难道出了什么事。   ……   韩冈倒是就在都亭驿。   馆伴使顾名思义就是在馆中陪伴客人,在情在理,也得先来一趟驿馆。熟悉一下馆中的官员和规矩,也省得沟通不畅,出了意外。   当杨戬找来的时候,他正听着都亭驿中官吏的报告。不过朝廷的事要紧,听了懿旨后便立刻起身。   到了殿中,除了一个避位的韩缜,其余宰执们都在。而向皇后想问的,是泾原路和环庆路。那边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消息,让皇后很担心,想要问一问韩冈的意见。   皇后这惊弓之鸟的感觉,跟熙宁八年时的天子差不多,不过好歹比那时的皇帝更容易安抚。   “泾原路和环庆路那边没有消息,的确让人担心,但毕竟有良将坐镇,当不须担忧。反倒是银夏路……”   皇后的担心全无来由,让他哭笑不得。韩冈倒是觉得值得担心的另有其人。   “种谔不就在银夏?”向皇后疑惑地问道。种谔可是闻名万邦的名将帅,不比郭逵差。   “……臣是怕他功高而骄,对辽人不加提防。”   被韩冈这么一说,向皇后立刻就担心了起来。   说种谔功高盖世肯定过誉,可以种谔历年来的军功,除去开国的那一批名将外,基本上也就在三五人之列了,可以跟狄青、郭逵争一争头名。这样的良将,若是以功高自矜,小瞧了辽人,的确是让人担心。   “那就由政事堂下堂札命其谨慎行事。”向皇后吩咐蔡确道。   韩冈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糊弄过去了。他担心种谔,不是担心他守不住银夏,而是担心他又想立功。韩冈太了解种谔,都打了多少年交道了,这时候他多半又转着主意想要从辽人身上挣一份军功了。   青铜峡蠢蠢欲动的党项人,骚扰韦州的契丹人,在这里看是危机,但在种谔眼中,却是实实在在的机遇。   种谔是个天生好战的疯子,也许这么说会很过分,但若是没有战争,他多半会活不下去。若是换个时代,他多半会高喊着“诸君!我喜欢战争!我很喜欢战争!我非常喜欢战争!”,而带着手下的将士席卷每一处战场。   虽是被笼头约束着,却是没有一刻不想挣脱束缚。当年在平夏之役前,就有人说过种谔不死、战事不止,如今这番话依然可以贴在种谔的脑门上。   但这话不好说给别人听,韩冈也只能埋在心里。   “种谔的侄儿好像就是盐州知州吧?”向皇后又问。她模模糊糊有些印象,这几天她看了不少地方上的人事安排。   章惇点点头:“种建中现在是权发遣盐州知州,银夏西路都巡检。盐州驻扎了一个将三千兵马,新近又加固了城防,不虞辽人侵袭。”   “这种建中能力如何?”向皇后问道。她担心种建中是靠了种谔才有了这个位置。   “良将之才,而且还是张文诚的弟子。”   向皇后也想起来了,前几天,好像就有说过。她看向韩冈。   韩冈点了点头:“种家诸子,种谔为首,种诂、种谊亦是良将,其余兄弟同样深悉兵法,而下一代的种朴和种建中,皆是号为将种,在过去也屡立功勋。”韩冈道,“不过种朴这一代,也就只有种建中,再加一个种师中,余子皆碌碌。比起种谔那一代,还是要差了不少。”   殿上人都听得出来,韩冈这是在帮种家说话,要是种家将的第三代还是人才辈出,那可就让人担心了。   不过种家是韩冈在西军中的基本盘,殿中众宰执都知道这一点,没人想跟韩冈无缘无故结仇。何况他们对种家还的确不了解。   “种谔、种建中毕竟是武将,见识或有不明。”章惇帮着将话题从种家身上引开,“吕枢密之前任职陕西数年,等他上京后,殿下可以向他征询。”   向皇后点了点头。   从行程上,青州的韩绛这时候应该动身了,吕惠卿也多半已经收到了诏命,而更远一点的曾布,则是还要几日。   要等他们全数进京,恐怕要到明年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一)   “韩学士?!”   “正是韩冈。”   面前这位极为年轻的宋国重臣只是拱了拱手,萧禧的身后便是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接伴使是韩冈的连襟,吴充的次子吴安持,交接时倒是没花什么时间,但亲自面会辽国使臣时,却不意有了这样的反应。   “韩学士名垂天下,鄙国亦是尽人皆知。为种痘一事,都是感念颇深。今日得见尊颜,不免惊讶,倒是让学士见笑了。”   “不敢当。韩冈一点虚名,所谓的功劳也是遵循师道的结果。”韩冈笑了一笑,“倒是萧林牙的大名,韩冈也是闻之久矣。”   辽国使团抵京后,将会在都亭驿中先休息三五日,然后安排时间,上殿递交国书。见于紫宸殿,宴于垂拱殿。到了正旦大朝会,则是再上殿一次,在大庆殿参与朝会和宫宴。之后离开前还会有一次陛辞和宴席。这就是最基本的待使礼仪。   不过今年的正旦大朝,因为天子重病的关系,很有可能不再举行,而是辍朝祈福。这样一来,就可以将三次减少到两次。但韩冈这边的压力只会更大,大朝会都不举行,等于是下大赦诏,代表大宋的皇帝差不多就剩一口气了。敲起竹杠,就只会狮子大开口。   “萧禧奉君命而来,不知何日可以上殿递交国书。”携手走进都亭驿中,萧禧便迫不及待地试探道。   韩冈暗中无奈,终究是不可能瞒过去的,“圣躬不安,暂且林牙少待时日。”   萧禧脸上顿时就掠过一丝狂喜之色,他连忙拱手,“不意贵国天子竟然御体违和,请恕萧禧妄言之过……不过有韩学士在,当能保无恙。贵国皇帝乃是鄙国天子之叔,尚父平日里可是一直都挂念着。”   韩冈脸色不愉地看了回去。澶渊之盟中,宋辽约为兄弟之邦,天子之间的关系以世以齿论,赵顼是辽国前后两代皇帝的侄儿和叔叔,也是如今辽国新帝的叔叔。而耶律乙辛只是辽国尚父,虽然带个“父”字,不过是礼敬老臣的称号罢了,想跟赵顼攀关系,够不够资格?!等篡了位再说吧。   被韩冈这么一瞪,萧禧低了低头,道歉道,“萧禧失言了。”   难得辽人低头,韩冈点点头,也没就此事纠缠。转而道:“大使远来辛苦,一点薄水酒已经布置好,还请先行入席。”   韩冈和萧禧并肩走入厅中,丰盛的接风宴上,两人并没有再提起有关公事,仅仅是喝酒而已。   宴后,韩冈将朝廷依照惯例赐予辽使的钱物颁下,便告辞离去。不过明天他还要过来,在萧禧离京前,韩冈得每天都来做陪客。   副使折干在韩冈面前显得局促不安,连话都没怎么说,等接风宴后,韩冈告辞,他才算松了口气。急急忙忙地跟萧禧抱怨:“怎么来了这尊大神?!”   萧禧也想问!韩冈是什么身份,怎么纡尊降贵做了馆伴使!?若他出使北朝,尚父都得迎出府门外。前面韩冈刚一到场,将姓名一报,自家的气势立刻就被压制住了。   北朝的医疗水平远远不及南朝,缺医少药,痘疮这个疾疫,比起宋人这里远要严重得多。大辽国中,萧禧也好,折干也好,甚至耶律乙辛本人,他们的家中都有为数众多因痘疮而夭折的子女。   在种痘法确确实实减少了天花的发病之后,韩冈这个名字,在辽国,即便是最北边的生女真那里,都是响亮得很。无数贵胄对韩冈崇敬有加。虔信浮屠的辽人,基本上都视韩冈为药师王佛帐下弟子转生,连药王庙都立了像。有几个能在他面前能不恭恭敬敬的?   一时间萧禧头疼兼牙疼,连胃都隐隐疼了起来。   不要说折干,使团中的其他人眼见着都视韩冈如神明,这可怎么谈判?说不定转眼就能将底给泄露了。这不是没有前例,在过去,就有使宋的使节因为跟宋人关系处得太亲近,将谈判的底限全都泄露了不说,还帮着宋人减少讨价还价的阻力,屁股偏得不能再偏了。   苦恼了半日,萧禧忽然抬头,“前面韩学士报的官职是什么?”   他问着下属。   一名记性好的从官立刻报道:“资政殿学士、翰林学士、判太常寺。还有东莱郡开国郡公,检校……”   “这些虚名就不要报了。”萧禧抬抬手,前面两个学士衔就已经足够了,他摇摇头:“怎么有这种兼差法?”   以萧禧对宋人官职的了解,虽然很浅薄——那等复杂的官职系统其实也没几个宋人能弄得清——可也是知道资政殿应是给宰执官的,而翰林学士,则明显低了一级。   “也是好事。”想了一阵后,他突然说道,“以韩学士的身份,绝对是应该晋身两府的。让一名资政殿学士做翰林,做馆伴使,这不是褒赏,而是贬责。由此可见,宋人的心有多虚。”   “但韩学士可是药师王佛……”   “那又怎么样?!”萧禧一口打断道,他咬着牙,狞笑道,“南朝的太祖还是弥勒佛转世呢,还不是给亲兄弟害死?”   不回天上,那也不过是个常人而已,又有什么好怕的。割肉刀都亮出来了,萧禧可不会收回去。何况尚父已经安排了人手配合自己,南朝君臣在年节前就会收到消息!   年节前的羊是最肥的,割上一块就好回去了过年了。   ……   吕惠卿站在长安城城头上的敌楼中,远眺着白茫茫的无尽天地。   他已经看了不少时日的关西风月,如今终于到了要离开这片天地的时候了。   “枢密!”   吕惠卿转回头,淡淡地看了身后出声的随行官员一眼。   平日里就已是极为谦卑的属僚,今日更是加倍的恭谨,“城上风大,还是先下去吧。”   “再等等。”吕惠卿笑了一笑,“也没多少时间能在这里看风景了。”他挥了挥手,示意这名官员先下城去。   面对永兴军路的帅臣兼京兆知府,和面对统掌天下军事的枢密使,当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形。   世人都道做官好,但其中到底有多好,只有亲自侧身其间,才能感受得到。   重又得到重用,吕惠卿的神色间却不见喜愠,这让下面的官员更加敬佩了三分,宠辱不惊的城府和心胸自然都是宰相才能拥有的。   尽管吕惠卿连辞让都没有就立刻接了下来,可谁都知道,在这一局面混乱的时候,身在外地的官员只要稍作推辞,就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结果,远远不比人在京城时那般犹有余暇。   属官弓了弓腰,便退了下去。   “枢密。”吕惠卿最为亲信的门客郑希,这时候神色正激动着,“这可就是要回京城了!”   “是要回去了!”吕惠卿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快以枢密使的身份回到京城中。之前朝廷的安排,明明是想维持稳定,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旧党彻底崩溃的局面。朝堂之诡谲,让人不由心惊。   司马光形同受责,吕公著被贬出外,王珪这一回更是连家门都赔进去了。新党大兴……吕惠卿忽而冷笑。天子的决断力,在之前听说冬至夜前前后后之后,吕惠卿已经感受得很清楚了,现在不过是进一步的确认罢了。   “果然是圣天子在位啊。”   细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郑希惊疑不定地看着吕惠卿。他这是在称赞吗?神色像,但语气怎么听也一点不像。   “昨天从环庆路传回来的消息,平伯你可知道了?”吕惠卿忽然道。   “是辽人在兴灵的军队南下?”郑希问道。   “三千兵马可不是小数目。”吕惠卿慢慢地说道,“还请平伯帮忙起草一份札子,请朝廷速速任命知兵良臣镇守永兴军,迟恐不及!”   “郑希明白了。”郑希点头。   如果是正常的人事更迭,是接任的官员先到任,现任官员要等顺利办理交接手续、并查对过账目之后才能正式离开,而眼下吕惠卿接受的诏命,却是非常形态,并不需要等待继任者。甚至很有可能,继任者还有十天半个月才能抵达。对账封库的对象,将是代掌军政事的副手和幕职官。   吕惠卿在长安身兼三职,手挽一路军政,但他一旦现在便离任上京,京兆府的政事将由府中通判处置,永兴军路的军令归于兵马副总管兼经略副使,不过由于是武将的关系,经略司中的军政,则是由经略安抚使司判官来代掌。三家分权的局面将会持续到下一任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兼京兆知府上任时为止。   “在新官接任之前,就先在京兆府留上几日,行装收拾慢一点,当也不会惹怒了皇后。”吕惠卿又说着。   郑希本是想点头,但脖子却僵住了。吕惠卿既然已经接下了枢密使一职,现在却还要拖在关西,这是想做什么?   郑希的惊讶看在眼里,吕惠卿淡然一笑:“兴灵辽师南下,兵胁关西,我忝为枢密使,西府之长,怎么能这么甩手就走?”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二)   馆中契丹人安顿了下来。   接下来的几日,韩冈每天都会前来拜访,与萧禧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谈天说地,就是不说人事。   这段时间中,萧禧并没有开始敲竹杠,索要土地和岁币,而是当自己是跟往年一般的正旦使,老老实实地聊天说话。   但韩冈明白,这只是猛兽即将开始捕猎前的平静,虚假的安宁而已。只因为萧禧还不知道他们国内到底有没有开始配合他的行动。   路途隔绝数千里,纵然事前相约,中间也会有不少出乎预料的意外,以至于计划难行。但有一点让阻隔内外的办法行不通——国使和本国是可以以书信往来传递消息的。富弼当初在辽国谈判,连家信都能收到,辽国给萧禧发来的信函当然也不可能阻止,想看到其中的内容都是几乎不可能。   韩冈相信,萧禧很快就会收到信,那时候才是真正交锋的开始。   就在这一片祥和的时光中,韩绛终于到了京城。   作为三度宣麻的首相,理应是天子敬而群臣畏,门生故旧无数,跺跺脚,半个朝堂都要发抖。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些元老重臣,尽管都没有都堂三度宣麻的荣耀,可照样是逢年过节皇帝都要至书问安的人物。   但韩绛是个例外,总的来说,他之前两次出任宰相,在政事堂中理事的时间却不足两年,实在太短了。不足以让他培养下足够的声威和人脉。   韩绛第一次出任宰相,是为了让他能安稳地坐上陕西河东两路宣抚这个位置,指挥好第一次横山之役。若是功成,当然就可以挟泼天之功安返朝堂,做个名副其实的首相。可惜他失败了,连政事堂的主位都没有坐上去便罢相外任。   其第二次出任宰相,则是王安石第一次辞相后,为了保证新法不被废除,而推荐了韩绛接替自己,并提拔了吕惠卿。在计划中,一相一参合力,完全可以为新法保驾护航。可惜韩绛和吕惠卿先打了起来,反而被人脉更为深厚的吕惠卿给压制住了。最后韩绛受够了,自请出外。   这两次拜相,倒让世人看到了韩绛无能的一面,弱势如此的宰相,只会丢人现眼。这一次他还能回来再度相国,私底下都传只是因为他的籍贯。   拜见皇后,拜见太子,然后去福宁殿向天子问安,望着重病卧床的天子唏嘘了一阵后,首相便正式入主政事堂。   而韩冈这边,每天除了上殿议事和陪客以外,他在枢密院这边逗留的时间也变得长了起来。他正在枢密院的架阁库中翻找旧日谈判的记录。不论萧禧要的是土地,还是岁币,有过去的记录在手,就是一张好牌。   午后时分,韩冈正在枢密院的一间特别安排给他的小厅里,埋首于故纸堆中。一名小吏匆匆而来,说是章惇和薛向有急事相商。   韩冈立刻放下手上的卷册,起身跟着小吏往正堂去。   到了地头,章惇、薛向都在。一见韩冈,章惇便递上来一份奏章。   韩冈展开草草浏览了一遍,便合上了这份来自于新任枢密使的奏折。“子厚兄、子正兄,你们怎么看?”他问着。   “此乃司马昭之心。”章惇毫不客气。   吕惠卿到底想做什么,正如章惇所说,是路人皆知。基本上只要对旧事和吕惠卿的身份稍有了解,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   “……但这是个好主意。”韩冈想了想后便说道,“不是吗?”他问着,看着薛向。   薛向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的确。”   “子厚兄呢?”韩冈又征询章惇的意见。   章惇断然道:“不会让吕吉甫一人捡便宜,愚兄是当仁不让!”   薛向端起茶杯低头喝水。少了一个进士衔,他没有跟章惇竞争的资格,故而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但他还有几分怀疑,“真能如愿吗?”   “政事堂中两个相公都到了,还有一个张邃明,而且韩玉汝还没走。而西府这边可就子厚兄和子正兄两位副使。纵然一贯是东风压倒西风,却也不能太过分。”韩冈笑了一笑,“而且,内外必须平衡吧?”   虽然没有明说,但章惇趁这个机会想要什么,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我会让吕吉甫如愿以偿的。”章惇拍板,“反正拦他也徒惹麻烦,让他留在陕西又如何?只是玉昆。”他看着韩冈,“皇后那边……”   “可不只是皇后,福宁宫那边必须要家岳出马。”   “此事不消说,愚兄自会去跟介甫相公商量的。”章惇道,“不过韩子华和蔡持正可就不好说了。”   “此事也不需要他们同意。若是反对后出了意外,他们能担待得起吗?”韩冈说着便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玉昆。”薛向叫住了韩冈,“你是打算放在河北,还是在京东?”   “当如子正兄旧日之意。否则就未免显得太咄咄逼人,少了点转圜的余地了。”韩冈笑了一笑,“谁让吕吉甫要留在关西呢?这么一来,关东可就必须稍稍留一点辗转腾挪的空间了。”   从枢密院出来,韩冈先回了太常寺。王安石那边他今天并不准备过去,等明天再说——想来今天章惇会设法与王安石联络——从宣德门出来回家,往王安石的赐第走一遭可是要绕不短的一段路。   听见韩冈进来的动静,苏颂也没动弹,头也不抬地边动笔边问道:“玉昆,吕吉甫的新奏章可听说了?”   这才多长时间啊!竟然都传到苏颂耳朵里了!   韩冈忽然觉得若是自己进了政事堂,第一件事是先把通进银台司中的胥吏都给清洗了再说。边疆重臣的奏章内容竟然这么快就给泄露了,好歹拖个一夜再向外传!   坐了下来,他回道:“当然。方才才送到西府的。”   “吕吉甫到底是想做什么?当真是因为看到兴灵的辽人蠢蠢欲动,不敢遽然离开京兆府?”   韩冈冷然一笑,“章子厚说他是晋太祖之心,不知子容兄知不知?”   苏颂放下笔,抬头直直地看着韩冈:“宣抚使!?”   “自然。”韩冈点头,苏颂能猜到一点也不出奇,吕惠卿的想法实在太明显了,“吕吉甫想要的只会是一任陕西宣抚。”   “这样他回来后就能稳坐西府之长的位置了?”   “当然。”韩冈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无比的笑容,“他还可能会有别的想法吗?”   看看韩绛,为了能让他坐稳陕西、河东两路宣抚的位置,可是将他拜为宰相。一任陕西宣抚,当然就只有参知政事或是枢密使够资格。   吕惠卿若是接了枢密使的差事后就直接回京,试问他如何能压制得住枢密院中的一干副手?吕惠卿做过参知政事,在中枢参与变法的那几年,更是。在京百司中,他有很大的影响力。如果回到政事堂中,就是只做参知政事,也照样能与宰相分庭抗礼。   可他现在去的是枢密院,论起军事问题上的发言权,军功赫赫、威震南疆的章惇,主管军费开支、在后勤运输上才能卓异的薛向,甚至还在枢密院门外的韩冈,他一个都比不上。能改变这一局面的办法,要么是设法往东府调,要么干脆就立一份说得过去的军功。   吕惠卿选了第二种——如果换做韩冈来选择,肯定也是选择后者——这是主动和被动的区别。而且军功不仅能用在一时,还能用在日后,升任宰相时也是最好的依仗之一。比设法求天子开恩可好得多。   “这可不容易啊。”苏颂啧了一下嘴,“章子厚和薛子正准备出手帮忙了吗?”   处在章惇和薛向的位置上,肯定是不方便公然阻挠吕惠卿的盘算。就算出手干扰,使得陕西宣抚使司无法成立,吕惠卿回来后照样还是枢密使,一样压在他们头上。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就算要坏了吕惠卿的好事,也只会秘密行事。表面上不是中立,就是支持,明着反对是不可能的。   “对他们都有好处。”韩冈道,“现在只要看东府那边了。”   “官家呢?”苏颂眯了眯眼,眼神深沉起来。   “王禹玉、吕晦叔现在何处?”韩冈正色反问。   苏颂嘿然一叹,的确,天子现在已经压不住各自异心的朝臣们了,否则王珪和吕公著怎么会出外?叹了几声,他又问韩冈:“那玉昆你呢?你怎么想?”   韩冈轻笑了起来:“小弟可巴不得吕吉甫在外多留几年。”   看见韩冈脸上的笑容,苏颂明白了。韩冈的心思从来就不在官位上。前后五次拒绝枢密副使的诰敇,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吕吉甫可从未有过领军的经验。”苏颂提醒韩冈。算计可以,但忘了根本可就要自食苦果。   “好歹吕吉甫在永兴军路待了这么长时间。”韩冈并不担心,“而且别人倒也罢了。吕吉甫论才智、论能力、论心术,都不在章子厚之下,尤胜小弟。有他镇守关西,而且还是以守御为主,可比当年的韩相公要稳妥得多。”   说实话,论起在长安任职时的表现,吕惠卿比起司马光要靠谱太多了,也当在韩绛之上。王安石当年提拔起来的所谓“新进”,也许在品行上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其实旧党元老也是一般货色——但论能力,绝不输于那些名臣。换个环境,不参与到变法之中,也是照样能脱颖而出。   当年吕惠卿最初可是先得到了欧阳修等名臣的推荐,对其学识、才能和为人赞不绝口,这才被荐到王安石的面前。有他镇守陕西,绝不比任何人差。   “而且宣抚司成立,”韩冈笑了一笑,“对小弟办好手中的差事也是件好事。”   苏颂沉默了一阵后,复又开口:“玉昆,你可知道。在你回来之前,蔡持正进宫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三)   午后的福宁殿,已经没有阳光能照进来了。   一支支玻璃灯罩中的蜡烛闪动着并不明亮的光芒,与尤笼罩在阳光下的殿外对比起来,殿内显得分外晦暗。   蔡确进内殿探视过天子,随即便出来。皇帝情况看起来跟前些时候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只依靠稀粥汤水来进食,却也不知能撑上多久。   向皇后正等在御书房中,屏风依然拦在书房中央,将内外隔开。   向着屏风另一面的皇后行过礼,蔡确便被赐了座。   “蔡卿今日请入对,是为了何事?”皇后的声音冰冷,似乎满是怒意。不过蔡确知道是为何如此,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臣是为了今日枢密使吕惠卿的奏章。”   “是吕惠卿要朝廷速遣良臣知京兆府的那一份?”向皇后问道。   “正是。”   “蔡卿是何意?”   “殿下,如今枢密院仅有两名副使,已是勉强支应。一旦边境事起,自难顾首尾。吕惠卿当速速招还,命其主掌西府!”蔡确顿了一顿,“不过吕惠卿的奏章更是老成谋国之言,不能须臾拖延。故而臣今日请入对,恳请殿下速选良臣,命其直接就任京兆府,以稳定关中局势!”   向皇后想了一下,明白了蔡确的意思:“蔡卿欲举荐何人?”   “臣举知成都府蔡延庆。蔡延庆曾为秦凤转运使,王韶开拓河湟,其主管军中转运事。更是在王韶离任后接掌熙河路。这几年他在成都府路,先是配合王中正平定了茂州之乱,之后更是安抚了各个羁縻州的夷人。军政两事上,俱有才华,在陕西又不乏人望,以臣之见,如今能替代吕惠卿的人选,以蔡延庆最佳。”   “蔡延庆?”向皇后念着这个只是最近才常看到、还显得很陌生的姓名。她知道蔡延庆已经在成都做了好几年知府,同时又是成都府路的经略使,镇压西南夷甚为得力。只是他偏偏又姓蔡。透过屏风上的薄纱,看向蔡确的眼神中就不免有了几分狐疑。   蔡确好像什么都没感觉到,“蔡延庆旧年为王韶转运粮秣兵器,韩冈为其属,据闻甚为相得。究其因,多半是因为两人乃是京东同乡的缘故。”   世人都道韩冈乃是关西人,但实际看过韩冈家状的向皇后却知他的本贯乃是京东,不过是从祖父辈迁移到秦州。   “蔡延庆乡贯在京东?”向皇后神色稍缓。   “正是。”蔡确道,“京东莱州,乃是仁宗时参知政事蔡齐蔡文忠之侄。”   “蔡齐?可是大中祥符八年的状元郎?”向皇后问道。任何一科的状元郎的名字都是名扬天下,纵然是几十年前的人物也是一样。   “正是大中祥符八年的进士第一。蔡齐为状元,大得太宗皇帝赞,‘诏金吾给七驺,出两节传呼’,如今进士跨马游街便由此始。不过蔡齐子嗣艰难,曾以蔡延庆为嗣,后蔡齐病殁,得一遗腹子延嗣,蔡延庆随即归宗而去,不携一物。莱州官民,无不叹服其人义行。”   蔡确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向皇后欣赏起蔡延庆。   向皇后听了之后,果然就点起了头。蔡延庆在继嗣承嗣上所表现出来的品行,跟某人成了鲜明的对比,“此人的确合适。让翰林学士院草诏,明天就发出去。”   “殿下。”蔡确连忙提醒,“蔡延庆现在成都,而新任之地乃是长安,若是照常例在就任前上京诣阙,一来一往就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了。当命蔡延庆奉诏后先行上任,待西事稍安,再招其入京不迟。”   “此事当然。”向皇后点点头,觉得蔡确说得很有道理。   “既蒙殿下应允,西事当可稍安。”蔡确离座起身,今天的第一桩事算是圆满完成,“臣已无他事,权请告退。”   “蔡卿稍待。”向皇后叫住了蔡确,“今日来自洛阳的一干士人的联名奏书,不知蔡卿看到了没有?”她的声音又冷了下来,甚至满满地皆是怒意,“内外勾结,任用奸佞,囚禁天子、圣母,真是好大的罪名啊!当吾是贾南风,还是武瞾?!”   隔了一层屏风,都能感受得到皇后那边传来熊熊怒火,让不大的御书房恍若盛夏。墙角处的内侍,各个冷汗淋漓。   蔡确眼神却闪过一层喜色,心道“果然来了”。   “此辈狂生,心怀叵测,辱及天家,自当惩处之!”他立刻回道,但语气又随之一转,“只是若严加处置,反倒遂了他们的心意。”   “是吗?!”向皇后气得浑身颤抖,话声一下变得尖利起来,“难道政事堂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打算听之任之!?”   “殿下有所不知。”蔡确轻叹,“旧年苏轼苏辙兄弟同赴制科,苏辙文中论仁宗自奉过奢,喜好声色,致使国用不足,而宰相不敢谏,司会不敢争。执政皆论其策不对问,当黜落,而仁宗则道此乃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故而将苏辙列为第四等。”   “这是伪作鲁直,以后世之名要挟仁宗!”向皇后怒喝着。仁宗的话中可都把苏辙的小心思给点出来了。   而且别以为她看不出来。儒生上书乱骂人,然后博个名气,这样的人多得是,也见多了。她的丈夫每年总要有个三五次被气上一回。明明是皇帝,偏偏还回嘴不得,更不方便降责,就是明升暗降,也会被人拆穿,最后惹起一片叫屈声。只能放着不理,然后躲在宫里生闷气。倒是那些重臣,反而不会乱说话,也容易处置。   她突然间明白过来,“蔡卿的意思是今天的这一封奏书,也是一样的心思?”   “殿下明见。”蔡确道,“制科之难,远过进士一科。一二等向不授人,能入三等者,几十年来亦不过三两人,四等便已中格。王平章旧日亦曾说,苏家父子之学,乃是战国纵横家一流。伪作鲁直挟圣君,却是纵横家惯用的手段。而今日上书之人,更是无才无德,除了伪作直言以邀名,别无进用之法。”   “这样的人还想得用?!”   “纵不能用,也不能加罪。在世人眼中,是为国无暇谋身,纵使说错了,也是好意。”蔡确叹道,心中却是大乐,“若是将之责罚,反是为其扬名。之前洛阳就有回报,说是嵩阳书院的一干学子意欲为流言叩阙,不知怎么就改成了上书。”   “这件事之前政事堂怎么没有上报?!”   “一开始只是有所传闻,不敢遽然相信,直到今天终于看到章疏,方才知道竟有人大胆如此!”   “……可能查得出是谁在煽惑人心?”   蔡确摇摇头:“流言蜚语,如同浮灰飞絮,如何查得出来路?”   他不打算将旧党再踩上几脚,只要在皇后心里再留上一根刺就足够了。查出了明确的犯人,就会怨有所归,而查不出来,恶感日积月累,皇后对旧党的压制,将不再会局限于吕公著、司马光那区区数人。   向皇后的心口上像是给堵了一块石头,怎么都顺不过气来。她临危受命,一心想将这个国家平平安安地治理好,对得起丈夫,对得起儿子,谁能想到,那些深受重恩的臣子,一个接着一个想要翻天。先是明着欺上门来,幸好朝中还有忠臣。等到被天子一股脑地打发干净,又立刻在洛阳传递谣言。   “上书的人确认出自是嵩阳书院!?”虽然这篇满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的文章中并没有写,但方才蔡确一提,向皇后就已经牢牢记下了。   蔡确微微一愣,“……是。”但问题并不是在这里,嵩阳书院只是表征,重点是其背后的旧党。   “新任的资善堂说书,程颢是在嵩阳书院里教书吧?”对于丈夫给儿子找的两位新老师,王安石不必多论,名不见经传的程颢,向皇后怎么可能会不去打听他的底细。   “确实如此!程颢、程颐兄弟于嵩阳书院授徒多年,司马光亦曾讲学其间,吕公著也曾多次造访。”   “程颢他也是韩学士的老师吧?”   蔡确更正道,“仅是半师之谊。”   “半师之谊……”向皇后念了一句,像是在咀嚼这个词的含义,继而又道,“听说韩学士曾经立雪程门,站了半日之久。”   “确有其事。”   “当日韩学士都已经是功臣了,雪地里站半日,官家都不能这么做。”皇后的语气变得危险起来。   蔡确越听越是觉得不对劲,话题怎么越扯越偏了。   “相公意思,吾已经知道了。但程颢乃是陛下亲任的资善堂说书,一时也不能拿他如何。”向皇后,满腹怨气地说着,乃至咬牙切齿,“一面说吾勾结外臣,囚禁天子、太后,一面又干干脆脆地接下诏命。这事倒是做得漂亮啊!”   蔡确张开了口,想说话,却不知该怎么说。   怎么误会到了这一步?!旧党都成了死耗子,让皇后继续保持对他们的恶感,将嵩阳书院视为旧党的巢窟也就足够了,却不是要皇后对程颢有何动作。   程颢虽然在嵩阳书院里面教书,而上书的也是嵩阳书院中的士子。但以韩冈对师长一直以来的尊重,纵然日后,也不会容许无缘无故地加罪于他。   但听现在的口气,恐怕稍待时日,就要拿程颢开刀了。   这事真的麻烦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四)   黄昏之后,章惇轻车简从,悄然来到王安石的府邸。   其实执政私访平章府上,还是挺犯忌讳的一件事。就是还在两府门外的韩冈,经常拜访王安石或是章惇都不是那么方便。   但今天之事对章惇而言至关重要,他想要征得王安石的支持,就必须亲自登门造访。而不是靠韩冈或是其他人,甚至几封书信能解决问题。   “子厚你今日造访,可是为了吕吉甫的那一份奏章?”王安石喝着紫苏饮,开门见山。到了他这个地位,在政事上无欲无求,也不需要跟晚辈弯弯绕绕了。   “正是。”章惇不以为异,王安石本就是急脾气,“眼下兴灵辽人蠢蠢欲动,吉甫忧心国事,想要一知兵良臣为其后,也好安心进京。不过仅仅是一名知兵的良臣,章惇觉得尚远远不够。银夏种谔、环庆赵禼、泾原熊本,互不统属,其力三分。若只是万余辽师,数万党项,各守一方倒也不惧。可万一辽人遽兴大军,或有被各个击破的危险。”   王安石沉吟了片刻,又问道:“不知子厚作何想?”   “以惇之愚见,当可如熙宁旧例,设陕西宣抚司,以宣抚使统括西北大局。”   “就是以吉甫为宣抚使喽?……”吕惠卿的想法,王安石看到奏章就知道了,而章惇的建议也不出所料。“薛子正和玉昆是什么想法?”他问着,单刀直入的问题一如性格般迅急。   王安石可不信章惇事前会没有跟韩冈、薛向两人商量过。让吕惠卿如愿以偿的留在陕西,这可不是小事。章惇不征得他们两人的同意——尤其是影响力极大的韩冈——就算得到了自家的同意,也照样有被坏事的可能。何况在吕惠卿一事上,他们三人当是有着相同的利害关系。   “玉昆说了,吕吉甫若能坐镇在陕西,他这边跟萧禧聊起来也就容易了许多。”   宣抚司的成立有着很大的象征意义。这一点,王安石、章惇、韩冈他们明白,对面的辽人也同样明白。一旦陕西宣抚司成立,就会成为韩冈手上与辽人讨价还价的筹码,是大宋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证明。压制起萧禧,当然会容易不少。   王安石神色一动:“萧禧难道已经有所索求了吗?”   “何须他开口?只看兴灵方向上辽人的异动,就知道耶律乙辛的想法。何况他派来的这位正旦使还姓萧名禧。”章惇声音变得高亢了一点,“辽人欲壑难填,耶律乙辛更是要借中国的财力来稳定自己的权势。只要两边消息一通,确认了边境上辽人的动向,萧禧便立刻会开口索要岁币和土地!”   王安石摇了摇头,理由还是稍嫌牵强了一点,“兴灵的辽人迁移过来不过一年多,还没有这个实力。”   “相公,银夏路可是有个种谔!”章惇急忙又道,他自问找了个好借口,“没有一个宣抚使,如何能拉住这匹劣马的笼头?”   种谔的脾气和性格,王安石也有所了解。好歹是天下排在前几的名将了。章惇说的话,还真是一个好理由。挡回辽人的贪欲,这是现在朝廷想要做到的。但打得过分了,将战事扩大,却也不是朝廷希望看到的。这样一来,好战的种谔就是一个由糖块包着的毒药,吃在嘴里很甜,但外面的糖块没了,毒药可就出来了。只是临阵换将,却更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想了一想,王安石道:“薛向呢?他怎么看?”   “薛子正也是觉得这样比较好。”章惇回道:“而且他还建议说最好在关东修一条轨道,与关西的宣抚司相配合,共同来压迫辽人。”   “轨道?”王安石眨了一下眼,今天的“惊喜”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铁轨还是木轨?”   “如今都已经是铁轨了。”章惇放松地笑道,“京城的码头上全都是铁轨车。”   “不是说铁轨长了就有问题吗?”王安石对铁轨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之前的事了,是因为不知道热胀冷缩这个道理的缘故。”章惇解释道,“凡物遇热而胀,遇冷而缩,铜铁五金之物尤其明显。京城的码头上一开始,一段段铁轨都是靠得很近,如同木轨一样。但之后换季时,铁轨不是两头相接挤在一起,就是缝隙扩大。从此之后,每一段铁轨和铁轨之间,都会留下空隙。具体的间隔,都有经过验证。”他又苦笑了一下,“这个道理玉昆似乎事前就知道了,但他偏偏不说,直到出了事,才诱导人去探究其原因。”   王安石深有感触地点了点头,以他对韩冈的认识,这种事自家的女婿多半做得出来。   几声喟叹,他又道:“河北铺设轨道,陕西设立宣抚司,的确能让辽人知道中国决不妥协的决心。”   “相公误会了。”章惇急忙更正道,“不是河北。”   “不是河北?!”   “关西设宣抚司,河北再开始修建轨道,未免显得咄咄逼人,万一辽人以为朝廷准备开战,反而就没了转圜的余地。”章惇基本上就是将韩冈之前说的话转述出来,“而在京东沿着汴河铺设轨道,配合起关西的宣抚司来,对辽人依然是警告,却不会显得过于锋锐。而且多了一条宿州至东京的铁轨,对补充汴河运力不足也是一件好事。同时河北轨道太长,几近千里,而宿州至东京不过六百里,于途需要跨越的河川少且窄,也简单了许多。等有了五百里以上轨道的经验,下一步才是近千里的河北轨道和从京兆府到京城的轨道。”   章惇一口气说完,王安石只是点头,却不言可否。   他心中暗叹,章惇、薛向和韩冈其实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却是正好利用吕惠卿的私心来为己谋划。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王安石沉声问道:“子厚,你可知道蔡持正午后入宫时说了什么吗?”   “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章惇点头,这是他出宫前听到的消息,只有一句话,要想了解更为详细的内情,就要等到明天了。不过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蔡持正希望让成都府路的蔡延庆改判京兆,这个人选并不差。经历也好,能力也好,都是上上之选,如果仅仅是稳定京兆府的话,也是足够了。不过蔡延庆帅长安,绝比不上吕吉甫任宣抚使更能压得住阵脚。枢密使兼宣抚使能控制得了环庆、泾原和银夏的兵马,而区区一个永兴军路经略使,则远远不够资格。而且陕西宣抚司成立,也能警告辽人,中国已有防备。正如弦高献牛酒于秦师,甚至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章惇说了很多,但王安石仍是半点不信。   他可是在京内京外做了几十年的官,朝堂和地方的政务、刑名、军事、人事,哪有他不熟悉的?如今虽没了与后生晚辈周旋的精力,心境也远不及过往,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眼力退化了。   王安石不信韩冈会担心争不过一个契丹人,也不信韩冈会在与萧禧的交锋中落下风,他太了解自家的女婿了,前面章惇帮他说的理由仅仅是借口。自家女婿应该只是单纯地希望参与编纂了《三经新义》的吕惠卿在外面待久一点,在自己和程颢进入资善堂后,京城里再多一个能拉下脸皮来坏事的吕惠卿,对气学的压力就未免太大了一些。   同样的道理,其他人皆是有自己的盘算。拿出来的理由,看起来再怎么冠冕堂皇,或是听起来如何如何地推心置腹,其实都不过是借口罢了。   王安石看得很清楚。花白的双眉微垂,昏黄的老眼中投出来的目光,却比年轻人更为犀利。   蔡确阻止吕惠卿留在陕西,是不希望多上一名东府的同列——若是吕惠卿在关西立了大功,不是不可能被晋升为第三位宰相。韩子华已经老迈,但吕惠卿英气勃勃,正当盛年。一旦他立功后做了宰相,凭借过去在朝堂中留下来的人脉,经历太少的蔡确会被他完全压倒。   吕惠卿是想多立功勋,以便回京后能压得住章惇、薛向,乃至游走于外、但影响力犹有过之的韩冈。如果机缘来了,功劳再大一点,甚至可以直入宰相班。这可比现在就回来,被章惇、薛向、韩冈三人联手挤对得没处站要好。而且御史台人事更迭剧烈,吕惠卿旧日能联络得上的御史全数出外,一旦与其他早早便在京中的宰执们争执起来,局面将会极为被动,这当也是他不选择立刻入京的缘故。   薛向的盘算则多出于私利。在六路发运司中,薛向的势力盘根错节,纵然离任已久,依然可以借助旧日的人脉遥遥控制。对其他发运司、转运司,他也同样有着不小的人脉。不过在轨道出现后,在水路转运以外又多了一个同样便利的选择。以薛向的眼光和见识,多半是看到了轨道大兴的趋势不可避免,为了在一开始就获得对轨道运输衙门的影响力,便主动开始寻求操纵轨道修筑工程的机会。吕惠卿的奏章给了他这样的一个机会,所以他拿自己的支持跟章惇、韩冈做了交换。   至于章惇……王安石暗自冷笑了一下。   西府之长长期在外,枢密院中必须有知兵的名臣主掌内事。但缺一个进士出身的薛向;犹在河北镇守的武将郭逵,都不可能入选,章惇是眼下唯一的人选。但东府现有两名宰相,枢密使吕惠卿一旦留在陕西出任宣抚使,若是只有两名枢密副使出掌枢密院,只会导致轻重失伦,内外失衡的局面。就天子和皇后而言,必须提拔一位地位相当,至少相近的主官。   判枢密院事、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同签书枢密院事,前三个为正任,后四个为副贰,西府执政的名号这样按地位高低一级级地排下来,时任枢密副使的章惇,他盯上的是与枢密使近乎平级的知枢密院事,在吕惠卿不在的时候以知枢密院事来主管西府内部事务。   吕惠卿的奏章传来也不过半日。只在半日之间,这些后生晚辈——好吧,与自己年岁相仿佛的薛向可以不计入在内——就已经做好了各自的盘算,甚至联合了起来。王安石也不免兴起一股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慨。   但看着面前神色诚挚谦恭的章惇,王安石脑中又不由得冒出一句老杜的诗来: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五)   “这蔡确到底在想些什么?!”   当天稍晚的时候,韩冈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到了蔡确入宫后向皇后说了些什么。   虽然不可能是每句对话都一清二楚,但蔡确话中的大体内容,传出来的三五句也一样概括了。   韩冈真没想到,蔡确不仅仅是跟吕惠卿过不去,之后还顺带给了程颢一棒子。   这是帮自己吗?韩冈可不这么认为。   自家的确有跟王安石、程颢一较高下的打算,但蔡确横插一杠算什么?!   学术之争,自然是争于学术。韩冈文斗武斗都不怕,该用的时候也不会心慈手软。但现在明明是能在学术上堂堂正正击败对手,为什么要用权术来攻击。徒贻人口舌,坏了自己和气学的形象。   想想皇帝前段时间偏帮新学,连禁令都出来了,这在士林中帮了自己多少的忙?多少人觉得新学是理屈辞穷,才只能托于天子之威?日后跟新学吵架,都是个能一下翻盘占上风的好理由。   现在王安石和程颢没玩盘外招——韩冈也不认为流言跟程颢有何瓜葛——他怎么能先下手?蔡确等于是拿污水往他韩玉昆身上泼。   也好!韩冈阴沉沉地想着。这样一来,他进言留吕惠卿在陕西也没什么关系了。   蔡确不是要蔡延庆去接手吕惠卿的职位吗?正好,韩冈与蔡延庆也有交情。但并不是说蔡延庆上任,吕惠卿就需要回京。宣抚使司在陕西,吕惠卿做了宣抚使后,本也不方便再插手京兆府的内部事务。   “爹爹。”韩冈家长女清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小脑袋探进书房,“娘说要开饭了。”   韩冈一笑起身,抱起女儿去吃饭。   家里的年节气氛已经很浓了。   从巩州乡里送来的年货今天白天的时候进了城,整整五车的各色杂货,吃的用的,全都给备齐了。给孩子们的玩具、衣物,更是整整装了半车,甚至还给还没出生的第九个子女都准备好了小衣服和长命锁。就这么一箱箱地送进了库房。   各色绢绸、棉布则是一匹匹地从库房中搬出来,家里负责缝补裁衣的一班婢女天天挑灯赶工,以便能在过年的前几天发下去。   桃符、门神、烟花、灯笼,也一项项地备齐。不过由于天子重病的关系,今年韩家其实已经是缩减了很多的布置——这一点,普通百姓可以无所谓,但朝廷重臣,则尤为需要注意。   吃过饭,检查子女的学业,韩冈的生活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次日一早,韩冈便照常先去了都亭驿。   馆伴使的陪客工作一日都不能跳过。   辽国使团上下,这些天来在驿馆中好吃好睡,已经养得元气尽复。   萧禧的气色更好,面色红润,声音洪亮。   大声说,大声笑,前一句跟韩冈说契丹人在草原上如何围猎,后一句又赞韩冈的种痘法让辽国保住了多少男丁。   与韩冈相处久了,副使折干也逐渐变得挥洒自如,紧接在后,就开始大谈特谈旧年围剿五国女真的战绩。   萧禧和折干早已明白,宋人越是看重自己,就越是显得他们心虚。而且心虚的原因也找到了。剩下的,就是看看北面是否已经确定要发动了。   韩冈则是同样不苟言笑,说起天南海北的风物和地理,是如数家珍。当他将谈论的话题渐渐引到辽国国内,尤其是配合着折干的话语,渐及女真各部所在地域,萧禧和折干两人脸上的笑意便一点点变得僵硬起来。   “据闻按出虎水【今黑龙江哈尔滨市东南阿什河】多产金,鸭子河【松花江】畔的头鱼宴韩冈亦是闻名久矣。”   “五国部所在之处山林茂密,但传闻再往北,则是多黑土,多沼泽,却是一片平原。”   “听说从按出虎水再往北去数百里,夏至无黑夜,冬至无白昼。一年间昼夜变化,远甚中原。”   “按出虎水入鸭子河,鸭子河又汇入黑水【黑龙江】,之后黑水转为北流,向东北两千里入海。”   “据闻黑水入海口之东不远,有一巨岛,南北上千里,东西则窄得多。其南端与东瀛虾夷岛近邻,虾夷岛再往南,就是倭国了。”   韩冈说得开心,萧禧还能配合着在笑,折干却不说话了。   最后萧禧维持着笑意不变,对韩冈道:“海客传闻,多有荒诞不经之处。正如《山海经》中所言诸多怪兽异人,又有几人亲眼目见?”   “说得也是。”韩冈点头,“传闻总是有着夸大之处。但凡事若总要亲眼目见,有时候却是挽回不了了。”   萧禧眯起眼睛:“内翰似有所指?”   “此事自有所本。”韩冈叹道:“日前一个西域小国劫掠了鄙国的商旅,其国主不信鄙国能为商人出兵。但半年后鄙国官军出现在其国中,这位国主倒是信了,可惜迟了。”   萧禧怎么听怎么像是夜郎自大的故事,看着韩冈,觉得他真会说故事。   韩冈当然也是说故事。就任甘凉路后,王舜臣很快便提兵往西域去,动武的借口,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就足够了,何须商旅被劫掠?   上一次甘凉路回报,说是已经稳定了伊州【哈密】周边,镇压了好几个西州回鹘的部族,而下一个目标就是高昌,等开春后便动手。由于只是千余官军加上甘凉路的汉蕃联军,消耗并不大,西州回鹘的实力又不强,得到天子批准时,朝中并没有什么反对声。攻下伊州后,在朝野也有了小小的轰动——班超张骞的名气还是很大的。可是等到天子发病,朝廷上几乎是在转瞬间将这件事给忘了。   韩冈一边与萧禧聊着天,一边计算着告辞的时间。但很快,一名亲随匆匆进来,告罪后附耳对韩冈说了几句,说是外面有内侍奉旨传话,招韩冈即刻上殿,不过为防辽人知悉内情,便托韩冈的亲随转告。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瞒萧禧和折干,起身告辞:“失礼了,朝廷有急事相招,韩冈请先告辞。”   萧禧脸上的笑容不再僵硬,而是变得深沉了,他与折干交换了一个眼色,便道:“内翰请便。”   崇政殿议事。韩冈能身列其中,乃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执掌内制、为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只有参与到朝堂大政中,才能撰写让天子满意的诏书,不至于在遣词造句上有所讹误。韩冈虽然不带知制诰,但翰林学士就是翰林学士,也没有明文规定,便钻了这个空子。   不过本质上,还是韩冈在军事上有着足够的发言权,而皇后也给了他充分的信任。所谓依靠翰林学士的身份列席,也只是为了让他立足于崇政殿中时,能显得更为名正言顺。   但韩冈还是尽量谨守本分,皇后不问便不会开口,也不会对军事以外的其他方面多说一句,无论人事、政事,避免干涉到两府的职权。其实也就是备咨询而已,跟他的资政殿学士的贴职相配合。   这些日子以来,基本上已经形成了惯例。可今天的紧急召唤完全出乎预料,在路上,韩冈基本上已经大体上猜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事件发生的具体地点。   入宫上殿,韩冈匆匆行过礼,顺道将诸宰执的神色收入眼底,便立刻发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韦州溥乐城被围。”章惇沉声道,“据报兵力超过两万。”   答案不出所料,地点也在预料之中,“原来是在溥乐城。”   韩冈自然记得,多日前环庆路上报伏击了犯界辽人的地方,正是为韦州外围防线中最为靠前的据点溥乐城。   向皇后心神不安,双眉皱着,问道:“学士,这可是辽人的报复?”   换做是赵顼这么问,韩冈只会反问一句“是与不是又有何干”?但对眼前的皇后,就不方便这么说了。   “不是,纵然辽人这么说,也只会是借口!”韩冈一口咬定,“辽人本有犯界之意,无论是否有溥乐城的伏击,他们都会南下,否则就不会有萧禧为使。且若不是辽人攻到溥乐城,如何会给城中守军伏击的机会?乃是贼喊捉贼而已。”   “那以学士之意,当如何处置?”   “命环庆路出兵逐寇,稳固韦州,保住溥乐城。至于如何做,赵禼自知。”韩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辽人若有心犯界,绝不会局限于区区韦州。泾原、银夏,乃至河东,都要做好防备。尤其是泾原和银夏,加上环庆,此三路与辽人的交界处相隔甚近,同时受到攻击的可能性很大。”   “之前章卿也这么说。还提议设宣抚司,以枢密使吕惠卿为宣抚使,统掌陕西兵事。以此可以震慑辽人,以示决心。”向皇后主动将韩冈上殿前的议论说了出来。   之前进殿时见蔡确脸色不对,韩冈已经有了几分猜度,现在倒是证实了。看看脸色更加难看的蔡确,还有看着脚前,不与自己对视的章惇,韩冈也把握到了许多事。   立陕西宣抚司,留吕惠卿在陕西。是他跟章惇、薛向的约定,也准备回报蔡确的昨日之言。没想到章惇没忍住,倒是先说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六)   韩冈再看看王安石,昨天夜里,章惇派人传话,说王安石已经点头了。   “不知其他几位相公如何说?”他问道。   “王平章也同意了。”向皇后回道,“此乃军国重事,所以便请教了王平章。而韩相公和蔡相公则觉得当以慎重为是,枢密院不能没有正堂官。”   想不到韩绛倒是愿意吕惠卿早点回京。看来他也是不想看到吕惠卿在西北立功,然后直接晋升宰相班列。不意旧日的恩恩怨怨,竟还是留到了现在。   “辽人南犯,而枢密使却在关西,诚可谓是天意。三路力分则弱,力合则强。以枢密使宣抚陕西,统和缘边诸路之力,抵挡住辽人的侵袭当不在话下。”   向皇后还是比较相信有军事经验的章惇和韩冈,而王安石的威信也比韩绛加上蔡确都高。可是这么一来,就是要大战的姿态了:“但如今国中不稳,贸然与辽国开战……”   “何谈不稳?!”韩冈立刻说道,他给向皇后打气,“前有陛下打下的根基,又有殿下秉政,如何不稳?若当真有人不思报国,却为辽人助长声威,真当煌煌天律乃是虚设?!”   韩冈毫不退让。即便是要召回吕惠卿的韩绛、蔡确,他们也同样是不惜一战,绝不可能妥协。   也许向皇后回去后还要问一问天子,也许天子会认为退让一步也不是不可以。但也要看宰辅们答不答应。就算赵顼还会有什么想法,也抵不过宰辅们拒不奉诏。   一旦对辽人妥协退让,丢脸的是两府宰执,毁掉的是他们的名声。熙宁时河东弃土,当时的朝中宰辅,无论新党、旧党,哪一个点头答应割地?而在外的元老重臣,却毫不在乎地吓唬着六神无主的皇帝——身处的位置不一样,要负起的责任就不一样!   如今旧党崩溃,近年内暂无力再卷土重来,皇后能倚重的只是新党。在两党相争的情况下,宰辅们更不会答应任何有损声名的决定,即便天子能使动皇后,但所有的诏旨,到了政事堂中就全都会给挡回去,没人会副署!   韩绛不会!蔡确也不会!张璪同样不会!至于西府,就更不用说了。   难道躺在病榻上的赵顼还能下密诏给前线的将官不成?就算他做出来了,看看前线有几人敢拿脖子试刀!   但向皇后却没有宰辅们的决心,面上仍是有着犹豫之色。   韩冈便道:“辽人欲壑难填,尤以耶律乙辛为甚。萧禧便在都亭驿中,旧事仍历历在目。如今溥乐城之围,自是耶律乙辛之命。悍然发兵南下,又挑动青铜峡中党项余孽,当其时尚不知陛下病情。倘若得知陛下玉体违和,不知又会有何索求?那时他索要银夏、甘凉,可要给他?再伸手要太原、延安,难道也给他吗?且耶律乙辛新近弑君,所立新君,名为宣宗遗腹子,其实来路成疑。辽国国中并不安稳,耶律乙辛想要亲自领军南下,也不会那么容易。即便他能举兵南下,以大宋的国力、军力,要退敌逐寇,也远比真宗年间更为容易。”   韩冈长篇大论,向皇后听着头有些晕。但之前殿上所有臣子都不主张退让,就是两名宰相也只是要稳妥一点。韩冈现在也是一般的想法。重臣们众口一词,倒是没什么好犹豫了。   “那都亭驿处该如何处置?”向皇后担心地问着。西北边事起,按韩冈的说法,两边又不想往大里打,到最后多半是各退一步收场。而以过去的惯例,便是大宋这边出点银绢来息事宁人。萧禧肯定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辽人违约背盟,臣这就去问他一问!”韩冈大义凛然,“其曲在彼,看看萧禧怎么辩解!”   ……   “果然。”   萧禧收起了刚刚送到的信函,唇角翘了起来。终于是确认了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韩冈匆匆而去。也确定了一切正在按照事先安排的步骤顺利进行。   冷笑了两声,他对翘首以待的折干说明道:“尚父决定在兴灵动手了,来信时已经下了令。”   折干闻言,便是大喜。这样一来等到了明天,就能看到宋人沮丧恐慌的脸色了。   “用不着再跟小韩学士打哈哈了。是药师王佛座下弟子又如何?”萧禧的笑容阴狠,“这可正是到得早,不如到得巧!皇帝中风,皇后秉政,太后被拘,雍王发狂,太子更是只有五岁。有本事让皇帝复原,没这个本事就老老实实认赌服输。”   折干也不禁点头,“实在是巧!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他们这一支正旦使团,原本是准备跟宋人讨价还价、求个安稳就回去的。幼主病夭,耶律乙辛另立新君。如今的第一要务,是维持国中的稳定。只是大辽行事,从来都是以进为退,以攻代守。为了维持国内稳定,而对外敌妥协退让,这样的想法从来不存在真正的契丹人的想法中。一旦耶律乙辛这么做了,结果只会更坏,无论内外都会镇压不住。   为了震慑住宋国天子的野心,耶律乙辛才会不顾兴灵尚未安定,就开始准备挑起边乱。本意上还是为了防止宋人有所异动,让国中不安。但若是能顺便拿着青铜峡的党项人跟宋人换些银绢、特产回去,那就更好了。所以才会启用他萧禧。有曾经逼宋主割让河东边地的萧禧为使,这本就是为了向宋人宣告,大辽国中稳定,有底气向宋国索要更多的好处。   可无论是耶律乙辛,还是萧禧,事前都不会想到,宋国的那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天子,竟然会在祭天时中风不起。如今更是苟延残喘,没有多少时日了。原本甚至可能是委曲求全的交涉,反倒变成了能大大地割下一块肉来。   萧禧敲着桌子,“青铜峡的党项人意欲归附我大辽,河东胜州的黑山党项想重回北方,兴灵的党项人也想重回韦州旧土,这些地方都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天子垂危,皇后仓促接掌国政,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以萧禧对宋人的了解,他们哪里会有强硬到底的决心。攘外必先安内,最后肯定是要给钱免灾。问题到底是给多少。这就要靠自己的口才了。   两人都在等待明天,盘算着面对韩冈时该如何说话。今天给韩冈掐着脖子,实在让他们不痛快。但韩冈却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进门时的韩冈脸上完全没有笑容,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凛冽。这让萧禧心中为之一凛,向折干丢了个眼色,“看来事情有变。”   韩冈一进厅中,连坐都不坐,“敢问林牙,贵国对澶渊之盟如何看?”   “我大辽素重然诺,盟约既定,自然会信守承诺。贵国河北七十余年不闻战火,岂非盟约之力?”萧禧自不会上当,脸板了起来,“倒是贵国,在边境上修城筑堡不遗余力,却不知可还记得那一纸盟约!”   “林牙说的修城筑堡,可是在分水岭的土垄上?!”   当年萧禧叫嚣着要以河东北疆当以分水岭上土垄为界,但这其实只是他信口开河,并没有经过实地勘察。大宋这边派了官员去当地一看,分水岭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土垄。   韩冈讽刺了一句,更不等萧禧回应,厉声道:“鄙国恪守盟约,岁币七十余载未曾拖延一次。但贵国呢?!若贵国不顾旧日盟好,当澶渊之盟不存在,那就一切休提,韩冈这就请命将林牙礼送出境,日后两国是战是和,就跟林牙无关。若林牙还念着澶渊之盟,韩冈就要问一下了。贵国兴兵围我边城到底是何缘由?!”   韩冈猛然间揭出了他们的底牌,并不在意被利用。萧禧面不改色,显示了极其出色的心理素质,但呼吸却也不免稍稍变得急促。而折干就差了很多,甚至瞪大眼睛,怀疑韩冈是不是气疯了,哪有自己把自己往陷坑里送的?   “内翰之言,在下全然不知。”萧禧一脸无辜,“但鄙国尚父曾耳提面命,让边境守将勿要挑起边衅。若是真如内翰之言,其缘由或许是在贵国守将身上。”   “林牙好口舌,万余兵马围我边城,倒是能一推了之。韩冈便告知林牙,今日朝议上,已经决定设立陕西宣抚使司,由枢密使吕惠卿为宣抚。以两府之意,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惟中宫念两国宿日盟好,亦不忍两国生灵涂炭,故而遣韩冈来问一句,贵国是否打算毁约?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国而无信,可久存乎?”   朝堂上的人事变动,相信萧禧也知道了。人不同,应对危局的手段也会不同,萧禧不会不明白。尤其是在他强调之后。   “倘若贵国打算弃约背盟,鄙国也将会一战到底。不论对手是谁,鄙国绝不会畏惧!贵国要和平,自然会有和平。但贵国若是选择了战争,那大宋便会回报以战争!”韩冈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高,到了最后,便是吼了出来:“林牙可别忘了去岁的河东!”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七)   韩冈主动揭破了辽兵压境的消息,却把主动权攥在了手中。而吕惠卿出任宣抚使更是给萧禧的强力一击,即表现了决不退缩的意志,更证明了大宋并不担心失败的可能。   韩冈倒要试试看,萧禧到底有没有胆子一硬到底,还是说他有把握,耶律乙辛愿意将战事由此升级?   不管怎么说,萧禧也只是一个讨价还价、卖嘴皮子的使者,打掉他背后的支撑,就像剪掉了悬丝傀儡上的绳线,剩下的,就只是一截截竹子木头而已!   不过萧禧处理宋辽外交早就是行家里手,并不为韩冈的言辞所迫:“若贵国要破盟,鄙国绝不畏惧。若说鄙国故意背盟,在下也绝不敢妄自承认。是与非,不是内翰向在下骂上几句就能定下来的。至于河东,在下倒是只记得六年前。”   “林牙也是大宋的老朋友了,还望能坦诚一点!”韩冈忽然转怒为笑,剧烈的变化让人怀疑起之前的愤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韩冈则并不在乎,有些时候不要脸皮反而能得到更好的结果,“就像鄙国使臣,出使前天子必有交代。林牙南下前,贵国尚父也必然有所嘱咐。林牙以正旦使南来,若只有这个差事,那韩冈就没有别的话好说,正旦之后,送林牙北返便是。若另有所图,还请将那一份国书拿出来,不知事前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萧禧终于是愣住了。他虽以正旦使的名义南下,但本质上还是要跟宋人讨价还价。实际上过去也莫不如此,萧禧曾以生辰使南下,后确定了大宋内部不稳,就一转开始索要土地。摇身一变,变成了“泛使”——身负临时差遣的一般性使节。   但现在韩冈硬扣着他的身份,只要他说一个“不”字,那么多半可以确认,宋人将只会理睬他为正旦使的任务,对其他言辞一概不理。过了元旦,便将他遣送回国。纵然萧禧他还可以照过去做的那样,硬是留在馆中不走——宋人也不可能强行驱逐——但只要不接触、不交谈,那就还是没办法。   可要说“是”,那不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将前面喷出来的口水,一点点地从地上舔回去?若是这么认了,弱了气势,可就没法儿谈了。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   韩冈一见占了上风,便更加咄咄逼人:“西北之事,是否是贵国尚父的谋划?若是贵国尚父不知,那兴灵之地乃是妄自兴兵,鄙国不介意为贵国灭掉这群乱臣贼子。若确为贵国尚父的谋划,那鄙国也只有反击一途。”   “看来不论是萧禧怎么说,贵国都已经认定了西北之事的缘起,乃是曲在鄙国?!”萧禧被韩冈挑起了火气,一时间都忘了自己已经避讳改名的事,“内翰所言两种情形,届时都要与鄙国之兵厮杀到底,不知有何区别?!”   “若只论西北,自然是没有区别。但对于宋辽两国,却是截然不同。这关系到澶渊之盟是否应该存续下去!”   “贵国朝廷打算废弃澶渊之盟?此事易耳,只消说一句明年断了岁币就够了!”   “还请林牙听分明了!”韩冈扫了副使折干一眼,视线又回到萧禧的脸上,“韩冈问的是贵国尚父的想法!”   “萧禧奉朝廷之命南来,全权在我,此便是尚父之意!”   “很好。”韩冈点头,又看了折干一眼,然后道:“明日林牙上殿,还请如此说来!……不敢耽搁林牙休息,韩冈告辞。”   话声一落,他便转身而去。   只留下萧禧。   ……   天越来越冷了,来自于北方的风也越来越激烈。   种建中站在盐州城的北城上,迎面而来的风卷着沙土,劈头盖脸砸来,但他也不过稍稍眯起了眼睛。   盐州城的风沙里,本只带着来自盐池的咸味,但如今则有掺进了更多的血腥气。   每到战事将起时,种建中总能从空气中嗅到一股浓浓的血气。   大战将要开始了。   不知溥乐城那边的情形如何了。种建中眼望北方,却担心起就驻扎在西面百多里外的堂兄弟来。   宋辽瓜分西夏后,种谔便被任命为银夏经略使。种朴由于是种谔的儿子,不方便留在银夏任官,却是给调去了环庆路的韦州。而种建中倒是得以留在了盐州,盐州知州兼西路都巡检。   论起距离,两边相隔的并不远。当初徐禧加筑盐州城墙,环庆路的民夫,就是从韦州过来。不过两州各有各的上司,分属不同的经略使路。想做到守望相助都必须征得后方的同意。   如今溥乐城被围,种建中想领兵救援,却平添阻碍,到了现在也没能离城一步。   “都巡。太尉有命,速至白虎节堂。”   背后的声音惊醒了种建中,“知道了。”他十分简短地回了一句。再多看了北方的茫茫沙原一眼,便转身下城。   就在昨日,种建中的顶头上司,也是他亲叔叔的种谔带着百十亲兵从夏州无声无息地进抵盐州。这一位太尉的吩咐,种建中绝不敢耽搁。   到了白虎节堂,种谔俯首正在沙盘边,听见动情,却头也不抬,只是问了一句,“来了?”便继续看他的沙盘。   “太尉,溥乐城那边……”种建中欲言又止,这些日子以来,已经为此事争辩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被种谔训上一通,但他还是想说。   “玉不琢,不成器。”种谔抬起头来,如石雕铁铸的面容没有一丝动摇,“十七若撑不过去,那就是他的命。撑得过去,那才能成大器!”   “五叔!”种建中叫道。   “你们兄弟几个从军也有十几年了,何曾吃过苦,又有几次在生死之境上挣扎过?不趁现在锻打一番,难道还要靠我、你爹,还有你的叔伯再撑上几十年?!种家的门户终究还是要靠你们撑起来,没个好身板怎么撑?!”种谔冷然说着,“十七是你兄弟,可别忘了,他更是我儿子。”   种建中无可奈何:“侄儿明白。”   种谔又瞥了侄子一眼,低头再去看沙盘,眼神也渐渐变得兴奋和狂热,最后他一拳捶在沙盘边。   “辽人不来则罢,来了就别走了!”他的语气森然,“区区三五万帐,到兴灵也不过一年而已,不好生扎下根基,这么快就想南侵?小心我翻了面皮,将兴灵也夺下来!”   ……   辽人大军南下了。   这是溥乐城主种朴十天前,接连派亲信向韦州和盐州通报的紧急军情。   若是说位于环庆路北方防线最前沿的韦州,其是防御辽人南下的第一道关卡。那么溥乐城,便是韦州北方抵御辽人的第一道防线。   其位于韦州的北侧偏东,控扼辽人南下的主要通道灵州川。之前韦州边境上的几次冲突,大部分都发生在溥乐城附近。   十四人死,二十一人伤,还有八人失踪,这是到辽人南下之前为止,种朴手下斥候游骑们的全部伤亡数据。   能在溥乐城中成为一名斥候,无一不是可以以一当十的精锐骑兵,但在与辽人越来越剧烈的冲突中,仍是不断的受到损失。   要运回乡里的,在火中烧化,只留下骨殖做纪念。但更多的,则直接埋在了溥乐城边的墓地中。   所以在半个多月前,他设计埋伏了一支契丹人的骑兵小队。但随之而来的发展却让他失去了炫耀这份功劳的想法。   辽人竟然群起而动。数千辽军,在溥乐城北方札下营盘。看似是在围城,其实向南留下了很大的缺口。是造声势逼迫城中守军自行行动,甚至希望他们能南逃。   望着城外随风招展的旗帜,种朴心情更加阴郁。   每一名士兵的伤亡,都在挑战着种朴的自制力。之前伏击辽人成功,的确有了一点赏赐,但更多的,还是私下里的训斥!现在他是在勉强压制自己的愤怒,却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压制不住。   种朴运气不佳,另外也是少个文官的出身,比起官运亨通、中过明法科的堂弟来,眼下仅为环庆路第七将的正将,环庆北路巡检使,镇守在溥乐城。麾下兵马三千五百,实际上有三千出头的兵力,大约军籍簿上八成五多一点,算得上是精锐了。   在北方七十里外,与溥乐城遥遥相对的,是辽军盘踞的耀德城。这两座城砦,皆位于灵州川畔,是韦州通向灵州的道路上的中继点。在皇宋开国之初,党项人还没有占据灵州的时候,这两座城砦,维系着灵州城的补给线。   等到了李继迁叛宋,占据了兴灵、银夏乃至横山,溥乐、耀德变成了西贼南侵时,往来兴灵和韦州中途的落脚点。   而从一年多前开始,在西夏灭国之后,则是分别为宋辽两国占据。两城中间的位置,便是宋辽的边界。   耀德城从三天前起,便不断有一支支辽军骑兵从北而来,陆续汇入城中。据斥候们的回报,从装束看,其中有契丹人,有库莫奚人,有渤海人,甚至还有党项人——打了一年多的交道,辽人中的不同族类,斥候们倒是分得一清二楚了。   “城主,去南边的人回来了。”一名心腹小校过来轻声禀报。   “让娄七来见我,其他人下去休息。”种朴挥挥手,让人退下。这是他派去南方的一支斥候小队,目的是试探辽人的动向。   但种朴的心腹小校没有动,而是低声道:“他们撞上了一支一百多人的辽人斥候。”说着,他就从下面领上来一群风尘仆仆的士兵。   种朴终于明白了,冷喝一声,“看来辽人是不准备过年了!”他看看回来的这几名斥候,却发现少了一个熟悉的人,“娄七呢,是受了伤?”   那名小校低下头,声音也同样低了下去:“城主,娄七不成了。”   种朴一听,转身便走。下城后,就直接冲到了疗养院的重病房,只见正中央的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但这个人脸上盖着一幅白巾。身上满是未干的血迹。   缺少两根手指的左手露在外面,正是自己过去的亲兵娄七。将他派到外面做斥候,是打算让他立些功勋也好提拔,哪想到会这么没福气。   揭开白布看了几眼,种朴飞一般转过身来,脸上不见悲恸,只有愈来愈盛的愤怒。   “且去准备,晚上随我去杀上一番!”他阴森森地低喝道。这段时间以来,都只是反击而已——你来打我,然后我还手——还没有主动攻击过。之前的伏击,也是居于这样的想法。但现在,种朴决定改变,“拔掉辽人的几个营寨,逼辽人动手攻城。”   “城主,我们这里可不好主动出手啊!万一城外的辽人大军当真开始攻城……”   “怕什么?!枢密府中的相公,可不是文彦博!”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八)   身后一片沸腾,种朴低着头奋力挥鞭。   种朴带着三百余骑宋军骑兵,连连抽打着胯下的坐骑,拼命地向溥乐城逃窜回去。   数以百计的辽军骑兵奔驰出营,衔尾追来。   同时追上来的,还有一支支长箭。   宋军骑手们的背甲或头盔上,时不时地就有叮的一声响,一击冲击便随之传来。   不过一应坐骑都披挂着防箭的厚毛毡,而骑兵们也都好端端地穿着战甲,黑暗中的马弓更是失去了绝大多数的准头。箭矢虽急,却也没有产生多大的效果。很快,后面的辽人就只是零星射上一两箭,一心一意地追击。   种朴左颊一阵阵地抽痛。方才他在箭雨中回头招呼麾下将士时,嘴里突然间就多了一股浓浓的铁腥味,还有个异物贴着舌头,似乎是中了箭、受了伤。但偷袭城外的敌营失败,被一路追杀。在他的心头上,更重的还是计划失败的挫折感。   辽人的军营不好踹,但党项人可就容易对付多了。聪明的党项人全都换了装束。但他们身上的臭气改不了。何况还有更多的连装束都没改的党项人在?   种朴的目标就是他们。   党项人不可能为辽人卖命,国破家亡的现在,已经失去了过去与官军大战数百回合的锐气。这样被强逼上战场的军队,一旦在夜中被突袭,不是炸营,就是崩溃。而少了数千党项人,再想要攻打溥乐城,辽人就要用自家人的性命去填城墙外的壕沟。   但种朴看到的问题,辽人也同样看到了。   党项人在溥乐城外的军营,就是摆在陷阱上的诱饵。   刚刚走到党项人的营寨边,连绵数里的七八个营寨,须臾片刻之间,便一下变得灯火通明。   奔逃中,种朴心中大呼着侥幸。幸好今天是阴天,幸好身上的装备精良,幸好带出来的都是精锐。   而最大的幸运,就是他出来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预计。在彻底落入陷阱之前,终于反应过来,并及时脱身。   城墙就在眼前,城头上火光缭乱,背后的追兵却仍紧咬不放。越来越重的蹄声,显是没有放弃的意思。一旦溥乐城为了救回自家人而打开城门,他们就可以趁势杀进城去。一击破城的机会,契丹人当然不会放过。   跳动的心中只剩下兴奋,契丹骑手们的呼吸跟他们的坐骑一样激烈。再有半里就能追杀入城,宋人积攒在城内的物资便能尽数收入囊中。这可是宋人在年节前的积存,收获远比平日里更加丰厚。   但就在此时,军鼓声在前方城头上猝然响起,鼓声中,紧追不舍的辽军突然一骑骑地莫名翻倒在地。   当领队的将领从热血沸腾的追击中冷静下来,这才发现就在前方不远处,有一支人数颇众的步军,正在向他们急速射击。城头上火光太过眩眼,让人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中到底有多少宋人,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   嗡嗡的弦声细密如雨,整齐有序。   这是陷阱!   半刻钟前,才出现在种朴等人脑海中的判断,现在又出现在辽人的心中。不过比起种朴,他们的运气就差了很多。   这不是力道只有六七斗的马弓长箭,而是神臂弓以数百斤力道射出的利矢。   锋锐,犀利,充满力道,而且有着更强的准头。   城头上一片亮光,城上的宋军士兵不可能分辨得清在城下的黑暗中奔驰的骑兵,纵使六具八牛弩都架上城头,也抓不住射击的目标。   但同样身处黑暗中的这两个指挥近千人的神臂弓手。他们就在城外,背对着城头,双眼早已习惯了黑暗。在他们眼前,追逐而来的双方骑兵,人和马都映照在来自城上的火光下。   箭矢落处,人惨嚎,马惨嘶。   一名名辽人军官在箭雨中,用着契丹话大喊着,试图收拢麾下的兵力,但他们随即就成了最为显眼的靶子,被乱箭射下马去。   追击种朴的契丹骑兵几近千骑,与守在正面的宋军弓弩手人数相当。可在长达两里多地的追击中,已经给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队列。追在最前面的两百多精锐,成了近千柄神臂弓集合打击的目标。最开始的一波箭矢,就将这两百多精锐骑兵射落了近半,让他们失去了秩序,更让被堵在后面的骑兵没有了一开始的冲击力。   从追击敌军,到被敌军伏击,这个转换过于剧烈,慌乱也随即传染开去。原本还有可能奋力一搏,挽回败局,但人心一乱,领头的军官又被射杀,就再也没了机会。   这是种朴事前埋伏在城外的两个指挥,并不是他的先见之明,而是他的参谋们对偷营计划补完后给出的意见。   当年在罗兀城,种朴就觉得韩冈提出的参谋共议的制度很不错,虽然事后几乎所有的西军将领都觉得这是多此一举,没有再延续下去。但种朴自独立领军后,却在自己的麾下挑选了一些精明能干的军校,让他们共参军议,并处理军中庶务。   今天种朴决定了出城给辽人迎头一击,剩下的具体方案,便交由这些军校来完成。用城中唯一的一个骑兵指挥去偷营,同时准备两个步军指挥出城做接应。并不算很复杂的计划,却带来了挽回颜面的回报。   身后的追杀硬是被神臂弓截停了,种朴随即放缓了战马的速度。回头看看已经乱作了一团的追兵,精神一振的溥乐城主,随即便带着骑兵们如狼似虎地又返身杀了回去。   这是一个漂亮的反败为胜,千余追兵被打得四散而逃,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黑暗中坠马受伤。   不过当辽人后续的援兵赶来,种朴也知道见好就收,及时地率领在城外的马步军,陆陆续续退入城中。   种朴选择了在后半夜黎明前,人们最为困顿的时候出兵偷袭,当他退回城内,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微微的亮光。   “城主!”   “巡检!”   “十七郎!”   一看到种朴的模样,围上来的一群人脸色陡然变了,慌乱地大声叫着。   “仇老在哪里?!”   “还不快去医院请仇老来给城主医伤!”   面对围上来的部下,种朴想捂住脸,今夜的一战简直丢人现眼,幸好最后捞回了一点老本。但他的左颊上正插着一支长箭,却是怎么也捂不住。方才在城外厮杀时,种朴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现在一歇下来,一阵阵地抽痛便让种朴坐不住,也站不住。   名闻关西的老军医仇一闻很快就赶来了。他头发胡子全都白了,可精神却好得很。明明前些日子,在韩冈和他弟子李德明的举荐下,朝廷赐了一个官身。但他还是在关西各路的军营中到处游走,不愿接受轻松一点的差事。这些天,正好逛到了韦州这里。   对于这位行医几十年的老军医来说,如何处理箭创,就跟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拿着钳子将箭杆贴着肉夹断,手指探进种朴张大的嘴里,攥着箭镞一拔。随着锈迹斑斑的箭镞带着血水一并涌出,剩下的就只需要清洗伤口和缝合了。   脸颊上的贯通伤火辣辣的疼,种朴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发白,却是一声不吭。   仇一闻很满意种朴的配合,拿出一个葫芦,递给了种朴。   种朴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浓烈的酒香立刻散了出来。   周围的士兵嗅到酒味后,齐齐咽了一口唾沫。这是满满一葫芦的烈酒,而且还是极醇正的烧刀子。放在军营里,十个人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个愿意拿半个月的俸料钱来换这一葫芦的美酒。但放在此时,则是用来洗伤口的。   “用来漱口,用力点,好消毒!”   仇一闻的吩咐,种朴不敢不从。大大灌下一口酒,只漱了漱口,一半酒水从创口中喷出,剩下的一半则噗的一口吐了出来。都是鲜红的,还有一阵钻心的剧痛。   “好痛快!”种朴咬着牙大叫道。   “再来。”仇一闻逼着种朴再继续。   一葫芦烈酒漱口,吐出来的酒水中血色渐渐地就淡了。   “仇老,城主的伤可还要紧?”一名种朴的亲信紧张问道。   种朴听着就不痛快了,“不就是中了支箭吗?多大的事,蚊子叮了一下而已。”   “别动!别说话!”仇一闻用力拍了一下种朴的脑袋,毫不客气地教训道。   仇一闻的江湖辈分极高,甚至还跟种世衡那一辈的西军将领们打过交道,种朴一个后生晚辈,就是靠官位都摆不起谱,只能老实听话,不敢再乱动。   须发皆白的老军医带上老花眼镜,拿着一只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种朴脸上的伤口,最后松了一口气:“还好没伤到大血管,缝起来上了药就不会有大碍了。就是伤口长好之前得忌口。”   招了副手拿了消过毒的针线过来给种朴缝伤口,老军医年纪大了,手不如年轻人稳定。   种朴身上套着一身将军甲,防护力远胜普通士兵使用的九件套的全身板甲,更不用说骑兵的半身胸甲,从头到脚都能防护到。如果每一件配件都装备上,除了眼睛以外,不露一丝破绽。   但他为了方便指挥,也不想拖累坐骑,只是装备了头胸腹背等几个要害位置上的部件,还将护面给卸了下来。在阵上运气极差地被一箭射穿了面颊,还带去了一颗槽牙。   伤口缝好后,种朴叹着气,“这下破相了。原本就比不过十九相貌讨人喜欢,这一回更差了五分。下回再同他去逛窑子,那些婊子都不带正眼看了。”   “窑子里面,有钱的就是祖宗。怀里揣个百十贯,我这老头子去了照样不缺人奉承。下次去,见人就打赏,看看你兄弟能不能比得过。”   “有这闲钱,还不如用来教训士卒呢。今天能一下射退辽人,可都是平日练出来的功劳。”   “那就别抱怨了!”仇一闻说着,用棉絮沾了一种散发着莫名气味的黑色药膏,往种朴嘴里面塞,“膏药要贴着伤口,不要松开了。”   种朴乖乖地将药膏贴着内侧的伤口,一股清凉感从伤口处扩散开来,疼痛突然间就减退了许多。   帮种朴收拾好伤处,仇一闻收起药箱,让身后的小童背了,拄着手杖在副手的搀扶下往城下去。绝大多数的伤兵都在那里歇着。不过种朴要观敌情,没办法到随军医院中治疗,仇一闻只能上门看病。   种朴起身送行,顺带一脚踢起两名亲兵,“看什么看,还不去扶着!”   刚刚送走仇一闻,号角声便从各座城门处响了起来。   夜里的厮杀让辽人还是吃了一个不小的亏,终于忍不住要开始进攻了。   种朴几步跨到城墙边,望着辽人攻来的方向,城外旌旗招展,气势汹汹。真的是要进攻了。   “好!”种朴用力拍着雉堞,“就怕你们不来!”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九)   不出意料,号角声中,第一批被派上来的是党项人。   当先出阵的党项军大约三千多人,手上的兵器是全的,带甲的士兵也占了一半。基本上都是明晃晃的板甲。也不知党项人平日里保养起这些甲胄,擦了多少羊尾油,亮得在城上的种朴都觉得刺眼。   种朴咧着嘴,低低骂了一句,全都是高遵裕送去的好处。灵州城下一败,泾原、环庆两军加起来五六万人马,陆陆续续逃回来的有一多半,可还带着甲胄的就没几个了——逃跑的时候只会嫌盔甲重——全都送了人,还附带了神臂弓、斩马刀和不少能造霹雳砲的工匠。等到辽人占了兴灵,通过两国和议,俘虏换回来不少,但工匠一个都没有弄回来。   盐州之战的时候,若不是有了那么一批兵甲,党项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攻破盐州城。且在盐州城下,他的父亲已经将高遵裕送出去的礼物拿回了大半,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留在外面没有收回。   眼下党项人都能有一半装备上甲胄,辽人自不会缺。有了甲胄护身,神臂弓的有效范围顿时减半。   种朴阴着脸想着,不过立刻又叹起自己的鸿运来。幸好之前在城下守着辽人的一千步卒,因为辽人追自己追得太紧。为防误伤,不得不放近了才射。否则纵有事前这一番布置,也一样翻不了盘。种朴最后返身与辽人追兵厮杀时看得很清楚,他们身上分明穿了军器监造的胸甲。   在出战的党项军的背后,还有第二批同样有三四千人的党项军队——这一批人中,装备甲胄的比例看起来就少了许多——再后面,又有着为数更多的辽军压阵。北、东、西三面足够万人之众。只看气势,就远远超过不知为何而战的党项人。之前在城下的损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点皮肉伤,伤的只是颜面。   党项人没有骑马,而是步行。三千余人的攻城队伍以北面为主,从两里外的军营出发,扬起了一片烟尘。而在烟尘中,两艘飞船冉冉升上了天空。   “都派飞船上来了?!”   种朴的副将李清踏上了城头,眯着眼睛望着天空。   从西夏国唯一的汉人大将,到一城城主的副手,落差不可谓不大。在对降人一向宽厚的大宋,这是个很少见的例外。不过这主要还是李清本人的身份作祟。   如果李清像党项和吐蕃的豪酋们有自己的部族,那他至少能得到一个刺史的官称。可惜他是汉人,麾下都是汉军。降顺后,便立刻被解除了对军队的控制,然后便给安排到了不掌实权的位置上。不过在这过程中表现得极为恭顺,因为他本身的能力又得到了赵禼的看重,几经辗转才又被派到前线上来领兵。   “飞船倒没什么,反正溥乐城就这么点大。”   溥乐城并不大,城墙周长一千一百步,也就是三里出头。而且是标准的军城,没有什么闲杂人等,有的只是官兵们各自的家室。三千军汉往城墙上一站,都能勾肩搭背起来,还不用担心背后有人坏事。   自然,守城不可能尽把人往城墙上堆,五六百人就足够了,保险一点也不过八九百。种朴将两千七百多名步卒,按指挥分作六部,轮番交替上城。只要保证每一刻都有两个指挥在城头上就足够了。   种朴说起话来有些闷闷的。他的脸上缠着绷带,从左颊斜斜地挂到右边的耳朵上,紧紧地缠了好几圈,说话都不方便。不过有两个大嗓门的亲兵正拿着个两头没底的薄铁桶在他旁边。帮他喊话,城上城下都能听见他的号令。   抬起手,传令的亲兵便靠了过来,种朴吩咐道:“把我们的飞船也放出去。”   传令兵拿起薄铁桶,跑到内侧的边缘,扶着女墙冲城墙根大吼着将种朴的号令传了下去。   空气中烟味立刻就重了起来。   存在城中的燃料不少,可现在是冬天,如果不是辽人放了飞船,需要维持城中士气,种朴也不想浪费燃料在飞船上。两丈多高的城墙加上两层高的敌楼用来监察敌情,高度已经绰绰有余。   “那些云梯才是麻烦。”种朴指着越来越近的党项人,人群中那一架架三丈长的长梯十分显眼。   李清点了点头,“能造这么长的云梯,就能造霹雳砲。也不知辽人的营地里藏了多少工匠。”   “还有木料!”   种朴自问他在这一年来没有少下功夫。为了修复溥乐城,周边能用得上的木料全都给砍伐一空。加上还有寻常使用的柴草,也要对周边的草木植被大肆砍伐,溥乐城附近,根本见不到半点绿色。但党项人的队伍中还是有云梯存在。   这让种朴很惊讶,“莫不会是从耀德城运来的吧?”   长梯的数目并不算多,种朴粗粗一数只有十几二十具。要打造能攀上高约两丈半的城墙的长梯,必须要有一流的木工手艺和上等的木料。即便不说木料,单是这个等级的木匠,就跟能开两石弓的猛将一样,已是为数寥寥。就是大宋这边也不多见,城外辽人手上自然更少。   在大宋军中,一般是干脆了当地直接打造云梯车,长长的梯子下面有了车体支撑,便不会因为长度过长而容易折断。只要有了图样,几个普通的木匠配合,轻轻松松就能做出来。比起单纯的三丈长梯,工艺上要简单得多。   可就是这十几具长梯已经让种朴觉得怵目惊心了。这代表对方营中至少有一个大匠级的木工。也代表接下来的霹雳砲绝不会少。   高遵裕到底送了多少东西给外人啊!比真宗皇帝还大方。   冲在最前面的党项士兵已经到了两百步以内,如果不计八牛弩,再向前三十步就到了神臂弓的有效范围了。城上的数百将士虽然神色依然轻松,不过双手已经握紧了神臂弓的弩身。   种朴冲亲兵招了招手,“放近了再射!”神臂弓的最大威力,还是在面对面、脸贴脸的时候。   城外的党项人随着越发接近城墙,速度也开始提升,从徐步到疾步,此时已经开始奔跑了。就在这一批的后面两百步,人数还多上一点的第二批党项军,也开始接近。   蚁附攻城。   而且是节奏感把握得很不错的蚁附攻城。   对于为辽人卖命,被强占了家园的党项人自然不是心甘情愿。不过看到溥乐城上稀稀拉拉的守兵,他们倒还是鼓起了一点勇气来。   呐喊声冲天而起,三千多党项士兵冲向了城墙。他们的装备也看得越来越分明,除了抬着云梯的士兵,每一人都随身带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分量的包裹。   城头上的种朴和李清,只是顺带着瞥了一眼,就确定了党项人的打算。这是准备垒土成山,在进行云梯攻城的同时,也准备用人数上的优势硬吃溥乐城中的守军。而这些土包,也可以垫在云梯下。以防攀登时折断。   只是这样的攻势,在最为擅长守御的宋军眼里,连笑话都算不上。   最前面的党项士兵下到只有一层被冻结的底水的城壕中了。指挥使们回头看看敌楼,种朴摇摇头,城上便毫无动静。   党项士兵开始向城墙脚下投掷携带的土包。种朴说了句“再等等”,城上依然没有动静。   当党项士兵拉开长弓,射击城头,以掩护云梯越过城壕,种朴还是不许官军反击,城上还是没有动静。   直到已经超过一半的党项士兵越过城壕,云梯陆续架上城头,一群最为勇猛的党项战士开始攀爬云梯,种朴终于挥下了手。   压抑已久的将校们一阵欢呼,只听得城上一通鼓响,檑木、拍杆、灰瓶、滚油随即倾泻而下,砸断了云梯,浇伤了人体,然后便是数百张神臂弓齐射。   每一名神臂弓手的脚边,都有七八张已经张好的神臂弓,拿起弩弓,放上箭矢,一个呼吸间就能射上一箭。   鼓响不过十声,城上就已经射下来数千支箭矢。在最短的时间,杀伤最多的敌人,这样的一击之下,便能让敌军完全失去战斗意志。   不到十丈的距离下,神臂弓的威力充分发挥了出来,纵使军器监打造的板甲和头盔也抵御不了这么近距离的射击,仅能化解一些致命伤,让中箭的士兵只伤不死。但满地的惨叫声,同样能让人失去战斗意志。在这第一批攻城军近乎崩溃的时候,突然打开的城门给了他们最后一击。   仅仅据守城墙不叫守城,以城墙为凭,不断出城反击,才是真正的稳守之道。养精蓄锐的千名战士手持战斧从城门中杀出,冲进城下混乱的敌群中,挥斧肆意砍杀,带起一片血浪。城上的神臂弓也顺势外延,用弓矢阻断敌军的退路。   三千党项士兵冰消瓦解,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如同羔羊一般被宋军屠戮。高高在上的飞船将这一幕传给下方的辽军将领,在号角声的催促下,拖在后面的第二阵立刻加速赶来,而两队各五百多人的辽人骑兵也随之出动。   敌楼上,种朴好整以暇地比了个手势,“霹雳砲,给我挡住后面的贼人。”   城内的霹雳砲开火了,一包包石子飞上天空,划着抛物线,又重重地落到了地面上。包着石子的绳索在重力下根根崩断,从灵州川中搜集来的鹅卵石四散飞溅,一下阻断了第二波攻势。让他们躲避着飞石的同时,只能坐视城下的友军在宋人的重斧下哭喊哀号。   李清略带冷淡地看着这一幕,并没有感染上敌楼中其他将校们的兴奋和狂热。   这里根本不需要他。种朴只需要下命令,剩下的就交给参谋们。在他们的安排下,甚至连霹雳砲的配重都事先调试好了,只需要等待城上的号令。之前种朴敢于领军出外偷营,而不是让他这个副将领队,也是仗着参谋们对城中军队的控制力。   或许种朴从来都没有信任过他这个降人。或许自己来到最前线是个错误的选择。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   城下的战斗结束了。   并不是已经将城下的敌军都斩尽杀绝,连首级都收回来了,而是两队辽军骑兵的快速穿插让种朴感觉到了危险。   辽人高悬在空中的飞船,能看清城中的布置。在飞船上的指挥下,这两队骑兵轻巧地避开了霹雳砲的攻击范围,直插城下。   不过一千辽骑,凭着城外的一千精兵,种朴并不觉得会输。只要在濠河边布阵,完全可以较量一下。但计算过得失后,他还是下令出击的战士撤回。人数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一旦辽人和党项人以步骑相配合,就算加上城中可以调遣出来的两三个指挥的兵力,在最后取得胜利,付出的代价也是种朴不想看到的。   “真是可惜啊。”种朴轻声自语。脸上却堆着心满意足的笑容,在出战千名战士中,拍打着他们的肩膀,然后大声夸奖着他们的勇敢。   无论官兵,人人都是满面笑容,能一举大挫敌军,不管谁来看,都是可喜可贺的一桩胜利。接下来只需要继续战斗下去,将党项人打垮,剩下的辽人总不能骑着马来攻城吧?   人群外的李清看得出来,种朴他并不满足。   若能将三千党项斩杀大半,党项军的士气就会彻底崩溃,这一战不会再派上用场。而以种朴所了解的契丹人的作风,他们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攻击坚城。   这一战的结果很可能就这么决定!   但现在,辽军骑兵逼退了官军,救回了大半党项士兵,士气未泄,战事多半还要拖延下去。   正如种朴所料,下一波攻势隔了一个时辰后又开始了。   依然是党项人主打,他们这一次选择了远离城门和霹雳砲的位置,一个个带着土包,试图用最耗时间的办法攻上城头。   契丹人也开始配合攻击。一队队十余人的契丹骑兵开始绕城飞驰,间或向着城上射上几箭,寻找着城防上的漏洞。另有两支千人队,在一里外监视着城门,若是城中守军再想打开城门,他们启动后转眼便至。   不过这样的攻击,城上的宋军应对自如。   两支监视城门的千人队很好解决,种朴直接就将八牛弩挪了过去。城头上的这一动静被天上的飞船发现,原本还算紧密的队形,立刻变得松散起来,而大旗下的将领也退到了阵后。在澶渊之盟后,射程远远超过一里的八牛弩,是契丹人最为畏惧的守城利器。   绕城骚扰的契丹骑兵更好解决。神臂弓计算提前量并不难,几十架神臂弓同时射击一点,三次中总有一次能将飞驰而过的契丹骑兵射落马下。几次下来,他们绕的圈子就越来越大,从马上射出的长箭,也尽往壕沟里落。   至于仍在往城下冲的党项人,宋军给霹雳砲加了轮子,直接就推过去了。   看着在石子和泥弹下抱头鼠窜的党项人,李清摇摇头:“今天若是破不了城,再想破城,除非城中弹尽粮绝。”   一座兵力充足、城防顽固、粮秣充裕的军城,只要守军有坚定的信心,就算宋军来攻,也必然是旷日持久。别的不说,旧年贝州王则据城作乱,为了平定这一股叛军,文彦博和明镐可是绕城筑了一道围墙,用了一年的时间才攻破了贝州。既然不能一鼓即克,那么就只能拿时间和人命去填城壕了。   “辽人还没有拿出霹雳砲呢。”种朴则多想了一点,“若是造得多了,就不得不出战了。”   但直到日暮,他也没有看到霹雳砲的出现,仅仅是来回试探,然后在反击下退走。   辽人没有一击破城的打算,看出了这一点的并不知种朴一人。如此稳稳当当地用兵手法,一天下来,种朴觉得他的对手根本不像是传说中的契丹人,倒像是大宋这一边的将帅。   “援军什么时候能到?”城上城下皆点起篝火的时候,李清问着种朴。   种朴放下汤碗——现在他只能喝稀的:“赵经略知兵,知道什么时候派兵最合适。”   李清眉头皱了一下。去年徐禧守盐州,种谔也是“知道什么时候派兵合适”,最后的确是大捷。但徐禧死得干脆,满城京营将士也死剩下不到一半,城破时逃出来的曲珍都被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削职为民。若是赵禼也学种朴的老子一般行事,那么溥乐城,乃至韦州的结果都不会很好。   “溥乐城肯定能守住。纵使庆州隔得远,盐州可离这里不远。”种朴看了李清一眼,“还是先想想辽人今天的攻势。”   喝了一肚子肉粥后,种朴召集他的参谋们总结今天的守城经验,并合计一下为什么今日辽人攻城给人的感觉这么奇怪。   最后的结论是估计可能是昨天的偷营打乱了契丹人的计划,追击时算是吃了大亏,所以对面的辽军主将没有忍住。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种朴觉得,他们应该是等到霹雳砲打造好之后才会开始攻城。否则前两日刚刚抵达城下时,就会立刻攻击,而不是扎营围城了。   另外还有一个猜测,说不定也有在正式攻城前,消耗一下党项人的想法。一群鸠占鹊巢的强盗,肯定不想看到原主老在眼前晃悠。大宋怕辽人煽动青铜峡中的党项部族。恐怕辽人也担心宋人盯上了贺兰山下残存的党项人。   种朴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道理,否则就不能解释辽人这一回的奇怪举动。   边境上的冲突很常见,死伤个百十人,到了朝堂上也不过是打嘴仗而已。宋辽两国都各有各的难处,不可能贸然开战。眼下这种规模的攻势在其背后,肯定有着更深一层的意义。   “为了区区一小队辽军,而破弃维持了几十年的澶渊之盟,难道里面有耶律乙辛的亲爹不成?!”   一个参谋的俏皮话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这个道理是没错的。   种朴不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李清自也不信。不过以两人的身份,想太多并没有意义,只要守住城池,剩下的就要看朝廷了。   接下来的三天,就是单纯的消耗战,用党项人的性命来消耗城中官军的箭矢等守城物资。收获的首级算下来至少能让种朴和李清官阶跳上两三阶——这还是西夏国灭后,种谔和韩冈让党项人的首级越来越不值钱的情况下能得到的功赏。   而韦州的援军也来了。   虽说援军只有一个指挥的骑兵,而且来援的将领还是种朴的兄弟种师中——他在去年调去了甘凉路,但一个月前又调回了环庆——不过对于困守在城中数日的三千官兵们来说,州中和路中都没有忘掉他们,当然是一桩极为让人振奋的喜讯。   可在种朴、李清的眼里,这更是城外的契丹人想要抓大鱼的表现。放过这个区区三百多骑兵,说不定就可以吸引来更多的援军。   围点打援,是极常见的战术。灭了援军,毁了城中守军的希望,破城也不再是难事——即所谓的“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   相对于援军,另有一件事更为重要。   就是城外的党项人遣使联络种朴,带着书信,说是要投诚。如果城中能给予一定的支援的话,他们甚至可以里应外合,在契丹人的背后捅上一刀。   这件事让种朴极为心动,一举击败来犯的数倍辽军,自然要比守城功劳大上十倍。有契丹人的首级垫在脚下,面对谁都能高出一头来——这两年,折家的上一代十六和这一代的老大,可都是鼻孔朝天长了。   但也不免有些疑虑,谁也说不准这是不是计谋。参谋们一阵合计,觉得还是慎重为好。虽说党项人可能是被逼上阵,死得太多而想要报复辽人,但万一是辽人的计策,上当后事情可就无法挽回了。   种朴难得犹豫不决起来,便问种师中:“廿三,你觉得呢?”   种师中想了想,道:“记得去年俺上京时遇上折家的老七,曾经聊起过胜州一役,就是斩首两万多的那一战。当时折七说了一句,‘死了的党项人,才是好的党项人。’这话据他说是从韩学士身边的人传出来的。看黑山党项的下场,倒不像是乱说。”   种朴听出了种师中话中的意思,皱着眉:“换成契丹人不也是一样吗?”   “需要掺和吗?”种师中反问:“管他是哪一族,全都是蛮夷。以夷制夷没问题,帮着蛮夷打蛮夷那未免就太多事了。”   见种朴还是犹豫不定,种师中更进一步地说道,“既然党项人想要投顺朝廷,至少得交一个投名状才是。一人带一个契丹人的首级来作证明,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廿三。”种朴发着怔,“你今年到王舜臣那里转了一圈后,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种师中冷笑了一下,凑近了一点,“十七哥,说句实话,你可别见怪。招降纳叛这件事,莫说是十七哥你,就是五叔,都不够资格!这群党项人若是愿意归附,让他们去跟朝廷说吧!”   “朝廷吗?”种朴想着,或许应该可以相信如今两府诸公,至少他们不是逼死狄青,又打算还回绥德的文彦博。而且那里还有一个虽不入两府,但声名更胜一筹的韩冈。   也就在这个时候,韩冈正拿着一封信往崇政殿中去。   这是折干交给都亭驿中的仆役的密信,让其转交韩冈。在谈判陷入僵局,商谈的大门向萧禧关闭之后,折干这位正旦副使果然有了动作。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一)   崇政殿中,宰辅俱在。来自辽使的消息,永远都比地方事务拥有更加优先的地位。   听了韩冈的汇报,宰辅们神情都放松了一点。之前韩冈和萧禧之间的僵局,并不是他们想看到的。对于现在的两府八位来说,稳定国内国外的局势才是第一要务——即便是最不怕战争的章惇也不例外,新任的知枢密院事需要时间去掌握他手上的权力。   强硬对待辽人的贪欲,这当然是必须的。可宋辽两国关系恶化,边境冲突扩大为战争,那么更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结果。   折干现在递出来的密信,可以让他们把心收回肚子里去了。   向皇后有着几分不解,问韩冈道:“折干此是何意?”   “折干请密谈,不过是为了说萧禧不方便说的话罢了。正使有恙,副使代为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韩冈的回答直接忽视了折干交付密信时所用的渠道,殿上也没人有疑问——谁让萧禧称病了?   在三天前韩冈丢下狠话之后,次日理应上殿觐见的萧禧直接就称病了。   一旦以正旦使的身份上殿,那萧禧肩负的秘密使命便无法完成。按韩冈的说法,正旦宴后就会直接请他上路了。若还想改口,大宋朝廷这边甚至可以直接对萧禧关上大门——只要持强硬态度的韩冈还负责对辽事务,他就不会有机会翻身,而使团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皇帝重病、太子年幼的大宋,绝不可能撤换韩冈,即便这会导致与辽国为敌。而耶律乙辛启用萧禧的目的是想从大宋这里得到更多,一旦萧禧做不到,必然是要换人。   但若是萧禧拿出了第二份国书,就是证明了现在边境上的冲突是辽国早有预谋。辽国毕竟也是自称中国、北朝的大国,表面上也要讲究脸面,不能像西夏那般,今天拿了钱,明天又翻脸来攻——就是流氓,有了一定名气后,也会开始讲究身份和格调——而且萧禧若是在韩冈的逼迫下拿出第二份国书,在他个人而言,等于是输了一场,谈判的主动权将会落入宋人手中,能反败为胜的几率着实不大。   韩冈敢于在都亭驿中翻脸,那是因为他背后有着大宋皇后和两府诸公的支持——皇宫就在两里之外。而萧禧则绝对承担不起辽宋破盟的后果,他不可能确定耶律乙辛到底能支持他到哪一步。现在的僵局如果不能打破,萧禧就必须要为他自己的独断负责。耶律乙辛有可能会支持萧禧的决定,但更有可能连生吃了萧禧的心都有。   面对两难境地,萧禧选择了先称病,留个应变的时间。这当然是件丢脸的事,不过这也至少算是一个合乎规则的理由。对萧禧本人来说,脸面很重要,为大辽挣得实利更为重要。离新年还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中说不定就会有转机。   而折干的出现,更是萧禧不愿意仅仅是被动等待,而是打算同时以换人来改变被动局面的手段——在韩冈和萧禧闹僵了之后,必须要有人出来缓颊。   甚至有可能他或许还有不想让折干站干岸看笑话的想法在。大宋派去辽国的使臣,文臣为正,武臣、内侍为副,全权在正使,但副使往往负有监察正使的任务。辽国的情形也差不多。要倒霉一起倒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这些可能,老到的宰辅们早就分析过了,心中都有数。萧禧作出的应对,既然在预料之中,自然也让他们安心。   向皇后虽然想不到那么深,但她能抓住关键,问着韩冈,“不知学士打算怎么谈?”   韩冈早有定见:“如果折干准备说的是疆界之事,那就不需要回应——宋辽之间自去岁划界之后,便无疆界之争,此事不须谈!若是想说岁币,如果愿意减少,那当然可以谈。但如果有什么痴想妄想,那同样是没有谈判的必要!至于其他要求,估计也不会有了!”   这番话掷地有声,强硬得像一块钢板一样。听起来就很解气,只是这根本就不是谈判的路数。   韩绛嘴角翘了一下,蔡确低头看着袖口,章惇眯了眯眼似笑非笑,而张璪则跟对面的薛向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有闭目养神的王安石没动静,但他也知道韩冈是什么想法。   一旦韩冈坐下来同萧禧开始为土地和岁币谈判,进入了大辽林牙的节奏,那么撒泼耍赖的招数,萧禧就会一套套地玩下来——六年前,萧禧可是厚着脸皮硬是赖在大宋境内,皇帝都拿他没有办法。   对韩冈本人来说,不论结果如何,不论他在谈判时有何等主张,只要他参与到谈判中,丧权辱国的罪名都会有人肆无忌惮地往他身上栽。谣言这种东西,本来就不需要任何证据。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狗屎沾上身,洗得再干净都会有臭味。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不理会辽人的讹诈,更不承认有什么疆界纷争。谈都不去谈,自然就没有谣言存在的余地。对韩冈,乃至对这一班满是新党的政府成员,都是必然的选择。   “这是不是太过强硬了?纵然不能让辽人逞其所欲,但话还是可以好好说的。”向皇后有些担心。   王安石帮韩冈出言解释:“耶律乙辛遣使来,就是想逞其所欲,用以安抚国中。话说得和气也好,强硬也好,辽人都只会看结果。既然不能逞其所欲,那就只会是一个结果。”   “东西还是要给的,否则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韩冈更正道,“不过不是给辽人,而是耶律乙辛。他想要的东西,大宋可以给他!”   大宋视辽国为大敌,若有可能,绝不会放弃削弱辽国的机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敌视耶律乙辛。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耶律乙辛也是可以和大宋有着共同的利益。但想要把握这一点,就要看怎么去运作了。   王安石很明显地皱起眉头,不是因为韩冈的否定,而是韩冈的想法让他觉得心中不快——有些话不用说明,也能明白。   “耶律乙辛想要什么?”   “耶律乙辛,奸雄也。”蔡确出班说道,“窃国权奸,他最想要的东西自然只有一个。”他回头看了看韩冈,“或许韩冈便是此意。”   向皇后恍然大悟:“是要大宋支持耶律乙辛篡位?!”   “万万不可!”韩冈抢在所有人插话之前当先一口否认。这个污名他可不能担。   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可以承认现实,但绝不能明着说要支持耶律乙辛篡位。不论哪个臣子随意说出这样的话,肯定会让人怀疑起他有没有最基本的忠义之心。韩冈绝不会糊涂到开这个口,就算这么做对大宋再有利,韩冈也不会站在赞成者的位置上,更不会主动提出来。   蔡确这话说的,还在记恨自己支持设立陕西宣抚司?那么章惇应该排在更前面吧——因为心急的缘故,可是章惇先动议设立宣抚司的。   不过蔡确究竟是什么心思,韩冈现在没空多想,他厉声道:“相公此言谬矣!使臣叛君,如何教训臣下以忠,如何教训万民以孝!相公宰衡天下,如何能说出此等缪言?!”   向皇后面色赧然,方才的话其实是她捅破的,蔡确并没有明说。她有些庆幸眼前至少还隔了一层屏风,轻轻咳嗽了一下。   向皇后问道:“那学士究竟是什么想法?”   “耶律乙辛乃是弑君权奸,眼下是以强权来控制国中。为了安抚人心,他需要银绢来赏赐臣下,或是用胜利来加强自己的声望。这就是他遣萧禧为使的缘故,也是他出兵占据兴灵、黑山河间地的原因。但眼下大宋国势昌盛,若是贸然开战,辽人绝难获胜,一旦失败,耶律乙辛便有覆灭之危。所以他更想要的必然是财帛之物。以臣之见,不如投其所好。”   也就是婊子不是不能做,而且为大宋的利益必须去做。但公娼是做不得的,会坏了名声,只能去做半掩门。   蔡确笑了一下,却不说话。可章惇忍不住开口了:“这还不如用银绢去支持辽国国中的忠臣。如果他们能起事,耶律乙辛自是无暇南顾!”   “可如今耶律乙辛势大,支持契丹朝中正臣拨乱反正,与其相争,的确对大宋最为有利。不过辽国国中,与耶律乙辛为敌之辈,究竟是何人,根本就弄不清。万一找错了人,那就是授人以柄,会让耶律乙辛更为猖狂。”   “但从国库中调拨银绢,不论是给辽人,还是给耶律乙辛,结果不都是一样?甚至更糟——添支岁币有仁宗朝的前例故事,贿赂辽国权臣可是从来没有先例的。”   章惇言辞犀利,不过他倒不是打算反驳韩冈,而是在做配合。他知道韩冈肯定已经有了答案,只需要铺好路,将韩冈的计划引出来。   对章惇的默契,韩冈送去一个感谢的眼神,轻轻点头,然后胸有成竹地笑道。“但如果是不需要动用朝廷一分一文,甚至不需要诏令呢?……朝廷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能够默认就够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二)   萧禧称病于都亭驿中,一时间放下了身上的任务,不过来自辽国国内的信函还是照常收到。   检查过信函是否伪造,从密语写就的书信中得到了最新的情报。萧禧将信函递给折干,“尚父已经领兵到了南京道,现在应该已经收到了宋国皇帝中风的消息。尚父用谋鬼神莫测,多半会当真出兵。兴灵那边更是已经下令便宜行事。如此一来,宋人迟早要屈服的。折干,接下来要怎么做,想必就不用说了吧?”   萧禧的态度很明确。韩冈的确强硬,但并不代表他背后的朝廷也会强硬到底。一旦战事开启,在朝堂的压迫下,韩冈的态度终究还是会缓和下来。到时候只要给他一个台阶下,当能成功达成预期的目的。   折干接过信看了一阵,然后默默地收起来。他也知道萧禧的想法,但他心中的想法却跟萧禧不一样。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原原本本地用密语写了回信,让信使带了回去。如今尚父已经到了南京道,想必很快就能收到这封密信——这件事萧禧当然知道,折干身负的使命中就有监察这一条。折干是耶律乙辛斡鲁朵中的提辖,能领兵的大将,比起亲信,当然是在萧禧之上。   可是不论萧禧犯了多少错,只要结果好,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萧禧就是要赌一把,还把折干趁势拉下水,要受责将会一体受责。   折干起身:“韩学士应该快到了,下官这就去做准备。”   “你去吧。”萧禧也不留他,“别忘了将国书带着,让韩冈知道尚父的态度。”   在这几天来一贯的时刻,韩冈准时地出现在了都亭驿。   折干将韩冈延至花厅中,寒暄了数句,便将国书拿了出来。   正准备拆开宣读,韩冈却将手一伸:“不必读了,拿过来便是。”   折干神色微变,但还是依言递给了韩冈。   将这份国书直接上殿呈于宋国皇后,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可能了。那么请韩冈转交,互相通个气,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大宋不缺钱,只要跟过去一样给大辽这边足够的好处,这次的事也就过去了。至于边境上的一点小摩擦,在白花花的银子和亮闪闪的丝绸面前,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折干觉得只要宋人能给尚父一个面子,就算一年只有个三五万贯也不会嫌少。   但韩冈将国书拿在手中,手指一动,用丝带缠紧的卷轴转了一个圈,却连看也不看地就放在一边。   轻佻的动作让折干勃然变色,韩冈却只是笑:“这里面的文字,几分真,几分假,你我都知道。尚父想要什么,同样是你我都知道。副使既然在尚父斡鲁朵中任官,那么有些话,到可以你我私下里说一说。”他轻轻一笑,瞥了厅中的几名辽人侍者一眼,“绝不会让副使辜负了尚父的信任。”   折干脸色数变,一番挣扎之后,终究还是挥退了闲杂人等,让厅中只剩韩冈和折干二人。不过韩冈的笑容,也让他警觉起来:“不知内翰是何意?”   “只为两国交好,尚父想要什么,鄙国就会送上什么。只是要换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韩冈无意卖关子,吊人胃口,“想必贵国尚父手上应该掌握了不少商队,一年中当也能有不小的收获吧。”   折干能被派来做副使,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外粗内细,且还忠心于耶律乙辛,更是因为他对宋辽之间的关系也深有了解:“贵国不是一直都对我大辽提防万分,甚至连边境上的榷场出入都要搜检,有多少商人被逼走了?难道贵国打算放开榷场?”   “如果只是单纯地放开榷场,恐怕尚父也会心有疑虑吧?”韩冈笑得更为深沉。   在此时,辽人和宋人不是没有商业交往。相反的,商贸往来其实很频繁。但由于士人控制的大宋朝廷对商人有着根深蒂固的不信任,甚至认为贪于财货的商人会为了钱向辽国泄露国中军情,便一直从各方面施加有形无形的压制——自然,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虽然也有一定道理,但河北大族的私心更是无处不在——两国间明面上的贸易其实一直发展不起来,只有一支支参与回易的商队在边境上奔走往来。   而且另一方面,辽国也同样对大宋提防万分。倒不是军机情报,而是国中的金银等物大量外流。每年的岁币,五十万银绢中的二十万两白银,往往不要半年就会回到宋人的钱袋里。   所以异族的有识之士,总要喊着废汉礼、复蕃礼。内容相近的口号,西夏喊过,辽国也喊过,汉人的制度和上层生活,的确极有吸引力,但官员们的诗酒风流实在是太过奢侈了,奢侈到就是大宋也是勉力支撑,最后不得不变法。而大宋以外,更是没有哪个国家能支撑得了模仿汉人生活的统治阶层。而且这样的生活也会消磨统治阶层的意志,最后变得糜烂不堪。   辽国一直都采用捺钵制度,让皇帝带着整个朝廷游走四方,而不在某座京城中常驻,其实也有畏惧汉人生活毁坏契丹统治根基的想法在。   折干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更为不解,甚至有一份好奇心,“学士到底是何意,还请明说。”   韩冈将手一张,伸开五指:“一年五十万贯的收益,不知尚父会不会满意?!”   折干身子猛地一震,手上拿着的茶盏,连茶水都泼了出来。他顾不得烫,连忙问:“学士莫不是在戏耍人?!这可是岁币的一半啊!”   韩冈笑了:“岁币也不过一百万贯而已,其实在大宋和大辽,都不算多。”   五十万银绢,包括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由于银价对钱一向是一两兑两贯半到三贯,而绢则按照质地不同,一匹从一贯到十贯不等,越便宜的数量越多。故而每年朝廷实际上的付出,平均下来大约相当于一百万贯左右。五十万贯的收益,基本上正好是其一半。   “还请学士细细说来。”   “东京城七十二家大行会,任何一名副行首,一年都能有至少上万贯的收入。而以贵国尚父的身份和权势,如果用在商事上,一年的收益,也许一时还比不过五十万匹两银绢的岁币,但要是连一半都做不到,那怎么也不可能。而将岁币从五十万匹两增加到七十五万匹两,这个美梦恐怕连贵国尚父本人都没想过吧?”   韩冈说得并不客气,但折干却听得怦然心动。若是从宋人那里得到的好处能让岁币实质上平添了一半——而且还是专门给耶律乙辛一人——那么回到国中之后,什么事都能抵得过了。这就是功劳。   “但榷场不开,如何能做到这么多?鄙国国中可没有……”说到这里,折干猛然一凛,断然道:“马可不成!”   “当然不是马。大宋一年需要军马数万,想必尚父也绝不会答应。”韩冈不再笑了,而变得言辞诚恳,“不过贵国幅员万里,珍宝特产无数,用以交换鄙国的绢绸瓷器,随便挑一样就可以了。就是只卖长白山中木料,一年也能卖上数十万贯啊。”   之前崇政殿上,在韩冈说出“朝廷什么都不要做,只要能够默认就够了”这话之后,宰辅们都猜到他打算用边界商贸的收益来安抚耶律乙辛——都坐下来好好做生意了,又怎么会整天想着在边界挑事进而敲诈?   但韩冈想要做的不仅仅是扩大边界商贸往来,更是要帮着辽国开发合适的商业项目,有来有往才能让生意继续做大下去,否则就是单方面的吸血。不要指望耶律乙辛会上这个当。任何一个提议,必须是有足够吸引力。   正如之前所说,辽国对扩大贸易同样有着深深提防。耶律乙辛在才智上,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一位明君。他肯定会提防诱惑中隐藏的危机。只是如果是用本国国内的特产来交换,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他的利益跟辽国的利益是不一样的,他对辽国的统治并不是名正言顺,必须用更多的好处来交换。   韩冈甚至都不怕给耶律乙辛送兵器送甲胄,因为这些武器的第一目标决不是大宋,而是耶律乙辛在辽国国内的敌人——当然,两府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就是了。   折干皱眉想了一阵,他很提防韩冈,但他想不通韩冈的话中有什么阴谋,不过折干知道,这件事不该由他做决断,只要将细节报回去就行了:“敢问学士,具体该怎么做?”   “至于细节,千头万绪,我也没有陶朱公的才华,自然会有人会去求见贵国尚父。到时候,只要副使居中搭个话就够了。”韩冈端起茶喝了一口,“鄙国将会遣人以买马的名义去贵国——想必副使也知道鄙国京中赛马有多风行——不过实际上买马是附带,鄙国并不指望能从贵国那里得到大批的战马,只是借个名义而已。”   用工业品交换原材料和土特产,这是后世最为常见的贸易方式。以货易货也好,用银钱中转也好,个中利润只要想像一下,就能看到那闪烁着的金黄色光芒。   在辽国国中做配合,用的是权势,对耶律乙辛来说,也根本不需要任何成本,几句话就够了,但回报的则是真金白银,自然是得利甚多。在大宋朝廷这里,甚至能跟商人按章抽税,同样有好处。   顺丰行从京城其他商会那边收集来的资料证明,宋辽两国每年的贸易规模总量不会超过两百万贯,这还是已经将估算的回易总额给计算了进来。明面上在缘边各大榷场的交易总额,仅仅是用过瓷器等奢侈品,将岁币中每年二十万两的白银给收回来了,抽到的税也不过几万贯而已。   在韩冈看来,眼下的交易规模实在太小,效率也未免太低,这可是两个拥地万里的大国之间的贸易数量,人口更是世界上分列第一第二。一年预计才两百万贯,这比没生意还丢人。   而且辽国还有很多好处没有开发出来。比如毛皮、东珠、高丽参,甚至海东青——让耶律乙辛压榨女真人去——就是木材,尤其是上等的大料,北方也是极其稀缺的。若是短距离的海运能够成功的话,从长白山上伐木,顺着水放下来,从鸭绿江口运抵青州,通过济水、梁山泺、五丈河这一条线,一路运到京城。   这是一桩互利互惠的贸易。丝绸、棉布、瓷器,大宋这边多得很,而且扩大生产也容易。耶律乙辛那边只需要出原材料就足够了。韩冈是真心实意为耶律乙辛着想,并不担心他不咬钩。   “当然。”韩冈放下茶盏,“我觉得这件事就不需要劳动重病的萧林牙了,让他安心养病。想必副使应该能直接联络上贵国尚父吧?”   韩冈的劝诱,如同魔鬼的耳语,引动着折干的心。萧禧在熙宁八年做得太过分了,大宋朝廷这边没人看他顺眼,将他抛到一边去,直接跟耶律乙辛联系,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报复。   折干面露挣扎之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点点头,“折干明白了。”   耶律乙辛的利益不一定是辽国的利益;萧禧得利,并不代表耶律乙辛也一定得利;同样的道理,正使的目标也不一定是副使的目标。   折干只需要抛弃萧禧,就能在耶律乙辛那里得到他想也想不到的好处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韩冈微微一笑,算是开了个好头。   接下来出动的将是赛马总会中做副会首的商人,背后是宗室、贵戚和京城世家。因为韩冈主导的缘故,雍秦商会也能顺道厕身其间。灵夏、河东那边都有路走,还可以将河东的折家拉进来。   有好处,大家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三)   萧禧这几天觉得自己的副手动作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连着两三天与韩冈单独密谈不说,每天甚至都有一封信让人送回去。带出来的使团成员,一天就走上一个。明显地会引人怀疑的做法,竟然做得毫无顾忌,萧禧都想不通了,折干他到底有什么依仗。   很可能是背着自己与韩冈达成了密约,但萧禧拿出正使的身份去质问的时候,折干打个哈哈就搪塞过去了,只说了一句不干国事。   不过萧禧也不是没有心腹,折干纵然对他自己的亲信再三训示,可萧禧派去的人打探了一阵后,还是得到了一些内情。   通过支离破碎的回报,拼凑起的内容尚缺乏足够的细节,可最关键的核心,萧禧已经了解到了。   韩冈竟然想要通过做买卖来贿赂耶律乙辛!不用岁币,照样能让尚父拿到真金白银,据说能有岁币的一半!   难怪折干胆子会这么大。若是这件事真能给他谈成了,把自己这个正使撇在一边也算不得罪名了。   但萧禧怎么肯甘心?!这件事怎么能没他这位正使?   只是当萧禧将搜集来的消息拍在折干面前的时候,折干眼皮都没跳一下:“我乃尚父帐下的宫卫提辖,这件事不干国事,是尚父的私事,林牙想要操心,那也得先投了尚父的斡鲁朵再说!”   折干冷笑着说罢,便扬长而去,只留下了气歪了脸的萧禧。   可折干的确是理直气壮。他是宫卫,说明确点,就是耶律乙辛府中家奴。萧禧能代表大辽朝廷说话,但他不能代表耶律乙辛。而折干,他却可以。   萧禧阴着脸坐了半夜,便开始给耶律乙辛写信。   成事难,败事易。   既然宋人和折干刻意排开自己,那干脆就踹破他们的美梦好了。   韩冈出的主意,分明是宋人新法的路数,将过去所有参与边境商事的富户豪门的钱都聚到尚父的手上。   对宋国来说,送钱给大辽和送钱给尚父是一个送,那还不如用来讨好尚父,轻轻松松就避免了岁币的恶名。   宋人心眼太多,但说来说去,他们终究不可能直接将钱送出来。只要从榷场中走一遭,在原本就有商队与宋人做买卖的各大族、各豪门的眼中,这些钱就应该有他们的一份。如果尚父独占下来,他们又会怎么想?   这不是明摆着的离间之计吗?只要点出了这一点,萧禧相信耶律乙辛会做出选择的。   ……   萧禧正在给耶律乙辛写信,想要坏了韩冈的计划,可这时候的韩冈,已经觉得他的计划都乱掉了。   韩冈发现自己实在是太小看了商人们以及他们的后台对金钱的看重。   他的计划纵然对外要保密,也不可能瞒着要去辽国的当事人,赛马总社那边很快就得到了通知。有韩冈的做保,也让许多人对与辽国做生意这件事放心下来。当天夜里,会首们就坐在一起挑选起出使辽国的舌辩之士。何矩是顺丰行的代表,全程参与其中,听到他每天晚上传来的通报,韩冈最后也只能苦笑了。   在真金白银面前,让宋人畏惧百年的辽国也变得闪闪发光起来,充满了诱惑力。原本准备由赛马总社选出一人做代表,以购买赛马为名去辽国拜见一下耶律乙辛。但齐云总社听到消息后,立刻就明说要参上一脚。   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中拥有投票权的上层,充斥了宗室、外戚、勋贵和豪商,各大行会的行首亦是争先恐后地往里钻,实际上根本就是京城上流社会的俱乐部,只差挂出招牌来了。跟来来往往的官员完全不是一个体系。   不过顺丰行虽说来自于雍秦,但在其中涉足很深。毕竟整个利益链都是通过两大总社挂钩起来的,连接的极为紧密。所以韩冈在京城本土上层中的影响力,比王安石、韩绛、蔡确都要大,而且大得多。当然,也是因为韩冈在医学上的名声的缘故。   现在韩冈偏袒,将好大一块花糕也似的肥牛肉丢给了赛马总社,齐云总社的会首、副会首们一个个都红了眼,打上门来要分账——毕竟能像顺丰行一般,在两大总社中都占有一席之地的,只有极少数。   为了争夺出使的席位,两家总社整整吵了三天。华阴侯赵世将捋了袖子亲自下场,跟人争得面红耳赤,还将来劝架的邺国公赵宗汉骂了一通——英宗的这位幼弟,倒是跟顺丰行一样,两边都挂了名。他学何矩缩头躲一边倒罢了,站出来就是找骂。闹到最凶的时候,甚至还有不少人连夜遣了女眷入宫,请皇后主持公道。   最后的结果,去辽国拜见大辽尚父的不再是一个人,而是组成了一个由八个人组成的使团,各自代表两家总社一批人的利益。   可也正是因为这几天他们闹得太不像话,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朝野上下都在议论。御史们暂时还在观风色,但随时有可能某个愣头青就跳出来了。   支持此事的两府觉得颜面无光,对商人们的看法更是恶劣,皇后也觉得自家亲戚变得满身铜臭实在很丢人。加上选出来的人太多,人多嘴杂容易坏事,都觉得需要挑一个总掌大权的,省得去了辽国给自己人丢脸。   韩冈不希望看到官员插手其中,但官员们对商人的不信任是根深蒂固,如果两大总社最后只选出一人来倒也罢了,可现在人数多达八人,他也没办法了,不能直接拒绝,只能相机行事。   所以就在赛马总社将使辽的人选呈报上来的第二天,崇政殿中又聚起了两府宰执,除了韩冈,甚至连新任的御史中丞李清臣也在场。   韩冈的提议,说起来也是有些犯忌。扩大与辽人通商的规模,虽然要比纳款献土好得多,但过于信重商人,在士林中肯定会引起清议的反弹。宰辅们不得不提防会有犯迷糊的御史们坏事。必须要事前跟风宪官通个气,免得最后闹起来大家都没脸——总不能再把御史台洗一遍吧?   “必须要有一名得辽人重视的大臣出使辽国,否则只凭几名商人,如何取信辽人?这几日你争我夺,在民间几乎成了笑话。言谈间不利财货,以此辈为使,岂不让辽人小瞧了中国?”   首相韩绛很少发话,但今天却是第一个站出来。京中若是跟耶律乙辛做起生意,抢得是河北大族的买卖,不过韩绛并不是为此而说话,实在是士大夫脾气作祟,对商人将国事弄得乌烟瘴气看不顺眼。   韩绛的话说进了向皇后的心里,点头道:“的确得选一个良臣去辽国,免得贻笑外邦。韩学士,你看呢?”   “的确得有人总掌此事。”韩冈还能说不吗,对那帮人他实在没话好说,不过他的话中还是留了余地。   向皇后见提出此事的韩冈都不反对,便问其他宰辅:“不知诸卿可有推荐?”   大概是商量好了,向皇后刚刚点头,张璪便就着说道:“侍御史蔡京如何?”   “蔡京?”向皇后记得这个人,侍御史已经不是小官了,前段时间御史台只剩下三五人时,就有他一个。但对蔡京的经历和才能,向皇后却并不了解。   “蔡京在厚生司判官的任上曾出使过辽国,传授种痘法。”张璪说道,“在辽国亦有声望,更曾见过耶律乙辛。”   原来如此。向皇后不由点头,听起来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她透过屏风望向韩冈:“韩学士,蔡京在厚生司中行事如何?”   “臣提举厚生司时,蔡京业已擢迁。”韩冈很想说蔡京不适任,但蔡京可是年年课最,考绩一年上下、一年中上,直接减了一年磨勘,在中书门下都有记录的,“但从衙中遗留文牍看,其人甚为称职。”   无论是从能力,还是经历上看,蔡京当然都是最好的人选之一。曾经出使过辽国,又是在辽国国中主持传授过种痘事务,有着很好的人缘。才学也是第一流的,在中书里也做过事。   但他不想让蔡京掺和此事,倒不是担心日后的六贼之首蔡京从中伸手捞钱,或是因此而积攒功劳,而是怕他在此事中偏帮福建商人——蔡京对乡里的照顾很是有名,为了家乡修建木兰陂,他可是多方奔走——这就会坏了韩冈让雍秦商会和京商联系更加紧密的计划。   “蔡京的确是个好人选。但他现在可是侍御史……”韩冈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借口。现在没办法直接反对,先拖人下水好了。   也不知是韩冈催逼,还是自觉自愿,御史中丞李清臣果然站了出来。   “此非是待遇儒臣之法!”李清臣是个好帮手,只见他声色俱厉:“御史者,诤谏天子,监察百官。宰相欲令为商人奔走,朝廷欲以此来待遇儒臣?!”   韩冈本意就是要逼李清臣站出来为御史台说话,否则台中下属的口水能将他淹死。这也正好可以帮了自己。李清臣现在说出这番话,让韩冈如愿以偿。   不过李清臣的话让韩冈听着还是很不舒服,合着儒臣就不需要做正事了?   还以为现在是旧党在台上吗?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四)   韩冈是辛苦做事,积功走上来的。所以一直以来,看那些走言官路线的大臣,并不是很顺眼。   旧年黄河决口,改为东流,致使水患频频。朝廷准备整修河防,向群臣征求意见。司马光连番上奏,朝廷见其在水利上说得头头是道,便决定让其都大提举河防工役,按他本人的提议去主持修筑河防工事。然后吕公著便说,这非是优待儒臣之法——“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而司马光却也没有主动自请上阵,倒是之后接下了检视河防利害的差事。   也就是说,所谓儒臣只需要叉着腰说话,不需要做事。监督可以,做事就免了。要是一定要派他们去做实事,那便是“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   但新党的几位核心皆是做实事出身的。王安石、吕惠卿、章惇都没做过御史,韩冈也是一样。都不是靠嘴皮子骂人出头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新党多有认同的缘故,好歹是做事的。不做事永远都不会有错,更是可以站在干岸上笑骂由心,但做事的官员,怎么都能被挑出刺来。   韩绛闻言也是怫然不悦:“非是为商人,而是为国事。否则我等又何须劳动圣驾,在崇政殿中为此事议论?!”   李清臣张口便道:“难道这几日齐云、赛马两社里争的不是国事?”   李清臣彻彻底底地不给宰相面子,韩绛脸色发青:“那是商人无知,难道读了圣贤书后还不知道以何为重?!”   “可不只有商人!”李清臣驳得更快。   李清臣与韩绛一争起来,韩冈也就好说话了。他站了出来打圆场,“相公,台丞,且听韩冈一言。”   韩冈开口,李清臣立刻退了一步,不再跟韩绛争执,只是暗骂韩冈狡狯。他也不想顶撞宰相,而且要是蔡京事后说愿为国事牺牲一下,他到时可就是要枉做小人了,但韩冈特意当众点出蔡京的官职后,他就必须要出来维护御史台的权威,否则便无法服众。   韩绛则很直接地皱起眉头,方才韩冈将李清臣逼出来,殿上的宰辅可都看出来了。   他转身对向皇后一揖,“殿下,以臣之见,这一回除非是宰执出使,否则耶律乙辛也只会见上一面。遣出来商谈的,当也不过家奴一流的人物。虽为国事,遣一良臣去应对家奴亦未免过当。终究还是得让商人去谈。商家的事让商人谈最为合适,就算失败了,或是传出去,也不损朝廷体面。”他看了看殿中的宰执,“至于取信辽人,不如遣一老成稳重的贵戚,任职厚生司,让李明德作陪,去一趟辽国就可以了。”   殿上谁都知道李明德是谁,专为贵人家子女种痘的痘医,在京中名气极大。而所谓贵戚,本指宗室,但也可扩展到外戚的行列。宗室肯定是在考虑之外,当然就只能是外戚,其实也就是向家人。在厚生司挂个名,能得个好名声。而且厚生司遣人去辽国,即有前例,也不会惹来议论,而且比任何朝臣更能取信于耶律乙辛——纵使宋人有何诡计,也绝不至于把垂帘的皇后的娘家人丢出来当牺牲品。   可向皇后犹豫了。本来于辽人打交道的商团中,就有家里人参与其中,但那毕竟是向家另一边的姻亲,好歹不伤颜面。但现在明着要向家人出面,被勾引得坏了门风怎么办?而且韩冈是提举厚生司,外戚绝不可能跟他并肩,同提举都不可能,该安排什么职位为好。   她望向宰辅们,希望听一听他们的意见。只是两府诸公却都陷入了沉默。   韩冈已经就此事明确表态,还是坚持他之前的主张。西府的两位自然不会去反对,而东府的三人,在李清臣一棒子打掉了所有近职文臣去辽国的可能后,更不打算去冒惹怒整个文官系统的风险。哪个文臣不认为自己很重要?李清臣的话才是他们爱听的。既然如此,没必要将脏水往身上揽——一个是士林清议传些怪话,一个是惹怒朝中文臣,孰轻孰重?谁会想不明白——让韩冈自己应付去!   作为宰辅,需要考虑的是权衡内外。韩冈的提议真要计较起来也不损国家颜面,正如韩冈所说,与商人们坐下来谈的只会是耶律乙辛的家奴,朝廷没必要去为商人的行为负责。逃亡辽国的百姓、士兵年年都有,朝廷倒是可以去怪罪地方上是否治政过苛,但商人们跑去辽国赚钱,朝廷对此又没有下文主张,士林再议论,罪责也加不到两府的头上,韩冈得先出来为他的提议顶缸。   整件事最关键的就是这默认二字!   也就是说,在局势转变时,朝廷可以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将绳索收紧。既然已经将绳圈套在商人们的脖子上,宰辅们自然没有二话。纵然会有些杂音,可哪项政策会没有反对者。两府诸公几乎都是新党,当年旧党几次反扑的海啸都撑过来了,难道还会担心一些小风浪不成?   向皇后等了半天,见等不到宰辅们的争辩,想想,觉得他们应是觉得韩冈的意见是正确的,所以才会默认。既然宰辅们也没了意见,那么也必要再多想了。   “这厚生司中任官,是勾当,还是管勾?”她问着韩冈。比起提举或同提举厚生司,以管勾为前缀就差了一等,勾当则更低一等。跟韩冈平级或相近的提举、同提举既是不可能,那么也就能在勾当和管勾两个衔头中选。   “此事自由殿下和相公们裁断。”   韩冈前面已经插手到人事任免,若是再插手具体官职上,可就是侵犯职权。里子都攥到手了,脸面好歹得给人留下。   向皇后和东府的三位宰执讨论了几句,很快就做出了假借管勾厚生司的差事和去辽国出使的人选。   让自己的堂兄出马,向皇后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歇了口气,她又开口:“商人与辽人交易,需要大量的丝绢,朝廷是不是和买一部分,提供给他们?”   “不可!”蔡确和章惇同时反对。和买已是恶事,而且好处还给商人们得去了,朝廷中谁是傻瓜!?   章惇出来辩解:“由那些商人自行处理,该收的税要收,犯了法后要罚,除了与辽人的贸易,其他概不干涉。万一官府插手进来,那些商人甚至可能会采取向百姓和买。比如两浙贡绢,定例乃是和买。旧年定价合乎人情,而且是官府预先出钱,故而百姓人人踊跃。这是便民之法。但直到市易法施行前,市面上的绢绸价格比百多年前增加了一倍,而和买的价格却丝毫未变,甚至有不给钱强行取绢的做法,这就失去了便民的本意。”   “既然是商人,就要遵循商人的做法。该从哪里买就从哪里买,不能借着朝廷的声威来鱼肉百姓。”   韩冈也怕好事变成坏事。家中有天下闻名的大商行,但韩冈从不相信商人的操守。尤其是与权力结合的商人,他们往往更为贪婪而不知收敛,行事肆无忌惮,必须要压制住他们。   而且他对这一次的任务看得没外人想象得那么重。想靠经济手段收买耶律乙辛,进而影响到辽人统治根基,这不是不可能,只是太费力气。难道还要把希望寄托在敌人的愚蠢和贪婪上,这跟韩冈的性格完全不合。   真正的依靠依然是工业,纵然只是手工业,也比纯粹的商业要强。韩冈对此很清醒。真正决定两国胜负的是铁和血,不是叮叮当当的金币。   韩冈想做的是扩大利益的覆盖面,将蛋糕做大。耶律乙辛在自己得利的同时,还能分出一份好处给其他人。他必然会全心全意地支持韩冈的方案。而在大宋这边,贸易范围扩大的榷场。其实可以吸引更多的辽人来做生意,有大辽尚父领头,其他部族、豪门肯定也会挤上来分一杯羹。随着两国贸易范畴的扩大,说不定连战马都能买得到。对于辽人来说,抢来的好处比不上做生意,又有谁会去犯傻搏命?   整件事差不多敲定了下来,基本上计划就是按照韩冈的想法来设定。最后的总结,向皇后正听得聚精会神。石得一这时却目不斜视地托着一份奏章在外告了罪,然后走到殿中央,掌心中有一块金漆的令牌,“圣人,环庆遣金牌急脚急报,辽人十日前已经兵围溥乐城。”   “兵围溥乐城?!”好几人同时开口惊问。这是准备要打了?!不,算一下奏报在路上的时间,溥乐城那边应该已经打起来了。   “可是要遣人去援救?”向皇后急急问着,甚至坐立不安起来。   “殿下勿忧,溥乐城城主种朴乃种谔之子,精擅兵法,多有功绩。麾下又有三千余精锐。除非缺少粮秣兵械……”   章惇打断了他的话:“溥乐城、韦州、盐州、鸣沙城,关西的几座与辽人邻接的城池、军寨,粮草兵械无不充裕。溥乐城的粮食更是足够一年支用。”   韩冈搭配得很好:“这样一来,那就更不用仓促发兵,让宣抚司自选合适的时机。”   这样的提案当然找不到反对者,陕西宣抚司便是为此而成立。   看似解决了一桩事,向皇后却仍心结难解,忍不住又问道:“万一辽人真的开始攻打溥乐城,这使辽之事是否要缓一缓?”   韩冈摇摇头:“依臣之见,组建使团的计划不用停。只是何时动身,就要看看关西那边的局势究竟会变得如何。如果溥乐城破,一切休提。从此整军备战,为死难的将士复仇。但若是守住了溥乐城,辽人败退,那就可以照常派人去了。”   章惇一向与韩冈配合得好:“不攻打韦州,而选择了溥乐城。可见辽人根本就没有破盟的想法。只消再等上三五日。五天内不能破城,接下来再想破城,少说也要耗上一两个月时间了。以辽国的攻城水平,恐怕就要等上太多时间也不一定能破城。”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五)   一个多时辰的崇政殿议事,将应对辽人的方略大体确定了下来。   基本上都是依照韩冈的提议。西北的防务交给陕西宣抚司来负责,连便宜行事的权力也一并给了吕惠卿。而去拜访耶律乙辛的使团,要等一等溥乐城的消息,十天八天之内没有城破的消息传来,那么就可以出发了——出发前的准备其实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对河东、河北加强守备的再一次强调,两府也达成了共识,诏令明日就会发出去。相信前后两份诏令接连颁布,边州守将们不会有人敢于懈怠。   商议已毕,各人公廨中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恭送了向皇后,便各自离殿。   韩冈与章惇、薛向走在一起。殿外的廊道上,宰相参政和枢密使们隔得有些远,东府、西府看起来就有点泾渭分明的架势了。   薛向跟章惇说了两句之后,转过来就又跟韩冈道,“宿州那边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发运司就会将札子递上来。到时候,可就要劳烦玉昆了。”   “此乃韩冈分内事,子正兄尽管放心。”韩冈再一次申明自己的立场,让薛向放心。   薛向点点头,脚步随即快了一点,让出了韩冈和章惇讨论的空间。   见薛向离得稍远,章惇就侧头对韩冈道:“薛子正可是一心想要将这件事做成。”   韩冈笑道:“现在也没别的事值得他上心了……也最好多用些心,东府那边可不会那么容易就松口。”   修筑轨道一事,当然不会由薛向先行提出,而是会先安排一名六路发运司的官员请求修筑宿州至京城的轨道。之后才会引动了薛向出面。韩冈和章惇的支持,更是得在薛向表态之后。   绝大多数有关政策政令的提案,基本上都是这个模式,从地方传到中央,从底层推到高层。除非是一些重要的人事、国策,一般来说,很少会一开始就由宰辅提出来。这样意图性太强,也会少了许多讨价还价的余地。   现在听薛向的口气,差不多就该安排好了。过几日下面报上来,就要在崇政殿中与东府商议。只是这件事,若没有韩冈的全力支持,只凭章惇、薛向,再加上一个不管事的王安石,通过的几率着实不算大。   六路发运司属于中书门下管辖,薛向以枢密副使的身份插手其中,等于是侵犯职权,东府的三位宰执——过几天还要加上一个曾布——将奏报直接丢进废纸堆里那是理所当然。熙宁初年,种谔奉天子密诏招降嵬名山,夺取绥德城,枢密院就因为整件事没有通过院中批准,便一力主张将绥德城还回去,同时还将种谔和居中传递密诏的高遵裕一体治罪,硬是贬去了南方。连天子侵犯职权都容忍不了,何况平起平坐的同僚?   接下来的日子里面,薛向还不知要向东府妥协些什么,丧权辱国的条约必然是要一个接一个签。不过他在两府也没多长时间了,不趁此时挥霍一下手上的权力,日后还真的不会有太多机会了。   薛向的事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不是眼下的重心,“关西那边的事,不知玉昆你怎么看?”   “一切还要看吕吉甫,坐在京城谈关西,跟纸上谈兵也没两样。”韩冈摇摇头,“对辽人的挑衅,要坚决回击,但也不能往大里打。其中缓急,都要靠吕吉甫来把握。不是件轻松的活计。尤其……”话说到这里,却猛地一顿。   “尤其夏帅还是种谔。”章惇将韩冈没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整。   “是啊,离得溥乐城最近的偏偏还是种谔。”韩冈苦笑起来,他说的不是距离,而是关系,“种朴被围溥乐城,不论种谔怎么喊打喊杀,他都占着人情。只希望吕吉甫能赶得及压住他。”   当然,章惇和韩冈就算再担心吕惠卿能不能及时阻止种谔的独走,也不会想到这时候新任的陕西宣抚使正在肚子里面骂娘。   虽然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出吕惠卿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他甚至还能好言好语地抚慰银夏路派来报信的士兵,道一声辛苦,然后让其下去休息。   但郑希作为跟随吕惠卿多年的亲信门客,能清晰地感受得到,数尺之外从吕惠卿身上传来的如火如荼的熊熊怒意。   种谔竟然出兵了。   虽然表面上还不能叫做出兵,只是他本人带着一班亲信去盐州观察敌情。亲生儿子正在被敌军围攻,做父亲去救援放在什么地方都能说得过去。何况种谔还没有调动兵马,仅仅是本身去盐州坐镇。吕惠卿前两天还被他给迷惑了,反而对种谔能坐镇盐州而感到安心。   但今天种谔自盐州派来的信使,带来了辽人游骑在盐州外围活动的消息。这可就真正的是图穷匕见了。   盐州是除了韦州城之外,离溥乐城最近的一处要地,屯有重兵。辽人遣斥候盯着盐州那是情理中事,没派人去才会让人惊讶。   可种谔竟然说,为了要提防辽人,他准备调遣银夏二州的本部,暂时驻泊于盐州。同时还请求宣抚司调遣鄜延兵马,从延州和绥德北上,来填补银州、夏州的人员空缺。   这是骗鬼啊!   辽人若真的想去攻城,直接去韦州不好吗?何必多走上一百里往盐州去?论起防御力,盐州可比韦州和溥乐城强得多。种谔的名气也远比赵禼要响亮。契丹人何时蠢到会用牙去咬石头?   要是种谔就在眼前,吕惠卿可不在意将他拎出来教训一整天。   只是以吕惠卿对种谔的了解,基本上种谔在发信的同时,已经先将事情做出来了。而且他绝不会认为种谔会满足于将辽人逼退。   种谔只凭手上的盐州兵马,已经足够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没人可以小看种谔,自己的亲家徐禧究竟是怎么成就了种谔的威名,吕惠卿记得很清楚。   丢下种谔发来的公函,吕惠卿阴着脸大口大口地喝着微凉的茶汤。   辽人动手太快,宣抚司刚刚成立,还没有来得及整备各路资源——要知道,当年韩绛宣抚陕西,整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来整合——这就给了种谔上下其手的余地。   郑希劝着他的东家:“枢密宣抚陕西,种谔也是归入宣抚帐下。他的功劳,就是宣抚你的。”   吕惠卿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要将辽人挡回去,就算什么都没做,最大的功劳还是他吕惠卿的。   “倒不全然是为了这件事。”吕惠卿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封信函来,郑希进来前他刚刚批示过:“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写了信来,说是他们这个冬天肯定过不下去了,要朝廷给钱给粮。熊本不肯担干系,便给转到我这里。”   “青铜峡的那批余孽又来打饥荒了?”郑希嫌恶的眼神扫了那封信一眼,也不接过来看,“怎么,若是朝廷不给他们过冬粮食,是不是就要起兵了?”   “就怕给了他们粮食,正好就可以拿来充军粮了。不用怕围攻城寨却久攻不下,会因此而断粮。”   这等前面表顺服,拿到好处就捅刀子的手段,党项人过去用了一百多年。看到泾原路转送来的这封信,吕惠卿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再移文泾原路,让熊本加强防备,并准备好支援鸣沙城。   吕惠卿将信丢回到桌上:“韩玉昆在河东一通好杀,其实却是一劳永逸。”   “可是这也大损阴德。真正跟辽人勾结,掩护辽军潜入的黑山部族,也就那么几家,多不过五千——要不然黑山党项各部也不会在南下的半路上死那么多——剩下的近两万人全都是枉死的。”郑希叹着气,“也就他不在乎。”   “杀人多损阴德的事,韩冈他不是不怕,而是不信。”“我也一样不信。若仁多零丁和叶孛麻还不肯老老实实,就让他们去追黑山下的亲戚好了。刀子递到我手中,就别指望我会放下……”   “宣使。”一名属吏匆匆来到庭前,“曲珍来了。”   话刚说到一半的吕惠卿,闻言便立刻站起身,走到厅门处,没有犹豫,抬脚跨了过去,然后径直走下台阶。   已是白身的曲珍,堂堂枢密使、宣抚使的吕惠卿竟是为他降阶相迎,让人看得心中暗惊。   须发皆白的老将,在帅府行辕中奔走的一名虞侯引路下,绕过了正院的照壁,只见衣着金紫的吕惠卿端端正正地立于院内,温文浅笑:“曲侯,久违了。”   ……   青铜峡中,风沙更烈。   积雪的山头,仿佛被一层黄沙抹过。冰结的黄河贯通了峡谷,旧年的契丹残部隔岸而居。叶孛麻靠东,仁多零丁则住在西面。   比起一年多前,现在的叶孛麻要苍老得多,上万族人生活在只有数十里长的青铜峡中,与其他部族日日相斗,峡谷中万余族人就跟孤魂野鬼一般,拥有的土地不到旧时的十分之一,要牧场没牧场,要田地没田地。   去年刚刚安定下来的时候,宋人那边补助了一点,又派了两个官过来指点怎么种田。但一年下来,收获远远比不上消耗。若不是他还有一点手段,早就压不住族里的年轻人了。   叶孛麻收起刚刚从黄河对岸送来的信,脸色瞬息数变,但最后还是叹着气将信收了起来。仁多零丁既然下了决心,他这边也不能落后。   “团练。”一名契丹人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叶孛麻的帐中,扬起的下巴让人知道他心中的傲气,“信上说了什么?”   “仁多那边也有消息了,仁多零丁已经准备好了。”叶孛麻叹了一声之后,便抖擞起精神,他对这位契丹人道:“既如此,我叶孛麻也不能输人。今日召集各部,明天便出兵!”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六)   就在叶孛麻决定出兵的同时,相隔不过二十里,仁多家已经在召集帐下的部众。   就在之前的两天,征召令一封接着一封地发了出去。若是西夏国还在的时候,要想等到所有人都得到征召,至少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可现在,半天就够了。   人人皆知,这是要开战了。两天的时间,所有接到征召令的部族和仁多家的长老们,都亲率兵马赶到了黄河边的仁多家居城。   但仁多零丁并没有接见他们,在他的帐中,正有一名装束与党项人迥异的辽人,与他分庭抗礼地对坐。   萧佛奴在青铜峡中已经有一个月了,之前更是奔走一年,而今天,已经到了收获的时节。   仁多零丁正摸着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串,每一颗珠子都是光润圆滑,是真正的东珠。他老脸上绽出了一个敦厚的笑容,“多谢统军相赠,如此贵重的宝物,零丁真是受不起。”   “这是尚父所赐。尚父听说了总管好佛,就特意从天子的赐物中选了这一件,是由敝国几名大德加持过,有消灾免难、厚积福德之能。”   仁多零丁将佛珠串抓得更紧,口气也更加谦卑:“尚父的恩德,零丁铭记在心。”   仁多零丁谢过之后,就没别的多余话了。   见他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催着要能打造霹雳砲的工匠,萧佛奴也算松了口气。虽然他已经写了信回去,但他其实也不指望能从后方得到工匠。这些都是宝贝,谁都不肯放手的。   不过萧佛奴估计仁多族中应该也有合用的工匠,要不然也不会松了口。之前的坚持不过是在讨价还价,在自己拿出了尚父的亲笔信和诏令敇书之后,就不需要再费口舌了。   可是讨价还价也需要本钱。   若是原本的大白高国,能征用的丁壮几近百万,十万精兵举手可及,那样的国家就是大辽、大宋都得正眼相看。   但现如今,旧日的西夏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一点余孽要么托庇于宋人,寄身于青铜峡中;要么就还留在兴灵,与大辽做牛做马。   没钱没粮,没有田地、没有牧场、没有产业,宋人将他们视为眼中钉,从不会信任一星半点,甚至在他们背后修城筑堡。前有狼、后有虎,中间的羊连根草都没有,这根本就没活路了。但党项人不甘心就死,必然会拼死一搏。正是看到了这一局面,所以萧佛奴才会主动申请到青铜峡中说降。   “只要打下了鸣沙城,宋人就无能为力了。到时候,你们是我大辽的臣民,你们占下的土地当也是大辽的,试问宋人敢不敢与大辽拼上一拼?”   “统军说得正是。”听着外面的动静,仁多零丁站起身,“事不宜迟,还请统军随零丁上点将台。”   帐前的点将台乃是新修,一丈多高的位置,让人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汇集到校场中的所有的士兵。   一面大纛插在台上,两名旗手在风中牢牢把定了旗杆。金白色的旗面在风中卷动,绣在旗面上的西夏文字,那是党项人旧日所用的旗帜,而不是宋国的赐物。   萧佛奴在台下靠后的地方站定了脚,并没有跟上去,仁多零丁的儿子仁多楚清也便陪着他一起站在这里。   萧佛奴喜欢这个位置,比临时堆起的点将台要低上半丈,但比起点将台前的数万人众则高得多,同样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人群如蚁。   萧佛奴眯缝着眼睛,很是享受这个位置给他带来的愉悦。   台上的仁多零丁虽为万人瞩目,号令一出,族中精兵皆从其命,但真正的控制者却是在阴暗处的自己。背后操纵一切的快感便油然而生。   台前人山人海。   只看充满了视野的人群,萧佛奴便知道,仁多家的精壮,以及依附于仁多的其他几个小族的精壮,几乎都来了这里。   这些人皆是收到了仁多零丁的征召令,都是知道仁多零丁近日就要出兵。叛离宋国,攻打鸣沙城的传言早在一个月前就传遍了青铜峡中,即将面对已经严阵以待的宋人,即将面对刚刚整修完毕的鸣沙城,最后甚至不知有几人能活下来,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都来了。   萧佛奴抬头看看东西南北,两山夹持的谷道比起青铜峡峡口处当然要宽阔得多,但对于大小十七族、多达四五万帐的党项人来说,还是太过狭小了。仅仅是一年多而已,这群劫后余生的党项余部已经在这牢笼里消磨掉了所有的耐心。   仁多零丁一人站在最前面,护卫们离得他很远。河谷中的风很大,吹动着金白色的大纛猎猎作响,也让他的声音只能使最接近台前的几百人听见。但下面有足够多的人帮他传话。   仁多零丁的侄儿仁多洗忠在人群中正跟另一族的好友察哥并肩站着,都在等待着仁多零丁。   “真的要打鸣沙城了?”察哥低声问着。   “不能不出兵了。”仁多洗忠回应道,“再拖下去,明天春天要死一半的人。”   提起这番话,察哥也不由神色一黯,春天的确是过不下去了。   “都抬起头!看看四周!”仁多零丁的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愣。正在说话的仁多洗忠和察哥停了口。甚至真的有一小部分人依言抬头望着天空。   “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仁多零丁大声喊着,“到底看到了什么?”   “是山,全都是山!”他自问自答地揭开答案,“在抬头就是山的山沟里,我们已经住了一年多了!”   人群中开始有了的反应。   “这是怎样的一年啊。”仁多零丁叹息着,“一年的时间,仁多家就只有三百小儿出生,若是在过去,三四倍总有可能。”   “何值三四倍!”人群中的反应渐渐激动了起来,“再多也能有啊!”   萧佛奴轻轻点头,虽然是个老懵懂,好歹还有点水平,知道怎么煽动人。这一下,肯定有大半人愿意跟他去冲一下宋人的坚城了。说不定,还真能给他攻下来。   “还记得贺兰山吗?再过几个月,山头雪水就要淌下来。”仁多零丁开始描绘旧日的美好时光。   “还记得贺兰池吗?九十九眼泉水有多么甘甜。”   “还记得五台山寺吗?多少人去拜祭过里面的卧佛。”   “还记得七级渠吗?灌溉了多少良田。”   “还记得诓保大陷谷吗?谷中放养的山羊烤起来可是天下间最好的烤肉。”   “还记得大小白羊谷吗?每年的这个时候,北面就要从这里运马过来了。”   仁多零丁一句句地大喊着,原本还冷静着的族长和长老们也开始无法在遏制自己的激动,甚至有许多人都哭了出来。那些可都是他们过去最熟悉的地方。   萧佛奴越听越是不对味道,刚想说些什么,却突然被人架住了。   刚想回头,一团麻布便塞进了嘴里,身子也给牢牢抓住连动都不能动。   萧佛奴亡魂直冒,这是要反水吗?   耳边传来噗噗几声轻响,眼角余光望过去,他的两名伴当被人从背后捅上了肾门,喉咙被粗壮的胳膊环扣住,喉间咯咯作响,却发不出声来。过了片刻,放开手时,便软塌塌地倒在了地上。   高台上的仁多零丁完全没去在乎身后的动静,他嘶声力竭:“但这些,现在都不是我们的了!”   手腕上的佛珠串在激动中被他一把扯断,珍贵的东珠叮叮当当地落了满地,他回头,“将那贼人给我押上来!”   仁多楚清得令,立刻就押着挣挫不休的萧佛奴上前。   仁多零丁指着方才还是座上宾的萧佛奴:“这一年多来,辽贼百般欺压,时常纵马过界,杀伤我族中子弟数以百计。而这贼子现在竟然还要唆使我等为他们卖命去攻打宋人?!岂不知我们最恨的可就是你们契丹人啊!当真会以为怕了你们辽贼不成?”   回过头来,吃斋念佛的慈眉善目早就变得杀气腾腾。他抽出腰间长匕,劈胸就搠进了萧佛奴的心口。   萧佛奴拼命地挣扎,但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子没进自家的心口处。胸前一凉,来自兴灵的特使眼中神采便渐渐涣散消失,下身处一阵臭气冒了出来。   仁多楚清将手一松,萧佛奴的尸身砰的一声落地。用力踢了一脚,仁多楚清狞笑着抄起斧头:“腌臜的蠢货,真当你外公给你赔了几天笑脸是讨好你吗?今天便宜你,给你个痛快!”   仁多保忠带着一溜血光,顺势抽出了长匕。掌心抹着刀身上残留的血渍,便转手抹在旗杆和鼓皮上。鲜红的血印,充满了震撼力,台下寂静无声,数万双眼睛望着台上的仁多零丁。   仁多家的老族长反手将腰刀一下插在地上,沾满了鲜血的左手将儿子递上来的首级高高举起:“辽贼夺我故土,使我不得痛饮贺兰山池的雪水。宋人故是仇敌,但辽贼背盟偷袭则尤为可恨!今日辽宋相争,辽贼尽在韦州城下,兴灵正是空虚。就以此贼首级为证,敢问我党项男儿,可敢随我杀回贺兰山下!”   ……可敢随我杀回贺兰山下……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七)   仁多零丁的呼喊被一圈圈地传递开去,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贺兰池的泉水,五台山寺的钟声,那是多少人魂牵梦萦的思念。自从被赶出了家乡之后,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见上一面。   一年多来,辽人每每耀武扬威,他们就只能忍气吞声。实力不如人,而且背后的靠山根本不是靠山,而是百多年来的死敌,更是畏辽人如虎。即便是在辽人那里吃了亏,也决不会帮上一把。   要不然辽人怎么敢明着将手插进来,唆使他们去攻打鸣沙城?那是实实在在地有恃无恐啊!   “我贺浪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依附仁多家的小族族长贺浪罗第一个站出来回应,“杀回去,杀回家乡去!”   “我讹庞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曾经权倾国中的大族,如今残留下来的余孽,也同样回应着仁多零丁的呼喊。   “我移聿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   “我妹勒家愿随太尉杀回贺兰山!”   一家家部族的族长站了出来,他们受够了,也不想再忍受了。士兵们开始振臂高呼,越来越多的人参与了进来。   “杀回贺兰山!”   “杀回贺兰山!”   “杀回贺兰山!”   到了最后,就只有贺兰山一遍又一遍地被重复着,连仁多零丁也在挥臂高喊。   那是党项人数百年来生活憩息的土地,那是他们自小痛饮的水源。在山下,有雪水和河水共同灌溉的田地,有饲养着牛羊驼马的牧场。   那是他们的家乡。   万众同呼,声势一圈圈的扩散开来,如雷霆回响在山间,直冲云霄而去。察哥同样心情激荡,但他还记得方才的对话,他震惊地看着仁多洗忠:“你事前都知道了?!”   “叶孛麻那边也会一起跟着走,他也是受不了了。”仁多洗忠没有直接回答,他正沉醉在眼前这万众同心的场面中,他回头大声冲着察哥喊道:“察哥你难道还没有受够在这里的日子?!在青铜峡中,我们是脖子上拴绳的狗!回到兴灵,那才是能奔行千里的狼。我宁可死在贺兰山下,也不活在这山沟里!”   “真要想占据兴灵,辽人也不会,宋人更不会坐视。”察哥恢复了一点冷静,“宋辽都不会想看到再出一个大白高国。再出一个景宗皇帝!”   “那么将兴灵送给宋人就是了。”仁多洗忠笑容中有着仁多家特有的忠厚,“辽贼攻打韦州,我等大宋臣子怎么能不为君分忧?”   说罢他哈哈大笑,“到时就由得宋人辽人去争吧!只要能回到贺兰山下,我们的前路是海阔天高!”   ……   种朴冲着城外的敌军打了个哈欠。   已经是……已经是……到底多少天了?!   到底被辽人围困多少天了,种朴手指曲曲伸伸了半天,也没数明白。他只知道现在脸颊上的伤口总是痒得想让人用力挠上两把!   日子过得昏头昏脑,胡须都有好长时间没打理了。   种朴现在都没弄清楚,城外的辽人到底是想讹诈朝廷而出兵,还是为了消耗一下兴灵的党项余孽才出兵的。   几天下来,党项人在城外死了无数。城下的土坡堆到一半就堆不下去了,垒土攻城的战术固然有效,但党项人在这一过程中死伤太重,已经支撑不下去这样的作战方式。   要不是城外总有两三个辽军骑兵的千人队守着,种朴估计斩获的首级数目能上两千了,其中还能有三成是改了契丹人发式的假契丹——首级跟服饰不一样,换了发式衣服不换,照样能看得出是党项人,但脑袋一砍下来,可就是真契丹了。   种朴以下,三千官兵抓心挠肝,对辽人将尸首拖回去的行为愤愤不已。六七百契丹军的斩首,怎么都能换上三级功了。   城外的霹雳砲更是偃旗息鼓。这些天来,辽人总共造出了五十多门霹雳砲。但都被城上的八牛弩和霹雳砲给摧毁了大半。在这过程中,城墙上塌了几处,但并不严重,仅仅是外墙墙皮,本身的墙体依然结实坚固。   不过辽人也适应了城上的反击手法,在悬停在高处的飞船的观测下,城中守军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观测范围内。能做到一发现宋人将两件利器给运过来,就立刻转换攻击位置。就这样一躲一追,最后让城外残余的霹雳砲全数逃出生天。   不过也仅此而已,现在的情况,是城外的敌军攻不进来,但城中的守军也攻不过去。两边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中间点缀一些攻城守城的戏码。   种朴这几天都在怀疑,辽人的营地中多半已经没有多少人影了,除了两三千骑兵以外,大多数辽人应该都改去了埋伏韦州援军。   只要拿着援军的首级回来,给城内守军的打击不啻于一口气从营地中推出百多具霹雳砲。   想到霹雳砲,就看到远远地漂浮在高空上的两艘飞船。有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在头顶上悬着,使得种朴几次三番都放弃了出城反击的念头。想要出击,就只能选择黑夜,但辽人如何还会再吃亏?   要是有个办法能将那飞船给射下来,种朴接下来的选择余地就会多上很多了。   种朴在每日必开的集思广益的会议上,才提了一句,就已经有人想到了办法。   “用烟花如何?”一名比种朴还要年轻几岁的幕僚冯真问着。   “烟花?”   “冬天来了,转眼就要过年,从京城里正好乖乖送来了一批烟花火药。”冯真似乎对京城了如指掌,“刘家铺子的烟花火流星,可是能冲到天上去的,比京城中的那座铁塔都高。传言说最好的一种飞火流星,能飞上五六十丈高再爆开来。而用火药带动的箭矢,也同样能飞得更远。”   种朴闻言便沉吟起来。   隔着一里地,而且还是在三十丈的高处,以八牛弩的射程,不是够不到,而是根本射不中。飞船在空中飘来荡去,要想稳稳射中,跟实力完全无关,真的要靠运气。   澶州城头一箭射杀萧达凛的运气,种朴这几天不是没试过,但事实已经证明,他可以不用去买今年甚至明年的马券了,肯定中不了。   “要是够不到怎么办?”种朴怎么看都觉得,辽人的飞船离得有些远。   “那就多填些火药进去,装的火药越多,自然就能飞得更高、更快。”   “竹筒可不一定能压得住?”种朴摇头,“而且这等规模的拆烟花,也不是外行人能负担得起的。”   说是这么说,但种朴现在觉得集合了众人之智的会议当真有用,很多事合计一下结果就出来了。至于今天的这项提议,种朴并不在意,反正都是烟花爆竹罢了。   再过两天就该祭灶神了,就当提前两日送灶王上天好了。   “就这般去办好了。先试一试成色。”   种朴想着,又打了个哈欠。挥手让冯真去负责他的提议了。   冯真说的那种火药箭,种朴其实有些印象,似乎是《武经总要》中看到过一次。眨眨眼睛,种朴又觉得好像是另一本兵书。   可能是熬夜的缘故,脑中实在是一团糨糊。种朴想了想之后,便完全放弃了继续去思考问题。   真是闲得无聊啊。   城外的辽军攻也不攻,退也不退,硬是坐下来耗时间。虽然过去没有跟辽人有过深入的往来,但辽人的行事风格早就深深地印在了每一位北方宋人的心里。这根本不像是辽人的作风。   种朴也不是没考虑过再出击,可是吃过一次亏的缘故,辽人的戒备森严,完全没有机会。现在韦州城那边还是没消息,估计是已经在防着辽人的围点打援。就不知盐州城那里怎么样了,种朴对自己的父亲很了解,这时候应该已经准备出击了。   “巡检,巡检。”   种朴抬头一看,却是冯真又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小队十几人抬着挑着一堆东西。   “回来得到快!”种朴咕哝了一句,“早就在做了吧?”说着又瞪了冯真一眼。   冯真却是笑而不答,回身命人将他设计的兵器拿出来。   其实就是两种,一种是单根的竹筒,比较修长,前面安了带钩的枪尖,后端插着两片长木片,像是长箭的翎尾。而另一种则是横五竖四的将二十根竹筒绑扎在一起,每根竹筒里面都装了足够数量的长箭,不过长箭上都套了一圈,一根引线从中引出来,与其他引线会合成一条线。   “先试个一次看看。”种朴懒得听人解说原理和步骤,直接上实验。   冯真拿了一根仿佛长箭的竹筒,用一个木架子架上了城头。高高翘起的头部直接瞄着辽人飞船所在的方向。   八牛弩又名一枪三剑箭,特制的铁枪可不便宜,而且极难打造。就算现在铁价大跌,民间的铁器也越来越便宜,专供八牛弩的铁枪也不是廉价货,重量要前后均匀,若是偏了一点,发射出去也飞不了预定中的距离。这样打造的结果,成本据说跟一副步人甲差不多,而这个竹筒加火药的飞火流星,一看就知道要便宜得多。   拿起火炬,点燃了引线,嗞嗞的火花一下就没入了竹筒内。   然后……然后就没动静了。   没有火光、没有声响,安安静静地就是一根单纯的竹筒。   种朴、冯真等人屏气凝神地等了片刻,见还是没有动静,冯真便上前,拿起了这具哑了火的流星。种朴也上前了两步,想看个究竟。但就在这时候,呲的一声响,一蓬火焰从竹筒尾端猝然喷出,长长的焰尾将种朴笼罩在内,一下就燎着了种朴蓬乱的胡须。   慌得冯真连忙丢掉了竹筒,上前连扑带打,将种朴的头上身上的火星都扑灭。但种朴此时已经是灰头土脸,连胡须都焦黑了大半。   空气中有着一股刺激的焦臭味,种朴的脸黑着,连生气带烟熏,黑得跟锅底一般。正想开口训斥,却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身子一震,却是方才丢下城去的竹筒爆炸了。   种朴的火气收了,沉吟了起来,半晌后方抬头:“这什物,似乎有用。”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八)   大公鼎低头看着刚刚从城下拖回来的伤兵。   脸上血肉模糊,让人看了就心中发怵。石子、铁屑一粒粒地嵌在血肉中,如同胡麻饼一般,还能看到烧焦的痕迹,是烤过头的胡麻饼——这一点,在他的衣甲上更为明显——但叫痛声却是中气十足,显然只是皮肉伤。   直起腰,大公鼎给随军医院的医工们让开了位置,让他们将这位新到的伤兵送进病房中。   “又是宋人那种能喷火的竹枪?”   “看他脸上的伤不就知道了。”   大公鼎的两个儿子大昌龄和大昌嗣在他的背后小声议论着。   “伤而不死,论威力远不如神臂弓,怎么南人还用?”大昌龄低声说着。   “就是伤而不死才麻烦。”大昌嗣比他的兄长多了份见识,“劈面挨了神臂弓一箭,一死百了,埋了烧了都方便。给竹枪烧一下,虽说死不了,却别想再上阵。南人的心肠可是歹毒得紧!”   大公鼎在前面不觉皱了下眉。长子没见识,次子虽有见识,就是爱卖弄,说话不看场合,都是不省心。   只不过二儿子说得也没错,士卒只伤不死的确是很麻烦。尽管不会像大昌嗣那样明说出来,但大公鼎同样觉得伤兵们还是一死百了比较好。人死了,拖到营地外远远地埋了就是。但换成是受伤,却要好生照料。   一声来自身后病房的凄厉惨叫否定了大公鼎的想法——军中的伤病,并没有得到所谓的“好生照料”,甚至不能叫做照料。   不是大公鼎他们这些高层将领忽视,而是实在缺乏合格的医疗人才,使得病房不远处,总能燃起焚烧尸体的火堆——幸好党项人死了之后就地埋了就可以,需要将骨灰带回家去的,只有大辽子民。   一声声嘶哑的叫声如同杀猪一般凄惨,大概是因为清洗伤口时的疼痛,大公鼎看看身边,连亲兵们都是一副不忍卒听的表情。   “应该将那些巫医丢进火堆烧掉才对。”大昌龄愤怒着,“士气全完了。”   一声声的惨叫仿佛是在印证大昌龄的正确性,幸而病房内的医工们做了些补救,惨叫声戛然而止,一下就变得安静了起来。   大公鼎父子自然是知道医工们是怎么做的,大昌龄冷哼着:“早用柳树皮塞住嘴不就没这么闹了!”   “塞嘴的是柳树枝,”大昌嗣更正道,“裹伤口才用柳树皮。”   大昌龄悻然道,“还不都一样。”   由于宋人种痘法的流行,宋军中的医疗制度,如今也被辽人仿效了起来,学着宋人设了随军医院和疗养院,连里面的章程,都是跟宋人一模一样。   但跟宋人军中的那些翰林医官不同,溥乐城外的随军医院中充斥着旧日的巫医。当一名伤员被抬进医院的病房后,巫医们会先用柳树根烧成的灰来止血,再抹上柳树叶炼出的药汁,然后用柳树皮裹好伤口,最后再往伤兵们嘴里塞一截柳树枝好让他们闭嘴。如果不管用,他们还会绕着火堆跳一段大神。   这就是全套的医治流程和医疗手段。   并不是说巫医们在国中时都是用柳树来医人,他们也会用其他药草,只是到了兴灵后,一时间还能找到的药材好像就剩柳树了。   而且在这么做之前,他们会先确认伤兵到底有救没救,以免浪费经过精心炮制的柳树皮。所有看起来快不行的士卒,不论是真的没救,还是看起来救不了,都会被干脆利落地放弃,除非这些伤兵有个奢遮的好后台。   这样的医工,当真是丢进火堆里烧了最好。   已经是入夜,不远处的溥乐城头上,灯火将城墙的轮廓在沉黑的夜色中勾勒了出来。   而围城的营地内,一堆堆柴堆也在熊熊燃烧着,热浪驱散了寒流。士兵们围在火堆边小声说着些什么。只看他们时不时回头望着充作病房的营帐,就知道多半是又在议论宋人这几天所用的新兵器。   大公鼎知道,由于八牛弩、神臂弓、板甲和飞船的关系,大辽军中其实十分忌惮宋人的各色新式兵器。从上到下,莫不如此。三个南人士兵才能抵得上一员辽兵,南朝之所以能跟大辽分庭抗礼,一个是每年按时送到的岁币,另一个,就是仗着手艺精巧,打造出来的各色兵器。   对宋人神兵利器的畏惧,澶渊之盟后,便有了八牛弩。宣宗驾崩后,多了飞船。到了兴灵,亲眼见证了板甲和神臂弓的作用。今天则又加上了火器。   宋军的火器绝不止竹火枪——这是前几日从城下回来的士兵起的名字——前些天党项人攻城的时候,大公鼎已经看见过城中守军使用了不少。   毒烟火球烧起的毒烟逼退了两次进攻,而猛火油柜更是给党项人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只是在大公鼎看来,都不算实用,远比不上神臂弓的威力。只是将汉人的手艺又表现了一番而已。   就如现在将人喷得满脸开花的竹枪,其实说起来也没多少用,随便拿面盾牌就能挡住了,隔得远了更不用担心。而神臂弓在近处的射击,不是厚重的橹盾根本防不住。   说起管用,还是前两日从城头上飞起来的火箭。这两天那种刺耳的尖啸声好歹是没了,顺带的,飘在天上的飞船也没了。两天前,绑着火药的长箭不停地从城头上飞起,一个劲地瞄准飞船的气囊,一日之内连射了三五十次,终于是给宋人射中了。   由丝麻织物缝制的飞船在火箭射穿之后,如果只是破个口子,还能修补一下,只是烧起来后就真的没办法了。虽说这飞船为了不间断地监视城中,本就是两具轮流上天,可烧了一具后,剩下的一具也不敢用了。这自然也让士兵们更加畏惧宋军的兵器。   这里的冬天冷得很啊。   大公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淡淡的白雾弥散开来。望着磐石一般屹立在灵州川和瀚海之间的溥乐城,清晰地感受到了夜色中那深重的寒意。比起辽东和大定府,也差不太多了。   大公鼎。大姓,名公鼎,是渤海国王大祚荣传下来的血裔,世代居于辽阳。大辽定鼎,渤海国灭,他这一支依然在辽国做着高官显宦。到了统和年间,其祖以充实中京道的名义,被迁移至中京大定府。如今因为之前支持耶律乙辛,又被赏赐了兴灵的土地,一族上千口,一同移居到党项人的故土上。   如今大公鼎是安化州怀远军节度使——这个安化州,就是兴庆府。西夏灭亡,不再是国都,自然不方便保持兴庆府的名号。本来改回原名兴州也不差,可惜东京道那边已经有了一个兴州,所以便成了安化州——西夏旧都的军政之事皆由其掌握。也因此,他才会率部随大军南下。   虽说大公鼎执掌一州军政,且是西夏旧都,不过在他的头上,还有一个统掌西平府【灵州】、安化州、怀州、顺州、静州、定州等六州府军政之事的西平六州都管——耶律余里。   这个西平六州都管司管辖的范围正是贺兰山下的兴灵地区。   由于大漠阻隔,兴灵其实可以算是孤悬在外的飞地,能发来援军的只有黑山下尚父的斡鲁朵。而两地之间的距离,沿着黄河走,差不多有一千多里。说起来草原上的阻卜人其实离得还更近一点,但无论如何,奚族、渤海、契丹,甚至汉人,都不会去信任他们。   大公鼎心中隐隐忧虑着,这几日来感觉越来越不妙,但都管耶律余里一直都是有恃无恐,一门心思围着溥乐城。尽管耶律余里说是尊奉尚父之命,打压一下南人的气焰,顺便将兴灵的党项人清理干净,但谁都知道,耶律乙辛不过是为了给出使南朝的萧禧一壮行色。   “也许尚父并不在乎兴灵的得失,胜也好,败也好,都能逼宋人拿出好处来。”   大公鼎的低声自语,却被大昌嗣给听到了。   “父亲!区区南人,若不是据守坚城,我大辽精兵早就将他们踏平了!哪里会败?没看为了溥乐城这么多天,韦州没来援救,连银夏的种谔也没敢来!溥乐城里的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大公鼎闻言,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如果是宫分军或是皮室军的详稳来说这番话倒也罢了,头下军说什么必胜?   大公鼎精通汉人之学,甚至能作汉诗。他清楚,耶律乙辛将西平六州分割授受,其实就是分封建制。能被分派到此处得到一片领地的,全是在宣宗皇帝出事之后,选择支持耶律乙辛的部族。但他们并不能算是耶律乙辛的嫡系,所以才会被迁移到兴灵来。这里是个田土肥沃,水草丰茂的好地方,只是跟宋人靠得太近,离本土太远。   “你要小瞧种谔,先挣下跟他差不多的功劳再说!”大公鼎厉声呵斥着儿子。   大昌嗣闻言不敢再辩,只是还小声地咕哝着:“不过是对党项人有些功劳,算得了什么?”   “奴瓜你第一次与人见面的时候,是先用鼻孔看人的吗?!”大公鼎叫着儿子的小名,显然已是怒极。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十九)   被大公鼎严词训斥,大昌嗣也不敢再多说。   只是知子莫如父,大公鼎只看儿子低下头时的神色,就知道他根本不服气。而旁边的长子,也是一般不以为然。   两个儿子根本就没看得起种谔,让大公鼎心头堵得慌,知道他们大概是受了都管耶律余里和左详稳奚乌也的影响。   迁移至兴灵的各部并不惧怕战争。统领军政的耶律余里更是一贯好战,整日宣扬内平党项,外惩南朝。使得有许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大公鼎的三个儿子,成年的昌龄和昌嗣都与其他几族中的年轻人一样,成日里叫着要去打下韦州,不过都被大公鼎给强压下来了。   大公鼎绝不会小瞧种谔!   一名南朝将军的名声能传到大辽国中,就绝不是会那么简单的一个人。从种谔过往的经历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名将。所以他才能坐镇在银夏路上。   以溥乐城为核心,来围点打援是既定的方略。   从属于环庆路的韦州和银夏路的盐州,是最靠近溥乐城的两座军州,环庆军和银夏军就是这一次出兵的第一目标。   溥乐城只是韦州外围的军堡,之前溥乐城又曾残杀大辽将士,兴灵兴兵围攻溥乐城也能说得过去,比起直接攻打韦州要名正言顺一些。只消灭宋人援军同样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耶律余里纵然叫嚣着要惩治宋人,但他还是贯彻了尚父不欲于宋人撕破脸皮的底限。   只是环庆路的韦州到现在也没出兵,盐州方向更是没有丁点消息。   环庆路倒也罢了,领军镇守的是个文官。但银夏路可是种谔,溥乐城城主是他的亲生儿子,不可能不救的。种谔竟然还能耐下性子来,这已经是名将的作为了。   这段时间以来,盐州城方向上的辽军斥候损失极大。从斥候们的回报来看,盐州城的宋军已经将他们骑兵的搜索范围放出了一百里。   这基本上是大辽军中远探拦子马才能达到的距离,是进攻时为了防备敌军攻击侧翼,同时也是搜索一切可以劫掠的对象。   不管种谔有什么理由,有一点是十分确定的,单纯的防守,绝对不需要那么大的索敌范围!   大公鼎又瞪了儿子们两眼。   叫嚣着攻打韦州,也不想想光是打一座溥乐城就要投进去多少条人命?现在死伤惨重的是党项人,换做是官军呢?同样会是损失惨重——大辽精骑从来都没有说善于攻城过!   只是在兴灵周边,不去攻打城池就得不到任何好处。   这里跟河北不一样。在南京道,一旦过了界河,就是富庶的河北地界。大公鼎曾听先人说过,那里的一个乡镇都比国中的一座军州要富裕。绕过一座座重兵防守的城寨,去劫掠乡里镇上,照样是丰收。   而西平六州这里,面对的是宋人新得的土地,几百里内都只有一座座坚固的城寨。翻过南面的横山,还是绵延几百里的寨堡。再过去,才是人烟稠密的关中腹地。想要打到长安城下,就要打破这总计一千多里的山峦城寨的屏障。   有多少人马都不够往里面填的。家里的孩儿们纵然勇猛,赶起女真来跟撵兔子一样,但也不能这么浪费他们的性命。   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大公鼎心里有分寸。   ……   城头上,种师中拿着根榜了几圈绳索的长竹筒,左看右看。   虽然这只竹筒方才被他拿着,让一名党项人脸上开花,可惜在他的眼中,基本上还是一件玩具。   “这东西也就是守城时有些用。”种师中很是遗憾地将竹筒丢下,乓的一声响。   这样的一根装满火药和铁砂、石子的竹筒只能用上一次,论威力还比不上一根由神臂弓发射出来的六寸长的木羽短矢,或是一瓢烧热的滚油。只是占了新奇而已。   “挺好玩的。”他对种朴和冯真说道,“玩过就算了。”   “谁说的?献上新兵器可不是小功劳。没看到神臂弓的好处吗?”种朴却并不认同种师中的看法,“这支飞火枪的确只是寻常,但飞火箭可是能射下飞船的。有实战的成绩。”   种朴同样拿着根竹筒在手中摆弄着,竹筒上也绑了几圈绳子,不过跟种师中手中的竹筒还是有些区别。这一支竹筒中装的是火药飞箭,只是之前已经射出去了,同样是空的。   “辽人也有飞船。守城时头顶上多了双眼睛,有多碍事,廿三你这几天也看到了。”他双手一前一后扶定竹筒,将尾端搭在肩头,瞄准了头顶的夜空中属于宋军的飞船,“现在官军有了飞火箭,以后可就方便多了。”   冯真自从飞火箭射下了辽军的飞船后,就一直保持着好心情——因为这份功劳,种朴和种师中都不会跟他抢。   “辽军还有一艘飞船,如果也能射下来的话,就是再确凿不过的战绩了。”冯真带着很深的遗憾。   “烟花就那么多,毒烟火球剩下的也都拆了,那点火药用用就光了。”种师中还是不看好这些火器,消耗太大,火药运送可比箭矢要危险得多,“而且竹筒容易裂开,用绳索并不方便。”   “用铁箍箍上两圈好了。”冯真十分果决地说道。   “是做桶吗?”种师中笑了起来,“那么是不是找两个箍桶匠来比较好?”   “如果真的有用的话,两个恐怕还不够。”种朴想了想,“我记得为枢密院和武英殿造沙盘的泥人匠可是有二十多个。”   正说着话,一片蹄声暴然而起,由远及近,眨眨眼的工夫,就来到了城下,随即十几支长箭从下方的黑暗中飞了上来。   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有多少骑兵在城下奔驰,他们倏忽而来,疏忽而去,冲着城头一番驰射,又立刻远飙而去。   种朴的亲卫早已举起盾牌守住了种朴、种师中和冯真,而士兵们也都避了开去。   “烦死了!”   种师中从手边抄起一张弓,随手又抽出一支箭,拉开了便射了出去。方才只有他的头盔上挨了一下,那一下没有造成任何伤害的冲击,却引燃了种师中的怒火。   一声拉得很长的尖啸从城上窜入夜色之中,种朴这才发现自己随手抽出的竟是一支带着骨哨的响箭。   这一支响箭也不知给射倒了哪里去了,反正人是肯定没射到,蹄声依然稳定。但鸣镝的尖啸声,在夜色中远远地传了开去,倒也让城外的声音离得稍远了一点。   “怎么都不摔下来呢?”   种师中恨得磨牙。辽人骑兵每天夜里都会来绕上一趟两趟,往城头上射上几箭。虽然没有让他们得到什么战果,可也让人恶心透了。   城上的射击由于城头的火光的缘故,完全没有准头,零零散散靠运气射下几个,还都被救回去了,也不知死活。   而宋军的骑兵也不好出城追击,他们不敢在深夜中飞马奔驰,绊上一下小命就送了。可辽军的骑兵仿佛有恃无恐,尽情狂飙,几天下来却也不见有人摔下马来。骑术相差太远,想追都追不上。种朴也试图伏击过,可惜同样没能成功——辽人在吃过亏后,就没再上当过。   种师中气哼哼地丢下弓,问种朴道:“十七哥,援军什么时候来?”   “这可要问廿三你吧?你不就是援军吗?”种朴摇摇头,然后道,“赵经略估计要等到辽人放弃他们伏击援军的想法。至于盐州城那边……”他迟疑了一下,最后一叹,“我真不知道爹他是怎么想的。不过……”   “不过什么?”种师中立刻追问。   “不过……”种朴很是无奈,“不过眼前的机会,我爹他绝不会放过。”   ……   大公鼎望着溥乐城头,如今围在城外的大军,根本就拿这座城池毫无办法。除了骚扰,还是骚扰。   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就准备结束今夜的巡视,返回自己的营帐。   一名骑兵这时候从中军的方向奔来,远远地看见大公鼎一行,便翻身下马,小跑着过来,大呼小叫地带着喘:“原来节度是在这里,倒让小人好找。”   他在大公鼎面前单膝跪倒,行了个礼:“节度,都管有事相商,命小人来请节度。”   “我也正要找都管说一说事。”大公鼎点点头,立刻便要上马往中军大帐过去。他并不知道是什么事让那个耶律余里请自己过去,但都快三更天了,应当不是小事。   就在此时,军营中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然后声音猛然间扩大,多少士卒都从营帐中钻了出来。   营啸……?!   传说中的炸营难道就要在眼前出现,大公鼎心中一紧,甚至有些纳闷。这些天在溥乐城下损失的基本上都是党项人啊,军中也镇压了不少临阵脱逃的党项人,本军的兵力伤亡加起来还不到五百,怎么先是自家的军营先闹了起来?   随即他就知道原因了,但他宁可不知道。   早已入夜,可西北方的地平线上却不知何时却有了一片刺目的红光。   大公鼎如坠冰窟,被突然而来的寒意冻得僵硬,双眼试试盯着如血如霞的地平线,没有一点动静。   大昌嗣从喉间挤出一声呻吟:“那……那是耀德城。”   没错,就在那个方向上,正是囤积了全军粮秣的耀德城!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二十)   大公鼎赶到中军大帐的时候,西平六州都管耶律余里正在愣愣地望着西北方,旁边的左详稳奚乌也在陪着他一起发愣。   被护卫在营寨最中心的中军大帐本是营中最忙碌的一个区域,但现在大帐附近的百多人却仿佛都被冻结住了,僵硬地矗立在夜幕下。   “可是耀德城出事了?!”大公鼎连喘气都顾不上,跳下马就直扑耶律余里的身边。   “不知道!”耶律余里没说话,奚乌也在旁边摇头,“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来!刚刚才派了拦子马去打探了。”   大公鼎脸色更是难看:“那都管找我来又是为了什么?!”   “是种谔!”耶律余里转过头来,一直洋溢在脸上的自信不见了,双唇抖着,“方才斥候回报,种谔已经领军从盐州出来了。”   大公鼎仿佛被劈面打了一拳,双脚猛的一软,幸好有儿子左右扶住,才没有一下摔倒。   以种谔出兵的消息佐证,耀德城绝不可能有任何侥幸了!   奚乌也一脸的茫然无措。   围城的这么多天,他们一直都在盼望银夏军能快一点出兵。眼下种谔当真出兵了,却没有人还会想着再去跟他打上一仗了。   大公鼎挣扎起来,抓住耶律余里的手,“种谔现在到了哪里?”   “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大公鼎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是了,为了能引银夏军,以免他们见势不妙就逃回盐州城去,这边派出去的斥候与宋军的游骑虚晃两招后,就退了回来,让出了一百多里地。   大辽的远探拦子马可是当时闻名的精锐,要不是想一口吞掉宋人援军,如何会输给飞驰时连缰绳都不敢松开的宋国骑兵?!   大辽国的骑兵绝不会畏惧与宋人野战。   阵列不战,这是大辽对阵宋军时的铁律,但不能列阵的宋军则就是大辽铁骑屠戮的对象,而作为援兵的宋军偏偏不可能随时列阵。一百里以上的路程,来去如风的骑兵足以将必须不断前进的宋军给拖垮——即便领军的是宋人之中最为骁勇的名将,也是一样。   若是一天前听到这个消息,估计有一多半将领能大笑起来,但现在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来自盐州的宋军距离溥乐城只有一百里多一点,即是以步兵的速度,也只要两天。而银夏那边,应该是绝不缺乏骑兵。   一名名驻扎在其他营地中的将领们都赶来了。   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惶不安。   本是他们打算要在从盐州到溥乐城的两百里瀚海路上,给宋人一个血淋淋的教训,谁能想得到宋人不去援救溥乐城,而直接烧了耀德城?   他们竟然敢攻打大辽的城池!?   “尚父不会饶过那群南蛮子的!!”一人大叫道。   “先想想怎么退吧。这仗打不了了!”另一人直接一盆冷水。   怎么退?回西平六州——也就是兴灵——的道路是沿着灵州川的六百里,失去了耀德城粮秣的情况下,即便可以抛下党项人,如何能让剩下的过万骑兵安然回到家里去?   “营中还有三天的粮秣。”大公鼎说道。   众将各自面面相觑。   一天两百里吗?人吃得消,马可吃不消!   “还是先派人回耀德城救火!”大公鼎提议道,“能救下一点是一点。”   这个提议没人反对。   “那要多带点人手,以防万一。”一名契丹奚族说道。   耶律余里摇头:“多了就麻烦了!”   “党项人也没多少了,敢闹事杀了就是!”   “谁说是党项人了!”耶律余里怒吼着,右手用力捶地。   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   “谁回去?”奚乌也的声音有些低。   回去救援耀德城,就有可能一头撞上宋军的伏兵。深夜之中,只要一个不小心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可这件事放在下面的人眼里,却是这一部丢下其他人先退了。不论是谁领兵先走,人走得越是多,就越是让剩下的人感觉自己被丢下来殿后。   甚至现在就在帐中,都会有人肚子里转着小心思。谁敢保证赶回耀德城的那一部,吓退了宋人之后,不会拿着粮草拔腿就往北去!若是剩下的粮草只剩一点,鬼才会给其他人留上一口。而且从盐州出来的银夏军主力就在身后盯着,万一被咬住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帐中一下就没声音了,半天也不见人吭声。   大公鼎口中上火,胃突然间疼得厉害。   这一年多来,各家也没少争过草场、田地。他们的军队是头下军,是由契丹、奚族、渤海等部族私兵所组成。占优势的时候人人争先,可如今战局一变,那就是人各异心了。   只是大公鼎也不会糊涂到自己跳出来说为大军殿后,让耶律余里或是奚乌也带着主力回师耀德城。都是自家的儿郎,如何让他们为契丹、奚人去死?   “不如等过两个时辰,快天亮时再走。快到耀德城时正好天亮,也不用怕宋人的伏兵。”大公鼎想了半天,提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这样就算只有一千兵马回去,也足够了。”   “那耀德城的粮草呢?!”一名奚族的部将怒气冲冲,“就丢着不管了!?”   虽然耀德城的火势正旺,但城中的粮仓也不是挤在一起,不一定会一下全都烧光。能早一点回去,就有很大可能能多救出一份来。那些粮草可是各家这一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了的军粮,烧光了,明年夏收前再想出征,就要给肚子上的腰带多勒紧几分!而且是连人带马!   大公鼎阴着脸,望奚乌也,那是他手下的人。可奚乌也低着头,盯着地面。   “报!”一名亲兵冲了进来。   耶律余里很不耐烦瞪着他:“何事?!”   “溥乐城的骑兵出城了!”   奚乌也终于不再沉默,他惶然叫道:“种朴这是要拖住我们!”   “多少骑?!”   “看不清,应该不到一千。”   已经足够了。   溥乐城中的骑兵数量其实都有数,五六百基本上都是全部了,现在应该是倾巢而出。这个数目已经足够拖上半日,甚至让殿后的后军被宋军咬上,吃掉。   这一回,更加没有人敢留下来为全军殿后了。   “报!!”又是一名信使冲进了大帐,歪歪倒倒的,差点将大帐给撞翻。   “怎么了?!”耶律余里怒吼声更大了一分。   “党项人攻下顺州了!”   耶律余里顿时僵住了,奚乌也却跳了起来。   “西平六州的党项丁口不全在这里!?那群老弱怎么可能能占了顺州?!”奚乌也劈手揪起那名信使,牛一般瞪起的双眼血红一片,顺州可是他的头下军州!   “来攻的是青铜峡的党项人!”信使几乎要哭出来了,“城内的党项人开了城,是里应外合啊!”   帐中陡然间没了声音,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耶律余里。   唆使青铜峡的党项人攻打鸣沙城是耶律余里的主意,领军攻打溥乐城也是耶律余里的主意。更确切一点,是耶律余里身后的耶律乙辛的主意。西平六州中,耶律乙辛派来镇住这一飞地的亲信,正是耶律余里!   宋人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每一个人都震惊于宋人的行事作风已经完全看不到过去的影子了。   烧了耀德城的粮草,甚至意图尽灭南下的大军,背后又唆使被挑动的党项人反攻入兴灵,这一整套伎俩,很明显的是要吞下兴灵。   这是过去的宋人绝不敢做的。   高粱河之败的百余年来,就只有一个曾经反攻入大辽境内的杨延昭。澶渊之盟后,更是一个都没有。   但现在宋人敢了。   静默中,耶律余里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宋人和党项人都敢欺负到我大辽的头上了?!”怒火烧红了耶律余里的双眼,冲着每一个人大声吼:“究竟是什么时候啊!??”   “这一仗打得太大意了,该顾着身后的。”有人小声地说着。   “是吗?”耶律余里剔起眼,一对环眼圆瞪,充满压迫力的视线从众将脸上扫过。每个人都低下了头,但没人否认。最后他点头,看着众将,一下一下地点头,“说得没错,是我不对!我认罚!”   这里谁敢罚你?   肚子里面的话没人敢说出来。但接下来耶律余里做的事却吓住了每一个人。   契丹人藏在骨子里的那一股凶戾之气爆发了出来,耶律余里将左手小指放进嘴里,瞪起眼,在众目睽睽之下,牙关猛然一合,两股血水从嘴角飚出,竟是硬生生地将手指给咬断了!   大公鼎等人看得寒毛直竖,被耶律余里眼中的凶戾给慑住了,不敢言,不敢动。就看着耶律余里扬起脖子,将嘴里的血肉给硬吞了下去。   张开满口鲜红的一张嘴,耶律余里的话中犹如阴风袭来,“这一战是我的错,就拿这根手指认罚了!有没有人觉得不够?!”   没人敢搭腔。   重重地冷哼一声,耶律余里举着少了根手指的左手,龇起血淋淋的两排牙齿,“就以此指为誓,我要把那群党项贼都吊在西平府的城头上!”   抽出刀,将帐帘一刀劈开,跨出大帐,耶律余里举着刀回头怒吼:“还坐着干什么?!都随我杀回去!!西狗想找死,回去杀了!宋狗敢过来,回头杀了!谁敢挡在前面,就杀了谁!!!直娘贼的,全都给我起来!!!”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二十一)   天色沉黯。   一众宰辅才从城中鱼贯而出,身后的右掖门就迫不及待地被合上了大门。   由于西北边事的缘故,宋辽两国已经处在了战争的边缘,京城中的百万军民已经都了解到了这一点,甚至由于谣言更能深入人心的缘故,年节前的气氛也变得紧张甚至诡异起来。   与辽人交手和与党项人交锋,完全是两回事。虽然平日里,也有许多人高声赞着一众名将的武勋,以及大宋官军的威猛,但事到临头,却还能保持着自信的已经不多了。   两府——确切地说是西府,在万马齐喑的现在,却还拥有着最为强烈的自信。   掌握着最充分的情报,也拥有着足够的战略判断,更对军事有着充分的了解,这让章惇、薛向,以及参赞军事的韩冈,对战局保持着强烈的信心。   ——除了一件事,这场边境冲突到底会不会扩大成战争,这是他们都无法给予保证的。尤其是今日午后,来自于银夏路的奏报,让他们更多了一层忧虑。   章惇和韩冈并辔走在御街之上。一路沉默,快要到了州桥,章惇方才开口:“吕吉甫看起来压不住种五。”   “吕吉甫不是说有宣抚司总理西北边事,不日当可安定,请天子、皇后勿须忧虑。”   “他是要保着他的脸面。”章惇顿了一下,声音低低地给了一句评语:“顾头不顾腚。”   从边地发来的情报上看,种谔已经在调集银夏路的精兵强将,要跟辽人打上一仗了。要不然也不会奏报说要鄜延路出兵帮忙镇守夏州。   不过更为诡异的是宣抚使吕惠卿那边,他一直都在说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完全没有提种谔自把自为的行事。   吕惠卿的私心,京城这里不是看不明白。作为枢密使兼宣抚使都无法掌握住麾下将领,那么他想再进一步往宰相班中走,那可就是笑话了。   “也不知现在溥乐城那边怎么样了。”韩冈仰头望着夜空,阴云密布,看不见一颗星子。   “围城弥月,溥乐城下的辽军差不多快到极限了。”章惇说道:“种谔老于兵事,不会看不到这个时机。”   “这也要溥乐城不破。”   “哦?”章惇饶有兴致地回头,“玉昆你会担心溥乐城?”   韩冈沉默了一下,而后摇头,“……不担心。”   吕惠卿并不蠢,他能争权夺利,就代表形势并不糟糕。   与溥乐城前线有着十天的军情延误,与京兆府之间也有五天的间隔。现在说不定就要出结果了。但朝廷所收到的最近一个消息,除了种谔的奏报,就是吕惠卿打算去延州坐镇。   去庆州远比去延州要更易于指挥,可吕惠卿偏偏选择了延州。   这不是指挥,而是压制。吕惠卿没脸说出来,但他不得不去弥补。   因为延州离夏州更近,因为鄜延路是种家的根本所在。   就是因为有了这份奏章,所以韩冈和章惇才会确定种谔肯定是将宣抚司丢在一边自行其是了。可换个角度,吕惠卿也是有自信最后能压住种谔,才没有上书指责——权衡利弊后,他更相信自己的能力和手段。   既然他都如此表态,两府也就只能暂时观望,而不会去插手宣抚司中事。   ……   离灵州川边的大道大约两里的一处荒坡之后,种建中和他的麾下一众骑兵正耐心地等待着目标的到来。   地平线上的火光映红了半幅天空,耀德城中的熊熊烈焰卷起的滚滚热浪,远隔十里似乎还能感受得到。   呼吸中还有浓浓的血腥气,这是他们攻下耀德城的证明。虽然杀人放火的行为只过去了半日,很多人还沉醉在半日前的兴奋中,不过更多的人都已经半闭着眼,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以便能更快地恢复精力。   脚下的大地微微地颤动了起来,沙砾在地面上跳起了舞。   原本半眯的眼睛一下瞪圆,懒懒散散如同睡猫的种建中也豹子一般恢复了精神。   倚着战马,抱着弓刀在假寐的骑兵们也一个个跳了起来,他们守候的目标看来已经出现了。   之前就有了动静,但直到现在才让所有人都感受得到。   “人好多!”   一名精瘦干练的军官俯下身子,刚将耳朵贴上地面,就立刻叫了起来。   紧接着他的第二句话就是:“来得好快!”   “有多少人马?!”种建中紧张地问道。   “乱得很,听不太清楚,但至少在五千人以上!”那名军官抬起头,“十里开外,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   “五千……”种建中知道伏地听声的极限,一旦兵力多过一定数目,就无法细细分辨数目了。不过五千应该不会错,他相信自己手下这名军官的能力。而以辽人在溥乐城下的兵力数目,回师不应该超过三千——再多,剩下的兵力就不足以继续围城了!   可既然确定了现在回师的数目在五千人以上,那么就只会有一个可能。   “要准备动手了?”种建中的副将上来问道。   “找死吗?!”种建中骂了一句。现在不用伏地听声,也不用推断,只听这逆着夜风中都能传入耳中的声势就知道,溥乐城下的辽军肯定全回来了。上万大军行动,领头的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只要被缠上一时半刻,就别想走了。   “都上马,走!”   种建中放弃得很干脆,手上的兵力不到九百,想要伏击这般规模的对手,可是会崩坏了牙。   辽人的主力就在十里开外,因为人多的缘故,前锋的动静被掩盖了去,但推算起来,也就喝杯茶的时间就能到眼前了。再不走可就迟了。   要是再多两千就好了。种建中扯过缰绳的时候满心遗憾。若是手上有三千精兵,就算不全是骑兵,他也敢去赌上一把,给赶回来的辽军一个好看。甚至打出一个斩首五百以上的大捷出来。   跟之前河东路与藏头遮尾的契丹人打得几仗不一样,这可是与旗帜鲜明的辽师明明白白的较量!   这是能留名青史的功劳!国史上,自己绝对能留下一篇独立成篇的列传!   可惜啊!!   种建中只想叹气。但又立刻收起心思,跳上马,领头就往东行去。   种建中的命令立刻得到八百多大宋骑兵的执行,远方传来的动静,其实已经让这群五天内绕行了近千里的勇士们心惊胆跳。   与辽军厮杀一场也没什么,反正之前连城池都攻下来了,士气正盛,再厮杀一场正合人意。要不然种建中又怎么会在路边设伏,准备再捞上一把?人心所向啊!   可冲到辽军面前送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齐刷刷地跳上马,打个呼哨就跟着种建中向东面飞驰而去。   夜风料峭,凛冽的寒意穿透了外罩的衣袍,种建中半日来在峰谷间急剧变化的心绪也逐渐沉淀下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可以冷静下来好好算一算今天的战果。   烧掉了屯满军粮的耀德城,连带着还灭掉了两支辎重队,斩首两百多,最重要的,是解救了溥乐城,怎么看也是一场大功劳了。   回头而望,淡淡月光下,奔驰在荒原上的八百多骑兵,深色的剪影正随着地形而起伏。一人双骑,队列又分散,一眼望过去,竟然充斥于视野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同路奔行。   驻泊在银夏路的七个将五万禁军,是从鄜延和永兴军两个经略司辖下的兵马中挑选出来的精锐。种谔手上所掌握的马驼等牲畜的数量,比去年多了许多。能分给种建中的骑兵也比过去要多得多,而且还是一人双马,这在连骑兵都没有马匹的过去,根本不敢想象会有如今的场面。   不过凭借不到千人的骑兵,能攻下耀德城还是出乎意料,包括种建中,也肯定包括他的叔父种谔。   在出战前的计划中,种建中从他叔父那里领到的将令,也只是动摇辽人军心,骚扰进而破坏他们的补给线。为之后主力的决战,做好铺垫。   如果一切都依照计划,辽军因为补给线和后路受到干扰,必然要设法解决他这一支与苍蝇差不多的队伍。而以辽人的贪婪,又绝不会放弃在野战中击败种谔的想法,所以最终辽人将不得不将麾下主力一分为二。让种谔在决战开始的时候占据一定程度上的优势,进而将优势转化为胜势,甚至全歼兴灵的辽师主力。   可现在自己竟然攻下了耀德城,反而破坏了一开始的计划。溥乐城下的辽军全师而回,全歼他们已经不可能了。   这样也好,种建中很是轻松地想着,至少不用担心叔父去攻打兴灵了——若真能在溥乐城下,将兴灵的辽军给全灭,他的五叔可是已经做好了一战收复兴灵,彻底挽回旧日遗憾的打算。   至于打下来的后果是什么,种谔是准备让京兆府的吕宣抚,京城的两府诸公,以及天子、皇后去头疼。一名边臣、战将、武夫,是不需要考虑那么多问题的!   尽管接下来很可能是种家被打压,甚至占据下来的土地都会被还回去,如今遍及西军要职的叔伯兄弟更是有可能会被分散到全国各地,乃至贬官、降罪。   但只要辽国还与大宋为邻,不论如何被打压,种家的子弟终有被重新启用的一天。   击败辽军,这个胜利就是未来起复的本钱!就是长保种家家门不堕的希望!   虽然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不过能安安稳稳地保住门户,其实也不错。   种建中心情愉快地想着,挥鞭打马,将身后那千军万马、犹如九天惊雷的震动给抛诸脑后。   直到他会合了种朴、种师中,在两天后见到了种谔。   “走!”种谔在马上一扬马鞭,并没有在溥乐城久候的打算。   “去哪儿?”   种家的十七,十九和廿三三兄弟同时问道。   “兴灵!”种谔望着北面,眼中闪烁着灼灼精光,语气却尽其可能的平淡:“青铜峡的仁多零丁和叶孛麻攻入兴灵了。”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二十二)   临到年节,国子监早就放了假。大门都关了,但南门附近的酒肆茶楼中,还是能看到许多衣着襕衫的士子。   明年就是科举之年,数以千计的贡生此时都从天下各州云集京城之中,国子监附近便是他们聚会最多的场所。   正午时分,黄裳也与几名士子坐在一间酒店的包厢中,虽然不是正店,也算是干净气派了。   “勉仲。”说话的士子跟黄裳有着同样的口音,他提着酒壶给黄裳倒酒,“西北之事,朝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说要打又不像,韩学士还跟辽使谈着买卖,一群商人都要上路了。可要说不打,看西北的模样,却是明明白白地要打上一场。”   礼部试考的自然主要是经义,但策问一项,还是免不了要与时政挂钩。看眼下的形势,很有可能是有关辽宋之间的题目。如果不能把握好朝廷对辽的基本态度,那么落榜是没话说的。若是把握好了,那么熙宁三年叶祖洽叶状元的运气,说不定也能落在自己的头上。   黄裳是韩冈的门客,也算是气学门生,甚至他本人就住在韩冈府中,此事国子监中尽人皆知。韩冈现如今就是一个没名分的西府执政,在军事战略上,朝廷都要参考他的意见。   既然如此,黄裳当然就成了应考的士子们打探的对象。   黄裳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甚至后悔今天应邀出来。   现如今,各色流言传得到处都是。有事实,但更多的就是毫无根据的谣传。   最上面的重臣,有能力有条件去伪存正,分辨流言的真伪。可底层的官僚,只能在浩如烟海的流言蜚语中区寻找真相了。   除了西面已经跟辽人对上阵以外这个事实被确认以外,其他便是众说纷纭。   想不想打,能不能打,该不该打,会不会打。朝廷的态度并不明确,韩冈也没有一个准话。既然朝廷本身就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那么黄裳又怎么可能弄得清楚?   但身边的都是乡里,若是明着推搪敷衍,那可就是得罪狠了,日后少了乡党为助,怎么做官?   “学士平日里可不会多说朝廷的政事。”黄裳笑得深沉,举杯一饮而尽,将心虚掩住,“不过就小弟来看,朝廷可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和、战与否看的是北面,但无论北面是什么选择,朝廷都有应对之策。学士的性子强硬,更不会退让。有些事小弟不能说,但很快就该传出来了,各位可以拭目以待。”   黄裳故弄玄虚,不过他的话倒是有几分真实。   外面闹得不成样了,向皇后每天早晚听了皇城司的回报,信心也是越来越少。毕竟从西北传来的消息上看,边境上的小小争端已经快要往战争方向上发展了。   吕惠卿的宣抚司,在皇后眼中,已经成了战争的策源地。种谔的胡作非为,是吕惠卿在背后撑腰。   章惇和薛向无法为吕惠卿去辩解,而东府中的韩绛、蔡确,还有刚刚抵京的曾布,更是在推波助澜,加深向皇后的成见。   就是吕惠卿本人,他自己都不便自辩。一边是策划战争,一边是无法控制下属,两样必须要选择一样,放在谁身上都要头疼万分。   韩冈都在为吕惠卿感到为难,实在是不好选。   但为了让皇后安心,他和西府必须要拿出些实际的东西,否则就只能让东府继续兴风作浪。   幸好军器监有了一件好东西。   虽然是属于中书门下管辖,东府并没有报上来,但西府的耳目却早就伸了过去,毕竟在京百司中,军器监跟西府的关系最为密切。   是个很简单的机器,不是兵器,而是滑轮组的应用。   “是上弦机。”   滑轮组的用处,韩冈早就在私人的笔记中加以阐述,也很早就用在了港口中。军器监中,也有很多工匠想要利用滑轮组省力的原理,来改造弓弩。   第一目标,不是单人使用的弓或弩,而是床子弩,但这些工匠得到的却是连续失败。现在出现的,只是单纯的上弦机。   由一名栗姓的工匠献上的这具上弦机。利用绞盘和滑轮为主体。将神臂弓架在上弦机上,能省一半以上的力气,速度也更快,而且快得多。   若是改成驴子拉磨式,驴子或牛拉着绞盘转上小半圈,神臂弓的弓弦就给拉上去了。眨几下眼,就能上好一张弩。   一架机器,可以让一个十人的什,维持着正常发射的速度;让一个五人的伍做到急速射。如果专供一个人的话,就是一人成军。   虽说在韩冈看来,这完全是守城时才能用,野战时难道能把驴子和磨一起拖上阵?不过他明面上没多说什么,成与不成,奇思妙想都是件好事,任何一桩经过实战验证的武器背后,都有一堆被废弃的设计。只是私下里,跟章惇、薛向议论了一句。   不过其他人并不认同韩冈的看法,有了上弦机后,守城的确是方便多了。而且人的气力是有极限的,两只胳膊有千斤之力的猛将寥寥可数,他们也做不到一天拉上一千次的神臂弓。但上弦机只要有钱,想造多少都可以,若是不断加以改进,甚至一次能给几架重弩上弦。   “原本纺车只有一个纱锭,现在可是有十六个纱锭。”章惇笑着对韩冈道,“这不是玉昆你过去曾经说过的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仅是君子之道,也是器用之道——这也是玉昆你说的吧?”   所以就有了年节前两日的试射殿廷。   向皇后,两府宰执,以及韩冈,都在武英殿前看着这一架新奇的机器。   在一头驴子和一架上弦机和一名十二三岁的小黄门的辅助下,石得一拿着三张神臂弓交替射击,一刻钟的时间,就射出了整整两百发弩矢,将六十步外的十副铁甲射得千疮百孔。   “只要一个都,就能守住一面城墙。”实际上是不可能的,章惇纯粹是忽悠,但确有几分道理。   使用冷兵器和热兵器最大的区别就是对体力的消耗。弓刀之类就不用说,单是四石的神臂弓,想要拉开就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按照将兵法的规定,要成为一名上位禁军,不至于一个月只能拿五百文钱的俸禄,必须要能拉开神臂弓,推行将兵法时的这一刀让整整三分之一的上位禁军被降等。   而要在战时保持射速,就更难了。   若是急速射,不要三五次就会腰酸腿软,直接脱力。即便是有时间回气的慢射,一天下来,也不可能超过百次,否则就会伤到筋骨,医治若不及时,严重时甚至能留下一辈子的暗伤。   不过现在上弦机的出现,却拆掉了原先横在大多数人面前的门槛。   “以骡马机器代劳,莫说被降了等第的下位禁军或是厢军,就连老弱都可以拿着神臂弓站上城头。只要他们能拿得动神臂弓,扣得动牙发。拿着同样的神臂弓,从老弱妇孺手中射出的箭矢,自与跟锐卒一般无二,一县之内,兵员何啻多了十万之众!老弱妇孺皆可上城杀敌,只要军械充足,又有何城可破?!”   这应该就是火枪的好处,现在放在有了上弦机的神臂弓上,却也一样说得通。   向皇后立刻就被说服了大半,剩下的一点不放心让她望向韩冈:“学士曾经做过判军器监,板甲便是学士之功。军器监一年千万斤钢铁,同样是学士之能。不知学士意下如何?上弦机是否可用?”   韩冈并不是反对畜力的上弦机,他只是认为此物不适合野战,肯定比不上火器。但如今要让皇后安心,说服同侪,只要证明在契丹铁骑来袭时,官军——主要是河北禁军——能将城池守住就够了。   何况章惇今天下了不少功夫,看看拿来做靶子的十副铁甲就知道了——全都是库存的旧货,只是外面给擦亮了,换成是现如今的板甲,不到四十步哪里可能射得穿?!——只看这一点,韩冈也不可能给他和军器监拆台。   “枢密之言,正在情理之中。就是城中户口不过三五百的下县,守城时城中若多三五十具上弦机,就等于多了上千精兵。”韩冈停了一下,又提议道,“臣请调选监中良工,在神臂弓局下,附设一上弦机局,由专人负责制造。若有品质低劣,可追查至一人,而两局的工匠们熟悉之后,互相配合,也可以不断加以改进……这两年新造的神臂弓、斩马刀和板甲,都比一开始时改进了很多地方,也强了很多。”   判过军器监的韩冈在这方面就是权威,他的肯定和补充推了最后一把。能拾遗补阙,甚至是提议设专局打造,韩冈等于是在为上弦机背书,而不是单纯的附和了。   向皇后完全放下心来:“既然如此,就让军器监设局专一打造上弦机,越快越好。尽快送往河北各路,对于肯用心的匠人,财帛爵禄,朝廷不吝赏赐。至于发明了上弦机的栗忠……”她看了看东府的宰相和参政,“要重赏!”   曾布抢出班道:“可依神臂弓例,降一等给赏。”   向皇后点点头:“可。”   “是不是该将热兵器弄出来了……”韩冈想了想,又否定了,“还是明年吧。”先在《自然》上阐述理论,至于制造,让其他人去费心好了——军器监中的有心人想必多会订上一份。而且有了上弦机,火枪想超过神臂弓就更难了几分,倒是火炮还好说些。   敲定了上弦机,向皇后对河北的局势也稍稍安心了下来,不再寝食难安,而且这个决定很快传出去,同样让人心浮荡的东京城安定了下来。   有了神臂弓、斩马刀、板甲、飞船、轨道等一系列的成就,东京城的百万军民对军器监的新发明有着极大的信心,这一点是十几年来潜移默化造成的,很少有人能察觉得到,但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   就在元丰三年的最后一天,鞭炮声响彻九州大地,东到大海,西到大漠,南至交州,北至云中,都是喜气洋洋迎接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而沿着灵州川艰难跋涉了数百里的种谔……   他,看见了灵州。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二十三)   一年多前只能望空而叹的灵州城,现在就在种谔的面前。   灵州城并不高峻,也不算雄伟,隔了五里地远眺过去,不过是原野上的一小团阴影。就是到了近前,应当也不需要将头仰得多高。   可这座城池对种谔,乃至整个大宋的意义都绝不一般。   在立国之初,灵武节度使冯继业归降,灵州便孤悬在外。在咸平五年【1002年】为李继迁所夺,知州裴济死难。此后八十年,贺兰山下的这片土地,便成了党项人不断发起南侵的策源地。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陕西的子民都在烽火和号角声中度过。   重夺灵州,恢复兴灵,灭亡西夏,这是数代大宋天子的夙愿,也是无数西军将士的夙愿。   如今西夏早已灭亡,剩下的也就只剩灵州。   一股冲动要让种谔下令全军攻城,将灵州一举夺占,但他立刻就冷静下来。   比起去年年中时,攻到灵州城下的高遵裕和苗授所率领的十万人马,种谔如今带在身边的只有可怜的两千骑兵。甚至没有民夫的支持,粮草的运输只能依赖搜罗了整个银夏路才得到的四百余辆四轮马车——这主要是从青白盐池运盐用的——只能是勉强支应。   据探马回报,城中的守军早早便将灵州的城门紧闭,区区两千骑兵,不可能攻下这座城池。   这一认知,让种谔心中沉甸甸的。早在北上兴灵的道路上,他撞上了不少辽人游骑,大军北上的情报早就泄露了出去,辽人自然是早已知晓。现在辽军主力并没有等在灵州城下,而是不见踪影,除非能得到他们和党项人的准确情报,否则种谔怎么也不可能放得下心来。   种谔麾下的将士们正在打造今夜的营地,利用了灵州城南被废弃的一座旧日卫堡,倒是很快就将营地搭建了起来。   补全了围墙,修好了箭楼,一顶顶帐篷出现在营地中,安营扎寨的工作只用了一个时辰。   当两队亲兵开始巡视营中内外,种谔神色中仍不见缓和,眉头皱着,显是心事重重。   “大帅。种建中回来了!”年轻的盐州知州出现在种谔面前,抱拳行礼。风尘仆仆的一张脸,眉眼间都凝聚着兴奋。   种谔此时早已换上一副轻松平和的神色。他望了望卫堡下,进入营地的马匹和牲畜远比他出去时多得多。笑容更加轻松了一点:“这一趟收获不少啊!”   抵达灵州后,种谔做的第一件事是派出斥候,追询敌踪;第二件事便是出兵抄掠,就地取食,不然就是坐吃山空,无奈退兵。随行马车携带的干粮干肉支撑不了太久,后方也无法安然运送更多的粮食。   “在山坳里撞上了一个小部落,总计斩获了六百多腔羊,全都赶回来了。草料三囤,干豆和麦子有七八百石,已经留了人手看着了,还请大帅派人去运回来!”丰收而归的种建中禀报战果时中气十足,轻兵而出,最重要的就是抄掠到足够的食物,“还有马和骆驼,加起来也有一百三十多匹!这一路上折损的马匹不少,这一下子能补上一些亏空了。”   种建中身上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罩在盔甲外的外袍上,桃花瓣一般的血迹星星点点。种谔眼尖,就在堡下的种建中的坐骑马鞍后,还挂着四颗男子的首级。左右各二,与插着铁锏的皮袋紧紧贴在一起。   种谔没对种建中带回来的战利品多关心半点,“可有辽军主力的消息?”   种建中摇了摇头,声音低了许多,“没有。大半是牧奴,几个看起来有些地位的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耶律余里回来后,就立刻领军往西面去了。不知道是西北的兴庆府还是西南的青铜峡口。此外,留在灵州城中的守军似乎并不多,据说不到一千。”   种谔眼神阴沉,在敌人的土地上,情报远比食物重要。连辽军主力的动向都抓不到,结果可能会很糟。深呼吸了一下,整理了烦乱的心绪,他又问道:“有没有损失呢?”   种建中脸亮了起来:“就折了一个兄弟,还有五个受伤的。一个重伤,其他四个全是轻伤,包扎一下就能再上阵。”   种谔点点头,神色松缓了一点点,“将伤亡的儿郎送去医工那里。马和骆驼交给杨勇。至于羊,全都分下去。跟杨勇说,随车带来的酒也都一起分下去。让儿郎们过一个好年!”   “诺!”   种建中抱拳行礼,便转身大步离去。   种建中下去了,种谔依然站在卫堡的最高处,在暮色中远眺着灵州城。远在地平线上的城池看起来小巧精致,似乎张开手就能攥在掌心中。   种谔不顾全军覆没的风险,沿着灵州川北上,可不就为了这座城池?只要打下了灵州,兴灵将一举平定。   种谔低头看着下方。灰黄色的地面上,是一层细细的黄沙。传说中丰腴堪比江南的兴灵之地,眼下是满目黄尘。细细的黄沙随着风被卷起,犹如沙漠一般荒凉。   去年高遵裕在灵州城下因党项人掘了河渠而惨败。从渠中流出来的黄河水,淹没了灵州城外的良田。由于西夏紧接着就灭国,接着又被不擅营治的辽人占据,灵州城下的田地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也不知河渠的决口,到底是被堵上了,还是因为冬天水枯的缘故,没有流出来,反正水退之后,剩下的就是黄沙。   此时种谔领军驻扎的卫堡,是灵州城外不多的高地之一。去年党项人破堤放水,一时水漫荒原,奔涌而出的黄河水淹到的三十里外。种谔从南面过来时,残留在地面上的水痕是很明显的。洪水推动沙砾,在大地上画出了好几条波浪起伏、两边都望不到尽头的平行线,环庆、泾原两军应该有不少官兵退到此处。方才修寨防时,就找出不少遗骸残兵。   白骨森森,铁锈斑斑,看见一层薄薄沙土下的袍泽遗物,不少士兵都泪水盈眶。种谔命人好生处置了,也不禁惨然于心。   都是高遵裕做的孽。不过也是兴灵的位置太过偏僻,孤悬在荒漠和高山之间,远离陕西的核心之地。攻进来很难,攻进来后想安然而退就更难。这一次若不是确定了青铜峡中以仁多、叶两家为首的党项部族已经攻入了兴灵,种谔也不会如此冒险。   耶律余里到底在何处?   种谔苦苦思索。若他是耶律余里,绝不会分兵守灵州。要么就全军坐守灵州,先将官军击败,要么就去攻打党项人。   耶律余里不能算是名将,不过一中庸之才,只是再蠢的将领也该知道在面对大敌时分兵乃是取死之道,若是让宋军与党项人合流的话,更是脖子上套了绳索后往悬崖下跳。如果耶律余里没蠢到家的话,灵州这边他必有布置。   种谔望着沙地,心有所感。一路上他从来没有掩饰过形迹,北上数百里,辽人早就知道有一支宋军追在身后。耶律余里能做的选择只有寥寥几个,种谔都做好了应对。   欢呼声在种谔的脚下响起,瞬息间传遍营中。种建中带回来的收获,让两千多将士欢呼雀跃。   年节时出征,虽然有种谔这位深得军心的名将统帅,士气也是有所折损。幸好种建中弄了一批鲜肉回来,免得种谔下令分解死掉的马肉了。   篝火熊熊。   种建中虽有一个文官出身,但现在他的模样却让人根本看不出来。内袍扎在腰间,赤裸着精壮的上半身,丝毫不畏深夜的寒风。   他拿着把精钢匕首,一刀捅在肥羊的脖子上,鲜血立刻咕嘟嘟地冒了出来。种建中紧紧揪住拼死挣扎的肥羊,身上的腱子肉一块块地鼓起,让打下手的亲兵拿着头盔接了血,撒了一把盐进去,就放在一边。待会儿凝固了,与羊脑、下水一同炖煮,味道可是鲜美无比。   营地中四处飘起了肉香。油汪汪的烤羊肉,配上泡了干饼的羊杂碎汤,再加上热腾腾的酒,这个身在异乡的除夕之夜,倒也算得上是惬意了。   种谔拿着酒碗,走过一堆堆篝火。一群群士兵跳起来,诚惶诚恐地接受种谔的敬酒。麾下的将士,种谔认识不少,有许多都能叫出名来,喊着名字,拍着肩膀,再对饮过一口酒,换来的就是效死之心。   “大帅!我有急事禀报大帅!!”   绑着两名俘虏,一队斥候突然间出现在了营地外。惊到了正在欢庆中的宴会。   为种谔提着酒壶的种建中极为惊讶,甚至都愣住了。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回来了,这当然是好事。终于捉了两个生口,而且还是带着重要情报的生口。甚至可以说是喜事。   但种谔派出去的斥候,基本上都是他所看重并准备提拔的底层军官。沉着稳重是必备的素质,就算打探到了什么重要的敌情,也不敢一进大营就开始嚷嚷。   “说!”种谔平平静静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   “辽人在七级渠,正准备掘堤放水!”   种谔拿着酒碗的手轻轻一颤,立刻又稳定了下来,“不妨事,淹不到我们!” 第三十章 随阳雁飞各西东(二十四)   “大帅,当真不要紧?!”   种建中不是质问,而是要配合种谔引出他的解释。   种谔满意地看了侄子一眼,道:“冬天水枯,有没有水还是两说。即便有水,也淹不到这里。去年夏天水才到哪边?现在天寒地冻,河水一旦流到平原上,很快就会上冻,现在掘了河堤,明天就能给冻上,照样能跑马,怕什么?”   种谔的话,立刻被传了出去,让营中士兵们稍稍安定下来。   种建中暗中松了一口气,但心情依然阴沉。   事先不是没考虑过辽人掘堤的可能,否则也不会远远地找个高地扎营。可是现在当真发现辽人准备挖开河堤,终究还是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种谔照旧拿着酒碗绕行在各堆篝火旁,只是营中的气氛已远不如之前热烈。   慢慢地走过一堆堆篝火,种谔问着种建中:“十九,你觉得辽人什么时候会掘堤放水?”   “官军开始攻城……”种建中想了想,“或是去抢夺堤坝的时候。”   掘堤放水,总要选个好时机,能将宋军一起淹进来换一个大捷才算不亏本,不可能听到一点风声就开始吭哧吭哧地掘河堤。   种谔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辽人应该发现我们知道他们准备掘堤的事了。”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辽人就会立刻开始掘堤。种建中低声问种谔,“五叔,怎么办?”   “明天绕个道吧,先往西南去。上了堤后再往西北走。追在耶律余里背后,那边怎么也不可能被淹到。”   种谔手上也有几名对兴灵地理极为熟悉的向导,有西夏国灭后投靠来的,也有在溥乐城下被耶律余里给抛弃的,还有过去以商人的身份来过兴灵侦查的间谍。兴灵的地理,种谔大体上是了解的。   紧追耶律余里,就能赶上他和党项人的决战。就算出了些意外——也不用从灵州川的来路往回走,那可是几百里没有半点人烟——改从青铜峡回去,甚至可以就地征粮。   不过种谔现在可没有为失败考虑后路的打算,除夕的夜空下,他放声笑道:“我还想做个渔翁呢。”   ……   一口气跑回来了六七百里,耶律余里知道他麾下士兵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他更知道,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迁来兴灵的各家部族数万帐,虽说这一回带了不少士兵南下,但实际上不过是三丁才出一兵,剩下的还有许多丁壮。给党项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是不假,也的确让党项人毁了不少族帐,可安化州——也就是兴庆府——还是及时将州中的子民给集合了起来,招入城中固守待援。直到耶律余里回援为止,安化州依旧安然无恙。   党项人就在二十里外。如今大军在外,重兵在内,他们几乎是被困住了。只要里外合围,西夏余孽最后的一点反扑,也会化为泡影。   “先好好歇息两天。”就在一座刚刚被党项人攻破的寨堡中,耶律余里高声地发号施令,“等恢复了气力,就去见一见仁多零丁和叶孛麻!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辽男儿的豪勇!!”   大昌嗣高声与众将一同气冲斗牛地应和着,但从帐中出来,望了望看不到月亮的夜空,他低声地问其父大公鼎:“也不知西平府【灵州】那边水淹到哪里了?”   “足够困住种谔就行。拖上三五日,就够我们杀光这群党项人了!”大公鼎语调和风一样的冷。西夏的国都可是他这一族的属地,被党项人攻打,也不知死了多少族人,更不知损失了多少牲畜。   河渠中冰层很厚,大公鼎也没把握掘开刚刚修复的那段河堤能放出多少水来。但今年修补堤坝时,大公鼎可是亲眼看见河床比堤外的地面要高,只要冰层下还有水,那是肯定能放出来,也就是多少的问题而已。   大昌嗣犹疑地问道:“可种谔都追上来了,鸣沙城的赵隆会不会也跟着……”   “不论来与不来,我们都必须先赢过面前的贼人再说。”大公鼎望着夜空,声音冷澈,“只有一,才有二。”   ……   同样沉黯的天空下,仁多零丁同样望着夜空。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今天可是除夕,这算不算守岁?”   西夏用的是宋人的历法,新年的时候,照样要团圆守岁,与汉人一般无二。但叶孛麻却没有一点好心情,“已经是孤注一掷了,还过什么年?”   仁多零丁转过身来,轻笑道:“还在担心?”   “能不担心吗?”叶孛麻反问。   突破青铜峡口的一开始,打得很顺利。辽人诸部分得很散,完全没有防备,无法抵抗并力北向的大军。不过等辽人反应过来后,抵抗一下就激烈起来了。兴庆府到了现在还没拿下。确切地说,仁多零丁根本就没有打算去硬攻兴庆府,而是试探了一下后,就开始坐等辽军回师。   耶律余里回来得狼狈,六七百里都没好生歇息,士气低落,马力也消耗极大。不过别看现在是师老兵疲,但只要给他们歇息上几天,回过气来,那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万精锐了。   仁多零丁心平气和,在生死决战之前,却看不见半点惶惑,“可知耶律余里驻扎的位置?”   叶孛麻停了一阵,才叹了一声,“……当然知道。”   “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仁多零丁笑问道,“不是如事前所料吗?”   ……   吕惠卿正在夏州。   丰盛却粗犷的年夜饭并不合他的胃口,只是吃了几块烤肉,喝了点酒,现任的陕西宣抚使便回到了后厅歇了下来。   俯身看着铺在桌面上的巨型沙盘,吕惠卿的心情跟夜色一般深沉。   怎么办?摆在吕惠卿面前的,是两难的境地。   是为种谔独走而背书?还是上书承认自己没能控制住这条疯狗?   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谁让种谔都追到了兴灵去了?已经不可能追回来了。   当听说种谔领兵北上,吕惠卿砍人的心思都有了。如果种谔现在就在他的面前,吕惠卿是绝不会犹豫的。   或许在普通的文臣眼中,这完全是个博取功名的机会。将愤怒的耶律乙辛交给东京城中的天子、皇后和宰辅们去应付,自己只要享受夺占兴灵的功劳就够了。   但吕惠卿不能这么做。既然他的目标是宰相,那么他就必须站在宰相的视角去考虑问题。便宜行事的权力,也代表着相应的责任。   双手撑在沙盘上,吕惠卿默默看着沙盘上的荒漠与高山。窗外的鞭炮声充耳不闻。   就在这除夕之夜,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   吕大临和游酢推门进来时,谢良佐正坐在桌边。   “怎么还没睡?”   游酢问道。方才席上,谢良佐可是以不胜酒力而先离席的。   谢良佐抬起头:“睡不着啊。”   “所以就占筮卜问吉凶?”吕大临看看摊在桌面上的蓍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真要卜筮,还不如烧乌龟壳,最近不是正时兴吗?”   “也是闲来无事。”谢良佐赧然说道。   吕大临皱眉道:“邵康节旧日欲将术数之学传授于伯淳先生,而先生不受。显道欲从康节之学?”   “不是不受,先生说欲通术数,非二十年之功不可,哪得如许时间?!”游酢更正道,“小弟曾经听正叔先生说起过,那是熙宁初年的事了。”   “熙宁初年,伯淳先生年齿几何?‘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先生之心在圣人之易,岂在术数?”   岁末之时,程颢程颐回了洛阳。十几名弟子也跟着一同到了洛阳。现在都借住在洛阳城中的一间小庙中,离二程的府上很近。除夕之夜,聚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等过了年,他们就准备跟程颢一同上京。   谢良佐是其中之一。就要去京城了,但他总觉得前方是一片混沌。忍不住就拿了蓍草想占上一卦,问一问吉凶。   不过卜筮之术,一向不被程门弟子看重,甚至轻视,听见吕大临如此说,谢良佐抬手就想将已经占出的卦象给拂了去。   “等等!”游酢抢上一步,看着桌上蓍草组成的卦象,脸色就是一变,下兑上巽,“这不是中孚卦?!泽上有风。君子以议狱缓死。这卦象可不好!”   谢良佐手停了,轻叹道:“是‘翰音登于天’啊……”   游酢脸色更难看了三分。   中孚卦的上九一条——“翰音登于天”,卦则“贞凶”,象曰“何可长也?”说起来,程颢为太子师,说书资善堂,岂不是字面上的“翰音登于天?”注疏根本就不用提了。   “中孚又如何?不过是‘志未变也’。利涉大川,利贞。”吕大临嗤之以鼻,“即云‘有它不燕’,一心一意也就够了。先圣有云‘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但若是有恒,又何须做巫医?”   挥袖拂乱了桌上的蓍草,吕大临决然道:“不占而已矣!”   ……   王安石刚刚睡下,守夜什么的他根本不在意。如今就是按时睡按时起。虽然对西北战局担心,不过就算是辽人大举入侵,王安石也不觉得能赢得了国势正盛的大宋。唯一的期盼,天子要是能康复就好了。   蔡确与妻妾儿女团团坐着,已经是宰相之尊,他没有什么不满意了。剩下的,就是如何长保权位。看刑恕传来的话,洛阳的旧党已经是死老虎,一个赛一个地老实,估计是皇后把他们给吓到了。真正的对手,可就是每天抬头就能见到的同僚。   章惇悠闲地喝着酒。西北的战事并没有打扰到他的兴致,相反的,倒是让他心情很好。做了宣抚使后,吕惠卿不论是失败还是成功,都很难再继续担任枢密使了,明年的西府自然是自家说了算。至于辽人,他根本就不担心,不就是打上一仗吗,章惇可不觉得会输!   曾布新近抵京,尚未拿到他的官邸。正在城南驿中,独坐于灯下,看着奏章、札子和旧档的副本。郊祀后的两个月,内外动荡,朝局国政的变化,让外来者摸不着头脑。曾布自知必须要尽快掌握朝堂内外的动向,他的同列可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虫,半点也疏忽不得。   苏颂看着星空,他托人新制的望远镜就快要打造好了,过些日子就能送到自己手上,到时候,便又能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星海之中。不过明年最重要的还是《自然》,韩冈想要推广气学,但苏颂最想做的,是利用这本期刊与同好交流。   韩绛、张璪、薛向,各有各的心思,却同在期盼新的一年。   可除夕之夜的深宫中清冷如冰。   病重垂危的赵顼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自然也无人有心过一过新年。向皇后带着众嫔妃和一对儿女,向病榻上的皇帝祝过酒,便将他们都送回各自的住处,只有她一人留了下来。   夜色渐深沉,无心节庆的向皇后也睡了过去。   福宁殿内的杨戬正是当值,半睡半醒地守在床榻边。睁开一阵,又闭上一阵,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但他再一次闭上眼睛,就突然睁开了,方才他似乎看到了些什么。   并不是错觉,杨戬揉了揉眼睛,专注地盯着赵顼的手指。片刻之后,他就瞪大了眼睛,“官……官家能动了!!”   他一下跳了起来,放声大喊,“官家能动了!官家能动了!!”   向皇后一下惊醒,只稍稍迷糊,就扑到床榻边,看着突然之间就恢复少许的皇帝,她激动地难以自抑:“快宣韩学士!快宣御医!”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一)   换过新衣,拜过祖先,吃过年夜饭,给过压岁钱,院子里鞭炮和烟花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新年的到来。   韩冈一家围坐在正屋中,等着子夜的钟声响起。孩子们都很兴奋,往日这时候早就被逼着去睡觉了,哪里可能熬夜守着天明?   小孩子们自有乳母和婢女服侍,不用太操心。周南和王旖下着棋,云娘在旁边看着。严素心又有了身孕,倒是有些经不住累,眼皮发沉,像是要睡的样子。   韩冈小声地问着,“要不要先去歇着?等钟响了再唤你起来。”   “还好。”严素心抬起头,丈夫眼中的关切之色让她心头暖融融的,“一直闹腾了五六个月,最近已经安稳下来了,熬上一夜也没什么关系。”   “生了四哥之后,官人就想再要姐儿,现在七哥都有了,却没如愿。”周南笑吟吟地说着,手上却不慢,啪地飞了一着,“这一回就看素心你了,可要好好养着。”   严素心的身孕正好六个月,抚着小腹,微笑中满载着幸福:“是男是女都定了下来,怎么养也都迟了。”   “男女都无所谓。”韩冈笑道,“不过家里的玉璋太多,再来一片金瓦才好。”   韩冈不想要太多的子女。时人以五子二女为至福,花瓶、屏风和年画上常常能见到内容相似的图案,韩冈现如今七子一女,觉得也差不多了。儿子多了真不一定是好事,也闹得慌。   韩家的几个儿子精力一个个都旺盛得很,到了现在还都精神十足。小五啃着一块椰子干,啃得满手满脸都是口水,乳母忙忙地在后面拿着手巾在擦。刚刚从交州运来的椰子干香甜的椰奶味道很合小孩子的口味,几个孩子都是舍不得放手,一口接着一口。   王旖看了子女一眼后就有点皱眉头,落了一子,吩咐着下人:“晚上不要让哥儿姐儿吃那么多甜的。”   几个大孩子听了之后,就立刻将手上的椰干丢下。但年纪小的几个却舍不得放手。小五抬头看看王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椰干,不敢不听话,但就是舍不得,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韩冈。   韩冈对儿女一向宽松,笑了起来,对小五的乳母吩咐道:“吃完后记得让五哥漱口刷牙!”   乳母低声应了,小五欢喜地叫了一声之后,就又开始不管不顾地啃起了椰干来。   王旖狠狠地剜了韩冈一眼,却拿丈夫没办法。   士大夫中一向都很重视口腔的保洁和保养,牙刷、牙粉不必说,柳枝、苦参平常人家都有用。士大夫家饭后还会有专门的漱口水——京城中大一点的酒店也会为客人预备——平时也不忘嘴里含一片鸡舌香。正所谓“新恩共理犬牙地,昨日同含鸡舌香。”饭后吃甜食,伤牙伤脾胃,更是世间的常识。平日里王旖管得很严,可药王弟子今天却在这里唱反调。说不得,她也只能抱怨:“再这样下去,把孩子都惯坏了。”   “就今天一天。毕竟是除夕嘛。”韩冈摸着五儿子的头,和声说道:“平时就要听娘的话。”   小五乖乖地点头,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应了声,又抓起了蜜饯,不过还是收敛了一点。   韩冈也随手拿了一块糖渍的木瓜干尝了尝,甜得厉害,又尝了尝椰子干,同样甜得厉害,“现如今这蜜饯在市面上倒是多了起来。荔枝木瓜芭蕉不说,椰子干过去可少见。”   “还不是官人的功劳!”王旖说着,“全都是岭南的水果。”   “算不上吧。”韩冈并不喜欢甜食,都是咬了一口就丢了下来,跟王旖道:“我可没吩咐过。”   “看到有钱赚,又何须吩咐?”周南笑说着,“争先恐后还来不及。”   各色来自岭南的果脯蜜饯在市面上越来越多,并不是韩冈的吩咐,而是工商业主自然而然地选择。经过二次加工的商品利润,必然是要远大于初步加工的农产品。今年交州五分之一的白糖,都做了蜜饯。   岭南的水果难以储藏,比如荔枝,也得红盐法、白晒法和蜜煎法来炮制,吃不到新鲜的。而白糖虽然金贵,可利用岭南多到只能埋进地里的水果制作成蜜饯之后,价格还能翻了两番——当然将水果做成蜜饯方便。此外还有用糖蜜酿的酒,因酒色金黄,被称为琥珀酒,在内地也十分受欢迎。   以大宋腹地的繁华,白糖也好、蜜饯也好、琥珀酒也好,都是有多少就能消化多少。各家商行当然不会放了钱不赚。比起一开始的时候,单纯贩运白糖、稻米和木料,交州的各家商会赚得可要多得多。   也不仅仅是蜜饯,来自交州的特产甚至还有烤鱼片,倒是挺合韩冈的胃口。喝着低度的琥珀酒,吃着烤鱼片,韩冈与家人等着新年的到来。   来自城中数十寺院的钟声终于响了,悠悠扬扬在空中合奏,左邻右舍都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小儿女们顿时就精神了,立刻欢呼着冲到了院子中。   韩家的鞭炮和烟花早就准备好了,几个家丁拿着燃起的线香点燃了引线。院子里硝烟弥漫,一朵朵烟花飞蹿入夜空,鞭炮声也一下变得喧嚣起来。   孩子们被乳母抱着、拉着,捂起耳朵兴奋地看着天空中五颜六色的花朵。只有老大和老二得了韩冈的准许,让云娘带着他们拿着线香去给几个小烟火点火。金娘也想去,却被王旖拉在怀里抱住,不让她乱动。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韩冈轻轻地念着王安石的旧作。这一首千古名篇,现在想起来却有几分讽刺的味道。   王安石在刚刚开始变法时,意气风发写下了这一首诗。可现在他绝不会有那时的心境了。在朝堂上的王安石,沉默得像是一尊雕像。几乎很难听到他的发言。   鞭炮声震耳欲聋,王旖没听到韩冈的低语,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明儿还要去宫里拜年,放过烟火可就要睡了。”   “哪里是明天,已经是今天了。”韩冈笑道,“幸好为夫天亮后不用上朝了。”   因为赵顼的病情,今年的正旦大朝会给免了。在曹太皇重病的时候,也曾罢朝过。要是天家年年都有些三灾六病,倒也不是坏事。韩冈带着几分恶意地想着。他最怕的就是这等繁文缛节——其实也不独是韩冈,绝大多数的朝臣都不喜欢繁冗的仪式,能甘心冒着天寒地冻来参与大朝会,只是为了之后的赏赐——王旖当然也不喜欢。穿着沉重的朝服,绕着宫廷走上半日,能活生生把人累死。   她气哼哼地瞪了韩冈一眼,转又叹起:“不知会不会拜见太后。”   “应该不会。”韩冈摇摇头。这个节骨眼上,不可能让太后参加任何政治活动。   韩冈正跟妻妾说话,前院却突然跑来一人,是守门的司阍,慌慌张张,“学士,外面来了中使,说是宫中传召。”   韩冈与王旖面面相觑,还在欢闹的孩子们也安静了下来。半夜里中使上门,终归不是什么好事。难道是西北的局势有变?韩冈想着,却也不便耽搁,立刻命人大开中门,请中使入府。   “今夜谁人宿卫?”王旖蹭前了两步,小声地问道。   韩冈顿时心中一凛,大过年的,宫中并没有安排任何一名宰辅宿直。这个时间点突然来了人,可说不准时什么事!   不过看到派来宣诏的是向皇后放在太子赵佣身边的刘惟简,韩冈便稍稍安心了一点。再看刘惟简带在身边的几位小黄门和班直的神色,就更放心了几分。只是刘惟简带来的口谕,并没有说明到底是什么缘故。   韩冈一领旨,韩信转身就去安排马匹和随从。   韩冈看看左右,家人立刻全都避得远了。他低声问刘惟简:“究竟出了何事?”   “官家手能动了。”刘惟简不敢隐瞒,“所以圣人命小人来招学士。”   韩冈一听,不再犹豫,带了人上了马就出门。   中风也是能恢复的,赵顼的病拖了快两个月,其实不论是好转和恶化都不足为奇,只是赶在年节时病情有变,倒跟他在冬至发病一样,让韩冈觉得有点巧合。   可能是回光返照也说不定,要不然口谕中也不会含含糊糊。   上了御街,空气中的硫磺味立刻重了起来,燃放鞭炮的市民三五成群,在如广场一般的御街上随处可见——只有正中央被两条水渠夹隔而出的真正的御道没人敢走上去——韩冈前后左右望了一圈,都没看到宰辅们出行的队伍。   心中平添了一层疑虑,难道事先已经召入宫中了,还是根本就没招?若是同时派人出来,应该能碰上的。   犹疑不定的心情一直持续道韩冈走进福宁殿。   宰辅们没有安排宿卫,不过领兵的武将还是有的。今天宫中值夜的带御器械是王中正。韩冈进了福宁殿,看到王中正在外殿坐镇,最后一分心也放下来了。   不,是一事刚刚放下,一事又上心头。   当韩冈走进寝殿时,躺在病榻上近两个月的皇帝,倏然张开的双眼闪烁的是对权力的渴望。   哈……韩冈低头行礼,事情果然是有趣起来了。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   “臣韩冈拜见陛下。”韩冈向赵顼行过礼,又向向皇后行礼,“臣拜见殿下。”   “学士。”向皇后招呼韩冈,“你来看看官家,是不是就要大好了。”   韩冈应声上前,上下一打量,皇帝除了手能动以外,比之前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只是眼中的确多了些神采,“官家的气色是好了许多,不知现在感觉如何?”   赵顼还拿不住笔,但用手没问题。摆在床边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沙盘,盘子里平铺着一层沙,扶乩用的。巫蛊一类的东西,在宫中一向最为忌讳,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   赵顼的食指就在沙上划着字,韩冈看着笔画,应该是个“好”。   手指画字,这可比眨眼方便多了。现在看起来的确是病情好转的样子。只是回光返照也不是没可能。   韩冈看看站在床边的御医们。   御医们没人敢说这是回光返照,只是恭喜天子病情好转。至于赵顼会不会康复,或是情况变得更好一点,几名御医却都不敢给出明确的答复。   将药方写成鬼画符是韩冈记忆中后世医生们的专利,而兜圈子说话是这个时代御医们最擅长的事,将一句话铺陈至千百句,最后让人在言语的迷宫中晕头转向,其水平跟资深的官吏也差不多。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给出的回答是再看一看。   韩冈同样不清楚赵顼到底是好转的征兆,还是回光返照。但即便是好转,以赵顼瘫痪了两个月的情况,想要恢复如初是绝对不可能的。可韩冈也不方便明说。而且御医们能兜圈子,他也能。不过韩冈没有拾人牙慧的打算。   “陛下病势稍可,当为天下同喜,相公们不可不知会。”韩冈找了个合理的借口,“还请陛下、殿下遣使。”   向皇后啊了一声,她只顾着招御医、招韩冈,却忘了宰相和执政。   韩冈看着皇后招来一名名亲信内侍,让他们带着口谕招宰辅们入宫。   方才自己入宫时,御街上放烟花的市民们可都看到了,等宰执们入宫,看到的人恐怕会更多。也不知在真实的消息传出去之前,外面到底会传成什么模样。   说起来韩冈其实有些惊讶,在自己应诏之前,为什么没有去通知宰辅们。皇帝也清醒了,就算皇后没想到,他也应该主动提出传召宰执。   真不知皇帝现在在想什么。韩冈也算是擅长察言观色,只是赵顼除了眼神中多了神采,僵硬的脸上却看不出表情,依然木然。   可能是习惯成自然,皇后发号施令时并没有向赵顼请示。韩冈虽没能发现赵顼的神情变化,不过还是感觉到从他身上传出一阵阴寒。   或许不是错觉。韩冈相信自己的眼力。   天子现在已经能够移动手指了,或许过些天还能开口说话,估计现在已经在幻想日后能够重新下地走路了。那么执掌天下大政的权柄,恐怕也不会甘愿放在皇后的手中。这与夫妻之情无关,至高的权力之前,没有亲情可言。   向皇后则是什么都没感觉到,心情很好的样子。将通知宰辅们的人都派出去后,更派人去通知其他嫔妃,像是要将好消息传给所有人。   两府宰执的住处,离皇城都不远。大约半个时辰后,宰辅们陆陆续续都到了。蔡确跑得最急,曾布第二,其他人则是差不多时候同时到了。   应该也是在奉召时就听到了消息,众宰辅进殿时脸上都堆着喜色,蔡确甚至热泪盈眶,拜礼时声音哽咽,几至泪下。   只是韩冈能看得出来,大多数人脸上的喜色都有些勉强。有着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病气之去如旧岁之辞,陛下新年康复。此诚不胜之喜。”   “当颁赦诏,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宰辅们说着善祷善颂的话,赵顼听了一阵,动着手指,画了一个“种”字。   杂音顿时没了。   种谔。   天子果然还是最挂念西北的军事。   蔡确道:“种谔已尊奉陕西宣抚之名,领兵救援溥乐城。有陕西宣抚司在,陛下勿须担忧,可安心养病,静待捷报。”   瘦小干枯的曾布也立刻附和:“有吕惠卿坐镇,种谔依令而行,必不致使辽人得意猖狂。”   陕西那边的动向,从种谔和吕惠卿的奏报中就能看得出有问题。蔡确和曾布就是将事情全都往吕惠卿身上推。两人当然不是在帮吕惠卿确立宣抚使的权威,是等着看吕惠卿被种谔弄得灰头土脸。   这几个都在等着看吕惠卿的笑话了。吕惠卿一门心思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可撞到种谔这名一贯爱自行其是的下属,纵是有万般韬略,也施展不出来。   这时候,种谔兵发兴灵的消息尚在半路上,连溥乐城解围的捷报、青铜峡党项人北进的八百里加急,都同样还没有传回京城。韩冈自然不知道种谔会做到哪一步,不过种家五郎的脾气朝野内外哪个不了解?天子定好的出兵日期,他偏偏敢提前出发。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赵顼在沙盘上划了四个字,将宰辅们的小心思点了出来:奏报不合。   宰辅们暗暗心惊。他们都知道皇帝天天都听人读奏章,但能对比两人奏章,找出其中的破绽,可知赵顼的头脑依然清醒。   这算是下马威吧。   章惇恭声道,“陛下若有生疑之处,还请明示,臣也好移文质询陕西宣抚司。”   韩冈向章惇投去感激的一瞥。这是帮他确认赵顼到底是准备针对哪一个。种家还是吕惠卿。   种家跟韩冈的关系很深。只论军中将领。李信、王厚、王舜臣、赵隆,这几位是韩冈在军中的铁杆支持者,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种家虽算比不上李信他们那么亲厚,但有王舜臣、种建中乃至种朴这一层关系在,种家可算是韩冈在军中的基本盘,相对的,韩冈也是他们在朝中的主要依仗。   韩冈不在乎吕惠卿是否受罚,也不在乎种谔的结果,但种朴和种建中这样优秀的苗子,韩冈肯定是要保住。就算他们一时受了种谔的连累,韩冈他也还要保证种家内部有人能出来递补。   赵顼又在沙盘上划字,不是回答问题,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冈”。   这是要自己表明立场吗?跳得也太远了。韩冈想着,同时说道:“臣未见两者奏章,不敢妄议是非。不过以臣之见,宣抚司和前线大将,一为帅、一为将,对战局的看法必不能完全一致。若无大的参差,当在情理之中。”   河北可能得全?赵顼活动着手指,又跳到了后果上。   这是要否定向皇后的决策吗?向皇后低着头,脸对着床铺内,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韩冈立刻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圣人之教也。辽人既然背毁盟约,中国也不能任其猖狂!否则辽人得寸进尺,不仅是陕西,河北、河东也将再无宁日。”   “臣亦为此担心。辽人造衅,理当回击。可就怕溥乐城救下来之后,宣抚司那边还是不依不饶。”耶律乙辛的尴尬地位,让他必须维护自己的声望。可大宋这边还没有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事情若当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先倒霉的肯定是河北。作为两府中唯一的河北人,韩绛当然担心家乡,不过他虽然顺着赵顼的话,却依然死扣着陕西宣抚司,“辽人弃韦州而攻溥乐城,其实还是有分寸的。只是讹诈,并不是想毁盟。宣抚司遣种谔救援溥乐城,不知之后是否有应对之策?”   溥乐城是边境上的军城,周边没有村寨。辽人来围攻,只要城池不破,就不会有太大的损失。辽人的本意还是给东京城施加压力。可如今种谔领军援救溥乐城,如果仅仅是驱敌还好说,要是他将南下的辽军一股脑都解决了,或是杀伤过众,耶律乙辛可就没办法压制国内的激进势力了。若种谔一时兴起,进一步杀进兴灵,战争便无法避免了。   韩冈不会代吕惠卿答话。只是韩冈没开口,章惇则道:“此事可移文宣抚司。或是遣使问询。”   赵顼没写字了,手略略抬高了一点,指了指韩冈。   “当付有司。”韩冈照样推掉,不过看了看赵顼和皇后,他就更加明确地表明态度,“关西的臣子,自寇准寇忠愍以下,无一人主张对外敌委曲求全。臣亦不例外!”   韩冈说得有几分自负,其实是为了种谔,但这的确是关西人的骄傲——至于陕州夏县的那一位倒是不能算。陕州那是中条山外,早出潼关了。   没人对韩冈的态度惊讶,陕西人一直都是对外敌强硬到底。连大儒张载都曾打算领兵开拓河湟。这是在帮种谔说话了,只是韩冈用的理由,却让他对种家的袒护显得是公心而不是私心。   赵顼的手指停了下来,半天后不见动作,也没人主动开口。   “官家是不是累了?”皇后低声问着。   赵顼还没反应,蔡确就已接上皇后的话,“深夜劳神不利御体,请陛下稍歇,臣请明日再聆听圣训。”   赵顼字写到哪里,宰辅们的话说到哪里。没有一个主动提起国事。皇帝的病情彻底好转的可能性不大,想要重新得掌大权,说不定就要跟皇后为敌。赵顼的态度诡异,看出来的不少。可谁知道赵顼还能活几日,这时候开罪了皇后,日后可是难有好下场。   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单纯地在皇帝和皇后之间做个选择的话,他们多半会选择没那么强势的皇后——估计只有王安石会除外——自觉或是不自觉地要将赵顼排除在外。   韩冈微微而笑,幸亏现在台面上大多是跟他脾气相近的。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三)   韩冈默不作声,几名宰辅同样默不作声,乃至对河北忧心忡忡的韩绛,甚至连感情上与赵顼最为亲近的王安石都不开口,皆是低眉垂眼,静待着天子的回答。   寝殿内的气氛忽然间莫名地变得诡异和紧张起来,向皇后纳闷地抬起头,看看左右,却有些弄不清楚情况。   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赵顼在病榻上将两府中人随心进退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对此,朝堂上不是没有怨心,甚至反感。纵然是因此而得利,但上台之后的韩绛、曾布、张璪等人,其实都不想赵顼再这么折腾,否则步前任后尘就是他们了。   两个月来的朝堂人事频频更迭,对政局乃至地方政务产生了很大的干扰,另一方面,由于宋辽开战在即,宰辅的人选也不宜再轻易更动。   已经渐次磨合的两府都不希望天子在此时再掀起任何风波,那只会让刚刚被打压下去的旧党得利。同时让政局败坏下去。互相之间裂痕极深的宰辅们,这时候却一下子亲密无间地合作起来。   虽说不是硬抗,仅仅是消极且被动的抵制……甚至连抵制都算不上,只是不那么主动而已。但这已经将宰辅们的心意表现出来了。   静默中,宰辅们心中都有些不安。赵顼多年来的积威依然存在,万一他强来的话,没几个人敢站出来硬顶。   韩冈的呼吸也变得细了。若赵顼继续折腾,是人都会怀疑他的头脑是否清醒,宰辅们联手起来,轻而易举就能将他给架空掉。但由此而来的问题,却会给朝政带来难以预测的变化。而且在天子的威凌下联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片刻,赵顼终于抬起手指,在沙盘上划了两个字:平章。   王安石应声道:“臣在。”   稍留。   既然是要王安石稍留,其他人当然就不需要留下来了。   这并不是宰执们想要看到的结果,只是比起赵顼的脾气上来,倒也不算最坏。   “臣等告退。”韩绛领着除王安石以外的其他臣子向赵顼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廊道中只有脚步声,从寝殿中出来的宰臣们依旧沉默着。或阴沉,或冷淡,从他们各自的表情上,完全看不出来有人为赵顼病情好转而感到欣喜。   赵顼只留下了王安石,这是要拉拢他吗?答案一目了然。没有人会看不出来。   以情分来说,王安石与天子是最深的。病榻上的天子动之以情,让王安石效死也不是难事。而平章军国重事如果得到了天子支持,可是能将两府都攥在手中。   赵顼这是想要让两府同仇敌忾?应该是有自信能压得住阵脚吧。韩冈想着。   蔡确慢了两步,落到韩冈近前,看着前面道:“天子的病势终于有了起色,可谓是国之大幸。当真是天佑……玉昆你说呢?”   韩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相公说的是,的确乃是天佑。”   一瞬间的寂静,廊道中仿佛连脚步声都停了,不过立刻就恢复了正常,只是之前凝重的气氛似乎消散了许多。   章惇走到韩绛的身侧:“有郭逵在,河北必无大碍。”   蔡确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点:“军器监要加快打造上弦机,越快越好,早一天发到军中,就多一分安稳。在军器上的缺额,也要尽快补足。”   韩冈道:“上弦机利于守城,不利野战。若是辽人南侵,野战也不可避免。上弦机省力的原理已经明了,再发明一件适于野战的上弦器并不算难。”   “玉昆可是成竹在胸?”薛向问道。   韩冈摇摇头:“韩冈只明其理,不知其用,得让专业的匠师去试。若能以以爵禄悬赏之,不日当有所获。”   韩冈其实见曾经过一根绳子上带两个钩子的简易上弦器,给弩弓上弦时能省一半的力气。结构简单得只需捅破一张窗户纸。只要能想到,就能造得出来。   韩绛为家乡时本就是忧急于心,韩冈一提,他就一把抓住,“悬赏之事,政事堂接下了。只要能造出上弦机,小使臣不用说,就是一个大使臣都没问题。不过监中的制造,还得枢密院多费心。”   东府诸公各有分工,各自都有一摊事要管,普通一点的小事务直接在各自分管的范围内给解决了,只是有首相韩绛掌总。军器监归属东府,只是因为生产的是军器,军器监内部的官吏,基本上是枢密院这边影响力更大一点。   韩绛郑重其事地叮嘱着,章惇当然不能说不,点头道:“这是自然,还请相公放心。”   “河北当是不用担心了。可陕西之事,吕吉甫想要撑下来当不是那么容易。”曾布回头问韩冈道,“不知玉昆怎么看?”   韩冈跟曾布没什么交情,因为王安石的缘故更不好去攀交情,不过参知政事的曾布搭话,韩冈也不能拒之门外。   “该如何去做,前面韩冈已经报予天子。自是该做决断时就得做决断,首鼠两端并不可行。”韩冈停了一下,“吕吉甫若是能放下私心,这个决断,他是肯定能下的。眼下他面临的的确是两难境地,不论换成谁来做,想要面面俱到也一样不可能。不过只要吕吉甫愿意退上一步,立刻就是海阔天空。而且他之前可是重新启用了曲珍,他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这个决断可不好下。”曾布摇摇头,“种谔更不是省心的人,还是早点将他调离陕西为是。”   韩冈笑了起来:“若是溥乐城顺利解围,种谔当不能再留于缘边。但若是他直攻兴灵,而辽人起兵反扑,那就难办了。朝廷丢不起向辽人委曲求全的人啊!”   韩冈说得在理,但不好回答,给个武将拿捏住,哪位文臣不恼火?曾布顾左右而言他:“青铜峡的党项人呢?”   到现在为止,朝廷收到的消息,也只是在说青铜峡的党项余孽在仁多零丁和叶孛麻的率领下有异动。对宰辅们来说,这群西夏的孑遗很危险。   “泾原路有熊本主持,鸣沙城有赵隆抵挡,不需要担心。”章惇很轻快地说着,“还是要说说河北,要尽快设立四路行营了。”   “暂时还没必要吧?”张璪也投入了讨论中。行营的作用不是备战,而是作战,而且只会是为了应对大战才设立,旧年攻打交趾时就曾设立了行营,一旦设立行营等于就是在明说要开战了,“可以先做准备,至于四路行营,等得到辽人集结的消息再动手也不迟。”   “如今跟过去不一样。旧年辽人南下,会现在鸳鸯泺合兵。等兵马到齐后才会出野狐岭,经奉圣州【张家口、涿鹿一带】、南京道南下。但如今耶律乙辛冬天就驻扎在析津府【今北京】,若其意欲南侵,两三日内就能杀到边境了。”   章惇的话,让张璪有了些动摇。   “还是先征询一下郭仲通的意见比较好。”韩冈说道。   韩冈的提议不为文臣们所喜,但好歹有用。韩绛点了点头,“……说的也是。”   要不要成立河北四路行营,必然要征询判大名府、河北安抚使郭逵的意见。   陕西旧时有缘边四路,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秦凤路,加上核心的永兴军路,可以说是关西地区的五大战区——此五路同归陕西安抚使管辖,只是这个职位已经形同废置,毕竟权力范围太大了,陕西又是常年用兵,让皇帝无法放心——后来多了一个熙河路,眼下则又有银夏路、甘凉路。与这八个经略使路相对应的,则是秦凤路和永兴军路两个转运使路。   而河北情况与之相似,同样有个总摄兵权的安抚使,以及分立的安抚使路和转运使路。漕司转运使路,有河北东路、河北西路。而主管军事的帅司,则是定州路、高阳关路、真定府路、大名府路,另外还有一个雄州知州兼任的河北沿边安抚使。只是有一点与陕西不同,那就是河北的帅司不带经略二字,单纯的安抚使。乃是澶渊之盟后,河北边境无战事,不需要经略军事,只需要安抚就足够了。   转任大名府的郭逵,现在是以签书枢密院事兼河北安抚使,统摄河北军权,四路帅司尽归其辖下。如今若是要成立四路行营,必以其为都总管。   “玉昆,令表兄现如今就在广信遂城,真要开战,可是首当其冲啊!”薛向小声地跟韩冈说话。   李信就在定州,确切地说是在定州路下的广信军。以广信军知军兼定州路钤辖的身份坐镇遂城。这其实就是旧年杨六郎杨延昭的职位。铜梁门、铁遂城,是河北边境上最重要的战略据点之一。一旦辽人南侵,遂城守军若不能阻敌于边境,那么剩下的任务就是反攻入辽境了。   韩冈冷然道:“既然受了重用,就得为国效死。没什么好多想的!”   章惇则道:“李信悍勇敢战,在河北亦有声威,他镇守遂城,日后说不定又是一个杨六郎。”   “玉昆。”韩绛听到了韩冈、薛向和章惇的对话,提声问道:“令表兄就是曾经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的那位?”   “正是。”韩冈点点头。   章惇又补充道:“在荆南时其曾为先锋,只携一小校背矛出阵,日不移影连杀十余蛮将,之后更是五日破八寨。不过李信最难得的是治军严,肯听命。没有桀骜之气,非是那等骄悍不驯之辈。”   “果然难得。”韩绛闻言便点头赞许。蔡确、张璪、甚至曾布也跟着一并赞叹起来。   韩冈为表兄谦逊了几句,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了,他们的称赞可不只是称赞。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四)   宰执们一路出了皇城,默契地相互致礼,而后便四散而去。   就算皇帝能动一动手指了,也不可能坐在大庆殿上,自然不会有正旦大朝会。既然不用早起,当然是各自回去补觉。至于天子留下王安石说些什么话,过两天就会见分晓。   此时已是下半夜,熙宁四年的正月初一,天穹上只有星光。在御街上放鞭炮、放烟火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不过在街头巷口等位置,却多了一些鬼鬼祟祟的身影。   对于京城这一特产,韩冈早就是见怪不怪,骑着马昂然而过,瞥都不瞥一眼。   “玉昆你倒是不怕冷。”章惇他与韩冈正好同路,羡慕地看着韩冈迎风而行、毫不畏寒的坐姿,自个儿却只能直往手中哈着气,他今天带的皮手套一点也不保暖。   “好歹小弟也是北方人啊。”韩冈回头笑道,挺直的腰背也放松了一点:“秦州在山口上,巩州也在山谷间,到了冬天,寒风吹得那才叫冷,京城已经好很多了。不过子厚兄你虽说是福建人,可在京城时间也不短了,早该习惯了吧?”   章惇将披风裹紧了,摇着头:“今年冬天比往年冷得多,前两年可没这么厉害。”   “说得也是。”韩冈仰头看天,今夜天朗气清,澄澈的夜幕上,银河清晰可辨,能发现许多寻常模糊得几乎都看不见的星辰。   在冬至前的一场暴雪后,近两个月时间,就只下了两场雪。但阴天不少,一旦放晴,就是北方的寒流南下了。北风一吹,不算很低的气温也能让人冷得够呛。其实以今夜的寒冷,如果能有温度计来测量的话,估计也就摄氏零下十度上下的样子。   零下十度左右的天气在河南一带的冬天一年也没几天,但也不算稀罕,只是现在迎面来风,当然吹得冷。韩冈也不是当真全然不怕冷,只是比较耐寒。但他穿在公服内的冬衣是特制的,双层羊皮对缝起来,十分保暖,另外还套了一件雁绒的夹袄。膝盖处有皮制护膝,而且还是花熊皮;手套同样是精制的。章惇尽管有不输韩冈这般稳妥的保护,可在耐寒一项上,福建子终究是比不上关西人。   想起温度计,韩冈就有点想叹气。巩州的玻璃工坊倒是能开始为温室提供小规格的平板玻璃,玻璃灯罩更是开始批量化生产,但温度计连影子都没有。别说温度计,就是能耐火烤的烧杯、试管都没有造出来。现在玻璃工坊正在努力攻关更大尺寸的平板玻璃和玻璃镜,韩冈想要的实验仪器,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比起军器监的成果,真是差了许多。   章惇自不知韩冈心中所想,举起马鞭冲前方黑黢黢的州桥指了一指,“可惜是年节,夜市摆不出来,要不然就在那里喝杯热酒再回去了。”   “子厚兄你这么一说,小弟肚中的酒虫都要给逗起来了。”韩冈笑了起来,“还有那一道旋炙猪皮肉可是难得的美味,家里做不出那等味道。”   “那家做猪皮肉的店家,玉昆你和薛子正上门给他家打过招牌后,这两个月听说赚钱赚得来不及数。已经在南城买了大屋了。”   “钱醇老是不是该谢我?”   “啊?”章惇没听明白。   “开封府不是又能多收税了?就是买房的契税也是一笔啊。”   章惇嗤地一笑:“……玉昆你若能从州桥夜市到鬼市子都去吃一圈,钱醇老会不会谢你那是两说,但在京的小店家肯定愿为玉昆你立长生牌位。”   韩冈正色道:“京中正店利厚,脚店、食肆则要清苦得多。可在脚店、食肆中讨生活的百姓却反过来远比正店中雇工要多得多。若脚店、食肆生意好了,京城市井倒是能更安稳了。”   “玉昆你是操着宰相的心啊,再操心一下北方如何?”章惇看韩冈一眼,摇了摇头,又缩着肩膀抽起气,“现在京畿都冷得这么厉害,河北那边应该更冷上许多,辽国自是更甚。只是比起耐风寒,南人的确不如北人,但北人终究还是比不上北狄啊。”   韩冈笑说道:“幸好战场决胜,不是比的谁更不怕冷。就是辽人更耐寒,也耐不住刀箭。”   “河北军事有郭逵节制,又有李信镇守边关,当可高枕无忧。只不过……”   之前在寝殿中晾了赵顼一回,章惇心中没底,其他宰辅其实同样没底,天子毕竟是天子,不过有韩冈做了保证,倒是一时都能安心。   在章惇看来,韩冈如今在朝堂上的地位十分特殊。在太子成人之前,他的地位几乎不可能动摇,比任何一位宰臣都要稳固。同时在医学上,他的眼光可以信任。没有他的一句天佑,宰辅们很难真正下定决心。而他身为王安石的女婿,对如今的平章军国重事有着一定的影响力。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愚兄最担心的是内部人心不齐。”   韩冈自知章惇说的不是北方之事,只是有些话不可能明说。他轻声道:“欲要上下齐心,先得内外同欲。如今两府可谓是同欲齐心对辽,子厚兄又何须担心。”他声音顿了一下,“别的小弟都不担心,只是怕曾参政心不一。”   韩冈的这一句说得直白了,只是他声音更小,小到只有章惇能听得到。   章惇本来想说的可不是曾布,但听韩冈提起,眉头就皱了起来,“曾子宣初来乍到,何况平章对其依然存有旧恨。”   “不过在京百司中,可有不少人是他旧日提拔起来的。要坐稳东府之位,对曾参政来说,当真不是难事。”   在吕惠卿丁忧回乡,曾布作为王安石的副手主持变法的三年间,是新法从初兴到稳定的三年。曾布最多时曾经身兼十数职,变法之事,事无巨细,皆总于其手。多少新党中坚,都是他提拔任用上来的。所以当初他的背叛,才会让王安石衔之入骨——对新党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章惇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敢为曾布作保,“曾子宣应该会顾全大局吧。”   “谁知道呢?”韩冈冷笑。不同人眼中的大局可是不一样的。要不然吕惠卿也不至于发足狂奔去追种谔。   “至少在西北局势,并无他置喙之处,他当也不会有何异论。”章惇说道。   因为吕惠卿吗?韩冈默然自语。河北那边,他的表兄都坐镇在对辽的第一线,就是唯一的河北人韩绛也不能说什么。现在韩冈推动两府保种谔,实则抛弃了吕惠卿,曾布那边多会先看一阵笑话。否则几个宰执联手将吕惠卿救回来,曾布也别想落个好。   “可那也要家岳不帮吕吉甫说话才行。”韩冈说道。   在王安石第二次拜相期间,吕惠卿虽然有所疏离,但比起背后捅刀的曾布强了不知多少倍。而且吕惠卿在任上一心一意推行新法,维护新学,在王安石的心目中,自己这个女婿可远远比不上能维护新法、新学的政治继承人。   “之前在殿上,平章也没帮吕吉甫说话。”章惇正说着话,突的咦了一声,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仰头看着东北面:“那边是不是走水了?”   韩冈顺势望过去,远处红光一片,随着风,还有敲锣打鼓的声音隐隐传来,当真是起火了,“还真是走水了。钱醇老今夜别想安生了。”   “哪年年节时,开封知府能安生的?最苦不过冬日!”   韩冈和章惇说得轻松。越冷的冬天,失火的几率就越大。入冬后的这几个月,隔三岔五就是一场火,都是见怪不怪了。   “将作监就在那个方向上吧?”章惇的脸色又是一变。   韩冈摇摇头,“哪里那么容易烧到将作监……”   可虽是这么说,但两人的心情也不再那么轻松,各自点起家丁,派去起火的地方打探消息。待骑手飞奔而去,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叹道:“幸好不是军器监。”   停了一下,章惇又道:“曾子宣的参政府就在那边吧?”   ……   曾布刚进家门,妻子魏玩迎了上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天子又没有话吩咐,当然就回来了。”   魏玩跟在丈夫身后,“不是说官家病好了吗?”   “不过是能动动手指而已。”进了屋,曾布在火盆边舒展几乎冻僵的手脚,“又不是能坐能说,还能怎么样?”   “就为了这件事,将两府都招进宫中?”   “不止两府,还有一个韩冈。”提到韩冈的名字,曾布的眼神就冷了下来,“韩冈现在可不简单。他要保种谔,章惇、薛向都跟他站一边。蔡确与其一个鼻孔出气。甚至韩绛也给他稳住了。”曾布大事小事从来不瞒着妻子,方才在宫中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倒了出来,“张璪有他没他都一样,为夫都只能附和。”   魏玩能听出曾布话中之意,失声惊道,“难道官家的病……”   曾布沉声:“韩冈说是天佑。”   魏玩脸色一变:“也就是非药石所能挽回?!”   曾布摇摇头,韩冈的话可以这么理解,但他若不承认也找不出毛病:“别乱说。”提醒了妻子一句,他又笑道,“反正吕惠卿这一回有难了。”   夫妻俩正说着话,突然外院一阵嘈杂喧哗,治家严谨的曾布不快地望着外面,一名家丁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急声叫道:“参政,对街的宅子起火了!”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五)   “曾参政今天可没法儿出门见客了。”   “是新来的曾参政?他怎么不能见客了?”   “还有哪个曾参政?他家昨夜走了水,听说他是胡须都烧光了,头发也不剩多少。”   “也不止曾参政一家,去东十字大街后看看就知道。整整烧了四个半坊,旧城左军第一厢才几个坊?宝积坊、安业坊几乎都没一间好屋子了。”   “……这还真不得了!”   “出事的人倒没听说有多少。方才俺才从马行街那边过来,东城医院里也没收多少烧伤的。”   “烧了房子倒是小事,参知政事唉,朝廷还不得贴补他一座新宅。房子也是官中的,烧掉也是官家来心疼。只是曾参政家的家当全没了,从火场逃出来的时候连件袍子都没穿,一家老小就剩了一件小衣。现在的外套都还是借了大相国寺的屋子,寺中和尚送上的。”   “其实听说一开始火是从景宁坊烧起来的,隔了一条街,本是烧不到宝积坊去,谁知道突然刮了一场风。原本都快灭掉的火头一下就又烧起来了。差点就把将作监都包进去。”   “曾参政的运气还真是不好。”   “谁让他家将马槽放在西北角的,草料都堆在那里,一起火,浇水都来不及。楚国大长公主和高平郡公两家同样都在宝积坊,他们两家可是将箱笼都搬出来了,搬出来的细软占了整整半条街。”   一场火后,半真半假的流言一如既往地在京城中传播。   宝积坊中,一个直学士、一个开国郡公、一个大长公主,再有一个参知政事,这是宅院全都被烧光的。至于烧了一半的住户,烧了三四成的人家,更是遍布了旧城左军第一厢贴近皇城城墙的那一个角落。   当事人可谓是哀鸿遍野,可聚在街头巷尾的人们一说起事不关己的八卦来,空气中就充满了快活的气氛,人人眼中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甚至一时间都忘了去讨论皇帝的病情好转的消息——毕竟只是几根手指。   并不是说曾布等人的人缘很糟,京城的百姓有几个能记得熙宁六年七年时的翰林学士究竟做了什么?一个普通的官员在外面渡过三五年,对京城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了。大长公主、开国郡公也同样离得很远。只是任何一名高官显宦落得灰头土脸,人们都会津津有味的咀嚼再三。   韩冈估计自己或许能例外……也只是或许。   夜里曾布等人的家宅刚刚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今天一早皇后就已经一股脑地派出十几人出来慰问,并探查灾情。不过韩冈觉得,曾布他们现在更需要的是一间新宅子,还有如何弥补被毁损的家当。   宅子还好说,基本上都是官产,可家当就难办了。这个时代可没有保险业,烧光了家产,朝廷给点补助和赏赐已经是天恩浩荡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如今在南方的海运中,货主为上船的货物额外向船行支付一笔保金,可以说是保险业的雏形——不过这件事跟曾布扯不上关系。   何矩是代表顺丰行上门来拜年的,又在韩冈面前说起了这桩新闻。作为顺丰行在京城的第一交椅,在蹴鞠、赛马两大总社中拥有投票权的代表,能进出大多数权贵家门的豪商,他带来的消息就没有多少谣言的成分了,而是更近于真实。   “曾参政家实在是运气不好,隔了怕不有二十丈,一阵风就把火头给卷过来了。根本是天降横祸,连家当都没收拾。也幸好曾参政刚刚回家,家中也无人入睡,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葬身火海。”   “现在曾子宣借住大相国寺?”   “就是当年狄武襄借住的那间院子。”何矩神秘兮兮地压低声线。   韩冈愣了一下。狄青当年可就是因为借助大相国寺时犯了火禁,京师水灾时又爬到大雄宝殿的顶上观水情,被御史们抓到了把柄。   “他还真不怕忌讳!”   何矩满不在意:“反正朝廷肯定会赐个新宅的。学士也不必为此担心。”   谁担心了?韩冈可没多余的同情心。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很是舒坦地眯起眼睛:“你们打算怎么做?”何矩说得这么详细,总不会是因为八卦心作祟。   何矩正看着韩冈茶盏中那汪黄绿色的茶水。韩冈喜欢喝炒制的山茶,而不是贵重的龙凤团茶,这一点在京城中很有名。而且现在也已经有很多人家学着他去和炒青山茶了。谁让韩冈担了个药王弟子的名头?连韩家的饮食习惯都成为外界模仿的对象。要是能出个韩家食谱,肯定能大卖特卖。   摇头挥去心中的杂念,他回话道:“南丰曾家在江西亲朋故旧无数,会中有不少家想跟他结个善缘的。”   “顺丰行呢?”韩冈悠然问道。   何矩老老实实地回答:“学士和东翁都曾吩咐过,行中只要抓住西、南、中三条线就够了。”   韩冈是雍秦商会的总后台,连带着顺丰行也成了商会中的头面角色。韩冈和冯从义并不打算将顺丰行的商业网络扩张得太厉害,巩州、交州、襄阳、京城,有这四个点也就足够撑起天下顶级大商号的架子了。按韩冈常说的话,钱是赚不完的。但其他商会的成员却有不少想将手伸入南方。何矩这位大掌柜行事时也不免要为整个商会的利益去考虑。   “要不要我写几个帖子。”   “学士亲笔写的帖子,可没人会送出去呢。”何矩开了个玩笑,却是婉拒了韩冈的提议。   韩冈点了点头。他也明白,商业上的事,他去插手其间,政治意味就会显得太浓了一点。不过这个何矩,心性倒是很让人欣赏。   “这一回将作监倒是没事。”何矩其实也有些紧张,急急地换了话题,“换做是一个月前,围墙没有增筑,那可就说不准了。”   “可惜吗?”   何矩也不瞒韩冈,舔了舔嘴唇:“像烧制玻璃那样的技艺,能再流出多一点就好了。将作监总是遮着掩着。”   韩冈微微一笑,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将作监的几十个工坊运气很好,逃过了一劫,这是让韩冈……怎么说呢,十分遗憾的一件事。   百万人口的京师,对火灾的应对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能稳坐第一的。虽然是烧了四座坊,但要不是有专业的消防力量,烧掉整个旧城左军第一厢都不是不可能。   京城就这么大,偏偏皇帝家还要将各色作坊都压在京城中。要知道,将作监在很大程度上是专门为皇家服务的,所谓的宫粉、宫花,各色上用的器皿都是将作监辖下的工坊来制造。更甚者,酱菜、酱油、酒水之类的日常消耗,也都有专门的作坊来为皇家制作。而最重要的是打造玻璃、车辆的工坊,同样有专门为皇家设立。   要是一把火烧了两三个作坊,不说京城中还能省下一片地来,韩冈还可以建议将大部分工坊都迁出京城——如今就只有官窑等作坊是在京外——一旦迁出之后,他也就能更方便伸手进去了。   韩冈希望工匠们的才智也能发光发热。以皇家工匠们的技术水平,不应该在技术进步上输给韩家的草台班子。可巩州那边连半尺见方的平板玻璃都出来了,已经都能用在温室修建上,而将作监的玻璃工坊却还在继续制造鱼缸和花瓶。   许多秘藏在将作监中的技术应该更加公开,就像金属丝拉制的技术,将作监用来制造金银首饰,韩冈却觉得可以用在更实用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在铜铁这类平价的金属上。   当然了,将作监韩冈是不在乎、甚至盼望过一遍火。但军器监可就一点火星韩冈都不想看到,他不敢想象要是军器监被烧了,会对大宋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若当真发生了,可以说是灾难性的后果。   只是这些话韩冈只会藏在心底,不会吐露出来。   “学士。”何矩与韩冈又说了两句闲话,神色一肃,低声问道:“这一回钱大府能不能逃过一劫?”   钱藻吗?   韩冈沉吟了一下,反问道:“外面怎么说?”   “外面都说青城行宫的那一桩事还没处置,现在又贴着皇城烧了四座坊,钱大府过不了这一关了。”   火灾没有造成太大的人员伤亡,这的确是万幸。不过起火的位置是皇城外。达官贵人受灾严重。按照官僚系统的老习惯,在收拾残局之前,往往会有更为重要的一桩事要去做——推卸责任。   在官僚们的心目中,将过错推诿于他人,这比起争取功劳都要重要。   在郊祀之后,钱藻就因为桥道顿递使的差事没有办好,受到了御史的弹劾,甚至有人指责营房损坏致使多人伤亡,才是造成天子暴病不起的主因。不过之后紧接着朝堂动荡,御史台大换血,让他躲过了一劫。可现在终于是躲不过去了。   大年夜的这一场火一烧,钱藻就算再恋栈不去,也不得不上表请辞。何况开封府这个苦差事,基本上任何人做上一两年就想要活动着离开了。钱藻他也不例外。   接下来谁做开封知府?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六)   权知开封府。   作为天下首善之地的地方官,在朝堂的政治版图上自然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从最直观的角度来说,就是开封知府的面君次数仅次于宰执,跟御史中丞和天子私人的翰林学士差不多。而从职权上,京畿一路的政务、刑名、转运、军事,权知开封府都有管辖权,最少也有参议之权——地方上有帅司安抚、漕司转运、仓司常平、宪司提刑等四大监司分管路中权柄,但京畿,就只有一个权知开封府。   真要计较起来,天子、宰相也可以说是在开封知府的治下。   这是能沟通内外的首都亲民官。   要不然开封府尹在开国之初也不会是皇储的代名词,使得真宗之后,就没哪个臣子能拿到开封府尹这个官职,只能担任低一级的知开封府,甚至是低两级的权知开封府。   所以在钱藻几乎可以确定要离任,究竟谁来接任,就是朝堂上很重要的议题。   “钱藻的手脚好快,御史台的弹章还没递上,他都已经上表待参了。”并肩踏进崇政殿外的东阁时,章惇小声地对韩冈说着。   “还能怎么办?总得有人出来挨板子吧!”韩冈其实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不过这也是官场上的规则:“他这个开封知府本来就是要背黑锅的,不论是不是钱醇老的责任,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向京城上下给个交代。何况皇后本就因为郊祀之事耿耿于心,他哪敢恋栈不去?”   西北边境上的军事冲突并没有因为年节而平息,韩冈和章惇依然不得闲。正月初一好不容易可以不理政事,但初二就得进宫议事了。不过两人抵达崇政殿比较早,宰辅们还没到齐,只看到了一个蔡确,只能先在群臣专用的东阁等一等。等人到齐了,先一起去福宁殿问安,然后再回来议事。   “因为没什么伤亡的一场火离任,钱醇老恐怕也是松了一口气才是。”章惇与韩冈一起,远远地冲走过来的蔡确行了一礼,依然没停口:“开封知府也该换一换了。”   侍卫们在外面站得远,章惇说话没避人,蔡确耳朵也尖,倒是听到了,回礼后笑道:“在说钱醇老的事?”   “是啊,正说他这一回运气不好呢。”章惇回了一句,问韩冈:“玉昆觉得谁接任比较好?”   “此事可是韩冈可以妄言的?”韩冈当即反问了一句。   章惇会意地笑了一笑。   韩冈现在自保的心理很重。不是西府中人,却插手军务,纵然有充分的理由,可也已经是人人侧目,哪里还敢插手到如此重要的人事任命上?可不知有多少人拿着小本子在一笔笔地记账呢,等着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翻出来。   “其实换个人也不是坏事。”蔡确微笑道,“天子沉疴将起,上有王介甫平章军国事,下有得力之人安抚京师,朝堂倒是能安定一点了。”   章惇深以为然地微微颔首,可韩冈却不以为然。除了曾布的胡子给烧光以外,这一场火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觉得钱藻此时落职,等于是在刚刚稳定的地基上,又砍下了一根柱子。钱藻不是新党,但他行事沉稳,朝堂真的乱起来,对宰辅们是绝然不利的。但即便是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来看,却是截然不同。   韩冈看蔡确、章惇两人的神色,再听到蔡确的话,似乎他们是从中看到了压制王安石的机会,“难道已经有……”韩冈的问题刚出口,就立刻警觉断了音。   不过已经迟了,蔡确尽量压低自己的笑声:“玉昆终究是没忍住啊!”   韩冈苦笑地摇摇头,任谁来都会想多问一句的。   聊几句私密的话,是拉近关系的好手段,虽然韩冈对蔡确有着很重的戒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蔡确以此交心的手法的确很有效。   “究竟是谁?”韩冈也不再避忌。   章惇不瞒他:“是王和甫。”   王安礼?!   韩冈顿时瞪圆了眼,不大不小地吃了一惊,亏他们想得出来!   这是准备不让王安石说话吗?   “出乎意料?”章惇笑道。   韩冈无奈地一声叹:“那还用说!”   他虽然不知章惇和蔡确什么时候联络上的,但他们的想法的确很出人意表。   不论天子说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他打算借重王安石的声望、地位,却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接下来若是让赵顼如愿以偿,王安石必然会大举插手军政二事,让宰辅们两边站。   王安礼可是王安石的亲弟弟。当王安礼做了开封知府,王安石就必须在许多事情上避嫌。让王安石继续做个不管事的平章军国重事,才是对所有宰执——包括韩冈——最为有利的局面。   韩冈暗自庆幸,幸好没人提名自己。否则有他这个现成的女婿在,没必要将刚刚赶出去的王安礼再赶回来。让韩冈去跟他岳父打擂台就是了。   不过也没人敢提名自己。   包拯担任开封知府时才一个龙图阁侍制,之后才升了直学士。而韩冈现在可是资政殿学士。他推了参知政事、推了枢密副使,谁还敢拿着一个开封知府给他难看?   蔡确和章惇等着韩冈的回答,虽然韩冈很明显不愿插手朝堂人事,但有些事得到他的支持就会很方便。   韩冈沉吟了一阵,却轻声叹道:“天子的病情可是刚刚有所好转,皇后可是正高兴呢。”   蔡确脸色微微一变,韩冈的言下之意,就是得让赵顼心情痛快一点,皇后那边不会想看到有人拂逆天子的心意。若是天子想任命什么人,宰辅们最好不要顶着来。   蔡确和章惇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有了深深的疑惑。难道韩冈已经知道前夜赵顼跟王安石说了什么了?可论脾性,王安石应该不会跟女婿泄露才是。   韩冈看得出两人眼中透出来的疑问,又摇了摇头,当然没有。王旖今天才回门,他又没有登门造访,哪里可能知道说了什么。   但他们怎么不想想王安石的脾气究竟有多倔?若赵顼诚心相托,拗相公怎么会去在乎王安礼正做着开封知府?若王安石真的不管不顾,两府诸公又能拿他怎么样?难道要上本弹劾不成?还是说他们另有安排?韩冈看看蔡确,又看看章惇,以他们两人的才智,有后手是必然的。   蔡确,肯定是蔡确提议。韩冈同样可以断言。章惇得到通知时也应该很迟了,估计是最后一个,否则必然会通知自己此事——孰轻孰重,章惇不会掂量不清。韩冈瞥了蔡确一眼,眉微皱,这一位用心很深啊!   “玉昆认为当如何?”章惇飞快地看了外面一眼,然后问道。   “以医家论,当让病者一切如意为是。”韩冈不管他们有什么后手,还是觉得自己的主意比较好。   “一切?!”蔡确提高了音调。   韩冈的回音很肯定:“一切!”   蔡确和章惇对视了一眼,沉思着坐了下来。   宰辅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当王安石他也到了之后,韩冈和章惇就过去跟他说话。   韩冈本以为章惇和蔡确举荐王安礼的默契仅仅是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不过蔡确却在同张璪行过礼后,就一齐聊了起来,看来是跟他也勾搭上了。还真是本事啊,韩冈心中暗叹,连张璪都给拉下了水,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就有了联系,共同准备推王安礼上位。   一个宰相、一个枢密、再有一个参政,推动王安礼回京任职已经足够了。只要他们提议,其他宰执肯定能明了他们的想法,基本上就是不赞同,也不会反对。   可最让韩冈感到意外的是韩绛也被拉着说了一阵话,蔡确是怎么做到的?韩冈惊异无比。这几乎让他忽视了曾布。   刚刚经历了火灾的曾参政也到了,只是变得面白无须——其实不能用面白来形容,曾布身材短瘦,肤色也只比王安石稍好一点。当他和身材瘦高的韩绛并肩进来时,韩冈脑中立刻就浮现起一幅龟鹤延年的贺岁图来——脸上有几处不算明显的伤痕,公服簇新,估计是昨天得赐。   当所有人全数到齐,阁中众臣便一齐前往福宁殿。   寝殿之中,赵顼今天的脸色似乎又有所好转。见到群臣跪下参拜,叩问安康,便用手指很顺畅地在沙盘上画了一个好。   照常规,这时候就该回返崇政殿了,但韩绛却开了口:“陛下,殿下。”他冲着赵顼和向皇后行了一礼,“钱藻以除夕火灾措置不当上表请辞,如何处置,臣等不敢擅专,还请陛下示下。”   向皇后不意韩绛会在寝殿中提起此事。不过开封知府的人选,就是她和宰辅们商议了之后,也会回来跟赵顼商量。故而不以为意,坐定了等待丈夫的意见。   王安石也有些诧异,不过同样不是很在意,正常现象而已。皇帝病情有所好转,做臣子的当然会有人偏回来。   赵顼听了询问,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以指画字,“平章之意如何?”   王安石便回道:“钱藻京师用事二载,无所大过,只是近日雪、火二灾,其人措置不当,不宜再为开封知府。”   几名宰执明会于心,王安石除夕夜必然得天子面授机宜,若是前几日,王安石绝不会开这个口。   得了王安石的回话,赵顼便不再问宰相、执政,直接画字道:“准其辞。”   “臣领旨。”韩绛领旨后,又问,“敢问陛下属意何人继任?”   赵顼停了一阵,手指落在沙盘上:“吕嘉问如何?”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人选。说起来,已经有好些年没注意到这个名字了。那是当年与背叛的曾布争执不下,最后两人一齐出外的新党干将。论资历,还远远不足。就是王安礼、孙固,都比他更不会让宰辅们感到意外。   正常是应该有所争执的,但韩绛却领头拜倒:“臣领旨。”   向皇后惊异地睁大了眼,狐疑地望着韩绛,又一个三旨相公?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七)   从福宁殿中出来的时候,向皇后面色如挂重霜。   厚底宫靴沉沉地踏着黝黯的金砖。她脚步落下时,一记记的重音让周围的内侍、宫女们身子抖得厉害。   在宰臣们离开之后,向皇后还是觉得吕嘉问做开封知府不合适,而韩绛等宰辅连点异议都没有,也实在不对劲。为此她便没有立刻前往崇政殿,特意多留了一阵,规劝了赵顼几句,却没有劝动丈夫。赵顼坚持要任命吕家的那一位家贼为开封知府。   重病垂危的天子,如果有了宰辅们的支持,纵然她是垂帘听政的皇后,也照样轻而易举地就被架空掉。就在昨天,口出成宪,说话即为圣旨的她,现在却只能含忿夹怨地走出福宁殿。   刚出殿门,前面的廊道拐角处便转过来两位前呼后拥的宫装美人。当她们看到皇后銮驾做先导的宫女,立刻就退避到道边,屈膝行礼道着万福金安。   “是来给官家请安的?”向皇后居高临下地问着。   “回圣人,妾身正是来给官家请安。”邢妃和宋美人两位嫔妃低声回话。   自从天子中风垂危,太后也不再管理后宫,垂帘听政的向皇后主掌宫内宫外事,除了朱妃以外,其他的嫔妃都很少再到福宁殿来,只是早晚来问个安,日常都是在自己所居的院阁中老老实实消磨时光。可现在天子病情稍稍有了一点起色,就又都纷纷拥到了福宁殿来。   “官家就在里面,正醒着呢,你们进去吧。”   向皇后没有多理会她的姐妹,依照礼节说了两句话后,便径直往崇政殿过去。銮驾从眼前过去,邢妃和宋美人如释重负,年轻一点的宋美人甚至都长舒了一口气。方才的短短几句对话,来自皇后身上的巨大压力让她们差点喘不过气来。仅能管理后宫和拥有生杀予夺之权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权同听政的皇后是她们这些嫔妃决不敢触怒的对象,只能祈天祷地地期盼天子早一点康复。幸好在这两天,终于看到一线曙光。   宋用臣紧随在向皇后身后,从侧后方偷眼瞥了她一眼,心尖顿时颤了几颤,连忙脸色发白地低下头跟着走路。   宰辅们已经在崇政殿中等了好一阵。崇政殿再坐不同于文德殿上的朝会,一般情况下,宰辅们都是有座位,甚至能得赐茶汤。只是这必须有天子或权同听政的皇后、太后来赐坐,否则就得站着等。   章惇、蔡确等几人正交换着眼神,他们并不知道向皇后留下来的确切原因,但他们能想象得到。七八成的可能是着落在之前开封知府的新任人选上。   韩绛自然也能猜想得到皇后迟迟不至的原因,殿上有好几人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只是他眼观鼻、鼻观口,表面上不露一丝破绽。   殿后一片脚步声,不过其中那种笃笃的踏步声让人听着耳熟,可走路的节奏却很是奇怪,心思剔透的人自然能听得出皇后殿下的心情应是极为烦躁。   向皇后在屏风后坐下,透过单薄的素屏看着首相韩绛的眼神很是不善。王珪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恶劣了,连带到恭顺听话的宰相都让她愤怒异常。   忠臣往往多有劝谏之行,而绝不会凡事皆顺从天子意。旧日魏征违逆唐太宗,让李世民回到后宫还念着要杀这个“田舍翁”泄愤,长孙皇后却换上朝服向唐太宗拜贺得一贤臣。历代贤后都知道要劝谏皇帝勿为小人所惑,要听从诤臣的反对意见。她心里只有一个朴素的认识,凡事都依从上命的必然是奸臣。经由王珪之事后,这个认识便更为根深蒂固。向皇后为什么那么信任韩冈,就是因为韩冈他硬顶着皇帝临危乱命,保下了她母子二人,这才是忠臣之举。   “官家任命吕嘉问为开封知府,诸卿可有何意见?”   一开口,向皇后便提起吕嘉问的任命。蔡确眼睛顿时一亮,韩绛紧绷起的肩膀也一下松弛了下来。皇后对天子独断独行的任命耿耿于心,对他们绝不是坏事。本来还以为要一阵子皇后才会将自己心中的主张表露出来呢,谁知道会这么快?   “臣无异议。”   “臣亦无异议。”   “吕嘉问资历虽浅,但也是上州知州,与一权发遣可也。”   东府的几名宰执接二连三地投出了赞成票,这让几个月来见多了朝臣们互唱反调的向皇后心中怒意更炽。   “以资望论,吕嘉问自是远远不足。不过其人饶有才干,这几年历任地方考绩多有课最,否则王平章旧日也不会倚之为臂助。可为适任。”蔡确最后总结道。   这是将王安石架了起来,王安石也不可能说蔡确说得不对。而且他也的确需要吕嘉问回来。赵顼选取吕嘉问为开封知府,明显地就是为王安石助势,也让王安石手中的权力能确实地转化为对朝局的控制。如果没有得力心腹在外为臂助,同样可以被两府架空掉。   王安石脸色一瞬间变得很不好看,只是黑面皮的王平章脸皮变得更黑一点也没人能看出来。   “吕嘉问确为人才。”他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却不再多言。   “吾曾记得吕嘉问旧年曾经掌管东京市易务。那两年,京城里物价贵了不知多少,民怨也多,甚至隔上几日就有宗室入宫哭诉!”   向皇后对吕嘉问这个人记得很清楚,熙宁六年、七年的时候,王安石手底下的大将,被骂得最凶的几人中就有一个吕嘉问。食货一事最关民生,京城中物价涨起来后,纵然罪责最后因为粮商一案落在了一干宗亲们的身上,但吕嘉问这个市易司的主事者却肯定是被骂得最狠。   “难道朝廷里面就没有更合适的人才?!天下各路,那么多转运使、安抚使,各地州府又有那么多知府知州,偏要巴巴地选一个民怨多的!官家这是乱命,尔等皆食君禄,难道就不知道要出来劝谏吗?”   向皇后怒声质问,双手紧紧抓着椅背,白皙的脸皮涨得鲜红。   宰辅们无人接口,皇后心中对天子的任命有了芥蒂的确是好事,但也不能闹得太厉害,那反而会坏事。只是现在谁上去都会被皇后骂回来。   隔着屏风,向皇后看不到宰辅们视线的落点。但成了众矢之的的韩冈知道,这话必须他来接。   他踏前一步,“殿下。论及朝堂,比吕嘉问更为适任的确大有人才,可以吕嘉问的才干,也确能适任权知开封府一职。”韩冈言辞恳切,“殿下,这一任命毕竟是天子所拟。天子病体初愈,当以顺之心意为是。万一天子有思虑不周的地方,有殿下和两府诸公拾遗补阙,当也能弥补得了。”   韩冈站了出来,向皇后的火气便稍稍收起了一点,无论如何,她也不方便冲韩冈发火。只是她狐疑地看了看几名宰臣,韩冈是不是给他们挟持了。   “凡事都奉承官家的心意,那岂不是奸臣所为?与王珪何异。”   王珪真的完蛋了。韩冈闻言心里便冒起了这个想法,在皇后心中都是铁铸的奸臣了,日后恐再难翻身。   不过他的话没耽搁,语气更加诚挚:“并不是说一切都依从天子命。只是非是事关军国之重,这等无伤大雅之命,也就从之心意便是了。”   韩冈说的话可算是医嘱。病人心情好,病才能好得快,本来就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向皇后沉思良久,最后还是点了头。   “且令其权发遣开封府事。”   在向皇后撤帘归政之前,皇帝手中的权力在程序上是掌握在她手里的。如果向皇后硬犟着不在吕嘉问的制书上盖印签押,宰辅们除了逼其奉还大政外,其实也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学韩琦,将皇后灌醉了糊弄她签名画押。现在向皇后点头认可,吕嘉问担任开封知府的最后一道槛也终于被跨过去了。   皇后松了口,宰辅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蔡确的眼神在韩冈身上转了一转,能在皇后面前最能说得上话的,果然也只有他了。这还真是……蔡确的心中也不免升起一股深深的嫉妒和忌惮。   向皇后勉强同意了这个任命,但她立刻又想起了一事,“现如今西北战局不明,若是边关军情有何不妥,那该如何是好?”   “若有捷报,自当飞报于天子。”意在言外,若是什么不好的消息,就不能贸贸然说给皇帝听了,一切当以赵顼的身体为重,不过韩冈还是把话挑明说了出来,“至于凶信,自当有殿下先行处断,待时机再报予天子,以免忧急伤身。”   韩冈的话,深究起来,近于悖逆,但宰辅们无一人站住来反对。不论有没有跟章惇、蔡确合谋,他们的心思却都是一模一样的。皇帝能将他们随意送入两府,自然也能一句话将他们从两府踢出去。而刚刚接手大政的皇后就必须要他们的支持,来维持对朝堂和国家的控制。   向皇后想了半天,觉得韩冈说的还是在理。自己与官家有夫妇之亲,本是一体。如今权同听政,代行君权,有自己在这边听着,臣子们只要将朝事都报与自己听,就不能算是欺瞒君上。至于官家,现在当然是以安心养病为上,等到病好了,就没有这么多忌讳了。   韩冈则瞅了瞅沉默如石的王安石,不知他的岳父会不会将方才的一番话泄露给赵顼呢?恐怕很难决断吧!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八)   还是年节的放假时间。结束了崇政殿再议,宰执们回衙处理不多的公务,起草新任开封知府制书的圣谕也发去了学士院,那里还有当值的翰林学士。   至于王安石和韩冈,则别无他事,直接离宫回家。   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儿回门,韩冈也跟着王安石一起走。只是翁婿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冷得跟今天的天气一样。两边的随从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没一人敢高声说话。前面举着旗牌,为王安石开道的元随,也一样收起往日的声威,细声细气,唯恐惹起了王安石和韩冈的注意。   说起来两家是亲戚,平日里走动很多,就是下面的仆人,也颇有相熟,甚至关系很好的朋友。现在都不知出了什么事,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连句话都没有。现在可是过年啊。   韩冈跟在王安石的后面,他这个岳父不想理会人,他也不好上杆子凑上去。反正就快到王府了,有话回家后再说不迟。   方才在崇政殿上的事,让王安石心中耿耿,但韩冈并不在意,他的岳父可是少数派。   从韩绛到韩冈,人人都想让赵顼靠边站,强势的皇帝哪个不害怕。尤其是赵顼这两个月太能折腾了,虽然他黜陟皆有本,并不是毫无缘由,可在宰辅们眼里实在是让人心寒。谁能肯定赵顼在病床上多躺上一阵后,会不会将宰相们像换衣服一样一天一换来着?他们不是皇帝手中的棋子啊,是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当然最重要的,是韩冈亲口确定了赵顼不可能完全康复,这让宰辅们都放下了心。蔡确挑头,上下配合,就将赵顼撇到了一边。至于王安石的想法,他们并不在意。说实话,他们巴不得王安石告到赵顼那里。皇帝与皇后的裂痕越深,他们的地位就越安稳。   很快就到了王安石的平章府,王安石和韩冈前后脚地进了府中。   王安石没有招呼女婿,沉着脸就往后面走,对迎出来的儿子、女儿也不搭理。   “官人。”王旖出来相迎,就看见王安石脸色不对,忙拉着韩冈:“今天宫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不是跟爹爹争起来了?”   “没有,只是与岳父的想法不一样。”韩冈并不隐瞒,只是说得有些轻描淡写,“岳父也不是跟为夫一人想法不一样,还有所有的宰辅。”   “到底是什么事?”   韩冈摇摇头,“具体的事不太方便说。”   王旖这边追问韩冈,王安石那边则有吴氏。吴氏的性子可比王旖要火暴不少,怒气冲冲地追着王安石进了内间,“干嘛给二姐脸色看?!今天可是二姐回门的日子,钲哥、钟哥可都来了,王獾郎你板着这张棺材脸是要把钲哥儿赶回去吗?!”   王安石早就习惯了吴氏的唠叨,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换过衣服,就直接去了书房。   吴氏拿丈夫没有办法,王旖却把韩冈强拉了过来。   在书房门外停了一下,韩冈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王安石放下手上的书,抬头看着韩冈,眼神中有着疏远和冷淡“玉昆你自己说,今天在殿上的话,算不算欺君罔上?”   韩冈直接拉了一张方凳坐下来,瞥了眼桌上的书,却是《道德经》。“敢问岳父,今天两府没有听了官家的吩咐吗?可有阳奉阴违之处?岳父是平章军国重事,既对朝政有意见,何不明说出来?”   “玉昆,你还要装糊涂?”王安石冷淡地反问。   韩冈笑道:“两府岂敢欺瞒君上,这两月来,可有一事当送而未送于崇政殿的?皇后既然权同听政,自然只需要禀报与皇后。”   韩冈说的话找不出毛病。权同听政的是皇后,有什么事都禀报皇后就够了,至于该不该禀报于皇帝,那就是皇后的事了。为了天子的健康着想,不好的消息瞒着一点,也是常理。   之前的两个月,琐碎的政务直接就在皇后这边处理了,也只有军国大事,才会禀报于天子。现在进一步确认了军国重事也会视情况隐瞒下来,而且默认和确认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王安石当然分得清楚,只是这种话现在扯不清。   “什么时候会将所有事都原原本本报予天子?”   “当然是官家病愈。待天子病愈之后,届时皇后撤帘归政,两府难道还敢不将政事条陈天子?”   “到天子病愈为止,还要欺君下去?”   “岳父。皇帝是君,难道皇后就不是君上吗?小君亦是君啊【注1】!皇帝皇后本为一体,皇后代天听政,做臣子的将国事禀于皇后,又有哪里错了?”   “观人论事岂在外相,当问本心才是。”王安石看着韩冈的眼神更加冷冽:“玉昆,若不是为了掩饰,你何需解释这么多。你到底还要辩到何时,难道要老夫说一句司马昭之心吗?”   “本心这东西,藏在身体里面,本来就是看不到的。观人论事当察其言,观其行。是非与否,岳父难道就不能有点耐心吗?即便一切遵循岳父想要的结果,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说军事上有个万一,也要一五一十报予天子,不管天子之后是不是会病情加重?那样的话,请皇后垂帘听政到底是为了什么?!”   韩冈排比句一样地连番反问,说起来也有了一些火气。   “外公,爹爹。你们是在吵架吗?娘说了,吵架不好!”金娘扶着门框,歪着脑袋探头进来,好奇地张望着。   “怎么会吵架?是你外公教训爹爹呢。”韩冈哈哈笑道,站了起来。   “爹爹犯错了?”金娘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扯着裙裾跨进门来。   “你外公觉得爹爹错了。”韩冈一把抱起了女儿,和声问道,“是娘娘让金娘过来的吗?”   金娘用力点着头:“外婆和娘娘说该吃饭了。”   韩冈抱着女儿站起身,“岳父,还是先过去吧。”   “爹爹,金娘能自己走。”韩家的大女儿挣扎着下地来,去拉着王安石的手,“外公!外公!去吃饭了啦,娘娘说了,今天都是好吃的菜!”   王安石有两个孙子,九个外孙,而外孙女则仅有两个。大的那个是长女和吴安持所生,远在京外。年纪小的金娘则在眼前。虽然不是王旖亲生,但金娘活泼可爱的性子也是极讨王安石夫妇的喜爱。看到外孙女娇憨的模样,心头的怒气也如同热汤沃雪,很快就不见踪影。   “好好,外公这就起来。”王安石神色也缓和了下来,撑着腿站起身,拉起外孙女倒是走在了前面。   不过拗相公就是拗相公。韩冈根本不指望王安石能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会有所缓和。   王安石与赵顼有师徒的情分在,更有知遇之恩,满朝文武之中,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已经重病不起的赵顼一边的,王安石必然是其中寥寥数人之一。   韩冈就绝对不会有王安石那样的想法。名义上韩冈得官是赵顼特旨拔擢,但赵顼用人为的是河湟,而韩冈也给予了十倍、百倍的回报,他不欠赵顼分毫。而且韩冈并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是对赵顼的背叛。   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瘫痪病人,如果只是一两个月的时间还能维持心性的稳定。可时间再长一点,整个人的性格会变得更加扭曲,甚至可以说是不可理喻。其实现在已经有一点迹象了。普通的病人还好说,像赵顼这样的病患,怎么可能让他依然拥有旧日的权威?那可是极端危险的一件事。   深吸了一口气,韩冈跟在了后面。朝堂上的事,还有的折腾,可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在北方,在西北。   从时间上算,种谔差不多也该救下了溥乐城。   对于种谔能不能救下溥乐城,韩冈绝不会怀疑。溥乐城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攻破,那么辽人也不可能再有多少成果,当种谔携银夏大军西来,困于城下的辽军指挥也该考虑退了。就算种谔不来,韩冈也觉得溥乐城那边的辽军该退了。辽人本来就不擅攻城,顿兵城下时间稍长,士气只会打着滚往下跌。   若是种谔没有去救溥乐城,就会被吕惠卿给追上,那样的情况下,他能动用三五百人就很难得了,甚至有可能被吕惠卿直接关进大狱。   不过韩冈现在更关心的是青铜峡的党项余孽,要是赵隆能将他们彻底解决,就能让许多人少上一桩心事了。   可惜的是,京城这边离得太远了。   也罢,韩冈想着,再过四五天差不多就能知道了。   ……   种谔身后已经不再是区区两三千骑兵,而是整整两万兵马。   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分立种谔左右,攻入兴灵之地的宋军和党项军已经汇合到一处,共聚种谔的帅旗之下。   西夏旧都的城墙就在北方的不远处。但在更近处的两里之外,是三万余从十四五岁的少年到五十六十的老者全都征发起来的辽军。从千里镜中望过去,浩浩荡荡,看不到边际。   双方兵力超过五万,这是货真价实的决战。   “三万对两万,难怪会敢出来。”种谔收起千里镜,看了看左右:“准备好了吗?”   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在马上躬身:“只等种帅的吩咐。”   “不会想着临阵脱逃吧?”种谔问得毫无忌讳。   仁多零丁语气诚恳:“我等也是大宋臣子,怎敢如此?愿效犬马之劳。”   种谔心中一声冷笑,手上却举起马鞭,遥遥指着对面的将旗:“那就证明给本帅看吧!”   注1:皇后别称小君。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九)   战鼓随着种谔举起的右臂响了起来,将开战的命令传遍全军。   呛啷一声,叶孛麻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这是他降顺大宋之后,上京拜见赵顼时得到的赏赐,连同身上那一套金光闪闪的盔甲和马鞍后的角弓,都是属于御赐之物。虽然金甲沉重异常,并不适合上阵,但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全都穿戴上了身。   握着腰刀,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向种谔行过礼,便奔向左右两军,那里有他们的儿郎。他们将指挥族中的儿郎们冲向辽人的战阵。   战鼓声裂帛穿云,战斗已经开始了。   最前方的游骑们跟辽人派出的游骑对上了。几十名骑兵游荡在对峙的两军之间。战马交错时,互相交换着刀锋、铁锏和箭矢。   无论宋军、辽军还是党项人的骑兵,都穿着来自军器监的半身胸甲,若不是盔甲外的外袍式样和颜色不同,根本就分辨不出各自属于哪一方。   种建中拿着千里镜,望着战场中央的交锋。千里镜是韩冈所赠,并不是枢密院配发下来,透过镜片,种建中的神色越来越难看。   “只是头下军啊。”放下了千里镜,种建中便是一声叹。   明显的,辽国骑兵的战斗力要在宋军和党项军之上,一开始双方的数量相当,但除了第一回合交手,辽人被宋军随身携带已经上好弦的重弩射下了几个,之后几次对冲,落马的辽军都远少于大宋和党项联军。   “纵然是头下军,现在拿出来的骑手,也不会输给宫分军、皮室军中顶尖的人选。”种谔的神色毫不动摇,个体的战力说明不了什么,整体的实力才是胜负的决定因素。   种谔没打算因人成事。党项人比起对面的辽军实力还输了一成,但加上他手下的精锐就不一样了。种谔也不担心赢了之后,叶孛麻和仁多零丁敢翻脸。不论他们多想自立,现在已经往死里得罪了耶律乙辛,再开罪了大宋,接下来那就是第二次伐夏之役。宋辽两国的大军将会争先恐后地往兴灵这边赶过来。只有死路一条。   对面的战鼓声,穿过并不算宽阔的战场,传入种谔的耳中。   “辽人动了。”   远方的地平线上,那一条由千军万马组成的暗线,就像突然腾起的海浪,变得波涛起伏起来。涛声从地面上传来,数以千万计的骑兵开始随着鼓号声奔涌向前。   对阵的双方皆以骑兵为主。对此有着绝对自信的辽人,才会选择了决战,而不是通常使用的拖延、骚扰最后噬喉一击的战术。   辽人也是想着速战速决。在大宋步卒没有追上来之前,必须先一步击败种諤和他手下的骑兵,否则宋人步骑配合起来,兴灵地区的各家部族没有任何胜利的机会。   种谔看向了侄儿,种建中低了一下头,行过礼,将头盔整理好,拨马返回他的位置上。两个指挥的精锐骑兵就在他身后,静待着最后的号令。   仁多零丁带着一队亲兵赶回了左军阵列。   三万辽军并不是兴灵之地辽人能动员的所有兵力,应该再多个三五千才对。而党项军也可以再挤出五六千骑兵,只是为了防备辽军必然准备下来的偏师,不得不将他们分排在战场外围的几个据点上。   就在年节的时候,也就是前几天,种谔领军赶到了青铜峡口,遇上了叶家和仁多家为首的党项军。这大大出乎了叶孛麻和仁多零丁的意料。而更出乎意料的,是种谔他亲身入帐,硬是说服了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听从号令,双方合兵攻击辽人。   合则两利,现在的兴灵之地是为辽人占据,种谔和仁多零丁、叶孛麻有着共同的目标。   对仁多零丁来说,辽人回来得太快,又占着城池,兵力上双方虽相差不远,但仁多零丁自知没办法与辽人拖延下去。   纵然事后会起纷争,可种谔手边才两三千骑兵,又能怎么样?而且这一战若是在种谔的指挥下获胜,在场面上也能说得过去,至少大宋那边还能有个退路,即便只是说是半条。   回到本军之中,仁多保忠来到了仁多零丁的面前。   仁多零丁看着结束整齐的侄儿,关切地嘱咐道:“小心一点,不要让家里的儿郎伤亡太大。”   “知道了。”   “不过一定先要赢。输了就完了。”   “侄儿明白!”仁多保忠的回答更加坚定。   来自中军的战鼓声的节奏加快了,在中军之后,仁多家对面的辽军也开始了冲锋。   “种大帅在催了。”仁多零丁带着冷笑看了中军处高高矗立的帅旗一眼,回头将自己的腰刀交给了侄儿,“去吧,不要耽搁了!”   仁多保忠接过腰刀,高高举起,族中儿郎的应和如山间的呼啸。然后他提缰转身,领头向着敌军迎了上去。   千军万马冲向了战场的中央。   要开始了。   这一场迟来的决战。   ……   宋辽两国之间的紧张局面,从西北传到了京中,又从京中传到了河北。   就是在年节前后,北疆一线的守备也是一点不能放松。   不过广信军这边却是大开校场,在知军李信的检阅下,演武试射,军民同欢,过年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因为紧张的局势而冲淡半点。   广信军位于保州的东北角——保州的西侧便是定州——其实就是从保州分割出来的一个军事据点,只有遂城这唯一一座要塞。铜梁门、铁遂城,是当年的名将杨延昭杨六郎驻扎的地方。   广信军的北界,从保州吴泊至安肃军长城口,总共五十里宽,按《武经总要》的说法:“今北边要害,塘水之外,自保州边吴泊西距长城口,广袤五十里,可以长驱深入,乃中国与匈奴必争之地”。乃是河北千余里塘泊防线中最大也是最为危险的一个缺口。   也正是因为这个缺口存在,广信军才会被分割出来。成为一个独立存在的军事区划。   李信以钤辖任职广信军,算是高职低配。广信军知军应该是兼任都巡检一职,在都巡检上有都监,都监之上才是钤辖。这主要还是李信资历浅薄的缘故。他的寄禄官是正七品的诸司使,而且还有一个遥郡刺史的加衔,头顶上比他官位更高的领军武将也就是三五十人。若是在大战之时,担任更高的职位也不为过,可惜河北几十年的太平年景,一个个论资排辈,好一点的职司多少人在等着,外来的将领根本插不进来。   李信纵然在南疆功绩显赫,可就任在河北,也只能先降两阶任官。不过这两年他表现得很突出,顺利地融入了河北禁军之中,前段时间还因练兵得法,而被特旨减了两年磨勘。   之前广信军守军已经校阅完毕,李信也颁下了赏赐,三千多将士在点将台下按着各自的指挥分散到校场周围。   只有李信着力培养的选锋军还守在点将台下,静静地扶枪而立。这是从麾下六千将卒中挑选出来的四百人。全都是善投善奔、勇猛敢战的健卒。尤其是他们都得了李信亲传的飞矛之术,勇悍冠于三军。   校场中,此时一根长索拉在两根木桩之间,从长索上垂下来几条丝线。而丝线又各系着一枚外圆内方的钱币,只是钱币的质地和重量各自不同,从半两左右的银钱到普通的铁钱都有。   这是悬银试射,不同的悬赏,试射的立脚点也不一样,越远自然越贵重。一名名士兵和围观的百姓轮番上阵,拿着战弓去射那丝线上的钱币。   谁能射中悬在丝线上的钱币,那么那枚钱币就属于那名弓手。射铁钱只需隔十步,银钱则就要在三十步开外了。   而李信又在悬银试射之外,又教练起了标枪。谁能用标枪投中十几丈外地上的银盘,哪个就能将价值更高的银盘揣回家中。   从种世衡流传下来的练兵之法,让清涧城的士兵以善射闻名关西。也让李信麾下的河北士兵,在两年之内便重新恢复了旧日的声威。不仅是他麾下的士兵,李信上任后,推行保甲法不遗余力,他治下的子民,也各个擅长弓箭飞矛。   一声暴起的欢呼响遏行云,一名身高七尺的汉子正在人群中得意地举起手中的长弓。看起来身高体壮,但脸庞十分的年轻,不过二十上下的样子。   “好箭法。”跟随着李信高踞台上的几名将领也拍着手叫好。那个高个子的年轻人方才连珠五箭,射下了五枚银钱,而之前他更是拿着标枪扎中了五只银盘中的三只。一股脑卷走了十几两银子,算起钱来,也有三四十贯了。普通的禁军军卒,一年也拿不到这么多。   “今天的魁首当是小乙了。”李信侧头对着一名正捻须微笑的老将赞道,“令郎果然不凡。”   一名军校这时匆匆上了高台,附在李信耳边:“钤辖,北面有人来报,析津府那边的辽军南下易州了。”   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李信则是神色不动:“多少人?!”   “三千到五千。可能是真要大动干戈了。”   李信安坐如素,“你去跟张先生说,让他起草一份给郭帅的急报。再传话给宋贤,让他继续盯着北面。”   回过头来,他平平和和地对一众部将说道:“不要紧,我们继续。”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   战火正炙。   战局始终没有打开,一队一队的骑兵被投入战场,却像是落入了磨盘,转瞬就不见了踪影。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冬日昼短,已经是午后时分。宋辽两军已经厮杀了半日之久,这场会战却仍看不到终结的迹象。   种建中手持双刀冲杀在战场中。鲜红的战袍被血染得泛黑,脸颊上的一道长长的伤口,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呼吸仿佛带着火,灼烧着喉咙、灼烧着气管、灼烧着肺,浑身如同水淋,浸透了汗水。他胯下的战马,口鼻中喷出长长的白气。半日的战斗,种建中已经换过了两匹马,这第三匹看样子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一刀将对手的右臂斩下,另一把刀隔开了一支流矢,又低头让过迎面而来的刀锋,但背后一声风响急扑而下,那是铁锏破风的声音。风声猛恶,种建中浑身寒毛竖起,闪避已是不及,埋下头耸起肩膀,将背甲架起,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力逾千钧的一击重重地打在了种建中的后背,厚实的背甲被砸得反弯过来,一股腥甜随即涌上喉间,人也一下趴在了马背上。胯下的战马腰背一沉,希律律地惨叫了一声。   种建中紧紧咬着牙关,反手挥起一刀,只听得一声马嘶,眼角的余光便看见追在身后的战马人立而起,将马背上的骑兵抛到了地上。   冲得太快了,口角溢血的种建中直起腰背环顾左右,心中顿时一冷,竟是孤身一人陷入敌军重围之中。跟随着他的一众骑兵,全都没有跟上来。周围的辽兵看着种建中皆是双眼发亮,身上甲胄和战马让种建中如同一颗石块中的宝石般显眼异常。   只是绝望的情绪还没有来得及腾起,下一刻,包围圈一角上突然乱了起来,一队党项骑兵蒙头蒙脑地冲入了战圈。   种建中见机立刻靠了过去。党项话他也能说上两句,加上身上的将军甲式样特殊,这两日见过的人不少,吼了两声,便顺利地融入了这一队党项军中,甚至反带着他们冲散了包围上来的一队辽兵,救下来被困的部下。   战场中央的两方军队已经混做了一团,种建中跻身其中,前一刻还是一举击溃来敌,下一刻,就转被人追杀。时时刻刻都能看见骑兵落马,然后被飞驰的战马重重地踏过去。   没有步兵压制的战场,显得分外惨烈。步调和节奏已经远远脱离了任何一方的控制。   当种建中带着残部撤回来的时候,口鼻带血,身上脸上尽是红色黑色的血渍,分不清是他本人还是从被他斩杀的敌人身上沾上的。他的部下们也是一样人人带伤,个个沾血。一队辽兵追在他们的身后,数百骑纵马狂奔,紧紧咬着不放。看样子是准备趁势攻入种谔和帅旗所在的中军。   “乱我军阵者,皆杀!”   种谔心如铁石,文然不动。即便侄儿狼狈而归,被辽军追在身后,他也只是命令前方列阵的预备队举起手上的神臂弓。   种建中很了解他的叔父,并不敢冲击中军,一见友军就要射击,立刻拨马转向,带着所部残兵从阵前横过,纵然有十几骑转向失败连人带马滚翻在地,却也正好把身后的追兵暴露在了锋矢之下。   箭发如雨,冲在最前的一队追兵在瞬息间灰飞烟灭。   今天一战,宋军的伤亡不在少数,种建中几次领兵冲杀,他带下去的骑兵回来的已经不足一半。   种谔身边也只剩最后一支作为预备队的选锋没有动用了。不过他们也是几次下马列阵,就跟刚才一样,用神臂弓射退了好几支冲到近前的辽军。   种谔是以自身为饵,只留下了一千多预备队,吸引辽军以他为目标。但辽人在箭阵前吃了两次亏之后,便果断改攻向了两翼的叶孛麻和仁多零丁,只留下三千多人马,牵制种谔的中军预备队。不是种建中的回撤让辽人看到了机会,方才不会有人贸贸然直冲向种谔的军阵。   辽人仗着兵多,开战前就派出了几支偏师,不过给提前占据战场外几处战略要点的党项军阻截在东南方。开战后,辽军又派了两个千人队,试图直接绕向种谔的背后。不过黄河在进入贺兰山下之后,河道一分四五,多条平行的径流在兴庆府外穿过肥沃的平原。兴庆府外的两条径流之间,便是今日的决战之地。辽军骑兵要想从战场边缘绕道宋军背后,就会有一段不短的路程穿行在冰结的黄河上,速度不会比步卒更快,被种谔派出的骑兵拿神臂弓射了回去。   种建中此时已顺利的撤到了后方,包扎好了伤口,留下出战的士兵休整,自己换了一匹马后,又回到了种谔身边。战火如荼,等回过气来,他还得再领兵冲锋。   种建中在大纛下远观战场,无论左翼右翼,攻守之间还算是井然有序。只有中军这边,打成了一团糨糊。宋军作战,一贯讲究阵法谨严,可当麾下军队的主力由步卒换成了骑兵,却变得纷乱不堪。   仁多零丁和叶孛麻都支援了种谔一千多兵,都能算得上是精锐,装备齐全。可这批党项人指挥起来却是阻手阻脚,要不是种建中和一众宋军将校在前面的奋战,加上种谔留在手中的底牌押阵,中军这边应该是第一个退败的。不过现在却是右翼的阵线退后太多了。辽军的前部,离叶孛麻的大旗只剩百十步。   “叶孛麻支撑不住了!”种建中的心提了起来。   “不,他还能撑得住。”种谔说道,音调没有一丝改变。   一声长号直冲云霄,从叶家将旗下冲出来了一队具装甲骑,骑手全副武装,连战马的前胸都挂着一块如盾的甲片。只有两百不到的样子,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击溃了迎面而来的辽军。   人马皆着甲的具装甲骑,总是一支骑军中最精锐的部分,叶孛麻分明是将老底都拉了出来。   “高遵裕做得好啊!”种谔夸了一句远在京城的老对头。   党项人也在拼命了。对他们来说,不胜即死。如果这一战赢了,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万一败了,难道还能退回青铜峡去?那时候,宋人说不定会将他们的头颅送去辽国,请耶律乙辛消火。   在装备上,辽人比起党项人并不占据优势,远远输给宋军。在最精锐的骑兵上,宋军和党项军稍逊一筹。但整体实力却不输连老弱都征发起来的三万头下军。只是仗打到现在,辽人的伤亡可能更大一点,但兵力少了三分之一的大宋党项联军却很难比辽军支撑得更长久。   “看出了些什么没有?”种谔还有心关心侄儿在这一仗中学到了什么。   “骑兵不是这样用的。”种建中摇着头。   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名离合之兵。骑兵应当觑准敌军的弱点呼啸而来,远飙而去,不应该是在战阵上聚成一团的厮杀。也就是当学习辽人的战法,而不是将骑兵当成步卒来使用。   “战法若学着辽人,打起来那就是有败无胜了。眼下的对阵厮杀,倒是辽人更吃亏一点。不把兵力克扣到两万,耶律余里岂会出来迎战?”种谔话声突地一顿,接着立刻陡然高了起来,“仁多也开始拼了!”   辽军的右翼正在溃退,在叶孛麻打出了最后的底牌之后,仁多零丁也将他手上的具装甲骑都放了出来。来自左翼的喊杀声一下高了十倍,整整三个百人队,抓住了辽军阵线上的一个小小缺口,直冲而上。如热刀切开牛油,迎面的辽军纷纷退避,给狂飙突进的他们让出一条路来。而躲避不及的,便在锋刃之前被斩得粉碎。   大公鼎就在乱军之中,竭力想要维持住战线的稳定。渤海人在辽国中,算是战力最弱的一支。他率领本部对阵宋人左军,支撑到现在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   “大帅,我去帮把手。两百人就够了!”   “迟了。”方才一瞬间的兴奋消失无踪,望远镜的镜片紧紧压在种谔的眼眶上,攥着镜筒的手青筋浮凸,“我给你五百人也没用。”   耶律余里的中军出动了,奔出去救援大公鼎和他的渤海兵。仁多家具装甲骑的冲击,也如同冲入雪中的马车,速度一点点地慢了下来,很快就被见势不妙的仁多零丁收回去了。   辽军也在收回战场上的军队,混乱的中军在种建中回过气来之前,已经变得泾渭分明。后撤一步的辽军用马弓将追上来的宋人及党项人拒之门外。   “不要追了!”   种谔发布命令。他留下的预备队纷纷上马,上前接应战场中的袍泽们回来。激烈的战事稍稍平息了一点,双方都需要有一个喘气的时间。   这一场决战是事前难以想像的漫长。不过论起韧性,种谔相信他手下的士兵要远远超过辽军。看看天色,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重新稳住阵脚之后,还能再继续进攻。   必须要有一个胜负出来!他绝不会答应就这么结束这场决战!种谔决心要赶在吕惠卿的命令到来前打赢这一仗。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一)   瀚海难渡,灵州川路也是极之难行。为了阻截宋军的后援,有不少辽人骑兵游荡在沙漠之中。拖延援军,破坏粮道,清扫信使,竭力阻止更多宋军进入兴灵。   种谔从灵州城下转移到兴庆府外,与党项人会合,正是为了避免进退两难的窘境。同时也是在躲避吕惠卿的军令,但就算再怎么耽搁,来自宣抚使的命令送到种谔手上,也不会超过十天,留给种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种谔相信吕惠卿会拼命地追回自己,从时间上算,他最多还有三五日的工夫。   经过一番休整,当战鼓的节奏重又激越起来,种建中就再一次领军上阵。两刻钟后,当他被替换回来的时候,腿上又添了一处新伤。   两翼的战局跟之前没有两样。仁多家和叶家的具装甲骑并没有再次出战,重骑兵的冲击一天也不过两三次,只能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中军的战局虽也是依然在僵持中,不过已经没有之前的混乱,一部骑兵下马改作弓弩手,再辅以轻骑兵护翼左右,打得有声有色。种建中方才一去一回,伤亡的情况也小了许多。   腿上多了一重绷带的种建中回到种谔的身边,失血的脸色苍白,双瞳却更形幽深。   他望着战场中央渐渐占据了上风的局面,不禁喟然一叹,西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在骑战中连辽人的头下军都赢不了,终究还是只能用步卒与辽军交手,完全可以说是一种悲哀。   不过在以步兵为核心的战斗中,种谔和他麾下大军的战力也终于彻底地发挥了出来。根本不需要种谔一条条地去下命令,下面每一个百人都的都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绝大多数跟随种谔北上的都头一级的小军官,皆是跟了他十几年、几十年的旧部,甚至有不少还是清涧城时代就从军跟随种世衡种老令公的老人。种谔只需要通过旗帜和鼓号节奏的变化,就能如臂使指的驱动数以千计的士兵。   突进、后退、射击,十几个都组成的军阵如同一只巨兽,单个部分的行动各不相同,但整体却在一步步地向着前方缓慢却又坚定地移动着。箭雨不断地狙击着阵前辽军,军阵的每一个变化都将神臂弓的杀伤力释放到最大。   不过中军和左右两军之间,脱节得很严重,使得种谔不得不留上一手,以备万一,没办法使出全力。种建中暗自庆幸,对面的辽人也是以不同部族组成的军队。相互之间的配合也是生疏得紧,要不然上午的时候可就难看了。   一队明显是精锐的骑兵瞅准了神臂弓发射的间隙,终于冲到了军阵之前,立刻就被排在后方的神臂弓手给乱箭射了回去。   射击节奏的变换不定和前后呼应,是箭阵对敌时必须要掌握的技巧,否则很容易为敌军所乘。种建中看到弓箭手们的精彩表现,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骑兵在步战时的战斗力要远远强于骑战,这是极为讽刺的现实。观战的种建中在欣喜之余,也不免心生感慨。但马军能全数装备上战马只是这两年的事,之前西军中任何一个马军指挥,能拥有坐骑的骑兵基本上不会超过一半。日常从来都是依照步军来训练。   其实如果手上有这样的一万大军,种建中不需要党项人的配合,也有充分的自信将对面的辽军彻底击败。之前也早就直接把灵州给攻下来了。可种建中也知道,就算是三万辽国最为精锐的宫分军,也不会与一万已经完成列阵的官军对战。他们只会绕过去,分散开来劫掠乡镇。而官军的列阵以待又能坚持多久?迟早会被来去如风的敌人给拖死。   河北的广袤原野,就是骑兵们纵横奔驰的乐园。如果战场转移到河北,种建中没有自信逼迫辽人能停下来决战。他同样还没有自信,在会战中指挥数以万计的大军。河北军习惯于大规模的战争,一个平戎万全阵就要有十几万兵马组成,绝不是陕西这边,习以为常的是数千人的战斗。纵然伐夏之役的三十万兵力,也是给陕西缘边的地形分割得七零八落。   只不过将战斗局限在陕西,局限在当下,种建中却有着充分的把握。   歇息了好一阵,种建中此时已经回过气来,伤口处也不再是麻木的感觉,终于有了一点痛感了。   种建中双手握了握拳头,已经恢复气力。再拔出鞍后的马刀,血迹斑斑,却砍得卷了刃口。命人换上了一把长槊,他驱动战马前进了两步,更接近了种谔一点。   种谔瞥了侄儿一眼,回头又望向战阵,只有一句随风传来:“小心一点。”   冷心冷面的种谔说出来的话声也是冷的,只是其中也掺杂着浓浓的关心。   “末将明白。”   种建中向种谔行了一礼,离开种谔到了阵前,举起长槊将一队骑兵聚到身边。步兵的战阵两侧必须要有他们保护。在必要时,也要追击和迟滞溃退的敌人。回头望着旗帜,等待着他叔父的号令。   不过种建中还没有等到种谔的命令,就看见一名来自后方的骑兵直奔大纛之下。   “大帅!青铜峡那边传信过来了。”一名亲兵小跑着到了种谔身边,递上来了一颗从斥候手上收到的蜡丸。种谔回头看了看送信来的斥候,运力捏开了蜡丸,将里面两寸宽五寸长的丝帛展了开来。   展开帛书,匆匆看了一遍,种谔的脸色一下变得极为怪异。疑惑、愤怒、安心以及沉思的神色,走马灯一般地在种谔脸上掠过。   种建中吃惊非小,完全猜不出种谔到底在信上看到了什么。想说些什么,但下一刻,种谔便高高举起手中的短笺,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高声吼道:“援军就要到了。鸣沙城的赵隆带着八千兵马就要赶过来了!!”   话声刚落,欢呼声就在种谔身边爆然响起,然后便如同巨石落水,激起的波浪一圈圈地扩散开去,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战场。   鸣沙城的赵隆如今也是关西声名显赫的大将,种建中都不如他。不比王舜臣差到哪里。银夏军中人人都知道,青铜峡南端的鸣沙城是抵挡辽军和党项人的第一线,其中的兵马皆是精锐,每一个指挥都是从泾原、秦凤两路精挑细选出来的。   而地位更高一点的军官更清楚,鸣沙城现有六个指挥两千出头的马军,龙骑兵——也就是有马步人——同样有两个指挥八百人,这些都是实数,丢下没有战马的步兵后,进兵速度不会慢到哪里。种谔说是援军八千,照常例打个四折,三千马军正好对得上。当他们赶到,这一战的胜负必将就此决定!   此时联军士气大盛,而辽军听到欢呼声后攻势陡然一落。虽然不知道赵隆赶来的消息,但辽人也不会看不出来大宋这边必然在战场之外出现了一些好事。   本来就已是勉强维系平衡的战局逐渐偏向一侧,宋军的欢呼声开始压制辽人的士气。原本仗着心中的一股悍勇死战到底的辽军,变得束手束脚起来。   “赵隆要来了?他怎么会来?!”种建中的心中却满是疑惑。在周围欢呼狂叫的人们中显得格格不入。   赵隆不是一热血就能昏头的人,没有来自本路经略司的将令,他根本不会动,也不能动。   自家五叔只带了自己北上,却把十七、廿三留了下来镇守溥乐城,甚至连咫尺之间的耀德城都没让他们驻守,就是因为种朴、种师中不是银夏路兵马司辖下的部将,而他种彝叔才是。   究竟是谁给赵隆下的命令?是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熊本,还是……   种建中思念所及,一下被惊得望着南方。   吕惠卿!!   其余几位将领也都想到了种建中想到的问题。甚至有人觉得这件事本身就不对劲,若当真有援兵来,有必要说出来吗?三千生力军突然出现在战场上,就不是胜利那么简单了,而是歼灭,是数以千计的斩首。种五太尉既然公开宣扬,要么是缓不济急,要么就可能是兵不厌诈。   可随即种谔的行动,就让那几个多心多思的将领没时间想东想西了。   种谔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已经驭马靠近了大纛。   赵隆到底何时能来?是不是真的能来,都是一个疑问。只是种谔完全没有拖延等待的意思。他一手便拔起了大纛,巨大的旗杆便张扬的斜挑在空中。   种谔放声大吼:“让鸣沙城的兵去打扫残敌吧,我们只要干翻对面的辽军!”   种五太尉的豪言一呼百应,种建中也抛下了无谓的疑问,挺起长槊扬声大喝。   种谔举着大纛,驱动战马开始前进。身前身后的千军万马如影随形,两翼同时响应。仁多和叶家的具装甲骑再一次冲出阵列,领头向敌军攻去。   这是种谔自开战之后最为猛烈一击,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效果,纵然前方人山人海,也没有人能挡下种谔前进的步伐。   随着种谔的冲击,正面的辽军在接战的那一刻溃败下去。苦战了一日之久,当第一支来自于一个奚族小部落的队伍脱离阵线,辽军就彻底崩溃了。   之前的鏖战仿佛是一场梦,眼下四散而逃的敌人却是眼前再真切不过的事实。   种建中早已冲击到了阵前,他一马当先,不管事后来自朝廷的究竟是甘霖还是雷暴,他现在只追求一个胜利!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二)   一步一个台阶,赵隆步履沉稳地走上兴庆府的南门城头。   城中各处尚冒着缕缕青烟,而种谔的大纛就已在城头上猎猎飞扬。   在阶梯上越走越高,兴庆府的全貌也看得越来越清楚。周围近二十里的城市中已经看不到多少还完好无损的建筑了。被宽阔的街道所分割出来的几十个厢坊中,到处是一道道或白或黑的烟柱腾空而起。听不到什么人声,也看不到几多人影,只有凄厉的风声时不时地将烟柱给吹散。   这座城已经死了。   赵隆心中不由得闪过这一句话。   他没有赶上攻下兴庆府的战斗,更没有赶上之前种谔联合党项人大败辽军的会战。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种谔是怎么攻下的兴庆府。   兴庆府是西部难得的大城,当年嵬名元昊定都于此时,为了大白高国的脸面就往大里扩建,足以容纳三十万军民的城池里,只有不到二十万人口生活,有许多地方甚至为菜地、鱼塘填充,几座兵营的校场,占地能跟紫宸殿前的广场差不多大小。大公鼎率族人迁移来此,整个渤海部族也只占了城市的一小半。   到了今天,包括所有逃入兴庆府的各族族人,总计也不过七八万的样子,只占了城市的一半还不到。城内的党项人虽是死的死逃的逃,可还有不少藏身其间。他们与辽人的血海深仇自不必说,当种谔、仁多零丁和叶孛麻开始与辽人决战,他们就设法在城中放起火来。先是无人的街坊,继而是楼宇重重的寺院,然后是住了人的深宅大院,最后就连囤放粮草的仓屯也一起都烧了起来。   能上阵的士兵当时大半给带走了,城中留下的兵力仅仅能守住六座城门和王宫。只靠老弱妇孺,如何阻挡得了矢志复仇、又深悉地理的党项人?最后就连兴庆府的王宫也给烧成了断壁残垣。   在放火之前,整座王城并没有被毁损。并不是辽人刻意保留,只是没那个时间,大公鼎领部众进入之前,占据此处的辽军仅仅是将犯忌的东西给处理掉了。在大公鼎到来后,更是直接将整座王城封锁起来,自己则住进了前西夏国相梁乙埋家的宅子。不过残存的党项人的一把火,使得王城内外全都化为了灰烬,大白高国的最后一点象征也不复存在了。   当种谔领兵抵达兴庆府城下的时候,城中已经是烈焰熊熊,城中辽人早就打开了北门四散而逃。进城的时候,甚至一点力气也没有花费。   已经站在城墙顶上的赵隆,除了脚下的城墙和街道桥梁,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筑。只是对一名出身关西的宋人来说,又怎么会为这一座浸透了宋人耻辱的城市而感到惋惜?除了兴奋,赵隆遗憾的仅仅是自己没有能参与到毁灭这座城市的战斗中来。   接到来自于帅府行辕的军令时,青铜峡中的党项人早就走了好几天,赵隆没有半分犹豫就立刻整军北上,只是还是没有能来得及赶上这一场会战。   站在敌楼的门口,赵隆清了清喉咙,然后恭恭敬敬地朗声:“赵隆拜见太尉。”   ……   吕惠卿已经将自己的帅府行辕放在了溥乐城。   帐下大将曲珍还在做着北进兴灵的准备,从永兴军和环庆两路调集而来的兵马才到了不到五分之一,就已经将这一座小小的军城给填满——至于鄜延路中的精兵,则是去支援了空虚的银夏路,以免为辽军所乘。   现如今在横山以北,即便连一个月拿着六百文口俸的小兵都知道,新任的枢密使兼宣抚使就是种五太尉的大后台,种总管敢于北上攻辽是得到了吕相公的准许。   早些日子吕相公就派了人去通知泾原路的赵隆,命他领兵北上,以便能支援种五太尉。这正好是在得知了青铜峡中党项人北出峡口的消息当天下达的,一点也没有耽搁时间——从灵州川边出发,只要向西横越百里山岭小道,便能抵达青铜峡谷地南端的鸣沙城。那条小路大军难以通行,不过几名信使要通过就很简单了。   到了这两天,更是调集了宣抚司一时间能动用的所有兵力,摆出了要全取兴灵的架势。   这是对辽人破盟的报复,竟然敢于撕破刚刚签订的协议,来攻打皇宋的边城,堂堂中国难道还能忍受这样的挑衅?   刚刚灭掉了生死大敌,却因为辽人的狡诈而功亏一篑的西军将士,对吕惠卿的果敢敬佩有加,话里话外都在赞着吕相公。   但种朴和种师中却是忧心忡忡,他们可比下面的士兵多了解许多,自然也不会被吕惠卿做出来的姿态瞒过去。   “我已经给东京城送信过去了,就不知道韩学士能不能体谅。”种朴对身边的堂弟说道。被叫去帅府行辕的路上,脸色和脚步一样沉重。   他的父亲犯下的是几乎所有士大夫都不能忍受的大忌,即便亲近如韩冈,会出手保他种家的可能性也并不高。   种师中的心情就放松了一点:“五叔不也说过吗?如今朝堂上虽然是变法一派,旧党虎视眈眈,这一回只要胜了,朝堂上的诸公想要严办也得投鼠忌器。等到与辽人开战,还不是得让五叔出山?”   种朴默然摇头。这就是要赌一把,赌士大夫对武人的忌惮和新旧两党之间的嫌隙哪一个更深。   可他的父亲一向好赌,赌运却一向不佳。输了一次又一次,但每到看见机会的时候,都会忍不住铤而走险,豪赌上一把。   只是有这样的父亲,做儿子的又能怎么办?   “十七哥,不用担心啦!”种师中为堂兄打着气,“出兵兴灵的事,吕相公不都已经认下了,有罪名也是他先挡着。”   种朴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种师中说得的确是事实。   调了赵隆北上,等于是派去支持种谔的。甚至种谔的行动,有这一件事在,都等于是在帮着背书。   吕惠卿可以说是要将整件事揽过去,不论功劳还是责任。   种朴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他本来已然做好了被父亲连累,从此不能再领军的准备,甚至连他的叔伯兄弟都可能被调去闲职,直到多年后才能被起复。   可现在吕惠卿为他父亲的行动背书,朝堂上要怪罪下来,板子就会打到吕惠卿的身上,至于独断独行、妄起兵戈的罪名,虽说瞒不过朝堂上的宰辅,在明面上也能敷衍得过去了。   但终究也只是明面上。暗地里的刀枪剑戟,未来不知会有多少。   到了行辕中,两兄弟立刻就被传了进去。   “方才入城的露布飞捷可看到了?!”吕惠卿开怀笑着,“王师已经攻下兴庆府!”   种朴和种师中之前就听说了。这个捷报在两天前,决战中击败的辽人消息传来后,更是就已经可以预计到了。   他们齐齐躬身一礼:“恭喜宣抚立此殊勋!”   “非吾之功,这可是令尊的功劳。”吕惠卿摇头对种朴道,嘴角间的笑意写满了讽刺。   种朴道:“全托宣抚运筹帷幄,方有家严之功。”   吕惠卿笑容中的讥讽更重了。又说了几句,便示意两人退下,而脸色也随即阴沉了下来。   对于吕惠卿这样的人,无能二字比任何罪名都让他不能接受。事情到了这一步,与其认下一个御下不严的责任,成为士大夫中的笑柄,还不如行险,将所有的责任都担下来。理所当然的,击败辽人的功劳或者说罪名也会落到他头上。   来到溥乐城之后,吕惠卿毫不掩饰对种朴、种师中的看重,就是基本上被撇到一边的李清也大大地夸奖了一番。   纵然心中恨不得将种放、种世衡在终南山的坟都给刨掉,可吕惠卿仍然带着宽和的笑意,进城第一天就将小小的溥乐城巡视了一遍,第二天还去了不远处的耀德城走一趟。   现在这一番布置总算有了一点成果,不论承不承认,大宋开国以来,第一例从辽人手中夺回土地的功劳,就是他吕惠卿立下的。   只是心中的窝囊气,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大不了降罪去南方,以我的身份翻身也就是几年间的事。日后一旦举兵伐辽,又有谁能阻我吕惠卿回朝……功劳就是功劳!”   吕惠卿安慰着自己,心中却仍是咬牙切齿。   “枢密。”一名幕僚突然递上一份文稿。   只看了一眼吕惠卿就看出来了,这是前几日整理出来的记录守城经过的奏报。吕惠卿为了表面上做的圆满,这些天来都是露着一张笑脸做事,心中够窝火了,没心思听种家的子侄自吹自擂。前几日就收到了这份记录,可他只是看了一下伤亡数字和斩获的功劳,剩下的文字连瞥都没有瞥一眼。   可是被翻开来的这一页上,由幕僚画出来的几个字顿时吸引了吕惠卿的目光:“火箭?飞火枪?”   作为军器监的创立者,吕惠卿对任何一种新式兵器都有着足够的兴趣和好奇心。   “东西在哪里?”他问着幕僚。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三)   天下上元放灯皆是三日,唯有京城五日。   起于十四,止于十八。   数日间金吾不禁,灯如山海。   但等到了正月十九的白天,人散灯灭,街巷上纵然如平日一般车水马龙,却平添了一层清冷之感。   不过这清冷之感并不是今日就开始的,元丰四年的这个年节,从一开始就比往年要冷清得多。   天子的重病,宋辽的纷争,自去年时起,便是京城中最为让人挂心的话题。   到了正月初八,种谔在为溥乐城解围之后,领军北上追击的消息传来,一下就让京城内的年节气氛降到了冰点。   原本官军火烧耀德城,焚辽人粮草的消息还让京城中不少人兴奋不已,但这一胜利仅仅是救援溥乐城的手段,可领军追击入兴灵,那就是扩大战争的举动了。   而就在两天前,有关种谔的最新消息传来,官军在兴庆府外,联合了两万多党项士兵,与多达八万的辽军大战竟日,最后双方皆是人困马乏,幸而收到了鸣沙城援军将至的消息,让官军鼓起余勇,一举击败了辽军。   南薰门内,国子监旁,黄裳和他曾任襄州知州的堂兄黄庸对坐于酒桌前。黄庸是诣阙抵京,正好于在韩冈门下的堂弟见上一面。不过两人现在都没说话,隔着一面木板墙,隔壁包厢中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我还从来没见过露布飞捷抵京,京城里面却人人忧心的场面!”   “开封离河北太近了。”   “也不能说是人人忧心啊,当轴诸公哪一个不是叫唤着要跟辽人决一死战?”   “一群南人,他们当然不担心!贪功好利,败坏国事,福建子就没一个好货!”   “蜀闽同风,腹中有虫,南人多是奸猾之辈,私心太重!岂不知战事一开,河北将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   “韩三相公不是河北人吗?”   “就他一个,说话又有谁人听?!”   黄裳和黄庸就在隔壁听得分明,福建出身的他们,听到隔壁北方士子们的议论,也只能摇头苦笑。   黄庸低声问着:“国子监里,南北相哄的事多吗?”   黄裳张开双手,“一天下来,十根手指都数不完。”   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中充斥了太多了南方人,北方的士人对两府的人事非议很多。尤其是出身河北的士人,更可谓是怨声载道。黄裳在国子监中,听到地域攻击的次数不胜枚举。   拿起酒杯,喝了口滚热的黄酒,黄裳叹了口气:“等过两天,恐怕会闹得更凶。”   “这话怎么说?”黄庸立刻问道。   “露布飞捷就经过洛阳。这几日从洛阳来的全都是弹劾吕枢密的奏章。有文宽夫的,有吕晦叔的,还有司马君实的。这一回终于是给他们等到机会了。等他们的奏章都传出来,国子监里还能不翻天?”   “司马光还敢说?”   “他又怎么不敢说的?太子太师啊。”黄裳摇摇头,“这一回就是韩学士都在说想不到。种谔好赌谁都知道,但赌得这么大,还给他赌赢了,这还是头一次。”   “谁也想不到党项人也打回了兴灵。前些日子,还以为他们会跟着辽人一起南下。吕枢密用得好计策!”黄庸叹了一声,却突然神色一肃,凑近了压低声:“愚兄也听说这是种谔的计策,吕惠卿只是适逢其会。哪个是真的?”   “还真说不准。”黄裳摇了摇头,又道:“但依小弟从学士那里听到的说法,好像都不是。是青铜峡的党项人自行其是。”   这件事黄裳他听韩冈提起过,并不是如京中传言所说,是种谔或吕惠卿的计策。根本是党项人死里求活的挣扎而已。不敢攻打鸣沙城,却趁辽军攻溥乐,偷袭兵力空虚的兴灵。甚至在这之前,为了迷惑辽人,还故意放出了要背宋投辽的消息,瞒过了所有人,两府之中都是始料不及。   “还真是天欲兴宋啊!”黄庸拖长了声调。   “等攻下兴庆府再说吧。”   “也就这两天的事了吧?”   黄庸正说着。远远的,街巷上突然起了骚动,黄裳黄庸放下酒杯屏息静听,是来自城中心的方向。   声音由小渐大,一下就传到了近前。   王师克复兴庆府!   黄裳霍然而起,与同样蹦起来的堂兄相顾无言。   当真将兴灵给攻下来了?!   ……   “终于来了?”章惇放下了笔,长身而起,油然叹着,“想不到真的给种谔做到了。”   “辽人在兴灵的主力都败了,兴庆府又如何能守得住?”薛向虽是如此说,但心中同样感慨万千。哪里能想到种谔竟然能全了两年前的未尽之功。   从种谔出兵,到吕惠卿为种谔的作为背书,枢密院这边一直都是抱着看戏态度。凡事终归是陕西宣抚司来承担,功罪与否,都轮不到他们操心。远的不说,就在十天前,只知道种谔北上的枢密院中,也没人认为种谔能攻下兴庆府,夺取兴灵——尽管这时候种谔已经坐在兴庆府的城头上,看着城中风生火起。   事前事后,没有一人能想到种谔仅仅凭借手上的两三千骑兵就达成了这个近乎不可思议的成就。皇帝皇后没想到,宰相参政们没想到,枢密使们同样也没想到。就是号称最知西事的韩冈,他之前也没说过这一回能收复兴灵,反倒是对青铜峡的党项人关心很多。   夺占兴灵,可以说是功劳,但更多的还是负担。这只是引燃草原的一点火星,接下来究竟是燎原火海,还是就此熄灭,谁也说不清楚。   只要将辽国牵扯进来,任何一桩事都不是区区一个边臣就能承担得了的。何况还是兴灵?宣抚使兼枢密使的吕惠卿都承担不了!这是宋辽百年纷争中,最大的一次收获。但也是彻底破弃了延续近八十年的澶渊之盟的举动。同意吕惠卿担任宣抚使的东西两府,谁也逃不掉这个责任。   从某种程度上说,眼下这个结果都是两府放任造成的。种谔独走不假,但吕惠卿既然为种谔收拾手尾,以枢密使兼宣抚使的身份将责任担了起来,那么朝廷这边也要为任命吕惠卿为宣抚使的这一件事承担责任。   不过这个责任在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放在心上,毕竟吕惠卿是兼任宣抚使的枢密使,一般的情况下,最多也只是将他罢职而已。但夺占了兴灵之后,可就是量变引起质变了。   “怎么办?”章惇回头问道。   “还能怎么办?”薛向笑着反问,却是苦笑居多,“前两天不是已经决定好了吗?”   种谔仰头哈哈哈大笑了起来,可笑声到了最后,也化为唇角边的一抹无奈。   处置还是褒奖,朝廷的处断在两天前就已经决定了。   两府之前也曾为此争执了两日,但当文彦博的弹劾送抵通进银台司之后,立刻在一刻钟之内达成了共识。   赏功。   而且是重赏。   原因无他,只有四个字——党同伐异。   如果没有旧党的掺和,两府之中,台上台下都少不了给吕惠卿下眼药。可现在洛阳的奏疏一到,那就必须要保吕惠卿了。   就像当年王安石明知道市易法弄出了大乱子,却不得不硬保吕嘉问和市易法。长河溃堤,坏于蚁穴,如果认同旧党对吕惠卿的弹劾,接下来两府之中的大半宰执都要一股脑地被牵连进来。   章惇利利索索地回到桌案边:“河北今天有奏表来吗?皇后肯定要问了。”   “郭逵的有一封,真定府也有一封。沧州、雄州都有。”   南京道的辽军已经有了异动,河北这几天,边境上的各大军州自然是连番上书报急。在天下四百军州的表章中,占了三成还多。   “广信军的呢?”章惇依稀记得李信也写了奏章上来,在桌上翻找着,“遂城可是辽人南下的必经之路。”   “好像昨夜就递进去了,皇后急着要。”薛向也在收拾着桌面,将来自河北的还没处理的奏表匆匆翻阅一遍,力争在被招入宫中之前,有个大概的印象。   “河北决不能出事!”他边翻看,边说着。像是说给章惇听,更像是在警告自己。   “这是自然!”章惇握着一份来自保州的奏折,笑容冷然,“文宽夫、吕晦叔不正等着看我们的好戏吗?”   一旦辽军大举南犯,洛阳旧党的第一件事绝不会是同舟共济,而是借其声势将新党组成的两府都赶下台。   只要在台上,就必须为所有的事负责。内政外交,政事军事,乃至寒暑旱涝蝗瘟,都得由天子、宰相们承担起责任来。   至于在台下的大臣们,只要动动嘴皮子,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什么责任都不需要承担。写奏章指责不在话下,直接煽动人心,破坏当权者的名声,更是老套而又必然会用的手段。   种谔出乎意料地夺占兴灵,让两府终究还是陷入了被动。不趁这个机会下手,还等到何时?   “张枢密,薛副枢,皇后有旨,请两位枢密即刻入宫。”一名中使意料之中的来到了枢密院。   章惇和薛向相顾颔首,一同起身而行。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四)   韩冈奉诏来到崇政殿的时候,两府宰执都到齐了,还有两位翰林学士也在。两府不必说,玉堂离崇政殿也比太常寺的衙署要近,自然是能先到一步。   就在韩冈前后脚,御史中丞李清臣也赶来了,军国重事事关重大,若事到中途,言官拆台可就麻烦,自是要一同商议。   只是皇后还没有到。韩冈向各位同僚点头致意,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心里猜测着,大概是在福宁殿耽搁了。这是常有的事,之前就很常见,自从天子能动一下手之后,皇后迟到的次数便更多了。   这些天来,赵顼对朝政的干预比他病势的起色远远要大得多,依然只是能动动手而已,可对大小政务乃至人事安排,差不多都要插上一手。宰辅们基本上都是听之任之,只是互相之间的联系越发得紧密了起来。   最新的消息,所有人都听说了。崇政殿中的宰辅们神色如常,至少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在种谔于决战中击败了辽军之后,拿下兴庆府就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失败的可能性很小,除非出什么意外。   在官军已经与辽人大战数场之后,没人希望种谔在兴庆府城下吃亏。如今的局面,只有战果越辉煌,之后与辽人交手时就越占优势,就越容易恢复和平。若种谔没能攻下兴庆府,那样的局面下,想要收拾残局可就越发的难了。   等了一阵,皇后却仍不见踪影,各人心中都有些不耐烦起来。在崇政殿上,并不方便交谈,挤眉弄眼地丢眼色则更难过,换做是在外阁等候倒是省事了。   皇帝该不会是跟皇后争起来了?韩冈想着,否则应该不至于半天也不见有个消息。向皇后对宰辅们很尊重,过去从没让人空等过这么长的时间,至少应该来人传个口信才是。   幸好在崇政殿中,大臣们是有座位的,至少还不会累着双腿。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宰辅们眼神中的烦躁越来越重。亟待他们处理的事务一个时辰就能堆满一张桌子,他们可不是两府门外等待拜谒的小官,能有空一坐一个白天,他们是与天子共治天下的重臣,哪有这份闲空浪费在等人上?两府、乌台、学士院,哪个不是事务繁剧,让人忙不过来。韩冈的工作虽轻松,但《自然》第一期马上就要刊印,最后的校订还等着他呢,也一样没时间空耗。   韩绛和王安石交换了一个眼神,一齐站了起来,皇后久久不至,平章和首相都有这个资格去催促。   不过两人刚刚起身,宋用臣就匆匆而来:“皇帝有旨,宣众卿至福宁殿议事。”   “果然出问题了。”韩冈心中一念闪过。 宝 书 网 wwW.b a o s h u 2 。coM   天子相邀,群臣立刻动身。王安石、韩绛领头在前,宰相、枢密、参知政事鱼贯而行,韩冈走在薛向的身后,李清臣、蒲宗孟等三人则更后一点。   “这一回种五连兴庆府都给夺了,耶律乙辛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薛向跟韩冈边走边说,“真的要做好准备了。”   章惇耳朵尖,回过头来:“不早就计议好了吗?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七八天来,京城发出去多少军械?”   前几天在种谔报捷之后,朝廷也做好了准备,神臂弓上弦机出产一天三五十具,天天都有运送军械的大车一并装了,一路从北门往河北方向去。而且军器监还组织了一批工匠,带着图样去河北,打算就地打造。   “就怕官家为奸人所惑啊,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薛向就等着致仕了,说话时倒是不在乎李清臣就在背后。他所关心的京宿轨道,天子、皇后都应允了,政事堂也批复了。虽然主持之人并不是沈括,而是以水利工程闻名的内侍程昉,但韩冈在修建方城轨道时所提拔的几个门客倒是无一例外都被点了将。   “没听说到嘴的肉还能吐出来,守御而已,官军岂会输给辽人?而且要真的交还兴灵,又不知道会怎么被编排了。”   韩冈后半句话的声音略高了一点,前面后面的辅弼重臣都听在了耳中。   “资政说得是。”蒲宗孟在后面插话,“我等为朝臣,不畏强敌压境,只畏小人谗言。”   蒲宗孟引来了好几个宰辅的回头注视,不过他的话说得更明白,倒是个个点头,李清臣也跟着表示同意。   来自辽国的压力越大,皇帝的心意就会动摇得越厉害,但如果辽国势弱,他又会念念不忘收复燕云。空有决心,没有长性,没有经历过艰难困苦,心性磨炼得太少。若是他还没有发病,要怎么说服他,倒也是有章可循。只是这一回皇帝瘫痪了,性格当有所变化,到底会怎么想,还真的很难说。这样的情况下,宰辅们必须继续团结一致,才能挥去一切阻碍。   福宁殿内的气氛很紧张,当众人走进寝殿时,韩冈分明看见在殿内服侍的大小黄门齐齐松了一口气。   赵顼的脸色不太好。皇后坐在一旁,脸色更差。   韩冈视线在殿中转了一圈,大概什么情况也有了一点底。   这个皇帝心思太小,一向放不开。遇上边关军情紧急,换做是没发病的时候,肯定也是茶饭不思,日夜兴忧。现在生了病,问题就更严重了。之前皇后劝了一次后,惹起了脾气就不敢再劝,也就王安石还敢多说两句。没想到,现在似乎又闹起来了。   待群臣参拜过,赵顼指了指床边的章疏,在沙盘上写了四个字:“如何处置?”   王安石先拿起奏章,只看了几眼,就断然说道:“陛下,吕惠卿为宣抚使,宣布威灵,扶绥边境。有便宜行事之权。若其未能败敌,治罪理所当然。眼下大败辽军,扬我中国军威,岂可治罪?从来只闻败而论罪,未闻因胜问罪!”   韩绛也接过来看了一看,全都是弹劾吕惠卿的,立刻也皱眉道:“辽人先行背盟,攻我边城,如今兴灵的局面,始作俑者是在契丹,非我中国。吕惠卿有功无过。这些弹章当严辞驳回!”   “可胜否?”赵顼在沙盘上写着。   王安石和韩绛无法给个明确的答复,章惇挺身而出,“胜败乃兵家常事,事既未举,臣等岂敢妄下断言?臣请陛下未虑胜,先虑败。”   “何意?”   “河北之战,最坏的局面乃是郭逵在大名府也没能挡住辽军,让其直抵黄河边。但春来黄河解冻,辽兵兵锋再盛也过不了黄河,开封自当无忧……这就是最坏的局面!”章惇强调道。   “奈何百姓!”赵顼画字道。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国家有难,义兵群起。有杀胡林旧事在前,又有澶渊之盟事在后,岂畏辽人。辽太宗南侵,直取开封,灭国而归,但就在杀胡林,为河北义兵大败。澶渊之盟时,若不是真宗念着百姓,辽国的承天太后和圣宗又怎么能从黄河边安然回返?陛下施行保甲法多年,辽人不入河北倒也罢了,若攻入河北,立刻便要面对百万大军。”   章惇的话有没有打动赵顼,从皇帝僵硬的脸上看不出来。但皇后那边是明显松了口气。虽然同样的话这些天她听了不知多少,现在再听一遍,却还是松缓了一下紧绷的心情。   “次坏呢?”赵顼追问。   “次坏乃是辽人肆虐河北,据一地而不退。但官军先夺兴灵,就已经先占了上风。有兴灵在手,与之交换便可退敌。”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这几日两府都没少对皇后灌输,皇帝面前也说了不少。现在天子反复询问,宰辅们立刻纷纷进言。   “中国北进不易,辽国南侵亦难。只要官军能守住边城关隘,辽人又何能施为?”   “最好的情况就是辽人无力南侵。到时候,以银绢安抚之,以赎买的名义将兴灵收回。方方面面都能说得过去了。太祖曾立封桩库,欲以银绢赎回燕云诸州,如今官军已据兴灵,效太祖之法,有本可依。”   “兴灵本是汉地,为党项窃据。西夏国灭,辽人又趁机窃取。如今更是辽人背盟自食苦果。回归中国,乃是天意,在情在理,顺天应人。”   “耶律乙辛安排在兴灵的部族,并不是以五院六院的宗室诸部为主,也不见国舅诸帐,而是从渤海到奚部都在其列,由此可知耶律乙辛并不是太看重此地。”   “夷狄如禽兽,只能威怖,不可退让。”   新党的宰辅们都是强硬派,一个个上来表态,皇帝就算有什么想法都能堵回去。   对辽人要强硬再强硬,能用银绢来补偿耶律乙辛的损失,已经是中国开恩了。   谁敢对辽人屈膝?不要名声了!   现在洛阳那里都在弹劾吕惠卿贪功兴事,太平的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就又开始对辽人下手了。但若是真的对辽人妥协退让,洛阳的那几位又会怎么说?想都不用想,丧权辱国的帽子就要送过来了!   在台上的都是混老了官场,早就看透了。所谓党争,就是不论是非,只看立场。现在两府之中抱成一团,虽有远近,但都可算是新党一脉。台下的旧党自然是要拆台,不论新党做了什么,都不会有好话。   纵然疏远如张璪,他也不指望旧党反扑后能独善其身。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五)   后花园中张挂的宫灯一盏盏地被小心的摘了下来,折叠后收进箱中。   须发皆白的文彦博就坐在后花园的亭中,看着下人们收拾上元节的宫灯,儿子文及甫在旁服侍着。亭下中空,生着一炉旺火。热气自地而起,数九严寒也被摒在亭外。   当年文彦博在成都雪夜与友人喝酒观雪,一连三日,守候一旁的士兵又累又冷,差点就闹起兵变,拆了亭子烤火。也幸好文彦博有手段,先安抚,再算账,轻轻巧巧就平掉了。不过还是惹起了朝廷中的议论,背了几份弹章。   不过到了几十年后,文彦博再喝酒,莫说三五日,就是三五十日都没关系,可当年的心境回不来,一同喝酒的朋友回不来,树上的灯盏也不一样了。   “说起宫灯还是蜀地的好,两浙其次,宫造的还差一点。”文彦博当年给后妃们送礼,其中就有一色蜀造的花灯。   文及甫陪着父亲说话,一边还盯着下人们不要弄坏了灯盏,可都是御赐的。   “现在也有琉璃灯,比起丝竹所造灯盏,要亮堂得多。”   “琉璃灯?……随你的意好了。”文彦博瞥了一直跟在身边的六儿子一眼,很是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你要攒点私房钱,为父还能不让?”   有两个河南商人要开玻璃作坊,拜到他的门下。文及甫知道现在玻璃灯盏正时兴,便拿了份干股,挂在自己浑家的名下——这样就可以不入家里的公账。只是这么做,其实并不合礼法。幸而父亲没有计较的意思,文及甫庆幸不已。   “今天还有西边的消息吗?”   “有是肯定有,天天都有金牌急脚过境。只是不是露布飞捷,也听不到什么。”前两天露布飞捷过境,官军攻下兴庆府的捷报可是引得满城议论,连城中几个衙门的上元宴上都是在说这桩事。   “京城呢?”   “大人的弹章送过去了,估计还要几天才能有消息回来。”   “且在等几日!”文彦博神采飞扬,“看他们怎么被吕惠卿拖下河!”   既然旧党上表弹劾,两府就必须保吕惠卿。这边攻击得越厉害,两府转圜的余地就越小。文彦博等人并不指望对吕惠卿和陕西宣抚司的弹劾能成事。但只要话说出来,就能逼得那一干新党必须去保吕惠卿——谁让他们点头同意吕惠卿出任陕西宣抚的?   若有小错,吕惠卿一人担了,可现在到了澶渊之盟被毁的地步,就不是吕惠卿能担待得起了。   “吕惠卿要做宣抚使,那是想着入东府。不过当初蔡确、章惇让吕惠卿出任宣抚使,却也没安好心。有点不测,就能让吕惠卿连枢密使都做不得。”文彦博嘿嘿冷笑,类似的手段当年他和那几个老对头玩得多了,那群小字辈还差得远,“能想到吕惠卿和种谔能做出这么大的事?这才叫作茧自缚!”   文及甫哼哼哈哈地应声,头都疼了。他的老子这几天心情太好了,好到一闲下来就抓着他翻来覆去地说。自己还不能不接话,要不然立刻就能发火,“只是若是官军胜了呢?”   “也就跟之前一样。难道还能拿为父如何?!”   胜则有功,败则无损,文彦博又有什么不敢干的?就算新党当政,还能不让他们这些老臣忧国忧民?   皇帝现在是不得不重用新党,可也一样要在外面留一个不同的声音。异论相搅是赵家祖传的手段,臣子们若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做皇帝的可还能有地方站?别看,就算皇后一直支持,到了新君亲政,登时局面就要反过来。   文彦博冷笑着,“到时候外无忧患,他们自己立刻就能打破了头。难道还能共富贵吗?吕惠卿、曾布之辈可是能和衷共济的?现在韩冈当也会死保吕惠卿,但吕惠卿若能回京,照样会斗得鸡飞狗跳。”   文及甫诺诺有声,朝堂上勾心斗角自然是老姜厉害。不论有事无事,朝廷也不能拿致仕元老如何,自是可以随心所欲。   虽然文及甫不免腹诽自家的老子人老嘴碎,但不得不承认,心术手段依然是宰相水平。新党这一回,可是有的苦头吃。若辽军肆掠河北,保不住还要拿几个人头出来平息众怒。   文彦博喝了两口药汤,歇了口气,又问儿子道:“程颢启程了?”   “大程今天上的路。宜哥、成哥是其门下弟子,早间便一起出去给他践行了。”   “他带了不少人走吧?”   “听说有十好几个。”   “过阵子,京城就有的乐了。”文彦博捋着盈尺银须得意地大笑,“韩冈为了气学,跟他的岳父都有得擂台打。等程颢过去,看他还能不能在雪地里再站上两个时辰!”   ……   “玉昆,河北之事到底有多少把握?”   从内宫中出来,王安石便拉住了韩冈。   “那要看郭逵准备得怎样了。”   “此事岂可全推给郭逵一人?!”王安石恙怒于心。八十年不闻战火的军队,谁能放心得下?哪里可能依从韩冈轻飘飘的一句话全都依赖给一名武夫?   今日在福宁殿上,已经进一步确认要对辽人保持强硬的态度,绝不会妥协退让。   王安石迫于形势,必须支持两府。但他也清晰地看到,新党组成的两府,其脚下的落足点越来越窄,除非能有个辉煌的胜利,否则甚至会有溃败的危机。   不过这终究还是小事,相比起一派兴衰,河北百姓的安危更为重要。   “河北可是有百万人丁!”   “这几年郭逵一直在整顿禁军,军力应当恢复了不少。”   “应当?!”王安石脸色更加阴郁。   “耶律乙辛之所以会背盟兴衅,是因为辽国幼主为其所害,不得不从中国这边得到些好处来安抚人心。他败不得,但大宋却败得起,只要多拖些时日,耶律乙辛甚至有覆灭之忧。”韩冈诧异地看着王安石,“岳父应该也看得到吧?”   若不是都看到这一点,蔡确、章惇等人如何会去赌这一把?被吕惠卿绑架了不假,但也的确是看到了希望,才会这般强硬。   “我当然知道。事已至此,本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河北的百姓,能少受一分苦就是一分。做多少准备都是不嫌多的。”   “世上本就没有万全之法,河北的地势比起陕西、河东差了太多,御敌于国门之外要难得多。但有郭逵镇守,两府又全力支持,在准备上不可能做得更好了。”韩冈叹了一声,“说起来城池是不用担心的,只担心辽人侵略乡间。”   王安石也无奈地叹了一声,暂时放下了心思,“广信军那边可是首当其冲,玉昆真的放心得下?”   王安石见过一次李信,当时给他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亲戚的关系姑且不论,仅是惜才之故,王安石也不想看到年轻有为的将领因为不能拦截住南下的辽军而落到被治罪的结果。   “遂城兵马自杨六郎后,便是用来反击的。所以马军数量与步军相仿佛。若辽军入寇,绕城南下,便以骑兵反攻入辽境,以乱敌心。”   怪不得韩冈一点不为他的表兄担心。王安石这才发觉自己对河北防务的细节并不是那么了解。这么一想,倒是能又放心了一点。   韩冈其实还有一些想法,只是没什么把握,不方便说:“其实该做好防备的不仅仅是河北。还有河东和陕西。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就在黑山河间地。起兵夺回兴灵不是不可能,但更得防备其南下河东。胜州远在河外,太原、银夏支援不易,攻胜州比攻兴灵要容易得多。”   说来说去,还是宋辽之间边境线太长,利攻不利守。坐等辽人南下,自然是处处漏洞。   “这些事跟子厚说过了吗?”   “哪里还需要小婿提醒?”韩冈摇头。章惇、薛向的能力不会输给任何人,就算他们想不到,下面能记得提醒他们的更不知会有多少。   “说得也是。”王安石自嘲地一笑,年纪大了,顾虑就越来越多,再没有过去的决断了。   “小婿还要去都亭驿一趟。”韩冈向王安石告辞,“前几日,萧禧就上表要北返,现在兴庆府一下,他必然是要走了。皇后昨已经批复要赐宴,今天得去见上一面。”   ……   萧禧最近的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尤其是在看到了副使折干失魂落魄的脸色后,更是如此。   在韩冈抛出了扩大市易这块肥肉后,折干仗着他尚父家奴的身份,将事权都夺了过去,自己身为正使却只能写信回国中,表示反对的意见,完全约束不了折干的行动。   可现在局面一变,折干彻底完蛋了。主导与宋人媾和,却遇上了宋人出兵攻打兴灵,不但没有看破宋人的险恶用心,还为敌所乘,帮着奸猾的南朝蒙蔽国中。这个罪名不说朝廷能不能容忍,尚父那边肯定是饶不了他。而自己,凭着之前的几封质疑宋人用心的书信,却已经先一步脱身,立于不败之地了。   萧禧在房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走个三五步便转回身。啪啪的脚步透着烦躁,头倒是扭着望着外面,等着消息回来。   都亭驿被宋人严防死守,萧禧的耳目并不灵便,前几日种谔和耶律余里决战,他是过了半日,才从外面打听得来捷报的内容。方才他又听到了一点风声,就立刻派人设法混出去打探,只是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人回来。   “林牙!林牙!”萧禧千盼万盼,终于是把人给盼回来了,一名汉人装束的小吏一溜烟地蹿进了萧禧的厢房,脸上汗涔涔的,“兴庆府真的给南朝占了!!”   听到了想要的消息,萧禧终于是安稳地坐下来了,方才的急躁烟消云散,还有闲心更正用错的地名:“什么兴庆府!是兴州!大辽的兴州!”   “是兴州!是兴州!”小吏连点着头,“据说是种谔放火焚城,硬是把门给烧开了。”   “西平六州这一回被宋人夺了。”   萧禧正得意,就听外面通传道:“林牙,韩学士来了。”   “请他进来。”萧禧安坐不动,脸上的笑容一收,换上了一副金刚怒目的表情。   片刻之后,韩冈昂然而入,却好像什么没看到:“林牙昨日上表辞行,韩冈今日便奉旨来为林牙践行了。”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六)   顺丰行在东京西城外的仓库中,带着空寂回响的脚步声一下停了,何矩诧异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什么?没人退?!”   面露惊容的顺丰行大掌事面前,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厮恭声回道:“回掌事,那八家都没人退出。盛和堂和安熹号两家连车子马匹都准备好了,上好的北马,车轱辘都是军器监的货,小的亲眼见的。”   小厮有着淡淡的关西口音,不过若不是仔细听,也听不出其中微妙的差异。言行举止、穿着打扮,就跟京城中土生土长、在富贵人家做生活的家丁没有任何区别。   何矩皱了皱眉头,行中在京城第一得力的包打听说的言辞凿凿,那就没有可以质疑的地方了。“亏了董玉你,不然还真是不清楚那几位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赞了小厮一句,抬起脚,何矩开始绕着空空荡荡的库房走着,双眼梭巡于上下左右的空间。   年节前的大卖,将仓库中的各色存货差不多都清光了。各色棉布、玻璃器皿、白糖、蜜饯等特产,秋后才运到京城的大宗货物,全都在腊月初一股脑地被各大商家搬走了。   现在过了年,关西和南方来的新货很快便要抵达京师。眼下趁空闲,得将仓库好生整修一番,漏水的补上,损坏的换上,耗子打得洞也得填上,卸货的轨道和小型的龙门吊,也都得一并整修。   何矩正是照例来看一看仓库这边整理得如何了,只是他现在很难耐下性子来专心做事。   “眼看着河北这边也要打起来了,辽国的那位把皇帝当鸡来杀的尚父正一肚子火,现在往北去,还真是不怕死!”何矩边走边叹。   就在一个月前,韩冈正计划着通过加强贸易往来,来平息与辽人的纷争,一劳永逸地填满耶律乙辛如同西北河谷一般深邃的胃口。那时候,京城宗室贵戚和豪商们一个个争先恐后,打破脑袋也不在乎地要挤进使辽的团队。只是转过年后西北一下打得热火朝天,辽人甚至连兴灵都给丢了。何矩本以为这件事会让不少人为之却步,却没想到竟然都没一个皱眉头的。   “富贵险中求。不想冒险,当然就没富贵。”董玉哼了一声,“再说了,都是手底下的人去辽国,那一干王公侯伯们哪个在乎?”   相比起后面的一干大虫,去辽国只是台面上的伥鬼而已,没多少人在乎他们的死活。出了事不过一点抚恤。而一旦事成,那就是数之不尽的财富了。   董玉说话不算恭谨。但他跟韩冈身边最得用的韩信还有些瓜葛亲,可以说是表兄弟,小时候就跟着父母投身韩家,说是韩家的家生子也不为过。何矩自是明白,论亲厚,在韩冈和冯从义面前,董玉肯定是要比他还更强一点。   “皇后家的那一位呢?”何矩随口又问道。   “向刺史府上倒是没消息传出来。不过小的刚才过来的时候,倒是从富顺坊李衙内的伴当戚五那里听说向刺史家里已经把行装整理好了,只是没去确认,不知真假。”董玉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李衙内是向刺史的表外甥,好像经常登门去向刺史府上。”   若是向皇后升了太后,她的叔伯兄弟封一个团练使不成问题。高太后的祖父、父亲都追赠了王爵。不过皇帝还在,这一回准备以领队去辽国的向皇后的堂兄,现在为了不弱了声势方才升做的刺史。   何矩听了,心中一动,“又是一个不怕死的。想不到会出在皇后家。”   “纵然打得你死我活,但最后还不是照样要歇下来和谈?辽国灭不了大宋,大宋如今也奈何不了辽国。何况事成之后,一样是军功。当年不是有个做了枢密相公的曹太尉吗?”董玉的叹息声中不掩欣羡,只是他自知这辈子就别指望挣军功的好事了。   “不要再出一个舅公太尉就好了。”何矩同样一声叹,却是因为不同的缘由。   走到墙边,何矩忽然弯下腰,捡起一片闪闪发亮的晶体,却是一块没有清理干净的玻璃碎片。   董玉抬眼看了一下,笑道:“再找几片就可以拿去嵌幅画出来。”   “不过两箩筐而已,比得上那些瓷窑吗?”何矩摇头道。盛放玻璃器皿碎片的箩筐就在墙角,可以看得出来,损毁的并不算多。   自从韩冈利用在旧宅的照壁后拼出了一幅山水画后,天下瓷窑中产生的废品,现如今都有了去处。如今京城内外,尤其是各色商号的临街铺面,外墙上多有用碎瓷片拼成的图案,是为广告。青砖黑瓦白墙的外样,现在已经不时兴了。   只是玻璃渣子就不方便这么用了。瓷窑边的废品堆积成山,能大批量地发卖。可玻璃工坊旁边,就很少能见到废品堆,不比瓷器,玻璃回炉再造跟钢铁一样简单。两箩筐透明的碎片怎么也拼不起一幅壁画的。   “还是弄点水泥,镶到墙头上防贼吧。”   也不知谁起得头,在墙壁镶嵌画上派不上用场的小瓷片,如今都一样不浪费了。只是这等精打细算的做法,跟一贯豪奢的汴梁风气差得很远。   抬手将碎玻璃片丢进墙角的竹篾篓子里,何矩叹了一声,“其实只要资政点头,这一回我也跟着去一趟辽国的。”   在董玉面前,何矩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董玉在顺丰行中的身份,就跟走马承受一般,有话是可以递到上面的。   “行里最早能在陇西站稳脚,是靠了跟吐蕃人的贸易,如今发卖到京城的商货,来自吐蕃人的产业依旧占了不小的分量。但吐蕃才多少人,地盘才多大?顺丰行虽说已经能算是天下顶尖的大商号了,但终究还是底蕴不足,可若是这一回能在与辽人的贸易中插上一脚,必然能富贵绵延几十年,我等也能得个安稳,荫庇子孙。”   在顺丰行中,同样也是讲究着资历、经验。何矩在京城做事,看起来地位不低,可说实在的,其地位还是比不上在襄州、交州、河西那边开疆辟土的同僚——只看每年的红利就知道了。何矩很清楚,他这个位子看似长袖善舞,可真要细细分析起来,不过是个大管家。   顺丰行在京城连店铺都没有,只有两个仓库,在京城内的产业,给棉行和雍秦商会租去了,而且还只是参股而已。没有店铺要照应,大笔的买卖是冯从义亲自来谈,何矩本身没多少正事可做。   京城的分号仅仅是对外的窗口,顺丰行真正的核心,全都在关西。而何矩平日里拉起的那些关系,虽说贵为天家戚里,也照样要给他一个面子,可那也是因为韩冈和冯从义一手组建的雍秦商会做后盾,所以才能无往而不利。   何矩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这其实也是他能在京城久居的原因——所以从来不敢自高自大,更不敢仗着天高皇帝远而肆意妄为。树大有枯枝,顺丰行自创立伊始便急速扩张,直至今日也没停下脚步,不是没出过这样的人,但基本上没人能逃得掉事后的追究,而且顺丰行的贸易模式也让内贼也很难得手。   顺丰行中升到顶也不可能顶替了冯东主。正经是设法博个官身,为行中多立下一点功劳,日后能多分几成股红,可以将儿孙培养出来。若是家里随便哪个小子能附上韩学士的骥尾,在学问上有些成就,他老何家也能脱了商籍,做个能昂首挺胸的官人。   “掌事说的这些俺也不懂,不过学士前些日子好像是说过和气生财的话。但再和气也不是委曲求全,此事是辽国起的头,就该先由辽国那边来处置。”董玉咂着嘴,“也不知学士打算怎么让辽国做事,这可不容易。”   何矩看了董玉两眼,却没细问这话的来路,“学士的高瞻远瞩自然不是我等能想得透的。还是听吩咐吧……”   在心中多叹了一声,何矩又开始巡视着库房内外来。接下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就要看他的东家怎么跟辽人交涉了。   ……   “去岁划界之约墨迹未干,贵国便兴兵夺我疆土。学士是觉得大辽的刀剑不利吗?!”   韩冈的任务是为辽国使团饯行做准备,并代皇后尽一尽礼节。几句话的问题,很快就说完了正事,萧禧照旧例请韩冈坐下来喝杯茶,但话不投机,只三两句话便吵了起来。   “宋辽兄弟之邦,变成了现在的情况,实在很令人遗憾。只是如今的局面,在辽不在宋。若不是贵国旧习难改,如何会有今日之危?”   “自澶渊之盟以来,纵然是边界上有了纷争,也都会尽量息事宁人。”   “息事宁人?”韩冈径直起身,表情冷淡,该传的话已经传到了:“贵国旧日的做派可以收一收了。两国盟好不是一方得意,一方屈从。熙宁八年,贵国强索代北地,林牙就是主使者。林牙索要那一片地,其中可有半分道理?前车之鉴,乃是后车之师,林牙这一回来,本就没安好心,既如此,为求自保,当然会尽全力。”   这并不是外交场合上该说的话,但韩冈说出来后,萧禧却不能当成没听见:“两国盟约早定,何须于此处徒逞口舌之辩。”   “为尚父安抚民众,从大宋这边割肉,是林牙的意思吧?”韩冈脚步停了一下,突然回头,“凡事不知进退,事情之所以一发不可收拾,多亏了林牙的功劳啊!”   萧禧面沉如水。以军势勒索南朝,这是大辽国中的共识,几十年来都是这么做的。这一次,同样是得到了耶律乙辛首肯。   但韩冈指出了一个很可怕的现实。必须要有人出来为兴庆府的失陷负责。为韩冈的计策所迷惑,没有查探到宋人已经出兵攻打,可以推到折干身上。   但与宋人交恶,出兵威胁宋境,以至于造成现在的后果,这一件事如果耶律乙辛不肯承担,朝堂上的同僚们多半会一致将罪魁祸首的头衔送给他萧禧,谁让他这时候不在国中?!   正如韩冈所说,是前车之鉴!   韩冈告辞离去,萧禧从外院送他回来,心中就一直在想着韩冈的话。一名匆匆进门的小卒打断了他的思路:“林牙。韩学士给折干请到了东院去了。”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七)   折干疯了。   萧禧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怀疑起副手的神智来。   这是要投靠南朝?   他更进一步地猜测着,甚至一时间都忘了去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朝廷里面的那几位当成了替罪羊。   就像韩冈方才暗中指出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回国后,自家很有可能会被当成泄愤的对象。不过折干回去后,则是必然会被治罪。   可再怎么被治罪,也基本上是止于此身。折干的本家终究是尚父宫帐中的一个大家族,不会因为一名子弟的错误受到太大的影响。   只不过折干若在这里犯糊涂,想要投靠宋人而逃脱罪责,那么就是真正的祸连家人。一门良贱,怕是都要沦为牧奴了。   可就是在两国已经打得头破血流的现在,南朝也不会随随便便将一个无足轻重的逃人留下来。又不是卷了地皮和帐下人丁一起来投,孤家寡人一个,一点可以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哪里可能让南朝将画着忠孝二字的脸面丢下来不管?   萧禧本想阻止折干。要真给他逃了,自家也要吃挂落。但念头一转,脚步就迟疑了,在门后停了下来。   这未尝不是一个脱罪的好借口!   来报信的亲信见萧禧在门口不动,心中诧异,“林牙?”   “你先下去吧。”萧禧摆了摆手,回身坐了下来。还是等等看好了。   之前折干的错误可以归结为宋人狡猾,他本人犯蠢。但现在勾连宋人则就是实打实的罪名。若他真的叛逃了,自家回到国中,也只需担一个失察的罪过,剩下的过错可以尽量推给折干。事有所归,自己在发动起亲朋好友来,也不是不能脱身。   至于折干找韩冈做什么,萧禧倒是不会关心。说来说去就是那些陈词滥调,萧禧甚至可以帮韩冈拼出一篇说辞来。   韩冈还能给折干出什么主意?西平六州只要宋人不肯吐出来,就绝不会有任何侥幸可言。相对与雄阔万里的大辽,六州之地并不大,损失的兵马人口也不多,可尚父的面子就丢得多了。   以人臣操废立之事,耶律乙辛行事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今面子丢了,想让他不找回来?   萧禧在无人的厅室中突的一声嗤笑,那是痴人做梦!   ……   韩冈并不知道萧禧在想什么,但他也觉得折干是疯了。   若是折干足够明智,至少该派得力亲信居间中转一下,而不是当着萧禧的面来找自己,而且还是面谈。   单独面会辽国副使,韩冈可以不在乎,这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可放在折干身上,就是罪过了,副使岂能绕开正使?韩冈不觉得萧禧会为折干作证明。   只是韩冈却还是没多犹豫,直接便点头答应了。   就算是一个疯子,只要他还是耶律乙辛家奴的身份,就有足够的利用价值。   折干站在院门前将韩冈迎进厅中,虽然是粗人,但礼节估计是经过培训,没有出问题,给了韩冈足够的尊重。   只不过折干的精气神与前段时间不一样了,像是霜打的茄子,或者说,就是一条活脱脱的落水狗。阴暗的气氛笼罩在整个人的身上,还将会客的厅室都给染上了同样的色调。   遣人奉上了热茶。折干几次想开口说话,却几次欲言又止,投过来的眼神却有几分乞求,倒是可怜得很。看起来压力不小,估计回国后不会有好结果。   韩冈看在眼里,倒是有些感叹。终究还是站在自己一边,这样的人是个上好的交流渠道,能保是要尽量保的。见等不到折干的话,便也不耽搁了:“若韩冈记得没错,副使似乎是贵国尚父的宫帐中人?”   “没错。”韩冈明知故问,折干顿时精神一振,立刻点头回道。   韩冈挑明了问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家奴,这让折干看到了一点希望。现如今,他所能依仗的身份只剩下这一条了。   “那么贵主上的想法,副使应该是有所了解吧?”   “尚父的心思,我等小人哪里能猜得出。”折干摇了摇头。只是见韩冈脸色一冷,他连忙又道,“不过耳提面命,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一点。”   “那就好。”折干有求于己,韩冈自然不会放过,“那么贵主上对大宋和大辽之间的关系,是怎么看的?是想永享太平呢,还是准备决一雌雄?”   “当然是太平的好!”   “熙宁八年趁我朝困于灾荒,兴兵争代北地。熙宁十年,助西夏攻我丰州。元丰二年,夺占西夏半幅江山,我官军辛苦一场,所得却仅与贵国相当。到了今日,又首先兴兵南下,攻我军城。凡事种种,这就是尚父所求的太平吗?!”   “……”折干一时无言,但惶惑的眼神却慢慢地变了。他发觉自己实在太弱势了,这样只会被人牵着走,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是追究什么,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换个问法,那么副使觉得两国纷争最后变成战乱,对贵主上是有利还是不利?贵主上喜欢哪一个结果?”   “尚父行事只是为了大辽。何事对大辽有利,尚父自然会选择哪个。”折干变得稍稍强硬起来。他一个家奴,为主上争取利益才是立身之本,就算全心全意投靠宋人,也不一定能保住性命。   “若贵主上行事只为大辽平安,那就更需要一个安稳了。”韩冈听得出来折干语气的变化,微微浅笑,他喜欢聪明人,“副使应该还记得吧,当年大宋困于元昊之叛,贵国也调兵边境。当时富相公奉旨出使,对兴宗皇帝道,南北通好,岁币年年不绝,尽归人主,是‘人主得其利,而臣下无所收获’。倘若宋辽开战,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   韩冈之前就用近乎同样的理由说服了折干,现在老调重弹,自是为了更进一步地提醒他。但韩冈的话里却似乎有一样让折干心惊肉跳的深意。   “人主”?!“臣下”?!   折干思路一乱,这个年轻的翰林学士是不是意有所指,还是在表明大宋的态度。   韩冈却不耽搁,“如萧禧辈,贪功好利,只为一己之私,挟持贵主,方有了今日的局面。若贵国在兴灵的兵马不南下,我朝官军又如何会北上?如今的残局虽非贵主本意,乃是萧禧之流致祸,可七八年来,贵国种种行事真的对大辽有利吗?得到不过是毫末之利,丢掉的却是两国之间几十年积累的信任。即便这一回打不起来,但下一回呢?有那群贪心之辈逼着尚父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兵胁大宋,南北大战只是或迟或早的问题。”   韩冈将责任往萧禧身上推,折干默默地听着,不发一言。   “而且贵主上若是兴兵南下攻我大宋,真的能看到黄河南岸土地?若是败了,可就全完了。辽国国中,虎视眈眈的不知凡几。猛虎虽能慑服百兽,可一旦有伤有病,难以支撑,就是狐狸也能欺上门了。不过这也是贵主上一劳永逸的机会。”   “可西平六州怎么办?”折干问道。   这才是关键性的问题。想要解决如今迫在眉睫的战乱,兴灵的归属必须有一个定论。   “……总之先坐下来谈。与其打打杀杀,坐下来谈才符合大宋和大辽的利益。”韩冈说道,“要解决兴灵之事却也不难。我朝太祖皇帝曾经立封桩库,意欲以库中银绢赎买燕云故地,只可惜没能遂愿。如今效此法来解决兴灵之争,就看贵主上到底愿不愿意了。”   他眼神变得锋锐起来,紧紧锁住折干:“兴灵和黑山河间地本来就是贵国空手得来,捡了我朝的便宜,如今黑山河间地是贵主的宫帐所在,我国无意夺取。但兴灵的归属……还是可以议论一下的。”   韩冈话也只能说到这里,能不能成事说不准,空口白牙地想要耶律乙辛承认兴灵归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关键还是得赢。   “不要多抱幻想,准备打仗吧!”   从都亭驿回来,韩冈就对来访的苏颂这么说道。   不好好地打上一仗,耶律乙辛是不会坐下来好好谈的,也不可能静下心来听人说话。就像有人发了癔症,清清脆脆的一巴掌才是最好的治病药物。   “能赢吗?”苏颂问道。   “什么才叫赢?”韩冈反问,“退兵,歼敌,还是灭国?”   “……只求退兵当如何?”   “那就不需要太担心。”韩冈有着坚定的信心。   举国之战,并不是皇帝、权臣动动念头就能开始的。虽然说辽国的军事作风,一贯是因粮于敌,物资、粮秣皆从敌人那里抢过来,但是从幅员万里的疆土中动员出足够的兵力,依然要用上两三个月的时间。   耶律乙辛带兵驻扎在南京道上,本意就是做出一个威胁的姿态。种谔做的事,韩冈都为之吃惊不小,以耶律乙辛为首的辽国朝廷,要是能想到照惯例敲诈一番最后会是这个结果,那才叫见鬼。   可以肯定的说,辽国为全面战争所做的准备几乎为零。如果耶律乙辛很快地就挥兵南下,那就只会是单纯的报复性质。而一旦他准备全面动员的话,大宋这边则不会比他更慢。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八)   宰辅们在福宁殿中,当着皇帝皇后的面,定下对辽方略的消息,在当天的晚些时候便传遍了京城。   一个月来的众说纷纭终于有了一个定论。而韩冈出宫后便直往都亭驿而去,形同最后通牒的行为也更添了一分真实感。   战争突如其来,且迫在眉睫,同时不再局限于西北边境,而是更为贴近京城的河北。东京城上上上下都无法再置身事外,将战争视为千里之外的他人事了——辽师一旦破了三关,接下来挡在他们和开封府之间的障碍,除了大名府的兵马,就只剩黄河了。   韩冈回到家里的时候,府中内外也同样早早地就听到了这个消息,吃饭的时候,王旖还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安心好了,辽人打不到京城来。郭仲通去了大名府,由他坐镇河北,辽人少不了要吃些苦头。朝廷为了这一战早做了多年的准备,甲胄弓弩天天往北运,辽人再不来,库房可都要装不下了!”   韩冈知道,转到了明天,一些与王旖交好的命妇就会来家里打听消息。借由夫人之口传话出去,安抚一下人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都是钱藻累事。”方才放衙时,韩冈还碰见了张璪,倒是聊了两句。张璪的抱怨,也不是没有道理。   在边事渐起的时候,开封府最需要的就是稳定,但钱藻现在一个已经去职的知府,就算朝廷为了京城稳定,让他留到吕嘉问抵京后再离职,可他如何能使唤得动府中的那些个大爷?   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开封府中胥吏的人品,一向是有口皆碑的。   所以在韩冈这边,也需要分担一点责任。   吃过饭,利用消食时间问了一下儿女们功课,晚上剩下的一点时间,韩冈照例来到了他的书房中。   坐在桌边,靠着椅背,看着堆在桌上的东西,韩冈有点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他每天要处理的事不多,但要考虑的事则太多了,心神上有些累。   书房里面,六尺多宽的桌案上,被各色书册、纸张占了半幅桌面去。就在韩冈的手边,一边是备课的教材,再有几天,等程颢一行抵京,太子赵佣就要开始出阁就学了。另一边则是韩冈带回来的《自然》第一期的定稿稿件,这些天,他利用零零碎碎的时间,重新审阅、修订了一遍。   国子监的印书坊,已经准备刻板了,就等着稿件送过去。第一期韩冈只准备印三百份,分送亲朋好友差不多就能送完了。如果还有需求,再开印也不难,毕竟是刻出来的雕版,而不是需要重新排版的活字。   但雕版的成本不低,且好雕工的人工更高。这也是为什么京师、杭州、福建这三个印书行业中心,京师的书比杭州版的书要贵,而福建版则最便宜的原因。而在京师中,又以国子监版的质量最高,监中的雕工,在木版上刻出来的字,就是标准的三馆楷书。   印刷术若是能有个大发展,书籍的价格便能下降不少。对文化和科学的发展,其意义不言而喻。韩冈自然不会忘记四大发明之中的“大”字,究竟是包含了什么样的现实意义。   不过韩冈没有一开始就好高骛远。排版印刷不是他专业领域,只有一点粗浅的常识。能做的,也只是指出一个方向,然后让工匠们去努力。就跟他在军器监中所做的一样。而所谓的方向,自然是活字印刷。   韩冈曾亲耳从沈括嘴里听过毕昇这个名字,那是他将话题引到印刷术时听说的——因为正好是沈括的堂兄弟,收藏了毕昇留下来了一堆胶泥活字。在沈括出版的笔记中,也有这一条记录,甚至还将跟韩冈的一番对话也记录了下来,比另一个是空中的《梦溪笔谈》中多了不少内容。   毕昇是仁宗时在杭州开的印书坊,此时早已不在人世,遗产都成了沈家的收藏,但技术还是流传了开来。到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不说杭州,就是京城中的活字坊也不止一家。利用活字印的佛偈、佛经的小册子,相国寺门外就有的卖,《蹴鞠快报》现在也都是用活字印刷了。   只是不是胶泥活字,而是木活字,基本上都是软木,制造和排版都挺方便,只是印刷质量不好,比最差的福建版还要差,错字漏字是正常现象,排版不齐更是活字印刷的特征。因为活字字模磨损,而使得隔几行就有一两个字字体模糊,也一直都无法避免。   至于铅活字还没有着落。韩冈记得是铅活字是三种金属的合金,似乎是可以避免热胀冷缩的问题。可他只记得铅和锡,剩下一个究竟是什么全然忘光了,所以韩冈考虑着先用铅锡合金凑合。   不过印刷术的第一要务终究还是油墨。如今的印刷用墨很难用到金属活字上,需要油性的墨汁。   韩冈对油墨不陌生,还记得他前世时,经常被考卷和讲义上的油墨弄得手上一团黑,甚至还帮老师用蜡版刷过考卷。   有了油印技术,与铅活字配合,有着极大的潜力,发展下去,应该就是后世标准的活字印刷术了。   韩冈去年回到京城,准备在学术上用心的时候,就开始未雨绸缪,写信给冯从义让他去找人搭个摊子。虽然他懂得不多,但油墨这个名字就是最关键的提示,剩下的就是让匠师们去一点点实验好了。   这件事,来回只用了半年多就有了结果。就在年前,韩冈便收到了从巩州捎来的油墨成品。减去书信在路上的时间,以及冯从义寻找工匠的耽搁,真正花在研究上的,只有一两个月。   不过当韩冈打开包裹,看到几个当啷落在桌上的墨块,心情却就只能用啼笑皆非来形容了。   墨要怎么做?很简单,就是收集炭黑,混合上胶,一番炮制就能成黑沉沉硬邦邦如同石头一般的墨块了。大体的流程便是如此,剩下的质量好坏就只是细节问题。其中作为字墨本体的炭黑,多是烧油脂丰富的木料来制取,也有烧煤块的,而冯从义招来的墨工,看到油墨二字,便聪明的烧油取炭。   冯从义找的工匠自然是一流的墨工。因为韩冈在信上说,多试几种油料,找出最合适的配方,所以他创建性的将菜油、猪油、松油、石油混在一起烧。冯从义在信上也说了,混合的比例的确很重要,而他聘来的墨工已经通过大量的实验,找到了一个绝佳的配方比例,烧出来的炭黑是一流的。造出来的成墨不比当今一流的上品好墨稍逊,若是能从歙州【徽宗时改名徽州】找几个老墨工过去,甚至能造出不逊李庭珪父子的墨来。   而在父母的信中,也提及了此事。在信上,自家老娘还感叹韩冈终于像个文人了。终于开始在笔墨纸砚上做文章,不再是去发明打打杀杀的兵器甲胄了。   韩冈还能说什么?直接去信让冯从义看着办,能不能让墨也成为陇右的特产,就随他去好了。   而制造油墨的想法,也决定过几日在京城里找家印书坊来想办法好了。熙河路离得太远,许多话一下没说清楚,误会就大了,还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澄清的。   喝了口热茶,韩冈坐正了身子。   新法印刷术事关千秋万代,分量之重比边关上的交锋都重要千百倍,可终究不是眼前的急务,现在需要考虑的终究还是眼前的这一战。   展开纸,提起笔,韩冈开始给李信写信。   这是这段时间来他写给李信的第二封信。对于这一战的必要性和意义,韩冈觉得需要向表兄分说明白。   宋人畏辽,就是因为从河北三关南下开封,是一马平川,只有黄河勉强算得上是天险。而辽国立国后,攻下开封一次,攻到开封府界又一次。对契丹铁骑的畏惧,那是百多年沉积下来的。   而西夏那边的威胁,就根本不放在京城军民的心上。在西夏兵锋最盛时,铁鹞子也从来没有杀到关中平原上,连延州、庆州等边境大城也没攻下来过。在三川口之败后,曾有人上书仁宗,要在潼关设防,但立刻就被驳了回去,都当成了笑话。   日后要想收复燕云,必须先扭转对辽人的畏惧之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战是好事。耶律乙辛猝不及防,仓促之下的军事行动还是比较好应对的。趁此机会便可逐步化解对契丹骑兵的畏惧。   自然,一切的前提是必须要赢。镇守广信遂城的李信,他在御辽之战中的地位将极其关键。   ……   “这是韩资政的信?”   宋贤伸长了脖子,艳羡地看着李信手上的信纸。搜遍军中,有哪个武将会有一个稳做宰相的表弟?而且关系又那么好。   “可惜来得迟了。”李信一如既往的寡言,神色也是平平淡淡。将信折好收起,起身便走出厅门。   就在院中,此时正打横排着四颗人头,或龇牙,或瞠目,表情奇形怪状。   四枚首级皆是髡发,剃去顶心,四周留辫。   是契丹人。   “客人们已经来了啊……”李信轻声喟叹。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十九)   “李使君!”广信军的通判紧追在李信的身后,苍白的脸气急败坏,“城外的辽军可是过万数了!怎么能出战?!”   “我知道。”早换上了一身军袍的李信大步向前走着,虽说是在军州衙门里面,可迎面而来的属吏还不如穿着军服的将校多。一见到李信,立刻退到一旁行起军礼。   通判是文官,可因为李信的背景,从来不敢在他面前大小声,而李信对通判又很尊重,一年多来搭档得很和睦,只是今天却变了模样。   “李使君!南下的辽师气势汹汹,锋锐正盛。眼下兵力便已多达万余,后面可能会更多,遂城兵马远不足以拦住他们,不能出战啊!”   “我知道。”跨过一重黑漆的大门,前面的军官士卒就更多了。绕门后的照壁,在宽阔的院子对面,白虎节堂就在眼前。   通判喘着气,他跟李信的身高差不多,李信的步幅也不大也不快,却让他追得汗流浃背,“而且遂城兵马半数为马军,乃为了反攻辽境,并非用来阻截辽军。”   “我知道。”李信终于回头说了一句,“仲和兄勿忧,李信自有万全的把握。”大步跨入白虎节堂的正厅,双眼左右一扫,厅中人满为患,围着中央沙盘站了一圈人,广信军中有差事在身的将校大半都在这里。此外,还夹杂着几名文官,青色官袍在一群武将中分外显眼。   待行过礼,李信站在沙盘的上首处,通判在他身侧。李信低头看着自家的地盘,沉声问道:“谢坊口的人回来了吗?”   一名年轻的军校立刻回道:“回钤辖,谢坊口村的人刚刚从南门进城,连同当地军铺的人马全都回来了,百姓和铺兵都没有怎么折损。”   李信紧绷的脸稍稍缓和了一点:“已经安排下了?”   “梁安国方才已经去了。”   “还有哪家没回来?”李信低头,眉头又皱了起来。上面的属于宋军的小红旗,在遂城以北,已经看不到几面了。   “加上谢坊口,北界的军铺今天回来的已经有三家,除了已经确定被辽人攻破的黑山村、釜山村两铺……”那名军校低头看了下沙盘,然后抬头道:“北界十九铺就只剩庞家村和广门村两处。”然后那名军校的声音又低了点,“就在谢坊口的军民进城后,辽军缀着他们将城围上了,就是庞家村、广门村的人逃出来,现在也进不了城了。”   李信暗中叹了一口气,又道:“李参军,城中人口计点出来了?”   一名文臣装束的官员随即回道,“昨日下官奉命计点城中,连妇孺在内,共计三万又四百二十四人。今天入城的还没点算,但不会过千。”   李信轻吁了一口气,心情沉重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广信军如果不算军户,民户总计三千八百,人口不到两万。但若是加上军户,则人口正好翻上一倍,军民总计四万。而现在退入遂城县城中的人口,点算出来只有三万出头。除去一部分南逃的百姓,那么至少有五六千人陷落在辽军手中。   广信边界上的军铺都是放在村子中,离遂城都不算远,但离辽境则更近。在数日前,辽军猝然犯境之后,有很多都没有来得及逃离。   若是韩冈的信或是朝廷的通报来得能早上一天,至少能免掉上千名百姓死伤,而北面的黑山、釜山两个村子,也不会一个人都跑不出来。庞家村和广门村眼下看起来也是凶多吉少,也不知还剩多少下来。   李信手扶着沙盘,站直了身子,横扫厅中的眼神犀利锋锐:“我想这几天下来诸位都清楚了,辽国这一回是想往大里打了。”   厅中静了下来,等待着李信的下文。   李信指着沙盘上:“雄州霸州那边情况尚未得知,但从地理来看,已经不是百年前了。依靠塘泊堤防,三关险固远胜以往。倒是广信军这边,只有稻田树木,是边界上最大的缺口,必然是辽军主攻的目标!”   有几个文官变得脸色发白,但武将们大多神色如常。   广信军东面是安肃军,安肃军的东面则是雄州,霸州。“河北自雄州东际海,多积水,戎人患之,未尝敢由是路。”这是时人的说法。自从大宋这边想出了放水开塘以作边防的策略,“因陂泽之地,潴水为塞”,壅塞九河中徐、鲍、沙、唐等河流,形成众多水泊,河泊相连,位于雄州、霸州的瓦桥、益津和淤口三关便有了一条几近千里的水上长城。   虽说千里塘泊现在都是冰冻状态,可地势还在,堤坝也在,自是不利冲奔。虽不能说是大军难渡的天险,可也是够难熬的。而广信军这边,没有深阔的河道,只有依靠开辟水稻田来阻敌——就是隔邻的安肃军,在其北面还有一条黑芦堤,那是故燕长城的遗址,能做堤坝挡水,自然比起广信军要安全一点——现在水稻土冻得生硬,只靠田边的沟渠和栽种的榆柳,对辽军来说,只比过一趟小树林要方便。比起太宗、真宗的时候,广信军的战略位置已经更加危险了。   宋贤是广信军辖下的都巡检使,李信之下的第二人,他主动询问,“钤辖打算怎么做?”   “我们出战!”李信眼神更加犀利。武将们的反应都还算平静,甚至有几个年轻的都是一幅跃跃欲试的表情。   李信就任广信军知军之后,就陆续选拔了一干能力出众的军中子弟,任命这些人参赞军务。李信的本意是依照韩冈的心意建立一个参谋部,同时也打算通过这些军中子弟了解一下本地和本军的详情。换做其他外来的将领,打压当地势力还来不及,但李信他本人的背景、地位、能力、功绩和声望在,完全不担心被架空。加上李信本人手脚大方,从不克扣军饷来中饱私囊,只是一心练兵,倒是一下就拉拢住了一群希望有所作为的年轻军官。   方才说话的司户参军迟疑着,反对道:“知军,如今城外辽军势大,当是得以守城为上。”   “话的确如此,我也打算暂以守城为重。”李信顿了一下,“不过也不能任辽军放肆,趁其主力未至,给他们当头一棒。人马、军备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李参军不需担心。”   另一位文官则质疑道:“可依照方略,遂城兵马一开始只需坚守,待辽军南下后,再北进才是!”   “如果想坚守的话,除非被围困一年半载,否则绝难攻下遂城。但辽军南下,我等守边有责不说,总得试试对手的成色。若是我等连城也不敢出,岂不是让他们小看了?”   广信遂城并不是中原腹地或是江南水乡的那种城防脆弱的城市,而是河北有数的坚城。是河北防线的前沿要地,在对辽方略中,更是反攻入辽境的出发地。在河北西路,是数一数二的坚城,不亚于同在边境线上的雄州城、霸州城。   如果要防守的话,李信完全可以安然高卧,什么事都不需要操心,将事情随便交给哪个部将就足够了。   说起来,只要河北的城池,都给修得跟铁桶一般,守将如果有决心坚守的话,没几个月别想攻下来。旧年的贝州王则之乱,官军占尽了人力优势,城中叛军也只是乌合之众,照样是费尽气力用了近一年才攻下贝州——虽说此事跟当时河北军军力废弛,以及平叛的主帅军事才能有关,但也可见河北城防的坚固。而且贝州并非边州,不过是河北内地一中州罢了。   即便边境诸城,因为澶渊之盟的缘故,被禁止增修加筑,即使修座城门,辽人也会遣使来质问。可历任守将都会想方设法找空子,整修城防体系,而朝廷也不会为此而吝啬钱粮。   但这样的闷守,并不合李信的性格,就像他的说法,总得先试一试成色。   “宋贤,在我出战后,你配合闻通判来守城!”   “巡城之事,交给梁安国。若城中有异动,杀!”   “周和,习玉。你二人率本部随我出城!”   “秦继忠、康肇,你二人带所部马军一并出战!”   “选锋也随我出战。”   李信几句话就将任务分派下去,其实一切都做了预案,只要稍作修改就可以了。   一名名将校领命而出,李信回头对一言未发的通判道,“现在犯我广信的辽军有万余骑,如果我等不出城,他们必会分散开去劫掠乡里。只为百姓,也得出城一趟,拖上半日也是好的,也能让更多的百姓逃生。”   李信都说到这一步,通判也没有办法了:“使君有多少把握?怎么才五个指挥,实兵一千六七。”   李信笑道:“我不会离城太远,不然被围住就回不来了,只是要吸引辽军来围城。人少一点,正好调动,战事不遂,退起来也方便。”   “还望使君小心为是!”   “要小心的是辽人!”李信沉稳的声音中充满自信。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   越界两日,攻入广信军境内的辽军,已经清扫了遂城以外所有的村落,但前锋军中作为主力的六千兵马一越过边界,便直接压到遂城之外,驻扎在城北偏东最近的一处村庄中,遥遥压制住城中守军。   两名主将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已经在小村子中歇了两日,纵然不去打草谷,下面的人不会短了他们身边的好处,可两人体内的血液已是躁动不已,恨不得能代替手下在宋人境内烧杀抢掠一番。但来自耶律乙辛的严令,让他们不敢稍有违逆。   这一日城头上鼓声大噪,城外的辽军便如被惊起的飞虫,立刻活跃起来。   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也立刻从安营扎寨的村庄中出来——就是北面离遂城最近的村子,只有四里——率队抵近遂城,拿着千里镜望着城头上。   千里镜在契丹高层将领们手中也普及了,纵然从宋国流传过来的千里镜最次的也有五六百贯之多,但也没几人会在这件事上省钱。本也没有打算攻城,笨重榔槺的飞船没带上,但千里镜两人手上都有一具。   “终于是准备出来了?”   “大概是想提一提士气吧。”   “会不会有援军?”   “远探拦子马哪个都没回报。这一马平川,大股的宋军出来后还能瞒得了人?”   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换着想法。在两人望远镜中,遂城的城门中开,两列贯甲持矛的宋军骑兵从城门中鱼贯而出,越过吊桥后,在城壕外分列官道左右。   遂城算是军城,城外并没有民居聚居,最近的村落也在三里外。一里之内连大一点的树木都没有,只有官道上,还有些酒家和亭舍,只是已经给烧得干净。有着足够的布阵空间。   “两个指挥啊,站得倒是整齐。”耶律菩萨保笑了一声。那些骑兵,即是军阵的一部分,也当是保护列阵时脆弱的军队的作用。只是在他眼里,实在不值一提。   萧敌古烈也回以不屑地一哼:“也只是整齐罢了。倒是甲不错,到时一家一半。”   “行啊,这事好说。”耶律菩萨保一口应承。还没攻入宋境时,还有提心吊胆,现在倒是一分一毫的担心都没有了。他所在的这一支进兵顺利无比,最前面的都已经杀进保州了,都不见有宋军出战的,在边界上也没人出来阻截,哪里还会将宋军放在眼中?他们两人可都是多次参与过征讨国中叛乱的战争,从女直人打到阻卜人,没一个好对付的。   面对出战的宋军,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视线的落点却是放在城头上。如果城上的防守稍有松懈,他们就要试一试能不能趁机冲入城中,可惜云集在城头上的神臂弓和极为显眼的八牛弩让两人不敢冒险。   紧接在骑兵之后,则是步卒。上下一身雪亮的铁甲,连脸都给遮住,拿着长矛带着弓弩,亦是分作两部,在两部骑兵外侧列阵站定。   “倒是光鲜!”耶律菩萨保咕哝了一声,对宋军不屑一顾,但对他们的装备眼红无比。   “押阵的是谁?”萧敌古烈想知道谁领军出阵。两翼看起来已经站定了,只留下了中央的空隙。   一面赤红色的大纛就在这时从城中缓缓移出,旗面血红,而边缘上则镶了一圈黑边。一个斗大的黑色篆字文的“李”字,绣在旗面正中央,在旗帜之下则是十几骑骑兵以及一批步卒。   辽军中起了一点骚动,能用上这面大纛的自然不会是底层的将领。   “呵,竟是李钤辖亲自出来了。”耶律菩萨保瞪大眼睛叹了一句,便回头笑道:“药师奴,你家主人弟子的表兄出来喽!”   小名药师奴的萧敌古烈立刻反过来嘲笑回去:“菩萨保,你不是靠那李钤辖的表弟来保佑吗?不知跟李钤辖对上阵,人家还保不保你了?”   “没药上菩萨,也还有文殊师利、观音、大势至诸菩萨呢。可药师奴,你可是人家家中子啊!”   “不闻菩萨都有亲吗?开罪了药上菩萨,文殊、观音怎么还会保你?”   两人对视一眼,却是放声大笑。   萧敌古烈大笑着回顾左右,“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一片寂静,片刻后嘎嘎如鸭鸣的干哑笑声才一个跟一个响了起来。两人身侧的部将和亲兵聪明的都知道要奉承,但偏偏笑不出来,却又不敢不笑,只能从脸上挤出笑来,看着就怪,听着也怪,一下就冷了场。   韩冈在辽国民间口耳相传,是药师琉璃光如来,也就是药师王佛的座下弟子药上菩萨转生,随着种痘法在辽国的推广,虔信佛教的辽人多有人尊称他一声韩菩萨。   萧敌古烈,小名药师奴,而耶律菩萨保,更是直接把小名当成大名来用。辽人信佛,药师奴、菩萨奴,佛奴、观音奴,菩萨保、观音保,这都是辽国国中极普遍的名号,作小名的极多,沿用到大名上也不少,就是在官场上,也多有撞名的情况。   萧敌古烈,耶律菩萨保拿着民间的传言说笑,敬意不见半分,却是戏谑之意更多,自然是对李信并不放在心上。契丹的骄横乃是一贯如此,对南朝的将领根本都不放在心上,尤其前几年还逼着宋人割地。西平六州的失陷,也不过确认了耶律余里是个蠢货,而当地的头下军各个废物罢了。只是下面的人不配合,比起上层的贵族,地位越低的百姓越是对佛教虔信,对韩冈也更为敬畏。   闹了个没趣,耶律菩萨保咂了咂嘴。看着依然拥在城头上的一排宋军,又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声,“可惜李信胆小得跟鹧鸪一般,都出战了,还让那么多人守在城上作甚?”   “自然是因为没胆子啊!”萧敌古烈心中不屑,笑了几声后,脸色一冷,阴狠狠地问道:“要不要杀过去?!”   耶律菩萨奴摇摇头,“还是再等等吧。既然李信出战了,应该不会装装样子就缩回去。”   “详稳,总管,不可小觑那李信。”跟在两人身后,是易州的兵马都监,“李信做了多年的将领,南征北战,陕西、荆南、广西、河北,天南地北都镇守过。打过的仗几十数百,杀过的人成千上万,不是普通的角色。”   萧敌古烈立刻一声冷喝:“想那李信,打的杀的不过是些猪狗一般的蛮夷,可有比得上我契丹男儿的?!”   “都能让南人欺负,哪里比得上我大契丹!”   “脚指头都比不上啊!”   众皆大笑,纷纷附和,终于不再冷场了。易州兵马都监嘴唇动了动,也没再说什么了。   跟随大纛和李信同出的只有三百余人,却是个个高大雄壮,站在最中央的位置,气势硬是压倒了两翼人数更多的骑兵、步卒。   当这一群人出阵,就没有士兵在后,最后出来的,是一辆鼓车,被十几名推着从城门中缓缓驶出。一出城门,节奏徐缓的鼓声立刻就传遍四野。   鼓声不停,鼓车也没有停,随着鼓车驶上吊桥,刚刚站定的宋军军阵就开始前进了。   马军提着缰绳,小碎步的前进,而步兵则踏着鼓点,一步步地徐步向前。   脚步声与鼓声汇合一处,不见一丝乱,每一步都撼动着旁观者的心神。从濠河边前行了百步之多,方才停了下来。   辽军的两名主将一开始还挂着不屑的笑意,可随着宋军军阵的移动,笑容也渐渐收敛。到最后,出城的宋军前行百步而阵列不乱,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的脸色全都变了。   兵法云,军阵有气,望气可知强弱。耶律菩萨奴两人自然不懂什么望气法,但能不能打那是一目了然。   列阵简单,但列阵后在进退中保持队形,难度可就要翻了番地往上涨。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纵然没有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十步一驻足,二十步一整列,正常的步军阵列绝不可能一口气向前走上百余步。   出阵的宋军总数不过一千五六,但这一千五六,却绝对是精锐。军行如山岳,缓缓压了过来,甚至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打不打?”耶律菩萨保低声道。   宋军军阵所处的位置,已经越过了城上守军的保护范围。除了八牛弩,就连神臂弓都没办法在这个距离伤人了。宋军主动脱出城墙上的保护,看起来就是要堂堂正正地打上一仗,这边照理说也不能示弱。   萧敌古烈犹豫着。阵列不战是契丹对宋军时的惯例。自尊心什么的,根本不放在他们的身上。往石头、树桩上撞的那是走投无路的兔子,不是青牛白马八部落的子孙。   但对面的宋军这时又有了动作,居于阵后一名骑手从马背上下来,穿过前方的军阵,径直来到阵前。那面血红的大纛就跟在他身后,同样从阵后来到阵前。而在那骑手的另一侧,跟着一名身材高大的小卒,背着一捆标枪,也是亦步亦趋。   当那名骑手在阵前站定,随行在后的大纛被掌旗官用足了气力,一下夯进了土中,旗面猎猎随风,斗大的“李”字飞扬,城头上猛然一阵欢呼,连鼓声也陡然间高亢了许多。   辽军一方寂静无声,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脸色阴冷,死死盯着那名金盔金甲的骑手。易州兵马都监在后小声道:“那就是遂城主将李信!”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一)   李信的大纛就在全阵的前方,他本人也立于阵前。身后三百亲兵前后分作五排,阵型远比两侧更为单薄。   在宋军的两翼,骑兵解蹬下马,步兵倒是照常拿着神臂弓。   这分明就是陷阱的模样,但这个陷阱上的饵料却香喷喷得诱人垂涎欲滴。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将果子从树上摘下来。   李信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凭借这人数不过千五的精锐,就能胜过数倍的对手?   易州兵马都监在后开口:“李信精擅飞矛之术,听说他在广信军中特意挑选了一批身高体健的军汉,专门教习飞矛,号为选锋。对面跟在李信背后的,似乎就是那选锋军。”   萧敌古烈向后瞥了一眼,这名州都监别的本事不知道,这包打听的手段倒是一流的。   “不就是标牌手!?”耶律菩萨保听说过,宋军步卒中也有拿着标枪盾牌的士兵,远者投枪,近者挺枪直刺,御敌用盾。   “只有标枪,没有盾牌。只攻不守。”萧敌古烈放下了千里镜,他没看到盾牌。只看到被扎在地上的标枪如林。   以善守而著称的宋军,放弃了盾牌,当然是有一份自信在。但落在辽人的眼里,则就是挑衅。   鼓声沉沉,出战的宋军只有一千五六,莫说鹿角,连拒马枪都没有。这是极为明显的挑衅,或者叫做挑战。   麾下大军近万,面对远少于己的敌军,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不愿堕了自己的名声。何况遂城主将出战,只要能杀了他,边界上的这一要隘将会唾手可得,功劳绝不会小。   “不能不打了!”萧敌古烈猛一咬牙,“若说精兵,我大辽也有!”   对宋人的军阵,不想打那就直接绕过去,反正步卒不可能列着阵去追骑兵。而若是想打的话,那就以重兵将之围困。然后如同狼群一般绕行左右,通过不断的骚扰和试探,消耗宋军的精力和士气,包围上一日半日,再强的军队也要崩溃。   萧敌古烈举起了手,招来了三名亲信将领。   “合里只。”他对领头的年轻将领指着阵前的李信:“看到他了没有!”   萧合里只点头道:“看到了。”   “把他的脑袋拿回来!”   “是!”没有豪言壮语,萧合里只简单地行礼接令。在他看来,不过只比吃饭喝水稍稍费事而已。   随即萧敌古烈又点起了后面的两名将领,“你们从两边攻,让两边的宋人忙一点!”   身经百战的将领,不需要吩咐太多。萧敌古烈号令一出,三部兵马随即奔行出阵。   号角声中,三支千人队分头而行,包抄向前方的宋军阵列。   “竟然都是铁甲!”   宋军的行列中不少人心中一凛,来自对面的银光刺痛了他们的眼睛。宋人对辽人的心理优势,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更好的兵器和甲胄,看见了同样一身铁甲的辽军,不少人的心中都有了动摇。   虽说辽国的钢铁业终究不如大宋,但水力锻锤还是流传到了辽国。只是由于工匠和机械制造水平的关系,甲胄兵器的产量不过大宋的百分之一二,可装备一部分精锐,还是不成问题。绝大多数骑兵同样装备了半身甲,式样基本上就是最简陋的那一种。不过铁甲就是铁甲,再简陋的铁甲对箭矢的防御力,也能提高了几个等级。   “铁甲而已。”   李信探手从身边的亲卫手中接过了一支飞矛,提在手中。随着他的动作,身后的选锋们也跟着摆好了架势。   就是神臂弓射出的劲矢,面对铁甲也只能俯首,不可能一击便能致人重伤。但契丹铁骑身上那一套同样是前后两片组合而成的胸甲,却挡不住沉重锐利的飞矛。三斤多重的点钢飞矛,只要命中,不论是人是马,少说也能带去半条命。   虽说李家嫡传的飞矛之术,只要是称手的长短兵都能拿来掷人,韩冈的老娘就使得一手好擀面杖,但惯常用的标枪,其形制重量也有定制。   并非军中常见的飞铊,那仅仅是盈尺长的精铁短枪,也非南方标牌手惯用的四尺标枪。而是长六尺,重四斤,点了钢的单尖矛。枪尖锋锐无俦,重心更是恰到好处,左右盘旋时极为称手,投掷时更是能顺畅地将全力灌注进去。   这是军器监给韩冈面子,李信写信申请铁匠打造飞矛之后,直接从监中派了上工到广信军的弓弩院来,听候李信的指派,所造出的飞矛,成本甚至可比斩马刀,威力却也不遑多让。   骑兵飞驰,越过城外的田地,踏着犹如生铁一般的冻土,没有草木的地面上,一片黄土飞扬。大地在铁蹄下震颤着,如雷音从地面响起。   将兵马每五六百分作一部,前后多列,轮番冲阵,此乃是辽人克敌故伎。但李信出兵不多,站位紧密,攻击宋军的骑兵若是铺开来反倒浪费了人力。辽军的三支千人队便各自以百人队前后分列,相隔二三十步。在奔行中,自然而然地便分了开来,有如浪潮一般向宋军涌去。   冲击两翼的辽军领先一步,直冲目标而去。   百步之内,快马瞬息可至。神臂弓一射之后,便无再射的机会。一旦剪除了羽翼,宋人的中军再强也只能授首。   面对辽军的汹汹来势,李信安排在两翼的步卒各自转向,面对外侧包抄袭来的敌军。下马的骑兵都用短戟将战马的缰绳固定在了地上,张开了随身携带的神臂弓。不过除此之外,阵中的宋人没有任何反应,呆若木鸡,沉稳得让人心寒。   百步不发箭,八十步不发箭,到了六十步,奔行在最前的辽军骑兵,忽的向外一转,在阵前打横而过,后阵的骑兵一排排地紧随在后,脆弱的侧面暴露在箭矢的射程中,但依然没有引得宋军发箭。   李信在广信军逐日练兵,一手鞭子,一手银钱,用了一年多才练出了区区五六个指挥可堪一战的精兵。他们并没有多少本事,只是听话,不闻号令,便不敢有所异动。   目标是李信的萧合里只,同样带着麾下骑兵在五六十步外兜了一圈,都没看到宋人中军有半点虚怯的模样。   转回到出发地,萧合里只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先一步回转的侧翼兵马又早一步启动了。   六十步冲不动,那就四十步,一步步突前,不信宋人还能忍得住。只要神臂弓一用,没有拒马、没有鹿角,这样的军阵,接下来只能任人鱼肉。   辽军最后一队刚刚从阵前横过,这第一队又上来了。声势更猛,速度也更快。   城头上观战的文官武将,士兵百姓,心都提了起来,前一回辽人似乎只是试探,这一回来势汹汹,一旦应对失措,失去了弓弩的官军可就会直面辽骑的冲击。   面对冲得更近的辽人骑兵,两翼的阵列依然不动如山,虽说细看起来,已经有不少人的手在颤抖,但长年累月交替的鞭笞和赏赐,让他们养成了受命后方才敢动手的习惯。   四十步的时候,第一波辽军士兵在阵前回转,而马背上的骑兵也在转向时趁机张弓射箭,划着高高的弧线,落向宋军的阵列。小小的骚动无伤大局,后方城头上的人们松了一口气,战马的冲击力有限,两轮无功,第三轮必然会直冲而来,确定了敌军的来势,也就好应对了。   但下一刻,他们的脸色就惨白了下去。攻击中军的敌骑千余,却没有绕行,而是直奔中军大纛而来。   “辽狗!!”城上的宋贤厉声大叫。   两翼的骑兵最前面的两波都绕回去了,这就给人了一个中军也会回绕的错觉,偏偏这里是直冲过来。一点点错觉,就能乱了标枪投射的时机,九州之错,再无挽回的余地。   一声尖利的号角声就在同时自远方传来,两翼阵列前正一波波冲过来的辽军也突然不再转向,踏着最激烈的步点,配合着中军如浪卷而上。   中军大纛下,可只有三百人应对。   恐惧在一瞬间攥紧了城上所有人的心。   萧合里只紧紧盯着站在阵前的李信,与坐骑一起飞速地接近。人和马仿佛融合了在一起,躁动的血液将力量传到了枪尖。但他在敌人的脸上没有看到一丝动摇,只看到了宋军的主将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然后带着风声一挥而下,直指前方,直指向自己。   大纛猛烈摇动,鼓音随之一变,暴喝声同时在阵中响起,两翼步卒和马军射出了上弦已久的箭矢,而李信身后,第一排的选锋重重地向前踏步,一丛标枪刹那间便腾起在空中。   何为选锋?   “兵法曰:兵无选锋曰北。昔齐以伎击强,魏以武卒奋,秦以锐士胜,汉有三河侠士剑客奇才,吴谓之解烦,齐谓之决命,唐则谓之跳荡,是皆选锋之别名。”   “须乔健出众、武艺轶格者,部为别队,大约十人选一,万人选千。所选务寡,要在必当!”   遂城军中六千余将士,李信只选出了三百。军中标牌手二十步中的为合格,而李信麾下选锋皆是三十步向上。   人数虽只有三百,却能作乾坤一掷。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二)   冲在最前的合里只只看到一丛飞矛直扑面而来,自己就像主动迎上去一般。他立刻低头俯身,紧紧贴着马背。但下一刻,胯下的坐骑惨嘶人立,合里只只觉得天旋地转,重重地栽下马来。就在他坠马之前,张大的眼睛中,映出了一支支飞矛扎进了儿郎们身体的画面。   第一排掷出的飞矛扫过阵前。最后一排的选锋大步前冲,越过了前面的同伴,冲到了阵前振臂一挥,紧接着又是一排快步而上。五排选锋轮次上前,滚筒一般飞掷出手中的铁矛。长枪入肉的闷声接连响起,人和马的惨叫声伴随左右。   笼竿城外,七矛杀七将。   梅山之中,单骑制敌寨。   李信掌中的飞矛是他克敌制胜的法宝,不过到了南征之时,他培养出来的选锋便替代了掌中飞矛,为他博来胜利。   在沉重犀利的飞矛之前,坚固的铁甲如同纸张一般脆弱。点钢枪尖轻易地撕开了甲胄,一下扎进了脆弱的肉体中。人也好、战马也好,都经不住来自三十步外的飞矛一击。   李信提矛在手,身侧的亲卫还抱着十几支,尚是一矛未发,可冲在最前的那一批辽军战士,竟是在眨眼间给选锋一扫而空。   滚倒在地的人马,挡住了将赶上来的后排骑兵。慢下来的骑兵,更成了一支支投枪最好的目标。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中,选锋一排排地上前,随身携带的飞矛一支接一支地投出。   哀哀人声,喑喑马鸣,血色大纛前三十步的距离如同天堑。大宋选锋以辽军人马的尸体和血水,在阵前画下了一条生死线。   合里只恍恍惚惚地从尸堆中爬了起来,他的头盔掉了,却幸运地没有受伤,那一支飞来的铁矛从他的背甲上划过,把坐骑的臀部给扎穿,却只让合里只掉下马来。   背后一片声大叫着,合里只头脑昏昏,什么都没听清。他犹记得要盯着,但不远处那名宋将手中那支显眼的长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还没等他想明白过来,胸前就传来一下猛烈的冲击。合里只向后一仰,眼前就不再是近在眼前却接近不了的敌阵,而变成了阴云密布的天空。他脑中浑浑噩噩,只觉得身上气力突然不见了,再低头时,却见胸口上不知何时一支长枪,正如旗杆般骄傲地竖起。   辽国年轻的战将眼中的光芒消失不见,双手垂了下来。李信脱手而出的飞矛,竟是将他前后连铁甲一并贯穿,长长的矛尖从身后探出,撑着尸身而不倒。   城上城下一片喝彩声暴起,李信面无得色,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从亲卫手中接过另一支飞矛。   看前方,就在被钉在地上而不倒的尸身之后,辽军骑兵已顿步停足,怯弱地不敢再向前。再瞥眼向两翼看过去,那里的情况如何?   前后交错的齐声怒喝,适时的从左右两侧传来。怒喝声的伴奏下,只见如浪尖碎影的刀光直劈而下,在惨呼声中,染得鲜红。   弓弩都是越近威力越大,抵近至二三十步,从神臂弓射出的木羽短矢,比不上标枪的威力,但瞄准了战马射过去的箭矢,也给辽军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但最可怕的,却是后方的骑兵在避让中失去了冲击力。   射击之后,步军没有再给重弩上弦。直接丢下了神臂弓,换上了斩马刀。宋军的步军阵列,紧密的阵型肩膀几乎挨着肩膀,高高举起的斩马刀只能看到雪亮的刀锋连成一线。李信连拒马枪都不准备便将八百步卒带出来,就是因为依仗着斩马刀的存在。   来自身后的鼓声,节奏又变了,沉重而缓慢,宋军步卒便用力地踏着鼓点,一步步缓缓向前,逆着如同洪流一般辽军骑兵,挥着刀毫无怯意地反冲而上。   刀锋倒卷,前方的刀光方落,侧方和后方的刀刃就紧跟着劈斩下来。步兵的阵列远比骑兵紧密,阵前的一名辽军骑兵,就要面对三五柄长刀。进退不得,抵挡不住,被反冲上来的斩马刀劈砍得血肉横飞。   一步一喝,一喝一刀,陌刀阵前,人马皆碎。   来自交锋处的惨叫声传遍了战场,见前面的同袍被砍杀得毫无还手之力,后面跟上来的契丹铁骑立刻转向,无论是包抄,还是回撤,都强于拥堵在阵前。   只是迟了。   同样射空了弩箭,又拔出了锁住缰绳的短戟,用力向冲到步军阵前的辽骑投出,宋军骑兵便纷纷翻身上马,配合着步卒的攻势,斜斜地向阵前辽军的侧翼撞过去。正欲转向离开的辽军铁骑被当头堵上了去路。宋军步骑左右交击,辽军军势一乱,瞬间溃败,毫无还手之力。   李信在遂城练兵经年,无干没、无空饷,抚行伍如亲子,训士卒如严父,精力和金钱不断地投入进来,也只练出这不到两千的强兵。但就是靠这出战的千五强兵,他便让七十余年未与宋军交手的辽人,终于用性命明白了为何先人会传下“阵列不战”这句四字箴言。   耶律菩萨保在后看得目眦欲裂,挥旗驱马,直接冲出了中军。萧敌古烈一下没拉住他,就看着耶律菩萨保带着他的本队向着前方交战的区域冲了过去。   只是刚刚冲前了百十步,耶律菩萨保的眼前几条黑影闪过,只见三支黝黑修长的铁枪远远地从前方飞来,噗噗噗的一串闷响,就在耶律菩萨保的面前深深地钻进了地里。最近的一支就贴着耶律菩萨保坐骑的鼻子,刚刚起步的战马被惊得人立而起。   对八牛弩的畏惧,深藏在辽军将领们的骨子里。耶律菩萨保紧紧攥住缰绳,发白的脸上冷汗涔涔。他终于记了起来,遂城靠北的这面城墙上还有二十架八牛弩,是他方才拿着千里镜一架架数过来了。   “可惜!”城头上多少人捶墙大叫,只差一步就能斩获一个辽军先锋大将了。只差一点,就又是一个萧达凛!万一一举格毙敌酋,谁说不能再有一个让北虏无望而返的澶州?   但这三支从八牛弩中射出来的铁枪,也震慑住了辽军主将,让耶律菩萨保不敢再上前。主将退缩,出援的兵马就变得犹犹豫豫,行动之慢,却让人想象不到这是威震万邦的契丹铁骑!   阵前死伤狼藉,后方援兵不至,冲击军阵的辽军终于不支而退。宋军的骑兵挥舞着铁鞭、钢枪,追杀得辽军骑兵狼奔豕突,四散奔逃,直到两军之间的战场中央,方才得意地回转。   骑兵举着枪回到阵列中,更为响亮的欢呼声在城墙上响起,一排亲兵毫不客气地提着大斧上前去斩首取功。   李信拄枪而立,他出战本为一壮声色,又欲打压辽军气焰,让其不敢贸然深入国境。即便无法阻止,也要逼辽人在广信军多留兵马。但现在的这个结果,却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一点。   远远地看了辽军一眼,李信面无表情地抬手向后一摆,鼓声停了,城头上的欢呼声停了,阵中的官兵们也静了下来,战场中一片寂静。   对面的辽军在看着,身后的将士在等着。   “回城。”李信说道。   清脆的钲声随即响起。   鸣金收兵。鼓车先退。两翼步卒后转,徐徐退了三十步。马军紧随在后,三十步后,重新列阵回头。最后只剩李信拄枪阵前,亲兵列队左右,可辽军气为之夺,竟不敢稍动。   再多看了对面浩荡敌军一眼,李信转身退后,随即没入阵中。   万余辽军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宋军一队一队交错着倒卷而回,由步至骑,又由骑至步,直至那面招展的赤红大纛消失于城门之内。   当遂城北门缓缓合上,城中的欢呼声再一次如雷霆一般暴然响起,万胜、万岁的呼声撼天动地。声浪滚滚,传之四野,竟把城外的数千战马给吓得乱嘶乱蹦起来。   在麾下骑士们的手忙脚乱中,耶律菩萨奴和萧敌古烈面色如土,相顾无言。   一军先锋才越境,便惨败在遂城城下。三两百阵亡虽不多,但一点战果都没捞回来,丢尽了自家脸事小,堕了三军士气乃是无可挽回的大错。到了尚父那里,保不准就会被摘了人头来提振军心。   两人心中皆是惶恐,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   郭逵正在看着前方传回来的战报。   辽军入侵的急报,这两天堆满了他的案头。但情况远比他预计的要好,三关所在的雄州、霸州,依靠地势,顺利地挡住了辽军骑兵。虽说那里并不是主攻的方向,但这个结果,已经不能再好了。   作为主攻方向保州至广信军一线,遂城那里,李信战绩显赫,兵马虽少,却硬是给了辽军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而保州的张利一也稳稳地守住了城池,击退了接近保州、北平的敌军,没有任何动摇。   放下了战报,郭逵轻轻地一拍桌案,外表纵然平静,心中也是沸腾不已。河北之西与河东只隔了一座太行山,中有八陉相同。河北鏖兵,河东自会出兵相助。只要河东的兵马到了,这一战就会纠缠在边界上。   北虏不能深入河北,对大宋来说,这一结果就意味着胜利!   就不知河东的兵马什么时候能到了!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三)   “特免死了。”耶律俨在析津府城中的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低声说道。   同在屋中的几人都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连惋惜和感慨都看不到,脸上只有麻木。   冬捺钵布置在析津府城外,耶律乙辛和他所立的幼帝都在城外的帐篷里面住着。析津府虽贵为南京,其实并没有南朝那般为一路核心重镇的作用,皇帝和权臣无事都不会进城居住。   不过这样一来,城中的守卫也就理所当然的松弛,这让许多不得不在阴影下做事的人们,有了更多的活动空间。   “这是第几个了?”萧信义拨了一下火盆中的炭火,骤然跳动起来的火苗映得众人脸上忽明忽暗。   “早就数不清了。”耶律俨叹着气,“我大辽立国百多年,想不到到了如今,忠臣孝子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   表字特免的萧兀纳在辽国朝中很有威望,与耶律乙辛向来不合,不过在耶律乙辛弑君之后,这些大臣或贬或逐,然后一个个的死个干净。萧兀纳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现在国人都是畏其权势,不得不俯首低头。不过只要有一次惨败,胡睹衮那老贼就别想坐得安稳了!”耶律那也冷然说道。   “西平六州能算吧?”坐在角落里面的刘伸兴奋了起来,“失土之败,百年来何曾有过。”   屋中唯一的汉臣,在整个南京道的汉官尽数投入耶律乙辛怀抱的时候,一个汉臣还能忠心于先帝,却是极为难得。   “那个不能算。”耶律俨摇头说道,“迁移到西平六州的都不是他的心腹人,穷迭刺的儿子将他们丢到那里,是为他的宫分看守门户。丢了西平六州,不过死了些不算听话的狗,大门外的狗屋给占了罢了。宋人敢沿着黄河去攻打黑山吗?还是说河东的宋军敢北上?!”   “遂城那边不是也败了一场。”刘伸在朝中一直都是以忠义正直而著称,一提到叛逆的惨败便难以遏制心中的兴奋,“打得真是好啊!”   “的确是吃了小亏。但抢回来的人口早就抵得过了。”萧信义泼上一盆冷水。   “不能这么算吧?”刘伸争辩道,“听说还是与宋人在城外野战时惨败的,菩萨保和敌古烈两人手中兵力还比遂城的兵马多。”   “听说没用,拿回来的是真金白银和活蹦乱跳的生口。”耶律俨叹气道,“只要主力不损,谁能奈何得了他?”   “……要不要跟宋人联络一下?”刘伸迟疑了一下,然后又小声说道。   “军行在外,就是胡睹衮那贼子也不可能知道大军当夜走哪条路,住在哪里。怎么跟宋人说?若仅仅是大军出动或是别的消息,宋人自己就能打探到了。”耶律那也哼了一声,他叔父是前任的北院大王,在在座的人中,他的地位最高,“谁能保证宋人不会一转眼就将我等卖给胡睹衮?汉……南蛮子我可信不过!”   “虽然不好办,可终究是一个办法。”刘伸坚持道,“胡睹衮手中可以作为依仗的军队不过数万,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听命行事。黑山下的宫帐、南京道的汉军,上京道宫分军一部,还有西京的皮室军一部。若是能除掉这几部胡睹衮的心腹兵马,到时候只要有人能站出来,必能一呼百应。”   他看看左右,“难道还要等到他篡位不成?向他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都到了这个时候,国中大部分人都在等着耶律乙辛他篡位了。或许还要经过一个禅让仪式,不过有与没有基本上都一样,现在的这位年幼的新帝,虽说声称是宣宗皇帝的遗腹子,所以继承了侄儿的位置,可辽国国中没人认为这会是耶律洪基的种。从伪帝手中接过皇位,自然是个笑话。只是一旦他当真篡位,地位必然会比现在更加稳固。   房中一时无言,每一个人都沉默了下去。   “哦?……倒是长进了不少了。”   半日后,耶律乙辛在城外的大帐中放声大笑。一阵畅快的笑声之后,他又冷下脸来,“想不到宋人的手都伸到了南京转运司了。”   “下官事前也不知晓,也多赖了尚父的洪福,让这个奸细自己跳出来。”耶律俨低垂着头,不敢稍抬。   “这件事就交给宰相来处置吧。”耶律乙辛想了想。   “下官明白。”张孝杰上前拱了拱手,笑答道,“尚父请放心,必会给南人一个惊喜。”   耶律乙辛又对耶律俨道,“你继续在里面打探,若能将这群贼子一网打尽,我必不吝赏赐。”   耶律俨这名细作躬身退了出去。   “怎么会变成了这个局面?”   耶律乙辛轻声一叹,如果能事先知道,他绝不会去破坏好不容易达成的和约。可惜现在后悔已经迟了,丢了贺兰山下的西平六州,那些先帝的“孤臣孽子”便蠢蠢欲动,说不得,只好拿起屠刀了。   “虽说没预料到宋人会这般强硬,但幸好事先也有所准备,多亏了尚父的深谋远虑。”张孝杰讨好地笑着。   耶律乙辛摇摇头,却没有半点笑意,“等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那个……”张孝杰又犹豫地问道,“萧敌古烈和耶律菩萨保该如何处置?”   耶律乙辛想了一阵,最后一摆手:“罢了。让他们戴罪立功吧……他们送回来的银绢子女都分赏下去,也免得有人啰嗦。”   “是。”张孝杰领命。收了分赏下来的战利品,自然不会有人要将两人重重治罪了。毕竟是耶律乙辛看重的人才,能保自然是尽量保。   “再去信跟他们说,没事别往宋军军阵上冲,教训了多少次,都白教训了。”耶律乙辛怒意上涌,“一群记打不记吃的夯货!”   ……   郭逵正忙碌着,距离受到遂城捷报已经两天了,突入河北境内的辽军受到了强烈的阻击,攻势并没有太大的进展。受害的村落乡镇虽多,但终究没有让其深入河北内地。   这几日,宋辽两军在保州、定州大小百十仗,有败有胜,但几座城池依然安然无恙,而雄州、霸州那边,辽军更是没能突破三关防线。   辽军的攻势远比预计的要软弱,事前预测辽军并没有做好大规模战争的准备,现在看来是正确的推断。仓促进兵,自然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没有充分的准备,就想打进河北内地,那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而且据细作回报,耶律乙辛自开战后就坐镇在析津府,半步不敢南下。   郭逵忍不住都要冷笑,耶律乙辛太过小瞧人了。真宗时辽人犯界,可是太后和皇帝亲征的,这才打到了澶州。耶律乙辛担心背后,不敢出动,这前面的兵马又怎么可能有太多的信心?   河北的军队纵然再糜烂,囤积在边境上的兵马也不是可以轻辱的。任何一座军州武库中的兵器甲胄,都能装备上万人马。保甲法更是训练了乡中丁壮。一旦朝廷召集忠义乡兵,边境上转眼就能多出十万兵马,岂是旧年可比?   眼下当然还用不着召集乡兵,只要河东兵马照计划从太行山方向,抵达了真定府,直接就能配合保州、定州的守军将南侵的辽军给歼灭。   郭逵嘴角抽了一下,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能到了,按理说早该来了……   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郭忠义匆匆踏进房中,兴冲冲地说道:“大人,河东的兵马到了!”   郭逵神色一缓,轻松的微笑出现在脸上。河东的援兵比想象的来的还要迟,迟了最少两天。不过终究是来了:“终于是到了。”   “多谢韩学士在河东斩首数万的功劳啊!”郭忠义撇了一下嘴,“他任用的将帅全都给调走了,补上来的都是颟顸无用之辈,只迟了两天,还算是好的了。”   “别乱说!”郭逵冷喝一声。次子聪明外露,喜欢招摇,让他很是担心。远比不上长子那般省心。   郭逵的长子郭忠孝,旧年曾参赞军务,为机宜文字,但此时并不在大名府。郭逵将他留在了东京,让他好好读书准备考进士。之前已经失败了两回,这一回据说是很有把握了。军功再多,也比不上一个进士及第,若是郭忠孝能金榜题名,一点军功又算得什么?   而且对辽的这一战,郭逵也没有完全的把握。万一这一战打得不好,帅司行辕中的大小官吏都会受牵连,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郭逵更不会将一枚天鹅蛋放进破篮子里。   不过现在看来,次子也可以挣一份军功了。   站起身,郭逵笑道:“现在我们就看一看,怎么让客人都留下来吧。”   ……   “那就是雁门关?”黑夜中,一人远眺着群山间一道黑黯幽沉却有着数百灯火妆点的暗影。   另一人在他身边低声道:“正是雁门关。”   “看来路没白走。”前一人低声笑了,又是一声轻喝,“把雁门关攻下来,为尚父祝寿!”   两人起身而行。   紧随在两人的身后,陆陆续续从山林中蹿出的身影,竟有数百上千之多。一支突然出现的军队,就这么在夜幕中,向北直行而去。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四)   雁门陷落!   殿上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啊!若不是身在殿上,韩冈都会为之击节叫好。谁也想不到辽人会弃河北、取河东。   而这条从河东用金牌急脚送回京中的消息,让向皇后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就晕倒在屏风后。   宋用臣赶紧上来扶着,心里直发毛,“圣人!不要紧吧?不要紧吧?”要是皇后也跟着中风,这可就全完了。   下面的宰辅们也慌了神,向皇后虽然不管事,但终究还是代天子听政,万一出了意外,谁也当不起这个责任。   在屏风后,向皇后重新坐好。这两天尚因为河北的局势没有恶化且逐渐好转而兴奋着,谁曾想那根本是辽人故意上演的好戏。她恍恍惚惚了好半天,最后方才开口问道:“此事确认了吗?”   “军国重事,没人敢作假。”王安石冷着脸说道。   “是吗?”向皇后的声音渐渐低了,过了片刻,而又重心提振起精神,“好歹河东的城防不差,兵马将校都是历练过的。”向皇后自我宽慰地说着,又问韩冈,“韩卿,可是如此?”   再怎么说,韩冈之前在河东待了两年,又很是打了几个胜仗,路中应该是有不少精兵强将。虽说代州败了,可不是还有太原吗?   她望着殿中的臣子,希望得到韩冈和宰辅们的认同。   韩冈没有回答。章惇、蔡确和薛向却都阴沉着脸,不见半点释怀。两府之中,只有他们是之前留任下来的成员。对当初胜州之战引发的一系列事端了解得很清楚,赵顼为了打压韩冈,究竟做了什么,他们都是见证者甚至是参与者。   “殿下,河东北界的知州、知军都是这两年才换上的。”蔡确叹着气说道,“旧日并无实绩。”   韩冈在河东,因为黑山党项的两万多斩首功,让赵顼弄得好生没面子。皇帝将韩冈调回京城,任了闲差,而跟着韩冈的河东将领们,也成了迁怒的对象。有功的升了闲差,没功劳则更是调到了数星星的地方。   尤其是代州的刘舜卿,西陉寨的秦怀信等七八名韩冈举荐过的将领,无一例外全都被调到了南方——荆湖、蜀中,秦怀信去年秋天的时候甚至病死在了夔州路【今重庆、贵州】任上。而之后接任的将领,要么是河北、要么是开封,还有一个来自于江南。   “怎么……”向皇后正想问个究竟,随即便醒悟了过来。   这当然不是打仗的路数!   就算是向皇后也明白了过来,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依蔡确说法,今日河东危局,其源头不是别人,乃是当今天子。   韩冈有几分不满地扫了蔡确一眼。都到了这时候,还玩心眼。这话一说,皇后怎么也不可能将河东战败的消息透露给皇帝了。只是单纯的失败,提上一句两句,说不定还能从天子手上得到些帮助。但眼下的失败,肇因却是皇帝本人,刚刚有了点气色的赵顼,如何听得来这个噩耗?恐怕又要堕入深渊了。   不过韩冈心里的确也有怨气,不论是西陉寨,还是雁门寨,或者是代州州治所在的雁门县,只要有一名良将坐镇,无论如何都不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雁门要塞,西陉寨是前关,而雁门寨是后关,代州城更是屯有重兵。官军据险要之地,却还让辽人连破三关,这是将帅之责。”   赵顼将韩冈举荐和重用过的将领们纷纷调离前线,换来了一批“老成稳重”之人。他们很好地完成了赵顼的任务,没有挑起边界事端,更清除了韩冈对河东边界的影响力。变成了今日的结果,韩冈自然不会将这个责任担在自己身上。   “现在岂是争论是谁的责任的时候?!”王安石焦躁道,“太原府的兵马呢?!”   薛向立刻回答:“太原府的主力刚刚去了河北,现在应该到了真定府。如果要召回,他们从井陉赶回来,至少要五天。”   太行八陉,从北至南,分别是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   其中最北面的军都陉、蒲阴陉皆属于辽国,也就是后世有名的居庸、紫荆二关皆在辽人手中。   南面一点的飞狐陉,则宋辽两家各居其半。辽人据其东,为应州、蔚州,大宋据其西,即为代州。以瓶形寨——也就是后世的平型关——为界。   至于轵关陉、太行陉和白陉,那是河东连接中原的要道。作为联通河北、河东的战略通道,其实只有井陉和滏口陉一北一南的两条路。   从太原府至真定府的井陉,眼下是最为重要的道路——这井陉即是娘子关的所在,不过现在的名字叫做承天军寨。河东派往河北的援兵,就是走的这条路。   “麟府的兵马如何?”   “不用想河外之地的兵马了。雁门关既然被攻,北虏的目标又是太原,麟府军和胜州的兵马肯定会受到北虏的牵制,不可能腾出太多的人马来救援。”   向皇后慌了,没了麟府的援军,仗可怎么打:“这……这如何是好!?”   “太原不失,河东无忧。”韩冈立刻说道,皇后六神无主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薛向也接口:“河东形胜之地,丢了代州,也不是灭顶之灾。先行保住太原,北虏便南下不得。出援的兵马解决了河北之敌,回师夺回代州也不在话下。”   向皇后吃惊不小:“去河北的兵马不用调回来?!”   “来回奔波几百里,其间劳而无功,那两万多兵马就是调回来也没力气和士气打仗了。”章惇强调道:“解决入寇河北的北虏才是重中之重!”   “那太原能不能守得住?”   关键的节点便是在太原。对照着沙盘,就是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向皇后,也知道太原到底有多重要。太原西南连接关中,向南便是中原,东面有井陉道通河北,北面便是代州。   河东地理,就是从南到北一连串的盆地所组成。即便雁门关失陷的现在,只要太原能守得住,那么局面就不会落到最坏的境地。可万一失陷了,那么……   “殿下勿须担忧。太原乃是当世坚城,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韩冈说着违心的话,安慰着皇后。   现如今的太原城,可不是唐时的仅次于长安、洛阳的北方名城,北汉灭亡后,太宗皇帝烧了那座方圆二十四里,人口数十万的雄城,迁址重建。如今的太原城,里面是一条条断头路,几乎没有易于通行的十字通衢,整座城池的修建目标是防止后世叛贼据城叛乱,防御的目的是防内而不防外。虽然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太原城依然是天下有数的大城,可惜其防御能力还不一定能比得上一座普通的县城。   向皇后听出了韩冈话中的言不由衷,无力地一声叹,“王克臣可能守得住太原?”   众皆沉默。如果是空泛的问一句太原是否可守,还能学韩冈那般敷衍一下,但具体到人,谁也不敢打包票。   现任知太原府是王克臣,同时也是河东路经略使。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臣子,仅仅是身份不低,并没有多少值得让人期待的地方。   王克臣的儿子王师约是驸马都尉,尚了徐国公主,乃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夫——徐国公主并非高太后所生,并不是太受看重。不过终究还是天家儿女,王克臣的地位自是非同一般。   能与皇家结亲,必然是勋贵世家出身。王克臣的曾祖是国初名将王审琦,对太祖有翊戴之功。其祖王承衍更是太祖皇帝的女婿,作为太祖皇帝曾外孙的王克臣当然是标准的世家子弟。而且他还考中了进士,在勋贵中算是很出色的人才了。   他的能力并不算差,在京东任职的时候,曾经在一次洪灾中惊醒地提前整修河防,拯救了满城百姓。可说多出众也算不上,比起一干名臣来,还是有不小的距离。只是在皇帝而言,他比韩冈要听话得多,而且祖父和儿子都是驸马,与天家关系极深,作为自家人也更得信任。   但要谈到王克臣能不能应对眼前的局面,殿中君臣十几人没一人看好他。朝野上下,也不会对他有一分半点的信心。而且知太原府的责任并不仅仅是太原。   没真正领过兵,手下又没有良将,河外援军很可能会被牵制住,麾下精兵更是刚刚被派去了河北,一时间赶不回来——按章惇的说法,甚至是不能调回——河东的局势已是坏得无以复加,想要王克臣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回天之力,未免太过苛求人了。王克臣他本人,也在方才送到的八百里加急中,附带了求援的奏表,半点也不能让人放心地将河东的安危交托于他。   想要挽回现在的败局,数遍朝中,有这等能力的,其实并没有几位。眼下在殿上,最合适的也唯有一人。   向皇后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同宰辅们一起望着殿中的那名深得她信任的年轻臣子。   在她而言,药王弟子坐镇京城,儿子的健康就能有所保证。只是儿子很重要,但国家安危更重要。而且这个坏消息还得瞒着天子,以免病情加重,这就决定了必须尽快解决入寇河东的北虏。   成了众望所归的焦点,韩冈暗暗一叹,说不得,这一回又要去河东走一遭了。   只是再过两天,就是太子正式出阁读书,连仪式都已经准备妥当。要是自个儿去河东这么一耽搁,王安石和程颢那边可就要抢个先手了。   这番心思一闪而过,韩冈仍没有多作犹豫,孰轻孰重他还是拎得清。上前一步,韩冈对着向皇后拱手道:“臣韩冈,愿为殿下分忧!”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五)   韩冈自请缨,殿上君臣都松了口气。   世所共知,韩冈在河东声隆望重,功勋累累。甚至不用等到他抵达河东就任,只要将他将至河东的消息传过去,人心立刻就能给他安定下来。而京城之中的民心,也同样能安定下来。   ——有良臣守边,国中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向皇后急声吩咐身边人:“宋用臣,你去玉堂传诏,命蒲宗孟速速起草韩学士的任命,安抚河东并总管河东兵马。”   “不可!韩冈为安抚则误大事!”蔡确突地跳了出来,大声反对,“安抚河东必为太原知府,如今军情紧急,岂有余暇顾及政事?且任命一下,王克臣恨不能立刻交接,如何会安心署理军政?韩冈决不可代为安抚。”   蔡确的话说得在理,韩冈重为安抚使的消息一到,王克臣就可能会立刻整理行装,太原军民看到之后会怎么想?或许王克臣有名臣风范,但谁敢冒这个风险?而蔡确话中的另一层用意,殿中更是都听明白了,向皇后也不例外。   “……宣抚河东如何?”向皇后缓声问道。   “正该如此!”蔡确肯定地点头,“非此不足以稳定河东,统御一路将帅兵马。”   “只是宣抚使应该要两府中人吧?”向皇后问得明确了。   韩绛十年前宣抚陕西、河东两路时,他是东府第一的昭文相,吕惠卿现如今宣抚陕西一路,则为西府之长。   想要担任扶绥边境、宣布威灵、统兵征伐、安内攘外的宣抚使,无论是翰林学士,还是单纯的资政殿学士,都是不够资格的。   “韩冈当为枢密副使。”蔡确说道。   “相公说得有理!”向皇后点点头,肯定蔡确的意见后,方才征求其他宰辅的看法:“诸卿可有何意见?”   两府之中自是无人反对。   韩冈早就该入两府了。参知政事辞了,枢密副使推了,日日参与崇政殿之会,世人都是视其为不挂名的宰辅,两府之中也视若平常,到了这时候,哪里还会有反对的意见。   “平章呢?”她又问向王安石。   王安石默不吭声。他是韩冈的岳父,不便点头,但他也不会反对。都这时候了,就没必要再自清,反正人人都知道,他的女婿跟他不是一条心。   章惇则多看了蔡确两眼,也不知这位宰相是在示恩韩冈,还是在讨好皇后,或者兼而有之?   最后皇后方才回顾韩冈:“学士,且为国家计,这一回可不能再推托了。”   “为君分忧,臣不敢辞。”韩冈躬身行礼。   危急关头,临危受命,倒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不过执政之位,还要皇后求着才肯做,说起来这排场也大得惊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向皇后点头连声,声音中也多了几许喜意。   “不过天子那边……”韩绛的话没说下去,但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为臣者当以忠直敢言为上,只是天子玉体违和……”蔡确同样欲言又止。   “吾知道,河东的事自当先瞒着官家。等学士赶走了辽兵再提不迟……一切以官家身体为重。”   “殿下所言极是,当以官家御体为重。”韩绛领头奉承。   虽然这么一来,日后肯定会让皇帝和皇后生了嫌隙,不过宰辅之中没安好心的可是大多数,对他们来说,皇帝和皇后生了嫌隙并不是多坏的结果。而且阏塞天子耳目的手段,有一就有二,现在的确是为了天子的身体着想,可日后渐渐就会变成另一种情况。所谓防微杜渐,怕的就是从小事渐渐发展。皇后若能压制住总是不肯安心养病的皇帝,绝不会是一件坏事。   确定了援救河东的人选,向皇后便问韩冈:“韩学士,不知这一回到底有几分成算?”   “只要臣到了太原,敢以阖家老小担保太原不失。”韩冈轻松地笑了一笑,“而且眼下是春天,一冬天战马能掉了几十斤膘,不养一养就赶着上阵,能死一大半去。殿下其实不用太担心。”   韩冈的自信感染了皇后,让她放心下来。   “那么学士还有什么要求?钱粮、兵械和兵马都尽管提。”想了想,她又说道:“出战不能没有兵马。西军正好歇下来,学士可在其中拈选精锐,调其北上。”   “西军调来无用。刚刚才打过一仗,缓急间派不上用场。”韩冈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否决,“大宋承受不起再一个高粱河之败!”   “兴灵一仗打过,耗尽了西军的气力,必须要有一个大的休整期才能恢复如初,这不是一封诏书就能把兵马调到千里之外的。而且战功的赏赐还没发……确切地说,兴灵之役到底是功是罪还没下定论,如何调兵遣将?”   太宗赵光义惨败于高粱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平灭北汉的功赏没有及时发下,使得军心不济;剩下一部分原因,就是刚刚结束了北汉之战,就调兵东行,攻打幽州。战略上有突然性,可就没考虑到军队的承受能力。   这一惨痛的教训尽人皆知,两府中人不需要韩冈多做解释。只是向皇后还有些懵懵懂懂,她对旧日战例不甚了了。韩冈不得不费了一番口舌来解释,并顺势将自己的想法和计划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   ……   “魏泽该死!”   在殿上章惇还要压制自己的心情,回到了枢密院,便没了那么多顾忌。破口大骂着顶替了刘舜卿的州官,“调走了一条大虫,本以为换上的好歹是条狗,谁想到竟然是头猪!”   章惇的话,让韩冈觉得莫名耳熟。他是跟着章惇、薛向一起回来的,方才在殿上已经定下了以枢密副使宣抚河东,虽还没有宣麻,可也算是西府中人了。   “这不是很正常吗?一朝君,一朝臣。府君换了,下面的将校还能安稳做着事?人心散了啊!”韩冈倒不在乎在章惇、薛向面前,说几句悖逆的话。其实这话也没什么,反而是拉近关系的手段。   “玉昆。”章惇觉得韩冈话中有话,“你可是事先知道了河东的内情?”   “好歹韩冈也曾安抚河东,旧属不在少数。天子派去河东北界的人选倒行逆施,自然有人会求到我门下,也少不了抱怨。”韩冈摊摊手,“但我又能说什么?”   以代州知州魏泽为首那几位调去河东时,必然是得了赵顼的嘱咐。既然是秉承天子之意,又有什么不敢做的?前任有功却左迁,他们到任后自然一切都会反着来。为了讨好天子,去找刘舜卿和秦怀信的差错也不在话下,甚至两人留下来一众亲信,也都成了打压的对象。   正如韩冈所说,不是没人求到他门下,可韩冈又有什么办法?本来就是受了他的拖累。也只有辗转托人照顾他们的家人。至于那些被找出差错的军校本人,韩冈则只能干看着。   “刘舜卿被证回易,秦怀信被查冒功,‘无才无德无能,所谓战功莫非杀良,便是编造’,这些弹章难道就没报上给枢密院?刘、秦二人在雁门关中的亲信和重用的将校被一网打尽,一个个被追究罪责。”韩冈一声冷笑。   练了《葵花宝典》的东方不败都能荒淫好色,何况几个让皇帝不开心的臣子?要不是韩冈本身底蕴强,同样少不了被秋后算账。一边是皇帝,一边只是被打压的臣子,他们难道会怕得罪韩冈,而不去奉承天子?可能吗?   “这几年可是好一通折腾啊,雁门关的军心早都散了。但凡军心士气还有个一星半点,就不会这么连丢三关!西陉寨能被夺,雁门寨能被破,但代州城怎么会丢?!”韩冈满肚子的怨言岂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但终究还是没有再多言出口。   “此并非天子本意。”薛向干巴巴地为皇帝辩解着,也只是顺口而已,做臣子的习惯罢了。   谁都明白,代州乱到能让辽军攻破雁门关,这当然不是赵顼的本意!但造成这一局面的却是赵顼无疑。   上面说一,到了下面就变成十,这样的情况太多太多了。或许赵顼是想清除韩冈在河东军中的势力,甚至可能只是因为在韩冈这边下不了台,进而迁怒到几个将领身上,但他调去的接任者,却做得变本加厉,十倍、百倍,唯恐让皇帝失望。   韩冈叹了一声,“天子本是圣明,但也架不住奸佞想要奉承讨好。”   章惇则狐疑地多看了韩冈几眼,却是弄不清他说的到底是讽刺还是真心话。   说是讽刺吧,但韩冈的神情不像。可要说是真心话,都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哪里还会相信什么圣君为奸臣蒙蔽?这种情况的确有,但放在现在说的这件事上则绝对不是。赵顼是什么样的人,下面的小官、百姓不知道,他们这等日日面君的重臣怎么可能不清楚?   不过想想也就罢了,追究责任到底在谁身上,也不该在火烧眉毛的时候。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六)   “官家那边能不能瞒得住?”章惇转了话题,低声问着。   “皇后肯定不会露口风,宫里面都是聪明人,也肯定不会乱说。除非一时错口,否则官家就只能靠猜测了。可就算猜,也只会猜测是我们这些臣子欺负皇后不通兵事。终究是夫妻,不会误会太多。”   皇帝迟早会了解到真相,到时候会有什么反应,谁都不能肯定,不过有皇后在中间隔了一层,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玉昆,”薛向则再一次提起之前皇后问过的问题,“这一回你有多少把握?”   “该说的方才在崇政殿上都说了。”韩冈正容回道,“太原城不需要担心……除非在我抵任之前就丢了。除此之外,就算辽军已经攻到了太原城下,我也有把握将其赶回北面去。至于更进一步收复代州……则就要费些时间和力气了。”   韩冈有着充分的信心,辽军能攻破雁门关不过是运气而已。而运气是不可能一直拥有的。   只听他说道:“其实雁门关被破也有好的一面。从河北一路变成了两面进兵,辽军现有的兵力是不够用的,必然要侧重其中一路,或河东,或河北。但不论以哪一路为重,另外的一路都很容易解决。”   ……   福宁殿一片死寂。   天子赵顼半躺半靠在床榻上,正冷冷地瞪着皇后。下面的内侍、宫女连大气也不敢喘。   任命韩冈为参知政事,宣抚河北、河东。   这是向皇后刚刚对赵顼说的话,也由此引发了天子的愤怒。   以枢密副使宣抚河东,这就是方才在殿上和重臣们议定的结果。韩冈本人,也没有推辞这项任命。   不过为了让赵顼答应这项任命,向皇后不得不用些进二退一的小手段。宣抚河北、河东只是准备跟皇帝讨价还价的。关键只在河东。参知政事也是一样,退一步一个枢密副使也就够了。   毕竟河东的局势不能告知天子,那完全是皇帝的私心造成的恶果。为了丈夫的安危,向皇后只能选择隐瞒下来,只是还要忍受丈夫的误会和愤怒。   要不是韩冈日日都要进殿问疾,不可能瞒着赵顼出京,向皇后根本都不想将这项任命告诉丈夫。否则就算再怎么隐瞒,他也有可能会猜得到北方的局势有变。   “河北军情如何?”冷冷瞪了皇后一阵,赵顼开始在沙盘上划着。这项突如其来的任命过于荒谬,冷静下来后,他自然不会察觉不了其中有问题,但心情不会变。   “还算好,南下的北虏还没有突破定州和保州。东面在三关也挡住了。就是北虏进攻越发得猛烈。不知道能支撑多久。郭逵已经几次发急报了。”   “河东呢?”   “王克臣老迈无用,向河北派去的援兵出发时就迟了整整两天,现在胜州又有兵患,雁门关那里也在报急,这都不是他能应付得了的。”   赵顼张着眼睛,视线定在皇后的脸上,熟视良久,方才写字道:“让赵禼去河东。”   赵禼?   环庆路经略使赵禼?   皇后姣好的双眉立刻就拧了起来。   赵禼有这个能耐吗?现在可是辽军打破了雁门关!但她没办法将真相说出口。   或许赵禼也有这份能力,但他在河东的声望远远不足以安定民心,凝聚军心,乃至震慑入寇的北虏。要是赵禼有韩冈的才干,以及在河东的声望,向皇后早就让他去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将韩冈派出京去!但凡有人在能力、声望和经历上,有个韩冈六七成的水平,不论是谁,向皇后都会改派他去河东。   太子过两天就要出阁读书了。二月二,龙抬头,正是风俗中小儿往塾中窗户里扔葱,开聪明的日子。韩冈若是这时候出去了,太子给程颢教坏了怎么办?生了病又怎么办?王安石虽然是资善堂翊善,可这位元老重臣,终究是不可能给一个六岁孩童开蒙,教其识字的。王安石和程颢在保全幼子上,又哪里比得上药王弟子?何况满朝文武,也只有韩冈最能让她信得过。   压着烦躁的情绪,向皇后辩说道:“陕西局势未定,赵禼一时也离不开。吕惠卿贪功,有稳重的赵禼在旁辅佐,这才让人放得下心来。河北局面虽好,但郭逵毕竟是武臣,难以使动河东派去的兵马,也需要韩冈压阵。”   向皇后担心赵顼听到真相后病情加重,不能跟丈夫说明河东现在的局势。但不将话说明白了,赵顼又如何会答应让韩冈重领河东一路,而且还是以参知政事领河北、河东宣抚使一职!   当年为了韩绛有资格宣抚陕西河东两路,可是让他做了首相,昭文馆大学士。韩冈一任两路宣抚下来,宰相的资格都有了。所以就算是现在做不了宰相,也是要给他一个参知政事。   赵顼不愿让韩冈去。但他在妻子的话里听出了一点不祥的味道,虽然猜不到雁门关都破了,不过北方的局势应当没那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让韩冈走。   吕惠卿其实也是一个选择,不过他宣抚陕西,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事后肯定要治罪。可若是让他再兼个宣抚河东,那么回师后就只能任命他为宰相了。留下这个成例,对国家的未来不好。但任命韩冈为宣抚,那绝对不行!   “韩冈安抚河东。”赵顼以指画字,打算让韩冈恢复旧职,看了看皇后的脸色,犹豫着又添了一笔,“安抚大使。”   加了一个“大”字。   在今日的官制上,并没有安抚大使这个说法。但这就跟当年真宗皇帝为了宠褒王钦若,特意在资政殿学士前面加了个“大”字,变成了资政殿大学士一样,赵顼是打算给皇后一个面子,反正也只是好听一点,至少比得授节钺、宣布威灵的宣抚使要好些,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代天巡狩。   只是皇后却不答应。   宣抚是临时的差遣,经略安抚使则是要在河东久任。向皇后只想让韩冈挽回了河东危局就回朝,哪里可能会答应他去顶替王克臣的位置。就算加了一个“大”字,但本质上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将良将悉数调离边境,用了一群废物守边,现在辽人都打进国中了,还这么猜忌贤臣。何况太子怎么办?就这么让程颢去教?虽然前几日,程颢上殿的时候表现得也很好,很会教书的模样,但向皇后就是对他有成见,根本就不想儿子身边有这个人。   强耐着不说出心中的怨声,向皇后好言好语地规劝。   半个时辰之后,一从寝宫内殿跨出来,皇后的脸色转眼就黑了。   方才劝了半天,赵顼终于是给了韩冈一个河东制置大使的差遣,可以统领河东兵马,经略安抚使也从其号令。虽不是统摄军政、监司尽为其属的宣抚使,可也差不太多,且又是一个临时差遣。   至于参知政事的任命,赵顼并没答应,而是以员额已满为借口,换成了枢密副使——政事堂满员是宰相三人、参政两人,现如今宰相之位还空一个,而参政的位子则已经满了——却正是意料中事。   虽然不能说是称心如意,不过终究也能算是达成了目的,同时也瞒下了河东的败局,不让丈夫担心。但一番近乎买菜一般的讨价还价,丈夫心中那股隐隐的猜忌,向皇后感觉得很明显。不是针对韩冈,而是连她这个皇后也一并猜忌上来了。这让向皇后心里闷得发慌,更是倍觉委屈,她到底为了谁才这么委曲求全的?!   有这个感觉的并不只是她一人,殿中上上下下都察觉到了。   宋用臣小心翼翼地跟在向皇后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喘。等到王中正、蓝元震、石得一等几名大貂珰纷纷赶来,服侍着她在崇政殿的内殿坐下来。待皇后喝了几口热饮子,神色稍稍缓和,宋用臣轻声劝道:“官家会明白圣人的苦心的……”   “明白什么!?”向皇后顿时又恼了,啪的一声就将茶盏重重地顿在了小几上,“要是都明白了,官家病情有个反复怎么办?!宋用臣,蓝元震,石得一,吾就在这里跟你们说明白了,河东现在的局势若有一字半句传到天子耳朵里,你们就可以去死了!!”   向皇后俏脸含煞,眼尾上吊,气呼呼地拿着三人泄愤。三名大貂珰连忙跪下,指天誓日,绝不会让官家听到半点风声。   三人其实都是宫中顶儿尖的大宦,都有了武职,属于两府的管辖范围。实际上就算是皇后,也不可能一句话就将他们给处刑。但万一天子真出了事,他们的一辈子也就完了。小命不一定会丢,可被降罪后下半辈子去守庙,那比死都可怕。   “王中正。”向皇后又转向另一位大貂珰。   王中正俯首帖耳:“臣在。”   “你也戒令班直,不可妄传一句,违者严惩不贷。”   王中正的地位与其他三人不同。以他的过往战绩,换做不是阉人,枢密院都能进的,向皇后自然不能对他喊打喊杀,口气也是缓和了许多。   “臣遵旨!”王中正行礼,“还请圣人放心。”   “放心……”回头看着福宁殿的方向,向皇后苦笑中满载着伤感,“如何放得了心?”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七)   军情紧急,韩冈和章惇、薛向连午饭都匆匆吃了两口点心垫饥,一边派人去联络政事堂和三司,一边翻找本院中的档案籍簿,将河东现有的官吏、将校、兵马、军械、钱粮一条条都列了出来。   韩冈打算在抵任前,就对河东的现状有个大体的认识。   原本他就对河东有着很深的了解,今天再对比一下现在的数据和人事,大体的情况基本上就了然于心。到河东后,手中拥有什么样的牌,差不多也就有数了。   不过这仅仅是河东本身的情况,必要的支援也是不可缺少。   韩冈和章惇、薛向一番讨论后,很快就选定了京营出援河东的兵马,总共五千人。但仓促间这五千人不可能立刻北上,韩冈也没时间等他们收拾好行装。出兵剩下的手续和事务,他都交托给了章惇和薛向。   章惇都笑说像是当年南征交趾时的翻版,韩冈领兵赶着去救火,而他在后面整顿战备。只是说了之后又觉得不吉利,倒又向韩冈赔了罪——当年韩冈领军南下,紧赶慢赶也没有将邕州给救下来。   至于必不可少的军资,河东府库里不知堆了多少,绝大部分不必从京城这边赶着运。尤其是铠甲,早两年禁军全数换装完毕后,军器监依然是一年八九万套的生产,全都堆在了河北、河东和陕西的各州军库中。斩马刀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纵然大战就在眼前,韩冈也照样觉得这是在浪费铁料,完全可以减半生产,节省下来的钢铁还能多打造点农具。   倒是上弦器和上弦机,现在还很稀少,不管有用没用,韩冈则张口分了一半走。这段时间,军器监都在日夜赶工,河北那边形势还算好,暂时也用不到许多。   等到午后,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了,章惇、薛向便忙着他们手边的一摊子事。韩冈则还在翻看着三司那边抄送来的河东钱粮账籍,手上端着热茶,眼睛却仍不离开纸面。一名小吏这时进来,说是宣诏的天使到了。   韩冈起身迎出门,就在枢密院的院中,迎接宣诏使臣的到来。只是当他看见前来宣诏的是王中正,这让韩冈多多少少吃了一惊。   章惇和薛向在内听到了消息,也都各自惊讶。宣诏的内侍依官职高下也分三六九等,皇后选了王中正来,可谓是给足了韩冈脸面。   就在庭中,韩冈行礼如仪,聆听王中正宣读诏命。直接在枢密院中拜领晋身西府任命,他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极少见。   王中正展开墨迹淋漓的敇命诏书,抑扬顿挫地念着。一篇四六骈俪的文字,任命韩冈为枢密副使,但另一个差遣,却并非说好的河东宣抚,而是河东路制置使。   河东路制置使。依诏书中所言,得授节钺,可便宜行事,且知州以下不从号令者悉可斩之后报,知州以上官,亦可先行夺职。   从职权上来看,这一个制置使基本上可以说是宣抚使了。但制置使的名号,对官制并不算了解的韩冈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似乎是唐朝时曾经设立过的职位,在国朝之初也曾授人。所谓制置,规划、处理而已,并不一定属于军职,统掌军事。   国朝初年,朝廷曾经在陕西设立过制置使一职,执掌青白池盐事——这就是韩冈能有印象的缘故——不过从诏书上的词句中,倒也说明了在唐时算是军职的范畴。可终究还是要比宣抚使低一等。   王中正比预计中来得迟了,韩冈估计是诏书写得慢的缘故。玉堂那边多半并不熟悉这个差遣的管辖范围,为了草诏自是要费了番功夫从故纸堆中翻找了一通,也亏天子能想得到——一直都有传言,当今的天子有心改易官制,恢复唐时制度,从制置使这件事上,也可见一斑。不过改易官制的事现如今是不可能了,几百年演变来的官僚制度,没大精力大决心是改不来的——只是天子宁可翻出一个没什么名气、百多年没人用的差遣,也不肯将宣抚使授予韩冈,其中隐含的猜忌和冷淡,任何人都能看得很清楚。   章惇和薛向都站在厅内观礼,听到王中正读着诏书,脸色都有些难看,更是担心望向韩冈,生怕他跟王安石不相上下的牛脾气上来,场面可就难看了。   不过等王中正念完那份并不长的诏书,韩冈却再拜而言,“枢府之职,臣才具浅薄,恐难符其任。惟殿下重托厚望,故臣不敢推辞。”   方才宣诏时,王中正念到河东路制置使这个官名时,声音就磕绊了一下,知道事情不好,以韩冈脾气上来,多半会不肯接旨。现在韩冈干脆了当地接了旨,倒是让他为之一愣。   赵顼的心思,韩冈自然明白,但他现在没心情跟半死的皇帝打擂台。赵顼并不知道河东局势有多么危险,可韩冈知道,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不过他说的话还是明摆着有怨气。   正常敇诏,前来颁诏的内侍都少不了能得一份喜钱。但韩冈一时间忘了,王中正更不会提,上前拉着韩冈叹道:“枢副之材,世所共知。有枢副坐镇河东,驱敌逐寇,京城上下才方得安寝。中正只恨不能在枢副帐下竞鞭,与辽寇一决高下。”   韩冈摇头笑道:“如今的皇城中,又如何少得了观察?”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谦逊了两句,韩冈就在正厅中接受了枢密院中属吏们的参拜,正式就任枢密副使,成为了宰执班中的一员。   整整十一年的官场生涯,终于一级级地攀到了宰执的位置上。自此有了一张清凉伞,为士人所艳羡,可韩冈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就如顺水行船,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心中莫名的平静。   而且他这个成员马上就又要离开,连自己的桌案都还没摆下来。偌大的西府,如今分给枢密使们的院落大半都是空的。西府不过五人而已,这一回倒有大半在外面跑。吕公著离职时是章惇、薛向撑场面,到了现在还是两人在院中撑场面。朝廷中,西府如今被东府压着,人数看着多,但实际在朝中的只为东府的一半。   颁诏之后,王中正需要回宫复命,没有多耽搁,对韩冈道:“中正这就回宫向圣人复命。不知枢副还有什么话要中正转告的。”   “边地不稳,国家不宁。韩冈今天就走。军情紧急,耽搁多一日,太原就多一分危险。”韩冈对瞪圆了眼睛的王中正道:“还请观察代为奏禀皇后殿下,臣韩冈今日请陛辞。”   王中正为韩冈的决定惊叹了一阵,告辞离开。   韩冈转头过来,对章惇道:“对了,方才忘了说,还要托子厚兄跟郭逵说一声。不要放萧禧回去,等之后朝廷的处断。”   “扣住萧禧?”章惇在提到那个奸猾的北院林牙名字时,加重了语气。   “正是。”   “我会跟蔡持正说一声的,让他传话给郭逵,”章惇点头笑了一笑,“把折干放回去。”   韩冈也笑了,章惇的头脑不是一般的敏锐。打归打,谈归谈,两者并行不悖。这一回宋辽两国间的事,最后还是要靠谈判来解决,所以需要一个居中的传话者。折干是个好选择,自然,萧禧这根搅屎棍是不能让他回去了。   韩冈在枢密院中要做的事很快就结束了,向章惇、薛向告辞后,就直接出了大门,准备往宫中一行,陛辞离京。   只是刚出门,就见到了伴当韩信领着七八人,带着十几匹马迤逦而来。   骑手们各个雄壮,他们都是韩冈准备带去河东的亲随。队伍中无人骑乘的四匹马,除了韩冈本人的坐骑外,其余三匹背上都是大包小包。韩冈一问,这是他方才传话回去,让家里帮忙收拾的行装。   “怎么这么多?简单点就行了,还当真能冻着我?”   “夫人和娘子们说了,河东天寒,不比京城,多带一点家里也能放心。”   “府上送了这么多寒衣来。”章惇袖手站在门前,笑着对韩冈道,“玉昆,可不要学小宋。”   姓宋的人很多,别称小宋的也有不少,不过章惇能拿来说笑话的自然是名气最大的那一位。兄长做宰相,自己则做了翰林学士的那个小宋——宋祁。   宋祁好声色,被他的兄长看不顺眼,不过他是以真心待妻妾。有一回陡然天寒,妻妾十几人一同送了寒衣来,拢拢总总十几件,不论穿谁的其他人都会伤心,宋祁难做决断,最后干脆就谁送的寒衣也没穿,冻得瑟瑟发抖地回家了。   章惇拿着他说笑话,韩冈也只能一笑了之。而且另外还有同来的一人,不属于韩冈的元随队伍,却是韩冈极熟悉的——黄裳。   “勉仲,你怎么来了?”韩冈惊讶着,“这一去至少半年,你这一科不准备考了?”   黄裳向韩冈行了一礼:“国家有难,士人岂有安坐的道理?黄裳虽不才,亦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韩冈熟视良久,见黄裳神色诚挚,点了点头,“也罢,你这份心意难得。”   黄裳闻言大喜,韩冈转又对韩信道:“韩信,你将这封信送去光禄寺苏学士那里,跟他说,事情紧急,来不及告辞了,编修局中一应事务都交托于他。” 第三十一章 停云静听曲中意(二十八)   刚刚送走了准备跟韩冈一起北上的家丁,周南正愤愤不平:“难道朝廷就没有别人了吗?!为什么总是官人吃苦受累!”   教坊司的前任花中魁首,随着年纪渐长,越发的成熟诱人,纵然是盛怒之中,依然是风情万种,如同一朵怒放的玫瑰,让人移不开目光。但她心尖上唯一的那一人,却连一声再见都没有,便赶着出京,这让周南出离了愤怒。   丈夫总是临危受命,哪里危险就被派去哪里。出生入死的经历,朝廷中哪个文臣能比得上?   “每次都是这样。官人刚刚让地方安定一点,朝廷就立刻过河拆桥,将人调回京城架起来。但一乱起来,却又想到了官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韩冈当然不是老实人,他的妻妾们都清楚。但韩冈一派为国无暇谋身的作风,在连和平时出使辽国都视为畏途的文臣中,的确是十分罕见。每每临危受命的情形,也让人觉得这是朝廷欺人太甚。   “京中可用的统帅之才除了官人就只有章子厚。可要是章子厚走了,谁执掌枢密院?薛向连进士都不是,官人又是新手,想要理顺手上的事需要的时间不会少,西府之中离不得章子厚。何况章子厚只在南方有经验,官人可是久镇河东。”王旖的解释带着无奈,却又有几分骄傲。   “是啊,朝廷缺人。平时还好,一遇大事,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只有官人在内的三五人!”严素心同样为丈夫骄傲,但笑容却是无比的沉重,凝聚在眼角眉梢的忧色浓得化不开。   虽然只是少了一人,但这座院子却一下就变得空空荡荡的一般,弄得她的心也是空落落的。看看最得丈夫宠爱,依然是小孩子心性的云娘,也没了笑脸,静了许多。   只要丈夫在家,就算是不声不响地坐在书房里面看书,她们也是安心的。可一旦韩冈外出,就像房子少了主梁。   悔教夫婿觅封侯。不知为什么,王旖的脑中浮起了这句诗,她很早就后悔了。就算挣回一个郡公,挣回一个国公又能如何?终比不得在家教着儿女读书识字的时候。   “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啊……”她远眺着天空,低声念着。   ……   “出事了!出事了!出大事了!!”   一个手短脚短身形也短的五短汉子几乎是滚着冲进了八仙楼。   楼外的开宝寺铁塔上的风铃,随着风声清脆作响。而楼中则是一片人声:“打听到了?!”   只要生活在京城中,就少不了有一双好耳朵,哪个不知道今天肯定有坏消息入京了,市井中的气氛都明显不对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声音低低的,“可是河北那边败了?”   “不是河北。”那个身材五短的汉子声音抖得厉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凸起的眼珠子仿佛就要掉出来,“不是河北,是河东!河东丢了!!”   他用着介乎于尖叫和惨叫的声音高喊着。   酒楼中的一群人都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那可是河东啊,有险关,有名将,前两年还把契丹人打得跟狗一样,砍了一堆脑袋,让辽国的尚父吃了个哑巴亏,哪里会这般容易就失陷,事前还连个风声都没有。   中年人指着五短汉子的鼻子:“孔二,别乱说话啊!河东怎么可能会丢?小心给抓到衙门里治罪!”   “呸,俺可是圣人子孙,什么时候乱说话过!”孔二气得往地上吐了口痰,“李家哥哥,你老贵人多忘事,忘了俺那在皇城里做事的表兄了?当真是河东丢了!”   李姓中年人默然。他是知道,孔二这个常在一起喝酒的街坊,的确是有个在皇城里当差的表兄。   “这下可不妙了。”坐在店内深处的一个儒生打扮的老头儿扯着花白的胡须,头摇了起来:“其实五代时,从河东来的贼人可比从河北来得多。后唐的庄宗皇帝【李存勖】、后晋的高祖皇帝【石敬瑭】,还有后汉的高祖【刘知远】,哪个不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就是北汉,也是抵抗天兵到了最后才被灭掉。辽人夺了河东,可比夺了河北更危险。”   老头儿的话让每个人都变得脸色苍白。   “张先生,可别自己吓自己。河东失陷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呢。”孔二听了这话就又一下鼓起了眼,但那李姓中年却当没看到,“退一万步讲,就是河东当真失陷,朝廷里面也不是没能人。”   “河东失陷这事多半是真。”老头儿又说话,“你们怎么不想想,开战这么些天了,辽狗竟然还被堵在边界上。要不是他们用的是声东击西的计策,手脚怎么可能会这么慢?真宗的时候辽狗可是转眼就打到黄河边了。就算有神臂弓斩马刀,但架不住辽人有快马,见到坚城、军阵就绕路走,如水银泻地,如何阻挡得了?现在打了这么些天,辽军也没多走一步,肯定是佯攻。”   这张先生在八仙楼周围的几个坊中有些小名气,一群人对他的见识都很佩服。听他这么一说,还残存的一点侥幸之心,全都化为乌有。   当真是河东丢了!   “不过。”张老头儿话锋一转,“现如今的朝堂里面,也的确有人能挽回河东的局面。”   “是韩学士吧?”并不是人人都知道,韩冈就是从河东卸任下来的前任安抚,可遇到外寇入侵,人人都会盼着精通兵法的韩冈出来领军,但韩冈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在,“只是皇后愿意放人吗?那可是关系到太子的安危啊。”   “那就不清楚了。过几天就会知道了。”   “不用过几天。”孔二摇头,“早上就在崇政殿里面,皇后已经派了韩学士回河东救急!”   “韩学士又回去做了河东安抚使?!”一名酒客惊喜道。   “不是安抚使,是什么制置使?而且皇后刚刚拜了韩学士做枢密副使。是枢密副使兼制置使。”   老头儿皱了皱眉,这个没听过的职位,估计跟宣抚使差不多。   “既然韩学士出掌河东兵马,援救河东,这几天说不定就要点将了。”李姓中年道:“前几日东门外校阅后,驻扎在白马的一个将听说就过河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   “反正俺听说上四军这一回说不定也要出动。”   “胡说八道。捧日、天武、龙卫、神卫那一部是可以随便乱动的?!除非天子亲征,否则上四军怎么可能会出动?”   孔二则是狠狠地冲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也不顾身边的小二皱眉苦脸看着脏兮兮的地面,“都是那个什么吕枢密害的,这一回,河东还有河北要是出了事,肯定要拿他的脑袋开刀。”   “河北别担心,有郭太尉在呢。方才甄老不是说辽人打得是声东击西的主意。河北那边怎么都打不大。只要保住河东,辽人也就败了!”   “说的没错!这两年郭太尉就没离开过河北,河北给他打造得跟要塞一般。但河东又岂是这么好守的。”   “可不是有韩学士吗?”   “要是韩学士一直都在河东,谁会担心啊!给辽狗一对翅膀,也会被飞船给打下来!可现在他都离开两年了,辽人也早熟悉河东的现状。”   酒楼中一时议论纷纷。韩冈到底能不能保住河东,一时间众说纷纭,直至日暮。   夕阳的余晖从西面照了下来,一群骑手就在楼前的大街上扬鞭而去。   骑手人数近百,大街上是人人侧目。毕竟只要生活在京城之中,不会不清楚,出行时能拉起这等规模的队伍,朝廷上也就那么几人。   “是金枪班。”   班直护卫在皇城外的驻扎地就在八仙楼附近,在八仙楼喝酒的人们,当然不会不熟悉班直们的衣帽服饰,那可是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   “怎么这么多?”班直是天家护卫,他们护送的岂会是寻常人,何况人数还不少,竟有四五十骑。   除了班直之外,还有二三十名身穿朱衣的元随,就是没看见清凉伞。不过从元随的数目上看,肯定是执政一级的高官显宦。   “这是往北去呢,莫不是韩学士?”一人猜测到。   “哪可能那么快!?好歹也要准备个几天工夫。哪能说走就走的。”   可也就在这时,二楼的雅座一片哗啦啦的椅子响,从头顶的天花板传了下来。紧接着楼上的窗户一扇扇地被推开,一连串的叫声在二楼响起:“是韩三学士!”   “是韩玉昆!”   能在楼上雅座喝酒的不是富贵人家,就是官宦,见识自比市井中人要多,一眼就认出了名望日隆的韩冈来。   “阿弥陀佛。想不到韩学士将国事看得这么重。”   “这一下河东算是能让人放下一半的心了。”   楼下的酒客随之轰动,就像在人群中点起了火,一下变沸腾了。只是又是一句话,让沸腾的气氛冷了下来。   “放心什么?堂堂枢密副使也走得这么急。河东的局势,肯定是糟透了。”那个老头儿冷冷地说道。   军情如火,当然要快。但快到韩冈这般,却让人们不得不为之动容。连楼中的惯常见的嘈杂,此时却化为了寂静。   “阿弥陀佛,佛祖在上,唯愿韩枢副能旗开得胜。”李姓中年口宣佛号,为韩冈祈福。   得他提醒,其余人众也纷纷为韩冈向诸天神佛祈求胜利。   暮色苍苍,马蹄声声,韩冈就在京城军民的希冀和担忧中,驰离了东京城,赶赴山岭重重的北方战场。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一)   暮色已深,崇政殿中变得十分晦暗。   两名内侍正拿着火引,一盏盏地去点着玻璃灯罩内的蜡烛。   向皇后并没有在批阅奏章,有点呆滞看着内侍将灯火点起。摊在她面前的章疏上,一个朱笔留下的字迹都没有。湘妃竹所制成的毛笔抓在手中,斑斑泪痕的笔杆动也不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她都没有动笔的意思。   皇城司的石得一在外通名之后,匆匆踏进殿来。   向皇后抬起了眼,稍稍坐直了,问道:“韩学士已经出城了?”   虽然韩冈已经是枢密副使,可向皇后依然用着已经习惯了的称呼。   石得一连忙恭声禀报:“回圣人的话,韩学士一行是两刻钟前出的城。走得快的话,今晚就能抵达郭桥镇。明天到酸枣过河,抵达新乡后,从白陉北上,不日便能进抵太原。”   向皇后眼神愣愣的,也不知听没听到。石得一不敢惊扰到皇后,只得屏气凝神地站着,过了半晌,却又突然开口:“韩学士就没回家?”   “没有。”石得一十分肯定地摇头。   “这才是纯臣的啊。”向皇后小声赞叹着。   堂堂执政出镇地方,至少应当在文德殿上陛辞,以尽君臣之礼。可河东事变,让一切仪式只能草草走个过场,当事人的韩冈更是浑不在意。   满朝文武,可有如韩冈一般能解民倒悬,为国抒难的?又可以一人如韩冈一般的视高官显宦如寻常?搜遍朝中,向皇后也找不到第二个可与其媲美的人才了。   “皇后,太子来了。”杨戬突然小声地提醒道。   向皇后立刻坐直了一点,吩咐道:“让六哥进来。”   立刻就看见身穿大礼服,头戴冠冕的赵佣在乳母带领下,前后宫女、内侍,然后跨进殿中。   “儿臣拜见母后。”赵佣在向皇后面前拜倒行礼。   向皇后眯起了眼睛,仔细观察着儿子在这一套繁琐的仪式中,到底有没有错,这关系到他在官员和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乃至日后能不能胜任皇帝之位。   不过赵佣表现得很好、两天后就是赵佣正式出阁读书的日子,过年后刚满六岁的太子殿下为了这一天,已经整整练习了三个月的礼仪。   在赵顼基本上无法复原的情况下,皇太子赵佣已可以说是半个皇帝了。正常年纪,应该爱玩爱闹的时候。可此时的赵佣,却被教育得像一个老头子。   拉着赵佣,向皇后细细问着他这几日学习的成果。   赵佣老老实实地站着,神态端庄地汇报着自己的成绩。   并非是亲生骨肉,太子终究是少了一份亲昵。   向皇后暗自叹息,谁让她没能有个一儿半女,唯一的女儿都早早地夭折了,宫中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太子和公主,都是朱妃所生。   赵佣对晨昏定省不敢有片刻耽搁,但也不会久留在皇后身边,汇报完毕后,就小大人一般的起身告辞,他还有亲娘那边要去请安。   “对了,韩学士临走的时候,推荐了几个人入国子监。”目送了儿子离开,向皇后想着,然后说着,“就照韩学士的心意去办吧。”   ……   韩冈终于是走了。   这让蔡确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希望韩冈能在河东继续创造奇迹,但到底有多少把握能成功,韩冈没有说,别人也猜不到,似乎是不会太高。蔡确也只能暗中祈祷韩冈最后能凯旋归来。   而刑恕甚至还长舒了一口气,以表庆幸,“终于是北上了。”他低声喃喃自语。   “和叔你可别放心得太早。”蔡确摇头,“你可知道,韩冈今天在陛辞的时候向皇后求了什么吗?”   刑恕低了低头:“敢问其详。”   “他荐了你那十二名被带上京的同窗进国子监!”蔡确轻笑,却见刑恕脸色陡然一变。   蔡确笑容不改:“看看,多聪明啊。拿着受业于大程的名义,将那十二门徒转头就给荐到了国子监去了。”   世间都传韩冈尊师重道,可程颢抵京后,韩冈送了价值不菲的礼物过来,但七八日了,就上门拜访了一次,可有半点当年程门立雪的风范?怎么想得到他临走时就直接送了一个大礼,连考试都不用,直接被推荐进了国子监。   “和叔你说,令师这个情况下会怎么做?”   刑恕想了想,摇了摇头,“刑恕不知。”   不过或许也会默认下来。刑恕暗暗地猜测着。   虽说韩冈这一回的确是没安好心,但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这都是对程颢弟子们的恩德,也是程颢扩大影响的机会。   国子监实行的是三舍法,从外舍、内舍到上舍,一级一级往上升,成为为数只有一百人的上舍生后,就有直接赐进士出身、出来做官的机会。也即是说,国子监生如果成绩好的话,甚至都不用参加科举。   韩冈送程颢的弟子入国子监,纵然只是人数多达两千的外舍生这份人情他们也必须要领。否则不仅开罪了皇后,在世人眼中,也是不知感恩的无耻之辈。甚至还不能不去,否则皇后说不定会说一句不识抬举,半辈子就完蛋了。不论哪家的西席先生,让主母看不顺眼,都不可能安安生生地授徒授业。   只是这十二人若是太太平平地在监中学习,没有一点声息,那就代表程门的弟子叛离了师长。做弟子的都不能坚持师长传授的学问,那谁还会相信这位老师有足够的才华教授好弟子?但若是全都拒绝了,那结果只会更糟糕。而最坏的情况,则是他们进了国子监,却在国子监中与新党的成员起了争执。   程颢带来京城的学生,虽然特意选了一干老成稳重之辈,可他们大多数还是过于年轻,很容易被煽动起来。   “相公,能不能……”刑恕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他相信蔡确能领会。   蔡确领会了,但他一口否决:“韩玉昆这一回挺身而出,两府是受了他的大人情,不能不还。”   韩冈若不接手,政事堂和枢密院都要为河东之事负责——他们要为天子背黑锅——反倒是韩冈这位前任河东经略,可以因为他推荐提拔的将校不涉败绩而脱身出去。   但韩冈现在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前往河东,等于是将整件事都拉到了自己身上,与两府中间便隔了一层。不论最后事情演变到什么情况,韩冈都是第一责任人,事后如果治罪,一个执政总能抵得过了,何况吕惠卿也少不了一并受责,这可是正副枢使,半个西府了。东府这边,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王介甫那边则更不会加以阻挠。十二人而已,国子监的直讲、讲书、说书加起来,差不多有两三倍。难道还能翻起天来?”   韩冈的用意无外乎牵制王安石和程颢,当他不在京城的时候,让王氏新学和程门洛学好好斗上一场。不过这件事,他是做得光明正大,并非以阴谋诡计伤人。   刑恕一叹,自然不便再说些什么。但不论真情假意,他都必须记住二程的教授之德,不得不站在二程这一边。   “不过韩玉昆也不好过。”蔡确很信任刑恕,甚至不介意透露一些机密的消息:“韩冈刚走,河北那边就送信到了。说是有细作来报,七天前,大约有万余名辽军骑兵转去了飞狐陉,并没有南下河北。”   刑恕的脸色顿时变了。这个消息是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飞狐陉的东头是辽国的蔚州,西段则是大宋的代州,以瓶形寨【平型关】为界。现在代州失陷,瓶形寨两头都是辽国的兵马,肯定是保不住。辽人一旦打通了河北和河东的联系,两边的兵马可就是要合兵一处,太原能不能坚持下去,就是韩冈也不会有底。   两府之中没人想看到河东兵败。韩冈这位深悉西北军事的重臣如果还解决不了问题,朝堂上真的就选不出人了。到时候,大嘴一张的辽人那边可不是好应付的,再来一个城下之盟,少说也得下去一两个宰相作陪了。   “终究还是能赢最好。”蔡确想着。如果有可能的话,至少稳守住太原。河北则是守住三关和定州、保州一线。代州或是雁门收不回来的话,可以得拿兴灵去换。可真要是河北北界守不住,大名府以北就成了辽人的狩猎场,就算大宋想谈判交换土地,辽人也只会先抢个尽性再说。   蔡确轻声叹。无论如何勾心斗角,在面对外敌的时候,两府中的态度还是极为明确的。   一切可就要看韩冈的了。   ……   韩冈一行人飞驰在荒原上,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阡陌纵横道路还能看得清楚,只要一个不小心,就立刻就会重重摔倒地上。   京畿的道路年年修补,但坑坑洼洼的情况还是少不了。如同西式的弯月照不亮地面,再跑下去,摔断骨头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大,但韩冈并没有减速的意思。   韩冈出京后一路走得极快,甚至连深沉的夜色也不在乎,从日头偏西,一直到掌灯时分,他领着家丁、部属,直接就奔出了四十里,酸枣县的灯火已经是遥遥在望。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二)   韩冈一行抵达酸枣县的时候,城门早就关了,更鼓在城头上梆梆地敲着。   不过在城下一通名,守门官便忙不迭地将城门给打开,低头哈腰地迎了韩冈进来。   夜色深沉,不似京城的烟花繁华,根本看不到几点灯光,宁静的城市沉在睡梦中。   但就在这寂静的夜晚,酸枣城内的街道上,突然一阵雨打芭蕉的马蹄声响起,带起了一片犬吠,从城南响到城西。在驿馆前,停了下来。   酸枣离东京城近,入京的官员往往都会设法多赶上一程,住在京城里自然是要比郊县中安逸。驿馆中入住率不高,韩冈一行近百人,没怎么折腾便全都安顿了下来。   知县这时得到消息,带着县中的官员赶来问候。韩冈没见他,让黄裳穿着官服出去接待,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不过这个知县倒也识做,退下后就从县中找来了几名大厨,为韩冈和他的随从们置办饭菜。   韩冈梳洗过后,匆匆吃过饭,跟黄裳商量着要丢下大队,自己先行一步。黄裳想要劝,韩冈便问他:“驿馆中有多少马?”   黄裳无奈一叹:“三十余匹。”   这算是多了,酸枣毕竟是京畿大县,普通的驿站和军铺甚至连一半都养不了。   “我是打算兼程赶去太原,但什么都吃不住一千多里的路程。一天一百三五十里,只消三五日,就能死上大半。可想要一路换马,沿途没有哪家驿站能支持得了?——人太多了!”韩冈摇摇头,他出京时太急,还是考虑得少了,“我是去太原坐镇,不是上阵。十一二个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后面慢慢跟上来好了。”   韩冈和黄裳讨论带着谁先走。韩冈跟黄裳商量,就是准备让他留在后面做领队。商议抵定,就听见外面一阵喧哗声传来。   “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怎么闹起来了?”韩冈吩咐了一名亲信出去查看。   他明天就要赶着上路,纵马兼程,正要睡觉养足精神,听到外面闹起来,心中便是不快。   转眼就是一名在外守夜的班直进来报信,“是过境的金牌急脚铺兵,在城里换马的。看到了马厩里的马,就大骂驿丞欺人太甚,他身携军情急报,连夜赶往京城报信,驿中好马百十,竟然只拉了一匹劣马出来充数。”   “这马不都是我们的,哪里是驿马?谁见过四尺三四寸的好马做驿马的?”韩信愤然道。   韩冈一行带的马都是一流的,不论是班直还是韩家的家丁,都有好马骑乘,其中自然是韩冈本人的坐骑最好。且都比驿馆中能用来当作铺递替换的坐骑要强——军马分三六九等,好马通常就充作了战马,只有下等的军马才会充作驿马。   这些坐骑一同放在驿馆的马厩里,被个懂马的铺兵看见,而驿馆中却从中牵了一匹劣马出来给他换乘,也难怪会闹将起来。铺兵虽卑微,可带上金牌的急脚递,就不好欺辱了,他身上的紧急军情是能送到天子面前的。   “枢副,黄裳出去看看。”黄裳起身。   “哪用得着你去?”韩冈笑着摇摇头,“韩信!你出去一趟。问一问他带了什么军情,报我的名字……跟他好好说,不要仗势欺人。”   韩信恭声应诺,韩冈又对黄裳笑道:“要不是今天出京后就紧赶慢赶,坐骑耗了不少体力,直接把我的马借给那个铺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城南驿也不敢贪墨了我的马。”   天下铺递都归于枢密院管辖,韩冈可是驿馆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当然不可能有哪家驿馆敢贪占他的马,放在驿馆中,只会用好料养着。   但韩信刚刚接了韩冈的吩咐,正要出去,另一名在外值守的班直就进来了:“小人刚报了枢副的名,那铺兵就嚷着要拜见枢副,说是代州的故人。”   “故人?”   韩冈微微一愣,这倒是有趣了。换做是陕西倒也罢了,微贱时自然会有地位不高的故旧。可他到河东时就已经是经略安抚使,掌控一路兵马,一个铺兵哪里有这个资格自称故人?不过话说回来,那铺兵既然敢自称是枢密副使的故人,好歹应是有些底气的。   韩冈努了努嘴,一名曾经跟着韩冈左右、一同经历过河东的亲信就出去了。片刻之后,他就转了回来。   “可是熟人?”韩冈问道。   “是西陉寨秦寨主的儿子。”   “……秦怀信的儿子?都已经回河东了?”秦怀信去年死在了夔州路任上,让韩冈惋惜不已,他的两个儿子韩冈都见过,也的确算得上是故人。只是变成了铺兵的身份,却让韩冈很纳闷,闻言便问:“是秦琬还是秦……秦……?”   前任西陉寨寨主秦怀信的长子秦琬,当初虽只有一面之缘,却给韩冈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是个很聪明又有见识的年轻人,日后当能在军中有所成就。至于秦怀信的次子,虽曾经代其父奔走报信,还多见过两面,可印象就是很淡薄了,韩冈连名字都没记住。   “是秦玑。”亲信说道。   “秦玑。”韩冈点了点头,终于想起来了。   “让他进来吧。”韩冈吩咐道。不管秦玑带了什么紧急军情,他都有资格问一问。   秦玑被领进来了。韩冈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旧日的影子。举止看着很是老成,并没有在外面吵闹时的浮躁,连相貌都有三十左右的样子。   看起来这一两年间,他是吃了不少苦,才会让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下苍老了许多。   看着一身铺兵装束的秦玑,韩冈先是神色黯然,可紧接着心头便腾起一阵疑云:“秦玑,你父秦怀信再差,最后也做到了一州都监。纵然过世了,身份还在,怎么轮到你这个衙内做了铺兵?!”   秦玑一听,顿时眼圈就红了,哭拜在地上,“想不到枢副还记得先父。”   韩冈摇摇头:“你父也算是我旧部,怎么会不知道?好了,且起来说话。”   秦玑擦了擦眼睛,依言起身,“小人跟在家严身边受庭训,不过家严去世后,小人就回了乡里。至于铺兵,是前几日家兄安排的。”   “秦琬可还好?”   “家兄现在忻州军中任指挥使,尚幸军中的陈都监是小人父执辈,过得还算可以。”   “指挥使?”韩冈点点头,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军中并不讲究庐墓三年,比如边将,遇上父母丧无一例外都要夺情。秦琬回到乡中后,没有官职的他,能有一实差,出掌指挥使也算不差了。且他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秦玑做铺兵上京,也可见秦琬还是有一定的活动能力——多半是来找自己的。   “你父是可惜了。我这一回回河东,若要重整河东军,除了刘舜卿,就是你父秦怀信了。”   秦玑眼圈又红了,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擦去了泪水,哽咽地谢着韩冈的看重。   “还是说说正事……”韩冈神色严肃起来,“你今日带了什么军情来?”   秦玑闻言,脸上感伤的神色一扫而空。咬起了牙,板着脸,一字一顿:“回枢副,是代州知州魏泽降贼!”   如同石破天惊。   房中自黄裳以下,连同班直和韩家的家丁,全都怔住了。   不知多少年没看到有知州一级的大臣降敌了?魏泽那可是诸司使一级的将领,正七品的官宦,任职上州知州,在朝中、在军中,都不是那种一抓一把的普通角色。   尤其是一干班直,更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魏泽是京营出身,过去在京城时,地位和名气都不低。他们之中有好几个都见过魏泽。   只有韩冈神色不动,在另一个世界,几十年后,投降的更多,地位也更高,区区一个知州,还真算不了什么。   “这事怎么传出来的?”韩冈平静地问道。   “前几日,魏泽和几名叛贼被辽贼派到忻口寨劝降。”   提起魏泽,秦玑便是咬牙切齿,但说话间却也有几分快意。知州降贼,在大宋绝不是件小事,尤其还是转头就帮辽贼做事,更是罪不可绾。少不了要牵连亲友。   秦家世代在代北,军中根基深厚,魏泽在代州没少拿秦家的亲朋好友下手。这是现世报啊!   韩冈没去多注意秦玑的心情,沉着脸追问道:“忻口寨还没丢?”   河东是由山脉和一串南北向的盆地所组成,太原正是一个大盆地,而在代州和太原之间的忻州,这也是一个,不过比较小。忻口寨便是忻州北界的关隘。忻州多山,也多关隘,本来就是太原北方的屏障,只要忻州还在,太原就不会丢。   “现在多半已经丢了。”魏泽语气沉沉,“小人不敢妄说军机,但由于有代州在前的关系,忻口寨一直以来也没有多加整修,守不了太久。而且忻州兵力不足,所以在小人出来前,州中已经议论要放弃忻口寨,守住秀容【今忻州市】和定襄两城。”   “糊涂!”韩冈脸色一变,“忻口寨守不住,秀容县和定襄县就能守得住吗?!”   将忻州主力放在忻口寨,而忻州内部的空缺依靠太原的外地的兵马赶来填补。只要太原能派兵北上支援,完全可以稳守住忻州。除非……   “可是太原的王克臣不肯派兵?”韩冈问道。   秦玑苦笑:“派了。”   “多少?”   “两千。”   韩冈一声叹息。王克臣他还以为他就是一个太原知府吗?   对忻州,韩冈已经不抱希望了,失去了忻州,太原城北就只剩石岭、赤塘关等几处军寨。不过石岭关是太原的北界门户,兵家必争之所,亦是一等一的要隘,倒是还留着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守住石岭关。”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三)   韩冈思绪沉沉,而秦玑正战战兢兢。   方才他在外面争马,其实也是这秦玑近来受尽了白眼,今天撞上了,以为驿站驿丞没把他放在眼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所以仗着金牌急脚的身份一下就爆发了出来。   换做是普通点的官员,撞上了有金牌护身的急脚,就算再不痛快,也得让他一让。不过今天运气不好,撞上了是重返河东的韩冈,而且已经升到了副枢密使。   给韩冈留下个恶劣的印象还好说,秦玑看他的模样,应该不会有多少闲心来责罚自己。但方才是得罪了韩冈身边的人,不说日后没了进步的机会,转眼就会有大麻烦。   要怎么补救?该怎么补救?   秦玑这辈子脑筋都没转得这般快过。   韩冈紧抿着嘴,苦思着要怎么弥补失去忻州屏障后的艰难局面,黄裳等人都不敢打断他的思路。但秦玑却突然开口:“枢副可是担心太原的安危?小人倒是有一个办法。”   韩冈抬起眼,略带疑惑:“你说。”   “代州一地多山。在辽贼打进来后,有不少忠义的将士和乡民见局面已难挽回,便纷纷避入了山中,苦盼着官军能打回来。只要枢副遣人传话,联络上他们,此辈必然俯首听命。只要他们在山里能打起旗号,辽人就不敢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等到两军对垒,他们甚至可以从辽贼背后杀出来。”   秦玑说得头头是道,黄裳闻言两眼一亮,转头看韩冈。   韩冈也在轻轻点头,这可是标准的开辟敌后战场。   若能做到,也可稍稍缓解现在的压力。韩冈不指望他们能做到后世那般能包围起城市的汪洋大海,但只要能牵制辽人的一部分注意力,韩冈已经很满意了。何况他在正面,自问再差也会比后世要强,不会让士卒白白流血,浪费宝贵的民力。多分一份力走,韩冈这边就能多轻松一分。   而且逃入山中的将士终究只是少部分,真正的大头,还是那些已经投降了辽人的军队。   代州知州降贼,下面的官兵有了领头的,投降的自不在少数。不是魏泽人望多高,而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最后就算官军打回来,总有魏泽在前面第一个被砍头。总之对大多数士兵来说,还以保住性命为重。   只是其中首鼠两端的肯定是占了绝大多数。这跟当年的广锐军叛乱不同。那时的广锐军都虞候吴逵是在下狱后,被部众救出来的。三千多广锐军卒都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怀着一股对朝廷的怨愤之气,一心跟吴逵走到黑。而在现如今的代州,有几个愿跟着辽人。韩冈代表朝廷松松口,转眼就能倒戈一击。   “而且还有为魏贼所诱,投降了辽人的将士。”秦玑也在说着那些叛军,“他们并不是真心降贼,只是被逼无奈,对朝廷还是敬畏和忠心的。”   韩冈皱眉想着,双眉向中间拧了起来:“联络到他们可不容易。”   “小人愿往。”秦玑立刻高声喊道。   韩冈想了一阵,看看秦玑的神色,最后还是摇头,“你带着金牌,有重任在身,怎么能随意离开?你且去朝中送信,回来复命后到我帐下来,我自有任用。”   秦玑闻言大喜,连忙跪下谢韩冈的恩德。   黄裳冷眼看着秦玑的神色变化。当秦玑跪倒拜谢的时候,他的眼神便冷淡了许多,甚至还有几分感慨。   这算是入宝山而空手还的典型了。要是秦玑坚持去代州联系,韩冈倒是敢用他了,可惜心性差了,一点诱惑都禁受不起,怕是得不了重用。   不过……黄裳又瞅了瞅韩冈,自家的这位恩主,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人选吧?   “秦琬现在何处?是秀容还是定襄?”韩冈问道。   “在秀容,家兄受命在忻州城上城防守。”秦玑立刻回答。   秀荣县是忻州州治,从地理上看,正好扼守住忻州盆地到太原盆地的那段山中甬道的北方起点。所以城防修筑得甚为坚实,要强于东北面的定襄县城。但也正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忻口寨一破,辽军的第一目标必然是秀荣县,而不是定襄城。   韩冈暗叹了一声,秦琬的运气还真不好,不过秦玑方才所说的父执辈,眼下也应该在忻州,不知他们能守上几日。但忻州还是得去一趟,后方的势力不能白白浪费,只是人数要大幅削减,最多一两个人。   韩冈的视线扫过房中,除了自己的亲信就只剩下人高马大的班直。不过一个个都低下了头,谁也不搭腔。然而还是有人愿意为他分忧解难。   “枢副!小人愿去忻州走一遭。”韩信向韩冈拱手一礼。   韩冈盯了韩信片刻,见他神色坚毅,才轻声一叹:“……这一路上可不好走。”   “小人明白,但小人愿为枢副分忧!”   “也罢,小心一点就是。”韩冈不再阻拦,他对韩信道:“你早一步去忻州。让秦琬放下手中军务,去联络山中的残兵,还有城中的叛军。”   “小人明白!”韩信连忙行礼。   “如果辽人已经破城,那么你就什么也别过问了,直接回来。”   “诺!”   韩信再一行礼,韩冈最后吩咐道,“你且先下去休息两个时辰,等天稍亮一点就先走。”   韩冈现在是三日并一日走,快一点的话,一天能走上两百里。不过飞马急报,速度则会更快,一天四五百里是正常的,只要马能换得及,人的体力能跟得上就行。   韩信告罪之后就下去了。韩冈转头对仍在屋中的秦玑道:“你那个哥哥做指挥使是屈才了。”   “吾兄才干胜小人十倍。”秦玑虽然不知道韩冈为什么会冒出这一句评语,但他的回答很诚挚,因为那是事实。   韩冈很欣赏秦玑背后的秦琬。当年他就把那个年轻人的名字给记住了,现在看看,果然是不简单。   能把秦玑弄来做铺兵,这个想法也算是别出心裁,普通人想不到的。金牌急脚身携紧急军情,一向是逐程换马,逐日换人,不可能一人从头跑到尾。秦玑能拿着金牌从忻州一路跑过来,根本就是不合规矩,虽不是没有例外,但一向难得,而秦琬偏偏能为他铺垫好。   忻州直面敌缨,秦玑这个从忻州来的铺兵,掌握了第一手情报,到了京城中,必然成为关注的焦点。以韩冈对章惇的了解,多半会直接将人招进院中去询问忻州的近况——纸面上的文字永远也比不上亲历者的述说来得直观——只要在东府、西府里面走一遭,回话合人意,就不会有人想着再治他的罪,甚至能捞个官做。   就算在最坏的情况下,忻州不保,秦玑也没有在京城中撞上一个好的际遇,更甚者,还落下一个罪名,但他到了京城,好歹也能保住秦家的一点血脉。   金牌急脚一事,不需要多大的权力,却需要手上有足够深厚的人脉。秦琬就是那等有能力也有声望、却偏偏官职不高的特例。有头脑,有手段,这样的人才极之难得。相对于老迈的宿将,韩冈倒是愿意多提拔如秦琬一般年轻有为的将校。   不过要想被越次提拔,关键还是看秦琬他能立下多少功劳?韩冈不会因为看重某个人就坏了规矩,就看他能拉回多少人了。给人一个机会,这就是韩冈看重人的做法。   又一问一答地说了几句,韩冈便让秦玑继续上路赶入东京,天亮的时候,正好能看到开封城。他另外还遣了一名班直与秦玑随行,算是为其保驾,让他能在两府的宰执中露一个脸。   秦玑感激涕零地拜谢过韩冈后便出去了,很快就听到了一阵马蹄声逐渐远去。   “枢副,怎么不问他雁门和代州是怎么丢的?”黄裳在韩冈身边问道。   “说不清楚的事。日后有的官司要打,哪里有时间查问?”韩冈叹了一声:“而且秦玑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得到秦琬的提醒了,谨言慎行肯定是少不了要吩咐的,多半还被叮嘱不要多嘴。要不然方才他应当主动提起代州的事。”   黄裳先是一愣,转而就是勃然作色:“他竟敢隐瞒!?”   韩冈不以为意:“事关天子,秦琬怎么敢让他的弟弟乱说话?”   黄裳脸色数变,最后一叹:“究竟是怎么丢的?”   “你知道吗,京官出外任官,必然会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黄裳皱眉,想了好几条都觉得不对,最后放弃了,问韩冈,“学生愚钝,想不出来。敢问是何事?”   韩冈没回答,却转向身边的班直:“黄奇,你应该知道。”   年轻的班直侍卫苦思片刻,犹犹豫豫地说道:“……可是置办家业?”   韩冈一笑:“正是如此!”   原来是刮地皮啊!黄裳恍然。也难怪自己想不到,还是比不上京城中土生土长的开封人。终归是见识少,没经验。   京中虽好,但开销也大,京官往往穷困。出京就任地方的官员哪有不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到了代州后,魏泽等人恐怕也不知放出去了多少回易的商队来。捞上一笔,就可吃上十年。   但黄裳还是不敢尽信:“可魏泽应该知道轻重,不至于会为了钱毁了边防才是。”   “他当然知道轻重。不过能不能控制得住,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刘舜卿、秦怀信都是在边关做得长久,回易的一切情弊早就了如指掌,能稳稳地把握得住。但魏泽呢?还有他任用的商人呢?   商人的节操不好说,魏泽等人的能力更不用说。初来乍到,却只想着奉承皇帝、清洗前任旧部,以及赚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正常情况下,就算官职调动,继任者也不会将前任留下来的官吏给一网打尽,必然还要留下一批熟手。不过变成了秉持天子之意的魏泽,自然不会守那等陈规。没了熟悉内外事的官吏,任凭一群商人来往内外而不加监视,最后怎么会不生乱子。   “当然,这也只是猜测罢了。”韩冈笑说道,但这个猜测的根源是来自于后世的那几位做了皇商的晋商。虽然韩冈并不打算打击一大片,也清楚忠义之人依然是大多数,可树大有枯枝,总是会有败类的,只是不便明说,“还是等到了太原,就能全明白了,在这里多猜也没什么意义。”   黄裳闻言起身:“那学生就不打扰枢副安歇了。”   韩冈点点头:“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路呢。”   只是话出口,就不禁皱眉,“上路”二字似乎不太吉利啊。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四)   城外终于平静了下来,但忻州城中依然紧绷着。   几天来绕着城东冲西突的辽兵突然间消失不见,在城头上枕戈待旦了半月之久的守军们,自然是一头雾水。辽军就消失在人们眼中。   一名披挂着全身浸铜铁甲的军校趴在忻州城头的雉堞上,向城外张望着,在他身旁,套着同样式样的甲胄的军校,则抬头看着悬浮在二十丈空中的飞船。   如果是熟悉军中武备的人来看,只从甲胄的式样和纹路上,就看得出两人都是指挥使一级的军官。他们正好分派在城西守卫城门和城墙。   一人身高六尺有半,肩宽体阔,虬髯横生,极是威武雄壮。有他的对比,旁边的一个也有六尺身高的军官,却是一点也不显出众了。而且矮一点的军官肩膀又窄了点,相形之下,便是更显得精瘦。   消瘦的军校从飞船上收回视线,半天过去了,飞船上都没传下消息来,看起来辽人真的是不再附近了。他皱着脸、皱着眉,问道:“要不要出城看一看?”   “直娘贼的,出他娘的城呢!”高个子军校粗大的手指,指着城外近处的村庄,“没看到那边村子里的烟。忻州城外的活人除了辽狗还会有谁?”   “可要这真的是辽狗的陷阱,那他们为什么还能让烟冒起来?”   “谁知道辽狗怎么想的?撞上个蠢货也说不定。”   瘦军校摇了摇头,这就是强辩了。不论在大宋还是在辽国,没哪个将领会蠢到一边埋伏,一边还生火做饭的。就是有蠢货,可下面终究还是有精明的人。   “我看还是报上去吧,去那个村子看一看究竟,好歹也能放心一点。”   “要是报上去,贺知州肯定会说了,‘那你们俩就去查看一下,探明之后速速回来禀报’。”高壮的军校提着嗓子,学着知州说话的声音,惟妙惟肖,接着脸一板:“你去还是我去?!”   “……那还是算了吧。”瘦军校叹了一声,又摇摇头,“反正其他几面城墙都能出人,也没必要先出头。”   两人可都不愿去送死。以忻州城中的军力,若是出城碰上了辽军,那是必死无疑。若是换做一个有人望的知州,为他拼一拼命倒也没什么。可现在的知州?还是为家小守住城才是正经!   且不说出城,就是这些天来,辽军在城外来来往往地劫掠乡中,都把忻州上下吓得够呛。辽人是不擅攻城,可秀荣县已经六十多年没修过城了,被雨水淋坏的墙体就有好几处。   忻州州治所在的秀荣县,虽然正当要道,可惜的是北有代州、南有太原,绝大多数的军事资源都被两个战略要地给吞吃掉了,正当中的秀荣县城——也就是忻州城——只有残羹剩饭。   而想要靠本地的财税整修城防和军事,库中没那份多余的钱粮,让商人富户报效,更是不可能,毕竟是北有代州、南有太原,夹在中间的忻州加固城防、整备军力做什么?有哪个能想得到代州会有破关失城的一天。   “唉,换做是韩学士和陈知州在的时候,哪还需要俺们在这里担惊受怕?”   “若有韩学士在,代州怎么会丢?不说韩学士了,就是有刘太尉在,代州也不会丢啊。”   “少说两句吧。”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贺知州可要来巡城了。”   两人连忙回头,说话的是个二十四五的年轻人,坐在支撑敌楼的一根大柱下面的柱础上,四平八稳的。他没有穿铠甲,头盔也没带,白巾裹头,一身结束整齐的白色军袍,在人人贯甲、身着赤色甲衣的城头上很是显眼。   不过他手上能把脸埋进去的粗瓷汤碗更是显眼。他稀里胡噜地往嘴里倒着掺了醋的汤饼【面条】,说话却一点不耽搁,“知州身边小人可不缺,要是你们说的话给传到知州的耳朵里,赶明儿赌桌上可就没人给俺送钱了。”   听到这个年轻人说话,两个指挥使立刻警觉地收了口,左右望望,附近也没什么人。松了口气稍稍放了心,凑了过来,搓着手叹道:“秦兄弟,其实若是有令尊秦老寨主在,好歹雁门寨不会丢啊。”   “少打岔,把欠俺的赌债还了再说。”秦琬横了赔着笑脸的两人一眼,手一翻,把最后的一点汤水倒进了肚子里。用手抹了一下嘴,放下了面盆般的海碗,恨声说道:“雁门丢了、代州丢了,忻口寨也丢了,都这时候了,说这话有屁用啊!”   秦琬的话不中听,高瘦二军校也不着恼,那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论起弓马,秦琬只是平平,但眼光见识却让身边人人敬服。   秦琬倚仗做忻州都监的老父执为靠山,一来就占了个好位置,本身却没有出众的武艺,一般来说很难会被同僚所接受,可实际情况正好相反,来忻州后不到半个月,上上下下的一干袍泽对他都服气得很。没点本事,怎么能把秦玑赶着趟儿弄去做铺兵,还是配着金牌的急脚?   “秦兄弟。”两位指挥使贴着秦琬坐了下来,“按你说,这城外的辽狗怎么突然不见了?是陷阱还是真的走了。”   秦琬让亲兵上来将碗收走,舒服地伸长了手脚,“当然是走了。”   “但外面大王庄上的烟呢?”高个子军校立刻诘问道。   “那是骗人的!最多也就三五百人。那点人,只是拿来盯着忻州城,省得我们在后面给攻打赤塘、石岭两关的辽狗坏事。若是出动全军出城,说不定能把他们都吓跑掉。”   “……那辽狗去了哪里?”瘦军校问道。   “南边。”秦琬挪了挪身子,让太阳继续晒在身上,“大概是打石岭关和赤塘关的主意。”   “怎么可能?!雁门关是辽狗趁人不备才攻下来的。现在哪还有可能攻下石岭关和赤塘关?!”   “石岭关、赤塘关、百井寨。从忻州往太原去,一路上都在山谷中,关隘军寨倒是不少,但你们说说,这些关隘在太宗皇帝后修过几次?庆历年,石岭旧关后修了一个烽火山城,赤塘关也将坏掉的城墙重新版筑,仅此而已。”   “忻州城不也几十年没修过了。辽狗真要有攻城的本事,直接就来打忻州城了,绕什么路?”   “只有去打石岭和和赤塘关,辽军才有希望攻下忻州城。”秦琬没多解释,反问道,“派了两千人来支援忻州,你们说那位王经略会怎么安排太原的人马?”   “……怎么安排?”   “石岭关支援两千,赤塘关放两千,百井寨再放一千,从忻州到太原,逐寨分兵把守,一直守到太原城。”   “不至于吧?!”瘦军校大惊。   “不可能的。”高个子军校摇头哂笑。   “王经略真要够聪明就不会只派两千人来忻州了,要么干脆不派,要派就少说也该有两万兵马。”秦琬摇摇头,“现在也只能求他不会这么做了。”   “两万?太原都没这么多兵马!”   “所以说干脆就不派啊。就是两千援兵不得不派,也应该直接将那两千人放在石岭关上。”   石岭关属于忻州,赤塘关属于太原府,两个并列的关隘,相隔只有二十多里,互为犄角之势。守住两座关隘,太原可保无忧。但太原府支援忻州的兵马并没有放在石岭关上,却送到了忻州城来。换做是秦琬,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忻州城中不缺这两千人马,缺的是一个屯有重兵的后方。若能以重兵稳守两关,辽军的动作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忻州跟代州太近了,又没有关山险阻,本来就难守。既然没能及时守住忻口寨,就不用指望能保住忻州全境了。若是只能守住秀容、定襄两城,多两千兵马跟没多一样。还不如用重兵稳守住石岭关和赤塘关,护住太原。有石岭、赤塘两关在背后,忻州城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有一个月的时间,援兵早到了。”   秦琬正说着,城墙的另一头隐约的有一队人走近,两名小卒张张惶惶地跑了过来,“太守来了,太守来了。”   一高一瘦两个指挥使连忙直起身,秦琬也猛地跳了起来,闪进敌楼,唤过两名亲随,让他们将硌手硌脚的甲胄帮忙给披挂上。   秦琬整理着衣襟,心中盘算着自己的计划。他已经不准备在忻州城待了,若有可能,他今天就准备离城。这些想法他没有对外人说,只告诉了兄弟秦玑。   秦琬的父亲秦怀信还没升到能荫补子孙的地位就病死在夔州路上,历年来积攒的功劳也还差了那么一点,秦琬之前所立下的功劳让他晋身了武官。只不过是杂阶,离品官还差了一级,也就是所谓的不入流。   以三班差使充任指挥使,是委屈不错,但放在秦琬身上,还是多亏了在军中有长辈照顾。否则指挥使位置那么多,凭什么他就能出任最精锐的一个骑兵指挥的指挥使?——军籍簿上兵额五百一十三,北方军中大多数的指挥差不多都在这个数字上下,但实兵数目能达到三百七十人之多的骑兵指挥,可是凤毛麟角!即便当年韩冈在河东合兵为将,各将中的一个步军指挥,平均也不过四百上下的样子,骑兵指挥通常更是只有三百。   只是秦琬如何甘心?秦琬打算将手下的人马拉出去,他对代州地理了如指掌,父亲秦怀信在代州又有声望,他去了代州,以带出去的骑兵为核心,拉起一彪人马不成问题。骑兵困在城里,战马白白消耗粮草不说,等到了围城日久,说不定还会被杀了吃肉,太浪费了。   只要一个都的骑兵就足够了,忻州和代州之间大道小路不知有多少条,想要躲着辽军走,对秦琬来说并不是难事。   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说服知州。   整理好衣甲,秦琬出了敌楼,望着渐走渐近的知州一行,他深呼吸几下,将心神安定了下来。   该怎么说呢?不过是富贵险中求罢了。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五)   这一日,刑恕自国子监出来,便向城西走。出了内城,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一处不大的院落前。   遣了伴当上前叫门,司阍却说主人不在家。刑恕皱着眉,想着该到哪里去找人,身后就听着一声唤:“刑和叔?”   刑恕闻声回头,英俊倜傥的蔡京正从巷口过来。   “元长兄,还以为你在家呢。”刑恕大喜上前,笑意盈盈地行礼:“幸好会来得巧,差一点可就要空跑一回了。”   刑恕长袖善舞,到处都有朋友。蔡京跟刑恕也有些来往,只是交情也谈不上太深厚。今日见刑恕如此殷勤,就知道绝无好事。不过蔡京为人圆滑,不会随便得罪人,请了刑恕进门落座,上茶寒暄之后,方问道:“和叔此来可是有何指教?”   “唉。”刑恕苦笑着一声叹,“元长勿见怪,刑恕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是特来求情的。”   蔡京略一思忖,便大致有了底:“和叔是为了国子监的事?”   “元长你都听说了?”刑恕似是有些吃惊的模样,随即又是恍然,叹道:“不愧是御史台。”   “和叔是想找元度吧?”蔡京道,“可惜舍弟已去了平章府上。”   “令七弟可不好说话。”刑恕唉声叹气,“刑恕是打算先请元长做个中人,方好向元度求个情面。想不到,元长你在御史台都听说了。”   “鬼才相信。”蔡京肚子咕哝一句,很无奈地看着刑恕:“做中人好说,这一事大事化小最好。但怎么就能吵起来了?”   “是啊,怎么就能吵起来呢?”刑恕再一次长叹息,“这下是如了韩枢副的心意了。”   蔡京眨了眨眼,没去附和。   韩冈临走前将程颢的弟子荐去了国子监,让皇后亲下了诏。程门师徒不便拂逆皇后,都答应了下来。只是他们实在与其他新学门人合不来,才几天工夫,从经辩变成了争吵。尤其是今天,闹得最厉害,午中会食时大吵了一架,几名程门弟子舌辩群儒,好生的了得。   但蔡卞这些个在国子监中教授弟子的新党,自是不会将胳膊肘向外拐,更不会乐见。若是给报上去,让程颢的几个弟子被国子监赶出来,一辈子都能给耽搁了。   刑恕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对那几个同门实在不想搭理,却也不得不来做个样子,“前些日子,嵩阳书院中就有一群糊涂鬼想着叩阙上书,尚幸给大程小程两位先生拦下来了,没翻出大浪,只有一点余波。不过在下也听说了,这件事都给传到了宫里面去了。若是今天的事再闹到皇后那里,事情可就难化解了。”   “我是不看好你的那位老师,别看韩玉昆现在不在京城,等他回来后,照样能翻过来。偏偏还带了些不稳重的弟子来京城,”蔡京摇头,“张明诚病殁,苏昞接掌横渠书院,可是喊出了‘功成便是有德,事济方是有理’;韩玉昆也说道理要‘以事验,以实证’。相比起气学来,二程之学,未免太重口舌而少实证。”   “韩枢副自出机杼,常人所难及,但他意欲让学生从自然中自寻大道,却是强人所难。大道渺茫难寻,还是得贤者传道来得方便……何况韩枢副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得来。辽人可是都在南下攻打忻州了,还不知能坚持几日。”   “再这样下去,不等他回来令师就在京城里待不住了……”   俗谚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可不论是王安石,还是程颢,在学术界的地位上,都是绝对的虎狼。韩冈这只猛虎离山,留下的空间自然免不了会给抢走,当他回来后,不一定能将丢掉的地盘给抢回来。所以韩冈临走之前,才荐了程门弟子入国子监,就想挑动两家相争。人人都能看得清的事实,却还是让他如愿以偿了。这是韩冈奸猾,还是某些人太愚蠢?   蔡京理解不了所谓对大道宁折不弯的坚持,更没有兴趣去理解,他对刑恕道:“好了,这事也不是你我能掺和,至于今天和叔你的事,等舍弟从平章府上回来,我会跟他说的。和叔你也可以放心,好歹他们是韩玉昆荐入国子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刑恕起身谢过蔡京,再坐下来时,眉宇间的沉重看着就少了许多。蔡京耳目灵通,人又精明,对刑恕的为人和行事有所了解,暗赞他演技倒是好。   解决了心中事,刑恕笑问道:“元度今日去平章府上,可是为了给太子开蒙的事?”   皇太子前日出阁读书,王安石和程颢都开始了他们的课程,不过教授已有根基的弟子和给童子开蒙完全是两回事。虽然两边都是做了准备,可王安石和程颢教授的课程,对皇太子来说依然是艰深了一点。这在京城里面,也成了最新的笑话,据说皇后那边很是不高兴。   “蒙学有蒙学的教法。平章虽说是博通六经、深明义理,但教五六岁的孩童读书,可不是那么容易。”   “要说难,哪个不难?难道大程和韩玉昆曾给孩童上过课?只是没转过来而已,过几日就好了。韩玉昆也没做过塾师,还不是亲自编写蒙书,听说关中的蒙学中,有《乡礼》、《三字经》、《算术》、《自然》,大半是他编写的。”   刑恕摇头:“气学蒙书的课程太多了,须知贪多嚼不烂。蒙学是扎稳根基,当从一字一句着手。现在囫囵吞枣地塞进去那么多,既非圣人之言,也非圣人之学。日后想要学以致用,却是难了。”   蔡京笑着:“总比江西只学《邓思贤》要强。”   刑恕一笑点头:“说得也是。”   为什么江西号为难治,就是因为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在律法上还不如治下的百姓熟悉。一个是学四书五经开蒙,另一个则学《邓思贤》这样的法律教材识字,当然不是对手。   “亲民官只要教导百姓遵从王法就够了,以《邓思贤》受学,平日里与邻里相争如斗鸡,上堂又一争口舌,乱了尊卑之序,更是败坏了风俗。”蔡京严肃起来,正色说道。   刑恕神色也同样严肃:“正人心,厚风俗,此是治世之道。教人以讼辩之术,人人好胜相争,虽兄弟亦不肯相让。如此,家无宁日,国亦无宁日。”   在士大夫的普遍观点中,平民百姓知法懂法,连四尺童子都能在庭上舌辩,自然是对地方的教化不利,坏了一方风气。   百姓要对王法有足够的敬畏、尊重和信仰,这远比知法懂法更重要!   ——说白了,一旦了解了朝廷律法,草民都能利用其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这当然让高高在上的官员头疼不已。更不用说许多亲民官本身还没足够的律法常识,若是在庭上被草民驳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岂不是伤了官人们的体面?   当然,后面的一段只有少部分官员能深刻入骨地认识到这一点。大多数士大夫只是习惯性地将百姓知法和有伤风俗教化等同起来,将这一观点视为理所当然。   蔡京和刑恕并不是普通的儒家士大夫,诸子百家之学他们皆能了然于胸,韩非子的法术势,他们一样熟悉。对于世间的观点,其实是不屑一顾。   “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就像汉高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公诸于世,以简练公正而得民心。   “术者,藏之于胸,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犯了什么罪,要受什么罚,这是法,让百姓明白这一点就够了。但江西蒙学中教授的《邓思贤》,却是律讼之学,是运用法的术,不能让百姓知晓,而必须当操之于上。   只是儒门子弟怎么能用法家的话来做论据?“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样的君臣关系,无论如何儒臣都是不可能接受的。纵然韩非子说得再鞭辟入里,也不能宣之于口。   两人相对着摇头一叹,跳开了这个话题。   “不过韩枢副编写蒙书,其所图甚大,所谋亦是甚远。”刑恕说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百年之后且不知,一二十年后,关中出来的士子,可都是一片声的格物致知了。”   蔡京眯起眼睛:“现在都已经是枢密副使了。别看今天国子监中吵得一塌糊涂,等过些年韩玉昆做了宰相,将新学一股脑地打翻,换成了气学做大堂,到时候,一般儿都是天涯沦落人。”   “谁说不是?”刑恕又是一叹。   蔡京曾经在厚生司中做事,韩冈、苏昞所代表的气学,还是比较合他的口味。毕竟蔡京是靠才干出头的,虽说他现在是言官,但他可不会瞧得起身边的同僚中,那几个只有一张嘴的废物。   功成有德,事济有理。   若韩冈这一回能功成事济,那德和理,便就在都他的手上了。   只是忻口寨难保,忻州亦难保。河北那边打得血流漂杵,更无法支援河东半点。   蔡京疑惑起来,这一回,韩冈真的能功成事济?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六)   自酸枣重新启程,韩冈丢下了大队,带着十几名伴当便向着太原紧赶慢赶。   一路穿州过县,兼程并道,日出即行,日落而不止。在出发六日后,便抵达了威胜军的铜鞮县【今沁县】境内,离开太原就只剩下两天的行程了。   只是离行程的目的地太原越来越近,韩冈一行人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从北面过来的信使越来越多,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情报也越来越危急。   尤其是太原府的王克臣,他是一天一封求援信,雪片一般地飞往京城。由于军情用了太多的铺兵,马匹更是都被换了,路上走得再急,抵达威胜军的时间也硬是比韩冈计划中的多消耗了一天。   而且据最新的军情,辽军已经占据了忻州,州中到底还有几处城寨没有陷落,被堵在石岭关上的官军斥候那边并没有确切的消息送回来。只是从情理上说,忻州州治所在的秀荣县,应该不会那么简单就陷落。   计算时间,韩信正在赶往忻州的路上,若是遇上了辽军,恐怕会难以脱身。这让韩冈很是为他担心。河东的军事形势恶化得太快,让韩冈始料未及。   辽军现在的动向对太原的威胁性越来越大,石岭关下据报已经集结了辽军重兵,虽说石岭关是险关要隘,但也不是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枢副。可是在担心太原?”   黄裳被韩冈留在后队,现在跟在韩冈身边的幕僚,是田腴,也是气学三字经的作者之一。田腴察言观色也有了些许经验,看见韩冈脸色沉重,就知道肯定又是在想河东的事了。   “我是担心啊,这一仗打下来,河东百姓今年的口粮还不知在哪里?”韩冈轻声叹,“今年明年,河东可能会出大事。”   虽然方才并不是考虑的这一事,但将帅为一军之胆,韩冈不想在下属面前表现出对战局的担忧,宁可说些民生方面的闲话。   已经是春时,野外花开遍地,官道下的田间地头都能看到农人忙碌的身影。暮色下,多有扛着锄头、赶着牛羊回家的农民,依然安详如素。可想想太原以北,已经沦陷的国土,那里的百姓逃难还来不及,如何还有心思去料理自家的田地。   “只要能及时收复代州,还有可能补种,而且朝廷肯定会发给赈济的。今明两年的钱粮,只要枢副上表申请,朝廷自无不允之理。”   看到田腴考虑起如何避免河东缺粮的损失,韩冈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沉下脸来。其实现在最让他担心的并不是河东百姓下半年的口粮,也不是石岭关,而是赤塘关。   当年宋太宗在夺占了太原之后,又将目标放在了北方。当他会兵准备北上,却被石岭关给挡住了去路。官军几次攻城不果,宋太宗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着攻打石岭关,精锐却潜行向西,一举攻下了赤塘关。   同样勾连南北,赤塘关和石岭关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区别,攻下了其中任何一座关隘,就意味着已经打通了南下或北上的道路。但作为关隘,赤塘关的防御水平远比不上石岭关。从自然生成的地理条件,到人工修建起来的城防,都差了不止一筹。   若是辽人学太宗赵光义的故智,夺占了赤塘关,形势将变得极为恶劣,甚至有可能会难以挽回。尚幸辽人毕竟不擅攻城,想来事情还不至于会向最坏的局面发展。   将担心放一边,韩冈打马直行。当一行抵达威胜军郡治的铜鞮县城时,天色已晚,城门也已经关闭。   一名伴当上去喊话。看到韩家的伴当只是在城下喊了两声,又将身份凭证送了上去,城门就被打开了。田腴就有些咕哝:“防卫不算严密啊。”   “那是之前已经遣使传过话了。沿途州县早就知道我会经过此处。”   之前经过的几座城市,都是不巧在白天经过,进城时没有受到阻碍。但换成了宵禁中的城市,可能就不一样了。不过实际情况是两回事。田腴本以为会有些波折,但看到城门官都从城中跑了出来,倒是吓了一跳。   韩冈出京时走得太急,身边的人手不足,整个制置使司的架子都没搭起来。黄裳带着大队在后,身边也就一个田腴,已经跟了很久了。   因为韩冈的举荐,田腴得到了一份官职。不过并非流内品官,而是一个上州的助教,有俸禄,无品级。虽然田腴只是文学好,可换做到了制置使司的幕中,做个文书,打理一下手边的杂食,田腴也不至于这些小事都做不到。   而且到了太原情况就不一样了,韩冈在太原的门生故吏甚多。且王克臣终究不可能将整个衙门全数清洗,借调几个熟悉的下属也不成问题。   “知军和知县都吩咐下来了,只要相公一到,就立刻通知他们。”监门官殷勤且恭敬,弯腰低头,为韩冈牵着马。   韩冈并没与监门官多闲话,直接放马进入了城中。   比起还算缓和的乡间,城中气氛则多了许多临战前的紧张。方才在官道上,一路看到的客商不及往年的三成,而在城中,犹在街面上的普通百姓,也是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街道两边的酒楼茶肆里,灯火照耀下,多有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却少了应有的丝竹弹唱。   天色已晚,韩冈很快就在城中的驿馆安歇下来,得到消息的知军、通判和知县等大小官员纷纷赶来拜见。韩冈出去见了他们一面,多说了几句话,让他们着意安抚人心,并要准备好钱粮。威胜军驻军并不多,加上之前河东出兵援助,韩冈也只要求做好粮草和军械的准备。当然,城防更是重点。   虽然明日还要早起,没有时间多耽搁,可韩冈为制置使,必须得到州县的支持,不能不为此多花上一点时间。   寒暄过、叮嘱过,送走了一众官员,韩冈赶紧上床休息。只是他睡下了还没半个时辰,外面就是一片的嘈杂声。韩冈脾气一向不错,但这也并不代表他没有起床气。板着脸在客厅坐下,便领着客人们鱼贯而入。   州里的知州、通判、判官、推官、参军,县中的知县、县尉、主簿,全都挤进了小小的厅室中。   看到他们脸上的神色,韩冈彻底的清醒了,情况不对。威胜军的知军现在是一脸恍恍惚惚的神色,仿佛是陷入噩梦之中而无法清醒,进门时甚至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儿就一头栽倒。   “怎么了?出了何事。”韩冈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威胜知军却好像忘了词,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枢副!”田腴声音嘶哑,在旁替他说话,“辽人攻破了石岭关!”   厅中一片寂静,就连韩冈的一行伴当都停了动作,仿佛凝固了。这怎么可能?那可是太原的门户啊!   韩冈没有发怒,甚至有一瞬间,他感觉这件消息当真是荒谬绝伦,“辽人怎么做到的?!”   韩冈当年遍巡河东各军州,太原的北面门户他也经过了好几次。韩冈可以百分百地确定,两座关隘中,石岭关的城防体系要比赤塘关更为完备,也更加难以攻破。没道理石岭关破了而赤塘关安然无恙。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半天,威胜知军小声地说着:“石岭关隶属忻州,赤塘关则是太原的。”   韩冈不敢相信王克臣会因为石岭关属于忻州而不放在心上,他低喝道:“王克臣是河东经略!”   威胜知军连忙改口:“下官也只是猜测,是猜测。”   “可能是军队败坏了。”通判倒是敢说,“自枢副返京后,新来王经略将学士留下的将校一个个投闲置散,只用了一批无能之辈。这一下子全都露了底。”   王克臣在经略安抚使任上丢了河东半壁,即便他是英宗皇帝的亲家,也逃不掉罪责。这个罪他能背上一辈子。   韩冈在河东,空闲时练兵不辍,赏赐也没停过,也提拔了好几个有才干的年轻军校,河东北方的军队战斗一流,完全不需要韩冈操太多的心,一切都是按部就班。但换了王克臣就任后之后,情况就变了。   平心而论,论起在军事上的用心,王克臣并不下于韩冈,甚至犹有过之。韩冈在京城也有听闻。每逢校阅必大开府库,从将校赏到参加校阅的保甲乡兵,可他在军事经验和常识上的匮乏,让练兵成了表演,越是会演戏的,得到的馈赏越多。加上王克臣本身的倾向性,也让那些在韩冈时代得到重用的将校受到排挤,很难再有施展才华的机会。   或许这些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有新的平衡重新建立起来。到时候,军队之中的混乱也能够平息,可惜辽人没有给他们这个时间。   韩冈现在距离太原还有两日的路程,但在辽军破关的情况下,他很难跨过这最后的两百里地。   是兵行险招?还是稳扎稳打。   这必须要有个决定。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七)   韩冈看看左右。   厅室之中,人心惶惶,甚至还有好几个面色如土的。厅中人虽多,又已是春日,但还是让人感觉到了冬天的刺骨深寒。   只是议论了一下石岭关为何被破,好像倒是把人都给吓到了。   如果仅仅是太原知府的私心那还好说。但若是河东军内部的问题,导致了战斗力的急剧下降,可就完全不同了。只要明确了这一点,当然会让每一位河东文武官员都变得提心吊胆起来。   尤其是威胜军,从太原南下,可就是这里了。而直攻东京开封,占据世间最为富庶繁华的城市,对任何北虏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枢副,当速向朝廷请求援军!”威胜军知军急声说道。   “这是自然的。石岭关到底怎么破的,为此寻根究底也挽回不了,先挡住辽人才是正经事。不过援军之事诸位可以放心,我出发时,枢密院已经在调遣人马,此时第一批应该已经启程了。”   韩冈的话让众位官员稍稍放心了一点,但依然是悬在喉咙里。援兵能不能赶得及,这还真不好说。毕竟太原近而开封远。   “那河外的兵马也得调回来,还有西军……”威胜军知军正说着,却不意发现韩冈瞥过来的眼神冷厉如刀,心脏猛地抽了一下,慌忙停了口,战战兢兢:“下官逾越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放在心上,不必在意。可一众官吏哪个会当真,全都不敢再开口了。   十余人环坐厅中,却悄然无声。只有韩冈意态自如,喝了一口茶,只听他悠然叹道,“这一回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后唐庄宗莫名其妙就败了。”   韩冈的话说得让人莫名其妙,这不紧不慢的态度也让人听着上火,威胜军的官员惶惑地眨着眼,都不知该如何接口。   “难道不是‘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田腴念着欧阳修的评语。河东的败局在开战前就已经决定,至少前一句正好能印证得上。   “那是国败,而不是军败。后唐庄宗之胜,胜在上下一心,其败,是败在失了军心。若军中将校皆忠于庄宗,仅仅是李嗣源、石敬瑭有反意又能作何为?北面的几个知府知州是否私心大过公心且不论,仅仅是将帅无能,难道其他人就没有问题?”   韩冈从身边的一名班直的身上抽出一柄腰刀,刀身上黑白纹路交织如花,识刀之人一看便知这是柄镔铁宝刀。   拿着刀,对着众人:“若是以刀来比官军。提刀的手是朝廷,将帅是刀柄,朝廷控制着将帅,而决定刀砍向何处。而士卒是刀锋,士卒越勇猛,刀刃也就越是锋利。一把名刀在手,便能万军辟易。而刀身呢?那是什么?”   将帅和卒伍之间是些什么人,答案人人知道,但厅中却没人开口。   “是杂阶的军校?”威胜军知军好歹给了韩冈一个面子。   “正是!刀身脆弱不堪,即便锋刃再利,也一样派不上用场。若是刀身坚固,则锋锐差一点也无妨。”韩冈笑了一笑,“你们也许不知道,马刀和斩马刀并不算锋利,甚至还有些钝。但刀身坚实,一刀下去,就算碗口粗的木头一样能砍断。若是杂阶的军校得力,这一仗不会打得那么难看。只是换个将帅,一两年的工夫,能跟皮室军打得有声有色的河东军,哪至于就变成了废物?!”   韩冈想说的是从队正、十将、将虞候,到都头、指挥使这一干不入流品的杂阶军校,也就是后世的士官。士官不得力,使得将帅们对战斗力的影响过于深重,而大宋为了防备五代之患弄了个“将不私军”出来,这就使得一支军队的战斗力随着将领的变动,而急剧波动。   韩冈一直都认为自己很重视参谋和士官制度,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在河东的时候,在这方面做得实在太少了。   将为一军之胆,也是首脑,而下面的军校则是骨骼、血脉。当有能力有声望的将校纷纷被夺职、左迁,剩下的士兵即便依然精锐,也不过是一堆派不上用场的死肉罢了,何况换上了一群废物,士兵们的战斗力如何可能保持下去?人心都散了。   这是世间的通论,之前韩冈和黄裳、田腴讨论代州之失时,也正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犯了大错误。一个合格的组织体系,至少不能将希望放在一人的身上。   封建军队在组织力上与近代军队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参谋体系以及士官培训制度便是其中原因之一。   “明明士兵们都有不弱的战力,甲胄兵械更是当世无双,但仅仅是将帅无能,却变得人见人欺,连险关要隘都没守住,这并不能视为理所当然。”“在幕中,是幕僚不得力,在军中,则是军校不得力!”   韩冈发了一番议论,打了一个岔,看似不着调地抱怨,使得厅中的官员们还是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但各人的脸色却都缓和了许多。   见威胜军的官员们不再为辽人而惶恐,韩冈也不乱开话题了,轻咳了一声:“说回正事。辽人这一回南下,攻下河东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意外。否则,就不会在攻下代州后,有近十天的时间没有南下的动静,仅仅是劫掠代州乡间。还有河北,竟然被阻挡在保州、霸州而不能深入,对北虏来说,就是一个失败。这也是证据。可见其内部并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只是为了配合兴灵之争,而不得不仓促发兵。”   韩冈一扫厅中,见人们都在用心聆听,喝茶润了润喉咙后便继续说道:“不过对我皇宋来说,雁门关的失陷也同样猝不及防。朝廷整顿兵马需要时间,基本上要到半个月之后才能有大批的援军抵达。在援军抵达之前,还要靠河东上下一心。”   “枢副放心,威胜军上下一切遵从枢副之命。”知军起身,带着众僚属向韩冈表态。   韩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们都坐下:“再说眼前事。石岭关日前沦陷,从石岭关至太原百里有余,又是谷道,即便占据石岭关后立刻发兵南下,现在最多也只是前锋攻到了太原。至于辽军主力想要进入太原腹地,至少还有两三天的时间,甚至更久。”   两三天时间其实也很短暂,只是没人敢说出口。   “诸位可知辽军进入太原府后,会先往哪边走?”韩冈用考官的眼光审视着威胜军的官员们,“太原四通之地,北虏会先攻何处?”   “是榆次!”其他人还在思考,一名官员却已经应声,“北虏入太原后,第一步当是榆次县!”   这名官员坐在下首处,只比县丞、县尉高一点,四十多岁,穿着八九品的青袍,听口音不是北人。   “你说说为什么辽人的第一目标为何绝不是威胜军,而是榆次?”   “榆次是井陉的出口,一旦北虏占据了榆次县,便能断了河北和河东的联系。倘若北虏直接南下,而不顾井陉,却有被河北军截断后路的危险。”   辽军的动向很容易猜,如果是在沙盘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现在没地图、没沙盘,想要做判断,就要靠平日的积累了,需要在军事和地理上有一定的认识。   韩冈甚至有几分意外,从这个官员的外表上可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是本军的陈判官吧?”   之前韩冈刚刚住进驿馆的时候,赶来求见的威胜军和铜鞮县的十余位官员一个个都自报家门,但韩冈哪里可能全都记下来。只有知军、通判和知县记住了。其他人只认了脸和官职,加上一个姓氏。   那官员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回话道:“下官陈丰,今忝为军判。”   “不是进士出身?”   官员若是有进士资格,自报家门时不会不提,东华门外簪花游街那是一辈子的荣耀,但这位却没有提,应该不是进士。   陈丰话声顿时磕绊了一下,羞恼地涨红了脸,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非进士出身,在官场上也是常例,但当着众人的面,由枢密副使问出来,却还是伤人得很。很有些勉强地说道:“下官是治平四年明经科出身。”   “十四年了。”明经科虽比不上进士,但在官场上也算是有出身,为官十四年只为一下军判官,算得上是升得慢了,“应该怎么做?”   陈丰闻言精神一振,又是喜色上面。韩冈正盯着他看,这一下子对陈丰的看法却顿时低了三分。忽喜忽忧,这城府心性上差了。   不过陈丰心中的激动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更胜一筹。他都四十多岁了,还只是一个下军幕职官,多半一辈子升不上去,至于转官那根本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在一个机会落在了眼前,陈丰怎么可能不激动。韩冈的幕府对他这一等小官来说,等于是龙门了。只要能跳过去,让韩冈满意了,虽不至于立刻就能飞黄腾达,但至少京官朝官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先要保住太原不失。只要太原城还在,北虏就不能肆无忌惮。”   “如何保住太原?”   “当速招援军。只要有大军在外,北虏便不敢随意攻城。”   “援军远来,一时间可派不上用场。”   “……也不必援军力战,只要让辽军和太原城中知道有援军就行了。”   陈丰虽不能说是对答如流,但每个问题,他也只是想了一想便能做答,这让韩冈很满意,可说是惊喜。   “表字呢?”   “呃。”陈丰一时没领会过来。   “我是在问军判你的表字。”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陈丰连忙道:“不敢当枢副的垂问,下官草字公满。至公至正的公。满招损、谦受益的满。”   韩冈转头对威胜军知军道:“我来此仓促,制置使司连架子都没搭起来。现在身边缺一个掌机宜文字的,打算将公满暂借到制置使司中来,不知可否割爱?”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八)   韩冈的要求,威胜军知军自无不允之理。   说起来,就算韩冈不问他,他也没有干涉的权力。名义上军判官是知军的幕佐官,实际上军州属官的任命,什么时候需要经过知军知州的许可了?那是流内铨、审官东院和政事堂的权力。   拥有便宜行事之权的韩冈自然也有,唯独知军没有。   现在制置使给面子,知军又岂能给脸不要脸。   “公满你呢?”   陈丰又怎会不愿?机会有多难得,用脚趾想都知道了,谦虚了两句,便点头应下,“陈丰愿效犬马之劳。”   “很好。”韩冈点头,“我忝为本路制置使,不能在威胜军久留,明日肯定是要往太原去,公满你且收拾一下,明日一早随我北上。”   陈丰愣然,嘴张了开来,却合不上去。   正待恭喜陈丰受到重用、而韩冈得一得力幕僚的威胜军官吏们,也都愣住了。   韩冈眼神发冷,就连田腴都带着冷笑。   权利与义务相对应,制置使有便宜行事之权,要负担的义务自然也就远比普通的经略使更重。成为制置使幕中一员,相对于好处,自然也有沉甸甸的义务。官职和好处不是天上掉下来了,要拿命来换的。   这算是给新人的第一课。   “万万不可!”出人意料的,却是知军跳起来了,“北虏既然已破是石岭关,现在肯定是已经打到太原城下了。枢副身边只有十几人,遇上北虏怎么办?一旦枢副在去太原的半道上有何意外,连累到河东局势败坏,以致于河北、陕西的战局逆转,这个责任可不是枢副一身承担得起的!”   “倒是会说话。”韩冈的心道。以大义相责,是下台的好台阶。如果自己没有一定要去太原的打算,就可以趁机下台了。   劝告人人会说。很明显的冒险活动,当然要劝诫。出自知军之口,却是出乎意料。韩冈本以为陈丰会开口。要么阻止,要么赞成,刚刚成为自己幕僚,陈丰理应要表现一番,可却是知军来出头。   韩冈看了陈丰几眼,却见他仍有些呆愣,暗暗地摇了摇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虽有些眼界见识,但心性胆略还是差得远。不过也不能求全责备,就当是千金买骨好了。   后世理所当然的自然地理常识,这个时代却是极为稀罕而无人教授的知识。不是千年之后,能对山川地理有一定认识的在官员中都是少数,同时还要再了解一点军事,就更加稀少了。陈丰能一眼看破辽军应有的动向,这份见识还是很难得的。   “枢副何不留在铜鞮县?等到京城的援军,正好可以北上逐寇?”通判也在附和。   “既然已经受命退贼,岂能藏身后方?这样如何激励军心民心?”韩冈笑了一笑,“进太原府城估计是来不及了,即便北虏会先攻榆次县,也会在太原城外放上一部兵马,但赶到太谷县应该没问题。”   太谷县在太原府中,除了州治阳曲,以及井陉道上的寿阳外,城防是最坚固的一座,驻军亦多。虽然从地理上,去祁县或是干脆到汾州坐镇,更能接近关西,引来西军支援,只是汾州已经出了太原,而祁县的城池并不坚固——韩冈虽然要维系河东的军心民心不堕,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韩冈又道:“先前往太谷县,便能先一步挡住辽军南下的道路。当然,榆次乃至寿阳也要加强防备,需要有人赶去榆次传话。”   知军立刻道:“传话之事事关重大,不可耽搁,下官这就安排人手。只要枢副写好公函,今晚便出城送去榆次县。”   知军行事干练,也会说话,今天的表现也不差。已经有好几人悄悄将视线投向方才刚刚被韩冈调走的陈丰。这位刚刚得志的制置使幕僚的表现方才可是有些逊色了。   陈丰亦有知觉,仓促地说道:“除了榆次之外,还有西面的汾州也需要提醒加强防备。那里由汾水直通关中,只有控制了榆次和汾州,北虏才敢放胆南下。”   陈丰的话一出口,韩冈的脸色一瞬间变了一下,挑选陈丰入幕府,是不是太过于草率了?千金市马骨,买的好歹也是千里马的骨头,不是劣等马的。   西军主力皆在兴灵,银夏两处,短时间内调不过来。且刚刚打完一仗,也必须要休整一段时间。这一点,辽人不会不知道。在河东所属兵力不足以两路并进、同时攻城略地的情况下,自然会掂量明白榆次和汾州的轻重,分出先后来。想要在官军反应过来之前,提前占领榆次县,再多的兵马也会嫌少,除去压制太原城的一部分外,剩下的州县一时间就不会理会。   “至于太原,城高墙厚,辽人当只会封出城中守军的出路,不会强行攻打。”陈丰继续说道,“所以只要让城中知道有援兵将至,便可稳守住太原城。”   “……说的也是,汾州那边也的确需要提醒加强防备。”田腴倒是会维护新同僚的脸面,因为这关系到韩冈的脸面。   韩冈轻轻地摇了摇头,汾州也罢了,通知一下也无伤大雅,可有些错误是必须立刻指正,这比个人的面子更重要。   田腴看到了韩冈的反应,立刻改口,“不过太原就难说了……城中兵力不足的内情当会为北虏所探明,北虏多半会用重兵试图攻下太原。”   论起军事,虽然不是田腴的长项,但在韩冈身边久了,也有一定程度的认识,话说得条条入理。不过这番话一说,就更让人担心起太原的安危来。威胜军的官员们的神色又变得更加凝重起来,纷纷望向韩冈,希望他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河东表里山河,非骑兵用武之地。一直以来,河北才是北虏南下的首选之地。但如今局势变易,河东这边险关接连被突破,而在河北却没有打破边界僵局,故此北虏必然会将主力转移到河东来……或者说,已经转移了,如此一来,北虏必然会有攻下太原的想法。”   辽人并没有同时在两个战略方向上展开兵力进行大战的能力。当他们在河东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河北那边自然就会就降格成牵制性的战场。太原城为河东一路重心,北接代州,南邻中原,东有井陉通河北,西有汾河入关中,乃是四通之地,辽人怎么可能放着不理?   “太原兵马本来就不多,又调了半数去河北,剩下的已经不敷使用。可调去河北的兵马又不能调回来,否则河北的战局也有糜烂的可能……不管怎么说郭仲通是不会同意从河北抽调兵力,若是通过朝廷公文往来,等争出一个结果来,差不多就要到夏天了。”   韩冈之前曾建议不要调回河东派往河北的兵马,这极有可能成为王克臣推卸责任的借口。说这番话的时候,韩冈在心中也不禁感叹时局变化得太快,让人意想不到。   他的一番话近乎危言耸听,官员们更加不安起来。知军和通判肚子里都在咕哝,还是少说两句吧,下面的人胆都要给吓破了。   “不过河东局势表面上看虽是危在旦夕,但依然有着反败为胜的机会。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辽人越是深入河东,他们就越是危险。”韩冈的道理很浅显,在座的人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只是他们依然竖着耳朵,听着韩冈接下来的话,“河东与河北不同,千里平原上,骑兵能纵横驰突,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但在河东,只要卡住几处险关要道,就是瓮中捉鳖,关门打狗。”   “关门打狗?”韩冈的话很有趣,这让原本严肃的威胜军官吏们有好几个都轻笑出声。   不过关键的还是韩冈表现出来的心态。自收到消息后,依然能保持不急不恼,气定神闲的表象,让在场的所有官吏为之心折之余,也放下了心来。   不过也有人腹诽,哪里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能守住太原就很了不得了,最多也不过是扩大一下收复的范围,夺回一部分失土。   河东的将兵法推行的并不彻底,韩冈之前只在缘边各军州和太原府中设立了七个将。当他准备整顿河东南部军州的禁军时,就被调回了京城。而他设立的七个将时所提拔任用的将校,正好就成了新任边将的针对目标。没被重用的被提拔,被重用的则打压下去,都不需要去费心调查,直接看一看每个人前后的官职就可以知道了。   时至今日,韩冈为了提高河东军的整体战斗力而团聚组建的七个将,可以说是给废掉了大半。已经派不上用场。西军一时间来不了、河北军也回不来,只剩京城和河东本地的兵马,又都是一时间派不上用场。   很多人都明白这一点,韩冈却笑道:“只有一心想要把入寇的北虏全歼,才有希望将失土夺回。要是仅仅抱着保全太原的心思去打,结果肯定是将代州、忻州一齐丢在北虏手里。”   田腴反应很快:“取乎其上,得乎其中?”   韩冈微笑点头。   他的意思正是《论语》之中的“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这一段所表达的道理。   说起来《论语》的确是本值得深思钻研的经典,只是被历代儒者过度解读了,在后世才会弄得让人有逆反的心理。   “话说回来,若真的有机会全歼北虏,我也不会放过!”韩冈咧开嘴,白森森的牙齿衬得温温和和的笑容一下变得狰狞起来,“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了!”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九)   田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带着丝缕寒意透入体内,稍稍平复心中激荡的情绪。   瞅瞅厅中众官,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激动。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看着韩冈线条明晰硬朗、不怒自威的侧脸,田腴暗自喟叹,也只有如此人物方能放此豪言。   即便如王克臣一般地位高峻的边帅,说要将入寇的辽军全都留下,也只会惹来嘲笑。可换做是当初在河东,拿着数万人头妆点自己的战功,其中包括数以千计的皮室军首级在内的韩冈,又有几人会不相信?   “拿笔墨来。”韩冈下令让人准备好文房四宝,又招呼陈丰过来,“公满,你来写。让王克臣坚守太原城二十天。二十天后,援军必至!”   陈丰应声展纸提笔,而几名官员闻言惊喜:“枢副,二十天后援军就能到?!”   “差不多就在二十天上下。”韩冈点点头。他将话说得如此肯定,这让一众官吏更加安心。   “诚伯。”韩冈又叫起田腴,“你来写给汾州,榆次县的文书。”   田腴点头应诺。   看着两人坐下来提笔草书,韩冈放松下来,对其他人道:“河东关山险阻,易阻截,难进退。这一回北虏深入河东乃是自寻死路。”   众官纷纷附和:“有枢副坐镇,就是耶律乙辛亲来,也一样只有丢盔弃甲的份。”   “辽贼深入汉土,都是命悬一线的。先不说有杀胡林旧事在前,澶渊之时,若不是真宗心念苍生,顿兵澶州城下的北虏能回去的不会超过一半。”   直接批评皇帝不适合,可谁都听得出韩冈是在抱怨真宗皇帝太软弱了,这下就没人敢附和了。   韩冈笑了一笑:“这几年来,北虏与我官军对垒连战皆北,国力、军器都远逊于皇宋,且耶律乙辛秉国名不正言不顺,其后方不稳,又选在春来发兵,这是回光返照,后力难继。”   “有枢副的这番话,人心可安啊。”知军笑道,“若传到北虏的耳朵里,说不定吓得他们就向北逃回老家了。”   韩冈拿着杀胡林和辽太宗做例子,很快就会被传出去。当越来越多的官员拿这番话来激励和鼓动军民士气,不用多久会落进辽人的耳朵里。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没有可能将辽军给吓走。   “凡事还是要往坏处准备。我倒是觉得会将北虏给吸引过来。北虏连破雁门、石岭,气焰正是嚣张之时。他们要走,一个是抢得心满意足,另一个就是被打得丢盔弃甲后逃窜!”韩冈一扫厅中,“如果再死一个辽太宗,这一战后,辽人当从此不敢再南顾。”   就在韩冈继续鼓动人心的时候,陈丰很快就完成了任务,将一份草稿恭敬地递到了他的面前。   字还不错,有欧体的神韵,而内容简洁明了,没什么文辞华饰,把事情也说明白了,照着念,就算是不通文墨的也能明白。这可比韩冈预计的要好。很有不少官员为了表现自己的文才,硬是在公文中弄个四六骈俪之类的赋文来,却连该说的公事都说不清楚,尤其是以自负文采的进士为多。   韩冈点了点头,陈丰做官做了十几年,看来并不是白做的。将文书稍稍修改了几处,韩冈便盖印画押。装入信封后用火漆封口后,他瞅瞅知军。威胜军知军心领神会,“下官这就去安排,现在就走。”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韩冈也没什么话还要多说,威胜军知军带着属官起身告辞。韩冈也不留人,将他们送到了厅门口,又让田腴和陈丰将他们送到了驿馆外。   离开了驿馆的大门,一行人中私下里就窃窃私语起来,多是赞着陈丰的好运气。   “福灵心至吧。平常也不见他如此精明厉害。”   “多半是……军守,接下来该怎么做?”   “韩枢副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知军回道。“不过是些粮饷、兵员,早早筹备好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有人犹有顾虑,“……但京营能赢得了辽人吗?”   “别忘了,还有河外的兵马。枢副若要调兵,折家敢耽搁片刻?再迟些,西军就上来了。”   “如何?”待两名幕僚回来后,韩冈就问道。   “看起来都对枢副有信心。”田腴回道。   “的确!”陈丰立刻接话,“来时个个忧形于色,但走的时候,却都是脸上带笑。全都是有枢副坐镇河东的缘故!”   “主要还是辽人没能在河北占到便宜的缘故。”韩冈摇摇头。河北那里是硬桥硬马的真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辽军真正的实力。   田腴点头道,“连河北军都赢不了,何论西军?而且辽军入太原,以运气居多,但打仗是不能只靠运气的。只要西军还在,朝野的信心就还在。”   “好了,威胜军可以暂时放一边去,现在的关键还是太原。”韩冈抿了抿嘴,“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只要知道外面有援军会来,那么太原定能守得住。”   “但二十天是不是太紧了。”田腴方才就想问了,“若是二十天后援军不至呢?”   韩冈哈哈一笑:“辽人可能围攻太原一个月吗?要耶律乙辛当真如此做,这送上门的大礼,我可是却之不恭了。”   田腴皱着眉:“但也没必要就定下二十天。”   韩冈摇头,“不得不如此。”   虽说以太原的城防,即便是被赵光义毁坏后另修、防御力远不如唐时晋阳的新城,可也不是辽人用上十天半个月就能攻破的,但韩冈真是怕了。   这个时代,不仅属猪的多,就是猪的官员为数也不少。应对兵事时,什么昏招都能出。有面对区区百余贼寇,献了牛酒请其高抬贵手的,也有十几兵卒喧哗闹事,就吓得带着一家老小离城逃窜的——这后一位还是名门子弟,乃是当今首相的长兄,最让韩冈心中不舒服的地方,就是这位宰相长兄的姓名居然与他同音。   不给王克臣等太原文武官以信心,以及足够低的目标,保不准他们就能将太原府丢给辽人。   “只是枢副,光靠开封的援军妥当吗?”田腴追在后面问道。   “还有河外的兵马!”   “麟府军也要调回来了?”田腴知道,在收到石岭关破的消息之前,韩冈并没有打算让麟府军也挤到太原来,而是另有任命,但现在局势已经变了。   “王克臣此时必然已经遣人从河外调兵了,救命稻草都要抓,何况精锐冠绝河东的麟府军?我这也算是顺势而为了。”   河外的情况一直还好,但胜州方向也有消息说遭到了辽军的进攻,以麟府军为首的河外兵被牵制,短时间内很难调回来。支援河北的兵马一时也回不来,而且韩冈更希望他们能发挥更大用处。   但河东军的主力,大半是在边境上。剩下的,则又大多集中在太原。当王克臣将太原兵马派往河北之后,河东的兵力便极度空虚。如果把丢在石岭关和赤塘关中的军队算进来,河东禁军还能不能凑出个两万三万来,那都是一个未知数。这样的情况下,韩冈不可能再留着河外军与辽人牵制队伍。   韩冈进了厅,借着方才田腴所用的笔墨纸张,匆匆写了几行大字。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陈丰在旁抻着脖子看了,却看不明白韩冈的意思。   韩冈依样签名画押盖印后收入信封,点了一名跟在身边数年的亲信,“借驿马,将这封信送去府州。”   “这是给折家的?似乎说不通。”田腴问道。   “我是在说辽人。”韩冈笑着,视线转到陈丰身上。陈丰却愣着,没有半点闻言即答的敏锐。   韩冈暗暗一叹,就听田腴道,“田腴明白了。歼灭了入寇的辽军,失去的土地都能拿回来,还能多饶几分。若是只想着收复失土,却不愿与辽寇硬碰硬,后患将无穷无尽。”   韩冈点点头:“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为了达成目的,麟府军仅仅是调派能动用的机动兵力并不够,韩冈需要的是无所保留地付出。只是将家底都拿出来的折家和麟府军,甚至有可能连麟府丰三州核心之地都受到威胁和劫掠。这就得看折家能不能顾全大局了。   韩冈将折家视为自己在河东军中的助力,不过若是折家不能在大是大非上作出让人满意的决定,过去的交情自是雨打风吹去。   重新落座,韩冈突然猛不丁地问道:“公满,之前可是受了你家门客的指点?”   方才韩冈确认了陈丰的见识,只能说差强人意,之前那仅有一次的敏锐反应和判断,甚至并不是福灵心至的运气,从直觉上韩冈认为那只是转述。现在以陈丰的反应看来并不是错觉。   给陈丰指点的人绝不简单。从陈丰接到急报,到出门赶来驿馆,最多也就能换身衣服。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详情,便独自判断出辽人的动向,眼光和见识比今天韩冈看到的官员都要强。   而那一位当也不是官员,只可能是陈丰家中的人,门客或是亲属,否则刚才就应该有人会给他使个绊子——向陈丰投去满载着嫉妒的眼神,韩冈方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   陈丰被韩冈盯得脸上血色尽褪,身子都僵住了。藏在心中的秘密,竟然一下子就曝了光。   “公满?”韩冈温和的声音在陈丰耳中,却像柄冰冷的刀子在背上划过。   韩冈眼毒,又是年少得志,在陈丰看来,那是分外容不得底下人欺瞒的性格。若是想蒙混过关,恶了韩冈,这辈子在官场上就没指望了。而说出实话,虽不能指望再受重用,但好歹还有份人情,何况那位也是自家人。   “不敢欺瞒枢副,那是下官侄婿。他游学天下,近日正好到了河东。前几日正与下官议论过河东局势,曾与下官议论过若是不幸让北虏攻破了太原城,可能会有什么局面,又该如何应对。”   韩冈抬了抬眉毛,有些惊讶。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士大夫的见识和人脉有很多都是从游学开始的。不过游学不往京城去却往河东走,这个倒是稀奇。   听口气,还并不是陈丰门客,而是一个年轻士子,更是在石岭关陷落前就开始议论辽军入太原的局势,这就更难得了——真不知该说是乌鸦嘴,还是有先见之明。之前自家却是猜错了。   “可将他一并召来,你那位侄婿,我倒想见见。”韩冈听了听外面的更鼓,都已过了午夜,又笑道,“今晚是用不着睡了,干脆再多见几个人。”   “枢副……这事有些不巧。”陈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下官的那位侄婿前两天就走了,说是去京城。”   韩冈已经准备点人去陈丰家请客,没想到已经走了,只是想来陈丰也不敢说谎,倒是让他微感遗憾:“……还真是不巧。是准备进国子监求学吗?”   “只是游学。国子监不易入,两浙乡贡更是难得一中,所以下官那侄婿是准备先游学数载,再预乡荐。”   “两浙一解的确不易中。”韩冈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进士科,是从锁厅试上得到了上京赶考的资格,若非如此,便要从十倍于乡贡名额的同乡士子中突围才行。陕西解试都是十里挑一,更别说独木桥一般的江南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多用上几年时间游学四方不算耽搁时间。”   “枢副可要将人追回。”田腴问道。   “算了,就不兴师动众了。”韩冈摇摇头。又不是韩信,他也不准备做萧何,且陈丰也让他失望,没什么心情。何况这一追多半要追到京城,直接写封信回去让人留意就好了,“令侄婿的名讳是……”   “姓宗名泽,表字汝霖。”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   刚刚闪过一辆载着一对小儿女的独轮车,身后就窜了上来几头驴子。   拿着马鞭抽开身前的混乱,折可大望着前面更加漫长的一条街巷,怀疑起自己到底能不能及时赶到府衙去。   现在街道上尽是托儿挈女逃进城来的百姓。纵然幸运地逃过了辽军的劫掠和杀戮,带着仅存的家当逃进了太原城,但偌大的城市却没有他们安身的地方,绝大多数只能在别人的屋檐下生活。   这天还冷得很,一夜过去就是几十条人命。折可大这几日亲眼看见几辆马车走街串巷,将无人收拾的尸骸一条条地捡起来送去化人场。化人场就在太原城的西南角,现在还正冒着烟。这就是现在的太原城。   纵然经过了多次战争,可折可大还没有看过如今这幅凄惨的场面。   “直娘贼的。真是兵荒马乱啊!”就在折可大前面,一名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正冲着几名挡道的百姓发着怒,手中的马鞭举得老高,前面牵马的家丁也是连推带搡。   只看背影,折可大便认了出来。那是经略司衙门中的机宜文字张俭,他的同僚,虽是文官,却是武将的脾气。不过荫补出身,也真没人把他当成正经的文官看待。   “火气别这么大。这辰光,发火也没用。”折可大在后面突然开口。   张俭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折可大却是转惊为喜:“嗨哟,折阁门原来你在这儿啊。”   “有事找在下?”   “是有些事。”正说话,一名骑兵擦着鼻子从张俭身前蹿过去,猛地就将下文给他砸进了肚子里。   张俭脸色先是发白,继而又由白转红。被吓得气得不成话,红得发紫的一张脸:“直娘贼的,是赶着投胎去啊!”   指天骂地地咆哮了几句,在周围的百姓看热闹的眼神中,张俭狠狠地咬牙:“王经略再不出来弹压,太原城不要辽军来攻就能破了。”   “王克臣有这个能耐吗?”折可大冷哼了一声,从鼻子中哼出的满是不屑。太原守不住,第一原因就是在王大经略身上。   只是折可大现在也只能腹诽,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一年前,折可大被调到了太原府,在经略司中担任闲官至今。而原本在韩冈幕府中的堂兄弟折可适,则是安然在丰州做官。   丰州建立之后,立功甚多的折家在河外势力大涨,也更加根深蒂固。下任家主的折可大转调太原,名义上是以立有殊勋为由,实际上还是人质的成分居多。   折家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情愿的态度,这是为了让朝廷安心。不过折可大本以为自己能被调入京城,被安排在太原倒是出乎意料。不知道是不是朝廷不想做得太过明显,还是觉得太原就足够了。   不管怎么说,人质就是人质,不用指望说出来的话有人听,反正不受重用就是了。   看得出藏在折可大眼底的不屑,张俭收起怒气,改怒为叹:“王经略现在就盼着令尊能早日领兵前来,若有五千麟府精兵坐镇,不用上城墙,城中军民就能安心了。”   “在下都写了亲笔信了,还能怎么样?”折可大摇头,“王经略要调动麟府军,我折家世代忠良,岂有不应之理?我写信本是多余,不过是让经略相公放心罢了。”   “折阁门,依你之见,太原城能守得住吗?”张俭见老于战阵的折可大都不看好所谓的太原城防,心中就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我就怕他们不来打太原。辽贼真要跑来围着太原城,只要城中不乱,还是能守一阵子的。怕就怕辽贼跑去攻打榆次县,堵了井陉道,河北的兵马几百里路赶回来,迎头对上,结果可不好说。”让过一队匆匆跑过街道的士兵,折可大又冷着脸哼了一声,“都不知道乱跑个什么?!”   “阁门若要回家去,还是绕道北门的好。”张俭陪着折可大往边上让,又道,“可就算井陉道被堵上了,好歹还有西军和京营啊。”   “京营烂得边境上的乡兵都比不上,西军更是全都在贺兰山下,哪里能来得及。”又躲开一辆马车,折可大烦躁地扯着襟口,却没忘了说自家逗留此处的原因,“在下正在等人,等人到了就走。”   等人?还没等张俭想出一个眉目,就见一人穿过街道往这边过来。张俭认识,是折家的门客,在太原辅佐折可大左右,好像还是折家的亲戚。   折可大丢下了张俭,上前半步:“打探清楚了吗?”   “清楚了,清楚了。”那门客连连点头,遗憾不已,“石岭关丢得冤枉啊,吴都监着实该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都监领兵到了石岭关后,便将忻州的人马赶到了关城上,自己则坐在烽火山城。大郎你说,他该不该死?!”   折可大愣了一下后摇头:“麟府军在河东还不是一样被人视为另类?太原兵马跟代州的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石岭关都丢了,哪是一句合不来?!”   “吴宝当然该死。”张俭凑了上来,他比折可大要早知道缘由,亦是发恨,“吴越同舟都能互助互济,吴宝这把自家人当仇人看了!他若是逃回来,当天王经略就能斩了他祭旗。”   “杀了又能如何?石岭关都丢了。”折可大摇头,这还不是朝廷自家弄出来的事?   天下禁军六十万,绝大多数分布在京畿、河北和陕西三处,时日久长后,军中便出现了三个不同系统的山头。但大山头之下还有一个个小山头。   除了陕西因为年年战乱,内部调动频繁,其他地方,禁军更戍之法早就停了,各地的禁军基本上都是驻泊禁军,比如河东各部禁军,太原核心之地有一部,北部边境诸军州有一部,以及河外的麟府丰,多有在当地驻扎了五六十年的情况,军中士卒基本上全都是本地出身,底层军官也都是在近处调动。   加上河东在五代接连出过开国天子,朝廷也是有意无意地破坏河东军中凝聚力,尤其是太原,毁城分兵,被提防得极严——否则就不会有石岭关和赤塘关这两座相距十余里的太原门户,却分属两州的安排——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太原、代州和麟府三个不同的系统。   石岭关本身隶属忻州,驻扎在关内的兵马自然全都是忻州兵,真要说起来,忻州军是属于河东军中的代州一脉,与太原一系似近实远。   这点龌龊事,河东军中谁不知?   石岭关前关后城,北面是旧关城,而关南的烽火山城,是仁宗年间修建。地势之险要不逊关城。可就是因为有了新城,旧关城便没有再修葺,那可是一条破烂的防线。而且关城守军的家泰半都安在新城内外,旧关城若破,看到家中的父兄子弟被太原来的都监害死,石岭关的军属如何会不恨坐在城中的太原军?   “韩学士若在,断不至于如此!”门客毫不客气。   “是韩枢副了……”折可大感慨连连,当初在韩冈麾下杀辽人、杀党项,那杀得才叫一个痛快,哪里是现在可比。   门客看着拥堵混乱的街巷,人在叹气:“枢密相公若能早来,何至于满城兵荒马乱?”   “那也要到了才好。”   “可好歹是来了。等到韩枢副到了太原,就不用听王经略乱指派了。”张俭不是王克臣的人,说话毫无顾忌。   折可大摇头:“能等得到再说吧。”   辽军已经进了太原府界,韩冈若是轻车简从,运气不好就能成了辽人的战利品。若是要带大军北上,那就还要等上半个月才能收拢各地的驻军。   三天前,韩冈的亲信和朝廷的诏令同时到了太原府。韩冈擢枢密副使,出任河东制置使,统辖河东军事,这一任命在太原城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对于太原军民,自然是欢欣鼓舞。韩冈离开河东不过一年,在太原任职的时间也不到两年。作为河东帅,他军事上虽有成就,可他作为太原守,在治政上其实并没有太用心。但太原上下偏偏对他极为怀念,多有人将其视为归宋以来最出色的太原郡守。更别说论起治军克敌,方今朝中也没几人与他相提并论。   另一方面,对于看得更深的官员们来说,在韩冈走马河东后,大半个枢密院都在外面的现状,绝不是一件好消息。陕西、河东、河北,一位枢使统领一路,立国之后,就没看到这样的局面。显而易见,现下的局势虽不能说开国以来未有,但也绝对是澶渊之盟以来最危险的一次了。   不过放在眼下,有一个军功煊赫的名帅坐镇,决不是区区王克臣能比。   折可大以军中望气法观府衙,帅府行辕上的五色云气所聚,怎么看都是一头猪!   “唉。”   他唉声叹气,即盼着韩冈早至,也怕他在路上出了意外。矛盾的心思,此起彼伏,难以平定下来。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一)   折可大一阵感慨,然后恢复过来,“方才机宜说了有事吩咐,不知为了何事?”   “是留通判的吩咐。”张俭拉着折可大往北门走,“你可知道韩枢副的那个亲信,就是前两天往北去的那个。”   “嗯。说是要传话忻州,并联络代州被打散的官兵。”对于韩冈派出去的这位亲信,折可大颇有期待,隐隐地也有些佩服:“希望他能做到。”   “若他能做到,这一回攻入河东的辽贼多半就回不去了。”张俭低头看着脚下,忽然沉声,“阁门,你可知道,这一战在朝廷看来,其实是在所难免的。”   “此话怎讲?”   “澶渊之盟已有七八十年,人心懈怠,对当年宋辽连年鏖战以至两败俱伤的旧事都忘了差不多了。这一回与辽国之战在所难免,不在今年,就在明年后年,逃不掉的。不过这一战也是机会,至少要打出三五十年的太平时日来。若能再出一个澶渊之盟,对两国百姓也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这话是谁说的?”折可大立刻变色追问。这话张俭说不出来,就是张俭代为传话的留光宇,区区一个通判,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口气!   张俭瞥了折可大一眼:“是韩相公的信上说的。”   “是枢密相公?!”折可大惊问。韩冈写信给留光宇了?   “不。”张俭摇头,“是韩子华韩相公。”   “原来是这个韩相公。”折可大恍然。   文武高官在民间不是相公就太尉,但在官场中想得人唤一声相公,至少得是两府中人,而真要计较起来,却只有宰相才能称相公。韩绛这个相公可比韩冈的枢密相公成色要高多了。   不过河东、太原面临危局,现在一说韩相公,城内的军民官吏十个倒有九个半会认为是韩冈。至于韩绛,绝大多数百姓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号人物。   但韩绛终究是身居云中的大人物,折可大不敢不敬,“韩相公怎么会给留通判写信?”   “你不知道?留通判跟韩子华相公有亲啊!”张俭一脸惊讶,“而且这留通判还是韩枢副的同年。”   “同年的事我知道,跟韩相公有亲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折可大现在并不关心什么亲戚关系,王克臣还是外戚呢,英宗皇帝的亲家,又怎么样?只是他又感叹起来,“想不到朝廷是这个想法。”   “这是两府内外共同的判断。事有缓急利弊,但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因势利导,缓可急,急可缓,而坏事也可变成好事。”   折可大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终究是宰相。纵然上有王安石,下有吕惠卿、韩冈,让身为首相的韩绛在政府中不是那么起眼,可这份见识不愧是宰相之才。   他神态恭谨,虚心问道:“韩相公在信里有说些别的吗?”京中相公私信上的内容都能知道,明摆着就是留光宇本人透露出来,要张俭转告的。   “倒没有别的话了。只是让留通判一切听另一位韩相公的。”   折可大沉默了一瞬间,“……留通判可是有什么吩咐?”   “没别的,留通判说了,今晚若无事,请折将军你过府一叙。”   折可大没犹豫,立刻点头:“只要无事,下官必至。”   话声刚落,却猛地听到前方一片声地在喊,“辽贼!辽贼!”   “城外来了辽贼!!”   声音凄厉,如夜枭惨嚎,让混乱的市井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要无事……”折可大一声暗叹,看了看愣住了的张俭,“怎么可能无事!”   寂静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前方随即涌起一片人浪,街道上鸡鸣犬吠,骡马相嘶,哭声喊声一片沸腾。   人们你推我搡,纵然北面还有高高的城墙,城门也早已紧闭,但街上的行人还是像是没头苍蝇一般乱冲乱撞,最后变成了向南逃窜的浪潮,直冲正走到街口的折可大、张俭而来。   折可大的亲随见势不妙,猛地拔出了腰刀,三五人杀气凝聚,却像是中流砥柱一般,让人流一分为二,从身旁涌过。   张俭看着两边的混乱,双唇都失去了血色,怎么乱成这副模样了。要是辽军现在攻城,一天半日就能给破了城去。   折可大脸色阴郁,左右看看,然后转身跳上马。   “阁门,哪里去!”张俭惊声大叫。   “去府衙!”折可大一声怒吼,挥空一抽马鞭,分开人众,泼剌剌的蹄声便往府衙方向奔去。   虽然他不想管事,也不当管事,但自家的性命,折可大并不打算放在那位王经略手里。凭自家的家世声望,再借一下韩冈的虎威,折可大相信自己在这个时候当能压得住阵脚。   “二十天!”   一声暴喝声震府衙,让如旋风般冲进府衙的折可大惊得停了步。就在院中,望着大堂内,那是自从来都不会高声大气的王经略嘴里发出来了。   “二十天,不对,这信是昨天从铜鞮县发出来的,到今天就只剩十九天!十九天!十九天后援兵便能到了!”   河东经略使的脸色一改半个月来的苍白,满面红光。   他晃着手中的一页信纸,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中气十足地大喊着,“只要守住十九天!十九天!援兵就能到了!到时候,将北虏尽灭在太原城下!”   王克臣双眼神光湛然,环扫四周,“这是制置使韩枢相说的!!!”   ……   “萧安素应该快到太原了吧?”   烽火山城上的萧十三意气风发,攻下雁门的是他的人,拿下代州的也是他的人,现在第一个攻去太原的也是他的人。如此武功,一时无人可以匹敌。   “只有先攻下榆次县,防住河北军,才能算是安心。”就在萧十三身边的张孝杰轻叹一声,“更别说我们在河东人生地不熟,不比河北,万一走错了路,可就麻烦了。”   一名北院枢密使,一名南院宰相,两位大辽的重臣站在宋国国中的险关之上,远眺群山峻岭,一时气象迫人。   “有人带路,何须担心。”萧十三仰头哈的一声笑,“这些商人,吊死他们的绳子他们都敢卖过来。”   “听说前几日,枢密杀了一户商人?”张孝杰忽然问道。   “又不是大辽子民,杀几个抢几个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萧十三哈哈大笑,“他家的几房妻妾和女儿都不错,若相公有兴致,送你一对如何?”   “他们为我大辽做事,好歹留他们一条狗命才是。”张孝杰无奈地摇了摇头,“汉人有个说法,叫做千金市马骨。留着他们,重用他们,能引来更多南人投效。”   千金市马骨的故事,萧十三也听过,不需要张孝杰多解释,“听说韩冈之前是准备用商人来跟尚父谈判?”   “没错。”张孝杰冷笑道,“堂堂韩学士,药师王佛弟子,都是菩萨了,想不到也会犯蠢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敢相信那些商人。”   “不说是市马骨吗?”   “这哪里是市马骨?这是放贼入库。”   “反正那是尚父的事,让尚父去操心好了。”萧十三摇摇头,“其实说起来将事情闹大的还是陕西宣抚使吕惠卿。南朝的朝廷当还没有毁约背盟的想法。”   张孝杰冷声道:“南朝的两府并不是铁板一块,肯定是各有各的盘算。但吕惠卿是谁任命的?这一回宋人的朝廷纵然给吕惠卿坑苦了,却也是他们自作自受。”   萧十三点点头,笑了一下。心中在想,天底下的乌鸦一般黑,张孝杰说宋国朝廷的宰辅们各有各的盘算,难道在大辽朝中就不是这样了?张孝杰下的判词,还是以己推人的成分居多。   “雁门关打下来了,石岭关打下来了,代州也打下来了,也就忻州未下。若能攻下太原城,忻州自不在话下。局面之好,攻势之顺,就是当年承天太后领兵攻到澶州城下也是比不上的。”萧十三眼神闪烁不定,“以相公的看法,接下来当如何做?”   张孝杰不假思索地便说道:“以打促和。见好就收。”   萧十三惊讶张大了双眼,问道:“你跟尚父说过了?”   “这正是尚父的打算!”   张孝杰这个汉人越来越受耶律乙辛的信重了,这让萧十三很不舒服。不过对眼下局势的判断,这一点他是能认同的。   越是深入河东,辽军面临的危险就越大。河东的土地对喜欢纵马追风的契丹铁骑来说,实在太过狭促。进退只有几条路,就像钻进风箱里的耗子,指不定就给人活擒了。   见好就收,这是萧十三等几位主帅的共识。退回来守住赤塘关、石岭关。   一名骑手自南而来,穿过了南下的队伍,一直冲到了关城脚下。   片刻之后,一名亲兵走了上来,递上了一封信。萧十三展信一看,脸色便是一变。   “怎么了?”张孝杰在旁诧异地问,萧十三去年亲手给幼主灌了药,都没有变过一下脸色。   黝黑的脸庞如阴如晦,萧十三阴沉沉地说道:“韩冈将至太原!”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二)   “韩—冈—要—来—了—”张孝杰一字一顿,低沉下去的语调仿佛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不对。”萧十三摇头,面黑如铁,“是已经来了!”   “这消息可是确实?”张孝杰已经顾不得宰相的风度,急声追问,“是从哪里得来的!”   萧十三将手上的信件递给张孝杰,“这是在太原城外截下一名信使身上搜出来的……人是往南面去的。”   张孝杰接过那份盖着太原府大印的信函,匆匆一扫,信上所说的不过是对韩冈之前承诺重新加以确认,并恳求援军越早越好,甚至还说了许多辽军攻城给城中造成的伤害。天知道,现在射向太原城头上的箭矢还不一定超过了十支。   “二十天……”张孝杰攥紧了手上的信纸,汗水从掌心中冒了出来,浸湿了纸张。   “从信上看,韩冈说二十天援军必至,已经是三四天前的事了。”萧十三数着时间,“就算以三天来计算,也只剩十七天了。十七天后,宋国京畿的禁军便要抵达太原。”   “怎么来得这么快?!”张孝杰想不通。宋人的进兵速度过去都是有记录的,应该不可能这么快。   萧十三却道:“河东事关宋国存亡,太原则事关河东存亡。眼见太原有失,宋人肯定是拼命赶过来。”   “可那是一千多里地啊!”张孝杰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数以万计的步卒怎么能以一天八九十乃至一百里的速度前进?三五天就会被拖垮。就算是骑兵,如果不是一人三马可以轮换着来,也撑不住这样进军的速度——宋国京畿能有五千一人三马的骑兵吗?   “但这可是韩冈说的。”这是最有说服力的一句话,张孝杰哑口无言。   不管怎么说,即便剥去了所谓药师王佛弟子的光环,在辽国的传言中,韩冈也都是那种不妄言妄语的南朝名臣风范。他说二十天援兵将至,那就肯定会有援兵在二十天内赶到太原。   “……韩冈现在在哪里?”张孝杰忽然问道。   萧十三摇摇头:“不知道,只是想来应该是在铜鞮县吧。”   “……铜鞮县?”张孝杰手上就有河东舆图,翻开来一看,就了解到了几条出入河东的主要道路,“皮室军能不能攻下铜鞮县?”   “铜鞮县中到底有多少禁军?”萧十三反问,这是决定了铜鞮县到底有多难攻的关键。   “威胜军的驻泊禁军不过两个指挥。”张孝杰手上不仅有舆图,还有活口供,河东各州的军事他基本上都了解到了。   “只要有韩冈守在哪里,一千人至少得当成三千人用。想要攻下铜鞮县,至少要两万兵马。”   “没那么多兵马啊。”张孝杰苦恼着拧起眉,“忻州还没打下来呢。”   忻州的宋军已经是坚持到底了,连士气都莫名的高涨,这让辽军上下觉得很棘手,如同面对刺猬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而且太谷县也有两个指挥。”他又继续说道。   “太原府的兵马虽众,但大半都被调去了河北,留给其他县城的兵马,只有一些老弱病残,不足为虑。”萧十三道,“依我说,还是先夺了太谷县,南面的路也好看得住。”   “要是西军从河中府北上,自汾州出来怎么办?”   “自太原和太谷县出兵围剿,”萧十三停了一下,“只要能打得下太原和太谷。”   “若是从太原和太谷县发兵,完全能让北上西军吃上一个大亏,只是有那个机会吗?”张孝杰也摇头说道。   太原四通之地,东南西北都有路通过来,必须分兵把守。可这偏偏是辽军最不擅长的一桩工作。   如果是在平原上,可以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直接跳出包围圈,但在群山环绕,只有数条道路通向外界的河东,骑兵的最大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   不过萧十三的脸色却很难看,耶律乙辛的态度是见好就收,但现在进入太原的除了一部分宫分军和皮室军外,也有不少头下军。这些贵人名下的军队没能赶得及在代州捞好处的机会,此时更加富庶的太原府就在眼前,不亲眼看见宋军杀来,是不可能让他们放下眼前的肥肉转身回撤的。   如果强逼着那些贵人和头下军北返,他们肯信这是救他们的性命才有鬼,必然会喊着要求补偿。若抛下他们直接北返,不论事先有没有警告,回到国中后都会兴起众怒。   “看来还是要打一仗了。”萧十三沉默了一下,又道:“其实这件事也不难。”   张孝杰点头表示同意,“的确不难。”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点头:“就让来援的宋军葬身在太原附近!”   宋军四方援军被催逼的赶往太原来,却不可能同时抵达,在这时间差上就是机会。只要稍通军事,就不会不知道各个击破的好处。   可以说是运气,好就好在那个“二十天”!   ……   “守内虚外、内外相制自开国以来一直便是被定为国是,而京中也的确是屯有重兵,但在实际上,由于边患不绝,为了防备辽夏,放在边境上军力,无论是陕西还是河北,都不逊于京城。”   韩冈的帅府行辕已经设在了太谷县,黄裳等衙署幕职官也陆续抵达,帮着他将整个制置使司的架子给撑起来了。为了与入寇的辽军决一死战,制置使司中的上上下下都拼命做着准备。几日来每日聚会公厅,无一例外都是面色凝重。   只有韩冈看起来甚为悠闲,还有心将起兵制现状的利弊来,“不过除此之外,不论是南方,还是北方,广大的地区都是极为空虚。”   “兵力之差只是一方面。在枢密院的籍簿上,各路军队的数量并不少,纵然没有禁军,也有厢军充数,纸面上看起来甚为可观,可在实际上,北方边军通常只有兵额七八成的实际兵力,而其余各路能有五成就不错了,在南方,甚至三成四成也是有的。当年我去广西时,当地的几支厢兵甚至不及两成的也有。而且论起兵备,不论是军寨,还是城池,也都是显而易见的年久失修。只是在庆历年间,因为朝廷为了与西夏作战而加重了税赋,使得国中盗贼遍地,各军州的防御体系都不得不进行了一番大的修整。这一仁宗皇帝时留下的遗产,便一直吃到了现在。”   韩冈向着幕僚讲着古,他对现在的兵制有很多看法。如果要总结经验教训,改正过去的错误,这一次河东半壁沦陷,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不过有些事,只有失败中才能学得到。之前的历次胜利将很多毛病都掩盖了,所以才有了今日之败。只要事后能扳回来,就不能算输。”   韩冈语气轻松,仅仅说着要如何总结经验教训,这个态度让那几个刚刚被借调来,而并不了解他的官员都稍稍安心了一些下来。   从好处想,这是军队积弊的一次大爆发。藉此机会,韩冈可以提议对军队进行一次大的改革,而不是置将法那样的修修补补。至少将士官的提拔和培训制度提上台面,并加以推行。   韩冈正说着,外面却送来了一封信,而且是来自于开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封信上,是王安石还是韩绛,又或是别的宰辅的吩咐。   韩冈在众目之下拆开信,看了一看,然后就向着厅中众官笑道:“家叔书而已,数日前,家中又添了一小儿。”   官吏们同时一愣,真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表情。该恭喜吗?但时候似乎不对,若是不道喜,恐有得罪韩冈,想想还真是两难。   而且现在是说这事的时候?   富弼当年出使在辽国的时候,看到家书就直接点火烧掉,说徒乱人意。现在辽军已经占了代州,围了太原,身为制置使的韩冈却在这里慢条斯理地说着又多了一个儿子。   可是不知为什么,厅中的大小官员紧绷的神经却为之松弛。   “不说那些无关的闲话了。”韩冈终于将议论的方向扯回了正题上,手上又拿起了一封小册子,黄裳等幕僚都知道,这是韩冈几天来日夜赶工的作品,只是内容还不知道,韩冈一直都在严守秘密,直到现在拿出来。   “敢问枢副,那是什么?”黄裳领头问道。   “如何发展敌后抗战的指导书。”韩冈一笑,“不能让北虏顺顺当当地抢钱抢粮,再来跟我官军对抗。公诸于众,每一座州县都要尽可能多的将之刻印散布,让河东所有百姓都知道,该怎么与北虏斗争。”   “是要动用乡兵、弓箭手还有保甲?!”   “北虏肆虐,河东百姓无不受苦,自然是要全民抗战,人人拿起武器。”说到这里,韩冈抿了一下嘴,“当然喽,与辽军对抗的真正主力还是官军,拿了那份军饷就该做事,不能将责任推到没军饷可拿的乡兵身上。”   “但若是按枢副所言,每一座州县都来刻印散步,肯定会落在辽人的耳目中。”   “辽人看到反而好。我正希望能广而告之。”   黄裳眼睛一亮:“可是能吓得走北虏?!”   韩冈笑着摇头,“吓不走。”   已经不是弦高的时候了,能用骗把敌军骗走。从那时起,战争艺术发展了一千七百年,在才智上小瞧敌人那是最蠢的行为。   黄裳有些遗憾和失落,韩冈看在眼里,暗暗摇头。他这个幕僚,终究还是没脱了文酸气。文人总有爱用计的坏毛病,总想着能一策定江山。但真正的克敌之法,还是稳扎稳打,以势压人。   韩冈想要的,便是这个“势”!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三)   “井陉道出现辽兵了?”   郭逵的声音很轻,却又足够沉重。这意味着河东局势仍在持续恶化,而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郭忠义的声音更为沉重:“是的,寿阳城外已经有辽兵出没。平定军的人现在就在外面,等候大人接见。”   寿阳是太原辖下,过了寿阳还有一个平定军【今阳泉市】,直到过了平定军的承天军寨【娘子关】,才是河北地界的真定府。   寿阳和平定军都是属于河东,但面临敌侵,却遣人来河北寻求支援,更进一步印证了太原府的危局。   “现在连井陉中都有辽军出没,可见榆次县多半已落入了贼手。”郭忠义双眉间聚起的沟壑,已被忧心所填满,“代州陷落,太原门户洞开,河东可用之兵已经不剩多少了。河东若有个万一,河北可也难保全,这是唇亡齿寒啊。”   郭逵摇了摇头,“韩冈今早遣人送来的信,你难道没看?他既然那么有把握,何须为他担心?”   郭忠义眉头皱得更厉害,正想再说,外面的亲兵正好进来禀报,“枢密,丰、谷两将军求见。”   丰祥和谷维德都是自河东领兵来援的将领,为太原军中的正将。这时候求见,到底为了什么郭逵也能做大心中有数。   之前他将河东的战况瞒了七八天,现在终于瞒不下去了。   两名将领被引到郭逵面前,行过礼后,根本就不站起身,直挺挺跪着。   “你们想要做什么?”郭逵几十年的军队不是白混的,这两人到底想的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丰祥和谷维德对视一眼,齐声道:“末将所领部众,都在担心家中老小。太原局势危殆,不免会有人担心,不知他们留在太原的家人是否安康。”   “想必新任河东制置使,也就是新任的枢密副使,两位都认识吧?”郭逵没有回答问题,而是接了一句反问。   丰祥和谷维德他们当然知道。在听说韩冈将去河东坐镇,下面的军校士卒很多都兴奋,都说有了韩冈,河东就安稳了。可是现在看情况,就是药王弟子也不顶用。   两人各自眼里都透着狐疑,不知道郭逵为什么提起韩冈。   “这是他的信。”郭逵将韩冈今天所写的信函特意拿了出来,让人递给两名河东籍的将领:“若有人胆敢抗命,乃至懈怠,可斩之勿论!”   郭逵语气森然,但两名将领却早习惯了郭逵的眼神,正要一条条地述说自己的迫不得已。只是郭逵却根本不给他们时间:“也别跟老夫说什么军心,韩玉昆在信中也是说了,你们能在河北将辽贼打得越狠,就越能逼着耶律乙辛将河东的贼寇调回去!”   一句话就将大门给关上了,让两位将校无功而返。   郭逵绝不会放人,在他的计划中,来自河东的这两万人不能有任何闪失。   从一开始,郭逵就没想过能在边境上的第一线将辽军阻截住——那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是准备以自边境到大名这数百里的土地作为战场。   边境上霸州、雄州、保州一线的兵马虽众,但任务只是迟滞辽军的攻势,打下辽军的气焰,第一要务是保守住这几个战略要点,等到辽军更进一步南侵,各军州的兵马就可以反攻入辽境。   决战的战场在大名周边,这是郭逵事先预定好的,但局势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谁也想不到,河北没事,反倒是河东出事了。而原本会赶来支援的辽军,现在都往河东去了。   只是在边境线上的辽军,终究还有着近五万兵马,而南京道中,却还有刚刚从东京道调来的至少三万渤海、女真各部族的头下军。加上本来属于南京道的一部分戍守军队,郭逵将要面对的将是十万人马。   稍晚一点的时候,帅府行辕中的大小官员齐齐来到郭逵的面前,正式的军议是任何时候都少不了的,尤其是现在的辽军动向,以及对河东局势的应对,人人都想知道。   不过有人更关心其中的一支辽军,“不知枢密怎么看那三支攻入河北腹地的北虏骑兵?”   现在两国的战场仍是拉锯在边境线略偏向大宋的一侧,大多数辽军的留守精兵拼尽了力气也没能再越雷池一步。不过千里之堤终有溃于蚁穴的道理。漫长的边境线,不可能用军队将其全数堵在国门之外。   这一段时间以来,甚至已经有多达三支,总数近万骑的宫分军攻入了河北腹地。不解决他们,官军的主力根本不可能大举反攻。此乃腹心之疾,一不小心能断送了所有人的性命。   “不要紧,有人正跟着他们。”郭逵坦然说道。   当那三支宫分军攻入了河北腹地后,郭逵立刻派出了手上大半的骑兵力量,分成六部,让他们追摄在辽军身后。不与其交战,而是紧紧跟随,进则跟进,退则同退。一副虎视眈眈的姿态,配合着地方守军,逼得辽军不敢贸然分兵劫掠地方。   这六部官军分别跟着各自的目标亦步亦趋,轮流盯防,就像一道绳索套在入寇辽军的脖子上,随时都有将其吊死在法场上的可能。   所以郭逵才这么放心,只要小心提防着那三支官军不被辽军给吞吃掉,那么他就有足够多的手段将三支宫分军最后给撕碎了吞下去。   “敢问枢密,接下来要怎么做?”   “攻打易州,这是河北救援河东最有效的手段。”   “枢密是要官军去攻易州?可那三支辽军怎么办?总不能放着吧。”   “我自会去将他们给解决了。腹心之疾必须尽快解决。”郭逵摇头道,“让广信军的李信为先锋,统领各部兵马!在本帅抵达易州之前,先行攻打。”   虽然郭逵说得隐晦,在座的文武官员哪个听不出来,郭逵这等于是将整个战役的指挥权交给了李信。   郭逵这是投桃报李。要不是韩冈在朝中屡屡相助,现在又置己身的安危于不顾,支持河北给与辽人决定性的一击,那么郭逵又怎么会不识趣,将李信给投闲置散了?   何况李信的能力、经验、功绩,以及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和他手下的那一部精兵,足以让他就任易州之役实质上的指挥官。   而且韩冈面临河东的危局,不用担心李信不拼命。至于调到李信手下的将校,最差也有王安石和章惇在,也不愁有人但敢不听号令。   现在郭逵唯一担心的就是韩冈能否在河东坚持住,若他能成功,那么自然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否则,天下局面糜烂将再难挽回。   ……   刚刚离开铜鞮县城,章楶就被人给拦住了。   一名只有二十出头、身着武服的年轻人,被带到了新近就任河东制置使司参议的章楶面前。参议官此时骑在马上,虎着脸死死盯着身量比他高上不少的这名年轻士兵。   不仅是章楶,就是他身边的将校士卒,也是一个个眼露杀机。   “这什么意思?”   “参议没明白?那就是小人没说清楚了。”这名年轻人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平静沉稳得仿佛惯历了风浪的老水手,“小人得枢密相公的吩咐,命所有北上来援的官军,可在铜鞮县稍事休整,待大军齐集时再行北上。”   章楶的眼中闪起了凶光。虽然是文臣,却有着百战武将的威势。   他是章惇新近推荐到韩冈幕中,担任制置使司参议一职,算是高级幕僚。随着第一批从京城出发的骑兵一路北上,准备赶往太原与韩冈会合。   太原局势之危殆,从一匹接着一匹南下的信使身上就能看得分明。章楶恨不能插翅赶到韩冈所在的太谷县城。却没想到,离着太谷县还有一段距离,就有人敢明着来欺他。   他抬起手,几名亲兵便将腰刀抽出了半截。只等章楶一声令,便立刻拿下胡说八道的奸细,好生地拷问一番。   只是这个年轻人声音却依然平静:“小人不是辽人的奸细,所传的话,也是枢密相公亲口所言。”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一切都在这封信上。”   章楶的亲兵接过信,上上下下看了一通,然后方才交给他的主人。   章楶比他的亲兵看得更加仔细,上上下下地查验各项暗记,直到确认了外皮的真实性,才一把撕开了被火漆封好的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奇怪的符号。但这就是信,这是韩冈和威胜军事先约定好的密书。   两边事先约定好用同一本书的同一版,以页数、行数和字序来代替具体的文字。满篇尽是数字,不拿到原本,根本就解读不出来,辽人的奸细自然无法伪造。   而且这些数字,完全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数字的代码,是码头上写在麻袋或是箱笼上的记号,也就是所谓的码子。辽人的奸细也不可能有这么偏门的常识,即便是章楶本人,也只能认出这是什么,却不知道哪个码子对应哪一个数字。   看了这份密信,章楶顿时便信了五分。不过真正让他释疑的,还是这名信使的身份给随行的人叫破了。   “参议,那是韩枢副家的家丁,小人曾跟他打过照面。”   章楶眼神一变:“你是韩枢副的家人?”   “小人正是。”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四)   萧十三和张孝杰已经抵达了太原。正遥遥望着太原城的城墙,惊讶于这座城池的宏伟,那是绝不下于东京辽阳和南京析津的雄城。   “城内还能守上几天?”   “别的倒不清楚,只知道粮草足够。”   “普通的办法攻不下来呢。”   耶律乙辛的态度是见好就收,尚父殿下的亲信和军队离国过久过远,保不住后面就有人动起坏心思。   只是这并不代表会放弃土地,太原府固然不会占据,可代州是要跟宋人交换回西平六州的质物,不可能说丢就丢。   虽然隔得远,其实兴灵仍然可以算是黑山河间地的前沿屏障,萧十三和张孝杰两人都清楚,已经将自家的宫卫安置在黑山下的耶律乙辛,不会放弃贺兰山下的土地。   将国境线恢复到战争开始时,并从宋人那里得到让人满意的补偿,对于大辽就不算吃亏,对于耶律乙辛,那就更是让他在登临帝位时减去更多的阻力。   在萧十三和张孝杰而言,只有耶律乙辛登上皇位,或是他能做上周文、魏武、晋宣,他们才有未来。否则最终也只会是家破人亡的结果。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萧十三满心的感慨,他从来没有指挥过这样的战争,也没面对过这样的敌人,“说起来这十六个字对我大辽全民更加有用。”   “乌合之众,不值一哂。黔驴技穷,技止此耳。”   这是张孝杰刚刚听说韩冈准备发动河东义军时所下的评语。但当真看到韩冈使人在河东散布的所谓《御寇备要》的时候,却就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并不是里面的内容吓到了张孝杰,而是他在那本小册子里面,看见的是韩冈的声明。是向所有河东百姓做出保证,朝廷不会与辽人善罢甘休。   不管怎么说,里面说的那些东西,能不能有成效是一回事,会给河东百姓带来什么样的刺激则是另外一回事。   韩冈在散布河东的这本《御寇备要》中是怎么说的?不要与侵略者硬拼,而是用不停地骚扰加以拖延,不要让强盗轻易带着赃物离开,否则日后将再无宁日。拖得时间越久,宋军赶来的援兵数目就越多。到最后,将会占到一个压倒性的优势。   韩冈在书中向所有河东百姓做了保证,一定会让贼寇血债血偿。这是把自己的脸面和声望与胜利挂钩起来。   这也代表了宋国朝廷绝不会息事宁人,甚至很难达成任何不利的条件。为了皇统承续,南朝的朝廷必须顾全药王弟子的脸面。只要宋国的皇太子还没有成人,两府就算做出了对韩冈不利的决定,那位正垂帘听政的皇后也能逼着王安石、韩绛把诏书扯碎了吃下去。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河东这边的局面不会继续恶化。能将帅府行辕放在太谷县,韩冈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有信心的样子。虽然太谷县在南面挺远的地方,但萧十三和张孝杰同时望向南方时,仍是一脸的凝重。   或是营地中,在半夜突然出现一支响箭;或是行进时,道边飞来几支箭矢、石块。这已经不是一起两起了,受伤的也不止一个两个。得到了韩冈的公然许诺和教导,宋人中,越来越多的乡兵甚至百姓,开始用他们最拿手的办法来骚扰辽军。   虽然说现在仅仅是癣癞之疾,但宋人几乎是人人都有潜在的动手能力,如果他们当真群起而攻之,纵然精锐如大辽,多多少少也会吃一个亏。蚊子多了也能叮死牛的!   而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充足的兵力是第一要务。   可遗憾的是,经过飞狐陉来援的也不过八千骑兵。对于现在萧十三和张孝杰想要达成的目标来说,只能说是不无小补。而且不会有再多了。   大队的骑兵从狭窄的山道进军,远比同样数目的步兵更为艰难。在崎岖的山道中行进,骑兵不会比步兵更快,而消耗的粮草则是五倍十倍——具体数目要看战马和骑兵的比例——而战马,只要还想让其能够继续作战,是不可能拿来驮运粮草的。   前一次来自于河北的援军,使得飞狐陉上各军寨所储存的粮草全都消耗一空,短时间内不可能再从南京道得到更多的援助——无论是粮草还是兵员。而西京道剩下的兵力要牵制宋人的麟府军,更加不能轻动。   现如今西京道上能动用的兵力差不多都来了,再多就得往更远处找。可不说路程远近的问题,仅仅是人马调动后,为了稳定地方而必不可少的人事和兵力上的调整和安排,就决定了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把人直接都抽走。草原上的阻卜诸族可没一家是省油的灯。   萧十三和张孝杰纵然身居高位,也想不出有解决的办法,只能摊着手苦笑。谁让这一场战争事发突然,远出双方预料?从一开始,辽国这一边就没有动员举国之力的打算,现在仓促调兵,哪里能调来多少?   “不如将阻卜部的人马一并招过来好了。”就在帐中,萧达摩得意洋洋地向一文一武两位主帅提着自己的建议。   这位萧十三族中的年轻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劫掠而来的战利品充斥了他的营帐,而代州首功的功绩也让他出尽了风头。这份持续了多日的兴奋,让他忽视了萧十三眼中猝然腾起的怒意。   “主意是不差,若阻卜大王府能调来两三万兵马,宋人在河东也就完了。”张孝杰先是笑着点点头,却又叹道:“只是他们离得太远啊,再快也要到一个月之后。如果这一回顺利地击败了宋人的援军,根本就不需要那些不听话的异族出力。若是我军反过来被宋人援军所击败,那么阻卜人来了反而会是大麻烦。”   “我大辽怎么会败?!”萧达摩的声音高亢,“纵然不胜,也能平手,到时候,赶来的阻卜人便能派上一点用场了。”   张孝杰在旁眯起了眼,几乎在冷笑。萧十三则恨不得用力给这位让他丢人现眼的族人一脚:“你丢铜板,有几次铜板竖起来过?!”   萧达摩被训得一头雾水,然后便抱头鼠窜。萧十三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回头过来,脸上又是尴尬的笑,“让相公见笑了。家里就没一个聪明的,一个个蠢得跟牛一般,除了敢拼命,也只剩个听话的好处了。”   “能听话难道还不够吗?”张孝杰哈哈笑,“我家几个小子,肯听话的可不多。”   耶律乙辛的信使在这一天稍晚的时候赶来了,带了耶律乙辛的吩咐,也稍带了他在过了石岭关后,在山道中被乱箭射击的消息。   “一路上挨了七八箭。都不是强弓,应该是宋人的百姓。”那名信使说得十分淡然,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   难道韩冈的那本小册子已经传到忻州?萧十三眼中有着遮掩不住的疑惑:“这才几天啊。”   “足够了。”张孝杰沉声道。   “是在哪里遇上的?”萧十三眼睛一瞪,“此等贼子当立刻剿灭!”   不过来自北方的信使摇摇头:“这并非目下急务。”   这是个好答案,萧十三和耶律乙辛都不准备改变得太多。耶律乙辛尚在南京道,并没有西来的打算,萧十三和张孝杰都觉得尚父殿下应该还另有一个计划。不过既然没有透露给自己,两人也没打算去猜测。现在集中兵力,将太原夺占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但这时候,又是一名亲兵滚着进来:“三交镇外的草料被烧了!”   萧十三蹭地跳了起来,张孝杰也差点没能坐住。   太原城外的草料场早一步就被宋人放弃,里面二十余万石的干草刍豆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可萧十三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还是恨不得将城中下此命令的守将全都吊在路边的树上。   三交镇位于太原和忻州之间的山中通道的南端出口,是交通枢纽。名为镇,却有着不弱于军寨的防御能力,相当于城池。镇中存放的粮草数目极多,接近三十万石,有本来便存在库中的,也有新近劫掠来的,是萧十三现在敢于继续打着太原主意的底气之一。   “现在不知两位有何打算?”信使低声问道。   萧十三略作思忖,而后说道,“粮草只要去抢去夺,就不会缺少。可错过的机会就难以挽回了。我等依然会按照之前的计划,将宋人的援军给歼灭了。少了援军,太原城将会不攻自破。至于那些所谓义军义勇,更是不成气候,韩冈岂会将希望放在他们的身上?”   放开了让援军过来,只要一支接一支地将来援的宋军击败,太原城中守军很快就会不战自溃。不同方向同时进军,必然会有先后,只要有个两三天的差距,就足以解决任何一支宋军。   “这并非急务。”信使依然重复着这句话。   “那什么才算是急务?”萧十三心中不痛快已经表现在了脸上。   “尚父有何吩咐?”张孝杰则更为敏锐了一点。   “在我出来前,尚父只问了一句。”信使看了一下面前的两名重臣,耶律乙辛的左膀右臂,“韩冈在哪里?”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五)   风中的暖意越来越浓了。   战火如火如荼的日子里,春日的阳光却和煦得几乎让人忘了战争。   但也只是几乎。很多人都想忘掉,但没人敢忘。   太谷县中的气氛就像被拉开的弓,弓弦一点点地绷紧,几近崩裂,几乎让人窒息。   城中百姓脸上看不到笑容,酒店青楼更是没了生意。而太谷县城门因为附近已经有辽人的远探拦子马出没,也只在巳午未三个时辰开放。在这个时候,甚至连地痞泼皮、浮浪子弟都识趣地乖乖留在家里,让县衙变得好生清静。   整座县城中,唯一还有些生气的就只有韩冈的帅府行辕所在。只是行辕的位置并不是在县衙。   太谷县毕竟仅是县城,城中没有大规模的公共建筑,县衙和学校都算不上大。韩冈没去抢知县的地盘,也没理会几个富户的讨好,而是将他的帅府行辕放在了城南的名刹普慈寺,把一群和尚赶得到处跑。   太谷县大小庙宇数十,辽兵将至,城外光化寺、圆智寺等庙宇的僧侣大半都逃进了城中。理所当然地借住在城中的几间寺院中,挤得人满为患,连净信庵的比丘尼都不得不跟安禅寺的和尚做了邻居。   韩冈这么一来,普慈寺中上百个和尚被扫地出门,却是连一个秃头都不见踪影。大雄宝殿成了白虎节堂,就差把如来佛祖像给推了。倒是弥勒殿好一点,但也只是因为不算大且后面禅房足够住的缘故。   韩冈吃过午饭,在寺中闲逛消食,一时起意走近弥勒殿,就看见里面章楶跪在蒲团上。   “质夫求的什么?家宅平安?”韩冈笑着跨过门槛。   章楶仿佛没听到韩冈的玩笑,端端正正地拜了两拜,然后方起身回头:“都说枢副如六一,甚厌浮屠,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韩冈哈哈一笑:“至少我还没有给儿子取个‘和尚’做小名。”   六一居士欧阳修是有名的憎厌佛教,给儿子欧阳发取小名叫和尚。外人问他何故,却说贱名好养活,就跟平常百姓给子女起个阿猫阿狗一般。韩冈对佛门的态度虽与他差不多,却还不至于拿儿女的名字来开玩笑。   章楶抿了一下嘴,像笑又不是笑,显然对韩冈对佛门的态度不太适应。“方才章楶求的是战事顺遂。若这一回能胜过辽人,章楶愿重修金身为报。”   章楶信佛,韩冈却一点不信,不然也不会大模厮样地占了寺院。   抬头打量一下大肚带笑的弥勒佛,“质夫兄有所不知,这普慈寺在治平年间曾经重修过,金身一时用不着修。还不如修座塔,镇一镇辽人的阴魂!”韩冈笑意微敛,眼神有几分阴森,跟着却又咧开了嘴,“白塔其实不错,七层那是最好了。”   章楶皱了一下眉,却不打算细问韩冈究竟是什么意思,韩冈对佛门没有多少敬意,不会有好话的。   章楶拜佛起来,眼睛在弥勒殿转了一圈,却没找到一根没点过的香。韩冈将人赶得干净,他手下的亲兵将房子也打扫得干净,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叹了一口气,章楶算是放弃了,问韩冈:“枢副可是已经有十足把握了?”   韩冈摇头笑:“打仗嘛,一阵风都能改变胜负,谁敢说有十成,那肯定是骗人的。”   章楶眼神专注地盯着韩冈,沉声:“但至少有成算,否则枢副当不至于冒此风险。”   “质夫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这几日看了枢副的布置,有了几分信心。”章楶说道,“当然,还有枢副过去的战绩。”   韩冈苦笑摇头:“胜负之望,不当归于一人。”   “可这一回枢副驻足太谷不就是希望北虏只将眼睛放在一人身上?”   韩冈闻言转头,对上了章楶迎过来的双眼。章楶的眼神中看不到挑衅,极是沉稳。   对视了一阵,韩冈方开口:“……我的确盼着辽人来赌上一把,就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枢副所说的成功,是北虏来攻太谷?”   “总不能看着辽人带着贼赃安然回返吧。”   章楶点点头,表示认同。至少在韩冈的话中,能听得出来,他对于与辽人在太谷决战,有着充分的信心。   “金太谷、银祁县,榆次的米面吃不尽。太原府也就是这一片最富。只从辽人的秉性上,就不可能放过这一片地方。”   韩冈说着跨出弥勒殿,章楶跟在他身后,“有枢副在,辽人或许会先放过呢。”   韩冈呵呵笑:“我好歹比金银更值钱一点吧?”   章楶已经五十出头了,几乎是王安石的那一辈人。不过中进士很晚,快四十方得中,所以官位并不高。莆田章家进士出得也多了,宰相、状元都出过,年近四旬方才踏入官场,升迁很慢,前途又不算大,让章楶在家族中也不是很受重视。不过倒是对了章惇的眼——章惇父子在族中一向是另类,纵然已经贵为枢相,还是没有太多的改变——这一回能担任韩冈的参议,也是章惇力荐的缘故。否则因为伐夏之役中所受的罪责,他还要耽搁几年才能重新被重用。   伐夏之役,章楶为转运判官,与已经去世的吕大钧为同僚,辅佐转运使李稷运输粮秣。伐夏之役未尽全功,战后议论功罪,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没一个落了好,章楶也不例外。   对于章楶,韩冈了解得不算多,只是这几天相处下来,感觉还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官员,尤其是在军事上,与自己很有些共同语言。   从弥勒殿出来,韩冈和章楶一同往大雄宝殿过去:“听说质夫兄旧年曾经游学天下?”   章楶点了点头:“整整十一年。河北、关西和成都都去过。”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难怪质夫兄对天下地理兵事有此见识。”   “远不如枢副广博。”章楶的回赞是真心实意。几天下来,韩冈对天下地理的见识,让章楶深感敬服。甚至难以理解,深度和广度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甚至连福建的山水地势都能在他这个本地人面前说得头头是道。而且绝非胡诌,却像是亲眼见证过一般。   韩冈笑着摇摇头,这件事完全无法解释,幸好大雄宝殿就在眼前,也不需要解释。   已经有八百年历史的普慈寺的大雄宝殿殿门敞开着,在门外守卫的不是秃头,进进出出的也没穿僧衣,在释迦牟尼的注视下,依照地图刚刚制作完成的巨幅沙盘就放在大殿中央。   旁边还有一副小一点的,则是太谷县的城防模型。   殿内的气氛很是紧张,以黄裳、田腴为首的一众幕僚,或围着沙盘,或坐在耳室之中,也有亲兵捧着,来回奔走。   韩冈新招募的幕僚陈丰也在这里,就在耳室中抄写公文。可惜韩冈传信回去,找一个叫宗泽的两浙士子,现在还没有消息。而另一方面,去了北方的韩信也没有消息,不知道他有没有遇上秦琬,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听到韩冈进来的动静,各有各事的幕僚和士兵全都停了下来,齐齐转身向韩冈行礼。   “都说过了,在这里,礼数就免了。”韩冈无奈地轻叹,“都去做事吧。”   回头看看,在众人行礼时,章楶早避让到一旁。   来到太谷县城的城防模型旁,韩冈停了步。方方正正的城池,完完整整地在五尺见方的沙盘上复制了出来。   太谷城周九里又一百步,城高两丈五,以县城的规模来说,已经很大规模了。如果放在南方,许多州城的城墙都没有这个高度——其实在南方,许多县城、甚至州城连城墙都没有,有一圈篱笆就算防御了——可放在北方,也只能说,毕竟只是县城。只是换做是州城、府城的话,辽人是绝对不会攻打的。   韩冈负手站在沙盘前。   之前他曾遣人带信去太原,对满城军民承诺说二十天内援军必至。现在距离预定的时间,还剩九天。时间越来越少,而韩冈的目的也越来越明确,如果辽人如其所愿的话,决战便已迫在眉睫。接下来就要靠这一座并不算雄伟的城池,来抵挡辽军的围困以及进攻。   “北虏真的会来吗?”章楶在后问道。黄裳等几名亲信幕僚也聚了过来。   “如果不来的话,就只能等陕西和麟府的援军一起到了,才能将他们赶出太原了。当然,”韩冈抬头对众幕僚笑道:“他们也就没有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机会了。已经打下了河东,仅仅是劫掠一番就北返,恐怕不是耶律乙辛所愿。”   不论大宋还是辽人,其实都在寻求决战的机会。只要能决战,便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使得对手转为绝对的守势,接下来的几十年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就像太宗皇帝第二次北伐后的大宋,从那时起,即便是在澶渊之盟签订后,大宋都是处于弱势的地位。直到变法开始,经过了开拓河湟,南征交趾和灭亡西夏一系列战争,使得宋军的战斗力直线上升,方才改变了这一局面。   但在何时、何地决战,却是一个大问题。必须是有利于己,而不利于敌。   在河东,辽军占据了上风。韩冈很清楚,萧十三能有的选择,远比自己要多。即便援军安然赶来,辽人也可以施施然地返回代州。胆大一点,还可以利用机动力来个各个击破。   而韩冈,除了拿自己来做鱼饵,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他驻扎在太谷县是为了引诱辽人南下决战,《御寇备要》也同样是在逼迫辽人南下决战。   都是同样的道理。   大宋四方援军将至,而眼下,就是辽人最后也是最好的机会。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六)   站在太谷县的城头上,似乎能看到极远处一道道烟火,或许是辽人劫掠后的暴行,又或许是正在受到攻击的村庄,里面的村民在焚烧自家囤积的草料和粮食。   想到这一点时,陈丰忽然间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压抑得厉害。陈家是耕读传家,农人被逼到烧掉一年的心血,他很容易想象那是被逼到如何绝望的境地了。   辽军已经来了。   自从石岭关陷落,辽军进入了太原府之后,数以万计的强盗如同蝗虫一般扫荡了乡村、城镇。综合各方传来的情报上,敌人的数目是在四万到八万之间。此外从京城那边传来的情报,自从代州陷落后,河北方向至少有超过两万兵马通过飞狐陉抵达河东。   当然,对辽军总兵力的这些预估,都是些极为模糊的数字。甚至韩冈看过了几份报告之后,都是直接就丢到了一边,一句评语都没有。   不过之后的军事计划,倒是以上限八万和预估的五万来分别规划应对的方略。只是陈丰和其他幕僚也从韩冈那里听到一点口风。辽军应该不可能将这个数目的骑兵堆到小小的太原盆地之中,这完全是浪费了骑兵的特长,蠢到了极点。   “除非他们完全把自己视为了强盗,而忘了应有的军事常识。”韩冈如是说道。   韩冈的用词听起来总有些怪,不像黄裳等人早已习惯,陈丰总觉得听得别扭,但也不到听不懂的地步。   也许那些一身羊骚味的部族族长的头脑和想法跟强盗没有两样,但辽国的高层,从耶律乙辛到其余重臣,哪一个都不至于被抢劫来的赃物冲昏了头脑,会合理的利用手上兵力,以期更多的好处,不会有太多浪费的。   且对于在太谷县周围的预设战场来说,骑兵的数量一旦超过五万,就没有多少区别了。韩冈甚至还说,要是辽人过来个十万八万反而更好了。   陈丰在军事上并没有多少水平,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能成为韩冈的幕僚,完全是一个误会。所以到了韩冈身边后,极其珍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努力地多听多看多学。对于韩冈的计划,虽然迟了一点,但总算是了解了。   辽军来得越多,就能更容易让他们选择南下决战,而不是抢一把就走。因为一旦胜了之后,就能抢得更多。而反过来说,堆在一起的骑兵,可比同样数量的步兵,容易对付太多——虽然陈丰对这一点有着很深的疑问,不过他还是选择相信韩冈和其他几位擅长军事的同僚的判断。   “公满,看到了什么?”章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没有。”陈丰摇摇头,回头向章楶行礼。   因为年资和官位,让制置使司中自黄裳以下的所有幕僚,没人能与章楶争一高下。不过在幕府中,陈丰和他都是新人,从心理上比其他人更接近一点。   虽然韩冈曾经让章楶跟来援的官军暂时留在铜鞮县,但他却主动带了一个指挥的骑兵,连夜赶进了太谷县城。虽然这是不守军令的行为,章楶的这个态度还是让人赞赏,韩冈也只是给了一个警告,记了一笔便抬手放过了——自然,也只有文官,而且是制置使司中的幕僚才能这么做,韩冈手下的武将是绝对不敢的。   “不要急啊。”章楶可能是误会了,来到陈丰的身边,“北虏很快就会到了。”   现阶段来到太谷附近的辽兵,还仅仅是远探拦子马,最多的一股也没超过一百骑,主力并没有南下。不过陈丰也知道,只要韩冈的计划成功,站在城头上看着辽人在城外旗帜如海,的确没有几天了。到时候,究竟是胜是败,也就在三五日之内就能见分晓了。   见陈丰的神色并没有松懈下来,章楶笑道:“担心太谷县守不住?”   “如果不是枢副坐镇城中,陈丰是不觉得六千兵马能守得住太谷城太久。”   来自开封的援军已经陆续抵达在太谷县的南面。依照韩冈的命令并没有北上,而是暂时停下了脚步,驻扎在太古城南四十里开外。表现上看,他们离得太谷县甚远,如果辽军围攻太谷,短时间内是无法赶来救援。不过实际上,还有两千兵马趁夜悄然进入了城中。   原本太谷县就剩下禁军厢军各一个指挥总计六百出头的兵力,韩冈进驻又带来了威胜军的半个将两千两百人。加上新近进入城中的两千京营兵马。就是近五千了。除此之外,还有千余在太谷县招募的兵源,虽然一时间不能形成战力,但真正打起来,都是还不错的补充兵。   “其实足够了,并不要守太久的。”章楶说道,“只要收到门关上就足够了。”   陈丰笑了一下。在幕府之中,章楶对韩冈计划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甚至不输给黄裳这样久随韩冈的门人。现在问他,说什么都不会有别的答案。   “其实陈丰是在担心太谷周围的百姓。”陈丰指着北方的天际线,“虽然也有游骑在外解救,但还是杯水车薪。接下来受的苦只会更重。”   “所以才必须要有这一战,也为了日后能一劳永逸。何况有了枢副的《御寇备要》,百姓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小股的北虏不用担心,人多了,那也担心不来。”   由于地处北地,又临近太行山,太谷县周边的村庄基本上都有寨墙,以防盗贼。当然,那样的围墙肯定是访不了辽军的进攻。大多数村寨,即便仅仅是百余契丹骑兵,也能很轻易地攻破。不过在韩冈的《御寇备要》公开下发之后,至少比之前的情况好得多了。同样数目的粮草,逼得辽人必须出动更多的兵力。   出外打草谷的兵力被迫增加,就等于了辽军能用来上阵的大军的总体实力在下降。春天战马本来状态就不好,长时骑乘奔驰,倒毙的数目就不会小,即便没有脱力而死,上阵后也没办法有更好的表现。   陈丰点了点头,却换了话题:“怎么枢副还没来?”   章楶也疑惑起来,韩冈今天是要巡视城防,所以他们两人才提前过来做准备。但从时间上看,韩冈现在也应该到了。   “大概是有事耽搁了。”章楶说道,望着东面,“方才东城那边好像开了城门。可能有消息到了。”   “北虏?”陈丰眼皮一跳。   章楶点点头:“多半吧。”   ……   韩冈的确被一条新到的消息耽搁了行程。   不过并不是辽军,而是太行山中的强盗。太谷县东,靠近太行山的几间村子,这两天突然受到了下山的强盗攻击。虽然没有多少人员伤亡,也没有太多的损失,不过这个势头可不算好。   站在普慈寺的大雄宝殿中,站在河东地形沙盘前,韩冈沉吟不语。   看着将太原城东侧,一座小小的城池模型上的红色的角旗,换成了黑色的旗帜。今天最新得到的报告。榆次县陷落。井陉通道被封死。而在太原北方,一座座城镇、关隘,都已经打上了黑色的标记。只是现在,太谷县东也得用上红色和黑色以外的另一种颜色了。   “太行山中多盗贼,这几年编练保甲才好一点,不过也只是稍好一点,还是有许多盗贼出没太行东西两侧。”黄裳曾经跟随韩冈在河东任职,对于太行山中的情况,多少还是知道一点。   太行山中贫瘠无比,许多山头连树木都看不到。生活在太行山深处的山民,拿起锄头就是农民,换上弓刀那就是贼寇。根本抓不胜抓。   “枢副的《备要》的确是御寇良策,但给那些强盗学去了,日后官军围剿可就要头疼了。”太谷县的知县也在说着。   “你们总是看到小问题,须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辽人南侵,而不是太行山中强盗。”韩冈摇头,心中对敢于直言的太谷知县有几分惊奇,不过对他的话,却没多少认同,“要学会抓大放小,先解决最大的问题。”   这其实是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问题。韩冈只是遗憾,《矛盾论》并不是他现在能写得好的。   “何况强盗终归是小时,没有问题的良民永远都是绝大多数。”韩冈又对太谷知县道:“你想想,河东户口众多,人口甚至几近千万,太行山中的盗贼又有多少,有百分之一吗?”   百分之一就是近十万。黄裳和太谷知县都摇头。太行山中真有那么多盗贼那还了得?皇帝在福宁殿中都别想睡安稳了。   “只是枢副将一些秘策都教给了河东百姓。日后若有人心怀不轨,亦是祸患啊。”   “若有贤君良臣,名将强兵,就是有人欲为寇,也只会是拿颈血一试王法的结果。”   韩冈随之一笑。士大夫,或者说统治阶层,都会对数目远远超过他们的百姓有着深深的戒惧,对失去控制畏之如虎。所以希望百姓是牛羊,不需要也不该有任何想法。而放开他们枷锁的,便是灾难。   但韩冈不同。一直以来,他没打算在这个时代超前太多,也努力想融入这个时代,但基本观念却是根深蒂固,更改不来的。   对于黄裳和太谷知县的担心,他只会一笑了之。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七)   只剩下七天了。   来自北方的探马越来越多,而大宋的游骑,每日从城中清晨出发,回来时总会多多少少的少些人。   借住寺院的制置使司衙门中的空气,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重。   唯有韩冈与众不同,一派轻松地让人看了心中发恨!   “胜者在敌,败者在己,我能做的只是做好准备,先立于不败之地。至于能不能赢。能赢多少,那就要看辽人的表现了。”吃完饭后,韩冈端着一杯热茶在偏厅中慢慢品着。   “不只是要看辽人。”章楶补充,“还要看河北。郭逵若能弄出个大捷来,河东就能平定一半了。”   “要是郭逵能打到燕京城下,辽军直接就会拼命地往回赶过去。”   “不可能打燕京的,多半是攻一攻易州就差不多了。”   韩冈很喜欢这个气氛,幕僚们的商议往往能给彼此带来启发。当然,也包括韩冈他本人。   易州勾连飞狐陉。从飞狐陉向西,便是代州。本来飞狐陉东半部属于辽国易州,西半部属于大宋代州,现在却是都给辽人占了。不过一旦易州被攻下来,析津府的南大门被打开不说,仅仅是飞狐陉东半部落入宋人之手,对于河东的辽军而言,便是要面临灭顶之灾的危险。   “那只是飞狐陉,井陉怎么办?”陈丰问道。   “寿阳不丢就没关系,丢了寿阳还有平定,丢了平定还有承天军寨【娘子关】,过了承天军寨那才是河北的井陉县。”章楶说道,“这与飞狐陉不同。东面是辽国的易州,西面的代州再失陷,瓶形寨【平型关】纵然地势险要,可两面夹击而来,一样是守不住。”   章楶对地理的熟悉让人惊叹,就是黄裳也不能如此举重若轻地举例。   “辽人的重心不在井陉,有飞狐陉就足够了,别忘了,他们刚刚从飞狐陉调了兵来河东。”   “但那样,辽人在河北不就没有兵了?”   “为辽人担心作甚?就算现在,南京道中的辽兵也差不多有十万呢。”   “十万?!这样还要攻打易州?”   章楶道:“这十万人是整个南京道的总兵力,真正能参与到易州之战中的不会超过三万。从兵力上来说,还是以官军占据了绝对优势。”   “但飞狐陉怎么办?”黄裳反问道。   易州本来就是南京道上的重镇,又连通飞狐陉,驻军本不在少数。但在座的所有将帅都不担心这些兵马。他们怕的是打到一半,辽人的大股援兵赶来怎么办?   万一辽军从飞狐陉杀出来,到时候前线的官军甚至有全军覆没的可能。当年太宗皇帝之所以功败垂成,败在了燕京城下,就是因为耶律休哥早一步率军赶到了幽州,出乎太宗皇帝和开国众将的意料之外。   “且不说辽军会不会从飞狐陉谷道出兵,以郭逵的老道,会吃这个亏?”章楶摇头。   郭逵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若是没有这点抓住时机的能力,他也妄称名将了。   就是不知道辽人给他准备下的是什么样的招待。耶律乙辛也不可能不加以防备。所以就要看郭逵和耶律乙辛谁更棋高一着了。   “麟府军差不多该过汾河了。”话题从河北绕了回来。   黄裳立刻道:“再过几日或许就能到忻州。”   “希望那时候,忻州城还没有丢吧。”   “保住忻州可没那么容易,位置卡在大路上。”   河外的麟府军主力虽然在胜州前沿,即便韩冈让其放弃胜州,也至少要一个月以上才能调过来,但一部分镇守府州的核心兵力则可以将这个时间缩短四成,而将最后的目的地自太原改为忻州,则更是只剩一半。   尤其早在韩冈之前,王克臣也下了调令,再有了韩冈之后的补充,麟府军的出现将会出人意料的早。   忻州城还未陷落。确切地说,是至今还没有陷落的消息。   不过没人看好忻州城。正卡在代州、太原之间,而且是控扼着唯一一条官道的位置,战略位置至关重要,辽人必然会全力以赴地攻打。今天没有消息,明天说不定就有了。   至于忻州会不会出人意料地坚守住,那的确不是不可能。只是韩冈早前也曾对他们几个幕僚说过,这件事可以期待,但不要指望。而来援的河外军会怎么选择前进的方向,还是让人担心。   “若来的是西军,根本就不用这般担心。”田腴叹道。他可是在横渠书院正儿八经学习过的,比谁都清楚韩冈在西军中的威望,更对西军的战斗力有一份迷信。这份了解,不是黄裳等人可比。只有章楶多少了解一点。   “可西军才来了七千啊。”黄裳同样长叹。   现在从汾河谷地上来的援军只有七千人,而且只走到了阳凉关。抵达河谷北端出口的介休,还有不短的距离。而到达能直接支援太谷战场的平遥县,更是遥远。在十天之内,不会超过一万。真正要能够达到足够改变战局的数量,则不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枢副有没有给吕枢密写过信?”陈丰突然问道。   黄裳摇头:“没有。只给朝廷上过奏章。”   陈丰表情发苦,这么说来七千援军根本是关中主动派来的。可能是吕惠卿得到了朝廷的诏令,直接调动了河中府的兵马——河中府虽然属于关中,但其位置却在黄河之东,是长安面对河东的屏障。   “也就是说,短期内,能派上的西军也只有七千人了?”   这完全是杯水车薪。以西军的兵力,才挤出七千人根本是打发叫花子。再怎么说,长安也该有兵。兴灵之役打得再激烈,也不可能将整个关中的兵力全都抽调走。   黄裳嘿然冷笑:“对朝廷来说,他至少是派了。”   派与不派完全是两个性质。不派兵,不论河东结果如何,都要面对朝廷随之而来的怒火。可只要派了,这就代表吕惠卿将河东放在心上。就算没有更多的援军,那也是形势所然,事后也不能说他的不是。   这一点连陈丰都明白,如果想要让在陕西的吕惠卿全力相助,除非韩冈向他低头。可以韩冈的心气,可能会向吕惠卿低头吗?   “都是为了国事,哪有低头抬头的说法?如果真的有必要,枢副肯定会低头的。”田腴对韩冈的性格为人还算了解,“现在枢副既然连封公文都没往关中送去,自然是有很大把握的。”   韩冈当然有足够的自信。作为他的幕僚,章楶、陈丰在他脸上看到的永远都是自信满满的神情,看不出半点虚怯。那份从心底透出来的自信,是绝对伪装不来的。   可莫说几位新人,甚至就是跟随韩冈时间不短的黄裳和田腴,心里也有些犯嘀咕。支撑他们信心的,并不完全是韩冈对计划的解释,而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计划来自于韩冈他本人。其他人也基本上如此,甚至更甚,其信心几乎全都来自于韩冈。   如果是在太原城中,当然是另作别论,可惜现在是在太谷县。城防水平在诸多县城中,绝对可以排在前列,但与河北、河东、陕西的府城、州城相比,还是有距离的。   可想要达成目的,进驻太原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躲在南面的山谷中,同样没有任何意义。   韩冈坐镇在太谷,还让来援的京营禁军在威胜军铜鞮县集结,然后依照他的吩咐,将大营安扎在威胜军最北端的南关镇,到太谷县南端的盘陀一线,与太谷县相距不超过四十里。而这座谷中连营形势的大营,其在谷地北端峪口处的前进营地,与太谷县则更近了一半。   虽然现在抵达的兵力并不算多,可接下来的十天,将陆陆续续还有三万兵马齐集太谷县南方的大营之中。   其实要是把大营安在山口外,再接近太谷县十里,甚至五里,那辽军是绝不会过来的。   太过稳固的犄角之势,将会让任何攻打太谷县的军事行动成为笑话。只有保持现在的距离,才会让太谷县成为一块让辽人忍不住咬上一口的肥肉。   从峪口到太谷,超过二十里的平原地带,步兵要走上半日的路程,足以让骑兵发挥出自己的威力。将成阵列的步卒拖住拖垮——至少契丹人应该有这份自信。   ……   韩冈硬是给了辽军施展的空间,其用心不问可知。都不用多说,章楶、黄裳、田腴都看得出来,自然辽人也能看得出来。   来来往往的远探拦子马早就将韩冈在太谷县周围的布置打探得七七八八,虽然在这过程中受了一些损失,也跟宋国的百姓以及宋军的游骑有过多番交手,但比起得到情报,那点损失实在算不了什么。   理所当然的,韩冈的计划便在辽军将帅中引起了激烈的争执。   “那明摆着是陷阱!”   “可只是太谷县啊……太原打不下来,区区一个县城如何打不下来?”   “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县城?!那只是鱼饵,没看到后面的钩子吗?!”   “但尚父的吩咐怎么办?”   “那是因为尚父还不知道韩冈的打算。”   张孝杰烦躁地敲了敲桌子,让大帐中的声浪稍稍平息了一点。他与坐在身侧的萧十三交换了一个眼神,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无奈。   其实争论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说错。   “韩冈在哪里。”   当耶律乙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韩冈还没有进入太原府。   以当时掌握在耶律乙辛手上的情报,尚父的意思也不过是围定进入太原的韩冈,一批批地击败赶来援救韩菩萨的宋军。若是行动快一点,在半道上截住北上的韩冈,那更是一桩不可思议、可以留名千古的战绩。   但韩冈现在可是坐镇在太谷县,根本就没有继续前进半步的打算,反而想着将他们引诱南下。   这一点,萧十三可以肯定,耶律乙辛是绝对不可能事先猜测得到韩冈竟然会以自身为饵,引诱大军南下决战。   对萧十三来说,就算现在直接退走,劫掠来的战果也足以填饱任何人的胃口,回到朝中,绝不会受到尚父的斥责。即便丢掉的那块肉,会让人在日后的日子里,一想起就会后悔不已。   是的……绝对会后悔。张孝杰可以肯定。   一旦击败宋人在河东最后的抵抗,得到的战利品,会丰厚得让人难以割舍。现在所劫掠到了一切,也不到那时的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   那可是开封府啊!   韩冈在河东人望极高,又是被朝廷派来主持河东军事的宰执,人人视其为久旱甘霖,皆认为其必能挽救河东于危亡。但相应的,一旦韩冈死了或被擒,整个河东的抵抗将会立刻土崩瓦解。辽军由此甚至可以一直打穿河东,直取开封府。   在几十里外,有数万宋军随时可以出动的情况下,攻打太谷县的确需要冒上一点风险,但得来的回报则太过丰厚。丰厚得能让萧十三和张孝杰以及他们手下的一众将领,忍不住去赌一把肥肉后面的钩子锋不锋利。   这枚钩究竟能将猎物吊起来,还是让猎物一口咬坏,这就是韩冈和他们对赌的赌盘。   赌还是不赌?   再次交换了意见,萧十三和张孝杰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太谷县又不是龙潭虎穴,试一下又能如何?   派了人回去看住了石岭关的后路,又放了重兵在榆次城。如果数日之间破不了城,那就直接撤好了。只要不给宋军围上来的机会,韩冈又能如何施为?难道人还要跟马来比脚程不成?   ……   夜色渐浓。   普慈寺依然灯火通明。   一封封急报从北面接连传来,异色的烽火也从北方一直烧到了太古城下。   “怎么了?”见黄裳突然间没了动静,章楶疑惑地问道。   黄裳回头,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按枢副的说法,是客人们到了……鱼儿上钩了。”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八)   辽人的行动速度很快。   可以说快得惊人。   前一日夜里刚刚通过烽火收到了辽军大举南下的消息,到了第二天的清晨,第一支以千人计的北国骑兵就出现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几乎是在半日之间,放眼向太谷县城外望去,已经是到处都有契丹骑兵纵马奔驰而掀起的烟尘。   铺天盖地,漫山遍野,诸如此类的形容词一个个都能用在城外如山如海的敌军身上。   贺胜站在北门的城头上,向外张望的时候只觉得双脚发软,身上的甲胄仿佛有千钧之重,不用力拄着手中的长枪,几乎就难以站稳。   “这怕不有三五万吧?”他心头发寒,自言自语的声音因为城外的如滚滚雷鸣的蹄声,不知不觉间的放大了许多。   “没有哦,也就一万上下的样子。”   突兀的出现在身后的声音把贺胜吓了一跳,猛回头,却见是一个身穿宽袍的官人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的背后。   在这个官人身后,是一群高高矮矮、有老有少的官人,本县的县尊老爷就在其中,很不显眼,平日里让贺胜见着就怕的指挥使,则只站在外面。而周围的袍泽兄弟和队正、十将、都头全都躬身行着军礼。   面前的这位官人年纪并不算大,微微笑着看起来很和气,但贺胜认识他,这几日远远地见了多次了。他张口结舌:“韩……韩……”   “还不快行礼!”贺胜的顶头上司在最后面挤眉咧嘴,急着发慌。   贺胜却根本看不见那么多,双腿一起抖得厉害,握着长枪的手也在恍惚中松开了。   韩冈一把抓住了摇摇欲倒的枪杆,低声一喝,“站直了!”   韩冈的声音仿佛带着魔力,贺胜的身子立刻挺得笔直。身材挺高,穿着重甲,这么一挺胸,立刻就有了一分气势出来。   韩冈笑了一笑,将长枪还给这名只有十七八的小兵。走到城墙边,俯望城外人马如蚁,“人马过万,无边无岸。三五万兵马横着走能有百里宽,竖着排能拖出八十里。太谷城下才这么点大的地方,辽贼兵马最多也就一万而已。即便到最后,太谷城下的辽贼数目也不会超过两万。”   跟随在韩冈身后的文武官员,闻言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很快,有过战争经验的官员们就一个个点起头来。   如果是攻入敌境,粮草自然是就地筹集。三五万骑兵日常消耗,一天便须上千石束,不是几条村子就能支撑起来。必须分散开来搜集,同时还要提防敌军,铺开一个百里的正面还是说少了。即便是在国中纵列行军,在沿途有足够的军粮,三五万骑兵则前前后后也能拖出老长。   辽人想要稳当当地攻下如太谷城这样的县城,至少需要四十个千人队。三万余,近四万的兵力是必须拿出来的。进入太原府地界的辽人也的确拿得出来。但这么多兵力组成的大军,以及兵力两倍以上的战马,那是绝不可能聚集在一座县城之下。   陈丰对兵事仅是了了,也松了一口气,“才一万啊。”   “一万多骑兵已经不少了。太谷县城中在籍簿上的才多少住家?”黄裳相对而言有经验得多,压低了声音提醒陈丰,“才一千余户啊!一千户就占了这么大的一片地皮。现在可是十倍的人口,二三十倍的战马聚集在城下。”   陈丰立刻绷紧了脸。   韩冈却没有在意,他正问着那个小兵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贺胜何时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高高在上的宰辅竟然会问起他这个军汉的姓名,再次紧张起来,舌头仿佛被冻住了,“小……小……小人。”   后面的指挥使急得浑身发汗。但韩冈的笑容更加和煦,如同春风一般,“不要怕,不要急,慢慢说。”   和和气气的韩冈让贺胜缓过气来,“小人姓贺名胜。家里排在第六。寻常都唤小人贺六,贺小六。”   “姓贺啊……”眼前的年轻人姓贺,这让韩冈有几分亲切感。   后面的黄裳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是庆贺的贺?胜利的胜?”   贺胜没读过几天书,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知道的:“就是可喜可贺的贺,得胜归来的胜。”   黄裳眉一挑,喜色上面。刚回头,太谷知县却抢先一步,向着韩冈一揖到底,放声大笑:“得胜归来,可喜可贺!枢副,这倒是好意头啊!”   太谷知县这一句话,文官武将们如同当头棒喝,一个个欣喜欲狂。   这的确是吉兆啊。   官员们纷纷向韩冈恭喜,看着贺胜的眼神也不同了,不再是微不足道的小兵,而仿佛是天降的祥瑞。   贺胜傻愣愣地发着呆,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韩冈也点着头笑,他虽不迷信,却也喜欢这样的巧合。他更加和气地问着贺胜:“知道这几日城里为了迎击南下的辽贼做了什么准备?”   上下同欲者胜。想要上下同欲,就不能对下面的士卒瞒着骗着。韩冈自从定下计划之后,便将可以告知下面的消息全都通报了下去。如果所有人都知道辽军的弱点和制置使司的布置,信心自然会不同。   “说了说了,俺叔说过了。”   “你叔叔?”   “俺五叔是本都的左十将。”贺胜好像是开了窍,口舌一下灵活了起来,“这几日城外的村子都把井给填了,粮食也烧了,太谷水上游还倒了一车车的粪肥,让辽狗来了之后没处找水喝,没地方找粮吃,人和马都饿死渴死!”   “饿死倒是有些难。辽狗肯定知道我们会好好招待他们的,至少会随身带上几天的口粮。不过跑了几十里,不论是人,还是马,停下来后都要喝口水,辽国来的狗也不例外。”韩冈的话引起了一阵轻笑,停了一下,“没有水,谁能支撑得下来?”   要想攻城,第一步就是要围城。不控制住城墙以外的地域,就不可能安心攻击城头上的守军。不过在辽军大举南下之前,太谷城周围则完全在宋军的控制之下。韩冈将手上不多的骑兵力量集中在太谷县周围,使得十里之内辽军的远探拦子马无法久留,而城周五里的核心守卫圈,拦子马更是被死死地挡在外面。   辽军对这段时间来核心圈内的变化几乎一无所知,但他们想要攻城,却必须在城池近处扎下营盘。而韩冈这段时间在太谷县周围所布置的一切,全都是为了让辽人无法顺利安营扎寨。   他虽然拿着自己做鱼饵,可从没想过把自己的性命也交到外人手中。辽人也罢,南面的援军也罢,他都不会。   “扎营讲究地势,但食水还是要放在第一位。没吃没喝,营地的位置安得再好,也一样安稳不了。”韩冈就在城外人马的嘈杂中向着他的将士大声宣讲着,“扎营的地点必须接近水源。但十里之内,井都给填了,河流也给污了。辽贼攻城不下,天黑后就必须退出十里下营,第二天开拔,再前进十里攻城。纵然是骑兵,可人数一多,又是在敌前,这一进一退加起来照样也要近两个时辰。一个白天,又有几个两个时辰可以浪费?想临时挖井倒不是不可以,但来得及吗?三五日之内援军可就要来了。”   “太谷县并不算很大,围定太谷县城,五千骑兵就足够了。想要攻城,即便是日以继夜地轮番攻城,最多也只要两万,再多就是浪费人力了。但辽贼在攻城的时候,必须防着南方的援兵,比如西南方的祁县和平遥那边,必须留下一支兵马,以防住沿汾河上来的西军。此外肯定还要再绕向太谷南方,去提防从开封来的援军。”   “力分则弱,辽人要攻城、要防着援军,还要寻找粮食、水源,他们能坚持多久?”   真是难得一见啊。   黄裳看着大声演讲的韩冈,心里暗暗感叹。很少有哪位将帅会这么信任士卒。通过对士卒的信任,反过来得到士卒们的信任。   很拗口的话,却是在眼前发生的事实。   得到了将士们发自内心的信服,那么守住城池,甚至夺取胜利,自然也不在话下。那样的话,也不枉自己为此而竭尽心力。   黄裳看看左右,在韩冈身边的幕僚,在章楶南下后,现在已经是以他为首了。   章楶是昨夜收到消息后就飞马离开了太谷县。韩冈亲自送了他从南门出去。南面大营必须要一名可信、且地位足够的幕僚来控制。毕竟那里并不是西军的将领,韩冈无法给予他们如同对王舜臣、赵隆或是李信那般充分的信任。   到了今天早间,安然抵达营地的消息传回,黄裳算是放下了心来。毕竟是夜行,冒出了一队契丹探马,或是失足从马上摔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黄裳与章楶经过了几日相处,多次沟通,对于章楶这个人有了几分敬佩。也明白,韩冈对章楶的看重,并不是全然因为章惇。   而且韩冈对章楶的要求并不是太多。仅仅是率领援军徐徐而进,在辽军的围攻中保全自己就够了。只要援军安然存在,并稳步前进,就能够给以辽军足够的压力。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十九)   结束了城头上的宣讲,在高昂的士气中,韩冈走上了北城的敌楼,幕僚们纷纷跟在身后。   在楼中望着北方,站在高处,可以看见得更全面。也看到了比之前更多的辽军,无边无岸。   在狭窄的山谷中与宋军决战,吃亏只会是以骑兵为主的辽军。他们绝不可能直接去攻打任何一处通道,只会在盆地之中扫荡。要不是太原军在石岭关表现得太差,辽军甚至可能不敢南下。   如果韩冈坐镇在南面的山谷中,辽人绝不会冲动。可现在韩冈在平坦的盆地上做了鱼饵,却不愁萧十三他们不上当。   韩冈低声问着背后的黄裳,“出去的游骑都撤回来了?!”   黄裳摇摇头,“有两队还没有回来。”他看了看韩冈,“不过也不用担心。枢相事先不是都叮嘱过了?如果来不及撤回城中,就先向南方退过去。”   韩冈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再多提。   哪一队被安排在哪一个方向,事先都是确定好的,现在黄裳避而不提究竟是哪一个方向上的游骑没有回来,多半是最北面的几队,可能已经陷落在敌阵中了。   太谷县外围的宋军骑兵其实只是作为耳目才派出去的,最大的作用也只是拦截辽军的探马。面对汹涌如潮水的辽师主力,不要说正面迎战,就是迟滞阻截,都缺乏足够的本钱,翻不起半点浪花。   招了太谷知县上来,韩冈吩咐他道:“城中最要紧的是稳定,撤入城中的百姓一定要照顾好。”   太谷知县一口应承,“此乃下官分内事,还请枢相放心。”   韩冈点点头,也不多说废话。真有了乱子,凭他的声望也能压得下来,最多借个人头就可以完事的。韩冈对此很有自信。   现在太谷县十里之内,所有的村庄都被放弃了,大批的百姓撤入城中,可不只是寺院中的僧尼。除了太谷县这个避难所,还有更多向更南方撤离的百姓,都让人担心。   但除了最为靠近太谷县的几十条村落,更外围的村寨都还在固守中。除了北面的已经受到了攻击以外,在今天之前,东西两个方向上的村庄都还算安全。不过到了明天,那就不一定了。   眺望了一阵漫山遍野的辽军骑兵,韩冈又回头,带在自信的笑容:“该做的布置已经都做了,这一回辽贼肯定会分散出去,没粮没水,他们在城下待不住!”   黄裳立刻道:“这么一来,多半就难攻城了。要是在城下抢不到粮食,还能去远一点的地方抢了再回来。但水就没办法了,还能跑出十几里去喝水?”   “就怕他劫掠一番就会北返。”   “太原太谷相距百五十里,两三日间往返三百里,人吃得住。战马吃得住?”   “辽人不可能想不到吧?”   “当然预料得到。也肯定会有准备。不过不论有多少准备,也变不出食水来!”   韩冈屈指敲了敲窗台,下属幕僚们的议论停了。   看看左右,韩冈的语气平静中隐藏着一份激昂,“无论如何,这一次,得让北虏有来无回!!”   ……   冲在最前的乌鲁拉住了缰绳,浩浩荡荡的千人队就在太谷水边停了下来。   骑在被汗水打湿了毛皮的爱马北上,乌鲁眺望着北方。稍远一点就是这一回的目标太谷县城,看着远远比不上太原城的雄伟,从平坦的地面上升起的墙体,似乎只比这几日攻打过的几个寨子稍高一点。   看看天色,再耽搁些时间,可就来不及扎营了。而且自从进入南朝境内,基本上就没怎么歇过,打草谷也好,打仗也好,都是纵马奔波。虽然乌鲁带了三匹马南下,可战马的体力消耗不少,需要稍事休整。   喝水休息,接下来就是一鼓作气,将这座县城给攻下来。乌鲁望着城墙,心里想着。接着又遗憾起自己不是前锋,排在后面的结果,就是先行出动攻城的绝不是自己。   不过也不错。乌鲁宽慰着自己。万一前面的几部没能攻下来,轮到自己时,说不定正好能碰上被消耗了太多的守军支持不住的情况。那时候可就是要发财了。   虽然他还有些可惜没能攻进富庶的太原城,但一个县城之中,所拥有的财富也绝对能让数以千计的来自于北方的契丹儿郎感到满意。   出没在西京道最北面的草原之上,他们这一个来自国舅横帐的千人队,让草原各族闻风丧胆,乌鲁正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勇士。   翻身下马,乌鲁就解下了坐骑的鞍鞯,准备牵着马先下河去饮马,自己也顺便喝点水。   “乌鲁!别喝,这水不干净!”一声大叫停止了乌鲁的动作。   他回头看了看,是个五十六十的老家伙,同族的老人,比乌鲁高一辈,不过地位不算高。正火烧火燎一般地冲自己叫着。   乌鲁哼了一声:“老胡里改,你乱说个什么?”   “这水不干净。”老胡里改已经抢了上来,指着河水:“你自己看看清楚。”   乌鲁早看清楚了,河水的确并不清澈,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臭味。   “不就是有点脏吗?哪条河水会干净得一点污糟都没有?”乌鲁对此依然毫不在乎,饮马的时候,上游人撒尿马拉屎,下游不照样洗澡喝水?说着他就脱了靴子,牵马跨进水里。手上还提着个羊皮水囊,准备到河心弄些干净点的水。   但老胡里改却一把扯住了乌鲁,一巴掌把他的脸给抽了起来。丘壑纵横的老脸已是七窍生烟:“乌鲁,你要把婆娘孩儿还有打草谷来的这么多好货都留给你那个弟弟,老头子我不拦着你!但你找死前,你先瞪大眼睛看看城上的那是谁的旗号?死了也好做个明白鬼!”   乌鲁半边脸都肿起来了,一向凶悍的他不知有多少年没吃过这样的亏了,就是同族的长辈平常面对他这个有名的勇士说话时,也得和和气气。   但乌鲁来不及生气,就算是个浑人,他也感觉到了老胡里改话中的关切。他依言顺着胡里改手指的方向往城头上上望过去。一面绣了汉字的大旗用飞船悬起,高高地飘在半空中。   乌鲁当然不识字,但那面大旗实在是大,看起来比下面载人的篮子都大一圈,拖下来能做顶帐篷,绝对不是普通的宋将。   “那是谁的将旗?”乌鲁回头问道。   “还能是谁?韩菩萨啊!”胡里改声色俱厉冲着乌鲁的耳朵大叫。   乌鲁眨了眨眼睛,然后才反应过来,黝黑的脸竟然变得白了:“韩菩萨?治了痘疮的那个韩菩萨?!”   “菩萨奴三五千都有,韩菩萨还有第二个吗?!”胡里改气急败坏地踹了乌鲁一脚,扯着他的胳膊指着周围:“你睁大眼睛看看,有几个人敢喝水的?!”   乌鲁左右一转,这才发现在蜿蜒绵长的河滩上,的确就零零星星的十来人牵马下了河堤。而且是有人刚下水,就立刻跟自己一样被叫住了。   干咽了一口唾沫,乌鲁战战兢兢地发问,“真的是韩菩萨?”   “你这就只知道抢抢抢,杀杀杀,就不知道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老胡里改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乌鲁的脑门,瞪着昏黄的老眼,“现在有几个不知道坐在太谷县中的是韩菩萨?!”   “真的是韩菩萨?”乌鲁心慌得厉害,那可是将痘疮给根除的神佛一般的人物。天下病症无数,医生也是无数,可只听说过给人治病,可有谁听说过把病给剿灭掉的?!   “乌鲁你难道都没感觉到吗?进了太原府之后,打起草谷可比代州要难多了。”老胡里改语重心长,“你前两天打草谷回来,不也在说南人自己烧了房子、烧了粮囤,害你白跑了一趟?这都是韩菩萨做的。他签名画押的公文散得到处都是,上面全都是怎么教南人怎么为难我们的。”   “真的是韩菩萨……”乌鲁现在的脚开始发软了,声音也在发抖。看看脚下,潺潺的河水正绕着脚踝,他脸色陡然一变,仿佛被炭火烫了一般,往后一蹦两蹦,直接蹦到岸边上。   老胡里改忙跟着一起上岸来,直接丢了湿透的靴子,扯了块布擦着脚上的水,边擦边叹:“那个韩菩萨能救人,但也能杀人啊。别的倒也罢了,这太谷县周围的食水,想要要命就别碰一星半点!”   乌鲁用力点着头,打了个唿哨把被丢在河中的爱马叫上来,从岸上的包袱里掏出半幅棉布,也跟着一起擦起脚来。   “老叔。”乌鲁郑重其事地向老胡里改道谢:“这一回多亏了你就了俺的命啊。真要喝水染了病,能回家的可就只剩灰了。”   乌鲁说着,就浑身不自觉的直打哆嗦。想起了过去族里怎么处理疫症病人。有人染了能传人的疫症,可就是连人带帐一把火给烧个干净,而且是不论死活,染了就烧。   老胡里改摇摇头,“不是救你啊!要是水里只是有毒倒也罢了,我怕水里面是有病啊。万一你得了疫症,保不准就能连累了阖族老小!连我这条老命也被送进去。”   乌鲁的声音低了,扯住老胡里改,指着中军的方向含含糊糊地问:“……怎么就敢来攻韩菩萨坐镇的城池的?”   “转世投胎后不还是凡人吗?更别说皇帝也是神佛转世,谁也不怕谁!但我们上辈子还不知是什么马啊狗的,怎么不怕?!”长叹了一声,胡里改又凑到点头如啄米的乌鲁耳边,低声道:“不过真要攻城,还是别手软,命可是自己的……只要记着箭别往韩菩萨身上射就是了。”   “真的还要打?”乌鲁惊问。   “谁知道呢?”胡里改鼻中哼着,“听命行事吧。”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二十)   望着空荡荡的太谷水,萧十三的牙都疼起来了。   萧十三是第一批南下的,并不是他喜欢身先士卒,而是这一回近三万大军先后南下,他不可能留在后方,必须坐镇在大军之中。   现在光是中军就有近五千骑兵,连人带马挤满了太谷水的岸边。可奔行了几十里,人困马乏,却竟然没人敢去喝上一口河水的。堂堂契丹勇士,过条不没膝盖的小河都战战兢兢,仿佛河里流淌的不是河水,而是毒液。   毒是肯定不会有毒,一开始也是有人先喝了水,饮了马,才知道河水不对。但水里不干净,三五日后疾疫发作怎么办?   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上游堆了粪尿下来,使得水的味道不对,但实际上,谁知道韩冈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萧十三信神佛,但不信韩冈能有什么法力。可药王弟子做过手脚的水谁敢喝?萧十三自己也怕得病。而河水如此,井水就更不用想了。   “枢密。”萧十三的一名汉人幕僚走近了一点,用着献宝的口气:“小人看过韩冈的书,再不干净的水,烧开了就没事了,实在不行,只喝水汽凝结后的蒸馏水就绝不会有事。”   萧十三阴阴地扫了他一眼:“这里有三万儿郎,你去哪里找那么多柴草来煮水?就算人够喝了,马怎么办?!”   瞪走了自作聪明的幕僚,一名专责传令联络的亲将骑马奔来,“禀枢密,附近几条村子的水井都没有填,可全都倒了粪尿进去。”   果不其然地印证了心中猜测,萧十三低低骂了一句,然后立刻下令:“传令下去,切不可去喝井中的水。”   亲将应声行礼,转身上马走了。   萧十三脸色更加阴沉,甚至气得心口疼。这比用石头沙土填起来更麻烦。填起来的井不难重新掘开,但被污染的水井就不可能再利用了,甚至联通的水脉都会被污染。从现在的情况看,十里之内别想找到干净的水源了。   前几天打草谷的时候,在太原城周围的村里面,村民不过是将水井用土石给填塞起来,就是在韩冈的《御寇备要》中也是这么写,白纸黑字的许诺,填了多少口井,官府就会帮着补上多少口。   当时萧十三和张孝杰只是在感叹宋人的财大气粗,“甚至都不要亲自派人去挖,一眼井补偿个十贯钱就已经很多了,最多不过十万贯而已,比起一场胜利又能算得了什么?宋人花得起!”张孝杰当时是这么说,不过两人都没放在心上,虽然他们没钱,可手下有几万精壮,一起动手将填起的水井挖开来也不会太费时间。   都是韩冈的书害的。   不仅仅是因为他四处散发那些小册子,让他出镇河东的消息完全瞒不了下面的士兵。而且那本小册子里面说了条条款款,竟然半个字没提用粪尿污水的话。看了书,又看到宋人一切依照书中所载行事,几次下来也就视若平常了,却忘了多想一点。   且韩冈的手段是不是仅此而已,萧十三更不敢断言。韩冈硬是以己为饵,他的计划会就这么简单?!   “枢密,怎么办?”几名将领已经先一步聚了过来,没了水解渴,人人火气上头的模样,“这水没得喝,可是能要命的。”   “人还好说,大部分水囊里还有些水,忍着个一天两天没问题。但马可不行,那不是骆驼。”   “什么怎么办?”萧十三怒声道,“水在哪里,粮草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但那可不近……”   “再远也要先喝水!”   本来萧十三还说,如果是赶得及的话,甚至可以将汾州攻下来。这样一来,就能将宋国西军来援的道路堵上。但现在看来,光是一个太谷县就够让人头疼了。   不过就算为了水食往外退,也不可能放弃已经控制的城外村镇,必须在城下放上一支队伍,否则还没开仗被一番折腾,士气就完蛋了。   正在商议该怎么安排,又是一匹探马带着军情从远方赶来。   “盘陀的宋军出了谷口,开始北上了?!”心情刚刚平复下来没多久的萧十三又是猛然一惊,“这么快?!”   在他的想法中,自家攻城三五日不下,师老兵疲,然后才是宋人援军杀出来捡个便宜的时候。当然,如果攻势猛烈,反过来就能逼得南面的宋军提前赶来救援。   但现在可还都没开始攻城。从距离和时间上看,根本是前锋刚到了太谷县,宋人就出动了。   萧十三钓过鱼,鱼刚动了钩子就提鱼竿可钓不上鱼来。但韩冈多精明的人,他会想不到这一点?还是说南面的宋军脱离了他的控制?   都不可能啊。萧十三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好的运气。   既然韩冈偏偏这么做了,那么这里面肯定就有陷阱了。只是萧十三一时间就想到了很多可能,却无法确定是哪一种。   萧十三能想到的,他下面的将领们差不多也都能想得到。   “枢密,怎么办?”十几只眼睛望着萧十三,希望他能拿出一个主意。   肯定要让人去拦截,否则一旦让北上的宋军在近处扎营,这一回就不用打了,直接拔营回去吧。   深吸了一口气,萧十三平定了下来,他看看左右,“换个想法,韩冈既然做了这么多准备,肯定会以为我们无计可施。若是宋人都这么想,不是不可能将计就计。”   将领们听明白了,但萧十三的想法未免太冒险了。资格最老的一个试探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做?”   萧十三断然道:“今夜就攻城。”   “夜攻?枢密,这可不容易!”   好几个将领摇头,白天攻城都难得很,更别说夜里了。   “对宋人来说更不好守!”萧十三双眼扫过麾下战将,在他的魄力下,没人敢于反对。   “把马先牵走就食,人留下。”萧十三说道,人能忍饥挨饿,能耐着渴,马不行,而且马匹对攻城没有太大的作用。逐水草离开,甚至还能给宋人以错觉。   “今夜就要破城!”比之前改了几个字,萧十三的语气更加坚定,“今夜就要破城!!”   ……   拿着一柄银质小刀,切削着仍散发着热气、流淌着油汁的烤羊腿,韩信正张扬得笑着。   “这只羊不错,够嫩的啊!直娘贼的,在京里可吃不到这么肥这么嫩的定襄羊。”   “也是时候不好,弄只羊也得费一番手脚。等河东这边太平了,哥几个再请韩兄弟你到代州,太行山中的时鲜,又岂是定襄羊能比的?”   忻州被重重围困,但韩信却大模厮样地坐在城下的军营里。在他的面前,几名身穿铜色板甲的军官正陪着小心地咧嘴在笑,仿佛发自内心的关心韩信是否能吃得顺心畅意。   整间帐篷中,也只有在韩信身边的,前西陉寨主秦怀信的长子秦琬平静如常。不过韩信每次下刀切肉,总不忘分给秦琬一块,吃得嘴角流油,一点不比韩信要少。   “韩家兄弟。”秦琬跟韩信说话时半点没有衙内气。脸上的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刀疤,甚至更是让他平添了几分匪气,“这一回可是多亏了你。”   “哥哥说哪儿的话。”几日工夫,韩信已经是跟秦琬称兄道弟的交情了,“我这也是狐假虎威,有着我家枢密的亲笔信,有几个还会跟魏泽一条路走到黑的?……各位哥哥说,俺说得是不是在理?”   几个军官自然是猛点着头,一片声地附和。   且不说韩信是宰相门下七品官,就是韩信他本人,也是武艺精强,胆识过人。之前出入忻州,坚定了城中稳守之心,之后只用了两日就在忻州左近的山里找到已经拉起一支队伍的秦琬。这份能耐,可谓是空空儿、聂隐娘一般的人物,岂是能以家奴视之?   对秦琬来说,自家安安稳稳地混入叛军营地去说降,光靠前西陉寨主的儿子的身份,那是远远不够。没有韩信他以韩枢副家人的身份佐证,拿出了盖着制置使大印的亲笔信,绝对做不到直接就说降了六个指挥使中的四个。   就着火堆一番吃喝,秦琬忽然放下酒碗抬起头,“魏丈人快到了吧?”   魏泽自从降了辽人之后,便在代州大肆搜刮民财,然后送到了辽军的营地里。原本就在辽人手中过了一遍筛子的代州百姓,又过了细细密密的一层纱,但凡有那么丁点油水都给刮出来了。   但最让人恨的,还是他将富户官宦家中有点颜色的女眷都给强抢了出来,加上一干官妓,全都献给了辽人。代州百姓对魏泽倍加称赞,说他做得一手好媒,是契丹的好丈人。不过辽人对他看重得很,在辽人的宰相耶律孝杰那里说话也很有分量。   “来了正好!”一个指挥使低低阴笑,“俺正愁没机会献份大礼给枢密相公。魏泽那个逆贼人头,也不知够不够入得了枢密相公的眼!”   “哥哥何必冒这个风险?不明正典刑,千刀万剐,怎么能让世人知道他犯下的罪过有多重?”   “……只是没功劳不好见枢密相公啊。”   “什么叫没功劳?幡然悔悟,这就是功劳。保住手上的兵也是功劳。等到我家枢密带兵打过来,直接从背后给辽狗来一下子,什么罪过都赎清了。须知夜长梦多,直接拖了人走最少麻烦的,否则时间一耽搁,让你我之事泄露出去,辽狗可就在营栅外啊!”   韩信放下了银刀羊腿,拿手巾擦了擦嘴,双眼扫视众人,正容道:“我家枢密也常说,做事最忌讳的一是贪大求全,贪心一起,原本拿在手中的好处也会丢个精光。二是就是凭空耽搁,一旦有空闲下来,就会开始胡思乱想,原本已经决定的事也会越想越觉得犹豫,最后便会一改再改,犹豫又犹豫,最后不了了之。议定了就去做,这样才是做事的套路!”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二十一)   折可大一步两阶,大步流星走上城头。   张俭提着官袍的衣角,紧随在他身后。但体力不足,跨上最后一阶的时候,却已经是呼哧带喘。一步没踩稳,木底的靴子便在带着青苔的砖石上一滑,人就向后摔了下去。双臂扬在空中,惨叫声刚要出口,后背便被稳稳地托住。   重新站稳了脚,差点从城上跌回城下的张俭心有余悸地回头,一名三十多岁、脸颊上刺了字的军校正伸手扶着他。   “韩指使,多谢了。”张俭冲着那名军校点了点头,出声道谢。   “韩宝不敢当,只是伸伸手而已。”军校语气平淡,并不为卖了经略使机宜文字一个人情而兴奋。见张俭站稳了,便收回了手,视线也越过张俭,投向了已经站在雉堞后折可大背上。   张俭得了提醒,连忙转身往折可大那边去,韩宝也跟了过去。   来到折可大的身边,扶着城墙的雉堞向外望去,有一桩显而易见的事实出现在张俭的面前。   太原城外已没有了之前几日的喧嚣,虽然还能看到契丹骑兵的活动,但数量明显减少了许多。   之前就算是分头去乡里打草谷,也没见城外的辽军少于万数,依然是旌旗招展,人马如海。可现在,就像是收割过了的麦田,变得稀稀落落起来。   “辽兵当真退了!”犹喘着气的张俭一下挺直了腰,惊喜到忘了阖上张开的嘴,想不到当真不是误报。   只是张俭的喜悦没有传给他的同伴,折可大脸上看不见分毫喜色,向着城外的一处眯起了眼,声音依然低沉:“没走干净!”   几处城门之外,依然有着为数不少的契丹骑兵盯视。可以说,太原城还是处在被封锁之中。以城中的军队数量,不付出大的代价,还是很难突破这样的封锁。   “好歹是少了。”张俭笑着说道。围城的军队少了就是少了,而且既然辽军主力已经离开,城下的这些当也只是殿后的军队而已,不会逗留太久。   折可适却仍沉着脸、锁着眉,心事重重。他左右回顾,周围官兵们的脸上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与张俭一模一样。他轻声一叹,终究还是少有人能多想一想。   “王知府可以少念几句阿弥陀佛了。”张俭双手合十,却是没什么虔诚地笑说着。   折可适皱了皱鼻子,想笑,却笑不出来,嘴角扯出的纹路填满了苦涩的味道。   太原府的王府尊在北虏围城的十几日间,整日价地只知念叨着阿弥陀佛,求着佛祖保佑援军能按时抵达,却没有在城防上作出多少作用。   在折可大的眼中,这两年王克臣在太原府的治政其实也能算得上中上水平,只是因为有韩冈在前做对比才显得口碑不足。不过辽军一来,便把他不擅应对兵事的缺点给暴露出来了,举措多误,更无力安定人心,现在都没看出来辽人离开究竟是为了什么,终究是狗肉不上席面。   “还是拜托王府尊多念几句屙屎豆腐吧。”一直沉默着的韩宝突然开口,“辽贼可是奔援军去的。”   “什么?!”张俭的神色陡然一变,一下愣住了。   韩宝望着城外:“辽贼移动的方向是南方,如果仅仅是打草谷,不会出动这么多人。更不会集中在一个方向。只可能是为了援军。”   张俭终于反应过来,苍白着脸望向折可大。   折可大点头:“韩指使说得没错!”   张俭如同从天堂落到了地狱。以他的才智其实应该能看得出来,但辽军主力的离开,仿佛是搬走了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放松之余就只剩下一份狂喜了。   现在回过神来,头脑重新运转,终于发现局势并没有好转,甚至是更为险恶。辽人既然肯定是为了援军去的,那么只要他们能击溃了北上的援军,太原自然也逃不过。甚至局面会比之前更差,援军惨败,失去了信心的太原城,都不用辽军费力气去攻打了。   “不用担心。”折可大眼瞳中闪烁着光芒坚定如钢,“这是韩枢密故意将他们引走的。”   “为何如此说?”张俭连忙问。   折可大一笑:“知兵如韩枢密,为什么会公然声称二十日援军必至?就是为了让辽人记挂着援军啊!”   凭借蛛丝马迹,折可大几乎可以确认,辽人之所以会南下。完全是韩冈是拿自己做饵,硬生生地把辽军给吸引走的。   张俭的心情平复了一些,但折可大的又一句话,又让他难受起来:“但打仗的事,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意外,依然得做好准备。”   张俭苦着脸,只听得韩宝也在旁帮腔,“府尊要念屙屎豆腐,没多少时间,还请机宜和通判赶快整备城防才是。”   折可大看着韩宝,眼中不掩欣赏。   这是他这段时间认识的新朋友,虽然仅仅是尚未入流的底层武官,但一个手握三百多士卒的实职指挥使,在现在的太原,地位已经很不低了。而且眼光头脑都不差,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再历练一下,不是不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将领。   张俭此时已经收拾好心情,不再一惊一乍,必要的城府还是有的。最坏的局面也不过是恢复之前的情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两名武夫在前,他也不想太丢文官的脸。   “韩指使似乎不太喜欢佛门啊。”张俭低声问着折可大,他刻意岔开话题,好让自己能留下一份颜面,“是不是信道门?”   从韩宝说话的口气中,张俭能很明显地听得出来他对佛家的不屑。很少能见到军官对佛门这般厌恶的,这让张俭有了几分好奇。   折可大同样低声:“他未过门的浑家曾给个贼秃占了,怎么可能喜欢和尚?”   韩宝见两人开始说私话,便立刻挪远了,走到了十几步外等候。   张俭放松一点:“他是因为这件事犯了法才入军中的?”   折可大眉一挑:“怎么看得出来?”   “当然看得出来,脸上的金印不一样。”张俭微微一笑,“以他方才的脾气,当也不会隐忍。”   “原来如此。”折可大点了点头。   除了少部分特招的效用士,绝大部分士卒入伍时都会被刺字。刺字有刺鬓角的,也有刺额边的,还有一些乡兵弓箭手是刺字在手背上,当然,刺面颊的也不少。这不仅仅是身份的标志,同时也书名了隶属和番号。   犯法刺配军中的罪囚同样要刺字,不过金印的形状、文字和位置跟普通的士兵一看就有区别。轻罪的还好,跟士兵同样都是刺小字,尽量在脸颊的边缘,以求不毁人容貌。但重罪的罪囚——流配千里以上的基本上两边脸颊。额头上直接刺了强盗二字的配军,营里正好就有几个。这些都是给官府捉了之后,幸运地被赦免了死罪的强盗,在军营中脏活累活都少不了。   韩宝脸上的刺字就是最典型的刺配罪囚才有的金印,不像有些士兵的刺字,远远地看起来,还有几分像刺青图案。   其实刺青在世间是寻常事,夏天的时候到市井中走一圈,很容易就能发现有很多男子身上有着花式各异的纹身。周太祖郭威的脖子上就刺了一只雀,所以人称郭雀儿。折可大身上其实也有,就在胳膊上,但只有个粗糙的轮廓。   少年时的折可大曾经做过几天纨绔,跟他的十六叔折克仁以及十几个年岁相当的玩伴横行街市乡里,甚至还相约去刺了青。不过好一点的纹身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刚刚刺了一个虎头的外廓过来,一回去便给拎去祠堂一顿好打,接下来自然就没有然后了。   “那和尚最后怎么样了?”张俭问着。   “那贼秃给削了子孙根,只是没入宫的运气,当天就咽了气。”   听到韩宝是从哪里下的手,张俭身子就是一抽,双腿也下意识地夹紧了一点:“杀人?!”   “杀个淫僧!”折可大更正道,他当日听到韩宝当兵的原因之后,只觉得解气得紧。   “那时当还没有自首减二等的敇令吧。”   张俭对刑名认识非浅,甚至曾有过去考明法科的打算——本就是低人一等的荫补出身,若再没几分拿手的活计,在官场中也是混不好的——律令、编敇、案例或许还不能倒背如流,可当今天子颁布过的最有名的一条律令,他不可能不知道。   在自首减二等论法的敇令实施前,只要定了是故杀,再情有可原也当是绞刑,除非遇上大赦,或许还有那么一分可能免死。   “论理是死罪的,不过当时的县尊看他是条好汉,杀的又是在理,就批了个失手误伤。”   误伤致人死地,就是流刑了。张俭点点头:“倒跟狄武襄有几分相似。”   狄青也是伤人犯法,受刑后被收入了军籍。不过据说那不是狄青本人犯下的过错,而是帮他的兄长顶罪,而且人也没死,后来给救下来了。   “狄武襄军中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但也算是条好汉了。”   折可大很看好韩宝,想将他拉入自家。方才多说了两句,现在就警醒了起来。只盼着张俭能将韩冈看低一点——毕竟是罪囚出身,文官寻常连武夫都看不起,何况罪囚出身的军汉?   罪囚或在牢城中干活,或直接就归入军中,同样被刺字。军汉跟罪囚在世人眼中就成了一类。他们这些将门出身的还好,世代从军能做到指挥使或是都头的也还说得过去,可普通的士卒根本就等同于贼配军。   当然,对从军的看法也分地方。在穷困的边疆,吃官粮拿官饷是门绝好的营生。但在内地,可就是避之犹恐不及的恶差,正常士卒想要离开军队,甚至必须从族中找来一人顶替他的位置。   太原乃是富庶之地,说起来是国之重镇,河东的核心,不过百多年不闻烽烟,赤佬的地位自然不高。罪囚出身的赤佬就更不用说。   “且不说那一干败人兴的贼秃了。”折可大说道,“辽贼的主力既然南下了,就需要有人出去打探详情,究竟是胜是败。”   张俭也点头道,“若是韩枢密胜了,那么正好痛打落水狗。若是不幸有失,也能提前一步得到消息,警戒城中,以防有人谋图不轨。”   “多半能赢。”折可大更正道:“如果韩枢密当真能在南面的太谷县附近抵挡住辽军的攻势,甚至不求击败辽军,只要能拖住这一支兵马,待各路援军赶来,萧十三便是必败无疑,他手下的几万人马甚至有全军覆没在河东的可能。”   “只要韩枢密能做到。”   “当然能!”折可大对韩冈有着绝对的信心,毫不犹豫地断言,“韩枢密肯定能做到!!” 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汉图中(二十二)   天快黑了。   贺胜正站在敌楼上,拿着他还不熟悉的器物,透过透明的镜片,观察着城外远处的敌营。   辽军是直接将营地安在县城附近的村子里。从千里镜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几处离城最近的村子里面,进进出出的全是细小如蚂蚁的身影。   从地理位置上看,村庄一般都会建在高地上,以防雨后积水。同时村庄直接连接道路,交通也便利。又有房舍,免得搭帐篷。再从防御上,有坚固围墙的村庄也远比临时搭建的营地更为可靠。要是村中再有食水,更是绝佳的落脚地点。现在也只不过缺粮草水源罢了。   镜筒的一端紧贴着一侧的眼眶。贺胜他之前自是没有机会接触千里镜这样的贵重军器,只是听说这样的一具千里镜,随便在哪个地方,就能价值百贯以上。拿着黄铜镜身的双手,就像守财奴死死攥着金砖一般。攥着镜筒的手也让黄铜镜身变得温热起来,掌心渗出的汗水润湿了镜筒,贺胜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手,蹭去了汗水,又紧紧地攥住了镜筒,盯着人头攒动的敌营。   从下方扫过贺胜的眼神中,多有带着羡慕和嫉妒的。   贺胜靠了姓名讨了巧,现在在人们眼中贺胜不是那个傻愣愣的小赤佬了,而是标准的祥瑞。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让他出事。否则在战阵中他中上一支流箭,那可就是大吉转大凶了。   本有人提议给贺胜一个小官,提拔到制置使司中,不过给韩冈否决了,甚至不同意将他调离城墙,以防坏了军心。无功提拔并非治军之道,韩冈在这方面极有原则性。但又要保住他的安全,所以还是有人想了办法,让贺胜做了望远观风的斥候,拿着千里镜在飞船上向着敌阵远观。   飞船的安全性其实很不错,只是曾经摔落下来的遇难者实在太有名了,让许多人对跨上飞船都有一份畏惧。贺胜战战兢兢地上了狭小的吊篮中,只是还没到黄昏,空中的风就变大了许多,飞船在天上被刮得看着都快横了过来。守御这一段城墙的将校连忙下令收起了飞船,差点连苦胆都给吓出来的贺胜也终于被放下来,改在了敌楼上侦查。不过这风刮得也不尽然都是坏处,辽军的飞船同样也没办法使用,探查不到城中的动静。   整整半日多都在拿着千里镜,贺胜已经是双眼发花。酸涩的眼睛眨了又眨,突然有了发现,村庄中的那些蚂蚁一般的黑影正在一批批地离开他们的营地。   “辽……辽贼那里有动静了!”贺胜眼睛终于离开了镜筒,回头在楼中大叫起来。   “辽贼攻城了?!”就在敌楼中的一名军校一步跨了过来,劈手抢过了贺胜手中的千里镜。   “好像是走了……”贺胜在已经举起千里镜的军校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着。   “果然是去找水了。”敌楼中的其余十几名官兵,立刻就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也许是撤退呢。没水没粮,这样根本没法儿攻城。”   “真能那样就好了。”   “胡说什么?!”军校回头过来一声吼,铜铃般的圆眼在楼中瞪了一圈,让敌楼的最高层陡然间安静了下来。伸手将千里镜塞回贺胜的手中,他便往楼下走,还不忘丢下一句,“走的是马,不是人!以后学着分辨。”   贺胜拿着千里镜,愣愣地点头,就听见噔噔噔的下楼声,急促地消没在楼下的最底层。   ……   “辽人有动静了!?”   “有大批的战马离开?”   “只是战马?”   普慈寺的大雄宝殿中,一群人围着一条长桌,沙盘、地图,城防模型都被放在一旁。十几对眼睛望着赶来报信的军校。   黄裳、田腴,还有太谷知县一个接一个出声发问。   在韩冈的幕府,或者说参谋本部中,来来往往的人很杂。有韩冈带来的幕僚,也有军中的将校——八九品的小使臣、甚至还有没品级的指挥使——另外,太谷县本地的官员,知县、县丞、县尉、主簿都参加过韩冈主持的军议,并且还被允许发言乃至提议。   韩冈这样的做法极少见,大多数将帅都是依靠自己和幕僚制定计划,征求各方面的意见,然后分派命令下去,以求将资源和信息全都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如韩冈这样集中不同方面的负责人来集中参与决策,本人只单纯地控制着战略的大方向。   稳定城内,共抗外虏,军民一心是守住太谷县的前提,而要将事情做好,则需要所有人的通力合作。韩冈制定的一系列计划,少不了本地官员的配合。单纯的下令,最多也只能让人将事情做到七八成,如果是本人参与到其中,事情就不一样了,最明显的就是主动性大大增强。最后得出来的方案,不能说是最好,但在韩冈的控制下却是最稳妥的。   “只是战马,随行的骑兵并不多。”那名军校给了太谷知县肯定的答复。   “看来是准备将战马拉走了。”一名参加军医的将领说道。马要是没水喝,死得有多快,稍稍熟悉马性的人都知道。   “既然不敢在河中饮马,想来辽人本身也不敢喝水。”黄裳回顾韩冈道,“这比预计得还要好一点。”   韩冈还没说话,太谷知县就立刻道:“辽贼敬畏枢密如神,自是不敢拿性命试。”   韩冈笑而不言。心中却道“哪是畏我,是畏疾疫啊”。   试问谁能不畏疾疫?谁敢不畏?辽人也一样是人!   为了污染河水,粪尿,甚至腐尸都往水里倒。不论敢不敢喝,即便流水冲得再干净,这个心理压力是免不了的。现在连马都牵走去逐水草,辽人当然更不敢去喝河水。   如今世上对疾疫的认识,基本上都出自韩冈的一系列防疫防病的科普书。而对名为病毒实为细菌的致病源,一知半解反而更让人增添了恐惧之心。对疾疫的恐惧是来自于牛痘在辽国国中的推广。如果换在过去,河流的一点脏水真的不至于让他们干挺着。   “有看到炊烟吗?”陈丰忽然问道。   “有,不多。”军校回答道。   韩冈明白陈丰的用意,对太谷县丞袁介点头赞许道:“袁县丞,这事你做得好。”   太谷县丞是个五十多岁、没功名的老官僚,听到了韩冈的夸,脸色一下涨得通红,下巴哆哆嗦嗦,都结巴起来。   当然值得夸奖,能将太谷城周围的村民都安然撤入城中,并且销毁了无法带走的柴草秸秆,整套工作都是这位县丞来主持的。想对他的经验和能力,进士出身的太谷知县就差了许多。   “看清辽人的马了吗?”一名与会的武官问着。   “千里镜可看不见,要问出城的游骑了。”太谷知县笑道。   黄裳立刻接话上去:“不用问了,游骑之前的回报中,很多都说了辽人探马的坐骑掉膘掉得厉害。”   “不掉膘才不正常。”田腴说道,“寻常的年景,北虏哪有春天出兵的道理。这一回回去,还不知要死多少马匹。”   要不是形势使然,耶律乙辛也不会出兵南下。哪个契丹人不知马性?消耗了一个冬天,马匹的体质下降得厉害,就是顿顿精粮,用黄豆好生将养着,也一样填补不了消耗的体力。春天时一千里两千里的远距离跋涉,体质稍差一点的战马都撑不过去。   “离开的只是战马而已,大部分士兵都留了下来,看起来打定了主意,可能是要准备攻城了。”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方才你们也听到了。”   “辽贼会怎么攻?”   “依靠人数垒土成山不是难事。而且攻城材料并不缺,有房子就不会没木料。太谷县城的城墙并不高,稍长一点的梯子很容易就能搭上来。而且还有城外的那一片屋舍呢。”   “……”太谷知县沉吟着,最后点了点头。   太谷县是位于要道上的县城,人烟辐辏,商旅往来频繁。这一点便使得太谷县与边境上的军城,以及太原那样的战略要地有了决定性的不同。   太谷县有城壕,很算得上宽阔,可其中有很长一段已经壅塞了很久,城门外跨越濠河的也是宽阔的石桥而不是防御性质更浓的吊桥。   自城门延伸出来的官道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家,以城门桥外最为密集,甚至形成了一座比城内还要繁华的商业区。而在城墙内侧,也多有紧贴着墙修造的房屋,这样能省下一面墙的砖石和人工,但对守城来说,实在是糟透了的一件事。   贴着城墙内侧的建筑使得调兵遣将和运送军资必须通过城墙顶端的通道,同时攻城时往城中射些火箭进去,是人人都会的保留节目,这些建筑还会因为太过靠近城墙而成为火灾的源头。而外侧成百上千的店铺屋舍,更是会成为辽军攻城时的隐蔽物和攻城器械的资材来源。   不过这件事在众人眼中还是很好解决的,城内的另说,至于城外的那一片建筑,“不过是一把火的事。”   说出这句话的并不是韩冈,而是秉承了他心意的黄裳。   打仗没有不牺牲的,不过是些房舍,人都躲进城来了,有什么不敢烧的?黄裳跟着韩冈,可以说是老行伍了,人都杀了成千上万,烧个几百间空屋自不会多眨一下眼。但在正常情况下,这件事都只会放在心里,打仗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发生,没必要明着说出来。   “如果辽军想借用这些屋舍,直接点火烧了便是。”黄裳低声道,“我们主动毁屋,怨恨就归结在我们身上。因为辽人开始攻城,而百姓就自然归怨于辽贼。”   城外的屋舍可能会被辽人拿来当作攻城的跳板,或是拆卸下来分解为物资,今天晚上一把火烧了,自然就不用再担心。若是能连着辽人再一起烧了,就更好了。那时候,可就不是简单的大捷了。   想起朝廷对军中的赏赐,众人一时浮想联翩。   “都准备准备吧。”这一次军议上韩冈是第一次开口,沉稳的声音将众人散出去的心神拉了回来,“多半就在今晚了!”   “那今晚城下可就能多上一堆旺火了!”黄裳语气昂扬。   ……   夜色渐浓,灯火如星,绕着城墙的顶端串了起来。   远眺着暗夜中的太谷城,城下的连片阴影远比城墙更加深黯。   “知道什么叫灯下黑?”萧十三收回了投向远方的目光,回头问着。   早已将今夜的任务分派下去,萧十三的身后只剩下他的亲信将领。本等着最后的吩咐,但一群将领没想到萧十三会问出这一句,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十三紧抿着嘴,但嘴角的笑纹却分外狰狞且得意,“亮者越亮,暗者自然就越暗。如果不点灯,暗处的东西还能勉强看见轮廓,但点了灯后,不受光的暗处却会更加看不清了。”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一)   夜幕终于降临。   天上的星月被厚重的云层所遮挡,缺乏足够光亮的夜晚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团浓黑。   黑暗中,乌鲁正舔着干燥的嘴唇,半蹲半跪地蜷着身子,望着不远处的城墙。   在他的身后,是一片乌压压的人影,那是三百名与乌鲁血脉相连的兄弟子侄。而在更远处的黑暗中,还有更多的契丹儿郎潜伏于地,正暗暗蓄力,等待着最后的命令。   将伴随他们同时抵达城墙下方的,还有五架长梯。那是随军的工匠赶了一夜工之后得到了的军器。乌鲁得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从设为营地的村庄潜来攻城前最后的候命地,乌鲁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遭受了十倍以上的大军围困,城中的守将、城中的士兵都不敢出动,就算是韩冈本人在城中,也决然不敢驱动手下的将兵打开城门。   离开城墙还有百步,在烈风劲吹的夜晚,这个距离上,并不用担心城头上的神臂弓。六寸长的木羽短矢在近处杀伤力惊人,但距离一远,风都能吹跑。只有冲到了城墙脚下,才会需要担心来自头顶上的劲矢。而从此处跑到城下,只需要几个呼吸的时间。   之前出发时,乌鲁底下的兄弟儿郎多有抱怨,要是有屋子挡箭,也不用在田地里战战兢兢地慢慢磨蹭。   但现在,乌鲁只想感谢。   感谢天时,感谢地利,也感谢即便心怀怨艾也能耐着心思等待号令的儿郎,这让乌鲁对今夜的进攻拥有更多的信心。   不过他们还在等待,除非来自后方的号令开始响起,否则他们就可以一直潜伏下去,直到夜幕消退。   在等待中,一记战鼓陡然拔起,敲动无数人的心。鼓声在营地中传递,就像点着了烟花爆竹的引线,立刻就在南北两侧城门前,惊起了一片狂潮。   数以百计的士兵在官道两侧疾行狂奔,并通过房屋与铺面,躲避城中的观察。   “不要跑得太快,也不要跑得慢了,攻入城中之后先去找富户,衙门中的一切都可以交给枢密和他的中军。”   这是乌鲁出发前得到的叮嘱。现在看来,的确是最好的方案。他只求实利,至于户口籍簿那些玩意儿,交给更有责任心的人管好了。   不过宋人的反击立刻就到了。   一簇簇从空中降下的火焰,落到了城外鳞次栉比的房屋中,星星火光立刻便划破了城下的黑暗。   不知是风带起了火势,还是火助长了狂风,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须臾间便扩散了开来,房屋、商铺也一间间的被火海吞入。跳动着的光芒染红了半幅天空,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   一串短促的号角声开始呼叫,听在耳中之后,许许多多的辽国士兵直起身来开始冲锋。他们只知道沉默的冲锋上前。没有吼叫,没有狂呼,人人口中都含了一枚钱币,让他们在冲锋的时候不会发出半声呐喊。   乌鲁领头前冲,在他的背后是三百同族,他们拖着五架云梯,准备在城下给竖起来。只要能够成功,眼下还是神出鬼没的电影院,必然会将他们的丰功伟绩一点点地给挖掘出来。   七十步,五十步,四十步,三十五,乌鲁疾步狂奔。   城墙的黑影在视野中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地盘,只要再有两三次呼吸,就能如事前计划一般地攻到城下,但这时砰的一声巨响从空中传来。   一团烟花在太谷城上的高空中炸开,艳色的礼花绽放于天际,成为天空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城头上丢下了一团团用稻草扎起来的草球,轻飘飘地没有伤到任何人。但来自于草球上的浓烈气味还是让乌鲁鼻子猛地一抽。   “是油!”乌鲁一声惨叫。   话声没落,一团团草球就像是灯火一样齐齐亮起。城下闪耀的火光,将所有来袭的敌人从夜色中割离出来。城头上的箭矢便立刻有了准头。   箭矢如雨,但远比细密的雨丝更加危险,在火光和黑暗交错的地方,越来越多的被压抑的惨叫声出现在城下。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突出于外墙的台基,也即是所谓的马面,而敌台就建在马面之上。相邻的敌台可以相互支援,直接从侧面射击城墙脚下的敌军。   韩冈在后世自然去过几百年后才修建的长城,同样是敌台,同样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不过长城上的敌台是与城墙一体的砖石建筑,而此时修在马面之上的敌台,却与城门上的谯楼一样,都是木结构的建筑。   而现在,这些敌台正盯着辽军的一举一动,并从箭孔中射出一支支锐利如电的箭矢。   韩冈在进入太谷城后的这段时间,他所着手的工作除了在战略上的布置以外,还包括了太谷县城的防御安排。   最为明显的就是城头上的变化,将之前只剩基座的敌台重新搭建了起来,虽不高,但一座座箭屋也让原本光秃秃的城墙变得爪牙锋利起来。   不过这一些,并不是韩冈的主意,而是先有人提出议案,然后经过商议讨论、补全细节之后,韩冈再加以批准。   如何以现有的人力物力财力,万无一失地守住太谷城,这是韩冈提出了要求。具体的方案是交给幕府成员来完成,为了在他面前表现自己,人人唯恐有所疏失,同时在韩冈有意无意地操纵下,他们也开始不顾人缘关系,去挑对手提案的错处。经过了这么样一番折腾,一系列的守城方案就变得严谨周密且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来自于城上的箭矢越来越密,仿佛一阵阵伴随着狂风的暴雨。任何人都无法在箭矢风暴中逃离或穿过,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市民聚集在城外。   “射得好!”   城上兴奋的叫声引动了城下的欢呼。城上是一批批穿着铠甲、手持重弩,并向着敌军射击的士兵。在城下,则是一队队正当盛年的平民百姓,被聚拢在一起,每隔一段就有这样的一片百姓聚集的场所。而在北门附近,甚至还有一群和尚,闪亮亮的光头反射着场地中的火光。   在瞬息间的欢呼之后,包括和尚在内的平民,他终于了解到了工作的辛苦。   给一具具使用过的神臂弓上好弦,然后集中起来,用吊篮吊上城去,再由专人分发给城上的士兵,并收回已经射击过的重弩,然后用吊篮送下城去。   每一个人需要做的都很简单,专人负责上弦,专人负责射击,专人负责递送运输,再由专人负责统领和监察,事先练习过几日后,眼前的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如同流水一般顺畅。   “照俺说,还不如把那些贼秃也拉到城上去,射杀了辽贼后,顺口一句阿弥陀佛就超度了,多省事?!还省得日后做水陆道场了。”   “契丹人有几个能得人以佛经一段来送行的?能得高僧大德念声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啊。”   城头上,一群武官笑得肆无忌惮,从他们的笑声中甚至能感觉得出来,在这生死攸关的守城战中,他们都有着充分的信心。   军官们大多数都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从没打过这么轻松的会战。连上弦都不必自己动手,只需瞄准敌人,扣动牙发,并不需要消耗什么气力,反倒是身上的甲胄更会累着人一点。   这样的守城战,又有什么艰难的?   任凭辽人狡计千万,在高墙深垒、连绵箭雨面前,还是要靠实力来扛过去,可他们过得来吗?   城头下的阴影里,悄然巡视至此的韩冈一行听到了头上传下来的笑语,虽然负责北壁守备的将校脸色难看,但随行韩冈的幕僚却相视而笑。军心士气如此,守不住城就是笑话了。   “那些和尚虽然都是该戒的不戒,但杀生戒都还是不敢妄破。真上了战阵,也就是平民百姓一般。”韩冈轻声叹,像陕西缘边弓箭手那样能与禁军相提并论的乡兵,在内地是不用指望能见到多少的。河北那边都悬。燕赵之民私下里好勇斗狠是不假,但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黄裳也道:“上阵临敌真的不是那么简单。可以用他们的力气,别指望他们的胆量。”   韩冈见多了初次上阵的新兵是什么模样。在城头上,只要一支无意中飞上来的流箭,就能让一群新兵趴在地上。这样的新人,就算十个八个,也远远比不上一名有经验的老兵管用。但只要在城下给弓弩上弦,就算是从来没杀过人的一群平民,却也是很简单了。有着城墙的保护,不用担惊受怕,只需专心于神臂弓和上弦器。   北门下的一群和尚,平日一个个有钱有闲,拿香客信徒的香油钱养得白白胖胖,虽比不得东京的和尚敢挟妓招摇过市,但带着假发逛窑子,顺便勾搭良家女子,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都实在见得太多。不过现在一个个光着膀子,满头油汗地给神臂弓上弦,倒也不是那么碍眼了。   之前的数日,制置使司发出军令,调集城中壮丁练习如何使用上弦器。虽然曾经递上政事堂上的畜力上弦机只有三架,但有把子力气的精壮汉子,四里八乡的乡民都逃入了城中的太谷县城内,却绝对不会缺少。   “早就说了,这些贼秃就是闲得慌。就该让他们累一点,省得总是动歪心思。”   韩冈的幕僚们大多都受到了他的影响,对于佛门的看法,对僧人的观点,与他别无二致。不交税,不纳粮,还要从百姓那里收取供奉,除了少部分人以外,整个僧人阶层对国家并无大用。   在战阵上,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适应那样的氛围。拿得稳刀枪已经是凤毛麟角,能学会合理地分配体力,不在一开始就把体力耗尽。   不过当原本由一人来完成的工作被分解开来之后,一切便再也不需要担心。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   乌鲁匍匐在地上,几次想抬头,却都被一刻也不见停歇的箭矢给沉沉地压了回去。   宋人从城头上推下了一团团燃烧的草球,让他所率领的儿郎们大半暴露在火光中。箭矢撞击着铁甲,一声声或沉闷或清脆的响声连绵不绝。   纵然装备了宋人的铁甲,那么密集的箭雨中,总有那么几箭是甲胄防御不到的。以神臂弓的力道,三四十步开外被木羽矢射中,除了更为厚实的头盔,就是以胸甲背甲的坚固,也无法做到彻底挡住箭矢造成的伤害。   而且在城墙之上,连成一个音符的弓弦声中,还掺杂着沉郁而厚重的嗡鸣,那是犹在神臂弓之上的破甲重弩在射击。   不知在何时——可能是在确定大辽各支宫分军也开始换装铁甲之后——宋人为了保证他们最为精擅的强弓硬弩的效果,所用的箭矢都已经改变了形制。大部分的箭镞改成了铸造,形制如一。几百支三棱形的箭镞摆在一起,甚至连每一条微微外凸的弧线都一模一样。这些是用于无甲或轻甲的敌人。   但另一部分箭矢则依然是熟铁锻造,可经过了不知什么样的秘术,锋锐远胜过往,箭镞上总闪着精钢的光芒。而最好的箭镞,据说用的则是数十炼的锻钢,就是配合专用的比神臂弓还要大一圈的破甲重弩才制造出来,箭杆更长,而箭镞却变得更为尖锐。   之前在代州和已经攻下的几处关隘中的武库内,曾经发现了大批的箭矢,铸造的锻造的都有,并给各部瓜分得一干二净——即便是铸造的普通箭矢,也远比辽国国内生产的箭矢更为精良。而锻造的上品,更是争抢的目标。   这些日子以来,看着手中光色幽暗的箭镞,有不少人都发现了铸铁箭镞根本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这一发现让包括乌鲁在内的契丹勇士都不寒而栗。这样的箭镞,只要泥模泥范能备得上,一间铁场一天怕不有几千支造出来了。   通过破甲重弩射出的破甲矢,轻易洞穿了宋人装备的铁甲,更是让多少自负盔甲不输宋人的武将们都暗道侥幸。今日放弃在白天攻城,而选择了暗夜,乌鲁估计有三成的缘由就是畏惧宋人的破甲重弩。   可是,现在,夜色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抵消宋人在弓弩上的优势。   每时每刻,乌鲁都能听到周围传来一声两声的惨叫,还有被压低了的呻吟。而乌鲁本身也被笼罩在箭雨中,只是因为趴在一条菜田的田垄下,深藏阴影内,方才幸运地没有成为目标。   但刚才躲避的时候,背心处却接连有了几下莫名的刺痛,乌鲁当时心凉了半截,直到躲到田垄下,才惊魂甫定地发现自己还活着。最坚固的背甲虽然没能挡下箭矢,但好歹减低了许多威力。但他多半可以肯定,他只不过是运气好,没有被破甲重弩给盯上。   不知何时,箭矢渐渐稀落了起来,然后就断断续续地射击。方才缭绕在耳畔的密集弦鸣一下消散了,但远处犹有微声随着风传来。   这边的宋人已经用光箭矢了,要么就是没力气再拉弓了。就连乌鲁的脑中都闪过了这个念头,但他几十年来的经验所锻炼出来的直觉立刻提醒他,绝不是这样。只是他手下的儿郎,却缺乏这样的直觉。   “不要站起来!”乌鲁的吼声迟了一步,几名族中的战士已经飞快地跳了起来,直接向城墙脚下冲过去。即便被宋人用强弓硬弩压制许久,但他们依然无所畏惧。   只是这样的勇敢,却形同鲁莽,他们仅仅冲前了两步,刚刚平息下去的弦鸣陡然拔高,近百架重弩同时发射,从前方射过来的利矢瞬息间贯穿了他们的身体,如同被正面猛击了一拳,倒仰着飞了回来。落地之前便没了声息。   乌鲁痛苦的一声低吼,用力地将脸埋进了土里。那几人里面可有他朝夕相伴的兄弟手足。一同狩猎,一同放牧,一同征战的手足啊!却在宋人的陷阱中送了性命。   冰冷的土壤中蕴含的腥气让乌鲁逐渐清醒过来。   那是彻头彻尾的陷阱!但只有守军在有效地指挥和充分的信心之下,才能为敌人设下这样的陷阱。   如果是初次上阵的平民甚至是士兵,有很多都会在第一时间将手上的箭矢全都射出去。哪里可能会用射击节奏的变化来欺骗敌人?被恐惧和紧张擒获的新兵,就在耳边回响的口令他们也是听不见的。   冷静,这是战阵上最难做到的一件事。   但宋人这一回做得很精彩,很漂亮。乌鲁可以肯定,现在在城头上的,必然是南朝军中的精锐。绝不会是初次上阵的新兵和刚刚被征发的平民。   乌鲁都三十岁了,自幼生活在临近北方草原的土地上,从九岁那年射杀第一个阻卜人开始,上阵杀敌已经不知多少次了。他再清楚也不过,族中许多初次上阵的儿郎,在紧张的情况下,动作会变形,行动会失误,甚至拉扯弓弦都能滑手。就如他本人,九岁的时候能射杀一名来袭的敌人,靠的是运气,而不是箭艺。城上的守军,绝对都是上过阵或是久经训练的精兵。   乌鲁埋着头,身子紧绷着,须臾也不敢放松。   大概是方才暴露了位置,射向他这个方向的箭矢比之前更多了。之前的箭矢密度与现在比起来,就像是春雨和夏末的风暴在作比较,幸好位置不差,能依靠地形来挡住大多数的箭矢。   城墙上面到底有多少人?   难道宋人在太谷城中有成千上万的士兵?!   三五千禁军厢军加上两三万逃进城中、没经历过战争的百姓——至于原本就居住在城中的坊廓户,数目并不算多,毕竟只是县城——这是之前从探马的回报中得到的判断。   虽然乌鲁并不是重要人物,但萧十三为了提高三军士气和信心,将太谷城中的军力数目都向下做了通报。   不过被箭矢压得抬不起头来的乌鲁已经明白了,那所谓的通报,根本就是胡扯。   神臂弓有多难拉开,在代州的武库中为族人争来了百来架之后,乌鲁同样也很清楚。必须坐下来靠腰力上弦的重弩,那不是小孩子用的玩具弓,都不用喘上一口气就能拉开来一次的。速度只要稍快一点,十次八次腰力就跟不上了。正常使用神臂弓,都是射上一箭后,歇上一阵,才会再射上一箭,需要保持着稳定徐缓的节奏。   但现在神臂弓的发射速度竟然比拉弓还要快。如果眼前的整座县城的每一段都能射出如此密集而稳定的骤风急雨,要说城中守军不到三万人,乌鲁是绝对不可能去相信的。   也就是说……萧十三那个贱种又在说谎了!   ……   韩冈在城楼上拿着千里镜望着城外,借助着熊熊火光,可以清楚地看见来袭的辽兵被城上的箭雨完全给压制住了,甚至连城池都无法接近。   不过由此消耗的箭矢,也是个巨大的数字,完完全全地是用钱砸人,每时每刻都是几十贯上百贯地砸了出去。   “箭矢还够不够?”韩冈问道,眼睛没有离开千里镜。   “库中还有六十三万支。”陈丰应声答道,“其中破甲矢十四万。”   这几天来,陈丰对数字很敏感,可能是商贾家庭出身的缘故,钱粮计算上很有些水平。人都有长处,陈丰的这项长处也让他在韩冈的幕府中站稳了脚跟。   “暂时用不着。”韩冈摇摇头。   真正在城上拿着神臂弓射击的士兵不足三千,之前是将箭矢以一人四束分发下去。神臂弓配用的木羽矢以三十为一束,也就是说每人一百二十支,总计接近三十五万,就算以现在的射击速度,也足够使用了。   “不过节奏要把握好。”韩冈轻声吩咐。用箭矢压制敌人,不是只管闷头乱射,合理的节奏才能将箭矢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负责军事的黄裳回话道:“枢密的吩咐之前就传下去了,下面指挥射击的都头、都副,皆明白该如何做。”   韩冈点点头,类似的内容他之前就说过,在这两日的训练中都传达了下去。真要是能做到,这一战基本上就不会悬念了。   高昂的士气,合理的指挥,再加上充沛的军需,那就不用担心还会有失败的危险。   尤其是军资供给,区区三千士卒,就拥有多达二十具的床子弩,十倍于人数的重弩,两倍的铁甲,以及数量庞大的简易上弦器和畜力上弦机,如此充沛的军资供给,这在大宋周边诸国,甚至包括辽国在内,都是难以想象的数字。   箭矢这样的消耗品,就多达百万。大宋恐怖的国力使得周瑜刁难诸葛亮的难题都不再成为将帅们头疼的问题。京城的军器监不用说,一年之内轻轻松松就能让二十万人武装到牙齿。在边州和要郡,也都设有制作箭矢、弓弩的弓弩院。任何一座边州弓弩院,只要全力打造,各色箭矢一年百万也不成问题。而在边境的任何一场会战,后方都能轻而易举地调集来数以十万计的箭矢以供使用。   不过正常情况下并不代表太谷县这样的县城也能拥有如此数量的军器。只是在韩冈决定以太谷县作为决战之地后,大批来自京城的支援在抵达太原之前,就给韩冈直接在太谷县断了下来。   太原城中的军械库中有多少军器,韩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离开河东的时间并不长,钱仓、粮仓或许会有很大的变化,但军器的库存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太大的变动。   对于之后补充的军械箭矢,太原城并不是那么急缺。太原守军最急缺的信心,韩冈已经给了他们。还引走了围困太原的敌军,作为交换,借用一批军需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何况在辽军突破石岭关,进入太原府界后,再往太原运送支援物资,是肉包子打狗,是往漩涡中开船。   韩冈手中的千里镜小小地移动了一个角度,指向了远处的辽军兵营,萧十三应该就在那里,同样正在观察着战况。现在城头上的狂风暴雨,是大宋国力的体现,是宋辽最大的差距所在,看到了这样的战况,不知道大辽国的枢密使,此时是作何想?   也该认命了!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三)   太谷城的南北两门处,焰上云天。太谷县外以繁华著称河东的南北集市,全都陷入了火海之中,天空中都因此泛起了一片血光。   而烟火不及的黑暗里,正有数以千计的辽国战士潜伏。   萧十三并不在营地中或是附近,在开战之前,他便已经悄无声息地带着一小队亲兵潜至了城墙近处。他要亲眼见证他麾下的儿郎攻上太谷县城的城头,直至将韩冈擒拿到他面前的一幕幕。   但战局的发展让他出乎预料,宋人并没有为南北两处先行开始的进攻吸引去所有的注意力,当出战的其余各部刚刚潜近城下,便立刻受到了城上的攻击。   “城里的南蛮子发现了?!”   “箭声好急!”   随行萧十三的将校和幕僚中有了一丝慌乱,任谁看到原本黑暗如墨的城下,转眼间便被火光照亮,都会感到一阵心悸。那数千精锐岂不是都成了跑到太阳底下的老鼠,马前的兔子——自寻死路?   “南人有句话叫做骤雨不终朝,长不了。”萧十三不见慌乱,气定神闲的风范让许多人羞愧不已。   但半刻钟后,弦声依然。   一刻钟后,仍不见停歇。   两刻钟后,弦声终于稍稍缓了一点,但也变得更加拥有节奏。甚至诡异起来,长长的一段停顿之后,又在刹那间突然变得激昂猛烈。   萧十三变了脸色,只要熟悉战阵的,都能从其中听到陷阱的痕迹。   “城里的宋军到底有多少人?!”   “谁派的拦子马?!”   不止一人狂怒出声,那样密度的箭矢,绝不是三五千人就能做到的。在这样的箭雨下,出击的儿郎究竟伤亡了多少,很多人甚至不敢去想。   “宋人肯定是将平民都征发了上来。”   “不可能,平民百姓哪有这么快就进入角色的?要真是这样,以南朝的人口,谁还敢招惹他们?!”   兵贵精不贵多,民兵乡勇很多都是上了战阵就会腿软,再多也派不上大用场!但只听那急促却稳定的弦声,又怎么可能是平民百姓能做到的。   萧十三双手紧紧握着拳头,眼中尤闪着坚定地光芒。   他手上还有一支真正的精锐,也是他打算用来破城的依仗。大约两千人的精兵,主力身穿重甲,手持硬弩,与城头对射,前面还有人拿橹盾来抵挡破甲重弩。等到了城下,随行的未着甲的勇士就可以援梯而上,用最快的速度夺占一截城墙。   在萧十三最初的计划中,当第一批攻城的队伍找出了宋军城防上的弱点,第二批攻城部队将会立刻投入进去,不给宋人以喘息的机会。   他相信自己的人,他也确信自己的判断。宋军密集如狂风骤雨的射击不可能持久,士兵们的体力迟早会消耗殆尽,只要在合适的时机投入一批生力军,便能攻下太谷,擒下韩冈!   夜色下,一切都给模糊了。   两丈三丈的城墙是永远不会看不见的,但在城头上,却分不清城下的士兵谁更加精锐。   只要有人配合,宋人很难分辨得出主攻的方向,直到精兵登城的最后一刻,才会明白过来。   人,已经出发了。萧十三静静地等待着。   可能是发现了新一批的攻城军来了,城上箭矢的弦鸣再次急促起来。   萧十三一直用千里镜追逐着他最信任的儿郎,纵然在夜色下只是一片蠕动的黑影,但也看得清楚他们正在稳定地向着城墙接近。   “箭矢并不总是管用!”萧十三欣喜地想着,也更加热烈地盼望着。   只是突然间咚的一声响,像是远处有重物坠落,随风而来,并不响亮,却使得萧十三一阵心慌。   那是床子弩的射击声!   至少是双弓合一的床子弩。   代州和几处军寨的床子弩的试射,萧十三和他手下的将领们都见识过了。就算没有旧年丧生在澶州的萧达凛,宋军至宝的威力也让他们心惊肉跳。   那三十多架大小床子弩和形如长枪的铁箭,都被各部给瓜分。但也让萧十三等人牢牢记住了床子弩发射的声音。   咚的一声接着一声响,在萧十三胸腔中带起了一记记重音。   为何宋军最可怕的利器会在这时候投入使用?!   这完全不用多想。   “回不来了。”   萧十三哀叹着。   ……   如同石头落水的床弩弦鸣,时不时便响起一声。每一次响起,很多时候,就是一名或几名辽国的精兵被串成了肉串。   韩冈之前让人匆匆修了敌台,只是用木料草毡和泥土搭起的简易建筑。本是打算将上弦机放在马面上敌台中,但经过计算,要保证足够的射击速度,给神臂弓上弦的人数就必须相当于弓手的两倍,这样一来,敌台的空间就显得太小了。   不过对于床子弩来说,敌台上的空间并不算小,足够放下最大号的八牛弩——床子弩的大小本就是要配合城墙的厚度——依靠城中的工匠,用木条加木轮,用了一天的工夫,就打造出了可以在轨道上旋转射击的床子弩底座。虽然不能用得长久,可支撑三五天也足够了。   而这样一来,床子弩便能轻易攻击到城墙近处的敌军,而不仅仅是瞄准远处的敌人。这也让太谷城的防御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太谷知县谄笑着赞不绝口:“枢密来太谷不过数日,便把县城打造成金城汤池一般。有此城池,就是辽贼再来十万又能如何?”   韩冈摇摇头,“比之统万城还差一些。”   韩冈旧年快离开陕西时,曾去参观过赫连勃勃所修建的统万城。那座矗立在无定河的古城,虽然被太宗皇帝毁弃,但依然可以从残迹中看到那统御万邦的万千气象。   统万城之所以号称坚不可摧,为数百年来无定河流域的第一名城,让赵光义将其视为另一座太原而干脆了当地毁弃,不仅仅是因为修建时曾以铁锥刺墙来检验城墙硬度——铁锥入墙一寸则杀工匠,入墙不及一寸则杀锥墙的士兵——而是因为城墙的结构安排合理。   统万城城墙的马面密集且向外突出于墙体甚多,攻至城下的敌军,攻城墙则同时受到两面马面的投射,攻马面,则临近的马面则可以支援。这样的布置,就算城墙不高不厚,也能使得城防固若金汤,何况统万城墙光是残基都有五丈,最高处甚至有八九丈,厚也有七八丈,比之东京城也丝毫不逊色。   太谷县城的布置,韩冈有几处是学习了统万城,也曾想过太谷县的城防若是能如统万城十分之一的水平就好了。   只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见识有限,好些个官员都不知道韩冈所说的统万城究竟是哪里的哪一座。不过并不妨碍他们带着谄媚的笑容,来奉承韩冈的“谦虚”。   韩冈听得腻味了,挥挥手让他们住了口。   今夜可以算是过去了。   夜战无功,想必萧十三不会再蠢到将脑袋继续往墙上撞。但韩冈不会这么说出口,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意外。甚至必须更加小心才对。   “传令下去。令四壁各部加强防备,决不可有丝毫松懈。天亮前人心思睡,是危险的时候,不要辛苦了一夜,最后功亏一篑!”   韩冈的吩咐让所有人悚然而惊,连忙应声答诺。几名将领也分头赶去城池四壁,去检视和督促守军不要懈怠下来。   但韩冈的口气又稍稍缓和了下来,环顾左右:“不过要是今夜无法登城,那辽贼到了明天,也就很难再组织起第二次进攻。”   幕僚们人人点头,下面的几个参与过军议的文官武官们也同样点头。   之前制置使司之中,已经对战局发展的各种可能性进行过了推演。如果不能顺利地攻下太谷城,且败得干脆利落,那么辽人决不会蠢到再把脑袋往石头上撞,肯定会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的攻城水平到底有多差劲!——绝不是依靠时运得了代州、石岭等军城要塞就可以自大起来的。   接下来,辽人要么退回北方,要么干脆再南下去攻击北上的援军。如果萧十三信心不堕,又能控制得住他手下的兵将,多半会是后者——接连攻城不克,他肯定是不甘心的。   只要辽人能消灭了北上的援军,让河东的宋军失去了野战的能力,就是韩冈也绝无回天之力了。只能放任辽军肆掠河东。   不过韩冈之前一系列的命令,并让章楶去统领全军,都是为了让他们在与辽人的交战中保全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能拖住疲惫不堪的辽军,结果只会更好。   当然,退回去整备攻城器具,以期卷土重来,这同样是个选择。但那样的话,至少要十天以上的时间。这样的话,可就是让韩冈称心如意了。   就韩冈的角度来说,他最希望辽军能在太谷县中多留一阵,这样全歼萧十三所部当不是幻想。虽然河东一路丧师辱国,吃了大亏,不过大宋的核心力量并没有受到多少伤害,甚至还没有动员起真正的力量。   一旦辽国西京道的主力被全数歼灭,如果有朝廷的支持,韩冈他甚至敢直接去进攻大同,直逼奉圣州【张家口】。那可是击垮辽国的千载良机。就不知道能不能得到这个机会了。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四)   天渐渐地亮了。辽人的确趁着黎明前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势,不过在警惕的乱箭之中还是宣告败退。   城南城北的两片集市,皆是一片焦黑,只剩下残垣断壁上的缕缕青烟随风拂动。辽军最初的攻势就是从这里展开,不过现在却看不到几具尸骸,可能同样被烧成了黑炭,也有可能是火起后就顺利撤离了。后者的可能性远比前者要大,不然如院落和道路这样的空地上,应该会有为数众多窒息而死的尸体。   韩冈转身对黄裳笑了一笑,“看来勉仲你猜对了。”   当时黄裳和另外两名武将就猜测辽人利用城外的建筑潜近城池,只是声东击西的战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错。   “猜没猜中都一样啊。”黄裳苦笑着摇头。猜对猜错都毫无意义。城中的防御措施本就是为了应对全线进攻而计划的,岂会为辽人的计策而影响?   但也在这一夜中,太谷城内储备的箭矢消耗超过三分之一,而弓弩损坏也将近一成。同样规模的守备力度,城中最多只能再支撑两天,接下来就要用人命来拼了。   不过辽人也不可能再来两次三次昨夜那样等级的进攻了。只要看看外面就很清楚,辽人死伤枕藉,数百近千之多。   这些人,绝大多数身着甲胄,在辽军尚未全数铁甲化的现在,必然都是萧十三麾下的精锐。相对于整体兵力虽少,但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了。而且还有那些虽然受伤但还有爬回去气力和运气的,数目只会比躺在城下的更多。   城头上这时又有些乱声,很快就有人来报,说是从辽军的营地那边来了一队骑兵,过来想将尸体和重伤员都拖回去。   没人脸上能看到担心的神色,倒是人人带笑,这完全是犯浑嘛。   “萧枢密被气糊涂了吧?”   “若是发了疯才好。”   倒是田腴清醒:“萧十三再糊涂也不至于下这样的命令。多是部族军来救自家人的。”   片刻之后,城上再来报告,就说是城头上的一阵乱箭将他们又赶跑了,还顺带留下了十多人。然后就再不见声息。   到了中午,韩冈巡视过城池四壁守军,又去医院探望了在昨夜受了伤的伤兵——基本上都是意外,只有一人是中了流箭——终于城外又有了动静。辽军的骑兵开始接近城门,四座城门都有,总数差不多有七八千。   那些骑兵没有绕城而行,只是静静地停在离城一里多的地方。但那并不是辽军继续进攻的标志,而是撤退。   从城头上,甚至不用望远镜都能看见驻扎在城外的辽军,正大批的从背离城池的方向离开他们临时驻扎的村庄,一队队地向着地平线的远方行去。   随着辽人越走越多,越来越远,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到了辽军的动向。欢呼声便渐次而起,不可遏制。传遍了城墙,传遍了城中。   “撤了,撤了!辽狗撤了!”   城上城下,官兵百姓,皆是欢呼雀跃。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民,无论是僧道,还是平民,都是欣喜欲狂。   数万辽师围城,虽然仅有一日,但之前准备御敌时的压力却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如今云开雾散,又如何能不欣喜欲狂。   可是相对于全城军民越来越响亮的欢呼,韩冈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双眉反而渐渐地拧起,他周围的幕僚和下属,也因这位制置使沉静如初的表情而逐渐冷却下来。   “不要庆功得太早。只要辽贼还有一兵一卒留在河东,就不是欢呼胜利的时候。”韩冈声调低沉的一盆冰水浇到僚属们的头上,“辽贼究竟是向南还是向北,这是必须要先查清楚的!”   在韩冈的威压下,制置使司的成员们收起了喜乐之心,开始成一圈低声讨论起:   “萧十三以骑兵隔绝消息,多半是意在南来之兵!”   “但辽贼移动的方向似乎是向北走的。”   “万一是陷阱呢?”   韩冈听着幕僚们的讨论,知道很快就会有一份商议过后的文稿摆到他的面前,主要就是以之前针对辽人南下而制定的计划书为蓝本,加以修改。   不过韩冈其实并不是这么想,以他对辽军的了解,昨夜一战后的士气和兵力的损失,让萧十三很难再冒着巨大的风险进行一场大规模的决战。   而且辽贼个个抢得身家丰厚,谁还会再搏命?要不是以为太谷城能一鼓即破,城中又是金银无数,昨夜他们也不可能那么拼命。   但战阵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辽人不是不可能南下。   所以现在就得看章楶的了,希望他不会让自己失望。   ……   辽军正在撤退。   在退回放养马匹的河畔绿地之后,便纷纷上马,准备启程北返。   萧十三的眼前这一片有些乱的场面,堂堂枢密使的脸色越发的阴郁起来。   “枢密,其实还是有机会的。”一名幕僚在仔细观察过萧十三的神色之后,终于有了决断。   萧十三沉着脸反问,“什么机会?”   “援军。宋人的援军!”   原本太谷县就是陷阱,韩冈拿自己当作鱼饵的陷阱。这一点,萧十三以下很多人都看到了。   但若不是鱼饵本身太过美味,而鱼钩看起来也很脆弱,萧十三也不会赌上这一把,可惜他失败了。不过既然失败了,他就不打算再去追加赌注,去试着翻盘,那样的结果只会越输越多,直至输光了本钱。   从代州、石岭关、榆次县来推断太谷县的城防,如今已经确定是个巨大的错误。但到现在为止,萧十三也想不通什么时候韩冈在太谷城中调入了那么多兵将。从几十支来源不同的探马那里,甚至包括不同时间抓来的俘虏,他得到的是几乎同样内容的回报——太谷县中的兵力不可能超过五千。若非如此,萧十三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去攻打太谷城。   “宋人的援军一天就走了八里路,你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想的?!”   早就知道是陷阱,跳过一次了,好不容易爬上来,难道还要向更深的地方跳第二次?!   如果是别人充任河东主帅,萧十三还有可能再去赌上一把,可现在坐镇城中的是韩冈,又刚刚表现了他的能力,萧十三又怎么可能还会犯傻。   “……或许是宋将胆小如鼠!”   “统领援军的宋将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呆的时间太久了,打算换一换地方吗?宋国的皇帝和皇后怎么可能容忍有武将将太子置入险境?”   韩冈现在的性命是跟宋国太子挂在一起的。虽然三十岁的宰辅日后可能会很危险,以韩冈现如今在天下万民中的声望,甚至有可能成为尚父一样的人物,但只要南朝的皇太子还需要他这位韩菩萨,南朝的皇帝皇后就绝不会想看到他有任何损伤。   萧十三相信,南朝的将领们都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太谷县被围后,援军却用着蜗牛一样的速度前进。要说这不是韩冈事先的吩咐,又怎么可能。围城打援的确是一个好招数,但萧十三已经不会去幻想这一次能够成功。   先退吧,趁损失变得更大之前先离开再说。如果天欲兴辽,就让宋军追上来吧,这样的话,野战中一举逆转,绝不是白纸做梦。   ……   乌鲁紧盯着不远处的中军。   在旗帜下,有着这一战最主要的责任人。   连同自己在内总共三百另五人,回来的只有两百三十多,八成还不到,而且回来的也是人人带伤。就是乌鲁本人,脖子上也缠着一圈捆绑伤口的绷带——这也是从代州那里得来的。   明明太谷城外宋人早就做好了准备,但萧十三却还坚持去攻打太谷城。   这上千战死的同袍,是萧十三那贱种贪功害死的。要不然,早就该带着打草谷得来的收获,返回大同府了。何须现在满心失望和颓丧地返回北方。   乌鲁低头看着胯下的枣红马,马鞍之下,连脊梁骨几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干瘪、瘦削,已经完全不见让举族上下都羡慕不已的良驹的形象了。这一匹还算好的,乌鲁总共带了三匹南下,其他两匹的情况只会更糟。   春来战马体弱,经过了一个冬天,战马身上积存的膘已经都消耗光了,春时不经将养却赶着南下,已经有大批体质稍弱的战马倒毙路旁。现在又用了几天时间,多走了几百里冤枉路,等于是又要多损失上一批战马。   就算是这样,只凭一路得来的收获,还能说是一桩胜利。但这样的胜利再来个几次,大辽也不剩多少好战马了。   乌鲁的手紧紧攥着刀鞘,投向萧十三的眼神中透着愤怒和桀骜。   “乌鲁!别犯浑!”   一声焦急的呵斥从身后传来,不过来得更早的是探过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乌鲁坐骑的缰绳。   乌鲁拧过脑袋,铜铃似的一对圆眼凶光四射盯着胡里改。   老胡里改没松手,“低下头,低下头!”   乌鲁怕老胡里改声音太大,引起他人的注意,也不应低下头。   “越是这时候,萧十三越是要杀人。没能打下太谷城,现在他要立威,就只能从你们身上着落了。别给他机会!你没看其他人一个个乖地跟孙子一样?”   乌鲁几乎要翻脸,他哪里可能真的去杀萧十三,他还没疯!乌鲁压低声音发怒道:“你当我想不到?!我怎么可能做这等事!”   “我知道你当然能想到,但你多瞪他一眼就是把脖子往刀口上多凑一分。不是吗?若他真的拿你开刀,举族上下就都完了,这一分一毫的风险也不能冒啊!”   老胡里改将乌鲁的缰绳越攥越紧,眼角的余光还瞥着中军大纛的方向,生怕萧十三注意到乌鲁方才的不驯眼神,恼羞成怒后迁怒到头上来。   宫分、皮室两军,萧十三动不了;五院、六院、乙室等贵胄更不用说;出身大部落的就算有些冒犯,萧十三肯定也只会当没看到;而小部落就跟屁一样无足轻重。最危险的就是他们这等人数不多不少的中等部族。偏偏他们回去的这一路上,还跟着中军,这是踩在刀锋上走路啊。   趁损失不大提早离开,还算是做得不错了。真正错的,还是没查探明白太谷城中宋军兵力的数目,同时也是对手太强的缘故。想明白了这一点,老胡里改对萧十三的愤怒还不及乌鲁的十分之一。   乌鲁并不关心老胡里改现在想什么,他依然纠结于自家损失的儿郎,“死伤这么多人,等回去后,定要求尚父给我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老胡里改知道乌鲁这是在说气话,也不多劝。等他真的发了疯想要连同其余各部跟萧十三过不去,在想办法不迟,反正那时候,也有族中的长老能拦着他。   老胡里改回头望了已经被远远抛到身后的城池一眼,他可不信,宋国的那位神佛弟子,会高抬贵手地放人一马。心中暗叹,“先能回去再说。”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五)   当侦骑再三回报说周围辽军的探马已经全数消失之后,章楶终于放下了心来,辽军真的是撤了。   在战前,制置使司中军议时,对辽人的预测,其围城绝不会超过三天,孰料只过了一夜就走了。   一击不中,远彪千里,让人追之不及。这是辽军作战一向的特点。但放在眼下,还是让章楶喜出望外。这代表了辽军失去了在野战中大获全胜的信心,而选择了见好就收。没了锐气的契丹骑兵,也就不是那么值得畏惧了。   要知道,韩冈甚至事前还给了他三封提前写好并封装起来的军情公文,如果太谷县当真被辽军围得水泄不通,让他代为每天按时发回东京。现在可是全都作废了。   放出了大批游骑巡视周边,章楶率领着四千援军前部,用了一天的时间顺利地抵达了太谷县。后面的主力走得稍慢,还要一天的时间。   望着城墙外远没有收拾干净的战场,章楶暗自心惊。地上的箭矢密如野草,那一夜怕不射出了有几十万支之多。而城南那一片繁华之地所化成的废墟,也让他感慨不已。纵然事前已经知晓肯定保不住,但亲眼看见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章楶带着众将校在衙中拜见韩冈。   仅仅是数日不见,章楶却憔悴了很多,想来他在营中劳心劳力,决不轻松。而章楶看韩冈,虽然眼神锐利如昔,但眼窝也是陷了下去。   不过韩冈和章楶并没有寒暄感慨的余暇。下一步该怎么做?这是必须尽快议定的。   去太原。   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   从主持军议的韩冈,到只有站在壁脚列席的一众指挥使、副,全都对此毫无异议。   辽军眼下绝不会仅仅撤到太原就停下来。只要稍有战略眼光就能看得出来,太原城下绝不是一个有利于辽军的决战地点。   从太谷之战已经可以看清楚韩冈用兵的方针,是以势压人,绝不会仓促急进。是那种吃口饭,都要用手巾擦上三下嘴的那种谨慎。只要短时间内没有攻下太原城的能力,逼得韩冈挥军急进,所谓围城打援就不可能成功。   既如此,萧十三又如何会在太原城下浪费时间?返回代州,并巩固代州才是改变现在不利局面的最好手段。   “要是辽贼能直接回大同去,倒是省了我们多少事!”军议上,有人调侃着。所有人都了解到了辽军的窘境,气氛也就变得轻松了不少。   “北虏会这么简单就放弃石岭关吗?会这么简单就让出代州吗?会这么简单就放弃雁门、西陉吗?”韩冈却无心言笑,他冲着一应将校属僚摇着头,“不可能的!若尔等是耶律乙辛,难道不会想拿着代州换回兴灵吗?只为了他自己,至少也要恢复到开战前的状态,顺便还能多添几分岁币!”   章楶点头,“想必耶律乙辛这时候连使节已经都派出来了,要逼朝廷就范!”   大雄宝殿中轻松的气氛顿时凝重了起来。   人人皆知,之前韩冈就在《御寇备要》中宣言过,绝不会让强盗顺顺当当地带了赃物回去。否则食髓知味,日后将会永无宁日。   韩冈是绝对不会答应耶律乙辛开出来的条件,既然如此,收复代州便势在必行。自然而然,援军当是也得继续北上。   但这也就意味着,自从入寇河东,辽军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失败过。没有攻下太谷县,仅仅是战略目标没有达成,兵力损失在总体中其实并不算大。只要那么多兵马还在,想要夺回代州,就少不了要与他们交手。要攻取险关名城,还要野战克敌。   对此有必胜信心的,并不算多。之前在太谷逼退辽军也只是守城而已,只看韩冈让援军慢如乌龟的行军,就是到制置使本人也不看好野战的结果。   “辽人虽然主力犹存,但现在各部战马能上阵的不会太多了。”黄裳开口说道,“可以算一下,这一个多月来,他们的战马究竟跑了多远。”   陈丰紧跟着:“两千里,只少不多。”   “现在才是初春。”田腴补充。   三名幕僚配合娴熟,这等于就是韩冈亲自说话。但他们并不是以势压人,就是一个从未涉及战略决策的指挥使也很明白他们想要说什么。   从入犯之后,辽军骑兵每日来回劫掠,战马不得停歇,之后还要驮着抢来的赃物。辽军的每一匹马,这一个月来,跑动的距离绝不会少于两千里,而且都是负重,且又是在刚刚经过了严冬的初春。正常的战马吃不住这样的劳苦。   这等于就是让一名饿了三个月的人,又背着三五十斤的重物每日来回跑,纵然能用干草粮食将肚皮填满,身体状况也好不了。   “辽贼南下,倒毙在路上马匹数目不算少。这两日枢密派出去的侦骑回报,在太谷县周边,至少已经发现了两百余匹战马的尸骨,这还不算被百姓发现,然后隐匿起来私分掉的,也没包括被辽贼自己吃掉的。”   “在辽军的营地里,发现了不少战马的碎骨残肢还有内脏,并没有完全被填埋起来。他们在吃死掉的战马!”   实际的证据比起空洞的推测有效得多。黄裳和田腴前后说完,气氛又缓和了不少。   “相对于总数,其实还是少的。”韩冈端着茶,做着总结,“但最重要的并不是在于战马怎么样?而是在于辽贼怎么看待他们的坐骑。”   “如果将战马当作消耗品,死了就丢,那辽贼当会不惜一切与我决战。若是当成自家物,损了伤了,可就会肉疼心疼啊。”   不会有人不清楚,就算是宫分和皮室这样如同禁军上四军的劲旅,也都是自备甲胄、战马和弓刀。国有征召,正兵便自备弓马甲兵应召而起。   战马都是自家的财产,而且是最为贵重的财产之一。死了一匹马,不仅仅是家产的损失,还意味着驮送赃物的畜力又少了一匹。这个损失就大了。   萧十三之前能用太谷县中的财物,甚至中原、东京那样的画饼,来率领麾下诸军南下。可现在就没那么容易了。无功而返,加上不断看到周围战马大批伤亡,必然会使得一大批辽将选择更为保守的方案,而失去决战的意志。   “这番话要传达下去,让每一名士兵都明白,不要畏惧辽贼。因为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一群强盗而已。”   韩冈看着指挥使们,中层军官是支撑一支军队的骨架,没有一群有能力有胆略的军校,就不会有一支强军。   将校们齐齐行礼,韩冈的吩咐就是军令。   “当然,能多削弱辽贼一分,对我们来说,胜利就会更轻易一点。之前我已经传令路中,命各地军民尽可能地拖延辽军行动的速度。一天不行,那就半天。半天不行,那就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不行,那就一刻钟。能拖延片刻,就拖延片刻。”   韩冈希望胜利的天平能多向自己这边偏移一点,即便只是一点点,或许到了最后,就是决定了胜负的关键。   休整了一夜,韩冈便领着一部兵马和他的制置使司先期赶往太原。章楶则留了下来,他要迎接后方的大军,然后安排他们继续前进。   军议时韩冈和他的幕府就判断过,萧十三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尽快退出太原,守住石岭、赤塘二关,依靠山河地势来保住代州,就是辽人最好的选择。   但韩冈并不是一厢情愿认为辽人该如何如何,依然很谨慎地在沿途放出了大批的侦骑,让自己手中为数不多的骑兵,去仿效辽军的远探拦子马,一部分继续去追踪辽军主力的动向,另一部分则搜检周边,以防萧十三留下些什么。   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当地残存百姓的鼎力相助。有了谙熟地理的向导,能够藏兵的去处被一一查看。作为外来者,辽军几乎不可能有办法将大股的军力在某个隐蔽之处埋伏起来,等待着时机在背后捅上韩冈一刀。   而搜检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萧十三完全没有拖泥带水,辽军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一路上被搜寻出来的,仅仅是加起来不过两百多骑的脱队者,然后被韩冈下令不论死活,一路吊在道旁。   确定了道路的安全,北上太原的大军行动也就快了许多。   之前是稳,以防为辽人所乘。不过现在,辽军既然已经撤离,那就完全没必要再慢慢磨蹭。恢复正常的行军速度,甚至更快一点,自是理所当然。只是因为沿途的村庄被毁坏殆尽,困于食宿的问题,却也没办法以最快的速度强行军前进。   不过一路疾行,韩冈率军抵达太原的时间,却正正好卡在了他许诺的二十天之内。   言而有信,无过于此。   王克臣投笔而叹:“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文武之道,皆在一个信字上啊。”   言罢,率满城官吏军民出城相迎。   韩冈却并不进城,而是就在城外安歇。   他前一日刚刚得到了韩信传回来的消息。忻州城依然在坚守中。而原本投敌的代州军,在秦怀信的儿子秦琬和韩信的策动下,已经全数反正,潜入了忻州的山中。   “辽贼有腹心疾,前后夹击,岂有不败之理?石岭、赤塘二关,已是官军掌中之物!”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六)   园中春意盎然。   红的是花,绿的是叶,几只黄雀在嫩红色的枝梢上吱吱喳喳地叫着,间或啄起几只小虫。   文彦博手持黎杖,穿行在草木之间。   世所谓“人间佳节惟寒食,天下名园重洛阳”,洛阳的园林之盛,远过于他处。但凡来此居住的元老重臣,无不经营园林,以作自娱。   自致仕后,他这位三朝元老纵然还能遥遥影响朝廷政事,但大半的精力也只能寄情尺山寸水中。院中亭台花木,皆出其目营心匠,耗费了多少心神。   望着满园的姹紫嫣红,草绿水清,委屈在洛阳七八年的文彦博也是心怀大畅,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两名小婢在前引路,身后又跟着四名。   文及甫紧随在身侧。他跟着文彦博从最南的卧云堂,穿梭在各处亭台水榭、山石水脉之间,走了已有小半日。瞧着文彦博的兴致越来越好,却忍不住心中的担忧,“大人,今天已经走了不少路了,到四景堂中歇歇脚吧。”   “去荫樾亭!”文彦博兴致极高,“顺便看看你弄的那些牡丹怎么样了。”   文及甫迟疑了一下,“……还得几天工夫。”   “不用急,关键要办得好。只要能赶得上花会就行了。”文彦博说着,依然是往东头走,“旧时有所谓天下九福之论,京师是钱福、眼福、病福、屏帷福,吴越有口福,蜀地药福、秦陇鞍马福、燕赵衣裳福,而洛阳,则是花福。花会办得好,花福才留得住。”   所谓的福,自是冠于天下。东京钱多,风景多,人物好,有良医,屏帷是特产,吴越乃是太平地,在烹饪上的发展比北方要强得多,蜀地气候适宜药材生长,关西有好马也有好鞍,河北的织造名声大,至于洛阳嘛,特产的牡丹贵为花王,自然是天下第一。   “不过那也是国朝之初的事了。”文及甫说道,“京师多了赌赛福,口福不输吴越,秦陇衣被更胜燕赵,也就洛阳的花福无人争。”   “这也没什么争不争的,人心所向而已。”文彦博回头看看儿子,“归仁园的会场是你操办,不要输给天王堂花园子那边才是。”   归仁园在归仁坊,或者说归仁坊就是归仁园。洛阳城周五十里,城内苑囿众多,不过最大的还是归仁坊。单是其中的竹林就有百亩之多,乃是唐时宰相牛僧孺家的园林。相对于归仁园,白居易的白园都比不上。司马光的独乐园则更小。   文彦博家的苑囿规模虽也不小,但与归仁园比起来,就差了远了。不过论起景物之盛,文彦博却不认为会输给归仁园,而且又是新起不过十几年的园子,比起牛僧孺的旧园自是更胜一筹。   三月四月牡丹开,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也是在牡丹花开正盛的时候举行。天王院花园子是多年来惯例的集会之地。园中牡丹有数十万本。城中依靠牡丹为生者基本上都住在天王院附近。每至花期,花园子及其左近立成闹市,张幙幄,列市肆,管弦奏于其中,城中士女皆过而游之。   而今年富弼和文彦博突然来了兴致,旧日都不会去那些太热闹的地方凑趣的两人,却联手操办起了花会来。富弼挑头,邀了文彦博,把归仁园也借了下来,连同花园子一并当作了会场。甚至还打算模仿,邀请去岁洛阳蹴鞠联赛的头名和次名在校场中来一场比赛。   文府这边文彦博很上心,富弼那里更不用提。总之都是当成了一桩正经事来大事操办。   外人乍听时,都免不了要抱怨,北面都打成那样了,两位老相公倒还有闲心开花会。但上层都明白,富弼和文彦博是故意如此。   “富彦国既然有心,为父也不能后人。都在洛阳住了这么些年了,也不想看到河南府乱起来。”文彦博道:“再去问问其他几家,一起凑个趣好了。司马君实在地洞里住得也久了,该出来见见太阳了。”   “是,孩儿会修书去请司马君实。”   “还有金带围,也该从环溪里搬出来了。谅王君贶纵然再舍不得,也不会摆出张苦脸来。”文彦博手捋着胡须,眯眯笑着说。   扬州的金带围芍药,红瓣黄腰,如同腰缠金带、衣着朱紫的宰执。不过这仅仅是红色芍药的偶尔才见的变异,绝少出现,没有被培养成一个独立的品种,不过一旦有幸开花,世传就预兆着城中当出宰相。   韩琦旧年知扬州,却是一口气出现四支。韩琦算一位,已有声名的王安石、王珪当时也在扬州,却还缺第四人,正好陈升之路过扬州,便被拉上了宴席。四人簪花围坐,日后就出了四名宰相。   而洛阳这边的金带围为牡丹,却是已经成了固定的品种,每次开花都是上下皆红,中间一圈黄,虽然依然名贵尤胜姚黄魏紫,却也比不上扬州的金带围那样能成为有神异的传奇了。   不过金带围牡丹终究还是稀少,能出现一株,当也能为花会增光添彩,而且那一株正是出自王拱辰的环溪园。   王拱辰有着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乃是洛阳元老中,富、文之下的第一人。他若能与会,对富弼和文彦博的计划也有好处。   文及甫的脸挂了下来:“王开府的家眷今早城门开时就出了城,说是去别庄小住。似乎不像是要参加花会的样子。”   “……随他去。”文彦博沉默了片刻,又往前走,“王君贶要走,也拦不住他。让他走好了。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文彦博和富弼对牡丹花会的兴致,并没有他们表现出来的十分之一。不过是镇之以静,安定人心的手段。   尽管洛阳向北,度过孟津后,就是太行余脉。往太原去的路程,比东京去太原要少上几百里,可是在洛阳这边,却很难及时了解得到河东的军情。   富弼也好,文彦博也好,都是只能收到从东京城传来的二手消息,时间上能延迟个十余天。至于其他致仕的元老,当然更是不会例外。   这么长时间的延误,使得洛阳内外对于整个河东战局,总有着许许多多毫无来由的猜测甚至恐惧。在这个时候,一干元老重臣的表现,便决定了谣言的方向。   他们这些老家伙越是稳当,洛阳也就越安稳。而一旦元老们一个个将家眷往南方转移,那么河南府的富贵人家三五天内就能跑个精光。   不管怎么说,富弼、文彦博都是三朝元老,不打算丢人现眼地去让后生晚辈指责。只是如果王拱辰,以及另外那几位想跑,文彦博也不打算管,就随他们去好了。有了对比,反而是一桩好事。   侧头看看了小心翼翼跟在身侧的儿子,文彦博暗暗叹了一口气,他都到了这把岁数了,还要想方设法为儿孙铺路,真是天生的冤孽啊。   “枉食君禄,都不知道什么叫做休戚与共。”文彦博的脚步慢了下来,“韩玉汝【韩绛】的全家老小前几日还一起出门去看了球赛,你想得到吗?”   “嗯,孩儿听说了。”   这件事富绍庭也听说了。太原为敌军所困,东京城中的混乱只会比洛阳更盛。   韩绛作为首相肯定要为君分忧。不仅仅是韩绛,蔡确、张璪据说都有活动。至于王安石,他那个性格,却做不来这样的事,倒也没人会误会。   富弼和文彦博都在担心,若是后方乱起来,那么河东的局势可能真的万劫不复了。到时候,关西胜了又如何?河北甚至反攻辽境又能怎么样?还不是鸡飞蛋打的结果。   平日里拖一拖后腿倒也罢了,到了如今的局面下,还是以同舟共济为上。打烂了河东,让辽人入寇中原,谁的日子都好过不了。   更何况,文彦博的乡贯正是河东汾州的介休。   只是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富弼和文彦博这等见识。建议与辽人媾和的奏章一封接着一封,士林中也多有批评,时局败坏如此,皆是两府之中奸人当道的结果。否则近八十年的澶渊之盟,如何会毫无征兆的就宣告破裂?   河东的责任说起来并不在韩冈,只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许多人的奏章中,由于夺占了胜州,使得河东兵力偏向西北布置,代州失去了为数众多的精兵强将,才会如此脆弱。加之韩冈之前还在朝中时,曾经赞成河东派兵出援,由此使得太原兵力空虚,更是无法辩驳的事实。尽管事出有因,而代州的陷落无人能预料得到,可并不妨碍有人将罪名算到韩冈头上。   关西的主力离得太原,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支援得上。河北似乎正打着围魏救赵的主意。京畿还要留着很大一部分兵力来稳定人心。韩冈手上的资源其实并不多。   这也就是为什么以韩冈的声望,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他。   “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乱了军心,自毁长城,就能让辽贼偃旗息鼓了?”文及甫都想不明白,他自知才智不高,能力不强,连进士都没敢去考,但现在看到一名名进士出身的官员,却恨不得自毁长城来让辽国尚父稍息心头之怒,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考上进士的。   “谁能知道?”文彦博冷哼。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但他没心思去体谅。什么时候能做什么事都不懂,衡量轻重的眼力都没有,也不值得文彦博多费一份心。   有句话他没说出口,搜遍朝野,能稳定河东、挡住辽寇的,除了近年安抚河东、深孚人望的韩冈,不作第二人想。   这个认知世所公认。虽然文彦博已经是一把年纪,往日又跟韩冈交恶,但他还没糊涂到会自欺欺人的地步。几次三番让他难堪。韩冈若是无能幸进,那他又算什么?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七)   “什么叫做谋国之臣?!这就是啊!”   向皇后在崇政殿上,正拿着洛阳传来的消息,将触了霉头的李清臣骂了个狗血淋头。   因为都是旧党,且与司马光交好的缘故,一直以来向皇后并不喜欢文彦博和富弼。但当她这两天听说了两位老相公此时正在洛阳兴高采烈地办着牡丹花会的时候,对他们的看法一下就转为了正面。   文彦博、富弼私心虽重,却也知道轻重。但有些人却宁可看着国家生变,也要呈上一番意气。这一干人等死不足惜,坏了前线的大局后,就会得意地站出来宣扬自己的先见之明:“看,我早就说了吧!”若是前方胜了,他们也照样有能耐一进谗言。   真宗朝的王钦若不正是这样的人?纵然向皇后不想冒犯真宗,但王钦若的人品,就是在她的丈夫的口中,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奸臣。   战前一个劲地添乱,要真宗弃国南逃,等到寇准好不容易才挣下了一个维系了七八十年太平时光的澶渊之盟,可等到战后,王钦若一句孤注一掷,就让真宗就此将寇准贬斥出朝。其后王钦若之子无后,不得不过继,被世人说是现世报。   河东鏖兵,此时京畿作为后方,最重要的就是稳定。一旦局势动荡,前线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局面就有崩溃瓦解的可能。   为了安定人心,韩绛都派了家人去看球赛。其他人也都尽量表现得一如常日,就是要维系京师的稳定。   “为什么正经事不见这般勤快?!息兵止戈,重修旧好,这是太常礼院是该说的?!李清臣,你是怎么管你衙中的人?!”   李清臣低着头:“这是臣的疏忽。”   “疏忽?”向皇后的声调一下就提高了八度,“在京百司,就数太常礼院要求和的奏议最多。你倒好,就是疏忽两个字!怎么其他人不疏忽?!”   皇后在殿上大发雷霆,宰辅们也是相顾无言,看着判太常寺的李清臣被训得面红耳赤。当着众宰辅的面被训斥,李清臣除了自请出外,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辽军兵围太谷城。章楶军行迟缓,恐救之不及?”向皇后随手拿出一封御案上的奏章,冷哼着丢到一边,“笑话!韩资政都在奏章中说了多次,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疾时当疾,缓时须缓。如今太谷兵势,急则易为辽贼所乘,正是要徐如林啊!”   这是今日清晨才送抵京中,由随军走马送来的密报。正好印证了太谷被困的紧急军情。   作为从宫中或是班直、禁军挑选出来的耳目,比起领军的将帅或地方的官员,他们的奏报总是更加受到天子信任。但皇后倒好,直接就给丢了。   没有人比皇后殿下更加坚定!在这一次辽军入寇中,向皇后的表现竟比躺在床上的那一位还要有气概。   在过去,官军出战,只要战事稍有不利,皇帝便会茶饭不思,甚至几日几夜地合不上眼。但向皇后却一直坚信韩冈能挽回河东的败局,根本看不到有半点脆弱的样子,而且打起主和派的手段极重,在半月之中,已经有二十七名地位高低不同的官员因为主张求和,或是劝皇后巡幸金陵、鄂州甚至蜀中,被贬出京城的。   皇后在这件事上完全不遵循应有的规则。正常情况下,天子一开始只会用留中等比较平和的手段来表露自己的倾向。除非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否则绝不会走极端。   但皇后一看到请和的奏章,却连留中都不干,直接下诏将这些人贬官出外,甚至还把一个缴还词头,不肯为她草诏的知制诰给送去了荆南任知县了。而对于所有明里暗里指责两府导致了如今乱局的奏章,也一概驳了回去!   纵然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河东的局势堪忧。纵然辽军南下的消息已经传来。可向皇后还是照样对韩冈抱着信心。   放下奏章,向皇后隔着帘幕瞪着下面的李清臣,“吾前日也说过,要一切如常。六哥该上学就去上学,吾该去亲蚕就去亲蚕。河东、河北,从将帅到士卒都在拼命,可你们倒好,尽在添乱。是想做刘康义吗?!”   “不是刘康义,是刘义康。彭城王刘义康。”张璪肚子里咕哝着,却不敢出声,唯恐皇后转移目标。   看起来皇后是知道檀道济的,知道究竟是谁让那一位被谗言冤杀的刘宋名将,在临刑前喊出了“毁汝万里长城”的怨愤之言。不过那当也是另有人跟皇后提起的,囫囵吞枣地记下了个故事、人名——还记错了。   但皇后并不管那么多,她冷眼看着宰辅们:“国事危难,前线从将帅到士卒无不用命。谁敢在这时候主张议和,即是资敌!”   ……   走出了阴暗的地窖,司马光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春日午后的阳光很是和煦,但泛白的天光落在司马光的眼中,却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晕目眩。   “君实?!”   司马光站定了脚,冲一脸担心的老仆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不要让富德先久等了。”说着便往前院去。   与富绍庭在庭中互相致礼,司马光便将韩国公富弼的儿子请入厅中坐下。   待下人奉上茶汤,司马光便寒暄道:“韩公日来可好?”   “劳宫师挂心,家严身体尚算康健。”   司马光似乎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太子太师这个头衔。富绍庭话出口后,看到微皱起的眉头才反应过来。   司马光眉头皱了一下便放了下来,又道:“前日韩公生辰,光未能登门道贺,还望恕罪。”   “宫师哪里的话,送来的贺寿诗,以及那两部书稿,家严看了很是欢喜。”富绍庭仍用着之前让司马光心中不喜的称呼,若临时改了称呼,反而就会显得过于刻意了,“尤其是《稽古录》的书稿,家严是赞不绝口:言简意赅,可备讲筵。”   司马光点点头,带着点苦涩地笑道:“那些是旧年的书稿,最近抽空整理了一下,能得韩公一言,也算是不枉一番辛苦。”   富绍庭端起茶盏,垂下眼帘,掩去脸上略显尴尬的表情。   自从在京中落败归乡,又钻进地洞里修书的司马光连着多月也不出门。现在看看,比之前瘦了不少,干枯得像根劈柴。世人见他如此,本以为是准备寄情于修书,谁想到还是打算战斗到底。   一部《稽古录》是对《资治通鉴》的补充。《资治通鉴》是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为开篇。而《稽古录》则是从伏羲说到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取名自《尚书》开头的“曰若稽古”一句。富弼对这本书的确很看得上眼。   但司马光的另一部得到的评价就不一样了。名为《潜虚》,完完全全是跟气学打擂台的一本书。气学说太虚即气,而司马光则说“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自虚空中生来。其针锋相对之意极重。富弼对这一本书的评价很低,直接就批评司马光到现在都没抓住根子。   气学在韩冈手中已变成了以实为本、以实为证的学问,以可以眼观的事实来证明气学要义的正确。就算司马光的《潜虚》这部书,看起来是想将易学的义理、象数两派合二为一,有着很大的气魄,也的确似乎走出了一条新路,但如果不能以实相攻,而仅止于空对空,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落进故纸堆给人忘掉。   富绍庭在司马光面前当然就不能这么说,但他只称赞《稽古录》,而不提《潜虚》,司马光也明白了富弼的看法。   司马光暗自轻叹,等富绍庭放下茶盏,他又说道:“至于德先今日的来意,光已知晓。此为国事,光岂敢辞?!请上覆韩公,司马光知道了。花会之时,司马光必至。”   “宫师若能出面,洛阳人心可安。”富绍庭点头。   他的父亲年纪与文彦博相当,却远比不上那一位太师精神。刚刚过了生日,给闹腾得很不舒服,寿宴后连着多日抱恙卧床。但一见河东危倾,洛阳也随之陷入了混乱,便强撑起病躯联络文彦博,一起来安定人心。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对得起朝廷给的那些荣宠恩遇了。   “韩公和潞公乃是国之重鼎,值此北虏入寇,天下板荡,非二公不得安定人心。司马光世受国恩,得韩公相召,自当一附骥尾。”   富绍庭更多了一份喜色,扬眉正想说些什么,却看到了司马光家最得信用的老仆来到了小厅门外。   “君实。潞国公府上的六衙内来了,正在门外。”   司马光和富绍庭同时站了起来,文及甫此来不用多说,当然是跟富绍庭一个打算,都是来请司马光的。   不过当两人迎了文及甫进来,还没重新落座,就有一名司马光家的仆役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面色惶急,似乎有急事禀报,只是看见了厅中的两位客人就犹豫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司马光大大方方地说着。他一向自诩光明磊落,凡事无不可对人言。   那仆役喘了几口气,就叫了起来:“学士,大事不好了。韩枢密被困太谷,河东的辽贼南下了!”   司马光倏然起身,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两句话分开来都没错,但顺序在消息的传递中颠倒了个儿,意义便完全不同。听起来,河东和韩冈都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回顾脸色同样大变的富绍庭和文及甫,司马光沉声道:“德先,文翰,好久没去天王院花园子了,不知可否与光同往?”   两人互望了一眼,一齐点头:“……自当同去!”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八)   自从太谷城下无功而返,入寇的辽军便如同退潮一般,向北大踏步地后退。   随着韩冈率领宋军北上太原,辽军也彻底撤到了三交口之北,也就是从石岭关南下太原盆地的谷道之中。只留下了满目疮痍的土地。   韩冈将收拾残局的任务交给了王克臣。他是制置使,不是宣抚使,没有理民之权,而且现在也没精力插手。   但当韩冈骑着马,走在太原城外的官道上的时候,望着远远近近只剩瓦砾残迹的村庄,以及被马群吃过、踏过、只剩一片黄土的麦田,还是忍不住连声暗叹,“河东的田啊。”   他之前离开河东的时候,太原府中有两年积储。但这一次的兵灾过后,就少不了要求朝廷的救济了。只是河北、陕西今年都在打仗,同样需要朝廷的帮助,元丰这几年来积攒下来的钱粮,估计都要消耗一空。   “今年明年吃什么啊?”   又在道边见到了一处被焚毁的村庄,以及正在村庄的废墟上翻找着残余家财的百姓,韩冈心中的感叹不禁出口。   “枢密?”留光宇凑了过来,他听到了,却没听清楚。   “没事,没什么!”韩冈摇摇头,收起了心中的感触,眼下报仇雪恨才是最重要的,有朝廷在,总不会让人饿死。他看着太原府的通判,亦是熙宁六年进士科第八名的留光宇,“元章,你我是同年旧交。都说以表字相称,你唤我官职,是在骂我啊。”   留光宇的一张胖脸堆起了笑,两只眼睛眯得小小的,“光宇伴军随行,是奉了王明府之命,乃是公事,不敢以私谊乱了上下尊卑。”   韩冈既然领军北上,接下来太原府界内少不了要有大军穿行,以及大量的钱粮军械要经过太原,做好后援工作并不是桩容易的事。所以王克臣留在太原收拾残局,却让有些交情的留光宇与韩冈同行,就是希望这一点同年的交情,能让韩冈对太原府的要求不至于太苛刻。而留光宇,也将之视为与韩冈进一步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韩冈摇摇头,对留光宇的话不以为然,“你我同为朝臣,辇毂下比肩事主,职位高下虽有别,尊卑倒是没太多差别。”   留光宇笑了笑,捧拍了韩冈几句,却对他的话并不当真。   对满口谀词的留光宇,韩冈也不再计较。回头张望了一下,黄裳正沉默地跟在后面。再往后则是田腴、陈丰等幕僚。基本上是按照官位高下来排的。转回来,再看看一身赘肉的同年,韩冈又暗自喟叹,真还是命数啊。   日后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黄裳,纵然军功甚多,可此时的官位仍比留光宇要低不少。太原府是次府,从位阶上比望州、上州都高,而黄裳若是去地方,勉强做个下县的知县。   不论自己这个例外,留光宇中进士仅仅七年,便擢为一府通判,从进速来看,也是快得惊人了。   此时绝大多数熙宁六年的进士,现在都还没有五削圆满,尚沉浮于选海之中,只有寥寥十数人晋了京朝官。除韩冈以外,以留光宇官品最高,次一级的是中进士不过两年便入中书做了检正官的练亨甫,状语郎余中都远不及他二人。   不过一旦知道留光宇的背景,那么也就不会惊讶了。背后有人自然升得快。一个韩维、一个韩绛,灵寿韩家接连入居两府,作为两人侄婿的留光宇飞快蹿升也不足为奇。至于如今在淮南也做了通判的练亨甫,曾为王安石学生,又与王雱交好的他,背后是谁自不用多说。   韩冈等人,径直向前。一阵蹄声自后传来,留光宇回头,却是被韩冈招进制置使司的折可大从后面赶上来了。   韩冈也看到了折可大:“章质夫那里怎么样了?”   在出太谷县后,韩冈便领轻兵先行,主力仍交由章楶来统领。折可大进了韩冈幕中,便被派去居中联络。以他将门出身的眼力,军队的情况一眼便知可用与否。   自韩冈驻节太谷,便多有义勇来投。尤其在击退了辽军、开始北上之后,来的人就更多了。十数日间,已经有三千多乡兵义勇汇聚到韩冈的麾下,经过一番精挑细选,留下了一千一百多健壮有勇力的河东男儿。   虽然有人说里面可能藏有奸细,但韩冈并没有将其遣散回乡,而是按乡贯分部,编为三个指挥,合为一军,纳入河东乡兵弓箭手的序列中。自然也就归了章楶,让其率领北上。   折可大略皱眉:“别的都还好,就是那一支新编的弓箭手还乱得很,只能勉强跟得上。”   韩冈道:“新兵,又是乡勇,皆如此,不必担心,打几仗就好了。”   “已经不错了。”留光宇笑道:“若不是这几年有了保甲法冬季练兵,又经过枢密的拈选,情况只会更差。”   “这一回能不能给辽贼刻骨铭心的教训,也要看一看河东乡勇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了。”韩冈说着,抬眼望着前方,“前面快到三交口了吧?”   折可大不顾形象,踩着马镫站了起来,远远地瞥了两眼,“再有三里路。”   “哦,的确是快了。”韩冈道。   宋军自太原城休整后继续北上,行军速度不算慢,以骑兵扫荡周边,并侦察敌情,主力步卒则以正常的行军速度前进,比起之前从太谷赶往太原要慢了一些。   从骑术上,宋军骑兵自然远不如,但从战马的状况上,却远胜辽军。萧十三不是没有派出骑兵来骚扰韩冈,可都是在外围便被宋军的游骑凭借着更有体力的战马给消灭了。   离开太原城不过一日,韩冈一行大军便已经抵达了太原城北的交通要地三交口。   三交口隘是太原前往定襄雁门路的入口,从北出石岭关门户的门厅过道,地理位置甚为重要。但韩冈的前锋却很顺利地就占据了这一处要隘,根本没有受到辽军的阻碍。   “辽贼不应该弃守三交口的。”留光宇环顾左右,“此地冲沟网布,雨裂密织,地势险要。太宗皇帝曾任潘郑王河东三交口都部署,屯兵于三交口。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何可以弃而不顾?”   国初名将潘美曾奉太宗旨,屯兵在三交口,提防辽军。无论是留光宇、折可大,还是韩冈及曾在他任职河东时便在门下的幕僚,了解此事的人并不少。   “此地离太原城太近了。”沉默了一路的黄裳开口道,“如果是为了攻打太原城,屯兵于此,那是没话说。但为了守住石岭关路而把守此处,却是自寻死路。”   留光宇回头望一望,南面不远处,便是太原城的所在。在湛蓝的天空下,分外显眼。   黄裳话音刚落,田腴接口道:“由于实在太近了,所以《武经总要》中,便直接说太宗皇帝废晋阳城,‘移州治三交’,其实呢,根本是阳曲县。”   “先迁去的是东面。”黄裳更正道,“‘以榆次为并州’,只是榆次县地理位置太差,不利商旅,故而才又在三年后,太平兴国七年二月迁至阳曲县。”   留光宇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不愧是枢密幕中得力臂助,地理、掌故,无不精熟啊。”闲闲地赞了黄裳、田腴两句,他又转头问韩冈道:“若是枢密指挥辽贼,当如何守?”   “不论是守城,还是把守关隘,都不可能就直接退守城墙。在守军尚有一定的实力情况下,都会以城防关隘为依靠,遣军前出防守。”韩冈不以为意地说道。   就是韩冈守太谷,也是将主力放在外围虎视,这才逼得辽军在太谷站不住脚。如果全都堆在城中,萧十三只要派兵封住城门,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解决北上援军的威胁了。   “以石岭、赤塘二关为枢,以百井寨为纽,将一整条谷道都作为中轴。三交口则会放些人监视动向。”韩冈停了一下,补充道:“如果辽人手中是步兵的话,肯定是这样守了。”   留光宇愣了一下:“……那骑兵呢?”   韩冈没答话,却看了折可大一眼。   折可大会意:“正常就不该从太原撤走,平原上的野战才是他们的用武之地。在狭窄的山谷中,攻防战必然是硬碰硬,骑兵难以纵马,会被步卒压着打。”他笑了笑,“河东山势不比陕西,陕西千沟万壑,道路相通,所以党项人的铁鹞子往往可以前出伏击。但此地的山势就难做到了。”   “只不过……”韩冈抿嘴冷笑,“萧十三不想撤也得撤啊。”   在三交口暂歇,韩冈便遣骑兵深入谷道去探查辽军动向,又派了折可大去检查谷中的道路。   韩冈在太原时,因为从三交口到石岭关一路的道路年久失修,不利于交通运输,且当时北面的代州也正面临辽军的威胁,便抽调了大批的人力和钱粮将道路修葺一新。   修路的时间不久,道路的质量便还说得过去。如果是那些年久失修的官道,到了冰消雪融的春日,重一点的马车驶过,便是两条水沟出来,有的路面甚至会有能把人给陷进去了的大坑。而韩冈修葺的这一条道路,纵然千军万马近日刚刚从此处来去,依然保持着很不错的路面状况。   “运载军需的马车应该没问题了。”遣人检查过道路后,折可大回来对韩冈说道。   不过韩冈没空理会,派去侦查的斥候也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位熟人。   是韩信。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九)   早春的时节。从石岭关往忻州去的谷道中,有草木葱葱,有雪水淙淙,更有山花烂漫,开遍了山涧两岸。   但秀丽静逸的风光,一队接着一队的骑兵却都视而不见。马蹄声踏碎了山间的宁静,肃杀之气充盈在山谷中。   这一段的谷道并不狭窄,甚至可以说宽阔。西面山势高耸是没错,但东面却是宽阔的缓坡。再往前一点,谷地最宽阔的地方本还有一座集镇,以供南来北往的商旅行人在此落脚。而且位置也已经在石岭关后,照常理,自然不可能是有敌军在这一地段进行埋伏。   但这一队三四百人,战马多至上千的辽国骑兵,在行进时,仍有许多人左右环顾,紧张不安得甚至让他们胯下的战马都在不安地摇着耳朵。   这一番小心提防,并不是白费功夫。当从西侧的陡坡上猝然而发的几记冷硬短促的弦鸣传来,这群在马背上左右顾盼的骑兵们便及时地反应了过来。   是神臂弓!!   俯身,缩头,夹紧的双臂保护着腰肋的要害。契丹骑兵们的动作可谓是整齐划一,比他们的队列都要严整得多。   一支弩矢只以刹那之差,在领头的军官背上划空而过,落到了道路的另一侧。如果那名军官不动,箭矢或许就会命中颈项要害,可惜还是差了一步。   但另外两支落下的箭矢却没有瞄准任何人,而是对准了没有骑兵在背上的战马,毫无偏移地没入了队伍中的两匹战马的体内。   两匹战马凄惨地嘶鸣了起来,乱蹦乱跳着打乱了队列的中段。   几名契丹骑兵停了下来,张弓搭箭便向弩矢飞来的方向回射过去。另有两人则很是麻利地扯定受了伤的战马下了官道,远远地避到了一边。其他辽军则不管不顾,费了些许功夫,安抚了受惊的马匹,然后便继续低着头径自往前驱马疾行。   “呸!”远远地看见两名契丹人,手起刀落,给了那两匹战马一个痛快,一名矮壮的汉子在灌木丛中用力吐了一口痰,放下了手中的神臂弓,“直娘贼的,都学乖了。”   “那就再来一下。”在那矮壮汉子旁边,一名更为健硕的汉子坐在地上,脚套着神臂弓最前面的铁环,准备给手中的神臂弓重新上弦,“好歹再多饶几匹战马。”   “算了,用不着。”秦琬咬着根草茎,咧嘴笑着。他护送韩信南下时,尚没收到辽军败退太谷的消息,但在半路上就发现大批的辽军北上。还没等到来自制置使司的命令,就直接从俘虏嘴里得到了最新的军情。从那一刻开始,就一个个变得士气高昂起来。   秦琬此时早把发射过的神臂弓收了起来:“已经耽搁了这一支辽贼一时半刻,不算白费功夫,早些回去才是。”   “这才多一阵?!”矮壮汉子抱怨了一句,但还是依言起了身。   三人都是披挂了一身的蓑衣,放在草木横生的山林中一点也不起眼。起身后,便在山中疾行,很快就赶到了他们拴马的地方。上了马,便绕上了一条细窄的小路。没有惊动任何人的便悄然消失在山林深处。   只是冷箭射敌,就是这段时间以来,秦琬主张的战法。他和韩信将手上的那一支弃暗投明的代州兵领到了忻州西侧山中一处不起眼的废寨中,只从其中挑选出三百有武艺有胆力的精锐,让他们两三人一组穿着黄褐色蓑衣,穿梭在山里。   原本是因为不方便携带铁甲,而不得不用蓑衣补足,但潜入山林后,却与还没有完全发芽生长的草木融为一体。一支两支冷箭虽不起眼,但总能让辽军行军的速度耽搁上片刻。   这一群人潜伏在暗影之处,每每冷不丁的一刺,都让忻州到石岭关,乃至从石岭关到百井寨的辽人日夜难安。   一段时间过后,这一支只以骚扰为能的宋军,都敢潜到辽军的营地附近去射击。要么是绑着油布的火箭,要么是带着鸣镝的响箭,不是去烧粮囤、草垛,就是去惊军营、马圈。   辽军的应对很是乏力,漫长而崎岖的谷地,使得他们追不上,也守不住。尽管还有人打算看着风向点把火,将山烧起来省事。然而不幸的是,春天到了,前几日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雨水虽然没有大到影响行程,却也使得山上的草木比起湿柴禾还要难以引燃。   说起来辽军的损失并不是很大。补给全靠劫掠,并不怎么需要后方运送粮草,之前又不曾担心过石岭关路的安危,根本就没有经由道路来运送粮草。但日夜难以安寝的折磨,还是在消耗着契丹战士、乃至战马仅存不多的精力。   敌驻我扰。虽然御寇备要上的四条只有这一条做得最好,可也让辽贼吃够了苦头。想必当韩枢密帅大军北上时,就能顺顺当当地取胜了。   秦琬带着些许兴奋和自豪地这么想着。   之前秦琬和韩信策反了降顺辽人的代州军,带着他们逃入了忻州西面的山中。之后又会合了一部分被打散的官军,一部分被辽人毁了家园的乡勇,总数接近五千。他们的形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流寇,基本上是靠韩信以枢密副使亲信的身份才团结了起来。   秦琬和韩信都不打算动用这一支乌合之众,除了挑选出来的那些精锐外,剩余兵马的作用就只是威慑,只要能安然地在山中留到官军北上的那一刻,必然能对代州的光复起到最大的帮助。   半日之后,秦琬便回到了临时驻留的废寨中。   从寨门处昂然而入,秦琬直接骑马来到正衙庭前。翻身下马,跨步进厅,他却只见一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正厅的最上首,几名指挥使如众星捧月围坐在周围。   秦琬神色一变,手就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他亲自送韩信绕过石岭关南下去见韩冈,离开这里也不过四五日,岂料就有人鸠占鹊巢了。   “你是何人?!”他厉声问道。   那个年轻人却安坐不动。上下打量了秦琬一下:“我是折十六。你就是秦二的儿子?”   听到是府州折家的折克仁,秦琬气势顿时一弱,但又立刻挺直了腰背,沉声道:“是折家的十六将军?”   “正是折克仁。”折克仁反客为主,仍是安坐着。只指了指下首近处的座位,几个指挥使便连忙给秦琬让开了这个位置。   秦琬踌躇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折十六已是正八品的大使臣,地位已高,不是他这个未入流品的衙内可比。尤其是折克仁背后还有着麟府折家,更代表着援军,这时候没必要意气之争。更何况韩信已经安然回去了,也不怕折家敢吞没自己的功劳。   “你们歇在这个破寨子里面,旁边的山上连个望哨都不见安排。我这个外人报个身份就能进来上座。万一我是辽贼的奸细假冒的怎么办?!还有这位秦二的儿子,竟然就让他这么进了营地,连个通报都没有。”折克仁丝毫不留口德,他带着刻薄的笑意问道,“喂,你们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几个指挥使的脸色全都变了,在秦琬进来前,折克仁尽管极为冷淡,但也还没说过这么刻薄的话。   难道是要争功争权?!   一想到这里,他们便把身子缩了起来。这是绝对不能搅和进去的。折克仁这位折家的嫡系不用说,在河东军中名气已经很大了,但秦琬也跟韩冈的亲信交好,哪边都不好惹。   “十六将军是从西面来,所以没看到望哨。从这里往东去,还有三座营寨,皆临要地,各有数百人据守。辽贼若来,我处必先得报。”秦琬脱下靴子,盘膝而坐,“至于无人通报,却是秦琬进来得急了。”   这不过是撑场面的借口而已,尤其是后一点。蛇无头不行,营中没有一个主心骨,当然是漏洞处处。但这也是秦琬和韩信刻意安排的,不然多了一个头领,万一心怀不轨又该如何?还不如让这几位指挥使互相牵制比较安全。反正这样的情况下,纵使辽军来攻,也不过输得漫山遍野地逃跑,跟现在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这里已经有四座营寨,数千兵马,秦衙内你却为何坐视辽贼围攻忻州?”   “至少秦琬这里还没人发疯,总数虽有五千人,看似遍布山中,占据了四座军寨。可真正上阵起来,只有被辽人当瓜菜来砍的份。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辽贼来得多了就跑,来得少了就攻,不让其有安生的时候,一切都按着韩枢密吩咐行事。”   “说的也是。蚊子、苍蝇虽然小,却是扰人得很。纵使有信布之勇,也是很难奈何得了它们的。”折克仁尽说着一些不中听的话,投过来的眼神冷淡如冰。   秦琬心中狐疑。若要争功争权,不应当着几个指挥使的面这么说话。不仅是不给自己脸面,也不给那几位指挥使脸面。难道折克仁知道了这几位都是先降了贼,然后才又投了回来的?!所以丝毫不给人脸面。只是秦琬却想不通,折克仁究竟是从哪里听说的,又是为何这么做。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   “正是这个道理。”秦琬心如电转,表面上看起来却毫无芥蒂,笑着拍了拍手,欠身前问:“十六将军既然来此,想必府州的援军应该已经到了吧?”   这是秦琬最关心的问题。如果府州的援军到了,就是兵权都给了折克仁又如何?这一回的功劳也不算少了,一个官身少不了,日后在边境上多用点心,迟早能升上去。眼下自然是越早解决入寇的辽贼越好,可不是争闲气的时候。   “早得很。”折克仁眯了眯眼睛,“之前麟府的主力全在胜州御寇,调回来可不容易。我之前也对这几位指使说了,折十六来此就带一个指挥先行一步。”   “一个指挥?!”秦琬眼眉轻跳。   果然还是为了夺取兵权。不过想想也是,正常的将领在面对战事时,都不会放过扩大手中兵力的机会。只是折克仁明说身边仅有一个指挥三四百的兵马,又用这样的高压态度,难道是想打算就此逼反众人,然后趁机下手?   但更让秦琬感到后悔的是自己前面太大意了。之前直接进来,都没有注意到有这么多人在寨中。也是这段时间,来投的士兵和乡勇太多,反而就疏忽了。果然是大意不得,万一来的,而是有异心,占了营寨,自己可就是自投虎口,会冤枉得死不瞑目。   折克仁脸和心都冷着。这几个叛贼明明都已经犯了死罪,还不想着以功赎罪,竟然躲在山中,坐视忻州被围攻,只派了三五百去拖延辽军。   还有这个秦琬,连局面都控制不住,也是个废物。但凡有些能力,就当排开这些贼子,稳稳地抓住兵权。若是还有些公心,更不该离开大军,去护送一个家丁,而该去领军救援忻州——他可是忻州出来的。   至于那个韩信,折克仁更不放在心上,能说服叛军,那是仰仗韩冈的声威,与本人无关。   现在的当务之急究竟是什么?是忻州啊。是正被辽贼围攻的忻州!   若能救下忻州,整盘棋才都活了。   为了达成目的,折克仁甚至不介意解决这几个叛贼,纵然他手上只有一个指挥,而且是以急行军的速度经过了长途跋涉,才赶到了忻州的附近,也足以压服这里的五千乌合之众。   折家眼下能确实控制的编制——也就是私兵——在胜州之战后,就被一系列的人事调动和移防,降到了四个指挥。但由此也都变成超编的状态。折克仁的这个指挥,装备只比上四军稍逊,战斗经验则远胜,且是人数多达六百八十的有马步人,其实是等于两个指挥。   有了近七百精锐做核心,这样的一支军队,就不再是乌合之众了。折克仁可不信,凭自己的家室声望和地位,以及这支叛军叛而复降的惶恐内心,干掉几个叛将后,会控制不住这支叛军。   此外,虽然方才也听说了一点辽军受挫北撤的消息。但具体的情况不明,一群叛贼都没有说个明白,只是说刚刚得到消息不久,究竟是当真被韩冈击败,还是主动后撤,都没有定论。在折克仁的心中,这群人说的话,他是一点都无法去相信。   所以当他听到秦琬说起他这一次出去送人,也打探到了萧十三败退太谷的消息,而且是从辽人俘虏嘴里听说时,依然是疑心重重,眯着并不算大的眼睛:“你确定?”   秦琬遽然起身,就冲外面招呼了一下,片刻之后,两名随从便四只手拎着十几个人头进来了。都是顶心剃去头发的髡发发式,标准的辽人。   首级在厅中摆做一溜横列,秦琬站了起身,朗声道:“十二个。一队辽贼探马都在这里。”   这是之前秦琬送韩信时,在半路上发现的敌人,是突袭而收获的战果。但这一次突袭,也让秦琬所召集的十五人的小队付出了三死两伤的代价。   “这个也是?”折克仁拎起了十二枚之外的第十三枚首级,发髻虽然被打散了,但依然可以看得出是汉人的装束。   “是辽贼找的向导,也是通译。”秦琬解释道,“韩枢密的消息就是先从他嘴里知道,然后又分开来审过几个辽贼来确认。只是嫌带在身边麻烦,就只带着首级回来了。”   “你会契丹话?”   秦琬点点头,“少年时曾随着商队去大同走过七八回。身在雁门,也不可能不去学几句契丹话。”   折克仁直到这时候才对秦琬正视起来,熟悉山川地理的将校在军中永远稀缺,而且之前若秦琬没有说谎,能让一队辽军探马一个都逃不掉,也不是说着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而且他心中还涌起一阵狂喜,辽军当真是被韩冈击败后才退回来的。能退第一次,可就能退第二次。   他看了看秦琬,又瞥了几个指挥使一眼,挥了挥手,对叛将们道:“你们先退下吧。我跟秦殿侍说几句。”   折克仁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视为了主将,指挥使们则是先瞅了瞅秦琬,见他没有异议,便各自低下头,很是顺从地退了下去。   “秦殿侍。”折克仁开门见山地问道,“对围困忻州的辽贼,你是怎么想的?”   “当然是想解围、逐寇!”秦琬脱口而出。   “那你现在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吗?”折克仁质问着。   “要是能那么做就好了。都是不堪使用啊。”秦琬无奈苦笑,“能让他们不去帮助辽军,已经很不容易了。除了三百挑选出来的精兵,剩下的就是让辽军分兵之用。”   这群人就是让辽贼分心用的,只要还在活蹦乱跳,辽军就不得不分出很大一部分精神来提防。若能救援忻州,秦琬早就去了,但他比折克仁更清楚这一支已经失去了胆气和骨头的军队,其实是不堪使用的。   而且他并没有权力去杀人立威,也没有足够的威信去统领全军,至今为止,他也只与韩信一起,控制住了那三百多挑选出来的精兵。剩下的,则是通过影响力来维系他们聚而不散。主要作用就是充门面而已,然后坐食几处军寨及附近村庄的粮草。   “十六将军,敢问剩下的麟府援军将何时抵达?”见折克仁凌厉的眼神略显平和,秦琬抓住时机立刻问道。   折克仁道:“主力还是往代州去。只有我这个指挥是往忻州来。”   秦琬心中一阵失望:“看辽贼的样子是打算坚守石岭关,然后猛攻忻州。”   “辽贼那是白费力气。只要忻州还在,就不可能守得住石岭关、赤塘关。关键还是保住忻州。”   “忻州那边,秦琬之前已经派人进去通知了,其中虽然是颇费了一番气力。而且辽贼之中,不过之前类似的招数玩了好几次,忻州城中已经不会有人相信他们。”   折克仁又眯起眼睛:“真的有把握将消息传进去?”   秦琬沉默了片刻,然后实话实说:“……不,没有把握。”   之前萧十三只是派了几千人马围住了忻州,辽军对忻州的围困就跟渔网一样,到处都是洞,小一点的鱼虾很容易钻进钻出。但现在辽贼已经很明显地在全力攻打忻州,而且是在拼命了。主力返回石岭关之后,甚至没多加休整,便立刻就要准备攻城。之前秦琬之所以能遇上那一队探马,也是因为被派出来监视外围,以防秦琬的这一波兵马偷袭攻城大军。   “那就大张声势!”折克仁大声说道,“将辽贼为韩枢密所败的消息传出去。一旦亲眼看见了,忻州人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代州人也必然会知道的!”   当越多的人听说了辽贼败阵的消息,反抗的力量就会越大,辽贼在代州也就越不安稳。腹背受敌的危险越来越重,纵使萧十三胆子再大,也不敢再留于忻州境内,继续围攻忻州。   “这两天韩兄弟差不多就能到太原了,韩枢密当在太原城中。”秦琬点着头,“韩枢密一来,便逼退了辽人,正是军心士气正旺,定然会赶来救援忻州。之前秦琬只因兵将不堪驱用,才不得不分散用兵。现在有了十六将军的兵马,也就有了主心骨。秦琬如何不敢奉陪?!”   ……   半个多月不见,韩信瘦了不少,但双眼神光湛然,看起来更加精明干练了。   韩冈上下一打量,不由得点点头,笑道:“有模有样了啊。奔波了这么些天,有什么感受?”   韩冈的话像是长辈对家中晚辈的话,韩信却是正正经经地跪下行礼,“韩信有负枢密所托。”   “你要真有负所托,辽贼就不会退到了百井寨。”   百井寨北控石岭关路,与石岭关二寨相应援,加上近处的赤塘关,三座关隘相互支撑,如果都有着足额的驻军,即是其中任意一处被攻破,仍可以维持防线,并有很大机会夺回失陷的关隘。   辽兵分兵驻守百井寨是意料中事。但整条石岭关路,却只守百井寨,就代表辽军的指挥已经放弃了峡谷中大半道路。而正当道路的百井寨既然被萧十三派驻大军,想必就是辽军预设的关键点。   百井寨当道而立,占据居高临下的位置,控扼石岭关路而修筑。地势极险要,但官道并不经过寨中,而是从主寨下经过。当然,百井寨还有几座附属的寨子。各自守住周边要道,守护百井寨主寨。   就像要有君臣佐使,大部分的边寨,或多或少都也有附属的小寨,或是堡垒什么的。由此方能让一座城寨,成为附近百里的中枢。控制田地、工坊和关卡。   “终究还是要打过去的。迟早要打,越靠南面就越安全。与其在平原上与辽军相抗,还不如就在这一条山路上与辽贼决一雌雄。”韩冈放声笑着,他只确定整件事该不该做,而他的幕僚们则就去讨论该怎么做。   “城墙不易夺。即便夺下来,也少不了要砸进去多少兵马的性命。”   “我们可以把太原城的八牛弩运上来。”   “用破甲弩压制住城头,拿八牛弩的铁枪钉出上城的台阶。”   “终究是要厮杀一场。”   军议上的混乱,韩信视若无睹,留光宇看得眉头深皱,“要是给走马发回去,朝廷怕是要改弦更张了。”   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话,却体现了留光宇心中真实的想法。   “不用担心。”韩冈却笑道,“辽军败退的奏报此时当已至京师。”   没加入争吵和议论的折可大和韩信没听出来,但留光宇却又觉得韩冈的遣词用字似乎有哪里不对,“奏报?”   “奏报。”韩冈点头,“我可没脸说是捷报。”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一)   午后的阳光落在福宁殿上,穿过了透明的门窗,映进了门后的殿堂。   从殿内向外望去,紧闭的门窗也阻挡不住视线,近处的侍卫、远处的殿宇,全都映入了眼底。   这是玻璃。   透明且平直均匀的平板玻璃。   尽管这些平板玻璃最大也只有两三寸见方,全都是嵌在门窗上镂空的格子中,但也让福宁殿的殿堂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随着将作监的玻璃工坊终于开始出品平板玻璃,皇城的门窗变成了首先要更替的目标。尤其是在河东的战局陷入困境之后,政事堂只看了一眼报价,便立刻批准了这一项提议——这可是修葺宫室,在一般的情况下,想通过政事堂的批准不会那么容易——只是为了安定人心,而且这么做的成本并不算高。   虽然才过去不过半个月,此时外殿还没有变化,宫内的小殿也只是在测量门窗的尺寸,可福宁殿已经替换掉原本糊着窗纱和窗纸的宫门和窗户,而改用嵌上了透明玻璃的新型门窗。这使得天子的寝殿在白天时更加敞亮,而不像过去,就是天晴日好,也得在殿内点上几盏照明的灯。   平板玻璃成本很低,物美价廉,是政事堂下定决心的主因,而向皇后本人,也是希望通过这一件事,而让她的丈夫不要去怀疑现在每日向他通报的战局。   但向皇后本人,每日都在批阅着战报的她,不可能像她的丈夫以及京师的百姓,能通过伪饰过的前线奏表而安心下来。   她正沉默地坐在福宁殿的外殿中,殿门上的小窗中透射进来的阳光正照在她身上,但御座上的空间却仍是沉浸在晦暗之中。   河东局势正一日险过一日。   三天前的入夜时分,传来了辽军南下的消息;昨日凌晨,带着辽贼围城的金牌急脚从太谷县赶到了京师,并随即叩关而入。到了今天,奏报至今未至,但向皇后她完全可以想见太谷那边的战局究竟会有多么激烈。   辽军气势汹汹,又有着十倍以上的兵力,韩冈纵然此前在奏报上说得轻描淡写,但完全不可能瞒得过正努力去学习军事的向皇后。   微微弓起的腰背,让向皇后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显得更加脆弱,眯起来的迷茫双眼,正毫无目标地扫过门顶的小窗。   充溢在皇后心中的,全都是后悔。早知道会变成如今的局面,她宁可坐视太原陷落,也不会将韩冈派出去的。   万一韩冈有个好歹,太子怎么办?官家怎么办?朝廷怎么办?国家怎么办?而她……又该怎么办?   不,一定可以的!韩冈一定能够守住太谷,守住河东!   “圣人!圣人?!”   向皇后闻声身子一震,随即睁开了眼。脆弱和迷茫消失得无影无踪,冷漠下来的神色顿时让她变得凛然威严而不可侵犯。   “圣人!”宋用臣正躬身在陛前,高高托举的双手上正放着一份奏章:“通进银台司急报,辽军攻城不克,已然北退,太谷围解,城中安然无恙!”   “真的赢了!?”向皇后失声而叫,甚至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来。   宋用臣连忙双手将奏章奉上。   几乎是用抢一般地拿过奏章,匆匆浏览了一遍,她就再难以扼制住心中的欣喜和兴奋。   这段时间以来,纵然也有犹疑的时候,但对韩冈的信心最终还是坚定如初。当最后这一份信任终于得到证明,心中的喜悦,也让向皇后一时间忘了一国皇后应该有了稳重。   “不愧是韩枢密!!”   步履轻快地在小殿中央来回走着,过了半日,她才勉力恢复了平静。   坐回原位,她笑意盈盈:“从敌军围城的军情急报,紧跟着便是露布飞捷,才不过一日而已,从来都没听说过有这么快的捷报!”   “圣人……”宋用臣在旁小声地提醒着,“这一份奏报,并没有露布飞捷。”   向皇后闻之一愣,反问道:“为何不是捷报?”   宋用臣立刻摇头,“奴婢不知。”军情重事,给宋用臣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说,一句话都不行。   “那就去唤王中正来。”向皇后立刻道。为何不是捷报?她突然间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劲,让她想要找人咨询一下韩冈的用心。   王中正就在外面,转眼就过来了。   “斩首五百零六,还有许多被烧烂的无法证明身份,伤亡加上损失的游骑也只有一百多……”   王中正拿着奏章越看越是迷糊,当对手是契丹人的情况下,这一份战果,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场大捷。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战果,就算损失再大,只要辽军没有攻下太谷城,最后退了兵,却也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大捷。为了振奋人心,朝廷必定会不惜用远超平日的封赏,来犒劳让天下军民就此安心的功臣。   思虑再三,王中正小心翼翼地道:“可能是韩枢密心高气傲吧,毕竟吕枢密在陕西,是把整个兴灵都夺下来了。”   “仅仅是怕会为吕枢密笑?!”向皇后面如重霜,“笑什么?吕惠卿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局面,韩枢密面对的又是什么局面!?对手都不一样,手上的兵马差得更多!”   “但韩枢密一向心气高……”王中正瞅瞅脸色不豫的向皇后,连忙改口,“韩枢密学究天人,才高当世,他的心意,臣也想不明白,不如请王平章入宫相询……”   毕竟是翁婿,把头疼的事推到他身上更名正言顺一点。只是王中正话刚出口便心头转念,这时候招宰辅多半无事,但去招已经一如平常回家休息的王安石,却显得很不适当了,赶紧再次改口,“把这封奏章送给王平章看看?”   “……好。”向皇后思忖了一下点头,“杨戬,你速去把韩枢密的奏章送去平章府上,请平章入宫共议。”   王中正张了张嘴,然后聪明地又闭上了。   小半个时辰后,已经得知太谷战情的王安石步履轻快地跨进了福宁殿。只是当他双眼左右一扫,却不见宰辅在庭,他的脚步便立刻沉了下来。   这份奏章来得蹊跷,内容也不对,方才兴奋得没注意,可现在一想,却觉得不对劲了。难道是为了维系京师稳定而假造的军情!?要不然怎么会是连个宰辅都不在。   自家女婿在做些什么事,不可能瞒得了他这位平章军国重事。以己身为饵,其实险到了极致。如果石岭关没有陷落,局面不会变得这么坏。但当辽军斩关纵马,冲入太原府界之后,摆在韩冈面前的选择就不多了。甚至可以说,韩冈是不得不拿自己做鱼饵。   领兵日夜兼程的赶去援救太原,只会被辽军以逸待劳地轻松击败。若是韩冈选择了稳重行事,又会为人攻讦,不是言其胆怯,就是说他心怀叵测。只有将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地方,才能堵上一切异声。   有此胆魄的文臣,世间也没有几人。不过以王安石对自家女婿的了解,与其说是胆魄,还不如说是自信。是充分信任自己的判断和决策。从接到石岭关失手后的军情急报,就立刻订下了以太谷县为战场,吸引辽军南下决战的方略。   这绝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赌博,而是有充分的信心,才会敢于置身危地。而且那还不是为了维系声名,而是执行着他作为河东制置使的任务。既然韩冈有这样信心,王安石唯一的选择,就是相信他。相信韩冈能够扭转危局。相信韩冈能支撑到河北、陕西的援军赶来的那一刻。   可是,王安石现在已经不是这么想了。   “殿下,可是奏报不对?”王安石匆匆行礼,便立刻发问。   “奏报正是韩枢密帐下的机宜文字所撰,字迹没问题,印章签押同样没问题,吾相信韩枢密不会谎报军情,结果定然就是奏章上说的那般。只是吾想知道,为什么这一封不是捷报,没有露布飞捷,韩枢密在其中是否有何深意需要朝廷来配合?”   长长的一通话,一口气给说下来,向皇后已经有了些喘息。她张大了双眼,等待着王安石的回答。   王安石想了一想,道:“殿下当知,自犯界后,河东的辽军四处劫掠已经一月有余,即便南下,也没有太长的气力来围困太谷太久。”   “吾是如此作想。”向皇后坦诚地说道,“就算萧十三南下攻打太谷,最多也只是试探,绝不会拼尽气力,三数日即会解兵去。”   这是韩冈之前奏表中的说法,王安石点点头,“殿下所言甚是。”   “韩枢密说过,北人那就是一群强盗。之前劫掠已多,不可能用性命来换功劳。”   “臣亦是如此想。”   “而韩枢密又将援军放在太谷县南,让萧十三不敢全力攻城。”   “的确如此。”王安石虽是附和,心中还是轻叹,想不到皇后如此信任韩冈,只是载着捷报的奏表没有露布飞捷,便想方设法地去穷究其中深意,而不是怀疑韩冈的战报本身。   又暗叹了一声,他说道:“不过太谷一战关联甚多,辽军退后,河东局面亦是大变。接下来当如何行事,当招两府共议。”   向皇后手扶着额头,王安石的回答让她有些失望。来来回回想了一阵,觉得两府宰执一时间也不可能将韩冈的想法看得清楚,还是让他们多想一阵:“……既然韩学士仅是奏报,那就不需急。送去两府,明日上殿再议不迟。”她轻声说道,“平章当也明白,宰辅们遽然再入寝宫中,怕是会再有流言出来了。”   王安石也不知该苦笑还是该生气,这还要人提醒他?还有,皇后招自己进来到底是做什么的?!   不过他也没有再多话,起身告退。   待王安石离开,向皇后也随之起身,准备先去武英殿用沙盘对照一下改变了的河东战局。但这时,杨戬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皇后停了步,回过头来,“什么事?”   “回圣人,官家在问军情如何了。”杨戬低头回话道。   向皇后的脸沉了下来,她知道丈夫现在已经有了疑心,毕竟给赵顼的战报不可能完全作假,总会有破绽产生,“……暂时还是别说河东的事。只说河北。”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二)   政事堂中盘绕的疑云,大概就跟方才福宁殿中一样多。   基本上无人怀疑韩冈奏表中的真实性,唯一的问题便是奏报发来的形式。   韩冈在奏报中说得极为保守,甚至连捷报的“捷”字都没提,但战果无论从何种角度都是大捷。战果也好,河东战局也好,朝堂也好,皆是一场无可置疑的胜利。   但韩冈为什么不这么做?   要真是露布飞捷,他们只会比皇后更早一步,而不是等到通进银台司将奏表送进福宁殿后方才得人走报。而了解到了具体内容,更是等到了皇后转发过来的现在。   “这是大喜之事啊!”   张璪哈哈两声笑,对于因为河东危局而备受朝野攻击的两府来说,这一封奏报等于是久旱逢甘霖,让他们可以为之解脱。但只有两名检正公事奉承讨好地赔笑。韩绛、曾布神色皆是严肃无比,蔡确也拧着眉头。   只是最大的问题,谁都想不通。   曾布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也并不怀疑韩冈是否在奏报中说谎,又因为害怕事后被拆穿,而不敢公诸于世。   韩冈真要是作假,绝不会这么半调子。   都是敢作敢为的人,越是没底气,就越是要做出理直气壮、胸有成竹的样子来。这个道理,曾布明白,章惇明白,更是胆大包天的韩冈当然更明白。   而且有多少辽兵会为了没好处的战争而拼命?辽军已经失去了锐气。纵然明知会有更好的方略,但萧十三也没办法强迫他手下的兵将做到拼死攻城。此番评论,韩冈早早地就在奏章上说明,同时也得到了宰辅们的认同。因为契丹贵胄的秉性,是为世人所共知。   当初富弼是怎么说服辽不要兴兵南犯而接受增加岁币的条件的?正是因为富弼指出了辽宋通好,维持岁币换和平的澶渊之盟,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获”;一旦两国交兵,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   即使是辽兴宗,也没有否认富弼的说辞中,指称辽军南下只是为了劫掠财货这一段。因为这是事实。也正是靠着这一事实,富弼才达成了维系澶渊之盟的初衷。让“契丹主大悟,首肯者久之”。以劫掠为目标的军队,一旦赃物满橐,在有退路的情况下,又岂会放下一切拼死一战?   甚至韩冈在奏表上说,将会领军继续北上,追在辽军的身后,打算夺回代州。可见他根本不怕辽人会反咬一口。   正如澶渊之盟时,名将杨延昭杨六郎所指出的:“敌顿澶州,去境北千里许,人马罢乏,虽众易败。凡所剽掠,悉在马上。原饬诸军扼要路掩杀,其兵歼,则幽、易数州可袭取也”——辽军深入河北,人困马乏,兵马虽众亦可轻取,且其剽掠所得财物,皆在自家马上驮着,毫无斗志可言。只要能让各军扼守要路,将之掩杀歼灭,幽州、易州失土将唾手可得。   这一观点跟韩冈如出一辙,同时河东的地理远比河北对步兵为主的宋军更有利。韩冈敢于放手追击撤退的辽军,正是看清了这一点。   对于韩冈在河东的决断,在京师的一众宰辅就算有异议也没有办法奈何得了他,只能听之任之。唯一可以由他们来裁定的,仅仅是知太原府,同时兼任河东经略和兵马都总管都的王克臣。   由于太原最终被守住,不论这到底是谁的功劳,王克臣都能分润一份,韩冈很自然地在奏章中为王克臣说了几句好话。   “纵有过,稳守太原亦已相赎。”韩绛啧啧嘴,却似乎有些不满,“韩玉昆好大方!”   “毕竟王子难守住了太原城。”曾布说道。   “太原府丢了多少县城?被毁了多少村镇?百姓又死伤多少?何况他还是河东经略,雁门、代州、石岭接连陷落,他岂能无咎?”张璪难得地表现出自己的倾向,言辞也比往常激烈许多。   蔡确看了看张璪,又不动声色地瞧了瞧韩绛,什么时候张璪跟韩绛站到了一条线上?   通判留光宇是韩绛的侄女婿,又是韩冈的同年,如果韩冈能赶走王克臣,太原知府的位置即便由韩冈本人代掌,而实际上的政务也是交托给留光宇这位通判一大部分。如此一来,到了战后,他的侄女婿一下跳上七八步都有可能。   可惜韩冈没有这个想法,看起来只想维持河东稳定,将得罪人的差事都留给两府。而蔡确也没打算去为了韩绛的侄婿去得罪王克臣这位国戚。不过,如果韩绛肯欠下些人情的话……那就两说了。   “原本的晋阳城还好说,现如今的太原也不是那么好守的。”蔡确委婉地表达了自己反对的意见,“岂能以深罪责之。”   “又在卖菜了。”曾布心中冷嘲,不仅是蔡确的那点小心思,还有蔡确的话:“反过来还差不多。”   赵光义毁晋阳,“尽焚其庐舍,民老幼趋城门不及,焚死者甚众”,城高四丈,城周一万五千余步——差不多四十二里——的旧太原城,被彻底毁坏。而新修的太原城城周则不过十里出头。   旧太原跨汾河而建,分东、西、中三城,所谓“都城左汾右晋,潜丘在中”,西城中更有仓城、新城和大明城——即为战国遗存的古晋阳——三个子城。   这样的城池的确坚固,可相对于极度匮乏的兵力,过于庞大的城池反而是个累赘,根本守不过来,总不能去依靠刚刚征发来的民兵?若太原犹在原址,旧城依然保留,辽军说不定就敢打太原城的主意了。那样的情况下,可就有的韩冈头疼。   “持正相公多虑了。王子难是国戚,身在八议之列,依例当减罪,岂会深责?”张璪说道。   “八议是定罪上才用到的。现在是给王克臣定罪呢?还是在商议他是否适合继续留任太原?”曾布突然开口发问,“如果王克臣手中能多上两万兵马,结果自会不同。所以石岭关破,他的责任本不算太大。雁门、代州的主要责任也不在他身上。”他明确地反对,“何况韩玉昆也希望他能留任。试问万一撤换了王克臣而导致战事不利,那么制置使司会不会归咎于东府?”   蔡确敛起眼神,转瞬又对韩绛道:“子宣言之有理。子华兄,既然如此,不如交予圣裁吧。”   韩绛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也罢,就交予皇后圣裁。”   “邃明?”蔡确再问张璪。   张璪随即点头:“如此也好。”   让皇后选择如何处置王克臣的决议,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算太大的事情——比如如何处置王克臣——如果两府中有分歧的话,就会交予皇后来决定。甚至会故意在一些小事上表现出分歧的样子来。只是大事上的决定,两府却会尽量做到同一个立场。   这是逐渐为两府所默认的规则。   异论相搅的帝王心术,宰辅们哪个不熟悉?他们可都不想看到皇后把这一套招数练到当今天子那般炉火纯青的水平上。   不过韩绛、张璪脸色都有些阴沉。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打算被曾布阻止,而是因为曾布让他们清醒了一点,不要去挑战皇后对韩冈的信任。   皇后学不会异论相搅的确是好事,但变成对韩冈言听计从的情况,可就让几位宰执心中不舒服了。   蔡确轻叹了一声,问几位同僚,“韩玉昆发来的奏表到底该如何处置?皇后殿下肯定要问,好歹得有个章程出来。”   绕了一个大圈子,终究还是逃不掉这个难题。   韩绛一番思前想后,最后道:“就照例发在邸报上吧。”   他回望蔡确,蔡确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   “子宣、邃明,你们看呢?”他又问着曾布和张璪的意见。   两位参知政事点了点头,投下了赞成票。   来自边关的军情,如果是有利于官军的,通常都会如此安排。如果是大获全胜,飞捷入京的话,更是要入告太庙,或是在文德殿上君臣共贺。既然韩冈本人没发捷报,那就当成是普通的有点战果的军情,在邸报上向下通报便是。   先等等看吧。   政事堂中不止一人这么想着。   ……   “辽贼退得还真是干脆。”蔡京笑了笑,右手轻抬,示意来通报消息的耳目退了下去。   乌台中的御史们,可谓是整个京城中,对小道消息最敏感,同时也消息最灵通的官员。其中身为侍御史的蔡京得到河东制置使司的奏报内容,连同宰辅们的决定,也不过隔了一个时辰而已。   从通进银台司和东西两府中传出来的消息很是夸张:辽贼在太谷围城一夜,贼众多有伤亡。又因为援军随之北上,便闻风而退。又用计火焚城外南北二市,没于火海的贼众数以千计,在烈焰中尽为飞灰。   同属台院、又问蔡京知交的强渊明摇着头:“都不知那一份奏报到底掺了多少水,要打上个几折!”   “若是别人说来,也就一成两成可信。以韩三的性子,对半折吧。”蔡京边想边说,“烧死烧伤以千计,多半是假,事后斩首则肯定为真。韩三领兵多年,倒还不至于犯这样的错。”   上报的战绩通常都是尽可能往天上吹,一方面是说着好听,另一方面也是助长声威。反正实际上的功绩,基本上还是以斩首来评判——守住城池是功劳,逐走辽军也是功劳,但功劳大小,端得还是看缴获——吹得再厉害也没用。斩首是不可能作假的,缴获的军器也做不了假。至于击败的敌军数目,十倍八倍都是可以吹的。   其实蔡京对奏报中掺了多少水并不关心,他在意的是两府对整件事的处理意见。   赢终究是赢,可终究还是因为揣摩不透韩冈的想法,这让两府不敢将战果以捷报的形式向外公布。要是两府真的敢做,还不如立刻大张旗鼓地去宣传,将韩冈架在火上来烤。   “不过我倒觉得那样反而会让人以为宰辅们沉不住气,韩冈都不当回事,他们却拿着当宝,一个对比就显得有失宰相的身份而不够稳重了。”强渊明说道。   “……或许都有吧?”   蔡京眉峰深锁,强渊明的话一下点醒了他。韩冈的随意之举甚至让其余宰辅都为之气短心怯,不敢有所异动。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韩冈的一举一动,连宰辅都要仔细去揣摩了?   等他挟大胜而归,那朝堂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   “想法?”韩冈放下望远镜,回头对留光宇道,“没有!不过就算没有捷报,士卒的赏赐不会少,真正没落到好处的只是我而已。”   “那枢密你何须如此?!”   韩冈笑道:“等收复了代州,再向天子报捷不迟!”   留光宇很疑惑道:“枢密何必如此自清?”   韩冈笑了一笑:“我来河东所奉王命为何?”   “收复河东。”留光宇没有二话。   “那么差遣呢?是太谷知县吗?”   “……下官明白了。”留光宇向韩冈行了一礼,赶快去做他的事了。   目送了留光宇离开,韩冈则在营中冷笑着,重新举起千里镜,对准了远处的寨墙。   “大家都别闲着。”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三)   当入寇的辽军退回了石岭关和百井寨一线,北上的宋军也随之陆陆续续抵达了百井寨外。   从太原往石岭关的一路上,车马军民川流不息,将太原府中积存的粮秣、军械向前线运去,一直抵达距离百井寨五六里处的大营中。   “王子难做得不错啊。”章楶手握着厚厚的账籍,望着一辆满载着干草的马车停在了营地一角的草料场外。大营中一处处粮囤草垛都是这几日送来的,“这才几日工夫,就已经存满了半月的口粮了。”   在一旁并肩而立的黄裳笑说着:“使功不如使过。王天章正是要待罪立功的时候,哪里敢懈怠半点?”   章楶瞥了黄裳一眼,这个口气可真够大的。   身为枢密副使的亲信,天章阁侍制当然不足以让黄裳有多少畏惧。但章楶还知道另一件事,之前王克臣为了脱罪,可曾遣人带了厚礼走了黄裳的门路。黄裳这般口气,也不知有多少是因为此事的缘故。   “不过人皆有所长,王子难虽然临兵事稍有不足,但转运输送、治政理民皆是其长处,枢密用人用得好,留他一条路,反而平添了一份助力。”   章楶持平而论,并不附和,也不否定。可黄裳没多想,而是点着头,和章楶两人目送着一队又一队的小推车满载着各色物资,进入了大营中。   三天的时间已经为攻打百井寨做好了应战的准备,甚至都有了将石岭、赤塘、百井这两关一寨的辽军一网打尽的计划。   “这一下子,枢密也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或许吧。”黄裳叹道。   韩冈本身也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人也绷得很紧。虽然在表面上他尽量不让人看出来,但跟随着他的幕僚们都清楚,选择了主动追击辽军的这一条路,韩冈到底冒了多大的风险。   其实当官军已经将辽人逐出了太原府的现在,剩下的问题完全可以交由谈判来解决。以兴灵换回代州,如果再添加上五万十万的岁币,耶律乙辛有很大可能会同意这桩买卖。而现在官军继续北上追击辽军,主要就是韩冈的坚持,不能对强盗姑息养奸。一旦他失败了,别说用兴灵换回代州,辽军甚至可能重返太原。   纵然辽人因为已经抢到了足够的财物而开始变得厌战,可这并不代表宋军就能轻易地得到胜利。任何时候,一点小小的意外,也能让战局瞬间扭转。所以战前的准备,永远都是不足的,再多也不够。   “哦,赏钱也送来了!”当看见两辆马车从南方缓缓驶来,四轮的大车在道路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黄裳更是松了一口气。   这是发给曾在太谷县城中坚守的宋军的赏赐,而跟随章楶的援军,虽然他们实际上在太谷一役中起到的作用很大,但既然没有实际的战功,当然也不会有多少奖赏。合理的赏赐能刺激更多的士兵用命。   这也算是最后一项准备了,剩下的可就是要在战场上检验一下这些准备到底起到了多少用处。   韩冈此时正在前军营地中,距离百井寨只有一里出头的距离。   之前是先期抵达的前锋经过了一番鏖战,逼得寨中守军退守寨墙,这才将这一座前军营地按扎在此处。之后想要出击百井寨,就可以直接在此整军,而不是从五六里外的中军大营。   不过一里的距离,对于拿着望远镜在手的韩冈来说,依然觉得远了一点。他还是想着能更靠近些查看辽军在城头上的布置,以及寨中守军的士气。   只是韩冈刚刚吩咐了人下去做出行的准备,就立刻被拦住了。   陈丰站在帐门前,拦着韩冈不让他离开:“枢密,万万不可!”   “没关系。”韩冈摇头笑道,“我不会穿着太扎眼的盔甲。”   但陈丰依然强硬地拦在他前面:“枢密,辽人手上可是有八牛弩的,就在百井寨中!枢密身负朝野重望,岂能以千金之躯犯此险境?”   “百井寨什么时候有八牛弩了?”   以韩冈的记忆,百井寨中曾经配发的大小合蝉弩倒是有几架,但重型的三弓床子弩——比如八牛弩——百井寨中却没有,同时之前侦查的结果也报告说没有在城墙上发现,不仅是三弓床子弩,就是普通的两弓床弩也没有一架。   “但石岭关和赤塘关都有!”   “要真的已经运到了百井寨,早就搬上城头用上了。何况之前不是讨论过吗,床子弩运去忻州城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只要有一分可能,枢密你就去不得!”   虽然在韩冈不愉快的视线下,陈丰如同在山里遇上老虎一般冷汗直冒,但他还是坚持拦在韩冈的面前,不让韩冈更靠近百井寨的寨墙。   还真是麻烦。换做是十年前,班超都做过的,出生入死的次数不胜枚举,眼下的这点小阵仗算得了什么?哪里还会担心可能会有的床子弩。   不过现在身份也的确不同了。韩冈无奈地摇了摇头,放弃了去查看敌情的想法。   只不过他想去城下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然韩冈也不会如此干脆地放弃。具体的战术安排,他已经分派了下去,并不打算多干涉,这也就使得韩冈现在很是清闲。上午刚刚巡视过营地,又批完了公文,现在除了对着沙盘,却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虽然因为石岭、赤塘二关就在左近,百井寨的布置远比不上关西的边境要隘——关西的边防要塞,往往就是一处主寨配合六七副堡,加上遍布附近各处要点高地上的望台,方才交织而成一道坚固严密的纵深防线——不过百井寨的布置也不算差,其依山而立,虎视官道,外有高墙深垒,内则不缺水源粮草——尤其是水源,百井寨之名虽然夸张了点,但地下的确是多水脉,内外也多泉眼。   且在其所处的山峰峰顶,也设立了一座从属的小寨,屯以兵马,以防敌军攀上峰顶居高临下。山峰虽不高,却也不是那么好爬上去的。如果硬攻的话,就得做好惨重伤亡的准备。   陈丰见韩冈没有再想着往前线上跑,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平静下来,才发现身上的内裳已经为汗水湿透了。   朝廷鼎臣,威仪自生,方才只是被韩冈瞪了一下,就感觉整个人被冻住了。人都说见一次皇帝,都跟过鬼门关一样。现在只是宰臣面前都这样心惊胆寒了,真到了文德殿上,官家一皱眉,那不是都要吓死?!   轻手轻脚地走到韩冈身后,陈丰将视线投向面前的沙盘。通过对原百井寨中官兵的询问,以及飞船的侦查,百井寨内部的详图都在沙盘上展示了出来,每一间营房、每一眼水井、每一座望楼,甚至连几处安置在山岭上的暗哨的位置都在沙盘上标识了出来。   不过韩冈并不是在看百井寨,而是沙盘上更北面一点的地方。   在韩冈的指挥下,攻到百井寨下的宋军依然是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仅仅是派出游骑巡狩城下,寻找守备空虚的地方,并不急于大举攻城。   韩冈的目标是围城打援,最希望的就是能用百井寨调来石岭关或是赤塘关中的守军。纵然心知忻州危急,但攻取百井寨的准备依然是不紧不慢。   安置八牛弩的高台,防备石岭、赤塘二关援军的木栅,以飞快的速度在城寨外成型。城寨中的守军竟然没有出城干扰,而仅仅是拿着神臂弓射击。   百井寨的兵力的确不多,但既然有石岭、赤塘两关在后为奥援,实在不该这样等着挨打。   辽军在城池攻守战术知识上的匮乏,让韩冈得以从容布置。越来越重的压力,正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压向了百井寨的守军。韩冈相信,百井寨中的辽军的神经不可能绷得太久。   习惯性地屈指敲了敲沙盘的边框,韩冈轻吐出一口气。最多再有两天的布置,就可以发力攻城了,到时候,说不定能一举攻破三关。   韩冈正对着沙盘左右盘算,却感到身后一阵风起,帐内也亮堂了起来。他讶异地转过头,怎么有人不通报就进他的营帐?却见是一脸喜色的折可大,而守门的两名亲兵则慌慌张张地跟了进来,一左一右地夹着他。   “有何事?”示意两名玩忽职守的亲兵退下,韩冈回身问着。   折可大看模样就是兴奋得难以自抑,连请罪都忘了,“枢密,麟府的援军到了!”   “什么?!”却是陈丰沉不住气地叫出声来。   “领军的是折府州?”韩冈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不过眉心微皱。   折家的兵马来得太快了,比预计的要早了好几天。   从府州往忻州一路翻山越岭,虽然东西相隔的直线距离也就四五百里,但正常的行军是不可能这么走。通常是先向南到麟州,然后渡河经岚州至太原,最后从太原北上,这算是山路走得少的路线了。麟府军这一回却直接杀到石岭关北,自然不是这一条路,而是更北面一点经过岢岚军的小路。   且大队的兵马跑不了那么快,也很难抄小路,想也知道绝不会是主力,只可能是前锋。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别三四百就打发人了,即便肯定是精锐,也未免太少了一些。   折可大这时终于知道正了正仪态,躬身道,“禀枢密,麟府的折克仁所部已经抵达了忻州地界,并已与秦琬部会合,遣来的报信之人正在营外等候。”   “哦?是折十六到了?!”证实了猜测,韩冈却露出了讶色。   折家的情况他很了解,折克仁虽然官位不高,可这两年他正掌握着折家近三分之一的子弟兵,能跑这么快,当也是统领精锐的本部,而不会是临时配给他的人马。只是不知是不是他手上所有的兵马。   “正是家叔。”折可大点头道,“家叔所领七百部众皆是有马步人,所以为先锋。奉了家父之命领兵兼程来援,而家父所率本部兵马则还需几日工夫。另外来此的也是家叔的身边人,末将认识他,不会有假。”   韩冈也轻轻颔首,算是比较满意。   七百骑不算少了。而且折家子弟兵精锐不输西军中的选锋,以征战论,甚至更胜上四军一筹。与秦琬的那三五千人配合起来,就能像一根硬骨头卡在辽人的喉咙里。   信使很快被领了进来,韩冈接过用蜡丸包裹、素帛书就的密信,展开看了一遍,上面的文字跟折可大方才所说几乎一样看来折可大刚才在外面问得很详细。   “折十六打算怎么做?!”放下素帛,韩冈问道。   那名信使头更低了一点:“我家将军命小人跪禀枢密:折克仁已经整顿兵马,只等枢密的吩咐。”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四)   喊杀声还在峰峦间回荡,而谷中的战场上则已经恢复了平静。   折克仁骑着马穿行在已经被撂荒的麦田田垄上,周围尸横遍野,旗帜兵械也落了满地。这是一片刚刚结束了的战场。   当折克仁自打扫战场的人群中经过,从一个指挥的指挥使,到最下面的小卒,都不敢稍稍抬头。战场上,唯一能趾高气扬的只有跟在折克仁身后的折家子弟兵。数量几乎相当的契丹铁骑,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就正面被他们所击败。   原本埋伏在谷地两侧、准备前后夹击的代州兵,完全没有发挥任何错用,甚至在辽军开始逃跑后,都没能尽到阻截的责任。   尽管来得及逃走的辽军只剩下不到七成而已,且个个丢盔弃甲,但领头的契丹将佐手持骨朵,左劈右砸,似乎没费什么气力就冲破后路上代州兵的阻截,领着一半以上的兵力逃出生天。   “是皮室军!竟然是皮室军。”   打扫战场的士兵们突然乱了起来,好像发现了方才交战的辽军番号。   “皮室军?!”   更多的人开始惊讶,毕竟辽国的宫分军和皮室军都是在河东军中赫赫有名的对手。   “是萧十三那鸟贼派来清剿的前部,竟敢直接踏进山中,胆子倒是大,就是不长脑子!”一名将校得意洋洋,穿在身上的盔甲暴露了他的身份。   秦琬脸色并不好看,代州兵丢人现眼,让他在折克仁面前好生没面子。   将为一军之胆,没有有人望有资格的将领统帅,又在官贼间反复,河东数一数二的代州兵就变得任人鱼肉,连群败兵都拦不住。换做是自家父亲在时,又几曾畏惧过什么皮室军?!   “也还不错了。”折克仁似乎看破了秦琬的想法,过来笑着宽慰。   秦琬恨恨地瞪着几个指挥使:“这时候都不拼命,当真王法是摆设吗?”现在他立场跟前几天截然相反。   “韩学士不是让人传了话,自全为重,所以是有恃无恐吧。”   “韩学士宽仁,当年广锐军也靠了他才没有被发配岭南。但这并不代表这群贼囚能轻松脱罪!”   不过折克仁已经很满意了。经过了几天的整训,这一支临时的军队已经有了些模样,今天在战场上也没拖后腿。   在军需补给上,西面的徒合寨已经安排了人力将粮草运了上来,加上原有的积存,还能支应上一段时间,足够撑到将辽人赶跑的时候。   而在整备军力的同时,折克仁还选了一些人手,潜到忻州城外极近处的山林中,然后放火烧山。虽然此时气候潮湿,山火烧不起来,但滚滚浓烟足以昭告城中的守军,此时辽军已经无法控制忻州外围的局面。只不过这两天辽人加强了守备,能成功接近忻州城的斥候越来越少,被俘被杀的数量在直线上升,折克仁已经在考虑将人暂时给撤回来,省得浪费宝贵的人力。   但不管怎么说,随着一南一北麟府和京营援军两大主力一步步地接近,在折克仁的眼中,胜利已经离之不远了。   ……   一支支由床子弩射出的踏橛箭,插在忻州的城墙上。   长而坚实的箭杆让攻城一方可以藉此攀援上城头,可是从城上丢下来的石块瓦片密如雹雨,狼牙拍和檑木更是直接砸断了扎进高处的踏橛箭。   一个上午的数次攻势皆是无功而返,而太过频繁的射击频率,反而使得近三十具床子弩,毁损了其中的四具。   忻州城的城防从半个月前,看起来就已然是摇摇欲坠,可直到今日,却也只是摇摇欲坠,而不见被攻破。   “看起来还是不行啊。”一名国舅房的将领大声叹着气,“如果再能有些宋人,就能让他们垒土上城了,比光射箭要好。”   另外的几名将领也在大点其头,显然是说进他们心里去了。张孝杰闻言脸上闪过一层青气,强自压住心头怒意,转头对萧十三叹道:“哪里还有那个时间?”   “而且也没人了。”萧十三心中暗道。   忻州城下,环绕着城墙,有着一片衣衫破烂的尸骸。都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没有逃离的百姓,被辽人驱来攻城。   之前萧十三领军南下,张孝杰本来是准备回镇代州,只是忻州城外的三千降兵突然作乱,使得他不得不赶来主持围困忻州的战斗。   但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除了分出兵马来防备逃入山中的宋军之外,剩下的兵力只够他驱赶百姓来攻打忻州。   用了两天的时间,驱使来的宋国百姓就在城下消耗一空。战争之中,普通人的性命就跟草芥一般无足轻重。城中守军为了自己和满城上下的安全,如何会手下留情?尽管城上有许多人都能在给驱赶来的百姓中找到自己的亲友,可最后照样是箭矢无情。   没了任意牺牲的消耗品,能用的就只剩下小富即安的自家人了。可要想解决手下人出工不出力的现状,对萧十三和张孝杰来说,实是力有未逮。历代大辽天子都很难做到的事,耶律乙辛同样难做到,更不用说他们这两个尚父殿下的走卒。   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能尽快攻破忻州,萧十三和张孝杰不得不加强了远程力量。神臂弓都集中起来使用,床子弩也一样,工匠们加班加点地打造霹雳砲,只为了突破上城时更简单一点。   正当两人绞尽脑汁的时候,城外的宋军却开始在山林中燃放烽火。紧邻着忻州城,最近处的几处山林都被潜入的宋军点燃。   尽管春湿浓重,草木难以点着,可宋人在林子里只是为了生狼烟,并不在意到底能烧掉多少林木。看到附近的山中烽烟频起,萧十三清楚,近几日忻州城中的士气,就是被这些烽烟给撑起来的。   萧十三为此加强了拦子马的派遣,不惜耗费人力来扫荡近处的山岭,从前天起,山中烽烟的数量便陡然下降。   只是他没办法消灭源头。   为了用最快的速度解决山里面的那些苍蝇,萧十三调动了整整两个千人队的皮室军,让他们直逼宋军。尽量将之歼灭,如果做不到,也要将其给赶跑,决不能让其留在忻州附近。   让手下最为精锐的一部兵马去对付一群乌合之众,萧十三要不是看在地势的关系上,也不会这么小心。   但萧十三的心腹精锐在进攻盘踞的一处军寨时,却遇上了另外的一支精兵,七八百人的样子,没有一见到人,就散入山林中胡乱放箭,而是当道列阵以待。一开始领军的辽将还以为是装模作样,可他领着这一支皮室军冲着军阵撞上去后转眼就败了,而且是惨败!   最为可恨的,是战败后又在山中为埋伏起来的宋军阻断了后路,冲破阻截回来的不到七成,而这些败兵原本带在身边的战马,除了胯下骑乘的一匹外,其余的基本上都给丢了。   这个结果差点没把萧十三给气疯掉。   就算是因为身家丰厚了,开始变得不想冒风险,但堂堂皮室军的威名呢,自负呢,难道都当马粪一样半路上给拉掉了?   这几天的攻防战,一来一往的几次下来,都是大辽这边吃亏。   派出去的探马好歹捉到了几个活口,知道了那一支精兵是来自府州的兵马。而且麟府军的主力很快就要到了。麟府军放弃一切,赶来救援。除非能趁其人困马乏之际迎头击败,否则就不可能来得及。   如果能攻下忻州,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从忻州出发的兵马,能镇压附近百里方圆的土地,让出山的宋军有来无回。可要是攻不下来,再犹豫的结果,就是石岭、赤塘两关的万余守军将会来不及撤离,以至于全军覆没。   张孝杰已经看到了最坏的局面,而战局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打破,必须要退了。他瞥了瞥萧十三,琢磨着要尽快向这位主帅摊牌。   萧十三感受到了张孝杰的视线,突然抬眼问道:“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张孝杰微愣。   “之前活捉的探马,不是让他去城下劝降的吗?差不多该安排好了。”萧十三说道。   张孝杰摇头苦笑:“多半不会有什么用。”   之前张孝杰就曾接二连三地派遣宋国的官员和俘虏前去劝降,甚至还让他们伪报消息——其实有好几座城寨就是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的——可对于忻州城,却都没有造成太大的作用。   萧十三笑了笑,站起身:“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或许忻州守军身上也只差最后的那一分一毫。”   之前那是兵马不足,吹得再厉害也不容易让人置信,而现在他都带着主力赶回来了,虽然不可能让狗头们卖命攻城,但围着忻州城漫山遍野的营帐,也足够骇人。加上山中的南蛮子也被逼退,城中恐怕正是惶惶不安的时候。这时候,放些狠话也能让人相信,而且也是给了城中一些人出降的借口。   萧十三觉得这样挺好,有用没用试试再说,反正也不会费多少事。   被派去劝降的被俘斥候相貌很不起眼,普普通通的角色,萧十三远远地看了两眼,就没再报了希望,也没有过去封官许愿。   城下旗号鼓噪,城上冷眼相看,那名斥候被几名手持橹盾的辽兵护送到了城墙近前。   “我乃府州……”   话声刚起,城上便是一箭飞来,对准了的面门,却被身边的士兵用盾挡了下来。之前曾有降辽的宋官被派到忻州城下劝降,而后被乱箭射死,现在辽兵们就学会了帮忙拿着盾牌,而城上的守军也学会了不再浪费箭矢,大部分的情况下仅仅是散散地射上几箭,做一下警告。   挡住了几支箭矢,宋军的斥候再次探出头来,向着城上大喊着:“我乃府州帐下殿值张忠孝,辽狗已败!韩枢密、折府州转眼即至!坚持!坚持!!”   城上的箭矢顿时停了。   在后鼓噪助威的旗鼓也停了。   吵吵闹闹了多少日子的战场上一下安静了下来。   萧十三和张孝杰神色陡然一变,而在斥候身边的辽军士兵全都煞白了脸。   当那名斥候还想再重复一边方才的喊话,便被横拖竖拽地扯了回去。   宋军斥候被拖到萧十三的面前时,已是被打得满口是血,甚至已经无力再站起,但他还是在笑,甚至洋洋得意地扬起了眉毛。   这副得偿所愿的笑脸让萧十三气急败坏:“把他给我拖出去碎剐了!”   “呸,辽狗!爷爷在下面等你!”那斥候狠狠地啐了一口。   被拉去帐外的已经开始动刀了,但萧十三没有听到一声惨叫,只听得一声声笑,“辽狗,爷爷在下面等你!”,不过很快就没了声息。   帐中有些静。能听见从忻州城传来的叫骂和呼喊。   萧十三和张孝杰对坐无言。   半晌之后,张孝杰干笑着出声:“要是宋人的将官都如此,我看恐怕连雁门关都打不进来呢。”   萧十三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   “退吧!不能再打了。”看着萧十三的样子,张孝杰叹了一声,“不说军中的士气,看到方才的那一场,忻州城中无论如何都会坚守到底。”   萧十三抬起头来,像是被羞辱了一般涨红了脸:“但守住代州、忻州是尚父的意思……你可明白?!”   “但尚父更不会乐见西京道的兵马都在忻州和石岭关上被消耗一空!”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五)   空荡荡的百井寨,让折可大发着愣,站在寨中空旷的校场上。   身后的脚步声传来,黄裳的声音随之响起:“除了马粪,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来呢。”   “如果再有一天,说不定连马粪都不会剩下。”章楶的笑声紧随在后。   折可大紧抿着嘴,完全无法释怀:“再有一天,他们想跑都跑不了了!”   直到昨日,也没有得到忻州的详情,韩冈和他的制置使司正在一门心思地围困百井寨,准备一鼓作气将赤塘关和石岭关的辽军给调出来一并解决了。   当时虽还没有完全将百井寨给围堵起来,但也只差最后几重壁垒,寨中的守军在白天的时候也终于杀出来打破封锁,但给严阵以待的宋军轻易堵了回去。   军中士气高涨,从上至下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地跟辽军打上一仗。好好出一口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鸟气。   可谁也没想到入夜之后,百井寨的辽军提前一步有了动作,且北面两关方向灯火通名,大军齐出。这让百井寨外的宋军都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因为百井寨中守军动向不明,且两关辽军齐出,让韩冈选择了更为稳妥的方针,等待白天再做决定。纵然探马接连回报,说是百井寨的辽军正在撤离,但夜色使得没有人敢于确定辽军是当真撤退而不是什么诡计。   待到天明,敞开的百井寨大门仿佛是在嘲笑昨夜韩冈等人的保守。   “是觉得守不住了,所以才跑了?”   “当是畏于韩枢密的声威。”   “难道是府州的援军提前到了?”   “是否是河北战局有变?”   “或许是辽国后方出了事!”   幕僚们聚集在韩冈的大帐中众说纷纭,可能性太多了,怎么猜也不可能确定到底是哪个原因。   当许多人坐在一起讨论问题,最后要么没有结果,要么就是看起来最稳妥,也是最不具冒险性的结论。当然,有一个权威性的人物在场时很多时候就会例外,在这里,最后的判断掌握在韩冈手中。   不过当幕僚们纷纷征询韩冈的意见的时候,韩冈只给了一个含糊的回答:“不要去想辽人为什么这么做?而是为不同情况都做好应对。”   章楶点点头,这才是最正确的思考方法,总比胡乱猜一个的要好。   “当然,也不是胡乱猜测。”韩冈补充道,“不然能把人给累死。要多了解一些敌情才是。”   “去看看赤塘关和石岭关。”章楶突然说道,“看看辽贼还在不在两关中了。”   “不会吧……”陈丰失声惊道,他的反应一向慢,还没有转过来。   “看了就知道了。”韩冈仿佛早就想到一样平静。   “的确如此。”折可大点着头。   得了章楶的提醒,韩冈的文武幕僚们纷纷明白了过来。   如果辽军没有放弃两关,那么就代表忻州及折家援军并没有给他们造成太大的压力,仅仅是重整防线,若是有放弃两关的势态,那么也就意味忻州和麟府军的到来,已经让辽人失去了固守两关、保住代州的信心。   “枢密,末将骑得快马,就让末将去石岭关走上一趟吧。”折可大主动请缨。他实在等不及在后面等待斥候回报的结果。   “也好。”韩冈想了想,就点头同意了。   折可大远比文官们更了解军队,也许辽军现在已经撤退,却还知道在城上插满了旗帜,但再怎么伪装,也很难逃过从小在军营中长大的折可大的眼睛。   从百井寨往石岭关,一来一回不过半日,折可大在入夜前骑着快马赶了回来。虽然累得够呛,但他的心情却好得无以复加,甚至想要纵酒大醉,以解前些时日的坏运气。   正要进大帐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面禀韩冈,却见到大帐内围着一群人。   “是在看沙盘?”   折可大想着,却见守帐的亲兵示意他直接进去。   “河东乃三晋故地。赵、魏、韩三家分晋,皆是乱臣贼子。孔子笔削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周天子失德,封三晋为诸侯。先圣若在,春秋史笔岂会轻饶?”   “三晋疆土犬牙交错,却都不约而同地往中原腹地迁徙。赵迁邯郸,魏至大梁,而韩迁郑。虽然各有其缘由,但以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战国之时,人口稀少,大片的土地没有开垦出来。淮地有夷、燕地有狄,至于西戎,南蛮更不必说。与其在中原竞争,不如向外拓土。”   “诸夏混战中原,岂能比得上向四荒开拓疆域?夫子所赞,无不是维护华夏正统,而外服蛮夷,其所憎者,则必然不脱乱诸夏之序的乱臣贼子。”   “秦霸西戎,为其立国之基。赵得代地,方得与强秦有一争之力。农耕胜于游牧,依靠的便是人口和生产。相同的土地,农耕能养活的人口远胜于游牧。”   “怎么开始说起春秋了?”   折可大有些纳闷,韩冈的声音不大,又为幕僚们围着,他在外面不便往前挤,听得模模糊糊。幸而黄裳看到了他,连忙向韩冈通报。   “回来了?”韩冈停下了教学声,带着几分欣喜地问着折可大,“石岭关的情况怎么样?”   “看起来辽贼是要放弃两关了。”折可大欣然说道,“虽然多有伪装,但终究瞒不了人。”   不过折可大在其他人脸上看到的兴奋,远比他预计的要少。他疑惑地望着韩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正好对上了。”韩冈很是开怀地拍了拍手,对折可大解释道,“刚刚生擒了一名契丹的将校,从他嘴里得知了许多内情。”   “不是生擒,是投效。”章楶更正道。   每年在宋辽边境上,越境的逃人从来不少。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本国呆不下去了,准备逃到邻国开始另外一段生活,时常都能见到的,所以澶渊之盟中会有不得收留对方逃人一条。而大宋的富庶远过辽国,跑来大宋的远比跑去辽国的要多上不少。在辽军北撤的过程中,一名契丹人来投效,没人对此感到惊讶或是怀疑。而且折可大的结论也证实了他的话。   “不管怎么说,辽贼真的是跑了!”   “这一回当能兵不血刃收回这两关一寨。”   “不止如此……”韩冈展颜笑道。   的确不止如此。援军到了,忻州仍在,石岭关以北的局面正向对大宋有利的方向转变。   但随着辽军撤离石岭关和赤塘关的动作越来越明显的时候,有些事就不得不尽快作出决定——辽军正在撤退中,对于宋军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到底是追击还是不追击。   “我军兵锋正锐,当紧追辽军不放,让他们彻底崩溃!”   “从开封府起,我军连日进兵,到了此时,锐气已丧,正是到了该休整的时候了。”   “辽军撤得这么利落,明摆着就是陷阱。”   “但真要能夺回了雁门,就是陷阱也不用在乎了。之后至少要出雁门,越恒山,逼辽军守卫大同,顺便攻打一下大同才能算稳当。”   “这么做有多少把握?”   “把握不好说。”只能指望对手上当的计策,本来就不会是良策,“至少不会惨败。要是连人马都丢干净了,那么连守住石岭关,恐怕都不会有把握吧。”   这一场争论,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但石岭关和赤塘关在辽军放弃了守备之后,也被紧追在身后的宋军乘势夺回。   当两天后韩冈进驻石岭关——同时也一并派了人去守护赤塘关——忻州知州贺子房,以及秦琬,便联袂来访。   贺胜抻着脖子,挺胸叠肚地站在韩冈的大帐外。以他的身份,被韩冈赏识并拉入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际遇。所以他现在正昂首挺胸,目送着忻州知州带着秦琬掀帘进帐。   韩冈正在批阅公文,检查库房积存,听到了动静,便放下了手上的毛笔。但也没有跟而是又拿起了另外一支毛笔,开始端端正正地写下了秦琬的姓名。   韩冈现在手上有一百道空名宣札,这是临出发前,皇后特旨批下。得到一张宣札,填了姓名、年甲、籍贯,登时就能吃上九品的俸禄——韩冈的权限也只到最低一阶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为止。   得到了宣札,秦琬轻轻巧巧地就成了大宋两万名文武官员中的一员,而剩下战功到底能换来多少阶晋级,就看之后朝廷的赏赐了。   几个从贼又降顺的指挥使,韩冈也写了他们的姓名,不过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地将他们调任闲差,之后一辈子领个干俸禄,别想再有领军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这个机会十分难得,就是韩冈,他也差不多是从这条路走上来的。剩余的空名宣札韩冈并不打算动用太多,任意封官许愿,对朝廷来说也是一桩忌讳。   见过忻州知州,见过了秦琬,韩冈正要继续处理公务,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满载着来自远方的最新情报:   “官军在河北败了!”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六)   “这不可能!”留光宇叫了起来,“郭逵宿将,怎会败得如此轻易?!”   “元章……”韩冈深深地看了太原府通判一眼,留光宇回过神来,连忙请罪,只是苍白的脸色一时间变不回来。   韩冈回顾信使,沉稳的态度像是根本没听到噩耗,“正如留通判所言,郭仲通乃是宿将,用兵稳重,岂会轻易败阵?即便是败,也只会是攻易州不克,河北败不了的。”   “枢密神机妙算,的确是在易州那里败了。现在官军又退回了保州,由郭枢密亲自领兵镇守。”   韩冈闻言,就对帐中的几位幕僚笑道:“你们看,我没说错吧?”   但没人跟着笑。韩冈门下客哪一个不知道,攻打易州的主将可是他的表兄李信啊!   韩冈收起笑容,又问信使,“究竟是怎么败的。我那表兄虽然官卑资浅,但行事最为稳重,怎么会为辽贼所乘?”   “辽贼的兵力比预计的多得多,甚至多了一倍。耶律乙辛那狗贼东京道的兵马都给他调入了榆关,甚至都将女真人调来了南京道。”   女真?韩冈神色一凛。   这一战兵发仓促,无论辽宋在事前都没做好开战的准备。只看萧十三的麾下,基本上都是西京道的兵马,否则一旦动用了上京道和中京道的部族军,韩冈这里的压力将会大得多。   而从时间上看,女真兵马的调动几乎不可能是在开战后才开始的,必然是在这之前,甚至有可能并不是为了这一战而调动——可召集一群强盗同去抢劫;和控制一群强盗,让他们俯首帖耳,完全是两个概念。难道耶律乙辛很早以前已经收服了女真诸部中的哪家大部族?不会是完颜部吧。   “还有,从飞狐陉来援河东辽寇的仅有八千部族军,而不是之前所侦知的两万。我们被耶律乙辛骗了!”   “我说呢,这边被打得缩在城里,那边就把辽贼的动向了解得一清二楚。原来是给骗了!那群狗才,眼珠子都长哪儿去了!?”折可大大声怒道。   韩冈也想骂人了,两个数目之间未免差得太多。   “也就是说,自始至终,耶律乙辛都是将心思放在河北,而不是河东?”黄裳皱眉。   “不愧是耶律乙辛。”韩冈暗生感慨。   这位大辽尚父很明智,或者说,看得很透。   不论河东河北的兵备差距,只从地势上看,河北的平原对擅长纵马驰突的契丹人永远都是最安全的地形。   地势上的欠缺,就需要大量的人力来补足,而大宋这边无论怎么在河北加强军备,都不可能比得上河东的层峦叠嶂。   由人所造成的防线很好解决,总是会有办法突破。可自然生成的山川,辽人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长出翅膀飞过去。   “幸好耶律乙辛用错了萧十三。”韩冈暗自庆幸。萧十三如果在一开始没有因为贪心南下太原。甚至更贪心想来抓自己……   韩冈忽的心中一动,似乎有些不对劲,那好像并不是萧十三的主意。   至少耶律乙辛曾让人给萧十三带了一句“韩冈在哪里”,韩冈本人已经从一个属于五院部的契丹士兵那里听说了。   没有耶律乙辛的这个错误,让萧十三领军南下太原,继而太谷,到了现在,韩冈就只有硬攻石岭关和赤塘关一条路可走了。   他左右看看,帐中的气氛有些压抑,就连章楶都紧锁着眉头,默然不语。   毕竟敢于杀了天子一家老小的权奸,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个深沉、阴险、足智多谋的角色,甚至在这个人人普遍相信神佛存在的时代,这个如魔王一般的人物还有着神秘色彩的加成——比如辽穆宗耶律璟转世什么的——大辽诸帝,只有穆宗皇帝耶律璟,是太祖耶律阿保机之次子太宗德光的传承,而其余如世宗耶律阮、景宗耶律贤、圣宗耶律隆绪、兴宗耶律宗真、宣宗耶律洪基,以及现在刚刚死掉的小皇帝章宗阿果,都是阿保机长子人皇王耶律倍的嫡系血脉。且穆宗耶律璟正好是为人所弑、死于非命,非是寿终正寝。这都让耶律乙辛的弑君之举笼上了一层因果报应的轻纱。   “别把耶律乙辛想得太厉害,他也只不过是个人而已。”韩冈说道,“他要真有运筹千里之外的能力,就不会让萧十三南下太原了。更不会没算到青铜峡的党项人会将弓刀对准了他。”   韩冈的这几句,好歹让气氛缓和了一点。   “打仗这件事,就是看谁犯错更少而已。”他又继续说道,“这一回宋辽大战,大宋这边犯了很多错,辽人那里也是犯了很多错。只是到现在为止,他们比我们更少一点……不过,这一战还没结束,接下来,只要我们少犯错,获得最终胜利的必然是我们。”   “枢密说得是,获胜的必然是我大宋。”留光宇第一个附和韩冈。接下来,其余幕僚也纷纷表示同意。   韩冈微微一笑,带着些许自嘲,他不过是空口说白话而已。只不过他的声望和过往战绩能够给人以信心。   “李信呢。”   到了这时,韩冈方才问起他表兄的情况。   “李刺史在攻打易州的时候,一直都在防备着辽贼的援军。只是来的太多,最后方才不支而退。在退兵时,李刺史领军殿后,最后苦战得脱,受了一些伤,尚算无恙。”   胜负兵家常事,保住性命就好。韩冈放下了心来。或许这一回刚刚得到的遥郡刺史可能会被剥夺,但只要人还在,可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可李信之败,也让韩冈更加警惕。   辽国毕竟是与大宋平起平坐的大国,现在在河东一点优势,那也是因为面对的辽军无心作战,而并非宋军有多么强势,如果都在最佳状态上,胜负尚未可知。   不过战略规划,以此时的话叫做“庙算”,本来就是在战争开始之前,便千方百计削弱敌人的实力,加强自己的力量,让敌人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与错误的对手打一场错误的战争。韩冈自觉在这方面做得还算不错。   现在看来,河北的局势现在又偏向辽人了,但河东这里,终究是他韩冈占优势。   “枢密,接下来该怎么办?”章楶领头问道。   幕僚们望着韩冈,在眼下河北兵败的时候,韩冈的判断甚至就直接决定了整个北方的战局。   “去拿下忻口寨。”韩冈说道,“只有拿下忻口寨,河东的局面才能真正的打开。”   代州和忻州之间的要隘忻口寨,只有收复此处,才能稳固忻州,继续攻打代州。   两天后,宋军收复了忻口寨,但更确切一点地表达,不过是你丢我捡,仅仅是几次斥候间的小规模冲突之后,辽军又退了。   “这也太明显了吧。”韩冈的身边,黄裳低声骂。   幕僚们都很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而且辽贼本就不擅长演戏,他们的特长都在急进倏退,不在诱敌深入上。   但下面的好些将领却不是那么清醒,一个个叫嚣着追击辽军,夺回代州。   “你们钓过鱼吗?只是吃了两口鱼饵,就恨不得将自己的脖子送到钩子下面去?!”   韩冈难得的训斥人。换做是普通一点武将出身的统帅,说不定这些个来自京营的将领敢阳奉阴违,自行出兵追击。但韩冈自然不同,将领们登时就偃旗息鼓,甚至连腹诽都不敢。   “不要管辽贼怎么想,做好我们的准备。”   稳一点,必须要稳一点。韩冈提醒着自己。   耶律乙辛动用了东北渔猎部族的兵马,当然也能调动起来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原本抢得囊橐皆满、连马都背不动的契丹骑兵,将会被一群红了眼的新强盗所替代。   “勉仲。我让你去查的那位在忻州城下为辽贼所害的殿值叫什么名字?”   坐镇在忻州城中,训斥过众将的韩冈问着黄裳。   在忻州城下被辽军残害的那名斥候,用他的生命鼓舞了城中军民的士气。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打消了萧十三固守两关,然后解决忻州城守军,以稳固代、忻两地统治的如意算盘。此等忠勇豪杰,在辽军撤退后,他的遗骸便为城中的官民收拾妥当,停放在忻州城中的一处庙宇内。当然,事迹也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此殿值姓张名忠孝,是府州军中虞侯,在折府州帐下奔走,这一次是奉命在折克仁身边随行。年三十三,从军十七载,其妻折氏,家有二子一女,皆在幼年。”   黄裳大概是从折克仁那里打听了消息,回答得很是详尽。   “原来是贵家之婿。”韩冈对折可大道。   折可大低声,“张忠孝平常只是普通,看不出竟有如此忠勇。”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忠信之德,岂是平时能看得出来的?”韩冈叹了一声,“安排人手去为他设个祠吧,过几日我去祭拜他。”他又对黄裳道,“勉仲,诔文就麻烦你了。”   黄裳拱手行礼:“旌表忠臣之德,乃是黄裳的光荣,岂敢视为麻烦?枢密放心,这篇诔文,黄裳必用心去作。”   韩冈满意地点点头。   稍歇几日,接下来,当然就是代州!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七)   郭逵在保州坐镇,已接近一旬。   自从九天前,他将帅府行辕再一次转回到这座边州时起,河北西半部边境线立刻变得稳如泰山起来。保州中的士气、军心、民心、全都恢复到易州之败前的情况。   但毕竟只是易州之败前,想要再更胜一筹那已经是不可能了。河北军无论士气还是资源,不可能再组织起同样规模的作战。在军心兵力比之前更胜一筹的辽人面前,即便郭逵,也只能选择稳守。   几天来郭逵常翻三国志,无论本纪、世家还是列传,在多少人的传记中,字里行间都写满了无可奈何。曹操兵败赤壁、刘备败退夷陵、周瑜天不假年、诸葛亮悲叹五丈原,许多时候纵然有雄心壮志,却也只能长叹一声无奈。   “大人,李信已经到了,正在外面候着。”郭逵的次子郭忠义进了房来,向郭逵低声禀报。   这位败军之将终于是回来了。郭逵放下手中的书简,沉吟了一下,“请他进来吧。”   “知道了。”郭忠义应声要往外走。   “等一下。”郭逵叫住了他,深深地盯了儿子一眼,“有礼数一点。”   郭忠义对父亲的叮嘱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也不敢反对,毕竟李信背后还有个奢遮的表弟——眼下已经与自家老父同在西府的韩冈。真要开罪了李信,日后倒霉的只会是自己。乖乖地低头应是,转身又出去了。   儿子的心绪变化,瞒不过郭逵老辣的双眼,重新拿起书,他甚至没有多解释的想法。他礼遇李信,不是因为李信背后的韩冈,而是因为他并不想看到军中难得的将才受到羞辱。   纵然李信兵败易州,但郭逵对他的评价依然没有降低。在败阵之后,以步兵为主的宋军能有大半逃过契丹骑兵的追杀,甚至还能维持基本的建制而没有溃乱,无论如何都是主帅的功劳。   可郭逵还是免不了要遗憾,扭转战局的机会一去不再来,下一次再有机会,也轮不到他郭逵来主持军务了。   决战是决定胜负最终归属的会战。占据战场的主动权,逼迫敌军在不利的形势下决战,是每一个统帅是否称职的标志。   攻打易州,是郭逵反守为攻的计划。夺占易州的确是能够扭转战局,但逼迫辽军赶来易州解围,趁其远来疲惫,将之战而胜之,甚至不需夺占易州,战局便会就此抵定。   尽管辽军也有围魏救赵的手段,但易州离辽国南京析津府已然极近,郭逵确信耶律乙辛不敢赌上一把。更何况缘边各州,无论保州霸州雄州,都已经证明了那里防线的坚固。至于沧州,虽然面积广大,但多是还没有开垦出来的近海荒地,远离河北的核心,若是耶律乙辛打算从那里着手,郭逵乐得趁机攻下易州,这个买卖是大赚特赚。   在决战之前,总会进行一系列小规模的交锋。而在频繁的交锋中,官军很顺利的一步步逼近易州。到了易州之后,驻扎地营地也贴近了山势,充分利用了步兵在地形适应性上的优势。   从地形上看,大半地界就在太行山中的易州,远比霸州、雄州北面,更适合步兵展开。进可战,退可逃,不用担心被骑兵利用马上的优势围困。即使到了现在,郭逵也不认为自己选择的反击地点错了。   可惜这一计划还是功亏一篑。   并不是主将人选的错误,而是误算了耶律乙辛手上能动用的力量。   尽管事前郭逵已经尽量往多里计算南京道的兵力,而且易州州城距离边境亦不远,但当辽军以重兵切断了李信军后路的时候,郭逵这才知道,他还是把耶律乙辛手中的兵马算得少了。   他甚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这一场对双方而言应该都是没有任何准备的战争,耶律乙辛究竟是怎么才能未卜先知地将东京道的女真人先行调来,这完全是不合情理。   郭逵忽而失笑,耶律乙辛真要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说河北,河东那边就不会让韩冈战了上风。   耳中忽地听到一点动静从门外传来,仁宗时硕果仅存的名将虽已近六旬,依然耳聪目明。他坐正了一点,等着河东主帅的表兄进来。   ……   李信的神色一如往昔,稳稳地走向郭逵所在的正堂。   行辕中往来奔走的官吏甚多,没有一个不认识他李信,但他们的眼神则变得极为诡异,绝无一分一毫的同情和善意。   败军之将,自是如此下场。   李信一步接着一步,脚步依然是毫不拖泥带水。   在往日,李信麾下的将校对他不敢有半分不敬,但现在则同样有很多变成了嘲笑。幸而李信还有个做了枢密副使的表弟,终究还是没人敢当面嘲讽于他。   就如现在在前领路的郭二衙内,比过去几次见面还要亲热了许多。   但李信想要的不是这一个啊。   穿过了中门,两名在行辕中书写文书的小官迎面而来。认出了李信和郭忠义后,立刻避让到一边。只是李信两人越过他们之后,窸窸窣窣的碎语便从身后传来,却是在猜李信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   郭忠义似乎听到了一点,李信就看着他有些紧张地回头过来,但李信无嗔无怨,那些蚊蝇的声音还不至于让他动了火气。   自家已经是挂名在枢密院的将领,已不再受三班院和审官东院管辖,想要处置他,得枢密院奏请天子来决定。李信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和关系,决不至于有何重罚。   但若是事情最后变成了那般结果,可就真是丢人现眼了。   李信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宁可像犯了谎报军功的王舜臣那样免官留任,以功赎罪。也不愿自家的表弟拿着功劳和官位来抵偿自己的罪过。   又是几名官吏擦身而过,又是同样的议论传入耳中。   李信眼神更冷了点。都是帅府中人,有这个空闲还不如多关心一下河北的局势。   易州之败的伤亡数目并不算大,河北的局势还是陡然紧张起来。辽军接下来的动向让人颇为思量。   李信微微地摇摇头。   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他的这一次败仗会造成河北防线的崩溃。以郭逵的老辣,怎么可能不会去考虑失败的后果?在兵败之后,郭逵坐镇的河北西部防线依然稳如泰山,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也正是郭逵的稳重,使得李信能动用的兵力明显不足,顺理成章的,也让他所指挥的各部将校都缺乏在敌军围困下坚持下去的决心。   辽军数量超过预计,这并不是失败的全部理由。但易州大营和后方的联系被辽军以重兵切断了整整三天,则完全是辽军利用兵力上的优势而得到的结果。   无粮无援,甚至不通半点消息,军心自然不稳。到了这一步,除非是韩信才有背水一战并且获胜的能力,换成是李信,便不得不下令向南突围。   意义如此重大的一次会战,竟然不能得到全心全意地投入,李信不喜欢抱怨,但他终究不至于将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李信确信,如果郭逵能多给他一万人马,甚至只要五六个指挥的骑兵来维系道路,结果会迥然不同。   只是他也不想自欺欺人地去抱怨郭逵,换做他自己坐在郭逵的位置上,且事先又不知耶律乙辛能这么快从东京道调来大批兵马,那他绝对会跟郭逵做得一模一样。   也因心中如此纠结,面对热情得反而显得虚假的郭二衙内的时候,李信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先在门外停了步,待到郭逵传话出来,他方才跨进正厅。   “末将李信,拜见枢密。”   向端坐着的郭逵行了一礼,李信便沉默地垂手站在厅中央,等着郭逵的发落。   视线落在了李信右臂伤处上,郭逵的目光微微起了点波动。他也是老行伍了,伤势轻重与否他一眼都能看得出来,不比那些精擅金创的军医差到哪里。   站起身,郭逵绕到李信身旁,看着夹板、石膏和绷带裹起的右臂,带着几分关切:“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骨头折了,不过及时上了夹板。过百十天就好。”   李信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这一回胳臂上伤了筋骨,日后他的掷矛恐难恢复到旧日的水平了。   突围时李信亲自领兵断后,保住了大半军队安然撤离,加上配属给他的骑兵并不算少,最后连同他所率领的殿后军,也同样从重围中脱身而出。   只是在撤退的过程中,李信身中多箭,虽说因为坚固的重甲并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但他的右臂却还是在乱军中挨了辽人手中铁骨朵的重重一击,以至于骨断筋伤——这还是有盔甲的结果——不得不上了石膏夹板来固定伤处。   郭逵多看了伤处两眼,李信心中清楚的,他也同样看得出来。李信脸色一瞬间的变化,也没瞒过他的眼睛。   李信的胳膊远算不上是重伤,治疗及时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但他恃之以威震四方的投枪绝技,之后能不能恢复如初,那可就难说了。   “弓马武艺仅是匹夫之勇,万人敌方是将帅所求。之前老夫就想说了,义仲你执着于掷矛,并非是好事。霸王都弃了剑,去学万人敌,你既与淮阴同名,岂能连霸王都不如?”   郭逵的口气像是长辈叮嘱自负才能的子侄,甚至亲切地叫着李信并不为太多人知的表字。   李信都有些愣,郭逵现在的态度是他事先没有想到的。纵然自家身后有个同为枢密的表弟在,以郭逵的性格,也不该如此讨好。   “枢密……”   李信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郭逵打断了。   “义仲,胜败兵家常事,不要太放在心上,日子还长得很。”郭逵咧嘴笑了笑,“易州一败,责任不在义仲你身上。纵虽有过,但也有功。易州战后,辽贼已无南犯之力,这就是你的功劳!之前老夫已经上了奏本了,向朝廷好生分说了一番。”   郭逵于战前就考虑过李信失败的可能,也做了相应的应对。在李信北上易州的过程中,河北北部各军州坚壁清野的工作趁此良机而加速进行,河北边防也得到了调整的时间。眼下辽军就算冲破了边境寨防,也要吃足了苦头才能得到足够的粮草补给。这些都是将战事推到辽国境内的好处。   “枢密!”   李信的身子有些发颤,一直以来都是一张冷脸的他,也忍不住红了眼圈。郭逵在朝廷上为他这名败将辩说,那不仅仅是一封奏章的问题,连自己败阵的责任都要一身担起。   “不要想太多。”郭逵转身坐回座位上,“再怎么说,老夫都已经是将辽贼的主力挡在了国界上了。在开战前,朝廷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何况窜入内地的几支辽贼,被老夫打得狼狈而逃,前后还丢下了一千多斩首出来。不怕什么!”   郭逵不是充大方。李信这个人选是他提议的,如果把罪责全往李信身上推,郭逵本人也逃不了用人不明的罪名。往死里开罪了韩冈且不说,日后他郭仲通也别做人了。哪位将领肯跟着个没担待的主帅?不能为部将遮风挡雨,没资格领军!   郭逵一直以来都隐隐地有些看不起狄青,主要就是狄青性格软了点。当年韩琦要杀焦用立威,而主将狄青不敢争。正是这样的性格,所以狄青日后才会有忧惧之下,壮年而亡的结局。换做是自己,怕个鸟!   郭逵放声道:“不论外人怎么看,老夫这个做主帅的,就不能让帐下的儿郎受委屈。”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八)   刚刚抵达易州,耶律乙辛不待休息,便径直走上西城的城头。   向西瞧去,层峦叠嶂的太行山巍巍在望。向脚下看,前几日宋军攻城的遗迹还多有存留。   耶律乙辛从城墙的外侧面拔下一根弩矢。那弩矢深扎在墙内,用了点力气才弄下来。比起过去所见的神臂弓所用弩矢,更加粗长,而箭镞也更为犀利。只看这箭镞扎入墙中竟丝毫未损,当也不难想象落点改成是甲胄又会是什么模样。   “这大概就是宋人新造的破甲弩了。”耶律乙辛轻叹着,转身将箭矢递给亦步亦趋紧随在后的萧得里特看,“床子弩、神臂弓、霹雳砲、飞船、斩马刀、板甲、破甲弩、上弦机,宋人是一年一个新花样,跟都跟不上。”   “诚然如此。可有尚父运筹帷幄,宋人这一回不就是狼狈而逃了?”萧得里特讨好地说道,“强弓硬弩虽好,也不是什么时候都管用的。”   “但南朝的河北军是什么德性,过去的使节、细作都有回报。可一用上强兵硬甲,都能与宫分军你来我往地打上几个回合了。”耶律乙辛意有不怿,慢慢地往前踱着步子,用双脚丈量斑驳的城墙,“用兵南朝,从来未有如此之难。”   萧得里特左右为难,不知是该顺着耶律乙辛的口气,还是继续拍马屁。万一说错一句,说不定就是万劫不复。   他的姻亲,同时也是堂从兄弟的萧茹里,最近刚刚“病死”,死后追赠秦王——只因为他是新帝的外公,所谓宣宗皇帝遗腹子就是他的女儿所生。   耶律乙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也不会放过皇位前的任何一道阻碍,现在多少人都在猜测,尚父到底是什么时候会祭告天地,让还说不好话的幼主禅位于他。退位的皇帝肯定活不久,而沾亲带故的人也同样危险,萧得里特日夜都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也莫名其妙地给病死了。   耶律乙辛没去在意萧得里特在想什么,他早沉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经过了一段的战斗,宋人的表现越来越让他感到惊异。对河北军在长久和平中的糜烂,辽国上层都很了解。可现在一打起来,甚至突破宋人的边寨,都得依靠运气。   那还不是几十年间兵戈未解的西军啊。   并不是说耶律乙辛拿宋人的防线没有办法。分散开来,以小股兵马往宋国内部突进不是不可以。但这样的突进完全就是赌运气。运气不好,再加上一个稳重老辣的郭逵,终究是一支支被消灭的结果。而五千人以上大规模进兵,必然会被宋军堵截住。   之前做试探的几支兵马,预定好突破后要合兵一处,但一次次被宋人逼得无法如愿,最后如同兔子一样被赶得没了气力。郭逵的老辣也着实让人心惊。   何况宋辽边境上的千里塘泊,如今都是冰消雪融,骑兵急切间难以渡过,万一给宋军咬住,不付出大的代价,就别想轻易脱身。   城上风大,夹风带沙,吹得人眯起了眼。   热燥燥的风沙,还有头顶上散发着无穷热力的太阳,让耶律乙辛定住了脚。   春天!   关键这一战的季节不对。   时间上的错误,让契丹精锐的战力打了对半折还多。换做是秋高马肥的时候,不论是作战的持续力,还是远距离的行动力,甚至是在战场上的冲击力,都远不是春天的时候可比。   只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难道还能和敌人说什么时间不对,等我恢复了实力再来打。尤其从宋人的身上,耶律乙辛已经嗅到了不同以往的味道。日后宋人若是主动进攻,又怎么可能会选在秋高马肥的时节来?   再抬头看了看灼眼的日头,耶律乙辛向后提声唤道:“阿骨打。”   萧得里特听到这个名字,就微微皱眉,回头看时就见一个高大的少年从后走上来,向耶律乙辛跪下行了一礼:“小人在。”   完颜阿骨打,女真完颜部族长、生女真节度使完颜劾里钵的儿子,之前服侍“病夭”的章宗,现在又在尚父帐下听命。这个女真人装束已经跟契丹人无异,只是面相看着还是与契丹人有些分别。   完颜阿骨打现在在耶律乙辛这里正得宠,许多事情都交给他来办。只是包括萧得里特在内的很多尚父身边人,都看他们不顺眼。   耶律乙辛知道,却并不在乎,他吩咐着:“你去燕哥那边,看看他将营帐安排得怎么样了。”   “小人得令。”阿骨打大声回应,精气神十足,又不失沉稳。   耶律乙辛点点头,又吩咐道:“再去看看盈哥那里。跟他说天时不好,得小心疾疫,马匹可都要散放。顺便你们叔侄正好也聚一聚。”   阿骨打又中气十足地应了,谢过了耶律乙辛的关照,然后大踏步地转身下城。   目送阿骨打离开,耶律乙辛才重新开始继续沿着城墙走。他对这个女真少年很是欣赏,也多用他办事。   甚至向阿果进献掺了毒药的糖饼,也是阿骨打奉了耶律乙辛之命送了上去。更明确点说,其实是阿骨打把毒饼硬塞进阿果嘴里的——阿果虽然年纪小,但十分聪颖,没有糊里糊涂地就把毒饼给吃了下去,这也是耶律乙辛为什么能下定了最后决心的原因——最后阿果到底是被毒死还是给噎死,真还是说不清了。   虽说最终达到了目的,但事后耶律乙辛还是不得不费了一番手脚来掩饰阿果过于凄惨的死状。转回身来又听到下面人的抱怨,说这些女直蛮子手脚就是粗。   只是粗归粗,这都是些好狗!   尽管在好些女真人的眼睛中,都藏着桀骜不驯的眼神,但手握万里疆域的耶律乙辛并不在意这点小事。他手底下有这种眼神的人多了去了。南朝的狗大半是养来吃肉的,而北方的狗则是狩猎的好助力,没点桀骜之心,哪里是办事的材料?   上京和南京是耶律乙辛的根本地,控制得极为严密,而西京有萧十三,中京则是有回离不,唯有东京道最不稳,纵然杀了一批反贼,但还是祸乱之源依然潜藏。现在有女真诸部从北面压着,倒也能安稳了一些。   “尚父。”   跟着耶律乙辛又走了一阵,萧得里特突然开口。   “什么。”耶律乙辛没回头。   “得要提防那些女直蛮子啊!”萧得里底大着胆子,劝谏道:“汉人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直蛮子都是不可深信的。”   “为何如此说?”耶律乙辛侧了侧脑袋。   “完颜部的势力太大了,这两年劾里钵仗着尚父的势,东征西讨,已经将鸭子河上下各部女直都统一在他麾下。前些日子甚至连五国部中有几家投向了劾里钵。这一回他们奉命南下,分到了整整一千副南朝的精铁甲,兵器无数。等他们回去后,没几年工夫,怕不连东海女真都听劾里钵吩咐了。”   回?会让他们回去?耶律乙辛在前面忽地冷笑。分其众,杀其势。这个道理,他还要人教?   “有功即赏,没有这一条如何能服众?!纵然是女直,只要有功,我都会赏的。”耶律乙辛回头冷冷地一瞥,让萧得里特从头顶凉到了脚跟。   耶律乙辛继续往前,望着西面远处的山峦,“我赏了千副铁甲,正是因为他们的功劳。等到这一战有个结果,就让完颜盈哥领了一两千帐部众去黑山下。我会分他一块好地。这一回他的功劳不小,该赏赐的,我决不会吝啬。”   一两千帐?!   萧得里特立刻就不多话了。   完颜部本部才多少帐?撑死了五千帐,以一帐两丁来算,正好万人。完颜劾里钵正是靠了这万余儿郎,才打遍了白山黑水周边的大小部族,让他们俯首帖耳。   耶律乙辛一张口,就去了完颜部的近四成的实力,而且还是名正言顺——兄弟分家,谁能说不是?——可这么一来,劾里钵威福混同江的根基可就要断了。   耶律乙辛轻哼了一声,似讽似笑。   完颜劾里钵的兄弟和儿子在自己身边是做什么的?人质啊!   这样双方才都能放心。没有完颜盈哥成了自家斡鲁朵的官员,没有阿骨打在自己身边充任侍卫,劾里钵也不会那么听话。   但耶律乙辛从来都没懈怠过对女真人的提防。   他让完颜盈哥统领南下的女真军,而不是让完颜劾里钵过来,正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分割完颜部的部众。   这一次是完颜盈哥,下一次还有完颜阿骨打。   等到劾里钵死,让其子乌雅束接位,阿骨打就可以来分一分家。只要外人不贪占,完颜部内部分账,除了劾里钵和乌雅束,谁都不可能有抱怨的。   耶律乙辛也读汉人史书,汉景帝和汉武帝,哪个对付藩国的手段更漂亮,他自然是清楚的。   这时候,城外远处烟尘突起,一路直奔易州城而来。从方向上看,是从飞狐陉那边过来的。看声势,人还不少,恐怕是多达百余人的一彪人马。   耶律乙辛停了脚,看着那队人马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从西面进抵城下。   片刻之后,亲兵上城来报:“南府左宰相耶律孝杰求见。”   萧得里特手一紧,竟然是被赐姓耶律的张孝杰!他回来做什么?难道是河东局势不妙!他心中立刻有了结论,如果是胜利,只会飞捷五京,唯有河东局势不妙,有些方略需要得到尚父的首肯,张孝杰才会从代州赶回来。   他看了看耶律乙辛,没有任何发现。他能想到的,尚父肯定也能想到,只是都没能让尚父脸色变上一下。   但当张孝杰赶上城来,才说了几句,耶律乙辛的脸色便陡然一变:“什么,忻口寨也要放弃了?!”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十九)   “石岭关和赤塘关都放弃了?”   “是。”   “折家的兵马破了神武【今陕西宁武】县?”   “是。”   “所以你们放弃了忻口寨?”   “……是的。”   听着张孝杰的报告,耶律乙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难怪这位南府宰相会一路赶回来。这样的决定不用最诚恳的态度来报告,待到秋后算账,耶律乙辛他可不会轻饶。   张孝杰从代州经飞狐陉只用了五天就赶来了易州。摇摇欲倒,尚幸他这个文臣体质不输给南朝的武将多少,多多少少还支撑得住。   看着亲信灰败的脸色,耶律乙辛心中暗叹,这事也怪不得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   但河东的局面崩溃得比想象得还要快,还要突然,这让耶律乙辛心情越发的沉重起来。   自从韩冈抵达河东,开始主持一路军务,河东局势变陡然一变,之前兵败太谷,耶律乙辛是知道的。萧十三退守石岭、赤塘和百井寨的决定,他也予以追认。   本想着只要有代州、忻州在手,跟宋人交换回的西平六州,恢复澶渊之盟,再增添个三五万岁币也就可以收兵止戈了。   可惜之前打得主意,现在都成了妄想。   麟府军竟然没有走天门关去支援太原,反而直接越过边境攻下了神武县!打算从神武县抄近路去救援代州。   “忻口寨这时候差不多已经丢了吧?”   在张孝杰沉默地点头中,耶律乙辛回忆着他记忆中的西京及河东地理。   为了能够更直观的了解国中的山河地理,耶律乙辛这几年来都在模仿宋人,造了数以百计的沙盘,每次捺钵迁移,都要用几十辆大车来拖行。也因此,耶律乙辛对辽宋边界的大体地理都有所了解。大同往南,代、忻、并【太原】诸州的关隘,他都能做到心知肚明。   失去了忻口寨,直到代州之前,再无关隘可守。如果是平原地带,只是皮毛枝节的小事,但在河东,留给耶律乙辛的选择就只剩很少的几条路。   河东的地形就是这般让人无可奈何,根本不适合骑兵发挥出自己的特点,甚至因为过于庞大的马匹数量,而陷入了粮草不济的境地。如果在平原上,一个村庄就能找到让一支千人队吃上三五个月的粮草。但在群山环绕的河东,根本不可能。   现实击败了耶律乙辛之前的如意算盘,在眼下的局势下,也只有放弃更多的土地,将兵力集中起来保住最后的一点底牌,“实在不行,退到代州城下也可以。”   只要有雁门关和代州在手,如同鸡肋一般的西平六州照样能交换回来。对宋人而言,雁门关和代州远比贺兰山下的兴灵要重要百倍。   张孝杰躬身应是,他和萧十三想得到了正是耶律乙辛对此事的认同。   萧得里特在旁精神振奋,“虽然是退,却也是骄兵之计,宋军在石岭关和忻口寨之后食髓知味,多半会追上来,到时候在代州城下,可让宋军见识一下什么是大辽铁骑!”   做梦呐?   耶律乙辛冷眼看了萧得里特一记。   从韩冈之前的表现来看,耶律乙辛可不敢做这样的白日梦——纵然萧十三和张孝杰还有着些幻想但耶律乙辛没有——那一个在大辽国中都被下面的百姓当成神佛来崇拜的新任枢密副使,将会是大辽未来几十年的噩梦。他在河东声威赫赫,就算下面的武将贪功,也别指望他们敢拂逆韩冈一星半点。   “去找萧念经来!”耶律乙辛提气冲外面叫了一声。   片刻之后,一名年轻的武将随即应招而来。他是萧十三的小儿子,又在耶律乙辛帐下听候使唤。   耶律乙辛此时已经写好了一封密信,签了字、画了押,装入信封封好。等到萧念经到来,便把信递给了他。   又看了一眼张孝杰,耶律乙辛吩咐道:“在你的从人中,挑了几个精神好的,跟他一起走……现在就走。”   “下官明白了!”   这是必要的取信手段,要让萧十三不用担心事后的责罚,全心全意地对敌,让他儿子回去是最保险的办法。   萧念经拿着信便立刻出发,张孝杰也出去安排人手跟随。   随着几人的离开,耶律乙辛阴沉下来的脸色让萧得里特不寒而栗。   但耶律乙辛没有阴沉太久,而是很快就颓然一叹。   这一仗打得莫名其妙,开战并不是耶律乙辛的初衷。在开战之前,他从没有想过正常的交涉会变成数千里边境线上的战争。   甚至之前调集兵马南下,亦是多存于威吓的心思,同时还有从国中钓几条始终不甘心的大鱼上来的打算。最后的结果是耶律乙辛本人也始料未及的。   所以现在一打起来,场面就是惨不忍睹。方略、计划完全都是漏洞百出,幸好宋人那边也一样。这才有了河东方向上的一系列胜利,直至韩冈出现。   而河北这里,七八十年无战事,南朝的河北军其实远不如过往精锐,能有所表现,主要还是靠了普及下来的铁甲、硬弩。不过相应的,大辽这边也没有了纵横河北的经验。   与草原和山林中无数蛮部连续战斗了几十年的结果,就是已经找不回与实力相当的对手大规模作战的眼光和能力。   当时下令时尚无自觉,但事后耶律乙辛再一回想,有许多地方他都做错了选择。否则刚开战的时候,他坐拥数万宫帐精兵,决不至于被郭逵挡在边境线上,最后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要不是河东那边有了突破,他耶律乙辛的脸皮都要丢尽了——直到郭逵遣兵北上易州,试图打破僵局时,才找到了可以利用的破绽。   不过现在耶律乙辛已不打算将战争再继续下去了,河东还有些劫掠而来的收获,而河北这里根本就是坐吃山空。易州城下他虽然是胜了,但不能突破宋人的防线,无法利用宋人的财富来补充战争的消耗,那么就等于是失败。   与其再耗下去,还不如趁着河北形势尚好,逼着宋人尽快达成和议。中京道那边已经开始不稳了,回离不虽然是在耶律乙辛的支持下坐上了奚六部大王的位置,但他根本是个废物,而老奚王谢家奴死因又蹊跷,使得族中有了许多异声。如今大军在外征战,保不准就有人想趁机作乱。   无论如何,见好就收才是正道。   ……   河北败了。   可韩冈并不担心李信,从信报中得知李信只收了轻伤,这就让他完全放下了心来。   至于战败后的责罚,一般来说,朝廷对地位较高的败将都是比较宽大的。最多也不过一时被贬斥,至于什么时候被重新启用,就要看他背后的靠山是否可靠了。   何况即使不论太子之师这个身份,以及药王弟子的声名,只看眼下河东战局正向好的一面转变,自家这个河东制置使好歹也算是功不可没,只要之后能稳住战果不失,他在枢密院中的地位将稳如泰山。   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李信败得再惨,但只要有个韩冈这样的表弟,谁也不敢欺到他头上来。郭逵人老成精,也肯定不会犯迷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河北能维持住现在的局面。否则郭逵和李信都少不了要受到重惩。   可是纵然韩冈和郭逵之间能通过急脚递传递消息,但他所得到的最新军情也是七八天前的了。这段时间中,辽军会不会突破边寨防线,即便可能性随着天气渐热而越来越小,可这是谁也不能拍胸脯保证的。   不过韩冈也没空去担心郭逵,河东现在面临的局面还没空闲到让他为兵力更充裕、兵备更完全的河北军操心。而且郭逵也不是那么让人放心不下的统帅。   河北、河东、陕西,北境三处都与辽人接战。战事已经结束了的陕西且不论,河北、河东两家的将领们可都在暗中较着劲,尤其是在河北的战局败坏,而河东形势好转的情况下,河东的将领都想表现得更好一点。   只是现在韩冈麾下的文武官员中,功劳最大的不是统领大军逼退萧十三的章楶,也不是保住了忻州的知州贺子房,或得辽军放弃各处关隘的折克仁、秦琬,更不是镇守太原的王克臣,而是还没有到韩冈麾下报到的折克行。   “令尊这一回可是立了大功了。”韩冈对折可大称赞着他的父亲。   “可大替家严谢过枢密的称赞。”折可大连忙道谢,做儿子的不能为父亲谦虚,只能感谢韩冈的夸奖。   韩冈笑了笑:“辽贼退守代州城,令尊和麟府军其功为最。夺占神武,可谓是神来之笔。”   见折可大又要道谢,他便伸手制止了。   “如果不夺神武,想要从府州赶往代州,走天门寨经太原北上倒是最快一条路了。但那样就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所以说,”他看看左右,“折府州的决断让人拍案叫绝。”   章楶、黄裳等人纷纷点头称是,非是如此,他们还在石岭关外辛苦攻城呢。哪里可能连忻口寨都夺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   府州知州折克行自奉命出兵之后,先遣了族中的精锐子弟兵横穿云内山【今云中山】,走云内口去救援忻州——这是韩冈之前所吩咐的,不过比韩冈预计的还是迟了点,毕竟道路不好走——而他本人则是率领主力径直出了国境,向东北攻下了神武县,打算由此再转往代州——其重新入境的位置正好是在忻口寨背后,本意也还是救援忻州。   并不是折克行不想跟着折克仁走同一条道路。可军中的人数越多,受到地形地势的限制就越大。六七百的有马步人能利用的山道,数千近万以步兵为主的大军则只能望而兴叹。   比如长江、黄河千万里长,其间野渡无数,小股兵马很容易越过去,但真正能供大军横渡的要津也就那么几处。要不然,历史上沿着江河的几次有名的会战,也不会集中在为数寥寥的渡口之上。黄河的白马、孟津、风陵,长江的采石、瓜州,都是这样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大渡口。   同样的道理,横穿云中山的云内口小道只带了一个指挥的折克仁走得了,带了近万兵马的折克行却走不了。云内口向西可通宪州静乐,向北则通宁化,只是山路崎岖,难以快速通行。麟府军大队人马走此路,不仅耽误宝贵的救援时间,运气不好被辽军堵住山口,饿死在山间都有可能。所以他直接就攻向了辽境。   神武县是西京道朔州辖下武州州治,是古长城内侧的道路要冲。若古长城一线还在中国控制之下,神武县必然是囤积重兵的所在。经由神武县,是河外至代州最近的道路。   “折府州已经攻占了神武,古长城以内的辽贼被清逐一空。只是接下来想要联络上,就得尽快拿下崞县边境上的四座军寨。”黄裳指着沙盘上沿着山势一字排开的标识一一说道,“楼板、石趺、阳武、土墱。”   代州北面的国境线上通往辽境的谷路大小四十四条,故而缘边共设十三寨,都是正当川谷之口,以“控胡骑走集”。其中最适合大军行动的路线,自然就是防备最为森严的路线,也就是西陉寨和雁门寨。不过那边是直通朔州,而从武州神武县过来,则是楼板、石趺、阳武、土墱这属于代州崞县的四座边寨。   “土墱寨就是旧年张文定公【张齐贤】大败辽贼的地方吧?”留光宇问道。   “正是。”章楶道,“君子馆惨败后,也就靠了张文定公才挽回了一点颜面。”   提起张齐贤,韩冈就想起当年张方平的话来。   当年张方平对当今天子胡扯宋辽大小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耳”。说的正是张齐贤所指挥,最后斩首两千的土墱寨之战——不过当时张齐贤是代州知州,而不是并州太原。   “那几座寨子还没被烧掉?”留光宇又问。   “四座寨子都没被烧掉。”章楶说道,“辽人大概是准备留在手中,以守卫神武县。要是辽人烧了寨子,这一回折府州就能直接领兵进代州了。”   缘边十三寨中的大部分,之前都在陷落之后直接给辽军烧了——有了忻口寨和石岭关,后方不在主道上的军寨留着对辽人也没有意义,而失去了忻口寨和石岭关,留着那些寨子在手同样也没有意义——烧了之后,宋军即便将之夺还,也要多年经营才能重新修建起来。一开始就存了以代州换西平六州的辽人,会这么做是理所当然。雁门和西陉寨被毁的消息,就在两天前传到了忻州这里。   “但丢了忻口寨之后,那四座寨子辽人也守不住了。”折可大跟着说道,“肯定会放弃的,现在多半已经烧了。”   章楶抬头对韩冈道:“萧十三不正是希望我们能追着赶去代州城下?留着四寨在手,反而会乱了计划,萧十三不致如此不智。”   “不错。当是如此。”韩冈回应了一句,又低头注视沙盘,同时聆听幕僚们的议论。   如果辽军坚守忻口寨,想保住代州全境。那么必然会守住崞县四寨。而萧十三现在干脆了当地放弃忻口,崞县四寨也不可能去守了。说起来也有折克行的功劳在。没有他们出现在辽军背后,萧十三也许还不会下定决心。   “不过辽人放弃之前,肯定会大肆破坏一番,不会那么轻易就让官军利用道路。”秦琬提醒道。   黄裳从沙盘上抬起头,问秦琬道:“四寨中那一寨的路最好走?”接着又补充道,“好走的路,肯定不易毁坏。”   “应该是阳武寨。”却是陈丰在旁接话,“陈丰记得熙宁十年的代州各务商税,其中阳武、石趺和楼板三寨的边寨税入都在百贯以上,但阳武是一百七十四贯有余。楼板、石趺则是一百二三十贯,土墱则更少,为六十五贯。而同时的西陉、雁门,都只有六七十贯。”   陈丰精于钱粮,在韩冈幕府多日,也终于有了些幕僚的样子。几句话一出,立刻就让人刮目相看。连章楶都惊异地瞥了两眼。对地方商税如数家珍,别的不说,必然是这段时间在故纸堆中下了苦功夫的。有此心性,自然是做事的干才。   “倒是记得仔细。”韩冈赞许地冲陈丰点点头。   黄裳则疑惑道:“怎么西陉、雁门的税入这么少,我记得代州商税都在七八千贯上下。”   “西陉、雁门搜检严格,所以商人们都走得少。”前西陉寨寨主的儿子解释道,“崞县偏西,远离州城,巡检自是散漫。”   韩冈抬起眼,看了看秦琬,又扫了一下折可大,然后又收了回来。暗暗地嗤笑了一声。   秦琬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解释得并不完全。剩下的一半是将门和地方豪族的回易商队挤占普通商人的生存空间,好的商路被霸占,没有后台的商人们自然只能走其他路线。否则“谷路十二,十通车骑,二通行人”、“一阔五十步,一通车骑”的西陉、雁门哪里是其他边关可比?   而车马如织、商旅云集的边地重镇代州,商税收入每年都不到一万贯,这又岂是正常?   不过除了雁门、西陉之外,通向神武县的阳武关隘,的确是易于车马通行的通道。所以商税才会远多于其余边寨。   “道路不用担心,辽贼再怎么破坏,修整一下也肯定很快就能通行。”韩冈引导着话题,“唯一可虑的是后方的支持。河东这边的积存快要用光了吧?还要留着些种粮给百姓。”   “援兵非光宇可言,但粮秣之事,枢密可无需担忧,光宇必筹划妥当。”   韩冈点了点头。随军转运一事,他现在暂时交给了留光宇和田腴负责,留光宇马上就要回太原主持,田腴则已经先回了威胜军坐镇。只要不出娄子,他这里就干脆地放手,只让陈丰负责计点就行了。   留光宇又笑道:“幸好这几年天下丰稔,各路的粮仓几乎都要满溢。现在消耗一下陈米,等到了夏秋收获,正好换上新米上来。”   韩冈神色微微一变,敲了敲桌子,议论顿时停了下来。   他目光一扫左右,压低的声音有着很重的警告味道:“给付军中的粮食一定要注意!寻常的陈米还好说些,但那些霉烂朽坏的黑米,决不能在军中口粮里出现!如果有宵小敢在军粮中做手脚,三尺龙泉正为他所设!”   韩冈语气森然,留光宇悚然而惊,连忙起身,指天誓日会监察到底。   官府酿酒,甚至官员家中私酿,全都是用着府库中上佳的米粮,而发给士卒的禄米,则多为仓屯替换出来的陈米,甚至许多时候,连因存储管理不善而腐烂霉变的陈化粮都敢拿来给人吃——也就是所谓的黑米。   国初名将王超之子王德用,曾有一次拿了黑米发给军中,差点就闹出了兵变。幸好王德用演技好,拉着负责分发禄米的专副演了场好戏:   王德用先质问:“昨日我不令汝给二分黑米、八分白米乎?”   专副承认:“然。”   王德用又责问道:“然则汝何不先给白米,后给黑米?此辈见所得米腐黑,以为所给尽如是,故喧哗耳。”   专副低头认罪:“然,某之罪也。”   可惜这时候三国演义还没出现,曹操杀粮官的好戏也只有些文人知晓,寻常军民自是懵然无知。王德用就这么将责任往下一推,把自己摘出来后,先拿着专副打了二十杖,又把闹事的士卒也打了二十杖,以示公正。再换了白米发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但韩冈幕府之中的成员,就算不熟悉历史典故,或是本朝故事,却也有足够的头脑想象得到,一旦出了事,韩冈到时候会怎么平息士卒的愤怒。心惊之下,都有些不敢说话了。   见会议气氛变得冷了,又见韩冈使了眼色,黄裳出言缓和,“只要粮草军械备齐,又与麟府军会合,接下来可就是代州了。”   “萧十三退守代州,到底是因为折府州来援,还是因为想要用诱敌深入之计?不想清楚,可不好遽攻代州。”章楶老成持重地发表自己的看法。   “应该都有,一半一半吧。”黄裳道,“辽贼肯定是不甘心的,毕竟官军夺占了兴灵,肯定是想要回来的。”   韩冈点了点头:“为了能够换回兴灵,更为了耶律乙辛的脸面,辽人肯定不会放弃代州。既然如此,缓进和急进都是一样,都可以跟他们在代州城下一决胜负。所以稳一点为好。”   只是仔细想来,萧十三放弃忻口,也有很大可能并不是担心北方诸寨被攻破而腹背受敌,而是为了让自己这么想才做的——料敌从宽,韩冈和他的幕僚都不是盲目乐观的性格。   不论是不是诱敌深入的战术,韩冈都没打算去上当——也没想过将计就计。接连收复了太原和忻州之后,让他用不着急着夺回代州。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步调来走。   “的确如枢密所言,得稳上一点为好。”陈丰说道,“代州及缘边各寨的积储,足够辽贼食用三年以上,而且还可以掠夺百姓的口粮。我们耗不过他们,而且届时辽贼肯定会坚壁清野,从后方运送粮草,耗费的人力和时间不会小。”   秦琬也道:“辽贼稳固了易州,飞狐陉的通道也就畅通无阻。在攻打代州的时候,不但会有来自雁门关外的援军,也会有经过飞狐陉来援的辽贼。”   “的确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而且还有一件事……”秦琬又道。   “什么事?”折可大问道。   “辽贼南下,不只是雁门一条路,神武那边……同样也是啊!”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一)   神武城外,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退走的一支骑兵,逃得满山遍野,渐渐消失在远方。而在城下,身着红色军袍的宋军士兵,正在收拾着战场。   “这群阻卜人还真是识风色,见到风头不好就跑了。”折可适站在城外的营地高处,目送远处的逃敌。   稍远点的地方,一队士兵押来了几名俘虏。从装束上,一看就知道并不是契丹人,而是草原上的阻卜人。其中有一个衣着质地不错,看起来有些身份。   “死不尽的狗鞑子。”折可求心中恨恨,他还没有杀个过瘾,这群阻卜人就跑了,让他浑身上下的力气都没个发泄的地方。   “这些是赶着来发财的,不是来拼命的。”折可适笑得开心得很。上战场就没有不死人的,敌人越弱,自家的儿郎也就能保全得越多。由不得他不开心。   折可求却还是冷哼着:“死不尽的狗鞑子。”   这些废物,根本就不敢跟折家的精锐相拮抗,装备上差得太多,战阵上也差得很远。对付国中的厢军、乡兵或许还能占些上风,但折家的子弟兵不论放在哪里,可都是天下间一等一的精锐。   不过也是运气不错。折可适想着。   幸好提前一步赶到了神武县,而且很是利落地攻了下来。   要是迟了一步,可就是要面对契丹人和阻卜人的联军了。有了城池做依靠,同样是远道而来的阻卜人就不会像今天这样毫无战心,稍稍受挫便立刻选择了撤退。若是运气更差一点,变成了前有城池,后有来敌的局面,纵然能胜,也会折损大批折家子弟。   不是萧十三没放兵马镇守此处。如武州神武县这般关键的战略要地,不可能不重视。光是皮室军就有一支千人队,然后还有本地的部族军,五六千都有了,分镇各处要点。其中在县城处,就有三千兵马。   但折家的兵马之精锐,不在任何一支宫分军之下,也与皮室军能一较短长。   驻守神武县的辽军主帅见麟府军来势汹汹,便守城待援。只是城池的寨防水平差了点,守城的战术指挥也差了点,折可适在城下绕了一圈,转眼就找出了十几处城防上的破绽。而折克行找到得更多。   用了半日的工夫打造登城长梯,再用了半日工夫在城东吸引注意力,最后用了一刻钟,将神武城南门给夺了下来。   昨夜在城外设了营寨,按扎了一半兵马。虽然城防还是不坚固,但掎角之势的一城一寨,对辽人来说,却已经是坚不可摧了。   三千阻卜人赶来,只一交战便丢盔弃甲。这一仗,胜得可谓是痛快。   “三伯出来了。”折可求突然身子一震,向折可适身后的帐篷张望了一眼,转身就走,“七哥,小弟还有事先走一步了。”不待折可适反应过来,转眼就跑远了。   折可适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   折家嫡系的子侄,对家主折克行都是又敬又畏。之前的族长折克柔身体不好,一直以来都是折克行代行家主之职,对族中的子弟一向严格要求,弄得如折可求这样的晚辈,见了人就躲。   折可适身上差事多,当然不能跑,转过身等了一下,就见折克行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就算打仗,还照样午睡,这份气度折可适很是羡慕,也不知自己再过些年能不能拥有。   折克行小睡片刻之后,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奕奕。看了看稍远处几名被看管着的俘虏,冲那个方向努了努嘴:“那些就是今天俘获的阻卜贼?”   “没受什么伤的都在这里了。受伤不起的,则都送到了城中的医院那边。”   “哦。”折克行又张望了两眼,转过来又问,“带他们过来做什么?”   “末将是想问一下大帅,他们到底该怎么处置?”折可适头有些痛,之前的契丹战俘已经让他很伤脑筋了,他的伯父可是将这些麻烦事都丢到了他的头上来,“放是不能放,杀也不好杀。其中还有一个地位挺高的,似乎是族长的儿子。大帅有什么想问的,正好可以问一问。”   “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没什么话想问他们。”折克行笑了一笑,笑容中充满了狰狞。抬腿就冲着阻卜人的俘虏走过去。   折可适先是愣然,看着折克行的背影面露狐疑,然后神色陡然一变,连忙跟了上去,“大……大帅,万万不可。”   “什么不可?”折克行慢悠悠地问着,但脚步却一点不慢。   折可适脸色更加难看,边追边说:“杀俘不祥,且不得制置使韩枢密的军令,便自行处断,朝廷那边也不会答应啊。”   折家就在边境上,平日作战那是奉朝廷之名,战场厮杀,死了伤了都无话可说。但杀俘就不一样了,无谓地与辽人结下血仇,那可就是不死不休的结果。   过去跟西夏结下世仇,族中的长辈便少有能在床榻上辞世的。难道以后还要跟契丹人、阻卜人也这样吗?以折家的子弟数量,还能支撑多少年?   折克行忽然站定了,回头来瞪着眼一声喝骂:“糊涂!”   折可适又愣了,不知折克行为何如此说。   “你在这里等着。”折克行抬了抬手,招了两名亲兵一左一右拦住了折可适,自己则又往俘虏那边走过去。   折可适想追上去,却被两名亲兵拦住。   “你们放开!”他又急又怒地低声喝道。   “七郎。”年长一点的亲兵叹着气,拽着胳膊的两只手却一点不松劲,“你就当体恤体恤我们吧!”   体恤?那族中的子弟要不要体恤?折可适越发的心浮气躁。   今日杀人,明日就被人杀,无谓的杀戮不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会受到抨击的。何况今日杀了俘虏,日后谁还敢降?   “大帅向来有主张,且最重族中子弟,你且放心看着就是了。”   折可适哪里能放心看,挣扎着要拨开他们的手好脱身。   折克行丝毫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这边。只见他在那个地位看起来挺高的俘虏面前不知说了什么,那俘虏就猛地抬起了头,你来我往地与折克行说了三五句,便一下子拜了下来,接连叩了三五个响头。   折可适看得怔住了,嘴张着也没有自觉合上,更不挣扎了。   片刻之后,他方才低声咒了一句,“耶律乙辛养的一群好狗。”   折可适看得很清楚,他的伯父,折家的家主,竟然在几句话之间,已经把这几个阻卜人给招纳了过来!   折可适心中羞恼,方才的举动现在看起来就是个笑话。拦着他的两名亲兵也松了手,但他只想转回去。   只是这时又见折克行在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几个俘虏站起了身,跟着另一名亲兵往边上的帐篷过去了,大概是带下去洗漱更衣。   “是侄儿误会了。”折可适红着脸,幸好在渐暗的暮色中,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你没有误会。”折克行沉声道。   折可适惊讶地抬起了头。   “如果他们不愿意降顺,我就准备开杀戒了。不过些许俘虏,杀之如杀一狗,又有什么不能做的?”   折可适讷讷无言,不知道折克行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遵正!”折克行很正式地叫着侄儿的表字,目光变得锐利如剑:“你要记住,折家想要存续,朝廷的信任是绝不能少的!”   折可适身子一震,旋即点头:“侄儿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折克行轻声一叹,“家里也难。”   “嗯。”折可适明白折克行的用心,折家在大宋国中地位特殊,所以能世镇府州,同时掌控一军兵马。可也正是因为这个特殊性,所以折家一直都被另眼看待。   夹在宋辽之间,以折家的实力,想两面讨好比白日梦还要荒谬万倍,而想要保证折家的安稳,就必须得到朝廷的信任。在过去,是与西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在现在,则是要跟辽人结下化解不开的仇怨。   折克行回头看了一看几个阻卜人进去的帐篷,嘴角翘了一翘:“大小十一个部族,总共八千余帐,人口大约有四五万。”   “是这几支阻卜人的家底吗?”折可适问道:“怎么这么多?!”   “对半折吧。三四千帐是有的,人口也该有两三万。否则也不会有这近三千兵马。”折克行呵呵两声笑,“不算少了。”   追在折克行的身后,折可适觉得自己离伯父的水平还差得很远。真的很远。伯父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而自己却始终没有想到。这就是经验的差距。   折克行心中也暗自得意。   什么叫钱是英雄胆?这就是!   没有大宋的财力物力,折克行如何会去说服那些阻卜人。他说出来,也无法取信于人啊。   大宋的确富庶,遍地是黄金。但包在金子外面的是能崩掉牙齿的石头和钢铁。   既然敲不开外面的硬壳子,那就干脆投靠过来,至少能分润一点好处。   投靠哪边不还都是做狗?就算在辽国,难道还能指望凌驾在契丹人之上。每年的贡赋从来都不能少,普通点的小部族也要七八匹马、几十口羊。哪比得大宋富庶和大方。甚至连贡赋也只要些角筋之类的资材。   所以当折克行出言拉拢,很直白地许了些好处,这几位阻卜战俘也就很是干脆地投靠了过来。还拍着胸脯要传话回族中,让族人们都来投效。   不过就是换个东家嘛!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二)   拿着折可适收买了阻卜人的最新信报,韩冈只想哈哈大笑。   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惜现在还没有三国演义,市井中的说三分中也还没有出现这些后人耳熟能详的虚构故事。否则章楶、黄裳当也会大笑着说着这两句笑话。   契丹人这一回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之前他是担心过度了,以折克行的老辣和精明,当然能一眼看破阻卜人对契丹政权潜藏于心的畏惧和憎恨,同时也能看得出阻卜人对大宋富庶的垂涎。   折克行放了一开始便俘虏的阻卜贵人,转过头来,就一下来了三四千准备投效到大宋一方,跟契丹人过不去的阻卜人。大小十余部,连同家族少说也有一两万人。   反正都是打工,一边是不给钱还要盘剥的扒皮,另一半则是愿意拿钱买平安的富户,有选择的可能下,会选谁自是不言而喻。   不过韩冈对这个时代的北方异族完全没有好感,这么多人日后多半是麻烦,要是再少上一半人就好了。   只是眼下倒是保证了麟府军和神武县的安全。论起日后,还是眼下更为重要。   韩冈已经传令折克行,让他在粮草补给许可的情况下,将主力放在神武县,而不是立刻南下。   神武县是沟通河外和代州的捷径,同时也是通往辽国西京大同府的另一条主要道路。有了古长城以内的这一个通衢要地,日后任何在河东用兵的战略规划,选择余地也能多上许多。   不过笑过之后,韩冈的笑容也转成了苦笑,并不是所有的消息都是好消息,也并不是所有的好消息就没有坏的一面。   这世上不论想做什么皆少不了钱粮二事。治政兴兵抚境安民都不能没有钱和粮。韩冈作为统帅,需要操心的不仅仅是的战略战术的问题,自然还有后勤补给。   官军收复忻州,除了让河东的局势更加偏向于大宋之外,还带来了几千张要吃饭的嘴。这让之前拍着胸脯保证粮秣供应的留光宇和田腴,都陷入了深深的后悔之中。   韩冈对此也很是无奈。辽军攻入了代州境内之后,对代州的百姓劫掠、奸淫、残杀,无所不为,甚至连人带物一并掳走,带回国中做牛做马——每日被押送通过雁门关的宋人,据说是从早到晚一刻不歇。   即便在萧十三领军南下之际,留在代州镇守后方的辽军,也没有停止对代州生民的残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代州地界之内,幸免于难的百姓已十无二三,要么被辽军所杀,要么是冻饿而亡,要么就是躲进人迹罕至的地方,剩下完全没有受过糟践的,也基本上是山沟中荒僻乡村里的居民。   他们为辽军的肆虐惶惶不可终日,虽有许多拼得一死也要向辽人复仇的英雄,也有许多人受到了《御寇备要》的激励,或明或暗地与辽人相周旋,但更多的还是于恐惧中向上天祈求救世主的到来。   然后,他们终于等到了。但同时也给正要与辽军决一胜负的官军,带来了头疼不已的工作。   随着官军北上并大胜辽人的消息向代州各地传播开去,越来越多的代州百姓逃离了仍在辽人控制下的沦陷区。光是最近三天就有三千多,平均一天一千一百人抵达忻口寨。而且完全可以预见,除非官军能够一举击败辽军,否则就只会发现投奔而来的难民一日多过一日。   这使得主力驻扎在忻口寨的官军,在粮食上的压力陡然增大。但不论是韩冈,还是他的幕僚们,都不可能说出将这些已经无家可归,同时变得一贫如洗的百姓拒之门外的提议。   “在籍簿上,代州户三万,口十五万,加上逃避人丁税的隐户,以及为数更众的没有登记的妇孺,少说也有二三十万人口。”章楶脸上的苦笑跟韩冈一模一样,“其中只要有十分之一逃来忻口寨,就没足够出战的粮秣了。再多些,便只能克扣口粮以补百姓。”   韩冈曾是河东经略,代州的户口数据不必等翻了故纸堆的章楶来说,他也是同样心中有数。故而韩冈的头就有些疼,之前参谋部的合议完全预计错了百姓来投的速度,整整多了一倍,使得来不及将之疏散,让其到后方就食。   “折府州那边也需要大批的粮秣,数目还不能少。”黄裳也跟着说道,“折府州之前发函来报,神武县囤积的粮草只够折府州本部所用,但加上属于意外之喜的阻卜人,再节省也只能支撑一个月。”   韩冈和幕僚们说话的时候,正是在巡视忻口寨的粮库。萧十三在撤离忻口寨的时候,放了把火,寨中的房舍都烧了个七七八八——韩冈之所以驻兵于此,也只是看在外面的城墙尚在——自然不用指望还留着粮食。现在粮库中的积存,还是这段时间,从后方拼命运上来的。   这里的储备不论怎么看,想要支撑现有的大军食用,加上即将来投和已经来投的百姓,以及降服的阻卜人和他们的家眷马匹,只有把一日两餐改为两日一餐还差不多。现在韩冈连已经抵达太原的万余西军都不敢调上来,真北上了,全都得饿死——通过石岭关的道路就那么宽,要么走粮草,要么走大军,韩冈也只能选择先填饱肚子。   粮库中二十几座相隔都在三十步以上的粮垛,已经证明了之前的一段时间,留光宇和田腴两人对工作算得上尽心尽责。   不过田腴、留光宇作为主要负责人虽功不可没,但其中各个环节细务的负责人也同样功绩匪浅。他们主要是从河东经略司中挑选出来的底层官员和胥吏。这是韩冈过去用熟了的人手,同时他们也都跟着韩冈经历过上一场战争,做起事来也得心应手。   至于河东路都转运使范子奇那边,韩冈干脆就跳过去了。   之前韩冈任河东经略使时便很少与转运司打交道——并不是范子奇没能力或人品不堪,可作为在陕西留下诸多笑话的大范老子【范雍】的孙子,并且恩主唐介又是被王安石气死,韩冈这个王安石的女婿跟他套不上交情——反正他也不怕漕司在事后查对账籍时找自己麻烦。战争时出现的财政黑洞,除非要整人,否则就没有秋后算账一说。   而且若他现在是宣抚使的身份倒还好办,可以直接将转运使唤来当下属用,但身为执掌兵马的制置使,韩冈无法直接控制漕司。中间隔了一层,指挥起来总归会是别扭得很。反正不论用不用转运司,动用民夫运送粮草等事,都还是要靠地方州县来协调,既然如此也没有必要中间再多插上一层手续——韩冈对州县官有着便宜行事之权,直接夺官都可以来个先斩后奏,补给线沿途的官员可是一个比一个听话卖力。   折可大今日也跟着韩冈,他同样的望着一个个看似不少其实远不足以食用的粮垛,忽而提议道:“枢密,要不要把阻卜降顺一事泄露给辽贼。想必辽贼也绝不想看到这些部族投向中国,必然会遣兵阻止。要是两边能拼个两败俱伤,也能省下些粮草了!”   阻卜降人的草场必然会放在河东,而河东适宜养马并且还是荒僻之地的也就那么一两处,也都是邻接府州,位于河外。不论是从现在的局面,还是为了自家着想,折克仁都不想让太多的阻卜人成为自家的邻居。   黄裳闻之双眼一亮,但看了看韩冈,然后便摇了摇头。   “不要玩小动作。”韩冈毫不犹豫摇头,“虽然我也不想看到太多阻卜降人,那些贼子也根本不可深信,但圣人之教大公至正,从来没有无罪而诛这一条!”   为人处世要堂堂正正、正大光明,秉持这一观点的人很难在红尘中安然生存。但做任何事,却仍是必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越是位高权重,在这一点便越是不能犯错。   随着地位渐高,眼界更广,韩冈在这方面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杀阻卜人可以,但大义的名分不能少。让阻卜人与契丹硬拼一场自是不错,可这必须要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而不是依靠阴谋诡计。   折可大面色赧然,正要谢罪,就见韩冈回头笑道:“反正此事萧十三不可能不知道,用不着我们多嘴多舌。”   折可大怔了一下,低头受教。   章楶微微一笑,正是这个道理。以大宋的国力并不需要太多的异族来捧场,用阻卜人消耗辽军的实力是必然的,但有些事是不必脏了自己的手的。   “只有阻卜人证明了他们是大宋忠臣之后,才能得到相当的待遇。”韩冈站定了,顿了一顿,“大宋子民夏税秋赋,若非灾荒,从无一年而绝。你我口俸皆从此中而来,就连天家的日常耗用也是来自于民脂民膏,故而保境安民是朝廷不可推卸的责任,大宋子民就该受到官军的守护。遇上灾荒,朝廷要赈济,逢上盗贼、兵祸,朝廷也有义务为其复仇。只是磕个头,就想拿到大宋子民才能享有的好处,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好的事啊!”   折可大连连点头,只觉得韩冈说得太对了。黄裳在韩冈身边日久,想法观点也渐渐受到同化,也同样觉得一针见血,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只是章楶皱眉想了一阵,忽然说道:“枢密的这番话倒有些似商家的行事了。”   “非也,不过‘信’字而已。”韩冈虽然觉得这就是契约,但他可不敢在自己的观点跟商业行为挂上钩,“只管向百姓要钱要粮要人要物,而朝廷凡事不理,岂不是与强盗无异?”   “天子受命于天,设州县,置百官,以临万民。牧守天下亿兆元元,何可谓之凡事不理?”   “牧守之中就有保护的意思吧?天下之大,无所不覆。但难道屡屡劫掠中国的四方蛮夷也该受到朝廷的保护吗?应该只有遵循王法的人们吧!”韩冈沉声说道,“民无信不立,国家之立便在一‘信’字之中。百姓上缴钱粮贡赋,而朝廷回复的便是一个‘信’字。百姓有事,能够相信朝廷会为之解忧,国家由此而立。诉讼纷争、交通水利、生老病死,亲民官无所不预,便在于此。盗贼、灾异、兵祸,更是朝廷必须为百姓抵御和清除的。何况做这些事的钱粮也来自于百姓。取之于民,难道不该用之于民?”   这些观点说不上新奇,韩冈说得也有道理。但章楶出身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本身的家族就是靠着商业的收益来维持生计,对商业的形式了解得很深。韩冈的说法乍听之下就相当于商家的契约交换,这让章楶听得有些不怎么顺耳。   不过韩冈和章楶的辩难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一封来自于北方的信报传到了韩冈的手中。   “枢密,怎么了?”见韩冈看了公函之后便皱起了眉头,黄裳便问道。   韩冈转手将军报转给了黄裳,让他传阅章楶和其下的幕僚,语气淡然:“想不到是折遵道【折克行字】亲自来了。”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三)   公函上写的就是韩冈所说的,也就是折克行前来这一件事。而且从格式到用词,都给了韩冈足够的尊敬。   看过公函,黄裳又多看了韩冈两眼,然后就是苦笑。将公函递给章楶,跟着又是一叹。看起来韩冈对折克行的谦恭知礼并不是很高兴。   折克行太过于谨小慎微了,为了不让韩冈心生罅隙,宁可冒着全局败坏的风险离开他应该在的位置。   折克行作为韩冈的下属,赶来拜见上司,这是应有之理。可是麟府军主力依照韩冈的吩咐驻守在神武县,以胁辽人侧肋。他这位主将要与大军同进退,理由则更加充分。   黄裳都有些忍不住想说些话。   以前折克行也不是没来打过交道,对自家恩主的为人性格应该很清楚了。连子侄兄弟都备受看重,何必亲自跑这一趟?要是坏了神武那边的大事,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   黄裳跟随韩冈时间不短了,深知自家的恩主虽然城府甚深,但眼界和见识是不必说的,当世少有人能比得上,对下也是甚为宽厚。不论心胸是不是伪装,可衡量轻重的才智绝不会少,对于大局的看重绝对是在谦恭听命的形式之上。换做他在旧年韩琦的位置上,绝不会甫上任便找个借口就杀了一名立有功勋的武将,只为了加强自己的权威。   折可大就有些不安了,他也不是蠢人,韩冈明显对折克行丢下神武县,赶来忻口寨的行为不满,甚至溢于言表,这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韩冈也没有就此事再多说什么。折克行出来之前,应该做好了准备,变成最坏的结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视察过忻口寨粮库的储备情况,以及防火的准备,再对粮官和粮库守军勉励了一句,韩冈一行离开了位于军寨中央位置的库区。   出了库区,入目的便是大片的帐篷,那是军队的住处。只有韩冈和他的制置使司衙门,在原本城衙的旧址上,利用储备的砖石将残存的废墟草草修补了一下,然后住了进去。不是因为帐篷不好,而是因为作为地位至关重要的城寨核心,知寨衙门就是一座小型的堡垒,跟粮库一样,都是在城破时可以作为继续防守的据点。   而韩冈及其幕府有着类似待遇的还有一些窝棚,都是借用了一部分没有在火灾中损坏的残垣断壁,再用砖石或是湿泥混着秸秆补全了墙体。不过那些不是给人住的屋舍,而是马厩。在此时的军中,战马永远都比人更金贵,吃得更多,得到的待遇也更好。   至于百姓,则绝大部分都安排在忻口寨左近的村庄里,同样是草草修补了一下被辽人毁坏的屋舍然后住进去,反正原本的居民也没剩几个了,并没有什么人出来反对。   当然,还少不了加强了卫生防疫方面的布置,并且制置使司还组织大量人力重新打井,以替代被辽人和当地百姓自己毁坏了的水源,否则以现在的季节气候,引发大规模的疾疫不可避免。   返回行辕的路上,韩冈吩咐着分管庶务的章楶,“质夫,就按之前的计议,加快将忻口寨附近的百姓送往秀容、定襄二县。原本州中属于官产的田地,以及确定户绝的田地都分配给这些百姓。补种的时间不剩多久,时不我待,再迟一点,今年就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了。”   “下官明白。”章楶拱了拱手,很是郑重的应承道。   时已三月,虽然还不知现在才匆匆下种补种还能收获多少,但不去做就肯定没有收获。   有些事情处在韩冈现在的位置上是没有权力插手的,比如河东各地田地的补种,兵灾之后,今明两年必是荒年,可他从职权上看只能移文地方州府加以督促。不过职权范围是一回事,话语权则是另外一回事,要不然那些出外的元老对朝政的影响力就不会那么大了。有些话,韩冈只要写在私信上,或是让幕僚传一句话,很快就会得到地方上的遵从。   “不过忻州除了秀容一城之外,城镇乡村皆沦于贼手多日,盗贼纷起,往定襄去,五台山深处多有盗匪深藏其中。”黄裳提醒道,“他们畏惧官军和枢密虎威,可是一旦安排了代州百姓屯垦,肯定会遭受这些贼子的劫掠。”   “忻州的事让贺子房放手去做。至于太原,有王克臣在,他会卖力气的。之前我在太原已经下过令了,现在在忻州就再重复一遍。昭告忻、代二州,对于劫掠地方的盗贼,朝廷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官军的作用是保境安民,但辽军为重,所以剿匪事宜,韩冈还是交给了当地州县。辽军入寇的破坏性虽大,但时间毕竟不长,比如太原、忻州,虽被辽人洗劫过,可还没有来得及掀起大规模的民乱,韩冈就率着官军赶到了。   秩序被破坏的短短时间,还来不及让更多的良民转职成盗贼。那点数量,的确交给地方处理就足够了,总比韩冈自己选人去处置要好。之前韩冈遣人去处理忻口寨近处的盗匪,派去几个人用上的手段很有些地方值得商榷。   之前韩冈手下对被俘盗匪的处理办法,很是粗糙而充满暴力。在忻州以及被控制的代州地界,但凡盗贼被捉到之后,全就直接杀了,而且是吊在路边上,供人游观。这让韩冈很是不喜,不为别的,他的手下竟然连防备疾疫都不去考虑,未免太不像话了。   折可适此时正骑在马上,左右顾盼。跟随折克行一同南下的他,很快就被道路两边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就在官道左右,竖了两排高高的杆子,杆子的顶端都挂着一具具尸首。尸首旁边还插了牌子,上面写了姓名、罪名和处决时间。字虽不算很大,可以折可适的眼力,在路中也能看清楚笔画简单的日期,全都是这几天处决的。   “应该都是盗贼吧。”折可适想着。战乱后的州县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形,不用多想都能预测得到。   不过折可适曾经担任过韩冈的幕僚,总觉得这样做并不像是韩冈的风格。   这些尸体吊在路边应该有个几日辰光了,已经完全变了形,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此时惊蛰早过,尸体周边的半空中,一团团苍蝇飞来飞去,再过些日子就可以看见在腐烂的尸身上爬上爬下的蛆虫了。   只是再往前走,却发现有一队人正在收拾这些尸首。   “怎么收拾了?”折可适心中好奇,遣了亲兵纵马过去询问。一般情况,这些为了震慑宵小而特意展示在公共场合的尸骸,至少得放上几个月烂得只剩骨头后再收拾。   “给相公看到了。”知道这一队人马来历不凡,被派出来干苦力活的队正如实相告,“枢密相公说这是嫌春天病少。又说处决了的强贼,把首级处置一下挂上去就行了,身子直接烧了了事!”   “闲的没事干了,挂什么路灯!”   这才是韩冈的原话。此时当然没有路灯一说,不过用路边的灯笼来理解也同样合适。经过韩冈这么一训,犯下的浑事自是要尽快改正,只是正好给折克行和折可适一行看到了。   折可适听了回报,立刻上前去通报折克行。   这种无意义的残暴,果然是韩冈不会做的。之前不论是在交趾还是在胜州,韩冈行事更加冷酷,但绝不是那种认为只要展示自己的残暴,就能吓阻敌人的庸人。   折克行也稍稍松了口气,道路两边的展示品并不是因为韩冈心中急躁,而将不能速攻代州的火气撒在这些撞到刀斧前的盗贼身上,而是下属的自把自为而已。   能保持冷静,可见韩冈也不会针对折家做什么布置。   “末将折克行,拜见枢密!”   甫进入忻口寨,折克行便下了马,一路随着被派来的奴仆,前往韩冈的行辕。见到韩冈后,他立刻抢先行礼。   韩冈立刻还礼,“观察多礼了。”   文臣看待武将,从来都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但韩冈对折家的未来至关重要,所以折克行不愿意惹起任何无谓的不快,但韩冈的态度确实是一如传闻。   战事之要,在兵、在粮、在饷,但最关键的,还是士兵对主帅的信任度。当这些都充裕的时候,士气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韩冈这一边一样都不缺——粮草过后还有些问题,但眼下还算充裕——有他坐镇在此,忻口寨便稳如泰山。   所以折克行才拿着这一点当作开场白:“不知枢密这里近况如何?”   “情况不太好。”韩冈摇摇头,“辽贼的远探拦子马越来越近,这两天派出去的斥候很多,但回来的不到七成。”   “据探马回报,与他们交手的辽军战马的情况也一下好了不少。”黄裳在旁插话,“不知是将养的好,还是从西京道又来了援兵。”   “也有可能是河北的。”韩冈笑着补充。   “怎么可能是河北呢?!耶律乙辛不是正跟郭枢密相持不下吗?”折克行奔波劳累,此时脑中只是一团糨糊,没有多想,话便脱口而出。   黄裳摇头:“都打到这个分上了,战线上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而代州这里,只要以重兵稳住局面,至少还能保住现在的收获。”   在突破不了河北防线的情况下,辽军的重点很可能就会放在稳守住当下战果上。耶律乙辛在易州城下击败了李信,这使得他重新获取了在河北的主动权以外,也完全可以腾出手来,派遣一部分精锐来河东。这是韩冈和他的幕僚们共同的认识。   而从忻口寨往代州去,是一片地域面积并不算狭小的盆地。对于契丹骑兵来说,这一片盆地虽然还是狭小了一点,但远比身在山谷中更有回旋的余地。   “尽管这一路来我费尽心力,只要一日不拿下代州,这个结果也只是不合格。”   “但枢密既然得了人,代州城想必很快就能夺回来。”   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话的确是韩冈派人传给折克行的。   “还差得远。自战事开始,河东这里完全没有像模像样地打过一仗,就是太谷县,也只占了辽军远道而来的便宜。我想没有人会当真以为北虏退守代州是因为惨败之后失去了信心。”   入寇河东的辽军虽然久战疲惫,战马死亡也不在少数,但兵力并没有损失太多。之前的太谷之战,斩首数对于这一场连接数千里、两大世界性顶级强国之间的全面战争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再加上从西京道调来的援军,以及从河北赶来的援兵,韩冈将要面对的敌人,很有可能是之前的两倍以上。   而且代州这个战果,是与大宋谈判的最后底牌。没了代州,耶律乙辛就连最基本的交换条件都没有了。在尚父殿下的严令下,萧十三拼尽了性命都要保住代州不失。   “辽军很有可能并不想与官军决一死战,而是保住目前的收获。”   忻口寨所在的山口,东西皆山,北面是代州,南面是忻州。山口宽度十七里。不过为了忻口寨的安稳,以及与神武县的交通不至于中断,韩冈已经派了前锋去崞县【今原平市北】驻扎。从崞县再往东北去代州,辽人拦子马的数量便越来越多。   韩冈和折克行完全可以确信,一旦他们开始向代州城进发,就会立刻招来辽军的疯狂打击。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足够的兵力,甚至连保住补给线都不可能。   但如果不去进攻,最后耶律乙辛必将如愿以偿。   “可是朝廷那边……”   “不用担心。”   韩冈抿了一口茶,浑不在意。在京城,有的是人帮他说话。   “我们要做的,只是怎么打好收复代州的这一战!”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四)   又是一天的公务结束了,向皇后带着一日积攒下来的疲惫从后门走出了崇政殿。   就算是皇帝本人,碰到边境烽烟连绵数千里的场面,都会是日夜难以安寝,何况她这个临时被赶着上架的皇后?   幸而朝中有贤良的臣子,而前线又有能力出众的统帅,开国以来未有的局面,使得局面越来越向好的一面发展下去。   满是倦容的玉脸上,双眸的神采依然。河东最新的战局让向皇后很是振奋。   韩冈刚刚抵任时,辽贼都打到了太原城下,可旬月间,战局彻底扭转,辽贼接连败绩,被迫退守代州,而官军已经收复了忻口寨,同时还把辽人的武州给攻了下来。   从半个多月前辽贼败退太谷开始,解围太原,攻克百井寨、石岭关、赤塘关,援救忻州,收复忻口寨,乃至麟府军夺占辽国武州神武县的奏报接连传来的时候,京城上下都轰动了。   官军高歌猛进、势如破竹,辽贼的防线就像烂泥糊的墙壁一般给一脚踹倒。不论是河北还是陕西,都看不到这样的场面。   就连政事堂中的宰辅们都兴奋不已,甚至连易州之败的结果都忘了。韩绛、张璪直接就请求皇后下诏,命韩冈一鼓作气,夺回代州。蔡确稳重一些,但也支持要河东在条线允许下,尽快收复所有失土,并保证神武县这一交通枢纽不给辽人抢回去。   不过枢密院的章惇泼了冷水,认为辽人退兵过快,实在异于常理,同时河东发回的战报也没有说拿到了辽人多少斩首,这便证明了辽军的败退并没有伤筋动骨。   更重要的是韩冈发回来的依然是奏报而不是捷报——只除了夺占神武县一事报了捷——也没有一字半句提过要直捣代州,用最快的速度将辽贼逼出雁门的计划。   当下朝中最为知兵的执政力排众议,说服了所有同僚和皇后。故而最后的决定也还是将河东的一切军事都交给韩冈自行处断,朝廷不予干涉。只是加快了军械和钱粮对河东前线的供给。   而河北虽然兵败易州,不过好歹战线维持住了,没让辽军深入国境。郭逵的表现,证明了他的地位和官职并不是平白而来。   至于陕西,吕惠卿那里有了动作。之前只是派遣了一部分位于河中府的驻军北上,西军主力依然在银夏、兴灵。但现在吕惠卿已然声称,他已调遣仁多零丁和叶孛麻为首的西贼余孽从族中挑选出来的五千精锐兵马,配合三千官军骑兵开始沿着黄河向黑山进发,直接去断辽人后跟。如果夺下了黑山河间地,就让他们搬迁到那里去,想必这些人也不敢投降辽人。   不过西军的主力则依然在兴灵紧盯着一干心思不定的党项残部,以防万一。在吕惠卿的奏报中,西贼余孽反复无常,决不可信任。如果不能夺下黑山河间地来安顿这些降人。那么就必须将其各部分拆成百帐以内的小部族,然后分别安置在陕西各路,甚至更远的陇右一带,让其无法相勾连。当然,其中的族酋长老等贵人,则是将其家族迁移到京城中居住,使之不再为患。   战局显而易见的向着好的一面发展,向皇后当然会有着一副好心情。她现在就盼着这场战争能体体面面的结束,让两国的百姓安享太平。就这么从崇政殿回到大内,赵佣已经先一步结束了今天的功课,过来向她请安。   向皇后记得今天是王安石的课,所以早上崇政殿再坐之后,就看不到王安石的声影。   她拉着赵佣,和声问道:“宫傅今天教了什么?”   赵佣立刻回道:“《孝经》中的曾子避席。”   “听懂了没有?”   “夫子传授至德要道,所以要以礼恭听!故而曾子避席。”赵佣说得条条有理,“宫傅还说了。只是听了,不能算懂。要行之践之,方才是真正学到了。”   向皇后心中一阵宽慰,这个孩子是个听话受教的,日后也能让人安心。她抚着赵佣的头:“还记得明天要学什么?”   “是《论语》!”   儒门十三经之首是《易》,不过《论语》才是最基础的,杜诗有云“小儿学问只《论语》”,天下蒙学,识字之后,学得经书便是《论语》,以及更为浅近的《孝经》。   赵佣开蒙的识字课程,并不用劳动两位太子师,围着太子赵佣有整整一个团队。太子身边的亲近内侍,才是教习赵佣礼仪和识文的主要教员。只是他们的教学课程和科目需要经过王安石、程颢的认可,而成果也得需要得到审核。   虽然向皇后想以《三字经》作为赵佣的识字课本,但王安石和程颢同时加以反对,以其为时人新书,不当为太子蒙书,最后还是以《千字文》开头。   而王安石和程颢上课时,则就是教授《论语》和《孝经》。基本上在两部经书中,王安石和程颢两家的学问,是没有太大区别的。无他,只因为是基础而少歧义,以至于无法别出心裁。真正有争议的是在《诗》、《书》、《易》、《礼》、《春秋》这五经之内。   “程先生教《论语》,明天是程先生的课。”赵佣略带兴奋地说着。   “太子好学,又勤谨。听见上学就高兴。”照顾赵佣的老宫人国婆婆在旁边对皇后夸着太子,“陪读的几个孩儿都不如太子。”   向皇后笑着点头,又夸了赵佣几句,便让他下去休息了。   只是她心中有些担心。   王安石对太子很好,加上他的威望,年幼的赵佣对这位老师又敬又畏,而程颢授课,让人如沐春风,赵佣甚至盼着上他的课。   有他们两人先入为主,等到韩冈回来,恐怕很难得到太子的亲近了。   太子不去亲近能保护他安然成长的药王弟子,当日真正的功臣,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带着隐隐忧虑,向皇后回到了福宁殿。   到了这里,她便立刻换上了另一层面上的忧虑——害怕谎言被拆穿的忧虑。自从决定对天子隐瞒河东战事以来,向皇后为此说出的谎言已经不知多少。   只是赵顼是深悉兵法的天子,至少是见多识广,他在位的这些年来,对外战争的次数和扩大的疆域,只在太祖、太宗之下。只要话中有些破绽,立刻就会被他看破。   这两天,皇帝几次主动询问河东、河北的局势,向皇后已经越来越没自信能瞒过去了。就算有着专家的支持,在这方面还是很难维持着信心。   就在殿前,天下知名的内侍名将领头迎接皇后的鸾驾。看到他,向皇后双眉便是一皱:“王中正!想好了没有!?”   王中正低着头不敢抬,连声道:“殿下,臣正在想,正在想!”   “快一点,官家正等着!”向皇后不耐烦地催促着,没有王中正这样的名将在细节上的支持,她根本就没有自信在丈夫面前说些什么。   宫中兵法第一的大貂珰额角直冒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直到向皇后转身离开,他才放松一点地用袖袍擦了擦。   到底该怎么才能让天子听不出破绽,他半点把握都没有。编造军情很容易,但要编圆了就不是那么简单。   尤其是现在,军情变化越来越复杂,这使得难度比刚开始的时候高了十倍都不止。现在他拉着张守约一起想办法,可这位积年的老军汉都在发汗,可见难度之高。   河东的军情要滴水不漏,而河北的失败更是不能让天子知道——谁也不清楚,这个坏消息会不会让天子病情加重,尽管已经局面挽回了不少——想想都觉得头疼,那可不是百姓没饭吃让他们去吃肉粥的晋惠帝,那可是本朝有数的英主!除了太祖、太宗就是他了。   王中正突然羡慕起刚刚被召回立刻又被派去河北监军的李宪,他是不用在福宁殿里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自家怎么不聪明点,主动去河东呢?!王中正暗恨起自己的糊涂,跟着韩冈搭档,日后好歹一个节度留后啊,运气好些,节度使都能有了。   王中正心中后悔不已。这段时间以来,面对外敌的时候,众宰执难得一见的团结一致。两府之中没有再出个王钦若,喊着要迁都。加上皇后的果决,所以才能让前线将士能够安心奋战,不必担心坏事。说起来,比起当今天子控制朝堂时还让人安心。   这样的情况下,出外立功才是聪明的选择。只是现在没有后悔药可买了。   王中正没能给她一个完善的谎言,好继续欺骗她的丈夫,向皇后也不便先进福宁殿探视,只能先在福宁殿旁的一座偏殿稍作停留。   这段时间以来,向皇后经常这么做。所以偏殿之中还放着一些书,以及最新的报纸,供皇后闲时翻阅。而向皇后也很喜欢翻一翻报纸,权当消遣,也顺便了解一下京中最新的话题。   只是她今天一翻《齐云快报》,脸色便倏地一变,报纸上赫然就刊载着最新军情。虽然这也不算什么,但更进一步的评论就让人无法容忍了。   “辽贼奸狡,实有诡谋。”   这是以刊载球赛结果的名义而发行的报纸该说的吗?! 第三十三章 枕惯蹄声梦不惊(二十五)   “从太谷县,一路追到了忻口寨,步兵追骑兵,追了几百里,累都累死了,如何还能再追下去?师老兵疲,怎么能再追到代州城下?!”   从楼下传上来的声音,让蔡京不由得停下了筷子,连同他在内的好几位共聚一堂的朋友,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真是聒噪。”强渊明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顿,“此辈小人喝酒就喝酒了,竟拿国事说嘴。”   “毕竟最近没什么别的话题可说,喝多了,总不能让人堵上嘴。”蔡京很宽和地笑了笑,但又望了望窗外,“不过也的确是太吵了一点。”   京中酒楼,楼上楼后的雅座包厢和楼下大堂,大抵是两个不同的阶层。楼上通常是富户、官员才会走上来,楼下便是普通一点的市民打打牙祭的地方。   可不论富贵贫贱,酒兴浓时高谈阔论,是人避免不了的。   蔡京、强渊明等御史觉得正下方的大嗓门聒噪,但下面的酒客却是兴致高昂,要那个大嗓门继续说。   “韩枢密是怎么在太谷城下大败辽贼的?靠得就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   “不是说京营不堪战。但几十年都没上过阵,韩枢密不放心也是应该的。只得拿自己做饵,引诱辽狗赶来太谷县。辽狗多贪心啊?一看韩枢密在太谷,便想捡个便宜。就这么上了当,太谷大捷由此而来。可斩首终究不多,对辽狗是九牛一毛啊。”   蔡京等人越听越是觉得耳熟,相互望望,这不是最近齐云快报上的内容吗?   “齐云总社办得好快报啊!”蔡京哈哈一笑,“倒让些升斗小民连军国大事都能了如指掌了。”   赵挺之冷然道:“赛马总社也自不差。他们逐日快报何曾卖得少了?”   齐云快报的背后是齐云总社。逐日快报背后则是赛马总社。之所以不叫赛马快报,只是因为赛马二字比不上齐云有韵味,又过于直白,没少被某些文酸嘲讽。总社的名号不好改,但赛报的名字最终还是改成了顺耳些又能让赌徒们明白的。   “不过不论那些不该说的军国大事。两家的报上,寻常市井新闻也不少,说起来多有劝人向善的好处。也难怪买的人多,想看什么都能在上面找到。”蔡京和声细语地说着,并没有一味否定。他这几年都在京城,两大报社的发展他都看在眼里。   齐云快报一开始只有赛报,之后因为联赛规模的扩大,许多参加联赛的球队的背景和成员很少有人能了解,便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对球队和球员出身的介绍,而且越来越详细,知名球员的绰号、爱好甚至一些轶事,都会十分详尽地出现在报纸上。   继而随着大批行会和商户参与到联赛中来,广告也出现了,更多的收入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齐云快报的发展。   之后为了填满广告之外的版面空间,报纸上又添了点时政的话题,这基本上就是往京城小报的风格上靠了。   开封本有小报,很多是刊载一些因果报应之类的小说,再加上一些佛经、偈语,以及劝人向善向佛的话。基本上都是寺院印出来散发给信众的。但也有的则是刊载朝堂的人事变动、外地臣僚的奏报和近期国内外要闻的小报,通常就是直接从通进银台司传出来的。   前者通常是免费散发,而后者则就是要钱了。所以当同样要人花钱来买的齐云快报学习了京城小报的风格之后,渐渐就涉及了政治,比如朝廷的公文,一些重要的人事任命,偶尔也会有些小道消息。   由于齐云快报的深厚背景,其可信度完全超越了过往的所有小报。他们的消息来源不仅仅是通进银台司,很多时候,崇政殿中刚刚发生的大事小事,转眼就直接进了报社。纵然不能明着说出来,但隐晦的一笔,往往就能让有心人揣摩到一些有用的信息。所以现在,齐云快报已经是京中发行量第一的报纸,就算严禁子弟参与赌球、踢球的书香世家,也都会订上一份,以便能随时了解到最新的朝堂动态。   而逐日快报也学习了齐云快报的路线和风格。   一开始是报告每个比赛日的赛况,以及每一匹参赛赛马的资料,比如品种,肩高、体重,过往战绩和主家的身份。现在甚至加了血统来历。当逐日快报出现之后,短腿长腰的契丹马被吹成是长腿的河西马的情况便越来越少。   随着逐日快报的刊发量越来越大,一些参加顶级赛事的名马,其来源所有赌马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如今还有些好事者,想要编出一套谱系来确定赛马的血统源流——自从欧阳修给自家编谱系并大加宣扬之后,士大夫多有编订族谱的爱好,给马匹编修谱系也不过是此类情节的滥觞。   不过逐日快报,为了与齐云快报相竞争,试图更加扩大发行量,则采取了面向更多人群的模式。加大了市井方向上的投入和报道。不过这也为齐云快报很快就学过去了。在扩大了对普通市民的影响力的同时,竞争也更加激烈。   因为相互竞争的关系,为了争夺新闻,两家报社甚至都养起了一群包打听,民间俗称是耳报神,专门打探市井中流传的小道消息,同时还跟皇城司探事司辖下的逻卒勾搭上了——这其中有些消息,对两大会社的诸多后台也有着极大的意义,这也使得两大报社在搜集市井新闻时有了更大的热情。   “韩枢密的确是厉害。但辽狗也不弱啊。赶着南下,累得七死八活,没吃没喝,才被韩枢密给打败了。可斩首还不到一千。那可是快有十万大军的啊!一百人中还不到一人,怎么都不能算大败,兵力都还在,却一路退到了代州。石岭关、忻口寨都不守,要说他们没奸计,你信吗?”   “所以辽狗一退退到代州,一半是怕了枢密的声威,一半则是转着想引官军上钩的主意。可惜是东施效颦。现在辽狗在代州做的事,几乎就是韩枢密在太谷县的翻版。你们说,以韩枢密的才智,会上这个当?”   就像是为了配合楼上的议论,楼下的大嗓门又提高了三分。   “军国重事啊,竟成了小民的谈资。”强渊明叹道,“真的该禁了。”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蔡京摇着头:“当年为了市易法,闹得京中满城风雨,但终究还是推行下去了。可换做是如今颁布,也许还没开头,就能让天下动荡,决计推行不下来的。”   市井中的话语权,现在已经有很大一部分掌握在齐云总社、赛马总社这样刊发报纸的大会社手中。报纸上的一句话,就能将民心操控起来。去年蹴鞠赛后的惨案,罪名最后落到了南顺侯的头上,怎么看都是齐云总社,以及赛马总社在背后兴风作浪。   看着同僚们脸色又复凝重,蔡京笑道,“幸而齐云总社的内部势力太多,出身贵贱不一,宗室、贵戚、豪商,甚至还有一些平民。否则天子也睡不安稳,政事堂更容不下他们。”   成分的复杂使得两大快报在报道的倾向上并不是那么严重,在内容中也必须有所收敛,不能涉及天家、朝廷、官府,新法旧法的争论也绝不插嘴,因为两大总社中诸多成员的整体利益更为重要。   “迟早会容不下的。”强渊明眼神阴阴地说着。正常情况下,御史台都是民间议论和士林清议的引领者。快报的存在,等于是在抢御史台的生意。   蔡京撇了一下嘴。   两家总社,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休戚相关。明里暗里,一年千百万贯的流水,成千上万人从里面分润好处,京中豪门高第数百家,倒有一半在里面掺上一脚。   两项赛事是从陇西发轫,但并不代表韩冈或是棉行能控制得了已经庞然大物的两家会社。恐怕韩冈他本人,都没想到当年区区的军中戏,会在东京发展成这般规模。   而且这两只庞然大物还在不断膨胀。同样类型的会社正不断向天下各军州扩散,将地方的大族富户一个个都拧成了团。   虽然因为底蕴的差距,在规模上远远比不上京城,但终究是让地方上的一批富户大族投身进来,下面又有衙中胥吏、市井豪杰内外帮衬,地方官都不敢轻易开罪。从京中到地方,从显贵到小民,无不参与到其中,多少人赖此谋生,谁能废?谁敢废?!   李格非在御史台中是资历最浅的晚辈,也是刚刚被拉进蔡京的这个小圈子,说起话来有些缺乏自信,眼睛划着左右,“这段时间有齐云快报和逐日快报在,其实也算是安定了人心。不然流言四起,京城也安定不了。”   “能不安定吗?”赵挺之冷笑着,“城中人心惶惶,赛马、蹴鞠两大联赛每天要少赚多少钱?之前辽贼打到太原,听说一下就只剩四分之一了。”   “也许没那么简单。”强渊明压低声线,“河东制置跟两大总社是什么关系?说不定这一回闹起来就是秉承他的心意。多半是他心怯了?否则这两天怎么两家快报一提起河东,都是在说要稳重?”   “不能这么说。”赵挺之摇头,“没见前几天两家报社怎么说郭逵和李信的吗?郭逵倒也罢了,李信是谁的表兄弟?坏了事后,还不是半点人情不讲。前方一败,京城各家不知要损失多少,这时候,谁会留个情面?”   “这话说的不错,所以这一回官军收复失土,一路打到代州,京城已经安稳下来了。接下来最不希望官军急进冒险的就是两大总社啊。”蔡京顿了一顿,“不过话说回来,最近几日两家报社评论河东局势的主笔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有没有想过?”   强渊明摇头:“谁知道?做快报书手,也不是多光彩的事。谁会留个自家的真姓名?”   “给齐云快报写文的是叫钟离吧。”李格非有些印象。   “钟离子。逐日的是仲连,可惜姓楚而不姓鲁。楚仲连!”蔡京笑道。   评论北方战局的文章很多,但有真知灼见、而且说得条理分明的并不算多,渐渐就有人脱颖而出。近日以评论河东战局而论,两份快报各有一人说得最为通透。齐云快报的自号钟离子。逐日快报则是楚仲连,都是比较常见的笔名类型。   “两份报纸小弟都看了。”蔡京又说道,“写出这些战局评论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尤其是近几日评论河东的那两位,对河东的地理了如指掌,而局势的变化更是如烛照龟卜,无所不中。这样的人一下出现两个实在很难想象。小弟觉得甚至可能是一个人。”   “不可能。”赵挺之同样看了两边的文章,而且因为难得有说得如此通透的,还仔细揣摩过,“两边的文风截然不同。逐日的那一个旁引博证,文字繁而不乱。而钟离子则是提纲挈领,文字清通简要,却直指核心。差得很远。而且观点也不同。虽然都是主张河东主力稳重行事,但在神武县的麟府军那边,一个主张攻大同,引辽军回师。一个则是要增筑神武,逼辽贼来攻。”   “观点和文风的差别可能是刻意留出来的,见识则是伪装不来的。”   赵挺之还是不相信,“两家报社的关系跟他们背后总社差不多,跟争骨头的狗差不多。怎么可能会用一个人。”   他们所不知道的,在深宫之中,也有人想知道两名书手的背景、身份,而且已经查了出来。   石得一在向皇后面前躬身,“殿下,已经都查出来了。两家快报上评述河东战局的其实都是一人手笔。”   “是谁?!”向皇后低声轻喝。   “是刚刚抵京的一名游学士人。姓宗名泽。两浙人氏。新近从河东来。”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一)   向皇后自是没听过宗泽这个名字,只是对两家报社同时启用同一个人来评述河东局势感觉有些奇怪。   “两家会社不是冤家吗?怎么都找了这个宗泽来写文章?”   只是表面上不合而已。齐云总社靠山之一的邺国公赵宗汉和赛马总社的会首华阴侯赵世将,私底下时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的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天家的耳目?   不过石得一也不会闲得没事乱提这些,而且两家报社实际上也并不知道宗泽同时为对头写文章。观点和文风都不同,怎么看也不像是同一个人。两家报社推出钟离子和楚仲连,石得一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小小的吃了一惊。只是两家报社请宗泽撰文的缘由对向皇后说了一遍。   “因为他刚刚从河东来,所以深悉当地情势?又在建隆观与人舌辩,纵谈河东局势,传扬出去后所以才会被两家报社都看中了?”   “正是如此。”石得一点点头,“所以他用了两个笔名,一个用在齐云快报上,一个用在了逐日快报上。”   “他是程颢的弟子?”   程颢虽然没有公开在京中讲学,但他闲暇时,经常到建隆观讲经也是人人皆知的事。   程颢带上京城的十几个学生都被推荐到国子监中读书,不过因为始终坚持道学一脉的观点,无视三经新义的解释,所以几次考试都被判了不合格。再有几次,可能就要被赶出国子监。但他们依然日常聚在建隆观,宁可丢掉国子监的学籍,也要坚持自家的学术,这让程门弟子在士林中名声越来越好。   不过在皇后的心中,则感观越来越差。听到宗泽往建隆观跑,就开始皱眉了。   “似乎不是。但这些天程直讲往建隆观讲学,他都会去听。寻常是在国子监旁租了一间屋子住下来读书,偶尔跟同乡的士子在一起。”   “读书,问学。真是好太平啊!”向皇后皱着鼻头轻哼着,“即有这份见识,怎么不为国出力?能把河东局势说给京城百万军民听,就不能说给韩枢密听吗?”   “这个……”   石得一其实还查到了一些消息,比如这个宗泽还是在韩冈北上的时候才南下的,比如这个宗泽他书架上收集全了韩冈的著作。   而且他还问清楚了,这个宗泽之所以会去河东,是因为他有一个在威胜军任官的妻家长辈。没弄错的话,那正是韩冈刚刚从威胜军调入制置使司衙门中的陈丰。其中有什么情弊,不能不让人多想一下。   只是石得一还是不敢就此事细说,万一开罪了韩冈,日后保不准就给记恨上了,只能保持沉默。   “殿下。”正在殿中的王中正忽然开口,“韩枢密北上后就立刻遇上了辽贼,要的是能立刻做事的人才,不是徒逞口舌之辈。至于见识,区区未经战事的书生,纵然能说得头头是道,也不过是马谡、赵括之流,如何比得上曾经南征北讨、镇抚一方的韩枢密?”   这是保宗泽呢。石得一一听就明白。明里是贬低,实则是在保护。   不过究竟是因为宗泽是难得的人才,还是因为宗泽背后的韩冈?那就说不清了。石得一自然是知道的,这位宫中地位最高的王观察,跟韩冈的交情可是从十年前开拓河湟时就结下了。   王中正的面子,向皇后肯定要给,而且说的也有道理。毕竟差得远了。   那宗泽能出来游学,怕也有二三十岁。在他这个年纪,绝大多数重臣早早就中了进士,两府之中哪一个不是二十上下就高中的?章惇还中了两次。更不用说十八岁得官,二十一岁就代替追击敌踪的王韶、高遵裕来主管熙河一路军政的韩冈了,那还是战时!   不过一个马谡、赵括,总是这么对河东军事指手画脚,向皇后仍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应该警告一下两家报社,不要再这么请些不相干的人来纸上谈兵了。她想着。这置朝廷于何处?   “殿下!殿下!保州急报!辽人遣使请求和谈!”杨戬托着刚刚送到银台司的急报,刚进殿就喊了起来。还直喘气,显然是一路小跑着过来。   向皇后登时就把宗泽的事丢一旁了,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耶律乙辛请和了?可是确事!?”   “辽人使者现下就在保州!郭枢密的奏报在此!”杨戬高举双手呈上。   郭逵的奏报后半段基本上是辽人国书的副本,誊写时甚至连契丹文也一并抄写了上来。奏章上的字有些小,向皇后看了两行后,眼睛就有些发花,转手就递给宋用臣,让他给王中正看。   她这般大家出身的女子,当然少不了开蒙受教。不过学习的内容不会涉及史书、政论,识了字后,就只是女戒、女论语,或者是些诗词集——所以诗文好的才子就在闺阁中备受欢迎,比如苏轼——做女红的时间更多一点,对于艰深一点的文章看得就很吃力。国书里面要是玩些文字游戏,她根本就看不出来。反倒是王中正、宋用臣这样在宫中养大的内侍,才学、武艺皆算得上出众,很多人都是上马能张弓,下马能赋诗。   “耶律乙辛开了什么条件?”   王中正匆匆一览,然后抬头对皇后道,“辽人的条件是在岁币上增加五万两银,五万匹绢,而他们愿意退回开战以前的国界处。”   “就只要增加十万匹两银绢?没别的条件了?”   “其实就是要拿代州换回兴灵和武州,日后一如旧日盟好。”   向皇后沉吟着,轻轻眨着眼,右手支着下巴。   恢复旧盟,一切如初。也就是拿刚刚打下来的兴灵和武州换回代州失地,然后该给岁币的照样给岁币,还要多加十万。   从土地上看,这肯定是亏了。可代州的价值有多重要,向皇后这段时间已经听得耳朵生茧。   之前朝廷在接到易州之败的战报后,重新划定的谈判条件,也差不多就是这样。宰辅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身负污名,去委曲求全。能一切如旧,已经是他们能够接受的底限。而耶律乙辛开出的价码,只多了十万匹两银绢的岁币。   只是本来朝堂上已经决定征求过吕惠卿和韩冈的意见后,就遣使北上,结束这一场战争。可却是耶律乙辛出人意料地先派了人来。   “澶渊之盟是真宗皇帝先派人去说的吧?”经过了很长的一段沉默,向皇后开口问道。   听着向皇后的口气,王中正觉得自己明白了:“是。真宗皇帝遣去议和的是曹襄悼【曹利用】!”   “庆历增币也是仁宗皇帝先派人去的吧?”   王中正回答得更快:“回殿下。当日派去的是富相公。从澶渊之盟的二十万匹绢、十万两银的岁币基础上,增加到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当时西贼乱陕,仁宗皇帝也是迫不得已。”   向皇后的声音更认真了:“这一回是辽国先派人来议和吧?”   “当然。”王中正卖力地点头,差点将帽子也磕下来,“幸有殿下主持大政,才逼得辽贼派人来乞和。”   “这不是我的功劳,在内是两府支撑朝政,在外是韩、吕、郭三位枢密镇守边防。”向皇后摇着头,她不会那么天真。   “请和之事,是哪边弱一点,就是哪边先派人来。过去两次,都是辽强宋弱,所以都是大宋先派人去。这一回辽国势弱,吕惠卿指挥西军占了兴灵,郭逵虽然攻打易州不成,但也稳稳守着边境。而韩枢密更是一举将辽军逼得只剩代州,还顺手夺了武州回来。这样的局面,开口就要增加十万银绢?”皇后的眼神一点点地阴沉下来,最后猛地一拍桌案,“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吾是妇人吗?!!”   其实这十万银绢的岁币,只要选对了人,是可以争下来的。王中正动了动嘴,但终究没有把话说出来。   皇后是宰相门第出身。怕是从来没买过东西。可即便再不晓事,也该知道报价和实际底限的差距有多大啊。且就在几年前,皇后就曾经在最近处看见过的辽人的要价和最后签订协约之间有多大的差距。耶律乙辛要求增加的十万匹两岁币,真正说起来,不过是讨价还价的筹码罢了。换个会挥斧头的,砍到辽人返还五万银绢回扣也不是不可能啊。   “殿下,此事事关重大,当速招两府入宫商议。”王中正将责任推给了两府。   只是这话让宰辅们说去吧。到了王中正这个地位,想要再往上升一级半级,在生前就坐上梦寐以求的节度使,就不能开罪两府。有时候多一句嘴,就能让那些小心眼的文臣记上一辈子。   向皇后点了点头,但犹豫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还是明天吧。夜中招宰辅入宫,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是喜事啊,就是该及早点传遍京城才是正理。可这话怎么跟皇后说?几名大貂珰同时低头保持沉默,还是不要自作聪明的为好。   “不过还是要人去问问韩、郭、吕三位枢密。问问他们是怎么看?”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   如果用勤勉和懒惰来划分人群的话,折可大自认是一个勤勉的人。而且是自觉自愿的勤快,并非是被逼无奈方才行动的人。   不过连日里都率军骑着马巡逻周边,每天都要与辽人过来骚扰的骑兵交手,连续两三天都在外巡游,从清晨朝阳尚未升起,直到到日影西斜,炊烟缕缕,折可大方能在预定的休息点歇一下脚。   每次回到营中,折可大都只剩下喘气的力气,虽然仅仅是骑马,但坐在颠簸的马鞍上两三日绕着忻口寨的防线来回转,每天还要跟辽人的探马打上好几场,绝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   折可大胯下的战马日日都在更换。对战马的珍惜,使得马军中只要条件允许,就不会让战马连日被骑乘。连带它们的主人在出外巡逻一次后,就可以休息好几日。可惜折可大不能,包括他在内的十几名地位较高的骑兵军官,也都是连日领军出营。下面的人能歇,唯独他们不可以。   并不是没有其他骑兵将领。但想要与契丹精骑相周旋,来自于京畿的京营马军是远远不够资格的——如果他们真有与辽军野战的能力,韩冈不至于要在太谷县拿自己做饵——只有来自于河东各部的骑兵,在优秀的骑兵军官率领下,才能够与辽军在马战上相抗衡。   而且折可大的老子折克行在返回神武县时,曾经很大方地说过,不论韩枢密有什么吩咐,可以尽管使唤他的儿子。   这句客气话,韩冈却也毫不客气地当真了。如此一来,折可大就算想叫苦,也只能强忍着,否则就是家中的不肖子弟了。   领队进了营中,折可大就看见寨门内侧的空地上,聚了一群百姓,还有十几辆马车在周围。   一个小吏手里一头粗一头细的纸皮话筒,冲着人群在喊:“每一辆马车回去的时候都要带上人,不要空着车子……不要急,不要挤,让妇孺和老人先上……你,你,就是你,你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跟妇人抢座位,你愧不愧?男人都走路!”   场面看着乱,但还是有着一定的秩序。折可大带兵从路上走过去,从他们身边擦过。这些天来,来自代州各地的百姓,就这么从忻口寨,逐渐疏散到了忻州去。   “官人!”一名大汉叫了起来,“俺们不想去忻州,俺们只想报仇!辽狗杀了俺们的人,抢了俺们的粮,烧了俺们的屋,还把俺们给赶出来,这个仇怎么能不报?”   “你们去忻州就是帮着官军,你们能节省一粒朝廷赈济的口粮,官军就能多吃上一口饭,就能多向辽贼砍上一刀。”“全都聚在忻口寨,好不容易运来的粮食都给你们吃光了。这让官军怎么去打辽狗?!”   那名胥吏拿着纸皮话筒对着人群喊,“尔等去忻州,官府会给你们分配田地,补种粮食。或是开凿沟渠、挖掘深井。”   听到了胥吏的话,人群中有些骚动,但那胥吏又说了:“现在地都荒了,你们也没地种,明年肯定是要靠朝廷赈济。朝廷能从南边运粮来赈济,等辽人退后,想回乡的自然也可以回去。但朝廷只能给你们吃的,不能给你们钱啊。可没钱怎么整治家里的房子、田地?不趁现在多赚一些钱,回乡后怎么办?”   无主的田地——不论是暂时还是永久——都必须尽快开垦出来。韩冈派遣章楶去负责补种屯垦的一应事宜,甚至还让他直接组织牛马帮着拖曳耕犁。包括深井的开凿,沟渠的发掘,都是以组织化的形式来完成——这边几万人吃饭,故而上好的肥料倒是不缺。   韩冈极为重视忻口寨周边田地的抢种补种的工作,明年代州能否安定,很大一部分要看今年的补种能收获到多少口粮。   之前折可大就听韩冈在军议上说过,他不要多,除去种子后,补种的田地一亩能净收一担就够了——补种的春小麦怎么也比不上正常种植的冬麦,可只要能填补一部分亏空,就要多填补一部分。   折可大多看了两眼,就领人从旁边绕了过去,这不干他的事。管理马厩的一名小官这时候得到了消息,已经赶了过来。   “折衙内!”他煞是殷勤地凑上来,讨好地问道,“今天的收获怎么样?”   “没看到吗,折了一个儿郎。”折可大心情不好,不仅是疲累的缘故。他指了指一群骑兵正中,一具横架在马背上用布囊裹起的尸骸,又指了指周围几名骑兵马颈下悬吊的包裹,“不过斩了几只狗头回来,也算是能抵得过去了。”   那些青布包裹也就人头大小,包裹的自然也正是人头。每一个包裹布匹上的青色都有大片大片的黑渍,分明是鲜血染出来的。   马官连连点头,又道:“枢密看到了,定然欢喜。”   “那自是当然!”折可大抻直了腰背,自信溢于言表,又问:“枢密在营中吗?”   “也是刚从外面回来。”马官指了指城寨的中央,“应该正在中军那边。”   让副手和马官带着下面的士卒去安顿战马,自己则往中军大帐那边过去。   粮饷、军器、还有各式各样的巨量物资,每天都沿着狭促的石岭关山道运抵忻口寨。折可大领军从外围防线回到营区,都能直接感受到寨中储备的急速增长,光是粮垛,就已经比他上一次回来增加了三五成还多。   韩冈此时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攻打代州的筹备工作。   兵兴在即,就越发地需要保证忻口寨及其运输线的安全。若有可能,甚至要隐瞒补给线的运力水平,尽量造成辽军的误判。   所以如折可大这般在营寨外围清扫敌军细作,还要经常与数量相当的远探拦子马相抗衡,并为辽军的来袭而做预警的差事,乃是必不可少的程序,在合用的人手不够的情况下,也只能尽可能的压榨折可大这样的人才。   问过了忻州的百姓安置情况,又调解了两名军官的争执,韩冈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公事,喝着茶笑问折可大:“这一趟出去,感觉怎么样?”   “辽贼已经渐渐缓过气来了。”折可大神色凝重,“人和马的精神都越来越好了。”   韩冈点点头,他在忻口寨整军备战,同时休养士卒体力。萧十三当然也不会闲着。他手下的士兵,之前连续征战了近两月之久,无论人马几乎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现在得到了空闲,超过半个月的休整期,一番休整之后,状态怎么可能不恢复?   只是相对的,他这里粮草也积攒到一定数目,已经渐渐达到了出兵的底限。   “你部伤亡如何?”韩冈关切地问道。   “折了一个儿郎。不过斩了六名辽狗。不过另外还损了十一张弩,”折可大笑笑,“张大眼多半又要叫唤了。”他又轻叹,“不过也多亏了有神臂弓,不然这一回几次与辽贼交手,怎么会胜得那么轻松?”   “神臂弓只是物件,人可贵重得多。能少伤亡一人,多损几张弩弓无所谓。”   折可大心中却感叹,神臂弓刚刚出现的那两年,能多拿一张弩都是好的。就是前几年,正跟西贼打得的时候,朝廷下拨个一百两百张,能让他老子夜里都睡不着觉。可是到了如今,出去转几天就坏了十来张弩,真的是一点不心疼了。   “枢密仁心……”   韩冈摆摆手:“哪里是仁心,这是正理。”   宋军骑兵与契丹骑兵相比,马上争锋肯定是比不上的。所以跟随折可大的骑兵们,都随身带着三架事先张开的神臂弓,一旦遇见辽军骑兵,接近了便是提起神臂弓就射。纵然不能伤到人,也能伤到马。敌人一乱,拔刀一通乱砍,胜得轻轻松松。   不过弩弓长时间张开而不射击,很容易造成弓臂变形,力道丧失。不过韩冈这边别的不多,就是兵器多,相对于神臂弓翻倍的损耗,当然骑兵的安全更为重要。   骑兵弩一直都是军器监中排位很前的研究课题之一,不过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出现能够投入实际应用的骑兵弩。要易于携带,要能够在马上上弦,还要有足够的杀伤力,这基本上是相互矛盾的条件。以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当然是做不到。   将神臂弓淘汰下来的旧式重弩废物利用也是一个选择,可惜现在没有那么多空闲去搜罗屯放在无数仓库中的压仓货。   所以还是用神臂弓。   浪费就浪费吧,至少这笔钱花得很值。   这些天来,利用被辽人毁坏的村庄,韩冈在忻口寨外围三十里之内,设立了大批的据点,并且利用这些据点来组成一条外围防线,以保护忻口寨,以及忻口寨与北面神武县的交通线。   但辽人不可能坐视韩冈补充军需,整顿战备,因此不断地派兵来骚扰忻口寨,韩冈这里的斥候骑兵损失不小。现在是靠着几名精于马战的骑兵将校,让他们领军抵御和驱逐辽军的进犯。不过同时也是在练兵。通过不断轮换出战,让他们经受小规模战争的考验。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三)   经过了连续低烈度的实战,韩冈麾下马军的战斗力有了明显地提升。纵然距离契丹的精锐骑兵还有不小的差距,不过配上了神臂弓后,基本上在交锋时不会太吃亏了——除了损耗太大以外,倒也没有更多的缺点了。   韩冈翻了翻就在桌上的报告,那是主管军械的幕僚呈上来的。自他率军进驻忻口寨后,因各种原因损坏并交还武库的神臂弓已经超过一千具,而无法收回的更是另有四百具之多。在还没有大规模交战的情况下,如此之大的武器损耗,不是韩冈,换做他人是完全背不起的罪过。   也许有了火药武器后,会比神臂弓更节省一点。钢铁制品怎么也当比木制的弩弓更结实。   之前韩冈便收到了信报,关西那边已经有了利用火药兵器来守城的战例。除了装了火药的喷火竹筒外,还有了在箭矢上绑了火药来加大射程的成功记录。   据韩冈所知,宣抚陕西的吕惠卿对此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甚至都向朝廷具表上奏,要军器监对此进行研究和开发。   论起对军器监的影响力,宰辅中只有吕惠卿才能跟韩冈相抗衡。绝大多数军器监中执行至今的法度,几乎都是吕惠卿和韩冈遗留下来的。而军器监——同时也包括性质相类似,人员交流频繁的将作监——的官吏和匠师,也基本上是两人提拔和重用过的。   现在吕惠卿除了上奏以外,还以枢密使的身份,让军器监的亲信去设法组织人手来进行火药武器的研制工作,想必很快就会有些成果。比如克制飞船的火箭、守城时竹火枪,都可以更进一步地加以改进,并通过朝廷的批准,而大规模制造。   等待已久的时机,可以说已经到了。尽管还有吕惠卿这个意外存在,可韩冈并不觉得他能在这方面能争得过自己,且吕惠卿也绝不可能有自己这样十足的信心。而在韩冈看来,保持一点内部竞争,对热兵器的推广也是大有好处的。   韩冈放下幕僚的报告。又打量了一下折可大,不过短短的十数日,他整个人就变得又黑又瘦,感觉都快要脱形了。   “下去好生歇上几天吧。”韩冈温言说道,“这些日子你累得也够呛。”   就算他这段时间把折家的继承人当作包身工来使唤,也知道压榨人不能太过分,要有张有弛才行。过于疲劳的情况下,人很容易犯错,韩冈可不希望折可大因此而有个三长两短——不论是从他的身份还是他的能力,韩冈都损失不起——同样的,骑兵军官中的大部分,体力和精力都到了极限,再逼着他们出动,反而达不到预定的目标。而现在休息一阵,之后也能够更好的表现。   折可大一愣,忙问:“那末将的差事谁来接手?”   “还有人啊。虽然不如你,但也够用了。”韩冈对折可大道,“你回营后只管好生休息,不要多操心。”   韩冈利用麟府军中骑兵军官来防止敌军的侵袭,并藉此练兵。折可大这段时间的确是累得如同死狗一般,心中一直想着能向韩冈求个恩典。甚至偶尔还会闪过一些阴暗的念头,觉得韩冈是不是想要对付他们折家,不然没道理让他这位府州折家的下任家主来冲锋陷阵。还连带着将一群来自府州,已经成为麟府军中中坚力量的军校,都拖进了危险的泥潭中。   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功劳簿上逐渐累积的战绩倒也让他觉得还算是值得的,血汗流得有回报。眼下他甚至感觉工作已经渐入佳境。眼下韩冈不用人求,主动给他放了假,折可大一下就感觉自己是被抛弃了。   “枢密!”折可大忍不住声音大了起来,“末将虽不才,可营中能代替末将的人选,却不是那么多。”   “诚然,营中的其余将校最多也只有你的六成七成。不过秦琬那边已经将他手底下的代州兵训练得差不多了,虽说不能追着辽贼跑,但守住几个寨子是没问题。”韩冈耐着性子向折可大解释着。   折可大认识满心狐疑:“可怎么这么快?!才多少时间就练出来了?”   “代州兵本身就有底子,现在也只是重申号令而已。”韩冈对折可大这样的将才,一般情况下都是宽和得很:“他们许多都是投了辽贼的叛逆,如果不能证明自己已经痛改前非,这场大战之后,纵然我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可他们日后也别想活得多好。”   折可大不情不愿,可韩冈的决定他也不敢反对,低头答应了下来。   秦琬被韩冈所看重。但一名武官如果不能领军上阵,不立下让人信服的军功,终究还是没前途的。   之前秦琬和韩信一同策反了代州降敌的官军,并率领这群反复不定的残兵败将,骚扰和威胁攻打忻州的辽军。甚至可以说,忻州城的保全他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秦琬由此挣回了韩冈的一份荐书。等朝廷的回覆到了之后,就是正经的官人了。   只是再要往上升,还需要实打实的战阵上的功劳。那些说降、扰敌、临难不屈的功绩和行动,总不能吃上一辈子。就算韩冈不说,本身就出身在军营中的秦琬也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自己能够在军中立下根基。   秦琬的本部就是原本跟随他骚扰辽军的那不到三百人的队伍,韩冈这些天又从手下的代州军民中,选拔了一批合格的士兵,凑足了三个指挥一千两百余人,配属到秦琬的麾下。   这段时间以来,秦琬就在不停地操练着他麾下的士兵。配合他的副手,也是制置使司安排下来了,正是秦琬的熟人,同时也是韩冈亲信的韩信。   在折可大离开之后,韩信便奉命到来。   韩冈向他询问了一阵营中操练的进度,以及进驻废弃寨堡的准备,韩信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这让韩冈心情更好了几分,不过他立刻就想起了一件事来。   “对了,韩信。等朝廷的批复下来之后,你也该起个正式的姓名了,你总不能一直用现在这个姓名字号。”   “没有枢密的栽培,就没有韩信的今天。小人的名号是枢密所起,当然也得用。”韩信语气诚挚,“何况能与淮阴同姓名,是小人的光彩。”   韩冈笑着摇了摇头。   韩信这一回立下了汗马功劳,韩冈于情于理都不能再让他做自家的奴仆,既然荐书都写了,当然得将他从韩家脱了奴籍。   仆从从主家脱籍出来,没改姓名的倒也罢了,改了的正常都是要恢复旧姓名。不过韩信旧姓恰好姓韩,本名也只是个排行,不改其实也是无所谓。但韩冈对此很坚持。   这个时代的风俗习惯依然承袭旧唐,纵然在律法上,仆婢的人身安全已经得到了最基本的保障,仁宗时更是已经被编户齐民,视同庶民。可是在世人眼中,依然非是良民的身份,依然是贱籍。一名仆役入家中,你不给他起名更姓,他甚至就有可能会觉得你不把他当作贴心人看,也就很难得到他们的忠心。   不过这也是针对家中仆婢,当这些仆婢离开了主家,甚至得到了官身,当然就不能再维持现在的名讳。否则御史台那边肯定会兴高采烈地欢呼找到了韩冈犯蠢的机会。   “那是过去的事了。”韩冈坚持说道,“现如今既然已经是同朝为官,怎么还能用旧时做仆役时的名号,肯定是要改。”   韩信都跪了下来,缓缓摇头,“要是没有枢密的恩德,哪有韩信的今日。怎么能刚一得志,就忘了旧恩德。小人要是改了,回家后,爹娘也饶不过。”   韩冈无奈,叹道:“也罢。信字可以留着,不过还是得加个字才行。”   韩信神色一喜,高声道:“敢请枢密赐名。”   韩冈沉吟了一下,“守信二字本是最好的,不过自威武郡王【石守信】之后,太多人起了这个名字,反而就不能用了。”   韩信不知道威武郡王是谁,但他知道点头。   瞧着韩信老实等待的模样,韩冈笑了一笑,“老子有言:‘多言数穷,不如守中。’所守者,只是一个‘中’字而已。而我儒门,也说守中:‘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不便用‘守信’,不如就叫中信吧。‘信’字不变,加一‘中’字。韩中信!”   “可是中间的中?”   “嗯,正是。”韩冈颔首。   韩信大喜起立,端端正正地在韩冈面前拜倒:“多谢枢密赐名,从今以后,小人就是韩中信。”   韩信只拜了一拜,韩冈就拦住了她,“尊长赐名,一拜一起就够了。”   但韩信又坚持多拜了两拜,涎着脸笑道,“中信只是想请枢密赐下表字,一并凑全了好。”   韩冈指着韩信的鼻子,笑骂道:“你这狗头,倒是越学越惫懒了。”   “中信不敢,”韩冈对家人和气,韩信……应该是韩中信,面对韩冈时,说话也不是那么恭谨严肃:“只是秦小乙都能得枢密赐字。中信不才,自问不会输给他。”   秦琬的琬,是一种浑圆而无棱角的圭,所谓琬圭无锋芒,有藏锋含光之意,故而表字含之。   这是韩冈为秦琬所请而赠与的,故而让韩中信看了眼热。   不过在韩冈本人看来,含之这个表字都还是过于秀气了。只是他本来也没有起名的才华,这还是左思右想才灵光一闪的。不过,含之也有谦逊内守的意思在,秦琬是有些傲气的,韩冈赠以此字,也是希望他言行上能稍稍注意一点。   现在韩中信也要一个表字,韩冈皱起眉,头有点痛。想了一阵后方说道:“中,儒之守,信,将之德。你觉得这个表字如何?”   “守德?”   “嗯。”韩冈点了点头,正想更进一步解说一下,外面却传来了紧急通报。   韩冈稍一打听,就发现这是从太原传到了此处的。而太原的消息,则来自太行山以东、位于南京道的辽军。   “耶律乙辛遣使请和?”   信使刚刚点头,几名军官便鼓噪了起来,“辽贼果然请和了!这一战是不是就这么结束了。”   韩冈摇头,事情没那么容易完!   如果掌控辽国的不是耶律乙辛这个权臣,而是地位稳固的皇帝,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快。可惜耶律乙辛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维护自己的威信,让事情的发展一步步走到了最坏的一条路上,这是最大的错误。权臣掌控朝政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不论做得多好总会有人反对他。   现在看来,萧十三终于是明白过来了,不趁此时定下和约,日后可就有的苦头吃了。   “朝廷多半不会答应下来!”   “为什么?”韩中信奇怪地问道。   韩冈冷然怒哼一声:“兴灵方面的损失如果不算的话,辽国在河东、河北两地的伤亡,加起来还不一定超过一万。而光一个河东路,代州、忻州、太原三地,军民死伤就是数以十万,财产损失更是难以计数,二三十年都不一定能恢复元气。就这么连声抱歉都没有就完事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那我们该怎么做?”韩中信沉声问。   韩冈安安稳稳地喝着他的茶,这是刚刚随着春衣一起从京城送来的。   放下茶盏,他慢条斯理,话声中杀机隐现:“他们谈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四)   位于忻口寨的宋军越发得咄咄逼人,其对神武县的控制也一天比一天更为紧密。   摆在代州辽军面前的只剩三条路。   一条是坐守代州,第二条是反击忻口寨,第三条则是争取收复武州神武县,之前已经试过两次,可都失败了,若还想收复,就意味着必须从代州抽调更多的兵力回来。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是哪个选择,最后都不会有太多战利品。   宋人能下大本钱去激励那群猪狗日出的阻卜人,可萧十三做不到。就算他能放话说收复武州赏多少多少,攻下神武县城赏多少多少,砍下折克行的人头又赏多少多少,可这也要有人信才行!大辽的家底有多少,他麾下有几人不清楚?!   伤亡高、收益低,萧十三能动用的只有他的本部兵马。可这万余精锐,就是尚父攥住西京道的手。如果没有这两支亲附尚父的皮室军和宫分军,西京道上的大小部族绝不会对耶律乙辛俯首帖耳。甚至仅仅是受到大一点的损失,除了一个大同,其他州府,萧十三都没有把握控制住。   而主动进攻宋军的防线,同样是人人避之不及。这些天来,光是斥候探马就损失了上百人了。宋军骑兵随身带着三张事先上好弦的神臂弓,一接战就先射箭,根本就不在乎这样会造成多少弩弓损耗。财大气粗到让萧十三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所以到了最后,做出的决定就是等待宋军来攻打代州。等他们出了忻口寨之后,就可以利用契丹精骑在野战中击败他们。至于斥候,宋军财大气粗让人无力,还是减少一点。反正大军出动,是瞒不住任何人的。   这一方略,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次好的,甚至不是第三好的,明确地说,是让人可以继续观望下去的方略。只是等而已。   与其说是对战事的规划部署,不如说就是简单的两个字——再议!   张孝杰为此急得上了火,嘴角边好大一个血燎泡。而萧十三则是头发掉的厉害。   不过当一封信函从南京道经过飞狐陉送抵代州,萧十三和张孝杰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用担心了。   “尚父终于是下定决心了。”张孝杰轻声一叹,将来自南京道的军令递还给萧十三,上面有着耶律乙辛向他通报的最新战况,以及朝廷议定的方略:“早就该与宋人好好谈一谈了。”   “之前不可能啊。”萧十三摇了摇头。之前从上到下还有着改变战局的实力和欲望,想与宋人和谈不可能得到支持。   虽然战争中间主动联系南朝,的确有些丢人。不过再这样坚持下去,不知还要损失多少儿郎和战马。这段时间萧十三整日价的心惊肉跳,生怕下面的人再也忍不下去,直接带着兵马就撤退。   现在终于是好了,一旦辽宋两国展开和谈,就又能恢复到澶渊之盟时的和睦。安享宋人送来的好处。   “我现在就怕忻口寨的那一位不甘心!”   “由得了他做主吗?”萧十三哈哈大笑,“宋人的皇帝病得快死了,现在由一个妇人主政,而朝堂上,更是无能之辈居于显要之地。有着这个时间担心他,还不如多照看一下军中的士卒。”   张孝杰摇头,“损伤又不大,有什么好看的。”   萧十三轻松地点着头,不算战马的话,的确是损失不大。   西夏故地那边虽然是耶律乙辛的支持者,但都是一些首鼠两端的支持者。所谓的支持,只存在于口头上,以及耶律乙辛收拾反对者时,他们站干岸看风色的行动上。耶律乙辛将西平六州分配给他们,不过是给外人看的,顺便还收回了一部分更靠近国家中心的土地,还有朝堂上多出来的位置。而且还是异族为多,死活都没人在乎。   而忠诚于尚父殿下的主力,在这一场战争中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加起来也不超过万人。无论是在河东,还是在河北,都是宋人的伤亡更大一点。   正是有着这样的战果,萧十三和张孝杰才有信心,南朝的皇后和她所任用的南朝宰辅绝不愿意将战事再继续下去。   韩冈不甘心又能如何?他现在正在做着收复代州的准备又如何?他可是远在河东,手伸不到开封城去!   如此一来,他要么就去遵从南朝朝廷的诏令。要么就必须尽快有所行动有所收获,使南朝朝廷觉得继续打下去比和谈的好处更多。可那时候,大辽扭转局势的机会也就藏在其中了。   ……   韩中信懵懵懂懂地辞了韩冈出来。   他虽然机灵干练,头脑灵活,可韩冈说的话他却是想不通。   分明就是有澶渊之盟在前,辽人都求和了,朝廷怎么可能还会追究下去?百姓的仇怨终究比不上一份双方罢兵的盟誓。就是韩冈的本心,也是不想这一场战争继续下去。   但韩冈为何能这么自信,朝廷会坚持对战争中百姓的损失穷究到底?难道是要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韩中信不能不为韩冈担心。若是惹怒了朝廷,以韩冈的身份纵然不惧,但终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朝廷想要干扰前线的作战,也是容易得很。忻州、太原的知府,以及来自京营的将领,包括折家,只要朝廷有诏令到,他们只会听朝廷的话。   不过就算是在苦思冥想中,韩中信也没忘记向刚刚回返、正准备拜见韩冈的黄裳行上一礼,“机宜回来了?”   黄裳则诧异地看了韩冈的这位旧仆一眼:“韩信,怎么神不守舍的,出了什么事?”   韩中信不敢有所隐瞒,也忘了提醒黄裳自己已经改了名字,将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向黄裳说了一通。并且还将自己的疑问也说了出来。   “这是因为枢密是枢密的缘故啊。”黄裳当即笑道,他看了看一头雾水的韩中信,“没听明白?”   韩中信摇摇头,很绕口的一句话,他怎么可能听得明白。恭恭敬敬地向黄裳行了一礼,“还请机宜指点。”   “你可知道什么是朝廷?……所谓朝廷,往大里说是在京的文武百官。往小里说可就仅仅是天子和两府。天下军国事,无不是天子和两府来处断。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黄裳为文彦博当年的话冷笑了一下,这一句自宫中传出来后已在世间流传多年,让许多士人为之击节叫好,可有多少人想过,他们够资格被文彦博看作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吗?“其实是与两府共治天下。所以我才会说,‘因为枢密是枢密的缘故’”   韩中信沉沉地点头,他算是明白了。   他的恩主,现在就是朝廷的一员。朝廷的决定,必须得到韩冈的同意。至少在河东战事上,是毋庸置疑的。   ……   方才韩中信离开时,脸上犹存疑惑。   韩冈看到了。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甚至有些矛盾的成分在。不过韩冈的确是半点不担心,东京城那边不敢绕过他来与辽人达成协议。   原因很简单,他本人就是朝廷的代表之一。而且在军事上拥有等同甚至超过宰相的发言权。没有他的点头,与辽人和谈就不会有任何结果。   这已不仅仅是担任枢密副使之前单纯依靠经历和威望得到的发言权,现在更是已经加上了制度的保证。   除非他在河东失败了,否则权威加上制度得到的权力,是不可能动摇的。   没有对辽人求和的消息多费神,韩冈继续批阅他面前的公文,这时黄裳在外通了名进来。   韩冈立刻放下笔,他等黄裳回来等了好几天了,“情况怎么样?”   黄裳行过礼后就点头:“全都准备好了,可保万无一失,秦玑做事还算妥当。”   “还是觉得我把秦玑派给你不合适?”   “其实此事交给韩信来做是最妥当的。”   “不是韩信了。”韩冈更正道,“中信,中庸的中、智信仁勇严的信,韩中信!表字守德。”   “是枢密所赐?”黄裳眨了眨眼睛,没想明白哪个典故能把中信和守德联系在一起的。   “嗯。毕竟要做官了,不能再用旧名了。他之前跟秦含之配合得甚好,这一回就让他们继续配合。至于那件事,秦怀信壮年而亡,实在是可惜,看在他的分上,便给他儿子一个机会。左右有勉仲你在旁看着,具体的操作谁来主持都一样。”   “多谢枢密的看重,黄裳必不负枢密所托。”黄裳谢过韩冈的信任,又问起了辽人遣使求和的事,“郭仲通怎么会想起来传话给枢密。是不是他对和谈有什么看法?还是他想要知道枢密的态度?”   “郭仲通不会有任何看法:因为他不是文官。他也不是来确定我的态度:因为就算早一步知道,对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韩冈一口否定了黄裳的猜测。郭逵想来在文武之别上谨守本分,不会做出任何与他身份不合的事来。这仅仅是单纯的通知,或许带一点示好的成分在。毕竟这么重要的一桩事,早一步收到,就能早一步做出布置。   “枢密打算怎么办?”   “前面我跟守德说了:他们谈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按部就班,稳扎稳打,给我打到代州城下!”   一日后,秦琬和韩中信奉命出阵,领军开赴土墱寨。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五)   “前些天还能看到雪的。”   “啊?什么?”韩中信抬起了头,诧异地看着突发感慨的秦琬,“出了什么事?”   “没事。”秦琬摇了摇头,“只是说山上的雪化了。”   韩中信看了眼北面山头,满眼是或浓或淡的一团团绿色,中间还掺杂着山石的灰白色,的确已经看不见前些天还盘踞在山顶上的皑皑白雪。   “怎么没事说这个。”韩中信先是一阵迷糊,继而神色陡然一凛,“前面是陈沟吧?”   “啊,是快到了。”秦琬挺直了腰杆,向前望去。前方官道蜿蜒曲折,两三里外的一条只有两三丈的山溪根本看不见,不过秦琬惯识代州山水,道路远近都了然于心,“过了陈沟,就是道口镇了。过了道口镇,再有十五六里便是土墱寨了。”   大宋在代州的边界,就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恒山山脉。由于历史的沿革,基本上是靠着山势的北麓,但由于熙宁八年的划界合约,有很多地方则向南后退了十几里之多。可是这国界终究还是在恒山山中。   恒山山脉中的一处处山口,就是一处处关隘。从代州西侧的楼板寨开始,沿着恒山南麓一路向东北去,依次是已经控制在官军手中的阳武、石趺、土墱三寨。再走一点,就到了西陉和雁门了。   楼板、阳武、石趺、土墱这四处军寨,其控制的通路,都是通向武州的神武军,只是距离忻口寨各有远近。从忻口寨出发,沿着北方的山麓走,经过了楼板、阳武、石趺,到了土墱寨后,几乎就是跟辽人脸贴脸了。   秦琬和韩中信的目的地,便是土墱寨。这就是制置使司的规划,缓慢又毫不动摇地压缩辽军在代州的活动空间。   秦琬和韩中信并不会蠢到在毫无遮挡的盆地平原上行动,韩冈的幕僚团也不会犯这样的蠢。   在事先订立的计划中,而是先北上到恒山脚下,然后贴着山行动。当辽军大军攻来的时候,可以方便的借用山势来抵挡。   同时沿途的几处山口,都直接连通武州。盘踞在神武县的麟府军,随时可以由此出击。辽军若是来攻,他们不仅要提防忻口寨的援军,还要担心麟府军从背后出现。   不过秦琬、韩中信终究是率军前往土墱寨驻扎,并不是要作为诱饵,引诱辽军出战,并不想看到辽军当真出现。冒着代州城处的辽军出击阻截的风险,速度当然是越快越好。   沿途的军寨和村镇虽说几乎都被烧毁,残余的围墙和房屋依然或多或少地能提供一定的防护,只是在野外行军时,则是最危险的时候。纵然外围有骑兵做耳目,可代州的辽军若大举来袭,那是旦夕可至。   “雪一化,山溪就会涨水。要不是含之兄你提醒,小弟都要忘了这件事。”韩中信向秦琬拱了拱手,表示感谢,初次领军的他神经绷得很紧:“得派人去看看陈沟上的桥有事没事。”   “是得再派人看看去。”虽然不知道韩中信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一句,前面早派了部下领着一队游骑在前探路并准备沿途宿营地,陈沟上的桥若有事,肯定会派人回来禀报的,可秦琬却也不打算驳了副手的面子,“尤五过去得早,说不定这中间就出事了。”   片刻之后,两名骑兵离开了大队,飞快地向前奔行而去。而大军前行的脚步依旧毫不停歇。   ……   批完了上午送来的公文,接见过几位文武官员,就已经到了中午。   终于可以喘口气,韩冈整个人也松弛了下来。站在沙盘前,他问着黄裳:“秦琬他们该到道口镇了吧。”   道口镇就是石趺寨所在山中通道的南端出口。那边有座军铺,通向南面的崞县县城的官道从军铺前穿过,楼板等四寨都在崞县境内。   黄裳点了点头:“路上一切正常的话,这时候就应该到了。其昨夜在阳武寨驻扎的时候,也照例是派了人来回报。”   “那就好。”韩冈放心了一点。   折可大这几日休息,也在帐中,他陪着韩冈看沙盘:“要不是崞县太大,秦含之人手太少,直接去崞县其实更好些。”   “要能找到水才行。”黄裳反驳道,“驻军的日常饮用总不能依靠城外的滹沱河吧?”   折可大惊讶道:“城内的水井还没能修复?”   “旧井被填了粪尿和尸体进去,都不能用了。”韩冈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回头道,“重新开挖足够的水井还要几日时间。要不然我早就直接移防了。”   一方面那座已经被烧毁的县城对于不到两千人的队伍实在太大了,在城中缺乏足够百姓的情况下无法守住,只有秦琬和韩中信所率领的代州军向前守住了土墱寨,同时干净的水源得到保证,韩冈才会将以京营禁军占了大部分的主力移往更加接近代州的崞县。   沉默了一阵,折可大突然又道,“就不知辽贼这时候有没有收到官军出发的消息。”   “近两千人出营北上,这个阵仗规模绝不能算小。萧十三就算是瞎子、聋子,他手下的辽军将校也有办法提醒他官军有了动作。”   “不知萧十三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折可大似乎很好奇。   “那是他该伤脑筋的。”韩冈道,“我们只要做好该做的准备就行了。”   如果辽军采取的是积极的防守策略,那么必然会对此作出反应,出兵驱逐秦琬一行。如果只是想拖到东京那边和议达成,就只会死守。   纵然代州境内的水井几乎都在辽军撤退时被毁坏,但滹沱河及其诸多支流,都是最好的水源。辽军的骑兵,可以毫无顾虑地奔袭而来——只要他们下定了决心。   “能不能将辽贼吸引过来谁也说不准,就算辽人到现在也没有动作。只是这并不代表辽军开始畏惧了,而是在等待时机。”   不论虎狼,食肉的动物都是危险的动物,跟他们是否在睡觉没有关系。契丹人的危险性,也并不因为他们缩在巢中减少一星半点。   “要是他们继续等下去,萧十三肯定会后悔他现在又选错了。”   “以前我曾听过一句话。”韩冈说道,“打仗就是看谁犯的错少,少犯错的一方最后就是赢家。现在两边犯的错一样多,才会造成如今的僵局。”   “枢密这话说的在理,若非有枢密坐镇河东,只看之前河东犯得那么多错,早就是万劫不复了。”   韩冈哈哈笑道,“我犯的错其实也不少。幸好比萧十三要少上那么一点。”   折可大皱眉回想了半天,最后摇头,“恕末将眼拙,实在看不出来枢密来河东后,到底在哪里犯了错。”   “没有吗?”韩冈自嘲地笑了两声,摇摇头,“太多了!”   ……   在道口镇吃过一顿带着热汤水的午饭之后,秦琬重新领军启程。   没有嘈杂的声响,没有多余的纷乱,一队队的士兵汇入洪流,跟随着秦琬的脚步向前行去。   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大军,秦琬脸上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这半个多月来,秦琬日夜操练着分派到他手底下的士兵。重申号令,重塑军纪,让这一群因为背叛而丧失了信念和骄傲的士兵,重新拥有他们应该抱有的一切。   虽然成果不可能很快就出现,但秦琬相信,他手下的这三个指挥的士兵,只要好生教训,这一回肯定能有洗刷污名的那一天。   “区区数日,能将大军练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含之兄果然不简单。”   “代州兵有这等水平只是寻常。”秦琬不无骄傲地说着,“枢密已经说了,若是他手下的这批代州兵这一回能立下功勋,打退了辽人,便能清洗之前叛国的污名。所以人人用命。”   “这可不容易。”韩中信道。   “的确不容易。罪有多重,功就必须立多大。要是能夺回代州,必定能一雪前耻。可惜这其中不知要死多少兄弟。”   “不过含之兄完全可以放心。临出来前,枢密还特地嘱咐过小弟,说你与秦含之要配合好,不要让代州兵从此沦落。”   两人正说话,一名骑兵从远方奔来,不过远远的便被拦住。   带着传话的消息,一名亲卫上来禀报:“是辽贼出动了!”   “还有多远?!”   “六七十里吧,他们一出代州就被盯上了。”   土墱寨距离代州七八十里,而土墱寨距石趺寨是三十里。半日便以骑兵的速度阻截,当真是快得惊人。   “多少兵马?”韩中信又问道。   “皆是骑兵,估计在三千上下。不过之后有没有大军跟着出动,那就不清楚了。”   “三千?还只是前锋?真的假的?”折可大咋舌不已,这要是他昨天听说,很可能就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不会有错。”韩冈主动解释,如果是小队人马,根本不可能才出城就把官军的哨探们惊得像只兔子往回窜。必然是大军无疑。   “多谢枢密信任。”信使向韩冈行过礼,然后才继续道,“而且其中还有不少人马都披挂。”   秦琬的双眼瞳孔缩得几乎只有针尖大小,声音亦如寒风冷透了人心:“甲骑具装?”   或者叫具装甲骑。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六)   甲骑,马铠也。具装,人铠也。   人马皆贯甲。   具装甲骑,或是说甲骑具装,都是指的同一个兵种,那是战场上用来碾压敌军的重骑兵。   但宋辽交锋的百多年来,只有辽国将领身边的亲卫才会人马皆装备上甲胄,并不是用来决战的独立兵种。   辽军从来都不会面硬撼宋军的阵列,而是设法绕过去,然后抄掠后方。对于这样的战术,苦于战马不足的宋军自然是头疼不已。   可若是换成正面相抗,辽军虽不能说必败,但赢了也是笔折本的买卖。组成辽军主力的部族军,他们的头领,可是一个比一个会算计。而属于耶律乙辛一派的萧十三和张孝杰,现在也应该不敢随意牺牲手中用来震慑四方的嫡系部队。   “会不会看错了?”韩中信虽然没真正带过兵,但在韩冈身边学到的听到的不会输给同年龄的将门子弟,辽军的特点,他多多少少也了解一点,“辽贼不是都给战马披毡的吗?何况哪有出城时就全副披挂上的道理。人马带甲上千斤分量能跑上几十里?”   “主持是小人亲叔,巡边时挑了辽贼四个军铺的褚十四!”传递敌情的信使一下涨红了脸,好似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厉声叫道:“传来的口信上说了,出城的辽贼一人三马,出城的时候的确都没穿戴,但战马背上驮的铠甲绝不可能会看错!人穿的铁甲和马铠只有瞎子才会分不清!”   “你是褚十四的侄儿?”秦琬打量了这名气得直喘气的信使两眼,也隐隐觉得眼熟。转头对韩中信道:“褚十四曾在先父帐下听命,后来调去了代州西路巡检那里。是代州军中老人,戎马三十年,眼力比我这样的后生晚辈强上不少。这一回代州军多投敌,但他没有,而是带人上了山。所以才会调他去做探马。褚十四手下的兵也都是老兵,都是见多识广,当不至于会误报军情。”   韩中信方才给顶撞了一下,脸色很不好看。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作为韩冈心腹,从七品没有,正八品总是有的。寻常就是知县知州来登门求见,见了他都是和声和气,有几个敢给他脸子看?何况他现在是官——且是流内官——而面前的这位信使只是个卒子罢了。   幸而韩中信也明白,如今要在代州军中打滚,韩冈的势可以仗,但不能以此欺人,否则不会有好结果。韩冈耳提面命多次了,他再不长记性也不会忘掉。何况褚十四的名号他也听过。   “深入北境、横扫辽贼军铺的褚十四,这个名号我在枢密身边都听过。”韩中信不怒反笑,对秦琬道,“前些日子在忻州城外山里与辽贼过不去的时候,也是常听人说起过,没有不挑大拇指的。能在代州城左近盯着辽贼的动静,果然也只有他了。”   韩中信这么一说,那信使一下就没了火气,转向韩中信行礼,口称有罪。韩中信自是很大方地一笑了之。   “真不知辽贼在打什么鬼注意。”秦琬低声地念叨着。   可不管辽贼是什么打算,韩中信都觉得没必要想太多。具装甲骑也许对官军的箭阵有着很强的压制能力,但最大的限制就是战马的体力。而且其用武之地,只可能是野战,遇上城墙——就算仅仅是村寨的围墙——就会碰得头破血流。   目送那名信使上马扬鞭,继续他的工作,韩中信转回来对秦琬道:“看起来得尽快赶到土墱寨了。”   秦琬紧皱着眉,没有搭腔。方才听说辽军出动的消息,他的眉心就被挤出几条深沟来。   “难道辽贼是冲着我们来的?”韩中信看着秦琬苦恼的神色,灵光一闪,“是不是在担心远探拦子马?”   “辽贼不一定是冲我们来,但远探拦子马却可以将他们引来。”秦琬似乎是打算让韩中信分摊他的苦恼,坦言说道,“大敌当前,不能不小心一点啊。”   既然作为一军核心的具装甲骑都出动了,那么护翼他们的轻骑兵肯定早就开始巡视周围。而且以辽人拦子马的活动范围,现在有前锋进抵土墱寨都有可能。再想想那位打探到辽军出动的褚十四,多半是撞了大运了。带着消息回返,竟然没被辽军的拦子马堵在半路上。   “去土墱寨还有十五里的路,急行军得要一个时辰,但肯定是应该赶得及。辽贼离得还远,少说也还有一天的时间。有这个一天的时间,我们就能将土墱寨给整备完毕。”   秦琬依旧沉默着,这个决定不好下。   万一出城的辽军是冲着这边来的,大军行动的速度或许快不了,但远探拦子马则不会比这赶回来报信的铺递慢上多少。且不说一旦给他们察觉到这边的行军,不论是因为什么事出战,必然会把辽军主力给引过来。就是这些探马,本身的实力就不会弱。即便能抢前一步进入土墱寨,可一群累得半死的士兵如何守得住城寨?只凭现在城寨中留作哨探的那几十人吗?   “难道还能退回道口镇不成?”韩中信极力鼓动秦琬,“驻守土墱寨,为大军前哨。岂能辜负了枢密的重托!”   “输了就更辜负重托。”秦琬想着,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接受韩中信的意见,毕竟还有许多探马正巡游在忻口寨到代州城的这一路上,小股的人马倒罢了,可大队的辽军探马就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何况他这一部兵马,本来就有为数不少的骑兵来护持两翼。   ……   当秦琬和韩中信正考虑着是退,还是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忻口寨的韩冈和他们幕僚们也收到了这封紧急军情。   “这两年辽贼倒是变得财大气粗起来了,这具装甲骑说装备就装备了两三千人。耶律乙辛也好意思来哭穷。”折可大口没遮拦。   “不过拥有铁甲是一回事,用出来则是另一回事。”章楶道,“很难想象辽军会把希望寄托在这两三千具装甲骑身上。”   “不然能寄托在谁身上?宫分军和皮室军?他们数量太少,萧十三也不可能舍得。部族军中的骑兵?早就退得落花流水。步卒?那是给我们送功劳的。数来数去,想要扭转败局,也只剩这一队具装甲骑了。”   韩冈笑说着,让在列的人们心情都轻松了起来。   “这可算是孤注一掷了吧?”   折可大的问话,却让他们的神色又重新绷紧。孤注一掷虽然是摆明了陷入困境,但这一次的反扑必然是凶悍无比,有若狂潮。   “自然可以算是。”韩冈点点头。虽然其中肯定还有些算计,但辽军给逼入了困境可是确凿无疑的。   “既然如此,就必须小心应对了。不知枢密打算怎么做?”章楶有些好奇韩冈的想法。   “此地大军三万余,难道是来此游玩赏歇的?”   “枢密何不让西军上?这一回萧十三看起来调动了不小的兵力,远比秦含之手上的那队人马要多。若是辽贼去攻秦含之,只有西军能赶得及。”折可大奇怪地问着。西军的实力时所公认,而且还欠着韩冈不少人情。在情在理,都该用他们的。   “自我至河东以来,参战各部几乎都没有损失,而且其中很多人根本就没打过仗。不让他们历练一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不一定能撑得住。”   “不管辽贼有多强,他们必须撑过去,朝廷的俸禄总不是白白吃的!”   韩冈解释着自己的决定,让来自京营的士兵与辽军一较高下,是他的计划。至于能不能撑得过去,那是另外一桩事了。不过他相信在自己的控制下,损失不会大——他也没打算逼着京营禁军与敌硬拼。且必要时,还是会动用西军来保驾护航。   “辽贼若来攻。我们就守好了。拖到夏天就赢定了!”黄裳见厅内气氛紧绷起来,出来缓和,“留给辽贼的时间并不多了。他们很难适应代州的夏天。而且河北那边的情况只会更糟。最后的结果只会是辽贼不战自退!”   韩冈到了河东究竟做了些什么。他这个首席幕僚最清楚不过。   不仅仅是军事,韩冈在河东组织生产,恢复民力,民心渐复。拖到夏天,辽军的战斗力会越来越低,战斗意志也会被消磨殆尽。那时候可就是决战的最佳时机。   黄裳的话一下点醒了众人,气氛又变得轻松起来。   可众人的欣喜中,韩冈泼起了冷水,“勉仲,不要忘了,今年是从陕西打到河北,几十万人上战场,上百万百姓受了兵灾。拖到六七月,国家的财计还能不能支撑得下来?”   “……可东京城有的是粮草。”   “东京城不可能将所有的粮食草料都运到河东来。河北那边需要得只会更多。”   “但河北并没有向河东这样受到辽贼的洗劫。更不用说百姓流离失所。只有几千人窜进了境内,还很快就被歼灭了。”   “的确如此。但这并不代表郭仲通不会要钱要粮,不会要军资要兵械。”   这是前方将领推卸责任的惯用手段。万一战事不谐,多少还有个顶罪的理由。   如果不能在夏天前结束,就是韩冈也不可能将和谈拖延到夏末。要是政事堂拿着账册来给自己看,这仗他也没办法再坚持打下去。   厅中沉寂下来。   韩冈却并不在意,他要打掉幕僚们的侥幸心理,方如此尖锐而针锋相对地说话。   他想要好好地跟辽军打上一仗。并不是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只是要拿回代州,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而且那些在河东犯下无数罪行的罪人,韩冈绝不打算为了一纸和约,便就此放过。   吃了我的,要还回来。拿了我的,要还回来。伤了我的,抢了我的,也都要还回来!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七)   从制置使司的军议上离开,折家叔侄方有了畅所欲言的空间。   上马返回军营,折可大问着并辔而行的十六叔:“枢密不用西军的理由有几分是真心话?”   折可大在军议上一直都被这个问题困扰。韩冈说要让京营历练一下,但万一他们死伤太重,回京之后,可就不好交代了。在京城生活了百多年,不知有多少亲朋好友,若是这些来自开封周边的禁军伤亡太大,光是口水就能把人给淹死。   “反正我是不信。”折克仁摇头,“西军精锐可比枢密现在手上的京营和代州兵强得多,不比我们河外兵要差,更别说他们肯定比京营听话得多。换作是我,肯定是将西军做主力。”   “会不会是韩枢密和吕枢密之间有什么瓜葛。”折可大道,“听说两位枢密之间不是那么和睦,要是用了西军做主力,回京后见到了吕枢密说不定都难抬头。”   “不至于。”政治上的原因折克仁早就考虑过了,但从他与韩冈的接触中,并不觉得韩冈会为这点小事而忽视京营与西军之间战力的差距。从韩冈到忻口寨后的布置来看,他对辽人没有半点轻视,对京营的战斗力也看得很清楚。   折可大想了想,点了点头。韩冈给他的感觉,也不像是那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人。   “不管枢密是什么理由,既然不肯用西军,能用的也只有我们麟府军了。有那六千多西军在太原清剿趁火打劫的贼寇,我们也不用担心后方不稳。”   折克仁都不提代州和太原的军队,在经过了辽人如火一般的侵袭之后,河东路除麟府这河外之地外,另外的两处重兵之地实力大弱,只有打下手的份。   折可大沉默地看着前方。   这就是折可大对韩冈不肯动用西军颇有微词的缘故。在战争中受到重用可不是好事,那代表着更多的危险、鲜血和牺牲,那些可都是折家的儿郎。   他不怕自己牺牲,甚至因为战争而热血沸腾,但一旦涉及折家的利益,就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事了。   ……   同样的问题并没有困扰到韩冈的几位亲信幕僚。似乎不调西军北上忻口寨,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章楶、黄裳等人,各自管着一摊,手下也有一批人听命,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但他们每日的忙碌,对河东制置使司是不可或缺的一面。   之前困扰韩冈的粮食,随着百姓的疏散,以及军队有节制的行动,还有制置使司合理有效地安排运输计划,已经不再成为问题。在忻口寨中,逐渐囤积起来了一批足够供给全军大规模作战半个月的粮草来。只是这个数量,对于韩冈想要达成的目的还是差了很远。   韩冈希望京营禁军至少能拥有西军三五成的实力,日后在重夺燕云的大战中,他们是必须要派上用场的一分子。   但韩冈不会揠苗助长,让京营禁军感受一下战争气氛,然后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让他们在战场上见识见识血腥。这就是韩冈现在对京营禁军的全部要求。   就是在太谷县那样危急关头,韩冈对京营禁军的要求,也是徐徐而进,保持对辽军的威慑力,而不是直接与辽军一较高下——换做他手中的是精锐的西军,那么在太谷城下全歼敌寇就是韩冈必然的选择——所以就必须要有更多的作战时间,将一两次决定胜负谁属的决战,拉长成持续不断的低烈度战斗。   不过要实现这样的想法,就要考验制置使司制订作战计划的水平。韩冈为此付出了不少的心力。不过他也清楚眼下最为重要的任务是夺回代州,还不至于会主次颠倒就是了。   韩冈正在看着一份份公文,一名亲兵进来通报:“枢密。京师派中使来了。”   韩冈放下了手上的文件,抬头问道:“是传诏吗?”   “似乎不是。只是说带了皇后口谕。”   “知道了。”这位中使多半是为辽人请和而来,此事不难猜,只是韩冈有些惊讶来得这么快,也不多想,直接道,“带他进来。”   韩冈很快就见到了远道而来的这位中使。虽然是身携皇后口谕,但他还是很懂规矩地向韩冈行礼——没有带着正式的经过两府签字画押认可的诏书,口谕、中旨之流,是压不住韩冈这样的宰辅重臣。   “姜荣拜见枢密。”   应该是日夜兼程,整个人都像是在灰堆里打过滚,不过韩冈还是将人给认出来了,的确是皇后身边的姜荣。   姜荣是皇后身侧的亲信内侍,不过官位不高,离转入武官序列还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所以在侍候皇后处理政务时,多是御药院的大貂珰侍立左右。说是皇后身边的亲信人,也就是端茶递水的差事。   “黄门此来不知何事?殿下到底有何吩咐?”   韩冈接到郭逵的通报这才过去几天,想不到朝廷问政的使臣就来了,估计刚刚接到雄州或是保州的奏章,皇后就立刻遣了姜荣北上。   “是为辽人近日遣使上京请和一事。”   “请和?北虏看来是撑不住了。”韩冈嗤笑一声,问:“耶律乙辛开了什么条件?”   “增币十万,银绢各半。如此辽国愿意收兵,让国界恢复到开战前的局面。”   “也就是说用十万岁币加上兴灵、武州来换回代州?”   姜荣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就是和平。两家罢兵,重归旧盟。”   “这是和谈成立后的结果,不是可以当作交换的条件。”韩冈摇了摇头,“朝廷可不要给耶律乙辛那厮糊弄了。殿下、平章还有两府几位相公是怎么考虑的?”   “此事事关重大,不能不经由两府照准,圣人也无法独断。所以圣人分派中使,来询问几位枢密的意见。小人便是这样被派来河东的。”姜荣站得正了一点,“小人奉圣人口谕问枢密,这一回不知是当和还是不当和?”   韩冈站起身,说得毅然决然:“请黄门回京后上覆圣人,当然要和!”   韩冈的回答让姜戎愣了一下。他的答话好像是迫不及待一般。难道这位河东制置使已经没有获胜的信心了?   “还请枢密说下缘由,小人回京后也好向圣人回报。”   “现在中国还灭不了北虏。当然,北虏更不可能灭了中国。打到最后,只是徒耗国力而无所收获——所以只有议和一条路。我们不是已经逼到耶律乙辛遣使求和了吗?差不多已经够了。”   姜荣点了点头。他是亲眼看见奉命议和的辽使上京后,给京城百姓带来了多少欣喜,又让多少家酒楼卖光了窖藏的美酒。   “不过有件事很重要。”韩冈紧接着补充道:“就是这一回在什么基础上议和?”   “基础?”姜荣张大眼,等着韩冈的解释。   “澶渊之盟,中国付了三十万银绢的岁币。之后庆历增币,又加了二十万。换来的是北虏不动兵戈。熙宁划界,也是中国割地。同样是为了北虏不要趁火打劫——当时天下连年灾异,实在不能开战。”韩冈扳动手指,一桩桩来数。暗暗叹了一口气,他还记得当时萧禧是怎么空口白牙地将朝廷闹成了一锅粥,“所以这几次的和约,是建立在北虏势强而中国势弱的基础上的。”   “的确如此。”姜荣点头表示同意。   “但此番宋辽交兵。陕西那边是大胜,吕枢密收复了兴灵。河北虽有小挫,可也是进攻不利,辽人并没有占到便宜。河东虽然开局不利,可如今辽军被逼到只剩代州半州之地了。在眼下的局面上,恩赐北虏和平的是中国。耶律乙辛是没有任何资格开出条件,他只能接受。岁币也好,割地也好。当是要明白,现在是北虏一方势弱,而中国势强。”   姜荣越听越是吃惊,韩冈的这个态度可是把辽国鄙视到了骨头里。   “自然,”韩冈接着道,“和平还是必须的。在中国国力彻底压倒北虏之前,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对国家和百姓都有好处。”   “那以枢密之意,当向辽人开出什么条件才合适?”   “两国疆界维持现状,嗯……这得是在收复代州失地之后才能开出的条件。”   也就是说,抢下的就是我的,丢掉的等我抢回来那还是我的。姜荣心中一转,也就是明白了。可他变得更不明白韩冈为什么敢这么说:“但辽贼能答应吗?”   “兴灵和武州的所有权可以拿钱赎买过来,省得北虏不松口。”   “赎买?”   “太祖皇帝不是在设立封桩库时说过吗?存在里面的银绢是为了赎回被割让的燕云诸州。如果北虏不肯答应这笔交易,那么就会拿封桩钱来招募国中勇士,搜求北虏首级。十匹绢一个北虏首级,以二十万人计,也不过两百万匹绢罢了。”   “……那枢密觉得用多少钱买下武州和兴灵合适?”   “又不是买北虏盘踞的土地,兴灵、武州这两处都已经在中国手中了,说买下来只是给耶律乙辛一个台阶下,多了都是朝廷丢脸。三五万贯也就是了。不是岁币,是一次性的付出,是给耶律乙辛的签字费。只是要他承认两地归宋,签个名画个押而已。”   姜荣在韩冈的话中听到了无可动摇的信心,他小心向韩冈的求证:“枢密可有把握打下代州?”   韩冈竖起一根手指:“如果辎重补给能做到充分及时,那么入秋之前,代州全境将不会再有北虏一兵一卒能安然存在。”   韩冈的自信,感染了姜荣。这可是从无一败,名望如神入圣的韩枢密。他既然放言说辽军必败,那么还有什么值得怀疑?   他向着韩冈躬身行礼,“小人回京后,必将枢密的话原原本本奏上圣人。”   韩冈笑着点头。对什么人,说什么话。要加强京城那里与辽人谈判时的底气,他也不得不大吹一阵。   反正只要结果好那就行了。他只在乎实质,并不在乎表面。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八)   按照预定的计划派出了麾下最为精锐的队伍,但主导着河东战局的萧十三和张孝杰却并没有焦急地等着前方传来的消息,而是在下着棋。   两人都是正襟危坐,神色专注,像是两位大国手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头。但这边萧十三刚刚缓了一手,那边张孝杰就送了一条大龙过来。表现出来的棋艺,比起夏天在街头纳凉时赌棋玩的平民都差了许多。   萧十三也不看棋盘,随手便落下一子:“两千三百甲骑具装,加上五个配了铁甲的千人队。想必忻口寨的枢密相公派来的那些苍蝇也该收收翅膀了。”   提到韩冈时,萧十三语带讽刺。可是为了解决韩冈派出的兵马,他却是把底牌都掀出来了。   经过了近一个月的休整,萧十三终于可以把他麾下因为之前的鞍马劳顿而失去战斗力的精锐给调出来派上用场。   两千多具装甲骑,和五个千人队总兵力四千余的带甲骑兵,正尊奉他的军令向代州西南四十里的一处官道上的小镇挺近。这六千多兵马,是用来组建代州的外围防线,清剿宋人越来越嚣张的游骑探马。   “但宋人的铁甲更多啊。”张孝杰落子提子,却忽视了另一角处能收获更多的机会,“换在二十年前,这五六千铁甲精兵,甚至能让我们直接打到大名府去。现在只能打苍蝇。”   “铁甲现在不值钱了。”萧十三抬起头,“还得多谢那位韩枢密。”   自从板甲和水力锻造出现在这个世界,大宋的钢铁制造业一下上了一个台阶,但辽国在这方面始终没有拉下太远。不论是遣人窃取,还是收买奸细,有关军事的一系列发明在宋国普及后,很快就会传入辽境。飞船就是最有名的例子,用大辽天子的性命让飞船之名传到了极北的荒原上。而铁甲则是更有实用性的例证。   虽然说由于制造工艺、匠人水平以及管理能力上的差距,使得宋辽两国的生产力依然差距很远,甚至是越来越远。但比起过去,辽国的军事生产能力还是有了几近十倍的提升。如今的辽军正军,最次也会有一幅锻铁的护心镜,而宫分军、皮室军更是大多数人都能拥有一副铁甲。   在过去,一场战争中,几乎看不到十万甲士出战的场面。可如今,难易程度姑且不论,宋辽两国都是能拉得出十万铁甲精兵。   耶律乙辛能压服辽国境内无数反对力量,一方面是他在政治上的手腕了得,或打或拉,使得无人能聚合起足够实力的反叛力量。但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一个因素,他控制得最为牢固的南京道,是辽国工匠最为集中的地区,出产的大批量铁甲让耶律乙辛控制下的军队拥有更为强劲的战斗力,能轻易碾压任何反对者。   “铁甲虽然好,但也要用对地方。”张孝杰随手落下一子,“而且宋军怎么用他们的神臂弓你也不是没看到。更别说还有破甲弩。”   “破甲弩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心点就是了。至于神臂弓,我不是也让人带着了吗?”   破甲弩的威力虽犹强上神臂弓一筹,但对身着铁甲的战士的威胁,也必须在三十步以内,否则即便能射穿甲叶,也伤不到几分皮肉。而神臂弓,倒是让辽军感到头疼。宋人骑兵的实力不值一哂,可当他们不惜损耗让骑兵都带上了上好弦的神臂弓后,马上交锋时宋人的骑兵便开始占了上风。   不过这一回萧十三也大方了,给所有出战的骑兵都配上了神臂弓。反正在代州等地的武库中,神臂弓的数量也是数以千计。虽说一次百人队的出巡就能有十几张弩的损失,虽然让萧十三心疼肉疼,但还是能够承受得起。   张孝杰停了手,大声叹着气:“终究还是不如宋人财大气粗。宋人一砸钱,我们要么跟着一起砸钱,要么就得用命来换。”   “但不这么又能怎么样?”萧十三反问,顺手又落了一子,不过这一着下得漂亮,正好将张孝杰的一步给切断了。“越退缩,宋人的气焰就会越嚣张。只有毫不妥协地顶上去,才能逼韩冈认清大局。”   “韩冈是聪明人。他现在的做法就是步步进逼,多半是想逼到代州城下,不想冒野战的风险。”   从开战伊始,直到现在,快两个月过去了,早就过了布局的阶段,而河东的宋辽两军除了太谷县一战外,依然没有大规模交锋的记录。这其中有萧十三和张孝杰将队伍收得太快的缘故,但要说没有韩冈的控制,怎么也不可能会是现在的局面,足可见韩冈他并没有与大辽决一雌雄的信心。   “不能给宋军攻到代州城下的机会。”萧十三神色严肃,将手上的棋子丢回棋盒。“一旦宋军能够包围代州,那么河东战事就会转入宋人最擅长的城池攻防战上。在宋军的攻势下,代州城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从太原一路退到的代州,已经不能再退了。尚父的命令是必须要执行的,而且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代州必须要守住,这是与宋人谈判最为关键的筹码。   尽管底下也有人叫嚣着要重现燕京大捷的荣光。但萧十三可不指望韩冈会跟南朝的太宗一样蠢,只顾攻燕京城却不提防古北口等燕山要隘。   从韩冈现在的布置来看,那是比森林里最狡猾的狐狸还要狡猾三分。沉稳得不像是一名三十上下的年轻人。   ……   韩中信正领着一队骑兵,在代州的原野上慢行。   他不似秦琬在代州军中有根基,也没有过往的战绩撑腰,光靠韩冈家仆的身份,也得不了人心。坐在寨子里面等消息,只会让人心越来越疏离。所以他必须出来。   秦琬和韩中信顺利地进驻了土墱寨,除了三人掉队,一人落马外,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那一支具装甲骑也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而是半路上的一座村寨。距离代州四十里,距离土墱寨也有三十多近四十里。随着这一支队伍的向前进筑,宋军斥候的活动空间又被压缩起来。   不过在韩中信这里,辽军既然还离得远,就没必要缩在寨中。   在代州地界,一座村寨,一个镇子,都有着即高且厚的围墙,这就让宋军在战事不利的时候,可以退守到最近的村镇中,等待援军的到来。   韩中信便是以此来说服了秦琬,让秦琬答应他领着一队骑兵出外巡视。   而他这一出场,便幸运,或者说不幸地遇到了一支人数相当、正准备归队的远探拦子马。   辽军的远探拦子马实力惊人,身高体重,而且还有足够的经验。韩中信仅仅是一瞥之下,就逼得韩中信不拿出神臂弓就别想赢过他们。韩中信都想跪下来感谢韩冈在军械上的慷慨,神臂弓这样的至宝护身,不管与辽人在马术上有多少差距,一箭过去就拉平了。   调转马头,迎面而上,韩中信第一个拿起了提前上了弦的神臂弓,用最快的速度在箭槽中放上了短箭。紧随在韩中信身后的骑兵,取攻上箭的速度丝毫也不比他慢。   举着神臂弓,这一支斥候小队飞速地接近对面的敌人。只是当他们终于看清了敌人手中平端的兵器后,无不大惊失色。   “神臂弓?”韩中信差点就要从马背上跳起来,迎面而来的辽骑手中,竟然都是一张张神臂弓。   那前段的铁质圆环,那原木色泽的弓臂,几近三尺的横宽,无一不是神臂弓的特征。   骑着高大的河西马,身上的甲胄也是最为显眼,韩中信立刻就成了箭矢对准的目标。箭矢如雨,转眼就把他扎成了刺猬。   其中一支如毒蛇一般扎进了韩中信腰间,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时间。不过韩中信的盔甲内外两重,内衬皮铠,除非是箭镞抵着盔甲扣下牙发,否则弩矢依然穿透不了他的甲胄。但这一下也让韩中信惊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在此之前,他也将手中的刚刚射击过的神臂弓随手丢掉,换上了一架新弩。   宋军和辽军不同的一点,就是他们杀起战马来根本毫不犹豫。射人先射马,上阵的宋军几乎是被集体灌输了这个意识。从韩中信开始,所有宋军骑兵射出的第一箭都是冲着战马去的。而更重要一点,抛下神臂弓时,宋军也远比辽军更爽快。   对辽军的战士们来说,一柄来自大宋军器监的神臂弓,拿回老家后多半能换来一匹毛皮油光水滑的好马,或是十只母羊。他们很难像韩中信和他的下属一样直接松开手指,让弦鸣声尚未停歇的神臂弓自由落下,再顺手抄起鞍后的铁锏,然后借着战马的速度,将铁锏向着最接近自己的那名控制不住受伤后变得疯狂起来的坐骑的辽兵,用力挥过去。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就决定了最后的结果。   沉沉的一声闷响,右手中也承受了一记猛烈的反弹,在飞驰而过的一瞥中,让韩中信清楚地看见了目标凹下去的头盔,以及从眼眶中像燃着的烟花般喷出的右侧眼球。   双方都是不到二十人的小队,交锋前人数相当。可一回合之后,还在马上的骑兵人数就已经变成了十五对十。而当韩中信和他的手下士兵再抽出第二张、第三张神臂弓后,骑在马背上的就只剩下了宋军。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九)   飞马追上了最后一名辽军骑兵,用神臂弓射中战马后腿,韩中信最后用着他的铁锏,将那名不幸的骑手连着头盔和脑壳一并给敲瘪了下来。   短暂而又激烈的战斗之后,韩中信所部顺利地解决了辽军的这一支探马小队。   在两军探马的交锋中,很少有这样一边被完全歼灭的结果。若说原因,除了运气之外,更多的还是韩中信作为一军副将,他率领着这一队探马,乃是秦琬从军中特意挑选出来。人员精锐,器械精良,是其他探马小队所不能比的。   此外在马背上用弩,尤其是神臂弓这般大型的蹶张弩,很是需要一点技巧。韩中信的这个小队都是几次出巡的精兵,韩中信本人也着意练习过一番,而辽军是初学乍练,这就又差了一筹。   结束了战斗,除了两个望风的骑兵,其余士卒纷纷下马,一部分赶过去救助落马的兄弟,另一半则去收拾还没有断气的辽人。   不知是运气还是甲胄坚固的缘故,落马的几人中,只有两名士兵不幸丧生,其他几个都是或轻或重的外伤,学过一点医术的韩中信一一检查过后,确定只要回去看过军医,都能保住性命不会落下残疾。   待韩中信检查过伤员,并和学过急救术的两名队正一起给他们处理过伤处,十八个辽军骑兵的首级已被卸了下来,各自拴在马上。由于韩冈规定,一场战斗的斩首,由全体参战官兵分享,并没有产生争抢人头的冲突。这让韩中信省了不少事。   漫步在战场上,半绿半黄的麦苗在杂草中拼命挤出头来。荒芜的田地没有引发韩中信的感慨,相反,他的心情很是轻松,甚至是雀跃。这场战斗对他来说很有些纪念意义,能领军上阵杀敌,而且还轻松取胜,是他在军中站稳脚跟的第一步。   不过当他拿起辽人所用的重弩时,脸色还是变了。果然是神臂弓,而且刻在从弩架上的铭文来看,是元丰二年军器监所出品。监造和大工的名字,韩中信都听说过。   河东军中,代州是最先换装的一批,熙宁三年、四年就用上了神臂弓。所以平夏战后补充战损也是最早且最多的一批。从铭文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巡检,真的是神臂弓。”一名士兵抱着一堆神臂弓回来,举着给韩中信看,“都分不清哪张是我们丢的了。”   “元丰二年的是辽贼带来的,熙宁年间当是我们的。代州的武库可是全落在了辽贼手中。”韩中信用脚尖踢了一下脚下无头的尸骸:“去查查他们身上的盔甲,肯定也是从代州武库中得来的。”   盔甲也是战利品,几名士兵过去吭哧吭哧地把甲胄都卸下来。兵器、刀剑也都集中在了一起。   “巡检,这些辽贼带了不少好东西啊!”一名士兵叫了起来,手上举起了个羊皮小口袋。   打扫战场的士兵在辽人的尸身上都掏摸了一阵,无一例外地都摸出了一小袋金银珠宝,堆在一幅羊皮上,闪闪的光泽晃花了一群没见过世面的穷赤佬的眼。   韩中信瞥了一眼,心中估算,最多也不过两三百贯的样子。   “你们都分了吧。”韩中信家底不少,看不上这点小钱,“给蔡九和张狗儿多留一份。”   蔡九和张狗儿就是战死的两名士卒,多给他们的遗属一份,自然不会有人说不。可是说不的没有,动手拿的也没有。人人都站着,没一个动手的。   对于战利品的分配,军中管得不算很严,尤其是这样零碎的收入,上面的将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都是老巡兵了,畏惧军法不敢分账的情况,让韩中信都为之愣然。   不过当他多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过来。自己要是不拿,下面的士兵也不敢大着胆子分赃。只有自家先拿了,这群士兵才会将自己视为同伴,这也算是投名状。   想明白后,韩中信也就不充大方了。只是在一堆黄白的财物中,他没看到心仪的东西。正想随便捡几件银首饰,眼光一扫,倒是在兵器堆里发现了一柄腰刀。   探手拾起腰刀,两尺长,刀型略弯。刀鞘色泽沉黯,却不知为何带着隐隐的绿芒,从纹路上像是鱼皮,很是精致,上面还附有粗犷却不失精美的银饰。这样的风格让韩中信一下就喜欢上了。   可是当他拔出刀来,眼中的欣赏就不见了。腰刀看着应该是折锻铁,经过了多层折叠锻打,只是不论从质地,还是锋锐上,都远远比不上军器监中出产的精品。   韩中信腰间就有一柄刀,是得官后由韩冈所赐,能一刀砍下首级而锋锐不损,是柄名副其实的宝刀,出自于军器监的名工之手。而这一柄,也就刀鞘很不错,刀身比军器监量产的腰刀强不到哪里去。   韩中信微微地摇了摇头,可惜这刀鞘配不上自携的宝刀,不然直接就把刀给丢了。   “看来要欠周独手一个人情了。”别人都是刀鞘配刀,韩中信倒是打算弄柄好刀来配这个刀鞘。   见韩中信将刀收回鞍袋,士兵们齐齐松了口气,兴高采烈地开始分赃。片刻之后,地上的小堆金银珠宝不见了,人人都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望着韩中信的眼神,也更见亲热。   能打能杀的军头才能得到士兵们的认同,如果再大方一点,那就不仅仅是认同,是进一步得到士兵们的忠心和喜爱。   收拾过了战场,探马们就开始准备重新出发。再迟一点,可能就有新的一队辽兵赶来了。   一群士兵踩着铁镫,给神臂弓重新上弦。   “要是单手的就更好了。”一名队正举了举手中的神臂弓,“两只手在马上太麻烦。”   “你当军器监没造过啊?”韩中信摇头笑,“单手的小弩连马背上防箭的毛毡都射不破。造出来后,给人拿去打鸟去了。”   给神臂弓重新上弦时,有两张直接就坏了,其中一张碎裂的弓臂反弹起来时还将躲避不及的士兵砸破了鼻子,弄得满脸是血。   只是损坏的神臂弓才两具,而从辽人那里收回的则有二十六七张——虽然不能做到一人三具神臂弓,可有好几个辽兵都是一人携带两具,看起来应是有些地位。   “倒是赚回来了。”韩中信笑道。   不仅仅是神臂弓,甲胄、弓刀、鞍鞯、辔头都是能换来丰厚赏赐的战利品。四十匹契丹马驮着这些收获,夹杂在小队中返回土墱寨。   韩中信骑着高大的河西马,被士兵们簇拥在中间。看着今天的收获,心中欢喜不已。   只是当他回望着身后荒芜的原野,心中的喜悦一下就消退了,在半年前这里还是男耕女织的乐土,现在已经是不见人烟的荒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元气。   辽贼该死!他一下握紧了腰刀。   ……   辽军开始给前线的远探拦子马装备神臂弓。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忻口寨。   并不是每一队都能有韩中信那样配置和运气,也因此,就很难出现同样的结果。   在马上拉开步弓,的确很不容易。但将提前张开的神臂弓举起来并不是一件那么难的事。辽军很快就适应了马上使用弩弓的战术,这使得前线斥候的伤亡在几天之内陡然增加。   韩冈面前有一份伤亡报告,在醒目的位置上有两幅坐标图。   这是韩冈让人画出的图表,最开始很多人不习惯,但习惯之后,就觉得这图表比数字和文字更让人一目了然。   章楶也在看着同样的报告。前一幅图的纵横坐标分别是日期和伤亡,后一幅图则是牺牲的士兵和战果对比。两幅图表上的曲线变化,让章楶看得触目惊心。   “怎么伤亡这么大?”   韩冈苦笑道:“我们跟辽军骑兵的差距就这么大。之前靠着神臂弓胜过一筹,现在是回归了正常水平。”   其实从后一张图表上看,宋军骑兵阵亡的数量虽然比之前大幅攀升,但与战果基本上还是一比一——代州骑兵的骑术并不比辽军骑兵差到哪里,而战斗欲望也高于辽军许多。只是骑兵数量上的差距,会很快把代州骑兵的血耗光。   一旦没有了外围的耳目和护卫,辽军的动向就会变得扑朔迷离。大军最多前进到崞县。再往代州去,行军之路就会变得很危险了。被萧十三放在必经之路上的近万兵马是个严重的威胁。   当辽军用轻骑兵牵制和迟滞军队的行进,到了合适的时机,一队具装甲骑冲撞过来,西军还好说,京营禁军是肯定要崩溃的。   “我们需要更多的骑兵。”韩冈说道,“京营禁军中的骑兵要打散了补充上去。但这还不够!”   “要把阻卜人调进关来?”章楶问道。   “当然。阻卜人的家眷要转去忻州或太原暂住,而能派上战场的青壮……就让他们好好卖一卖命吧,可不能白养着他们。”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   让韩冈及他的幕府头疼的消息,就是让萧十三和张孝杰欣喜的捷报。   之前可用的战力大部分由于消耗太大不得不休整,剩下的还要去朔州防备占据武州的宋军抄截后路,不得不让宋军的骑兵很是嚣张了一阵。尽管宋军若敢直扑代州城下,萧十三依然有足够的力量反制,可面对拿着神臂弓的宋国骑兵,一时间他还是缺乏有效的应对手段。   不过自从将麾下恢复战斗力的六千多精锐派出去,驻扎在代州西南四十里外要道旁的大王庄和小王庄之后,嚣张的宋军探马便在代州城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很像是宋军的故伎。并不求交战克敌,只要将威胁性足够高的军队驻扎在关键的要点上,对敌军就是巨大的威胁。现在辽宋两军,在代州城西南的大王庄到崞县县城这一线上相互钳制住,甚至难解难分。   随着萧十三更进一步将神臂弓分派下去,双方的斥候之间的战斗也越发的惨烈起来。远探拦子马的伤亡报告让萧十三有几天甚至吃不下饭,而宋人那边,虽然并不清楚具体的数字,但萧十三可以确定,宋军的损失只会比己方更多。直如象戏中的兑子,既然双方的伤亡数字都是居高不下,相对而言,当然是骑兵更多的一方更经受得起损失。   一旦宋军没有足够的骑兵来保护行进中的步兵,那么他们想要向代州前进一步,都要冒着之前十倍的风险。   “西军怎么办?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来了。”张孝杰问着萧十三,解决了眼前的问题,未来的隐忧也就浮上台面。   韩冈的经历,在辽国上层不是秘密。   这名年轻的枢密副使必然是大辽未来数十年的大患,但对许多王公贵族来说,却又是救人性命的神佛一流的人物,轻易开罪不得。之前萧十三去攻韩冈所在的太谷县,也是大着胆子去的。灰头土脸的结果,更是让很多参加奔袭作战的将领们,都在暗地里抱怨萧十三把人往火坑里领。   以韩冈在陕西军中的威望,西军在他手下能发挥出十成十的本事。那样的敌人,不是赢不了,而是赢了也是得不偿失,百分百的折本买卖。   “别自己吓自己。等到了再说。只凭现在从开封出来的那群废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萧十三说着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话。   萧十三说京营禁军是废物,但他也不敢当真把忻口寨的那几万人当废物看待。   对于韩冈麾下军队的成分,交手了近两个月,捉到的活口也有百八十,萧十三差不多已经可以自称是了如指掌。   到现在为止,韩冈手上的主力却是立功最少的,甚至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夺取武州的是河外的折家。现在造成正军骑兵最大损失的对手,也是出自河东军。   但这并不代表那几万京营禁军当真是百无一用的废物。即便是废物,拿起神臂弓,手持斩马刀,身披铁板甲,也是会让人崩了牙齿的废物。更别说率领那一支军队的主帅,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击败的对象。有他领兵,狗也能变成狼。   萧十三不敢冒风险,让自家的精兵去往宋军的箭阵上撞,万一那是一块硬骨头,崩掉了牙后怎么办?不提韩冈,神武县可就是有头大虫守在那里呢!尚父殿下更难以容忍麾下的精锐受到无谓的损失。要是由此得罪了麾下的将领和贵胄,说不定尚父都要牺牲他来化解人们的愤怒。   何况就像张孝杰说的,韩冈最熟悉的关西禁军,这时候应该到了。虽然不知现在何处,但只要出现,韩冈能玩弄的花样就能多出三五倍。带来的压力,能让人喘不过气来。   不过萧十三还是有办法应对的。最好的解决手段,就是打破眼下僵局。如果现在代州的僵持局面能够打破,对还没有眉目的和谈,将会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占了武州的党项蛮子已经放得太久了,该让他们明白契丹精兵的威名不是凭空而来。”   ……   “终于可以将那些家伙送走了。”   收到韩冈亲笔签字画押的公文后,折克行长舒了一口气。多达两万余的阻卜人,只要他们存在于神武县,给折克行的压力就是如山一般巨大。   “枢密使怎么说的?”他问着与公文一起被派回来的儿子,“是打算要那些阻卜人上阵吗?”   折可大当然不会向他的父亲隐瞒什么:“这些日子损失的斥候数量不在少数,急需一批新人来补充。”   “所以就看上了那群阻卜人。”折克行摇摇头,却不再就此事发表意见,而是问起损失的骑兵情况:“怎么样?他们是不是都是代州出身?”   “也有太原的。”折可大回道:“所以现在京营的那几个指挥也被拉上去了。”   折克行的神色立刻难看起来,“金明池上那些耍百戏的能派几分用场?”   京营禁军,说是耍百戏,那还真是没错。比起马背上的杂耍来,这世上还真没什么人能比得过他。折可大听说过,若不是禁军都受了身份限制,否则赛马大会上的表演,也不用向远在沧州、胜州的黑山党项中挖人了。   并不是说这些阻卜人存在没有好处,他们的反叛让萧十三根本不敢再调动异族来作战,反而还得分兵盯着几家不听话的。   可是两万多阻卜人停在武州,这让只有八千儿郎的折克行夜不能寐。而且粮草也是到了多少就吃多少,积攒不下来。万一粮道被断,就只有立刻突围一条路了。   “为父几次三番的要把这些阻卜人都调走,都被枢密将申请给压了下来。”折克行叹了一口气。   折可大立刻道:“但之前的情况的确不能让外人来。”   折克行也知道忻口寨当时的确很不稳定,有百姓、有败兵,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辽贼,再多了一群阻卜人,一点小冲突都能变成难以收拾的大乱子。   不过现在一山之隔的忻口寨,在韩冈的布置下,早已经稳定了下来。并将周围的城镇乡村都控制住了,同时一干乱源也被摘除。十几家阻卜部族人数虽众,可南下之后即便想要发难,也立刻就会被镇压下来。   十几家部族的族长被招到了折克行的帐下,躬身静听着这位主帅的训话。   折克行的训话出乎族长们的意料,“韩枢密有意攻打代州,只是帐下缺人听命。这可是难得机会,尔等究竟能不能在大宋站稳脚跟,就看这一回能不能让韩枢密满意了。”   “可是能亲眼看到韩枢密?!”   “当然。那还能有假?而且不仅仅是韩枢密,立了功后甚至还能去拜见天子。那可不是辽国的皇帝,只收岁贡,没有回赐。大宋的皇帝不一样,只要你朝贡入境,送上贡品之后,就能得到一份丰厚的回赐,作为酬奖。”   这些消息让族长们都开始感到兴奋,身子也忍不住的颤抖。   “朝廷的银绢够打发他们这些人吗?”折可大问着堂兄弟折可适。   他可见过不少部族,把朝廷的恩典当成了做买卖的好处。献上去的土产,很快就有了回报,回赐很是丰厚,远比看到的更多。国库也由此而损失不小。但就在此时,折克行竟然用这样的办法来吸引阻卜人更加卖力一点。   折可适哈哈大笑:“足够了。必要时,朝廷也会稍稍吝啬一点的。吃一堑长一智,总要让他们牢记朝廷的恩德不是他们敛财的工具。”   将一干阻卜族长打发了出去,折克行转回来对儿子和侄儿解释道,“此辈畏威不怀德,若是松上一星半点,说不定还让他们以为我等好欺。”   “不过韩枢密的名号在辽国也是传遍东西南北,想必他们也是听说过的,定然不敢违命。”   “这几人中之前就有两个拜见过枢密吧?好像当时就向枢密请求给他们族中子弟种痘。”   种痘法在阻卜人那里,契丹人为了收拢异族人心,也把种痘法当成了恩赐,这几年在各家部族的族酋带着子女上京后,都会为他们种痘。   虽说契丹人绝不会去宣扬韩冈,但各个部族又不是聋子瞎子,韩冈这位药师王佛座下弟子的名号早就传遍了草原。所以拜见韩冈时,几位族长顶礼膜拜不说,提出的请求中就有一条是为族中子弟种痘。   “枢密怎么回他们的?”折克行问道。   “只要听话,立下功勋后,朝廷自不会吝惜赏赐。”   折克行双手一拍:“说得好。这样才对!哪有平白无故就把好处先送了人。”   “嗯。”折可大点头,“骨头只有在狗叼回猎物后才能赏出去,从来就没有先给赏、后使唤的道理。”   听到儿子的比喻,折克行也忍不住微微一笑。   有种痘在前面吊着,再加上韩冈的赫赫声威,相信这一干阻卜人绝不敢对韩冈的吩咐阳奉阴违。   而自己手中有八千兵马,足以守住神武县。周边的几处要点都占了下来,以此为基础,北上攻打朔州,进而攻击太原,都是可行性很高的方案。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一)   忻州的春风醉人,从五台山中流淌出来的淙淙溪水,滋润着山下新近被翻耕出来的田土。   遭受过辽军的肆虐的村庄,时隔多日终于有了炊烟。阡陌纵横,第一批被安置下来的代州百姓,住进了草草修葺的房屋,同时也将春小麦的种子撒进了地里。   站在田头的农民们,望着这一片失去了主人后分配给他们的土地,眼神中有隐藏不住的忧虑,有远离家乡的迷茫,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期盼。   虽然说在这不合时节的播种中,到底有多少种子能发出芽,并顺利抽穗长成,许多人心中都没有底。可是看到这些日子来,官府井井有条的安排,不折不扣达成的承诺,加上毫不悭吝的赈济,对未来并不再是全然的绝望。   陈丰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并不是为了重新开垦出来的土地,而是为了人们脸上的希望。这段时间以来,他不知看到了多少张绝望的面容,也不知看到了多少麻木到失去了表情的脸庞,来自于北方的侵略者,在这片土地上造成了无数的悲剧,这些许希望,比珍珠还要珍贵。也是对他的工作最好的证明——相对而言,那些词不达意的奉承和讨好,倒是让他听得生厌了。   “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这是春秋时代就知道的遇到灾荒时该如何做的手段。韩冈的做法一脉相承,但实际上要做到做好,可没那么容易。   韩冈不是宣抚使,按道理是不能干预地方民政,所以安置流民的工作按道理是不便插手的。聪明的人也不会插手,当出了问题的时候,也就不用担负责任。但韩冈还是派了陈丰等人巡视各处安置了代州流民的村庄,尽量配合甚至主导安置工作。   这是很蠢的做法,也并不合乎官场上推诿责任的习惯——看忻州知州贺子房听说制置使司打算插手流民安置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知道,这么做的到底有多稀有——但当这一回看到流民们彻底麻木的脸上多了一丝希望的时候,陈丰终于觉得这个决定或许并不是那么的愚蠢。   不过陈丰心情轻松一阵后,又重新沉重起来。他可没有多余的时间耗费在这里。因为他刚刚收到从前线传来的公函,让他和在太原的田腴准备好营地,来安置南下的阻卜部众。   陈丰十多天前才从南面被调上来,不过之前也是一边处理粮草转运,一边帮着安顿太原府的难民。太原府的差事刚刚告一段落,便被调来接手忻州,这一下子就更是忙得脚不着地了。   陈丰现在算是明白了,做了枢密副使的幕僚,的确是如同踏上了天梯。但想要再往上攀上去,就要付出过去担任地方官员时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努力。   由此得来的回报,与其说是韩冈的恩赐,还不如说是自己努力的结果。韩冈所给的,只是一个机会。   并不是说陈丰他不感激韩冈,但在韩冈门下,时常会感到难以适应他的行事风格。还有韩冈对工作投入的态度,也根本不像是一名重臣,这也让他难以理解。但付出就能得到回报,已经让陈丰觉得很是满足了。   骑着马在田头绕了一圈之后,勉励过负责代州流民安置的几个官员,再听了从流民中推举出来的乡老们的汇报,陈丰便又匆匆赶着回忻州城。   这一路上他已经尽可能加快速度,但回到忻州城时,依然到了次日午间,从前一天中午到第二天中午,六十多里的路程,竟然走了整整一个白天——春天时翻浆的道路,耽搁了他太多的时间。   冬天时,黄土夯筑而成的官道被冻得结实如钢。道路下的冻土融化,硬实板结的路面变成了烂泥塘,马车开过去,就是两条深深的车辙,然后车辙便被泥浆水给填满。有的路面表面上只是一小滩积水,但积水之下,就是一个深可没人的巨坑。这样的道路不比冬天的河上冰面更安全。   这个其实是困扰支援忻口寨的整条补给线的最大问题,大量马车因此而毁损,同时粮草也因此受到大量污染而损耗。为了整修道路,整个河东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甚至不比参与到粮草转运中的民夫少多少。沙砾、卵石等修路的物资被消耗一空。但整条补给线,依然是如同一根被抽紧的细绳,随时有绷断的可能。   而在数以十万计的民夫被调动的情况下,河东路还要进行春耕补种的工作,还要保证没有受到辽贼侵略的军州能够正常生产、收获。陈丰都有些庆幸了,幸好韩冈不是能兼理民政的宣抚使,否则以他的性格,肯定是所有的责任都担负在身上。那样的情况下,他们这些幕僚恐怕逼得上吊的心都会有。   还好眼前只有这些事。   不过当陈丰赶回忻州城设在北口仓边的临时衙门时,连喘气都还没停下来,就又发现自己多了一桩差事。   “白都监在定襄那边要粮?”   “是的。白老都监说,他马上要入山剿匪,要好携带又能立刻吃的干糒,不要米、麦。还有酱、醋,也要好携带的干货。”   干糒就是干粮,米面做熟之后打制成型并晒干,可以边走边吃。而便携式的酱料和醋,则是用布匹浸透了之后晒干,然后剪成一片片,吃的时候,将碎布丢下去就行了。说起来简单,但要做起来就很费事了。不过陈丰这边早就有了准备,只要直接调拨过去就可以了,可是这些干粮是忻口寨那边需要的。   “白都监遣了谁来传信?”陈丰问道。   “是白小衙内,正在州衙那边。”   “白小衙内?是白昭信?”   “对。”一人嗤笑道,“就是前些天,拿了百多个山贼的首级来忻州耀武扬威的白小衙内。这一回又转到定襄县去了。”   白玉是陕西宿将,在熙宁初年就已经为都巡检,只是运气不好,几次大战都擦肩而过,没有立下多少功劳,最后被派来镇守河中府。   直到这一次辽军入寇,一下攻入了太原,作为长安东北门户、位于汾河谷地的南面出口的河中府的驻泊禁军,便成了第一支北上救援河东的陕西援军。   只是白玉这一回的运气依然不好,韩冈一直将他们留在了后方,甚至当大军北上忻口寨的时候,远比京营、河东两军更为精锐的西军,还是落到了一个剿除太原匪患的差事。   一提起白玉,这边的官吏就少有恭敬了。   跟在陈丰身边的一名亲信吏员冷笑了起来,“定襄那边都靠五台山了,山上只有和尚,哪来的贼?”   另一名小吏挑了挑眉毛,眯着眼笑,“贼秃也是贼啊……不过那是淫贼!”   “白都监若是能在五台大发神威,斩了大头斩小头,也算是还了文殊菩萨道场一个青天白日了。”   唐武宗灭佛,会昌法难。文殊菩萨这座道场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北魏时大寺三百六,兰若无数,到了唐武宗后,就只剩下位于深山中的三五座破庙。不过会昌之后,佛法重兴,到了此时,又是漫山遍野的寺庙和僧侣了。   韩冈不喜浮屠,有一个说法是因为他祖上是韩昌黎【韩愈】的缘故。另外,也就是佛道不两立,出自道门的孙思邈孙真人的私淑弟子当然不会与僧人多有瓜葛。什么药师王菩萨,那是贼秃往自己脸上贴金。为了迎合韩冈,他下面的官吏,都不会明着说自己多信佛家,甚至其中的大多数会有事没事讽刺几句。反正现在的和尚不守清规的居多,不愁没话说。   十几名官吏在下面吃吃而笑,陈丰的眉头则越拧越紧,忽的暴怒起来,“说够了没有!?闲得没事吗?给阻卜蛮子准备的营地位置选好了?粮草都准备好了?水源都确保了?药物和医工都安排妥当了?我之前的吩咐都措办完成了?!”他恶狠狠地扫过了一群愣住了的官吏,轰地一拍桌子:“什么都没做,还站在这里嚼什么蛆?!要是到了晚上事情还没准备出个眉目,仔细你们的皮!”   一群人卷堂大散,只剩下几个陈丰的心腹在他身边,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陈丰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一个胆大点的低声试探,“管勾,你可是枢密的心腹人,那白玉左不过一个赤佬,连枢密都不待见他。何必为了他发这么大的火?”   “……这一位资历老、官品高,在陕西人脉又深厚,枢密能将他一丢了事,但他可是我开罪得起的?”陈丰摇着头,叹着气,“我可不想开罪这位老将。谁知道他能不能请出韩枢密的亲朋好友来为他讨个公道?何况我可没有进士资格,朝廷虽说右文左武,也不能让我这个明经骑到一名七品宿将的头上。”   陈丰说罢,瞥了几名亲信一眼,森然道:“白老都监的要求,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谁敢在其中作祟,就别怪我不讲人情。”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二)   代州就是一条东南、西北向的狭长盆地,不论是南面的五台山,还是北面的雁门山都是高耸入云。当宋辽双方几近十万人马填塞进这个小小盆地之中,每一处山口、道路以及可供通行的平地、树林都有了监视之后,任何包抄后路,截断粮道的伎俩都是一个笑话。   随着双方开始在前线堆积兵力,使得两家的兵马只剩下硬碰硬的较量一条路可以走。而这样较量的结果,也使得韩冈面前计算伤亡图表上的曲线,总是处在居高不下的位置上。   将那份让他越来越无奈的图表丢了下来,韩冈轻声自语:“是不是少一点比较好?”   黄裳没听清楚,立刻问道:“什么?”   “没什么?”韩冈摇了摇头。阻卜人马上就要到了,这时候收手只会让之前的付出变成了无用功,也会让骑兵们的士气大落,所以韩冈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借口:“我在想阻卜人到了之后,该不该给他们配发神臂弓。”   “连甲胄都不该给!一片都不行。”黄裳厉声叫道:“将军国之器都送给那些蛮夷,万一他们恃此生乱,造成的损害不会比辽人少到哪里。”   “嗯,的确如此。神臂弓和甲胄都不能给辽人。”韩冈其实也不相信那些蛮族会循规蹈矩。即便他们当真会循规蹈矩,神臂弓和板甲这样的兵器也不可能白白地分发给他们。就连折家都用了八九年才给族中子弟凑齐了神臂弓,而盔甲更是没有配齐。凭什么这些阻卜人一到就能有好处?   神臂弓的损失太大了,这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个损失和战果之间的差距越来越悬殊,就很难让人认同对神臂弓消耗性的使用手段。   “不过神臂弓的作用差不多已经到头了,辽人越来越不好对付。不知道京营的那几位还能想出什么招数。”   神臂弓装备骑兵就是所谓马上射弩,其实就是京营禁军在天子面前表演的技巧。也是得到了京营禁军的将领的提议,之前才会有装备上弩弓的探马。   每逢三月金明池开,天子驾临这座皇家园林,上四军都会出来表演一些高难度的技巧,或者叫杂耍,可以与民间的百戏【马戏】同场竞技。这些技巧并不是那么实用,但很好看,总能惹起全场士女百姓的欢呼。可韩冈每次看到这样的表演,都会不由自主想起千年之后,那个南方大国的阅兵式时如孔雀开屏般的车上神技。   从成本和实用性上说,骑兵携带神臂弓是很快就会被淘汰的战术,韩冈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可惜马刀啃不动胸甲骑兵,而马枪之类的火器,现在连设计图都没有。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不论是辽军,还是宋军——都是粮草的问题,而不是什么火器或是神臂弓什么的。   韩冈手上的粮食很紧张,就是在忻口寨中也很少有放开肚皮吃饭的时候。而辽军光是在代州吃了两个月存粮,差不多已经将搜集来的粮食都消耗一空。连自家的装备都快吃不消的时候,韩冈不信辽军的粮食能供给得上。   “粮草对我们也好,对辽人也好,都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就不说了,之前的储备并不是以长期的大规模作战为预期,能撑上半年已经很了不得了。而辽贼……”韩冈回头笑了一下。   黄裳会意点头,“他们抢不到就得饿肚子。南京道的积储基本上已经空了。”   如果是要跟辽贼长期作战,浅攻进筑的战术是最好、同时也是最适合现有条件的战术。利用代州盆地中星罗棋布拥有坚实围墙的村镇,来作为出击部队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不断将被辽军毁弃的乡村和镇子,全都修复起来。然后一点点地向前。   这样的方略,其实是大宋过去在攻击西夏时,行之有效的战术总结。凭借庞大人力物力和财力资源,一步步地勒紧契丹人脖子上的绳索。这是极难破解的战术,除非内部自己放弃。   韩冈对皇后的使节说只要能保证辎重补给不缺,在入秋之前,他能将代州的辽贼清扫一空,收复失地,并保证武州不失。但实际上,他更清楚,东京城那边能稳定维持的供给最多能到六月。   三年储方有一年积,这一仗打下来,京畿一带的仓储几乎是消耗一空,剩下的一点还得保证东京城的供给。   河东如果没有被辽军肆虐,不会落到这样的窘境。甚至只要保住太原,韩冈前两年在太原任上开沟渠兴水利,推广更好的耕作技术和机械,存粮是不会少的。可惜现在连同太原一起,朝廷要做到难民直到明年夏收的口粮不缺。   韩冈这边很难,而辽人那边也同样的难。粮食只能种出来,却变不出来。   韩冈交叉起双手的手指,眯着眼睛看着最新的军报。正是因为大家都难,所以才有了办法。   ……   “尚父那里还是没消息吗?”   “没有。希望能尽快来。”   张孝杰和萧十三此时正等着耶律乙辛的消息,但已经比约定好的迟了半天,也不见有动静。而且却连辨别耶律乙辛到底有没投项都还没有确定。   “有谁敢闹事,直接杀了就是了。”萧十三冷哼着,“尚父这两年脾气好太多了。若是换在过去,早就下手了,哪里会忍到现在?”   张孝杰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又阖上了嘴。没什么好说的,萧十三的话是正理。   宣宗皇帝祖孙三代都杀了。两位天子、一位太子,一位皇后和一位太子妃,天家的血沾满了耶律乙辛的手,还想吃斋念佛不成?!   但耶律乙辛这两年,尤其是这一回与宋人的战争,其实是违逆了他的本心。但为了自身的威望,也是为了日后坐上那个位置少上一份阻力,十分被动地投入了战争之中。   只是现在看来,耶律乙辛做出的选择是极端的错误。如果他能够更加积极一点,现在的局面应当早已经逆转。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在河东这里,宋军正以忻口寨为核心,辽军以代州为出发地,不断将手中的兵力向前线调遣。在这其中,各家的底牌也不断被翻上桌面。   “宋人在挖掘沟渠?”萧十三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苦思如何应对宋军越来越强的自信,和越来越大的动作。   “是的。有好几处都在开挖,最远的就是大小王庄。”   萧十三面前的是从代州州衙后的白虎节堂中找到的地形沙盘,同时还有详尽的地图。不过代州的舆图只是少数,更多的其实是代州正当面的朔州、应州,以及飞狐陉另一侧的蔚州。宋人的狼子野心从中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待萧十三把沙盘和地图详详细细看了一遍之后,把西京道辖下的知州、知县都招来大骂了一通。储存在代州白虎节堂中的舆图、沙盘,竟然比掌握在他手中的地理资料,要详尽和准确十倍。   这不是三五个月就能完成的工作,宋人这些年来到底派了多少细作来测绘西京道的山川地理,只看这些详尽到一条山溪、一座山村的地图,就知道必然是个极其庞大的数字,甚至让萧十三有被扒光了衣服的感觉。   不过现在,对照沙盘和地图来查看宋军的行动,却又能让人觉得一目了然。任何计策和方略都能一眼看透。   “宋人这是在准备防守啊。”张孝杰一看到战报,再对应到沙盘上的位置,韩冈的企图也就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   “宋军最前沿的据点离大小王庄只有八里,那里也是宋人开掘沟渠的重点地区。一旦给他修好这一条的防线,大小王庄的骑兵就派不上用场了,甚至有覆灭之忧。身后有高墙深垒,宋军若踞此出击,大小王庄的兵马就算赢了也必然会损失大半的兵力。”   “能守方后能攻。宋人肯定是想着先保证能够稳守,接下来才会考虑进攻事宜。”   宋军一步步逼近大小王庄,很快就会将两座大村给攻下来。等到驻守两村的骑兵败退后,宋军就可以继续向代州前进。一步接着一步,速度虽慢,但肯定是沉稳一如其主人的性格。   这一切的过程,最多也只消两三个月。到时候,宋军就能把代州围得水泄不通。再接下来,代州可就保不住了。   “韩冈有三个月时间吗?”萧十三嗤笑了一声,“……可惜他没有啊!”   张孝杰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萧十三不是无的放矢之人:“这是为何?”   萧十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一份被镇纸压住、倒扣在桌上的文件递给了张孝杰。   张孝杰狐疑地接过来,低头仔细看。这并不是最新的战报,或是南京道那边的军令,却是一份细作传回来的情报。   前后看了三遍,张孝杰如释重负地重重靠上了椅背,在交椅的吱呀声响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嗯,看来是没有。”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三)   萧十三和张孝杰收到的情报很简单,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字,但比起万字以上的公文更为重要。   辽军是靠了河东商人的帮助才打进的河东,虽然说其中有很多只是看在钱的分上帮了一点小忙,实际上并不会真心希望大辽夺取河东,但一人一点帮助,集合起来就让萧十三见到了暌违百多年的太原。而且自打进河东之后,这样的帮助就变得更加主动,许多县城乡镇都是他们帮着打开,许多不便携带的产业和财物都是他们收购的,许多道路都有他们来引导,这使得一时之间有更多的曾经有过往来的商人赶上门来涎着脸奉承。   可是自从太谷一败,萧十三一路退守到代州城下后,绝大多数的大辽之友一下子就不见了。就像他们出现一样突然。   不过宋辽两家和平了近百年,边境地区的关系如同渔网一样密不可分。就像宋人能画出朔州、蔚州的详尽地图一样,萧十三退守代州后还是能收到简略粗率却准确的情报——那是他自己的耳目。   尽管这些情报简略只剩下一句话甚至几个字,比如最新的这一份,不过是说忻州有近一万陕西禁军在剿除匪患,领军将领是名叫白玉的陕西都监,如此而已。   可是对萧十三和张孝杰来说,这简单的只用了一张一指宽、半尺长的白纸所写的情报,已经足够让他们对宋军的行动计划作出了判断。   能在陕西军中升任都监,白玉必然是一个能力在水准之上的将领。别的地方,萧十三不敢这么说,但唯独在陕西,萧十三却可以如此认定。四十年战火不断,十二年开疆拓土,每一名西军军官都经历过战争,每一名士兵都嗅过烽火的味道,那是一个庸人无法生存的世界。   白玉名声不广,萧十三没听说过他,他手下的两个来自西夏的党项幕僚也说不出他的战绩,由此可见,这位西军将领多半会对军功有着超乎想象的饥渴。   可这样的将领,被韩冈安排去了剿匪!   作为一个纯正的契丹人,萧十三很清楚他的军队最大的弱点就是无法承受大规模伤亡。他麾下的军队,全都是将帅的私产。部族军、头下军是部落族长和贵人们的,宫分军和皮室军很大一部分是尚父的,萧十三本人也有两千多只听从他吩咐的皮室正军。   在辽国国内,绝大部分显贵的地位都是跟他们能掌握的军队数量多寡有关。如果麾下的战力有何损伤,那么地位也免不了会随着下降。   就如这一回对宋作战,部族军只是少抢到一点,就能闹到尚父那里,若是他们伤亡大了一点呢?归属尚父的宫分军、皮室军一旦损失惨重,整个西京道就会动荡不安起来,还可能更进一步地影响到大辽的安危,更不用说会尚父的心情会变得多糟糕;就是萧十三本人,也舍不得他的军队有所损伤。所以萧十三才会尽量避免与宋军的正面交战,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拖到宋人愿意开始停战谈判。   幸好宋国那边也是同样的情况。韩冈也一直在避免决战。也许是因为对帐下军队的不信任,但更多的当是因为一旦来自东京城的军队伤亡太大,让他不好回京后向朝廷交代——同为宰辅,又面临相同的困境,这点心思萧十三还是很容易看透。   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冈的安排就显得很奇怪了。为什么他身边的会是京营禁军,而不是更为精悍也更为善战的西军?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剿匪的差事绝对要比在前线对垒安全太多,除非宋国的山贼能比大辽的十万甲兵要强,不然韩冈为了区区盗匪,把陕西派来的援军丢到了战场外,这不仅仅是牛刀杀鸡的问题,而是应该质疑主帅本人的能力。   萧十三和张孝杰不会去质疑韩冈的能力,也不觉得韩冈自大到会认为用不着那近万西军兵马出场,更不相信韩冈会不在乎由此而造成的大量不应该有的伤亡。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在忻州参与所谓剿匪的关西禁军的处境,比驻扎在大王庄小王庄正对面更加危险。   这危险究竟从何处而来,还需要多想吗?代州腹地和忻州只隔了一重五台山!   放弃了更为稳妥却比较耗时的修筑堡垒、徐徐而进的战术,而改用出其不意的策略,都是证明了韩冈心中的急躁,需要尽快结束代州的战事。   “当真是可笑,宋人是没招数了!”   当萧十三和张孝杰将这一次收到的情报向亲信将领公布,并透露了他们的判断之后,无论文官武将都是一副嘲讽的笑容。   “这叫黔驴技穷。”   “想想看我们是怎么打下的雁门和代州!”   萧十三和张孝杰在僚属们的兴奋中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摇了摇头。   宋军采用的计策,并不是看着那么简单可笑。当韩冈并不吝惜人命地安排探马,当宋军开始修筑营垒、开掘壕沟,摆明了要正面对垒,代州城内城外都当敌人将会一步步地攻过来,如同绳索勒紧自己的脖子。   在这样的误会下,一旦尽遣主力与宋军对峙,那时候一支奇兵从五台山中突然钻出来,与前线的友军前后夹击,能让与宋军对峙的自家军队全线崩溃。要是一个不好,就会被歼灭大半。那样的情况下,朔州根本守不住,宋军甚至能直抵大同城下。而一旦大同失手,西京道崩溃,南京道还如何保得住?   只是天可怜见,这一回老天爷终于保佑了他们大辽一回。韩冈的布置给他们先知道了。   兵贵出奇。但所谓的奇,就是冒险。当将要成为目标的被袭击方做好了准备,奇兵不再成为奇兵的时候,要面对的不是能让人撞得头破血流的磐石,就是能将一切吞没的陷阱。   “繁峙县最好再加强兵力,四千兵马还是少了。”   “说不定山中还有小道,得多遣人巡视。”   “瓶形寨【平型关】也得加强驻守的军力。”   “要不要在几个出口留出一点空当来?可以来个关门打狗。”   “不要冒险,只需要让他们出不了山。领军穿越深山,这是破釜沉舟之举,一旦失败,就是返回原路少说也要丢掉一半兵马。”   萧十三和张孝杰在噪声中交换计划时一点都不担心这是韩冈的狡计。比如剿匪的西军,说不定根本就不存在,说不定下一刻就在忻口寨中出现。萧十三和张孝杰对此完全不担心。   这段时间以来,俘虏的宋军有近百人之多。他们的口供中都没有提到忻口寨中有关西禁军的存在。其中有不少人抱怨韩冈将京营禁军的主力留在营寨里,而让他们这些出身河东为主的骑兵出来拼命。虽然其中没有流内品官,但这么多只耳朵都没听说西军到了忻口寨,那么西军潜伏在此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如果不是有这些口供印证在前,萧十三和张孝杰又怎么会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份情报中的内容?   在麟府军夺占了武州之后,萧十三不得不分兵返回朔州。不过由于从河北那边又加强了一部分兵力,这使得萧十三手中可动用的军队数量还算充裕。为了保证这支援军能顺利地通过狭窄绵长的飞狐陉,光是往沿途的几个军寨运送粮草,就费了大功夫,但现在看来这份辛苦没有白费。完全可以调出一部分,防备五台山方向的来敌。   当下面的将领、官员和幕僚不再喧闹,萧十三声音轻得如同对人诉说:“就让我们——给韩枢密一个惊喜!”   ……   “太行匪患是困扰河东路多年的痼疾。”   “山河险要,地形崎岖,陡峭而复杂的山势,河东历任的多少文武官员想要进剿山中匪寨,最后都只能望而兴叹。”   黄裳的通告中,折可大看看折克仁,折克仁也瞅瞅折可大,叔侄俩交换了一个你明白我也明白的眼神,一同默不作声。   “枢密在河东经略任上的时候,曾经有过进剿匪患的念头,不过当时首要的目标是辽、夏两国,区区匪患根本不上台面。只能排到后面再后面。等到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能腾出手来,枢密又被调回了京城,连顺手打扫一下庭院的时间也没有。”   章楶摇摇头。那是因为天子不放心,又为了不影响到正在进行的宋辽谈判——生怕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引起辽人的误会。   “等到这一回辽军入寇,韩冈仁心,想过收复这些积年老匪,让他们能与河东军民共赴国难。可惜这些贼寇没有几个懂得大义。”   盗匪的确不知大义。黄裳自己说得都想笑了。在这个时代,民族大义虽然没有后世说得那么明白,但由于五代时沙陀祸乱中原,立国后契丹、党项接连成为国家大患,对异族的敌视和不信任其实已经浸透到了大宋的普通百姓身上,在士人阶层就是《春秋》中的华夷之辨成为仁宗时代各家学派的中心议题。   不过河东匪患之所以没有赶着来受招安,完全是由于韩冈的“吝啬”——主要是韩冈很反感杀人放火受招安这一套强贼做官的传统流程——既然韩冈不肯拿出实质性的好处来,那么绝大多数有名有姓的太行山贼哪个肯甘心响应他的号召,与同血脉同出身的河东百姓共体时艰,共抗辽军?反而是乘机劫掠地方,在辽人造成的灾难之后,又给当地百姓带来了第二次的灾劫。   “所以枢密说了,匪患刻不容缓。太原已定,现在为了忻州的稳定,必须要剿灭太行、五台的匪患。”   所有人都知道,忻州和代州之间隔了一座五台山,只剩最西侧忻口寨所在的那十七里山口有着坦坦大道勾连二州。   韩冈驻军在忻口寨,忻州就是他最可靠的后防。只要忻口寨不失,忻州就能维持稳定。更南面的太原府更不会有什么乱子。   “白玉是关西宿将,手握精锐万余。名将强兵,由他主持忻州剿匪,忻口寨当可无忧。”   黄裳的总结陈词,有着韩冈的称道,人人点头称是,似乎没人想得到忻州和代州之间只有一座五台山。   是的,只有一座五台山。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四)   半日前,还是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被营帐的填满的营垒,现在就只剩下了一片空荡荡的白地。   曹博收拾好了自家的随身家当,跟在同一队的兄弟身边排好了队列,听从指挥使的号令,从营地中鱼贯而出,走上了出营的道路。   这几天来,随着一个个禁军指挥的离开,原本被兵马填满的营寨,渐渐地变得空空荡荡起来。今天终于轮到了曹博他所在的这个属于宣翼军的步军指挥。   从孟州一路走到了忻口寨,还没有过上阵厮杀一次。但再过几天,抵达了前线,那时可就真的要见血了。年纪不过十七八的曹博,心中有着一点对未知的恐惧,但更多的还是对功勋的渴望。他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在这一回的战争中,立下绝大的功劳。就算不能做官,也能拿回一大笔赏钱。   作为今天第一个被派往前线的指挥,这个宣翼军的指挥紧随着军旗,走在大道的正中央。道路两边,是一群明显是异族装扮的鞑子。   大军出营,入营的就要赶快把道路让开,不能耽搁出营大军的时间。但过去出营时,避道相让的只是官军和民夫,可没见过异族。   “是阻卜人。”曹博的同伴中耳目灵通的看了两眼就不屑地吐了一口痰,“被麟府军打败之后,就投靠过来的北方鞑子。”   阻卜人?曹博好奇地向道边的人群张望着。   并不是如同传说中那样长得奇形怪状,除了装束以外,与汉人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其中的一名阻卜人吸引了曹博的注意,不是因为阻卜人他本人,而是因为他身后的马匹。那匹马比周围的战马都要高出半个头,显得极为神骏。   地位高的有好马,地位低的骑劣马,这一点就算在大宋的马军中也是一样。曹博望着那匹器宇轩昂的高头大马,心里估摸着这匹马的主人应该是阻卜部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不过再大的人物都是鞑子,曹博唯一在意的是那匹毛色发赤的骏马。他最想成为的是一名参加赛马联赛的骑手,夺得甲级赛事头名,拿回数都数不清的奖金。若是能骑上那样的马,应该就能参加赛马联赛了吧。   不知不觉,双眼注视着那匹好马的曹博离开了队列,也停下了脚步。   啪的一声响。一只大手从后重重地刷了过来,差点将曹博拍做了一个滚地葫芦。曹博踉跄了两步,缩头回头一看,他这一都的将虞侯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发什么呆?走了!”大嗓门的将虞侯站在队列外冲年纪小小的曹博吼着。   曹博慌慌张张地钻回队列,还没走两步,又是一声大喝在耳边炸起,“走直了。别丢人现眼,让那些阻卜鞑子好好看一看官军的威风来!”   ……   达楞与出城的宋军擦身而过。   或整洁或肮脏,但那从他眼前划过的一件件军袍的料子似乎都是价格能抵上两三匹丝绢的厚棉布,而那名手忙脚乱的宋军小卒,分明地位不高,可他身上的衣带,竟然也是丝绸的制品。   宋国果然富庶。达楞不由得心中泛起一阵感叹。光凭传闻绝不会有亲眼看到时这么震撼。   不过如果仅仅是富庶的话,当然只是一只待人分食的肥羊。可是宋国不仅仅是富庶,一辆辆大车的篷布下,那闪着银光的铁甲,虽然已经不像在神武县时那般让他惊骇,但也不禁让他的目光流连不去。还有那同样放在车上的一柄柄巨大的斩马刀,那能打造多少支箭头啊。而一车车满载着箭矢的大车已经早一步上路,早早地就落在了达楞的双眼中。   若是有宋国的帮助,赶走契丹人绝不是梦想。   达楞他并不是这一回投靠宋人的西阻卜的成员,而是属于北阻卜。属于阻卜诸部族的盟主,阻卜大部族长磨古斯的辖下。   当宋辽交战的消息传到了阻卜大部族长的耳中,磨古斯的亲信部众中唯一会说汉话的达楞便被派到了西南的西阻卜来。瞅一瞅风色,看一看到底有没有机会。   若辽军占上风,他们就跟着趁火打劫一把,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但若是辽人吃了亏,被宋人压着打,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并不介意重新换个好主子。而达楞更清楚,在他的主子心中,还有着借助宋人之力,将契丹人赶走,成为草原的主人的想法。   在这里的并不止阻卜一家。大黄室韦和梅里急等阻卜以外的草原部族,都派了人在这里探风色。这些天达愣在神武县的阻卜营地中绕了一圈又一圈,竟然发现了不少曾经在临潢府见过的老面孔。   聋子和瞎子是不可能在草原上生存,就是露出一点颓像,也会立刻被分食个干干净净。   什么时候蒙古和克烈的人来了,倒真是齐活了。蒙古、克烈两部的位置比阻卜诸部更要靠北,达楞也只是偶尔入贡时才能看到他们。但达楞相信,如果蒙古、克烈听说了辽军惨败,肯定会连夜派人来看看情况。   契丹人常年欺压草原诸部,搜刮起来不遗余力。在契丹人的强迫下,阻卜诸部岁贡马两万。纵然阻卜部族多如繁星,可平均下来,分派到其中一个部族的贡马数量依然是一个大数目。   每年都要上贡,而且还不能是劣马,必须从部落中挑选最好的马匹送过去。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到现在已经上百年了。这等于是一个人身上的伤口始终都在失血,永远没有愈合的可能。   换成宋人来了,绝不会更差。毕竟契丹人是放牧的,上好的草场被抢了许多。而南边的汉人是种地的,不会跟他们抢牧场。   阻卜诸部不可能现在就投靠宋国,达楞也没办法代替他的主子做主。但这一回只要能与宋人勾搭上,对他对阻卜诸部肯定有说不尽的好处。达楞不信,宋国不想在死敌背后扶持一个盟友来。但在达楞表露了身份,并表露了想面见宋人的主帅之后,得到的回应却是毫无挽回余地的拒绝。   “枢密不会见你!”   过来向达楞通报这个回绝口信的是一个三十出头、十分英挺的宋国武官。帐外通名是折阁门,而守在外面的则恭敬的口称将军。虽然年纪不算大,且达楞也不知道阁门到底是什么官,但既然姓折,又被称作将军,地位肯定不低。   只是这个消息让达楞又惊又怒,忘了去揣测这个折将军的身份,“为什么?!”   “枢密说了,他不相信只有一张嘴皮子的人。”面对粗鄙不文的阻卜鞑子,折可大也不拽文了,直截了当地表明了韩冈的心意。说话太过文绉绉的,这些蛮子也听不懂,“空口白话,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达楞怒形于色,大叫了起来:“草原之上,没人敢冒充磨古斯的使者!”   哗的一阵响,守在帐外的卫士听到声音,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提着枪指着达楞。折可大不耐烦地摆手示意让他们出去,转回来对达楞道:“磨古斯与耶律乙辛比起来如何?阻卜比之大辽又如何?就是奉了耶律乙辛的辽国使者到了我大宋,也要有国书、有牒文、有关防、有印玺、有签押,有随行的人众,有事先派来的前导,这样才能让我国打开国门,放他们进来觐见天子和宰相。你光凭一张嘴,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的身份?!”   折可大瞥了发起愣的达楞,蛮子就是蛮子。   但达楞很快就昂首挺胸起来:“这里的各家部族族长,没有不认识我达楞!”   折可大哼了一声:“活人作保,不如死人作保。那些族长也没资格为谁作保。枢密说了,去拿二十个辽贼的首级来作证据。这样枢密才会相信你,你也自然可以见到枢密。”   “二十个?!”   “没错,少一个都不行。”身材高大的折可大略弯着腰,俯视着达楞,“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拿到二十个辽贼首级,枢密就会见你。”   ……   “二十个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折可大得到了韩冈的吩咐,去打发阻卜大部族长的使者。刚刚得到消息的黄裳却惊讶于韩冈的命令,这是毫无必要的折辱。不论是真是假和见与不见,都没有必要这让这个可能是大宋、阻卜之间纽带的使者,无缘无故地送命。   韩冈笑了起来,“如果他的身份真的能在磨古斯面前说得上话,二十个首级应该很容易弄到手。用不着他亲自上阵。”   “……从各部手中借首级?”黄裳立刻就反应过来。   “不过一千贯而已。”   制置使司开出来的一枚辽军首级的赏格是五十贯,二十个不过一千贯。韩冈当然可以看不起这点小钱,但对于阻卜各部来说,却是一笔巨款。黄裳很难相信那个磨古斯的亲信真的能弄到这些首级来。   韩冈强硬的态度,已经不能让黄裳出乎意料了。他很难理解韩冈对待这名使节的态度。韩冈手上缺乏对草原部族有着充分了解的幕僚,达楞的到来对韩冈和制置使司如同天降甘霖。   草原上部族虽多,可现阶段,在拖辽人后腿一事上,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还是阻卜诸部——如果从历史上来看,女真诸部肯定更能派得上用场,可惜东京道堵在中间,陆路绕不过去,水路还没有开发出来,缺少足够的水文资料,当然更不可行,而且最近女真诸部好像已经完全投靠了耶律乙辛的样子。   投机的作风遍布整个草原。或者说学不会见风倒的部族是不可能在草原上生存太久。只是学会了,还是一样活得艰难。对每年都要从他们手上剥削贡物的辽人,草原诸部有着根深蒂固的敬畏,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愤怒,只要爆发出来,便能让他们忘掉这份敬畏。   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何必无故开罪有很大可能性成为臂助的磨古斯的使者。   看出了黄裳心中的疑惑,韩冈笑道:“勉仲,要记住一件事。我们想恢复汉唐故地,这靠我们自己是能做到的,只是早晚而已。而阻卜部想摆脱契丹的控制,靠他们自己却做不到,没有外力相助,永远都是幻想。不是我们求他,是他求我们。明白吗?我们要的不是盟友,而是听话的藩属。没有必要委屈自己,也没有必要太宽纵他们。此辈畏威而不怀德,让他们看见大宋有破辽的实力,踢他踹他,他们还是会趋之若鹜,若是没有,再善待也是养着一匹狼。”   韩冈并没有在北阻卜人身上分什么心,他现在所看重的是新近归降的西阻卜。   随着阻卜人的南下,虽然说连人带马多了几千张嘴,但向北方神武县的补给量则减少得更多,营中积储反而增加得更快了一点。与此同时,手上多了两千轻骑兵,也给了韩冈更多的战术选择。   尽管不能给这些阻卜人配备甲胄,也不能给他们装备神臂弓,精良的兵器同样不便下发。但一些从辽人手中夺取的兵器给他们倒是不算很麻烦。   自居中国的汉人一直都视契丹为蛮夷,从骨子里戒惧,但也从骨子里看不起——人怕老虎,不代表人要与老虎平起平坐,禽兽而已——同样的道理,契丹人从来没看得起阻卜这群脏猴子,只是要贡品贡马的时候才会正眼看上一回。   给从来都看不起的猴子在背后捅上一刀,这份屈辱,韩冈想让辽军也好好地尝上一尝。   虽说萧十三肯定有了防备,但不管这一刀能不能捅上去,对大宋来说都不是坏事。投名状嘛,不是拿着敌人的血证明,就是用自己的血证明。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五)   战争已经结束了。   至少对京城的军民来说是这样的。   尽管河北的鏖战依然未有停歇,河东的对峙也还在进行当中,每天从城门运出去的军资装满了一辆辆马车,但辽国的求和使者已在京城盘亘多日,每天在都亭驿中的谈判一结束,当天的谈判成果在当夜就能传得满城都是。   整个谈判过程,一直都暴露在公众中。到了现在为止,辽人的使者虽然不断退让,也只同意将以增加十万岁币的要求缩减到五万,同时两国边疆恢复到战前的状态。东京士民都相信,再有个几天,就能达成岁币维持不变,边境也恢复如初的皆大欢喜的协议。那时候,太平的日子就当真回来了。   冷清下来的酒家重新坐满了食客,两大联赛的赛场上也再一次欢腾起来,任谁都知道,这一场战争,只差达成协议、签订和约这两步了。太平的日子就要回来了。   “都亭驿那边还不肯松口?”   “昨天才压到岁币加增银绢各两万五千匹两,今天怎么也不可能再降的。”   “讨价还价,买菜乎?”   “也跟买菜差不多了。”   “应该很快会答应吧。拿半个代州换回兴灵和武州,耶律乙辛的面子也不算丢。”   “皇后的那位堂兄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要看耶律乙辛肯不肯放人了。”   “留着又能如何?还能拿来当人质不成?一刺史耳!耶律乙辛也要顾及面皮。”   “当初韩玉昆提议让商人去跟耶律乙辛打交道,这是个好主意。如果能将收益跟耶律乙辛计算清楚,他当是不会再闹着要岁币了。”   “就是怕他觉得骑虎难下,必须要赌上这口气。”   “那也无妨。让耶律乙辛三分又如何?现如今银贵绢贱,五十五万银绢可以给他,换成十万两银,四十五万匹绢就可以了。”   “这是朝三暮四中的猴子吧。”   春风已经吹进了皇城中。   在京的两府诸公济济一堂,从排位最高的王安石,到最后面的薛向,基本上心情都很放松。战争已经到了尾声,正常进入收尾阶段,不会再有大的波澜。   虽然他们每天还要在海量的军需物资的批准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但从各自本人的角度来说,也已经不再需要坚持战争。   之前宰辅们不能主张议和,因为那与向辽人投降无遗。一旦同意和议,地位还不算稳固的他们,会连同皇后一起,都将失去天下士民的信任,乃至对朝堂的控制。   但现在不同了。辽人主动遣使来求和,已经证明了他们的能力,以及坚持与辽人作战的正确性,剩下的只是讨价还价如同买菜的工作而已。   这一场猝然而起的战争,使得新生的新党政府彻底站稳了脚跟,并打掉了所有反对者的气焰。不论是在前线的吕惠卿、韩冈,还是在中枢的王安石、韩绛等人,在天下士民心目中的地位,都有很大的提升。因为天子中风而带来的动荡,也由此安定下来。   国有贤臣。   街头巷尾多有操持这个观点的百姓。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逼退辽军。原本连河东都快占了,这才两个月,就只剩半个代州,河北那边更是稳守着防线。   当年寇准要将真宗皇帝架到澶州,逼着他渡过黄河,但如今只用几个枢密使守边,就把辽人给打回去了。现在双方大军都停在了边境线上,也就没有了战争存在的土壤。一场战争打到了陷入僵局,最好的做法就是两家收兵,通过谈判解决问题,不要再空耗国力。   吕惠卿和韩冈的名望自不用多说。就是郭逵,也有很多文臣觉得可以破例给他一个节度使,以褒奖他守住河北的功劳,再厚给赏赐,让他安心地去养老了。   唯一值得忧虑的地方,就是在外的枢密使对和谈的态度。   “韩玉昆那边怎么办?”   一众人望向王安石。   韩冈说是愿意接受和谈,但韩冈提出来的条件,却让人啼笑皆非。   已经夺占的兴灵、武州都要保下来,代州也要拿回来,作为交换条件,则是岁币依旧。当然,兴灵和武州都是旧日盟约中承认其为辽国属地,所以为了名正言顺地拿到手,皇宋可以拿钱买断。自此两地与辽国再无瓜葛。至于出价呢,也就十来万贯——相当于投入进一场顶级马赛中的赌资,还不到蹴鞠联赛季后赛时,砸在关键场次中赌金的三分之一。   好吧,这基本上就是乡下的土豪恶霸侵占穷人田土的路数,先强占下来,然后给两个小钱把地契的问题解决了。   虽然不知道韩冈为什么对这一套流程如此熟悉,可他要面对的对手不是只知道忍气吞声的贫苦百姓,他们的牙齿很尖,他们的爪子够利,那是头会吃人的大虫啊!   这根本不是为了和谈而提出的条件,而是要引发战争才会提出的要求。   耶律乙辛若是听到这个条件,会答应那肯定是他发了疯,再开战事那才是清醒的。   只是没人愿意挑头出来开罪韩冈,让岳父来教训女婿是名正言顺了。   “吕吉甫的意见今天也到了。”王安石是君子,但三度为相的元老却难欺之以方,“他同意和谈,但辽人开出来的条件,他绝不同意。兴灵之地绝对不能交出去。”   众皆默然。   吕惠卿的态度,在座的任何一人事先都能想到。官军夺取兴灵是这一场战争中最大的亮点,是未竟全功的平夏之役的终结,也是吕惠卿恃之以晋升宰相的功绩,要是当作交换条件还给辽人,他肯定是不干的。   王安石环顾厅内,每一名同僚的神色变化他都收入了眼底。章惇是坦然回望,蔡确眯起眼不与任何人交流,韩绛、张璪同时低头喝茶,曾布、薛向都皱着眉。神色动作各异,心中的想法也肯定不会一样。   与王安石对视一眼,又扫了眼同僚们的动作神态,章惇轻轻啧了一下嘴,“吕吉甫之前已派了五千兵马去抄耶律乙辛的老巢,计算时间,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到黑山下了。”   这五千兵马,是吕惠卿分别从青铜峡党项余孽和银夏路马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骑兵,在河东溃败后,立刻被打发上路。   不论此行成败,都能逼迫辽人分兵防守黑山河间地,也间接的帮助了河东的战局。就是韩冈,之后也要感谢吕惠卿的围魏救赵之计。   只是一旦尚父殿下的斡鲁朵受到重创,宋辽两国之间现在的和议,很可能也一并化为飞灰。   故而在得知辽人遣使求和之后,派去陕西征询吕惠卿意见的中使,也附带了命吕惠卿将已经出发的兵马召回的诏书,只是能追上这支北上骑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吕惠卿为了一个集贤相已经不惜一切代价,而韩冈更是不打算在土地上与辽人妥协,真要按照辽人的意见强行议和,就等于是要面对两名军功显赫的枢密使的愤怒。   而且现在政府之所以能得到士林的赞许,是因为让辽人主动遣使来议和,这是前线和中枢配合紧密,且又得到了皇后全力支持才得到的结果。若是变成前后相攻的局面,皇后会站在哪一边在座的都没有把握。而战局会不会因此发生变化,进而导致政局的变化,那就更难说了。   蔡确轻咳了一声:“韩玉昆既然有信心,就让他试一试。一旦成功夺回代州,耶律乙辛就算暴跳如雷,我们又有何惧?”   “可如此一来,京营的损伤必重。”张璪犹犹豫豫地说着。   这段时间,支援河东的京营禁军,最大的人员损耗一个是水土不服,另一个则是各种意外,真正战死的数量微乎其微,这让许多人都放心下来。外地的禁军损失再大也干扰不到京中,但京营禁军一旦有了惨重伤亡,在有心人的控制下,京城内外肯定会出些乱子。   “邃明参政此言差矣。”薛向很难得地主动站了出来,“此辈皆食朝廷口俸,从没有比河北、陕西的禁军少上一文钱、半匹绢,怎么西军和河北军能与辽人拼命,他们就不能?朝廷养着他们又有何用?!”   “但也不能将他们往火坑上堆。”   见气氛不好,韩绛连忙转移话题,“吕吉甫的意见也得好好想一想。”   “兴灵的重要性不用多说,西贼凭借兴灵、银夏两处,拮抗王师多年。现在尽归我有,也的确不方便再还回去。”   “此外,武州的形势也类似。拥有了武州,代州与河外麟府便连成了一线。相互支援无须绕道太原。河东北界自此便能高枕无忧。”   “但现在想要守住武州,难度着实不小。”   “是因为粮草?”   “河北、陕西只要支撑到五月夏收。但河东要打下去,就必须要得到及时的补充。”沉默的曾布突然开口,“河东民夫已经征发到了近二十万,牲畜七万余,光是民夫、牲畜,一个月食用的粮食、草料加起来就是三十万石束之多。再加上忻口寨参战各部,可就有六十万石了。”   宋军一天的口粮是两升,一个月就是六斗。按照韩冈的要求,民夫的食用也同样比照这个数字。所以消耗量的粮食都由官府兜底。这就使得粮草的消耗没有预计的那么疯狂。   两府之中对韩冈的意见莫衷一是,最后也只能压后再议。不止是王安石,连韩绛、蔡确都在叹息,可惜缺了一个主心骨。当然,要是韩冈能早一点收回了代州,就没有现在这么多争执了。   两府中的争执,韩冈并不知道。但他确信自己还有一些能拖延的时间。而且他还有一个助手——吕惠卿只为了他的宰相梦,就肯定要保住兴灵不失。加之章惇、薛向两人的态度还是偏向自己一点。整个枢密院,可以说是站在同一个阵营中。   除非皇后和自家岳父想看到东府西府之争,不然就必须设法安抚和弥合分歧。不管他们的态度如何,对韩冈而言都是争出来的时间。   太原府境内的简易轨道半个月后就要贯通了。忻州境内的轨道也差不多了。这是用在矿山上的简易型运输轨道,且皆是在盆地之中使用,不过民夫和牲畜的征发数量,还是可以减少一半以上。   韩冈所想要做的,就是一步步地向前,再向前!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六)   乌鲁最近很轻松。   虽然他和他的部族在太谷城下伤亡惨重,但自从太原府返回代州之后,便没有了什么需要拼命的地方了。   应该是为了公平起见,所有参加了太谷之战,并且伤亡惨重的队伍,全都被安排在了代州城中驻扎。当宋军探马拿着神臂弓让许多头下军中的勇士有来无回,他和他的部族那时候正安安稳稳地守在代州城中的营地里。只是之后要选派精锐驻扎大小王庄的时候,乌鲁和他的部族也就因此不幸被选上了。   不过乌鲁也由此分到了五十领精铁甲,一百五十具神臂弓,以及马弓、腰刀各五十。当他麾下的儿郎穿戴上这些武器甲胄之后,立刻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出征的儿郎都换上了新装备,仗着甲坚兵利而猖狂一时的宋人,也不得不放弃了骚扰攻势,开始回到他们惯用的手段上——修筑营垒,开挖沟渠,然后躲在营垒中,守在沟渠后。   几步跨上望楼,正守着这座木制望楼的两名族中子弟立刻向乌鲁行礼。他的部族军和几个小部族驻扎在小王庄营寨的东南角上,这里的方位,也归于他所掌握。   站在望楼之上,能清晰地看见寨墙外宽达四丈的道路。那是宋人修建的官道,不过现在奔驰着大辽的骑兵。   在道路对面就是大王庄。从庄子的规模上,大王庄比小王庄大了两倍有余,所以出战的主力也正是驻扎在其中。两座庄子靠着官道的一侧上,有着一排店铺。如果没有战争,这里应该是客流不绝的上好店铺,但现在只剩下火烧过后的断壁残垣。   而沿着道路向南方去,便是宋军在前线的营地。不过那座营地在三丈高的望楼上其实是看不见的,离了足有八里路,再好的眼睛也很难在这个距离看见宋人的营垒。只有高高在上的飞船加上千里镜,才能看得分明。   不过正是近午时分,一道道稀薄的炊烟出现在南方的远处,只是依稀能见,却也把敌军所在的位置给表示了出来。   宋军前几天都不断有军队抵达大小王庄对面的营寨。炊烟的数目在几天中增长了三五倍,但这两天就没有什么变化了。似乎对前线兵力的补充已经告一段落。   虽然为了节省马力,也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伤亡,除了阻截宋军骑兵的侵袭,辽军的探马并不会深入宋军的前沿防线之内。但在高高飘起的飞船上,很容易就将这段时间抵达前线的宋军数量都计算得七七八八。   至今为止,大小王庄对面的宋军总数不会超过一万。大辽的六千骑兵对垒宋军的近万兵马,看起来差不多是势均力敌的样子。不过只要有需要,主力驻扎在代州的辽军,远比忻口寨的宋军更容易扭转前线的实力对比。   这些宋军的驻地其实并不集中,而是分散在几个相邻的由废弃村庄改建的营垒中。几座营垒相距各有远近,只是都不超过五里。   不过据探马回报,其中只有大小王庄正当面、同样位于官道边的营垒,在村庄的旧址外围与大小王庄相反的位置上,扩建了一圈,使得占地面积比其余营垒大了数倍。这些村庄聚合在一起,其实就像是一座大营。居中是主营,而周边的村寨则是作为护卫的小营。   但这样的营地规模,看起来能安排下五六万兵马,而不是现在的万余人。可见宋军这是为之后主力进驻而准备。除了最近处的主营地,其他小寨在这个时候都显得空虚无比,好像都只有四五百人驻扎其中。依照宋人的兵制,一个指挥而已。   “乌鲁。”老胡里改从下面爬了上来,看起来紧张得很,“你都回来了,大营那边怎么说?真的要攻打宋人的营寨吗?”   早上的时候,从大营那边传话说要讨论一下攻打宋军营地的事,乌鲁得令后也是匆匆赶了过去。传话的人说得语焉不详,让很多人担心了半天。   “没错。”乌鲁仍在低头看着下面的骑兵,是刚刚从宋人营地那边回来的,“耶律道宁说宋人的主力虽然还没到,但肯定是要来的。干脆趁这个机会攻破边上的一两个小寨,给宋人个下马威。也免得他们到了之后,能立刻出兵。”   “还好,还好。”老胡里改松了口气,脊背也弯了下来:“总比攻打宋人的主寨要好。什么时候出兵?我们打哪边?”他又抬起头来问道。   “不会出兵,谁也不打。”乌鲁转过身来,冲着老胡里改笑着摇头:“耶律道宁他这么说,可谁也没答腔,那可是宋人守的营地!当初宋军修寨子的时候没能阻止,现在再去打不就是自找苦吃吗?我们图鲁部的儿郎可不剩多少了,我可想着将他们一个不少地带回去。”   要想尽快攻下四五百宋军把守的营垒,至少需要三倍到四倍的兵力。与此同时还要防备宋人的援军。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攻下宋军的营寨,哪里能有那么容易?要向代州请求援军,又未免太小题大做了。最重要的,在太谷县,大多数人已经吃足了攻城的苦头了。   只是听到根本就不用去攻击宋军的营寨,老胡里改却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眉心的皱纹比额头上的还要深两分。   “老胡里改,你的担心是白担心啊。”乌鲁哈哈笑着用力拍打老胡里改单薄的肩膀,“你都没看到耶律道宁的脸色,变得跟烤猪一般。谁都不是笨蛋。难道宋人不知道兵力太少会引来我们的攻击吗?都只派了几百人守寨子,分明就是陷阱。也不想想宋人的援军有多近?这就跟我们这里和代州一样啊。”   大小王庄最大的优势,就是与代州之间的距离。   大小王庄距离代州城只有四十里,快马一个时辰不到就能赶来。任何攻打大小王庄的行动,都等于是同时要击败尚在代州城的两万兵马,那里面可是还包括超过五千皮室军及宫分军的一等精锐。   何况驻扎在大小王庄之中近七千骑兵,有两千多具装甲骑,那是尚父殿下放在西京道的家底。其余的四千多兵马中,也有一千是属于萧十三麾下的西京皮室军。   这一部进驻前沿的兵马,不仅是战斗力远超同侪,身份也极为特殊。万一被宋军围困,代州那边必然会拼命来援。   同样的道理,宋人设立的那几处外围小寨,可都是距离主营最多也只有五六里,援军随时能赶过来。虽然说,可硬碰硬的战斗,至今也是在大小王庄驻扎的六千多人要尽量避免的。   “我们只要守在这里。如果宋军当真来攻,萧枢密就会率援军赶来,直接抄了宋军的后路。当年宋人的皇帝就是这么被我们打败的,如今也会一样。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老胡里改看着口沫横飞的乌鲁,深知他并不是信任萧十三,只是这样的作战方略,就根本不需要乌鲁和图鲁部的部族军去冒险,当然能得到他全心全意的支持。   “什么时候,我们连正当面的敌人都不敢去面对了?”老胡里改低声说道,却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   “什么时候我契丹儿郎连近在眼前的敌人都不敢面对了!”   隔着一条官道,数个时辰之后,在大王庄一角的望楼上,四十多岁的老将耶律道宁正满口酒气地长声叹息。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同在楼台上的两名亲信都低垂着脑袋。任凭耶律道宁拿着个酒葫芦喝得不知白天黑夜。   作为此处的主帅,耶律道宁他有义务去清理宋人的探马,并阻止宋军越过大小王庄去攻向代州。但他没有权力率领去冲击可能造成重大伤亡的宋军营寨。   除非能得到大部分下属的支持,否则他所下的命令连大帐都出不去。之前的失败,已经彻底毁掉了耶律道宁的威望,现在的他,在全军上下,是所有人嘲笑的对象。也只能躲到望台上喝着闷酒。   “畏敌如虎,这样怎么打得赢宋人?”耶律道宁惨笑着,一仰脖子又灌下了两大口烈酒。   “统领,你这话就错了!为什么要攻城拔寨?我们契丹骑兵从来都是阵列不战吧。连列阵的宋军都不打了,何况明知有强兵坚守的营垒?”   耶律道宁闻声回头,醉眼中只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从楼台下探了上来。是萧十三身边的亲信,北枢密院敞史萧思温。   “这不是萧敞史吗?怎么来了这里?”   “枢密和耶律相公听闻了早间之事,所以就让我来了。”   张孝杰早年得赐姓为耶律,实际上应该是耶律孝杰,不过在四帐、五院、六院的所有皇族们心中,可都只知道一个张孝杰。不过在公开场合的称呼中,还是没多少人会叫错。   “枢密的耳目还真是灵通。”耶律道宁悻悻然地咕哝了一句,然后道,“说吧,枢密打算怎么处置我?”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七)   看着酒气熏天的耶律道宁,萧思温暗暗一叹,又立刻展颜笑道:“统领说的是哪里的话,枢密可没这么吩咐。没有统领坐镇于此,枢密哪里能放心得下?”   说着他就走到老将身边,先示意两名耶律道宁的亲信先退下去,而后方才低声劝道:“统领,萧枢密早前不是已经说了,宋人的撒手锏是翻越五台山的那一支西军!根本就没必要去攻打宋人的营垒啊。只要消灭了这一支翻山来偷袭的西军,就是那边的韩枢密也得认输了。在你这里,只要守住营垒就够了。”   “能翻过五台山的西军会有多少?”耶律道宁放下了手中的酒葫芦,眼中醉意不减,反问着萧思温,“有忻口寨兵力的两成吗?”   “那些都是关西的精兵,是南朝百万军中最精锐的一部。曾经出动了不到一万人,就在半年之内灭亡了一个有十万兵马的南方国家。按萧枢密的说法,得当成是跟皮室军、宫分军一样的精锐看待。别看忻口寨那边的兵力多,但都是没上过阵的废物。真要丢光了关西那边来的精锐,就是韩枢密也只能想办法保住他的忻口寨,没精力去干扰议和。”   耶律道宁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萧思温的话。毕竟萧十三的计划,他之前也是知道的,只是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萧思温看了看耶律道宁,暗暗笑了一下,又正色道:“不过宋人肯定要来攻打大小王庄的!虽然是为了迷惑我们的佯攻,以求我们忽略掉五台山的方向。但这样的攻势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这边的寨防还要再加固一番才好。”   “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这些天不是有报说宋人在赶着修路吗?等路修好了,差不多就会到了。”萧思温指着远方,“现在一辆辆大车将路面给压得一道道车辙,那边的韩枢密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让装满粮食的大车不去压着翻浆的道路。想来统领你还有一段时间。”   耶律道宁默然不语。宋军的确在修路,但他派出去的探马只有很少人能在近距离看清楚那一条一直延伸到忻口寨的官道。据那些探马回来说,宋人可能用的是版筑一样的办法,运来了许多木板在路面上拼起了木框;也有可能那些木板是用来修补路面缺口的。   虽说耶律道宁对宋人所用的修路技术根本摸不着头脑,但这么特别的修路方法,从过去的经验来看应该很管用。   暮色降临。   自从宣宗皇帝耶律洪基从飞船上坠落之后,敢于登上飞船飞上天际的高官几乎一个都没有。可今天一下就多了两人。   猎猎夜风在耳畔呼啸,耶律道宁和萧思温站在飞船摇晃的吊篮中,各自举着千里镜,远眺着宋军的营地。   确定宋军在前线的大体兵力,确定耶律道宁上报的数目的正确性,这是萧思温被遣来大小王庄所身负的另一个任务。   萧思温当然不愿意冒风险,但萧十三的吩咐,他更不敢打半点折扣。在所有探查敌军兵力的手段中,现在的这一种其实是最安全的。   无数点营火在夜幕中勾勒出了宋军大营的轮廓。点点火光密集如星海倒映,在浓黑的夜幕中极为显眼。不过垂首下望,可以发现宋军大营中营火的密集程度,其实跟脚下的大小王庄相差不大,可见兵力也应该相差不多。在黑暗的更深远处,还有几团暗弱的火光,那里就是宋军大营周边几座小营,驻扎其中的兵力可见更加稀少。   “那里就是宋军的大营!”耶律道宁为萧思温解说着地面上的营寨。   “看起来攻过去也不是那么难啊。”萧思温眯着眼睛,在宋军营地中间,有着大批的空间被黑暗笼罩。这些地方必然是宋军战线的弱点所在。   “的确,攻进去很容易。但撤回来就很难了。”   宋军的阵地是以一座座村庄为中心而组成的防线,与陕西在山势中连绵不绝的寨堡营垒是一个模式的防御体系。不过由于是赶工而成,在耶律道宁眼中,整条防线还十分脆弱,到处都是破绽。   如果猝然出兵,出其不意,冲破这样的防线还是很容易的。但代州只是夹在两山之间的盆地,不是河北的千里沃野。狭窄的地势,决定了行动路线的单一。到了想要回返的时候,就要面对严阵以待的宋人,以及他们的陷阱。   不敢以大军冲击,那么就只剩下小规模的斥候刺探。可是任何一支军队,对粮道都是视若性命一般保护。当宋军陆续进驻前线营地之后,加强了对粮道的防守,耶律道宁手下的探马根本靠近不了那一条经过了大小王庄的官道,一直都给封锁在数里之外。   但耶律道宁对宋军营中的兵力数目依然很有把握。在战线上,宋军的明哨暗哨安排得很多,铁蒺藜到处乱撒得让派出去的探马回来直喊心疼——汉人败家子,撒到地上的那些都是一等好铁。可是从炊烟的数量,从营中拉出去的粪车车次,还是很容易判断得出营中宋军的兵力多寡。   “统领,那是什么?”   突然自黑暗深处出现的几点飘摇星火,引起了萧思温的注意。那几点星火并非静止,而是不断移动,一点点地接近。   耶律道宁闻声,立刻将手上的千里镜转向了相同的方向,很快就发现了让萧思温发出惊呼的星火。星火暗弱,在宋军营中明亮的火光照耀下,那几点星火不仔细看根本就看不见。也亏萧思温能发现。   “那是什么?”萧思温再一次问道。   是灯火。   从晕黄的颜色和光线的抖动上,能判定是灯火。   耶律道宁搜索着脑海中的记忆,那几点灯火行进的路线,与官道的位置几乎重合。   “当是宋人。”他肯定地说着。   几盏灯火,前后相连,但数量并不算多,就像两三只萤火虫被串在了一根绳上。有些像一支一直纪律严明的小队借助着微弱的灯光在前进。   萧思温将千里镜死死压着眼眶,一直盯着那几盏灯火从西南方向驶向宋军主营。过了片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来了一队!”   耶律道宁立刻向南方望去。的确,又是几点灯火从黑暗中闪出,沿着他熟悉的官道路线,向宋军主营驶来。   “嗯。”耶律道宁算算时间,差不多隔了半刻钟到一刻钟的样子。   “是宋人的援军?忻口寨的宋军过来了?”   “不是,火光太少了。”耶律道宁摇了摇头。一支火炬只能照亮身周数尺的一点区域,要是宋军夜行的话,肯定是一条条火龙蜿蜒而至,绝不会是一星半点的火光。如果是隐秘的行动,则根本就不该点灯。   “只可能是马车,而且是车队。”   “不是运兵的?”   “绝对不可能!”   道路上隔了半刻钟才能看到两三盏灯火连成一队过来,可见车辆的稀少。要是运兵的马车,一夜恐怕一千人都运不到。   “这些天,这样的车队出现的次数很多吗?”萧思温问道。   耶律道宁摇头道:“这段时间宋人都在连夜整修道路,官道方向一直都是灯火通明。只有今天不是。”   萧思温抬起头,追问:“怎么今天就没有看到了?”   “大概是路修好了。”耶律道宁很没底气地说着。   冻土解冻后翻浆的官道究竟有多难走,这段时间他已经从辎重队的抱怨中已经感受到了。宋人运粮多用大车,对路面的破坏更大,按理说不可能很快修好才对。   “这怎么可能?!”萧思温方才还说宋军要到官道修好才能更进一步向前线集中兵力,但现在耶律道宁却告诉他,宋人已经将官道给修好了。   “也有可能放弃了夜间修路。”耶律道宁补充道,“点再多灯也比不上白天看得清楚。”   在夜里从远隔十里多的飞船上观察那两队车马,很难确定其行进的速度。不过自寥寥无几的数量上来推断,好像并没有修好,至少没有完全修好。   “这倒是没错!夜里修路,肯定有很多道路损坏的地方注意不到。所以才放弃了。”   耶律道宁和萧思温很快就认定了道路还要不短的时间才能修复,而宋军只能等到道路修复之后才能大量地进抵前线。   但现实仿佛是在嘲弄人,夜里刚刚信誓旦旦说宋军不可能借用官道快速转运,到了第二天白天,就发现从军营中一队队士兵正从营中鱼贯而出,聚集在阵前。但不是一万,而是多达两万三万的样子。   “一夜之间,怎么可能到了那么多宋军?!”萧思温几乎是当面给一巴掌打懵了,他指着阵前列阵的宋军,“那肯定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已经顾不上搭理陷入了混乱中的萧思温,耶律道宁一把抓住身边的亲信,冲着被吓得苍白了脸的可怜人怒吼道,“还不快去点烽火!宋军的主力已经到了!”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八)   敌军将至的号角声在大王庄和小王庄之间此起彼伏。   敌军来袭的通报惊起了许多尚在酣睡中的辽军官兵。   最少的也在大小王庄睡了半个月,基本上所有的士兵早就知道相隔不远的宋人迟早会来攻打营寨。   大小王庄的驻兵只有六千。但通过这六千兵马,辽军便牢牢封锁住了通向代州的道路。任何想要进攻代州的军队,不解决这批骑兵就无法顺利穿越过去,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受到寨中守军的突袭。   而辽军以大小王庄为中心,向外四散出击的游骑,不仅将之前很是猖狂的宋军骑兵给打回了原形,同时进一步加强了此处守军对道路的封锁能力。   这就是一颗钉子。让宋人想要攻打代州就不得不拔除的钉子。   久候方至的敌军也没能让他们多吃惊一点,甚至有不少胆大的还有打哈欠的余暇,然后不紧不慢地穿戴好衣袍和甲胄。不过这样的镇静,只在他们看到了宋军的阵列之前。   乌鲁被吵醒的时候,虽有几分担心,但还能记得自己的责任,不让下面的儿郎看出他这个主心骨心中的动摇。可是当他出帐一抬头,就看到了直上云天的浓黑烟柱,心中便是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对。再等他登上望楼,向着北方一张望,立刻就将之前的小心翼翼抛到了九霄云外,愤怒地大吼了起来:“什么不到一万啊。那些探马的眼睛都瞎了吗?!”   南面列阵而待的宋军如山如海,一座座方阵横亘在两座隔道并列的营垒前。阵势两端不断有新的兵力汇入战场,并向大小王庄包拢过来,在他的位置上只能依稀看得到头尾,那已是远在里许之外。   宋军的营垒和辽军一样,基本上都是用被毁弃的村寨重新整修而成。其最为靠前的一座营地,距离大小王庄只有七里,其他营垒相互之间的距离也差不多,都是一般的乡村间隔,或多或少,并不是整齐划一。相互之间鼓角相闻,一鼓声落,一鼓便起,远近声闻,震天动地。   又有数以千计的骑兵,一部分守在军阵的两翼,为大军护翼,还有一部分如恰分散开来的群狼,恣意游走在广阔的战场中,以遏制从大小王庄出击的辽军骑兵。   完成了布阵的宋军阵势有着宽大的正面,且阵型又厚实无比,怎么看也不会与大小王庄的驻军兵力相当,是更多!而且是多得多!   放眼望去,少说也有两万多,若是几座营中还有足量的守军的话,那就是三万人了。   三万啊。   整整三万啊!   三万只苍蝇飞起来都是惊天动地,这三万人难道是从地里钻出来的?   “眼睛都瞎了啊!”乌鲁愤怒地冲着大王庄的方向大声喊。   ……   耶律道宁并没有听见那个被风卷走的呐喊,但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他摊开了手掌,掌中尽是汗水。   并不是耶律道宁惧怕已经近在眼前的宋军主力,而是这样规模的军队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现,自己竟然毫无所觉,这样诡异的情况让他感到心惊胆寒。   莫说是连人带马,就是两万只老鼠、蛤蟆,这一路跑过来,也不会这般无声无息。他派出去的探马,虽然大部分被拦截在外,可渗入宋军防线的那一小部分,不论是出身何处,年长年幼,有无经验,都视异口同声地确认宋军大营中的兵力也就最多一万而已——至少在他们探查时如此。这样的情况下,如何需要怀疑?耶律道宁也的确是确信不疑的。   但现实就在眼前。   不论是这几天宋人暗中调兵,瞒过了所有自己派出去的探马;还是在一夜之间就把这些士兵都调来前线,都证明了宋军的作战潜力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一点,很多地方的实力超乎了想象。   在这样的情况下宋军开始进攻,那他当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放弃一切耽搁时间的通信手段,甚至不敢再停下来多观察一阵,使用速度最快的烽火,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到代州。否则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全军尽墨在此处——谁不也能保证宋军会不会再玩出什么花样来。   耶律道宁心丧若死,他的任务是阻截并清理宋军的探马,同时探查宋军的动向。现在他没能做到,让宋人的大军像是从地底钻出来一般。不论他有多么委屈,但这个罪责必须要由他来背。   只是耶律道宁更清楚,他现在绝不能乱,否则援军赶到也来不及了。   “慌什么?”他吼着手下还在震惊中的人们:“不是早就知道宋人会来攻打营寨了吗?只要守住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援军就能到了!”   ……   仓皇失措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自大小王庄惊动了整座代州城。   四十里外点燃的烽火,由三座烽火台接力,半刻钟之内便传到了代州。   晨光下,代州城的西门吱呀呀地打开。仅仅推开了一半,便有一名骑兵从门中一跃而出,紧跟着又是一骑。一名接着一名,一队接着一队,最后多达五百人的骑兵如飞一般冲出了代州城,直奔前线的大小王庄而去。   那一队一人三马,区区五百人,却有着千军万马的气势。正是萧十三特意挑选出来的精兵,作为全军的前锋。   也只稍稍迟了一刻钟,为数更多、几近千人的一支骑兵也冲出了敞开的城门,紧随前一支队伍的脚步,直往南方奔去。   之前为了应对宋军可能会有的攻势,就是连赶去援救的前后次序都已经做好了安排,只是萧十三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给用上。   萧十三正身在城中的校场内,目送了第三支援军的出发,而在他身前则聚集了为数更多,总计三千兵马,接下来就是他亲率面前的这一支主力出发。   接下来代州城中的兵马都会分部分批地陆续赶往前线,在四个时辰之内,两万骑兵就可以全数抵达战场。可以在短时间内在局部战场聚集更多的兵力,大辽傲视宋人的地方,不仅仅是单兵的武勇。   只不过萧十三此时也很迷惑。   按照道理,宋军在前线上的兵力与己方相差不大,如果要进攻的话,很难在短时间内攻破大小王庄。甚至宋军在离开他们自己的营地后,就要时刻警惕一支兵力相当的精锐骑兵的突击,很难放手施展。   所以才会有五台山的那支奇兵。细作传回来的情报,正好证明了韩冈对大小王庄的驻军无可奈何,只能另寻他途。   按道理耶律道宁不应该这么慌张,甚至等不及派人回返传信——四十里路,不惜马力的急速飞驰其实只要半个时辰——连代表最危急情况的烽火都放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萧十三有诸多猜想,只是都觉得说不通。   “就算韩冈想要暗渡陈仓,但这个栈道修得未免太好了一点吧。只凭那区区一万兵马就把烽火逼出来了?”张孝杰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在大军毕集的校场上还是在考虑这个问题,“难道是宋军突然增兵?”   萧十三摇了摇头:“忻口寨离大王庄可有一百里啊。”   张孝杰沉默了下去。   从忻口寨到宋军前线的几座军寨差不多在一百里上下,这一段路程,正常行军要走两到三天。骑兵纵然可以一天跑下来,但第二天战马也很难恢复气力再行上阵。何况大举增兵的行动,怎么可能瞒得过前线的耶律道宁?宋军还在修那条破烂的道路啊!   萧十三也想不通,但他懂得放弃,现在没时间让他玩猜谜。   “想那么多也没用,去看了就知道了。”   该做的应对早已事先都约定好了,直接赶去前线就能一清二楚。不论宋军是怎么逼得耶律道宁放起烽火,他都有信心将之击溃。   就在烽火点起的一个时辰后,萧十三及其亲领的三千精骑,紧随在先一步出发的两批援军之后,赶到了大小王庄附近。   迅疾的驰援让萧十三和他麾下骑兵的坐骑耗尽了气力,甚至有口吐白沫,直接倒毙于地。但此时已经无人顾及。   就在他们的眼前,宽达近十里的战场上,旌旗如林,阵列如海。宋军的战鼓敲得一声声雷鸣。以万计数的宋军战士填满了眼前的空间,几十辆床弩和霹雳砲从营地中推了出来,轻易地封锁了庄中守军出击的通道。   骑兵给堵在寨中难以脱身,而之前的两批援军,却被宋人的骑兵拦在了庄外。其中有一半不类宋人装束,却冲锋在最前,萧十三只用了千里镜一张望,脸色顿时变得更阴沉。   “是阻卜那群贱种!”   阻卜人只是小事,真正让萧十三惊诧莫名的是宋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变出来的大军。什么时候前线多了这么多宋军,他之前根本就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也没有得到任何报告,根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不可能!”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十九)   代州的辽军在烽火点起的一个时辰之后,终于陆续赶到了战场。   对此期盼不已的不仅仅是大小王庄中的守军。以韩冈为首的宋军高层,也同样是期待已久。   当接连三波辽军援兵抵达战场后不久,第四波援兵——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波——在大小王庄后方的一处坡地上打起了萧十三的帅旗,从庄中传出来的欢呼声隔了两里地,传进来在巢车上远观敌阵的韩冈等人耳中。   “辽贼的主力到了。是萧十三!”   来自更高处的飞船上的通报,让章楶、黄裳几位幕僚都松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是把大鱼给等出来了。   韩冈点了点头:“那就撤回来一点,不要挡着萧枢密的路。”他的语调十分轻快,完全听不出有因为没能及时攻下大小王庄而功亏一篑感到遗憾的意思。   韩冈简短的语句,很快就通过他的幕僚团转化为一条条具体的军令,从飞船上垂下来的一串旗帜发生了变化,而佩戴着小旗的传令兵也立刻上马,向着各自的目标狂奔而去——在广达数里的战场上,金鼓和号角声并不足以将军令传达到各个角落,必须要通过飞船旗语和传令兵相互印证来保证准确无误地传递。   守在本阵周围的骑兵先一步出动了,他们要会合之前就在外围处阻截代州援军的友军,保护正在前方的步军阵列安然退回。   大地在奔驰的战马脚下震颤,扬起的灰土一时间都干扰了高达数丈的巢车顶端的视野。辽军的主力刚刚跟随萧十三赶到,人和马的体力都还没有恢复,养精蓄锐的这一支骑兵足以挡住他们。   前方的鼓声渐渐停了,围攻辽军营垒的几支队伍停止了他们的进攻,从最前线开始后退。   远眺着前方的两座村庄,辽国的旗帜在千里镜中历历可见,这两天方才押送粮草赶到忻口寨的留光宇不无遗憾:“要是辽贼手上没有神臂弓,那两座庄子一个时辰不要就能打下来了。”   “要是没有神臂弓,辽贼根本就不会守在此处。”韩冈笑着道,“有弩有马,能打能走,就是仗着在代州得到的军械,萧十三才有胆子把这几千人放在我们眼皮下面。”   大小王庄里面的辽军手中,拥有太多的神臂弓,在韩冈并不打算付出太大伤亡的情况下,很难再短时间攻克。神臂弓威力很强,是大宋官军用以克制四方蛮夷的神兵利器。可现在掌握在辽军的手中,攻打大小王庄的难度便陡然提高。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尚能剥丝抽茧,但要赶在代州辽军大批赶到之前攻下营垒,难度就太高了一点。所以在一开始,韩冈就没打算攻下这座营垒。   “能看到萧枢密就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   在韩冈平和的话声中,最前沿的几支部队陆续脱离了战斗,甚至连堵在辽营门口的一系列攻城车也都拉了回来。而在外阻截代州援军前锋的骑兵——包括阻卜人——也随之陆续回返。   失去了金鼓与厮杀齐鸣的喧腾,一时间,战场上陡然安静了起来。   ……   “宋狗退了!”   萧十三松了一口气。   刚刚抵达战场的萧十三正领着他的本部,在战场边缘处恢复体力。但他的帅旗不仅让大小王庄中的守军倍增信心,看起来同时也让宋军失去了继续作战的勇气。   宋军终究是不敢在战场上拼上一把。这让他放心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五台山那边还有一支奇兵,让韩冈不愿意付出太大的代价。也或许是对营中的上万张神臂弓无可奈何。   虽然萧十三还是极为惊讶宋军突然间冒出来的这么多兵力,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看到宋军没能破掉自己的布置,他心中平添了几分自负。   抚摸着被汗水打湿皮毛的坐骑,感受到腿股处的酸胀,萧十三想着进庄子后定要先歇一歇才是。   只是直到萧十三他领军前行,率军开始进驻了大小王庄,依然没有发现宋军的中军本阵有丝毫后退的迹象。   宋军不是撤退,是收缩。并没有撤回营垒中,仅仅是围绕着韩冈的本阵把阵型收缩得更加紧密。   “有用吗?”萧十三冷笑。当退不退,那可是庸将所为。   他所率的兵力,并不是援军的全部,后续的还有更多的军队将会陆续赶到,到那时候,刚刚遭受了一场挫折之后的宋人,可能挡住兵力相当、且士气正盛的大辽骑兵?   只是当他收到了同样高悬于天际的飞船的通报,脸色顿时变得发青发黑。   “这怎么可能……”不知是第几次开始呻吟同样的话语,来自探察自宋军方向上的最新情报,让萧十三难以抑制心中的慌乱。   ……   就像一批批辽军骑兵不停地从代州赶来,宋军也在增兵。   昨夜前线的兵力已经提高了一倍,而今天,前线兵力的增长更是没有停歇。   就在敌军面前的,轨道的威力,在方城山和天下各处港口、矿山发挥了多年之后,第一次在战场上体现。   一个指挥接着一个指挥抵达前线,一面旗帜接着一面旗帜加入到营垒前方的阵列之中。   每过一刻,前线上的阵列就厚实一分。   虽然很多人对此惊诧莫名,甚至一开始时折克仁直喊着难以置信,不过见识过千年之后的运输力量的韩冈,并没有觉得这有多了不起。   从忻口寨到前线,总计七十里长的简易轨道,由于不需要长时间使用,所以仅仅是将生铁轨道固定在枕木上,铺设在草草修复好的地面。但这比起在官道上行驶的马车,依然是强了不知多少倍出去。   一列由十二匹挽马拉动的轨道马车,拖着四百人上下的一个步军指挥,包括他们的个人物品和军械,走完全程只要两个时辰。而在整条轨道上,有整整二十列轨道马车在运行。至于配属的骑兵,早就在这些天与辽人的对垒中,逐渐转移到了最前沿。   相对于驻扎在代州、只需要一个时辰就能赶来支援前线的辽军骑兵,忻口寨以步卒为主的宋军,想要靠他们的双脚赶去百里之外的前线,则需要至少两天的时间。所以大小王庄上下才会十分安心,宋军若真的大规模进驻前沿战线,必然能早早地就侦察到,到时候便能相时而动,无论是分兵骚扰,还是全力出击,都能压得宋军失去了继续投入兵力的信心。   但宋军利用紧急修筑起来的轨道,经过沿途的一座座村寨,昼夜不息,仅仅一夜之间,便将前线的军队数量,提高了一倍有余。   纵然是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章楶到现在为止依然觉得匪夷所思:“想不到轨道的运力一至于斯,难怪薛师正一直想要在河北、京东和淮南修筑新的轨道。”   留光宇也回首几面正从官道上移动下来的军旗:“旧日曾闻轨道堪比汴水,当时尚犹疑,今日见之,信然。”   “此皆是黄怀信和俞正主持修造之功。”   主持修筑这一条简易轨道并不是韩冈曾经在方城山时任用过的幕僚,而是一名内侍和将作监中由匠师升上来的伎术官。   宫中以精于机械巧器闻名的内侍黄怀信,以及国初闻名天下的大匠俞皓的曾孙俞正。可惜两位功臣并不在这里,在此处轨道修筑成功后,他们又赶去了后方,督促忻州和太原府的轨道。   两个人都是跟韩冈打过交道。   韩冈当年任职开封府界提点,在修筑黄河金堤时,曾得到了黄怀信所打造的修城飞土梯、运土车。这本是用来帮助修筑东京城墙的机器,能很轻松地将筑城的黄土从城墙之下运送到城墙顶端。后来在河堤时又经过改装,加装了滑轮组,效率加倍提升。开封一段的河堤,能在半年之内修筑完成,飞土梯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俞正也是在韩冈担任白马知县时认识的。在韩冈为流民营的饮用水卫生安全伤脑筋的时候,家学渊源的俞正配合深水井打造出了性能优良的提水风车,并设计了干净耐用的竹制饮水道。保证了流民营中的饮水安全。   他的曾祖俞皓技艺闻名天下,曾号称是鲁班再世。开宝寺旧木塔是其代表作。刚修起时向西北倾斜,当受到质问时,他回答说京师多西北风,现在倾斜,百年之后就会被吹正。后来一如其所言。当京城的人们开始担心开宝寺木塔接下来会因风倾斜的时候,木塔便被雷火烧毁,这让早已作古的俞皓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此外他的祖母俞氏也很有名气,作为俞皓的女儿撰写了通行于世的《木经》,为天下木制建筑和家具的圭臬,之后招赘了女婿上门,所以俞正才姓俞。   不过在那之后,韩冈很快就调任他处,与他们两人没打过什么交道了。但两人的名号还是不时传入耳中。两人在营造上的才干,让他们在这之后都参与过各大工矿和码头的轨道修筑,并不比沈括和李诫经验少多少。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   不过俞正和黄怀信眼下并不在这里,结束了这一条简易轨道的修筑工作后,他们各自带着手下的匠人和民夫,转移到了南方,分别主持忻州和太原两个盆地中的简易轨道的修筑工作。   “此役若能远逐北寇,俞、黄二人功不可没。”虽说黄怀信已经转迁武职,官位远在俞正之上,但在章楶这样的文臣口中,永远都是把俞正放在前面,“战后将此铁路留与代州,可就又是一条方城轨道了。”   “不,忻代铁路还差得远。”韩冈笑着摇头,他为了自己方便,在铁轨替代了木轨之后,便将这一条新的轨道称为忻代铁路中段,南段是忻州到忻口寨,而北段自然是往代州去了,“只是比方城轨道一开始的时候要强些。那时候当真是两眼一抹黑,从我开始,哪一个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哪里像现在,几年下来,方城山那边上上下下都是老手了。”   已经更换上了铁轨的方城轨道,可以持续的运输能力远在这条忻代铁路中段之上。这不仅仅是质量和结构的问题,更有管理维护人员的技术经验等软件上的差距。   “不过这条铁路,”他又说道,“修筑和运营都是实行军法,且营中军律森严。少了不少无谓的损耗上,这一点是要胜过方城轨道的。”   长距离轨道的运营,技术有难点,但运营上的难度更大。就是只有六七十里的方城山那边,磨合到现在也还不能说是已经完善妥当了,只能说说得过去。   刚建成时的严格管理,只持续了一年不到。在初任的官员一个个因功调离之后,方城轨道便因为管理不善,造成了不小的内耗,幸而之后几年的时间,增速惊人的运输量掩盖了这个问题,同时其内部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平衡——私人和公家共同利益所在的平衡点——所以才能有一年百万石的粮纲,以及倍于此数的商货由此进入京畿。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北方特产经由此处离去。   如果不是军用轨道,而是新建成的普通民用轨道,肯定要相当长时间的磨合——除非能像当初一样有韩冈这般威望的重臣盯着,又能有对未来的许诺来稳住中低层的管理者。   但军用轨道有个好处,就是可以不计伤亡,不用在乎损失,同时也不用担心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还有人能从中渔利。   车辆准备好后只管往前送,省去了民用轨道许多事务上的烦扰,一刻钟不到便能发出一列,截止到卯正,忻口寨中少了三十多个指挥,而前线则多了一万四千余人。虽说中间有几起事故,也造成了一定的损失和伤亡,可是在运送兵员这个大目标之前,一切可以忽略不计——另一方面其伤亡数字在运送人数的中的比例,其实也可以忽略不计。   章楶一声长叹:“万军夜行百里而兵将不损,就算是再精锐的骑兵也难得见上一回。有轨道输送兵员,自此以后,辽贼能猖狂的手段可就又少了一半。”   回望旌旗如林,骁勇如海,每时每刻都能看见己方的兵力在增长,巢车上的每一个人不免心旌动摇。   数万大军严阵以待,但又有谁知道,他们刚刚经过了百里路途的跋涉?若是同样的速度放在河北,三日三夜,就能从白马津抵达宋辽边境。不论是作为援兵,还是北上突袭的奇兵,都能让辽军猝不及防,乃至一败涂地。   当大宋给他们引以为傲的步军安上了铁质的轮轨,辽人依靠战马所维持的战略优势,已经越来越小,甚至在有些情况下都能被压制和抵消。   其纵横离合、惊扰中原的日子,真的已经不长了。   ……   相对于韩冈能轻松地跟着他的幕僚们展望未来,萧十三和他的下属们甚至连眼前的事都弄不明白。   就在他们的眼前,宋军的兵力不断地增多。几乎是每过一刻钟半刻钟,就有一面指挥旗自寨中移出,原本收缩起来的阵形,又开始向两端扩张。   宋军那边近乎于变戏法一般的从口袋里变出一支支队伍,情形诡异得难以想象。那座看起来规模不小却藏不下这么多人马的营地,像是藏了一口泉眼,能咕嘟嘟地连人带马从泉眼中喷出来。   “肯定是假的!肯定是伪装!”一名将领大叫起来,“汉人多狡诈,张起旗帜,就想吓退我们!枢密,让我带儿郎冲一下,到了近前皮就能剥掉了!”   “……不是伪装!”萧十三咬牙切齿,且很是艰难地吐出了四个字。   纵然从千里镜中不可能将一名名士兵给区分出来,但士兵身上的甲胄反光是冒充不了的,列队行进时的队形和速度也伪装不了的。   近在眼前的事实,让萧十三无法自欺欺人。只是他也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宋军的兵力还能以这么快的速度增加。   又不是蝗虫,孵化时能从地里成片成片的钻出来!   在飞船上的千里镜中,那一队队离开营垒,汇入大阵之中的新至宋军,就像是一块块不断在背上累加的石块,压得萧十三以下一众辽将喘不过气来。   抬手扯了下领口,呼吸感到稍稍顺畅了一点,萧十三放下心头重压地长舒了一口气之后,终于放弃了猜测韩冈究竟是怎么将这几万大军变到前线来,同时还在继续变出来的手段。   不论是昼伏夜出的逐日潜行,直至全军潜入对面的大营;还是先将大军移动到后方近处的营垒,然后一夜奔行数十里,或是其他可能——这些猜测各有各的道理,可在细节上,却又都有着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但其中任何一种都代表了韩冈对军队有着如臂使指的控制。对于这一行动严密有效的消息封锁,也同样证明了他麾下大军的战斗能力。   至于之前所猜测的一夜之间从忻口寨突进百里,冷静下来就知道不可能,萧十三也不会去吓自己。   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   宋军列阵在前。   战?还是不战?   号角声在沉思中响起,略显高扬的变调,表明又有一支援军从代州赶来了。   这让萧十三又松了一口气,虽然说韩冈已经将他手中的兵力送到了前线,但代州和大小王庄的区区四十里距离,以及人人得乘的战马,使得援军赶来的速度绝不会让韩冈有机会利用兵力上的短暂优势来改变战局。   随着时间的过去,宋军或许会越来越多,但自己手中的兵力也会同时增长,绝不会输给韩冈。   心中有了底气,再看对面的军阵,原本因为紧张而被忽视和忘却的问题,这时一个接着一个从脑中浮了起来。   为什么夜行进入前线的宋军今日不在日出前出动,而是在天亮后才出营摆开阵势?为什么宋军在骑兵已经挡下了前几波援军后没有继续攻打大小王庄?为什么宋军现在收缩得这么紧?到底是在提防谁?   这些问题可以有不同的回答,每一个都能说得通。但如果要在其中选择一条能适合所有情况的,那就不多了,甚至可以归纳成一条:韩冈不想让他麾下大军出战。   其原因或许是为了避免无谓的伤亡。或许是不相信自己的部属。或许是不想损失太大以至于回京后受到责难,或许是想要将所有的辽军都吸引过来,然后通过一场决战来一劳永逸。   不同的理由,只有一个结果——韩冈选择了亮出拳头、虚张声势。以此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让他们甚至于忽视了该注意的地方。   韩冈在眼前摆出的阵势终究还是吓唬人的。否则一开始就该将手上的兵力全体出动,将大小王庄一举攻破。既然没有,那么他的心思肯定还是放在五台山。   萧十三自觉是看破了宋军的伎俩,双眉飞扬起来,“守住大小王庄。以不变应万变。看看宋人有什么花样!”   宋军的确没有什么花样,他们继续让一支支援军赶来前线,但速度比起辽军一方也没快到哪里。双方就这么对峙着,直至暮色将临,张孝杰仅仅带了几十名亲卫从代州赶来。   大辽的南院宰相好像是从水里土里打过滚一般,不仅仅是灰头土脸,而是满身的污泥,一张脸都是花的。张孝杰一贯注重仪态容姿,如此的狼狈多少年也难得见到一次。   “落了马?”萧十三惊讶地问道。张孝杰虽是汉人,可马术也非等闲,寻常岂会落马?再看张孝杰骑乘的马匹,并不是他惯常所乘的那匹枣红色的赤熘,队伍中也不见赤熘的踪影,“把赤熘都累倒了?!”   “可知宋人是怎么运兵的?!”张孝杰都没工夫理会萧十三的关心,等气息稍稍顺过来,他直起腰,指着远处已经开始收兵回营的宋军,“可知道宋人的那几万人马是怎么过来的吗?!”   “怎么来的?”萧十三笑道,“难道不是宋人暗施诡计?或者说是昼伏夜出的潜行到这里?还是这里的士兵早已在南面稍远的地方休整了数日,等待出动的良机。”   “那是轨道!”张孝杰大叫了起来,“没有什么诡计,没有什么潜行,也没有什么半道藏兵,只是轨道。能昼夜运输粮草兵员的轨道!能一月运送六十万石粮草的轨道!能一夜走出一百里的轨道!”   张孝杰的声音在萧十三又开始泛白发青的脸色中低沉了下来,带着几许颤抖,“那是韩冈的轨道!”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一)   “这就是轨道?”   达楞念着这个让他感觉有些拗口的单词,他眼前的两道远远延伸出去的铁条,也很难看得出这是一条运载量大得惊人的道路。   “这就是轨道。”折可大站在铁轨旁,向阻卜部大部族长的亲信解说道:“这只是两百里长的忻代铁路的一部分,等全线联通之后,从忻州到代州的两百里地,就是满载着人和货也只要一天的时间。”   这个自称是阻卜大部族长磨古斯的亲信,已经得到了韩冈的重视。既然身兼枢密副使和河东置制使的韩冈都重视这个北虏,折可大也不会拿着架子待人。   折家在草原上也有名声,折家家主的继承人的地位在达楞的心中自然不会低。这就是为什么韩冈不让文官而让他这个武将来招待达楞的原因——这一点,折可大不用人说,自己也明白。   而且折可大也知道这个阻卜人不简单。韩冈让他拿来二十个辽人首级证明他自己的身份,达楞倒也二话不说,找了几个部族的族长,几天之内就给凑齐了。   不费吹灰之力就弄来了二十个辽军首级,让折可大很惊讶。一个战果就是一份封赏,河东制置使司为辽军首级给出的馈赏,对穷困潦倒的阻卜人而言,那就是能换来全部家当的一个大数目。达楞能虎口夺食,不仅证明了他的身份和能力,也体现了他背后的磨古斯在阻卜诸部中的地位。   但现在,看着眼前能改变一切的运输工具,达楞却再没半点为自己的身份和靠山而骄傲自豪的心思。   一日运兵数万到百里之外。就是在草原之上的辽人,也很难有这样的速度。而运送大量的物资则更是不可能有这样的速度。而且一旦这么做了,马匹肯定要损失一大批。马是牧民们的命根子,任何一个部族都不会驱动自己的命根子去做送命的买卖。可宋人要做到这一点,只要付出几百匹劣马罢了。   由十来匹劣马拉动的有轨马车,速度赶不上奔马,却也跟骆驼、驮马带着货时差不多,但载货量却是骆驼、驮马的几百倍。一列车就能把一个小部族的家当全都装上去。   难怪都说宋人有钱,只是为了临时运送几万兵马,就能把几千几万斤的好铁钉在地上来修路。   如果说传言中人人绫罗绸缎、家家金银珠宝的南朝,是让草原上的阻卜人魂牵梦萦、垂涎欲滴的肥羊的话。那么能毫不在意地把精铁放在野地里的行为,在被契丹人封锁了铁料的来源,甚至很多时候只能用骨头来做箭镞的阻卜部中,是奢侈到足以让人望而生畏,乃至顶礼膜拜了。   达楞素知磨古斯的雄心,要控制草原与契丹平起平坐,甚至还有取而代之的想法。而达楞作为磨古斯的亲信部众,不仅忠心耿耿,更愿为磨古斯描绘出来的未来而出生入死。那是达楞所知的唯一能改变命运的道路。   但在亲眼看见宋辽两国之间的战争之后,他为磨古斯煽动起来的幻想一下就烟消云散。   无论宋辽,都不是阻卜部可以对抗得了的巨人。他现在所在的河东战场,仅仅是宋辽三个大战场中的一个,且是规模最小的一个。   不论是陕西还是河北,两边都是十万以上的甲兵在长达千里的战线上厮杀,只有河东,是在一个个被山峦约束的盆地中打仗。可眼前双方依然是数万战士正面相峙,这是不亲眼看到根本都不能想象的场面。   而且在辽人已经摧毁了当地的所有村庄城镇,掳掠屠戮了无数当地百姓,受到如此重创,但宋人还是能动员出更多的军力,更多的辎重,来跟辽军作战。在草原上,任何一家部族都不可能会有这样的韧性和底蕴。宋人的实力,就像是九河汇入的北海,不论分走多少水量,都不会见到干涸。   赢不了的。   达楞摇着头。   不论是哪一边取得了优势,阻卜部都是赢不了的。   腾出手来的辽军,能将阻卜部的叛乱一掌碾碎。   而宋人若是掌控了草原,同样不会给磨古斯翻身的机会,相对于军力,他们更有足够的财富来买通所有的草原部族,让磨古斯成为孤家寡人。   达楞悄然地瞥了仍在夸夸其谈的折家子弟一眼。   与其在宋辽两家的夹缝中挣扎求存,去幻想那百中无一的可能,还不如赶紧卖个好价钱,就跟已经冲宋人的年轻宰相摇着尾巴的西阻卜各部一样。   ……   轨道。   萧十三当然听说过轨道。   尽管他没见过,可在朝堂高层,任何人的耳目都不会太闭塞,只是他没想到宋人能用在这里。   韩冈的事迹在辽国国内传播得很广,其中有真有假,但无论真假,都是被夸大得不像话。只是这些传言多半集中在医疗领域,以及军事上的那些发明。   至于用兵、治政,也只有最高层的一些人才会去关心。轨道就是其中鲜为人知的一种。毕竟在辽国,只听传言是很难产生直观的认识。   “你确定是轨道?”萧十三问道。   “我想不到有别的可能了!”张孝杰摇着头,“那是韩冈的发明,第一条轨道也是他亲自指挥修筑,能一个月轻轻松松运送六十万石,换成人又该是多少?人可不要搬来搬去的费时间!”   南京道的几处出产石炭和铁矿石的矿山,就是南府宰相张孝杰奉了耶律乙辛之命亲自主管。   依辽国官制,南北两府的左右宰相是总理契丹政务,为北面官,并不分管汉人;南京道的事务基本上都属于南面官管辖。但耶律乙辛还是让已赐姓耶律同时出任北面官的张孝杰去管理,可见有多看重那几座铁矿和石炭矿。   而在张孝杰的管理下,宋国在矿坑里使用的轨道也一并被学了过来。萧十三没亲眼看过,一时想不到宋人的伎俩,但张孝杰可是一切亲历亲为,让辽国的军事生产不至于被宋人拉得太远。   这一回要不是突破了河东,需要他来此调节出征各部,同时管理劫掠来的收获,接受俘获了工匠,他现在还会在南京道,去督管军器的生产制造。   当他听说宋军在一夜之间,就多了两万兵马。一开始虽是怀疑过耶律道宁和他麾下的人马是不是瞎了眼,没探查出潜行而来的宋人。但当更新的消息传来,说宋军的兵马还在增多,他立刻就想到了轨道。   飞船、板甲、霹雳砲,既然这个战场上已经出现了这么多刻着韩冈印记的军器,那么再多一个,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那根本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乘坐有轨马车不会耗费多少体力,而且有了这一条轨道,韩冈可是想要运来多少军队都可以。”   宋军的出动速度吓到了耶律道宁,吓到了萧十三,也吓到了萧十三之下的所有辽军官兵。不过在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后,所有人都还能放下心来,因为那样的手段不可能更多了。只要在这里守住了代州的门扉,宋军最后也只能看着东北的方向望而兴叹。   但是现在,宋人既然能在一夜运送万人行进百里,那么依靠轨道从开封到忻州又要多久?从长安到忻州又要几日?也就是说,眼前的宋军会越来越多,一直增加到他们承受不住为止。   张孝杰如此肯定,让萧十三心中最后只剩下一星半点的侥幸,“再看一看。只一夜工夫,应该不会有问题。”   张孝杰暗叹了一声,但他也没有多说,一夜时间还是等得起,从代州赶来的援军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休息。   宋军并没有隐瞒他们的行动。接下来的这一夜里,他们几乎炫耀一般地用着有轨马车将后方的兵员和粮草运抵前线。   亲自在飞船上用千里镜观察的萧十三和耶律道宁,从夜幕中分辨着那一缕缕微光,数着一列列抵达前线的有轨马车,直至心脏如沉大海。   当太阳再一次升起,除了三千留守在忻口寨的士兵,韩冈手中的兵力达到了三万八千余人,其中拥有近六千骑兵,驻扎在前线的七个军寨中。被兵马填满的营盘中,一道道炊烟如同山中的密林,震撼着对面的每一位辽人的心。   这一支宋军的主力。距离代州只剩最后的四五十里。谁都知道,宋军的主帅肯定正在准备缩短这个距离。   与此相对应,经过了昨日的大举增兵,辽军的总兵力其实也达到了两万。在兵力上,仍是只及宋军的一半,明显处于下风。   但在过去,凭着这两万人马,哪一个辽军将领都是有信心与数倍于己的宋军周旋一番。可是眼下这两个数字的对比,却说明了双方在运输能力上的差距,骑兵的支援竟然比不上以步兵为主的宋军。   宋军用轨道运兵的消息,让辽军的士气加速跌落——纵然萧十三对此下达了禁令,但由于辽军内部的组织结构的问题,这些消息还是很快地传遍了军中。   底层的士兵不知道什么轨道,但他们知道如同神佛化身的韩冈。当大军处于优势时,这一点无关紧要,可一旦处于劣势,韩冈的声望就成了压断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除此之外,萧十三还发现了一个同样急迫的问题。   由于辽军正军,多为一人双马、三马。两万大军所拥有的战马竟多达五万。   这就带来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大小王庄的粮草不够吃了。   望着对面紧闭的军营,张孝杰如同被浸在冰海中,韩冈可能不战而胜啊!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二)   战争的关键是什么?   是足兵,足食,民信之。   这是孔老夫子说的话。   放在国家层面也好,放在军队这一级也好,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现在辽贼和我们都不缺精兵强将,也都不缺精炼的兵器。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兵力、装备、训练,辽贼都不输给我们。但有一点他们却差了我们很远……他们的粮草运不过来。”   就在辽人因为轨道的运输能力而惊骇莫名的时候,韩冈正在向麾下的一众将校分析敌我双方的优势和劣势。   “大小王庄的存粮,肯定是不够的,之前就是依靠代州的输送。可在加上援军之后,辽贼数量又增加了数倍。如果不能加快从代州运输,对面的辽贼和他们的战马很快就会饿起肚子。”   “而辽贼现在的兵力……”韩冈看了章楶一眼。   章楶会意接口:“辽贼在大小王庄的总兵力,估算是两万到两万五千,至多不会超过三万。至于战马,应是辽贼兵力的两倍以上。”   “就按两万算吧。”韩冈又将话接回来,“那就是之前大小王庄驻军的三倍。而且战马数量也是三倍。也就是说要从代州将粮食运来,就要投入之前三倍分量的供给。战马的食量,连草带粮一并算起来是人的十倍,往少里算也有五六倍。辽贼是两万人,四五万匹马。而我军在此处有近四万兵,万匹军马。辽贼的战马远比我们要多,在争战是个很大的优势,可一旦驻扎一地,需要消耗的粮草就要超过我方。”   之前辽军很好地保证了前线据点的粮草补给——毕竟代州和大小王庄只有四十里的补给线。但能够支持六千骑兵的补给线,在面对两万兵马时,肯定是要大打折扣。就算本来还有些存量,剩余的支撑时间只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而且最重要的是,从代州到大小王庄的官道是没有修补过的。辽贼不会这门手艺!”韩冈的话惹起一阵轻笑。   从代州出来的官道毁损得越来越严重,可整修道路的人力和技术,辽军手中完全不具备。没有整修过的翻浆道路,无法通行大型的马车。骑兵可以自由地穿越田地和原野,最多也只是因为田垄、沟渠而使得速度稍慢一点,越崎岖的道路越能带来攻击的突然性,但后勤补给却是对道路的要求要尽可能的好,否则就会极大地影响运载量和转运速度。   为前线的军队提供补给,从来都是以千万石来计算。这么大的数量,需要的是海量的人力和畜力。韩冈能凭借大宋的国力,直接打造一条延伸至前线的轨道出来,但辽军却搜罗不到民夫,也不可能学着宋人修筑轨道。   纵然代州和大小王庄之间的距离只有四十里,但经由这段路程为前线的连人带马七八万张嘴来提供粮草,一天两天或许没问题,可再来几天,对战马等畜力的消耗,将会严重削弱辽军的战斗力。这样涸泽而渔的运输,不说辎重队中的牲口能不能吃得消,就是道路也支撑不了。   “而我们有轨道,运力是马车和驮马的十倍,现在一天运送万石石粮草不在话下。”   韩冈再看看黄裳,黄裳跟着说了下去:“其实一天两千石束的粮草已经足够了。”   韩冈笑着道:“料敌从宽,饿肚子也算敌人。往多里算,我们人马合在一起,一天大概可以吃掉一千五六百石米麦,再加上一千多束草料……其实远不如辽贼吃得多。换算成车次,两只手弯弯手指就数过来了。”   韩冈的轻松感染了每一名将校。虽然其中有不少人是一辈子都没打过仗,但粮草补给的问题有多重要,他们还是比外行人要明白得多。   再能打的壮汉饿上几天肚子,也就跟滩烂泥差不多了。辽军一旦断粮,这一仗不用打就赢定了。   但韩冈的心中绝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简易型的轨道维持性并不是那么的好。就在刚才,众将校还没进来的时候,黄裳正好向他报告过轨道那边又出了点问题。   不过对于此事,韩冈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而维护上的准备他做得更加充分。总计八百人的维护队伍,最多半日的时间,中断的交通就会重新恢复。   轨道通过枕木将车辆的重量给分散开来,这远比只有狭窄接触面的车轮更能保证路面的稳定。就像后世出现的履带车,总会比轮式车要更能适应不良的地面。在这样的道路上,纵然还是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轨道沉降,比如轨道断裂,甚至由此带来的翻车、出轨,但这一条轨道所维持的补给线,永远都比辽人的后勤保障更加出色。   后勤上的优势,纵然只强过一点,也是对胜利的保障。   “就不知辽贼到底知不知道我们比他们更能耗。要是知道了,辽贼说不定就会立刻逃回代州去了。”   “应该会知道吧。连飞船都能学过去,轨道的名气也不小啊。”   “这可说不准。或许他们还以为我们把道路给修好了。之前也不是没有辽贼的探马在修轨道时探头探脑的,可要是不知道轨道,怎么看都是在修补路面。”   维修翻浆的道路上,木板是少不了的。在没有钢板的时代,在一时间来不及重新夯土垫道的时候,先得用厚木板垫着坑和沟,以便让车马通行。所以在修造轨道时垫上枕木,让不知情的外人来看,也的确只是在修复路面而已。   留着将校们在下面争论辽军进退。韩冈身边的几个幕僚也小声地议论着。   折克仁虽然刚过而立不久,但早在弱冠之前就已经穿越过战场,但他对现在的局面也看不明白,河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大战,胜利便已在眼前。   “真没打过这样的仗。根本还没打就赢了。”   章楶道:“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可说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昨天枢密还说了,因为我们有个好帮手。”   折克仁追问:“谁?”   “自然是大辽的尚父殿下。以辽军的习惯,一旦局势不利,又没有更多的收获,肯定就会打道回府。萧十三不是蠢人,他不会看不出现在的代州形势对他不利,但他留在代州而不退,是为耶律乙辛所迫。”   河东的战局掺杂了太多政治上的因素,使得代州的辽军等于是自缚手脚。一切决策只能以保住代州为前提。   如果双方都能放手施展,韩冈可是半点没把握带着这一批以京营禁军为主力的队伍打赢辽军,最多也只能做到“礼送出境”。   可惜耶律乙辛太贪心了。韩冈想着,如果能收敛一点,而不是想要依靠从大宋身上割肉来喂饱手下的一群狼,河东的辽军不会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起来是熙宁八年的那一次成功,以及乘势瓜分西夏让尚父殿下尝到了甜头,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地醒悟过来,或者说,萧十三和张孝杰有胆子违逆他的心意。   不过困兽已经落进坑里,又怎么能让他们离开。   韩冈抬眼看着帐中的文官武将,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不会答应呢。   ……   粮草补给不上,最后的结果只会的是全军崩溃。   这是萧十三以下任何人都不愿看到的局面。可他和张孝杰在帐中对坐相叹,却都没有一个解决的办法。   但就此撤退,也同样很难下定决心。一旦退到了代州,就再没有后退的余地了。而且宋军那时候就可以去攻打繁峙县,夺取飞狐陉的西侧入口,断掉代州与南京道的联系。那样可就真的只剩西京道一路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在一开始,萧十三并不担心宋军会大举来攻。依照之前的计划,代州的援军将会在宋军攻打大小王庄时赶来援救,内外夹击,一举击溃宋人。更可在宋军增兵时,全力出击,击溃甚至消灭半道的援军——摆出这样的架势,来威胁宋军不要选择进攻。   拥有大规模骑兵的辽军可以选择的战术很多,但宋军还是来了,而且是一日一夜之间增兵数万。   如果是正常的增兵,就算没能在半道将援军击溃,就算宋人像现在一样守在营寨内。萧十三在接下来的几天,还是完全可以将主力逐步退回代州,依然让耶律道宁守在大小王庄,以保证大军不会断粮。等到宋军当真出击攻打营地,他再带兵赶回来击溃宋军的攻势——那时候,他有这样的信心。   只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只凭借六千正军守住大小王庄这个前线据点的信心,就是留下一万兵马他都没把握能守住。   宋军能在一日一夜间,通过轨道将数万兵马运抵前线,可以跋涉百里之后一下车就立刻展开攻势,与自己对峙终日,谁能保证宋军不能用一个时辰解决大小王庄的守军?谁能保证宋军在攻打大小王庄时,不能分兵出来阻截甚至伏击援军。一个不好,内外夹击就会变成围点打援。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事先谋划得再好,形势一变,一切都将变成无用功。   是决死反击,还是退回代州去?这一来一回,能保证士气吗?他还能控制得住下面的部族军吗?   问题太沉重,萧十三无法回答。   “还是退吧。”不知过了多久,雕像般坐了许久的张孝杰有了声息:“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攻宋人营寨肯定是攻不动,留在这里又肯定会断粮,终究还是守不住,还是早些回代州,再想办法。”   萧十三没有反应,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但手背上的青筋涨了起来,像是压抑着愤怒。   张孝杰盯着萧十三的表情变化,突的想起了一事,脸色陡然变了,跳了起来:“你该不会想着直奔忻口寨吧?!”   萧十三坐着没动,抬了抬眼:“找死吗?”   张孝杰放心了来,擦着冷汗又坐下了。那的确是找死。   谁也不能保证眼前的几万人就是韩冈手上的全班人马。宋人能用一天一夜将数万兵马运到前线,也能用几天的时间,从开封、太原运兵到忻口寨。只要忻口寨留有三五千兵马,守个两三天,等待他们的唯一可能就是全军覆没!   “那该怎么办?”张孝杰问。   萧十三苦笑着摇头,“走吧,迟早要退的。韩冈摆明了就是要等着我们粮尽退兵。也幸好如此,要是他们出战了再走就难了。”   现在士气还在,并非粮草吃尽,一旦宋军匆匆忙忙地追上来,翻盘的机会也就来了。   但两人正在议论,隐隐的从帐外传来了战鼓声。   一名亲将奔进帐中:“枢密、相公,宋军出战了。”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三)   萧十三和张孝杰匆匆赶上寨墙上的望楼。   千里镜中,极远处敌军军营的方向,宋军骑兵率先出营,地平线上一条扭曲的黑线,就如潮水一般,向大小王庄的方向涌来。   在骑兵的保护下,宋军的各个营寨都在向外出动兵马。号角和鼓声远近相闻,一队队高举旗帜沿着寨前的道路开始向大小王庄进发。   看到这阵势,完全可以确定宋军大举进攻在即。   萧十三左手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宋人的嚣张气焰让他心中犹如一团火在烧。右手随即拔剑出鞘,点兵出营。   宋人既然来攻,就给他们一个痛快好了!   “不对!”聚将鼓刚落,张孝杰身边的一个亲兵赶来拉住了准备出阵的萧十三,“宋人好像在扎营。”   萧十三此时刚刚将他的帅旗打起,听闻此事直接就从马上翻下来,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抢上望楼,拿着千里镜望着宋军的方向。   离开营寨的几万宋军,就在出寨后两里多的地方开始列阵,中军本阵从官道一直延伸到两端的田地中。就是先一步出来的宋军骑兵,也没有跨过两边营垒的中间线,而是在本阵外围巡游护持。   而就在本阵之后,大约有上千人的样子,围出了一个很大的区域。在五六里的距离外,具体的细节依然看不太分明,可那么多宋军聚在一起打算做什么,老于兵事的萧十三和张孝杰就算是模糊地一瞥,也是立刻就看明白了。   萧十三的脸顿时紫胀起来,血涌上头,“韩冈那个措大欺人太甚!”   宋军这是摆明了欺负辽军不敢硬拼、不善守御的弱点,就打算列寨以待,一步步将营垒修到大小王庄的鼻子底下,而不是将营地一鼓作气地攻下。   这样手法其实跟攻城差不多。寻常攻城,如果不能一鼓作气登城的话,就会在离城池稍远的地方设立一座主营,然后再于城池近处设立一座小营,也就是前进营地。这样才能保证攻城时不会在前往城下的过程中受到攻击,同时也能保证大军在休息时,不会被守军的出城偷袭所惊扰。除非是实力相差悬殊,否则不会直接将兵力放在城墙底下。   宋人这就是采取了这种手段,不断地压缩双方营垒之前的空间,然后逐个修筑前进营地。今天前进两里半修一个营寨。明天再往前两里半修一个。第三天就不用走了,出营就到了大小王庄的寨墙底下。   这对萧十三当然是不可接受,宋军要是在眼皮下扎营,那时就是想走都来不及了。可如果辽军要破坏,那么就要从正面去冲击宋军的军阵。   宋军看起来是完全有自信抵挡住他的攻势,并将阵后的营寨给建立起来。如果换在过去,宋人如此自大,萧十三肯定会嗤之以鼻。可宋人既然能修出一条百里长的轨道,一夜运兵数万。他们现在在战场上修筑营垒,必然是有其依仗,又怎么可能是自大之举?   萧十三为此咬牙切齿。   宋军纵然是在立营,可兵马就在近前。要是现在当面撤退,宋军的骑兵立刻就能追过来,绝不会让他顺顺当当地回代州。   进攻不能,撤退也不能,进退两难之下,萧十三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的好。   他手上别看有几万人马,但能与他共患难的一个也没有。   如果宋军换个不那么靠谱的主帅,萧十三当然有信心能率领着一群各自异心的队伍获取胜利。可如今面对的是南朝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擅长兵法的统帅,萧十三缺乏获胜的自信。即便能取胜,也得付出惨重的伤亡。   这样一来,他根本就没办法向耶律乙辛交代,伤了部族军,他肯定要负责,损伤了尚父派来的宫分军,压制下面的部族,就更难交代。至于拿着自己的根基去换取胜利……他萧十三还没疯!   就算此番败了,只要兵还在,只要他的一众族人还掌握着三千精兵,他就肯定能保住身家性命。可要是没了兵马,保不准就会给牺牲掉。   他扭头看了张孝杰一眼,可张孝杰却将千里镜压在眼睛上,只顾看着远方的敌阵。   麾下最为精锐的两千具装甲骑都已整装待发,可萧十三现在,已经没了出寨的念头了。   ……   萧十三当不会选择硬攻。   韩冈早在赶来河东的时候,他就确定了如今辽军最大的弱点。   如果坐在那张位置上的是名正言顺的大辽天子,即便是辽宣宗耶律洪基那样的皇帝,也能使动下面的部族去为他出生入死。   可耶律乙辛不行!   他要维护自己的权威,就要不停地打击跳出来的反对者,然后收买和安抚隐藏着的反对者。   辽军中一个个山头就类似于军阀,当缺了大义名分的耶律乙辛掌控国家,现在剩下的就只是利益的计算了。   韩冈对这样的事见识多了。当年在对付西夏的时候,正好是梁氏秉国,多少次西夏军的战败,都是因为各个部族不能协同为国。   都不想为人火中取栗,最后就没一个肯卖命的,当然只会是失败。   营地修筑得很快,作为营栅的大木桩子钉下了,外围又挖了一片比马蹄略大的陷马坑,再埋进一片碗口粗细的短木桩,营垒最重要的一步就算是完成了。   他对京营禁军的战斗力没有太多的信心,但修筑营垒却不会差到哪里,这是宋军的基本功。而且阵后立寨本也不为难事。   想当年三川口之战,宋军在延州城外只有五里的地方被元昊打了个伏击,主帅刘平还能领着残部到左近的山头上设寨立营,守足了一个晚上。难道现在的情形还会比三川口时还要差吗?   当营栅全数完工,而外侧的陷阱一一齐备,辽军的主力还没有出营,所有人都知道,辽军今天又败了一阵。   “辽贼败了!”   章楶松了口气,却又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   辽军已经怯弱到这般的程度了吗?   “慢慢来,不要急,要稳扎稳打。辽贼本就拼不过我们。”   自从到了忻口寨后,一直都听韩冈这么说,虽说乍听起来十分被动,更耗时间,可如今看起来,韩冈的战略却正好卡在辽贼的脖子上。   “辽贼缺乏运粮的手段,现在又损了士气,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日清晨,萧十三是肯定要退了。”韩冈说道。   章楶随之一笑:“没地方打草谷,不退奈何?”   八百人的维护队伍,以及一百多熟练的车夫,就足以保证四万战士在前线的粮秣供给。而在大小王庄的辽军想要保证他们的口粮补给不缺,少说也要数倍的人马,这当然是很难做到的。   在没有后勤补给线的情况下,要想保证军队的日常食用,就必须分散开来搜寻粮草。但眼前的辽人肯定没办法。当辽军侵入毁掉了代州盆地中的每一座村庄,相当于辽军主动帮助大宋使用了坚壁清野的战术。除了代州和繁峙县之外,基本上就没有打草谷补充粮草的地方。他们在代州的种种兽行,现在看来等于是在自己脖子上拉绳索,只是死得不够快。   “辽贼会不会抄截我们的粮道。”章楶忽然问。   “有六千骑兵就足够了。他们要是敢冲进来,肯定就回不去了。”   骑兵的作用就是保护。保护中军能列阵,保护辎重兵能安稳运粮。韩冈手下的骑兵虽然从人数到战斗力都远不如辽军,可本职工作还是能完成得很好。   “早知今日胜得如此轻易,就不用将白玉派去五台山了。”章楶笑叹道,“要是萧十三没有分兵出去,这里再多上一万马军,今天晚上辽贼就肯定要跑了。”   “白玉已经将忻州的盗匪清扫得差不多了,稳定后方的功劳不小。”   韩冈摇摇头,虽然这种误会是他故意没有澄清才维持到现在,但幕僚之中只有黄裳一人是没有怀疑他的想法。   他让白玉去清扫山贼,白玉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去清扫山贼。要是胆敢自作主张,就是立了功,韩冈也能让白玉和他一门子弟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但章楶等人不清楚韩冈的禀性,以为他是故意对外这么宣传,以隐瞒真相。   翻越险山峻岭的军事行动不是不可能。国外的有汉尼拔越阿尔卑斯山,国内的有高仙芝穿西域葱岭,远的有邓艾走阴平小道灭蜀,近的就是王韶、高遵裕领军入露骨山追击木征。   地势是决定大军行止的重要因素。可比起抓住敌人的心理漏洞,给出决定性的一击,崎岖的山峦已经算不了什么了。   只是这一切成功的关键,是敌军不要防备。   可回想一下,辽人是怎么拿下雁门、打进了代州的,萧十三如何会不防备五台山?   当然,五台山北麓大小山口不在少数,为了提防随时可能到来的宋军,辽人就必须放置两倍到三倍的守军来防守五台一线,而且还不一定能挡得住如狼似虎的西军。   少了三分之一的兵马,萧十三肯定更不敢选择即刻开战。这为韩冈直趋代州,省下了多少事。   这一回是在大小王庄,下一回,可就是在代州了。   那时候,萧十三还能退吗?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四)   宋军挑衅的行动,萧十三并没有出动主力,仅仅派出了一部分骑兵,阻拦宋军骑兵的接近。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大小王庄中的辽军全军上下眼睁睁地看着宋人将双方营垒的间距缩短了两里多。   夜幕降临时,宋军留了四千多人马在新修的营地中驻守,然后主力退了回去。   在这半日的时间里,宋军也不只是单纯地修营地,他们同时还将新营和主营连在了一起。新修营地和主营之间的道路外侧,还有着很大一片由鹿角、壕沟、陷坑和铁蒺藜组成的防御设施。   本来就是土质松软的田地,又有了密集的陷阱藏在其中,就像是变成了一片荆棘林。想要穿过去,必须付出不小的代价,何况全程还是在宋军重弩射程内。   如此一来,从第二天开始,宋军的主力就不必在主营外列阵,完全可以前进到新营地再出营列阵。   两里路,寻常自然不算什么。可走在敌军虎视眈眈的战场上,和走在有保护的营垒中,差别就大了,体力和时间的消耗都不是一个等级。   两万辽军亲眼看见宋军将他们的营垒前移了两里,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再蠢的人都能猜得到。到了明日,他们肯定会再往前修筑一座新营地。到了后日,宋军一出寨,来自床子弩的铁枪和霹雳砲的飞石就会砸在自家的头上了。   乌鲁回来时已经是筋疲力尽。   整个下午,他都带着族中的子弟兵在营地外与宋军的骑兵遥遥对峙,一边还眼睁睁地看着宋军的新营盘从无到有,在眼前修筑起来。   这一趟的差事,时间仅有半天,乌鲁和他麾下的子弟兵都是垂头丧气,仿佛连着在外巡游了半个月。   不仅仅是身体疲累,心也一样疲累。看着敌人耀武扬威,毫无顾忌在眼皮下修筑营地,而几千契丹勇士,就只能在旁干看着,士气跌得一干二净。甚至都想着回去后怎么见人?   回到了自家的营区,已经成了乌鲁智囊的老胡里改迎了上来。白布裹头,弄得脑袋大了一圈。   老胡里改之前在拉动配发下来的神臂弓时出了点意外,被断裂的弓弦在脸上抽了一记。几百斤力道的断弦抽在脸上,就跟被刀剑砍过一般,脸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幸好大小王庄这里有军医,及时给救治了。现在脑袋都包扎了起来,细麻布带绕了一圈又一圈,倒是避开了出营巡视的差事。   帮忙牵着马,老胡里改问着乌鲁:“宋人把营寨给修起来了?”   “嗯。”乌鲁根本就不想开口,只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嗯。”   “离大小王庄只剩五六里了?”   “嗯!”乌鲁的神色越来越不耐烦,心中的烦躁让他恨不得拔出刀来砍上一番。   “唉……”老胡里改没再多问了,只是长叹一声,“这一回只能走了吧?”   “……早就该回去了,这一回来南朝一趟,子女金帛收获了多少?本来能舒舒服服过上几年快活日子,可现在呢……”   要不是畏惧耶律乙辛和萧十三,他们这些部族军早就撤回草原上享受这一次入侵南朝得到的战利品了。可萧十三偏偏不知道见好就收,一直拖在这里,枉死了多少战士,损失了多少战马,好些部族都已经是入不敷出,亏损严重。   “但也要个贱种肯走啊!”乌鲁眼中血红一片,对拦着他的萧十三恨不得将其寝皮食肉。   “的确。”老胡里改点着头,“之前退保代州的方略,多半是依从尚父的吩咐。现在萧枢密不肯走,只怕是畏惧尚父事后怪罪他。”   “那是他的事,凭什么拉我们一起下水!”   “他是主帅嘛,而且也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不过这一回情况不一样,”老胡里改左右看看没有生人,就凑近了乌鲁,“正是要求退军的时候!”   乌鲁神色一凛:“真的可以?”   “这是理所当然,宋军在眼前修筑营垒,他连出兵都不敢,这仗还怎么打下去?我们留在代州又不是要多看几日山水。不过……”见乌鲁一个劲地点头,胡里改话锋一转,“萧枢密今夜也有可能不走,而是调人去夜袭宋军的营垒。”   “爱去谁去,我可不会带着儿郎去!”乌鲁立刻愤愤然说道,宋军的营垒要是那么好攻的话,也不会变成现在的局面,“说不定那就是宋人的陷阱。”   “谁说不是呢。萧枢密真的有那个打算,到时候就让他带着他家的兵马去量一量宋人的营寨到底有多坚固。”老胡里改更凑近了一点,声音也更为低弱,“小王庄这边都是同样的心思,大王庄那边少说也有一半……”   营帐前的篝火不时地噼啪作响,夜幕下辽军营地如同子夜一般压抑。   来到前线的各支部队的将领,此时都聚集到了萧十三的中军大帐中。   高高矮矮二三十名将领,眼神冷淡甚至透着敌意。没有任何意义地与宋人周旋,到了今日的避战,已经将他们最后一丝耐性给消磨掉了。之所以还不敢发难,那是考虑到耶律乙辛,而不是萧十三本人仅存的那点声威——至于张孝杰,则被所有人给忽视了。只有耶律乙辛做靠山,萧十三加上他也不会改变什么。   他们并不是要萧十三拿出个应对的方略来。这些日子以来,萧十三的决定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损失。   他们只需要萧十三明确下一步做什么,是战还是走?   这决定了他们之后的态度。   萧十三的视线从麾下的一众将领们脸上划过,终于有了决定。   ……   战鼓敲响了很久,战旗也已经牢牢地扎在了地上。   但对面的敌人却没有任何反应,而是缩在他们的龟壳里死死不肯探出头来。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确切,宋军的骑兵还是被辽军的远探拦子马拦在了外围,没人能多靠近辽军的营垒一步。   可这样的作战,却像是宋辽两军颠倒了个个儿,宋军不像宋军,辽军也不像过去的辽军。   失去了进攻意志的契丹人,到底还能剩下什么?   半日的时间,已经让所有参战的宋军官兵更增添了一份信心。   纵然对辽军的畏惧依然存在,纵然还有很多人觉得避而不战是辽军主帅的骄兵之计。但更多的人已经确信,将辽贼驱逐出大宋国土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   收回向北面眺望的目光,韩冈领着几名幕僚,继续巡视着他的营垒。   夜中的宋军大营,一簇簇篝火映着人们的脸庞,轻快的笑语传遍了营地。   “军心可用啊,枢密!”黄裳在耳畔的低语,藏不住内里的兴奋。   就算之前官军一直是高歌猛进,从太原府的太谷县一直杀到了距代州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但只要辽军的主力还存在,就没人敢说这一战是必胜之局。   可辽军这样不利的形势下依然避免开战,这已经足以让黄裳看透了敌方的虚实。   “不到最后一刻,不切实拿到胜利,就不要放下心来。”韩冈的笑容中有着无奈,“军心可用,可不是军队可用。”   巡视过一堆堆篝火旁的营帐,多少士卒都向他高声宣誓,将入寇的辽贼剿灭。可这依然没有让他看高麾下军队的实力一分两分。   不仅是辽军在避免硬碰硬的战斗,其实双方都在避免正面决战。即便是在太谷城下的那一战,韩冈都没有让他麾下的主力——也就是来自京畿的步军——跟辽军正面交锋过。   至今为止的大战小战,基本上都是河东军为主力的战果。这虽使得宋军的士气没有因为连续作战而无法避免的下降,可也让京畿禁军的信心和求战欲望提高到了极点。   而韩冈始终在避免将他们派上与辽军对垒的战场。   这是韩冈小心的一面。   熟练工和新手的差距是很大的。韩冈无意用人命来换取京营禁军的作战经验,所有也只能让人数少得多的河东军成为作战的主力。   “我更希望萧十三能够立刻撤回代州……”韩冈边走边对几个幕僚说道,“吕吉甫那边已经差不多该到了黑山脚下。一旦抄截耶律乙辛的老巢功成,萧十三必然要带兵回救,那时候,就是大同也不是没有指望。”   “可那也要他们的粮草能跟得上才行。”可能是门户之见,黄裳以下的一众幕僚都不想看到吕惠卿的名声更加响亮。   “不用担心。”韩冈自是知道,长距离的行军时,粮草的消耗量当然是个巨大的数字。不过由于为了维系兴灵和边境的联系,西夏在沿途的寨堡都存有数量不小的一批粮草,“辽人若没有糊涂到极点,只会增添储粮,而不会减少。”   韩冈正结束了对军营的巡视,准备回帐时,一名骑兵赶到了近前。黄裳上前跟那名骑兵说了一声,而后黄裳又转回来,低声跟韩冈说了些什么。   韩冈转回来,对幕僚们笑意盈盈,“没什么大事,也就是萧十三跑了……”他轻笑,用着更加坚定和昂扬的语气大声道:“辽贼宵遁!”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五)   辽军撤了。   这是意料中事。   不能战不能守,缚手缚脚,除了及早撤离,还能有什么办法?   说实话,韩冈很同情萧十三,换做他处在萧十三的位置上,也同样无所施为。   此时已是春日,位在河东,加之麾下的各部兵马早已满载而归、人心厌战。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这样的战争要是还能赢,那就是敌人一边犯了大错。   可惜韩冈的性格是与他年纪完全相悖的谨慎,从不冒险浪战,一直都是稳稳地抓住辽军的弱点下手,以身后雄厚的国力跟萧十三硬耗。这样一来,萧十三哪里能有机会翻盘?   不过韩冈目前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已经锁定胜局的情况下突然被翻盘的战例他听得太多,纵然辽军今夜的撤离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可只要还没能夺回雁门、西陉和瓶形寨,这一场发生在河东的会战就还有被辽人反败为胜的可能。   闻讯而来的幕僚和将领却没有韩冈的冷静。   之前辽军从太原一直撤到了代州,还可以勉强说是将伸出去的拳头收回来,但这一回出拳之后,不仅没有战果,还被逼着收回去。都是带兵的人,仗打成这样,纵是孙吴再世,都不可能还保得住士气。   大捷在即,没有人还能忍得住心中压抑已久的兴奋,环顾左右,都是一张张强自抑制了心中兴奋和喜悦的脸。   也就是韩冈有积威,让他们不敢在帐中大声的欢呼。   “枢密,现在怎么办?!”折克仁勉强收拾住心中的狂喜,向韩冈询问道。   不经大战,却将辽军逼得无路可走,能有这样的胜果,韩冈这位主帅的运筹之力,在其中的功绩当然是排在第一位的。积威既深,包括折克仁在内的将领们不敢主动向他提出建议,只敢等待征询和命令。   “之前的计划是怎么定的?”韩冈转问黄裳。   黄裳同样冷静——如果不看他有些颤抖的双手的话,就会有这个感觉。听到韩冈的问题,他立刻回答。   “在……在之前的预计中,辽贼的确会放弃大小王庄,粮草和士气,不足以让辽贼再坐守此处。一旦辽贼撤离——无论夜中撤退,或是白日退兵——都必须出兵追击,不能让他们能够安然返回代州。只有给予辽军足够的打击,才能让接下来的收复代州和雁门西陉等边境诸关塞更加容易,伤亡也能更小一点。”黄裳向韩冈微微躬了躬腰:“就不知道枢密打算派谁去了。”   “枢密,末将愿往!”七八人异口同声,然后互相之间怒目而视。这是立功的良机,与辽军正面作战是一回事,痛打落水狗又是另外一回事。手上有个俘斩千人的战果,封妻荫子岂在话下?   韩冈没理会他们,继续问黄裳:“何时出兵为好?”   “最合适的时间是在天亮前,四更前后。”“天亮前出营的话,步军赶到大小王庄正好天亮,不必担心埋伏。而且喧闹了一夜,辽军正是人困马乏,追逐他们的骑兵也不必担心反扑。”   “时间上可来得及?”   “辽军千军万马走不了多快。先回去的已经到代州城,殿后的估计才出营。完全来得及。”   帐中稍稍变得安静了一点。几个问答下来,各自都明白了这是韩冈借黄裳的口,向他们说明接下来的计划。   韩冈很喜欢这样的安静,他的视线在帐中绕了一圈,将领们都摄于他的威势,纷纷垂下头去,无人敢与韩冈直面相向。   停了片刻,韩冈方才打破突然而来的静默:“辽军那边的将帅都不是第一天上阵,不能指望他们在撤退的安排上会有多少漏洞,甚至可以说,还要提防他们藉由此种情况而顺势设下陷阱。行百里者半九十。虽说身处窘境,但辽人不是没牙的狗,还是狼,一点疏忽就会被咬到脖子上。如果有人认为辽军已经不堪一击,像间破房子一脚就能踢倒,那这一回就别出去了,免得我上表给他向朝廷求抚恤!”   众将笑意收敛,无不悚然,向韩冈恭声道:“枢密有命,末将等何敢不从?”   ……   萧十三面无表情地目送着又一支千人队的离开。   自从太谷城下士气一落再落,直到现在援助前线的一番无用功,辽军的士气已经一落千丈。现在被迫退兵,等于是雪上加霜,在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但再留下去形势只会越来越差,萧十三所看到的结局,除了全军覆没,就是全军溃散而逃。所以他的选择只有一个——纵然再不情愿,也不能留在死地。   “耶律道宁,准备得怎么样了。”   原本大小王庄的主帅,同样是板着脸,漠然地行礼:“枢密放心,已经安抚好了。”   萧十三瞥了他一眼:“你也放心。我会率本部留到最后的。”   两万士卒和五万战马的驻地,是以大小王庄为前沿核心的一片方圆广达五六里的土地。兵马之多,原本赶来支援的时候仅仅一万四五千人,就用了一天的时间方才到齐。现在要走,只会用上更多的时间。   如果不想落到一个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萧十三自是要选择良将为大军殿后。所以耶律道宁被选中了,要维护尚父耶律乙辛的威信,就必须要让尚父殿下的亲信将校领着宫分军出面。   但仅仅是殿后的两三千人依然并不足以遏阻宋军,同时维系住军中的士气,耶律乙辛和他萧十三本人的威信不够。所以萧十三本人也决定亲率本部留在最后,保护全军安然返回代州。   耶律道宁默然地躬身一礼,再没多余的话。   随着离开的各部兵马渐多,大小王庄营地内的火光越来越少。离开的人光明正大地举着火炬离开,照亮前路。他们有一部分的作用是吸引宋军的注意力。但断后设伏的一部兵马,则是潜伏在黑暗中,等待上钩的宋人。   “代州还能守吗?”张孝杰低声问着萧十三。   出营的人马一个个都是垂头丧气,不仅仅马背上的骑手,还有他们所骑乘的战马。马匹这样有灵性的动物,比起其他牲畜更能体会到人心的变化。   对马性还算熟悉的张孝杰甚至能感觉得到撤离的大军中,每一匹战马都被感染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郁。   萧十三诧异地看了张孝杰一眼,之前都商量好了,怎么还问。   但看清了张孝杰脸上的难以掩饰的神色之后,他便明白了。纵然一切都跟着计划走,可在心中缺乏底气时,依然需要言语来平复心中的乱绪。   “如果能稳守雁门,繁峙,还有很大机会的。”   萧十三不准备守代州了,那么大的城池,区区两万人根本填不满,守城的又是完全不擅长城池攻防战的骑兵,等于是给宋军送功劳。还不如退守到边关上,只凭地利,就能让宋军吃个苦头。   “不知道尚父那边听到之后,会是什么想法?”张孝杰叹了一口气。有兵马在手的萧十三不用太在意,可他却不能。   “为尚父保住兵马才是最重要的。”   没了兵,就不能维系住现在的地位。而只要有兵马在手,无论败了多少次,丢了多少脸面,照样能保住地位、保住地盘。   “而且只要有雁门和繁峙县在手,多半还是能换回尚父想要的东西。”   交换的筹码不在多寡,只在对方是否看重。   雁门山上的雁门、西陉二关,以及飞狐陉上的繁峙县瓶形寨【平型关】,是宋辽两国边境上的数得着的要隘。是门户锁钥。   这两处关隘的价值无论在宋辽双方的眼中,都不输于代州。如果拿来交换的话,还是能换回一部分想要的东西——比如失土,比如钱帛。   “希望还不要到那个地步!”张孝杰回望着西南方的黑暗,“希望韩冈的胆量能再大一点,心再贪一点。”   如果宋军狂妄自大,他们还有翻盘的机会。   张孝杰话声刚落,远处一阵骚然。   “宋人的骑兵出来了!”   来自望楼之上的呼喊声刚刚落定,几条火龙从一线的营寨中逶迤而出,然后就像孔雀开屏,一下分散开来,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星星火光。   战鼓声在宋军军营上空回响,出营的军队声势浩大,星辰交汇而成的潮水向着刚刚离开军营的辽军涌来。   但星潮前端的黑暗里,早有斥候先行一步,双方的游骑远在双方的骑兵主力接战前就开始了的交手。   “宋人是虚张声势!不须惊慌,不得争抢,按照事先预定的顺序离营!跟他们说,反击的机会马上就要到了,要稳住。”   萧十三接连派出亲信去传话。并又加派一部兵马保护侧翼安全。试图将宋军的骑兵遏止在撤退的道路之外。   不过这话他说得并没有太多底气。有轨道在,就是萧十三他本人也不敢保证韩冈是不是有运来更多的骑兵。但他却不得不说。能安抚一个是一个,稳住全军的阵脚是他的责任。   不论成与不成,至少能保证主力能够安然回返代州。   但另一方面,就像他和张孝杰之前所期盼的,机会看起来的确来了。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六)   夜风渐渐停了,而大小王庄附近的骚动却是始终如一。   如果从高处向下俯望,可以清晰地看见几条光的河流从大小王庄流淌而出。那是辽军撤离的路线。   两万辽师,并不是沿着通向代州的官道一条道路撤离。而是分散开来,有三个方向,一条沿着官道,一条则是偏北的小路,另一条是向南趟过了滹沱河,看起来是准备从滹沱河南岸返回代州城。   以辽军的兵力和战马数量,如果只选择从官道走的话,就是仗着战马的优势,到了第二天中午也照样没办法全数撤离。现在分头离开,倒是快了许多——就像前一天从代州赶来支援的时候,除了最早出发的几波援军,剩下的也都是齐头并进。这样才能在一日之内,让连人带马总数数万的援军以最快速度抵达前线。   撤退十分顺利,但萧十三的心中却充满了失落。   “失败了。”   一个翻盘的机会,萧十三企盼了半夜,可始终没有等到。   纵然心中还有所不甘,但他还是承认了现实。宋军的主帅韩冈看来宁可放弃一举在野地里击败敌军的诱惑,也要保证全军上下的安全,不肯出来冒上一点风险。   之前一众部族军打着火炬离开,不仅仅是为了照亮前路,更重要的是想要让萧十三和他的本部能够悄然离营,在黑暗中潜伏起来——刻意想让人注意,很多时候就代表有什么想要遮掩的。就像是很多人说谎时,声音就突然变大一样。   萧十三和他的本部兵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就潜伏在荒野中。身侧是只剩河心有水的滹沱河,在等待宋军主力出营追击的同时,倒是要分一半心去提防宋军绕道河对岸杀过来。   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寨中守军走了一半,可宋军的主力始终没有从营地中出来。   被派遣出来的宋军骑兵乍离营时声势浩大,差点就让本应依次离营的几个部族争先恐后的抢着逃离,要不是萧十三及时派人压阵,全军就要崩溃了。   不过在他稳定住了军心之后,双方骑兵快要交锋的时候,宋军那边却又草草收场,转头返回,然后在外围游走,一看便知并没有交战的打算。   做了几个月的对手,韩冈除非被逼无奈,否则绝不会冒险用兵的性格,萧十三已经完全了解了。   对面的那个同为枢密使的对手真要耗下去,萧十三也无可奈何,纵然避免正面作战的想法双方是共通的,但韩冈能选择的其他手段远比他萧十三要多上许多。   聪明人很少会放弃自己的优势,而选择冒险。至于韩冈聪明与否,那是不要讨论的一件事。   啃着又冷又硬的干肉,就着藏在怀里还有些温热的烈酒,萧十三下定了决心。   “该走了。不能等到天亮。”   什么时候进攻才是最好的时机,这是兵家的常识。设身处地地站在宋人方向去思考,萧十三只会选择在黎明前出击。一旦天边有了一丝微光,他在滹沱河边的埋伏就再也瞒不过宋人的眼睛。   或许韩冈可能会更加保守,但萧十三不愿意再冒险了。   他作为主帅,对麾下的各家部族已经仁至义尽,不可能再让他的本部,以及耶律道宁手下的那两千多宫分军去阻截可能就要出来追击的宋军。   野外的远处,那充斥于视线中那满山遍野的火光,数量虽多如天上的繁星,可火光下的军队,或许都没超过两千,还有四五千甚至更多的骑兵等待着出动的时机。   不论从士气还是体力上,萧十三都没有太大的把握在击退宋军的同时,还能保证伤亡不会太多。   万一宋人的骑兵采取的是拖延迟滞的战术,那么当宋军的步军主力赶上来,就是末日来临的时候了。   从马扎上站起身,萧十三挺直了腰,回望了一下几条向着代州方向前进的光流,招来了身边的亲兵,“去跟耶律道宁说,差不多是时候了。”   ……   乌鲁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上一刻抬头望着眼前的道路,下一刻就已经回头看着身后。   夜中的行军比起白天当然要难得多,而且人数一多,走起来就是磕磕绊绊。   不过他的心情远比在大小王庄的时候更加轻松。   身边用柴草和树枝捆起的火把噼啪作响,已经快要燃烧到了尽头。不过已经走了近一半,剩下的路程就算没了火光照明,走得慢些也不会有太多的危险。   乌鲁和他的部族由于已经在大小王庄驻守很久,所以运气很好的成为了撤退时排在最前面的几个部族之一。   不过他这一部走的并非是官道,而是位置靠北一点的另一条道路。   之前因为宋军骑兵的出阵,让身后很是乱了一阵。乌鲁当即就带着族中子弟快跑了一阵,连头都不回。但之后看到宋军没有主动进攻的打算,提起的心好歹放下了一半,速度也稳了一些下来。   虽然道路比不上官道,一大半人马都在荒芜了的麦田里跋涉,但速度不算很慢,乌鲁计算了一下时间,赶在天亮之前,差不多就能抵达代州城的城墙脚下了。   回到了代州,下面当然就是设法到雁门关驻守,如果宋军攻来,代州城肯定是保不住。既然迟早要撤离,还不如早走一步。   乌鲁心中盘算着,回到代州后是不是就跟几个亲近的部族走动一下,好先一步被退往雁门关去。   仗他已经打够了,是该好生休息、享受一下收获的时候了。   ……   随着前方的火龙逐渐接近,韩中信心情也越发的紧张起来。   敌军的人数众多,而且会不断增加,而他手下的兵力为数寥寥,如果被看破虚实,只要半刻钟就会被打得灰飞烟灭。   手心的汗水也越来越多,在盔甲的外袍上擦了半天,但始终都擦不干净。   “怎么,怕了。”   身边来自同伴的轻笑让韩中信不服输起来,“没有!正等着他们呢!”   “接下来可要小心些哦。”秦琬提醒道,“别被自己人砍到。”   “放心。”   韩中信应声说着,却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盔甲,并不是很放心的样子。   若是劫营倒也罢了,出战的兵力少,营中也有篝火可以照明。但野地夜战不同,难以列阵,无法指挥,就算一开始有些火光,到了一接战,没有人还会把火炬拿在手上。   暗夜中的厮杀,聪明人都在第一时间丢掉了火炬,而剩下也都会在混乱中熄灭。   伸手不见五指,可以说完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单纯地在混乱中厮杀,打到最后,甚至会变成不分敌我,见到活动的东西就下手,谁也不敢慢上一点。   韩冈自不会让他的人在夜色下去攻击行进中的辽军,那样的胜利得不偿失。只是秦琬和韩中信等了许久的机会,却又怎么甘心放下?   管他什么危险,乱了辽贼队形就好!   他与秦琬自从领军进驻土墱寨后,几乎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   宋辽双方的主力在官道一线上纠缠,他这边贴近雁门山,就变得十分清闲,辽军的探马出现的数量都不算多。   他们虽不能算是一步闲棋,驻扎在代州通往神武县的四条通道最为靠近州城的土墱寨,更多的原因还是为了保护神武县的侧翼,可一开始也还是有一部分是为了分散辽军的注意力才会被派遣出去。   当辽军开始被五台山方向上的西军,以及大小王庄方向上的对垒吸引了注意力,秦琬和韩中信这一部偏师就被抛了脑后。   直到前几日接到了来自置制使司的命令。   土墱寨距离雁门有七十里,当轨道建成,忻口寨主力前移,基本就处于后方了。不过为了保证战线,在轨道开通的同时,这一支代州兵的驻扎地就开始向前推进。   秦琬和韩中信留了一个指挥驻守土墱寨,剩下的人马都带了出来,继续沿着山脚向代州方向进发。由于兵力不多,且倚靠山麓,这让他们并不畏惧辽军的进剿——大不了上山躲一阵——一路潜伏,然后在发现辽军出援的道路后,便潜到了近处。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而辽军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   本以为要等上几日,谁知仅仅一天就等到了他们的目标。   当看见最前面的敌军已至眼前,秦琬身边的亲兵吹响了手中号角。   ……   一声号角从前方猝然响起,惊起了最前面的一批战马。   “是谁在乱吹号?!”   一扯缰绳,稳住了战马,乌鲁怒声高喝。但他随即就想起来,这是回程,他根本就没向前派出探马。   是宋人?!还是代州出来迎接的自家人?   他心下惊疑不定,正要派人去前面查探,远远近近的呼应便是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   被埋伏了!   多年的征战经验让乌鲁立刻反应过来,可还没等他发布命令。正对面的道路上,最早的号角传来的地方,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一排黑影打横拦住。   乌鲁瞪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   下一刻,眼前的原野,点点火光逐一浮现。   背后的星火,将那一支军队的身影从黑暗中勾勒出来。   看着阵势似乎很是单薄。   但他们就在拦在了道路正中!   周围一片号角声,这数量可能会少吗?   而且最重要的……这一支敌人是出现在代州的方向上。   代州城怎么了? 第三十四章 为慕升平拟休兵(二十七)   宋军的出现完全出乎于辽军的意料之外。   代州城是不是被宋军攻占,乌鲁现在已无暇去多猜想,甚至还没来得及有多少反应的时候,千百箭矢便离弦而出,直扑而来。   身在最前方的乌鲁完全看不清宋人的动作,但弦鸣随着风声和号角声一并传入耳中,他立刻翻身下马,顺手摘下鞍后的小盾,护住要害。整个人挡在了自己坐骑的前面。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迟误。   头和胸藏在轻巧的小盾后,不过暴露在外腿脚还是感受到了几下触击,一开始的感觉很是轻微,可转眼之间便是一阵剧痛闪过全身。   乌鲁却松了一口气,身后的战马没有中箭,正呼吸安稳地将热气喷在自己脖子后。   备用的战马在后面,这时候可来不及换乘。必须保住现在的坐骑不受重创,这样就算自己中上两箭也照样能跑掉。要是反过来,就是把小命送给了宋人。   绝大多数辽军士兵都跟乌鲁一样,及时做出了反应,纷纷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住了自己的战马。   在箭雨过后,很多人都庆幸不已,箭矢的力量比预计得要小,使得他们都没有受到太重的伤害。   不过没有人敢就此放心下来,依然提着盾严阵以待,他们已经习惯宋军一次拿出三四张神臂弓,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连续射出三四波箭雨。   可是他们没有等到更多的箭雨,而是密集的脚步声和疯狂的呐喊。   乌鲁脸色煞白,回头望着堵在身后的自家人,正是一片乱象中,这时候根本撤退不了。甚至连收拾混乱都来不及。   相隔一百三四十步,纵使是神臂弓也只能在辽军的前军中造成混乱,而无法给予更大的杀伤。但这一点混乱,完全扼杀了辽军反击的可能,也让宋军的战士趁此良机杀了过来。   韩中信脚步沉沉,提着长刀冲在最前,秦琬指挥全军,他这个副手自是要为全军之表率。百余步一晃而过,转眼间,他就已经领着数百将士杀入了敌阵之中。   冲向最前面的敌人,蓄势已久的长刀划着一道弧光重重地劈了下来。千钧之力破风而至,势道锰恶,似乎能将人马一分为二,但这一击却被一面木盾稳稳地给挡了下来。   砍在木盾上的一刀汇聚了韩中信身上所有的力量,没有劈开木盾,却让木盾后的敌人腿脚一软,半跪在地上。   韩中信反应极快,又是一刀劈了敌人的脖子,可再次被盾牌给格挡住。反震的力道很大,让韩中信都不由得退了半步。   是个强手!   念头一闪而过,韩中信更加兴奋起来。正要再次挥刀上前,跟在他身后的两名亲信已经左右抢上前去,左右挥刀合击,只一记就将那名敌人砍倒在地。   韩中信毫不犹豫,一脚踢开挡路的敌人,立刻深入敌军之中。   辽军在遭受箭雨的那一刻,早就将火炬全都丢在了地上,随着火炬渐次熄灭,战斗就在黑暗中展开。周围远处的火光只能更进一步地加深光暗的对比,并不足以照亮脚下一寸土地。   周边光线全无,可韩中信的双眼已然渐渐适应这样的黑暗。随着他在敌军中的深入,身后的同伴越来越少。   在黑暗中的厮杀完全没有分辨敌我的时间。可大部分人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点,看到眼前晃动的身影总是会先喊上两声,不过血的教训很快他们就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   当的一声响,刀上传来的反震震得手上一阵发麻,一闪即逝的火星,并不是砍到了铁甲上的感觉,而是双刀交锋后才有的现象。   手腕一转,长刀立刻向下划了过去,惨叫从身前响起,刀锋入肉的感觉让韩中信松了一口气,迸射到脸上的血水也似乎比甘露更加清甜。   叫喊声已经分不清是官话还是契丹话,反正双耳中充斥的混乱根本无人能够分辨,也没有人还能冷静地去分析。一刹那的分神,很可能就是生死的分界线。   只是由于是在撤退,基本上所有的辽军士兵都没有穿戴盔甲。也就靠了这一点,才分辨得出面前之人到底是属于哪一方。   黑暗中的一通乱杀,也没有持续太久。   战斗结束得很快。   大部分位于后方的辽军,早就驭马分头逃窜,如同被惊散的蚊蝇,散入了夜幕下的荒野中。剩下的来不及走的,其实也不剩多少。   到口的好肉跑了大半,这让韩中信扼腕叹息。仅仅是放置在两翼的疑兵,实在来不及堵截四面奔逃的敌军。喘息着持刀立于道上,周围只剩下穿着盔甲的宋军将士,而辽军,除了躺在地上的,已经一个不剩了。   一点火光从后映来,有节奏地摇晃着,秦琬的声音随之响起,“守德,辛苦了。”   “想不到就这么结束了,俺还没杀够呢。”   韩中信的盔甲上,浓稠的血浆正向下流淌,脸上也是如同恶鬼一般地溅满了血渍,但他咧起嘴来一口白牙就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辽贼的这一路算是给吓跑了,斩获虽不算多,却也说得过去了。”秦琬笑着说道,“辽军已经是惊弓之鸟,在方才的交战中,根本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击,而是选择了逃跑。可见其胆魄已丧,不足为虑了。”   “辽贼不该选择夜里撤退的。要是白天退兵,绝不至于被我们这点人给吓到。”   “前天一天一夜就运来了三五万大军,今天又是一天,现在肯定有七八万了。怎么能不逃?就是骑兵都肯定有一万多了,不比辽贼少。”   身边围过来的几位指挥使正兴奋地议论着现在的军情。   韩中信身为韩冈的亲信,当然知道这些都是胡扯。下面的官兵都以为只要有了轨道,要步兵有步兵,要骑兵就有骑兵,但韩中信知道,朝廷给予的支持不可能再多了。辽人的想法肯定是跟他差不多的。   一天三万,五六天后,就是十五二十万了。列起队来能从大小王庄一直排到代州城下。如果真有那么多兵,倒是能运得来。可惜河东这边接收的粮秣,很大一部分都用做了以工代赈的酬劳,这也是轨道能快速修筑的保证,也是稳定后方的需要。   除去了民夫的食用后,能养得起现在的五六万大军已经是奇迹了。不要说三五万大军,再增加个一万步军,就只能饿肚子了。   要不然这边也不会只有这么点人马去追击逃散的辽贼。   韩中信并不知道,就在数十里外,已经攻下了大小王庄的主力,正在展开了更大规模的追击。   夜色渐明,一夜没有合眼的辽军,完全暴露在了养足了精神的宋军的视线中。   攻下毫无防守的敌军主营,并没有增添多少战果,却让宋军上下对功劳的渴求更加旺盛。   辽军分三路撤兵,就属从官道撤离的中路军被追击得最为惨烈。   北路的各部兵马给秦琬、韩中信给吓坏了,分散逃窜后不敢再向前,除了一小部分散逸无踪之外,剩下的都是改向中军靠拢。   逃回来的不仅是败兵,同时也将混乱带到了中路撤退的己方兵马之中。   除了最早离开的几部兵马,剩下的全都被堵在了半道上。给宋军的骑兵给咬住,眼睁睁地看着宋军步军缓缓地逼了上来。   一路上,残尸遍地,到处都能看到失去了主人的战马孤零零地站在原野上。   耶律道宁回头望着河对岸惨烈的战况,心中庆幸不已。   之前他被萧十三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及时过河,走南线回去,现在他终于知道萧十三并不是那么愚蠢的统帅,只是对手太强了一点。   从大小王庄回代州城其实就四十里,但夜路难行,速度也快不起来。现在天亮了,可以用更快的速度赶回去了。   随着日头渐渐升高,宋军在兵力上的优势更加体现了出来。完全失去了组织,一盘散沙的辽军成了餐盘上的糕点,一个个地被吞下了肚子。   “到底有多少逃进了代州城?”   “应该有很大一部分不会选择回到代州,而是应该往繁峙县那边去。那几个落队的俘虏不是说吗,萧十三和耶律道宁。”   “可惜骑兵太少了。再多一点,就能将他们包圆了。”   繁峙县就是飞狐陉,通往南京道。代州城既然肯定是宋军的主攻方向,那么避往繁峙县就是最聪明的选择。至少还能得到南京道的援军相助,也方便撤退。但代州、雁门就不一样了,不仅要死守,甚至还有可能因为神武县的麟府军而腹背受敌。   可是很多人都猜错了。通过俘虏和斥候的确认,绝大多数的辽军都选择了返回代州城和雁门,而不是去繁峙县。   “也许正是因为耶律乙辛在南京道吧。”   “怕撞到尚父的气头上吗?”   “应该是挂念着战利品吧。怕被南京道的兵马抢过去。”   “枢密怎么看?”   几名幕僚语带调侃地猜测着缘由,又来问韩冈的看法。   “或许都有吧。”韩冈语气恬淡。   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代州城已经就在眼前。   也就在同一天,曾经被派来军前的中使姜荣又来到了韩冈的面前。   “双方罢兵……”韩冈抬头看着代州城头那面在风中拂动得有气无力的大旗,“朝廷是要河东休兵吗?”   “是的。”姜荣低头不敢看韩冈,“休兵。” 第三十五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上)   “是吗?”   这是十二道金牌召岳飞吗?   不过来送信的不是金牌急脚,只是宦官而已。而他韩冈也不是武将,而是文官。   “大小王庄一战,辽军伤亡过万,这是河北、陕西所无法相比的大捷。”   “辽贼新逢大败,已无心坚守代州,只要稍待时日,官军必能重夺代州。此时罢兵,亲者痛而仇者快。”   夜中的追击,斩获的首级几近三千,逃窜不得,缴械投降的也有千余。   在以步兵为主的宋军追杀下损失了五分之一的军力,丢弃的战马、军械数量则更多,辽军的损失可谓是伤筋动骨,几年内都很难再恢复元气。要不是其中不见多少辽军作为核心的宫分军和皮室军,韩冈直接就敢大张旗鼓去攻打代州城了。   章楶、黄裳、折可大,诸多幕僚,无论文武人人气急败坏。原本担心朝廷拖后腿,可一直不见有诏旨来,才放心下来。现在即将大获全胜,不意这时候却来扯后腿。   夺还忻代二州失土,这是多大功劳?!周世宗也才三州十七县啊。   被一屋子虎狼盯上,浑身颤抖的姜荣几乎要哭出来,身子抖着:“小人只是奉旨前来,军中事岂敢,若枢密,可具表奏闻。”   “朝廷诏令何在?”韩冈放过了他。   这位姜荣并不够资格宣诏,携带诏书过来的另有其人。   那名韩冈十分熟悉,却暌违已久的中使托着黄绫裹起的诏书,“枢密,此乃密旨,请排开无关人等。”   姜荣闻言一下怔住,瞪大了眼睛看着同伴,而韩冈立刻低头领命。   帐中的几名幕僚交换了眼色,纷纷退出帐外。亲兵摆下香案,也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韩冈一人。   韩冈走到两位内侍面前,背朝帐门,面对阉宦,“请天使传召。”   “不敢。”那名宣诏中使向韩冈躬躬身,“小人出来前,圣人也只知枢密在修造轨道,并不知晓有此大捷。”   韩冈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慢悠悠地修造轨道,跟辽贼的对峙似乎看不到尽头。朝廷那边的耐性消磨得差不多了。   “若是枢密当真领下旨意,使得河东兵事功败垂成,绝非圣人所愿见。这份诏书,传与不传,其实是一样的。”   “是吗?”韩冈很惊讶,有此胆色的内侍可不多见。难怪名气能有那么大,地位能有那么高,人品不论,胆量就是超乎常人。不过拒不拒诏,那是他的责任,用不着他人来越俎代庖:“童阁门,既然是奉命传诏,还是不要耽搁了。”   童贯迟疑了一下,见韩冈心意坚定,也只能无奈地暗叹一声。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好不容易拿到这个差事,却无法如愿以偿。   点了点头,他展开诏旨,宣读起来。   韩冈躬聆圣训,最后再拜起身,双手接过诏旨。   这份诏旨上缺乏细节,没有将事情说得很明白,不过和议将成、权且休兵的命令还是确定无疑的。   所以韩冈更为惊讶。   西府怎么会同意双方罢兵的动议呢?至少在眼下,大宋在河东的优势一天比一天明显,功劳近在眼前,无论是章惇还是薛向都不会甘愿放弃。   另外,他们就不怕吕惠卿的反对?复夺兴灵的功劳,吕惠卿这位枢密使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被送还给辽人。   “猝然罢兵,必有缘由,朝廷究竟是为何事罢兵?”   韩冈还没有收到来自京中的信报,之前和谈的条件两府都不愿接受,但现在突然同意,肯定是辽人一方开出了什么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禀枢密。”童贯回道:“是辽人那边改了和议的条款。”   “什么条款?”   “大半就是枢密提的条款。”姜荣在旁插话,韩冈的要求还是他上次带回去的,“岁币不增,而兴灵则是以银绢一百万匹两赎买下来,从此归于大宋。”   “银绢各五十万?”   “正是。”   “我之前说的是三五万贯吧。如今却是百倍于此。”韩冈话声转寒:“尔等怎以此事诬我!是我少说一句,勿过三十万,过必斩汝?!”   这话是寇准在曹利用去签订澶渊之盟前特意说的警告。“虽有敇旨,汝往,所许不得过三十万。过三十万勿來见准,准将斩汝。”   韩冈一变脸,姜荣几乎吓得魂飞胆破,宰辅之怒岂是他这个小黄门能担当得起的。   “还请枢密息怒。此百万银绢并非岁币,乃是断买。就如世间买卖田宅,断卖本就要比典卖价高。相比日后岁岁鏖兵,百万非多。”   绢五十万匹,银五十万两,相当于两倍的岁币。不过这不是岁币,而是一次性的买断。   韩冈之前说的三五万贯的确是太少了,但这一百万匹两的买断费也未免太多了。如今的银价一两一千八百钱,相当于两贯半,而作为岁币供给辽人的绢绸,均价也在两贯上下。两百多万贯的现钱。以兴灵之地的税收不知要到哪一年才能收回来。不过也正如童贯所说,得到了兴灵,光是省掉的军费就不知多少了。   除了买断兴灵的代价过于高昂之外,本质上跟韩冈的要求一样。这两百多万贯的财货,也是照顾耶律乙辛的面子所给予的实利。   韩冈其实也不甚恼,比起岁币,这个一次性的买断的确不算吃亏。也难怪朝中不怕吕惠卿反对和议。他所争的,不正是兴灵吗?   “此外还有沧州北界增开榷场。解州刺史将为使常驻。”   这的确也是韩冈的要求。之前准备用来卖好耶律乙辛,同时收买京中豪门的手段。至于解州刺史,就是皇后的那位堂兄。   “武州呢?”   “辽人愿以代州诸关塞换回。甚至可以交还熙宁八年,河东北界割让的七百里失土。”   还真有创意,韩冈倒真想为耶律乙辛的想象力拍案,“……皇后怎么看?”   “圣人和王平章不同意。”   的确是不可能同意的,要是让天子赵顼知道,谁也说不准他是高兴还是羞恼。   “不知枢密你意下如何?”   “你觉得我们现在该同意吗?”   韩冈带人出帐,辽军的尸骸正收拢起来在野外焚烧,一道道浓烟在澄蓝的天幕下分外显眼。   “飞捷的奏报早已上京,请两位回去后奏于皇后殿下,和议可以,但武州绝不交还。”   韩冈望着南方的滹沱河水,“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难道还要怕他辽贼不成?”   滹沱河发源自繁峙县瓶形寨附近的泰戏山,出山之后一路流向西南。途经代州雁门县、崞县抵达忻口寨。然后在忻口寨折往东南,穿过太行山进入河北。   滹沱河穿过太行山时落差极大,不能利用其来沟通河东、河北,但滹沱河在河东的径流,大半是在忻州、代州的带状盆地之中,水流平缓,河面宽阔,自古时起就有水运通航。《墨子》之中提起大禹治水,便有“呼池之窦,洒为底柱……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之语。这个呼池,便是滹沱河。   只是之前正逢春末,山头融雪和春日雨水汇合的桃花汛时节已过,滹沱河水位大降。三尺多勉强可以行船的水深已变得深不盈尺,河底浅滩一段段地暴露在外,整条水道完全无法利用。也许再过一个月夏汛到来时,这条河道将能重新派上用场,但那时候几乎连饮马都显得困难。   其实以堤坝抬升水位的工程技术手段,在灵渠中就有使用,用于滹沱河上,也一样可行。可是要弥补从代州到忻口寨的落差,在河面宽度能达到七八十丈的这一段河段上,就需要修筑高度至少在一丈的漫水坝,这个工程量比一条简易轨道大得太多,人工、物资和时间都不是韩冈能消耗得起的。   通过当地的土著了解到水文地理后,韩冈便决定放弃水运、修筑轨道。本就不擅长水路交通的辽军也同样只能望河兴叹。   现如今,情况发生了变化。从大小王庄至代州城,四五十里简易轨道的修筑需要大量的工时和物资。但随着时间进入四月,五台山中的雨水也渐多起来,滹沱河中水位的上涨让韩冈原本放弃的选择,又重新进入了他的视野中。   当两艘载着百余石粮食的河船,在数匹挽马的拉动下,顺利地抵达了代州城下预备好的码头上,官军的补给线也变成了水路交通加上轨道运输的综合体。   这可谓是天时相助。   山中的雨水多了,但代州盆地中却没怎么下雨。这让逐步进抵代州城下的宋军能够很顺利地做起攻城的准备来。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老天帮了大忙。   除了天时之外,人和的方面也同样越来越占优势。   在神武县的方向,麟府军之前就已经控制了古长城一线,彻底掌握了武州,直面朔州之敌。随着辽军兵败大小王庄,朔州守军士气大落,折克行乘势翻越古长城。   这也意味着宋军全面攻势的开始。   一天后,宋军的骑兵出现在朔州州城外,并与退守此处的辽军几番交手。   出自河外的骑兵实力不弱,不过数目不比朔州的辽军,仅有千骑。一番缠战后见辽军越来越多,便选择了撤退。   两千多辽骑紧追不放,一口气追出了二十余里,直至山中,被引进了折克行摆下的伏击圈。   只可惜辽军熟悉地理,且领头的军官为人精明,麟府军的伏击最后只咬住了两百多人下来。   但这一战,也打掉了朔州辽军最后一点信心。面对宋军紧逼,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冒险远离朔州城的防护。   所以第二天,当第一支步军抵达城外,便顺利地安营扎寨下来。   从神武县翻过古长城进抵朔州的麟府军超过五千,并压制了城内的守军。   仍在大宋境内坚持不退的辽军,此时已经面临着后路断绝的危险。且朔州往北,便是西京道的首府大同府了。   此处战略要地,是不容有失。   要代州?还是要朔州?   韩冈正等着萧十三的选择。 第三十五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中)   折可大跟着韩冈从战地医院出来,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是月上枝头了。   韩冈一行用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了对医院的视察,比之前预计的多了许多时间。   “想不到都这时候了。”折可大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小声地说着,都有些抱怨。   黄裳同样小声地说着:“那是枢密仁心啊。如果只是看几眼,走一圈。一刻钟都不要的。”   折可大点了点头。医院中的伤病员太过热情,人人都想得到韩冈的看顾和问候。而韩冈也尽量满足他们的请求,所以才会在医院中盘亘良久。   就算是吴起再生,凭他为士兵吮痈的恩德,也绝做不到像韩冈这般得到士卒们的敬爱——“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连老妇都知道那是要他们去死,而韩冈却是尽量为士卒们寻求生机。甚至为防止伤亡过重,而始终避免与敌交战。   主帅如此受爱戴,如何打不了胜仗?   但韩冈此刻的脸色却是沉郁的,就像夜色一般。这让折可大和黄裳都尽量避免大声地说话。   黄裳循着韩冈的视线望过去,在医院一角,几具担架被抬上了两辆大车,随即便向营外南侧的滹沱河码头驶去。   他心中暗暗一叹,也难怪他恩主的心情会这般差。   如今代州城下的大军数量接近三万,但由于还没有开始攻城等军事行动,在外的斥候游骑又十分克制,其中伤病的比例大约在百分之一以下。位于前线的这座战地医院,伤病人数也就两百出头。   这其中,基本上都是很快能康复的轻伤员,真正的重病号都会送往后方医院所在的忻口寨。   并不是说后方的医疗水平有多高——零和一或许有区别,但三和四其实没什么大的差距——而是免得这些重病号、重伤员在前线影响士气。   在这向后方的输送过程中,由于路途颠簸,要先坐船,然后转上有轨马车,很多伤病员都熬不到抵达忻口寨的时候。就算到了,也很难活多久。   每天都有几人这样被送走,其中却总有人最后蒙着头脸抵达目的地。这是十分无情的做法,但在军中却是不能不硬下心来,慈不掌兵,正是说了这一点。   就算是韩冈,有着偌大的名头,但他也不可能将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准提高多少。能做的也就是卫生管理方面着手,预防疫病在军营中传播。   可除此之外,那些严重的外伤、内伤,还有一些疑难杂症,韩冈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在床榻上苦熬,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却没有一点办法。   这些重伤员离开时,只要看到韩冈,都会变得很安静。韩冈也总在他们身边逗留得最久。纵然他们都知道韩冈不通医术,但得到药王弟子的看顾,就像是去极灵验的庙里烧了一炷香,总是能多安心几分。   跟随韩冈身侧日久,黄裳越发的清楚韩冈对普通人的关心,这不是一般士大夫居高临下的“仁爱”,而是真正的重视。让信任自己的人期待落空,心情怎么会好得起来?   韩冈心情沉重,黄裳和折可大只敢小声地交换几句话,直到听到一声长叹,然后就看见韩冈往医院的一角过去。那里有个独立的区域,是俘虏中的伤病所在的病房。韩冈从主病区出来,便往那里过去。   这一回俘虏的人数不少,已经超过千人,不过其中重伤者人数很少,就是轻伤也没几个。一支刚刚经历过惨败的军队,又是俘虏,伤员的数量竟然才不到一百人。   如果打扫战场、清扫残敌的几支队伍下手能够轻一点,其实伤员应该更多的。但对于这些强盗,从太原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全军上下没有不将其恨之入骨的。如果是能走能跑的健康战俘,那的确不便下手,但那些无法走动的伤员,谁也不会有耐心将他们弄回营中,都是只带着轻便一点的人头回来。   死里逃生,让这些俘虏在见到韩冈的时候,于畏惧中有着浓浓的期待和欣喜。甚至在韩冈探视过后,那些辽军的伤员,都硬撑着下地来向他跪拜行礼。   在这些伤员中,最为虔诚的是西京道上一家小部族中的贵人,也是位族中领军的主将。这人伤得不轻,全身上下被缝了好些针,真的是运气很好才没有被打扫战场的士兵嫌麻烦生生割了首级回来交差,拜下来时身上的绷带都给染红了。   只是韩冈只是让人将他扶起来,却并不加以辞色。   “此辈在我国中烧杀掳掠,实是死不足惜。其中酋首,更是得明正典刑,以慰亡灵。”韩冈从战俘的病房中出来后就说着,“但我中国子民沦于贼手者不可胜记,少了这些强贼,就换不回他们。不得不饶了他们一命,能救的也得尽量救回来!”   黄裳有个感觉,韩冈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向幕僚解释,还不如说是讲给他自己听,像是为了说服自己。要不然不至于如此絮絮叨叨。   韩冈其实的确很想把这些血债累累的强盗砍了垒京观,至少也要学对待交趾土著的手段,不过不砍脚趾,而砍手指,以免他们日后再来犯境。   契丹人在忻代两地犯下的罪行,比当初肆虐广西的交趾军更胜一筹。只是这一回被掳走的百姓为数众多,他无法向对交趾那样,直接打过去讲其灭国夷族,就只能留下一点本钱,把人交换回来。   “用钱赎买是一桩,朝廷不会舍不得这笔钱。不过能省一点是一点。用俘虏交换会更好。”   韩冈觉得耶律乙辛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收买人心的机会。马上就能入账百万匹两的银绢,正好可以用在刀刃上,从手中有汉儿的部族手中将人买下来,然后换回被俘虏的战士。   “当然,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武州也可以还回去的。”   无视幕僚们惊讶的目光,韩冈继续说道。   “辽贼入寇不过数月,忻、代二州已是满目疮痍。损失现在还无法计算,户口减半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了。”   虽然不知道究竟损失了多少,但户口减半的确是最乐观的预计了,如果悲观一点,能有三分之一回来就很好了。   “至少得三年之内免除一切税赋。十几二十年后,才能勉强恢复旧观。能多找点丁口回来,终归是一件好事。过两年重造户籍,代州衙门里面的气氛也会好看一点。”   每逢闰年,地方官府就会重新修订户口籍簿。   这一回代州遭劫,不仅仅要重造户籍,连田籍也要更造,以维持代州日后的秩序。只是这样一来,下一任的代州知州的任务就会很重,可以说是困难无比。   地方官府的之所以能将政令传达下去,是依靠一级一级、从州到县再到乡里的保甲。发号施令的官员好任命,但实际上的执行者,州县中的各色吏员、乡里的保正、甲长、书手,都不是能从京中或是外地可以调来的。   现在这些吏员跟百姓一样,已经不剩多少,缺少了他们的帮助,知州的政令连乡里都传达不到。   除了代州,忻州的情况也类似。而太原府被辽军侵袭过的地方,情况同样跟代州和忻州差不多。都是村庄被毁,百姓遭屠,财物子女被劫掠一空。   整个河东北部,完全给毁了,几十年内都恢复不了元气。   这让韩冈的心情如何能好?   唯一能让人心情好的,可能就是代州城中的辽军了。   ……   荒芜的代州城中,萧十三的心情只会更糟。   萧十三已经收到了从南京道上发来的通报,声称已于近日同南朝达成了和议,和谈的使臣很快就会从开封回来。   可放下耶律乙辛的亲笔书信,再抬头看一眼代州城中,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就浮上心头。   但谁都知道,如果双方的实力无法维持最基本的平衡,无论什么和议,都不过一张用过的废纸。   大辽已经打不下去了,要不然和谈的使臣也不会答应这般屈辱的条件。西平六州丧师弃土,换回来的仅仅是一次性的百万银绢。   而且那还是在河东惨败前达成的协议,换做现在,宋人肯定不会甘愿继续执行。   国内的反对者正在聚集。尚父殿下不可能像皇帝一样,天然地便能让朝野内外从其所命。要是他有着一个皇帝的身份,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耶律乙辛虽然让他守着代州城,这个命令是在大败之前发出去的,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家的那点兵没有大的损伤。同时尚父派来助阵的那点心头肉也没怎么损失。除了盔甲、战马遗失了一些以外,就没有别的损失了。   与他们对比起来,西京道的各部头下军的伤亡就大得多了,营中怨声载道。在宋军的追击中,伤亡最重的就是他们。而现在叫着要回家的自然也就少不了他们。   人心全都散了,这些人还能派上用场吗? 第三十五章 势颓何来回天力(下)   “不行了。”   张孝杰在下面走了一圈,回来后就冲萧十三摇头。   “那些人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无论是伤亡惨重的部族军,还是宫分、皮室这样得以保全的精锐,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对接下来的战局都已经是不抱希望了。   纵然代州城中的兵力,汇聚了从大小王庄撤回的兵马,以及之前放在五台山北麓防守山口的一部分军队,还包括原本的留守队伍,兵力甚至接近了三万。可那股子丧气颓唐的样子,像足了一群落荒而逃的败犬。就算不通兵法,也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完全成了一堆派不上用场的废人。   尤其是部族军,人人都喊着要回去。早一点回家去享受劫掠来的财货,回到家中去舔舐伤口。   之前没有回代州,直接返回雁门关的那几个部族,萧十三都调不出来。甚至有两家直接一路跑回朔州去了。说是要协助抵御从神武县过来的宋军,但到底是真是假,根本都不用去想。军令如山,哪有自行其是的道理?   在有对比的情况下,什么样的劝说或是命令都是没用的。凭什么不听军令的人能回后方享受,而听话的却要吃亏送死?太过强烈的反差,已经将士气打压到了最低点。   惨败没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都是有先例的,但现在有退路,且就在身后。这样的情况下,怎么逼着下面的人拼死作战?怕是一出城就要往后面跑了。   而且最严重的一点,就是在萧十三这位主帅身上,垂头弓腰的样子,让张孝杰完全看不到斗志。   在张孝杰看来,萧十三之所以会留在代州,完全是因为畏惧耶律乙辛,而不是因为他的战略布局需要他留在这里。   “城外宋人正在准备攻城,就在城下营地中打造的攻城器械,云梯和霹雳砲的架子都能在城头上直接看到。数量还不多,但韩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修出一条轨道来,几百架霹雳砲也不会花费他太多的时间。”   辽宋双方最大的差距就在能工巧匠上。既然宋军能在极短的时间内造出轨道,一日一夜运兵数万,那么足以供下代州城的攻城器械,又需要多少时间?一直以来,张孝杰最为畏惧的不是宋人的兵马,而是这种完全超乎想象的生产能力,一年之内甲兵数十万,那是大辽无论如何都追赶不上的恐怖实力。   “一旦霹雳砲在城外架起来,飞石如雨,代州还能守吗?”   萧十三默然不语,整个人纹丝不动,仿佛张孝杰的话并没有传入他的耳中。   可沉下去的脸,拧起的眉,使得张孝杰看得出来,萧十三是听到了。只是他虽无斗志,却还怀着一线侥幸的心理。   “现在代州、雁门的兵马都已经是惊弓之鸟,繁峙县那边难道还能例外不成?”张孝杰直接揭开了萧十三心中的那点侥幸。   在这边坚守住代州,然后趁宋军攻城时无暇分心,东侧飞狐陉入口处繁峙县的万余人马正好可以出宋人之背,彻底将战局扭转回来。   只是那完全是做梦!   “繁峙县粮草远比不上代州丰足。他们也等不了多久。而且即使要出动,一个是退回南京道,一个是出来与宋人决一死战,只要看看现在城中的样子,就知道那边会怎么选择了。”张孝杰关注着萧十三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见其依旧毫无反应,词锋便更尖锐了一分,“代州这里有枢密你在都安抚不了,繁峙县那边靠涅鲁衮能压得下来吗?!”   萧十三终于有了动作,抬起头,愤怒的眼神投射了过来。   张孝杰夷然不惧,肃容质问:“敢问枢密,代州虽重,可比得上朔州?”   萧十三瞪着张孝杰,而张孝杰毫不畏惧地与其对峙着,许久之后,萧十三低下了头,“不如。”   “正是。朔州乃是西京门户之地,非是忻代可比。失了朔州,不知萧枢密可有安寝之地?”   萧十三又低下头去,久久,化为一叹。   相比起代州,朔州的地位自然更加重要。其与西京大同府共处群山之中,相间一片坦途。一旦有失,大同府前便再无屏障。   朔州州城鄯阳县现在被折克行统领宋军围攻,鄯阳一破,接下来折克行必然就要攻打离之不远的马邑县。而从雁门关北上,正对着的便就是马邑县!   给宋人夺了朔州城,宋军就能直抵雁门关北。到时候,想走就来不及了。还都留在代州的近三万兵马,可就是瓮中之鳖,釜底游鱼。   而且整个西京道最为繁华富庶的地界也就在大同、朔州这一片。萧十三麾下最为得力的皮室军的驻地,就在大同和朔州之间的应州。   围绕着水脉丰沛的桑干河,应州有西京道最好的田地和草场,养育着数以万计的生民和牲畜。   萧十三自从镇守西京道后,将此处视为自家的根本。尤其是应州,他下得功夫最深。举族上下,连根基都扎进了桑干河畔的土地中。   在他的心里,是绝不愿意看到朔州、应州和大同府变成代州、忻州那般惨状。   手颤抖了起来,但犹豫的眼神,却终于稳定了下来。   在败退到代州的第四天,萧十三领军撤出了代州城。   宋军出营列阵,远远地监视着。而宋人的骑兵则在外围,与保护大军撤离的五千多皮室、宫分对峙着。在宋人的骑兵之中,甚至还有许多是阻卜人的装束,耀武扬威般地在他们的面前纵马狂奔。   阻卜人的嘲弄让强烈的屈辱感蔓延胸臆,骄悍的契丹战士几曾受到这些贱民的羞辱?可抬起头,望着不远处倚靠大营列阵的宋人,很多人又低下了头来,随着大队走进群山之中的关隘。   身后的城池中欢呼声震耳欲聋,随风传入了耳中。   萧十三紧紧咬住牙关。   我们绝对会回来的!   绝对!   ……   “辽贼看起来还是依依不舍呢。”   辽军走得拖泥带水,比韩冈预计的多留了两天。   原本韩冈以为主力到了代州城下,城中的辽军就该打好包裹往回走了,没想到萧十三竟然还敢拖延。   不过韩冈也算松了一口气。他的攻城准备都做好了,要是萧十三再不走,到时候,究竟是挥军攻城,还是再等等,他也拿不定主意。   就算是现在,来自京畿的主力已经经过了战火的磨炼,可韩冈还是不愿意指挥京营禁军去主动进攻,尤其还是攻城。辽军虽不善守,可京营禁军也不擅攻,能少一些伤亡便少一些。   辽军让出了代州城,韩冈也并没有趁隙攻击的想法。辽军虽是败兵,但也是哀兵,心中都堵着一口气,万一压迫过甚让他们绝地反击,满营骄兵的这边可能会输得很狼狈。   代州城终于回到手中,可韩冈并不往城内去,指挥各部堵着城门扎营。然后分派人手入城清理。一片狼藉的城中,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清理干净的。   占据了代州城后,韩冈和他的幕僚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抬头便能看见北面近在咫尺的关隘,不夺雁门,便是未尽全功。而且还要腾出手来去处理繁峙县的敌军。   只有堵上了雁门山和飞狐陉上的通道,代州才能算得上是真正获得了安全。   “去神武县的人走了吗?萧十三可已经回去了。”韩冈问道。   章楶道:“早就走了。折侯老将,定不会有失。”   从雁门关北上是马邑县,由此向东北去是大同府,而朔州州城则是在马邑县的正西面,更靠近古长城。   就算萧十三已经领军北上救援朔州,折克行也有足够的时间撤离。撤到山上,现在的这一支辽军,应该不会有心思去追击。即便敢于追击,也赢不了士气正旺、精锐则犹有过之的麟府军。   “辽贼肝胆已寒,繁峙县料无大战。枢密,接下来该如何?只是收回雁门、西陉吗?”   韩冈摇摇头:“来而不往非礼也。只要朝廷没有严令休兵,夺回雁门后,当然是要继续北进。”   韩冈话里话外全然忘了之前的休兵诏书。不仅是他根本不提,就是下面的幕僚,也全当没有这回事。   除非朝廷下诏走马换将,否则只要韩冈还在置制使的位置上,他都敢把不合人意的诏令当成耳旁风。   收复了国土,赶走了强盗。接下来,理所当然是反击。   难道朔州不好吗?   难道大同不好吗?   若一时还做不到,至少把掳走的百姓多救一点回来吧。   韩冈可从来没想过仅仅是收复了代州就偃旗息鼓,至少要给辽人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而不是现在这样,入寇的辽贼虽然吃苦受累,也受了不小的打击,但损失不多,收获不少,几年后多半就是好了疮疤忘了疼,到时候说不定又开始找麻烦了。   “白玉已经到忻口寨了吗?”他问道。   这边夺回了雁门、西陉,就该这群饥渴已久的饿虎上阵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一)   福宁殿中细语声声。   细密的窗格中嵌着一片片半尺见方的透明玻璃。   阳光透过玻璃窗,毫无遮挡地照在了斜倚着躺椅的皇帝的身上。   赵顼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晒在身上的温暖。自从寝殿的门窗都开始把糊窗的绢纸换成玻璃后,赵顼最喜欢的就是在阳光下晒着太阳。   就在他的身边,如今宫中当红的小黄门杨戬,正为皇帝念着一封封送过来的奏章。   “江淮六路发运司言:黄河今春水枯,汴水宿州北水深不及四尺,纲船多为搁浅,滩涂之上已达千余,仓中百万纲粮难以发运。故申达中书,今岁两浙、江东、江西三路夏税,请转自襄汉发运上京。”   这是一份很紧急的奏章。   百万石纲粮堆在宿州,而如今离夏税却只剩一个月。黄河涨水一般也得到夏汛开始的五月。待五月夏税开始上京,必然还是会被堵在宿州。如此一来,江淮六路征收上来的夏税,数以百万计的钱、绢、布匹——粮食倒不会多,南方种麦子的很少——也就无法及时运上京城。亏空的财计可等不起,靠着大江的三路,分流出去是必然。   不过皇帝看起来没什么兴趣,闭着的眼睑完全没有睁开。   杨戬仔细观察着赵顼的反应,见他不睁眼,便把这一份奏章放下。他读也只读贴黄的部分,除非赵顼想听详细内容,不然一封奏章听过去也就几句话的工夫。   “知相州满中行言:‘林虑县前修合涧河水,以济民用,三年修得渠道仅十四里。今孟儿等村凿井取水,深两百七十尺及泉,水可自流出井。渠道无所用,徒耗民力,乞罢之。’圣人和两府已准其请。”   这是一封来自河北的奏章,不过只是政事,而且是一桩提不上台面的小事。   所有呈于天子的奏报,都是经过仔细挑选。就像现在,河北边境虽然因为休兵议和,大规模的战事已经停止,可并不代表河北已然平靖,但皇后和两府还是尽可能地挑拣出那些述说地方政事的奏章,避免提及军事,防止天子从中窥破之前的谎言。故而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一并送到了福宁殿来。   杨戬也不知赵顼对此是不是不耐烦,反正皇帝的眼皮没有动静,便又放到一边。   “凉州知州、甘凉路经略安抚使游师雄言:本路钤辖王舜臣,已于二月十五离开伊州【今哈密】,帅师七千进兵高昌【吐鲁番】。其中汉军一千三百,蕃兵五千五,马驼总计两万。”   天子重病,太子年幼,朝廷在军事上必然要变得保守起来。杨戬的见识尽管还不足以让他有一个明确的认识,但多多少少也能感觉到一点。   现在王舜臣还在西域开疆拓土,只是之前留下来的惯性罢了。这是中国重新掌控西域的关键一战,王舜臣要是败了,在皇太子成人之前,对西域多半不会有新的行动了。   不过皇帝的眼皮依然阖着。杨戬心中狐疑,他从小生长在宫中,虽没接触过健康时的皇帝,可这位天子的性格还是听说过许多。无论是哪里的军事,都不可能不多问一句。   尤其是现在的这一份奏章,说的可是在直追汉唐的丰功伟绩,只是天子还是没反应。   是不是睡着了?   杨戬低头看着天子,赵顼突然睁开了眼,惊了杨戬一跳。   “官家,是不是累了?”他立刻问道。   赵顼眨了一下眼,否定。   “继续念吗?”   两下。   杨戬又拿了奏章,不过只又念了两三份,便被打断了。   皇后和两府宰臣结束了崇政殿的每日公事,过来探视赵顼的病情。   这样的探视已经成了例行公事,问候过天子,确定了赵顼的身体没有恶化也没有改善,宰辅们便在王安石的率领下行礼告退。   “平章,请留步。”   赵顼眨着眼睛,通过杨戬,出言留下了王安石。   王安石脚步停了,余光瞥了眼走在最后的韩绛、蔡确,然后立定弓腰:“臣遵旨。”   不比之前与同僚共同拜见天子,王安石君前独对时,得到一张小园凳,离赵顼也更近了许多。   虽然赵顼现在的情况肯定不能与未发病之前相比,但比起王安石过去见识过的瘫痪的中风患者,无论从气色还是从身体状况上来说,都是要强出许多。   王安石知道,这其中不仅仅是皇帝得到的照顾无微不至,也有自家女婿的功劳。   勤翻身,勤擦洗,然后让人帮助活动肢体,以防四肢萎缩。这是韩冈留下来的医嘱。不施针药,却比贵重的药物都管用。   理所当然,韩冈给赵顼的医嘱也流传了出去,成了世间照顾瘫痪病人的标准。医疗护理已经成了医学方面的一个大课题,甚至在如今的太医局都有专门设立一门护理科的想法。   排开脑中的胡思乱想,打叠起精神,王安石等着赵顼的发话。   皇帝只能通过眨眼来传话,故而问题都很简短,一字、两字、三字而已。当王安石听到杨戬翻着韵书,念出“平章辛苦”四个字,就愣了一下。   “不敢。为君分忧,岂能称苦?”王安石等着赵顼的下文。   “河……东……”   王安石迟疑了一下,然后熟极而流地念着:“河东有韩冈镇守,辽军不得其门而入,陛下无需挂念河东。河北战局平稳,也是多亏了从河东派去的两万兵马。如今西北大胜,河东稳定,而河北有名将强兵,辽军也无从南下。这一仗,当不会再有反复。”   奏报给赵顼的军情,大半是假,小半是真。弄到现在,很多时候不得不为了圆谎而撒更大的谎。   王安石并不是有洁癖的人,当年主持变法时,欺上瞒下的事也没少做。可是现在,对着重病的皇帝公然撒谎,还是忍不住老脸微红。幸好面黑,看不出来。   “令……婿……为……国……”   “韩冈在河东,不过镇抚而已,比不得吕惠卿、郭逵的功劳。”   王安石斟词酌句,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说漏口。   这位皇帝本来就是极聪明的一个人,一句疏忽,说不定就能让他想通一切,找到真相。要不是性格问题,必然会是一名留名青史的明君。   只是可惜得很,当年割让河东北界的土地,被士林宣扬成割地七百里,纵然灭交趾、灭西夏、开拓河湟,武功远胜先代,可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依然被辽人压上一头。而这一回辽军入寇却被迫乞和,功劳却会被算在皇后头上。   话说回来,商纣不仅有扛鼎之力,也是绝顶聪明,只可惜没用到正道上。辩足以饰非,材足以拒谏。故而众叛亲离,身死国灭。太过聪明的人,很难成为一个好皇帝,即便是唐太宗,到了晚年也差点英名尽丧——幸好死得早,而不是像其曾孙明皇一般活到了七十多。   现在的这一位,心思用在臣子身上太多了,却忘了真正应该去关注的对象。即便没有发病,再过些年说不定会变得让人不敢相信是原来的皇帝。   王安石正在捉摸着赵顼到底想说什么。   方才进来时,他身边的小黄门可是正在给皇帝念着奏章上的贴黄。   在过去,所谓的贴黄,只是在用白纸书写的奏疏、札子背后,大臣如意有未尽,以黄纸摘要另写,附于正文之后。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为了方便起见,变成了对全篇的总结归纳。   臣子进奏的章疏往往字多语繁,在后面贴上一张小黄纸片,作为内容的简介,对帮助卧病的赵顼了解朝政,作用远大于几名心腹。   原本一天只能听上十数本,而如今却是一下能将所有的上百份奏章都听上一遍。   这一点的改变是从陕西宣抚司开始。看着虽不是什么大变动,可能只是体贴皇后和皇帝而已,但以王安石对自己的学生和助手的了解,吕惠卿的想法绝不会是那么简单。   西府有一半在外面,还没回来就开始勾心斗角,王安石也只想叹气,不过他并没漏听杨戬转述的话。   “云……中……空……虚……”   西京大同府?皇帝的心思怎么跳到了那里:“辽人在西京犹有余力,大同府的守备也难以攻破。”   “西……军……”   西军和河东军合力?!   是的,王安石记得很清楚,皇帝到现在也不知道河东军除了麟府一部以外,代州、太原两部早就已经完了。韩冈现在苦苦支撑的依靠,还是京畿的京营禁军。   随着宋辽两军在代州城附近对峙日久,针对韩冈的保守,议论也越来越多。有人认为韩冈是尸位素餐,认为他的打算是将入寇的辽军“礼送出境”,等辽贼自己离开,也有更多人觉得能把辽军逼得退往代州,就算是大成功了——辽军是主动撤回,这一个看法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所以代州的形势,不论韩冈的奏表中怎么说,在京城之内,都认为辽贼之所以坚守代州,只是为了收缩兵力,并非无力进攻。一旦形势有变,积蓄的力量随时可以爆发出来。不要逼得辽贼拼命,以免坏了大好局面,这是朝廷中的共识。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这本就是兵法正道。韩冈以置制使坐镇河东,逼得耶律乙辛选择和谈,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不管怎么说,他麾下的大军也是反击入辽境,并占了一块战略要地下来。   但要说夺取大同,那根本不可能。   王安石组织着话语,想要打消赵顼的念头,但他随即就呆住了。   “复……幽……云……可……封……王……”   而半日之后,京师沸腾了起来,河东在代州城外大破辽军的捷报终于传来。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   夺回了代州州城已经三天,城中的清理大体完工。忙碌了三天的辽军俘虏终于得到了休息,同时还有盛得满满的大块马肉的肉汤。   ——辽军在城内驻扎多日,留下的污物甚多。同时城中被屠戮的汉家子民,辽人都草草地丢在了城外干涸的护城河内,只盖了薄薄一层土。现在天气渐热,数以千计的尸骸重新安葬,一千多没有受伤的辽军俘虏都被派上了用场。   而与此同时,几座新设在各处谷口的营地也全数兴修完工,完成了对雁门诸关口的封锁。   韩冈的主力各部自此纷纷从城外进驻代州城,从这一天开始,陷落多日的雁门县才可以说真正得到了收复。   而在另一处战场,也就东面的飞狐陉出口处的繁峙县,情况也很顺利。   大败之后,辽军的胆气已丧,无心恋战。当第一批步卒,在骑兵的保护下,开始向繁峙县进发,驻守县中的辽军便立刻选择了撤退,撤往了县城东面的瓶形寨。   虽然在这其中,辽人玩了一个狡狯,不仅是当面撤退,还在北侧山中藏了一支伏兵,打着诱敌入围的算盘。不过当地躲入山中避难的百姓为数甚多,还有一批被打散的官军,辽人的计划完全没有瞒过这些地头蛇的耳目,其计划很快便传到了领军出征的章楶耳中。因此顺理成章的,这一回出征河东的军功中,又多了两百首级。   一战夺还了繁峙县,在留下了四千多兵马驻守县中,封锁了辽军经飞狐道来袭的通道后,摆在韩冈面前的便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收复瓶形寨,向东进攻灵丘,做出夹击南京道的态势,另一个则就是继续向北,进攻西京道。   飞狐陉的主道其实是飞狐县【今涞源】向北至蔚州灵仙【今蔚县】的一条南北向的山中甬道,可通西京大同——自西向东由繁峙经灵丘至飞狐的飞狐道,明确地说只是飞狐陉西向的延长线,称为灵丘道更确切一点——蒲阴陉则是从飞狐县向东,经金陂关【紫荆关】至易县,由此进入南京道。   太行八陉中的两条通道,加上灵丘道,三条路都以飞狐县为一端起点。也就是说,飞狐县便是太行山北段交通的中枢。   若是能攻夺飞狐县,其意义远比夺取朔州更加深远。   就眼前的形势而言,除非想让这一次的战争持续下去,否则朔州即使占据了,也保不下来,必然要在谈判中还回去。至于一口气攻占大同,并且稳稳守住,则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   并不是说肯定攻不下来,夺取大同的可能至少有一两成,只是韩冈并不觉得,朝野内外已经做好了灭辽的准备,甚至连想法都不一定有。没有这样的觉悟,这样的军事冒险很快就会在辽军的疯狂反扑中被叫停。   但仅仅是飞狐县的话,是很难变成全面战争的。耶律乙辛肯定知道飞狐县的重要性,可他下面的各部手握大军的贵胄,愿不愿意为了一座不算知名、又处在太行山中的一处关隘付出太多的性命?这就很难说了。不比大同府,那是辽国国中人人知晓的西京,只为了大辽的脸面就不能丢弃。   ——对于以契丹一族的二三十万精兵镇压千万异族的辽国上层来说,边境的丢失和一道中枢的陷落,两者的意义完全不同。他们已经放弃了兴灵,当然更可以丢掉神武县和飞狐县,但他们损失不起西京大同,及其南方必然连带陷落的朔、应二州。那将是整个西京道的覆灭,更是千万异族叛乱的序曲。再蠢的契丹贵胄都知道五京府对辽国的意义。   一旦夺占下来,保住飞狐县肯定要比大同乃至朔州要容易许多。   “可惜太难了。”韩冈暗暗叹息,“实在是太难了。”   可以说,比攻下大同府的难度还大一点。   相对穿越雁门山的数十里道路而言,自繁峙至灵丘,然后再到飞狐长达近三百里的太行山道,其粮草的问题基本是无解的。   韩冈无力在那样的山路上,为数千大军保证粮草的供给。如果还想攻击辽国的南京道,更是要打通由飞狐到易县的蒲阴陉。更何况山那边还有耶律乙辛。大辽尚父手中的资源不是萧十三可比。   黄裳见韩冈的视线盯在一处,明白他的心思:“攻下瓶形寨应该不难。繁峙县城向东,一直到滹沱河出山处,都是宽达十数里的谷地,道路也好走。再往山中去,攻打瓶形寨也只要走不到十里的山路。破了瓶形寨,就是灵丘了。纵然不一定能攻下飞狐,能得灵丘也算是大功了。若是运气好些,灵丘、飞狐都囤积了粮草,说不定还能一口气攻下金陂关,直指易县。”   韩冈听着黄裳说了一通建议,视线没有离开地图。   平型关的地势比雁门好些,可也简单不了多少。平型关、紫荆关,或者按此时的称谓——瓶形寨、金陂关,两座天下闻名的险关要隘,都如同雁门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他轻声道:“瓶形寨的地势不提,作为宋辽界堡,攻下此地不会那么简单。”   韩冈前生今世都没有去过平型关,可是他手下有数以百计亲眼看过平型关地形的官兵,问一问就知道攻下那一处关隘有多难。   “可如今攻城拔寨已经有了更为精良的利器!不正是枢密你的发明?”   “挖掘地道,填制火药吗?”韩冈反问,心中哭笑不得。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世人——包括他的幕僚——对他在军器上的发明和想法,信心实在太多了一点。但韩冈可不觉得火药爆破能对瓶形寨这样的关隘管用,“铁裹门下挖不了地道,瓶形寨处就可以吗?”   铁裹门就是雁门关的关城所在,位于关隘通道绝顶,以东西两山黑石如铁色而得名。想在铁裹门下挖地道当然是不可能的,下面可都是石头。瓶形寨的情况也同样如此。连开掘放置火药的地道都挖不出来,怎么可能作为攻下瓶形寨的依仗?   基于同样的道理,韩冈不准备正面攻击雁门、瓶形这样的山中关隘。   正面硬攻山关难度极高,不仅是对辽军而言,对宋军也是一样的困难。无论哪座关隘,关前的道路基本上都是狭窄绵长、在山中蜿蜒曲折。地势崎岖难行。在关口处,不会有足够让大军施展的空间,无论是床子弩还是霹雳砲,都摆放不了太多。   “可是……”黄裳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火药不行、地道不行,根本派不上用场。”韩冈正容注视着黄裳,“勉仲,莫要心急啊!”   火药还没有经过改进,威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经过实验,火药炸毁村寨的土墙虽毫无压力,但雁门关、瓶形寨那样的壁垒重重的关隘,几乎是不可能的。甚至连普通点的老旧城墙都难以炸开。   “难道折府州的报告你没有看?”韩冈又补充了一句,“不管用就是不管用啊。”   武州州治神武县城虽然是正当要冲,却也七十年没有重修过。而朔州州城西有武州,南有马邑,其地理位置又不在雁门通往大同府的官道上,论起城防,不如神武县,更不如正当雁门的马邑。那一重城墙上百年没有好生的休整了,一道道裂缝遍布墙体,到处可见一丛丛自裂隙中探出头来的草木。   就在昨天,折克行便将捷报传回,没有让韩冈等待太久。而在捷报中,也说了火药的功劳。只是虽然因为是韩冈的提议,捷报内多有美言,可实际上的功用,只能归入对守军的心理攻势范畴。   据韩冈安排的工匠回报,在爆破处,城墙根部坍塌了一片,一条裂缝从墙根一直延伸到顶端,但整体还保持完好。只是这一炸,吓到了这一面城墙上的守军,让折可适亲领的一队敢勇顺利登城。   “那只是数量太少了一点……才百多斤啊。”黄裳犹在辩解。   “那要装多少?几千斤吗?”   让折克仁带着北上、分拨给麟府军的不过百斤的原始火药,的确远远不够使用。又不是后世的炸药包,如果有个几千斤,说不定真的能将城墙给炸塌掉。   只不过在这个还没有开始普及火器的时代,想要找到更多的火药,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是在京城,还能去翻烟火铺子,或是从军器监的作坊中找到一点材料。但在河东,就很是困难了。   韩冈手里的这些货全都是临时配的,还不到五百斤,除去前期实验的一部分,剩下的都送到了折克行那边。   反倒是关西,由于在延州、渭州有大规模的军器作坊——其中包括一系列如毒烟火球一般使用火药的武器——硝石、硫磺的储备远比河东要多。想起来,韩冈就免不了要羡慕一下。   除此之外,另一方面,爆破技术还有爆点的选择、坑道的挖掘等一系列的进阶研究——韩冈尽管对此不甚了了,但前世好歹听说过——这就需要时间和金钱来发展,不是现在就能完成的。   这一战术,只是初生而已,还急不得。韩冈有着清醒的认识。   “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吧。”   仿佛就像是在接着韩冈的话,门外的亲兵在外大声报告:“枢密,永兴军路驻泊兵马都监白玉在外求见。”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三)   “来得挺快。”听到消息,韩冈笑了一声,“看来白玉是迫不及待了。”   “枢密将他留在后方多日,可不就是想看到他迫不及待吗?”黄裳陪着笑了笑,却又皱起眉,“不过这般心急,直是如饥似渴,一旦上了阵,保不准会上了辽贼的恶当。这一回繁峙县幸好没让他白玉去领军,否则局面或许会给辽贼翻过来。”   “这点倒不至于。关西那边吃够了伏兵的苦,一个好水川,就能让人记上五十年了。记得白玉年轻时曾在任福麾下听命,不会不小心。就是他心急,下面的人也会提醒他。”   千山万壑的黄土高原,让宋军多少次落入了党项人的陷阱。好水川之战,任福一脚踩进元昊的陷阱,以至于全军覆没只有极少数逃了出来。提防伏兵对于西军将领们来说近乎于本能。白玉要是连辽军草草安排的伏击都发现不了,他也活不到现在。这一点,韩冈自是要比黄裳清楚得多。   “接下来京营派不上大用,他要是磨磨蹭蹭,我可真得换个人领那七千西军。”韩冈的笑容中带上了一抹冷意,让黄裳看了有点心头发寒。   “其实京营也不差了。虽说不如西军,可为日后着想,也得让他们多磨砺一下。枢密之前对他们护之犹恐不周,遇强敌辄令河东兵马代为出战,此非是强兵之法。”   并不是黄裳喜欢跟韩冈唱反调,而是韩冈自知不可能全知全见,需要有人拾遗补阙,允许甚至鼓励下面的幕僚对他的决定多加质疑。   “没必要冒风险。想必勉仲你也知道,京营中空饷吃得有多厉害。不是我不相信他们,而是他们不值得相信。在战场上走过一遭后,也算是有了经验,接下来,不是让他们与强敌正面厮杀,而是清理空额。”   “清理空额?!”黄裳有些迷惑,韩冈的想法怎么跳到了那个方面。   “正是!”   作为京营禁军的代表,天天都要在皇帝鼻子底下打转的龙卫、神卫、天武、捧日这上四军,吃空饷的情况比西军都强。可上四军的任务是拱卫京师,不可能调出来。   从京畿陆续调来归于韩冈麾下的禁军兵马,名义上是六万四千余人,对外号称二十万,实际上只有三万七千人。   这吃空饷的情况,比江淮诸路肯定要好些,跟河北差不多,只是肯定不如河东、广西、湖南、成都府这几个近年刚刚经历过战争的路分,更不能同关西诸路相提并论。   五代时威震四方的大梁精兵,让诸多王侯不敢直视的殿前锐卒,现在如果排除了兵器甲胄的加成,连当年的三四成实力都赶不上。如此“精锐”,韩冈当然不能放心使用。一路上想方设法让他们习惯战争,即便上了战场,也多是让他们摇旗助威、一壮声势,真正的作战都是依靠河东军各部来完成。   所以韩冈倒是挺佩服郭逵。在两三年内就让河北军改头换面,这一回的大战,以其为主力抵挡住可以尽情纵马的辽军,指挥和练兵水平之高,韩冈自知难望其项背。只是他也不准备让京营在这么烂下去,脓疮终归要捅破。   “再过几日,我打算正式对照军籍,计点兵马。如果那时候有大战,勉仲你看吧,报上的阵亡至少要多上一万。那都是空额啊!却要坏了我的名声。”   朝廷对阵亡的士兵有为数不菲的抚恤,不过一次性的赐予,自然不如细水长流的收获,所以之前掩盖空额才报上来的阵亡数量很少,基本上就是实际上的伤亡。不过一旦韩冈要开始计点兵马的真实数量,那些喝兵血、吃空饷的军头肯定得把账给做平了,把空名给清理了,阵亡的数目肯定会大幅上升。不过换在军营中,没有战斗的情况下,那些军头也没办法一手遮天,捏造出不存在的阵亡来。   “枢密!”黄裳语气急了起来,“这可要三思啊,现在可是战时啊!”   “等到战后,朝廷那边多半会派人来查验兵马数量。我可不想给人说成是隐瞒伤亡,吹嘘功绩。要做也只能趁现在了。”韩冈轻哼了一声,他在朝中可不是没有敌人。   “奈何军心!”   “无妨!他们难道还敢兵变不成?封锁诸关口的营垒都是由河东军镇守,京营可多在此处。”   在自己麾下出战多日,韩冈相信自己的威望已经深入京营禁军的士卒心中,那些军官想要煽动,自己出来亮个相就能镇压住。何况那些要让浑家出来做小买卖的士卒,难道还能跟吃空饷的将校一条心吗?韩冈一点都不担心。   如果仅仅是将校们闹一下,更不是坏事。太得军心可不是好事,进入两府之后,韩冈现在需要注意一下这方面的问题。但与其疏远作为根基的西军,还不如拿京畿禁军中盘根错节的军官团体下手。明明坐拥五六万的大军,能上阵血战的就只有三四成,韩冈表面上没什么,但对京营禁军的将校们还是看着就生厌。   “好了。”韩冈摆摆手,阻止了还想谏言的黄裳,“此事稍后再议,不要让白都监久等了。”   ……   白玉肃立在门外,等候着韩冈的接见,他的儿子白昭信就跟在身后。不比白玉这名老将的沉稳,白昭信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期盼和紧张。   不知是门户之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河东制置使韩冈自从来到河东后,对来援的西军一直都置之不用。随着战局的好转,更没有用到他们的地方。   一盆盆冷水浇在本以为终于等到了机会,随着父亲领军北上的白昭信头上。心中的兴奋,随着时间的过去逐渐变成不忿,最后沉淀为漠然。   白昭信本已是绝望,每日只是督促下面的儿郎注意寻找盗贼的踪迹,然后在五台山上一条条山谷钻进去,没想到韩冈还有一天能记起他们。   当他随军抵达忻口寨后,他的父亲就又接到了韩冈的将令,让其将事务交托副手,前来新近收复的代州听候指挥。   白玉不敢怠慢,交代一下后便立刻动身,白昭信在职位上是白玉亲将,也随父亲一起出发。   清晨离开忻口寨,乘坐有轨马车抵达大小王庄,然后又用一个时辰纵马赶到代州,这时候,天色尚未黑透。   在行辕前通名,只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被召唤入内。相对于韩冈枢密副使的身份,这点等候时间,实在算不上很长。   白昭信只听见前面的父亲轻轻松了口气,他转念间也想通了,看起来年轻的枢密副使这一回是准备用他的父亲了。   “白玉拜见枢密。”   “白昭信拜见枢密。”   随着父亲一起,向韩冈行礼,并非是第一次拜见,但白昭信每次看见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韩冈,心中总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过这一回韩冈除了接见他的父亲,还把他这个三班借职都一并招入帐前,也让白昭信多了一份期待。   几句寒暄后,厅中沉寂了下来,白玉父子略显拘束,不敢主动询问韩冈招他们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白玉五十多了,白昭信也在三十上下,两父子论年岁都比韩冈大,但在韩冈面前,却都显得局促不安。   韩冈轻轻笑了一笑,温声道:“我出身关西,都监的大名早有听闻。当年庆州广锐兵变后,军心沮丧。都监却能大败西贼于新寨,其功不仅仅是在那些斩首,更在军心士气上。”   广锐军叛乱,直接起因是深得军心的都虞候吴逵被韩绛无罪下狱,但追本溯源,还是之前一年,庆帅李复圭主动与西夏交战失败,在环庆路军中大开杀戒的缘故。   当年庆州之败,一力主战的环庆经略使李复圭将战败的罪责推到了下面的将领们头上。一路钤辖和都巡检被处决,同在环庆任职的种建中的叔父种詠瘐死狱中,下面的大批军校也同样受刑,就包括了作为主力的广锐军。   在参战的主要将领中,只有白玉依靠郭逵的救助,被保了下来,戴罪立功。之后不久,白玉大捷于新寨,韩冈听说天子曾当面对郭逵道:“白玉能以功补过,卿之力也。”这一回与辽国作战,要是他在河北的郭逵麾下,多半是能得到大用的。   白玉连忙起身,“白玉愧不敢当。”眉宇中终于有了几分喜色。   “而且我与种詠曾有一面之缘,言谈甚欢,与其侄更是同出自文诚先生门下。种詠英年早逝,诚是可惜。”   “的确是太可惜了。种四的英姿,这些年末将还经常回想起来。若其犹在,功业也当不输其弟了。”   白玉和种詠虽为同僚,但关系其实并不和睦,所以他才能得到郭逵的青睐,要是跟种家关系亲近,始终看种谔不顺眼的郭逵,如何会出手救他?   只是韩冈和种家关系亲近,在西军中人尽皆知,白玉又怎么会去触霉头。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四)   “记得那时候,将军已经是都巡检了。”   当年韩冈还在王韶麾下为幕僚,听说了李复圭为推卸罪责大开杀戒,除了不直李复圭没有担当的品性,并为种詠感到遗憾外,也记下了好运气的白玉。   “是。”白玉低声应答。   “之后陕西推行将兵法,将军以秦凤都监之职任正将……是第三将吧?”   “是。”白玉声音更沉了一分。   陕西推行将兵法时,已经被调任秦凤路的白玉担任第三将正将。这时候,白玉已升任了都监。但十年过去,白玉的名位依然原地踏步。   在这段时间里,河湟已得,西夏已灭,大宋官军更是已经走到了天山脚下,将河西走廊纳入疆界之中。   多少原本微不足道的文武官员,在开疆拓土的过程中一个个飞黄腾达,王韶、韩冈先后晋升西府,种谔、燕达升任三衙管军,王舜臣、李信之辈从兵卒成为一路中坚,白玉这名西军中的宿将却什么都没能捞到,唯一能拿出来炫耀一下的,就只是在广锐军叛乱之后斩首两百余的一次胜仗。   但这样的胜利,放在眼下,在面对那些正当红的将帅时,甚至都不好意思提及。一众将佐坐下来夸功耀武,别人拿出来的,不是斩首上千的丰功,就是破敌数万的大捷。参加了平夏之战的一众将领,党项人的头颅拿到手软,两百多个首级甚至还不够一转之功。   这是白玉的伤心事,听见韩冈当面提起,脸色就免不了有些难看起来。他不敢现面皮给韩冈看,只能低下头去。   白玉心有顾忌,但在身后侍立的白昭信却不禁忿然,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再难抑制。他愤然道:“吾父若有枢密一般的机缘,岂会蹉跎至此?!”   “住口!”白玉脸上的血色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猝然起身,一巴掌把儿子打翻在地上,“枢密之功天下可有几人能比,生祠遍布关西,可是你配说嘴的?!”   说着,又狠狠地照面门踢了白昭信一脚。他下脚不轻,砰一声闷响,白昭信顿时便满脸是血。   “都监,你这是为何?”韩冈皱眉摇头。   白玉下手还真会选地方,踹身子容易出内伤,外面还看不出来,照脸去打,弄得满口鲜血,却不会有大碍,但看起来却是下手极重,已经体现了真心实意的歉意。   白玉收了脚,看了捂着脸的儿子一眼,转身低头跪倒:“小儿无知,冒犯了枢密,末将回去当重加责罚。”   “孝心岂可入罪?且令郎说得并没错。”韩冈过去亲自将白玉和白昭信先后搀扶起来,让人领着白昭信去疗伤,然后拉着白玉的手坐下来叹道:“都监缘数的确远不如他人。就是曲君玉【曲珍】,之前犯了重罪,如今也得吕枢密重用。可这一回都监来援河东,韩冈知都监宿将,用兵最稳,所以方以后路相托。只是耽误了都监立功的机会。”   被韩冈拉着手,白玉坐立不安,“岂敢,枢密既然信用末将,末将又如何敢不尽力?”   “说的好。”韩冈哈哈一笑,趁势放开了白玉的手,“正是多亏了都监尽力。稳定后方,我军方能安心与辽贼决战。这一战的功劳中,少不了都监的一份。”   “枢密之赞,白玉绝不敢当!”   白玉再一次躬身逊谢,但这一回,韩冈在他的神色中,却找到了一丝掩饰不住的愤然。至少在他的耳中,韩冈的话完全是托辞,做信不得。   这样的老家伙,胡子都花白了,人当然也变得固执。当然不可能因为几句空头话就改变看法,甚至感激涕零。但韩冈相信,白玉只要功名之心未尽,接下来就不愁他不上钩。   请了白玉重新落座,喝了两口茶后,韩冈才又说道:“现如今,代州后方已经为都监稳固,剩下的,也就是面前的贼寇了。辽贼退守雁门。险关要隘,攻打不易,都监宿将,惯习军事,当有以教我。”   “末将只知听命行事,恳请枢密吩咐。”   “武侯有云:集众思,广忠益,参署是也。都监为我僚属,当可直言无讳,共参益之。”韩冈再看了白玉一眼,“此是军令,都监勿再推辞。”   “……既然枢密这么说了,白玉斗胆,就说一说想法。”白玉停了一下,见韩冈点头,方又说了下去,“雁门为天下知名的险关,末将虽从未亲眼得见,可早已是如雷贯耳。孙子说过,‘攻城最下’,攻打险关自是等而下之。”   “嗯。”韩冈轻轻点头,示意他继续。   “所以以末将愚见,不如绕过去……从武州绕过去,与朔州城中的麟府军会合一处。”   白玉是在猜韩冈的心思,然后顺着韩冈的心思说话。   既然把他麾下的兵马调到忻口寨,却又不顺便东调代州,那么当然只会去往北面的神武县。顺着韩冈的心意说话,就是拍马屁,拍得韩冈这位枢密副使见兼制置使高兴了,也就能得到一个博取功名的机会了。   “说的好。都监之言正合我意。”韩冈拍了拍手,又道,“不过以精兵锐卒抄截辽贼后路固然为良策,可也必须从正面攻打雁门诸关以牵制雁门中的辽军。”   韩冈说着目光灼灼,盯住了白玉。而白玉一下就迟疑起来,他不清楚,韩冈是不是要让他去攻打雁门关,为折克行牵制辽军。   那样的话,比之前清除盗匪的差事还要痛苦。盗匪据守的破寨子怎么能比得上辽军坐镇的雁门诸关?功劳就更不用说了,兵马损失多了,甚至还会被治罪。   幸好韩冈很快就接了下文,让白玉松了一口气:“当然了,这件事不算难,代州这里的兵马已经足够了。用不到都监的西军。”   白玉的心提了起来,带着期待,“枢密的意思是……”   “辽军的主力已经退回朔州,麟府军虽是夺下了朔州城,但面对马邑周边的重兵,自保有余,进取不足。”   如果仅仅是驱逐辽寇,韩冈没有使用西军的打算。不过现在战事进行顺利,反攻入辽境在即,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将白玉和七千西军留在后方清理匪患。   在代州、忻州,辽军人人思归,无心恋战,可当战场转移到辽国国内,就在家乡作战,那么之前造成士气不振的原因,也就不复存在。辽军真正的战斗力一旦爆发出来,即便因为战马损耗的缘故,实力大幅下降,也不是现在的京营禁军能够抵挡。   折克行之前在古长城处伏击辽军之后,便兵围朔州城。如果是在大宋境内,辽军一旦被围困,不用怎么打,自然会选择突围撤退。   可韩冈这两天接到的报告中,折克行却说辽军多次出城反击,此外他还遭受了两次夜袭。战斗意志和欲望比韩冈在代州这边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   要不是辽军实在不擅守城,加上朔州城墙多年未有修补,即使以麟府军之精锐,也不可能那么容易便攻下了城池。可即便是在已经夺下,想要再进一步东进马邑,封锁雁门关北口,光靠麟府军的力量还是远远不够的。面对完全变了模样的对手,只有在战斗能力和作战意志上同样出色的西军才能让韩冈放心得下。   白玉起身,恭声问韩冈:“白玉当如何做,还请枢密示下。”   “折克行夺占了朔州城,辽贼定然心有不甘,必举大军来夺还。你去朔州,与折克行并肩作战,联手迎敌。若是万一辽贼不肯过来,你和折克行就分兵去清扫朔州城周边的部族、寨堡,逼萧十三遣军来攻。”   韩冈的计划就是背城决战,以他手下最精锐的队伍,来迎战辽国的疲惫之师。   朔州和大同府同在一个盆地中,对辽国来说肯定是不能弃置,只要占据了此处,就像是丢在湖中的香甜鱼饵,不愁鱼儿不赶着凑过来。   且朔州城背山而立,战事若有不顺,撤入山中,以骑兵为主的辽军便难以追击。立于不败之地,这一仗当然可以打上一回。   而且神武县方面,粮草之前都准备得差不多,通过轨道节省下来的民夫人力,有很大一部分用在了通往武州的几条通道上。而在翻越古长城抵达朔州后,更可以依靠就地征发来解决。光是一个朔州城,就足以供给两军一万四千余人以及五千多战马一个月的口粮。   万事无忧,只等辽军过来一战。   白玉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哪里还敢迟疑,当即行了军礼,“枢密之命,白玉何敢不从?愿立军令状,定将辽贼引至朔州城下,协助折府州与其决一死战。”   领了将令,白家父子便连夜回返忻口寨。次日上午,便领军北上。两天后,全数抵达武州,继而开始向朔州进发。   在韩冈看来,战争已经到了尾声。   大同也好、飞狐也好,都难以夺占或是守住,退而求其次,能做的,也就是攻入西京道的核心之地,俘获更多的辽人,以换回被掳走的国人,同时以巨大的损失来扼制日后辽国入寇的念头,使其不敢再南窥。   虽然比起之前参加过的河湟、征南和平夏诸战,这一回的对辽战争可以算得上很短暂,但给他的感觉,却是旷日持久,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   这一路磕磕碰碰,总算是有了个了局。   不过这个想法只在他接到从京中传回来的密报。   “这算什么?!”韩冈先是瞠目结舌,继而大怒,“这疯了吗!”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五)   “枢密,白玉那边又有军报来了。”   韩冈正皱着眉头,黄裳拿着一份公函进了帐来。   “朔州的消息倒还真是多。”   “不是朔州,是白玉。”黄裳强调着手中公函的出处。   折克行本官、差遣皆在白玉之上,在白玉领命离开时,韩冈也是让他听从折克行的指挥。   白玉不敢违反韩冈将令,只是他将折克行的安排一五一十都写了报告回来,军营中的大小事也事无巨细都向韩冈禀报。这让在韩冈身边掌书记的黄裳觉得很烦。   “白玉忠勤太过,并非正人。”   “成见不要那么重啊。”韩冈笑着接过黄裳手中的文函,扫了一眼后,见的确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便又放了下来,对黄裳又道:“他能将事情办好就行了。”   黄裳对白玉的确是有些成见,就是之前白玉来拜见韩冈时做得太难看。   韩冈将西军精锐一留多月,不给他们立功的机会,白昭信抱怨几句是正常的。韩冈也不觉得被冒犯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一般来说,地位越高,对口舌是非就越不看重,而是会更加注重行动和实际。   而白玉为此给说气话的儿子一巴掌,也可算是无暇思索下的自保手段,韩冈也同样能够理解。但之后又踢一脚算什么,把他韩冈当成什么人了?   韩冈由此对白玉的感官降了一个等级,而当时在旁作陪的黄裳,对白家父子两人更是一下便没了好感。   白玉能力是有,在关西诸多将领中,虽不能说是第一流的,至少算得上中规中矩。可惜做人做事差了一筹,让人心里不舒服。   难怪以他在关西军中的资历,最后还是没人愿意用他。   郭逵救了他一命,恩同再造,却没设法将他调去河北做亲将。其中有自全的因素,但也肯定是觉得白玉不堪驱用。   若白玉不是多了那一脚,韩冈不介意在幕府中给他留个位置,但现在是不可能了。只会是有多少功劳,给多少奖赏,不会破格提拔,也不会将之视为亲信。   没有后台的武将,想要晋升,除了熬时间,别无他法。韩冈本想给他机会,可惜白玉没能把握得住。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回若能成功,功绩也够让白家三代安康。一名年过五旬的武将,对此还有什么好奢求的?   白玉的问题想过就算了,现在问题是皇帝。   现如今的代州本郡,除了几座关隘外,基本上都已经收复,而且那几座关隘出口,皆有重兵设营把守,不虞辽军袭击。   而朔州州城处,折克行和白玉正在准备与辽军主力决战。整训兵马,修整城防寨防,试图在辽军来袭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并不准备亲临朔州战阵的韩冈,只需要在代州城等待消息便可。   他的心神,多数都放在了从京城传来的急报那里。   复幽云者封王。   这可是生封王爵,而且必然是异姓王。   汉代是非刘不王,除了国初和末年,没有异姓封王的例子。唐时的情况又不一样,但异姓封王的依然稀少,安史之乱后才稍稍多起来。   以本朝开国后逐渐形成的规则,外藩不论,朝中的异姓臣子封王只能是在死后,生不封王。   之前得封异姓王的赵普、慕容延钊、高怀德、曹彬、潘美,要么是皇后的父祖辈,要么就是立有大功,无从酬奖。而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封爵时已经不在人世,乃是追封。   韩琦相三帝、立二主,在他故世后,一直都有说法要将其封王,不过至今没有动静。   要想生封王爵,在如今,至少得有郭子仪那般的不世之功。   光复幽云者,勉强够资格。不过韩冈不论怎么想,都觉得皇帝的这句话,肯定不会是局限于本意。应该是针对眼下的局面,经过一番计算的结果。   或许是针对领军的几位帅臣,或许是针对现在的和议。反正皇帝必然暗藏其他心思。   但这分明是乱命!   皇帝哪里能随意地将一个王爵授予他人?朝廷自有制度在,容不得皇帝恣意妄为。   说句难听话,万一皇帝当真连下乱命,让韩冈自尽。那时候,他是自裁还是不自裁?   照常理,韩冈当然可以不理会,还没有成为正式的诏令,仅仅是口谕而已。   没了大政之权的天子乱命,虽不便呸上一口,也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韩冈记得有传言说仁宗皇帝晚年多病,头脑时常不清醒,一次犯病时还当着辽国使者的面,高呼着皇后和宰相要谋害他,可也没见曹太皇和韩琦自寻白绫,倒是把皇帝弄进福宁殿养着。   不过皇帝毕竟只是重病,并非昏聩。世人皆知,天子的心智依然清明,要不然也不会在垂危之际,仍能洞悉二大王的奸谋,让皇后垂帘听政。   万一让赵顼说出什么话来,那就真的是无妄之灾,纵然可以来个趋吉避凶,可也是少不了一身骚。日后也定然会被人拿着当作把柄,时时敲打一番。   也幸亏现在是皇后主持大政,暂时可以不用担心这样的诏令砸到自己头上。   但韩冈可没打算就此放下心来。   就在桌前,展开纸笔,韩冈开始给王安石写信:   “乱命不诤,流言不禁,上不谏君,下不安民。敢问平章,平得何章?”   奉命前来的韩中信,瞥了一眼后就张着嘴合不拢。要有多大担子,才会给担任平章军国重事的岳父写上这样的信。   “枢……枢密,真的要送这封信?”   韩中信结结巴巴地问道。虽然他已经得了敇命,但还不是正式的官职,必须要经过朝廷的许可才算正式进入官籍。   现在尽管战争还没有结束,但到了这个阶段,已经没有多少韩中信立功的机会,正好可以回去走一遭,顺便送几封不方便走马递的私信。   “我不是说给平章听!”韩冈不以为然,将信纸折好收起。   他这是要逼王安石表态。   皇帝虽然还算清醒,可已经有了神智恶化的迹象,现在尽管能拦住,如果日后再下乱命为何?纵然还没有通过两府,但保不准以后就会有。   未雨绸缪,还是先让世人明白皇帝已经无力处理政事比较好。   ……   六七天过去了,消息想来已经传到了河东前线。可从福宁殿传出来的话,在京城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依然未有止歇。   太过惊人的圣谕,使得两府诸臣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对于市井中的议论,一时间也是听之任之。   皇帝的心思根本让人猜不透。   随着他在病榻上睡卧日久,心思和性格都向人难以理解和揣摩的方向转变。不过转变的方向是可以确定的,只会变得更坏,不会变得更好。   王安石不会去奢望他们还能瞒着赵顼多久。谎言无论怎么编,都是有破绽的,时间这么久了,想来皇帝已经看破了真相。   人虽然躺着,可心思却是清醒的,看破了真相,然后下一个无法捉摸的命令,最后闹得上下不安。   他究竟想做什么?   多少人考虑过这个问题,当然得到的答案多多少少有些差异。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没人愿意去相信皇帝仅仅是希望夺回故土,才下了这样的诏令。   在经过了去岁冬至郊祀那风风雨雨的一夜之后,皇帝的心机、城府已经为世人所认同。他的思路必然是九转十八弯,让人很难琢磨透。   韩冈在河东的胜利,其实是打开了一扇大门,让人们了解到了如何去与辽军作战。也看到了灭亡辽国的希望。   虽然说绝大多数世人对韩冈的这个胜利并不了解其意义所在,但他们这些执掌天下大政的宰辅,至少都能看透韩冈用兵方略的好处。   大宋的优势究竟在哪里,如何利用大宋的优势来克制辽军的长处。都是在这个胜利中看到的。   收复幽云的希望就在眼前,可赵顼的话,现在却让人不敢稍动。   封王并非好事,对绝大多数两府中人来说,这句话没有任何错误。   封了王后,还能指望再留在政府中?军权、政权、财权肯定都要放弃。   以吕惠卿、韩冈的年纪,会甘心就此养老?养个乐班、造间别墅,以娱天年?   一旦被封王,必为众矢之的。天子会看着,言官会盯着,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人加以解读。就像狄青当年成为枢密使,而被言官以及更为庞大文官群体视为眼中钉,疯狂地加以攻击,以至于英年早逝,让人不甚痛惜。   以韩冈和吕惠卿的才智,肯定不会去争那个王爵,他们的路还长得很。等五六十往后还差不多,吕惠卿还不到五旬,而韩冈更是在朝堂上还有三四十年的时间。拥有这样的未来,会愿意被当成囚犯?   但只为国事,王安石就不敢冒险。   国家财计已经支撑不了,而战争结束看起来还遥遥无期。   现在不能放弃和谈的机会,更不能让战争持续下去。   王安石给韩冈去信,给吕惠卿去信,更联合韩绛、蔡确,给郭逵下了严令,禁止他去干扰和议,也禁止他去反击辽境。   战争必须终止,赵顼掀起的风浪必须得到停歇。王安石夜不能寐,他只盼望皇帝不要再出难题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六)   “圣人,圣人。”   睁开沉重的眼帘,向皇后觉得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依然想睡。看了下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眼前的殿室一片黑,只有外间有着灯光。   伸手被扶着起来,向皇后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申时初。”贴身的宫女小声地回答着。   “怎么都这时候了?”   本来只是批阅奏章感觉累了,想歇一歇眼睛,在崇政殿后殿的东厢小睡片刻,现在却一下睡了一个多时辰。   “圣人为国事日夜忧劳,所以才会睡得沉些。”   向皇后向外望了望,还没有换上玻璃的窗子,只能感觉到外面的阴暗,申时初的天不该黑成这样,“这天光不像啊。”她问道。   “快下雨了。云沉沉的。”宫女问道:“圣人,要梳妆吗?”   坐到梳妆台前,向皇后还是没什么精神:“简单点的。不用见外臣了。”   她懒怠梳妆,只松松地挽了个髻,穿着日常在宫中行走的服饰,看起来与官宦人家普通的贵妇没有两样。   梳妆台的正面,嵌着一面尺许见方的镜子,色泽和形制有别于寻常的铜镜,表面上有着晶莹的反光。   这是将作监玻璃工坊的新品,不过听说是从关西那边学来的手艺。平板的白玻璃后覆上一层银,然后涂上漆,嵌在乌木的框子中。能有一尺见方的这面镜子是从多少片平板玻璃中特意挑选出来的,绝大多数从玻璃工坊全都是巴掌大小,很少方平如印的极品。   皇后年已三旬,银镜中的面容依然年轻如初。但若是在白天的阳光下,已经可以看到眼角的细纹。   对着镜子,向皇后叹着气:“这银镜就是这一点不好,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给映得一清二楚。”   “圣人,可要换回原来的铜镜?”   “罢了。瞒得了自己,还能瞒得了别人去?……快一点,还要去福宁殿。”她催促着,声音却没什么力道。   丈夫的心思越来越难捉摸,给人的感觉也越来越陌生,去福宁殿就成了应付差事一般。   好不容易快要达成的和议啊,本来都快说定的事,一句话就毁了。   说什么复幽燕者可封王,正好跟河东大捷一并传出去,京城上下,很多人都觉得辽人不足为惧。喊着要攻打辽国。辽国的使臣也听说了,连夜遣了人回去,甚至闹着要上殿拜见自己,让她不得不派了张璪去安抚。   想到这件事,她也难免有怨言,只是不便说出来。   刚刚收拾完,外面的姜荣进来通报:“圣人,宋都知来了。”   “宋用臣?又有什么事?”皇后一声叹,“让他进来吧。”   宋用臣进来,手上托着一份奏章,喜气洋洋:“圣人,西域的王舜臣奏捷朝中,赖官家和圣人庇佑,官军首战告捷。大破高昌和黄头回鹘的联军,斩首两千多,俘获不计其数。如今正向西追击,要直捣高昌老巢。”   听到捷报,向皇后却没有高兴起来,没什么精神地摆摆手:“以后不是北边的军情就不要这么急送上来了。西域的事,让两府派人去查验明白后,依例给赏就是了。至于打下来的军州,谁愿意去西域做官就让他去。”   前几日,王舜臣从西域上奏,说是过了冬,路上的雪化了,将继续西进。之前,几乎都把他给忘了,不是他的一封奏章,都没人记得起来。   对王舜臣的行动,朝中有一半人说要趁势设立安西都护府,统管西域,另一半则是说要立刻退兵,免得日后西域边患难治,还有人干脆要治王舜臣的罪,说他妄开边衅——不过那是皇帝之前下的诏,早在皇帝发病前就定下来的,有诏书护身。   向皇后每日听军情听得烦了,她跟皇帝的性情不一样。不会听到捷报就狂喜,听到败阵就忧虑,甚至会为战事连日吃不下饭,她只是一个喜欢安安稳稳的小妇人罢了。   现在河北和陕西已无大战,就是河东,韩冈在与捷报同时回传的密奏中也说了,之后的行动不求攻城略地,只求能收复失土,然后给辽贼一个教训,让他们日后不敢再南窥,同时也为和议壮声势。   “太子快下学了,你先退下吧。”   宋用臣捧着捷报离开没多久,照顾赵佣的老宫人国婆婆便拉着赵佣的手进来。赵佣的两名乳母窦氏、李氏跟在后面,随行的内侍和宫人则都留在外间。   看见儿子,皇后的脸上就多了些笑意:“六哥下学了。”   赵佣一板一眼地行了礼,“孩儿拜见娘娘。”   赵佣一般是上午上课,跟着王安石、程颢习文,午后则是一日学习礼仪,一日学习射箭。   这是向皇后从班直中特意挑选出来的几名擅长武艺、老实稳重的成员,让赵佣跟着他们练习射术。君子六艺,射居其一,不求赵佣能成为神箭手,只求能把筋骨打熬一番,让身体强健起来就阿弥陀佛了。   中午的时候,皇后忙着公事,没能跟赵佣一起吃,现在见到,话就多了起来。   “六哥今天是程先生上课吧,学了些什么?”   “先生今天说了《孝经》。”   “这么快?!”向皇后惊喜,夸着赵佣“六哥还真是聪明。”   虽然有些担心是揠苗助长,但向皇后还是为儿子的进步速度感到高兴。   内侍、宫女也都笑着。皇太子聪颖过人,仿佛天授,开蒙不过两个多月,《千字文》能背了,《论语》前几篇也算是可以诵读了。现在又开始学《孝经》。日后肯定是个有为的好皇帝。   “那程先生教的是哪一段?”   “嗯……”赵佣想了想,道:“‘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可以不诤于君’。父皇若有过,儿臣当诤谏之。”   向皇后的笑容一下便变得僵硬起来,只点点头:“……说得对,六哥真是越发的进益了。的确该如此。”   “还有呢?”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辽贼求和,其心若诚,当许之。”   “嗯?!”   这下她连笑容豆保持不住了。   这哪里是五六岁的孩儿说出来的话,开蒙学《千字文》,颂《论语》,向皇后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论语》、《千字文》和《孝经》中没有什么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那依六哥的说法,该怎么办?”   “今天去父皇那里说啊。”   “但你父皇现在病着,万一把你父皇气到了,又该怎么办?”   赵佣张口结舌。他年纪还小,除了死记下来的几句话外,突然间也想不出别的话来。   “待会儿拜见你父皇的时候,不要乱说,等你父皇病好了,再跟他提。”   见赵佣老实点头,向皇后松了一口气,然后对赵佣道:“娘娘下面还有事,六哥你先去外间歇一歇。”   让乳母窦氏抱着赵佣离开,皇后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气得手直抖,“这是谁教太子的?!张文炳!万承嗣!太子年幼,你等难道也年幼。小孩子不懂事,你们难道也不懂事,国家大事也是那个村措大能胡言乱语的!他说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张文炳和万承嗣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国婆婆以下,服侍赵佣的乳母、内侍和宫女则都不敢接话,只敢低头看着脚尖。其实资格再老成的内侍也不敢打断太子授业的课程,不过谁会在生气的皇后面前为两个倒霉鬼辩解?   太子聪颖好学,礼敬师长,有这样的储君,自是国家之福。可他的老师却成了皇后的眼中钉,那太子在皇后面前肯定要受到影响。   “叫石得一来,太子身边要换上两个老成的人,不要这些不靠谱的。”   石得一很快就到了,听到了皇后的要求,一口答应了下来,保证要选两个人材、性行都可靠的内侍了。   皇后点了头,石得一又问:“圣人,张文炳、万承嗣二人该如何处置?”   向皇后想了一下,“出宫去守禅堂吧。”   “圣人仁心,奴婢会安排好的。”   京城中有专门给宫人养老的寺庙和道观,宦官当然也有,逐出宫去后,多半就是安置在这里。   北宋的宫廷,可能是从仁宗为积阴德、求取子嗣而传下来的习惯,那种因小过而被打死的宫人、宦官很少见。   虽然是皇后冤枉了他们,但在皇后眼中,让太子的老师在太子面前妄议国事,这个过错着实不小,可最后也仅仅是赶出宫去,还能得到一个安生之所。   “石得一,你拟一份赏赐,送去给程颢,跟他说说,教导太子辛苦了,太子的学问日渐进益都是他的功劳。再跟他说,太子虽有夙慧,但毕竟年幼,不可拔苗助长。”   石得一恭声取旨,心中感叹,可能是经验积累的缘故,皇后处理政务越来越得心应手。   喝了一口汤药,皇后又问:“石得一,外间的传言对辽事最近是怎么说的?”   “多有想要收复幽云的,但更多的人还是希望能尽早过上太平日子。”   “人心向背啊。”皇后点着头:“以辽贼善战。就是凭着韩枢密之才,统领十万大军,也是与辽贼对耗粮草,逼得萧十三撤军,然后才一举破敌。”   在军籍簿上,从京城遣往,要多出两三万来,除去了沿途守御的兵马,韩冈能拿出来与萧十三对阵的仅仅五万,可是在京中,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韩冈是以两倍以上的兵力与辽军作战。   就是皇后,平常也有人提醒过她军中吃空饷的现象遍地都是,京营尤为严重。可一旦计算其边地人马数量来,皇后总是会忘掉这一点。   韩冈能将河东的局面一点点扳回来,比陕西和河北都要辛苦多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七)   夜已深,但大宋帝国地位最高的大臣犹未安歇。   幽幽的烛火透过透明的玻璃灯罩,将书桌前的身影投射在对面的书架上。   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并不是为了国事而夜不能寐,他正坐在桌前,低头紧盯着摆在桌上的一封书信。   “乱命不诤,流言不禁,上不谏君,下不安民。敢问平章,平得何章?”   除此之外再无他言。   区区六句二十四字,王安石却差点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是皇帝的昏话,明明还没有诏令,已经被他们给堵在了宫中,在外也只是风传而已,这又跟两府有什么干系。   台谏的成员们跳出来倒也罢了,他们本就有风闻奏事之权,可韩冈已是枢密副使,性当重,行须稳,哪里能听见风就是雨?这岂不是轻佻?!   但怒气稍歇,停下来时,他却又体会到了几分韩冈的心思。   韩冈在前线,直面北虏。手握十万甲兵,位虽高,权虽重,但也意味着他也把十万人的性命承托在了肩上。一言之误,就是数以千百计的将校士卒断送性命。他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最怕的,就是后方生乱了。   所以才会听到了谣言,便忍不住立刻写信来相责吧?   既然如此,还是帮一帮吧。   “纵然是天子之意,但毕竟是乱命。不出宫闱,传到外面也不过是谣言而已,京城中哪一天也不会少,平章为何要下令禁言?当会欲盖弥彰啊。”   次日的重臣共议,面对王安石的提议,曾布立刻表示反对,而其他人也同样觉得并不合适。   “介甫,一动不如一静。”韩绛也劝道。   王安石摇了摇头:“非为京城,而是为北面。”   “河北?……”韩绛问道,“河东!难道是韩玉昆那边说了什么?”   “‘乱命不诤,流言不禁,上不谏君,下不安民。敢问平章,平得何章?’”王安石微微苦笑:“这是我那女婿昨日送来的信上写的。”   韩绛笑了起来:“韩玉昆气急败坏的时候倒是少见。他该不会本有心攻打大同,现在却不敢下手了吧?”   “是玉昆送来的?”章惇的神色郑重得反常,不像其他人,为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之争都不禁觉得好笑。   “子厚,有何处不妥?”王安石正不自在,连忙岔开来问道。   章惇重重地一捶交椅扶手,“这是旁观者清啊!”   韩绛几人尚是懵然,但蔡确随即却变了脸色:“子厚,你的意思是韩玉昆说的是福宁殿那边!”   众人颜色大变,蔡确一言捅破,他们哪里还能想不透!   复幽云者王。   这当真是赵顼的本心吗?   所有宰辅没一个是这么认为,只是猜不透,同时觉得太会添乱。   现在韩冈的话又给了他们一个猜测,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皇帝这是在试探。   试探这段时间以来,他所听到的奏报到底有无谎言存在。   所以在厅中的宰辅们都变了脸。   他们这段时间,糊弄皇帝都成了习惯。   天子没有糊涂,这肯定是在试探!   蔡确长叹了一口气,起身亲自去取了一份奏章来:“这是吕吉甫昨日送来的奏章。也是说了天子的那句话,本来蔡确还笑他想做一回风闻奏事的御史,补上这段功课,现在倒是明白了。”   厅中变得更静了。   好几个都在想,正在外面的枢使,一个两个都是狐狸。   “看东府这事情办的!”   章惇恨得直磨牙。要不是自己分心兵事上,肯定能看破的。   张璪只是文采好。韩绛是世家子弟,不查细谨,极疏阔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给一个蕃官所欺。平章王安石更是撞破南山也不回头的性格,哪里会考虑到许多。   但这蔡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看得出来的!   蔡确若是知道章惇所想,只会大喊误会,他当真没想到。   也是在京的几位宰辅都习惯了在皇帝面前说谎,欺君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心理负担,也不会有什么后果,可以打着为天子的身体着想的名义,毫不犹豫地用谎言堆砌起面对皇帝时的言辞。   一旦成了日常,也就少了对细节方面的注重。他们会注意防止前言后语的自相矛盾,却不禁都忘了该去将细节雕琢得更加完美无瑕。   相反的,远在外路的吕惠卿和韩冈,他们还没有将欺君的之行视若平常,都很注意不在小事上露出破绽。甚至写来的奏章和书信,都只是在隐晦的提醒,而没有明白地说出来。   现在就要弥补,可千万要赶上。   章惇心急如焚。   但宰辅们所不知道,就在他们议论的同时,宋用臣正在福宁殿中当值,汇报着各项送抵赵顼御览的奏报。   赵顼没有多听宋用臣的报告,眨着眼睛,让杨戬做着翻译:“复……幽……诏……”   他尽量用着简略的说法,不过还是很容易听明白。   宋用臣连忙从堆桌上的章疏和诏令中翻找出一份来,这是一份留档的副本,是向天下通报的诏书:“官家,已经草诏颁下了,政府那边也通过了。”   “何……谏……”   赵顼缓缓地眨着眼睛,让杨戬一个字一个字地翻着韵书,宋用臣的身子,在赵顼冷澈的眼神中僵硬了起来,一时没了声音。   杨戬还一无所知,拿着韵书向赵顼确认:“官家想说的是何人谏阻?”   赵顼的视线牢牢锁在宋用臣的脸上,眨了两下眼睛。   宋用臣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朝堂之事臣实不知,不过听说御史台和谏院都有上本。还有其他人,只是非臣可以知晓。”   宋用臣的声音带着颤抖。   皇帝乱说话,怎么可能没有臣僚的谏阻?!寻常时就是正常的安排,也肯定会有反对声。这边才说了复幽燕者王,过了几日就拿了份诏书过来。   这是最大的破绽!   他身子抖着,等待即将到来的雷霆,但赵顼缓缓地合上了眼帘,没有再多的动静。   ……   朔州城头上,招摇的旗帜就在风中飞舞。   明明是夏天,但风向却是来自西南。   迎面而来的风卷着的地上的灰土,刮得辽军上下睁不开眼睛。投去愤怒的目光,却立刻就会被风沙迷了双眼。   对峙已有数日,但双方都没有动手的想法。   宋军就在不远处的朔州城,前些日子只是分兵出来清扫周围的部族和村落,现在更是没了动静。   看着虽没有攻打马邑的想法,但谁也不能保证,宋人就不会重演旧事,突然之间将数以万计的大军送到朔州来。   耐性要好。   这是韩冈对折克行唯一的要求。   在折克行的指挥下,朔州的宋军就像毒蛇一般盘成一团,静静等到猎物露出破绽来的时候。韩冈的严令,也让白玉不敢违反折克行的将令,西军和麟府军到现在为止,配合得还算不错。   面对这样的敌人,萧十三一时感觉无从下口。之前的遭遇,也让他投鼠忌器。不过现在他不用像之前那样日夜,烦心的事可以交给更上面的人来处理,他只需听命便可。   “若是给宋人打到家里来,你们的子女亲眷,谁还能保得住?想想你们在宋国做的事,想想你们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宋人一旦打到你们家中,他到底会做什么,你们自己说?!”   一众桀骜的部族尊长在那人面前俯首帖耳,不敢稍稍抬头。说话的要是萧十三,每一个人都会要他先把自己的兵马派出去打头阵,但现在,他们却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张孝杰开口询问:“尚父,那下面该怎么办?”   “暂且先看一看。”黑瘦了许多,神色却更为坚韧的契丹权臣说道,“看看韩冈有什么花样?”   ……   “耶律乙辛派人来了?”韩冈很惊讶地问道。   “是。还带了书信。”黄裳点了点头,又问:“枢密,该怎么处置?”   “问我做甚?”韩冈摇摇头。   昨日,当耶律乙辛的大旗开始出现在河东军的眼前,韩冈便立刻下令朔州,减少出外的行动,静观其变,并查验真伪。孰料没等到辽军的动作,却等来了尚父殿下的使者。   他转去问章楶:“质夫,你说当如何?”   章楶冷然:“人押下去看管起来,然后将书信奏上朝廷,问怎么处置?”   “这是为何?”黄裳惊问。   章楶叹道:“以防重蹈范文正的覆辙啊。”   当年范仲淹经抚陕西,曾经亲笔写信给元昊,又曾经焚毁了西夏送来的国书。按照范仲淹的说法,是国书中“语极悖慢”,故而焚之。但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谈判是朝廷的事,不是一个边臣就能私自决定。跟敌人书信往来,不论公私,都是大忌。更何况还烧了国书?所以跟打了败仗的韩琦一并被撤职。   章楶向其他几个幕僚述说旧日故事,韩冈却在叹息,这毕竟只是小事而已。耶律乙辛前来的消息才更重要。   形势这一下又变了。   耶律乙辛竟然离开了南京道,赶来了西京大同。   耶律乙辛对辽国国中各部的控制远不如名正言顺的大辽皇帝,但耶律乙辛亲自押阵和萧十三统帅时,也同样有着天壤之别。   最简单的一点,耶律乙辛给西京道诸部的信心就不一样。在河北,耶律乙辛的主力虽没有突破宋人布置的千里河塘防线,但也没有像西京道和西平六州那样输得连家里的母马都要丢光了,而且还送了一场大败给宋军。   西京道人心厌战是事实,但在耶律乙辛面前,又有几人敢像面对萧十三那般,自行其是而不顾号令?   只有先稳守朔州,保住现在的战果,看辽军的动静再行事。   韩冈现在也不便冒险,在朔州的一万多人是他手中仅有的精锐,剩下在代州的,除了京营禁军就是为数寥寥的河东军。朔州的精锐,半点也损失不得。   “那耶律乙辛会不会大举来攻?”留光宇问道,他刚刚上来向韩冈汇报军资粮秣的运输情况。   黄裳摇头道:“要是耶律乙辛有把握,就不会大张旗帜了。做个白起不好吗?瞒下消息,可就会有个长平之战等着他呢。现在,他也只是想议和!”   “就这么坐等耶律乙辛出招?”   “已经派人去跟河北说了……”韩冈道,“郭仲通现在多半也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留光宇想了想,却没发问。   因为是“都”啊。   但郭逵现在还敢出击吗?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八)   李信身前只有一道并不宽厚的防线。   迎面而来的箭矢随时都有射中他的可能,可李信却纹丝不动,依然在亲兵的护卫下高居马上。   这是他越过界河的第三天,他率领着两千部众就在河边安营立寨,与背后本国领土的联系,只有一道用木筏和船只连起的浮桥。   再一次攻入辽境三天了,主力已将营地打造得固若金汤,三百多骑兵更是横扫左近的所有军铺。到了这时候,辽人终于有了反应,派了兵马来驱逐。   但从辽人迟钝的反应来看,耶律乙辛已经悄悄离开南京道的消息并不是伪报。   不过来的是耶律乙辛帐下的亲信大将完颜盈哥。   李信听说女真的完颜部已经成了耶律乙辛手下除了本族之外,最为受到重用的部族,甚至都有消息说,耶律乙辛在黑山下的斡鲁朵,有两成的成员来自完颜部。   但完颜部的名号在大宋军中打响,还是靠了不久之前的易州那一战。从围攻易州到转眼溃败,正是完颜部的冲锋在短短时间内攻破了他所布置的用以阻截辽军援军的外围防线。   大纛的旗角不时拂过李信阴沉如水的面容,仇人当面,又岂能不眼红?   只是在眼前的女真人身上,李信感受到了两个字——骄悍。   不同于契丹,不同于党项,骄悍的女真人,在遇上布好的箭阵时,竟然敢于选择下马步战,正面冲击军阵。   放弃战马下马步战的契丹兵在战场上几乎看不见。还在西军时,李信也很少在党项人身上看见。契丹骑兵的屁股自幼就被黏在马背上,面对密集的宋军军阵的战法就是阵列不战,要么绕过去,要么就是如同狼群一般,围而不攻,慢慢寻找破绽。   可女真人却敢下马。   李信对此并不惊讶,之前在易州时,他就已经从溃败的部下们那里,了解到了他们败退的原因。   比起敢于愤死一击的勇武,这些女真人比契丹、党项更胜一筹。   而且女真人并不是仗着一股血勇而往箭阵上撞,他们的行动有着充分的依仗。   离弦声如同春日密雨,连绵不绝。   久经训练的禁军步卒,即使没有畜力的上弦机,只凭上弦用的钩索,能在一刻钟之内射出三十箭。   在旧时,有说法道“临敌不过三箭”,换成弩,尽管射程更远,却也只有两次。不过如今,对上迎面冲阵的敌军,从百步的有效射程开始射击,同样也能射出三次齐射,甚至四次。   形成的箭雨可以毫不停歇落到逼近的敌军头上。   不论天南海北,南蛮北虏,神臂弓阵三五次齐射,总能让他们丢盔弃甲,不敢再近前半步。   可今日的对手身上的装备对让神臂弓的效果不彰,力道更强的破甲弩似乎也没有用处。   直扑过来的女真人,提着重刀,嗷嗷狂叫,胸腹前的甲胄上挂了十几支弩矢,可他们最多也只是在被射中时才晃上一晃,接着依然如同没事人一般冲上前来。   “果然是披了两重甲!”李信喃喃自语,手背上的青筋浮现,将马鞭攥得死紧。   跟宋人一样,这一部女真军都有一副铁甲傍身。不过以李信的眼力,更发现其中有许多人在外面披挂了一件旧式鱼鳞铠的同时,内里还套着一副板甲,要不然也不至那么多浑圆如酒桶的身材,鱼鳞铠也不会撑得那么宽松。   李信身上的甲胄也可算是双层,外面是将领所用的精铁板甲,里面还有一层锁子甲,虽为两重,却贴合无比,重量和形制皆轻巧,不会太过影响行动,这是女真军所不能比的。只是论起防御力,女真人的做法却不输给李信。   两副铁甲一披,足有五六十斤重,跑起来却都不算慢。一直冲到二三十步外翻身下马,然后转眼间就杀了上来。   悍勇如斯,的确连契丹人也逊其一筹。   阵中的将士为其所震慑,原本畅如流水的弦鸣,也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敌军杀奔眼前,女真人狰狞的面孔越来越近,李信的神色不变,提气高呼。“选锋何在?!”   百余人闻声越阵而出,齐齐大喝:“选锋在此!”   李信旧日守边,曾经苦练兵马。易州之败时,李信领军断后,他精心训练出来的掷矛兵,就只剩一百出头,有好几个从西军时期就跟着他的老人,都战殁于那一战中。但这历劫余生的百余人,却是从心性到训练,皆是百里挑一的精悍。   不待李信多言,百名选锋旋即提矛踏前。   一顿足、一怒喝。   踏地烟起,呼喝气升。   百支铁矛飞掷而出,破风的尖啸声充斥双耳,顿时压倒了变了调的弦音。   对付重甲的敌人,除了将床子弩和霹雳砲这样的城池攻防的军械拿出来,就属近距离的投枪最为有效。   相隔不到二十步,冲在最前的十几名女真战士完全闪避不及,双层甲胄也挡不住沉重的铁矛。每人至少被三四支击中,而冲在最前的一人,应该是完颜部中有名有姓的勇士,更是身上被七八支铁矛串成了刺猬。   一击扫光了最近的敌人,选锋们并不停步,再跨一步,一片铁矛随即腾空而起。   一步一掷,三掷之后,近前的敌寇被一扫而空。   大部分选锋,在用尽了全身气力后,也只有三掷之力。   可当他们在阵前扶着长枪立定脚跟,原本还想着继续前进的女真人,突然间就停下了脚步。   呻吟声回荡在战场之上,宋军阵前躺满了重伤待死的女真人,而更多的,还是在第一时刻便被送去了九幽黄泉。   李信只向战场投了一瞥过去,接着就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在易州之战伤了筋骨,这辈子都再现不了旧日威震荆湖的掷矛绝艺了。不过只要人还在,李信自问还能培育出更多擅长飞矛之术的精锐来。   易州之败后,李信并没有受到严重的责罚,只是收回了遥郡官的虚衔,并降官阶五级。郭逵也让他回去统摄旧部,继续镇守北界;老上司章惇更从京中来信勉励他戴罪立功。而表弟韩冈的来信,也同样好言抚慰,并无半点责难。   这样的结果,对沉默寡言,但心气实高的李信,十分难以接受。   他回去后,便散尽万贯家财,抚恤伤亡的部众,收养孤儿寡母,与士卒们同饮食共起居,每日领军巡守于疆界之上,几次亲自与试图潜越国境的辽军厮杀。   李信如此行事,不过月余,军心复振。他此番能领军再入辽境,自不是以军法强逼而来。   当地的士人见李信这般,渐渐收敛了对败将的讽刺,甚至有人以孟明视视之。   春秋秦穆公的名相百里奚之子百里视,字孟明。第一次领军出征攻打郑国,先被郑国的牛贩弦高骗得退兵,然后于殽山被晋军伏击,全军覆没,本人也被俘虏,靠了秦国出身的晋襄公之母才得释放。   这一次失败,回去后孟明视并没有被处罚,而是继续被任用为将。经过两年的休整,孟明视第二次出征晋国,为崤山之战复仇,可惜再次失败。只是他回国后依然受到重用。接下来的一年,孟明视卧薪尝胆,散尽家业,抚养士卒,直到兵精粮足,遂有了第三次出征。这一回,秦军大胜,晋军惨败,秦穆公也被周天子任命为西伯。   纵不能如秦穆公待孟明视,三败不改恩遇,但凭借过去的名声和功劳,至少得到了戴罪立功的机会。   李信对此已经很满意了,接下来就只要击退了女真人,这一战的收获将远比之前因易州之败而丢失的一切都要多。   只是女真人的反应让他有点意外。仅是稍作调整,便又在号角声中攻了上来。   “竟然还不退。”李信望着人数相当的敌人,心中惊讶不已。就是契丹人,在前锋精锐被一扫而空后,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次组织起新的进攻。   女真人的坚韧,是他们在白山黑水间磨炼出来的性格,不是已经被软红十丈给消磨了血气的契丹人。   “果然是更胜一筹。”   李信想道。如此强军,之前竟不加提防,当初输得不冤。   不过他也不会畏惧,重新抖擞精神,举起手中马鞭,指挥全军向疯狂的女真人迎了上去。   ……   “一战各自收兵,官军小胜,现今驻守河沿寨。”   郭逵接到了来自前线的战报,对于这一份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报告,显得极为重视。   “驻守寨中,这不是败了吗?”郭忠义难以理解父亲郭逵的布置:“为什么要用李信?大人给了他那么大的支持,他都只知道丧师辱国,如果换成是其他人肯定能打赢。”   “本是偏师,又有什么关系?”郭逵不以为意,“都说李信如孟明视,以为父观之,别的倒不好说,坚韧当不输。”   “孟明视可是先败了三次才得胜,李信难道还要再败上一两次不成?”   “不是这个意思,”郭逵难得心情好,不惜花费时间向儿子解释:“女真人是为自己的未来拼命,有没有耶律乙辛押阵,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奋战。李信竟然能够打个平手。这才是难得!这要比与西京道的兵马作战难多了。”   耶律乙辛去了西京道的消息,是郭逵从暗通款曲的辽国汉臣处得知。耶律乙辛刚走,那边就送了信来。   河北这里有耶律乙辛督阵,都无法打破北界的塘泊防线;河东那边连西京大同府都开始告急;陕西更不用说,兴灵早两个月便重归大宋。   现在辽国的南京道,汉家大族多有派人来联络的,希望能提前找好自己的位置,甚至还有人带着全家都跑了过来。   由此可知汉家故地的人心向背。更可知辽国国内潜流重重,假以时日,甚至都有自行崩溃的可能。   没有比这件事更让人心安的了,日后伐辽,南京道的汉家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场面,绝不是梦中的幻想。   不过,南京道并不仅仅是汉人。执掌军政大权的,依然是契丹人。   同时,南京道的数十万汉人中也并不是所有人还能记得华夷之别,许多高官显宦,依然在为契丹人尽忠。   可无论如何,辽国国内的局势将会越来越乱,一如覆灭前的西夏。   “只是自己是看不到幽州的城墙了。”郭逵对自己说道。   复幽云者王。   这一条传闻,早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不可否认,封王的奖赏就是郭逵也觉得眼热,只是他并不打算成为文臣们的众矢之的。   没有诏书,甚至没有口谕,郭逵怎么可能会糊涂到凭借传闻便主动出击。疯了才会被封王的消息给迷住眼睛。   想想吧,战后计算功绩,那可是文臣来做的。又有哪位文臣,会对他这名挤进西府的武夫好脸色看?   何况统帅全军的大权,肯定是宰相领军出征,又哪里能轮得到他这个武人。   只是这是挽回颜面的一个机会。   攻打易州的失败,在耶律乙辛离开之后,终于有了复仇的机会。   仅仅是一场挽回颜面的胜利,不会引起京中文臣的反感。而且可以配合一下河东,又给了李信一次机会——交好李信的表弟终归不是坏事。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九)   叠起刚刚从陕西传来的密函,韩冈摇头失笑。   章楶、黄裳等人一直在关注着韩冈的表情变化,见他笑容中意味不明,便急着追问:“枢密,可是陕西出了什么事?”   “嗯。吕吉甫派去黑山的那一支人马回来了。带来了一群阻卜部族,牲畜数以万计。”   好几位幕僚惊讶失声:“赢了?!”   “算是吧。虽然吕吉甫根本就没有攻打黑山。”   “此话怎讲?!”一众幕僚追问。   章楶则快一步反应过来:“难道吕枢密一开始的目标是西阻卜?”   “当是如此。党项人跟西阻卜是有亲的。在过去,西阻卜有了党项人为依仗,有很多地方不受阻卜大王府管束。但西夏灭亡后,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小。天兵一至,西阻卜自然纷纷归顺。”   韩冈手底下能有这么多阻卜人,不是没有原因。契丹人对他们的盘剥,已经到了让他们忍无可忍的地步。   现如今偏东面的一部分西阻卜部族有很多都投到了河东的旗下,但剩下的,则都给吕惠卿派出去的人给招揽了下来。   这一手还真够狠的。   韩冈想为吕惠卿拍拍手了。   号称八千兵马,实际则是五千不到一点。三分之一是属于西军序列的汉蕃骑兵,剩下的三分之二则是青铜峡的党项各部中挑选出来的精锐。即便其中没有空额,属于汉军的能有两三个指挥就了不得了。   这一支远征队就算败了,而且是全军覆没,对大宋的损失都不会大。   但吕惠卿终究不是为了失败而将他们派出去。   两千里突袭,真的不能有多少成功的指望。不过在进军的过程中,大宋的威名由此散布到辽国西陲,宋辽在西北的均势逐渐稳定下来,那么就将会是草原部族纷纷来投的时候。   比起大宋对四边蕃部的待遇,契丹人对异族,则几乎是当成是甘蔗一样压榨。   大宋对交州要求的土贡是高良姜和几十两银子,而契丹对女真部族索取的岁贡则是马万匹。   不懂得从贸易中收取税金,对待国中部族的手段近乎于强抢,一旦契丹人无法再维系之前的强势,成百上千的异族纷纷离心将是显而易见、理所当然。   “吕吉甫能有如今的地位岂是幸至?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但这也太过行险了吧。难道黑山的宫分军就看着官军在草原上招揽人众?”   章楶忽的一叹:“一点都不险啊。”   “嗯。”折可大道,“耶律乙辛在黑山河间地的宫帐,不会留太多的兵马。”   “就是留了多少兵马也是一样的结果。”章楶摇了摇头,“你们想一想。一般来说,留守后方的守将会是什么样的人?”   “啊!”黄裳随即恍然,其他幕僚也一个接一个反应过来。   耶律乙辛远在燕山之南,西京道的主力在大宋境内,黑山下那些留守的宫卫在面对来袭的敌军时,选择主动出击的可能性极小。   耶律乙辛能从穷迭剌的儿子变成掌控一国的权臣,识人之明是必不可少。他选择留守斡鲁朵的守将,必然是老成稳重之人——不论换做是谁,都会选择这样的人镇守老家。   但在秉性稳重的守将而言,先立于不败之地,是他们的习惯,坚壁清野、诱敌深入之类的策略,是他们的专长。面对的来袭的敌军的时候,第一反应当然不是远离守备范围,前出几百里击退来敌,而是等敌人接近再做反应。   而且只要守住斡鲁朵的辖区,不管敌军在外如何肆虐,守将都不会受到责罚。如果主动出击而失败,那罪责就大了。从人心的角度来说,也没有几人会犯那样的傻。   只要把握住了守将的心理,进攻者就有了施展的空间。   折可大难以置信,吕惠卿统领大军这还是第一次:“难道吕枢密事前就想到了这么多?”   “不想到又怎么敢派兵去?”   这算的不是征战,而是人心。   长征是播种机、长征是宣传队。   韩冈还记得千年后的这么一段话。   吕惠卿派出去的远征队,起到的便是播种机和宣传队的作用。   除非攻到近处,不然就根本不用担心与辽军交手。   只要在辽国境内巡游一番,让各家部族看到大宋将最精锐的宫分军逼在斡鲁朵中坐守的颓势就足够了。   当然,要是运气好的话,还能吸引一大批阻卜人听命,一起攻打黑山河间地,夺下耶律乙辛的斡鲁朵。   如此一来,就跟之前韩冈在广西对交趾时所用的手段差不多。   韩冈在听说吕惠卿遣兵远征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认为吕惠卿的计划是模仿自己当年的故技。对吕惠卿遣兵远袭黑山的命令,甚至暗暗感到得意,就没有没有考虑太多,往深里再想一层。   “吕吉甫不简单啊。”章楶叹道。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韩冈,想看看韩冈的反应。   “当然是不简单。”韩冈笑着,真心诚意。   那可是新党的二号人物。   曾布根基早绝,章惇难孚众望,韩冈更不可能,真正能继承王安石政治遗产的,唯有吕惠卿一人。   不过韩冈并没有感叹吕惠卿的才干多久,倒是认清了自己的问题。   一个人的视野终究是有局限性的,自己对河东战局的关注,让自己失去了对整体战局的把握。而这边的所谓参谋部,都快变成了自己的一言堂,完全失去了他要仿效后世参谋制度的初衷。   如果他手底下的幕僚们都能尽可能发挥他们的才能和眼界,不仅仅是在军务上韩冈可以无为而治,就是在推演战局上,也不当误判吕惠卿出兵黑山的意图。   吕惠卿的选择,可以说是在收复兴灵之后,最好的几个决策之一。   “陕西的局势不会再有变化了。”韩冈总结一般地说道,“河北在耶律乙辛离开后,倒是有破局的可能,可毕竟不大。那里的地势,对官军太不利了。”   章楶眼睛一亮:“河东这边还有机会!”   “不,不多了。谁让耶律乙辛已经到了这里?”   攻下雁门或是瓶形寨不是不可能,但损失绝不会小。总不能拿麾下将士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尽管现在肯定没有顶子的说法。   “茹越寨、胡谷寨、大石寨。都不算坚固,如果选调精兵攻打的话,斩关夺城不为难事。”   论起地理,当然是代州人更为熟悉他们自己的家园。只是雁门山是两国共有,辽人那边不会缺少熟悉地理的向导。不过想要攻下诸关寨,并不是比拼对地理的熟悉。   不论是雁门诸关塞,还是瓶形寨,都不仅仅是一道关卡那么简单。而是一个由多少寨堡、烽燧、壁垒、壕沟组成的防御体系。   但换个角度来看,防御体系的成型也就意味着防御面的扩大。当关隘中的守御部队缺乏足够的能力,或是心态松懈麻木,从中寻找出破绽的可能性也就大大增加。   雁门寨之前的陷落正是源于此。   章楶觉得有机会,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那边的路被雁门寨还难走,大军施展不开。即便攻下来,也会被辽人堵在对面的出口。”   雁门关名气之所以大,就是因为这个关隘走的人多,是雁门山中最易通行的道路。   如果是山间小道,山中有千百余。能通人马的谷道,也有十七八处,大宋这边甚至都设了寨堡。但这些道路,都不是正路,比雁门关还要难以通行,平常走的人少,理所当然也就没有名气。   那些寨堡,之前是因为两面受敌所以才会陷落。在敌军枕戈待旦的时候,与其指望夺取位于羊肠小道尽头、险要位置处的军寨,还不如走大道。好歹通往雁门寨的道路,还能多走几个人。   现在的情况下,就算是能够翻山越岭,潜越雁门,也不可能造成突然性的打击,让辽军在惊慌中崩溃。   “只差一步便告圆满,总要试一试。”章楶坚持道。   “那就试试好了。你们去拟定计划。但还是得以雁门为主。另外……”他补充道,“万一损失过大,就要立刻退兵。”   韩冈不想争了,让京营多历练一下也是好事,顺便看看能不能为朔州那边争取机会。   他现在考虑更多的是在京城的事。   为了以防万一,韩冈很希望能早日内禅。不仅是他每天都能感觉得到头上悬着一柄宝剑,想必很多人心中都不会太自在。   赵顼胡言乱语,让韩冈看到了机会。   韩冈前面的一封信,利用了时机,打算动摇王安石的心志,就是不知道写给王安石的这封信能起到多少作用。但有总比没有好。   太上皇是没有权力的,而皇帝则不一样。   仅仅只依靠眼皮交流,当然没问题,可只要能开口说话,就是许多人的噩梦。虽说中风的患者绝无可能完全康复,但恢复一部分机能,却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尽管已经垂帘,印玺都在皇后处。可皇帝只要一开口,权力的光环就会立刻回到他的身上。   只是从理智上讲,尽快让天子内禅才能解除后顾之忧,可知道该做什么和真正去做,差得很远很远。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天子的病情还稳定,王安石绝对不会同意任何让天子退位内禅的计划。即便不稳定了,他也多半会坚持等到帝位自然交替的那一天。   另一方面,谁来说服皇后也是个问题。韩冈不回去,就不可能施加太多的影响。要跨过最后一道关卡,对所有自幼学习忠孝之道的儒臣们来说,还是很有难度的。   围栏不在外,而在人心中。   “没那么容易啊。”韩冈想。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   山林中的厮杀声消失了,张运坐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气。   胸口仿佛被火烧一般,随着呼吸,一阵阵剧痛带着血腥味涌了上来。   但他心中却是难以抑制的庆幸,他面前的敌人,就在他脚下失去了体内的温度。   “张三,有事没事?”不远处的林后,传来了一个粗豪的声音。   “没事。”张三摇摇头,“几个首级?”   “加张三哥这里,总共有三个。”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探头看了看。   “又多了八分之三。”另一人大笑着。   虽然这个是张三一人给杀的,但所有的收获,都是小队中的八人均分,首级也是如此。   “也到三个了。”张运算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在火堆边坐了下来。   厮杀十余场,终于是累积到了第三个首级。   已经是二十四匹绢了,足够重新修一间屋子,而土地,朝廷那边会免费发给几十亩。足够养家糊口了。   张运他和他的同伴都是熙宁八年朝廷割让土地后,被强迫离开家园的边民。   在第一次镇抚河东的时候,韩冈为安置这些失去了家园的边民费了不少心思。这一回辽人一来,之前费的气力全都化作了流水。   不过韩冈的人望依然在边民中留存。他以一贯的月俸,很容易地就在这群边民中组织了一批弓箭手。   韩冈这边从他将耶律乙辛送来的信和使者一并送到开封之后,先是消停了几天,然后就开始了派遣边民入山作战。又一个首级八匹绢的价格来悬赏。   零打碎敲的战斗其实甚为惨烈。   不过十日,就已经有了三百多伤亡,斩获的首级也超过了一百。   一般来说,势均力敌的战斗后,斩首数目差不多就只有敌军伤亡的三分之一,如此一算,边民和辽军安排在山林中的守卫,死伤的比例基本上都是一比一。   从进攻者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交换比还是很占便宜的。只是当真开始攻打关隘的时候,官军的伤亡数字就会一口气蹿到天上去。   “死了不少人啊。”黄裳看着战报,忍不住叹着。   “谈归谈,战归战。谁说的和议时就不能打仗的?澶渊之盟时,杨延昭便领军杀进了辽国境内,在黄河之滨,战事从无一日而绝,议成方止。”留光宇侃侃而谈,在同年麾下数月,俨然已是一名新进的军事专家:“这边只要不停手,达成和议就越快。若是就此收兵,谁知道会给磨蹭到什么时候?拖到秋天,谁能保证北虏不会调集兵马再南下?”   “那倒不须担心。”章楶道,“耶律乙辛现在心急的是他身后,他需要尽快腾出手来,调回兵马去镇压后方必然会有的动乱。事关身家性命,这远比从皇宋手中抢几块肉下来要重要百倍千倍。既然知道耶律乙辛急着什么,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怎么能让他顺顺当当地抽调走兵马?”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函,插进了幕僚们的谈话,“耶律乙辛后院要起火了。”   “辽国国中生变了?!”议论顿时停了。   韩冈微微一笑:“辽主愿奉天子为父,以幽、蓟、瀛、莫等十六州为天子寿。”   帐中冷了半晌,然后黄裳干笑道:“枢密真会开玩笑。”   韩冈摇摇头:“我不是在说笑,这是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   “是辽国国中遣密使来了?!!”章楶变得郑重无比,而折可大都跳了起来。   “不,流言。”韩冈摇头而笑。看着幕僚们的神色从兴奋变成了极度失望,即使沉稳如章楶,脸上的肌肉也不禁跳了几跳。   前段时间,主持谈判的是翰林学士曾孝宽。但因为韩冈这边始终咬死了不放口,所以便称病辞了这个苦差事。   现在换上来的是同为翰林的吕嘉问,还没上阵,便先声夺人。这个谣言传到辽国,耶律乙辛纵使还能坐得住,他下面的一帮鹰犬,恐怕心都会乱了。   “纵然是流言,但也必然有其符合事实的一面。”韩冈说道,“此事晋帝能为,辽帝如何不能为?耶律乙辛此贼势大,为了匡扶社稷,辽国国内的正人君子肯定愿意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来借兵讨逆的。”   只要辽国派来的使臣相信就行了。   萧禧,或者叫萧海里,他现在再一次奉使开封,甚至没能回到国内,直接就在保州接旨。命其与宋人交涉,想借助他的经验。不过当年他能逞威依靠的是辽国的强势,如今强弱逆转,他那边始终无法打开局面。   不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表明自己的无奈,而把这个谣言给传回去。   不过首先过来的不是动京城的消息,而是来自西京道的使节。送来的不是信,是大活人。   十几个被俘虏、又没有降敌的文武官员被放了回来,还带回了耶律乙辛的口信,直问要韩冈同意和议,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领队过来的辽使还是熟人,就是之前曾经打过交道的折干。   如果在一天前,韩冈绝不会理会折干。   但他现在手上多了一份诏书,让他可以对外交也插上几句嘴。   ——大概是对韩冈总是推翻好不容易才达成的和议感到了厌烦,东京城那边送了圣旨来,命韩冈先行与辽国使臣商议和议有关河东的一应事宜,让他把条件直接开出去,省得再到东京城绕上一圈。   韩冈的条件很简单,仅仅是换人回来——那个流言虽然有趣,可从韩冈这边传出去,就失去意义了。   “土地,大宋可以放弃,不过百姓,一定要还回来。我们可以拿俘虏交换,也可以再加上银绢。”韩冈重复着他之前所提出过的条件。   仁者爱人。   身为儒门弟子,孔子在论语中说了多少重人轻物的话就不必多费唇舌了。关键是眼前的现实,在政治上,交换俘虏当然是应有的礼节,但夺占的领土和被掳走的河东生民,到底哪一边更重要,则很容易在朝堂上引发纷争。   死了多少人,只是存在于纸面上的数字,而丢失的土地则是在地图和沙盘上是实打实的显眼。说实话,韩冈的意见若是传出去,反对者应当为数不少。   只是韩冈不会在土地和人口中间犹豫,到底该选择谁,对韩冈来说是不需要多考虑的。   而这对耶律乙辛也是有好处的,可以说他很乐意答应。   但在看见折干脸上变得轻松的表情后,他又冷笑着加上了一条,“另外,所有叛臣都得遣返,这件事没有商量。双方不得收留对方的叛臣、逃人,大宋和大辽曾经为此有过约定,既然尚父意欲和谈,就请先表示一下诚意吧。”   折干瞠目结舌,笑容在瞬间僵硬。   “并不一定需要新的勘界工作,只要愿意把人还回来。”   韩冈微微笑着,任何人都看不出平静的表情下所隐藏的急躁。   自从京城传来“复幽云者王”这个消息后,韩冈就变得异常心急。   皇帝的心意莫测,让他升起了极重的危机感。   现在的皇帝性格扭曲那是不必说了。从天子到瘫子,落差太大,正常人能不发疯都可以算得上冷静了。赵顼甚至还保持住了他的政治智慧,但要说性格还能一如旧日,这样的幻想早就被现实打碎。   这个清醒的疯子当然是个危险分子,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皇帝要是真的发起疯来,纵然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是所有人的恶梦。   韩冈宁可让王安石气得跳脚,让妻子跟自己又闹脾气,也一定要写了那封信,不为别的,只希望王安石能够出手压制皇帝的异动。只要宰辅能与执掌政权的皇后合力,让今皇帝变成先皇帝,都是轻而易举。所以历代天子,只要正常一点,都会对交通后宫的朝臣十分警惕。   可王安石会与皇后合力吗?   根本不可能。   不论从人品性格,还是对清议的顾忌,王安石绝不会去与皇后让天子从此对政事闭嘴。   而韩冈有办法,他的另一个身份有足够的权威。不需要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能让皇帝就此远离政治。   但他需要回京城。   韩冈很想早点结束这一场战争,可他决不能在耶律乙辛的使者面前表现出来。   “要么归还降臣,要么武州就此归宋。除此之外,大宋不接受其他议和的条件。”他坚持着。   ……   “韩冈是这么说的?!”   听到了使臣的回报,耶律乙辛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俘获掳掠的百姓换回去只是一件小事,用来交换被俘获的族人,更是能让耶律乙辛挽回一些人望。   可来自大宋的降臣完全不同。   如果把降臣都还回去,日后就不会再有宋官敢投降大辽。韩冈这是要让大辽从此再无信用可言。   人无信而不立……国呢?连几名降臣都保不住,大辽的脸面如何还能保得住?   可萧十三张口几次,却开不了腔。   那是留给日后的隐忧,而他们,现在就过不去了。   如果犹有余力,那么耶律乙辛完全可以假做离开河北前来河东,引诱宋军出攻南京道的各处要点,然后设法从河北打开突破口。   但现在,臣服于耶律乙辛的部众,人心都因为始终不顺利的战斗而逐渐离散。现在他急需的是结束战争。   除此以外,他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耶律乙辛眼神渐渐狰狞起来。   “这一回,其实我并不是想与宋人开战。”他的话却轻和无比,却是在感叹。   “是宋人在陕西先动的手。种谔处心积虑,就等着这一回!”张孝杰厉声说道。   “不是宋人。”耶律乙辛摇头,“这两年,看来是我太好说话了。”   为了最终的目标,他几年来做了太多妥协了。   张孝杰忽的哑然,而萧十三精神一振:“尚父的意思是?”   “不从者杀。”耶律乙辛的声音有如一阵阴风吹过,他不信最后能有多少人还敢跟他硬到底。   耶律乙辛退缩了。   萧十三看得出来,不论找多少借口,耶律乙辛已经不愿再与宋人纠缠下去。   但萧十三并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两者取其易。   原本认为宋人可欺,所以从宋人那边下手。但现在软柿子变成了硬骨头,理所当然,自是要换个下手的对象。   这本就是契丹人该有的做法。   何须硬拼?   总算结束了。他庆幸不已地想着。   “韩冈的要求呢?”张孝杰小心地问道。   “地可以不要。”耶律乙辛的话让萧十三和张孝杰脸色一变,“人,我一定要留下来。”   “人心比地皮更重要,韩冈能明白,我又如何会不明白!韩冈欺我,但我耶律乙辛,可不会受他欺!”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一)   “山可弃,人不可弃!”   斩钉截铁的话语背后,是耶律乙辛绝不会后退的底限。   即使转述者的声音中透着畏惧的颤音,可他主人的决意依然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来。   “如今已是夏日,若在往年,贵国朝廷早就该往吐儿山去了,不知尚父打算在西京道留到哪一天?秋捺钵还是冬捺钵?”折克仁语出要挟,毫不客气。   只有稳定的四时捺钵,御帐一如既往巡游国中四方,才能维持住国中的稳定。但今年往混同江鸭子河去的春捺钵因战事没有成行。夏捺钵也来不及走了。   春捺钵的目的是为了稳定和震慑辽国东北部的女真人,耶律乙辛现如今对女真的控制和任用要胜过以往,少了一次两次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夏捺钵是南北两面大臣共议国政,如今举国权柄皆在耶律乙辛一人之手,南面官、北面官皆在他面前俯首,夏捺钵的一时有无也可以暂时放到一边。   可要是这一场战争真拖延到秋天、冬天,对耶律乙辛在国内的统治将是难以挽回的灾难。大军在外长达一年的时间,没异心的也会生了异心,有异心的怕更是忍不住要行动了。   “鄙国之事,不劳费心。”折干纵然畏怯,那也是针对韩冈,至于韩冈下面的走卒,他还是有些底气。   “贵国尚父是这么想的?”韩冈遗憾地冲折干摇摇头,又拦住了意欲更进一步出言威胁的折家十六,“本为贵我两国恢复旧好,韩冈方有此意,既然尚父不愿,那也就罢了。”   韩冈轻飘飘地落了一句,似乎是丢了一杆秃笔、几张废纸那般毫不介怀。   可章楶在韩冈宁静的表情背后,看到了计谋不遂的失望。   “世事理应如此。”   章楶陪坐在侧,冷眼看着韩冈和耶律乙辛使者的互动。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人能随心所欲。   帝后嫔妃如此,高官贵戚如此,平民百姓也同样如此。   都要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只是程度差别而已。想要挣破束缚的结果,要么失败,要么就是因为成功而失败。   章楶倒不是为此感慨,除了受到骄纵的儿童,哪里会有人认不清这个道理?他的主官当然也不会。   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时候也会盼望一下意义相近,用词不同的“心想事成”。章楶这两天觉得韩冈就抱着这样的心思,希望辽国尚父能犯一次蠢。   很可惜,耶律乙辛没能让他如愿以偿。   耶律乙辛的回答体现了他有着与地位相称的见识,不为蝇头小利而动摇。   丢了脸没什么,战争失败也没什么,背后有人举起叛旗同样没什么,重要的是维系住自己的凝聚力。   在这其中,能不能保住自己人,就是衡量上位者是否凝聚人心的一个主要因素。   人心和些许土地,在天平上的分量,就是加上再多的砝码也难以相提并论。   投降辽国的宋臣,在大宋那是叛臣,在辽人眼中,其实也同样是贰臣。但对于这些贰臣,辽国就算再窘迫也不会将他们还给大宋。   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辽的脸面和人心。   那一位窃国大盗知道什么更为重要。那是不可能拿出来作为交换的筹码。   “看起来,日后要与尚父殿下打上很长一段时间的交道了。”章楶想着。那样的日后,或许自己也能有着机会。   ……   未能心想事成,韩冈也只得暗暗地叹上一口气。   若是耶律乙辛为土地冲昏头脑,答应下来,那他的统治分崩离析也为时不远了。   连区区逃人都保护不了,谁还能相信他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不能保护下属的主君,又怎么可能得到下属们的忠心?也许一时还看不出什么,但底下人各异心,没有哪个组织能够维持得长远。   命人送了折干出去,韩冈向身旁的章楶露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那一位看来还没糊涂到家啊!”   如果耶律乙辛口气缓和一些,韩冈不介意讨价还价一番,但得到的回答如此决绝,韩冈知道,他这一回不可能如愿以偿了。   “耶律乙辛如此无礼,枢密,可要让他清醒一点?!”章楶试探着韩冈的态度。   “也不须如此。也不是什么坏事。被掳走的百姓还回来了,武州辽人也放弃了。这样的结果送回京城也能说得过去了。”   耶律乙辛放弃了武州,只为了能保住那几个叛臣,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强迫他接受一开始的条件只会横生枝节,而不会达成目的。   也是现在韩冈无法打开僵局。   要是有办法,韩冈早就直接攻打雁门关了,谁耐烦跟耶律乙辛来回扯皮?直接就逼他签下城下之盟。   一切以减小伤亡为前提,这让许多作战策略都难以实现。   至少攻城,绝不是可以吝惜人命的战斗,而攻打险关要隘,更是要用巨量的人命来交换。   心有顾忌的韩冈,也只能做到如此。   不过能答应韩冈用夺占的土地换回俘虏,是耶律乙辛舍了面皮来考虑尽快结束战争。能逼迫耶律乙辛放弃武州的归属,完全是韩冈利用形势而得到的额外收获。   虽不如将几名叛臣绳之于法更能震慑人心,可事后论功,则远远超过许多。   章楶很乐意看到现在的结果。   兴灵毕竟是耶律乙辛从大宋口中抢下来的肉,还回去也不会影响太多。但武州则不痛,辽人统治了过百年,已经是辽国的固有领土。韩冈硬是虎口夺食,而且是从最不利的形势下逆转了回来,功劳和成就自是要在吕惠卿之上。他作为韩冈的幕僚,也是朝廷认定的副手,收获也绝不会小。   不比已经成为执政的韩冈开始为日后铺垫策划的想法,还没有晋升到高位的他,更愿意看到近在眼前的收获。   韩冈作为河东方面的代表接受了耶律乙辛的讨价还价,此番和议便有了最终的结果。   “那下面如何实行?”章楶问道。   韩冈只是得到了议和一事在河东方面的对外交涉权,决定权依然还保留在朝堂上,但这样的结果,没有人会担心得不到朝廷的认同。   所以和议的条件交代清楚后,剩下的便是考虑如何实现这些条件而不发生变乱。交还土地免不了有先后之别,不说有人在其中做手脚,就是一点意外就能让和议功败垂成。双方的信任基础早就灰飞烟灭,免不了要让人放心不下。   “只要辽人先还回西侧的雁门、西陉、胡谷、茹越、大石五寨,那我就会撤回在朔州的兵马。接下来,就是让辽人把剩下的麻谷、梅回和瓶形三寨交还。”   “不会有变?”   “所以要将换俘放在后面。”韩冈不喜欢玩弄小动作,更没有做手脚占小便宜的小家子气,想必耶律乙辛也不会自己砸自己的脚,但保不准下面的人不会犯蠢,“具体的细节就由质夫你负责好了,想必尚父殿下会很乐意帮你这个忙!”   ……   多少年来,大宋国中何曾有过看到辽国心虚气弱的时候,韩冈与耶律乙辛初步达成的协议在京城引起了轰动。   不仅仅是谈判的结果,更多的是耶律乙辛这个辽国权臣,不久之后必然会篡位的未来天子,竟然低头认输,这一份成果,足以让京师变得喧嚣起来。   可不同于外面的热闹,两府之中,却有着冰冷的暗流在游动。   让谁先回京城?   如果不算以荒漠和雪山为界碑的极西之地,辽宋的国界是从贺兰山一直向东延伸至大海。镇守这一条国界的是三位正副枢密使——吕惠卿、韩冈和郭逵。   尽管和议已经达成,但他们三人不可能全部调离,必然要有人继续留任北方,以防辽人撕毁协议。   郭逵是武人,其久镇边陲当然很难让朝廷放心。河北军又与西军、京营将大宋禁军三分,十几万兵马全数放在他手中,要不是形势使然,早就有一帮子文臣叹着“我其实为你好”然后拿着莫名其妙的理由将弹章砸到郭逵头上——没人会对此觉得意外,欧阳修和文彦博当年弹劾狄青也就是一个莫须有。一句“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能让所有自命忠心的武将闻之不寒而栗。   不过郭逵也是最好解决的。用不着让他带着功勋召回朝中——那样反而麻烦——只要厚赠其禄,命其镇守大名,而将不属于大名的各地兵马都遣回原地,就足够了。   关键的是韩冈与吕惠卿,到底让谁先回来?   仅仅留下一名郭逵,依然是很难让人对北界的稳定放心。新定下的盟约,也至少要三五年之后,才能拥有最低限度的相互信任。为了北方边界的安定,韩冈和吕惠卿中的一人,需要在北方多留一阵时日。   吕吉甫还是韩玉昆?   韩冈回来,不过枢密使,甚至可以以年龄的问题维持现在的职位,只要给他加赠虚衔就够了。而吕惠卿回来,则必然要升任宰相了。   可韩冈一旦回来,必然会代表气学跟新学起冲突,那样的情况下,同样也是一个大麻烦。   王安石,曾布,章惇,韩绛,各有各的心思,在战争时相互配合的宰辅们,到了功成的这一刻,裂痕已经隐隐产生。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二)   站在胡谷寨外的高地上,已经全然看不到辽军的身影。   从城里到城外,在斥候的报告中随处可见的辽军骑兵,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辽贼当真全都退了!”拿着千里镜,折可大始终没能在胡谷寨中找到辽军残留的人马,“还真是干脆啊。”   “契丹人当然干脆。攻敌干脆,撤退也干脆,要不是这一回事出有因,在枢密抵达忻口寨之后,他们就该退出去了。”打过多年交道,折克仁很熟悉辽人不愿意在战斗中消耗自身实力的性格,“不过还应该有几个吧。交接时总要有几个人的。总不至于让田诚伯唱一曲独角戏。”   “那就应该快了。”折可大手中的千里镜转了一个方向,宋军的红旗出现在镜头中,距离只有一里,大约千余人的骑兵队伍正在等候着进驻的通知,“秦琬和韩中信那边也准备好了。”   折克仁没有拿着千里镜,只是转头过去看了一眼,整齐俨然的队形正如他的侄儿所说,的确是准备好了的样子——那不是校阅时的横平竖直,而是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启动并冲入战场的整齐。   布阵和作战不同。兵形如水,作战有灵光一闪的余地,也允许天才的出现。但相时而动、因地制宜的布阵,不是经历过完善的军事教育的将校,便很难做到这一点。只有出自世代军旅的家族,才有这样的能力。   “秦琬世代从军,那倒是没话说,倒是韩中信让人意外了。”折可大啧着舌头:“难道在韩枢密手下奔走了几年,就这么有效?”   “你当韩中信是什么出身?”折克仁哼了一声,虽然知道韩中信出身的人不多,但其中有他一个。论起在军中的时间,韩家不一定会比秦家要少。   田腴代表韩冈去与辽国驻守胡谷寨的将领办理交接手续,前几日也都是他负责处理,两次下来,程序熟极而流,也不再像第一次时那样拖延了许久。   算上胡谷寨,韩冈向耶律乙辛要求先期给付的五座城寨,四天内已经交还了三座,只剩下最重要的雁门、西陉二寨没有交还。   仅仅小半个时辰后,胡谷寨南门的城头上,一面招展的大旗扬起在半空中,进军的鼓声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鼓声顷刻间传遍了山谷两侧,飞奔而出的骑兵让之前的阵型犹如雪崩一般消失不见,但即使在行进中,那如同离弦之箭,直奔前方而去的每一队骑兵,都与左右前后的战友有着隐隐的联系。随时可以应对敌军的攻击。   宋军的士兵们怒涛般冲进久别的寨堡,在各部将校的率领下,分头占据各处要点。   大宋的旗帜一面面地在城中高处打起,直至最后,北面的附堡顶部,一面略显陈旧的红旗也举了起来,与十几面高低不一远近各异的军旗一起,昭告胡谷寨的统治权,重新回到了大宋的一方。   耶律乙辛紧抿着嘴,沉默地收回了目光,将千里镜交给身后的亲卫。   气氛比之前更为凝重,看到了宋军接收胡谷寨的行动,跟随着耶律乙辛的所有人,心中都免不了有着烦躁、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   阴阴火焰在胸中燃烧,有人是因为没有经过大战便丢掉了已经占据的土地,也有人则是从宋军的行动中看到了让他们畏惧的东西。   “进退有度、疾而不乱。那当不会是京营吧。”沉默了很长时间,耶律乙辛向身边的人询问着。   尽管仅仅是占据一座空营,可在短短一顿饭的工夫,就以区区千人控制了一座大型边寨中各处的战略要地。如果这是事先设下的陷阱,只要埋伏起来的伏兵稍作迟疑,便再也来不及发动了——在旗帜全数升起之前,如果受到进攻,宋人或许会弄得手忙脚乱,但在此之后,就无人能撼动得了宋军对胡谷寨的占领了。   仅仅一顿饭的工夫啊。   耶律乙辛的叹息声大得让身后的萧十三和张孝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手底下的精锐本部也做不到这一点——并不是说从契丹各部和一部分异族中选择的精兵在实力上有所缺陷,而是他们在城防工事上的认识太过浅薄,无法像宋人一般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一座城市。   但这是耶律乙辛的本部,绝大部分辽军,不仅不了解攻城时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也缺乏足够的实行能力。   差距之大,让人怵目惊心。   萧十三断然说道:“若宋人的京营禁军皆有如此精锐,西京道攻宋的四万余人无一人能再见到应州的草场。”   “西军和麟府军都不在这里。”耶律乙辛沉吟道:“是河东军?”   张孝杰道:“以韩冈的为人,多半会让代州兵打头阵。”   “谁丢的,让谁去拿回来?”耶律乙辛嘴角抽搐了一下,“韩冈煞费苦心啊。”   宋辽国力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地摆在他的面前。   有些事并不是出了一两个明君贤臣就能扭转得过来。当宋国的经济实力越来越多的在军事上得到体现,辽国一直以来努力维系的对南方的军事压制,业已土崩瓦解。   就在数年之前,遣去宋境的使臣,可以叫嚣着不能如愿以偿便报以战争。但现在,旧日的使者就在东京城中,可萧禧绝不敢挑起一场战争,甚至是口头上的要挟也不敢。   如果这样的国势,再配合上能力超卓的臣子,那么,就将会是周边诸国的噩梦。不过那也有可能成为宋国皇帝的噩梦——只要韩冈的功劳继续累积下去。   另一方面。以隋唐之强盛,百倍于高句丽,可为此东北一小国,中原用了五六十年的时间方才在唐高宗时将之征服。何况大辽的强盛同样百倍于高句丽,而地理上的优势则更是远远胜之。眼下只是不能像过去一样,全面压制宋国,但维持现状并非难事,若是有机会,照样有机会再让宋人重温旧日的梦魇。   国力上的优势,并不以一定能带来胜利。要是战争的胜负仅仅与国力有关,那就干脆不要打仗,把国库打开来比一比,把籍簿拿出来看一看就够了。   “不用再看了。”耶律乙辛调转马头,就算是他,心中也是憋着一团火,想要找人给发泄出来。   “都还了三座寨子了,只还差两个。汉人会依约把朔州的兵马撤走吗?”耶律乙辛身后一人插话,他的位置仅与耶律乙辛差了半个马身。身份最为尊贵,是女真节度使完颜部的族长劾里钵。   “韩冈要是有那么蠢就好了。”萧十三冷淡地回了一句。   劾里钵眼中凶光一闪,但随即沉静了下去,不再言语。   女真人和契丹人的队列泾渭分明。虽然都跟随在耶律乙辛的身后,可很明显地藏着深深的敌意。   大辽尚父对萧十三与完颜劾里钵的分歧视而不见。   女真势力日强,也并不符合耶律乙辛本人的利益。   他需要的是好狗,不是养大后就反噬的狼。但现在他必须借重女真人的实力,来制衡国中那些或明或暗在反对着他的敌人。   之后的六天时间,耶律乙辛又撤回了雁门和西陉两寨的驻军,而宋军随即将之占据。到了此时,除了代州东侧的瓶形等三寨外,所有的寨堡都回到了大宋的手中。   太原知府同时也是河东经略使王克臣抵达了代州,向韩冈表示恭贺。   迎进了大厅,一番寒暄之后,王克臣突地压低了声线:“枢密,如今辽人还了雁门诸寨,北上之路畅通无阻,朔州半在我手,只要从西、南两处发力并进,攻取大同不为难事。”   王克臣紧张地看着韩冈。他本以为韩冈会回一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那么接下来他就会把一路上想到的说辞都倒了出来。   岂料韩冈只问了一句,“可灭辽否?”   “……”王克臣闻言一愣。   “可灭辽否?”韩冈再一次重复。   不能一战灭辽,背叛和约的代价就太大了。   并不占据道义的制高点,也无法继续激发将士们的作战欲望,韩冈拿着自己的信用去夺取几片领地,无论成败,都没有任何意义。   幸好他手下的幕僚没人会出这样的馊主意。韩冈自问他所挑选的幕僚,不至于会暗中投靠他人,更不会才智不足。如若不然,韩冈觉得自己就该反思一下自己选人的眼力了。   坐下来一起挣钱难道不好吗?耶律乙辛想必现在也在后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宋的优势将会越来越大,大到用简单的战术胜利完全无力扭转的地步,到了那时,就是辽国灭亡的时候了。   韩冈自问有的是时间。   当然,那是指对付辽国。   而现在,他却在另一件事上缺乏时间。   他需要尽快回到开封,许多事已经拖延得太久了,对他的计划越来越不利。   虽然战争基本上已经结束了,但回京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   百万人生活在京城中,早就拥挤不堪,而在政事堂和枢密院中的宰辅虽然不多,可对于任何一名宰执高官来说,一个同僚就太多了,没有才最好,何况七个八个?   韩冈和吕惠卿要挟功回京,势必要打乱之前已经稳定下来的朝堂局面。   不过想要阻止两名西府执政回返京师,这根本是痴人做梦。统兵的主帅久留在外,这不是放不放心的问题,而是藩镇割据再现中原的预兆。   最多也只能是招一个,留一个。绝不可能全都留在京城之外。   吕惠卿盼着回京已经很久了。   留在外地越久,危险性就越大。   三人成虎的故事听说过的人不知有多少,范仲淹当年离京前往陕西抵御西夏,背后就被吕夷简给干脆利落地捅了一刀。   辽国的强大远过于西夏,宋辽开战时无人敢在后方搅风搅雨。前线有失,京城何能独存?何况又有王安石坐镇中枢,也没人能使坏。   可现在不一样了,战争结束了,不早日回京,不但没有功劳拿,还会被政敌攻击,远在千里之外,连辩驳的机会也没有,又有几人会为他说话?   吕惠卿想要回京。   这一次回去,身挟不世之功,政事堂空悬的宰相之位,也就可以定下来了。   给王安石的信,他已经送出去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   想必新学宗师王介甫能明白。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三)   河东的战局一直牵动着京城百万军民的心。   代州陷落的消息传来,很多东京的富户都开始做起了南下避难的准备。   随着韩冈就任河东置制使,随着一支又一支驻扎在京畿的禁军北上河东,表里山河的战局终于渐渐稳定下来,胜利的天平也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大宋一方倾斜。   不过纵使在扭转颓势的太谷大捷之后,也没人认为大宋官军能够彻底击败入寇的辽军。绝大多数人都只希望河东能够与河北一样,遏制住辽军的长驱直入,守到辽军不得不撤退为止。   而之后河东官军与辽军僵持在忻代一线,正好达成了人们的希望,由此也逼得辽国权臣耶律乙辛派人来开封和谈。   局势的变化符合众人之意,只是谁也没想到还会有官军直取大同府的机会。辽军在大小王庄的惨败让京中官民一时为之失语,同时也让很多人看到了夺回幽云诸州在太行山以西部分的可能。   只是局面的变化再一次出人意料,在河东主帅韩冈的主持下,宋辽双方转眼间就达成了和议。   前几日京中曾有传言,是皇帝故意以封王之诏相逼,所以韩冈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才放弃了攻取大同的打算。   在民间,这个谣言并没有传扬开,庆幸的人还是占大多数,可在朝堂上,相信了这种说法的人就有很多了。   一些官员觉得韩冈私心太重,让大宋失去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另一些人则是觉得比战前不仅没有损失土地,还捞回了一个武州,也不算亏本了,而且很赚,只是话语中依然免不了要为不能赚得更多而感到遗憾。   但为韩冈辩护的声音还是有的。   “官军的气力已经到了极限了。负重行远,三日而竭,九日而亡。官军在河东数月,日日枕戈待旦,席不暇暖,纵使多在营中休息,又何曾能得半夜安寝?夺回代州乃是以轨道为助力,可轨道如何去得了大同?”   “为什么韩枢密能刚到河东便于太谷城下大败辽贼,并非其有鬼神之助,而是辽贼深入河东千里,已是人困马乏。却因为得到韩枢密的消息,鼓起余力连夜南下。却为枢密挡在太谷城外。”   “击败困顿城下的贼人就只需一羽之力。现在反过来,累的是官军,以逸待劳的是辽贼。”   “高粱河殷鉴不远,易州之败更是近在眼前。”   “这话怎么听起来这般耳熟?”蔡渭细眯着眼,隔着花墙传过来的话,好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邢恕提起酒壶,一边给自己和蔡确的儿子斟酒,一边笑道:“宗汝霖在报上的原话,也就改了几个字,能不耳熟吗?”   “宗泽?”蔡渭不屑地从鼻中哼出一声冷笑。   那位出身两浙、却在战前游历过河东的年轻士子,自从成了河东战事专栏作者,便声名大噪。对于河东战局的分析远比他人更加深入,几乎成了人所共仰的军事大家。   钟离子和楚仲连的名号甚至传扬到了边陲。据说不止有一名边臣具礼延请,希望能聘宗泽为幕僚。不过宗泽都辞以学业繁忙、无暇分身。   只是在更高的层次中,对宗泽的看法则是截然不同。   在很多朝臣看来,京中声名鹊起的年轻谋士不过是一个传声筒,只是某个人想要在京城说些以他的身份不方便说的话罢了。   “不过是韩玉昆养得一条好狗,名声倒是直追武侯、王猛和赵韩王【赵普】了。要不是看着韩枢密的面皮,早就把他给赶出国子监。”蔡渭冷笑道,也不在乎声音让隔邻的酒客们听到。   邢恕抿了一口酒,啧了啧嘴。   宗泽在齐云快报和逐日快报上的多番评述,对河东战局的分析可谓是精到。要不然也不会让那么多人信服。但他文字中的细节其实混淆了事前事后的差别,让河东的战果显得不是那么惊人。   在战后分析出辽军的败因很简单,但在战前就判断出辽贼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同时还不惜以自身为饵——有此判断的难有此决断,有此决断的难有此判断——这正是名帅和庸人的区别所在。   可宗泽的话并不是在贬低韩冈的功绩,而应是韩冈的自晦之道。以他的身份,不能学人自污,也只能自晦了。   “其实何正通的说法与宗泽大同小异,不过他觉得河东方向还是犹有余力,如果再得河北、陕西配合,夺取大同并不是不可能。”   蔡渭放下酒杯,皱起眉:“何正通?章子厚要荐其入武学教书的何去非【注1】?”   “的确是他。”邢恕点点头。   虽然说何去非的名气远不如宗泽,可在国子监中亦以知兵著称。刚刚崭露头角便被章惇网络入幕中,已经有动议要将他和宗泽一并推荐入武学担任教授。   “武学教授可武职可文职,只不过白身无功受荐,入不了文班。就不知他们可愿意与赤佬同列,在三班院中做个吃香的殿值了。”蔡渭嘴角扯动,幸灾乐祸地笑着。   武学的成员并不是以武将为主,而“使臣未参班并门荫、草泽人并许召京官两员保任”,没有品级的为入流武官,无法得到荫补的官宦子弟,甚至是白身的平民,只要有京官推荐,就能进身武学,至少得到考核入学的机会。   但就是因为需要有京官以上的文臣保荐,使得许多有能力的底层武官无缘武学,反倒是一些无能之辈,依靠家中的背景,被荐入学中。   纵然武学的毕业生能够被选派为小型寨堡的寨主、堡主,但有根基的将门子弟,不需要经过武学,也能升任。而没有根基的武学毕业生,也没人敢把重要的职位交到他们手中。自从熙宁五年武学重启,到如今已近十载,可陆续毕业的武学学员,在这十年间的频繁战事中,却都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那两人偌大的名声不过是事后空谈得来,要是应敌破贼都是动动嘴皮那么简单,家严也不需要日日殚精竭虑,镇日坐守在政事堂中,唯恐战局有所变动……不过是马谡、赵括之流。”   “邢恕也听说过。就是韩玉昆本人,也是在说:退敌逐寇,不在奇谋,只在用心。”   蔡渭想了一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看过枢密院与河东置制使司之间往来的文书。遇贼兵当如何,守关隘当如何,行军当如何,运粮又当如何,枢密院提出的每一条条款都把战事中要注意的细节都提点到,而置制使司中的幕职官以及韩冈本人的幕僚,都要负责其中的一个部分,并给予朝廷一个让人信服的回答。   从行军到食宿,从武器到甲胄,从寝具到医药。光是要安排十万人马的衣食住行,就能把人弄疯掉,除此之外,更还要作战。   邢恕不比蔡渭,有个好爹和好岳父。而且他为了自己的名声,近来也少进蔡确的宰相府。所以没机会看过枢密院和置制使司来回递送的文牍,但当年西夏猖狂时,针对陕西缘边各路的防秋事宜,朝廷都是说了又说,那些旧文牍,他倒是见识过——划一指挥八,检举指挥十一,仅仅是防秋事,其所虑之处,已是无微不至。   但这并不是枢密院授阵图遥控前线将领作战,虽然太宗皇帝和今上都喜欢玩这一手,不过在西府中,明智的重臣还是占绝大多数,都只会是指示需要注重的方向,具体的战术安排,朝廷不会干预,而是交托给前线的将领们。   “不说这些了。”邢恕见蔡渭没有谈论这方面的兴致,便改了话题,“现在战事已了,就不知吕、韩二位,哪一位能先进京了。听说吕枢密已经在运作了。”   “韩枢密也不输人。”蔡渭笑道,并不隐瞒蔡确私下里跟他说的话,“他可是要求朝廷移民忻代,以保河东北部早日安定。”   邢恕也听说了这件事。   韩冈用不再追索叛臣为代价,逼耶律乙辛放弃对武州。河东在北线多了一条可以通行的道路,河西的麟府诸州与河东本土连接得也更加紧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从此以后河东多了一个必须设重兵防守的战略要地。尤其是武州的山势走向,有很大一部分是对北方敞开了大门,实际上想要守住,其实不容易。   要想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迁民。   代州、忻州急需更多的移民。武州也同样需要。   “以韩玉昆之言,忻代武到底要多少户?”   “至少万户。”   武州群山汇聚,真正可用的土地只有河畔的谷地,规模很小,最多也只能分设两县,甚至撤州改军的动议说不定都已经放到了政事堂的议程表上。可再小也是一军州之地,给大宋的四百军州又增添了一个成员。没有个三千户口,根本维持不了正常的生产生活。   另一方面。代州、忻州在辽贼入侵之后,人口的损失很大。不说要回到旧日的富庶,仅仅要想恢复到旧时本州粮草自给的局面,也必须增加六七千户口。   注1:中国古代兵书《何博士备论》的作者。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四)   “那……”   邢恕刚要继续问下去,就听到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两位官人,可要听时新的小曲儿?”   蔡渭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竟然让不相干的人进了自己的包房,门口的伴当玩忽职守竟到了这般地步。宰相家中规矩大,犯了错的下人自是要以家法惩治。只是火气上头后,他立刻又想了起来,门外并没有伴当守着。   为了不惹人注意,两人特地选了不属于七十二家正店的小酒楼,虽也是外楼内院,可档次终究不高。外间多是贩夫走卒,内厢也不过是附近有点身家的居民。不过这对邢恕和蔡渭两人来说,正合心意,他们连伴当都留在酒楼外,免得给人看出破绽来。   邢恕抬起眼,只见一个提着琵琶的老头子陪着名正当妙龄的少女站在半掩的厢房门前。   老头子颤颤巍巍,而少女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像是祖孙多过父女。   那少女大大方方地上前来,向蔡渭和邢恕屈膝福了一福,“两位大官人,可要听小曲儿。奴奴会各色时新小调,秦太虚新写的几首曲子词,奴奴都能唱得来。”   在酒楼上,席上常常会有不请自来的歌女。只是一般来说,正店的包厢不会让人随意进出。可这毕竟不是正店,管理得并不是那么严格。   歌女的声音娇柔婉然,蔡渭不禁多打量了她两眼,但见那歌女容色并不出众,便又收回了目光。从袖中随手掏了几个大钱,丢过去打发那一老一少出门。没听曲子本也不需要给钱,可是宰相家的财大气粗不是普通官宦能够比得上。   七八枚大钱落得满地都是,但那名女子并没有低头去捡。她仿佛受了羞辱,双颊涨得血红:“小女子虽然在外抛头露面,可也不是乞丐。这位官人太大方了,小女子受之有愧。”   那歌女丢下话后便不顾而去,老头子抱着琵琶急忙追在后面,出了门后才想起来要回头行个礼。   被一个歌伎顶撞了一回,蔡渭脸色讪讪。他可没脸摆出宰相家的威风来,传出去肯定是他没理,何况他还不可能让这件事闹起来。   “相貌虽然不入流,这脾气倒是樊楼的。”邢恕谑笑着,顺手给蔡渭倒了一杯酒。   蔡渭人面广,人头熟,随即接话道:“樊楼的赵宝儿,张齐齐,还有三十娘,脾气的确也都算大了。方才的那个也不输他们。”   “终究还是比不过韩玉昆家里的那一位。”   邢恕抿了抿嘴,“那谁能比?雍王还疯着呢。看看这个仇结得有多大?”   邢恕说这话,顺手悄然摸了摸袖中,里面倒有两串用来结账的大钱,还有几个零散的元丰重宝,是折五大钱,还是簇新的,刚刚发行不久,就跟方才蔡渭给那名歌女的一模一样。   他现在的差事不是有油水的官职,崇文院中的校书清贵归清贵,宦囊羞涩也是实打实的,家里人口多,实在比不上宰相家的衙内随手就丢出两个大钱。   “不说这个了,先喝酒。”   邢恕放下心事,与蔡渭对饮了两杯,就听见方才刚听过的声线就从隔壁传了过来。有曲有乐,的确是最新的小词。   两人对视一笑,并不介意旁听一下不花钱的曲乐,这样一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可以放开一些了。   “被掳走的人口,耶律乙辛能还回来多少?”打断的思路重新接上,邢恕继续问道。   “代州、忻州和太原被掳走到辽国的户口,能有损失的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邢恕点点头,他不是不经事的人,强盗劫掠过后的惨状也颇看过几次。区区山中强贼都已如此,被数以万计的契丹精骑洗劫后的代州、忻州,情况只可能会更惨。   那些被掳走的百姓可能还算是运气好的,因为剩下的不是死于战火,就是在之后的逃难中出了各种各样的意外。   “而且换回来肯定还要打个折扣。”美貌的女子,有才能的士人,技术高超的工匠,这些人都很难换回来,蔡渭也不瞒邢恕:“按河东那边的说法,多半不会超过五千户。”   “是韩玉昆的密奏?”   “嗯。”蔡渭又点点头,“韩玉昆在奏章中说,代州和忻州要三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不是说避入山中的人户有不少吗?”   蔡渭嘿地一声嗤笑:“都不会超过三千户,而且没一家不用披麻戴孝的。”   “韩玉昆此前好像是上奏说,要重定河东版籍,并五等丁产簿。”   “好确定户绝田的数目,用来安置移民。”蔡渭接着道。   邢恕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可是桩难事。”   战前的代州,不算近两万各自拥有家庭的驻军,都有三万民户;忻州虽小,民户也近两万。三千户在其中只占了小半。何况这些民户,没几个能达到户均五口的平均线。也就是说,实际拥有的人口比正常的要少得多。   在诸多土地的原主阖门死难的情况下,重新分配无主土地成了忻代两州的当务之急,韩冈早在屯兵忻口寨时,便安置难民在忻州去就地补种口粮。现在也只不过是之前的延续和深入罢了。   不过这一件事,其实已经超出了韩冈的职权范围。置制使是军事方面的临时差遣,之前能够允许置制使司插手地方政事,也仅是因为忻代战乱未止,韩冈以宰辅的身份权宜行事罢了。现如今,兵戈已止,置制使司再干预政事,就很难再说得过去了。   “……记得昔年蜀中大旱,韩忠献曾为益、利两路体量安抚使。”邢恕低头考虑了一阵,然后说道。   “正是如此。”蔡渭一击掌,笑道:“家严也是这么想的。”   韩冈现在的差事的确不能署理民政,既然如此,蔡确就像干脆顺水推舟弄个新差遣给他,随便找个名目,比如体量安抚使什么的,加个大字也行,体量安抚大使,韩琦曾经受命体察并救治过蜀中的旱情。这个就是先例。有先例在,安排韩冈这等重臣,便有了名目。   相比下来,吕惠卿就比韩冈好安排多了。   只要保持宣抚使的名号,直接让他来治理陕西。宣抚使军政皆可理会,吕惠卿手中的权柄虽大到碍眼,可照规矩做事就不会有越权一说。   要酬奖吕惠卿的功劳,一个宰相之位是少不了的。不过若是能晾上几日,却有很大的机会寻他个错处,让他的宰相梦再拖上个几年。   当然,如果脸皮厚一点,拿着曹玮平南唐的旧事,几百贯赏钱也就打发了,回来后照样只能做枢密使。   只不过要说动皇后拉下脸来,难度肯定要比让她从国库中掏个两三百万贯出来,或是给一个宰相的位置还要高。而且皇后也不可能只让吕惠卿回来,将韩冈留在外面。   政事堂想要厚此薄彼很难得到皇后的同意。皇后不画押、不盖印,就是有王安石这名平章军国重事在,也奈何不了。   那么蔡确到底想要让自己做什么?邢恕翻来覆去地想着,忽然一道灵光闪现:“是要让吕吉甫去河北顶替郭逵?”   蔡渭神色变了一下,但随即就恢复了笑容。   邢恕现在依然在司马光门下,奔走在两京之间。在洛阳,他的名声都还不错。是许多旧党元老所看好的。   旧党是不可能退出朝堂的,只要南北之争犹存,主要成员皆出自南方的新党就不可能将北方的士子给整合起来。   有人,有势,旧党纵然在两府中失去了位置,可在中层,依然不输给新党。尤其是在京朝官的序列中,旧党及其同情者的人数是要远远超过新党。只是多在地方,而难以在朝中立足。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上没有宰辅统率,下则是在国子监中学习三经新义的太学生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旧党免不了要分崩离析。   邢恕眉头皱了半天,正想要开口,外面呼的一阵喧闹,正是在门前的大街上,将他的话给堵住。   一名骑士穿街而过,身后飘起的旗帜上书写着墨迹淋漓的捷报。很难有人能看得清那一晃而过的文字,但露布飞捷的信使都会在穿过市镇时,向人群散播大捷的消息。   随着外面的议论渐起,邢恕和蔡渭终于了解到了到底是哪里又传来了捷报。   “王都监大破高昌?”   “王都监是谁?”   “高昌……高昌又是哪里?”   “是西域吧,芝麻大的小国。”   “还不及辽国腰上的一根汗毛粗。胜之不武,赢了也好意思叫大捷?”   “好歹是西域,走过去不容易啊。”   隔墙的议论仅仅持续了几句,喧嚣声便重新响起,唱曲的依然唱曲,弹琴的继续弹琴,并没有因为这一道来自于西域的捷报而受到影响。   如果这一回王舜臣的捷报出现在宋辽开战之前,当还是能够惹起相当程度的关注。但现在,远在天涯的胜利,相对于宋辽两军数十万大军交战的激烈,未免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看外面的动静,似乎连成为酒桌上议论的话题的都远远不足。   蔡渭打了个哈欠,转回头来问邢恕:“刚才……说到哪儿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五)   大宋官军业已完全退出了朔州,辽国占据的代东诸寨堡也只剩最后的一座瓶形寨尚未交还。   只要再过两天,自澶渊之盟后,宋辽两国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终于可以说是结束了。   澶渊之盟依旧执行,该给的岁币一如既往,除了国界线有少许变化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不过只要对时事稍有了解,就知道最大的变化出现在哪里——一直以来,都存在于大宋军民心中的对北方邻国的畏惧之心,在这一次的“冲突”中已然烟消云散。   下一次的战争,再也不会发生在大宋国境之内,而且也不会太远了。   一路过来,从边境军民的表情上,折可大很清楚地确认了这一点。没有因为辽军的肆虐而感到胆怯,对北方的强盗,他们只有痛恨,和报仇雪恨的决意。   折可大一路纵马飞驰,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从神武县赶到了代州。跳下马时,差点没站稳脚。扶着马鞍,双腿都在哆嗦。   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人也吃不住一天半中仅仅休息三个时辰的旅程。要不是怕耽搁时间,他也不会跑这么快。   三千一百三十九名民夫,此时正在武州东侧的古长城上修筑新的寨堡。那里是武州朔州的交界,同时也是宋辽两大帝国的新国界。   折可大在那里亲眼确认主堡的地基被夯筑而起。当他离开的时候,修建在大黄坪上,暂时以此为名的大黄坪堡的外墙,已经与他的腰部平齐了。如果日后朝廷有心,应当会给这座寨堡一个更好听点的名字。   尽管麟府军的主力依然留在武州以威慑辽人,不过他的父亲——折家的家主折克行已于三日前率领四百子弟兵返回了府州。   在折家军离开河外老家的时候,胜州、丰州等处备受骚扰,有一部分是阻卜人,也有贼性难改的黑山党项,虽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但事后的惩罚是绝对要他们记到下辈子了。   离开的时候,折克行和声和气地笑说着,那样的笑容,让折可大他这个做儿子的看了都心中发毛。   希望他们下辈子真的能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因为他们这辈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折家家主对敌人向来毫不容情,尤其这一次,还犯了他的忌讳,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   不过也是看穿了这一回辽国已是精疲力竭,一时无力再对偏远边境保持控制,只要快进快出,不用担心会有太大的反应。另一方面,韩冈对此也已经当面许诺,会为整件事负责。韩冈的信誉有口皆碑,既然他愿意负责,那还有什么理由畏首畏尾?   为即将重新轮回的无知之辈默念了两句阿弥陀佛,折可大昂然进入了代州州衙。但他要禀报的对象并不在代州城中。   ……   田腴正在屋中。   老旧的厅室闷热难耐。敞开的窗户中没有多少凉风吹进,倒是窗外老槐上无休无止的蝉鸣一刻不停地传入厅中。让人听了之后,心中更添了一份燥热。   但田腴看着他手上的书信,全神贯注,对噪音充耳不闻。   原本有些富态的他,现在连双颊都凹陷了下去。旧日曾被戏称为名副其实,如今却是名不副实起来。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在河东经历了漫长的战争,来自家乡的书信一下子到了三四封之多。   田腴除了做事,平日里都是手不释卷。早上在读书,中午在读书,下午还是在读书,到了夜里,依然在读书。气学的弟子中论起广博,他能排前三。所以韩冈才会请他去编写蒙书——识字课本的关键不在精深,而在广博。什么都要说到一点。   也只有今天,收到久违的家信,他才把手上的书暂时放在一边。   在田腴收到的几封信上,除了问平安、报平安,说些乡里、家里的琐事,就是关于他的子女。田腴成亲早,娶妻生子后方出来游学。长子快满十六了,在乡中的妻子准备让他出来跟随田腴左右,即表示孝心,也是开拓眼界,增广见闻的机会。   如果是在田腴还没有跟着韩冈来到河东的时候,他肯定会写信去拒绝。但如今,倒是要好好考虑一下了。父亲做官,儿子跟随左右,这是官场上很普遍的事。他也觉得该培养一下儿子了。   三字经在世间流传渐广,作为作者之一的田腴名气也大了起来,不过官运和名气是两回事。在来河东之前,他不过是一个没品级的学官,哪里有照顾儿子的余力。直到这一回,为前线的大军组织粮秣运送,他才越过了龙门,登上了飞黄腾达的阶梯。   “田参军,你可让俺好找。怎么躲到偏院来了?”   院中响起了折可大的声音,田腴放下书信,起身相迎:“枢密不在,章质夫跟着走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也就剩我在这里守着了。就贪图着偏院清净点,搬到这里来了。”   清静?   折可大想着蝉鸣正噪的院落中张望了一眼,知道是田腴做人小心。笑说道:“看来参军真的要做百里侯了。枢密留参军下来坐镇本县呢。”   “哪有那么简单。”田腴摇摇头,谦逊地说道,“虽承枢密看重,但整件事还难说得很。”   “参军,且不说朝廷会不会驳枢密的面子,就是驳了,也肯定要在哪里给个补偿。”   田腴笑着拱拱手:“且承吉言,就看朝廷的了。”   后勤之重,实重于泰山,田腴战后论功,并不在众将之下。衡量才干,酬奖功劳,韩冈已经让他暂时署理雁门县政务。知县是百里侯,全国也仅有一千五六。边郡要地的知县,属于第二任知县资序,正常情况下至少是朝官一级才能担任。不过忻代之地新遭劫难,雁门县的户口只剩千余,已经是标标准准的下县。在主张撤并州县的王安石主政下,要不是雁门县的战略位置过于重要,肯定要被裁撤了。这样的小县,京官也勉强做得。何况田腴功劳足够、能力足够,差得只是官阶和资历。不过那就是不确定的原因所在了。   朝廷之后让不让田腴转正,成为雁门知县,这还很难说。但田腴的本官官阶至少已经是京官了。日后考上进士,并积累年资升任朝官,便是气学一脉的中坚力量。纵不及新党新学在朝中的风光,可在关西或者河东,还有广西,陇右,气学弟子的机会都不会少到哪里去。   “参军,枢密到底去了哪里?”与田腴几句寒暄后,折可大坐下来问道,“真的已经去了瓶形寨?”   “枢密昨日就走了。你可回来迟了。”   官军都撤离了朔州,依照和议,就该辽军将代东的寨堡还回来了。代东诸寨,现在就剩一座瓶形寨,韩冈亲自去接收,也是在情理之中。那是最后一座寨子了。待辽贼还了瓶形寨之后,就该交换俘虏了。但折可大收到的消息,韩冈要明天才走,所以他才会赶回来。只是方才在衙中拉着胥吏一打听,才知道已经走了,只是具体原因还得问田腴。   “不是说明天才出发吗?”折可大悻悻然地问道。早知道韩冈会提前出发,他也没必要这么赶回来了。   “因为有贵客来了,枢密不好不出面。”田腴上上下下打量了折可大几眼,见其风尘满面,一脸倦容,知道他是兼程赶来,安慰道:“这一路受累了吧。”   “还好。”折可大摇摇头,追问着:“到底是什么贵客?要劳动枢密提前出发。难不成是耶律乙辛亲自来了?”   “怎么可能?!”   “参军,那些礼物已经造了册,收入库中了,可要再查看一遍?”   “什么礼物?”田腴的话被打了个岔,折可大见一名小吏递了单子上来,随口就问道。   田腴仔细看着手中的文牍,先打发了小吏出去,然后才对折可大说道,“这倒是耶律乙辛。是他送来的礼物——给枢密的。”   “耶律乙辛的礼物?!”折可大心中一跳,“枢密当真收下了?!”   “枢密说了礼尚往来嘛。没必要拒人千里之外。”田腴笑道,“耶律乙辛送的礼由枢密代天子收下,等送到京城后,让朝廷去想怎么回礼。我们就不用费神了。”   折可大笑了起来:“枢密果然还是提防着耶律乙辛那老贼……不过耶律乙辛那边,面皮上恐怕就有些不好看了。”   “枢密说了。他不是羊叔子,耶律乙辛也不是陆幼节。既然缺乏对彼此的信任,还不如就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何须遮遮掩掩?”   陆抗【字幼节】与羊牯【字叔子】的故事,折可大读书时曾经听说过。西晋之初,东吴都督陆逊之子陆抗与西晋大将羊牯各自领兵对峙在荆州。虽互为敌将,但陆抗赠羊牯以酒,羊牯回陆抗以药,两人皆是毫无疑心地饮用、服用。如此淳淳君子之风,让后人也为之欣羡不已。   只是韩冈完全不信任耶律乙辛,与其猜测他的本意究竟是好心还是恶意,还不如明白地告诉他“我不信任你”来得痛快。   “枢密做事果然痛快!”折可大拍着腿,韩冈的行事作风实在很对他的胃口,“其实耶律乙辛哪里还会在这时候让枢密不顺心。还是讨好的意思居多。”   “管他到底是何意,照规矩来就是了。”   折可大点了点头,话又转回来:“那枢密提前去瓶形寨,到底是为了哪个贵客。”   “张孝杰……嗯,应该叫耶律孝杰。”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六)   “天气真是糟。”韩冈心里想着。   夏日无云的晴天,这是最不适合出游的天气之一。   炽烈的阳光将身子晒得滚热,脑门都发烫,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这样的天气,韩冈还要陪客。而且作陪的对象还是一个男人,这真的很伤士气,韩冈本人也是没精打采。表面上虽看不出来,心里却只想着早点把客人打发了,自己好去补眠。   只是张孝杰的精神似乎很高,兴致高昂地在韩冈的作陪下,在瓶形寨的城墙上散着步。晒着如同炉火一般热辣辣的太阳。   战争已经结束了,差事也已交代得差不多了。之前韩冈受命与辽人谈判,在和议达成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了与使者打交道的权力。   可韩冈还是光明正大地款待张孝杰的到来,他都到了这个位置,需要避忌的地方已经很少了,凡事依着本心就行了。   何况张孝杰的任务是主持辽方交换战俘的行动,韩冈也只想等着他舒心了为止。   礼物是规矩,韩冈不差这点收入。而接待客人则是人情,以张孝杰的身份,他也该出来接待。总不能东顾忌西顾忌,没得显出小家子气,在辽人面前丢了汉家的脸。   “都夏天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够快的。”张孝杰绕了小小的寨堡一半多了。   这座营地在代州城破之后不久便落入了辽国的手中,直到现在才还给大宋。虽然不是家乡,但张孝杰还是对失去了这座城寨惋惜不已。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韩冈笑说着,“无论地位的高低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一模一样的。”   “枢密说得是。”张孝杰不愿意拽文,觑了个空,指着前方城下内侧的位置,那里有一篇空地,而且似乎正在举办者什么活动,“那里是做什么的?”   “是校场。”跟在后面的章楶代韩冈给出了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走近了一点,终于能看清楚校场上的活动。   烈日炎炎,毫无遮挡的校场如同烤炉一般。但校场上并不空旷,一群士兵正张弓搭箭,习武演射。   进驻这座城池,被预定驻扎此处的军队只用了一天安顿,然后便开始组织士兵训练。正常情况肯定不会如此,巡逻内外是正常的,但训练就不一样了,打扫营房还来不及呢。   也不知是不是韩中信故意拉了人过来表现一下。只是有些表面文章,的确也是必不可少的。总比空荡荡的校场外,一群士兵躲在树下乘凉,或是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在营房中乱作一团的要好。   两人立足的地方就在校场左侧上方,视野范围好得让人惊叹。   上场的士卒表现出来的箭术都不错。三十步外的射击,基本上都能上靶。虽然从城墙上的角度看不太清楚细节,不过听着校场上不时传来的叫好声,射中靶心的次数也不少。   其实论起步射,辽人也不一定能跟宋人相提并论。汉家最重视的就是箭术。三十六般兵器,弓为第一,十八般武艺,射术居首。   关西、河东、河北遍地的弓箭社、忠义社,尤其是在保甲法推广之后,那些主持保甲法的地方官员,为了在冬季校阅时有个好评价,总会想方设法挑选出擅长射术的保丁来。在军中,情况也差不多,都是极端重视远程兵器。   韩冈的箭术出众,在满朝的文官中或许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三。而跟他一样习练射术的官员中,技术水平都是一流的也为数不少。但终究比不过真正以此为生的职业人士。   顶着太阳仔细地看了一阵,张孝杰转头回来对韩冈感叹道,“想不到贵军中有这么多善射之士。”   “演练而已,上了阵能有一半的实力就不错了。见笑了。见笑了。”韩冈不介意自曝其短,反正张孝杰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枢密当时能更胜一筹吧,听闻枢密箭术,不亚于当年的小陈状元……”   小陈状元就是陈尧咨,其兄陈尧叟也是状元,只是早上十几年。陈尧咨的箭术在宋辽都很有名,欧阳修还写了一篇《卖油翁》,拿着他的箭术,借卖油翁之口来说明熟能生巧的道理。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在箭术上与陈尧咨的水平相媲美,他的水准比王舜臣差得多,胜过他的武将数不胜数。所以连连摆手:“当不起。当不起。梁武帝赞谢宣城【谢脁】,道其诗三日不读,便觉口臭。这箭术也相仿佛,三日不练,手便生了。韩冈已经不知有多少个三日没有拉弓射箭,哪里还敢自夸箭术。”   韩冈这般谦虚的话,让张孝杰哈哈笑了起来,“枢密不练,都已经力挽狂澜,要是练了,恐怕南北无人能挡了。”   “张相公说笑了。弓马于你我,不过是强身健体之用。当真轮到你我挥刀拉弓的时候,也就是穷途末路的时候了。”韩冈转身对着张孝杰,仗着过人一等的身高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孝杰:“相公怎么突然提起韩冈的弓马之术,难道有邀请韩冈会猎之意?”   韩冈的会猎自不是本意,而是开战委婉的说法。辽国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和议,怎么也不能立刻就翻脸。就是想动手,也会留到耶律乙辛把国中安定下来再说。   张孝杰没想到韩冈的脸翻得这么快,一句话不痛快立刻就劈面打上来了。   要是过去,宋人何曾敢叫嚣开战,可韩冈现在提起会猎,却让张孝杰怎么也不敢接口。   “枢密也有心会猎?”他笑容可掬,“天下猎鹰,以鄙国的海东青为最,非是鹞子可比。若是枢密喜欢游猎,孝杰此处倒有一对海东青相赠。”   “相公有心了,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想必那对海东青是相公心头上最爱的东西,韩冈如何能夺君所爱?”   张孝杰故作无知,不敢硬顶,韩冈也不为已甚。张孝杰在辽国的身份并不在自己之下,眼下更重要的是交换俘虏,迎回被掳走的百姓,也没必要弄得针锋相对起来。   张孝杰又是哈哈两声笑,算是将方才的事给了结了。也不敢再去纠缠之前的对话,忙换过话题,“听说枢密身上还有一个编修药典的差事。”   “的确,是天子所命。连书名也是天子所起——本草纲目。”韩冈直言道:“编修药典,韩冈受命于天子。河东事若了,也就可以回去修书了。这一回,耽搁了不少时日,要补回来,不知又要多少时间。”   张孝杰干笑了两声,韩冈等于又是一棒子,只是他还有求于人,根本不好还手还嘴。   “南朝人文荟萃,枢密编修药典亦可谓是医家盛事,想必很快便能建功。反观我北朝,霜刀风剑磨砺出的男儿能耐苦寒,只是病症多出。当初,南朝赠以种痘法,鄙国上下感德甚深。如今两国误会已了,重修旧盟,若南朝能赠以医书,鄙国上下必感激涕零。”   “仅仅是医书?”韩冈笑问道。   “农、工二事的书籍,亦是鄙国所欲。”张孝杰眼神灼灼,他却不要儒家经典。   能成为一个文明的基础,儒家经典其价值和意义绝不是几本书和一个学派那么简单。意识形态虽虚无缥缈,却是一个国家的基础。   三纲五常,在后世是被抨击声讨的对象,但在这个时代,代表的是稳定的上下秩序,那是中原王朝立国的根基之一。   在这个时代,确立了国家的根本,随之而来的便是立文法,也就是设立统治制度。一旦订立了文法,就代表了国家的成形,威胁性将大大增强。当年王韶意欲讨平河湟众羌,也曾以木征将立文法为明面上的理由。   不过,对于辽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早就已经有了符合实际的制度,国家建立的时间更为长久。不过即便如此,辽国立国的两只脚,其中一只也还是儒学。   异族政权之所以难以延续得长久,就是因为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无法配合得上。辽国分南北官制,正是符合农耕、游牧同为国家根基的现状,故而能享国长久。   根基太深,地盘太大,这就是辽国的特点。对于这样的国家,想要做个一战而胜的美梦,那是完全不现实的。想也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就给敌人加强实力的机会。   “农工二事的书籍,只要贵国有心搜集当不难得到,何须韩冈涉足。”   韩冈一推干净,张孝杰微微苦笑,“农工之书不能给,那医书呢?”   韩冈这一回则放开了一点:“医者父母心,原也不当分内外。何况当时两国盟好,自无不允之力。”   “多谢枢密。”张孝杰向韩冈行了一礼,真心实意,不带半点作伪。   “不敢。”韩冈侧身避了一避,而后问道,“不过听闻贵国连成人也开始种痘了?”   张孝杰不知道韩冈为什么突然会冒出这一句。   “种痘法之前,纵使是贵胄之家,子女亦只能是十存三四。如今就算是平民,家中能安然长大的子女好歹也能是十之五六了。”张孝杰向着韩冈拱了拱手,“此皆是韩枢密之功。”   并不是我的功劳啊。   对于依靠后世的常识得到的名声,韩冈从来没有自傲过。那并不是自己的东西。可以当作工具来利用,但要拿来自我满足,或是享受他人的赞许,韩冈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   “纵然没有韩冈,日后也会有人找到如何免疫痘疮的方子。”韩冈说得无比的真诚,“韩冈今日也不是想自吹自擂。种痘法今日可为韩冈之功,日后却不免要为韩冈之罪。”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七)   张孝杰眨了眨眼睛,疑惑起来:“枢密此话何意?”   “其实原因方才相公已经说了。过去贵胄家中,子女能成人只有十之三四。而如今庶民家中亦是十存五六……这不仅仅是种痘法的功劳,也是因为卫生保健制度也随着种痘法一并传播了出去。在医疗卫生水平高的地区,连着好几个孩子都平平安安已经很常见了,一对夫妻到最后,子女往往能有四五人成年。”   张孝杰沉吟着,“枢密的意思是长此以往,天下的户口会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会多到养不活的地步?”   草原上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部族中的人口多了,就必须打出去。要不出去抢地盘,光靠旧有的草场和水源,到最后只会饿死。可有些小部族人口增加了,却还是斗不过附近的大部族,要么举族迁移到水草丰茂的地方,要么就是干脆分家,让一部分部众离开,自谋生路。   不过那只是小部族,换成如大辽这样的国家,未开垦的土地,没有开辟的草场不知有多少,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哈哈,枢密实在是太多虑了。天下这么大,再多的人口也能养得活啊!纵然会有,那也是几百年后了。枢密乃是当世大贤,熟读经史,应该知道中原何曾有过三五百年的太平!”   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乱下来,死多少人都不足为奇,土地肯定都会空下来的。   “不是几百年,而是三五十年啊。贵国幅员万里,不下皇宋,人口却只有皇宋数路,当然不用担心。但皇宋疆域之内,适宜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剩多少了。人总是要吃饭的,可不会管土地够不够。难道能跟肚子讲道理,让人心甘情愿地饿死吗?”韩冈知道张孝杰想得通这个道理,“为了养活生民,就是蛮荒之地也要并吞。难道相公以为皇宋近年来开拓荆湖、平定南交,只是为了彰显国威不成?”   张孝杰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板着脸听着韩冈已经锋芒毕露的威胁。   “那时候,还没有种痘法。现在情况只会更坏一点。如果不能得到更多的土地来养活增加的人口,百年之后,世人提起韩冈,便是致乱天下的罪人啊。”   要不是说话的人是韩冈,而且还是就在韩冈身后亲耳听见,章楶肯定会认为那是哪个疯子发病时说的鬼话。只是韩冈透露的内容,以章楶的才智很容易便能理解。   婴幼儿死得少了,人口当然会剧增。现在因为种痘法推行时间还不长,一时还看不出来,可十几二十年后,出生的人口将会远大于死亡的人口,每年都要多出几百万张嘴,就等于需要增加上千万石的口粮。而补充这么多口粮,便意味着数以百万亩计的田地。   出生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福建,章楶自幼便对缺乏田地的结果有着最为深刻的认识。在福建的很多地方,每年被溺死的新生儿不计其数,不为他事,仅仅是因为养不活。纵然被很多人诟病,历任地方官屡屡下令,但也无法禁止。   人口飞速增加,要么是更大规模的溺婴,要么就是放弃种痘法,使得人口增速减缓。从儒者的角度来看,这么做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那么为了大宋能千秋万代,就必须要找到能够安置新增人口的办法。   要让更多张嘴吃饱饭,就需要有更多的土地。中原诸路,能利用的土地基本上都用上了,剩下的也只有围湖造田,伐林造田,或是从山上坡地开荒的办法了。   可随着大宋的疆域逐步扩张,尤其是对西北河湟、荆湖两路及南方交州的吞并和开发,使得大宋朝廷又多了一个选择。   张孝杰眼神阴冷。他此前绝没想到,纵然达成了和议,韩冈的心中依然是想着战争。   而且这不是韩冈一人的态度。就算没有韩冈,不论是谁在台上,只为了大宋的稳定,也必然要采取向外拓张的政策,那是形势使然。   不过他的神情很快就又缓和下来,韩冈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番话,之后必有转折:“枢密这是在提醒孝杰,日后宋辽必有一战吗?枢密真可谓是仁人君子了。”   “相公当是知道韩冈这番肺腑之言的本意。”韩冈看得出来,张孝杰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其实大辽完全没有必要与皇宋为敌,皇宋也无意与大辽为敌。这个世界很大,远比现在所说的天下要大得多。”   “古时阴阳家有大九州、小九州之说,枢密可是说的此事。”   张孝杰好歹读过《史记》,知道在其中的《孟子荀卿列传》中有“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的话,不过这不是儒家两先贤所说的话,而是阴阳家驺衍【也作邹衍】。   “诸子百家,虽惟儒最正,但其余各家也必有其理,若全然是谬谈,如何能流传?日常所谓的九州,中国之地,乃是大禹分赤县神州为之。‘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在此九州之外,又有如此九州者九。”   “那不是中国仅有天下的百分之一多一点?”   “贵我两国加起来倒是能有五十分之一了。”   “的确是够大的。”张孝杰点点头,似是同意,心中仍是不以为然。   世界虽大,诸国万邦数不胜数,可哪一家有宋国富庶呢?大辽的疆域虽广达万里,可多是贫瘠之地,哪里能与中原相提并论。不捉肥羊,难道还捉只剩骨头的老鼠吃吗?反过来想,在宋人的眼中,南方的瘴疠之地,又怎么比得上北方的故土?那同样是能养活上千万人的肥沃之地。道理是相通的。   韩冈自然知道张孝杰言不由衷,辽人心中的想法本来就是很明确的。   “不知相公知不知道,土地肥瘦程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尚书·禹贡》中曾经评论过天下九州土地,最好的是雍州,‘厥田惟上上’,而最差的则是扬州,‘厥田惟下下’,也就是如今的江南。”   《尚书》是儒家的根本典籍,张孝杰当然也读过这本经书,还记得《禹贡》中的内容,他点点头,“沧海桑田不外如是。”   江南富庶,在北国的眼中,只比黄金铺就的开封差上一点。而东京的繁华,又是江南的税赋支撑起来的。   “不然,其中有天地之功,更有人之力。”   “枢密何以如此说?”   “几千年来,汉家青史不绝,不曾闻江南有过遍及一州之地的海退地陷。而泰伯南迁,永嘉南渡却是史笔凿凿。”韩冈抬手指着南方,“数以亿万记的汉人将原本的瘴疠之地变成了现在的沃土。使得开封饮食皆仰赖江南供给。”   张孝杰明白了,但他不信:“从瘴疠到富庶,用了几千年啊。”   “顺其自然就要几千年,如果从头开始就一心拓殖,也就数十年之功。交州瘴疠之地,新服之土,如今亦已是粮赋百万石的望州了。”   交州的情况很特殊,以奴隶种植园经济为主,田赋按亩计取,数量不少,但人丁税就很少了,至于商税,因为交州几乎是只出不进,过、住两税的数量也只是普通军州的水平。但张孝杰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韩冈也不会说明。   韩冈顿了一顿,双手交叠起来,然后说道,“韩冈有一句想要转托张相公传给贵国尚父,俗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尚父的近忧毕竟只是癣癞之疾,以尚父之能,想必很快就会解决。但日后的隐忧,却没有那么简单。也要为儿孙们想想。如果有可能,你我兄弟之邦携手起来岂不是更好。”   张孝杰走了,韩冈的话让他变得心事重重。大辽暂时不用担心土地不够用,但宋国的情况,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韩冈的话中虽没有半句威胁,却从根本上说明了宋国未来开疆拓土的必然性。那不是通过说客,或是几场战争的胜利就能了解的对手。一旦宋辽为此交战,很有可能将会是不死不休的结果。到了那个时候,面对人口更多,也更加好战的南朝,辽国要考虑的,恐怕不是求胜,而是自保了。如果能够让宋国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方向,对大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那就需要耶律乙辛的配合了。韩冈今天的这番话,当也是这个意思。   章楶的心情则同样起伏不定。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已经将他日后主政的目标给公布了出来,他同样是要开疆拓土,而不是内敛自守。但不是因为好大喜功,而是为了生存。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不会跟辽国为了幽云之地厮杀,因此而耗尽国力。而是会从田地更多,也容易下手的地方拓展国土,以养活更多的大宋子民。   “枢密的眼光之长远非吾等所能及。现在想想,也的确如此。人口日繁,迟早有土地用尽的一天。为了大宋百世万年,开疆拓土也是无奈。”章楶言出由衷。要是耶律乙辛能听进去就好了,免得他总是疑神疑鬼,而大宋的北方边境也就可以轻松一点了,“想必辽国的尚父殿下,也会仔细考虑枢密的话。”   韩冈摇摇头,章楶看似明白了,其实还是不明白:“有句俗语不知质夫听过没有?”   “什么俗语?”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章楶闻之一愣,放下手中的茶杯,倾身向前问道:“那枢密今天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都不是……”韩冈摇摇头,“我是公冶长啊!【注1】”   注1:公冶长。孔子的学生兼女婿,七十二贤人之一,传闻其能与禽兽语,乃是孔子弟子中最为精通外语的人才。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八)   流水声渐渐大了起来,官道前方的视野也开阔了,宋辽两国的边境正近在眼前。   前方道路旁的一处高坡上,是隶属于瓶形寨,位于最前沿的一处烽燧,也就是俗称的烽火台。   方方正正的烽燧,地基的位置比下面的官道就要高出近十丈,再加上烽燧本身的三丈高度。站在台上居高临下,不仅能直接观察到辽国境内的动向,甚至还能作为阻敌的据点,阻挡来袭的辽军一时半刻,为后方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烽燧下是守兵烽子们的营房,就是两间土坯的屋子,围着屋子和烽火台有一圈不算高的土墙,但在上坡来的道路那一段处特别加厚加高了几分,已经类似于一些边境村寨周围的土围子了。   再往下的道路边,还能看到一座草房的地基,那是军巡铺。从瓶形寨出来的逻卒在国界上一圈绕下来,都会走到这里。在太平时日,肯定也会供往来的客商歇歇脚,喝水吃饭。   河东边境城寨外围的烽燧,只要靠在官道边,多半如此。七八个人一队,驻守在这一座烽燧中。同时照看着路边的递铺、巡铺。   不过这座烽燧,现在没有士兵在上面看守,空荡荡的,几条竖起的旗杆也看不到一面旗帜。烽燧的一边外墙上残留的箭矢,密得像是刺猬的后背。   “神臂弓。”音量极低地喃喃自语,除了韩中信本人,没第二人听得到。   入寇的辽军得到了代州的武库,烽火台中的守军,要面对的便是自家出产的强弓硬弩。墙上那甚为密集的箭矢痕迹,看不到几根长箭末端的翎尾,正是神臂弓射中后的印记。   投降了的瓶形寨上看不到战斗后的痕迹,而这一座边境上的烽燧,却明显地经过了箭雨的洗礼。辽军从代州攻来,逼降了瓶形寨的守军。这一座小小的烽火台却没有降。   韩中信世居关西,上溯三代都没跟辽人有过瓜葛。只是眼前的这座屹立在边境上的烽火台,让他想起了位于关西边境上的老家。   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寒如冰雪。从残留下来的痕迹上,韩中信甚至可以分析得出,辽军和烽火台守军之间攻防战的大概步骤。   先是路边的草棚给烧了,然后辽军下马,沿着坡上的小路向上佯攻——嗯,韩中信摇了摇头,在之前,辽军应该是派人劝降过,只是被拒绝了……   烽火台的惨状,再一次挑起了韩中信对蛮夷的憎恨。自幼生长在陕西缘边地带,家中多少长辈死于党项人,亲眼看见的暴行不胜枚举,对西夏的痛恨早已融入了血脉里。契丹、党项都是蛮夷,所作所为也都一般无二。   “巡检,快到地头了。”   “什么?……”韩中信闻声转过头来。   韩中信奉命领了一个指挥的马军,一路将张孝杰送到了国境边。不过张孝杰身边的护卫队则有五百骑。兵力甚至超过了送行的宋军。   一路过来,不过十数里山路,但近四百宋军骑兵人人悬着一颗心。好不容易国界就在眼前,可韩中信却完全没有停步的意思。亲兵连忙驱马上前来提醒他,免得大军误入辽国国界,又闹出乱子来。   只是猛然投过来的眼神,让亲兵不寒而栗,不知是自己哪一点惹得韩中信发起怒来。   “巡……巡检……”   亲兵声音越来越小,偌大的汉子在马背上都缩成了一团。   韩中信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吩咐了那亲兵一句,便又抬眼看着前方。过了这座烽火台,前面的官道将会转进一条横谷,向东南拐过去便是辽国的地界。   韩中信轻提了一下马缰,胯下的老马很聪明地一下就放慢了速度,然后整支队伍就停了下来。   差不多要到此为止了。   “多劳将军相送。”张孝杰笑意盈盈,向韩中信遥遥拱了一下手。   韩中信神色冷淡,回了一礼。“奉命行事而已。”   久随韩冈,他对这些高官显宦已经有了足够的免疫力,对辽人的高官更是心中憎厌。不会因为一拱手就改变了看法。   张孝杰身居高位多年,阅人无数。护送或者叫做押解的自己回国的韩冈的心腹人,他心里的想法,仅仅瞟上一眼就能看透到肺腑。   韩中信表情中的憎厌,是在太过明显。那并不是简单肤浅地对北方死敌的痛恨,而应是有着抹不开的血仇才会用那等狼一般择人而噬的阴狠眼神看人。   张孝杰心知有些仇恨是无法化解的。不过他并不怕小卒子的仇恨,就是高官显宦、甚至皇帝的仇恨都没什么。   仇恨可以消磨,恩情可以忘却,但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念头,正常人中都不会短少。   韩冈的话,捅破了虚假的安全感和稳定感,只要他所说的一切被世人所认同,那么南朝的对外战争将会再一次掀起高潮。一个不好,就会把整个大辽都给卷进来。   原本张孝杰就是以交还瓶形寨为借口来见韩冈一面的,现在韩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他不敢久留,要尽快赶回去向耶律乙辛禀报。   在他看来,辽宋两国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将取决于对待韩冈这番话的态度上。   “很危险,要是能够早日解决就好了。”张孝杰暗暗地想着。   像韩冈这样能力威望都不缺,对己方的士卒和百姓还有极大威慑力的敌国宰辅,终归是不要再留在南朝的朝堂中,这样对大辽是最为有利。   之前他与耶律乙辛及萧十三等国中重臣议论南朝的宰辅,给韩冈的评价是最高的。   其余宰辅:王安石很麻烦,但毕竟年纪大了。年轻一辈的宰辅中,以吕惠卿、章惇、韩冈最为知兵。   吕惠卿新近收复了兴灵,而韩冈更是在河东再一次证明了自己。以才干论,他们两人是出类拔萃的。章惇就差了一筹,毕竟他只在南方有过经验。   至于其余宰辅,如蔡确、曾布之流,不过是吕夷简、韩琦之辈,勾心斗角有能耐,遇上军事都懵了。富弼因其曾经出使大辽而备受称道,但他所做的是三十万银绢的岁币升到了五十万,而早在他之前,签订了澶渊之盟的曹利用难道就比他差了吗?不过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罢了。   依耶律乙辛和张孝杰之前的看法,只要不是韩冈或是吕惠卿主政,就不会有战争。就是有战争,如果不是能力出众的统帅,也不值得去担心。   像韩冈、吕惠卿这样的文武皆能的宰辅,在南朝当真是凤毛麟角,多半是木秀于林的结果。换做是其他重臣领军,只要大败宋军个一次两次,南朝的君臣自然就会老实下来。   可是韩冈方才所说的一切,使得战争的目的完全不一样了。   宋人并不好战,之前有许多将领仅仅碍着南朝皇帝的严令才会接连开战。   可是只要韩冈方才的那番话传出去,南朝内部的反战声浪立刻就会被压下去。韩冈身为牛痘种痘法的发明者,无论南北,都有百姓为其设立长生牌位,而他说的话,更多的人会将其奉为圭臬。   韩冈的另一个身份是当世大儒,一派学宗。就算不在朝堂,也能引导世间的舆论。其在朝堂,肯定会更加危险。   那将不会是为了皇帝的脸面和青史留名才会这么叫着教训辽人,而是锲而不舍、直至一国灭亡的战争。就是有大量的牺牲也会坚持下去,以保证大宋的江山永固。   而在绵长的战争中,大辽的内患远远超过大宋,多半会最先崩溃。除非一个胜利接一个胜利,否则一旦有一次失败,大辽内部肯定就会大乱。   唉的一声叹,张孝杰收起了满腔的忧思,随着大军继续向前行进。   ……   韩中信回到瓶形寨时,天色已经很晚。原本艳红瑰丽的晚霞,也只剩西面天际处的一抹暗紫。   钉了铁掌的马蹄,在幽深的城门门洞踏出空寂的回响。直至穿过门洞,嘈杂的人声才传入耳中。   喧闹的营地让韩中信的心情一下就好转了许多。阴郁的表情跟他的性格并不相称,热闹的气氛才是他的最爱。   瓶形寨虽然是军事要塞,但也同样是边境上的重要集镇,真正到了赶集的时候,总会人满为患,将地摊摆到了城墙外。   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过去的繁华和热闹。   “张孝杰走了?”   韩中信找到韩冈的时候,大宋的枢密副使正在校场,拿了张巨大的重弩瞄准了套着铁甲的假人靶子试射。   在最强的敌人开始用铁甲武装自己之后,神臂弓的价值大幅下降,装备威力更加强大的远程兵器迫在眉睫。   破甲弩,便是为了这一目的而设计出来的新型弩弓。时至今日,力道五石的破甲弩已经在军中普及,更强一点的克敌弓据说也已在测试中。   韩冈现在手中拿着的这一件也一样。就是有些过头了。前后两条弓臂,类似于床子弩中的小合蝉弩,只是小了许多,但还是要比最大的重弩要大上一倍。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十九)   弓臂近六尺,弩身几乎跟人等高。   如此巨大的重型弩弓,硬是把身高也有六尺、比寻常人要高出一头的韩冈,映得矮了三五分去。   说是床子弩小了。说是单兵弩则又大了。   但是给人拿在手中,谁能说这是床子弩?只是这样的重弩拉开来,怕不要八九石近十石的力道。射击出去的箭矢,估计能把穿了铁甲的士兵给串成肉串。   韩中信乍看到这般充满了暴力气息的重型单兵弩,眼睛都不由直了起来,一时忘了要跟韩冈回报他的差事。   “这是克敌弓?!”   军器监中正在制造比神臂弓和破甲弩威力更强的新兵器的消息,已经在军中传了很有些日子了。连名字都传了出来。   自从确认了辽国的正军几乎换装了铁甲之后,许多人都在期待新弩弓的出现,能重新确立在远程攻击上宋军对辽军的优势。   克敌弓正是其中备受期待的一种。   “不是,克敌弓只是神臂弓放大了尺寸。这个是手射弩。”韩冈将这手射弩递给韩中信,拿着看了半天,手也酸了,“是军器监的新玩意儿,方才才送过来。要是张孝杰不走,还准备在他面前试上一试。”   “不对吧。《武经总要》里面的手射弩明明是床子弩。手射合蝉弩,手射斗子弩……”韩中信愣愣地接过这具看起来威力就极为恐怖的重弩,手一沉,差点就没脱手掉了。   “全名就是手射床子弩。”韩冈摊了摊手,笑了起来,“军器监就是这样,起名直白得很,一点都不动脑筋的。”   其实他也一样。板甲这个名字,真的一点脑筋都没有动,都没认真想过一个威武雄壮点的名号。   军器监的起名天分,不是韩中信要考虑的问题,他从韩冈手中接过了这具手射床子弩后,就在估计这东西的重量,“怎么这般重,怕不有二三十斤吧。”   “二十二斤,还不算托架。”   韩中信顺着韩冈的视线移过去,就在一边,有根扎在地上的双头铁叉。叉上的双尖中央,正好可以架着一具手射床子弩。   用托架的重弩,韩中信还真没见过,“加上托架呢?”   “加上这架子,该有三十斤了。”   “都快跟半身的骑甲一样重了!”韩中信又看着这手射床子弩,掂了掂手,感觉真个跟盔甲拿在手上没多少差别。   “不带头盔和手脚上的配件,那真的就差不多了。”韩冈点头道。   他的力气就是在军队中也是很不错的水准,但韩冈拿着这张重弩,就知道凭着自己的臂力,不可能稳稳地站立着持弩射击。二十二斤的总重量不用托架支撑,很难稳定射击,力道再强,不能瞄准也是无用。   可如若算上加装的托架的分量,基本上就是又一副不加配件的半身板甲。而且就算有托架,拿上拿下也吃力,军中没几个士兵能用得好这种缩小版的床子弩。   “守德,你觉得怎么样?”韩冈问着韩中信。   韩中信皱着眉头。从初见时的惊讶,到仔细审视之后,他的神色也变得失望了起来,重量远不如神臂弓轻便,自是难以在行军时携带,这纯粹是防御性的武器:“明明是床子弩,两根弓臂!军器监改个名字就能拿在手上用了?怎么上弦?难道只能用上弦机?”   “的确只能用上弦机,人力是没指望的。”韩冈笑了笑。   韩中信闻言叹了一声。   这具弩弓一看就知道,必须要由机械上弦,人力的话少说也要三五人合力,但这张弩比床子弩小得多了,人多了,连搭手的地方都没有。不比放在地上的床子弩,有绞盘绞索,还有坚固沉重的底盘。   “力道肯定极强,但他背在身上的有三十斤啊。野战时没法儿带,倒是在城墙上守城时,可以把弩弓架在雉堞上,还能丢掉累赘的托架。”   “不过还是得先试试看,试射之后,末将才敢评说。”   “这是当然的。”   韩冈将手射床子弩又从韩中信手中接过来,递给了一边的亲兵,让他去给手射床子弩上弦。校场边的畜力上弦机嘎嘎响了一阵,出来后在韩冈的示意下,交到了另外一名粗壮勇悍的军官手中。   韩中信认识那名军官,七尺一寸的身高,无论在哪里都会十分显眼。而且他还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斩杀的辽军将领有好几个,在战场上更是因为硕大无匹的体格,帮袍泽们吸引了多少箭矢。   床子弩形制的重弩,用的自然是一尺多长的铁羽箭,而不是之前的木羽短矢。   上了弦,上了箭。   在身高体健的壮汉手中,重弩没有用托架支撑,便稳稳地瞄准了五十步外人形架子上的铁甲。   咚的一声响,弯曲的弓弦一下抻直,巨大的后坐力使得人猛地向后一仰,弓也扬了起来,但箭矢早已飞蹿而出。   根本就不是双眼能够追上的速度,下一瞬间,铁羽箭出现在了七十步外,夺的一声斜斜地扎进了地里。   射空了?   校场边围观的官兵一阵叹息。   才七十步的射程。   白白用了那么大的架势。   “不对,中了!”   韩中信眼睛尖,大步上前,走到盔甲前,肩窝偏下一点的地方一个极为显眼的黑窟窿,竟是一击洞穿了甲胄。   箭矢命中的位置位于胸甲的边缘,接近肩甲。厚度比当胸处要略少一点,而且在架子上没挂好,使得背甲和肩甲之间有着缝隙,铁羽箭从前面穿出后,直接从缝隙中钻了过去。   这算不上是成功的试射,不过在五十步外还要追求命中胸前要害的准确度,那未免是强人所难了。而且已经足以看出这手射床子弩的威力了。   虽然不是将背甲一并贯穿,如果是人穿上铁甲的话,只要洞穿一层铁甲也就够了。五十步外,彻底穿透铁甲,又飞出二十步才落地,如此力道,一击把五十步外穿了铁甲的士兵射成肉串当是不在话。威力完全超越了神臂弓,破甲弩也难以与之匹敌。   一群军官随着韩冈来到靶前,摸着胸甲上的洞口赞叹不已。   “怎么样?能派上用场吧。”韩冈问着韩中信。   韩中信犹豫了一下。在他看来,这种东西根本没有大批量装备部队的价值。重量太大,不方便携带,类似于床子弩,至于威力,其实把敌军放近了,神臂弓也能射穿板甲。   这就属于那种两边不靠的兵器。绝不可能像神臂弓、板甲那样人人装备。但用对了地方,还是很有威力的。   “自然是没问题。没有派不上用场的兵器。只要不是粗制滥造,用对地方都能克敌制胜。何况威力如此的神兵利器。”   “质量不用担心,军器监这两年还算是会办事,也算用心在做事。”   经过吕惠卿和韩冈两任判军器监重点整顿的物勒工名制度,使得军器监产品的质量检测,虽然没有他们主持监中事务时的严谨,但这些年也稳定在相当程度的水平线上。并没有出现甲胄一戳就破,战弓一拉就断的情况。   “枢密说的是,自从朝廷同意铁器入民间后,农具都是军器监的最好。”   韩中信越来越会说话了,韩冈有些不太满意。停了一下,接过茶盏喝了口茶,方才又道:“守德,如果是你的话,你怎么用这个手射床子弩?”   韩冈喜欢出题,时不时地就是一个问题丢出来。跟在他身边的幕僚和亲信都习惯了。很多人的能力也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韩中信想了一下:“守城时用最好。神臂弓力道不足,八牛弩及远不及近,这个手射床子弩最合适。再厚的盾也没用。”   韩冈摇摇头:“等平安队夺了头名,都不见得能看到辽贼硬攻城池。”   平安那是一支老牌的队伍,后台是车马行,所以起名平安。开封蹴鞠联赛的创始球队,但总是在降级区沉浮,好些年下来了,都没人指望平安队能拿下一个第一来。   “野战也可以。像选锋一样,一个将挑选出一个指挥弩手来,专一射击辽贼的具装甲骑。具装甲骑全都是合在一起冲阵,抓住机会,可以轻易地将一支具装甲骑给歼灭。”韩中信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枢密,这样的床子弩只要数量足够多了,上弦机能跟得上。辽贼的宫分军来了都没用。”   只要数量足够多……   韩冈想着韩中信的用词,真的是会说话了。   手射床子弩的问题正是产量不足。   要把一件武器缩小,并不是依照图纸把零件尺寸按比例缩小就行了,床子弩做得大了反而容易打造,这般精巧的床子弩,对材料质量和工艺精度的要求高了不止一个等级。制造时间上,要比神臂弓长了太多。   工时和材料消耗太大,制造难度也高,制造速度提高不起来,在成本上并不合算,但军器监还是献宝一般拿了出来。   很早以前,韩冈就有了这个感觉,现在就更严重了——军器监中缺乏一个具有开创性头脑的大师级人物,现在全都是匠人,只敢改进,而不敢扬弃。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   韩冈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他也不是多有开创性的人,没资格说别人。   如果没有千年后的见识,也同样很难突破现有的常识。   真不如关西那边的种朴,也可能是他的手下,能想到使用火药武器。也不如吕惠卿,能一眼看破火药武器的优越性,下令军器监开始研发——判断力和见识都是第一流的,只是历史的局限性免不了。   在吕惠卿的影响下,火药飞箭,还有竹筒喷火枪,这两个月都出来了。   不过韩冈听说喷火枪得到的评价并不高,当然没人想到要在里面装子弹,单纯的填满火药只能喷得人满脸花。竹筒装药,油纸蒙口,成了一次性的守城武器。   但飞火箭就不一样了,在改进了外形之后,飞行的高度和距离又有了长足的进步,被视作克制敌军飞船的决胜兵器。   至于其他兵械,工匠们同样在绞尽脑汁地开发、修改和实验。战争带来的影响,也包括新式兵器的大量研发——这不分时代——递送到韩冈这里的最新型的手射床子弩其实便是一例。   只可惜迟了些时日。如果在两三个月前就能装备河东的话,只要计划得当,完全可以让那一支挺烦人的具装甲骑不敢出城一步。韩冈的看法跟韩中信差不多。虽很难改变最终的结果,但谈判中好歹能多捞回点好处。   “枢密觉得这床子弩如何?”韩中信问着韩冈。   韩冈若能给一个好评价的话,从发明者到工匠,都能得到朝廷的奖赏。同时,军器监那里立刻就会展开生产。只不过他看着韩冈的神色,似乎也不是多看重。   韩冈的确并不看好。韩中信能看出来的问题,他当然也能看出来。   “派不上大用场。比不得神臂弓和破甲弩。”   韩冈示意亲卫将这柄弩弓收起来,表情淡淡的。原本还在为手射床子弩的惊人威力赞叹的官兵们看到韩冈的态度,也收敛了起来,知道肯定是哪里有问题了。   一旁亲自押送弩弓北上的李泉脸色很难看,看样子都快要哭出来了。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出来押送弩弓的时候,可没想过韩冈会是这样的态度。   韩冈瞥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当年还在军器监时就认识了李泉,也算是有几分情面在,但他不可能为了人情就让军队装备上这等用处不大的兵器。   只能依赖机械上弦的弩弓是很难配合大军出战的。看起来是单兵武器,但实际上无法离开城池太远,实际上和真正的床子弩没有太大的区别。   而且这手射床子弩相对于神臂弓和破甲弩这样的单弓弩来说,结构复杂,成本又高,应用范围窄,纵然威力大了点,可并不实用。韩冈一向反对将兵器结构复杂化。兵器是要经受雨打风吹,傻大粗笨才好。太过精巧的器物,制造起来就越难,而且难以保养,成本也更高。板甲能替代旧式的鱼鳞铠,正是因为结构简单,制作成本低。   这一点问题,不仅韩冈看得出来,只要上过战场的将领都能看得出来。韩冈要是这里点了头,等手射床子弩下发到边地诸镇中,免不了要被抱怨。那可就是要丢人现眼了。   “要是上弦能更容易一点就好了,可惜了这么强的力道。”   虽说同样认为派不上用场,韩中信仍不免觉得遗憾。毕竟能在五六十步的距离上,轻松洞穿重甲,现在的弩弓都难以做到。   他扭头去找李泉:“能不能再改进一点,只要上弦再简单些就能有大用了。”   李泉转头看韩冈,他不清楚韩中信是自作主张,还是在代替韩冈说话:“枢密……”   韩冈点点头:“若是上弦能更容易些,还是能派上用场的。到时可以让军器监先造个千多张,送到河东来。”   李泉精神一振,只要不是完全否定就好,“下官这就回去!下官这就回去跟监里说,让他们按照枢密的吩咐去改进。”   李泉几乎是跑着走了。目送身量不高的李泉抱着一张几乎比他还要大一圈的弩弓离开,韩中信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   韩中信觉得韩冈完全是敷衍,要是手射床子弩那么容易就能改进,以韩冈在军械制造的造诣,早就开口指点了。哪里会这样两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只是这具弩弓没什么好可惜的……”韩冈倒没想到韩中信会认为自己是信口开河韩冈还期待着军器监的大工们能再给自己带来一些惊喜——他有自知之明,在弩弓的研发上,他没有任何资格指点人,只能依靠天下间技术数得着的那一群工匠——虽说造出来后,韩冈也不会建议军中大量装备,但能够更加简单省力的上弦,肯定是在力学传动机械上有了新的进步,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件好事。   “姑且不论能不能改进,以后肯定会有更好的。”   “更好的?那可不得有七八尺大小了!枢密……这个手射弩已经够大了。”   “啊,不一样的。”   韩冈没有解释细节,八字还没有一撇,还不用着急着对外披露。   他整了整穿戴,对韩中信道:“我明天就回代州,瓶形寨是代州东侧门户,再紧要不过,守德你可得好好守住。”   新寨主的身份,韩中信当然心动。可是他也有疑虑。他的身份太尴尬了,是叛逆之后,广锐军的余孽。   韩中信自知日后想要在军中升得多高是不现实的,就是现在,他奉韩冈命驻守瓶形寨,暂代寨主一职,但东京城那边,三班院会不会同意他成为瓶形寨寨主,审官西院会不会批准他晋升大使臣,都很难说。   韩中信本人都很难相信两个管理大小使臣的衙门,会看着一名叛贼的儿子镇守边陲,统领几千兵马。   心有所想,韩中信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变化,没能藏住心中的事。   “不用担心。”韩冈笑着安慰韩中信:“总有安顿你的去处。”   韩冈其实并不准备干涉韩中信的人事安排太多,一封荐表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两人的位置离得实在太远了,这让他很难使得上力气。如果是正副七品以上的诸司使,他这个枢密副使还说得上话,可韩中信的品阶太低了,韩冈若要干涉他的差遣,三班院绕不过去,想掺和他的晋升,审官西院绕不过去。这两个衙门不知给多少人盯着,落人口舌肯定会有麻烦。   只是这番话,韩冈不好现在就说出来,究竟朝廷会怎么安排韩中信,还要看一看再说。现在他也只能上表举荐,等朝廷的回复。   如果朝廷不批准这项任命,韩冈也能想办法将人给安置下来。   这种事需要担心吗?完全不需要啊。   ……   留了韩中信在校场,韩冈回到落脚的衙门时,留守的章楶也才刚刚结束了他今天的工作。   战争已经结束,韩冈准备将大部分的幕僚都投入到战后的分赃中。   韩中信留在瓶形寨,为瓶形寨知寨。秦琬没回西陉寨,而是坐镇在雁门,韩冈也上本推荐他为新任的雁门寨寨主。田腴为雁门知县,不想留任河东的陈丰则回京城。留光宇和折家叔侄各有安排。   从辽人手中夺下来的武州,前两天来自朝廷的诏令,已被改名作神武军——幽云十六州中另有一武州,不过是在大同之北,应该是后世的张家口处,如今是在辽国手中,因为这个武州,所以刚刚夺下来的辽国武州,就只能改名——韩冈已经推荐白玉为神武军知军事,留在河东路。   至于代州知州这个位置。韩冈打算推荐章楶,从他这几个月的表现来看,无论能力还是声望都已经绰绰有余。至于资历,他在熙宁初年就已经是知县了。这么些年来资序不断提升,足够接手代州。   不过接手归接手,同时接下来的还有每年给朝廷的贡赋,这是不能缺失的。虽然现在不需要缴纳贡赋,但几年之后就不可能再免除了。以长远眼光看,从现在起就要为以后考虑了。   迎了韩冈进厅来,章楶甩了甩今天使用过度的右手,又酸又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甩了两下,才想起来今天韩冈早就有预定了,在校场中实验弓弩的水平。   “枢密,试射的情况如何?”   “成本太高了,一张手射弩没百十贯下不来——毕竟形制皆是床子弩,花的钱不会少,也跟床子弩一样不易上弦。但若是能改进一下上弦的手段,造个千张装备河东军倒是无所谓。”韩冈说着,就找了张座椅,四平八稳地坐下来。   “一张百贯,千张十万贯。这的确不是小数目,能养两千多禁军一整年了。”章楶感慨了两句,要不是韩冈推荐了他为太原知府,他说不定会大力反对,“辽人的细作看到官军装备了如此利器,怕是要吓得魂飞胆丧了……毕竟床子弩啊!”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一)   《武经总要》中出现过的各色兵器数以百计,但要找出辽军最畏惧的一种,就只有澶州之战中一击击杀萧达凛的床子弩。就算这几年才出现的神臂弓、霹雳砲,也没有床子弩在辽国国中的威风——能够击杀一名让辽国为之辍朝五日的名将,百多年来,就只有这一个例子,杨业杨无敌也是被萧达凛生擒。   “嗯?”韩冈没反应过来章楶想要说什么。   章楶低声:“代州的弓弩院被掳走的工匠有三十多人,如果算上院中的铁匠的话,更是有半百之多。”   边地大州都设有弓弩院,普通的弓弩箭矢都可以打造,同时还负责修理神臂弓、床子弩这样只由京城制造,却很难运回去维修的武器装备。   越是地位重要的边州,弓弩院的规模和水准就越高。代州弓弩院的工匠数量在全国的边州中能排进前十,而技术水准也不差,州城中的几十架床子弩一直都是由其负责保养和维护。   以代州工匠的人数和质量,要仿造神臂弓、破甲弩,配合辽国本身就拥有的工匠,也就是转眼的事。打造床子弩,也不是太难。   韩冈略一思索,顿时全都明白了:“质夫是想让辽军仿造?!”   这种能一击击破板甲的利器,也许在辽人的眼中,会比任何更加精良的武器出现在大宋的军器监中更让人心动。   “枢密不是说过吗,养狗咬兔子。”章楶双眼晶亮,“方今宋辽攻守易势,耶律乙辛当会更注重坚守城池的手段。看到手射床子弩,定然会心动。”   养狗咬兔子,这句话韩冈记不清了,好像说过类似的话,又好像没说过。不过他对军中各色新式武器的态度则是始终如一,十分确定。他一向是不怕仿制,甚至是期盼敌人仿造。   因为那将会是国力的对抗。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可以与大宋拼消耗。甚至可以这么说,除大宋以外的所有国家加起来,都不一定在工业制造上有压倒大宋的实力。   差距就有这么大!   单价一百贯以上的新式重弩,韩冈一张口就是一千张,因为国家的军费支撑得起这点消耗,不上万就没问题。但辽国若是要学着打造,可就是要当裤子了。   可耶律乙辛能忍得住吗?   韩冈与章楶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   不可能忍住的。手射床子弩能造了,真正的床子弩也就能造了。同时弩弓的技术也会有一个大的飞跃,这是相辅相成的。   若是能将辽人拖上军备竞赛的道路,那将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大胜利。   今天是手射床子弩,过几年,或许还有滑轮弓等着辽国的模仿。   滑轮的原理,韩冈早就在书中说过了。木制或铁制的滑轮组更是普及到全国各地,工坊、矿山、港口等处都能看得见,很多地方就连木工都用上了,修房上梁时正好可以用到。   只是滑轮弓在工艺上的要求不低,而且偏心轮也没有被发明。韩冈并不清楚以现在的水平能不能将滑轮弓造出来。而且仅仅是制作,几个能工巧匠精心打造就能成功。如果工业化生产,就像如今的神臂弓、板甲和斩马刀这样的规模,恐怕更要多少年后了。   可只要有几个样本出来,辽国说不定就会照例设法仿造,那样的话,浪费的金钱、时间和人力将是辽国难以承受的打击。   “不过在这里胡猜没有什么意义,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反正那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不强求的。”   “枢密说的是,就等着看好了。”章楶陪着韩冈坐了下来,听着窗外的声音:“张孝杰走了,现在寨中就只剩下大宋子民,城里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是热闹了。”韩冈微笑点头。   窗外有着与其他地方一样的喧闹,虽然寨中的百姓还没有回来,可到了吃饭时间,数以千计的士兵还是让这里热闹得像是集市。   这样的喧闹是让他喜欢的,征战在外,枕戈待旦,不正是为了现在的喧闹?   只是章楶看起来却难以接受的样子:“不仅仅是热闹,人心一时也松散了。”   “太平日子到了,哪能不松散?”   “看似太平,但实际则一点也不太平。”章楶亲自给韩冈斟茶递水,“枢密方才与张孝杰一席谈,不就是这个意思吗?隐患早就埋下了,若置之不理,太平日子也没多少时候了。”   韩冈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质夫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章楶正色道,“回来后章楶又细细思量过,总觉得枢密的话有意犹未尽之处。”   韩冈之前没有向章楶解释太多,他对张孝杰的话本来就有太多的解释。   外交嘛,基本上就是云山雾绕的很难有一句意义明确的话。如果按后世的外交用语,对于这一次的会面,也只能说双方进行了坦率的交流,增进了两边的了解,会谈是有益的,至于成果,现在还很难说。   不知道耶律乙辛能理解多少。也不关心他会做出什么选择。韩冈就像是向河水里丢下一块石头,等着看石头落水后的反应。不论是什么结果,对韩冈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一切的关键还是自己。   不过话说回来,他对张孝杰的一番话除了阐明心中所想,剩下的就是威胁了。   跟张孝杰的话如此,跟章楶的话也一样。随口一句就把章楶打发了,并没有详细地说明。也难怪章楶现在还要问。   “不知质夫想要问什么?”   章楶想了一想,道:“以枢密看来,户口是多的好,还是少的好。”   “户口当然是越多越好。小国寡民那一套是道家,非我圣教之传。”   统治世界的基础是人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就像后世那个阳光永远照耀在国土上的日不落帝国,仅仅百多年的时间就从殖民地遍及世界的巅峰,跌落到本土小岛上都要闹独立的地步。其衰落的原因错综复杂,无法尽述,但从根子上来说,还是核心民族的人口实在太少了的缘故。   人才是一切。   “可若是养不活呢?”章楶追问道。   “养不活那是君臣失德。韩冈有罪,难道无法安民的天子和臣工就无罪?”   章楶皱起眉:“枢密的话岂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要养活越来越多的百姓,就必须扩张去夺人土地,但夺人土地能算是有德吗?”这句话章楶没说出口,可他相信韩冈肯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张子门下讲究的是‘民胞物与’。‘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让百姓安居乐业,安享太平,是天子、群臣之责。正如应役纳税是百姓的分内事一样。各安其分,各司其职。”   停了一下,喝了口水,他继续说道:“所谓‘仁’,从人从二,仁者兼爱,所以从二。又有说仁者爱人。但仁德有高下,上者大同,中者小康,而最下一等的就是让人能活下去,吃饱穿暖而已。这与户口多寡无关,并不会因为户口多了,没粮可吃,还能得一句情有可原,饿着的肚皮可是不会在意你有多少推托的理由。”   韩冈的话说新鲜也不新鲜,但用在此处,听起来却意有所指。   但那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怎么才能名正言顺地攻取异国的土地?   用率土之滨吗?只要被征讨的对象服软,上表称臣,可就没了名分。而用韩冈的说法,为子民夺取口分田,又太过赤裸裸,很难说是符合儒门之教。   卧榻之侧更是天子的理由,而不是儒门宗师的借口。他的观点并不符合儒门一贯以来的主张。   只要他还想传播气学,这件事就必须得到一个能说服人的理由。不能用不想饿死百姓,就必须从朝贡过大宋的外藩手中抢夺土地的借口。   章楶想了一阵,对韩冈摇了摇头,“枢密,这么说不行的。”   京城那里,韩冈的敌人可不仅仅是在朝堂。   “不用担心。”韩冈笑了,他自有成算。   章楶一声轻叹,韩冈既然不想多说,那他也没有必要强求,又不是君上,要死谏殿上的。   起身便要告辞。   “对了,质夫。”韩冈拍拍手,他差点忘了一件事,“河外的事你要记在心上,辽人不提则罢,提了就要坚持一点,那是阻卜人和黑山党项内部的争斗,与折家无关,与皇宋官军无关。”   章楶怔了一下:“……枢密,这是不是太过放纵折家了。”   韩冈对章楶的困扰不以为意,“同样的话我不敢对种五说,但折克行是知道分寸的人。”   章楶欲言又止,看神色就知道,他对韩冈的话并不以为然。只是他也不想与韩冈正面硬争,“那该如何应付辽人。声势一起,就瞒不过人了。”   “即便明明就是折家做的,辽人还能拿出证据,也要一口咬死黑山党项是大宋治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轮不到契丹人说话。”   “折家攻打阻卜人时呢?”   “迷路了,或是用了过期地图,反正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韩冈说得毫无愧色,内外有别嘛。而且复仇本来就是春秋之义,乃是儒门正道。至于不明说,而找借口搪塞,那是不想撕毁宋辽和议,使得两国重陷战乱,百姓因此而困苦,是仁德的表现。   耶律乙辛现在根本没有余力顾及胜州边陲的异族,韩冈给了他一个台阶,难道他会犟着不肯下来?   就算他不肯下来,又能怎么样?向开封的朝廷抱怨不成?还是出兵再来打?这件事传出来,放纵折家报仇的韩冈或许有些小麻烦,但终究是小麻烦而已。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二)   时近六月,阳光越发的炽烈,开封的天气也越来越热。   到了中午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少了一大半,无论人和牲畜,都不愿顶着太阳出门,也就知了最有精神,在树上一刻不停地叫着。   不过好像都能把人给晒化的太阳,却是晒衣被、晒藏书的好日子。   章惇今日休沐。洗澡后换了身干爽的衣服,让下人搬了张躺椅到院中,舒舒服服地在树荫下躺了下来。挂了闭门谢客的牌子,准备趁休息好好读几本书。   不过当他看到院中的石板反射着阳光,白得发亮,当即心中一动,把在书房里听候使唤的下人们都叫了过来,将藏书、往来的信件还有乱七八糟的字纸都给搬到院中来暴晒一番。   章持、章援两兄弟,也被章惇叫了过来。他们不用跑进跑出地搬书,却要在太阳底下整理书籍和纸张。   将任务都分派下去,章惇从旧书堆随手抽了本书出来,靠在躺椅上,顺便看着儿子和下人们忙忙碌碌。   树下的风吹得很舒服,章惇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看看地上的树荫,没有移动多少,时间似乎并没过多久。   看看院子里,书已经铺满了院中,下人们站在周围守着,两个儿子则头凑在一起,拿着份报纸再看。   “还没整理好?”   章惇起身走过去,从吓得跳起来的儿子手中,抽出那张报纸。   没理会战战兢兢的两个儿子,章惇眯起眼睛扫过不少地方都有破损的老报纸:“《齐云快报》……第三期……还是蹴鞠联赛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才八支球队,现在都已经上百家了,才几年工夫啊。”   拿着这份只有赛报的旧报纸,章惇心中五味杂陈。   亲眼见证了两家报社的崛起,有些时候,都让章惇回想起来,都感到难以相信。   两大联赛业已成为开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所以刊载两大联赛每轮赛事结果的报纸也成了赌客们的必备品。   在东京城中的大小酒楼茶肆里,都少不了备上几份以供客人翻阅。在七十二家正店中,甚至每间包厢内都有放着最新的几期。   京城中男子的识字率并不低,两三人里面就有一个开过蒙读过书的。纵使其中很大一部分仅仅是学通了千字文,认得几百个字,可看文字浅显的报纸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从刊载赛报,到给商铺做广告,再到刊登一些天南海北的奇闻轶事,而后是开封街头巷尾的市井话题,现如今,两份快报已经开始发出议论朝政和时局的声音了,刊登在所谓的新闻版上。   在过去,新闻是“内探、省探、衙探”——也就是从宫中、中书门下和在京百司中——得到的内部消息所刻印的小报——的代名词。本为小报,为了不引来官府的注意,故而以新闻为名。但这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该查的时候肯定还是要查。可时至今日,两家快报却堂而皇之地以之命名。   京中的官员对朝廷的动向最为关注的一批人。当两家快报开始涉及时政,就是对赌赛不以为然地朝臣,也开始把读报当成了每日必做的功课。   不过这比起街上的流言蜚语或夜里散发得满街都是的揭帖,更让人觉得安心一点至少谁是后台一目了然,要控制、要追究都很方便,能找得到当事人。甚至还有辟谣的功能,帮朝廷说些不方便说的话。   比如这一回宋辽开战,两家快报的对前线战局的及时报道,以及对战局的准确评述,让制造恐慌的流言没有了存身之地。换做是旧日,就是跟西贼交锋,夜里奔驰过御道的金牌急脚的马蹄声,都能让京城一夕三惊。   这正正好卡在了朝廷能够容忍的底线之上,甚至不得不默认了报社刊载新闻的权力。   但御史台就像是踩了尾巴的猫,风闻奏事是他们独享的权力,让宰辅不能蒙蔽圣聪是他们的职责。哪里能容许他人瓜分去他们的权力。   可一开始完全可以当成杂草一脚踩了的报社,到了如今,已经从树苗变成了参天大树。   两份报纸上的内容博采众家,有不少在京城民间很有声望的宿儒、学者甚至医生、商人,都成为了编辑或撰稿。   家长里短和治学的文章,同在一张纸上印刷出来,虽然是从赌赛的赛报开始起家,如今却已经有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影响力。   在士林清议中,报社的名声比已经成了派系斗争中那把捅向政敌的刀子的御史台,更要好上数倍。而报社背后的两大总社,更是区区御史台无法撼动的。   御史台的攻击,并没有给根基已深的报社带来多少麻烦,最后还是不得不与报社达成了默契。快报上不出现朝官的名讳,不攻击朝政,只传达邸报上的内容。   不过只有一部分内部人士知道,几家报社消息来源,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皇城司的密谍。而皇城司的报告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报社的耳目。   因为皇城司的密报每每能在报纸上得到印证,石得一在皇后面前受到的看重并不比天子当政时要少。   而且比起经常云山雾绕、咬文嚼字的奏章,快报上浅显易懂的报道,更容易让向皇后理解。两大报社最大的支持者,恰是便是皇后。   御史台之所以妥协,也正是皇后说了一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御史的作用除了监察百官,也有传递下情的这一条。如今御史台攻击两大报社,却等于是公开承认了他们想要独占宫中耳目,嵌塞众口。   但两大报社背后的势力其实是一回事,全都是在京的豪门勋贵。皇后拿出来的理由,有多少是得到了每天入宫问安的贵妇们的提点,那还真是难说。   章惇将手上的旧报纸折好收起,当年买下这份只有比赛结果和球队介绍的报纸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齐云和赛马两家会社出版的快报,会有变成布衣御史的一天。   只是两家报社并非善男信女。报纸的好处和收益也不是没有其他人对此动心。想办一份报纸来挣钱的,不知有多少。去年就出现了一份《每日新闻》,背后颇有几名贵戚撑腰。   也同样是从赛报开始起步。赛马总社的《逐日快报》上绝不会有蹴鞠联赛的战报,而《齐云快报》也不会刊登赛马的结果。这就给了《每日新闻》一个出头的机会。   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京城报社三足鼎立的局面很快就会出现。可惜没过几日就失了火,《每日新闻》社的房子烧通了顶,而报社明面上的社首,还被问了个遗落火种的罪名,罚了一大笔家财。   这才是他们的真面目。   坐在树荫下沉吟了一阵,章惇把儿子都招了过来,“大哥,你去三司衙门,请吕望之放衙后过府一趟。”   章持连忙应了,赶快换了衣服,去请时任三司使的吕嘉问。   “二哥,你把从五天前起到今天出版的报纸给我找出来。”   章援也应诺,转身去找报纸了。   章惇坐在树下,紧皱着眉头。原本还能感受到的荫凉,现在都变成了燥热。   “大人。”   章惇抬头,章援已经把这几天来的快报都找了出来。   手快脚快地翻了几下,章惇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内容。   五天前的《齐云快报》上,正在议论大宋最新统计出来的户口。   朝廷每逢闰年便要更造户籍田簿,以便能及时掌握户口和田地的变化。如今的历法是十九年七闰,基本上两年三年就要把籍簿新造一遍。   去岁是闰年,在秋收后,各地开始检定户口,用了半年的时间,方才归纳成册,一级一级地送抵京师。   因为战乱的关系,河东是没办法计算了,河北受创也不小,可其他各路,户口都有很大的增幅。   在《齐云快报》上,列出了数据,甚至画出了图表——乍看时有些看不懂,但仔细一琢磨,用图表来对照历年数据,变化的多少,能让人一目了然,比直接看数字强得多了。   图表横的是纪年,纵的是户口。从熙宁初年开始,到这一回的记录为止,通过图表可以很直观的看出来天下户口的变化。   太平时节,户口理所当然每年都在增加。不过在熙宁六年,户口变化的曲线陡然向上,户口数量比前一次更造时增长了十分之一。   这是保甲法的功劳。保甲法的作用不仅仅是编练民兵、安定地方,更重要的是通过设立保甲,可以更有效的编户齐民,找出隐户逃户。   可去年的增长幅度,只比熙宁六年稍低一点,那条折线同样的向上翘起。报纸上,用了很大的篇幅赞扬了这几年的朝廷安定,朝政清明,使得天下风调雨顺。只是在结尾处,则又用简短的几句话提到了种痘法。   章惇哪里看不出这篇文章的真实用意,但种痘法的好处,世所公认,天下遍地是香火旺盛的药王庙也证明了人心所向。   中书和三司都想知道到底是谁将如此重要的国家数据给泄露出去,查了几日也没个眉目。筛子一般的衙门,要找出是从哪一个洞把沙子漏下去的,那完全是个笑话。   幸而报纸上的数据并没有具体到郡县,相对而言,还算是遵守了默契。   近两千万户的这个数字,放出来也足以吓倒北方的敌人。就算是十户出一兵,也能有两百万壮丁可供驱用,还不会影响到国家内部的安定。   同时还能安定人心,两府对此虽颇有微词,但也只能默认。   章惇摇摇头,其实是不得不保持沉默,已经是势大难制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三)   吕嘉问到了入夜时分才匆匆过来。   连同元随一行二十多人,一路提着灯笼,进了章惇府中。   也幸好吕嘉问还只是三司使,虽有计相的别号,但终究不入两府。来往宰辅之门,便没那么多顾忌。   将吕嘉问迎进内厅,章惇问道:“怎么这个时候才放衙,可是衙中有急务?”   “还不是得多谢子厚你!你今天不请我过府,我自己都要找上门来。”吕嘉问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他这两年与章惇走得很近,熟不拘礼,没坐下来便开始抱怨,“枢密院好大方啊,三十万钱绢大笔一挥就送出去了……也罢,左右掏钱的不是你西府,睡不着觉的也不是你章子厚!”   章惇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出。   这两天从河东回来的京营禁军因为不满意朝廷的赏赐微薄而怨声载道,虽说暂时还没出乱子,可谁都知道那些赤佬不会乖乖地偃旗息鼓。所以枢密院重新考订了赏额,给每个兵卒又加了两匹绢四贯钱。只是这么一来,便换成了已经为之前的赏格而焦头烂额的三司衙门怨声载道了。   章惇叹了一声:“也没办法,京营不安抚,京畿也安稳不了。现在只是抱怨,难道还要等兵变闹起来不成?这次赤佬,韩玉昆只敢拿他们充门面,都不敢用他们上阵。混到一个大捷,回来还有脸邀功!过些日子慢慢收拾!领头的一个都别想跑!”先把赤佬们安抚下去,然后再秋后算账,这是遇上军心动荡时一贯的流程,章惇性子再强硬,也不会自寻麻烦:“……你看韩玉昆多聪明,仗刚打完就把人给打发回来了。闹事也不会闹在他的地盘上。”   章惇祸水东引,吕嘉问却不上当:“打完仗了,当然就没他的事了。怎么定赏格,还不是你们枢密院的事。原本就已经不少了,现在一下又添了一半……韩玉昆在河东修轨道,论用兵那是没话说。稳一点总比贸然出阵败了好。要是赵王有先见之明,肯定不会拿赵括换廉颇。但这钱花得如流水啊!”   “只是暂定。政事堂那边还没说话呢。”   吕嘉问气得反而笑了起来,“暂定?暂定的事会发到三司来?韩冈能把事情推到你章子厚头上,你又能把事情推到政事堂身上,难道政事堂就不会把事情往三司推?”   “终究只是几十万贯的事,前面上百万贯都给了,现在何苦省这么一点。”   “民脂民膏是能乱花的吗?!”   吕嘉问是世家子弟,口袋从来没缺过钱。就算与家中翻了脸,也从没愁过钱财不够用的。可自从临危受命接任了三司使,他就恨不得找条河跳下去,免得再为钱烦心。   靠着老天帮忙,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积蓄的国库,又变成了个无底洞。窟窿深得让吕嘉问夜里睡不着觉。在他看来,朝廷迫切需要一个能够恢复收支平衡的手段,否则接下来的几年,少不了要盘剥百姓了。现在既然还没找到,就得能节省就节省,免得日后罪名落到自己头上。   他的声音突的低了下来:“仁宗大行后四年紧接着英宗大行,国库中连犒赏群臣、三军的钱都拿不出来。没有此事,哪来的新法?”   悖逆的话吕嘉问不好说,但他言下之意章惇也能明白。   当今天子差不多也就剩一口气了,虽然仗着祖宗庇佑,这口气一直还吊着,可说不准哪天就断了。万一到时候不能让葬礼办得风风光光,被压下去的那群人可就有的话说了:   ——变法十数载,什么都变了,唯独天子念兹在兹的国库没变!   这评语传出去,新党执政的根基都会因此动摇。   其实如何封赏经历战事的大军,大宋朝廷经验丰富得很。无论胜败,都会给予赏赐。先把士卒和底层军校安抚好,就是上面的将帅因封赏不足而有怨心,也不会闹出大事来。   只是现在的问题是京营禁军,战斗力不如陕西河东的同僚,可说起精明厉害会算计却是远远胜出。   河东战事从太原府一路打到辽国境内,真正与辽军奋战厮杀的主力,依然是河东本镇的兵马。京营禁军自从到河东后,一直被韩冈捏在手里面,直到最后,才与辽军有了短暂的交锋。   平心而论,京营禁军的存在,成功地逼迫辽军不敢放手一搏,时时刻刻都要提防他们的行动,也算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战后记功,却不会把这种功劳都计入在内。论战果、论俘获远远不如实际作战的河东兵马,斩首数目甚至还不如剿匪平乱的七千西军多。   朝廷论功行赏,京营禁军理所当然就只能拿到最基本的数目,比不上有战斗、有战果的西军和河东军。   将心比心,他们不甘心也是正常的。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何况他们是跟全副武装而且又凶悍无比的辽人打,不是跟那些连甲胄都装备不起的蕃人夷人战斗,是要搏命的,一个不好就会全军覆没。提着脑袋上战场,最后只拿到了些打发叫花子的钱,京营禁军一贯有闹事的传统,当然不会安分下来。   拿着章家的婢女送上的湿手巾擦了擦脸,又喝了两口绿豆百合汤,吕嘉问火气也消了点,“不说这件事了。皇后也应允了,这笔钱会从内藏库中支取,不从左藏库走。”   章惇微微一愣,昨天还没消息,今天就说通了:“不是说好了这一回发给三军的犒赏,内藏只出两百万贯,剩下的都由三司筹措,怎么又要从内藏支取了?”   左藏三库,储存的是天下州府的贡赋。钱库、金银丝绵库、生熟匹帛库,三库之中基本上就是国家储备的主体,由三司主掌。群臣、三军的俸禄,以及朝廷的日常开支皆从此处支取。   而内藏库原本则是太祖时存来准备夺回幽云诸州的封桩库,后来变成了皇帝的私房钱。但只有少部分是用于天家的开销,绝大部分的用处,是给群臣、三军的赏赐,或是灾荒时救济百姓,代表天恩,而战争时的军费很大一部分也是从内藏库支出——“军旅、饥馑当预为之备,不可临事厚敛于民”,这便是立内藏库的目的。   当今天子近两年设立的元丰新库,就属于内藏库的范畴,“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以这首四言诗的每个字为库名的三十二间元丰库,就是为了准备日后伐辽的军费。   此外朝廷因为没钱,也时常向内藏库伸手借钱。从本质上讲,内藏库也属于国库的一部分,两府和三司向内藏库伸手要钱时,一贯是理直气壮。   对此皇帝是心有不甘的。所以内藏库都是由内侍来掌管,不许外廷插手。真宗皇帝甚至还明明白白地下诏,不许打探天子私囊里有多少钱,也严禁内部泄露——“诏内藏库专、副以下,不得将库管钱帛数供保及与外传说,违者处斩”。   这一回宋辽开战,内藏库也是照常例出钱。半年不到,支出了近四百万贯,大半是军费,小半是给三司的借贷。打起仗来花钱如流水,一下就空了。   当然,这也跟自今天子登基之后,没有几天太平日子有关。熙宁四年的拓土横山、熙宁五年的河湟开边、熙宁七年、八年的天下旱蝗,熙宁九年、十年的南征之役,都没消停过。而进入元丰之后,又是平夏之役,以及刚刚结束的这一场与辽国的交锋。   这般折腾,存不下钱是理所当然的。国家财计能维持到现在,还是多亏了大宋的底子厚实,另一方面,也是新法的功劳。   如今和议已定,宋辽恢复旧盟,要犒赏出征三军的时候,主管内藏库的宋用臣拿出了两百万银绢后摊手说只剩下给后宫的脂粉钱了。   在北方开战的时候,两府连哄带骗,从皇后那边将内藏库的账簿给弄到手了——尽管只是副本,可也不再像过去,只听管勾内藏库的内臣每月一报,实际情况一头雾水,连借钱都不知道可以借多少——这时候看看账簿,宋用臣说的也不是谎话。   宰辅们聚在一起商量了两天,决定不足的功赏从左藏库中支取,在账面上冲抵之前向内藏库的借款。   可是吕嘉问拆东墙补西墙,好不容易才从必不可少的各项日常开支中挤出了给予三军的封赏,正准备歇口气,却听到还要三十万钱绢,将绢也兑换成钱,就是总计近五十万贯额外开支了。   试问吕嘉问如何不跳脚?也幸好有向皇后帮了他大忙,“皇后说了,内宫可以节省一点,给三军将士的犒赏不能节省。这一回,多亏了皇后圣明……”   章惇摇摇头。   还说什么场面话啊。皇帝还在世,但也差不多等于不在了。欺负孤儿寡妇,得逞了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四)   吕嘉问叹了一口气:“说真的,这三十万钱绢发下去,还不一定能消停。河北、陕西和河东都看着呢,京营能闹,他们就不会?京营毕竟没怎么上阵,看看伤亡,去一百个,回来还能有九十九,这是打仗吗?子厚当年领军去岭南,路上死的人都不止这个数吧。”   “好吧,下次写信给韩玉昆,我代你问他,为什么只让京营死了这么点。”   “真要是死伤多了,还要添一笔抚恤。”吕嘉问皱眉想了想,顿时不寒而栗,“真要是那样,我还是递辞表出外算了。换萧何、武侯来做差不多。”   章惇摇摇头:“这个烂摊子,萧何之才,武侯之智,都没办法……只盼着接下来几年能休养生息了。”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什么办法?”章惇立刻追问道。   吕嘉问摸了摸袖袋,掏出一枚铜钱来。比寻常的小平钱大了一圈,厚了些许。章惇眼尖,一眼看出那是一枚元丰重宝。面值五文,俗称折五钱,一枚抵五枚小平钱的大钱。这折五钱才出来没多久,通行于世也才一年多的模样。   章惇两根手指拈起来正面反面看了一阵,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一变:“望之,难道折五钱还不够,还要铸更大的不成?!”   “当二十、当五十的都有人提了。是度支司的人。”吕嘉问摇了摇沉重的脑袋,章惇猜个正着,“五枚小平钱用的钱料,就能铸一枚折十大钱。这是一倍的利。当二十、当五十的利钱就更高了。”   三司衙门下辖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由此而得名。其中度支司便是掌管朝廷收支用度的衙门。   “折五钱都不该铸,何论折十钱?!当二十、当五十就更不该想了!”   王莽做过的蠢事,怎么能学?何况仁宗时为了应对西夏战争造成的亏空,也曾经铸过大钱,铸过铁钱,可结果也仅仅救急,折十的大钱很快就贬下去了,铁钱也只能两枚、三枚的抵一枚小平钱。   折五钱论其中含铜量只相当于三枚半小平钱,纵然朝廷要求是当五文钱来使,可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发行才半年的时间,在市面上,折五钱就从一开始五文降到四文,再从四文降到三文钱在用。这个币值一直保持到现在。   当二十、当五十的大钱铸出来,朝廷拿这个钱发俸买物,等于是明抢。远的不说,京城内肯定要先乱了。   章惇沉着脸,“现在还没到饮鸩止渴的地步!”   “这还不都是打仗打的?库中没钱,度支司最苦。幸好这一战结束得早,要是再多打半年,当十、当二十的大钱说不定就要出来了。”   陕西、河北、河东,三个战场,大宋的北方全都卷进了战争之中。参战的禁军、厢军和乡兵,总数超过五十万。如此规模的一场大战下来,无论哪朝哪代,国家财计都会变成一个烂摊子。三司下面的储备,要留下很大一部分来救济河东、河北遭受兵灾的百姓,还要应付每月的俸禄支给。人穷志短,有人动歪心思很正常。   “政事堂那边肯定不会同意的。”   “现在当然不会。等到需要钱又寻不出财源的时候,子厚你看会不会!?”   如今新党当政,绝不会留口实给旧党。除非被逼得没有办法,否则绝不会铸造更大面值的钱币。可一旦遇到无法解决的危机的时候,旧党的那些人说些什么也就无关紧要了。   吕嘉问举杯喝了一口凉汤,放下茶盏后又问章惇:“对了,今天子厚你邀我过府到底是为了何事?……可是吕吉甫和韩玉昆二人的事?昨天见平章时问过了,平章还是觉得让他们在外面多留一段时间比较好。”   吕惠卿远在陕西,章惇已入两府需要避嫌,曾布更是旧怨未了,重臣之中,现如今只有吕嘉问与王安石走得近,能时常往平章府上走。有时候也帮章惇、王安石之间互相带个话。此时交流最多的话题,还是有关韩冈和吕惠卿二人。   正常来说,一场大捷之后,肯定要观兵御前,献捷陛下。主帅都会被召回京中,连同功臣一起受到天子亲自赐予的褒奖。但宋辽之间刚刚达成和议,为了顾全辽国的面子,以免其恼羞成怒,不宜大肆庆贺。同时也免得给辽人侦知三路主帅同时回京,让河东、陕西和河北的军情又起反复——这是两府阻止皇后将吕惠卿和韩冈立刻召回京中的理由。为此,甚至两人的封赏都没定下,一旦传诏封赏,两人要求入京谢恩就麻烦了。   虽然十分牵强,可既然皇后都认可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位辅臣都只能望而生叹。可那也只能拖上一两个月。   “不是这件事。既然平章决定了,章惇也没什么好说的。”章惇给吕嘉问提醒了,坐下来说了一大通话,还都没说到正题上,“介甫公既然不在意自家女儿还在韩家做新妇,我等也没必要替他担心不是?”   从章惇的本心上,其实并不希望有人过来分自己的权柄。   正常情况下,枢密使和知枢密院事都是枢密院的主官——知枢密院事稍低半级——但两者不会同时存在。也就是说,不可能即有枢密使,又有知枢密院事。只有熙宁初年,文彦博为枢密使时,朝廷又升了陈升之为知枢密院事,这是唯一的例子。如今章惇便是援引此先例,加之枢密使吕惠卿又受命领军在外,他才得以成为知枢密院事,执掌西府。   只是当吕惠卿和韩冈回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一个是开疆拓土,一个是拯危救急,放在往日,两人的功劳升做宰相都绰绰有余。可宰相只能补上一人,韩冈争不过吕惠卿。资历上的差距让韩冈没办法越过吕惠卿。而且吕惠卿的官位本来就在韩冈之上,理所应当先一步升去东府。   吕惠卿做宰相,章惇自觉有运筹之功,可以接替吕惠卿的枢密使一职,而韩冈则接任知枢密院事。看起来两人并立,日后少不了在枢密院中争权。可章惇清楚,韩冈的目标是广大气学,回来之后可是有得忙了。哪有时间与自己相争?吕惠卿一起回来的话,韩冈更是没空了。   这段时间以来,章惇和章楶一直都有联系,与韩冈同样没断过书信往来。只是韩冈既然并没有写信来明着求助,章惇也乐得不去招惹是非。暂且看着,等时机到了再出手不迟。   “那是什么事?”   章惇抽一份报纸,就是之前他让儿子找出来的那一份,指着上面的图表:“望之,你看到这个了吗?”   吕嘉问瞟了一眼,“这不是平章说要彻查的吗?!可要是查出来就见鬼了。”他嘿地冷笑一声,“真想要不漏消息于外,先把石得一那阉竖杀了再说。”   皇城司和两大报社交换消息的事,在上层并不是秘密。章惇知道,吕嘉问也知道。   “杀了他也不管用。换个人来做,一样少不了要借重两家报社的耳目。两家报社也是,有皇城司通消息,现在世间都说他们是为民喉舌了。”   “为民喉舌?”吕嘉问失声笑了起来,“台谏也是自诩为民喉舌呢。这让两家怎么不打架?……一路货色!”   “谁说不是?”   两人都是被台谏盯着咬过的,对乌台的成见根深蒂固了。   御史们喜欢拿着百姓为自己张声势,弹劾时动不动就说百姓皆怨,民生困苦,朝廷用人之误一至于斯。这样的台谏官,要说十成十,倒是有点绝对了,可要说是九成如此,那绝不是冤枉人。   绝大多数的御史,只有在实现自己的目的上,才会有为百姓说话。比如名声、人望或者是成就感,又或是为了后台而上书。这还是好的,毕竟是有了好结果。   而更多的情况是打着为民说话的幌子,来实现自己的目的。那样的情况下,为民喉舌的姿态也只是一个伪装,实际上连个好结果也没有。   那等行事中允平正、不为私心而上本的御史,章惇没见过,吕嘉问也没见过。   “望之你可知以两大报社势力之广,背后的京城贵胄富户几乎又都合在一处,还能与皇城司暗通款曲。一篇文章百姓看得见,士林看得见,朝廷看得见,宫中也能看得见。如此声势,却在御史台前低头认输?”   “能不低头吗?那可是御史台!”   “没错,因为是御史台!因为他们怕!从骨子里怕!”   两家报社的后台都是明摆着的,宗室、外戚、勋旧还有富商。他们在朝廷中的政治地位其实很低。就算其中有王公侯伯,有陶朱猗顿,也比不上一名御史说话的分量。   谁敢试一试诏狱之威?名满天下如苏轼,一封弹章便让他在狱中蹲了小半年。两大会社的会员们个个身娇肉贵,谁会愿意招惹乌台的那群咬住就不松口的疯狗。   当年变法的时候闹起来,是因为夺了他们的财路。尤其是市易法施行,吕嘉问主管在京市易务,也不知有多少家国戚勋贵扎了他的草人。但现在有了新的财路,哪个还不去好好享受,去闹个什么?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五)   “而且他们还缺乏自信。”章惇又说道,“赌赛终究是不登大雅之堂。别看如今的联赛声势浩大,但也只是赚钱的营生,以及打发时间的游戏。报社根植于此,当然也不敢有狂妄的念头。”   “……这也是好事。”吕嘉问笑道,“两家报社的心虚气短,正是背后无人指使的明证。之前可是有人猜韩玉昆也在其中呢。”   “我倒是没这么想过。齐云总社也罢,赛马总社也罢,都已经变得太大了,谁也控制不住的。”   小孩子耍不动大锤。各自控制蹴鞠、赛马两大联赛的两家总社,早已规模庞大。每年选举会首,都会有数百人来参加投票。两大联赛都是从关西发轫,跟韩冈有脱不清的干系。可有韩冈做靠山的棉行行会,如今在两大总社中也只是一个普通成员罢了。   “两家报社背后是两家总社,而不是哪一家宗亲或是勋贵。如此庞大的团体,的确没有哪家能控制得了。”吕嘉问点点头,又道:“可事前谁能猜得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也许韩玉昆不是没打过背后操控的主意。只是他并不是当真能掐会算,没想到两大联赛传到了京城之后再也无法控制了。”   “没那么简单!”   章惇家里的商号在交州跟韩家的顺丰行一起做着生意,顺丰行的底蕴他远比其他人看得要清楚得多。韩冈的性格,他了解得也更为清楚。   吕嘉问说韩冈事先没有想到蹴鞠和赛马会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可章惇却觉得韩冈肯定是想到了。只是韩冈从没想过去控制,他的目的似乎只是结善缘。留份人情。顺丰行和棉行行会如此简单地就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便是韩冈做事方法的功劳。   韩冈这个人性格极为现实,做事也极有分寸,而且他最擅长的便是让利于人,然后团结起一批人来。在陕西,他把棉纺技术公诸于众,在交州,他将白糖技术与人分享。没有他的慷慨,河湟、交州都不可能有现在的繁荣。   但韩冈放弃了一家独享的利益,得到的回报却更多。若是他敝帚自珍,顺丰行永远也不会有现在的规模。论起心胸和远见,能让章惇佩服的人,在这世上其实是凤毛麟角,而韩冈倒是其中之一。   话在章惇的脑中一闪而过,却没说出来,顺着吕嘉问的口气:“说的也是,又不当真是药王弟子,掐指一算的本事韩玉昆是没有的。谁也控制不了的两家会社,不需要担心太多。有朝廷在,肯定能控制……只是反过来说,为何御史台都只敢在小事上做文章?不能断了报社的根?”   原本报社中负责撰稿和整理文稿的人,被编修、编校、修撰什么的一通乱叫。然后给愤怒的御史们参了一本,说是编修、修撰乃是官名,朝廷名爵岂容白身玷污,而且还是数得着的清贵之职。最后两家报社不得以,也不知是谁想出了个编辑的名号来,全都改了。   在民间,很多人都不直御史台的做法。去外面店里吃饭,哪家店里不是道一声官人、员外的。有本事把七十二家正店都参上一本。   “自然动不了。皇后都爱看。除非报社犯了大错,否则皇后不理会御史台的话,台谏官怎么跳都没用。”吕嘉问忽然眯起了眼睛,想到了什么:“子厚今日邀我过府,可是想说报社已难禁。现在只是畏于御史台积威,所以还不敢乱说乱动。等再过段时日,胆子大起来,可就是敢胡说八道了。”   以吕嘉问所知。皇后现如今天天都要看报,已是信之不疑了。就是换了皇帝上来,也不会拒绝另一个了解下情的渠道。相信民间流言的人们永远都比相信朝廷辟谣的要多。朝廷出面办报,绝不可能像两份快报一样将声音传给千万人。这的确是个大威胁。   章惇摇摇头:“不是。朝廷有刀,光有嘴皮子是没用的。何况报社后面都是富贵人家,又令出多头,就是有人起了异心,内部就会压下去。朝廷只要注意监察就可以了。”   “……那是要我提醒平章要小心西京。现在他们还没学,等学会了,立刻就能派上用场了。”   “也不是。文、吕、马之辈,只在洛阳办报,话只对洛阳城说,那是一点用都没有。东京城才是天下至中。”章惇冷笑着:“但他们的报纸却卖不到东京城来。来多少,就会被烧多少!没看《每日新闻》最后是什么结果,还有过去的那些小报,如今都没了踪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不论过去有多少联系,当洛阳的人想要把手伸入开封,在京城贵胄的眼中,就是来抢钱的。   吕嘉问越来越搞不懂了:“那子厚你请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说的是辽国的风土风物,又不是大宋的内情,何须担忧。’‘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可好色者又不如好利者。越多人对有意于辽国,日后征北,就有越多的豪杰谋士纷纷来投。’”章惇问吕嘉问,“望之可知这两段话是谁说的?”   “不是前些日子蔡确和薛向说的嘛。”吕嘉问当然记得,“记得子厚你也帮了腔。还有张缲也是。现如今可是人人皆谈北事。就跟当年河湟开边时,人人皆谈西事一样。”   刚刚结束的战争使京城中最为火热的话题,介绍辽国内情的文集、笔记也是印书坊中最受欢迎的书籍。   依照朝廷律令。任何臣子在接待外国使臣,或是出使他国的时候,一言一行都要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作为奏章呈交朝廷。   比如现如今流传很广的《使辽语录》,就是两年前病逝、谥号忠文的陈襄将他担任国信使出使辽国时的记录结集,然后出版流传。苏颂最近也出版了一部使辽的记录,讲述了他出使辽国时的经历和见闻,这同样是他从自己旧日的记录中编纂出来的。   吕嘉问还听说最近有书商,向曾经出使过辽国乃至高丽的大臣们约稿,给出来的价格,甚至让吕嘉问都为之咋舌。可见如今讲述辽国的风土人情和山川地理的书籍有多么受欢迎。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这一战的结果让士林一改过去对辽国的畏惧,开始对恢复失地有了信心。更有许多书生想一策成名,或是拿着对辽国的了解作为敲门砖,敲开一干重臣家的大门——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靠的就是书。   但民间对辽国的认识,却不是依靠这些书和读书人。能买书读书的终究是少数,绝大多数百姓还是依靠报纸来了解辽国。   “河东、河北两路鏖兵,没有两家报社开始邀请名家议论战局,京城的人心不会那么稳定。古北口的杨无敌庙,没有齐云快报刊载,没几个东京百姓会知道。辽国的国主年年巡游四方,春夏秋冬四捺钵之名还是靠了逐日快报的宣传,才在京城内普及开。两家快报的作用可不小。”吕嘉问说道。   “没错。”章惇点头,“这就是报纸的引导和教化之功……市井传言往往失真,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并不可信。而朝廷的言论,还不如市井传闻让人信服。但报纸不同,从小处着手,几年下来,信用已经建立起来了。”   吕嘉问心中这时候已经有了点眉目,却还差一点没能捅破,紧锁着眉:“子厚的意思是?”   “借鸡生蛋!”   “借鸡生蛋?”   “没错,借鸡生蛋。有些话不方便在朝堂说,可以拿出去在报上说。虽然不是自家的,借来用用也无妨。”   有些东西就是不能抓在自己手里,也不能留在他人手中,就算不能控制,也得保持足够的影响力。   “气学讲究以实为证。列出户口人丁的数字,其实也是以实为证。我大宋国力远胜北虏。今日胜之,乃是必然。日后随着户口增长,还会越来越强。要说其中没有韩玉昆在后指使,望之,你信不信?”   吕嘉问皱起眉,摇了摇头,“但他控制不了。”   “也不需要控制啊。如臂使指难为,顺水推舟、借力打力、又有何难?借鸡生蛋难道那两家还敢拒绝不成?”章惇咧嘴冷笑了起来:“不,不可能拒绝的。平章若是借重他们来说话,他们可是会乐得不知自己姓谁!”   想一想,要是宰辅重臣都在报上写文章,那等于就是承认了两家报社的实力,更增添了快报的权威性。卖得肯定会更好,赚得也会更多。也不用再担心朝廷再跟他们过不去。哪能不巴上来奉承?   而且这两家快报既然新党用了,旧党就不会再用,甚至还会出言攻击。到时候,就算两大总社不愿意,也必须和新党站在同一个阵营中了。   这件事还得尽快!   等洛阳那边有人先想到借用快报来说话那可就麻烦了……或许已经想到了,只是他们没能说服报社后面的贵胄富豪。毕竟现在谁当权谁得势还是很明显的。   对章惇的话,吕嘉问连连点头。   借重民间议论很多人都做过,可借重报纸来说话,却要转过好几道弯。毕竟快报的形式在过去就是传递流言蜚语的小报和揭帖,都是很多官员避之唯恐不及的。只是现在章惇一点破,就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   “那我明日就去拜见平章,将这事与平章说了。”   “那就拜托了。”   章惇微微笑着,心道合则两利,也不知韩冈会不会承这个人情。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六)   蔡确依然留在宫中,临放衙时,他被皇后派来的中使给拦住了,说是皇后要见他。   蔡确欣然而往,只是他没想到,担任参知政事的曾布也被留了下来。   蔡确有些纳闷。皇后想要说什么保密话,或是私下里征询意见,只要留下一人就够了。同时留下两名并不和睦的宰辅,让蔡确想不透皇后到底要说什么?   瞥了曾布一眼,蔡确心道:留下的人也太多了。   不过说起来,也是两府的人太多了。等到吕惠卿和韩冈回来,人会显得更多。   两府已经都满员,如同被塞满的书箱,连一支笔都放不进去了。   正常情况下,皇帝肯定要唆使御史台为他分忧解难,可如今的皇后没有这个手腕。   到时候,皇后有没有清洗两府、给人腾位子的魄力?这可难说得很。   章献明肃刘后垂帘,曾下诏命重臣将家中子侄的名字呈上来,她将视情况重用。等名单一个个送上来后,刘皇后却翻了脸。只要是上了名单的人,就一个不用。   不用宰辅私亲,这当然是好事。可哪有这么玩的?这一下可是把宰辅重臣都得罪惨了。   还有这一回,司马光又是怎么灰头土脸的回洛阳的?   女人的心思不要猜。   蔡确有着切身体会,家中妻妾的心思都捉摸不透,皇后的心思怎么猜得透?   但也不需要他去猜了,皇后开口便是要议论的话题:“和议已经定下,连来自各路的援军都纷纷回返本镇。说起来韩、吕两枢密也都该让他们回来了。”   用眼角余光瞅瞅曾布,蔡确明白了,为什么皇后留自己和曾布下来。宰辅之中,坚持不让吕、韩二人回京的,除了王安石以外,就是自己和曾布了。   王安石不想女婿回来倡议气学、扰乱政局;蔡确只想挡住吕惠卿,免得他也升任宰相;而曾布则是韩冈、吕惠卿都想挡住。   曾布上前一步:“殿下,臣等只怕辽人那边多生波折。”   “当初王韶活捉了吐蕃人,官家连夜亲笔草诏,要他回京。现在两位枢密的功劳比王韶当年大得多了,你们却说会伤了辽国的颜面,让和议再生波折。”   蔡确低着头。主持朝政半年多,原本生涩的皇后现在的确是不太容易糊弄了。   ——只是不太容易。   曾布辩道:“镇守三路的主帅不在,臣等更怕辽国又起异心。”   “那就先让韩枢密回来。吕枢密去河东代替他,陕西交给郭逵。”   这个……皇后究竟是突发奇想,还是早有定计?   “但这对吕惠卿未免过苛,其恢复兴灵之功,不在韩冈退敌之下。”曾布只稍稍一顿,立刻又找到了借口:“如今迫于局势,吕惠卿与韩冈不得不在外稍留,以安地方。两人一为宣抚使、一为制置使,皆是非常之任,临危而授。如今和议已定,若是将吕惠卿调任河东,又何来临危之说?河东宣抚既不可授,难道任其为经略不成,这岂不是形同贬责?!且朝廷用人岂是儿戏,数日一变,让世人如何看待?”   屏风后的声音断了,似乎是向皇后给驳得说不出话来。   蔡确轻声一叹,也仅仅是不容易罢了。   现在他对吕、韩的态度,也只是拖一拖,拖个半年,人心定了,回来也容易打发出去。何况两人在陕西,河东,要挑出错来也简单。   饼就这么大,嘴多了两张,每人分到的可就少了。   而且朝野内外都公认的,吕、韩皆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能吏。一旦他们进入中枢,参与朝政,除了王安石、章惇、薛向几人,其他还不得都给挤到一边站去?   王安石当年以一参知政事,让两相两参都靠边站,弄出来个生老病死苦的笑话来,韩冈和吕惠卿说不定也能做一做。   只是皇后要调回韩冈的心思越来越迫切,像曾布这样硬拦着,究竟还能拦到何时?   蔡确看着曾布,摇了摇头。曾布在政事堂中就是爹不亲娘不爱,被王安石生生压着,倒是变成了倔驴的脾气。   他起身,向屏风后行了一礼:“殿下。臣有一言。”   “相公请讲。”   “吕惠卿功高,当授节以开府。而郭逵在河北,领军日久,不宜再留居大名,当迁。”   给吕惠卿一个开府仪同三司的名号,让他去做北京留守。郭逵加个节度使去河东好了。至于韩冈,当然就可以回来了。   “此事再议!”屏风后的声音饱含怒气。   蔡确愣了,难道自己说得还是太隐晦了?正要继续开口解释,曾布却快了一步。   “殿下。蔡相公之言,正合臣之心意。郭逵久在河北,军心归附,又不擅政事,当先行调回,授以节度之位,另择贤能以守大名。至于吕惠卿、韩冈,亦当厚加封赠,以安其心。”   屏风后的声音变得更加冷硬,“时候不早,吾也累了。相公,参政,你们且先退下吧!”   一阵环佩响,皇后竟是先行离开。   蔡确缓缓地转过身,死死盯着神色冷漠的曾布,视线似是要把他扎透一般,许久,化为一笑:“这一回,可是多劳子宣了。”   ……   时隔多日,折可大又回到了代州城。   前一次回代州没能见到韩冈,折可大正犹豫着是赶去瓶形寨,还是等着韩冈从瓶形寨回来——他要面禀韩冈的也不是什么要事急务,他的父亲早就写了公文用马递送往制置使司衙门了——可没两天就被田腴请去忻州城,去接收一批返回代州的流民。   “雁门县衙中六曹八班到处都缺人,实在抽不出人手。还有啊……那群石头里都要攥出油的奸胥滑吏,也靠不住。万一惹出事来,就是杀了他们头,枢密脸上也不好看。”   田腴当日就这么在折可大面前叹着气。折可大抹不过情面,点头答应帮了这个忙。   将两千多人,总共八百余户百姓陆陆续续安排坐上有轨马车,一路送到了代州城,一通忙活的折可大才得以拖着步子走进代州的西城门。   “小乙哥。”   不知有谁在街上喊着人。   折可大望着前面,沿着西大街一直往前,到了谯楼再向北走百步,便是州衙的所在地。前日在忻口寨就听说韩冈已经回到了代州城,可以直接往州衙去了。   “小乙哥!”   城门口人有些多,虽说才过去几日,但眼瞅着代州城的元气好像又恢复了一点。大街两边的店铺也有好几家开张了,只是些茶肆、食铺之流的小门面,也不知是不是原来的铺子——折可大估计肯定不是原主,代州西门大街这么繁华的地段,要不开些收益高的店面,根本赚不回租金来,而且有好几家门头上的匾额也对不上——可看起来就是有了些人气,不复之前的萧瑟零丁。   “小乙哥!”   折可大继续随着人流向前走,想早些赶去州衙,然后可以回去好生睡上一觉。突然间袖子就被人扯住了,耳边又是一声喊,折可大回头一看,才反应过来就是在叫自己。   那是他所认识的人,韩冈重用的秦琬的弟弟秦玑,平日里寻常见的,只是招呼自己时的称呼不对。   “小乙哥?”折可大一头雾水。   虽然在府州时,也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但那也是少年时的记忆了。折可大可从来没有想到秦玑会用这般亲近的称呼。   只是当他茫然环顾左右,秦玑是不是在招呼另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他要拜会的对象,正一身儒士青衫的坐在路边的店铺里。   一条布幡从铺中探出,看招牌是个卖冷淘的小店。不过再看看门额上的善庆堂三个字,以及铺中的摆设,倒是不难看出又是一个鸠占鹊巢的路边摊。   三张方桌,十二只小凳,就摆在店中靠门处。做面的摊子则在里面一点的内门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在摊子上忙碌着,旁边有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帮忙打下手。而韩冈坐得四平八稳,等着上菜的模样。   “枢……”   乍看见韩冈就坐在路边摊子上,折可大惊出了一身汗,刚开口就听得背后一声咳嗽。折可大不愧是折家家主的继承人,反应倒是很快,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上前问好:“数日不见,可还安好?”   他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称呼韩冈,只能含糊过去。   “小乙,过来坐。”   韩冈很大方指了指桌子侧面的凳子,示意折可大坐过来。   折可大斜着身子坐了下来,只挨了半边凳子。凑近了,他低声道:“枢密怎么就这么出来了?”   “代州西门口的陈冷淘可是有名的。面好,酱料也好。”韩冈又指了指陪着坐下来的秦玑,“秦二昨天吃过了,回来说好。今天左右闲得无事,就出来尝个鲜。”   “闲得无事?”   折可大张了张嘴,想扯着满是灰土的衣襟说一说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了,可再一想,还是乖乖地断了这个念头。   韩冈是不管民事的制置使,推荐贤才,安定郡国,那是他两府中人的权力。但州县中人事已定,再要插手地方事务,就说不过去了。所以他现在的确闲。至于自己,小虾米一样,倒不用担心会给人揪出来找茬。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七)   轻咳了一下,折可大换了话题:“战事才结束几天,辽贼那边定然有人心不死,万一派了刺客过来……”   韩冈笑了:“我一路走过来,在这里坐了有一阵子了,可没人认出来。”   代州城中士兵近距离看见过韩冈的极少数,韩冈换了一身衣服坐在城门口的店铺中,人来人往的,硬是没人把堂堂的枢密副使给认出来。   “自家人都认不出,还指望外人能认得我?!”   韩冈摇摇头,人要衣冠,这话一点不错。没穿官袍,走在路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谁还会正眼看在小摊上吃凉面的人?   “可事有万一……”   “小乙你看看周围再说。”韩冈拍拍折可大的肩膀,让他回头看。   折可大依言往周围一扫,顿时就没话了。   这家小店中,只有三个亲兵占了两张桌子。但街对面的几家店铺里,却都有韩冈的亲兵坐着。两三个人一组,各自点了一桌子的菜,筷子慢吞吞地动,眼睛却都在瞄着这边。看模样,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抢出来。   韩冈用兵向来求稳,这一回微服出巡竟也是防备森严。折可大本来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可看到韩冈身边的阵势,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   “勉仲,可知枢密又去了哪里?”   韩冈今天没有出巡的预定,章楶也没听说有什么突发事件。可是他在衙中,却左找右找找不到人,只听到下面的人回报,说是枢密换了身便装出去逛街了。   实际上已经担负起了知州之责的章楶,现在忙得恨不得一天能当两天用。听到韩冈竟然悠然自得地去逛街,自是气得七窍生烟。但是没奈何,他手上的事少不了要韩冈来处理,最后也只能找到了黄裳头上。   黄裳正在准备功课,在和议签订后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参与衙中事务了。他在韩冈身边做幕僚,已经积功升到了从八品的卫尉寺丞,进入了京官的行列。就算日后不再立功,熬资历下去,也能晋身朝官的行列。但他还是想考一个进士出来,有出身和没出身,在官场上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当几名陌生的同僚坐在一起,首先会做的便是序年甲论科第。你一个二十一岁登科二甲十九名,我一个三十岁登科一甲榜眼,一个个有出身的同僚报了自己中进士的时间和名字,自家最后却来一句没出身。那样的情况,想想都觉得心中发寒。   就算才高名高如韩冈,做到了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都还要去考进士,甚至宁可放弃面圣的机会,也要先留在陕西考一个贡举的资格出来。黄裳不糊涂,知道想要走得更远,更稳,就必须要有一个进士的出身。   一甲、二甲不指望了,三甲同进士也行啊。只要打通上进的路就行。抱着这样的想法,自从和议之后便日夜苦读,韩冈等人也不打扰他,让他安静地准备考试。不想章楶却找了过来。   “枢密?不知道。”黄裳摇头,“是出去了吗?”   “勉仲你也不知道啊。说是去逛街了。”章楶说话的时候就在咬牙,心中发恨,只是跟着又叹了一声,“城中人心尚未安定,来往的又多是没关防的流民,枢密贸然出外,万一遇上几个辽贼派来的刺客该如何是好?”   黄裳闻言神色一凛:“……枢密身边跟了什么人?”   “枢密身边的亲卫都跟出去了。”   黄裳舒了口气:“那就不用担心了。枢密身边有那群亲卫,比我们在衙门里都安全。”他又问:“怎么急着找枢密?”   “开封那边有回音了。”   “是召枢密回京……”黄裳说着自己就摇头,要召韩冈回京,肯定是中使背着圣谕来,要设香案接旨,哪里会这般无声无息,“是枢密奏章的回复?”   “嗯。”   “朝廷那边怎么说了?”   “朝廷那边看起来不想让枢密回去呢!”   黄裳的眼睛瞪了起来,惊异道:“全都准了?!”   “是啊。”章楶叹了一声,“没想到都准了。”   之前他们这些幕僚就推测过朝廷可能会有的反应。以韩冈的功劳和声望,如果朝廷那边当真不想让韩冈回京,只会用怀柔的手段,免得他气急败坏直接撕破脸来上表告御状。   现在韩冈的每一份荐书都得到了批准,那么朝廷的用意就很明显了,不想给韩冈回京的借口。希望韩冈能留在河东,再镇守一段时间。   “而且里面也没有召我和诚伯入京陛见。”   章楶和田腴任官代州,以常例说得让他们先回京城一趟。尤其是章楶,朝臣出知边地要郡,当先经过陛见、问对的环节,让天子确认他的能力是否适任。而田腴任知县,从选人直接转京官,也应该陛见才是。韩冈当年在河湟,升到了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都没有入京,那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例子。而现在的河东又不是兵凶战危、须臾间离不得人的时候,章楶、田腴完全可以离开。   “王平章这是怕质夫兄你和诚伯回京陛见之后,引动皇后调回枢密的心思……一点机会都不留。”   “枢密会怎么做?”章楶想要找韩冈,正是想问一问韩冈的打算。否则这件事吊在心里,便没办法安心做事了。   黄裳摇摇头,摊开手,韩冈也没有跟他说过对策。他的恩主虽很少隐瞒什么,但总是喜欢把要采用的手段藏在日常的对话里,一个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对此,黄裳也没办法:“不知道,不过既然枢密今天能安心逛街,肯定是有办法的。”   提起韩冈逛街,章楶心中就发堵:“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等枢密把布局完成吧。”   “枢密的棋艺……”   章楶和黄裳对视一眼,又都笑了起来。   ……   “别看了,既然坐下来了,该点菜了。”韩冈敲了敲桌子,提醒折可大,“秦二哥说,这家铺子的味道就是太原的知味楼都比不上,代州这里也留不久了,不尝一尝岂不是可惜。”   “秀才公,俺这里最好的不是面和酱。是醋,是好醋。”老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很是自豪地夸着,放下了一个小瓷钵,盖子一开,酸溜溜的味道就钻了出来,“是真正的并州老醋。”   “哦?那就更要尝尝了。”韩冈充满了期待。   天下醋以并州最佳——并州就是太原——并州的醋就是在京城也是有名的,河东人爱吃醋则更有名。韩冈当年在河东时也没少吃,很是有几分怀念。   不比千年之后,想买哪个地方的特产,总有办法买得到。但在这个时代,许多地方的特产,由于储存和运输的原因,就算他已经是天下间数得着的高官显宦,也没办法吃得到,或是尝不到正宗的原味。他在东京的那段日子,对并州老醋可是久违了。   在河东军中,醋跟酱都是必备品,比酒都重要。   在《武经总要》中,还记载着如何能随身携带酱醋之类的调味品。将干净的麻布放进醋中浸泡,然后拿出来晒干,再浸泡,再晒干,直到麻布吸足了醋,晾干后就可以随身携带了。吃饭时,只要剪下一片丢进汤中,就等于加了一大勺陈醋。   “这位……官人。”老汉又转回了身,折可大没穿官袍,但身上的军袍却没人会错认,而且还不是兵卒的穿戴,称呼一声官人并不会错,“俺这小摊子上就槐叶和甘菊两样,不知官人要点什么?”   折可大看了看韩冈,韩冈道:“我是槐叶冷淘。秦二哥是甘菊,他昨天吃过槐叶冷淘了,今天想要尝个新口味。”   “那俺也来份甘菊冷淘好了。”   槐叶冷淘是槐树芽榨汁和面粉做成面条,然后拌上作料。甘菊的做法类似,只是换成甘菊而已。这是上了宫宴的菜色,民间也常见。   老汉看起来的确是不负其名,手脚极其麻利,和面切面下面一气呵成,动作中有着韵律和节奏,是积年的老手。   哒哒哒的快刀切过砧板声中,韩冈侧头道:“今天听诚伯说了流民回乡的事。这件事,小乙你办得不错。”   折可大张了张嘴,要韩冈叫顺了口,以后该不会都是小乙了吧。   只是他不敢说出来,顺着韩冈的口气:“只是跑跑腿,不费什么事。”顿了一下,“轨道真是方便了。四百户一天就从忻口到了州城。换做走路,老老少少,还不知要走几天。”   折可大说话时声音压低,看起来有些鬼祟。   “为了这一条轨道,花了多少钱粮?用了多少人工?太平时日能派上点用场,不算浪费了。”   多谢两府和三司,尤其是三司的吕嘉问,自己为他回京,还帮忙说了几句。只是才做了两个月不到就从开封府转到三司使的任上,在支援河东的时候,他真是帮了大忙。   现在回头再看一看,吕嘉问的确更适合做三司使。他曾经执掌开封市易务,为此得罪了不少京畿贵胄,另外他在理财上也有一手,比起权知开封府,更适合做计相。而且当初在崇政殿上一番争执,韩冈还记得很清楚。恐怕皇后心里成见依然存在,不想让开封府交由吕嘉问来治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八)   “枢密太自谦了。轨道岂是太平时日派点用场?”折可大由衷地说道,“折可大虽是孤陋寡闻,但方城轨道还是听说过的。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都能运货过山,哪里像汴水,一年只有七八个月能派上用场,纵使隆冬时节可用雪橇车运货,也至少有两个月无法使用。”   “不一样的。”韩冈摇了摇头。   方城轨道那是国家的交通大动脉,几乎跟汴水同级,而忻代铁路要想发挥更大的作用,至少要连通到太原,同时还要保证通往辽国的商路畅通无阻。   从忻州到代州的轨道全线贯通,其中忻口寨和大小王庄是两个关键性的节点。可只要不能联通到太原,整条轨道的民用价值就几乎为零。   不过一旦贯通之后,可以继续向南修。绕行榆次,经过太谷、平遥,沿着汾河谷地,往关中修过去。也就是后世同蒲铁路的线路,一路修到河中府,修到黄河边的风陵渡——当然,这是日后的事了,短时间内还没有建造和运营这么长的一条铁路的技术及管理能力。   至于往开封修就不用幻想了,要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太行陉,工程难度实在太大。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忻州到太原的这一段,要让轨道越过赤塘关或石岭关。   韩冈将一段话掐头去尾,隐去一些不方便说的内容,向折可大稍作解释,府州折家下一代的家主立刻就听明白了。   断头路当然比不上能够与大小道路交联相通的通衢大道,从军事上,辎重在轨道上能多走一点就是一点,到走不了的时候,那就下来换官道用人推马拽。对成本和人力是不需要考虑太多的,断头路也能将就用了。   但变成了民用之后,却需要一路将人送到他们要下车的地方,不能在半途将人丢下来。否则就没人会去坐。   “若是当真能连通到太原,商人肯定都会涌过来做生意,代州和忻州很快就会恢复元气了。”   “商旅往来当然是好,不过民业以农工为本,户口多寡才是重中之重。”   折可大点头称是。自古就只有说耕读传家,没有说工读传家的。但如今太平年景,要是家中掌握了几个作坊,不会比多开辟几顷田差上一星半点。   “这一次,可大送了一批流民回来。接下来返乡的还会有不少,有个一万三四的户口,差不多也就能先把代州的架子给撑起来了。”   “户口要真有一万三四倒是好了。虽说和议签订才过去一个月时间,但能回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代州的户口其实就剩下这么多,能有万户就该谢天谢地了。河东民户一向人口多,又不喜欢分家,一户十几二十口都常见。可现在再去算一算每户的人口,差不多就跟好分家的江南差不多了。”   折可大虽不清楚河东的户口详情,却知道府州的情况。在府州乡里,一户三五十口都见过。而他折家,只算他这一支单立户籍的,就有上百口之多。变成了江南三四口一户,人丁上的损失实在是触目惊心。而且他护送上千户流民回代州,明白韩冈说的情况并非夸大不实。   “那枢密打算怎么办?”   “迁民实边。”   韩冈不介意跟折可大这个武将多说一点政事,他也希望折可大背后的折克行能听到一点。   河东这边,要重建代州守军。要支援神武军的建设,要安排各地驻军的移防。都要府州折家在一定程度上的配合。   为此,他之前已经去信府州了,让折克行有什么事可以放手去做,不用担心辽人和朝廷的反应。这就是交换。   降敌后又反正的一部分旧代州军,韩冈是准备将他们集中安排在忻州内地,不在战略节点上的几处寨堡。不打算处罚,但控制使用是必不可少的——这与广锐军不同,广锐军当年那几乎是官逼民反,而这是降贼,性质完全不一样。   而从辽国手中夺下来的神武军,如果没有足够的汉人安居,那么不需要几年,依旧会变回辽国的武州。想要牢牢地控制住新生的神武军,可用的核心人口必不可少。   “代州、忻州我是不担心。但神武军至少要三千户口,而且还得是华夏之民,否则绝难安定。”   顾及折可大的身份,韩冈不用汉人,而用华夏之民这个说法。“诸侯以夷礼则夷之,夷狄近于中国则中国之”,折家虽是党项人,但久服王化,早已可以算是华夏子民了。不像交趾,明明很多都是有着汉人血统,却背离了中国,那便是“入夷则夷”的蛮夷了。韩冈在细节上的注重,让折可大觉得很贴心。   “而且西军也不能一直这样没名没分地驻扎在神武军。时间长了,军心浮动,就不好办了。”   折可大眨了眨眼睛:“枢密的意思是?”   “在神武军的这一支西军,连同家眷一起迁移过来,这样就不用担心军心不定了。”   韩冈回想起当年如何借助天下大旱的时机而安定河湟诸州,心道要是内地突然来一场大灾就省心多了。但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立刻就被他自己给掐掉了。   两人说话间,面条已经煮好了。从锅里用笊篱捞起来,在冷水中浸过,便装入了盘中。   绿莹莹的冷面,只是加了油、盐、醋,撒了点胡麻,夏天吃了,让人口味大开。   折可大奔波劳累,累得浑身乏力,精神不振,可酸溜溜的冷面入口,竟一下便精神起来。   “这面好!”折可大赞了一句,便不顾仪态地大口吞吃了起来。   韩冈尝了一口,点了点头,觉得也挺不错。笑着道:“我们这一番辛苦,不正是为了能安安生生吃顿冷淘吗?”   ……   在黄裳处聊了一阵,章楶告辞离开。   黄裳坐在桌前想了片刻,便起身出门往偏院那边过去。   雁门县衙仍在整修中,到处都缺人力,修复工作几乎都没有进展。田腴这个新任的雁门知县,今年之内搬过去的可能性并不大。   田腴此时正埋首在案牍之中。五尺宽的桌案,被高高的账册占满。虽然说辽军离开代州城之前,曾经一把火烧掉了州衙和县衙的架阁库,但有一部分户籍田簿还是幸运地保留了下来。而缺少的部分,现在也正在重建之中。   听到黄裳进门的动静,田腴起身相迎:“勉仲你怎么来了?是来找枢密?”   “枢密不出去了吗?怎么……方才章质夫来过了?”   “章质夫也到勉仲你那里去过了?方才章质夫过来寻枢密,还以为你也一样。”田腴呵呵笑了两声,“你没看到章质夫气冲冲的样子,多半是给枢密气坏了。”   “诚伯你呢?”   “枢密清闲是应当的。我和章质夫忙也是应当的。各守其职嘛。”田腴让小吏去倒茶,问黄裳道:“倒是勉仲你,怎么今天不读书了?”   “小弟特来恭喜诚伯你啊。”黄裳笑意盈盈:“新知雁门,百里公侯。”   田腴摸了摸凹下去的脸颊,也笑了。   韩冈举荐他为雁门县知县,现在朝廷批准了韩冈的几份荐章。田腴正式接掌雁门,而章楶也就成为了田腴的顶头上司。但手上的一桩接一桩、似乎能把人给压死的差事,留给田腴庆祝的时间也只有片刻工夫。   当回想这几个月来付出的心血,甚至庆祝的心情也没有多少:“一渡雁门关,真瘦得跟猴儿一般了。”   原本身材厚重的田腴,此时彻底地瘦了下去,浑身上下看不到名副其实的地方。一场大战,最苦最累的差事就是主管粮秣货运,而田腴做事又用心,又感念韩冈的知遇之恩,累得也就更加厉害。   “诚伯你如今已是知县,该找几个幕僚了。”   “我本也没想到朝廷当真会准了枢密的荐章。论功业不如勉仲你,又不是进士出身,资历更是浅薄,且雁门知县也不是京官能做的。”田腴摇头一叹,“这时候哪里去找了来?先尽力而为吧。”他抬眼冲黄裳笑了笑,“枢密能出去逛街市,是胸有成竹呢?还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所以干脆出去散心?”   黄裳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或许兼而有之吧。”   底气和心情本来就并不互相抵触。返回京城的信心和被明确告知两府不希望他回京后的坏心情,同时存在于韩冈的心中,这才叫正常。   等小吏递上茶水,黄裳问田腴:“诚伯今天起就是正牌子的知县了。不知章程可还有了?”   “当务之急还是安置返乡的流民,重建家园,房屋、田地、农具、口粮、种子,这一应事宜片刻也耽搁不得。”田腴又叹了一声,“不过官司也少不了。才两日工夫,已经有七封诉状递上来了。”   黄裳毫不意外:“争产的?”   “嗯。趁邻居没回来,把田里的界碑移了。等邻居回来了,还能不闹吗?这还是有苦主的。侵占户绝田其实更多,连个首告的都不会有。”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二十九)   “户绝田啊……”   代州、忻州不知有多少户人家死绝了,房屋被烧,家财被夺,但田地可是烧不掉夺不走,都变成了无主的户绝田了。   依宋律,户绝田要收入官府,成为官田。但同村的邻居,只要还活着,完全可以趁机侵占甚至吞没这些土地。胆小的动一动界碑,胆大的直接把界碑拔了。   只要事后能打点好县中下去计点户口、土地的胥吏,就能安安心心地将田地侵占下来。如果还想要稳妥一点,再去伪造一张田契也就够了。   田契分为白契和红契两种。红契是在官府备案的,交过了契税,盖了鲜红的印章。白契则就没有备案,只有买卖双方和中人、保人。这两种买卖契约,在断案时都可以作为证据,不过红契和白契相冲时,还是以在官府中有存档的红契为准。只是如今的代州官衙,户籍也好,田契也好,都烧了干净。掏出一张白契来,就能证明田地的归属了。再交点钱,还能编进新订的官衙籍簿中。   黄裳自是知道现在代州乡里的情况,“那诚伯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都不办。当务之急是把田开垦起来,粮食种出来。只要能开辟出来,就是没田契也好说。”田腴苦笑着,现阶段,孰重孰轻必须要分清。他当然也想去整治一下那一干奸猾之辈,可雁门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尽快恢复生产,不再依靠朝廷的救济来维系百姓的生活。   “章质夫也这么想?”黄裳问道。   “我只要考虑雁门一县就够了。但章府君还要想着繁峙、五台和崞县。”田腴慢慢地摇头,他和黄裳都是韩冈门下士,但章楶不是,有一个知枢密院事的族弟,行事无须依从韩冈,“知繁峙县是陈丰,他还好说。但五台和崞县,枢密并没有推荐,新上任的知县会怎么想怎么做,章质夫免不了会有些顾虑。”   “……枢密若能回京中,与章枢密在朝堂上联手起来,想必章质夫就能放心去做了。”   当年广西邕州被屠之后,韩冈立刻组织了大量人力开辟渠道,对邕州的田地进行集体耕种,而无视原来田主的所有权。很多避难回来的大姓、富户,都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人上告到开封,也幸好当时朝廷对平定交趾极为迫切,没有追究韩冈的责任。   而现在的情况,和议已定,辽军已退,就有了内斗的余暇。不说别的,京城中很多人正想找韩冈的把柄。纵然韩冈本身无懈可击,只要将韩冈身边的人放倒几个,他也肯定要受到牵累。章楶私心里肯定是不愿意为韩冈冒风险,不比黄裳和田腴,甘愿为韩冈冲锋陷阵。   “朝廷……”田腴摇了摇头。两府中那几位怎么可能让韩冈和吕惠卿回去。   韩冈、吕惠卿二人携临危救难和开疆拓土之功返回朝中,立刻就能聚拢起一大批官员投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在京的宰辅们手中夺下一大块实地来。可只要能拦住两人几个月,让其高涨的声望渐渐回落,让皇后、群臣和百姓的兴奋重新沉淀,想要投奔两人的官员就会少上许多。   而且两人既然不受已经在京中多日的同僚们的欢迎,那么下面的官员们想要投效就必须要冒开罪一位平章、两位宰相和数位执政的风险——而趋吉避凶的智慧,官员们不缺少。而雪中送炭虽好,但万一还没有等到收获的一天,便引火烧身可就不妙了。   在两府中争权夺利的背景下,韩冈的药王弟子光环现如今也发挥不了作用。既然他在外数月,皇太子都平安无事,那么再拖上两三个月也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黄裳哼了一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朝廷怎么想的不用管,反正枢密的准备快差不多了。”   “京营真的能成事?”   “既然诚伯你的职位都已经定下了,那么京营禁军的‘功劳’也肯定有了赏赐,朝廷岂会拖延?”   黄裳在功劳二字上加了重音。河东战事中,韩冈把京营禁军的作用发挥到了最大,但如果他们能有河东军一半的战斗力,早在太谷县,置制使司就能将战役的目标改成全歼敌军,而不是退敌了。   “他们真有闹的胆子?”田腴仍有疑虑,“听说当年仁宗皇帝大行,英宗即位,京营曾以赏赐不足闹了起来,不是给殿帅李璋一句话就给骂回去了吗。”   这桩公案传得很广,往往士人评论军伍的时候,都会拿来做例子。   “那是他们没有上过战场,立过功劳。上过战场之后,自以为了不起的可是多得很。”   “……的确。”田腴点了点头。确不是一回事。同样赏赐微薄,有功和无功,闹起来的底气和声势都不一样。他又叹了一声:“朝廷诸公私心太重啊,枢密常说礼尚往来,如此行事也是不得已而为。”   “不过这都是我们在胡猜啊。”黄裳又道,“枢密到底是怎么想的,谁知道。”   田腴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些全都是他们私下里的猜测。纵然一目了然,韩冈也绝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的私心。不过总有蛛丝马迹能看得出来。   身为韩冈身边的亲信,两人皆知韩冈本来准备在河东就开始清理军中空饷,可当他开始着手去做,并写信想征得王安石的支持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岳父有意让他留在河东。韩冈的想法当即就变了。   他本以为可以得到王安石的支持,可是现在没有足够的支持,反而会被同僚落井下石,这样的局面下韩冈可不会往火堆里伸手。不劳幕僚们苦劝,韩冈自己就很干脆地放弃了,战事一结束直接就把京营都打发回京。   但韩冈究竟有没有熄了之前的心思,那就谁都弄不清了。而这样情况下打发回去的京营禁军,究竟会给朝廷带来什么麻烦,也很容易看得清楚。   斩首、俘获还有经历过的战斗,韩冈在奏章中一点没有克扣,甚至还把功劳簿公开给了所有的将领观看,让他们自己来确认。最后还当面封存送去了京城,以示其公。   韩冈都做到了这一步,最后怎么封赏那就是朝廷的问题了。   “不过也有可能,枢密另有方略。以枢密的性格,不会将赌注压在一门上。”   现如今,朝堂中的紧要差遣,全都给人占了去,都没留给吕惠卿和韩冈一星半点。   按情理理说,如今就让吕惠卿及韩冈两人回京,他们一时之间也争不过根基牢固的其余宰辅。孑然一身地进了两府,只有被架空的命,存在感只在画押、盖章上。   可是韩冈和吕惠卿都不是没有基础的人,在朝中有门人、有奥援,本身又有年龄和功绩上的优势,不愁没人投效。   这两条强龙回朝,肯定是要抢班夺权的。这当然会引起已经大权在握的宰辅们的忌惮。且韩冈相对于吕惠卿,身上还多了一重公案,道统之争让王安石都不想他回京太早。   纵然皇后希望韩冈能早日回京,但只要宰辅们那边不同意,皇后一人是拧不过他们。因而直到六月艳阳高照,韩冈依然逗留在代州,不尴不尬地做着他的置制使。   换做是别人,这时候肯定是急得心中如火烧。可韩冈都是气定神闲,好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回不去。   “枢密若是没有把握,今天就不会这般悠哉悠哉地去吃冷淘了。”   田腴的话有点盲目,但黄裳却觉得他并没有说错。   纵使亲近如他们这些幕僚,也没人能看得透韩冈。比如他的学问,比如他的见识,都很让人费解。世间都说是天授,但韩冈却总是振振有词地解释为格物而来。   这真是个好理由。   比起攻读经史,格物致知其实更需要时间去积累。黄裳喜欢兵法,对山川地理下过很多心思。真正要精研地理,就不能坐在家中翻书堆,而是必须脚踏实地地去各地探查。这也可以算是格物。其所用时间之多,远远超出在家中读书的消耗。   无论是天文地理,还是自然万物,都是需要消耗大量时间来研究的科目。可到了韩冈这里,很多颠覆了常识的见闻、道理,似乎没用太多时间就给他格致得到。   《桂窗丛谈》就不说了,前些日子曾与韩冈闲聊,不知怎么就谈起了酿蜜。黄裳最多也只能分辨不同蜜源的特点,而韩冈就不同了。   他不能分辨槐花蜜和桂花蜜的区别,但他却能将酿蜜的手法说得头头是道,好像比蜂农都要精熟。比如那王浆,黄裳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任何一个蜂巢中角度一模一样的格子,听到韩冈说了,方才惊觉竟有此事。而蜂群中的后、王、兵、工之分,如同人间的国度,更是让人匪夷所思,却无从质疑。   “可能真的是天授吧。”黄裳想着。   不是说韩冈的识见,而是他格物的能力。别人需要长年累月的观察、积累,而他或许只要一瞥就能看透。天地之事如此,那人事呢,或许也能一眼看破吧……否则也做不到不及而立便身登两府。   而现在的情况也让人不得不认为,他真正的手段还没用出来。   “诚伯。”黄裳突然问田腴,“枢密那一日在张孝杰当面说的一番话,究竟……是对谁说的?”   “……只有天知道了。”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三十)   冷面的分量不少,但几人久在军旅,都吃得很快,转眼就见了碗底。   韩冈没有打算点第二份,吃完冷淘,开店的老汉又端上了热茶水来供几人消食。   茶水的味道比刷锅水好点,或者说根本就是添了点碎茶末的刷锅水。韩冈出身低,不怎么讲究。但他喝得下所谓的消食茶,折可大却几乎咽不下。   折可大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喝过刷锅水?只是看到韩冈毫不在意,也只能小口小口地抿着喝。   不过他抿了两口就放了下来,对韩冈道:“之前枢密写给家严的信已经收到了,只是地方军政,家严不敢妄言,所以才回了那封信。但家严在信上也说了,此事有枢密主持,定然能顺利完成。”   “令尊就是太谨慎。”韩冈摇摇头。他之前写信给折克行,说的是神武军的事。   他希望此番来援的西军,能全数移镇神武军。至少朝廷也要给出能让西军将士中的大多数愿意留在神武军的待遇。这样才能将神武军这个战略要地给支撑起来。所以他才会推荐白玉出知神武军。   不过神武军是折克行打下来的。虽然之后的政事安排依然与折家无关,但从人情上说,韩冈也需要事先向折克行提一句。这是韩冈有别于其他文臣的地方。   “这不是有位子……”   “哥哥,这里能坐得下。”   几个大嗓门忽然在门口处响起。   正说着话,却给人打断,韩冈心中略感不快,抬眼望过去。   只见几名士兵正招呼着往店内进来,其中两人手上各提着一个酒坛,看起来是要到这里借桌子坐。   刚刚光复不久的雁门县,店铺少,连桌位都少,本来就不够用。可韩冈出来逛街,他身边的亲卫将几张桌椅全都占了。不仅占了这一间,对面和旁边的店面都占了下来。几个士兵看到这一家客满,桌子却不满。韩冈三人倒也罢了,另外三人却占了两张桌,想借张桌子坐一下也正常。   “兄弟,让一让。借张桌子喝酒。”   “你这几个汉子好不晓事,才三个人就占了两张桌。让让!让让!”   几名士兵进来也没理会摆摊卖冷淘的老汉,直接就撵起了人。   闲下来的士兵就是祸害。一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平常给拘在营里不得自由,一出来当然是满街撒欢。幸亏街面上也没多少百姓,也没给他们祸害的地方,闹也只是军中闹,让韩冈省了不少的心。只是没想到今天给他自己撞上了。   普通的平民男子被称为汉子,其中还带着些许贬义。就如好汉一词,虽不是后世的匪气,可也没有多少好意。真要赞人,只会称呼一句好男儿。   韩冈身边的亲兵吃的是朝廷俸禄,平常就是有品级的官员见了,也得带着笑脸。今天又是护卫着微服出游的韩冈,容不得有半点意外。神经一直都紧绷着,现在见有人上来的挑衅,哪里忍得住气,登时站了起来。人没离桌,手就按到了桌上的腰刀上了。眼睛反瞪回去,一副一言不合就要抽刀的架势。而坐在对面店铺的亲兵,也丢下筷子过来了。   “怎么要动手?”   几个士兵全然不怕,直接捋起了袖子。韩冈的亲兵今天没穿那身极为醒目的猩红锦袍,都是换了身普通士兵的军袍,在雁门县的大街上,一点也不起眼。   见闹得不像样,秦玑起了身,“枢密如今就在城中,想把事情闹大了给枢密看吗?要喝酒,跑这小店里来作甚?前面向东走到小石桥转向南行百步,进去巷子里就有人陪你们喝酒了!”   韩冈三人坐得靠里面,这也是为了保护韩冈着想。秦玑没说话时,那几个士兵都没注意里面的三人,这时听到秦玑出头架梁,他们回头看了看,上下扫了秦玑一眼,“你这厮是哪里来的鸟……”   “好胆!!”“好狗胆!!”   秦玑、折可大同时怒喝。   秦玑这是代韩冈出面。他受辱,不但他和折可大发怒,亲兵们的怒气更盛,眼看着就要抽刀,只听得笃笃两声,是韩冈用筷子敲了敲桌面。   声音不大,可传入耳中之后,亲兵们却像是冰水浇头,立刻乖乖地收起了脾气,让开了自己的位置,跟另一桌的同伴并做一桌。折可大和秦玑也都坐下来了。   “早让不就了事了。”领头的军官哼了一声,眼睛一转,看到与秦玑同在一桌的两人,却当即打了个哆嗦,调头就拽着同伴出去了。这个变化突如其来,折可大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小石桥向南行百步?还真够快的。”韩冈摇头笑笑,不愧是最古老的行业之一,从上古兴盛到千年后。目送几名官兵飞快地走了,他回头对折可大道:“多亏了小乙你了。不然也吓不走这几个酒鬼。”   折可大低头看看,他今天穿着一身军袍。军官和士卒的军袍区别很明显,有品级的和没品级的也有差别。但军袍吓不走人。秦玑是个没品级的军官,方才他出面教训人,立刻就给骂回来了。   对士兵们来说,不是直属的上司,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争个座位的小事,没死伤就行了。打架不要紧,赢了还能给顶头上司涨面子,打输了回去才麻烦。   折可大清楚,他们真正畏惧的还是韩冈:“是怕枢密啊。”   “他们没认出我。”韩冈摇摇头。底层的士兵,有几个能近距离接触自己的?哪里能认得。何况要真的辨认出他的身份,肯定是不敢走了。   “看到枢密的装束就够了。”   韩冈没有前呼后拥,没有官袍加身。除非是车船店脚衙一流,寻常人也看不出地位高下。可就算那等没眼力的,至少还能辨认得出韩冈的穿戴,读书人的打扮。要是精通布料质地的,还能看得出韩冈的身上的衣服是棉布所裁。   士人和军汉坐一起,若是在平时,肯定少见,偏偏就是这里多。现在的雁门县,基本上就跟军城没两样。士卒比百姓还多。军中的士人,至少都是将领一级的幕僚,背地里喊一声措大没关系,但当面还是得恭恭敬敬。不用靠各色曲里拐弯的关系,只凭幕僚的身份,都比普通士卒更容易接触到上层。要是不小心冲撞到了一个后台硬点的,不死也得脱层皮。   “好了。吃完就走吧,别挡了人家的生意。”韩冈坏了心境,起身让秦玑去会钞。老汉方才闹起来躲在一边,兵凶如匪,普通百姓不敢掺和,现在才敢出来收钱。   “枢密,可要去查一查他们?”出来后,折可大问着。   “用不着。一点小事。”韩冈无意去追究。   其实韩冈并不觉得那几名士兵有什么错。话是粗了点,但要求是合情合理,只是见到读书人却没来由地怯了三分。换做是只有折可大在,他们最多收敛一点,照样敢坐下来吃喝。   他对折可大道:“这就是人比位子多的坏处。少不了要挤一挤,要是挤不进去,就得等。三班院中常年两三百小使臣在候阙。”   “就是枢密之前在瓶形寨对辽国宰相说的话?”   韩冈没有对他的那番话保密,也保密不了,跟外国使臣的会谈记录都要报上朝廷。而且还不是你好我好的废话,而是关于两国未来的对话。   “嗯。田土、官位,还有方才店里的桌位。资源总是稀少的,你想占多一点,别人就要少一些。世间的纷争,无外乎如此。”   折可大苦恼起来。如果韩冈跟在京的宰辅斗起来,折家都可能会受到池鱼之殃。折克行想要折可大确认的,本质上就只是这一桩而已。至于出兵越境的问题,只要韩冈地位稳定,无论是否入京,便完全不需要多在意。只是他看韩冈的态度,似乎是并不准备息事宁人的。   行走在雁门县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官兵和街道两侧零星的商铺相映成趣。   亲卫们隐隐地形成了一个圈子,将韩冈护在中央。尽管穿戴朴素,但这样的保护,还是引来了许多人的注意。   越来越多的人侧目而视,韩冈心知,闲来无事的逛街看来快要到此为止了。   有闲暇、有闲心,偏偏没有空间。换做是京城倒是会好一点。   只不过回京城并留在京城这一事,对于在外的重臣们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太宗登基,赵普为了能再度为相,弄出了个金匮之盟——说自己亲眼见证了杜太后临终前遗诏要太祖传位太宗,还把诏书封存在一只金匣子中。但太宗皇帝这个儿子作为当事人不在场,偏偏赵普这个外人在场;太宗皇帝登基时赵普不说,偏偏被晾几年后才说。此事真伪由此可知。   丁谓被流放海南,当着朝廷使臣的面故意把家信托人转交,让表白忠心的书信得以送到真宗皇帝眼前。   以寇准之明,二度罢相后为了回京,还奉承真宗出面进呈所谓“天书”,致使晚节不保。   这三位都是本朝初年有名的宰相。有开国元勋,有世所公认的奸佞,也有千古留名的贤臣,但为了重新回到权力的中枢,无论贤愚不肖,就只有四个字——不择手段。   谁敢阻拦,便是死敌。   所以韩冈现在只想知道,吕惠卿为了能回京,他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   不过他想看的只是吕惠卿的热闹,而对于自己能否于近日回到京城,却没有半点怀疑。   脚步稍稍变得轻快了点。   应该来得及回家过生日呢。 第三十六章 沧浪歌罢濯尘缨(三十一)   “四郎,通济坊到了。”   时隔多月,再一次看见通济坊的门额时,车夫叫醒了车厢内闭目养神的冯从义。   冯从义眨了眨眼睛,坐直了身子,就在车厢中整理起自己衣服来。   位于通济坊中的宅院不是三衙、枢密院和在京百司的秘密基地,也不是冯从义手底下的顺丰行新近搬来之处。而是雍秦两地商人集资共建的雍商会馆的所在地。   片刻之后,冯从义的马车停在了一间宅院外,从车上下来,面前的雍秦会馆就跟普通的地方会所差不多。完全看不到一掷千金的底蕴。   冯从义悄然抵京,但还是惊动不少人,而这些人,眼下泰半守在雍秦会馆中。   说起来冯从义其实并不想在夏天出门,不过韩冈的生辰将至,还是三十岁的整生日,在情在理都要来一趟京师。   此外还有连韩冈也看重的飞钱业务。即将开张的飞钱商号,并没有打着顺丰行的名号,而是起名做平安号。平实到朴素的名字,很难让人想得到,这是当世大儒韩冈亲自给起的。   平安号将会在京城开设分号。让将钱钞存在平安号中,然后拿着凭据,到关西再取出。   京城的商人也可以将钱钞存在开封分号中,然后拿着凭证,到关西直接购买当地的特产,不必到了关西再兑换一遍。   顺丰行依然是平安号的唯一出资人。只有声名卓著的韩冈做后盾的顺丰行,才能够得到雍秦商会内部的信任。也只有韩家才能调动起拥有足够实力和数量的汉蕃精锐来完成两地钱钞运送的工作。西军的子弟,吐蕃人中的强手,凭韩冈的面子,冯从义的人缘,一句话就能调来百八十个来看家护院。   不过现在雍秦会馆中,最关心的并不是开业在即的平安号,而是韩冈在河东的去留。   刚刚被迎了进来,还没坐定,冯从义就给包围了起来。   “冯世兄,枢密能回京吗?”   “冯四哥,枢密可还说了些什么?”   “冯兄弟,王平章这一回可是连翁婿情面不讲了。”   人声嘈杂,闹得冯从义头晕眼花。   “诸位担心什么?”冯从义双手向下压了两下,示意他们安静,“想想太子,想想官家。皇后怎么可能会答应将枢密留在京城之外。”   政事堂下面的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以及再下一级的吏、户、礼、刑、工各房的检正官,只要把这几个位置抓在手中,中书的权柄就不会落到其他宰辅的手里。这里还没提已经给瓜分完毕的台谏官,几乎都是在京宰辅们的应声虫。   所以他们都不想韩冈和吕惠卿现在就回京。只要再迟一点,就可以只剩宜春苑、玉津园、琼林苑和瑞圣园这几座皇家园林的管勾官,留给韩冈和吕惠卿两人了。   吕惠卿多半很急,雍秦商会的成员也很急,不过冯从义的情绪稳定。   冯从义可以确信,皇后肯定是希望自己的表兄回去的,之所以无法成功,是因为宰辅们联手干扰。除非是赵匡胤、赵光义在位,否则就是之后的真宗、仁宗,遇上眼下的局面,也只能暂时收手。但他再了解韩冈的性格不过,岂会因人成事?   无论在京宰辅们怎么样折腾都改变不了韩冈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只要太子身体有些不适,只要天子的病情稍有反复,就没人敢拦着皇后将韩冈召回。   从一开始,冯从义就知道,韩冈想要宣讲气学肯定会阻力重重。随着他一心想要将他的“气学”发扬光大,挡在前面的拦路石将会越来越大。现在的局面,明眼人早就看出来了。皇帝都做了好几次堵路石,但都给韩冈一脚踢飞了,现在只凭几名宰辅,又能挡住多久?   天子不能视事,皇后又缺乏经验。少了上面的束缚,外在的威胁又不复存在,在京的宰辅们要做的,自然是肆无忌惮地划分势力范围,抢夺重要的职位。   “就算家表兄和吕枢密不打算争权夺利,照样会被提防着。何况怎么可能不争?这其实跟做买卖一样啊。”冯从义说得肆无忌惮。   不论到哪里开商号,地头蛇哪有会主动让出地盘的?如果不能亮出后台把人镇住,就要争斗一番了。有放火烧屋的粗手段,也有收买衙役上门找茬的细手段。往往都会粗细搭配着来。   “文诚先生刚刚去世没几日,程家夫子就赶着过潼关。王平章甚至把枢密这个女婿当贼防着。大家都看在眼里。”   “冯世兄,有什么要我们做的?”   “家表兄做事,何曾因人成事。他想要回来就能回来,说起来家表兄的三十岁整生日就要到了,肯定要赶回来跟我那表嫂和侄儿侄女团聚。”   反倒是地位更高一点的吕枢密,他回京的可能要低上许多。   跟新党相比,韩冈手上的势力可谓是微不足道。但只要有王安石在,吕惠卿就控制不了新党,新党也不需要第二根主心骨。而韩冈,支持他的力量,却要比吕惠卿来得大。   “眼下的问题,对家兄来说,只能算是道小门槛。真要回来,可是当轴诸公能挡得住的?”   没人会质疑。现在大家都还记得,当初天子想要把韩冈留在京西,韩冈直接就把牛痘拿出来了,逼得皇帝把他召回京城。   “要是再有个牛痘就好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上一次的牛痘,可是用了整整十年才得到一个好结果。”   用了十年的时间才得到的收获,哪里可能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但冯从义相信韩冈肯定能够有办法让朝廷不得不将他召回京城。只要回了京,不管是用什么名义,韩冈都有办法留下来——就是吕惠卿也肯定有办法。这两位枢密使现在的问题仅仅是不能回京。   冯从义之所以不为他的表兄担心,是因为韩冈的手中有实力和规模都冠绝中国的雍秦商会。   他的目光扫过了厅中,雍秦商会所代表的,就是厅中之人背后的庞大势力。   跟随韩冈的脚步将势力扩展到天下四方的这个商业团体,行事却十分低调。京城只有棉行这样的关西行会,以及顺丰行为首的商号,几乎没人听说过雍秦商会这个名字。可是实际上,其向心力远比京城两大总社那种松散的联盟要强得多,筹备了许久的飞钱业务即将开始运行,各家的联系将会越来越紧密。   因为关西属于铁钱和铜钱通用的区域,与关东币制不同,从商业上便与崤山以东有着很深的隔阂。而气学扎根于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从学术到商业,已经与中原分道扬镳。有了雍秦商会的支持,天下各路的蒙学中还是以千字文、兔园册为蒙书。而关西早已变成了三字经、算术和自然。只有论语是共通的。   王安石能够将他的新学捧成官学,让三经新义成为钦定的标准。那么当韩冈当政之后呢?以他对气学的重视,会继续留着新学在国子监中一统江山不成?   没有人会怀疑韩冈日后能不能成为一国辅弼,那只是迟早的问题。一旦气学成为官学,那么自束发受教以来,便进入气学门墙的关西子弟,便有了绝对的优势。   比诗赋,关西永远赢不了人文荟萃的南方。比经义,关西士子也比不过中原、河北的文人。在过去,西夏尚为中国之患的时候,多少关西士人去精研兵法,打算依靠军功跻身官场。张载都是其中之一——要不是范仲淹让张载回去读书,如今世上也不会有气学的存在。   但如果有更好的进路,谁还会去冒风险去投军?   冯从义知道,关西士林中,已经很多人已经赌在了他的表兄身上。   只要韩冈有需要,自然会有人愿意帮忙。若是韩冈点火,自会有人去扇风。若是韩冈要放水,自有人去掘堤。   有此为凭,加上皇后的看重,韩冈回京只是时日问题。   从会馆回到在京置办的宅邸,冯从义很安心地让下人去整理礼物,收拾好后便去韩家的府上拜访。   “四郎,这是枢密昨日的奏本。”冯从义随身的家丁悄无声息地进来,递上了一片纸页,然后躬身退下。   冯从义拿起来只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变了。   与外国使者的对话可都是要记录并上报的。韩冈与张孝杰的对谈走得正常的驿传,经过十余天后,终于抵达了京城。   天下奏章,基本上都要经过通进银台司——其“掌受三省、枢密院、六曹及寺、监、百司奏牍,文武近臣表疏,及章奏房所领天下章奏案牍,具事目进而颁布于中外”。通进银台司下属的通进、银台两司的吏员几乎都有这样的本事——一眼看到几千字奏章中的重点,并牢牢记在心中。   比如哪路旱,哪路涝,或是朝野内外哪个的官员被弹劾,又或是哪位的官员受到了荐举,这些都是有价值的情报,记下来后都可以拿出来换钱的。有的是人拿钱来买。   地位越高的官员,他们奏章中蕴藏的价值就越高,韩冈的奏折当然是属于价值最高的一部分。   之前的奏章,韩冈举荐了一批幕僚。不过还留下了很多空缺让在京的候补官员争抢。具体的官缺,是很多人想要的。   韩冈最近的这一封奏章,并不是让人关心的官阙问题,不过这封奏章传出来的信息更加让人不由得悚然一惊。   大宋万里疆域,竟然快要不敷使用了。人口日多,而田地不增,长此以往,的确免不了韩冈所说的那一个结局。   牛痘,是救人,还是杀人?   耸人听闻的题目,转眼就在冯从义的脑中闪过。如果以此为题,这一期的报纸,肯定会卖得很疯。   “这是投石问路……不对,是兴风作浪。”   韩冈投进水里的石头太大了,已经不是问路的路数了。   竟然当着辽国宰相的面说出这番话,看来无论宋辽,哪一国的朝堂都要乱一点或许才符合他表哥的心意。   韩冈的一番话,使得两国未来的国策都要受到影响,甚至点明了日后大宋将会大举扩张。   指点江山都到了这一步,究竟是召他回来,还是不召?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一)   起来的时候,王安石先拉开窗帘望了望天色。   透过新近装起的玻璃窗,看不到天上的星月,黑沉沉的一片。当是阴天无误。不过打开窗后,迎面而来的风很是凉爽,没了前两天让人烦躁的暑热。   吴氏被王安石的动作给惊醒了:“今天要上朝?”   “是要上朝。”王安石叹了一声,转过身来,“你再睡一会儿吧。”   “哪里还能睡得着。”吴氏也起来了,叫了外屋的使女进来服侍更衣。   换上了朝服,匆匆用过粥饭,来到院中,王旁和出行的元随队伍已经在等着了。   “大人。”王旁上前问安。   他很早就起来了。这段时间在粮料院只挂个名,实际上主要的工作还是管家。家中迎来送往的大小事宜,都是王旁来处置。至今也没有上朝的资格,不过他要为父亲王安石准备,上朝日时还是免不了要早起。   小心地服侍着父亲上马出门,王安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二姐今天要带钟哥、钲哥回来,别忘了准备了。”   “二妹妹昨天就派人来说过了,这两日暑热,就不让钲哥他们过来了。”王旁纳闷,自家的父亲怎么不知道,“今天下午就二妹妹自己来。”   王安石愣了一下,脸色又黑了两分,这一回闹得,连女儿都生分了,“你娘知道吗?”   王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王安石一眼:“就是娘昨儿说给儿子的。娘还说这两天去常乐坊那里看看。”   王安石心情更坏了,他没想到吴氏竟然绝口不提,“辽人多诡诈,且河东北方诸郡人心不稳,只为这一事,玉昆就得多留在那里几日。”   他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说了两句,摇摇头,挥鞭驭马往皇城去了。   夏日的朝会比起冬天来,要让人感觉好很多。   不仅仅因为不用冒着凛冽的寒风,也因为只有清晨时才有的凉爽。   迎面而来的凉风,尽管带着城外铁场的烟火气,王安石胸中的郁闷也为之消散了些许。   王安石为平章军国重事,其位权柄极重,军国重事无不可以与闻,故而之前被约束到五日一入朝视事。   不过在战争期间,王安石则日日上朝主政,实际上已经把军政之权牢牢控制在手中。不过战争结束之后,他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并没有恋栈权位的意思。   不是因为觉得麻烦,而是心怀愧疚,所以尽量避免多去见赵顼——每天宰辅们都要入宫探问,王安石正是为此才不愿意多去朝堂。   他能得到今日的地位,能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实现一直以来的抱负,都是当今天子重用他的结果。现如今却要将国事欺瞒,纵然有着充分的理由,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着沉重的负罪感。   ……   “王平章今天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文德殿前的队列中,张璪低声跟蔡确说着。两人在政府中势单力薄,自然而然地就走得近了。倒是曾布,却谁都不理,似乎要做一个孤臣的模样。   “平章家的娇客无所不用其极。做岳父的脸色如何好得起来?”蔡确笑道。   前日当政事堂收到了韩冈与张孝杰对话的记录,大发雷霆的王安石到了最后也只能决定看看再说,最后什么有意义的决议都没有做出来。   “那番话也亏韩玉昆敢说。传扬出去,东南西北都难安稳了。尤其是陕西那里,吕吉甫一直都在想办法回京,得了韩冈的提醒,还不知会怎么做。”   妄启边衅的罪名一向不轻,这是为了约束边臣不要贪功生事,而且在朝堂上的宰辅们一般来说也不喜欢会破坏朝中政局平衡的战争。但韩冈的话却是给边地守臣的野心找足了借口。   无论是在张璪眼中,还是在蔡确看来,韩冈的一番言辞都是彻头彻尾的威胁。无论如何朝野都会因他的一番话而动荡起来。   按说朝堂的变动不关小民的事。可韩冈是种痘法的发明人,他说出来的话,又是与种痘法紧密相连,怎么可能不会引起民间的议论?那毕竟是韩冈说出来的,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引起的反应当然不会一样。   一旦天下士民听闻韩冈的言辞,恐怕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的话,而希望朝廷能解决这个其实并不是很急迫的问题。   尽管如此,两府却对此很难驳斥或压制。韩冈评价自己的功业,而且是贬低,外人如何能插话?而且从道理上说,他的一番话没有半点不对的地方。   道理极为朴素,百姓吃不饱饭要么饿死,要么造反,后者的可能性还高一点。而要让人吃饱饭,就要开辟出与人数相适应的田地来。但要做到这一点,就要看是什么地方了。   蔡确是福建人,很清楚在他的家乡,那些平民百姓为了保证能养活家中已有的子女,最后会怎么处理生下来的幼子。   除了种痘法之外,韩冈还有一系列有关医疗厚生方面的成果,也都推行到天下。   别的不说,蔡确的族中,近些年来所生育的幼子,夭折的比例比十年前要少了近半。原本是五五开,现在至少能有七成了。   这个看似喜人的势头,却正好印证韩冈一番话的正确性。   因为能长大成人的幼儿多了,田地增加的速度赶不上人口的增长。如果不能增加可以耕种的田地,增加的人口也就会变成水里的亡魂。   可在韩冈本人而言,这一番话肯定是借口。为了回到京城的大棋局上而下的一手。   两府之中,人人都是眼睛雪亮。谁也不会相信韩冈只是乱说话。只是到现在为止,他们根本不知道韩冈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可以选择的手段太多了。就像是石头砸进了缸里,同时破了几个洞,不止一个地方会漏水了。   处在相同的位阶上,张璪怎么可能明白不了韩冈的想法,反正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这也是免得有人把他当软柿子来拿捏。总结起来,终归就是一句——   “他是唯恐事情闹不大!”   “谁说不是……只是韩冈这么一来,陕西那边也少不了会有动作。”蔡确道:“谁让吕、韩都有便宜行事之权。”   “不过宣抚、置制不可久任。拖也拖不过一年半载。”   现如今,两府以御寇备辽、以防反复为由,让吕惠卿和韩冈继续以宣抚使、制置使的名义,留在陕西和河东。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两人手上的便宜行事的授权是不可能收回的。   此外宣抚使和制置使都是临时性的差遣,并非经制官,这就是棘手之处。经制官,一任两任三任三年六年九年的丢在任上,都没有任何关系的,很正常的人事安排。但宣抚使、置制使权柄过重,因事而置,事毕则罢,若是久任多年,即便现在不会出一个藩镇,有了故事循例,日后也是重蹈唐时覆辙的肇因。   蔡确并不在乎日后会不会变成中唐晚唐的局面,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如果两府决定让吕惠卿或和韩冈以宣抚、置制二职久任地方,肯定会引来极大的反对声,这便是给了皇后以借口。上下相逼,两府何能一意孤行?届时朝堂上的风向一变,吕惠卿就必然会借力返回京城。   可难道还能任命他们为安抚使不成?那可是形同贬责。赏罚不公,同样会掀起轩然大波。   “其实能有个一年半载也差不多了。”   把他们拖在京外,总能寻到错处。且如今因为对辽战争的胜利,两人名望大增,可晾上半年之后,声势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到时候怎么安排都容易。   “平庸之辈自是如此,但吕吉甫、韩玉昆可都是敢作敢为啊。这一回不正是明证?”   他们可绝不会缺乏挑战底线的胆略。   韩冈当着张孝杰的面所说的一番话,传出去就是给了吕惠卿再次整顿武备的借口。甚至韩冈本人都有充足的理由整军备战,保护边地的百姓在辽人的鼻子底下开田种地。让朝堂为之提心吊胆。   蔡确设身处地地为吕、韩二人着想,如果他处在两人的位置上,一切的关键就在那“便宜行事”四个字。   “那怎么办?”   “现如今也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了。”蔡确很无奈,“陕西、河东就不消说,光是开封市面上的谣言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昨日不就已经通知两家会社,不得刊载任何有关的话题。皇城司都遣人去书局盯着了?”   不消蔡确、张璪多提。他们两人前些天就坐在政事堂中,共同讨论该如何处置妄报国家机密的两家报社。但最后也还只是不了了之。把两家报社查封其实更好,可一旦那么做,就更会惹起谣言,原本不信的都会相信了。   蔡确记得前日报上曾经刊载了这一回重造籍簿所统计出来的天下户口的总数。本来蔡确只是觉得是商人逐利之举。但现在看来,却似是另有一番缘由了。   不过报纸刊不刊载已经不重要了,当年没有快报的时候,谣言照样禁不住。   说起来一味的堵并不是上策,以两家报社的在都下士民心中的地位,应该要好生利用才对。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二)   宰辅们的窃窃私语,监察御史们看得很清楚。只是都聪明地视而不见。   快要到朝会时间了,东西阁门使和御史都已经出来整顿官员队列。   强渊明低声对蔡京道:“恐怕又是为了河东的事吧。”   “还能有别的?”   “其实放宽心一点,让他们回来又如何?”   “回来又如何?”   蔡京轻笑了一声。他觉得自己若是处在宰辅们的位置上,怕是很难底气十足地说上这么一句。一旦吕惠卿回来,两府诸公恐怕谁都斗不过他,他可不像王安石,主持大政之后,还能轻易放手。   若只比个人才能,蔡京不觉得大部分宰辅在朝堂政务上会输吕惠卿多少,可要是比起势力,却肯定跟吕惠卿没得比了。   “王平章的性子执拗归执拗,可看他现如今的样子,怕早就是无心朝政,心里只在乎新学存续。一旦吕吉甫回来,他多半就会把大权交托过去,然后安心下来去教太子读书。王平章年过六旬,韩玉昆才交三十……他也只能靠吕吉甫。”   强渊明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无论从学术上,还是在朝堂上,吕惠卿都是王安石认定的继承人,这也是新党内部公认的唯一人选。   王安石一旦放弃现在主导朝堂的权柄,将吕惠卿推上来。新党人心必然归附。当年吕惠卿就已经代替罢相的王安石久任朝堂,维系新法、新学、新党,到时候只是恢复正常而已。   幸而让吕惠卿顶替王安石执掌朝纲,韩绛、蔡确都不会甘心,下面的两位参知政事——曾布、张缲也都不想有如此强势的同僚。否则,他们这些绳纠百官的监察御史都要被吕惠卿压在头上。   吕惠卿也不是没在政事堂待过,他的为人和行事作风,亲身感受过的人不少。否则这一回,也不至于被那么多人愿意为了让他久留陕西而出上一把力。阻击韩冈的是王安石,而趁机拦下吕惠卿的,可就是他历年来开罪过的一群人了。   “不过河东那边朝廷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能装没听到,至少总得说句话吧。”在强渊明看来,以韩冈的身份在张孝杰面前说的那番话,至少一个“非所宜言”的评语,朝廷最轻也该给个罚铜的处分。   “下诏斥责?”蔡京摇摇头,据他所知这个方案两府早就考虑过了,“且不说能不能说动皇后,一旦当真为此下诏,韩冈多半会趁势辞官,谁来收场?”   如果换做天子身体还好的话,韩冈这么做就是自寻苦吃。可现如今的情况,两府只会陷入被动,皇后那边就更不方便说话了。   召回京来质询更不可能。那正好让韩冈如愿以偿。   只能放一边。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宰辅们的想法,下面的官吏们可不一定要配合。之前朝堂如一潭死水,给在京宰辅们牢牢镇住,那是没办法,可现在既然韩冈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岂会少得了兴风作浪的人?   蔡京轻轻地捏了捏笏板,他其实也不介意趁风破浪一回啊!   机会快要来了。   ……   文德殿后,向皇后已经是全副穿戴,凤冠朝服,翻着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只等着上朝的时间。   赵佣乖乖地坐在她的旁边,一声不吭。六岁的皇太子,完全不见同龄孩子的好动,稳重得像是成年人。大清早起来,可也看不出贪睡的困倦。   放下了一份来自江州的奏章,向皇后看儿子坐着一动不动,关心地问道:“六哥,要不要吃点果子。”   “娘娘,孩儿不饿。”赵佣先站起身,然后端端正正地行礼回话,“娘娘可是累了?”   “娘娘不累。”向皇后笑了,“坐着吧。”   赵佣又是行了礼,然后才坐了下来。   开蒙就学才不过半年,就有了很大的长进。说话、举止更加稳重。宫里宫外见了,都觉得有这样的一个好学守礼又聪慧的太子,大宋的未来是不用担心太多了。   小学生的学业不求他能作诗作赋,跟白居易那样六个月能识“之、无”的天才比,最重要的是礼节的学习。但凡儒者,礼这一项都是必修的科目。   东宫的师傅保的数量不少,资善堂内的老师更多,不过最主要的还是王、韩、程三人。其中韩冈远在河东,王安石多忙于政务,其实还是程颢给赵佣更多的教导。向皇后一向对程颢看不顺眼,但也不得不承认程颢在教书育人上的确是水平很高。   想起赵佣的老师,向皇后就不免联想起东宫名义上的师傅们。   之前因为冬至日的剧变,东宫三师给王安石、司马光和吕公著占去了,但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这东宫三少并没有任命。这一回,倒是要封出去了。虽说是东宫,可是此番跟赵佣没半点关系,只是酬奖功臣,给予吕惠卿、韩冈和郭逵三位主帅的奖励。   政事堂的想法是给郭逵一个节度使加太子少保的头衔,然后让他养老去。除此之外,给吕惠卿一个太子少傅,算是筹奖功劳。韩冈则是太子少师。   基本上都是虚衔,无非是加官晋爵的那一套,而且还是很简吝的那一种。   十九级的检校官,十二转的勋阶,好听而已,东府毫不吝啬。可到了有点实质的封爵立刻就小气了起来。   吕惠卿还能晋封郡公,但韩冈和郭逵爵位却没变。   韩冈、郭逵两人历年来积攒军功,爵位都已经是开国郡公,再升就是国公。眼下朝堂上,除了王安石,就连韩绛都没有得封国公——尽管只要担任过宰相,终究都会得授国公,且最近有说法要给他晋封,但毕竟现在还没有。   郭逵且不说。韩冈的军功虽高,晋封国公则未免过早,且吕惠卿也都没升到郡公。论功劳,两者相当,论资历、差遣,则吕惠卿还在韩冈之上,总不能厚此薄彼。   在向皇后看来,政事堂为此找了一通理由实在是煞费苦心了。   而在增添食邑上,东府也表现得很吝啬。   世间都说万户侯,但三人功绩如此,都没一个食邑过万户。   东府给出的理由是依故事食邑万户则封国公,三人既然不是国公,当然不能受万户食邑。原本韩冈是食邑四千户,食实封一千两百户,现在只是加赠四千食邑,食实封一千八百户。总计八千食邑,三千实封。   至于韩冈、吕惠卿是否回京,那是一如既往。边关人心未定,需要两人继续坐镇,倒是郭逵,则是越快调回越好。陕西种谔,也跟郭逵差不多,擢升节度留后已经定下来了,待兴灵稍定,便将他召回京中就任三衙管军。   这些天来,向皇后对在京宰辅的感观越来越差。   这一回与辽国大战的结果,不说要强过两次惨败的太宗,比起真宗皇帝也要强了不知多少。纵然岁币依然要给,可夺回了多少土地,这都是太祖皇帝用钱买不回来的。   此番功成,实可往太庙夸耀一番。可宰辅们有志一同,怕庆贺的声势大了,会惊动到福宁宫中的官家,硬是不让照常例来。   不想谎言被拆穿,向皇后也无法反对宰辅们的意见。   一场本该是太宗之后对辽国第一场扬眉吐气的辉煌大捷,就这么在朝堂上无声无息地给压了下去,弄得好像是输了一般。   还有京营,两府的吝啬闹起了多大事,要是能省下来倒也罢了,可到了最后还是给了多少钱才压下来。   难怪官家总是要换人来管两府,这些宰辅留在朝中久了就是祸害!   “圣人。圣人。”   宋用臣的唤声,惊醒了沉思中的皇后。   “时候到了吗?”   向皇后站起身,牵着赵佣的手走向前殿。面对重复又重复毫无变化的朝会,心中再无波动。   朝会一如既往的乏善可陈,有野心的官员们依然还在观望。之后的崇政殿再坐,与会的重臣们又刻意避过了对韩冈奏疏的议论,没有给向皇后半点开口的机会。   帘幕之后的皇后对宰辅们的行径都麻木了。   这些人能把皇帝逼得只能躲在宫里生气,她一妇道人家如何是其对手?   当王安石领着众宰辅准备离开崇政殿,去往福宁殿问安的时候,一个声音打破了殿庭的死气沉沉。   “臣有本奏于殿下,请留对。”曾布冲着帘幕后的身影躬身行礼。   向皇后猛地直起身,王安石脸色陡然一变,与会重臣神色各异,但都是以惊异为多。   曾布!   幽沉的殿阁下,曾布矮小枯瘦的身影,却仿佛平坦如水的通衢大道路面上凸起的石块,让人觉得分外的扎眼。   曾布竟然自请留对……   自从仁宗初年的权相丁谓,被同僚王曾用此法请去了琼州之后,这样的行为已经成了宰辅中最为忌讳的行为。而反过来想,一名宰辅会请留独对也绝非小事,必然是要开罪一大批同僚的动议,否则没有必要选择如此激烈的手段。   他要做第一个吗?!   曾布脸上看不出有半点紧张。   当初他上表声言市易法之弊,被王安石赶出京城,曾公亮曾以书简一封相送——塞翁失马,今未足悲,楚相断蛇【注1】,后必有福。   如今正是验证的时候。   注1:贾谊《新书·春秋》载,春秋楚相孙叔敖,幼时遇两头蛇,恐他人又见,埋之,惧,谓其母曰:“吾闻见两头蛇者死。”“母曰:‘无忧,汝不死。吾闻之,有阴德者,天报以福。’人闻之,皆谕其能仁也。及为令尹,未治而国人信之。”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三)   曾布意欲留下独对。   向皇后虽理政不久,可也知道曾布的请求绝不正常,多半是有话想私下里说。她为皇后,内命妇、外命妇不知见了多少,想要私下里说话的,也有不少人在谒见之后,单独请求留下来。   难道是为了召回韩冈?   曾布和王安石的旧怨,向皇后好歹也是知道了。王安石既然一直都拦着不让他的女婿回来,曾布当然就会支持召回韩冈。   可是之前曾布一直都是反对的……   向皇后有点拿不准。   但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既然曾布想要留下来,答应就是了。先看看他到底想要说什么,说的不好就不答应。这没什么好多犹豫的,宰辅们不再同进同退,在向皇后眼中,也是一件好事。   “既然参政有事要奏禀,那就稍留一步。”皇后不再迟疑,留下了曾布,便开始逐客:“诸位卿家若无事,就先回吧。”   ……   肯定是为了召回韩冈。   曾布话出口后,王安石正要挪动的脚步就定住了,脸色越发的黑了。   虽然说召回韩冈就意味着把吕惠卿也一并召回,两位勋臣如今已经被连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前曾布便是因为不打算让吕惠卿回朝,而一并阻韩冈于外。不过看曾布现在的样子,多半是宁可看着吕惠卿回朝升任宰相,也要把韩冈给拉回来。   在短短几天之内,曾布的态度完全颠倒,剧烈的变化,让王安石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难道说已经跟河东那边勾结上了?还是说,一直以来都是故意反对,现在赶在节骨眼上来迎合皇后?   曾布当年在自己背后捅了一刀的旧事,至今王安石仍然是耿耿于怀,不免将曾布往恶劣处去想。   一见皇后逐客,王安石再也不能等了,踏前一步,向着帘后躬身:“殿下。臣王安石,亦有一事需奏禀,请留对!”   王安石垂眼看着手中写了几句今日议题节略的笏板,上面完全没有需要独对的条目。但他现在必须留下来。否则曾布一提议,下面墙头草再一奉承,让皇后确认她在两府中还有支持者,王安石就再也压制不住底下的异动了。   纵然他还能挡住韩冈,可之后政事堂中有曾布大事小事都配合皇后的心意,根基一去,王安石这个平章军国重事,真的就只能在“重事”上发言——究竟什么是“重事”,下定义的却是垂帘的皇后。   不过现在还来得及。不管曾布想做什么?只要不能单独跟皇后议论,那么一切阴谋诡计都别想成功。   原本王安石阻韩冈于京外的心思并非这般坚定,可到了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不坚持到底,就是他无法再安坐于朝堂。   纵然亲如翁婿,关系到一生的功业,也没有多少人情可以讲。   就如当年吕夷简对范仲淹,出去了就别回来了!   ……   王安石的回应,让韩绛、蔡确、张璪、章惇等两府诸臣心中赞叹不已,釜底抽得好薪,完全不给曾布机会。   曾布完了。   既然王安石硬是插了一脚进来,皇后还能赶走王安石把曾布单独留下来?就是天子也不能那么做。   王介甫这一回连老脸都不要了。这时明着欺负皇后年轻识浅,无力掌控朝政。可偏偏皇后和曾布都无力做出应对。   韩绛冷眼看着曾布,“做事前也不多想想。蠢一次不够,还要蠢第二次!”   韩绛当年第二次任相时,也曾自请留对。但那一次与这一回不同,当时他是把王安石请回来,就算当着众臣的面来说,也没什么好怕的,无人敢于反对。   可曾布今日不同,他的提议有太多能让人出手阻止的空间,完全不可与他韩绛当年相比。   而且王安石的犟脾气,曾布了解得还是不够多。越是用小花招,惹起的脾气就会越拧。当年吃下的亏,难道都忘掉了吗?   终究还是个无能之辈!变法时身兼十数职的风光,其实不过是有王安石在背后支撑,自身还是上不了席面啊。   无意多看那废物一眼,韩绛想知道,皇后会怎么说。   宰辅们当面互驳,非此即彼。一旦定出胜负,输家必然要请辞。可无论如何,王安石的平章军国重事是辞不得的,动静太大了。离开的只会是曾布。区区一个参知政事,不会影响太多。皇后如果还想保住朝中有一个体己人,这时候就该说话了。否则已经把身家押上赌桌的曾布就要完蛋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说一声今天累了,有事明日具本奏闻。   说留曾布议事,现在也可以不留,这点小事上反口只是小问题。真要让曾布将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他可就要成众矢之的了,王安石更是绝不会放过。   只是向皇后心中的弯弯绕明显不够多,没有把曾布从危机中给解救出来,“卿家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吾洗耳恭听。”   曾布瞬息间脸色数变,低头道:“前日蒙朝廷深恩,官臣第四子纡。惟念臣子年幼,不堪受此重恩。臣父早殇,得长兄巩教养方得成人。如今兄子绾,学问精粹,性情厚重,然至今白身。臣请殿下恩典,愿将臣子之荫转予吾兄子绾,以全臣兄弟之德,臣不胜感激涕零。”   皇后声音阴沉,“是吗,就为了这件事?”   韩绛低头笑了。   曾布反应够快的,但实质上还是退缩了。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曾布看来是缺得太多。王安石当年能不顾众多旧友割席断交而坚持新法,曾布只是被王安石瞪了一眼就软了。   真是废物。   ……   “缩得好。”   蔡确心中还是松了口气。   曾布若当着王安石的面提议要召回韩冈,王安石自是会反对到底。   皇后若袒曾布没关系,但如此一来,王安石可就要辞官了。若是皇后畏惧王安石,反过来就变成了曾布不得不引咎出外。   可无论是王安石这个平章军国重事辞官,还是曾布这个参知政事辞官,都不可能不告知还在病榻上的天子。   只要皇帝还卧病在床,王安石的地位将稳如泰山——毕竟垂帘听政的只是皇后,而不是太后。但要让皇帝开口让曾布辞官,之前一切的谎言却也将无法遮掩。从皇后到宰辅哪一个都逃不过罪责,善意的谎言也是谎言。何况到了后来,已经完全分不清是善意的掩饰,还是纯粹地不想让皇帝再接触朝政。   万一把赵顼给气到了,皇后罪过最大,三从四德都不遵守,如何母仪天下?若是没气到,那问题就更大了,宰辅们离得远,还能躲一躲,皇后往哪里躲?   届时不是皇后把天子给管束起来,就是天子改立皇后。不管会变成什么局面,对已经坐上宰相之位、已经没多少空间可以晋升的蔡确来说,都不会有太多的好处,反而是危机重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维持稳定才是他的利益所在。   这样撕破脸皮的手段,还是不用为妙。皇后和宰辅们互相妥协,这样才能维系朝廷的安稳,也能让天子安心养病!   幸好曾布缩了。   如此一来,大事抵定。连参知政事都无法动摇王安石,那么谁还敢为韩冈出头?韩冈既然回不来,那么吕惠卿又如何回京?   向皇后终究是拗不过拗相公,至少今年年内,吕韩二人他们别指望能回来了。   ……   曾布败了。   刚刚得到消息的蔡京看了看桌上刚刚修改好的草稿,无可奈何。精雕细琢的文章,现在已经用不着誊抄了。就着灯火,直接点了。   看着稿纸烧得干干净净,蔡京轻叹了一声。王安石以他的执拗的脾气,硬是将曾布逼退,韩冈只能继续留在河东。   “曾布这一回在京城留不住了。”强渊明走了进来,一脸的兴奋,没注意房中还有着的淡淡烟味。   丢了这么大的脸,曾布若是还不请辞,御史台可就有活干了。   “不可能的!”蔡京摇头,“别忘了,曾布终究还是天子钦点的参知政事。”   就算王安石想要把曾布给赶走,他也得担心曾布破釜沉舟把事情闹到御前。   “即便乌台、谏院齐齐上本弹劾,王平章都得要保他。”   强渊明稍愣,“什么事都没有?!这可太便宜他了。”   “什么叫什么事都没有?中书门下自此而后,曾子宣他说话还有多少分量可言?”   终究只是首鼠两端的货色。远比不上章惇能另辟蹊径,也比不上的蔡确会看风色,更比不上吕惠卿的一意到底,当年市易务一案,已经让人看透了他的本性。   章惇能改走军功一途,吕惠卿把变法坚持到底,蔡确早早地就改抱了皇帝的大腿,只有曾布,在最坏的时机,做出最蠢的事。   “可惜了。韩玉昆这一回可是要在河东长住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难道元长你想喝韩枢密的寿酒不成?”   三十岁的枢密使啊!远在天边倒也罢了,近在眼前岂不是让人心中堵得慌?   蔡京笑而不言。   虽然失去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但韩冈不回来不算是坏事,免得心中不痛快嘛,终究还是有好的一面。   因为崇政殿中的小小动荡,朝堂上一下变得清静了,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动静。   直到三天后,河东制置使司一封奏报传来:折克行大破叛国附贼的黑山党项诸部,斩首三千余。河东制置使韩冈为其表功请赏。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四)   “竟然有三千斩首?!”   “不过是附贼的黑山党项。之前置胜州的时候,就已经杀了不知多少,现在只是斩草除根罢了。”强渊明觉得这个数字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见多了,黑山党项现在连个报仇的都不存在了,“现在倒霉的是要掏钱的三司衙门。还有就是不知辽人会作何想。”   只因为韩冈在奏章中还说了一句,“错用舆图,迷途失道,误越疆界,幸无大碍”。折家的兵马追杀黑山党项追到辽境去了。   强渊明摇摇头:“辽人可不会觉得是误会。”   “当然不是误会!”   这话说的,多轻巧啊!   蔡京看了之后直磨牙,韩冈这是骗鬼啊。   “三千啊,三千!”蔡京站起来在公厅中来回打转。   今天三千斩首,明天就八千斩首。一个斩首就是一桩功劳,一桩功劳就是一份赏赐。之前两府、三司几乎都被功赏赶上了避债台,现在又是几千几千的斩首过来,这是要让王安石做周赧王吗?   所谓同仇敌忾。国库的钱帛少了,对在京的百官、群吏都是噩耗。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是要靠国库的。纵使日常的俸禄不会增加,但节庆时的加赐可就会被克扣惨了。这样的河东,这样的韩冈,在朝堂中,如何不会被视为一个麻烦制造者?   不提政事堂,只想想枢密院,章子厚为了京营禁军闹赏一事已经很恼火了。再想想三司,为了新添的封赏,上上下下多少人伤透脑筋。韩冈这么做,却是把所有人都得罪了。就是士林里面,也会对韩冈的行为不以为然。   要是三五百,蔡京倒是相信了,出动的将帅都到了折克行这一级,怎么能没有几百人头祭旗?但眼下是足足三千斩首,绝不会是什么“错用舆图,迷途失道,误越疆界”,若真的如韩冈所说,折克行当真该去死了——早该死了,哪里能活到现在。   肯定是追杀过去的,然后杀光了人再拿着脑袋回来,所以叫“幸无大碍”。   “那些黑山贼在辽国败退后,绝大部分肯定早就逃到了辽国境内了,谁还敢在府州多留。麟府军能拿到那么多斩首,肯定是故意越境……不对,”蔡京的脚步忽然停了,脸上露出来惊恐的神色,声音变得发颤:“黑山党项原本就不剩多少,辽人入寇,敢于背反的也没有几个部落。三千斩首哪边来的?谅折克行也不敢拿老弱妇孺来充数!”   “……辽人?!”强渊明一下跳了起来,“他疯了吗?!”   韩冈究竟在想什么?强渊明完全不明白。他难道不想回京城了吗?北方不稳,他肯定回不来了。如果只是黑山党项那还好说,说不定耶律乙辛还会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要是杀到自家人头上,耶律乙辛怎么都不可能再忍的。   “会不会是韩冈没管住下面的人?”强渊明想着理由,“之前府州和制置、转运二使司的奏报中不都有说过吗,黑山党项趁之前府州兵力空虚的时候,在河外造了不少孽。虽然不会有代州、忻州那般严重,但以折家的骄横不可能不报复的。”   “绝不可能!”蔡京一口否定,“没韩冈准许,折克行一兵一卒都不敢调动!”   蔡京绝不相信折克行敢自行其是。且不说折家一向谨守法度,就是以韩冈如今在河东的声望,即便折克行换了种諤的性子,也不会没得到韩冈的允许,就出兵边境。   “但韩冈是肯定想要回来的。他放纵折家,岂不是南辕北辙?!”强渊明摇头,只要边境上辽人闹起来,韩冈可就必须在河东多留上两三年了。   蔡京也想不明白,韩冈为什么能那么笃定,辽人一定不会与他为难?   ……   “这如何还要想什么?这自然是韩冈有把握!”邢恕在蔡确府中放声道,“他有把握,辽贼不会为此报复,甚至边境行猎都不会有。这样妄启边衅的罪名才不好安。”   若是恶狠狠地责罚了韩冈之后,辽国却没事一般一声不吭。到时候一句“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两府诸公还要做人吗?   蔡确眉头皱得死紧,问道:“他哪里来的把握?”   “邢恕不知……但只有确定辽人会做缩头乌龟,韩冈才敢下令折克行去越境杀人。他必然有把握!”   宰辅之中,对辽国最了解的不一定是韩冈,可最熟悉河东北方的则肯定是韩冈。对于雁门附近的人文地理,现在开封城中,就算是三尺孩童都能说上两句,可胜州的位置则太远了,国境对面,究竟有多少敌人则没几人能说明白。如果一定要说有,现任河东制置使韩冈必然是其中之一。   邢恕很确定,韩冈有把握完成这一切。   但这完全是废话。   不过蔡确也不能说邢恕说得不对。韩冈历年来给他带来了太多“惊喜”,猜度韩冈会怎么做,很难;但猜测结果却很容易,把赌注押在韩冈身上就行了。若蔡确不是宰相,他完全可以这么做。   可是他是宰相啊,不想清楚韩冈的心思和手段,他怎么敢下注。   蔡确的手指用力抚着眉心,刚刚解决了京营禁军的问题,正是头疼的时候。   增给的赏钱发下去后,闹事的禁军偃旗息鼓,朝廷随即秋后算账,将领头闹事的二十四人,一起押赴刑场,生剐五人,腰斩十三,剩下的六个也都判了斩立决,一个都没放过。还有近二十名的大小将官,也以治军无方为由,被左迁、罢职甚至是追毁出身以来文字——罢职仅仅是丢了差遣,而追回出身以来文字,直接是削了官籍。这就是朝廷一贯地对付军中骚乱的手段。定众心,诛首脑。   “难道韩冈和辽人达成了什么密约不成?不然他怎么有把握?”他突然抬头问道。   “或许真的有密约。”邢恕猛点头,“耶律乙辛的斡鲁朵本是黑山党项的牧场,他肯定是不想黑山党项重回辽境。也许韩冈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黑山党项正是给辽人卖了。”   蔡确却紧抿起嘴,眉心处的纹路更加深了。虽然话是他说的,可他还是觉得不可能。与敌私定密约那是什么罪名?!韩冈为了什么把自己名声都压上去。一旦给查出来,莫说回不了开封,就是气学也完了。   何况这一回斩首的人数也不对,黑山党项的数目在当年安置的时候早就点算清楚了,能拿到三千斩首这个数目,除非所有部族都叛乱了——但这可能吗?砍了辽人充数,还要耶律乙辛帮他的忙遮掩,要是把这个猜测说出来,蔡确他能成为今年京城中最大的笑话。   不管可不可能……肯定会有人会相信韩冈的话。   而且不是少数,而是绝大多数。   京城的百姓,开封的士林,都在为河东的成就而欢欣鼓舞。   他们并不清楚三千斩首的严重性,只知道叛逆得到了应有的下场。至于犯界,难道走路还不带走错的?   士民间的欢呼一时还影响不到两府,可终究是个祸害。   “韩冈的目的,终究还是想要被召回。”蔡确慢慢地说着。   邢恕点头附和,“没错。自是如此。”   韩冈之前曾在奏章中,不经意地提到了要清理一下胜州,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可掀起的风浪却不是一句话就能代表。   主要的矛盾还是在韩冈暧昧不清的想法:“他的手段,两府中有哪个想得到?他的目的,又有哪个想不到!”   韩冈的这一手是逼两府将他召回。   邢恕道:“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韩冈这一回麻烦大了。”   “万一辽国没反应怎么办?”   正如邢恕所言,既然韩冈敢于将手中的链子松开,放了折克行出去,那么他肯定有把握让辽国不会出头。说韩冈妄开边衅,但辽国到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辽国肯定不会有任何动作。”邢恕笑了:“难道不能栽到他身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韩冈跟张孝杰私下里达成了协议。黑山党项原是耶律乙辛属地的旧主,他们死光了,最高兴的只会是耶律乙辛。   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有分教: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说话的还不是贼?   “韩冈远在天边,京城内外的议论还由得他来主张?”   要是辽国有动静,那就是折克行妄开边衅,韩冈管束不严。要是辽国没有动静,那就是韩冈与辽人达成协议。怎么都能把罪名加在他头上。   两府也只需要一个理由。   ……   从京城的流言蜚语中,开始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欢呼韩冈胜利的百姓数量有增无减,但士林中,持有另一个观点的则越来越多。   这是舆论的争夺。   但要掀起舆论上的声势,就必须要有特点,要能吸引得住人。   就像后世的新闻原则,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如果内容不能耸人听闻,那么标题就必须耸人听闻。   所以韩冈勾结辽国的传言一时间便甚嚣尘上。   只是在韩冈的又一封奏议抵达京城后,这些流言随即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冈的新奏章上没有更进一步的内容,只有帮忙解决士兵封赏的手段。给有功之臣分配土地,然后让他们离开军队回去屯垦。   这一篇文章,几乎让人完全忘了韩冈身上还有罪名没有洗干净。   无论如何,京畿一带的军队和军属加起来少说也有三四十万,韩冈的提议事关他们的未来。这远比他跟谁谁谁勾结,要重要百倍。   当朝廷正在讨论韩冈的建议的时候,又一封奏章送抵京城——不能叫奏章了,而是一封国书——辽军犯界,高丽求援。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五)   耶律乙辛正等着前线的消息。   贡事不谨,为臣不恭。私通他国,心怀悖逆。   这是耶律乙辛给高丽国王王徽定下的罪名。   从宋辽边境退兵后,他便准备从高丽那边找补回来,很快就在东京道组织起了两万多兵马,大部是留守东京的部队,并准备好了渡江的船只。当张孝杰带回了韩冈的话,耶律乙辛再也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发兵南向。   王徽几年前就有了风痹之疾,他通好宋国,除了联宋抗辽、以求自保外,也有一部分是从宋人那里求医问药的想法。近来病势加重,诸子争位,不趁这个时候下手,迟了后悔都来不及。   高丽将国土分为五道两界,其中的东界、西界便是高丽的北部区划,首当其冲。   出兵十日,辽军前锋抵达高丽国境。东西皆至海滨的千里长城,就是除了沿途的几处山城寨堡之外的第一个目标。   于四十年前修筑的千里长城,给了高丽人超过实际的安全感,国库中的钱粮都用在了修筑寺庙之上,加之近年来又有了日渐强盛的宋国撑腰,高丽国中差不多已经是马放南山。   这一次当听说辽国侵宋不支而退,甚至不得不割地求和。从国王到朝臣,各个弹冠相庆,除了一小撮倾向于辽国的臣子外,其他人无不为宋国的胜利而庆贺不已。有宋国在南方虎视眈眈,最危险的邻国便再也不能为患高丽了。甚至有人还想打过鸭绿江去,夺取高句丽和渤海的旧地。   此时遇袭,高丽军完全没有准备。甚至是长城外的烽火台燃起了烽火,都仅仅认为是山野间的生女真又来骚扰了——这是事后,从长城三关守将口中拷问出来的结果——没人认为辽国在此时还有攻击高丽的余力。   全数铁甲的辽军,虽无法胜过装备更加优良的宋军,但面对周边小国时,却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前锋的一次试探性的突袭,却轻易地击破了高丽苦心经营多年、横贯半岛的千里长城,夺取了定州等关隘。这让与宋军鏖战多日而不得一胜的大辽精兵,终于顺了一口堵在心口的郁气。   突破长城后,接下来便是西京平壤。   耶律乙辛没有耽搁时日,攻破长城的第二天,便点派精骑南下,希望能打高丽一个措手不及。   “尚父!大喜!大喜啊!”张孝杰奔走入帐,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平壤守军出战惨败,其西京留守开城出降。这一回八百铁林军立了大功啊,一个冲锋便把出战的高丽人给冲散了!”   “哦!这么快?!”耶律乙辛霍然而起,进军如此顺利,让他都忍不住喜上眉梢,“铁林军伤亡如何?”   “三骑而已,皆是坠马。”   “好!好!!”耶律乙辛不停点头,显是极为满意。   刚刚经过重新整编,得赐军号为铁林的两千具装甲骑,是他的心头肉。这一回派出去的八百骑,从辽东过鸭绿江后一路南下,几百里的道路皆是崎岖难行。抵达目的地后又要立刻上阵,耶律乙辛纵然对铁林军充满信心,可也担心因为太过劳累,而使得他们遭受过重的伤亡。想不到战阵之上就仅有三骑伤亡。   现在想想,还是两国在装备上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契丹骑兵虽大多数都不在状态,但影响不了铁甲、重弩等神兵利器所带来的优势。耶律乙辛觉得自己是太糊涂了,平白放着路边树上挂的肥肉不要,却去啃南面的硬骨头。   “其余伤亡呢。”他又关切地问道。   “总数不过百余。连同于途得病的,也仅只两百。”   “好!好!好!!”耶律乙辛一声比一声高。他终于放下心来:“下面可就是开城了,希望高丽国都能名副其实。”   张孝杰笑道:“尚父放心,天兵一到,自是旗开得胜。高丽王徽,除了开城投降,便无第二条路可走。他的开城就只有开城。”   “一切顺利的话,打下了开城。把王徽带回上京,换个听话点的高丽王……那个出了家的就不错。”耶律乙辛依稀还记得王徽有个儿子出家做了和尚,“只要他献上岁币,就让他做高丽王。不要多,二三十万贯就可以了。”   高丽王室能在海贸中收到的税也就这么多,耶律乙辛一口就要包圆了。   “尚父还打算留着高丽?”张孝杰轻声问着。   “先留着吧,前日不是说过吗,他们还有用!”   灭亡高丽、控制海上商路的想法,耶律乙辛的确有,可他清楚现在做不到。海贸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上手的,而且辽国船只去宋国的港口只会被当成敌寇,换成是高丽船只就会好些。   等再过两年准备妥当,差不多就到时机了。耶律乙辛默默地想着。   ……   “竟然是高丽!”   接到了河北的通报,韩冈都不禁吃了一惊。   不仅是他,他的幕僚们也都惊讶莫名。他们都以为耶律乙辛现在最该做的事是稳定国内,保住他摇摇欲坠的地位。想不到他会以攻为守,选择继续侵略他国。   “那位尚父殿下,终究还是进取的性格啊。”韩冈有些遗憾。   如果耶律乙辛能像西夏梁氏那般,败了一次就回国杀上一回,两次折腾下来,辽国就跟西夏一样完蛋了。可惜的是,耶律乙辛打着找补的念头,想从高丽把亏掉的本钱给赚回来。   黄裳疑惑道:“高丽小而贫,纵使攻下来,又能有多少好处?!何况眼下又是最坏的时机。”   “大宋和倭国之间的贸易完全是由高丽商人控制,其中的利润,每年当在百万贯以上。还有高丽的人口,多达数百万之众,对辽国来说也是一个大补剂。不过……”   “不过什么?”黄裳追问。   “高丽北方多山,契丹骑兵难有施展的余地。”韩冈对半岛上的地理印象很淡薄,不过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   章楶点头表示赞同:“枢密说得是。要不是有河山之险在,只凭高丽人的本事,隋炀如何会三征而不得?辽国也早就把高丽给灭了。”   韩冈轻咳了一声:“高句丽和高丽不是一家,只是王氏攀附。”   除非汉唐是一家,高句丽灭亡多年后才建立起来的高丽,连国姓都不一样,如何能混为一谈?   章楶摇摇头:“此辈皆是蛮夷,攀附本是常理。不过我中国也不需要为其修谱牒,他乱认祖宗,又与我何干?”   “……说的也是。”韩冈笑着说道。   高丽的问题迟早要解决的,名称和传承什么的也不用太在意了,他也并不打算把问题留给后世。   半岛南方的土地至少能安置几百万人口,占领下来后,对推动海洋产业的发展也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在韩冈的计划中,那是必不可少的一片土地。只是他没想到耶律乙辛下手会那么快,这边才结束,那边就开始动手了。抢生意抢到自家头上来了。   算是意外之喜吧。韩冈心中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恼。虽然这个结果很可能与他跟张孝杰说的话脱不开干系。   “既然辽国正用心高丽,想必萧十三不敢有所异动。”黄裳欣慰的对韩冈道,“枢密的计划现在是更加圆满了。”   “只算是运气。”   一切都是因势利导。征伐高丽是意外,但耶律乙辛无力旁顾则是早已确定的事实。   要不是确认这一点,韩冈怎么会放任折家出兵复仇?   北面的邻国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更要渴求和平。   此外,麟府军针对的黑山党项和阻卜部,对契丹人来说,本也是需要提防的对象。   折克行虽然过了界,但在辽人而言,一个是无力反击,不得不镇之以静,另一个则是死的都是心怀异心的墙头草,无伤西京道根本。纵然免不了要有反应,可绝不会再起大军。区区外交照会,正好可以证明辽人外强中干的底细。   而一切正如事前所料,依然坐镇西京道的萧十三加强了边境上的防备,却没有更多的反应。而是采取了先礼后兵的态度,谨慎节制之处,完全颠覆了宋人过去对辽国固有的印象。   “他们的粮食不够吃了。”韩冈很确定。   萧十三提供不了足够的粮草来集结大军,更不可能组织起人力来打草谷。六月的牧草虽丰美,可出征的战马可不能只吃草。天平完全的倒向了韩冈这一边。   黄裳点头道:“肯定是不够了。那么大的一仗打下来,哪边都需要口粮啊。”   章楶看着韩冈和黄裳两人,忍不住暗暗担心,提醒道:“只不过这一回枢密你放纵折家越界,恰巧碰上了辽人攻高丽,或许京中会有人以为抓到了枢密你的把柄。”   “交通辽国吗?证据呢?”韩冈呵呵笑道:“他们若是找辽人作证,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枢密,可千万要小心,真要有心于此,什么样的证据都是能找得到的。”章楶很清楚,构陷二字有多好写。三人成虎这句成语的出处又是哪一桩。   “不妨事的。”韩冈有心理准备,这些年同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   领头跟自己过不去的是王安石,韩冈还是比较相信他岳父的人品。不过他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别人的人品上,纵然是王安石。   “我可是专家啊。”他低声道。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六)   “辽国此时绝不可能攻打高丽。”   “这必是谎报误传。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无论宋辽都是元气大伤,哪里还有可能再动刀兵?”   “辽人虽凶蛮,却也不是傻子。耶律乙辛更是狡诈狠愎。怎么会不顾国力耗竭,而强取高丽?即便要出兵,也该选择在冬日。至少能让战马好生的休养一番才是。”   “此外从辽人入寇高丽,再到派出求援使节渡海而来,就算高丽君臣能当机立断,当日便发信,可从边境传信到开城需要时间,渡海西来同样需要时间,加起来好歹也要十天半个月。可从登州的奏报中,从辽人开始渡江,到使节抵达,这个时间甚至不及五日!”   “这番道理稍作思量,便能想得通透。”   故而就在两天前,王安石、韩绛、蔡确、张璪、曾布,还包括章惇、薛向,一众宰辅都信誓旦旦,于殿庭上严辞驳斥了所谓高丽使节带来的紧急军情。   最关键的,还是因为没有国书。那位“高丽国使”声称是海上遇上风暴给弄丢了。这简直是笑话了。没有国书为凭,怎么证明身份?那一干诈称国使来骗取回赐,让大宋君臣不胜其烦的回鹘商人,他们好歹也会伪造一份国书出来,才敢叩关东来。整件事疑团重重,就是登州知州,也都没敢把话说死,发来的奏报也仅仅是说其是自称国使。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仅仅两天之后,从河北传来了消息,辽军已经度过了鸭绿江,正大举南下。   与此同时,由于一开始就有的疑虑,登州知州暗中遣人对“高丽国使”的随从进行了盘问,只用了两天便查出其竟是一名高丽行商。   这一事实,把登州知州给吓得魂飞胆丧。来自登州的第二份奏报,满篇都是请罪和自辩的文字。不过也说明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名高丽商人平日往来于东京道和高丽之间,很巧合地发现多达数万的辽军正向鸭绿江畔集结,准备过江南下。所以他一边通知国内,一边就渡海至登州,伪称国使,向大宋求援,而且为了能打动朝廷,还故意说尚在鸭绿江北岸的辽军已经渡江了。   崇政殿上,气氛凝重仿佛冻结成冰。   任谁都以为辽国会消停一阵,孰料转头就去攻打高丽。这件事倒也罢了,但宰辅们的脸丢大了。前一日的报纸上已经刊载了,宰辅们的话也登了上去。心胸再宽广,也禁不住才两天便被事实打了脸,而且是公诸于众。不止一人恙怒于心,只是不便发作。   御史中丞李清臣在列,三司使吕嘉问同样在殿中,翰林院中的学士们,中书门下的舍人们,包括苏颂,皆在崇政殿中。确切地说,是在朝的两制以上官——所有的重臣都被紧急召入崇政殿,共商高丽之事。   但在公布了这两封紧急奏报后,殿上便再无一人吭声。看着被啪啪打肿了脸,说不出话来的两府诸公,没人敢多话。   “不意竟是弦高一流的人物。忠信之国,故有忠信之民。”蔡确呵呵干笑,打破了沉默。只是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两面称臣的藩国,哪有半点节操可言?忠信二字,更是不用提的。保不准那个商人的背后,就是高丽国中哪家有势力的王公,后顾无忧,正好可以搏一个封妻荫子。   “此人事后自当封赏。只是辽人为何去攻打高丽?”   刚刚经过一场得不偿失的战争,耶律乙辛至少要几年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整合人心,哪里有闲空去攻打高丽国?难道他们不怕大宋抄他们的后路?   就算现在事实就在眼前,也还是有很多人觉得匪夷所思。之前宰辅们的判断在道理上并没有错,有问题的是有悖常理的辽国。   “当是辽人有恃无恐。”李清臣挺直了腰,板起的棺材脸全然不见被欧阳修、韩维同声称赞的文采风流,“有韩冈为之说,不欲国家生乱,就必须开疆拓土。”   韩冈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至今也没人能想明白。乍听起来仿佛是恐吓。可是辽军攻高丽的消息确认后,却像是鼓动辽国对周边邻国下手的味道。   终于说出来了。   早就有传言说,韩冈通过萧十三与耶律乙辛达成了默契,让折克行可以肆无忌惮地追杀黑山党项。蔡确知道,这一流言正是从御史台中传出来的。   苏颂的视线飞快的扫过几名同僚,最后定在王安石的脸上。   女婿被御史中丞弹劾,而且是私通敌国,以这个罪名阻其入京,王安石事前可曾想过。   可惜王安石的脸一如既往的黑,外人看不出他内心深处的变化。但向皇后的心情却显而易见地变得极坏,“李清臣你是想说韩枢密通辽?!韩枢密指挥大军,杀得辽人成千上万,这叫通辽,那要杀多少贼人才是不通辽?你给吾找一个来!”   尖利的声音几乎能将屋瓦给震下来,可李清臣夷然不惧,“殿下,私通外国,并非有害于中国。但问题是在于一个‘私’字上。与辽人往来,岂能不予朝廷知晓?且大宋与高丽通好,乃是天子定下的方略,韩冈如今却唆使辽人攻打高丽,有违圣意。”   没人会说韩冈有异心。谁那么说可就是太蠢了。以言辞打动敌国,这是纵横家的本事。张仪通六国吗?苏秦通秦人吗?韩冈杀了辽贼成千上万,谁敢说他通辽卖国?构陷功臣哪能这般肆无忌惮,御史台中也没人会这般蠢。   现在李清臣指责韩冈,也只是说他越权了。就像范仲淹当年私下里给元昊去信劝降,又烧了西夏国书,无论是否初心如何,结果如何,事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这件事传出去,或许民间会觉得这是韩冈的本事,能祸水东引,堪比苏张。可真要以朝纲追究,这便是无法容忍的过错。   如此一来,韩冈通辽的罪名这一回可就坐实了。唆使也好,暗示也好,让敌国去攻打盟国,怎么都不可能轻轻放过。那不再是韩冈回不回来的问题了,一旦坐实了罪名,枢密副使便做不得了。便是看在他历历战功的分上,也少不了一个出知大名府,或出知河南府。让韩冈在外路的京府坐上几年的冷板凳再说。   好几些人正幸灾乐祸地瞅着王安石。既然这位王平章坚持把自家女婿堵在京外,也就没什么人会为韩冈叫屈。日后韩冈回来要报复只会先跟他岳父过不去,不会有太多精力来顾及他人。   苏颂冷冷地说道:“只恨寇准、富弼无此罪,以至朝廷一年要给付五十万银绢。”   李清臣哼了一声:“此言差矣!与辽交通,恰如与虎谋皮。就像好人家的子弟被诱进赌场,一开始总会赢,可一旦沉迷进去,便再无翻身之日,直至赔光家业。不说唇亡齿寒,当高丽得知辽人侵攻是为皇宋辅臣指使,日后岂会再亲附中国?韩冈此举,实是得不偿失。”   苏颂一皱眉头,正要说话。张璪已站出来缓和气氛,拉着李清臣问道:“不知以中丞之意,韩冈当作如何处置?”   李清臣当即回复:“有范文正故事在,何须劳心多想!”   一直都没开口的章惇神色阴郁,李清臣话里话外都把韩冈当成了罪臣。   但要说韩冈通辽,可从头到尾都没有确实的证据。谁抓到他的把柄了?只是从韩冈敢放纵折克行一事上推断出来了,因为高丽被入侵又好像得到了验证。   但这毕竟不是证据,定不了罪。难道要让辽人作证不成?或者说,从韩冈身边的人下手,让他们出来作证?   韩冈面会张孝杰的时候,章楶全程在场,章惇可以确信,韩冈绝没有向张孝杰提到高丽半个字。而以韩冈的聪明,也不会私下里让人带信留下字据。虽然还有其他办法避过章楶等人的耳目又不留下字据,但如此麻烦的手段只为了让辽国攻高丽,至于吗?   韩冈也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的名声赌在辽人的信用上。除非构陷,把韩冈身边人抓过来,否则绝无可能入韩冈以罪。但这样做的话,且不说能不能成功,可是要跟韩冈结下死仇了。   还是那句话,至于吗?最终又不能把韩冈怎么样,连损兵折将的韩琦、韩绛都能做到宰相,韩冈不过是祸水东引,是为国着想,并非叛国,就算定罪也不知天下会有多少人为他叫屈。   章惇再也耐不住性子,一步跨到殿中,清朗的声音震动着大殿:“高丽国使虽假,但辽人攻高丽却是千真万确。章惇有一事不明,敢问各位,如今的当务之急,究竟是要问韩冈之罪,还是救援高丽?”   崇政殿上又一次恢复寂静,但没有多少时候,曾布站了出来。   “殿中诸臣皆不习兵法,无从议论。章枢密亦只于南方立功。以臣之见,欲明辽事,当问吕、韩,臣请殿下召韩冈、吕惠卿回京。”曾布冷然一笑,“既然要问罪韩冈,也得让其自辩才是……”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七)   帘幕后,皇后虎着脸走进了通往后殿的小门中,崇政殿中对于是否问罪韩冈的交锋,辩论到最后的结果是一如既往地再议。   王安石领着群臣行礼、起身,缄口不语。并没有又胜了一仗的欣快。   章惇跨出殿门,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声音大了点,能感觉得到把守殿门的侍卫视线都转了过来。只是一接触到章惇阴沉的脸,又立刻都转了回去。   少了来自外界的压迫力,现在有任何争议性的决议都要旷日持久才能出台,何况还是有关立下赫赫战功的枢密副使,争论双方的本心也都不在论罪上。   他记得最近几次能快速达成一致意见的:一个是今年下半年要增铸两百五十万贯铜铁钱,以济朝廷之用;一个是禁私酿葡萄烧酒——酿造葡萄酒并不用加酒曲,这个秘密让通过垄断酒曲而控制酿酒业的官府一直以来都在竭力掩盖,但在一期《齐云快报》上被披露后便传到了民间【注1】,如今又有人拿葡萄酒来蒸馏,制成了葡萄烧酒,朝廷对此已是忍无可忍,多一分钱都是好的;剩下的一个便是给参战的京营禁军加给功赏的决议。   决定从皇后手中要钱,以及把领头闹事的士兵治罪,前后只用了三天的时间。这是和议达成以来的难以置信的高速度。   不过想起京营禁军这一桩公案,章惇心头仍不禁有些恼火。   这件事完全是韩冈给两府下的绊子,否则他不会这么快把京营打发回来。西军支援河东的几千人还在神武军呢,按韩冈的要求,他们将全数就地安置,同样是发给田地,并展开军屯。   等到闹出了事,韩冈的意见才姗姗而来。战争之后,代州人口十存二三,急需移民充实。愿迁移代州的士兵,将得到朝廷发给的田地上。若能再立有军功,甚至可以脱离军籍。如果韩冈的奏章能早一步到,朝廷也用不着给他们钱,直接就能把人都打发去河东了。   赤红的军袍,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穿,就算有着还算稳定的收入,就算能穿着丝织的鞋履——士兵口俸一年至少都有两匹绢——可一旦听说能有个几十亩不错的田地,就能跑一大半走,即便是远在代州也一样。   早在仁宗时,朝廷要沙汰不合格的士兵,虽然君臣上下都提心吊胆,可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许多士卒都恨不得立刻脱离苦海。几年前,将兵法推行时也是类似的情况,有许多不合格的禁军士兵被降入下等军籍,并减了口俸,还有一部分被打发回家,可也没闹出什么事来——从军毕竟是贱役,对士卒的歧视,在北方也是京城最重。   说实话,如今在朝廷眼中,参与闹赏的、乃至由此得到好处的士兵都是拥有叛意的危险分子。除了处决首领外,再过些时日,枢密院便会将各部打散重编,并将大部分士兵降入下等。而韩冈的提议,则是让他们从此远离京城,日后更是离开军队,这么一来朝廷也可以安心了,更省了一重麻烦。   只是两府上下心里都不痛快。   这些天的快报上,有很多议论韩冈的奏请,将一部分京营禁军移镇代州,并发给田地以安军心。多是跟之前流传出来与张孝杰的对话联系在了一起。   但还有一些议论,虽然没有刊登出来,但薛向知道,有很多人拿着韩冈的奏章来嘲笑两府的无能。能用代州荒地解决的问题,两府却去掏天家的私囊,还闹得京中人心不安。纵然有人体谅这是韩冈出的难题,可两府的应对也未免太蠢了一点。   听着这样的流言,东府西府心里哪里能痛快的起来。   反正刚杀鸡儆猴过,短时间内不会有问题,加之至少一万经过战事的禁军移镇河东,对京营禁军的实力会有很大的影响,需要设法填补,韩冈的奏章也就先搁置在一旁,等日后慢慢计较。   今天的事也基本类此。   对韩冈的提议要再议,对韩冈的处置要再议,对辽丽战争的应对,也同样要再议。   至少要等高丽真正的求援国使来到,才会正式进入议题。只是援兵就别想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派出去的。   不过经过章惇的力争,朝廷也决定可以给高丽提供一部分兵器,包括弓弩刀剑,甚至还有甲胄。自从禁军军备大换代以来,军中更替下来的旧货堆满了武库,纯粹是在养老鼠——有只啃皮甲的小的,还有生冷不忌的大的。   宋辽交战时,曾经出使过高丽的安焘曾提议可以卖给高丽,甚至女直,一来可以给辽人添些麻烦,二来也免得便宜大大小小的“老鼠”,还要花钱保存。当时在朝堂上给否了,但现在看来,却是让人遗憾没有通过。   跟在王安石和两名宰相的身后,章惇的身后是政事堂及枢密院的副手们,再后面。一众宰辅鱼贯而行,相互之间不发一言。   穿过左嘉肃门,经过凝晖殿,向东便是政事堂,向西则是枢密院。   王安石未进政事堂,而是独自离开。宰辅们分道扬镳,吕嘉问返三司,李清臣去乌台,翰林们归玉堂,各有各的去处。   “曾、李似有默契啊。”   章惇回头,薛向正站在身后。走进政事堂前,曾布与李清臣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章惇看见了,薛向也看见了。   “想不到多了高丽这个意外,还是没能让韩玉昆回来呢。王介甫看起来是铁了心了。”薛向走上来两步,跟章惇并肩而行。   方才在崇政殿上,李清臣坚持问罪韩冈,曾布顺水推舟要将韩冈调回质询,章惇坚持韩冈无罪,但也隐晦地赞同曾布的意见,而最为力挺韩冈无罪的却是王安石,甚至当李清臣说王安石这是以私亲害国事,当避亲嫌的时候,王安石却毫不犹豫地说论公论私,他都当为韩冈辩驳。   ——所谓亲亲相隐,以私情帮女婿说话,法律上也是优容的;而从公事上,李清臣的攻劾完全是构陷,他身为平章,岂可坐视不理?理直气壮啊。   可是两边实际的用心人人皆知,正好是颠倒过来。这样的争论简直可笑了。   “不过……”薛向轻轻顿了一下,“曾子宣是真心的吗?”   章惇顾左右而言他:“李邦直【李清臣】绝对不是真心。”   李清臣是韩琦姪婿,乡贯河北,从来都不是新党。性清俭,行事无私,故而被选为御史中丞。只是乌台之中率为新党,御史又只对天子负责,李清臣管不了他下面的人。整个御史台还是偏向新党,其下几个副手,也都对他的位置虎视眈眈。   易地而处,章惇也只会设法离开这个火坑。出外,绝不甘心;迁转,朝中再无职位可与乌台之长相比;只有更上一层楼:那便是两府了。而政府之中,多是南人,再添一个出身北地的辅弼,更是人心所向。但这就需要人满为患的两府空出点位置才行。壁垒分明且分歧严重的两府,对李清臣是最有利的。   “都一样吧。”   “嗯。”章惇轻声点头,心中又是一阵烦厌。韩冈对张孝杰的一番言论,给了他很大的启发,那是开疆拓土的必要性和理论依据,从此以后,对于外界那些所谓穷兵黩武的攻击,便有了最有效的反击武器。   对章惇这样有雄心壮志的人来说,朝堂上争权夺利的纠缠,与那一群同僚相处,就像是被浸在臭水坑中一般难以忍耐。不仅沾了一身臭气,还被淤泥禁锢住了手脚。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战争时的效率与和谐。   曾布表面上他想助韩冈一臂之力,但实际上呢?   王安石寻常时五日一上朝,今天殿上之议实关军国重事,故而王安石这位平章军国重事会到场。但上一次曾布自请留对,却是选在了王安石正常上朝的那一天。如果换做是前一天,或是后一天,或许他就能顺利地沟通皇后,将韩冈和吕惠卿给弄回来了。   现如今,王安石那边有了防备,就是皇后留曾布问对,打好了草稿,他也能通过知制诰给封驳回来。其实是坏了大事。   今日又选择当面与王安石相争,曾布的本心究竟是想召回韩冈,还是示好皇后,加强自己的地位,章惇差不多已经确认了他的用心。挑拨韩冈与他岳父的关系,让双方势不两立,不论最后谁赢,他曾布总能得利。   真的是让人烦。章惇忍不住回想起当年执掌一方军政的时候,坐言起行,马背上签发军令,绝不似如今一般恹恹惹人睡。   注1:尽管早在唐代,中国就有人认识到酿造葡萄酒不用加酒曲,可以自然发酵。北宋的《证类本草》也有“葡萄作酒法,总收取子汁酿之,自成酒”。但北宋的另一本专业酿酒专著《北山酒经》中,却依然在酿造葡萄酒的过程中加入酒曲。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八)   薛向瞥了章惇一眼,判枢密院事脸上的厌烦并没有遮掩。   他试探地说着:“王介甫一心阻气学于京外,不欲其扰乱视听,以免教坏了太子。曾子宣借机取利,真要说起来,还是落在王介甫的头上。可惜了韩玉昆……”   薛向说得很轻巧,他虽有许多地方与韩冈有共同利益,但为韩冈与新党为敌,薛向并不愿意。王安石对他也是有知遇之恩的。   现在朝中的情况也如此,真心愿为韩冈出头的重臣找不到一个。既然宰辅们都无意为其回京出力,韩冈远在河东也只能徒唤奈何。在薛向看来,除非再有一个类似种痘法的神方,否则想要回京当真如同登天。   章惇果然转移话题:“京宿轨道的事现下怎么说了。”   “等钱粮拨下来呢。”薛向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要不是打仗,平行于汴水的轨道早就建成了,至少到南京应天府【商丘】的那一段肯定能建成。可惜一场大战下来,不仅是预定的钱粮,就连材料和匠师都一并去了代州。现如今若还要修筑,只能等朝廷有钱了再说。   “朝廷要加铸两百五十万贯铜铁钱,还有今年的夏税秋税,应该能帮着把京宿轨道的摊子先铺起来。这不是一年能完工的,先开工了再说。”   今年朝廷财计入不敷出是铁定了的。大战之后,三司账簿上的窟窿大得让人夜不能寐。   可皇帝的病情依然故我,手指能动,却还是不能说话,说不准哪天就龙驭宾天了。当太子登基,要给群臣、三军的赏赐,国库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得起。   这些天来,薛向不止一次暗自庆幸早早地与三司脱离了干系。现如今增铸的二百五十万贯新钱不过是杯水车薪,不知要几年才能把亏空给补上。如果再有人拖后腿的话,那就不是补亏空的问题了。   “子厚当也听说了吧。洛阳那边早有议论,说朝廷新铸大钱、铁钱,是以生民膏血济财计,这么一闹,阜财监的百万贯能不能指望,还真得两说。”   “不过是义利之辩,老生常谈罢了。”章惇不以为意,当年新法初行,就为义利相辩多日,王安石和司马光都写了文章。现在新学独树一帜,旧党中人怎么蹦跶都没用了。   朝廷为解财计困厄,鼓铸大钱。当十钱是否铸造,朝堂上计议未定,但折五钱则又定下要增铸百万贯,另外还有一百五十万贯的折二铁钱。其中铁钱两分在蜀中,三分在关西,剩下的一半则是在河东的钱监铸造。至于折五钱,则放在了洛阳阜财监。   这就是为什么洛阳旧党元老们,又开始闹腾的缘故。近在咫尺的把柄,怎么能放过?   但不铸钱又能如何?今日铜贵钱贱,多少不法之徒熔钱取铜,用以制造铜器贩卖。还有不法海商,将大宋的钱币一船船地运往国外。而同样严重的,更有千年以来的窖藏传统,让许多铜料在冶炼、铸造之后又回到了地底。   不铸钱,市面上的钱币会越来越少不说,朝廷也无法填补收支之间的巨大亏空。可铸钱,若是以铜质的小平钱和折二钱为主,就又是桩亏本买卖。所以只有铸大钱,铸铁钱,才能保证朝廷的收益。所以西京的反对声,不过是不甘失败者的叵测居心罢了。   章惇不屑地哼了一声,当先跨进枢密院的大门。钱粮俱足,朝堂安稳,两府各安其分,那么西京再怎么折腾,也是无用功。   不过这样的情况下,韩冈和吕惠卿就要继续失望了。两府中表面上似有纷争,实际上却是有志一同,他们只能等待日后的机会了。章惇纵然为韩冈抱不平,可也不愿与王安石正面冲突。   “自家事,自家解决,外人插手不便。”   章惇心中为自己做着辩解,却无法自欺欺人地摇头苦笑。对韩冈,终究是有愧的。眼角的余光接收到了薛向投来的眼神,也不知这老狐狸看透了多少。   “枢密、枢副。”一名小吏匆匆而来,递上一页纸,“这是韩枢副新奏章的抄本,通进银台司刚刚送来的。”   ……   “曾大参、李中丞演得一场好戏啊。”   蔡确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完全不顾宰相的仪态。念着两名同僚的官名,话语中满是讽刺的味道。曾布脸上一闪而逝的得意他看到了,曾布变得轻快的脚步他也看到了,他到底什么时候跟韩琦的侄女婿勾搭上的?   “子华相公说什么了吗?和叔。”他抬头看着肃然而立的邢恕。   “韩相公从崇政殿回来后,就感觉有些累了,刚去歇息了。”   “哦,是吗?”   邢恕是韩绛的人,至少明面上如此。   是韩维向蔡确推荐了邢恕,然后邢恕便成为了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这是邢恕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都堂之中的理由。而蔡确之所以用邢恕,在外界看来是因为韩绛、韩维对他的恩德。   从情理上说,韩绛是蔡确的恩主。蔡确十年前能进京为官,还是多亏了当时宣抚陕西的韩绛将他推荐给了时任开封知府的韩维。至少在人前,蔡确对韩绛、韩维乃至灵寿韩家都保持着足够的尊敬。   韩绛本身任命的,加上蔡确奉承其意而任用的,韩绛在中书门下的控制力,按理说其实不在王安石之下。但实质上,年事已高、比王安石还要年长多岁的韩绛并不怎么理事,大事王安石做主,余事交由蔡确等人自决,他多是签押盖印而已。蔡确也是随口一问。   “不过……”邢恕又道,“韩相公还是说了一句‘该走了’。”   “‘该走了’?确实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   蔡确沉吟了一下,问邢恕:“和叔,依你之见,子华相公说的是谁?”   “邢恕不知。不过不像是说自己。或许是吕、韩二枢密吧。比如韩枢密,他若敢下狠心,完全可以挂冠而去。辞了河东制置使、枢密副使二职,谁还能让他留在河东?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时过境迁了啊。辞官?哪有那么简单。”蔡确摇头:“西府副二,辅弼重臣,就算请辞也不可能一请即允。韩冈的辞表就算皇后批下来,知制诰也能给驳回来。一句礼数太轻,非待遇功臣之法。皇后都没话可说。”   “相公说的是。”邢恕躬了躬腰,在都堂内,他的礼数总是很周全,“难道说,王平章今天又挡了韩枢密的道?”   “翁婿家底事,外人掺和不得。既然介甫平章认定了不能让韩玉昆回来,那就由他好了,勿须我等外人多事。”   这是好事。   为了打压气学,甚至把吕惠卿都放弃了。蔡确不信吕惠卿心中对此没有怨言。要是吕惠卿、韩冈同时与王安石分道扬镳,那真的是有乐子看了。   蔡确暧昧地笑着:“荀卿言先圣诛少正卯事,道途不和,便势同冰炭。或谓其不然。如今看王、韩翁婿,谁能说荀卿污毁先圣?”   邢恕也叹道:“昔年恕读史,尝观郑玄忌马融、群儒憎颖达二事,嗤之以鼻。谓饱学宿儒,纵好名亦不致此。今日回头再看,古人诚不我欺,信之也!信之也!”   “此二事,一在汉晋,一在隋唐,如今又有王安石、韩冈翁婿俩,倒是给补上了。”   郑玄师从马融,三年学成辞归,马融忌其日后声名越己,遣家将追杀;隋炀帝慕石渠阁、白虎观旧事,召天下群儒共论经典,孔颖达年最少,却独占鳌头,为诸宿儒所嫉恨,以刺客谋刺之。这两件事,有人说真,有人说假,至今尚无定论。倒是孔子诛少正卯,否认的却不多见。   “可惜了吕枢密,无妄之灾啊。”   “那是他自招由。”蔡确对吕惠卿没有一点好感,不仅仅是因为争权夺利的缘故。从性格上,蔡确也与吕惠卿如同冰炭。   幸好王安石对他的好女婿顾忌太多。也许一开始并没有想闹到今天的地步,可是到如今,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只要王安石还压着韩冈,朝中就没人能帮他松脱开来,就是皇后都只能干瞪眼。而韩冈无法回京的情况下,皇后也绝不会允许吕惠卿回京。   这已经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让蔡确看得心花怒放的死结。   蔡确很期盼看到韩冈气得大骂王安石是奸臣的模样,也很期待吕惠卿与王安石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想想就觉得有趣。   实在是太有趣了。   “相公。”一名身穿红袍的亲随匆匆进了厅来,附耳对蔡确说了几句。   ……   曾布只有独处时才会露出笑容。   让吕惠卿与王安石反目成仇,让韩冈与王安石嫌隙更深,让皇后更加敌视王安石,这已经是一石三鸟了。   而且还要加上吕、韩不得不久留外路。   一石四鸟!   至于卖好韩冈,曾布从来没有奢望过,那不是可欺之以方的君子,而是最善伪装的狡诈之人。   曾布倒是不担心,他所做的仅仅是因势利导,根源还在王安石身上。   站在院中,眺望着大庆殿殿顶之上,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的琉璃瓦,曾布脸上的笑意更甚。   想让他来掺沙子,这几天的作为,当没有辜负官家的一份心意吧。   “大参。”一名书办在院门前小心的打着招呼,然后悄步走了进来。   ……   只要王安石还在任上,韩冈就别想回来。   而只要天子还有一息尚存,王安石的平章一职,就没人能动摇得了。   乌台台长的公厅中,李清臣肃容翻看着一份份公文,思绪却飘到了之前朝堂上的争论上。   总算是赢了一回。   韩冈如果现在回来,正好能赶上他三十岁生日。一旦他在京中摆起了寿宴,可就真是让人无法忍受了。   幸好不至于此。   年纪轻轻,便身登高位,对人对己对朝廷都不利。   玉不琢不成器,也该受些挫折了。   天子早有此心,可惜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被破坏了。   如今既然天子不在,就让他的岳父来当一回拦路石吧。   未来的权臣,和现在的权臣。   只要是权臣,都是需要铲除的敌人呢。   ……   “何至于此!!”章惇声音微颤。   “这是要鱼死网破吗?!”蔡确难以置信的摇起了头。   “怎么可能?!”曾布在惊叫。   而李清臣还在看着他的公文,来自银台司的信报,尚未送到他的手中。   ……   王旁走进了王安石书房所在的院落。   见过几次的银台司派来报信的虞侯,正从书房外的小厅中出来,看见王旁,行了一礼,然后又匆匆来离去。   王旁走近厅中,却见王安石神色不对,他慌忙上前,“大人,出了何事?”   王安石闭目不答,久而一声叹:“玉昆要上京了。”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九)   章楶并不喜欢来医院。   位于州城西北角的一片建筑,原本是军营的位置。   代州军在经历过惨败、溃散、重编和战斗之后,数量锐减,只能勉强能守住延边的关隘。许多位于二线的军营,全都给放弃了。有的成了球场,劫后余生的代州百姓在重建家园之余,也需要一个放松的地方。而这一座州城中空下来的营房,同样被废物利用,成为了诊所和病房。   医院中弥漫着烈酒、艾草和菖蒲的味道。只是更多的,则是消磨不去的腐烂气息。   这是医院,又不是医院。   里面有着为数众多的救死扶伤的医工,他们在这一次的会战中,拯救了成千上万的大宋官兵。就是现在,医院中也还有许多士兵,接受着他们的医治和照料。   不过现在的医院后部,却有着比之前战争时更多的尸骸,医工们也在制造着更多的杀戮——这就是章楶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   解剖学。   这是韩冈定下的名字,被他从医学中单独分离出来。   顾名思义,就是把人当成牛、羊、猪一类的牲畜,给解体剖开。   韩冈对医工们的要求,就是对人体器官功用进行综合性的阐述。通过对循环、消化、呼吸、神经、运动等系统的定义和划分,来全面解析人体的奥秘。   而要完成这一目标,解剖的手段就必不可少。   但宋刑统中,有残害死尸一条。包括肢解、焚烧——不包括正常的烧葬——和弃尸于水。依律减斗杀罪一等量刑。在殴斗中杀人,视是否持刃而决定是斩或绞。解剖尸体,必然是手持利刃,减其一等,碰上个严厉点的官儿基本上就是绞刑。   所以只有战争,只有战争才能得到足够数量的标本,所以每一场战争都是人类解剖学上的一次大发展、大飞跃。   参与了这项活动的,主要是被韩冈留在河东的御医,以及他们的助手和弟子,还有一些从本地征召的医家,都是自愿参加解剖人体的研究工作。而通过对数百具人类尸体以及数量更多的飞禽走兽的解剖,相互进行对照和验证,这些医工们的外科手术水平也有了长足的进步。   走在一张张沾满血迹,各自躺着一具具完整和零散的人类遗骸的床榻间,章楶脸色发青,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如前面领路的韩冈那般,彻头彻尾的无动于衷,甚至是饶有兴致地向领路的医工们询问。   幸好戴着口罩,口罩中间的夹层里还有香料和草药。虽说不能完全掩盖住那股中人欲呕的味道,但感觉终究是好了一点点。   “到底有了多少人啊。”透过口罩,章楶的声音沉闷模糊,但言语间难掩的震撼和恐惧,却没有改变分毫。   韩冈不以为然:“化外夷狄无异于禽兽,宰狗剖羊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感慨?”   夷狄,禽兽也。这是华夏从古到今,世所公认的常识。   化外之民,不从教化,就是禽兽。又非活体,拿来当成实验的对象,至少大部分医工很快就适应了。   人就是这么简单,往往只要有个借口,什么都能下手。   “审元。”韩冈叫来一名医工,唤过来时,浅蓝色的围裙已经满是黑色、红色的血渍,像是一幅诡异的图画,只是整个人都是精干干的,精神很好:“解剖的关键还是在绘图,内脏及骨骼图形的绘制,血管和神经的绘制,务必要一丝不错。而且有了图,才能制作标本。”   “慎微明白,枢密请放心。”   站在韩冈和章楶面前回话的,是这座医院的院长唐慎微。一口蜀音,来自川中,医术高明,在药物学上更是出类拔萃。发掘到这名名医,可以说是个惊喜。等到回京后,韩冈就准备将他调入太医局,并参与编纂本草纲目的工作。   不过他的工作,并不是今天的重点。   韩冈领着章楶,绕到了医院后面。   一边的角落,是化人场,焚尸专用,一个炉子而已。历代以来,朝廷几次三番的诏禁火葬。韩冈的病毒治病理论伴随种痘法出现并传播天下,火葬的比例便又高了许多。世间的地都是有主的,容不得随意乱葬。许穷人家多因病而亡的死者都被送去火化。死不起这个问题,并不一定只存在于后世。   而另一边的角落还有个小羊圈,养了几十只羊,主要是挤羊奶给前面的伤员喝。   但韩冈带着章楶所看到的羊,也没什么特别,同样是母羊身边带着一只小羊。只是处在室内的单独一个羊圈,而且羊圈中打扫得极为干净。章楶觉得甚至可以跟医院中的病房、或是他自己的卧室差不多了。   章楶有些纳闷:“这羊有什么特别的?”   “你看看肚腹。”韩冈示意羊圈中的牧夫将母羊给放倒,露出了肚皮。   那只山羊连肚腹两侧的毛都被剃光,能清晰地看到粉红色的羊皮。章杰不了解如何评定羊皮皮毛好坏,但感觉上是块好皮子——如果没有那一条纵贯腹部的疤痕的话。   “这是?”章楶眼眉一挑,忍不住上前了两步,凑近了细看。长达尺许的疤痕是极浓的殷红色,两侧各有一排同样颜色的小点,如同蜈蚣的脚。他回头看看韩冈,是极为收敛却还是有一丝自豪骄傲的笑容。   “这是肚腹被剖开后缝合起来的?!”战地医院中的外科手术很多,伤口往往都要用针线缝起,章楶见过很多次,最后伤好后留下的伤疤便是这个样子。而面前的这只羊为何也会有这种类型的伤口,也不难猜想,“是拿羊来练手?以后的肚腹受伤也能救回来了?”   “这可没那么简单。”韩冈指了指贴在母羊身边的小羊,笑着道。   章楶脸色一变,他最近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只是之前都没当真,连忙追问:“是开腹取出的?!”   “正是。”韩冈点点头:“专治难产的剖腹产。”   “能用在人身上了?”   “还差得远。”韩冈摇头笑了一下:“七只母羊就这一只活了下来,哪里能用在人身上?倒是十只羊羔活了八只下来……因为有三对双胞胎。”   “已经很了不起了……”章楶叹为观止。对比之前的,现在的进步显而易见。也许就在几年后,难产不再是困扰天下产妇的灾劫了。   他转身向韩冈拱手做了一揖,“枢密的功德,可昭日月。日后剖腹产术润泽苍生、德被天下,皆是枢密的功劳。”   “愧不敢当,乃是众人之力。”韩冈笑着,等待下文。   “不过……”章楶一如所料,还是加了个转折,“不过蛮夷虽类禽兽,但毕竟还是人,外形、骨骼改变不了。如今解剖的仅仅是尸体,但日后未必不会变成活人。”   “自然不会。”韩冈肃容道:“只会是蛮夷尸骸。活人解剖……韩冈还不至于那般丧心病狂。杀人而后救人,此非正人所为。当年我放弃了人痘法,如今更不会用活人来验证。”   “枢密仁心,章楶明白了。”章楶点点头。   医院的大门处,二十几匹马已经准备就绪,从鞍鞯到包裹都扎得整整齐齐。   章楶知道,韩冈今天带他来医院的目的,是交代一声,希望他这位新任的代州知州能够接手医院的管理和扶持工作。因为韩冈要回京了。   “枢密这就要走?”   “嗯,马上就走。没必要多耽搁。”   “不要紧吗?”   “我之前不是说过?不妨事的……因为我是制置使,不是漕、帅、法、仓等衙门,并非常设。”   制置使与宣抚使一样,都不是经制官,并非常设,是奉天子命,节制三军,事发而起,事罢而归。没有常驻地方的道理。   如果排除掉职权范围,与宣抚使、制置使性质类似的职位,其实就是与那些带着体量、体问的名号,而奉旨出京巡视地方的差遣。除了要按时回报地方舆情,同时汇报行动路线,任务完成便可回京,并不需要得到朝廷的特别同意。   从理论上说,韩冈,还有吕惠卿,在战争已经结束,短期内不会重燃战火的情况下,完全可以禀报一声便直接回朝,无须政事堂、枢密院的回复。   当然,也仅仅是理论上。   在过去,宣抚也好、制置也好,奉旨领军在外的帅臣,要么是成功了被召回京师,要么是失败了被赶到外地,其实是没有先例的。   韩冈现在也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但他并不在意。   走到正门处,屈指弹了弹坐骑已经老旧磨损能看到底色的马鞍,韩冈笑道:“能这么做也就现在了。过了三十岁,再这般光了膀子硬上可就太不成体统了。”   章楶默然,一个为了韩冈的年纪,另一个虽然他觉得韩冈日后照样会如此激烈行事,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打量了一下马队旁的随从,章楶皱起眉头。只有高高矮矮十几人,纵然要避嫌,也不该只带十几个帮手走。   “人是不是少了点。”他问道。   “带上一班元随就够了,多了也麻烦。免得有人乱说话。”   韩冈没有得到朝廷的准许便启程回京,兵谏或叛乱的谣言避免不了地会出现。   他之前先派回了京营禁军,再将河东军分屯各方,又让麟府军对外打了一仗,虽说都有另外的原因,可这样一来也避免了谣言的产生。即便有了谣言,辩驳起来也容易。   不知道王安石对此怎么想,现在韩冈也不想知道。他径直上京,将会把王安石和他自己逼上悬崖,也没什么好多想的。   安排好河东的一切,接着便是启程回京中。不论京城内、朝堂上到底怎么翻腾,韩冈的步调一直都是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跨上马背,向章楶拱手一礼,韩冈提气作声:“启程,回京。”   目送韩冈就这么在没有几人知晓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离开,章楶衷心感叹,当真是洒脱到了极点。   两日至太原。六日下泽州。   七天后,韩冈一行已经抵达黄河岸边。   行程虽快,却快不过报信的信使,也快不过京城那边的反应。   “韩枢密,请留步。”   正要寻找渡船,一名官员气喘吁吁地从道旁的凉亭赶来,一把扯出了韩冈坐骑的缰绳。   来人并不是王旁,看来王安石还算了解自己,不做无用功。而且韩冈还认识他,是故相曾公亮之侄,新党干将曾孝宽的堂弟曾孝蕴。   韩冈高踞马上,并没有下马的打算:“不知处善阻我去路,所为何事?”   “特来阻枢密犯下大过!”曾孝蕴抬头抗声:“敢问枢密,今日领一众锐士上京,可有御札手诏?可有堂宣、省札?不才,奉韩、蔡、张、曾诸宰辅之命,特来问上一问。”   “我乃皇宋枢密副使,奉钦命制置河东,圣旨早备、节钺亦全,去来须禀明的只有天子和皇后,何预他宰辅?”韩冈不屑一顾,就在马上俯下身:“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敢于隔绝中外?!”   虽未提气作声,韩冈的话中有着腾腾杀气,双眼漫不经意地瞥了一下扯住缰绳的手,曾孝蕴一哆嗦,连忙将手放开,惨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直起腰,韩冈对他再不理会,举起马鞭一指前方的渡口:“过河!回京!”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十)   “枢密,可准备好了吗?”   渡过了黄河,踏上高耸的金堤,便正式踏入了京畿之地。   再一次出现在韩冈面前的官员,并不是前来阻止韩冈入京的说客——在他渡过黄河之后,已经绝了退路——而是曾经做过韩冈幕僚的方兴,多年前韩冈与他曾在黄河畔边,当时他还是白身,而韩冈也仅仅一介知县。孰料数载之后,方兴已是开封府辖下的管城知县,而韩冈更是帝国官僚阶层中地位最高的几人之一。   现在的方兴,依然没有一个出身,进士或明经的资格都没有。无出身能做到一任畿县知县,没有家族为依靠的方兴,完全是靠了他曾经两次在韩冈门下奔走的经历。   无论是在救助河北难民,还是在打通襄汉运输线的过程中,方兴作为助手,给了韩冈不小的帮助。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讲,方兴都是韩冈真正的嫡系。所以他才问得直接:“枢密,可准备好了吗?”   “没有准备,如何会南下?”   韩冈既然不顾一切地返京,那么他自然要做好跟新党关系彻底破裂的准备。   无论如何,王安石之前都是极为强硬地阻止韩冈回京的首脑。现在韩冈毫不理会地返回京城,两人之间,已是难以并立了,必然要分出对错黑白。   不是王安石错了,就是韩冈错了。   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换做是别人,或许还有缓和的可能。可王安石的倔脾气路人皆知,要不然也不会有个“拗相公”的雅号。至于韩冈,其强硬的性格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同样人所共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脾气啊。在福宁殿上,敢去强逼太后把两个儿子流放出京的人,现如今又悍然南下返京,怎么可能会妥协退让?   方兴听出了韩冈语气中的坚定,他点点头:“既如此,方兴也做好准备了。”   “做什么准备?”   “贪渎……这是乌台前日进呈御览的弹劾。”   “贪渎?”韩冈的脸色有些异样,御史台的速度在预料之中,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方兴的行为让他心里很不舒服,“到底是收了还是没收?”   “方兴不敢欺瞒书迷,诚有之。然则不多,也没有因此而损害公事。这是有人要演鸿门宴,意在沛公。”   没有哪个官员没犯过错,只要有心去找,总能找得到把柄。水至清则无鱼,这世上就没有干净彻底的水,方兴纵然是他的旧部,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像自己一样,能不靠收受礼物而过上人人称羡的生活。   韩冈从不求全责备,不要因此害人就行了。而且方兴也是受到了自己的牵累。安慰了方兴两句,却下定决心要彻查到底。   沿着官道向东出发,管城未至,但已经有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从气质上看并非军队,缺少了军队中的应有的肃杀气息,当时哪家贵胄出外。   “是潞国公家的六衙内。昨日就派人来打前站了。”韩冈正在猜测,方兴已经在飞快地说着。   “潞国公还记恨当年的事?赶着派儿子来看热闹?”韩冈摇头笑。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洛阳。文彦博的精神当时还很好,只是给自己气得够呛。如今富弼早就不问世事,吕公著平日里多找人喝酒聊天,司马光则是倔着脾气还是住在地窖里,文彦博听说也是一副养老的做派。不过这一回竟然派儿子过来,得赞一声他耳聪目明之余,也得多想想他是不是想看他最讨厌的翁婿二人自相残杀的笑话。   “早点过去。我与文六好歹也算是拐了弯的姻亲。”   六月的天,骄阳似火,不过对于韩冈这样经常东奔西走的人来说,也只是有些热罢了。反倒是文及甫的热情,更让他不舒服一点。   文及甫跟韩冈有着点瓜葛亲,韩冈跟故相吴充之子吴安持是连襟,而吴安持又是文及甫的大舅子,这层亲戚关系,还是勉强能攀得上的。至少坐下来时,还能先说一下吴安持的近况。   吴安持正在孝期之中,吴充是去年过世的,朝廷该赠与的好处一点没漏,不过一个前相悄无声息地便消失在政坛之中。吴安持也因为遗表的缘故,加官两级。到了明年就能除服,换得更好的职位了。   文及甫来迎接韩冈,见面的寒暄也就如此,还破费请了一顿酒。虽然他明摆着给人添堵,但韩冈乐得接受。既然从礼节上不能拒之门外,那就大大方方地喝顿酒好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韩冈南下的消息,仿佛一石惊起千重浪。就算在梦里,文彦博、吕公著等人也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刚刚经历过一次惨败不久,能这么快就得到了将给新党沉重打击,并让旧党重新登上舞台的机会。   韩冈这一回与新党正式决裂,旧党纵然哪边都看不顺眼,可也不会站干岸,看热闹。不及时插手其中,错过的机会不一定会再来。韩冈本身势单力薄,手上的人更少,要是他能掀翻掉王安石,顺带掀翻新党,空下来的位置韩冈占不住,能得利的自然只有在外的旧党。   酒过三巡,文及甫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目的。   “七封弹章。这还是两天前的消息。”文及甫在韩冈面前扳着手指:“贪渎、错判、丧师,玉昆,乌台这一回,可是明摆着要剪除玉昆你的羽翼了。”   御史台这一回针对的目标不是韩冈,而是韩冈所推荐的官员。而且还有“丧师”这一条,得再加上李信,等于是要把韩冈的嫡系势力给全数剿除了。   不再认为韩冈是孤家寡人,政治上依附在王安石身上,已经把韩冈当成了一个亟待铲除的敌对势力。就算是王安石也无法阻止,新党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韩冈也清楚这一点,并没有对王安石有多少愤恨,只是有些事已经刹不住了,“只要不动代北便无妨。代州、忻州人心甫定,经不起折腾。”   文及甫的爆料没有动摇到韩冈,为了北境的安危,他绝不会同意人事上朝令夕改的安排。   文及甫的两只眼睛在韩冈的脸上寻找着,却没找到一星半点愤怒的痕迹,“玉昆,你倒是很放得开。”   “朝廷自会给人公道。要相信朝廷。”韩冈笑着回道。   一份合法的诏书,一个需要天子或是皇后的画押盖印,同时也要宰辅们的副署。无论少了哪一项,都是不合法的。   所以韩冈并不担心,有些诏书,皇后绝不会同意。至于那些不需要经过皇后的堂札,就算能及时准确地抵达该去的地方,也造成不了多少损害。   不过问题是无法避免的,迟早要解决。   但韩冈依然故我,毫不放在心上,这让文及甫大感失望。   不过他也忍不住在想,韩冈究竟还有多少底牌?   ……   “肉馒头两个多少钱?”   “七个钱。”   “糖渍林檎果多少钱?”   “十一文一串。”   “这匹素纱多少钱一匹?”   “两贯又四百六十文。”   七百八一贯,两千文了。河北产的素纱竟然卖到了两千文一匹,一下贵了许多。   米店的水牌上,一斗米的价格是九十三文,比前两天又涨了四文钱。   问了又不买,一路过来的冯从义受了不少白眼。   “物价果然开始涨了。”冯从义心道,而且是普涨。   折五钱的实际折价又降了半个钱,只有面值的一半了。如果这个实际比价的巨大波动,是因为百万贯即将加铸的折五钱,那么同样要加铸铁钱的陕西,那边情况也不会差太多。   他从两家快报拿到的、附在快报中的《参考》上,已经详细地说明了这一点——一年加起来超过两百贯的订阅费用并不低,但这笔钱值得出。及时、有效并私密的信息是无价的。   冯从义也是钱庄平安号的东家,不得不考虑刚刚开展的飞钱业务。   货币兑换价格的波动对飞钱业务很麻烦。陕西的铁钱和铜钱兑换比例的问题很让人伤脑筋,还有折二、折五这样实际价值不断在变动的大钱的问题,平安号都要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解决方案,而且是每天都要变动的方案。   金银还好说,金银交引铺总有水牌挂出来当天的金银和铜钱的兑换价格。可铜铁钱的兑换比例却无法有一个权威的认定。   如果不能尽快解决铜钱和铁钱如何兑换的问题,那么他就算是在平安号中大发雷霆,也改变不了失去信用的结果。   另一方面,韩冈正南下的消息,也让京城中变得骚动不安。   “还真是头疼啊。”冯从义虽然这样叹着气,但他的步履稳健,并没有因为急迫的问题而伤透脑筋,而是走进了他今天的目的地——冠军马社。   只有现在或曾经拥有赛马联赛甲等赛冠军马的马主,才有机会收到邀请的小型社团——而且也只是有机会。直到现在,其中的成员也不过二十八人。或是公侯宗室,或是天家姻亲,还有富豪、商人。   虽少,却杂。   冯从义在其中地位应该是最低的,不过当他跨进奢华的厅堂中的时候,一大半人起身向他行礼:“早,冯兄。”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十一)   会首淮阴侯赵世将亲自将冯从义迎进厅来。   这份礼遇,不仅仅是因为冯从义手上的财势和背后的靠山,也不仅仅是因为冯从义是将赛马引进京城的元勋之一,冯从义本身表现出来的才干,也让赵世将不吝于表现自己的亲切。   当然,在今天,赵世将的礼遇也还有另外的一重理由。   冯从义整了整衣冠,迈步进厅,一个个招呼打过去,都是每次上京时,都会见上一面、两面的老朋友。   不过冠军马会的会所中,除了不到三十位的会员,还有不属于马会成员的一名外人。冯从义同样认识他,《逐日快报》的总编辑,毛永。   毛永并不是什么名士,真要有才名,早去考进士了,或是在士林中打混,游走在公卿门第。可他仅仅是幕僚出身,擅长的是刑名。作为一名刑名幕僚,在判词上滴水不漏,让人难以找出错来。斟字酌句的功夫上,比一干擅长诗词的文酸要强百倍。这就是为什么会让他担任报社总编的原因。   “今天怎么到得这么齐?”冯从义环顾了一圈,回头对赵世将笑问:“可是君侯家又有喜事了?”   赵世将摇摇头,肃容盯着冯从义:“尊兄给我们出了大难题啊,不得不好好商量一下。”   冯从义瞥了毛永一眼,笑道:“这算是难题吗?一篇文章而已。”   毛永向前半步,“仅是一篇文章当然不难,犯难的是文章出自何人之手。”   冯从义微微一笑。   因为作者是韩冈。   韩冈没有理会来自朝廷的声音,径自南下返京,如同强攻硬打的猛将,让人始料未及。但就像很多人所预料的一样,韩冈在学术上还是下了一着棋。就如当年他拿出了种痘法,逼天子将他召回京城一样。   只不过这一着棋,并不是人们所预料的在医学上的新成就,或是自然之道的新发现。而是有关国策的一篇文章。   从《浮力追源》开始,韩冈所主张的气学的特点便表露无疑。追本溯源,寻究根本。   而远从河东发来的手稿,也依然保持着气学一贯的风格。   可是这份手稿的内容不同以往。不是天文地理,也不是自然万物。   只有两个字,《钱源》。   顾名思义,论述的正是钱币之源——这很容易就会让人联系到最近朝廷正要加铸的二百五十万贯新钱。   朝廷铸两百五十万贯大钱、铁钱,说实在的,也就是几轮联赛的赌金罢了。可是这个消息在民间的反响太大,物价陡然涨了两成,而且越新的钱币,越没人收。   无论是宗室还是勋贵,又或是豪商,冠军马会中的成员,家中都是饶有产业。大钱大规模贬值,让他们的利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相对于齐云总社中的人多口杂,赛马总社内部的权力则更加集中,尤其是冠军马会的存在,总社和旗下报社的权力更是集中在这若干人手中。而且总编毛永的胆魄,也强过他的那位竞争者。   韩冈选择《逐日快报》,而不是《齐云快报》,也正是希望能看到他的文章能尽快得到刊发。   报社的存在不仅仅是印发贩售报纸,更重要的是信息的集散地。一些情报消息不可能在报纸上公诸于世,却可以成为筹码,拿出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示好甚至出手。更可以把特定的消息提供给一些关键的人物,来维系报社自身的利益。   与皇城司进行的情报交换,便是诸多交换中最成功的一项。之后内部刊发的所谓参考,其实也是遵循着这个原则。   无论是宗室还是贵戚,又或是富户豪门,他们的关系网都不是仅仅局限于京城,而是伸向全国各地,尤其是京畿,覆盖了整个中原腹地。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两家报社的耳目其实远比外界所了解的更为广布。   只是在朝堂上,他们依然缺乏强有力的支持者。宗室、勋贵、豪商,势力不小,却没有什么政治地位可言。天子也好,皇后也好,在朝堂的重压下,也不可能保得住他们,除非朝堂上,有重臣愿意为他们说话。   而且就算有哪位宰辅贴上来表示善意,他们也不敢相信。   除了韩冈。   从渊源和信用上,只有韩冈最为可靠。   所以韩冈要他们做出选择,他们也当真进行考虑,而不是立刻拒绝。   这对双方都是有利的。他们需要韩冈,而韩冈也只要快报上发一篇文章。收益远远大于风险。   而且当韩冈把文章送到《逐日快报》之后,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要么是彻底决裂,赌一把韩冈日后再难复起,要么就是老老实实地在报纸上刊发,结果最多也不过是报纸停刊而已。   韩冈日后的报复可以针对到人,朝廷的处罚,到报社就终止了。危险性完全不同。而且韩冈的文章又是在为他们说话,为百姓发言,正大光明。   但毕竟有风险。他们还是先希望自冯从义口中得到保证,或是更进一步的消息。   成为关注的焦点,冯从义回以微笑:“先论对错,而后再说其余。”   毛永立刻道:“枢密的文章总是浅显易明,但道理却不会错。在下方才也拜读过,实是醍醐灌顶,让人叹为观止。世人多说铜臭,岂不知臭的是人欲,而不是钱本身。钱者,信也。一言既出,再无可议之处!”   钱之源。   货泉,货币。   没有谁能够完全自给自足,必须用自己多余的财物,换取不足的东西,也就是以物易物。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莫说上古,就是今日,也是极为常见。   出身农家的人都很清楚,家里的日用多有交换而来,用鸡蛋换米,用麦子换盐,用肉换布,例子太多太多。   但以物易物,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合适的交换对象,我缺的是盐,多的是铁,你缺的是木头,多的是酒,两个人没办法交换。   或许三人交换,甚至多人交换,也许能达成目标。但这样一来,往往就会因为对手上货品的价值不能达成一致,而无法成功。参与进来的人越多,达成协议的可能就越小。就像一根铁链,只要中间一个环节断了。那整条链子都作废了。   所以为了让更加复杂的交换能够顺利完成,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商品——钱,作为中间的环节,用货换钱,再用钱换物就行了。韩冈用了两个很拗口的自创名词,称之为一般等价物,也称衡货,衡量商品价格的货品。   但并不是圆形方孔的才是钱。周时各国铸币,齐铸刀币,楚铸蚁鼻,秦为半两,外形各不相同。而作为衡货,也不仅仅是青铜、铁质的钱币,粮食、丝绢、金银,都能拿来使用。就在如今,丝绢依然是通行度不下于钱币的衡货,其贵且轻,商人多称之为轻货。   对于韩冈的论断,毛永五体投地。因为例证随处可见。他见识过乡村里的集市,有的甚至是用鸡蛋来做衡货。梳子三个鸡蛋,发簪五个鸡蛋,十分常见。   之所以能派得上用场,因为这些衡货本身就具有价值,得到了人们的认同,也就是人们相信交易到手上的衡货有价值。   所以说衡货的本质便是信。   不过最常见的衡货还是钱。   钱最早是贝壳。并非贝壳值钱,而是稀少。   古者宝龟而货贝,以海贝为币。安阳殷墟中,出土了很多。   只是随着滨海之民借助地利而搜集大量贝壳,随着贝壳采集得越来越多,自然而然地就没人使用了。继而出现了金币。这里的金,是五金的金,金银铜铁锡。开采难,铸造也难,不会因多而贱。故而使用铜币,从周时,延续到金。   如今之所以铜贵钱贱,使得不法之徒融钱取铜,去铸造铜器,正好证明了铜钱本身与实际价值无关,而只跟信用有关。否则钱币的价格就不应该低于等量的铜器。   而朝廷铸币,就有义务维持货币的信用。   “昔年文潞公安抚陕西,有一官上书请废铁钱。事虽不遂,但谣言已传遍京兆府。市井之中,物价腾贵,而铁钱无人收用。文潞公使家人以绢四百匹至市上易铁钱,民间遂安,铁钱通行如初。他所做的,也只是恢复铁钱的信用。”   赵世将感慨着。不论这是不是示好旧党,韩冈利用文彦博为例证,在文章中把道理说得更为通透了。而且秉承了韩冈一贯的文风,都是论点、论据、论证俱全,证据都来自于身边随处可见的场景,让人看了就不由地信服。   在场的诸多人等,看了韩冈的文章,无不信服。   剩下的只是做和不做,以及韩冈想要他们怎么做。   所以他们需要冯从义。   ……   “《钱源》。”   王安石对着面前的字纸皱着眉头。   平章军国重事,一人之下而已,天底下想要奉承他的不知凡几。从快报报社得到信报,拿到韩冈想要刊载的文章,比任何人都要早。   按照韩冈过去命名的习惯,也许应该改成《货泉追源》才是,那样已经很直白了,而现在的题目更直白。   轻轻将纸页折起,王安石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大人,怎么了?”   王旁亲自端了解暑的饮子过来,却见王安石对着书桌叹气。   王安石将单薄的纸页递给儿子,有着淡淡的失落:“无一字提及义利,却没人比他说得更通透了。”   钱即是信。   义利之辩,至此可以休矣。   韩冈没有一句反对铸币,却明白地要求朝廷保证新币的信用。   人无信而不立,国无信而难存。   朝廷几次铸大钱,看似有赚,其实亏掉的是国家的信用,长此以往,信用耗尽,国何以存?   打仗之前都要发一道檄文,这叫名正言顺。韩冈这一回也是名正言顺了吧。至少在朝廷之外,所有人都会认为将韩冈阻拦于外是个巨大的错误——若有韩冈在朝,朝廷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与其空耗唇舌,不如穷究其理。   这正是气学的宗旨。   王安石沉沉一叹,他一意孤行坚持的新学,真的是对的吗?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十二)   这算是不辩而辩吧。   短短两千余字的文章,曾布很快就看完了,但坐在灯下,却是久久不动。   论其文采,不值得多议,可内容,却不能不深思。   京城两大报社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手中的资源也越来越多,早在仅仅只有小报的时代,官员就是购买报纸的主力军,何况如今内容更加充实的两家快报。   聪明一点的官员都知道购买一份报纸来及时掌握市井中的变化。而手中权力更大的宰辅,更是能得到报社中人的投效,还能直接收买关键人员,往往能在第一时间得到重要的情报。   韩冈送到《逐日快报》的文章,不仅仅送到了王安石的手中,曾布也十分及时地得到了一份抄本,由妻弟魏泰连夜送到府中。   盯着韩冈的文章,曾布久久不动,书房中只有玻璃灯盏内的烛火在闪烁。魏泰等了半天,不见曾布动作,眼睛也被烛火闪花了,耐不住低声轻问:“姐夫,韩冈的文章中果真有深意?”   魏泰连夜将韩冈的文章送来,之前已经先看了一遍。心知韩冈用心深远,不过效果似乎太强了一点。让他的姐夫竟然愣了半晌都没有动静。   曾布终于有了动作,探手一推桌案,靠在了椅背上。闭起酸涩的双眼,喟叹道:“义利之辩,韩冈是别出蹊径。甚至无一字涉义利,只从钱着手,孔孟之后,无人有此一言……气学一脉的着眼点始终与人不同。”   他又摇摇头,“不过究其本,还是孟子的‘王何必曰利’。以信义治民,而利自得。背信弃义,得之小而失之者大。尤其是将钱之为钱,归之于信这一点,完完全全是出自于孟子。气学崇孟,由此可见一斑。”   魏泰眨了半天眼睛,他可不是想听曾布说这些的,曾布要如何应对才是他有兴趣关心的事,“那韩冈的用心呢,可是在攻击朝堂?”   曾布眼皮微抬:“还看不出来吗?气学讲究实证,既然韩玉昆说‘钱之本,实乃信’,那铸币的问题就得从信字入手。无外乎是在说,当他入朝后,就能让折五钱重新得到三军万民的信任。”   “他不是要朝廷停止铸造大钱、铁钱?”   “怎么会?只是以己之能,证我等之愚,不堪为朝廷辅弼而已。他一向是自负其能的……”   曾布哼了一声,韩冈的脾气他早就见识过了。从当年第一次见到韩冈时起,曾布就知道,这是个喜欢表现自己的才干,又不吝于铤而走险的危险人物。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多少事实都不断在证明这一点。   “可他也没说怎么办?”   “文章里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吧?文宽夫的例子都拿出来了。”曾布看了魏泰一眼,“只要能保证朝廷的信用不失,铸币的祸患就没了。赋税征收以折五钱为重,或是铜铁各半缴纳。只要朝廷承认折五钱能当五文用,那市井中当然不会再折二折三。”   魏泰摇摇头:“似是故弄玄虚。”   “这就是韩冈聪明的地方。就算没有他的这篇文章,朝廷迟早会这么做的。但现在他的文章既然写出来,那么政事堂下堂札要,都会被说成是从韩冈而行。无能二字,可就少不了的。”   “这……”魏泰抿着嘴,阴沉着脸说道:“其心可诛。”   “担什么心?此篇一出,难做的可是王介甫。”曾布脸上不见有半点心结,“如果王介甫能排除偏见,当能看得出《钱源》的意义何在。可惜啊,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究竟是为何?”   “还没明白吗?韩玉坤在《钱源》之中说朝廷铸造钱币,必须保证钱币的信用。但反过来想,只要保证信用,就是纸片也能当钱了。”   “怎么可能?!”魏泰双眼一下瞪起,差点失声叫了起来。   “去过质库吗?知道押票吗?”   “没去过,不过还是知道的。”魏泰摇摇头,又点点头。   “押票是什么?”   魏泰顿时恍然,“啊!……原来是这个道理。”   质库的押票不仅仅是赎回的凭证,在许多质库,还可以直接拿着押票再押一次,拿来换钱。这也是门生意。绝大多数人把押票都押出去后,就不会再赎回了。而两次质押加起来得到的金额,其实还不如一次死当。对开质库的商人们来说,他们也更喜欢这样的质押手法。   押票不过是张纸,但也能换钱。因为押票的背后,是赎回抵当物的权力。是信用的一部分。片纸亦可为钱。   魏泰舔了舔嘴唇,只觉得喉咙发干,“朝廷如今财用匮乏,如果韩冈当真能以片纸为钱,可就在朝廷中站稳脚跟了。”   “站稳脚跟?”曾布一声冷笑,“东府之中,可就只剩一个空缺了。”   魏泰终于怔住了。   韩冈的目的……竟然是宰相?   ……   凡民之情,见利则移之。这是司马光的话。小人喻以利,更是圣人之教。   求利则必以信义。失信去义,虽得利一时,却不能长久。要跟小民说话,当然只能以利为主,不能空谈大义。所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就是这个道理。   让百姓得利,朝廷的信义也就树立起来了。   虽然不是韩冈文章中的原话,但章惇读过来,其中内容大体如此。   韩冈的文章像是在尊崇孟轲,但内里却总有一股子怪味。   明面上这是韩冈向皇后,向群臣,向三军万姓立下的军令状,只要他回京,因朝廷加铸大钱而动荡不已的物价,将会很快恢复平静。由此一来,跻身东府也是顺理成章。   东府中的空缺,只剩一个宰相了。曾布、张璪都还不够资格再上一层楼!   只是章惇觉得,韩冈并不会去奢想宰相之位,他只是故意让人这么去想罢了。   章惇很了解韩冈,既然公诸于众,那么背后肯定还有别的用意,不可能那么简单让人看破。   至少有一个破绽,两家报社可不是韩家开的,自己能提前拿到他的文章,其余宰辅不可能拿不到,只要阻止刊载,那些谋算全都要作废。   这篇文章,韩冈当真指望过能登上报纸吗?章惇可不觉得。   不知道平章府那边会不会派人去封掉报社,或是逼报社撤下含韩冈的文章。不过就算王安石不做,两府之中,总有人会去做的。   不管怎么说,加铸的决议是东府之中所有人都赞同过的,出了问题每一名宰辅都要承担起责任。等到明天报刊发行,政事堂可就要沦为笑柄了。无能二字,没人愿意落到自己的头上的。只要及时更正,对百官、三军、万民可都是一桩好事。   或许要等到韩冈进京之后,才能知道他的真正用心了。   章惇叹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先抓住他问一问。   ……   情况看来又要发生变化了。   在韩冈名为奏禀,实同檄文的奏章抵达京城后,蔡确就觉得,他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了。   但以韩冈的行事为人,肯定还有后手。至少在他启程南下前,应该能预料得到,韩冈历年来任用和提拔的官员,也必然都会受到池鱼之殃,绝不可能再置身于外。   韩冈所提拔的官员,现如今还远远不能为他提供帮助。其中几乎都找不到一个有进士资格的成员。大部分还沉沦下僚,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晋升的资格。论起做事的能力,他们都很出色,可缺乏出身是他们的致命伤。可是韩冈既然已经举荐了他们,就必然要受到他们的牵累,一旦被定罪,韩冈也难以自安。   而且韩冈的表兄李信也受到了波及。在战争结束后,便因那场惨败被夺职后召入京城,甚至连差遣都没给,直接在京城做起了冷板凳。现在更是受到了弹劾,要追究他战败之罪。   一直以来,韩冈与王安石虽有学派之争,但在朝堂上,却还是靠得很紧。王安石两次回朝,韩冈在其中出力甚多。蔡确多年在朝,未曾离京半步,凡事历历在目。   如今翁婿俩竟然到了公然决裂的地步,始料未及之余,倒是让人松了一口气。   只是蔡确没料到韩冈会从铸钱着手,而且着手的角度同样是出人意料。   朝廷通过加大货币发行的力度,将亏空转嫁给百姓,致使民怨沸腾。韩冈一篇文章浅显易懂,就算仅仅是粗通文墨,也能看得出来他的用心是要朝廷保证币值的稳定,以此来维系朝廷的信用。这是在彰显他的谋国之材。由此来反衬东府的无能颟顸。   要不要派人去报社,蔡确有些犹豫。同意加铸大钱和铁钱也有他一份。韩冈的文章如果正式公布,对自家的名声殊为不利。   只是考虑了一阵之后,他还是决定放弃了。   韩冈对朝廷铸钱一事的公开宣言,至少在明面上进一步与控制朝堂的新党分道扬镳。在朝堂上独树一帜,甚至可以说他已经与洛阳的旧党,开始两相唱和。靠近旧党,来保护自己的嫡系。   既然如此,韩冈就肯定有后手。就蔡确所知,洛阳可也是有报纸的。   或许这个时候,司马光已经看到了韩冈的这篇文章了。 第三十七章 朱台相望京关道(十三)   跨上三级石阶,走进不算宽敞的大门,宗泽发现时常光顾的酒楼,客人比平日里少了许多。   “今天人挺少。”宗泽与同窗学友靳裁之在老位置相让坐下,左右看看,还是觉得太冷清了。   这座酒楼虽在南门外,可离城门不远,入了城后,便是有两千多学生的国子监。城外酒店茶肆的价格比城内要低,只隔一座城门,一壶烧刀子的价格就能差上三成,菜肴蔬果也多类似。国子监的学生有钱的多在城中,没钱的则就在城外小聚。这座酒楼位置不差,价格也适中,生意一向很好。   “都去西门了,韩枢密今天回来嘛。秀才公没听说吗?”店里跑堂的小二上来斟茶递水,一边搭着话:“韩枢密得胜回朝,听说皇后本想让王平章和韩相公都去郊迎,不过再一想,没有岳父迎女婿的道理,只得罢了。”   宗泽当然听说了,而且知道的内情远比酒店跑堂要多——国子监本来就是京城中各类消息的集散地之一,有有出处的正经新闻,也有无稽的小道消息。   虽然向皇后打算选派重臣以郊迎之礼迎接韩冈的想法被王安石顶回去了,但她还是遣了王中正在新郑门外恭候韩冈回京。   消息传出去后,京城中的士子和百姓只要得空,都往西门去了。宗泽在国子监的几个同窗也都跑去看热闹,只不过他没想到会让日常都是人满为患的酒楼,会因此事变得门可罗雀。   靳裁之冷冷地哼了一声:“京城人都爱看热闹,正好天气也不错。换做四五天前的艳阳天,保准没人肯出来。”   “或许吧。”宗泽扭头向外,窗外的天空依然是阴云密布的灰白色。   连着几天的阴雨,让京城的气温一下降了许多,不像是暑热难耐的六月,倒像是一下入秋了。   “今天还是老样子?”回过头来,宗泽问着对面的靳裁之。   “菜与平常一样,酒就要点淡的。今日先生讲学,可不能误了事。”   “自是当然。今日伯淳先生讲易,小弟也不想错过。”   宗泽虽是年轻,可在京师名气很大。点评宋辽战局,每每言中。世人皆道他腹有十万甲兵。换做是将帅急缺的仁宗朝时,早就被招入崇政殿问对了。就是现在,也受过几次重臣的邀请,想聘其为幕僚,还得到了章惇为首的几名重臣的举荐,进入了国子监读书。由于平日多往程颢门下听讲,时间一久,倒被视为程门弟子中的一员了。   程门弟子多是饱学鸿儒——也就是熟读经史,可在军事、理民、治水、刑名上的能力极度匮乏。长于军事的宗泽,自出入程门之后,便很是受到程颢的看重,一来二往也同程门弟子有了些交情。年纪相当的靳裁之等弟子,来往得更是频繁。   楼上楼下,只有寥寥数桌客人,上菜难得快上一回。宗泽、靳裁之边吃边说,言谈甚欢。   不一时,酒足饭饱。招人上茶消食,宗泽又望了望生意清淡的楼中:“还以为今天能碰见王信伯,陈莹中,想不到也没来。多半也去了西城、真真是赶集一般。”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去看的。寻漏而回,其行何异蛇鼠。”   靳裁之露骨地对韩冈表示不屑,对此宗泽早已是见怪不怪,程门弟子对韩冈多有成见,真心推重于他的也就寥寥数人。   不过宗泽则是另一番态度,“算不得寻漏吧?奉君命而出,事毕返京,还发了奏章报知朝廷,也是堂堂正正。平章、宰相要是觉得不合适,请一份诏书不就能挡住了?”   所有意欲在军事上一展长才的人,总会对主张开疆拓土的重臣抱有好感。让宗泽每每为韩冈出言辩驳。   “那他以揭帖为己张目又怎么说?”靳裁之立刻反问,在经学上的辩难次数多了,反应也比平常士子要快得多,“名不正,则言不顺。快报上的文字要么是赌博的结果,诱人毁家破产。要么多是流言蜚语,捕风捉影的事都登载在报上。在这等小报上登文攻人,非君子所为。先生常说,功名利禄之心一起,正大光明四个字就抛到了脑后。”   “报上的那篇《钱源》,”宗泽向着路对面的米店张望了一下,“今天的米价八十五文一斗。”   “那又如何?”韩冈一篇文章就把米价打下来是事实,可那终究是枝节,“论士当鉴其行,行不正,则人不正。”   宗泽还在看着街对面。米店出入的客人,不再是前些天那样总是背着大口袋出来——一次多买些,以免之后粮价暴涨时吃亏——而都改回了寻常一斗装的竹篮子。看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拎着篮子吃力地走出来,他微微笑:“今天的米价八十五文一斗。”   “以德化人与以利诱人,孰为正?!”   “今天的米价八十五文一斗。”   “正心、诚意。心不正,意不诚。其本心可在百姓身上?”   “今天的米价八十五文一斗。”   靳裁之没力气了,“汝霖,能不能不提这个八十五文?”   “哦?”宗泽笑了起来,不算大的眼睛眯缝了起来,“那该提什么?要不我们猜猜明天的米价?”   “大哉乾元。天地正道什么不能说?”   “京城百万军民哪会管那么多?他们想的不过是吃饱穿暖,手上的钱会不会变得贱了。”   “此辈下愚,随波逐流,被牧之羊也,不足与论。”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也。”宗泽抬手指了指上,又指了指下,“换句话说,他们看到的东西可是都一样哦。”   靳裁之皱起眉,宗泽纯粹是歪解圣人之言。   宗泽懒洋洋地笑着:“仓廪实、衣食足,圣人说教化百姓,也是把这两点放在前面。你不想提,但京城的百万军民会提,皇帝、皇后也会提。只是一篇文章,就把京城飞涨的粮价给打下去了,还让折五钱能够安然通行于世。于国于民皆有大功德。奉旨出京,如今事毕回返,又有哪里说不得的?”   “功德?魏武少年时想做的不过一个征西将军,王莽早年也有功德,又有谁能看得出日后之篡?”   宗泽终于收敛起了笑容,程门之中,年长一点的弟子对韩冈虽有成见,但还不至于在人品道德上攻击韩冈,更不会用操莽来做比喻。不过年轻一点的弟子,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都是给那个邵伯温给带的。   “纵置气,也不能乱说话。就是伯淳先生处,也容不下。”顿了一下,宗泽语气缓和了一点,“何况也要提防隔墙有耳,传出去,也会连累伯淳先生。”   却见靳裁之根本就没听到,一脸惊讶地望着门外,“怎么从南面回来了?”   ……   石得一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   韩冈在报上发表自己的文章,此事古来未有。虽说一举稳定了京城的物价,但朝堂上仍是对此颇有微词,至少是觉得韩冈有失体统。   只是两家快报并不是揭帖,而是得到朝廷许可而发售的。还有些官员写了诗词在报上发表,也从没有禁止过。   由此想找韩冈的毛病很难,所以很多人的矛头就转向了石得一,皇城司玩忽职守,未能及时上报。   石得一这叫冤枉啊,说句实在话,这件事该通知到的他都通知到了,还给他们留了足够的时间去阻止。但最上面的不拿主意,就是王安石都没有下令给快报,禁其刊载韩冈的文章,他区区一个阉人,敢出头吗?   更让人恨的是御史台,他们在找韩冈的麻烦之余,也顺便把棒子打在自己身上。等到韩枢密回来,向往日一样让御史台崩掉牙口。那时候一团邪火,更是要把他给烧得干净才会罢休。   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宫里的宦官比不上宫外的士大夫,打了一个,就像是捅了蜂窝一般,能一窝子全跑出来,门生故旧一抓一把。就是现在的韩冈,在上有章惇、苏颂帮他说话,下面更有宗室勋贵在内帮忙敲边鼓。   可所有的宦官背后只有一个人,就是皇帝。现在则是皇后。万一皇后顶不住御史台,为图个耳根清净,多半会把他给丢到外面去。就像石得一历年亲眼所见的,多少宫中有头有脸的大貂珰都被“嫉恶如仇”的御史们赶了出去,甚至是嫔妃都有。   这不是皇帝心甘情愿,是实在忍受不了。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堵起耳朵会被说成是拒谏,要是治罪更是成全了人家的名声,只能牺牲被盯上的目标。   唉声叹气的中贵人全没了往日的飞扬跋扈。   “都知。”一名小黄门赶来通报。   “啊……什么?”石得一还有些愣。   “韩枢密到了。”   反应过来的石得一忙站了起来:“迎到人了?”   “不是。韩枢密现在就在宣德门外。”   愣了片刻,石得一忽然一声大叫,拔脚就冲了出去。   久违的城楼下,官吏往来甚多。韩冈的出现,使得人人侧目。西门迎接他的人众还没有传回消息,被迎接的目标却突然出现在皇城之外。   韩冈一身朝服,穿戴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受皇命而出外时得赐的仪仗,分列两旁。   皇城司提举石得一闻讯匆匆赶来,凉爽宜人的天气却给他跑出了满头大汗。说话前先向韩冈行了一礼,“枢密,石得一来迟,还望恕罪。”   韩冈点点头,算作回应,肃容道:“请提举入禀皇帝、皇后,臣韩冈幸不辱命,回京缴旨。”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一)   “入城了?!”   “到宣德门外了?!”   隔了一重院落,蔡确和曾布同时大惊起身。   “气势汹汹啊。”蔡确轻轻敲着桌子,韩冈一点缓和余地都不留,看着就像是告御状的样子。看来对之前王安石阻其入朝而积怒于心,翁婿之间的情分估计也不剩多少了。   “兵贵出奇,这是用兵用惯了。”曾布惊讶过后,却安安稳稳又坐了回去,心头更添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喜意。   韩冈来得越快,就意味着他心中怒意越甚。   管城县的知县是谁,曾布不可能不知道,那可是开封府的知县。韩冈既然经过管城,有些事也不会不知道。   韩冈曾经举荐过的官员几乎都不在朝中,但新党在地方上的优势不比朝中稍差。韩冈身上找不出事,他提拔的那些官员却不可能干干净净像张白纸。只要他们定了罪,韩冈身为举荐之人,也难辞其咎。   新党选择的着眼点是好,可惜却是将最后的一点情面给扯破了。   就像是当年富弼使辽,所携国书被偷换。富弼回头找宰相吕夷简的麻烦,其岳父晏殊还帮吕夷简说话。这场面,容不得富弼不骂晏殊奸邪。   不管这是王安石指使,还是下面的人自行其是,不管皇后最后究竟是支持韩冈,还是支持王安石,韩冈与新党的关系已经彻底的破裂。   真的有乐子看了。   ……   西府得到消息不比东府更迟,当石得一赶去迎接韩冈的时候,他得到了通报。   “想不到韩玉昆也有怕事的时候。”   薛向不以为然:“韩玉昆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怕事?过往招惹得是非还少了吗?要真的怕事就不会这么气势汹汹吧。”   “是怕……他是怕麻烦。”   章惇很明白韩冈这并不是怕,而是谨慎,不露任何把柄与人。尤其是现在,可能要与王安石决裂的时刻,接受开封军民的欢呼,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谁会赢?”薛向问道。   章惇反问:“怎么才能治韩玉昆的罪?”   薛向沉吟着,最后摇摇头,只有一个字:“……难。”   想要论韩冈以罪,皇后那一关就过不了。如果想跳过皇后,就必须通禀皇帝才行。   只是想要在天子面前攻击韩冈,与辽国的大战就隐藏不了,谁敢出来向天子揭破他被蒙蔽已久的事实。被责罚还好点,要是天子气出个意外来,谁也承担不起后果,即便皇后也一样。   除非想要同归于尽,否则……不,同归于尽都做不到,谁戳破谁倒霉。   中风瘫了的人,不可能再恢复,大权依然会在皇后手中。纵使帝后反目,也不可能再有能替代皇后的人选。   章惇叹着:“已经打成死结,解不开了。”   现在还能高兴的,那就是那些牵扯不多、随大流的人了。   ……   时隔多日,韩冈再次踏入崇政殿。   布置、陈设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殿中服侍的宦官也什么没大变化。   希望家里也一样呢,韩冈想着。   就在殿中央,向皇后行礼参拜,他心中还担心着家中的情况。   之前韩冈已经先行派人回家打过招呼了。不让王旖他们出来迎接,这也是免了麻烦。   只是他选择绕过那些闲人,就不知道家里面会不会不高兴。确切地说是王旖,终究是父女至亲,出嫁从夫这一点,不可能做得彻彻底底。   帘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枢密在河东可是辛苦了,看着比启程前要清减了许多。”   “为君分忧,乃臣子分内事,不敢称苦。贱躯略减,也只是返京行路的缘故。”韩冈欠了欠身:“臣远去河东,不知天子、殿下和太子近况如何,心中着实挂念。”   “多亏了枢密在河东将北虏赶走,京城才得安稳,官家也能安心养病。虽说还是只能动下手指,可精神还好……吾也还好。”皇后很轻声地将最后一句带了过去,又道:“只是没有枢密在京,六哥那边始终让人放心不下。”   “难道太子有恙?!”   “没有!没有。只是六哥胎里不足,有枢密在京,官家和吾才能放心……枢密回来就好。前日收到了枢密的奏表,计算行程,今天便遣了王中正出西城去迎枢密,不想竟给错过了。”   “近日京畿多雨,过管城后官道失修,泥泞难行,臣恐耽搁了行程,故而绕道京南。”   “原来如此。听说枢密得胜回京,京城士民没有不开心的,全都去了西城。枢密改从南门走,错过了机会,实在是可惜了。也是官家的病,不然就能让枢密在大庆殿前夸功耀武,也能祭告太庙了。”   自离开管城之后,韩冈一行便向南绕了一个大圈子,从开封城西北处,绕到了京城南面。并不是韩冈所说的道路泥泞,只是为了避免太过张扬,从而引发不必要的矛盾。   只是这样一来,正如皇后所说,韩冈就错过了一次夸功耀武的经历,而且是又一次。   韩冈经历的战争次数也不少了,大捷一个接着一个。可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封坛拜将,夸功耀武的光荣时刻。河湟、交趾时倒也罢了,他并非主帅,不便抢风头。可两任河东,军功赫赫,但回京时却都不得不偃旗息鼓。虽为时势使然,却也让人感觉都像是冥冥之中有了定数一般。   韩冈自己其实并不觉得这是一个损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说是无所依据,在朝堂上看来终究是钻了没有先例的空子。韩冈不打算惹起朝堂上一众官僚的反感,本来有理的地方也变得无理了。他有自知之明,从法理上他的做法无懈可击,可终究有违常例,若是回京时还大张声势,就免不了给人以得势便张狂的感觉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异于众,众必非之,为面子问题惹来不必要的敌人那就太蠢了。何况太闹腾了也不好。韩冈本来就不怎么好热闹,闹哄哄的一团反而让他厌烦。   不过皇后现在的态度让韩冈心中有些疑惑,不知是不是试探,所以他收敛了词锋:“臣承天子不弃,御笔亲点。跨马游街,饮宴琼林。有此殊荣,不比大庆殿前夸功耀武差了。”   向皇后连点头:“枢密说得是。”   几句寒暄之后,崇政殿中忽而陷入了沉默。   韩冈在这个场合不适合主动开口。皇后不挑起话题,他就只能静静地等着。   许久,皇后方又重开口,“枢密此番回京,王平章很是不乐意。说河东尚为未靖,辽人贼心未死,需要枢密留在河东。”   “若说为了河东北疆的平安,王平章之言或许不错。可宣抚、置制二职,本是因事而设,无事则当罢。置制使,一路军事总于一人之手,而宣抚使更是军政兼理,此二职若久任,时日久长,便是一藩镇。要是从此成了定例,终有重蹈故唐覆辙的一天。既然和议已定,臣心中计议还是当早归为上,以免为后人责难。”   “枢密果然是谋国之臣。有枢密在,乃国家之幸。”   “臣愧不敢当。”   韩冈自谦了两句,直到皇后又开口询问,“枢密两任河东。河东内情,朝中没有胜过枢密的。如今河东受了兵灾,百姓流离失所,财物更是被劫掠一空。在枢密看来,朝廷该如何做?”   “三五年内,河东军政当以休养生息为重,只要有人有土,治理得当,元气很快就会恢复过来。河东虽遭兵乱,损失也不过是代州、忻州和太原府的一半,并无大碍。”   “寨防呢?”   “河东边防,近年内不必担心。辽人心在东方,无暇西顾。正好有时间可以用来修补寨墙。”   “枢密说的是辽人攻打高丽吧。多亏了枢密的一番话,要不然北虏也不会转去攻打高丽。”京城中早就在传言,高丽被辽国攻打,其实就是韩冈对张孝杰说的那番话,宫里面的皇后也深信不疑:“这一回辽人攻高丽,枢密如何看?救还是不救?高丽的使节已经到了明州。”   明州【宁波】是近年来宋丽两国之间使臣往来的主要港口,登州港因为太过靠近辽国,虽然海程最短,但还是被放弃了。之前的伪使臣出现在登州,登州知州之所以会起疑心,正是因为这个理由。   韩冈斟词酌句:“臣对高丽内情不明,本不当多言。但备位枢府,又不得不言。高丽与我大宋远隔重洋,与辽人却近在咫尺,即便想要救援,也非是须臾间事。必须要先做好援救高丽的准备。高丽若亡,一切休提。若高丽不亡,大宋当可居中调解。”   “调解?”这些天来,宰辅们都在说暗助,可从来没说过要调解的。   “辽国攻高丽的目的何在,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是什么?”皇后立刻问。   “无外乎威信二字。与我皇宋一战,辽师损兵折将、丧师弃土,耶律乙辛由此在国中声望大跌,而耶律乙辛要重树威信,则又无外乎财帛子女。”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   “枢密说得是。”   “高丽虽远算不上富庶,可毕竟是海东大国,一旦据而有之,得到了大量的人口、财货,耶律乙辛当可重新巩固权位。”   “嗯。”   “纵使辽军攻打不下开京等要地,能在高丽国中劫掠一番,对耶律乙辛来说也不无补益,照旧能挽回一些人心。”   “吾明白了。”皇后的声音中有着得到答案的欢喜,“只要能让辽人得到好处,就可调解下来,让他们与高丽停战?”   “殿下明睿,正是如此。”   侍立在侧的宋用臣觉得眼前先一句一应,继而又一问一答的场景甚是眼熟,视线从帘内转到帘外,又从帘外转回帘内,灵光一闪,却发现是塾中先生授课一般。   真是异数了,宋用臣心道。其他宰辅上殿,皇后可不会这么说话,不可能像学生一样全盘信任他们。看来真的是感念当初的恩德。   事关地缘政治,韩冈一开始并不知道皇后能听懂多少,只觉得点头总比反对好。同时他也觉得皇后前些日子宋辽大战时表现得很不错,应该有些水平。   那是在欺瞒天子的情况下来主持军国大事的,无法从赵顼那里得到帮助。尽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王安石为首的两府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不过她配合得很不错,当不会对国政懵然无知。   现在看起来的确没问题,当真听明白了。半年来的赶鸭子上架,看来还是很有些效果的。   不过还有些话韩冈藏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耶律乙辛并不简单,他既然选择攻打高丽,绝不会满足于抢一把就走,高丽真正赚钱的买卖,还是宋倭之间的中转贸易,以及高丽人手中的海船。   高丽海商控制着宋倭贸易,国中海船以千百计。前两年赵顼派遣使团出使高丽,之所以特意让明州招宝山船场为朝廷打造了两艘巨舟——一为凌虚致远安济神舟,一为灵飞顺济神舟,载重量都高达万斛——其目的也正是为了宣扬国威,以免为高丽人小觑。   一旦辽人控制了高丽,除了土地和人口之外,海贸的收入也能拿走大半。加之手中有了为数众多的海船,河北、京东、淮东,乃至两浙,万里海疆都将在其兵锋之下——能不能当真派上用场且放一边,至少是可以拿来讹诈的资本了。   不过当辽国控制了高丽海贸,将会反过来推动国内对海军的重视,以及加快远洋贸易的发展。   一直以来韩冈对海贸并不放在心上。这个时代的海外贸易,缺乏金银的流入,在硬通货上是净流出,被运来的商品又多为香料、象牙、玳瑁等奢侈品,对国家经济的健康并无益处。   但海运终究是值得鼓励并开发的新领域。沿海的运输线,能加强岭外地区和内地的联系。如果能打通对日本的商路,大宋的工商业将得到一个巨大的市场,顺便压缩辽国占领高丽后的收益。同时金银铜等贵金属的流入,也能解决一部分国内的钱荒。反正日本不铸钱,如果能用铜铁钱交换金银,应该是笔有赚头的买卖。   现如今的海上运输,主要在东海、黄海,基本上都是以海岸线上的标志物来定位,敢走黑水洋【注1】、会用牵星板的船长凤毛麟角。可是有了望远镜,有了玻璃镜,还有了地球这个概念,就等于有了四分仪、六分仪这样的能够确定维度的海图仪器,配合指南针,在非台风季节沿着纬线向东向西航行,来往于日本和大陆之间,在现阶段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难度。   这是件放狗咬兔子的好事。   只是韩冈现在不方便说。很多人都认为辽国入侵高丽是他祸水东引的谋略,韩冈对此是矢口否认。过去他曾经宣称要打造铁船,到现在为止,朝廷也还在为这个项目掏钱。如果现在他来个先见之明,两厢印证,倒显得他之前否认是满口谎言了,给人谋算太深的感觉更是个问题,还不如先装傻为好。   向皇后对韩冈的想法自是懵然无知,也不知旁边的宋用臣在想些什么:“那在枢密看来,高丽能不能抵挡住辽人?”   要是高丽不能抵挡住辽军,也就没有大宋调解的余地。这个道理是明摆着的,不必韩冈解说。就像西夏,当党项人在银夏惨败之后,原本准备调解两国纷争的辽国,立刻出手夺占了兴灵。   “兵贵出奇,臣也没能想到辽人会去攻打高丽。高丽君臣恐怕正在看着宋辽交战的大戏,做梦也想不到耶律乙辛会如此突然地转头东向。高丽败局其实已经注定,唯一的问题,是耶律乙辛怎么处置他们。究竟是灭国,还是将之收为近藩,如女直例,年年入贡。而这就要看高丽究竟能支撑多久了。”   “要多久?”   “两个月。过去的半年多,辽国马匹损耗极大,没有得到充分的修养。今年入秋后再不给马养膘,辽国军马损失将以十万计,这个代价即便全夺高丽都抵不过。所以以臣之见,辽人的攻势最多也只能持续两个月。如果能支撑到八月,高丽自安。也就有了朝廷出面为其调解的余地。”   “两个月吗?到八月也没多久了。”   现在已经是六月底。等高丽求援的使节抵达京城,一个月就过去了。再过一个月,就能确认结果。   “有枢密分说,吾也算明白了。那就先做准备,待到八月,高丽国君若依然在位,再看看如何援助。”   但一旁的宋用臣觉得韩冈说来说去,他的意见依然是先看风色,跟之前宰辅们的观点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他宋用臣来,也是一样的看法。高丽远隔重洋,就算落在了辽人手中,对大宋来说没有紧迫性。若说海路之近,辽南要近上十倍,高丽得失,非关紧要。本来就不用急——只不过同样的话,从不同人嘴里说出来,分量是不一样的。他这个阉人,当然比不过宰辅,而宰辅,则比不上殿中的韩冈。   问对用时不少,一番话后,皇后低头喝茶,也让殿里的内侍给韩冈端上了茶水。崇政殿中静了下来。皇城里面没有点汤送客的习俗,但韩冈计算了一下时间,也不便再耽搁了,心想着是不是该告退了,总不能在崇政殿里拉家常,他本身也想早点回家。   “圣人。”宋用臣弯腰,轻声地提醒向皇后,之后还有不少事要做。若没事,就可以让韩冈退下了。   向皇后闻言一动,放下了茶盏。   “枢密。”赶在韩冈起身告退之前,向皇后又开口,“朝廷近来乏用,不得不铸大钱充账。此事枢密自是知道了,不知是怎么看?”   “果然还是要问。”   宋用臣转头帘外,只见韩冈又坐直了身子:“施政乃是东府事,臣不敢妄言。”   “枢密近日在报上不是写了一篇文章吗?吾也拜读了,一番道理说得很明白,就是吾这妇人也看得懂!”   “报上的文章只是臣一孔之见。因格物而来,说的也仅是钱币之源。并非议论朝堂政事。”韩冈在职权范围上很努力地不让人抓到把柄,用心和行动终究是有区别的,至少建议说出前要兜个圈子,“而且在臣看来,朝廷要做的也仅仅要维持折五钱和铁钱的信用。潞国公能做,政事堂的宰相和参政们也能做。韩、蔡二相公,曾、张两参政皆乃贤良,此时当已定计了。”   “嗯。韩绛、蔡确都说了,朝廷今年在京畿征收的税赋,当以折五钱占其半,十文钱的税,必须是一枚折五钱和五枚小平钱。至于陕西的铁钱,过去就是铜铁钱各半,今年依然如此。”   古往今来很多有识之士,都知道如何维持货币价值,也知道信用是其中的关键,只是把货币深入浅出地进行剖析,最后归纳成信用,为困扰儒家千年的义利之辨给出了一个还算合理的答案,韩冈是第一人。   向皇后并不知道这篇文章的意义所在,可既然接受了韩冈文章中的道理,当然也就想从韩冈那里得到更多的指点。   “所以吾想再问问枢密,如此是否可行?”   “以税赋保大钱信用,臣意亦如此。对于钱法,臣确是略有浅薄之见。其一,便是纵使市井之中钱价已贱,朝廷税赋仍当以原值视之。折五便是折五,折十就是折十。而日后任何敢于上书将折五钱以折二、折三用者,当论之以法。”   在过去,遇到市面上大钱贬值的情况,朝廷往往会因为一些人的上书将市价折减的大钱降值使用,而不是设法维持币值稳定。仁宗时,陕西频频用兵,折五折十都发行过。尤其是折十钱,发行后就一贬再贬,从折十,变成折五,再变成折三,最后官方认定其降到折二,币值方才稳定了下来。在这其中,因为发行大钱利益受到损害的陕西官吏们,在其中起了很不好的作用。文彦博当年力保铁钱币值,其实也是在跟衙门中的地方势力在打擂台。   “是因为他们让朝廷失信吗?”   “正是。‘足兵足食,民信之矣’,此乃圣人所言治国之道。又有言:‘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败坏朝廷信用,使国家失信于民,长此以往,何以立国,其罪虽死莫赎。”   韩冈的话,并不怎么符合这个时代的认知。他做好了皇后犹豫的准备,但向皇后当场就点头:“枢密说得有理,吾今天便让玉堂那边草诏……枢密的第二条,不知是什么?”   “第二,就是防盗铸。”   “……盗铸一直都在防啊。年年都有被大辟的人犯,可是一直都是防不胜防。”   “不,那不是防,是禁!高墙深垒是防。论之以法是禁。禁令由来已久,而盗铸不止,是事前预防不足之故。”   “那依枢密之见,当如何做?”   “铁钱当以精工铸造,楞廓一如法式。朝廷官坊,以精工闻名天下,远非盗铸者可比。若精仿,其获利难抵人工、物料之费。若粗制滥造,又极易辨明,不至惑乱市井。陕西至和年间初行铁钱,初时制作精良,故而铜钱、铁钱市价如一。至和之后,铁钱不复精巧,私铸日多,其价亦仅为铜钱三分。所以要禁铁钱盗铸,只需加以精工便可。至于大钱,也不难。改大钱样式、材料,使之有别于小钱。”   皇后聚精会神,“如何改?”   “奸猾之徒融钱铸器,其本因就是钱价太贱,可供牟利。所以鼓铸大钱势在必行,折五钱该铸,当十钱亦无妨。”在韩冈看来,一枚铜钱的面值,至少要跟其中内含的材料市面价值相当,而不是以官府直接从矿山收购铜料的价格来计算。这样才能防止如今屡禁不止的毁钱取铜的行为,“可一旦铸造大钱,又会有贼人去盗铸。一枚折五大钱,论其材料仅当两三枚小平钱。熔小钱,铸大钱,其利倍之,铤而走险者自是剿不胜剿。”   “枢密请继续说。”   “铜有红铜,青铜,黄铜,白铜之分。其区别,只在材料。如今市面上的钱币尽为青铜钱,所以能够熔小钱为大钱。”   “只要把大钱换成红铜就行了?”   “黄铜更好。用真鍮铸钱,折十是理所当然。”   黄铜钱至少在这个时代韩冈还没见到过,但他前世的记忆里,的确见过黄铜古钱,可能是之后几百年的产物。而黄铜器,此时市面上也有,只是多称为鍮石。色如黄金的,称为真鍮,价格远在普通铜器之上,以官造为多。可见用黄铜铸钱,没有任何技术上的难题。   红铜是纯铜,这个时代的铜合金还有青铜,黄铜,白铜。在韩冈看来,与其争执于面值,不如先从材质入手,让人一眼可辨。后世的硬币,一眼看过去,材质就不尽相同。或许内里一样,但外面的镀层始终有着区别。小平钱是青铜材质,如果折五、折十钱是黄铜,想要将小平钱熔钱盗铸成大钱根本不现实,能成功也无利可图。   而且更大面值的钱币也可以打造,不一定是铸。不过那要放在以后了,慢慢来。   韩冈入殿早就超过预定的时间了,宰辅问对极少有这么长的。宋用臣有些心急了,接下来还有不少事等着皇后。   “圣人。”见议论钱法差不多了,宋用臣再一次提醒向皇后。   向皇后这一回终于点点头,对韩冈道“枢密既然回来了,六哥的学业也要拜托枢密了。枢密可千万别忘了。”   韩冈起身行了一礼:“陛下之命,殿下所托,臣如何敢忘?”   注1:宋元以来我国航海者对于今黄海分别称之为黄水洋、青水洋、黑水洋。大致长江口以北至淮河口海面含沙较多,水呈黄色,称为黄水洋;北纬34°东经122°附近一带海水较浅,水呈绿色,称为青水洋;北纬32°—36°、东经123°以东一带海水较深,水呈蓝色,称为黑水洋。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三)   从福宁宫中出来,韩冈眉心处的纹路更深了三分。   回头望了望灯火暗弱的殿堂,敞开的殿门内一片昏暗,仿佛巨兽的洞窟。   而里面的皇帝,就是那只让人恐惧的巨兽。尽管他不能再起来走上两步,可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是他亲手交给皇后的。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有可能将之收回。那样的结果,是所有人都不想看到的。   在崇政殿告退之后,韩冈又依常例去拜见了天子。   与领路的宋用臣对过口径,在赵顼面前,韩冈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在皇帝面前,刚刚结束的宋辽战争是不存在的。而韩冈仅仅是奉旨处境坐镇北地。所以赵顼和韩冈的对话就显得平平无奇,只是正常的问候和安抚。   坐在床沿,跟赵顼聊着北方的局面——尽管是改编过的,但赵顼依然听得津津有味。至少表面上如此。   福宁宫的内侍和宫女,都经过太医局的护工培训,照料病人是他们的本职工作。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赵顼面色红润,气色甚至比韩冈离开时还要好。只是原本比较消瘦的脸型,在床榻上躺了半年多,变得圆了起来。露在外面的手腕,也是略显肥胖。   “该不会有奇迹发生吧。”韩冈说话时心中都不免多了一层隐忧。而更多的忧虑则是因为赵顼的反应。   这位瘫了的皇帝,尽管依然只能动用一根手指在沙盘上询问,韩冈却还是不得不斟辞酌句,唯恐说错了一句话。   只是随着对话的进行,韩冈心中忧虑越来越重。   赵顼在对话中总是避开关键性的问题,比如代州的军备,官员的能力。也许以指划字很麻烦,但以赵顼过去的性格,不会这么怕麻烦。这一向是他关心的重点。   但赵顼偏偏没有问,也没有说,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并不像一个每天都在关注“奏章”的皇帝。   可是这仅仅是猜测。要是贸然告知皇后,说不定会惹起宫中的慌乱,反而不利于局势的稳定。   他瞥了一眼改送他出宫的石得一,觉得还是再等等,再看一看。反正还有时间来试探,没必要弄得宫中人心惶惶。   ……   夜幕降临后,街市上反倒莫名闷热了起来。   空气也变得湿漉漉的,像是没拧干的手巾,感觉上就又是要下雨的样子。   扯了扯让人憋闷的领口,韩冈开始担心起今年京畿的水情。   黄河今年汛期的情况还好,开封这里的水势并不大,让他得以很顺利地过河——也就关中需要担心旱情,黄河水量不足,原因只会来自上游的雨水稀少。   但京畿连番降雨,却让人不免要操心起来。之前他跟皇后说因为雨水损坏了道路才绕道,其实也不算谎话。联通开封和洛阳的官道,有几处地方都变成了小河沟,马车过去,轮子都看不到了。   京畿一带,高出平地几丈的黄河河床,跟分水岭没有两样。开封的降雨就算雨量再大,除了本身落在河面上的,剩下的雨水最终都不会流入黄河。可是开封府界内,除了黄河金堤,其他河道的堤坝可没想象中的那么结实。   韩冈被石得一从皇城中送出来时,正好听到一名小黄门赶着向石得一报告,金水河已经漫上来了。   金水河原本是皇城的饮用水来源。穿过京城的河道,在河岸两侧,都修筑有矮墙。就算深井开始在京畿普及,石层下清冽甘甜的井水成了皇帝一家以及一些头面人物的饮用水,但皇城中大部分人和牲畜的日常饮食,还都要依靠金水河。   金水河一泛滥,就是皇帝也要头疼。   “希望不要闹成至和三年、治平二年那样的局面。”韩冈想着。   不论是“坏官私庐舍数万,社稷诸祠坛被浸损。”,还是“坏官私庐舍,漂人民畜产不可胜数”,都是这座城市中的住户所不愿意见到的。   不过这时候王安石应该不会糊涂,一个江西人不会不知道雨水成灾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还真只能依靠政事堂了,韩冈有些不甘心,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安全交托给别人,只是职权范围不是那么容易变动的。   韩冈新近得赐的宅邸,原本离得皇城不远,没等他多想一想水情的解决方案,就已经到了家门前巷子连通的大街了。   因为韩冈绕道进城,失望而归的百姓为数不少,方才一路过来,他就看到了好几批人从西十字大街的方向过来,而眼下街巷口处更是人多,幸好有不少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快速离开。   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人顶着,韩冈此时又恢复了轻松的心情,“坏了京城军民的兴致,这一回罪过可就大了。都找上门来了。”   “枢密不知,他们方才可都涌到巷口来了。”被王旖派来迎接韩冈的家丁在旁边语气夸张地说着:“三丈多宽的巷子都被挡住,连着送拜帖来的官人们都没了立足的地方。幸好天色晚了,才被本厢的巡兵给赶走。”   东京城中,绝大多数的厢坊都取消了宵禁,不过在内城中,尤其是宰辅和宗室国戚的赐邸所在的坊中,管得就很严格了。巡夜的士兵一队接着一队,更夫的梆子也是绕着深宅大院响了一圈又一圈。来求见的官员倒也罢了,剩下的百姓都是看热闹的居多。巡夜的官兵一赶,都各自散去。   韩冈一行回来时,街巷中已变得比之前空旷了许多。   官员们大部分都知情识趣,拥挤在韩家家门口,想要做的仅仅是递拜帖,而不是想着在韩冈回来的第一天就能跟他说上话。   此外虽然还有些军民围观,也有几个抱着侥幸心思的官员,但旗牌喝道在前,青罗伞张举在后,当韩冈驭马走向家门,在宰执的威仪震慑下,巷中已变得鸦雀无声。   平日里都是紧闭着的朱色正门从内侧打开,韩家的管家领着两名仆人站在阶下,向着门内高喊:“枢密回来了。”   在门前甩镫下马,韩冈随即大步踏入了家门,久违的家人,让他抛开了所谓宰辅的稳重。   王旖领头,韩冈的妻妾子女,还有家中的仆婢都在照壁后的院中。一见韩冈便齐齐下拜。   “都起来吧。”韩冈上前搀起了王旖,一边打量着妻子,一边笑道:“这半年,可是辛苦贤妻了。”   韩冈话中调笑的味道居多,王旖横了他一眼:“没个正形。”   回到正堂坐下,韩冈把子女们都叫到了面前来。   时隔半年,韩冈的子女都还好,各个健健康康的。大部分都长高了一寸半寸。而且在韩冈去河东的这半年里,前后又添了两个,依然是儿子。   郭子仪九子八婿,在儿子的数目上算是打了平手,而且还有继续超越的可能——如果按《旧唐书》上的八子七婿的说法,更是已经超过了——可女婿的数量就差得远了。   大点的韩钲、韩钟和金娘,被招过来叩见韩冈。上了学,明了礼,礼节上让人挑不出刺来。而韩家最小的还都不会说话,在乳母怀里咿呀作声。   严素心生的小九仅仅三个月大,小脸胖乎乎,闭着眼睛睡觉。不过韩冈抱过来时就被惊醒了,一下大哭起来。小小的身子声音却大得很,在韩冈手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忙被乳母给接了过去,抱到旁边哄着。   周南搂着金娘,瞧见韩冈被闹得尴尬,笑道:“都是官人不在家,要是再迟点才回来,大哥、二哥都不认识你了。”   韩冈摇摇头,问严素心:“九哥是不是都这样?还是就见到我才哭?”   严素心叹气道:“九哥最是不让人省心,不论白天夜里,隔上一个半个时辰就肯定会闹起来,都没有好生睡觉的时候。其他的哥哥这么大时都只有两个乳母,偏偏就他还要多一个才服侍得过来。”   周南笑道:“照奴家看,九哥比他哥哥们精神多了,日后肯定跟官人一样文武双全。”   严素心摇头道:“文武双全是日后的事,如今可是吵得让人睡不好觉。八哥就比他安静多了。”   就这么说着,小九的吵闹也不见停,另外两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子反倒被带着哭了起来,堂上顿时吵成一片。   王旖见韩冈皱眉头,忙对韩家最长的一对儿女道:“钲哥,金娘,你们爹爹也累了,先带着弟弟们下去,待会吃饭时再叫你们。”   金娘从周南怀里挤了出来,乖巧听话地向韩冈和王旖行了礼,跟韩钲一起带着弟弟们出去了。   耳边算是清静了下来,韩冈摇头苦笑。   初时儿女环绕还挺开心,但转眼就觉得闹心了,吵得慌。他真心是佩服周文王,生了那么多。也难怪周武王要伐纣,完全是被逼的。且不说那么多兄弟不给他们抢一块地安置,就要割自己的肉。就是全都养起来,也都会闹得人一刻不得安宁。   王旖又对韩冈道:“儿女多了也热闹,官人不在家,就靠孩子们解闷了。前日奴家去了宫里一趟,冷冷清清的,看着人多,人气却少得很。”   “说的也是。”韩冈进出皇城的次数也不少了,那种莫名阴冷的感觉体验过了不少次。   王旖说了两句闲话,又问韩冈:“官人下面几天怎么安排?什么时候开始上朝?”   “明天为夫得上殿,后日无事就去岳父那里打个招呼吧。”   王旖脸色一下白了,“后天?!”   “是啊。出远门回来,亲戚家难道不应该去走一走吗?”韩冈笑道。   之前韩冈无视政府,选择了强行回京,但事情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和王安石之间的问题,他并不打算再拖下去,必须尽快解决。妻子脸上的忧愁,韩冈也看在眼中。差点就导致王旖拒绝婚事的问题,一直缠绕着他们这对本应是珠联璧合的夫妻。   韩冈探手过去握了握妻子的小手:“放心,为夫过去不是跟岳父吵架的。”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四)   蔡京的脚酸了。   新做的官靴好看归好看,可惜没有旧靴穿着舒服。   殿中侍御史有维系朝纲的职责,可惜也没有御史中丞能独坐朝堂的好处。   在殿角站了半日,比平常要长了不少的朝会,让蔡京忍不住盼着能早一点结束。   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靴子的问题。   虽说仅仅是走过场的上殿缴旨的仪式,蔡京却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些意外之喜。   文德殿中的大部分人也都带着满满的恶意,在期待着王安石与韩冈能拼个你死我活。   毕竟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之间的恩怨,可比当年晏殊和富弼间的纷争要激烈得多。何况针锋相对时候的晏殊、富弼两翁婿,他们的权柄和名望都远远不及现在的王安石与韩冈。   王安石太过强势,一手主导了熙丰年间的变法。在天子病重无法理事的时候,就任平章军国重事稳定朝纲。在他的主持下,又顺利地击败了辽人。不论前方的将帅表现得如何出色,王安石的运筹之功都不会在他们之下。其对朝堂的影响力,也绝不输于当年辅弼英宗的韩琦韩稚圭,远在只会做个太平宰相的晏殊之上。   可现在的韩冈也不同样是当年刚刚崭露头角的富弼可比,日后的可能性,也比被自始至终都被韩琦强压一头的富弼要宽广得多。   王、韩两人的脾气和秉性都为世人所熟知,同为以倔强刚硬著称的臣子,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恶和争斗,是很多人期待已久的戏码。   不论最终胜负谁属,胜利的一方也肯定会元气大伤,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好事。   但现实让人十分遗憾,朝会平平静静地结束了,没有发生半点意外。   韩冈并没有站出来向新党挑战,而王安石和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们,也没有跳出来扰乱朝会。   看来只能回去等崇政殿的消息了。   蔡京想着,顺便换双靴子。   还真是令人遗憾。   其实早在今天早上朝会开始之前,蔡京还是很期待……确切地说,是十分期待朝会的到来。   韩冈昨天在崇政殿上,曾向皇后提议要诏禁将大钱减折使用的提议,违者当论之于法。皇后让翰林院草诏,不过政事堂理所当然地就回绝了。此事转眼就传遍了皇城内外几百几千只竖起的耳朵里。   韩冈的提议不论是否正确,单是逾越职权这一条,就不是政事堂可以容忍的。   “钳塞人言,杜蔽主听”。   这已经不是拒绝的理由,而是对韩冈试图越权的反击。   当年新党得势,掌握了中书门下,又开始将手伸向枢密院。枢密院中一个官员成了突破口,被御史们穷追猛打,希望由此为开端,将枢密院给掀翻掉。当时朝堂上便传出流言,王安石意欲统掌东西两府,西府的几位枢密顺势在枢密使吴充的带领下集体缴印,逼得王安石不得不妥协退让。   要是皇后敢坚持到底,整个政事堂也能翻脸给她看。   一切顺理成章,看似理所当然。   可是以韩冈之智,为何会做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蠢事?很多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也包括蔡京。   政事堂既然否决了韩冈的提议,民间折五钱的比价就会理所当然地应声而落。纵然政事堂和三司那边都会设法维持大钱的信用,可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分量却是不一样的。   届时皇后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将王安石在朝廷财计上的得力助手给赶下台。   是的,出来受过的不会是政事堂,而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倒霉的三司衙门。   折五钱发行失败,就意味着王安石将很有可能失去吕嘉问这个左膀右臂。   政事堂中,王安石能一身压制两相两参,同时能够让枢密院遵从他的心意。不过王安石之所以能够做到,并不是在于宰辅们的配合,而是下面关键位置上的官员,有很多在王安石担任宰相时提拔上来。此外前相王珪的势力,在这半年里几乎被斩草除根,替补上来的也多是新党中的骨干成员。   相对于担任宰辅之后,就逐渐离心离德的吕惠卿、章惇,以及名不副实的蔡确,这些通过十余年的时间,方逐步走上朝堂中坚位置的官员,才是王安石现在可以依靠的真正嫡系。担任三司使的吕嘉问便是其中的首脑人物。若其去职出外,对王安石来说,损失难以估量。   蔡京并不清楚政事堂到底是因为韩冈越权,还是想砍王安石的根基才拒绝。不过朝堂上的举动,凡事往人心险恶出去想,就不会有大错。   在韩冈和王安石翁婿交锋之中,政事堂上下推波助澜是显而易见的。而韩冈的提议也很明显地正是逼迫或是说引诱东府宰执们去这么做。   蔡京觉得责任不能全推到韩冈身上。   他随即望向朝班的最前方。   王安石今天参加了朝会。而韩绛今天却告病。年纪比王安石还大,在朝堂上又难掌实权,这一位韩三相公已经很明显地开始怠政了,再过些日子,说不定就会上表请致仕。否决韩冈的提议,他涉足应该并不深。但蔡确、张璪、曾布三人,必然是迫不及待跳上韩冈铺好的路。   可谓是一拍即合。   而韩冈既然达成了第一步目的,今天也肯定会出手。   韩冈不在朝会上翻脸,也肯定会在崇政殿上。他硬拼着从河东回到京城,不会是为了笑呵呵地站在宰执班中。   蔡京可以确定,他的目光最后锁定在西府班中那个很熟悉的背影,只是要再等等。   ……   朝会结束了。   韩冈很清楚自己在朝会上让很多人失望了,甚至跌破了眼镜。   不过他并不是上殿来耍猴的,没必要去在意别人的失望,他们又不会丢一个铜板。   出了文德殿,吕嘉问步履匆匆地先行离去。身为计相,却让人感觉是个逃债的。   韩冈跟吕嘉问并没有什么恩怨,昨日在殿上的提议也只是秉持公心,想说就说。至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并不是他想管的。   他只是向池塘里丢石头,溅起水也好,砸死鱼鳖也好,韩冈都不在乎。   反正王安石才是真正的众矢之的。   权柄太重,威望太高。已经是人臣之大忌。而王安石却还想维系新学的稳定,以便日后朝堂上的臣子都拜受过他的学问。   只要自己想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然而然地就会跟王安石发生冲突。而大多数宰辅都不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甚至皇后背后的天子就算能重新站起来说话,也只会推波助澜。   为什么赵官家家传法宝叫做异论相搅?那是因为臣子分作两派之后,皇帝就处在裁决者的超然位置上,一言可以让人登天,一言可以让人坠地,让臣子不得不战战兢兢,俯首帖耳。换做朝臣们拧成一团,皇帝说话也就比放屁强些。   现在别看韩冈势力薄弱,可他的根基深厚,新党想将他一举掀翻根本是做梦。韩冈既然本身就拥有立足朝堂的能力,又加上皇后的支持,王安石便很难再遏制得了他。现在韩冈在外的党羽受到攻击,其实就是因为失去了直接击败韩冈的信心,同时将他视为势均力敌的政敌而不再是根基浅薄的新进了。   与同僚们来到崇政殿,韩冈理所当然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能看清对面每一名重臣脸上的表情。   这里面到底有几个跟王安石是一条心?   王安石是君子,操行、才学、能力都是一等一的,在列的宰辅们与他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上的人物。甚至韩冈本人,他得以施展才华,短短时间走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也是托了王安石变法的福。可既然到了现在的位置上,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不可能再与王安石同心同德。   王安石落到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在很多人眼中,就只要一个人先跳出来下手了,便能让王安石离开朝堂。   在所有人眼中,韩冈就是那个人。   只是自己心中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韩冈从来没有忘记。   当皇后抵达殿中,群臣礼拜之后,韩冈抽出袖中的奏折,在很多人期待的目光下,开始向前迈步。   再让他们误会一回吧。再过几天就会让很多人跌破眼镜了。   ……   “韩冈请辞了!”   崇政殿再坐才刚刚结束,最新的消息便传入御史台中。   “果然是请辞了。”   韩冈的这一套没有什么独创性。   昨天所有朝臣都预测过韩冈可能会选择的手段。   在蔡京的预计中,韩冈可能会自辩,可能会反击,但更有可能会干脆上表请辞,逼皇后不得不做一个抉择。   这是朝堂相争时很常见的手段。虽然说到了这一步就等于是鱼死网破,通常会是最后的选择,但以韩冈之得圣眷,也有不小的可能赢下来。   “但吕吉甫呢?他会怎么做?”有人突然问道。   吕惠卿还在陕西,但韩冈南下的消息肯定是得到了。就不知道他敢不敢借着韩冈的东风,直接启程回京。到那时候,不知是王、吕二人合力并剿韩冈,还是吕惠卿一心想入政事堂,放下了与韩冈的恩怨?   蔡京笑道:“吕吉甫在长安冷茶吃得也够了,不想喝口热的?”   厅中的同僚都笑了起来。   长安妓女步子小,行走迟缓,招其助酒,总是迟迟方至,即所谓吃冷茶。不过这件事不是进多了风月场也不可能知道,除了蔡京以外,还真没什么人懂,大部分是不懂装懂。   “不过……”蔡京没有笑,“韩冈到底是以什么名义辞官的?”   厅中一下静了下来,很多人开始苦恼起来。   砰的一声响,适时的打断了众人的思路。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强渊明旁若无人地大喊着冲进厅来。   跨过门槛时被绊了一下,踉踉跄跄的,差点没摔倒在地上。可被人扶着,他还是大声高喊,“出大事了!”   “强三,你这成何体统!”不止一人出声呵斥。   御史台最重言行,稳重二字绝不能离身。就是晨间台中僚属参拜中丞和侍御史,也是只作揖、不作声,不比其他衙门还要唱喏,人称哑揖。御史在台中飞奔狂呼,传出去都要成笑话了。   蔡京也不免叹了口气,何至于此,“隐季,韩玉昆递辞表的事我们早知道了。”   强渊明站直了,两只眼睛扫过小厅内的同僚,“哦?那王平章请辞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五)   “介甫平章做得还真绝。韩冈前脚在崇政殿刚一递辞表,后脚王平章就在福宁殿上也把辞表递了。皇宋开国百年,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月下,亭中,蔡谓手持银杯,正啧啧称叹。   一轮残月映在杯中,邢恕举杯相邀:“谁让他有个好女婿呢。再不下狠手,下面的人就给他女婿一人给清光了。”   “折五钱今晚就在跌了,金银铺中都只能抵当两文用。他们的消息灵通些,但其他行会也不差,明天都会知道韩冈辞了官。”   “吕嘉问的三司使做不了了。”   两人对饮而尽,相顾大笑。   既不是王安石一派,又跟韩冈不沾边,他们当然有着幸灾乐祸的权力。   韩冈、王安石接连辞官,已经彻底地拧上了。   辞官对于宰辅重臣来说,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往往只是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化解政敌攻势的战术。   韩冈早间的请辞,是对其非诏入京,同时党羽在地方上受到攻击后的反应,在许多人的预料之中。要表明自己非是为权位而入京,做做样子是免不了的。   但王安石的请辞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在崇政殿上,皇后面前;而是在福宁殿中,率领群臣觐见天子的时候。   虽然不是在崇政殿上请辞,没有直接跟韩冈对上,但针锋相对的心意昭然若揭。一天都没拖延,当天就还以颜色,顺手还请求赵顼将吕惠卿也召回京来。   如果韩冈是以退为进,这一回亏就吃定了。王安石若退,韩冈势必不能独留,之后还有回朝的吕惠卿压着他。而王安石若被慰留,重新稳固地位的平章军国重事亦能让韩冈难以在西府展开手脚。   不过最终还要看皇后。   皇后对韩冈的看重,人人皆知。冬至夜留下的恩德,少说也能福泽韩家三代。王安石将他女婿拉下马,彻底开罪了皇后。他推荐吕惠卿回来,天子能点头,但回来之后,皇后可能会重用他吗?得利的少不了蔡确一个。   这让蔡确的儿子和门客如何不喜上眉梢?   ……   “吕惠卿要回来了。”   同在月下,曾布和妻弟魏泰之间的宴席就沉闷了许多。酒菜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了许久,可曾布的筷子连动也没动一下。   宰辅之中,最不想看到吕惠卿入朝的,是他曾布,而不是蔡确。   毕竟吕惠卿回来,就算升任宰相,位置也是会在蔡确之下。但无论是升任宰相,还是留居西府,却始终是在他曾布之上。   “天子还没同意吧。王平章当也不是真心想要辞官。”   “王介甫是真辞官。吕惠卿也肯定能回来。”   曾布纵然与王安石早早地就分道扬镳,可他对王安石的了解,依然深刻入骨。   王安石对吕惠卿有亏欠的,以王安石的性格,肯定要做出弥补。他今天的辞职和推荐,正是在弥补。   之前为了拦住韩冈,王安石不惜牺牲了同样被派遣在外的吕惠卿。现在韩冈回来了,吕惠卿完全可以援引韩冈的例子,直接启程回京。只不过拾人牙慧,仿人行迹,不免名声有损。吕惠卿就算再想回京,恐怕也会犹豫再三。   而王安石辞去平章一职,反手又把吕惠卿推上台,不仅仅是保证了新党在朝堂上的控制力,同时也是对吕惠卿的补偿,让他得到天子的许可返京,反过来映衬出韩冈行事的轻佻来。   “韩冈失之轻率,总以狡计欺人。岂不知王介甫虽老,也不是后生晚学可以轻辱的。”   王安石选择在福宁殿而不是崇政殿上请辞,目的是要跟韩冈背后的皇后摊牌。   赵顼或许仍然不知道宋辽之间刚刚过去的那一场大战,他从外界得到的消息这一回仅仅是顶住了辽人的讹诈,比起熙宁八年要好些,不过终究是他变法图强以及选任了一批贤臣的功劳。   可不论是战争还是讹诈,既然朝廷在皇后主政的情况下顺利度过辽国带来的危机,那也就不再需要一个平章军国重事来辅佐皇后稳定朝纲。   王安石请辞,正中赵顼下怀。可是王安石辞官时顺便推荐吕惠卿,赵顼却不能不答应,这是交换,也是对元老的尊重。   “王介甫在天子面前请辞,又荐了吕吉甫。恐怕皇后心里都捏着一把汗。”曾布轻声说道。   之前的一段时间,欺瞒的事太多了。就算是好心,天子不体谅就没办法。外臣说谎欺君还好,身为皇后却跟外臣勾连起来一起瞒骗。三从四德都不遵守,一旦事破,天子最恨的就是结发夫妻的皇后。   有王安石在,天子想要废后也不是不可能。   宫里面还有个朱贤妃,生了太子的朱贤妃!   ……   今夜的饭菜,章惇食不甘味。   乱做了一团麻的局面,莫说收拾起来,就是在其中寻找蛛丝马迹,也是一桩让人头疼不已的难题。   “枢密。路明回来了。”路明在得到召唤后,出现在了章惇身边。   路明作为章惇门下客,为其奔走多年,同时因为与韩冈也有三分交情,也常常被派去联络韩冈。   “韩玉昆怎么说?”章惇有几分急躁地问道。   他已经算是站在了韩冈一边的人了,与新党虽还没能分道扬镳,可实际上已经被排挤出新党的核心圈。这样的情况下,当然关心下一步韩冈打算怎么做。了解到了韩冈的真实目的,他这边就方便配合了。   “韩枢密要小人代他向枢密致歉,他明天要去拜见岳父,不克分身。”   “哦!”章惇惊讶失声,韩冈这是直捣龙潭。胆魄可想而知,“不过明天的路可不好走。”   想看王安石、韩冈这对翁婿间好戏的人,在京城中不知有多少,派来探听消息的肯定会多不胜数。一半在韩家巷口,一半在王府门外。韩冈只要一出来,就立刻能引发一阵骚动。   不过韩冈应该想到了这一点,多半是早就有了准备。为他担心,纯粹是浪费时间。章惇更关心的也不是这件事。   “除了这件事外,韩玉昆还说了什么?”   路明点了点头:“韩枢密只说了一句——三司须得人。”   “得人?”章惇的眉心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说得倒轻巧。光是得人两字,就能做出一大篇文章来,历朝历代,能做到“得人”二字的,屈指可数。这个世上,人丁数以千万,可说得上是人才的又有多少?   韩冈辞官,首先就是针对朝廷财计,这一点韩冈从来没有瞒过人。刚刚恢复原价的五文钱,这一回肯定会重新跌入谷底。这件事,吕嘉问若不能平安解决,引咎出外就是必然。   可想要接替吕嘉问担任三司使,需要真正精通财计,同时还要有足够的资历,当然,还不能是韩冈和他章惇的政敌。   薛向是不可能回去做三司使的,再过些日子,等到宿州到京城的轨道铺就,他说不定就要乞骸骨了。   这样的人选,章惇想来想去就只有两个。   苏颂。   沈括。   苏颂进东府的资格都绰绰有余了,加之年岁已长,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的位置倒也罢了,一张清凉伞甚至能荫蔽孙辈,而三司使,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恐怕是不会愿意去做。   至于沈括。想起此人,章惇就像面前出现了一堆臭狗屎。沈存中的人品,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韩冈信任他,章惇却不敢信任。   王安石信他用他,可一旦王安石去职,他就立刻改换门庭,甚至将之前说的话都吞了回去。苏轼与他诗文往来,可他却把苏轼的文章送到了乌台李定的手中。若是他重新回到三司使的位置上,看到韩冈势弱,说不定就会反手一刀。   就算沈括能够担任三司使,而且对之前的问题也能正面回应,但另一个问题却难以解决:   皇后能不能支撑得住?   天子不是蠢人,相反的,赵家的皇帝都可算得上是聪明。   皇后对韩冈的倚重,天子不会看不到。且只看年幼的太子,也该清楚除非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大事,否则皇后决不可能同意让韩冈离京去河东。对比起送到福宁殿中的那些轻描淡写的奏折,其中的差距就算一时没反应过来,到了如今,早就该抱着深深的疑问,甚至很有可能已经得知了真相。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   天子隐忍许久,难道就没有夺回权柄的想法,另找一个粗通文墨,能读诏听诏的新皇后?   现在的隐忍也许就是为了日后的爆发。   或许就在明日,或许是在十几年之后。这么大的事,皇帝总要疑惑再三。而且,能够帮助皇帝实现目的的臣子,也就那么几个。章惇觉得,也许到时候甚是会没人愿意帮助一个垂死的皇帝。   但既然事情有可能发生,准备便不可不做,总要将皇帝的小心思给压下去。   难得很啊。   章惇轻声叹着。有些事做起来可比空口白话要难得多。   看来真得看看明天韩冈会怎么跟他的岳父说了?   章惇很期待。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六)   “好久没来了。”   平章府一如旧日,可韩冈自从离京之后,有半年没来到这里。入府之后,左右顾盼,兴致勃勃在看风景。   “嗯。”王旁很沉静在侧应了一声,嘴皮子都没张开。   “还是这般清静。”   王家的人少,偌大的院子,看不到几个奔走的仆役。完全没有簪缨世家的威风。   “嗯。”   “外面倒是热闹,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就没派人赶一赶?”   “嗯。”王旁依然只回了一个字,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韩冈侧头看了看自己的二舅子,又道:“并州歌舞乃是一绝,冯当世【冯京】当年曾倍加赞叹。小弟这一回回来,有人就送了一对。赶明儿送过来,以娱耳目如何?”   “嗯……”猛然间反应过来的王旁大惊失色,“玉昆!”   韩冈笑得促狭:“说笑罢了,小弟可不想你妹妹回头怨我。”   王旁皱着眉,“玉昆,难道昨天回去二姐就没怨你。”   “出嫁从夫,多亏了岳父岳母教女有方。”韩冈呵呵笑了两声,见王旁板着脸,便收敛了起来,正色道:“我知岳父心思。岳父那边也当知我心意。世人皆以为岳父是以退为进,不过小弟明白,岳父是真的想退了。如果都只为功名利禄,哪会有这么多事?”   纵然朝廷现在将他和王安石的辞表都驳回了,可韩冈清楚王安石是真心想辞官,而他自己也是不想被人拿着枢密副使一职当成攻击自己的武器。权位本就是工具,不合手时就要干脆地丢掉。   大道之争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步的余地。官职可让,但道统如何能让?为了名声,为了能更好地一争道统,韩冈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放弃手中的权力。如果没有辽国入寇,韩冈也不会接受枢密副使的任命,现在辞职只是回归正途。   韩冈私底下就准备荐苏颂代己任,同时将沈括推到三司使的位置上。只要其中有一个能成功上位,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当然,韩冈更信任苏颂一点。毕竟沈括是有名的墙头草,一贯的腰骨软。   王旁有些看不惯韩冈的态度:“这回吕吉甫要回来了。玉昆!”   “小弟能回来,吕吉甫当然也能回来。”韩冈浑不在意,他的以退为进,比人们所猜测得要退得更多、更远:“岳父要他回来就回来吧。”   要真是以辞官为要挟,王安石他荐吕惠卿做什么?韩冈也准备推荐人,这就是真正想要辞官的做法。   “玉昆你倒是看得开。”   “难道仲元还以为小弟辞官是装模作样,私心里还恋栈权位不成?”   韩冈不在乎一张清凉伞,王安石是更不在乎,可他不信吕惠卿能跟他一般想法。韩冈本就想跟王安石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以眼下的局面,当然是越早越好。   书房内,王安石正坐在桌前,翻阅着刚到手的新书。那张巨幅的桌案也完全被书卷和纸张给遮盖了,甚至有好些书都掉到了地上。   王旁见状忙走过去,帮忙收拾起来。   “岳父好兴致啊。”韩冈则笑盈盈地上前行礼。   同样上表辞官的王安石并没有敌视韩冈的意思,转过身,正面对着韩冈:“玉昆,你来了啊。”   “是的,韩冈来了。”韩冈又躬了躬身。   王安石老了,皱纹和老人斑越来越明显,从外相上看,他比半年前至少老了五六岁。可见王安石这半年多来,为了朝政付出了多少。   “江州司马青衫湿,梨园弟子白发新。”韩冈走到桌边,低头看着王安石摆在桌上的文字,“岳父又是在做集句?”   王安石喜欢集句,也就是把别人的诗作词作,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拼凑出一篇诗文来,或者就是凑一副对联。算是文字游戏。不过王安石水平高,凑合起来的诗词,多有超过原篇的情况。   只不过王安石是有名的两脚书橱,撰写诗文的时候,典故、韵脚什么的,根本都不用翻书,全凭自身的积累。将书铺了满桌子的情况,十分少见。一句一句地摆上去凑,苦吟之态,更有几分贾岛的味道。   这是准备要悠游林下吗?当真将事情都交托给吕惠卿不成。韩冈心中犯嘀咕。   王安石怅然一叹:“前日做联,这一句始终对不上,幸亏有蔡天启来。得了他的指点。”   “蔡天启?”韩冈没听过这个名字。   “蔡子雍的儿子,名肇。上一科中了进士。这两年在国子监中。”   韩冈惊讶起来:“蔡渊的儿子都中进士了?!”   蔡子雍,韩冈是认识的。其名为渊,与韩冈同在熙宁六年中进士,不过年纪偏长,整整四十。有个元丰二年中进士的儿子,现在想想也不足为奇。   蔡渊是丹阳人,曾在王安石门下听讲,也难怪蔡天启能够随意地进出韩家。   王安石眼皮耷拉着,看着就没什么精神,只有叹气声响亮:“人老了,记性也差了。集句起来越来越难。”   “岳父如何现在就称老?‘风定花尤落’这一句,不是岳父别人也对不上,岂是今日可比?”   风定花尤落是静而动,世人过去认为是绝对,很难在过去的诗文中找到合用的下联。但王安石却轻易地找到了,而且是传唱极广的一首。“鸟鸣山更幽”是动而静。两句并列比“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对仗得更工整。   “说到对仗工整。记得过去也曾有一绝对,最后是石曼卿【石延年】给对出来的。”   “是这个?”王安石伸手去翻桌上,翻了半天翻出一张纸来,上面写满了诗句,大概是集句时来凑句子的。其中给他指着的一句让韩冈很熟悉。   “天若有情天亦老?”   “正是。”王旁应声道:“记得石曼卿对了一句‘月如无恨月常圆’。”   王安石摇了摇头:“义蕴甚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转过来,他对韩冈道:“集句多是百衲衣,游文戏字罢了。便是做得再好也有些突兀的地方。”   “……说的也是。”韩冈不知何故迟了一步才反应过来,“不过之前岳父寄来的《胡笳十八拍》,却是浑若天成。”   “玉昆你什么时候会评诗了?”王旁在旁笑问道。   “君子远庖厨,小弟还知道酒菜好吃难吃呢……”韩冈笑了一声。看看王安石,笑意又浮了起来,“岳父倒是要例外。”   王安石从来都是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吃,此事亲朋好友中无人不知。曾有一次王安石赴宴,只盯着鹿肉吃,有人以为他喜欢鹿肉。不过韩冈的岳母让人鹿肉挪远,换成另外一盘菜在面前,王安石就又只盯着那盘菜吃了。还有在仁宗面前做御制诗,苦吟之下无意中把鱼食一颗颗都吃下去。他吃饭不论好坏,这例子一一数起来,可不是一天半天能说完的。   “老夫例外不了。玉昆,你才是例外。”   韩冈不通诗词,他对外界一直都是这样的宣传。不过很多人都认为他其实是不想因诗词而乱正道,所以他故意掩盖了真正的水平,本身还是很有才华的。   王安石却不那么看。毕竟一遇到诗文的话题,韩冈往往都会避开。不但不作诗作词,就是评诗评词也没有过。从他平常的文章和奏表中,也能看得出韩冈在文学才华的匮乏。彻头彻尾的不做诗文,是异类中的异类。   “诗言志,歌永言。诗词昭人心。韩冈只需看看诗词中的志向,用不着有好才华。”   “志向?程颢的志向,玉昆你知不知道?”   “伯淳先生在京已半年,岳父倒是不介意。韩冈要回来却半点不客气。”韩冈拉下脸来询问,他很想知道王安石到底为什么极力阻止自己入京,“为何如此厚此薄彼?”   “此辈不足为虑。”   韩冈拱拱手:“承蒙岳父看重。”   韩冈与王安石,一见面就闹起了口舌之争。你来我往,让外人看得过瘾得很。   只是王安石变得不耐烦起来:“乾称父,坤称母。何谓天,何谓地?”   “乾称父,坤称母”出自《订顽》【西铭】,是张载亲撰的气学总纲。但这一篇文字,却与韩冈主张的格物之道无法融合。从韩冈的理论中,完全推导不出君臣纲常——天子为天地嫡子,大臣乃天子家相:“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差得太远了。天人之论与格物致知之间的裂隙,大到无法弥补。世界观分道扬镳,这是气学最大的漏洞。   “天地者,自然也。人存天地间,就是生活在自然之中。至于抬头看到的天,近的是地外云气,远的则是虚空星辰。”   “不见圣人之言。”   “韩冈从不认为有万世不易之法。纵使先圣之论,合于道,则承习之,悖于道,则摒弃之。传抄千载,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与原文相悖之处?”   “玉昆,你就这么跟太子说?”王安石口气轻松,神色却严肃起来。   “如何不能?”   “外公!爹爹!要吃饭了。”软糯糯的声音打断了韩冈与王安石的争论。   自家的女儿适时地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韩冈不禁微笑。自家的女儿总是在最合适的时候登场呢。王安石的神色也同样缓和了下来。   每次韩冈登门拜访,一进王安石的书房,最后被派来找翁婿二人吃饭的都是怯生生站在门口的小丫头。   王安石孙辈中唯一的女孩儿,不仅是在家里,在王安石夫妻这边,也是最得宠爱的一个。王安石和韩冈私下里见面,少不了都要争上几句。能把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下来的,也只有韩家的大姐儿了。   “知道啦。”韩冈立刻把跟王安石的争论都丢到一边去,走过去把女儿抱了起来。   王安石也理了理桌子,不准备跟韩冈争了。朝堂上有吕惠卿,资善堂还有他自己,总有办法压住韩冈。   “对了,岳父。”韩冈出门前又回头。   “什么?”   “石曼卿对得那一联,其实小婿也有一句下联。”   “哦?那就要洗耳恭听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韩冈随着话声离开,房中一片寂静。   人间正道——   韩冈和王安石争得就是这一事。   到了最后他都不肯让去半步。   王旁干笑道:“玉昆的这一句对得一点都不工整啊。”   “工整?”   王安石哼哼着站起了身。手扶着椅背,将佝偻的腰杆挺直,僵硬的关节几声闷响,整个人忽的精神焕发起来。   “他是在说走着瞧!”太子太傅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冲着儿子嚷嚷:“走着瞧啊!”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七)   午间的席上,王安石出奇的精神。   尽管一如往日地盯着面前的一盘菜,又时时陷入沉思。可看着就比之前有精神得多,说话和眼神都有着慑人之威。   这让吴氏及王家的子女都心中纳罕,不时地去看韩冈,不知道他是怎么将王安石给刺激得精神起来。   但王安石并没问韩冈那一句的来源——只有王旁时不时地瞥眼过来——甚至什么都没说。要是他问了,少不得就要费一番口舌推到无名氏的身上。   不过在送韩冈的时候,王安石才对韩冈丢了一句出来:“玉昆,你那一句沧海桑田,老夫记下了。”   “什么沧海桑田?”韩冈回家的时候,王旖就忍不住发问。   韩冈也没隐瞒,跟王旖将书房里的事说了,算是解了她的疑惑。只是她又怔怔地看了韩冈半天,眼中尽是惊异。   “怎么了?”韩冈心中不解。   “没事,没事。”王旖忙摇摇头,问韩冈:“全篇呢?”   “什么全篇?”   “那分明就不是对句,只可能是结句。”   “算是吧。”韩冈漫不经心地应道。   王旖兴致高了起来:“对句好可得,结句好难得。官人的那一句既出,当再无人敢借用李长吉的‘天若有情’……气象不同!”   一句诗的好坏只有放在全篇中才能得到正确的评价。一点墨迹,只有正正点在眼眶中,才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换做是石灰粉过的墙壁上的黑点,那是拿笔时打喷嚏,不小心将笔尖摁在墙上——家里给孩子就读的书房墙壁上,都是这样的黑团团。   不过韩冈凑上的一句,不是对联的下联,也不是需要对仗工整的颈联、颔联,看着像是一首律诗的尾联。好坏且不论,倒是硬把“天若有情天亦老”的意境拔高了一层。正如王旖所说,气象不同。原诗和一干借用的都是自怜感慨为重,而现在的一句却是厚而大。诗言志,至于此,无余事矣。   “娘子太高看为夫了。”韩冈摇摇头,差得太远,而且是全方位的,“没全篇。就这一句,应时应景。听仲元提到,突然想起来的。”   王旖又盯着韩冈半天,发觉他真心不想说,便长长地叹了一声,回到了正题上:“爹爹就是倔脾气。官人你若是不去说那一句,说不定真的一切都放下了。”   “哦,看来为夫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了。”韩冈笑说道:“岳父跟为夫一样,是劳碌命,闲不下来的。”   王旖变得不高兴起来:“官人既然自称劳碌,不知是为何劳碌?”   “教化万民啊。为夫最大的愿望就是人人读书识字。一百人中出不了一个人才,那就一千人,一千人中出不了一个,那就一万人。就学的人越多,人才就越多。而能让弟子青出于蓝者,方可称良师。如夫子者,更可谓之至圣先师。”   “‘吾与女【汝】弗如也’?可颜子只有一个。”王旖一下就抓住问题。论语中,孔子自承不如颜回,但复圣也就这么一个。何况焉知不是圣人自谦?只有一个弟子超越自己,按韩冈的说法,怎么能为至圣先师?   “娘子家学渊源。”   “《论语》都没读过,怎么能算上过学?”   “那‘三人行,必有我师’呢。夫子三千门徒,其中倒有一千个能做夫子师,这算不算青出于蓝?”韩冈是半开玩笑了,“先人不过通往大道的一级台阶。让后人借力走上去,能够更近大道。”   他比韩愈更进一步了。师不必贤于弟子,韩冈则是干脆说师长是弟子的踏脚石,能让后人更贴近大道。   王旖摇摇头,她实在是很难理解韩冈的想法,也不该说什么好。   韩冈也不想再说了。   他甚至连吕惠卿都不放在心上。朝堂之上,自有蔡确和曾子宣跟他打擂台,不要想有清静的时候。   而他本人的态度,这个枢密副使不做也罢,将挂在身上的靶子丢到一边吸引箭矢,自己也就能够轻松上阵。   真正的争夺是在太子那边。谁都想要一个传习大道的皇帝学生。但资善堂处,还有这些天几乎被人忘掉的程颢。   韩冈的半个老师,现在似乎比王安石更得人心。王安石还要分心政事,而程颢的心力就全在教学上。如沐春风般的授课,不仅仅在京中士林渐渐受到尊敬,也让太子赵佣和伴读的王益——王诜与蜀国公主的独子——都乐于上程颢的课。   这才是大问题。   ……   韩冈、王旖带着孩子到家不久,冯从义就跑过来了。   韩冈昨天才抵京,没有来得及跟冯从义深谈。这段时间,京城钱币波动极大,冯从义主持银号,免不了被牵连进去。   直到韩冈从河东送了一篇文章,在报上发表了。   冯从义将韩冈的《钱源》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直五体投地。   按韩冈的说法货币只要维持住信用,就能通行于市。可是现在京城百姓对大钱的信心一落千丈,除非韩冈能继续得到重用,否则折五大钱就很难继续发行。   “现在的折五大钱都快赶上陕西当年发的交子了。”在韩冈面前,冯从义叹着气,钱币贬值对他的生意影响很大,想想也不免抱怨。本来以为韩冈回来后会有所改变,孰料。朝堂上的变化直接让他的希望落空。   “交子现在不能发。陕西、蜀中倒也罢了,都是有缘故的。可京师腹心地,哪里能随便发纸钱?”   “可惜不是陕西、蜀中。否则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因为朝廷的信用撑不住。”   韩冈很清楚,执政最忌讳的就是挑战民众的底限。百姓对朝廷的信心向来不足,至少现在还不是使用纸币的时候,必须是硬通货才行。韩冈之所以不动交子的心思,就怕朝廷兴起时,在中原、江南开始发行纸币。   毕竟蜀中、关西是特殊的货币区,早就习惯了,但中原腹地不能这么玩,至少现在不行。拿张纸出来,信用无论如何都很难维持,一旦贬值就会没有底限。   其实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很明显的信用制度。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交子。   庆历年间,为了应付西北边境上日益膨胀的后勤需要,困于粮草输送的朝廷,便扩大了入中的制度。并为此发了六十万贯交子,送粮到前线,便能收到交子作为凭证。而交子抵代的金钱,则是让转运使辖下诸军州拨还。虽说按朝廷的要求是“止当据官所有现钱之数印造”,有准备金就印多少交子,仅仅起到兑换的用途,免去运输钱币到前线的耗费。可实际上,交子的印制数量都远在准备金之上。   之后西北战乱不断,入中纳粟的政策不得不继续推行,陕西交子也跟着发行,至今为止已经发行了二十多界【通届】。陕西的交子以两年为一界,每界到期,便让民众将手中旧交子兑换成新交子,由于兑换有名为贯头钱的手续费,还有因故无法来兑换被强行作废的交子,朝廷每年都能有二三十万贯的额外收入,这还不算超发的部分。而蜀中一直在发行的交子不论从时间还是规模,都远大于陕西,所以朝廷从中牟取的好处就更大了。   朝廷在交子发行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好处让几任天子都难以割舍,对朝廷财计有着巨大的补益。故而相对的也会维持交子的信誉。当交子贬值,当地衙门都会出钱购回一部分交子销毁——纵然不知道货币信用的本质,可行动却是合乎道理的。   除了交子之外,还有盐钞。同样也可以算是钱。交子以现钱为储备金,而盐钞那是以盐为储备金来发行的货币,商人拿盐钞可以去兑换相应数量的解盐。有有现钱公据,类似盐钞,不过是改成在在京师兑换钱币,类似后市的支票,朝廷直接拿来在陕西购买粮草。   但这些都拥有着货币属性的纸张,都不能得到人们的信任,陕西的商人一拿到手,往往就在当地给卖出去了,换成现钱落袋为安。而收购这些票据的,却是宗室和戚里,回到京师的交引铺来足额兑换。   “如果朝廷的信用能维持住就好了。带上一摞钞引,比随身带着两辆装满钱的大车都安心。”   远程商贸中,聪明的商人都采取往返贩运的形式。并不直接运回货币,而是在当地采购特产,称为“回货”。在过去茶叶不由官卖的时候,川盐陕茶常互为回货。   再比如成都府路将蜀锦运往中原,兑换成白银回川。陕西四川虽然铁钱可通用,但运输相当困难,所以常常借助银绢。   蜀中征收的赋税泰半是银绢,有半输银绢的规定,上供也以丝帛居多。同样价值的白银和绢帛远比铜铁钱要轻,易于输送,这就弥补了蜀地铁钱价值太小,运输不便的缺点。   如今的陕西,情况也类似。尤其是秦凤转运使路,缴纳的税赋是由棉布代替了绢帛,一半是现钱,剩下的一半是白银和布匹。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八)   商人喜欢银绢和钞引,官府收税也喜欢白银和布匹丝绢。   不论是商贸,还是税收,轻便而价值贵重的物品,总是更受欢迎。   这主要还是钱币的价值太小,无论是铁钱还是铜钱,都是重且贱,长途运输的话消耗在钱币上的运费,往往比起其本身价值都要高。   对于轻便且易于携带的货币或代替品,商人和朝廷方面都有很大的需要。   韩冈在报上发表文章,又对皇后提议继续铸造大钱,正是打算满足这个需要,但冯从义的心意呢?身价亿万的冯大官人,可不会无聊的有说闲话的时间。   “有话就直说吧。”韩冈说道。   冯从义干笑了两声:“哥哥知我,其实小弟也没打算做什么,安安稳稳赚钱最好。只是平安号仅仅是做飞钱,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小弟有个想法,就不知当不当说。”   “都让你直说了。”韩冈摇摇头,自家兄弟还绕着圈子说话。   “朝廷的钞引可否集中在长安兑换。这样也可以给朝廷节省一点。”   韩冈摇了摇头,笑问道:“客人多了不一定是好事吧?”   冯从义的笑容维持不住,韩冈一眼就看透了他的用心,亏他还准备好怎么去说服韩冈。   “的确如此。”他无奈地点点头。   朝廷颁发的钞引,其实际价值往往要比甘陕之地的粮价要高得多,这是为了吸引商人运输粮食去边境军寨。毕竟运费太贵,而朝廷运粮的话,损公肥私老鼠又太多。交给商人,免了运费和损耗,得到的好处比起朝廷在钞引上的付出多上好几倍。   不过那些拿到钞引的商人并不是亲自组织人员去运粮,而是就近买粮,甚至不买,而是动员边民运输粮草,从边境军寨中交换到钞引之后,那些商人才出来收购。给出价格当然不高,但边民不可能去京城兑换钞引,卖给商人并不亏本,还能有些收获。而那些商人走南闯北,往往在京城也有背景和势力,拿着钞引去兑换,不用担心被克扣和拖延。这就是入中商人们赚钱的地方。   可入中商人也有个问题,他们想要将生意做长久,就必须将他们在京城得到的盐或钱或其他实物,统统换成钱,然后一年年地运去关西,否则手上没钱,怎么使唤得动那些边民?对很多商人们来说,最亏本的就是这一段运输,大大地影响到了他们的收成。   而现在就有了平安号。   平安号的主要业务就是京城和关西之间的飞钱。商人在平安号的京城分号中将钱存进自己的账户内之后,便得到了一张凭证。拿着这张凭证便可以轻松地回到关西,在长安、秦州或巩州这样有分号的地方将钱取出来——不过还要些手续费就是了——拿着钱,商人们可以再购买当地特产,然后再运去京城贩卖。接下来就是一个新的循环。   在这其中,只要相互间拥有了更进一步都信任关系,就再不要在关西分号内将钱兑换出来,直接在平安号的账户内进行交易。购买棉布为主的商品时,直接转账就行了,而后去拿货。毕竟平安号的股东都是雍秦商会的成员,他们手上的商铺有很多就在经营特产。   如果飞钱业务仅仅如此,就是双赢的好事。可现在平安号中逐渐出现了入中商人的身影。他们都是在京城存钱,然后在关西取回,最后带着钱去边地,购买百姓手中的钞引。也就是说,京师分号是硬通货净流入,而关西的几家分号则是净流出。想要改变这一切,就必须从京师运钱到关西。可这偏偏是朝廷都不愿意去做的折本买卖。   冯从义张开口,韩冈拦住了他,摇头道:“不是为兄不支持你,钞引对朝廷财计大有裨益。但私家只要沾手,必为众矢之的……就像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将一体折钱缴纳的那件事,都是不可能现在答应的。”   “有哥哥你的这一句,小弟回去就好交差了。毕竟不是小弟一人说的算。”冯从义笑着说道,他也只是说一说罢了,“不过税赋归一,对国家、对百姓都有好处的啊。并非小弟纠缠不清,去苛捐杂税,将税赋归并为一,朝廷和百姓都能因此得利。”   “税收是国家命脉,影响到万里幅员、亿万子民,不可不慎。可还记得免役法?”韩冈摇头叹息,“将税赋归并为一,对朝廷的好处不言而喻。可对百姓呢。”   韩冈记得张居正推行过类似的改革。具体细节他记不清楚了,不过他的记忆中也的确有一条鞭法的名称。从名字上来猜测,应该跟冯从义的提议相差不远。面对同样的困境,能够选择的手段总不会差太多。   这一税制改革,并不是独创,突然间从某个人的脑子里跳出来。而是与之前历次税制改革一脉相承。都是简化变得复杂和混乱起来的税制,同时让朝廷能够从中得到好处。不过是有识之士,所见略同罢了。   但这么做的问题也有,而且问题很大。   韩冈做过一定的了解:“唐德宗时宰相杨炎从租庸调改两税法,户税、丁税都改钱征收。为了交税,农民就要贱卖绢帛、谷物或其他产品以交纳税钱。”   “那是市面上钱币不足的缘故,只要能够有足够的钱币流通于世,必然不会有这样的结果。”冯从义立刻反驳,可见其下了不少功夫。   “但丰年时又会如何?丰年谷必贱,如果只交粮食,贱一点也就不卖而已,可要折钱缴纳又如何?届时就算多收了三五斗,在百姓而言也不是好事了。”   “可折变呢?粮折钱,钱折物,折到最后,要缴纳的赋税就翻了几倍。”   折变是如今的恶政。就是官府将所征实物以等价改征他物,“因一时所需,则变而取之,使其直轻重相当,谓之折变”。可实际上,对百姓来说却是“纳租税数至或倍其本数”,翻番了!其同样是逼着百姓将手上的粮食换成钱,甚至其他官府需要的实物。比起一条鞭法更恶劣。   但韩冈不以为然:“禁折变可就容易多了。不能因为长了疮就把好肉都割掉。”   冯从义的“一条鞭法”,不是现在可以推行的,更不应当由自己来提出。   韩冈即便有一天能够主持朝政,他的执政方针也将是开源,而不是节流,更不是改变分配方式。   “这终究是大忌。暂时不要想为好。为兄现在还不打算成为众矢之的。”   冯从义皱着眉,他虽然仅是商人,可年轻人的胸中终究还是有着一颗不甘平淡的心。   韩冈正想再说几句,下人突然来报,说是章枢密来访。   冯从义一叹,不再争辩,起身先行入内。刚离开,章惇就到了——章惇与韩冈交情非常,有通家之好,他到韩冈这边,都是直接进门引至书房。   章惇来得虽快,却只看到了冯从义的背影。瞥了眼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杯盏,饶有兴致地问道:“可是令表弟,关西有名的冯四官人?在说什么呢?当不是家常吧。”   “正说如何富国富民呢。”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   “富国富民?”章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起来,“何须如此,只要能够让四民各安其业,内不困于病馁,外不害于贼寇……”   “然后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各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韩冈笑着接下去。   “行了,不要背了。”章惇摇摇头,“待天下大同日,或有斯时。如今,只是空言。”   “不去做当然是空言,但去做呢?终归能更进一点。”   章惇不以为然,“怎么做?说说倒容易。”   “夫子所论,不过仁、礼、中三个字。拿来教化百姓,使得人人可以读书明理。”   “不是仁和礼吗?”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笔削春秋,字寓褒贬,其目的也不过以此为手段,对诸侯的行为进行点评,由此传达他的观点。孔子一辈子所想的,就是天下归仁,通过克己复礼来达到目的。这是在论语中就阐明的关节。   而韩冈则加了个“中”,中庸之道的中。   当年初入京,韩冈就在程颢面前大放厥词。那个时候,他对儒学的理解的确是太粗浅,失之浅薄。现在虽仍旧比不上程颢、程颐和王安石这样的大儒,可好歹都读通了五经,以及十倍于此的传注,可以用儒学来包装来自后世的学问,在于大儒们的交往中,可以不再落于下风。   不过若是为了教化万民,精深了反而无用。书、易难解,诗、礼难明,孔圣之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学得通透的。   韩冈并不妄自菲薄,论才智最差也在中上以上,又在书籍和交流对象上有着他人难及的优势。他都用了十年方才能做到糊弄人,普通人要是想把儒学学通,穷十年之功的结果也不过是小成而已。这个时代,书籍就是一个大问题,而出色的老师更是凤毛麟角,要不然张载、程颢、程颐也不能聚起那么多学生来。   而这些事在韩冈看来,是纯粹地浪费时间。有那份时间和精力,好歹也能精通一门实用的学问。比如水利,比如财计,比如军事,比如刑名,都是经世济用的学问。   韩冈的想法就是将儒学简单地归纳为“仁为本,礼为用,中为行”。做人做事以仁为本心,而礼则是规则,法律、道德甚至三纲五常之类的都可以当框子装进去。而中,就是做人做事要秉持中庸之道。知道这些就够了。   教授于人道理越简单越好。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去学那些经世济用的实学。这样也能吸引更多的人来学,对于推广教育有着极大的好处。   章惇很早就知道了韩冈的想法,但他一直不以为然,现在也不过是重复过去的对话。   “浮屠有大乘、小乘之别。小乘者,重自度。大乘者,自度之外,还要度无量众生。自度已难得,何况度人?更何论度亿万众生?”章惇叹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玉昆,你的目标是在天下之上啊!”   “既然路在脚下,又明知走下去能达到,那为什么不走呢?不过是难一点而已。”   “不仅仅是难一点吧。”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九)   “世事总是知易行难,不论是难到什么程度,都不过要人去做而已。”   韩冈有着一个宏大而困难的目标,他准备用上一辈子的时间去实现。   韩冈道:“还记得家岳的那首诗,千户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章惇微眯起眼,这不像是韩冈的性格啊。“旧符已经烧了,新桃也旧了,该换新的了?”他问道。   “也有句俗话叫‘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   “那不就只能再等着看了?”韩冈态度坦诚,章惇笑了起来。今天的登门造访,也是为了进一步地确认韩冈的想法,现在算是确定了。   韩冈道:“的确还是要稳一点。还有的是时间。”   到了如今的地位和声望,韩冈还能耐得下性子。不得不说,他如此沉得住气,说一句宰相气度也不算过誉了。更重要的这也并不是淡泊名利,而是没有将参议国政的权柄视为优先于一切的目标,仅仅当成是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随时可以为实现目标而舍弃。当然韩冈也并不轻视名为宰执的这个工具,在他心中,多半是觉得丢掉了也随时可以拿回来。   章惇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走上宰相之位的可能,在他而言只是时间问题。但要说起对宰执之位的看法,明显的不如韩冈更为洒脱。   “对了,子厚兄你今天就登门造访,就不怕被人误会?”   韩冈刚拜见岳父,章惇就赶着过来,在外界看来肯定是过来共谋对策的。而且枢密使登门拜访枢密副使,失了上下之序,也会让天子或皇后心生疑虑。   章惇哼了一声:“身处嫌疑之地是不假,难道就得束手束脚不成?理他们作甚?”   他是不怕事的,与韩冈有着相近的性情。初次见面,章惇就看韩冈顺眼。这才是两人交好的主因。政治观点相差不大,有着共同的利益,还一同主持过南征,有袍泽之谊,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   有些人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左看右看就看到了面目可憎四个字。这样的人,章惇自不会去接近,没得委屈自己。但看得顺眼,比如苏轼,虽说政见完全对立,可照旧情谊深厚。就是当年他从王安石推行新法,苏轼那边也照样比同为王安石臂助的曾布来往得更频繁。   “而且我也是有正事啊。”   “正事?”   “奉皇后口谕,劝说玉昆你收回辞章……”章惇看看韩冈,笑道,“想必玉昆你是不会答应的,我就不多费口舌了,反正就在你一念之间。不过我刚听到一个笑话,倒向想跟玉昆你说一说呢。知不知道天火灶?”   大宋的枢密使闲到这个分上了吗?来拜访枢密副使,正事随口带过,只为了说个笑话?   “还真不知道。”韩冈摇摇头。他能肯定,章惇绝不是想要说笑话。   “玉昆你当知道,洛阳那边也有人开了玻璃工坊,又不知从哪里学会了造银镜,”说到这里,章惇嘴角撇了一下,原本是仅仅存于将作监、雍秦商会和福建章家的技术不知怎么泄露到了外界,心里总归是不爽的,“不过制造的银镜废品不少,文家的六衙内就用银镜的碎片做了个碗形的大圆镜。径足足两尺之多,可以聚光。”   用几百片碎镜片,聚光成型,这是凹面镜。想不到文及甫竟然做了太阳灶的原型,不知道文彦博看到了是怎么想。韩冈摇摇头,肯定会很有意思。   “其引日光为火,故名天火灶。其阳性最足,可去一切阴邪。据说现在洛阳城内,几位国公都拿着熬药呢。”   太阳灶都出来了吗?还完全实用化了!   “银镜可不便宜。”韩冈现在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财权都给了王旖主掌,可自家产业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一点,“就算是碎片也金贵得紧,几百片碎镜镶嵌起来,怕不要上百贯。”   “据说文六衙内宣称可以以此为原本,做成守城的兵器。只要有更大的天火灶放在城墙上,就能隔空点燃巢车、霹雳砲,甚至将敌兵都烤了。听说实验时,曾把一只兔子给烤焦了。”   “没太阳的时候怎么办?雨天呢……阴天呢……”   “自然只能放着了。”章惇说着就放声大笑起来,这真是个好笑话,让人忍不住要拿出去跟人分享。   韩冈可不信文六会糊涂到这个地步,就是他犯蠢,文彦博也会拦着他的。多半是流传的过程中被人编排的段子。   “其实也是有用的啊。太阳……呃,天火灶,更进一步证明太阳带来的热是存在光中的,跟火炉不一样,火光被遮住也能感到热。”   “这有什么用?”   “子厚……”韩冈皱起眉头,想要说话。   “好了,好了。”章惇摆了摆手,韩冈在这面偏偏执拗得让人无奈,“更近大道嘛。通往山顶的石阶,没有一阶是无用的……是不是?”   韩冈也同样无奈。如章惇这般的实用主义,对韩冈想要达成的目标,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以揣摩大道为名,去发现和归纳自然界的规律,究竟能吸引多少人,他还真是没底。   不过章惇过来特意提起这件事,当然不是为了说笑话,想知道什么,韩冈也了解。   “西京那边的确有好几位致仕老臣的子弟对格物致知挺有兴趣,不独文六一个。虽然用的是化名,不过前一期有一篇楚建中家的侄儿写的论文。他是把家里的石炭拿来研究了一番。在里面找到了木头的纹路,还有树叶、树枝。所以他推测石炭就是树木,不过埋在地底久了,化为石炭了。就像地里挖出来的龙骨,有很多都是古兽骨骼所化。”   “这事上次见苏子容他都没提。”章惇小小地抱怨了一句,“玉昆你都知道了,看来并不是没来由的传闻。”   “的确是呢。”韩冈点点头。   再怎么说,做实验都比攻读经书要吸引人百倍,在门阀之中形成风潮也不难理解。而且他们的家里也多有支持,虽说都是有钱有闲的,但把闲暇和家财都浪费在声色之上和钻研有用的学问,家里的长辈会赞赏哪一方,是不用多说的。   随着《自然》的刊发,越来越多的士人对气学感兴趣起来。仅仅三期,仅仅半年多一点,苏颂那边就开始得到了外来士人的投稿。如果现在大宋有着完善的邮政系统,相信会有更多的稿件发往苏颂手中。   不过现在也不差了。这样的起步,对他来说已经很满意了。只要研究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圈子来相互交流,进步也就随之而来。慢慢来。   章惇也很满意,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看起来完全不必担心什么了。   ……   “章子厚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说是这么说,可蔡确从听到韩冈登门造访王安石之后,就没个好脸色。现在听说章惇又去拜见韩冈,脸色就更差了,之前皇后曾在崇政殿议事后留了章惇片刻,或许就是让章惇去劝说韩冈——不过章惇肯答应下来,肯定是要趁机与韩冈勾结起来。   至于韩冈,他公私分明得让蔡确都觉得诡异,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况,韩冈去拜访王安石,都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正常人怎么可能分得那么清楚?除非是韩冈太有自信,没有把王安石的举动放在心上,才能带着胜利者的优越感,去拜访政治上的死敌。   没人相信韩冈只是女婿去拜访岳父,心里都以为韩冈在王安石家里,必然会有一番争执,或是争权夺利的谈判。章惇接下皇后的口谕,赶着上门,在蔡确看来,当然也是为了这件事。   “就是他和韩玉昆联手,也拦不住吕吉甫回朝啊。”蔡确眼神越来越阴森,让在旁站立听训的蔡渭都不寒而栗。   蔡确和曾布都是同样的心思,吕惠卿在外越久越好,王安石与韩冈斗得越厉害越好。若是韩冈赢了,王安石照旧下台,吕惠卿被阻于京师之外。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到时候,章惇、韩冈都在枢密院,王安石、韩绛似乎又要去位,政事堂少了压在头顶上的石头,更少了身边的掣肘,他蔡持正可就能是翻身在上了。   “但皇后对韩冈很看重……”蔡渭小声地提醒道。   “有圣天子在呢。”蔡确道:“天子聪慧乃是天授,纵能瞒过一时,还能瞒过一世吗?”   心中怀着被欺骗的愤怒,他还能沉稳地支持向皇后主掌大政?蔡确不相信。   “新任的代州知州是谁?奏章上都有。还有下面几个韩玉昆推荐的知县的名字也是报上去的。天子可是聪慧过人,岂会被人瞒过?”   新辟疆土相当于半个西夏,其中州县早就划分好了。驻守当地的官员也派过去了,被异族侵占的这片土地在换了主人后,生产生活都渐渐上了正轨。   但赵顼到现在也不知道兴灵都拿回来了。他同样不知河东还多了一个神武军。如果从奏折上,他最多只能知道,代州这座河东缘边军州,从知州到下面的知县,绝大多数都给换了人。   问题的关键就是这条人事安排上。   在普通的人事调动上——如州县和大部分路分监司——在呈递给赵顼的奏章上,都是没有篡改过的,否则谎言将会越编越乱。   最好的谎言就是实话,只是在言辞上加些技巧来引人歧义。差一层则是九真一假,最蠢的就是一个谎接一个谎。虚假的地方多了,谎话就圆不了,前后还容易自相矛盾,自己拆穿自己。   可是尽管皇后和政事堂这么做了,很可能还是无用功。   天子纵然卧床不起,又不能开口说话,但聪明依旧,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   如果仅仅是名字,倒是无关紧要。但若是没有发生过战争,区区一个置制使就很难有资格推荐那么多的官员,代州也不会调换那么多官员。   赵顼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当然会知道这其中有多大的问题,拨丝抽茧,总能得到答案。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   杨戬僵着身子,低头看着脚尖。跟福宁宫寝殿内的所有内侍、宫女一样,都恨不得变成床边的高脚烛台,让人忽视掉。   天底下地位最高的一对夫妻刚刚吵过架,也许不能说是吵架,两人也只有一张嘴能说话,但皇帝和皇后的争执是显而易见的。圣人背着身子坐在床边生闷气,官家手指按着沙盘上,却抖着画不成字,也是气得够呛。   这一对夫妻,争执的焦点正是对韩冈的处置。   天子打算批准王安石和韩冈的辞呈,再驳回两三次,给足面子,就让他们都下台一鞠躬。   皇帝对王安石和韩冈的忌惮并不是秘密,能力太强的下属得打压一番抹掉气焰才能再用,这种手段在宫中更是多见。杨戬小小的一个都知道这些事。   但皇后不愿意。   韩冈临危受命,带着不成器的京营和一群河东的残兵败将,硬是将气势汹汹直逼开封的北虏给打了回去,不仅挽回了河东战局,甚至还多拿回了一块神武军来。   没有河东的力挽狂澜,河北、陕西的局势会坏到什么样子,京城又会乱到什么地步,向皇后想都不敢想。   可韩冈这么大的功劳,却一点好处都没有落到,还因为受到曾经举荐过的官员的牵连,不得不递上辞表。更不消说功劳之外,他对皇子的重要性。   皇后当然不能同意。   纵然她明白自己的丈夫当是只知道韩冈去了河东,震慑了蠢蠢欲动的辽人,但她还是无法苟同丈夫的盘算。   执掌朝纲半年有余,又刚刚打赢了对辽国的战争,纵然还有几分小心翼翼,可皇后也免不了会有几分自负。让国家转危为安,这份功劳再怎么骄傲都不过分。   就像当年的真宗皇帝,都北上亲征了,却还是给辽人打得签了城下之盟,大小功劳不是宰相的就是太尉的,可回来头照样得意扬扬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王钦若相公给点明了,方才醒悟过来。   没有城下之盟,相反的还有重夺失土,让强敌割地求和,向皇后有充分的理由去俯视包括她丈夫在内的皇帝们。   眼下天子不顾她的强烈反对而打算一意孤行,她要是能顺气就有鬼了。   可皇帝也一样倔强,甚至不肯松一松口,给韩冈留一份体面——当然,也就是不给皇后面子。   这一来,又如何不会闹到夫妻反目的地步?   殿内的气氛就像是山雨欲来般的让人窒息,并不是杨戬一人感到战战兢兢。   宋用臣的薄纱袍从背后看,都给汗水湿透了。房内放着冰块,其实挺凉快的,要出汗,也只会是冷汗。   要是在以往,朝堂上的争执肯定不会各打五十大板,总有偏重才是。可惜韩冈与王安石一对翁婿实在是太有威望和才干,寻常的情况下很难下手,这么好的机会,皇帝不放过是正常的。   可是宋用臣真的害怕了,他生怕皇后在激怒之中,将之前瞒着天子的大小事务都一股脑地捅出来。比如辽贼入寇,比如宋辽战争,比如战后的收获,天子乍闻韩冈的功劳如此之高,自己又被蒙骗多日,皇帝只会愤怒得更厉害。他这样的贴身内侍,一个不好,就要成为替罪羊和迁怒的目标了。   低头盯着靴尖,用余光看着向皇后的侧脸,宋用臣在心底悲叹道:“皇后啊,就不能软一点吗?”何苦这样让天子不痛快?   向皇后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退让了。   韩冈为什么要递上辞表,因为他举荐的人都被弹劾,最普遍的罪名就是贪渎。   但向皇后知道,做事的人,什么时候都会受到攻击的。   向皇后治理后宫十余年,虽说之前都是在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重压下,但也算是经历过事的。做事的和不做事的,哪个更容易受到攻击,她也算清楚。   至于贪渎,除了包侍制、王相公和韩枢密这样有清正之名,又完全不需要贪渎的名臣,哪一个官员不拿钱?就是天子安排臣子外领某郡,都要看一看丰俭贫富,膏腴之地总是给那些要酬奖的官员去掌管。这就是赏赐!让他们可以从当地拿到俸禄以外的好处。   韩冈举荐的一干官员都有功劳在身的,而且功劳还不小,现在也都在关键性的位置上,他们不可能不从中拿到点好处。可终究是事情办完了,这比那些只有嘴巴的官员要强,强得多。   皇帝和皇后的态度迥异,又都不肯放弃自己的想法,幸好能打破这一僵局的还有一人。   “怎么都不见点灯?”蜀国公主终于到了门前,只是看到了屋子里的情形,一时没敢踏进去。   听到妹妹的声音,赵顼的手离开了沙盘,只是将眼睛转了过来。   向皇后也不生闷气了,抬头道:“蜀国,你从慈寿宫那边过来了?太后可还好?”   “娘娘一切还好。今天在念金刚经。”   高太后如今镇日念佛,在慈寿宫中全不理事。身边的人也都是皇后后派过去的,现在除了蜀国公主和三大王的使者外,就没什么人去探望她了。   不过蜀国公主的儿子王益是太子伴读,为了儿子的未来着想,她又不敢太过亲近慈寿宫。随着皇后的威信在朝野内外逐渐确立,慈寿宫那边已经越来越难进去了。等到太子继位,再不需顾忌赵顼,皇后更不会忘记高家旧情。   蜀国公主给家里闹得左右为难,一边是亲生母亲,另一边又是一直对自己关爱有加的长兄。想来想去,都是二哥哥的野心害的。而现在,则是长兄在预防两位宰辅野心发酵,面得再出一个权臣。   蜀国公主毕竟生长在天家,皇兄到底在算计什么,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只是这样绝情绝义,也让人很难看得过去。王安石是元老重臣,韩冈也是朝廷柱石,他们两人的争执,应该是调解,而不是两个一起干掉。   但蜀国公主从来也不敢在政事堂插上一句半句,她能做的就是在旁说些好话,转移注意力。   坐着说了一通闲话,蜀国公主终于如愿以偿地让她的兄嫂不再置气,而当她起身告辞的时候,皇后也趁机从福宁殿走了出来。   送走了明显不想掺和的小姑子,向皇后很快就回到崇政殿。   宋用臣和石得一老老实实地站在御案前,等待着皇后的发落。   “石得一,你看韩枢密那边当如何说?”皇后虽是再跟丈夫唱反调,但也不能无视天子的意见。母仪天下的人,怎么能不遵守三从四德?现在能做的,就是设法补偿韩冈。   石得一这段时间服侍皇后,胆子也稍稍大了一点:“韩枢密看起来并不像是恋栈不去的人。”   “那当然!”   “只是韩枢密对气学用心极深,他每次跟王平章过不去,也都是在争什么‘道统’。”   “嗯。”向皇后脸色不好看,看守皇城的石得一专说废话,这就是做事的人?   “既然如此,照奴婢看,不如早点让太子就学,想必韩枢密能明白圣人的一片苦心。”   “……就这些?”向皇后等了片刻,不见石得一说更多,但她想了一想也放了手,吩咐道,“那你快去韩枢密府上,就说吾已具束脩之礼,请他这两日就为太子开课。”   这是以学生家长的身份去请先生,人情上更亲近一些。也省得政事堂那边坏事。   石得一应下了转身就走,仿佛火烧眉毛。   向皇后暗暗叹了一声,终归是拧不过赵官家。   “圣人!”却是石得一又转了回来。   “怎么了?”   “官家要招韩枢密入宫。”   ……   这是韩冈回朝后第二次入福宁殿觐见天子。   并不清楚这一条口谕出现的前因后果,不过他多多少少也猜到了一些。反正不管天子的心思怎么变,最后的结果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大宋国的皇帝依旧在床上躺着,连位置都没动过。   皇后亦在内东间坐着,隔着珠帘能看到她的身影。   只是太子赵佣不在,看时间应该还在上课。   韩冈在御榻前行礼如仪,在杨戬搬来的座位上稳当当地坐下,等着赵顼发话。   赵顼静默良久,手指定在沙盘上半晌,方才动作了起来。   利用沙盘,赵顼问着韩冈对程颢的评价:“颢如何”?   “淳德君子也。”   出乎意料的问题,但韩冈回答得很快,甚至没多瞥帘内皇后一眼。   赵顼的手指再动:“为师如何”?   “当世师表。”韩冈停了一下,又补充道,“臣当年亦从其学。”   他对程颢一直很敬重,并不打算像其他官员,对付敌人就立刻忘了旧情,恨不得致人于死地。   韩冈实话实说,甚至没有趁机攻讦,诚实正直得让人佩服,却又让人纳闷。向皇后在帘后差点咬碎银牙,一个劲地说程颢好话,这让自己怎么处置太子的另一个老师?   “为太子师如何”?赵顼不辞辛劳,问出了第三问。   “臣受学伯淳,如沐春风。日受教诲,为淳德君子不难也。”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一)   韩冈的话出口,宋用臣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曾陪太子读书过,亲耳听过程颢讲课——这是皇帝和皇后下的命令,让他和其他几名内侍各自确认一下程颢的讲学水平,要回来禀报的——淳德君子,如沐春风,韩冈可谓是善于评人。   但后一句话说得未免有些过分了,谁听不出其中隐含的攻击?   淳德君子?   士人若能被人赞一句君子,肯定是不得了的褒扬。论语中说了多少有关君子的条目?按圣人论君子的话一条条地做到,总不是圣人,也是淳德全道、和于阴阳的至人了。   可皇帝被赞一句淳德君子,那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做臣子的道德和做天子的道德能一样吗?帝尧也不过是“钦明文,思安安,格于上下”,能按论语里的条目来约束?宋襄公倒是君子呢。   司马光还知道要编《资治通鉴》,以供君王借鉴,这是要教皇帝做君子吗?!肯定不是。史书上勾心斗角的事太多太多,读史读通了,做人做事都不会是一板一眼、可欺之以方的君子了。   宋用臣甚至看见天子的眼皮也眯了一下。如果没有面瘫的话,他觉得官家现在的表情肯定会是冷笑。   宋用臣也想冷笑。师生之谊也就这样了。就跟王安石、韩冈的翁婿关系一样,一争起所谓道统,就什么情面都不讲了。   韩冈知道他的话会让人怎么想,所以他继续说道,“有德方可以驭才。有才无德,致乱之源。”   他可没打算那等浅薄的言辞来贬低程颢和他的学派。那样实在是有失体面,也让人感觉像是喜欢背地里攻击他人的小人了。   “昔有殷纣,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可谓文武双全,惜其以智距谏,以辩饰非,故而身死国灭,徒留殷墟使人凭吊。又有隋炀,能为诗,能用兵,惜其不恤百姓,身死国灭。近有李存勖,善骑射,胆勇过人,习《春秋》,通大义,灭梁立唐,不负‘生子当如李亚子’之叹,可惜有始无终,皇图霸业终为画饼。”   没有德行的约束,才高了就会成为祸害。或者换个说法,路线错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大抵就是这个道理。   若从程颢学,最后当真一切能做到知行合一,做一个淳德君子是没问题的。结果再坏,也不会坏到纣王、隋炀和后唐庄宗的那般结果。也不会像现在不可能再出现的花鸟皇帝,书画才艺名垂千古,可好端端的国家却在他手上完蛋了。   ——当然喽,知行合一是最难的。孔子的论语,没读过的都不能叫读书人,可有几个能按照上面的标准去做?不过韩冈也不会是在百日宴上预言“总要死的”那样的蠢——   听到了韩冈接下来的一番话,宋用臣愣了,是自己想多了吗?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赵顼也好像有些愣,过了片刻才在沙盘上画着:“气学何如”?   德行也好,才能也好,赵顼对太子初步的要求肯定仅仅是坐稳皇位,至于明君昏君就看他自己日后的表现了。可一个皇帝怎么会不希望皇太子的才能更出色一点?   韩冈坐正了身子,端端正正地回答赵顼:“气学之要,在于一个‘诚’字!”   人人听得糊涂,赵顼也追问:“何解?”   “月常在。日长明。一加一不会为二。白银再怎么锻炼也不会变成赤金。天地间的道理在此,人人可见,人人可思。需要的只是诚心正意。纵一时会有腐草化萤的谬误,但仔细去观察,就能辨明是非真相。故而横渠谥明诚。明者,明于道也。诚者,诚于实也。行本于实,心诚于实。”   赵顼眨着眼睛,看起来像是听出了一点兴趣来,敲敲沙盘,示意韩冈继续说。   “唯有格物,方能致知。”韩冈继续说着,“所以气学要教授的是怎么格物,而不是灌输致知后的结果——慎思之、明辨之,不经思辨,非为真‘知’。”   韩冈不需要攻击其他学派,气学——或者说科学——其研究现实,解释现实。对于自然规律,不得不诚,不能不诚。这一点,只要开始学习气学,就会被灌输。   “此即为诚?”赵顼的问话更加言简意赅。   “能欺人,可能欺天吗?只有诚。”   这话是有道理,前面听得迷糊的向皇后点着头,她现在是听懂了。天不可欺,所以要诚。   韩冈敛容正座,气度俨然。   程颢?王安石?需要在意他们吗?更没必要去贬低。因为气学更好。   言辞打动不了人,事实可以。他能在现在这个年纪拥有如今的地位,也是依靠才干和成绩,而不是口才。跟那些走言官路线飞速上升的官员,完全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事实会说话!   韩冈也只要拿事实说话。   ……   殿上论学,韩冈说得口都有些干了,但赵顼还是没有当场给出结论,只是最后闭上眼皮,闭目养神。   不过韩冈并不介意。他又不是徒逞口舌之辈,纵横家的本事没有一成半成,但他能解决问题。每一桩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可以让人在下一次行动时更加敏锐,这就是气学。   只是韩冈返回家中的时候,仍在回忆着赵顼的动作和神态,其中肯定能有代表心情变化的地方。   可没等他有个眉目,宫里面就又人来了。两天后,开始给太子上课。   还真是快!韩冈有几分惊讶,不过后面什么都没有。原因和理由都没有说,只是让韩冈去上课。   虽然还是不尽人意,但韩冈总算是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正式给太子授课。   王安石是《论语》,程颢是《千字文》和礼仪,赵佣还是在开蒙的阶段,韩冈不可能教授太精深的科目,只能是算学和自然。   “也够了!”韩冈坐在书桌前想着。在过去,可不会有这一门功课,从中可以看到朝廷的妥协。   不过他没时间庆幸太多,一封封信件正等着他回信,其中一封,还是韩冈的亲家翁。   韩冈的儿女亲家苏子元,前些天上京来觐见天子——天下州郡的主官就算职位一直不动,隔两三年也都得入朝一次。但韩冈南下前,他就又被打发回邕州去了。   苏子元治邕有功,四善二十七最总有几条能占着。几年内考评都在上下,去岁甚至还得了上中——最高一级的评价,正常情况都是拿不到的——在广南两路的几十州官中,显得最为显眼。   广南西路转运使奏报,邕州数年间开大小沟渠数百里,灌溉良田万顷。虽说其中多有夸张,可去年从邕州、钦州顺左江入海,然后北上泉州发卖的粮食,有七十万石之多,这却是实打实的。相当于大半个关中白渠灌区的对外输送量,再加上交州的五六十万石,对一直苦于粮食不足,而使得溺婴现象始终禁而不绝的福建,可以说是救人无数。苏子元作为邕州知州,在其中当然功不可没。   从桂州【桂林】到邕州【南宁】,一路南下经过的柳州、象州、宾州,其户口所聚,都是适宜产粮的盆地,在后世也是事关国家安危的粮食基地。在这个时代,如果能跟广州附近的平原一并充分开发出来,几十年内,都不用担心人口过剩的问题。   苏子元知邕州数载,邕州户口增加了五成还多,渐渐恢复了交趾入寇前的元气;粮食生产翻了一番;税赋的数量渐渐接近桂州。打通了与大理的贸易通道,每年收购滇马三千余匹,依照从太宗时就不断颁布、在当今天子变法之初又着重强调的敇令,这就是军功。   可惜当时政事堂正设法让韩冈留在河东,苏子元也顺道受了牵连。最后只在朝会上上了殿,之后并没有被皇后召见。   王中正、宋用臣这一干知道苏子元身份的大貂铛都不敢说话,在朝堂上没有帮忙说话的盟友,背后的靠山又不怎么牢靠的时候,他们只能保持沉默。章惇也不想成众矢之的,也只是私下里跟苏颂先后设宴款待了苏子元。   在广南两路久任的官员,想要从那个圈子里再跳出来,几乎是不可能了。苏缄中了进士后,被派去岭南任职,几十年都在两广打转,苏子元子承父业,这辈子都没什么指望。只是老君容也容易,恐怕下一次见面,就是一路监司的副使了。   不过两家定了亲的子女都还平安,不论是韩家的老大,还是苏家的长女,这几年都没有出什么意外。再过几年,就到了能成亲的年纪了。   坐下来想一想,这时间过得还真快,转眼间几年就过去了。   攻略交趾时,说降夺官的情景尚宛然在眼前,只一眨眼的工夫,儿女都长大了。   说是时间过得快,也的确是够快的。   韩冈回京,第二天就跟王安石一前一后的辞官,接下来京师朝堂一团乱。这两天的时间,韩冈和王安石之间的纠葛还是没有一个定论,就到了第一次给太子上课的日子。   他来到了东宫。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二)   赵佣仰头看着新来的先生。   从阁门外照进来的阳光,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   作为太子,赵佣与宰辅之一的韩冈已经见过许多次了。   其中印象最深的当然还是半年多前,冬至夜的那一个晚上。   跟所有相公一样,来到父皇的病榻前,都是十分严肃的样子,但是独一无二的年轻。说话声音不大,可不知为何,让赵佣一直都很害怕的祖母却一直瞪着他,最后还大发雷霆。   那一夜,赵佣一开始并不是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从那一天开始,喊他六哥的人少了,都开始称呼他做太子了。也是从那一天,身边的人都开始在说“幸好有了韩枢密”。   待年轻的韩枢密行过礼,赵佣立刻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   储君亦是君,纵然是贵为平章军国的王安石也要先行礼。但赵佣被耳提面命,对宰辅们要尊敬,决不可有失礼的地方。   宫中有专门的人来教授礼仪上的知识。赵佣在这方面做得很完美。   不过他旁边的王益就不行了,向韩冈行过礼后,就定着不动了。   赵佣侧过脸想看看怎么回事,就感觉的王益悄悄地扯了扯自己的袖口。手指微抬,指着阁中一侧的一张桌子。   赵佣看过去,就在那张桌子上,正放着一根尺子。一尺长的木尺,仅仅有小半寸搭在桌子的边缘,尺身几乎都悬在空中。而尺子的下方,还吊着一个锤子,用一根细绳连接。锤头是生铁的,看起来就很重,使得铁锤的木柄高高地翘起,抵住了木尺。   “这是怎么回事?”   赵佣一下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这么放在桌边上的尺子,肯定应该掉下去的。   先一步过来的宋用臣早就盯着桌边上很长时间了。   锤子、尺子,还有绳子都是他让人拿来的。将锤子绑在尺子上,再摆好在桌边,都是跟着他的小黄门动的手。韩冈只动了动嘴皮子,却像是戏法一样让人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鬼法术?宋用臣想问又不敢问。跟他一样,阁中的内侍,还有刚刚进来的赵佣、王益以及跟随他们的内侍、宫女和乳母,一大批人都瞅着,一脸的不可思议。不过他们都是瞧了几眼后,就端正了身子,只用眼角去瞟,又用眼神交换着自己的想法。   “肯定是胶。”   “假锤子。”   “是韩枢密啊。”   韩冈知道,肯定会有人想不通。就是在后世,多少学过物理、好端端从初中毕业的聪明人,都一口咬定决不可能。在现在这个时代,又有几人能想得通透?   这就是他的目的,先声夺人。   韩冈咳嗽了一声,两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过来。他是老师,不能任由自己的学生陷入迷糊之中。而且,他也要上课了。   韩冈看过赵佣以前做过的习题,其实算式和记录采用的正是如今世间通行的草码数字。   草码原本是商人中所用的,直接画在搬运的货物箱子或是麻袋上,箱中货物的数量看看外面的标签就知道。有时候,简单的账簿记录也用草码。   不过现在通行于世的草码,已经经过了改进。旧草码的一二三就是简单的将文字一二三扭转九十度给竖起来,而改进过的草码一二三无法通过添加笔画来篡改。结合了一部分阿拉伯数字进行的改进。使得有人篡改数字,也很容易看出破绽来。这是韩冈主导的缘故,所以在关西许多小学校中,都在用这本便宜又好用的算学蒙书。   当然,在真正的账簿中,不可能是单纯的草码,还必须有大写的数字。   不论是民间还是朝廷,账簿上的数字,作为确认标准的都是大写数字,甚至于都不用草码和小写的一二三,只用壹贰叁。这是从唐时就流传下来的习惯,如今更是普及到全国各地。尤其是官府——“今官府文书凡计其数,皆取声同而画多者改用之。于是壹、贰、叁、肆之类,本皆非数,直是取同声之字,借以为用,贵点画多不可改换为奸耳”。   “乘法和除法,殿下和团练应该学过吧。”韩冈问着两位身份尊贵的学生。   “九九歌,我都会背了。佣哥比学生会得还早。”王益很自豪地说着。   宋用臣也在旁补充:“太子聪慧天生,现在是百以内的加减乘除都没问题。”   韩冈早就听说赵佣早慧,小小年纪就沉稳过人。他对此早就心中有数,可亲眼看见还是觉得惊讶。   会背九九乘法表其实不算什么,还没把一张大半部分只有加减的卷子做完的王益其实也会背,可根本就不会灵活应用。韩家家里的老大老二,也都是在四五岁的时候就被王旖逼着背熟了,只是在运用上是整整花了两年去练习。   但赵佣现在却能进行百以内的加减乘除!   六岁啊,韩冈暗暗惊叹着。   正常的小孩至少到九岁才能拥有的才能,赵俑现在就拥有。   跟九岁左右擅长数学的小孩子差不多。赵俑也可以算是天才,但还远不及数学史上的那些怪物,比如高斯之流。也比不上自称八岁就能看懂《海岛算经》的沈括。不过一年以后,四则运算肯定是没问题了。   “那就好,先把这几题做了,看一看到底学到了哪一部。”   韩冈第一次上课,就拿出了一张考卷,将数学上容易遇到的难点都变成了考试的内容。只要学过一阵数学,就应该能答得上来。   一盏茶的工夫,赵佣先做完了,而王益则吭哧吭哧算得满头大汗,看看卷子,不过写了一半。   果然是聪敏过人。韩冈心道。   不过赵佣虽然聪明,但体质比寻常的孩童要瘦弱许多,脸也是苍白的。跟同年的王益,也要矮小半个头。相较起来,韩冈的儿女们脸颊都是红润有光,入夏之后,因为学习骑射的缘故,老大老二甚至都晒得发黑。体质上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赵佣自出生后就多病,半年多来韩冈不在京师,幸而没有大碍。否则皇后能把提议韩冈出京的人给流放到海外去。   也真是好运气了。   韩冈拿着卷子一眼扫过,发现是几乎都做对了,只有两题是错的。   想想还真是难得。   从卷子的上来看,赵佣至少是后世小学三年级的水平了。学完韩冈给蒙学编订的教材,差不多也就是在这个水平线上。但赵佣可才六岁。当真是聪明呢。   做完题后,赵俑百无聊赖地等着韩冈的发落。而看了看王益还有很长一段才能写好,韩冈便对赵佣道:“殿下若有空,就再做道题好了。”   赵佣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题目很简单,一加二,再加三,再加四,就这么一直加到一百就可以了。也就是一到一百,这一百个数字的和是多少。”   赵佣立刻拿起笔,在纸上计算起来。   又过了半刻钟,王益终于写得差不多了,赵佣却还没算好,看起来还是差一点。   “先歇一歇。”韩冈示意赵佣停笔不要再算了,他竟然选择了最麻烦的死算。可以说终究还是差了一筹,比不上那些真正的数学大家。   “臣说件旧事吧。跟象戏有关,也跟数算有关。”   王益立刻丢下了笔,竖起耳朵听故事。而赵佣仍是端端正正坐着不动,就是眼睛眨着,还是很有兴趣的样子。   “不知殿下、团练可知象戏?”   赵佣和王益用力点头。   如今世间象戏的种类很多,大象戏、小象戏,七国象戏。但最流行的还是韩冈所创的楚汉象戏,规则简单,布局也简单,加上韩冈的名气也大,所以很快就流行开来。在宫中也多有人会下。赵佣和王益至少都看过人下棋。   “当年臣跟枢密院的章惇打了赌,臣若输了,就赔出百贯彩头,若是他输了,那他只要赔麦子就够了。”   “百贯的麦子?”   “好像很多的样子。”   赵佣和王益交头接耳,宋用臣也在心底计算着麦子的数目,但韩冈的接下来的话实在是出乎意料:“是按粒来算。第一个格子放一粒麦子,第二个格子放两粒,第三个格子放四粒,第四个放八粒。就这么一格加一倍的加下去,将六十四格都放满就行。”   “这么少?”阁中的每一个人都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然后呢?”   “然后章枢密便说,除非将赌注交换,否则他绝对不赌。也就是我出麦子,他出钱做赌注。不过这就轮到臣不干了。”韩冈笑了笑,“后来臣又用同样的条件,打算跟曾经做过三司使的沈括下棋。可是他一听之后,就不干了,说倾家荡产也赌不来。”   “先生,只是几粒麦子啊。”王益忍不住开口。   韩冈脸色严肃了起来,“做学问,讲究的是诚实。诚于实。最不好的是只凭空想说好坏。真的只是几粒麦子吗?究竟是多少,还是算了之后再说!”   韩冈之前都是带着笑,看着也和气。虽然上课前,都被耳提面命要老老实实。但韩冈没摆出师长的架子,王益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不过现在韩冈脸稍稍一板,他立刻就老实了。   第一次上算术课,韩冈只是让做了一份卷子,又说了一个故事,最后再把卷子的错误之处给指了出来,一一加以讲解。不过两个学生的底细算是摸透了,主要是数学方面的才能,王益比赵佣差一点,而赵佣再过几年,会变得更出色——毕竟人聪明。   结束了一个时辰的课程,赵佣和王益一同向韩冈行礼,表示自己的感谢之意。   韩冈回礼之后,指了指依然稳定在桌沿上的尺子和铁锤,“那个就不想知道缘由?”   “还请先生赐教。”王益连忙道。阁中所有人都精神一振,他们都已经纳闷了一个时辰了。   “这就是课后的习题了。”韩冈却没有直接给答案的好心眼,“今天就三条,一个是‘从一加到一百是多少’。一个是‘章、沈两人都不肯赌的缘故,棋盘上要放多少粒麦’?最后一个就是‘到底为什么尺子不会掉下来’?下一次上课时,把答案准备好。”   赵佣和王益发着愣回去了,宋用臣立刻填补了上来,他问着韩冈:“韩枢密,这真的不是戏法?”   韩冈一下就变得脸色阴沉。宋用臣一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韩冈最讨厌的就是怪力乱神。   “但太子才六岁,肯定不知道怎么做。”   “有什么难的。想不通就不能问人吗?只要亲笔写好答案就够了!”   宋用臣吓了一跳:“可以问人?”   “有谁能事事皆知。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问人。最怕的就是自以为是。”   不是每件事都要充专家,而是学会寻找专家来咨询才是上位者该做的事。至于怎么挑选,相信谁,这就是关键。   相信宋用臣会明白,他背后的两个人也会明白。三道题目更是出给他们看的。   韩冈要教授的并不局限于知识,更重要的是学习的方法。怎么做事,怎么思考。   他的目标,就是给赵佣塑造出科学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和方法论来。   做事,先学做人。正心,先正三观。   这是韩冈的想法。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三)   任谁都知道,韩冈的第一次课,不是教太子读书,而是给皇帝和皇后看的。可是谁也不曾预料到韩冈竟然会上了这么一堂课。   蔡卞皱着眉头,盯着桌上的教学记录。   国子监与资善堂紧密相连,好几个讲读官都在资善堂兼了一份差事,蔡卞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没有像当值的同僚一样,亲耳聆听了韩冈的第一堂课。但才下课没多久,留堂的三道题目,就从皇城内传到了南薰门的蔡卞手中。   隔邻教室中也正像放在火炉上的水壶,热闹喧腾。一群国子监生正为韩冈的题目吵吵嚷嚷。   “这叫什么啊!出的到底叫什么题?国子监里有几个能做出来的。”   “别的不说,太子才六岁。白乐天半岁能识‘之无’,可他六岁时也写不出‘此恨绵绵无绝期’吧。”   “没听到韩枢密说的最后一句吗?可以问人!官家、圣人想要的不是君子,是太子。韩枢密也就是要教太子兼听则明的道理。”   “这是卖菜卖惯了。上门的客人想要什么,他就卖什么。”   “有几户人家聘西席先生,不是打算教个进士及第出来?有哪个皇帝不想要个有为的太子继承皇位?”   “多了去了。要我给你数数吗?汉武帝、唐太宗……”   “别抬杠。汉武有瘫……”   那几个学生说话简直是肆无忌惮,尽管最后半句给吞了下去,可还是够悖逆的。真要计较起来,可是指斥乘舆的大不敬罪。说的人杀头有份,听的人也少不了一个流放。   蔡卞动了动身子,想站出去训斥,但又忍住了,只是记住了外面几个人的姓名。   太学三舍,外舍、内舍、上舍。不升内舍、上舍,就别想做官。就让他们在一辈子烂在外舍好了。   “吵什么呢,宗汝霖那边还真摆出来了。”   就在蔡卞听着隔壁吵吵嚷嚷的时候,宗泽从隔邻正在重修司马庙的木匠那里,找来了尺子和锤子,还有一团墨线,摆弄了半天。倒是重现了课堂上的那个实验。   不过尺子不是搭在桌子边缘,而是搭在宗泽的手指上面。   看着宗泽手指上摇摇欲坠却偏偏掉不下来的尺锤,教室中静了下来。   前面国子监生们都是在吵韩冈的用心,但亲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实物,是人都会想要知道这到底为什么。   “既然韩枢密摆下了阵势,肯定是想要太子去找人问答案的。也不知王平章和伯淳先生对此能给出什么样的说法。”   宗泽说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出来。   蔡卞的手一沉,正是他现在所忧虑的。   韩冈的教学,明摆着是针对王安石和程颢两人的课程。如果两家避而不论,到时候皇帝怎么想?皇后又会怎么想?   ……   向皇后正茫茫然,与陪她说话的蜀国公主一样表情。   韩冈第一天上课所出的题目让她们都是一头雾水。   韩冈所出的题,肯定是有其深意在,只是让人想不通。而明面上的答案,也同样让人难以计算。   “从一加到一百的那题倒好说,应该是为了磨六哥的性子。”向皇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蜀国公主在说话,“六哥从小就聪明,上了学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聪明外露不见得是好事,懂得收敛才好。若能磨一下性子倒也不坏。”   “六哥可比我家的大哥聪明多了,说不定一下就算出来了。”   “那可不容易。一步步加上去,整整一百步,中间错一点可就全错了。六哥有时也会犯迷糊,昨天背论语,背着背着就跳了句。”   “说的也是。这一题,不要聪明,只要小心。”   向皇后点了点头,又道:“可那锤子尺子,就像戏法一样的,让人完全看不懂了。”   蜀国公主也不懂,不加锤子,尺子都肯定会掉下来,把锤子系上去,反而不掉了。要说是戏法,可不论谁来做,都是一样的结果。而且韩冈还不在场。哪家变戏法的能这么变?   宋用臣回来一说,再亲手一摆,在宫里问谁都摇头。   “不过韩枢密特意说可以问人。王平章、程修撰与韩枢密同在资善堂,据说又在争什么道统,说不定就是韩枢密在给王平章和程修撰下战书。”   “那这一题可就做不出来了?”   地位丢一边,品性也不论,只说学问,王安石和程颢可都是闻名天下的大儒。韩冈拿来下战书的题目,宫里面可真找不到人来做。就是朝中,也不定有人有这个能耐。   向皇后不多想了,只等着结果来,也就再两天而已。若能将王安石和程颢问倒,那也不坏。这也就能让人知道谁才最合适当太子师。   至于最后棋盘上放麦粒的那题,向皇后倒是多想了一阵。   最后麦粒的数目应该很多,所以章惇、沈括才不赌。两人都是高材博学,不会上当。说不好,可能会有几百石呢。   但她总觉得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向皇后很喜欢下棋,只是大概因为很少输的缘故,其实水平并不高。她也有自觉,毕竟没什么人敢赢她的彩头。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象戏或者说象棋的兴趣。   韩冈棋艺也不高,她曾王旖那里听过几句。棋艺不高的韩冈能让章惇、沈括不敢赌,那输掉的结果肯定是赔不起,甚至可能是赔得太多,不敢冒风险。   “也有可能是韩枢密虚张声势,故意诳人。”蜀国公主猜着,“麦子做彩头比起几百上千贯来实在是不值什么,反而让人心中生疑。”   一粒、两粒麦子,就算每一格翻一倍,到了六十四格,也肯定多不到哪里去。比起韩冈给的彩头实在差得太远,让章惇、沈括心中生疑,不敢贸然去赌。   “就像开盅前那样?”向皇后问道。   “有点像。”蜀国公主道。   逢年过节,闺阁中赌彩头,向皇后和蜀国公主各自年幼的时候也没少玩过。也知道上了赌桌,就算心中再没底,也要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时候吵吵嚷嚷最闹腾的,反而是最心虚的。   不过向皇后觉得韩冈不会这么简单。虚张声势的手段,毕竟不登大雅之堂,不应该拿来当作太子的课程。   “吾已经交代让宋用臣去找人数麦粒了。看看到底有多少。应该快了。”她说道。   宋用臣回来得比想象中要晚不少。   向皇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蹙着眉问:“一合到底有多少?”   宋用臣欠了欠身,袖口抖着,抖出了些麦粒,“禀圣人,一合就有五万粒之多。”   宋用臣当真让人去拿了一合小麦数数。还不止一个,七八人各自数各自的。数了整一天了。报上来的数字却乱得很,从一万多到十万都有,看着就知道有些人根本就没用心。但要复查一下,时间又不够。不过他也不敢说自己找的人不靠谱,折中一下,报了个五万。   幸好向皇后和蜀国公主都没怀疑。   “十合一斗,十斗一石。一石麦子不就有五百万了。”蜀国公主轻轻啧着舌,对向皇后笑道:“看来章枢密和沈括真的是被韩枢密给唬住了。”   要一石粮食当真能有五百万麦粒,六十四个格子每格都能分上近十万。就算按韩冈所说放麦粒,越到后面放得越多,可一开始才一粒、两粒、四粒、八粒啊。   可是不知为什么,向皇后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   “再等等刘惟简的消息。”   数麦子有宋用臣,但计算棋盘上要放多少麦粒的差事,向皇后就让刘惟简去算了。刘惟简现在在管左藏库,精通钱谷之术。   不过刘惟简回来得比宋用臣还要晚。   “怎么这么迟?”   “禀圣人,奴婢早前算过一遍之后,觉得结果匪夷所思,心道多半是算错了。就去了司天监,让司天监帮忙。谁知道,司天监当值的冬官正算了一遍,却跟奴婢算得一模一样。”   司天监虽人浮于事,水平又差得可以,但基本功还是有那么一点的。要不然刘惟简也不会去找他们。   “匪夷所思?”向皇后瞅瞅一边的棋盘,问刘惟简,“填满棋盘到底要放多少麦粒?!”   刘惟简从袖中掏出一卷纸,展开来照着念:“启禀圣人,到了二十八格的时候就超过一亿了【注1】,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再往后二十七格,到五十五格,就是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的一亿三千四百二十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八倍。而到了最后第六十四格,更是第五十五格的五百一十二倍:九百二十二兆又三千三百七十二万零三百六十八亿又五千四百七十七万五千八百零八。这还只是一个格子,若是将棋盘上六十四格全都加起来,是第六十四格的两倍去一。一千八百四十四兆又六千七百四十四万零七百三十七亿又九百五十五万一千六百一十五……”   蜀国公主完全怔住了,刘惟简绕口令般的数字她听着就糊涂了,可再糊涂,也知道这是个不得了的数字。   一亿三千多万的一亿三千多万的五百一十二倍!还要再乘二,减一!   只是六十四个格子而已!怎么会变得那么多?   向皇后也整整愣了半天,最后惊讶失声:“这么多!?就一个六十四格的棋盘,还没算中间的楚河汉界呐!”   朝廷每年几千万贯石匹两的收入,都兑成钱的话,合几百万万钱。在向皇后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数目了。可这个数字跟棋盘上的麦粒比起来,却是差了一亿倍。   “一石小麦五百万粒!这到底有多少石?”   刘惟简粗粗地算了一下:“三万亿石还多。”   向皇后更觉得恍惚了:“够吃多少年的?”   “天下人口一亿多,一人一年吃四石。也不过四五亿石吧。少说六七千年吧。”刘惟简也不知道这样算对不对,反正再怎么样都不会少于一千年。   向皇后又是怔了好半天,方回过神对蜀国公主苦笑道:“难怪章枢密和那沈括不肯跟韩枢密作赌,就是官家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蜀国公主也是苦笑道:“几百一千贯对万亿石粮食,韩枢密真真是太会戏弄人了。”   “章惇和沈括能一眼就看破,论起才智,其实也不差了。肯定是让人望尘莫及。”向皇后点头说着。   不管怎么说,这是比直接上表推荐要委婉得多。   注1:东汉《数述记遗》中记载,古代有上中下三种进数法:下数以十递进,十万为亿,十亿为兆,十兆为京;中数以万万为亿,万万亿为兆;上数以亿亿为兆,兆兆为京。通用的一般是下数,不过这里为了方便起见,选用了中数。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四)   赵顼靠坐在一张躺椅上。   让大匠配合身形打造的木质躺椅,赵顼躺在上面就像嵌进去一般,使得瘫软的身子不至于左右歪倒。至少能与他的儿子面对面。   “六哥,一,一百,多少?”   赵顼在沙盘上画出的字断断续续,但赵佣站在福宁殿里,就是在说韩冈所出的题目。杨戬也不会误会赵顼想说的话。   他向赵佣转述着:“殿下,官家是在问韩枢密出的那一加到一百的题,最后算出来是多少?”   “五千零五十。”   赵佣说话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自下课后用了一个多时辰算了两遍,但答案并不一样。赵佣本来想再算第三遍,宋用臣劝他,韩枢密说了可以向别人询问。   可赵佣只记得,韩先生指的是棋盘上放麦粒和尺子锤子的两题可以问人,一加到一百,是要让他自己算的。   前一道题他问了母后,后一道题,他过来问父皇。最后一题,赵佣还是坚持自己做。因为母后让他听韩先生的话,父皇也让他听韩先生的话。   不过方才半路上,刘惟简追了上来,告诉他还有简单的办法,让他一加一百,二加九十九,一直到五十加五十一。   赵佣很快就想明白了,总共是五十个一百零一,拿着笔算了一下,正好是五千零五十。跟前面第一次一步步加起来的结果相同。   刘惟简并没有告诉他答案,可是如果刘惟简不说,赵佣根本想不到还有这么简单的计算方法。   赵佣不知道这该怎么算,算自己的,还是别人帮忙?小孩子心里有些别扭。   “对否?”赵顼写到。   “方才奴婢让人去算了。六人里面有四人报的是五千零五十。太子算的应当没错。”杨戬低声回话,顺手抹平了沙盘。   赵顼眨了眨眼,抬手又开始写字。   此时,门外宫人入内禀报,“官家,苏学士到了。”   苏颂是翰林侍读学士,乃是经筵官,为赵顼讲习经史。他在朝中是有名的博学,跟韩冈来往久了,也被视为气学一脉。   苏颂被招进宫来,具体是什么事,他已经提前知道了。   “其理在于重心!”苏颂回答天子的询问。   韩冈在《桂窗丛谈》中说过重心的问题。曾经拿尺子、木板、盒子和捕醉仙【注1】来说明什么是重心。   重心向下的铅锤线没有移出底面,盒子就不会翻倒。木板的重心如果落到了桌面外,就会掉到地上。坐在椅子上,手不用力的情况下,身子不向前倾就站不起来,想要起身,重心必须要移到脚上。   苏颂亲手做过实验。结果的确如此。   重心的原理,完美地解释了大堤为什么要下宽上窄的缘故。而空车空船为什么容易倾覆。相扑往往是个子矮壮的人是赢家。   苏颂用了半个时辰的时间,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向赵顼、赵佣这对父子作了解释。并且还画了图,又做了几个小实验。   苏颂的教导浅近易懂。旁听的杨戬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尺子挂了锤子后之所以掉不下去,就是因为这一整套系统——这是苏颂用的生僻词汇——的重心位于桌子下,位于桌面的投影内——这个词同样生僻,但解释了就很容易理解——其实就等于放在桌子上。单一的尺子之所以会掉下去,则是因为重心在桌面外,且受力不平衡的缘故。   “重心”。   杨戬在心中默念着,也看见天子在沙盘上写着。   现在想想,韩枢密想要说的就是这两个字吧。   想不到小小的尺子和锤子之中就蕴含了这么多的道理。   把握到了重心,看似匪夷所思的事,其实也很平常。关键就是要抓住其中的道理。   伊尹对商汤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毛传曰:“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淮南子》《韩非子》也都有提及。   就是唐明皇也曾作注解:“此喻说也。小鲜,小鱼也,言烹小鲜不可挠,挠则鱼溃,喻理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乱,皆须用道,所以成功尔。”   以烹小鱼喻治大国,这是杨戬之前在宫中上学时学到的。而现在韩冈岂不是在用重心之说来比喻治事?找到重心,便能举重若轻。   杨戬自问是明白了韩冈的想法。   上古贤人都喜欢做比喻来规劝帝王,药王弟子难道不正是跟他们一样?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从他这个小小宦官眼中,王、程两位,看来远远比不上他们的后辈晚生。   杨戬的眼中,官家也在沉思着,在苏颂走后许久,他才又开始写字:“棋盘……”   杨戬会意,让人去寻答案。   结果让杨戬瞠目结舌,聪明的太子歪着脑袋迷糊了起来,而天子,则又是久久不动。   远远超过想象极限的数字。开始时仅仅是一粒两粒麦子,在六十四倍……呃,六十四番之后,就变得庞大的难以相信。   杨戬心中明悟。   这同样是劝诫。   乡里的高利贷中常有倍利,逼死人命无数。杨戬幼年还没进宫时家境贫寒,对此深有体会。   想一想,只要借一文钱,六十四年后,就会变成大宋几百几千年的税入都抵不过的巨额债务。   而正常借几贯钱,也不要六十四年了,三五年就能逼死人命。   这又是在讽喻天子,该抑兼并,减民贷啊。这也是让在宫闱内长大的太子知晓民间疾苦的唯一办法了!   朝有贤良,家国之幸。   在崇敬和激动中,杨戬又看见赵顼在沙盘中划着:   “明日,招韩,经筵。”   韩冈的下一堂课,本应是放在两天之后。   并不是赵佣的课程安排不合理,而是王安石、韩冈这样的重臣,让他们天天给太子上课根本不现实。至于程颢,因为另立道统的缘故,他来上课的次数,也被王安石压着,不可能更多——据说其中还有不得皇后认同的缘故。   大部分时间,教导太子的工作都是交给资善堂中的其他教师。从地位最高的王安石,到最下面的小黄门,在资善堂中任职的多达近百人。礼仪、射术,甚至《论语》等经书的背诵抄写都是另外有专人负责。在韩冈回来之前,算学课也是另外有人来上,赵佣这么点大就学会了百以内的加减乘除,皇城中长大的宦官,其中允文允武者所在多有,也足见皇家教学的水平。   不过王安石、韩冈和程颢,终究是天子以诏书聘来的太子师。每天赵佣的课程中,都有一个重点科目,不是王安石,就是程颢,现在则又多了韩冈。   而现在赵顼所说的经筵,并不是给赵佣讲课,却是给身为天子的赵顼所开设。   文臣在经筵上讲读经史,借古喻今。   杨戬面现难色,轻声劝道:“官家,可你的身体?”   赵顼闭目不言,只敲了敲手指。杨戬低头躬身:“奴婢知道了。”   ……   韩冈此时早回到了家里。   周南帮着更衣擦脸,云娘端上茶,素心也端来了亲手做的点心。   一切起居都有娇妻美妾服侍,自自在在,清闲无比。   比起十几天前,还在河东辛辛苦苦的日子,不啻天壤云泥。   到了傍晚的时候,被王安礼的夫人请去说话的王旖才赶回来,见到韩冈在书房里靠在摇椅上自得其乐地看书,不禁笑道:“官人给太子上课可是辛苦了。”   “怎么可能?”韩冈呵呵笑着,“辛苦的该是学生才是。”   王旖闻言脸色一变,连声问:“怎么了?难道又是问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还是让太子去养蚕养蝌蚪做记录?该不会是速算吧。”   在王旖眼中,韩冈是有前科的。   韩冈给儿女出的题目常常比鸡兔同笼还刁钻,河里面两个岛,怎么不重复走完连接岛上和岸边的七座桥,要是不能,又是为什么?大人都做不来,他给小孩子做。   为了培养子女的观察能力,让老大老二去养蚕,自古男耕女织,拜马头娘【注2】该是女子才对。还抓了蝌蚪来,放在价值几十贯的玻璃花瓶中养,本以为是青蛙,却养出了蛤蟆,让满心期待的女儿委屈地大哭一场。   在早一点的时候,刚学了加减法,就开始要求速算心算。从上到下一百题列出来,喝完茶的时间看看能做多少,做完才有奖励。   为了儿女的教育问题,王旖跟他吵了好几次,但韩冈总是振振有词,最后让王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韩冈摇头否认,“这第一次上课,是做给天子看的。怎么可能跟自家儿女一样。今天就是考了一下太子学到哪一步,剩下的就是出了三道题。”   “什么题?”   韩冈抬眼,“还记得当初一加到一百的那道题。”   王旖当然记得。家里的儿女都是死算才得到的结果,连王旖自己也是没想到还有那么简单的计算办法,倒是周南很快就找到了窍门。   “那另外两道呢?”   “另外两道题,不是让太子去做的,而是让他去问的。可比第一道要有意思得多。”韩冈卖着关子。   王旖正想细问,一名家丁匆匆而来,“枢密!外面来了中使,说是奉了天子口谕,要官人明天上经筵。”   注1:捕醉仙,唐宋时的不倒翁。酒席上放在盘中,转动后视其指向来劝酒。   注2:马头娘是蚕神,本为马头人身,但神像多为身披马皮的少女。有少女为马皮所卷化为蚕的传说。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五)   送走了前来传达口谕的中使,韩家重又平静下来。   不过王旖发现,回到后院书房的丈夫脸上并无喜色,皱起的眉心处还掺杂着疑惑。   王旖很少见丈夫露出这样的表情,总是自信满满的韩冈难得有皱眉的时候。   韩冈坐回躺椅上,王旖在身后为他捏着肩,轻声问,“官人,怎么了?是有哪里不对吗?”   “不用担心,没事的。”韩冈敷衍了一句,扭了扭肩膀,道:“还是捶着吧,你手上没力气。”   “就知道使唤人。”王旖啪地用力拍了一下,倒也依言有节奏地捶了起来,又问:“到底是怎么了?”   “没事。”韩冈闭起眼睛,舒服地享受着,眉宇间稍稍放松了一点,“今天去你五婶婶那里。”   “其实是娘找我去的。在家里不方便说。是为了大嫂的事。”   “大嫂的事?”韩冈想了一下,就猜到了:“……岳父岳母打算让大嫂再蘸?”   王旖的大嫂就是王雱的遗孀萧氏。在王雱去世后,三年孝期满,依然心思坚定地要为亡夫守节。   士林舆论中,主动守节的孀妇都会受到尊重。在感情上,王安石夫妇也觉得很欣慰,而且他们也不希望长孙没了母亲。不过王安石还是觉得,大儿媳正值年轻韶华的时候,总不能误了人家下半辈子。   自汉以来,历朝历代都有奖励矢志守节的烈妇,但改嫁的妇人也不会受到歧视,视若平常而已。此时也是如此。甚至有的士大夫还鼓励或是乐见改嫁。比如范仲淹,其寡母就是带着他改嫁朱氏。在范仲淹中进士前,更是一直姓朱,名为朱说。所以他在为家族设立的义庄中规定,孀妇再嫁,义庄是要给钱做嫁妆,而鳏夫再娶,则一分钱没有。   不过寡妇改嫁事一般是娘家人来主持,将女儿拉回家,然后再寻一门亲事。但王安石贵为平章,天子之下一人,萧家的地位不知差了多远,王安石不发话,他们又哪里敢自作主张?   现在王安石看得开,吴氏也表示支持,还避开萧氏,拉了王旖去王安礼那里商量,看这个意思就是要全家动员说服萧氏。   “爹和娘的意思,萧家那边离得太远,还是在京城好些。就当是嫁女儿了。”   “嗯,这是好事。”韩冈点点头,表示支持,其余的他也不便多说。   王旖的手慢了下来,声音沉了,“过得也真快,一晃都四五年,栴哥也都十一了。”   “白驹过隙啊。”韩冈有着同样的感慨。   王雱的容貌,韩冈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当年在学术上争执,在新法上携手,共同应对天灾人祸,那一幕幕犹在眼前。那时候,他自己还不过是个刚入朝的小官,王雱的官位更低一点,可都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自己刚刚考中了进士,文资武功皆备,正欲大展其才,而王雱则是成为了人人都羡慕的经筵官,能利用给天子讲学的机会,来维系新法。   “这一回为夫也算是做到经筵官了,不过终是比元泽迟了好些年。”   经筵。   韩冈的话提醒了王旖,让她想起方才的事,“官人,方才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想上经筵?”   “不是,是太快了。”韩冈也没再兜圈子了,“官家的性格是轻燥,可也不该反应这么快才是。经筵可是那么容易开的?才给太子上过课啊。”   王旖悲恸伤怀的情绪一下就消散不少,“可现在不就是开了吗?”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哎,终究是不省心。”   韩冈本没打算这么快再见皇帝。   在他的计划中,给太子上过两三次课后,就应能在京城里面掀起一股研究气学的风潮,与王、程两家开始正面交手。   韩冈说气学惟诚于实,只用事实说话。学术高下和道统归属姑且不论,现在他就正是打算用事实证明他更适合做帝师。   在这个以儒学为根基构筑了意识形态的时代,一切自然科学都是社会科学。当诸子百家说起寓言,当后世学者以政治性和社会性的目光去诠释经典,世人也都习惯了从自然万物中寻找微言大义的成分。   韩冈丢了三道题出来,有引人研究气学的用意,也有讽谏天子的成分,当然,培养赵佣对数学、物理的爱好,同样是重点。   反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韩冈如此自信,他所依仗的,就是除了气学,其他学派都无法对一干自然现象和实验结果作出合理的解释,而这些现象或结果,当韩冈拿起来作为武器之后,便成了无法绕过的话题。   当道统相争时,最激烈和直接的手段无法使用,最后的结局将只可能遵循韩冈所了解的历史那样发展。   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役,胜利仅仅是时间的问题。但天子的经筵,打乱了他预定的计划。   “可能上经筵终究是好事……”   韩冈叹了一口气:“天子开经筵,什么时候说过只有为夫一人?”   王旖的手停了,犹疑道:“难道说……”   “或许岳父和伯淳先生也会被请过来。”韩冈说道,眉头又皱了起来。   舌辩群儒,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儒者,而是王安石与程颢这样留名千古的饱学鸿儒。想要赢过他们,难度肯定不小。   不过如果是在公平的情况,他还是有胜利的自信,可若是主持人在议题上有所倾向,气学的特点得不到发挥,却有大败亏输的可能。   “一场比赛,裁判的倾向是关键。”不论是在蹴鞠赛场上维持比赛秩序,还是赛马时判断抵达终点的先后顺序,又或是学术交锋,胜负谁属最后还是掌握在裁判的手中。   “不至于吧?”   当今的这位赵官家拉偏架的时候还少吗?哨子跟木炭刻的一样,里外都是黑的。韩冈摇摇头。只是另一边还有王安石,总不能说得太过分。   “有备无患。”他说道,“凡事可以往好处去想,但必须要做好最坏的准备。”   王旖为韩冈担心起来,“要不要派人去打听一下?”   “用不着。还是稳重一点为好,左右明天就能知道了。”韩冈回首笑道:“娘子,你的手也可以再重一点,可别停。”   ……   听说了韩冈在太子课上到底做了什么,章惇第一个直觉就是下战帖。   玉昆到底想说些什么?   章惇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去了解气学。   他一直觉得,只有真正有所了解,才能决定自己立场。   在章惇看来,现在的气学已经完全不是圣人之学了,而是韩氏之学。可偏偏韩冈能东拉西扯,让人看不出破绽来。   本于实,诚于实。   这话说得不错,而且永远不会错。一切以事实为重,所以韩冈可以光明正大地宣称他的学问是属于气学,跟前人截然不同。   可谁能说从事实中归纳出来的结论一定会合乎圣人之学呢?   如今的儒门,对圣贤经典的态度,基本上都是随意裁用。觉得合用的就留下来,不合用的就说是杜撰、附会。但韩冈的态度则更偏激,甚至放弃了对儒家经典的解释。他很少阐述自己对经典的诠释,而是选择从实际着眼。   韩冈说“诚于实”,可没说要诚于《诗经》、《尚书》、《论语》、《春秋》、《礼记》。作为一派宗师,都少不了为经典写一些传注。可韩冈什么时候给五经写过传注?   相反的,还通过指出经传中有关自然的错误,如螟蛉有子,腐草化萤等事,打破儒门经典的光环,设法降低其对气学的干扰。这比王安石直接攻击《春秋》三传为后人附会,张载说《易》传十篇只有四篇为真,还要更狠一点。   就是心太大了,想想就该知道,不会是那么容易的事。   会剑走偏锋的原因,就是不能以煌煌之兵临堂堂之阵。章惇身为枢密使,又曾为一方方面大帅,哪里看不出来。玉昆之学不为不善,可惜对圣人之教却不甚看重。一步错,步步错。   但章惇不打算反对气学,或是新学,学派之争离得他很远,都当上了宰辅,有几个会被卷进去的?站一边看着就好,没必要将自己给牵扯进去。   只是韩冈似乎不这么想。还在给太子上课时,提到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沈括。   章惇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年就老老实实去下那盘棋了,输了大不了浑赖。   章惇其实不通算学,可他精明厉害,韩冈既然敢拿百贯赌金去赌,肯定是胸有成竹,而且不是一般的情况。章惇了解韩冈的为人和性格,绝不会上当。至于沈括,在数算上的才气,或许韩冈都比不上,韩冈给出的题目,他说不定直接就算出来了。   再等等看,肯定会有变化,章惇心想着。而他很快就得到了新的消息,新的变化。   “哎呀呀。”章惇听到消息,就忍不住叫了一声,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这是石渠阁?还是白虎观?”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六)   蔡京很早就醒了。   夏天天亮的早,可当他离开家的时候,东面的天空依然是黑沉沉的。   作为御史,当值的日子都要早起。要赶在宫门开启之前,抵达宣德门。夏天还好,冬天可就难熬。   不过他已经做了不短时间的御史,再过些日子肯定会被调任。活动一下,就能去修起居注,稍差一点就在两府得个位子。那时候虽不比现在清贵,可地位上升,工作也会比现在轻松许多了。   不过蔡京想要的,还是御史中丞的第一副手——侍御史知杂事。那是现任宰相蔡确的升官途径,从御史一路升到宰相,只用了十年时间。   前面的伴当提着盏灯笼,照亮了马前的道路。   蔡京性喜奢华,也无意在外面装出一副清介的模样来。他用的灯笼并不是老旧的竹纸灯,已经是如今京城流行的玻璃灯盏。   大多数御史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但只要背后有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来到宣德门没多久,要上朝的文武百官们陆续都到了,天子要开经筵的消息也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蔡京倒是早就知道了。   这几天朝堂上议论的话题中,有辽国对高丽的侵略,有陕西宣抚吕惠卿的去留,还有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的恩怨,但今天,朝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给朝会后的经筵引开了。   跋扈也好,引用失当也好,这些对韩冈的攻击,现在朝廷上没什么人再去理会。在韩冈和王安石针锋相对的选择了辞官之后,所有针对韩冈和他门人的弹章全都给皇后留中了。   只不过资善堂的讲课,韩冈没能像王安石和程颢一样教授经义,只被分配到了算学和自然。   自然且不论,算学是六艺之一,却也只是六艺之一。   藝,种也,本意就是种植。尽管十分牵强,可结合了韩冈的出身,在很多士大夫看来,这项任命甚至有很大羞辱的成分在。   就蔡京所知,有不少人想看韩冈的笑话。看他会不会教太子打算盘【注1】,可韩冈当天就让天子选择了开经筵。   “元长,你可听说了,今天上经筵的不止韩玉昆一个。”强渊明踱了过来,不知在哪里打探到了更新的消息,“王平章,程伯淳都被召去了。这一回,有的好看了。”   强渊明幸灾乐祸,也不知在高兴什么。蔡京反问:“难道还能君前辩经不成?”   “怎么就不能呢?天子恐怕乐见于此。”   “天子一直都在抑韩扬王,开了资善堂,还要把王平章和程伯淳一并请来。这是为什么?还不是觉得王平章压不住他的好女婿!现在至于孤注一掷吗?”   “元长还记得诏禁千里镜一事?”   “时过境迁了。”蔡京说着,又摇头,不欲与强渊明再辩,“等着好了,左右也与你我无关。”   ……   “玉昆。”   “韩冈见过岳父。”   “韩冈见过伯淳先生。”   朝会早已结束,之后崇政殿再坐也差不多结束了,韩冈抵达的时候算是比较迟了。   今天早上,韩冈睡到卯正方醒。吃饱喝足又休息了一阵,方才悠悠然地往皇城来。然后并不意外地在集英殿前东阁内,看到了王安石和程颢两人。   王安石和程颢是老相识,熙宁初年开始变法时,程颢也曾参与到变法之中,只是很快就因理念不合退出了,还在御史任上接连上本反对变法。不过不像其他人跟王安石从此翻脸,视同仇雠,程颢与王安石之间多多少少还留着一丝情面,这也是因为程颢对新法的反对总是就事论事,从来不攻击人品。   “玉昆怎么来得这般迟?”   “小婿在河东懒怠惯了,回来后,一时还习惯不了。想着不用上朝,就干脆多睡一阵了。”韩冈笑着回了王安石的话,又对程颢道:“伯淳先生,韩冈前日回京,本想着尽早便登门拜望,孰料几件事一凑,就耽搁了下来。”   “能平安回来就好。玉昆你在河东劳心劳力,也该多歇息几天。”   三个人谈笑风生,乍看起来关系也是十分和睦。   同样收到了参加经筵的口谕,三家学派第一次正面相对。聊天归聊天,可不论是哪家学派都想将对立的两家都给压下一头去,纵然三人都不想闹得太难看,可剑拔弩张的气氛仍渐渐凝实起来。   也亏了韩冈一向看得开,王安石年纪大了收敛了锐气,程颢更是好脾性,话题一直都避开学术,韩冈说了一阵河东见闻,还有与辽人决战的回忆,时间倒是很快就打发了过去。   韩冈计算着时间,崇政殿再坐很快就该结束了,下面就等着天子升座。   不过这时候,从外面一下涌进了好几人,挤进了面积不大的东阁中。   看着他们,韩冈收敛了笑意,与王安石、程颢一样,都严肃了起来。   蔡卞?   吕大临?!   韩冈只一瞥,就发现了几个熟人,皆不是好相与的,全都是在崇文院中任职。   现在他们过来,难道也要参加经筵?   呜,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经筵如果有要求——更确切一点,只要皇帝有要求——崇文院中的那些修撰、编修们都能被叫来咨询,要不然,何谈清贵?以文学贵,得以亲近天颜。三馆馆职,本来就以备咨询才设立的职位。   这偏架拉得可是没水平。   王安石身边人头涌涌,程颢身侧也有弟子服侍,而韩冈,什么都没有。   要是多个苏颂也是好的啊。韩冈想着。苏颂在朝中地位高,声望也高,后生晚辈中很少有人能够与他抗衡。   实在不行,沈括其实也不差,就不知道他在王安石和天子面前,能不能安安稳稳地将话说周全了——别的毛病都还好,就是沈括一向不愿意正面表达自己对各家学派的看法。   韩冈身边空无一人。天子的态度看起来是昭然若揭。   吕大临却仍是阴着脸,他最近才被招入三馆任官,从来也没有参加经筵的经历。吕家兄弟是官宦世家,吕大临又是名传士林,得授馆职也是在情理之中。道不同不相为谋。韩冈纵然名垂当世,吕大临却照样横眉冷对。   韩冈又恢复了微笑,笑容中正平和,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生气很简单,不生气才是本事。   韩冈也从来没期待过赵顼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看待自己,可现在虽没有直接下诏禁气学,而是将对头们一起拉过来。   韩冈很清楚,不管赵顼是不是因为担心他地位与年龄的巨大落差,还是感受得到他所主张的气学,其实正是天人感应的死敌,反正在天子的心目中,他的存在肯定是碍眼得很。   如果能贬,肯定早就贬了。只可惜赵顼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既然如此,那么找机会在他最为关心的道统之争上拉个偏架,也是件让人心怀大畅的好事。   不……韩冈的声音忽地一顿,似乎也没那么简单。   那个皇帝在维护权位上,总是比旁人更有决断一点。程颢和王安石的学生们悉数到场,也不过是他想借机打压气学的气焰。   “蔡卞拜见韩枢密。”蔡卞首先笑着跟韩冈打招呼,“河东战后,辽贼闻风丧胆,韩枢密自此威震海内。也难怪此番回京,天子翘首以待。”   “其实上阵打仗也没别的,按部就班地慢慢走就是了。就是在太谷县时给辽军围在城中,周围千军万马,让人少睡半刻。不过依旧安然无恙,非是辽军将帅指挥失当,而是下面的走卒实在是不成器。”   韩冈的话自是不中听,蔡卞脸色变了一下,也只能强忍下去了。   王安石微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他的这个女婿打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先往脸上招呼。当着面说“你们算个屁”,但说错话的蔡卞有资格生气吗?   之前一直都没注意,但现在看来,这个学生的心性还是轻佻了一点。耐不下心去钻研,只懂得去找时机来挑衅。   气氛稍显紧张,天子已经悄然而来,驾临集英殿后殿。内侍过来通知,经筵就要开始了。   王安石当先动身,韩冈,程颢紧随其后,一众馆阁官鱼贯而出。   左右前后都是敌人,身陷敌境,韩冈却想起一部书中的回目来——鲁子敬力排众议,诸葛亮舌战群儒。   注1:算盘发明时间有多种说法,最早到东汉,至迟不过两宋。从清明上河图中可以看到药店柜台上有疑似算盘的物体,北宋的出土文物中也有算珠出现。但算盘在当时流传到底多广,却很难说。《梦溪笔谈》中说:“(卫朴)大乘除皆不下,照位运筹如飞,人眼不能逐。”“算法用赤筹、黑筹,以别正负之数”。南宋黄伯思著宋代家具图谱《燕几图》中也列举了摆放算筹的专用桌子——布算桌。发现了贾宪三角的北宋数学家贾宪,他开方时同样用算筹,并留下了图说。宋时笔记中算筹出现的比例压倒性的多,可见当时依然在大量使用算筹,并未被算盘所取代。这一点,直到宋末元初才开始改变。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七)   向皇后牵着赵佣的手,跟在抬着赵顼的肩舆之后,从侧门进入前殿。   她从崇政殿赶过来,并没有耽误了经筵开启的时间。   虽然不知道丈夫为什么突然之间要重开经筵,可向皇后至少知道,官家绝不会是突然想读书了。   赵顼被扶上御座,向皇后也在一侧屏风后坐下。御座的另一侧,赵佣也落座,坐得端端正正。   王安石、韩冈、程颢,连同三馆成员,分左右立于殿下。   看到韩冈与王安石隔着殿中央分列东西,再看看下面的其他臣僚,向皇后脸色一沉,这果然是围剿。   回头怒视了丈夫一眼,怎么就有这么深的成见。一看到韩冈,就如临大敌。要不是当初有韩冈挺身而出,现在坐在集英殿中的,就是那个装疯卖傻的赵颢了。   向皇后满腹怨言,群臣这时候已经礼毕,在宋用臣的主持下,王、韩、程三人又谢恩落座。   经筵上,侍讲并不赐座,王安石当年初入经筵,曾经上表要求天子确立侍讲官坐而论道的资格,不过赵顼同意之后,他再上经筵,却多还是站着。   有此故事,之后的其他侍讲上经筵,同样都是站着为天子开讲,久了,赵顼也不再赐座。今天的集英殿上,则是又破例了。   韩冈大大方方地坐下来,等着皇帝的开场戏。   宋用臣又站上前台,手上拿着一卷绫纸,照着念道:“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乱之源……”   韩冈乍听,感觉上就颇像是聆听圣旨的味道。仁宗说过的话,鼓励文治,只是不如真宗的劝学诗流行。   他用余光瞅了瞅御座上用来固定天子身体的靠垫,赵顼口不能言,长篇大论也只能用手指写出来,倒是辛苦他了。   宋用臣絮絮念着:“……道术为百家裂,圣教为俗学弊……”   韩冈眼皮跳了一下,对面一下投过来十几道的目光。差不多都是要看他的笑话。   听到两句,在列的哪能还不明白天子想说什么?赵顼这是避开了直接议论韩冈昨天的课程,改而在经术上做文章。而且还是主张“一道德”,不然就不会有“道术为百家裂”一句了。   赵顼手脚不便,用指尖蘸着墨水所写的开场白很短,不过十几句话。抑扬顿挫地念过一通之后,宋用臣就代天子点起了王安石,“王卿作《三经新义》,训释经义,发明圣人作经大旨。布教化于九州,卿之功也。”   王安石连忙起身,颤声道:“臣有陛下,方得一展羽翼。”   “韩卿。十年间,外定四夷,内抚万姓。生民幼子多赖卿家得全。善莫大焉。”   赵顼这不能是称赞,韩冈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他有出将入相的才干。几句话只擦了格物致知的边。韩冈却浑若不觉,也起身行礼:“臣得陛下简拔于草莽,不敢不用心于王事。”   “程卿之正,朕早已知之。论事不论人,程卿之后再无一御史有此德量。”   程颢同样起身拜谢。他看着若无其事,不过下面的吕大临脸色不好看。天子对新学可谓是一往情深。这不是拉偏架了,提都不提两家学问,根本不让韩冈和程颢有发挥的余地。   “三位卿家各有胜擅,故朕礼聘入资善堂中讲学。只是三位卿家在道理上各持一端。太子年幼,无所适从。‘惟精惟一’,道不纯,则心难正。士庶心不正,一家之祸。卿大夫心不正,朝堂州邑之祸。天子心不正,天下之祸。不知诸卿可有良策以教朕?”   这是谁弄出的问题?韩冈倒想问问赵官家,把自己和王安石、程颢一并招入资善堂,究竟是集英殿上的哪一个?!   程颢眉头也稍稍皱了一下,天子的话听起来就是要以新学教太子,无论是韩冈还是他程颢,都必须向新学低头。   王安石、韩冈、程颢在教书育人上的观点大都类似。三家都是义理一派,只是各自的理,或者说道,不一样罢了。但孟子的修齐治平,却是三家共同的依归。现在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陛下。‘片言可以折狱者’,子路一人也。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驩兜不能蔽也。治政如是,治学亦如是。当博学之,方能审问之,明辨之。”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宋用臣话音刚落,韩冈就再一次站起了身。迫不及待,选择直接开战。不能顺着皇帝心意,要不然仗就难打了。   “子曰:‘好古,敏以求之’。陛下循圣人之教,追崇唐虞之三代,不为不善。然时过境迁,礼法亦应时制宜。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损益,可知也。陛下欲追三代,不可不损益之。三代之治亦多有难行于世者,今当付之公论。”   蔡卞前面受了气,正等着韩冈,立刻反驳,“先王之道,仁也。先王之术,礼也。《周官新义》,明先王仁礼之本意。煌煌之作,烛照百世,何须再议与群氓?”他挑了一下眉,“卞敢问枢密,何者为应时制宜?”   “以先王之法考之,又以实验之。验之得实,又合先王之法,人情所顺,可为‘宜’也。非此,则悖于时。不说读周官要应时制宜,就是论语亦须如此。论语曰:君薨,百官总己听于冢宰三年。今日可行否?”韩冈反问。   古时天子驾崩,新君要守制三年,这三年里,百官悉听命于宰相。这是孔夫子所说。   于今当然是不可行的。这不是出权臣的问题了,而是被篡位的危险了。如今天子服丧,皆以日为月。哪里会将国政交托给大臣?   “自是不可。”不等蔡卞组织好言辞,韩冈就自问自答,“三代所行良政,于今已不可行。三代之国,国小而民寡,事不繁,讼不多,君王可垂拱而治。皇甫谧《帝王世纪》有载,禹之时,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五十万。成王时,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七十万。又裂土分疆,甸服不过五百里,五百里外封侯,千里之外,就得抚之绥之。广南鸟兽居,江左蛮夷地。冀北有狄,雍西有羌。王命难离黄河南北。可见国之小,民之寡。于今四百军州,疆域万里,人口以万万计,岂是三代时可比?小国寡民可以清静无为治之,而今疆土人口远过之,又如何不当应时制宜?”   “应时制宜,相时所变者,用也。其体当如一。”王安石以体用论回应韩冈,体,是本质,用,是表象,不论时代是否变了,根本和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他又转身面对赵顼:“臣奉陛下之命,作三经新义,一道德,变风俗,十余年来,小有成果。然如今风俗虽稍变,道德尤未一。臣虽老迈,不敢辞其责。但各家之说,亦有可取之处。诚不可弃,当择其善者而用之。”   赵顼的心意,王安石明白了。并不是要压制韩冈,这并不是聪明的做法,而是将他纳入体系之中。在重释经典的无穷多的争议中,将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不再为患。   王安石方才确定了韩冈态度,不再有何犹豫,先配合把韩冈弄过来编书。《三经新义》不可更动,但五经之中还有《易》和《春秋》未解,慢慢跟他争好了。   新法难以撼动,新学又在国子监中成为钦定的教科书,想要改变这一切,根本不可能。王安石也不会像变法之初时那般,有不合己意的论调立刻加以攻击,要除之而后快。十几年的时间沉淀,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自信。就是总能别出机杼的女婿,王安石也有信心让他心力耗尽。毕竟在五经之中,《易》和《春秋》是公认的麻烦。   “敢问平章,何者为善?”韩冈转身面对王安石,“孔子曰:尊德性而道问学。治事当诚于实,论学、治学亦当以实验之。如若不实,不可称善。”   “枢密之实,可是道理之实?”蔡卞斗志满满,又率先反问,“枢密旧年曾经讲过以‘旁艺近大道’,如今再看,却将旁艺作大道。”   韩冈所倡导的学术,很难被经义所约束,实际上也完全跟经义挂不了钩。蔡卞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一点,还把韩冈当年学业尚未有成时的话,当面丢了出来。这也不算是秘密,当年知道的人就不少,现在也早传开了。   “傅说,版筑之徒。为殷高相,国大治。其何以治国?技近乎道也。触类而旁通,举一而反三,于版筑间,治国之术已明。”   蔡卞冷笑了一声:“看来枢密觉得不需要读书了?”   “皋、夔、稷、契之时又有何书可读?”韩冈看了对面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脸色黑了三分,韩冈是戳他的软肋。   当年王安石初入政事堂,与同列宰辅争论变法,曾“公辈坐不读书耳”,当时同为参政的赵抃反驳道:“君言失矣,皋、夔、稷、契之时,有何书可读”。堵得王安石一时没话说——尧舜和他们的臣子所在的时代,当然是不会有儒门经典,也就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而已。   不过韩冈紧接着又对蔡卞道,“圣人之所以为圣,就是因为圣人留下了《诗》、《书》、《礼》、《易》、《春秋》,使后人有书可读,贯通之后可明道理。自此世人有了通衢大道可走,不必辛辛苦苦从头自悟。只是当有了经典之后,却让世人少了应用。读书人性情、智识、阅历迥然有异。对经典的理解也各不相同,这就是传注多歧的缘故。若想明辨其对错是非,就只能再以实验之。‘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不能惑于传注,惟诚于实。”   两句孟子的话,也正是韩冈拿来做幌子的依仗。   “民胞物与,何如墨翟之言,不知父母所亲何在?”说话的是排在后面的陆佃,也是王安石的弟子,同在馆阁中,韩冈方才没有注意到他。   张载的爱必兼爱被说成是墨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反驳起来都很费口舌,“大君,宗子也,大臣,家相也;‘长其长;幼其幼’。由近而远。有亲疏之别,上下之序,礼也。墨家兼爱,视父母路人如一,悖于常性,非礼也。”   “‘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枢密亦天子呼?”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八)   这两句都是张载亲笔所撰。只要聪明人都会选择了利用张载来攻击韩冈。   张载的西铭中的乾称父、坤称母,跟韩冈讲究以实证之,其中有着无法弥合的缺点。很多人都看到了张载的天人合一与韩冈的格物致知之间的问题。   不过韩冈并不是那种明知有问题,却不知弥补,至少能在表面上说得像那么一回事。   “先师曾有言,《订顽》之作,只为学者而言,是所以订顽。天地更分甚父母?只欲学者心于天道,若语道则不须如是言。”   张载著西铭的本意“只为学者而言”,将乾坤比喻做父母只是让人比较容易理解,所以名为《订顽》。其实根本就不该分什么天父地母。若直接讲“天道”就不须这么麻烦。   只是韩冈不这么看,其实换一个角度,可以得到更能说得通的解释,“不过在韩冈看来,则另有一份解释。屋舍,木料、土石、砖瓦所集。江河湖泊,滴水所合。而万物所成,也必是尤小于沙烁水滴的细微之物。细微至无法再分解,谓之原子。原子的类别之分,则是元素。”   韩冈的原子元素论,流传得很广。很早便与张载的虚空即炁,配合起来。炁凝为原子,原子又以元素分,自由组合,拼凑成世间万物。成为支撑气学世界观的主体。   很多实验已经证明元素论的正确,至少殿中对此没有太多认识的,除了班直侍卫和一小部分内侍,就只有年方六岁的太子了。就是皇后,也多多少少了解了一点。更别说殿上的其他人,敌视气学的新学和程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见识过其中一个或几个实验,其中最强硬的,也不得不承认元素原子论确有那么一份道理。现在在韩冈面前,出来就是被反击的份。   见无人出头应战,韩冈了然一笑,继续道:“厨上烹饪,米饭、菜蔬、猪羊鱼肉,若放置于炉灶上不加理会,最后水汽散尽,皆会化为炭黑。可知稻麦、菜蔬、肉蛋,本原之中,大部是水和碳。人亦如此。组成人体的成分,也不过是水、碳等物。”   “饭菜鱼肉,烧焦后蔡卞皆曾见,惟人从不知。枢密何从知晓?”   韩冈眼神冷了下来:“大战之后,受伤截肢,不得不火烤封住创口的伤兵以千百计。上过战场,又有几人没看过?烤到最后,也只会是碳。”“无一物不可在天地间可寻找到。并不比鸟兽虫豸更多。身为天地所成,人、物皆如此,‘故天地之塞,吾其体’‘物,吾与也’。”   成了众矢之的。韩冈瞥了眼沉默的天子,现在的情况,当是他乐见吧。韩冈也是乐见其成。反正这样的经辩其实吵不出个眉目,闹到最后,一拍两散,让赵顼劳而无功就行了。   一切自然科学都可以是社会科学。关键是解释权在自己手上。   吕大临脚尖动了动,有点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在殿中的官员,只有吕大临对张载的西铭最为了解,也最为通透。韩冈能东拉西扯将气学与他的学说挂上钩,别人看不出破绽,可吕大临就能从中看出问题来。   在吕大临看来,这一次,韩冈为了证明自己的见解,又再次曲解了张载的观点。这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吕大临正想出来指斥,但他立刻发现韩冈正直视着自己。   仅仅只是将眉梢轻轻一挑,吕大临却不由得心虚起来。焉知这不是韩冈的陷阱?万一弄错了,让韩冈趁机在集英殿上再来个丢石块、吊铁锤的实验,这场经筵还怎么持续下去?天子左袒,也是偏在王安石那一边,而不是程颢身上。   现在韩冈很明显的是想要把话题往实验实证上引,若是自己一步踏进陷阱,自家的颜面不要紧,连累到师友可就是罪莫大焉。   吕大临心中默念着,提醒自己,在旁艺上不要跟韩冈争辩。只要被拖进他的节奏,韩冈能立刻逆转取胜。只有经传,才是他的弱点所在。   吕大临针对韩冈准备已久,也自问寻到了伪“气学”的致命伤。但他每次再见韩冈,都发现准备得不够多。大多数的时候,是韩冈总能用实验来证明,甚至就是他的陷阱。不过有的时候,则因为韩冈太过肆无忌惮,对不合己意的经典直接否定。韩冈的理论最大的问题就是物化,凡事都从实证,眼见为实,须知有些东西是做不到眼见的。   正想说话,韩冈抢先一步,“说到征战,五经之中,以《春秋》所言尤多。”   “明上下之序,分华夷之别。《春秋》是也。”程颢说道,“《春秋》一书,无外乎尊王攘夷,明礼教纲常。征战不能不多。”   在仁宗朝,以泰山先生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为起点,诠释《春秋》的儒者极多。没什么好奇怪的,北面被辽国逼,西面为西夏欺而已。   所以要尊王攘夷,明华夷之辨。既然武力上不能胜人,就在文治上来个精神胜利法好了。我打不过你,但我可以鄙视你。   世传王安石不喜欢《春秋》,但确切点说主要还是不喜欢《春秋》三传,认为《春秋》自鲁史亡,其义不可考。后人传注,纯粹是“一时儒者附会以邀厚赏”,“决非仲尼之笔也”。   故而当王安石的学生陆佃、龚原打算为《春秋》做注,仿效孙复等人,王安石就直接批评说是“断烂朝报”——这说的是陆佃、龚原所作的注解,可也足见王安石对《春秋》的偏见。就是现在的国子监,课程中也没有春秋一科,国子博士中同样没有春秋博士。   不过对于程颢所言,他也是没有什么好批驳的。孙复对《春秋》本经的重新诠释,在此时儒林,已是士人为研习《春秋》的重要传注,只比《公羊》《谷梁》略逊——仅仅比不了《左传》——不管怎么说,至少尊王攘夷四个字没有多少人会质疑。   “夷狄者,禽兽也!人所共知。可论事,当据于实,本于理,方可谓之正论。韩冈敢问伯淳先生,为什么说夷狄是禽兽?道理何在?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没有论据和合理的论证,怎么将夷狄和禽兽挂上钩?并不是每家夷人都会跑来打劫中国,也不是每家蛮部都有子蒸其母、兄亡收嫂的习俗。   华夷之辨,是儒家治平的关键。人与禽兽之别,更是世界上每一个哲人都要考虑的问题。   程颢对人禽之别、华夷之辨的观点,是人至中至正,合中庸之道,若有偏,那就是禽兽、夷狄了——“中之理至矣,独阴不生,独阳不生,偏则为禽兽,为夷狄,中则为人。”   但在经辩上,却不能这么说当年张载在洛阳设虎皮椅讲易,程颢与程颐登门挑战,一战成名。经验十足。他很清楚,经辩胜负的关键是不要在对手之前露出破绽,持论要正,论述要稳,不要求新求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等待对手犯错。   所以他选择了很大路,在儒者中又无可辩驳的回答:“有礼者为人,无礼者禽兽。”   “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这是晏子春秋中的话。基本上是儒家的共同认识。   蔡卞则更放恣一点:“‘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而父子聚麀,也就无礼如禽兽了……难道枢密不这么认为?!”   “什么叫父子聚麀?”皇后小声地问身边的大貂珰。   刘惟简张口结舌,出了一身白毛汗,将蔡卞恨到了骨头里。被皇后狠盯了两眼,低低地颤声解释了两句。   向皇后乍听,刹时白皙的脸上一片红晕,直烧到了耳朵上,隔着屏风,怒瞪了蔡卞一眼。就是出自圣人的《礼记》,也不当在太子面前说。蔡卞茫然无知,仍是正盯着韩冈。   “那只是表象,且并非人人如此。天下蛮夷千万,都有这般风俗吗?”韩冈瞧瞧赵佣,再看了眼屏风,有小孩子和女人在场,不好多说,“在韩冈看来,自然中之芸芸众生,无论动物,植物,遵循的道理唯有一条。这亦是人禽之分、华夷之辨的大关节。”   牛皮吹破天了。吕大临强忍住没冷哼出声。   韩冈的说法,等于将历代辨析华夷之别、人禽之分的论述全都否定了,就连《礼记》都一口气都贬到了底,口气之大,都让人想到井底的蛤蟆。   王安石心生,也觉得未免韩冈未免说得太过了。芸芸众生,除人之外皆从一理。   大言不惭。这是蔡卞的想法。   “莫不是生老病死?”   “此四事,何人可例外?”   蔡卞恨自己嘴快,进士出身,又进了馆阁,只是被韩冈气糊涂了,一时气话脱口而出。韩冈却没多理会他,只反问了一句,并没追击。   程颢心思一动,神情更加专注起来。韩冈的性格,他很了解,没有充分的把握和自信,不会将话说得那么满。   “是什么?”宋用臣代天子发问。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十九)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咀嚼着这简单的八个字。   宋用臣觉得这两句意思不是很难理解,可看似浅近的文字里不知为何却让他有一种十分沉重的感觉。   不止他一个,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思考着。   或许大部分都是在寻找其中的错处,但他们的确都还是在认真思索着。   “天择……何为天?”王安石第一个打破了沉默,质问韩冈。   “自然也。”   韩冈当然不会去指望自己点出了八字真言,王安石、程颢能纳头便拜。挑刺是正常的,但在后世流传百年,被称为信达雅典范的译文,怎么可能在仓促间便找出毛病来。如果有问题,也只会是韩冈自己身上——准备不足,学问不精。但韩冈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很久了,而且他只要列举事实,就能证明自己的正确。   “何为竞?”   “逐也。”韩冈停了一下,换了一个更合适的词:“挣命!”   宋用臣轻噫了一声,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切的了。挣扎性命在旦夕之间,难怪让人感觉沉重。   本想跟着出来驳斥的蔡卞也一时失语,没想到韩冈会有这个回答。   “自然之中,天生万物,若不能适应环境,那就只有被淘汰,死路一条。”韩冈抬手指外,朗声道,“庭外之槐,每年结槐子以万计,能发芽成树的也许一颗都没有。山上的大虫,健康时纵然能雄踞山岭,可一旦老病,追逐不上猎物,就只有饿死。山中麋鹿,往往为狼群追逐,逃得慢的就会落入狼口,跑得快的方能活下去。自然万物,芸芸众生,无不在挣命。有多少能像华夏之人,老有养,病有医,安居可至寿终?”   能活到寿终正寝的人就是在大宋也不多,这个时代人均寿命能有四十就不错了,皇帝正瘫着呢,就算能活过今年,但明年呢?只是韩冈的话,又难以辩驳。   以孝治国的大宋,若有不赡养父母的逆子,亲民官都要负教化不力的责任,数量的确极少。有病可以求医,本也是大宋值得骄傲的地方,辽国都要派使团来请求医疗援助。这的确不是禽兽可比。   自从董仲舒创天人感应说,使武皇帝独钟儒术,儒门正道也渐渐式微。白虎观会议,更是将谶纬与儒学挂钩,使得儒门的道路完全走偏了。但今天的会议,却让人有正本清源的感觉。   但蔡卞如何甘心?他胸中憋了一口郁气,却无法发泄出来。韩冈将话题引入了他所擅长的领域,现在就很难再找到下手的空间。   趁着对手犹豫和组织话语,韩冈话锋一转,转到了夷狄身上,“自然之道,禽兽虫豸无不遵从。而夷狄之所以类禽兽,就是他们遵行的是自然之道,而非人之道。”   父子聚麀是特例,是表征。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则是普遍的真理,方是本质。   “为何多少蛮部之中,父死子继?占据更多的财富、资源,源自于禽兽的本能。只有占据了更多,才能活得更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安贫乐道者,市井中多有其人。但蛮夷之中,出不了颜回。”   “何谓岁币?乃是饲虎之肉,盼他吃饱了就不在噬人。可辽国虎狼之心,得赐岁币之后,几曾安分过?”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何也?中国之威,决其生死,不得不惧,不得不从。天壤之中,万物各自挣命,弱肉强食。强制弱,弱从强。也许狼群少有人能见,不过苑囿中圈养的猴群见过的人当不在少数。最有力的雄猴可为一群之主,其余弱者无不听命。”   “而中国之德,则会被认为是软弱可欺。自然之中,只有弱者才会让出私物,狗埋骨头是为了什么,怕被抢!蛮夷心如禽兽,视人亦如禽兽,面对弱者,他们唯一会做的,就是欺上门来,不会有半点同情。就算中国再以德化待之,也只会被认为是畏惧,馈赐再为丰厚,也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   韩冈滔滔不绝的一番话,将进化论的一个变种送给了四夷。反正他们用得上。而无论如何,韩冈都不会将之用在自家身上,赤裸裸地宣扬弱肉强食,在儒家为根本的社会里,会没有任何立足的余地。但当今民间,弱肉强食却不胜枚举,任凭哪一个都能随随便便数出几十条见闻来。豪右世家兼并田宅,这不是弱肉强食还是什么?前几年京城粮商趁灾荒囤粮不售,打算牟取暴利,这不是弱肉强食是什么?   韩冈说得太透了,尽管他说得是自然之道,说得是蛮夷为禽兽,但联系到现实中。心有戚戚焉的,宋用臣觉得不止他一个。也难怪王安石和程颢会保守起来。   只是在皇帝皇后面前,有谁能说,当今大宋同样是弱肉强食?有谁有韩冈的论述浅显易明,就是流传到民间,看过猫捉老鼠,螳螂捕蝉、黄雀吃虫的人,都能体会到其中的意义。   不过还是有人站出来试图阻拦韩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枢密说来说去,似乎就只是这一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乃是天无私亲,一视同仁的意思。但吕大临想说的,却是这一句的根源,出自于老子道德经中。士林之中,许多人都很熟悉这一句。只是韩冈拿着,当然会惹人议论。   “内圣外王也只是一句。”韩冈反驳。   内圣外王之说,出自于《庄子》,并非儒门教条。汉时论儒,是礼乐刑政。那时的儒家,虽然有天人感应、有谶纬图说。其根本,还是落在了实际的事务上,“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就是到了现在,也只是因为儒门开始融合佛老,原本属于佛道两家的名词,才渐渐流行起来。   现在无论哪一家都有直接从佛道两家借鉴的东西。就是最为排佛的盱江李觏和欧阳修,在文章中也大量使用佛家的辞藻。邵雍糅合儒道,多有谈及内圣外王的道理,故而被程颢视为邵雍象数之学的核心理论——“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   当年邵雍与程颢说“道”。指着桌子,从六合之内,推到六合之外。韩冈是不懂邵雍是怎么推的,反正邵雍之后说要教程颢,程颢赞了两句后,就推说自己没时间学,“某兄弟哪得工夫要学?须是二十年工夫。”还不让学生刑恕去学:“刑七二十年里头待做多少事,岂肯学这的”。   邵雍和二程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和睦。或许当真和睦,但在道统之上,程颢、程颐不会给老朋友面子。   吕大临措置着话语,他要反驳韩冈,又不能显得自己是在为邵雍招魂。   一犹豫间,韩冈又抢先一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乃是自然之道,非人之道。人之异于禽兽者,也正是道不同的缘故。鹦鹉能言,不离飞禽,猩猩能言,不离走兽。纵有一丝像人的地方,本质是不变的。”   韩冈无意去宣扬进化论或者说天演论,他还没疯。超越时代一步是天才,超越太多可就是疯子了。而且韩冈一直在说以实为证,想要证明进化论这个观点,现有的知识储备完全不够,没有足够的证据,怎么支撑起进化论?何况比起单纯的一个理论,树立实证主义的大旗,对韩冈计划中的未来更加重要。以现在的情况,韩冈只是要将进化论用在社会上,并将其归属于敌人。   “人禽之分,只在礼也。有礼者人,无礼者禽兽。华夏之所以异于夷狄者,就在于这个‘礼’——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礼,说小了,是事神致福,人情往来。但往大了说,是文法,是规范,是纲常。有了纲常、规范、文法,华夏生民就能各安其分,各司其职,上下有序,四民皆安。只不过这礼必须禀仁心而行,否则便是与率兽食人无异。人心不能安。”   整间大殿之中,只有韩冈一人的声音,在他分清了自然之道和人道的差别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放弃了在这一问题上跟韩冈一较短长。不仅仅是说得太通透的缘故,也是韩冈的总结已经足以让人深加思考。   这个有什么意义?   蔡卞心情逐渐安定下来。王安石和程颢都不就韩冈的论点发话,可见他们并不是很重视。   明华夷之辨,除了让人听着解气,又有什么作用?   《春秋》三传,《左传》叙史,《谷梁》论义,《公羊》说复仇,仅仅兼及华夷。真正将尊王攘夷、华夷之辨拿出来当作《春秋》总纲的,还是从孙复《春秋尊王发微》开始。远比不上《三传》的好处。   只要大家都明白过来,韩冈肯定会受到围攻。以气学最近咄咄逼人的样子,心中反感的不在少数。   蔡卞正想着韩冈会不会千夫所指,韩冈正按照自己的节拍继续着,“人居乾坤之中,天生万物予人。禽兽亦在其列。”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   “蛮夷所居,四荒八极,皆是不毛之地。枢密意欲以举国之兵强取之?”吕大临冷笑着诘问道。   韩冈的话中之意,实在太明显了,不会有人听不明白。什么华夷之辨,人禽之分,就是给他攻打他国找借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荒八极亦是王土,蛮戎夷狄同为王臣。使禽兽复为人,天子之任。”   如果在十几年前,用这样的话稍一撩拨,赵顼说不定会立刻热血沸腾,拔剑长啸,一抒胸臆。但现在,靠坐在御榻上的皇帝,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韩冈也不意外,这一位早就不好糊弄了,更休提一个瘫子,还能有什么样的雄心壮志,又继续道,“交州算不算蛮荒之地?去岁仅是税赋就有四十万贯石,从交州运出的粮食更是几近百万石。加上广南两路的出产,保证了江南粮价的稳定。若是在元丰之前,一旦纲粮开运,就是丰年粮价也是会涨上一成两成。”   “国虽大,好战必亡。须知兵凶战危,国之大事,在戎与祀,不可不慎。”要找论据,翻翻史书就不知有多少,吕大临立刻就反驳回去,“汉武攻匈奴,文景所积耗尽。攻月氏,天下户口减半。汉兵一能当戎兵五,以汉之强亦如此,况于今之大宋?”他指着殿门外,质问韩冈,“殿外的禁军,可能以一敌五?!”   “北地草原,可牧不可耕,汉人得之无用。以举国之力,得无用之地,汉武不得辞其咎。然南方国弱民寡,攻取易也。若说西域,如今也开西域。王舜臣新近占了高昌,大食天马运到京中也有数百匹了,户口减了多少吗?”   用数字说话,是韩冈最擅长的。比起那些拿着经史传注中的文字来说话更能说服人心。   何况最近大宋刚刚击败了辽国,无论朝野,心气正高。韩冈的话传出去,肯定能得到大部分人的拥护。宋人不是不好战,过去反战,是因为总是败,连输之后,当然厌战。现如今,连年大捷,又没影响到京中生活,又有几人会厌战?   “言不正则名不顺。南方海外,尽是大宋藩国,连年朝贡,恭顺无比。出师可有名?何况天下苦兵事久矣,自元昊叛,三十余年间无一年不与战。如今幸得四夷皆安,正是休养生息,让百姓安享太平的时候。枢密欲兴无名之兵,岂不贻笑北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吕大临等着韩冈说出这一句。太祖皇帝,玉斧划界,将大渡河外都给了大理。更远的南海诸国,哪里算得上是卧榻?要不然就是拿辽国攻高丽做例子,那样的自比蛮夷禽兽的话,更是有说道的。小小的陷阱,等着韩冈自己跳下来。   不过韩冈却没选择那两种说法:“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开元、天宝,亦可谓太平矣,可安史祸源早已潜伏其中。如今虽太平,致乱之源却早已扎根了。”   吕大临没想到韩冈更糊涂,精神一振,大声道:“安史之乱,其祸源正是明皇好大喜功!连年用兵,置大兵于外,不知虚外守中的道理!安禄山若无三分天下兵权,如何敢叛?!”   韩冈没理会吕大临,转身面对赵顼,欠了欠身,“臣昨日做西席,出了三道题。其中一道有关赌棋的,不知陛下和殿下是否听说了。”   赵顼没反应,向皇后在屏风后道:“吾听说了,也命人算了。枢密出的题好。”   韩冈点点头,他前面添了一个殿下,就是怕赵顼不肯搭腔,“臣曾与人赌象棋,若臣输了,便以百贯偿之。若臣侥幸赢了,只要对方赔些麦子就可以了。第一格放一粒麦子,第二格两粒,第三格四粒,此后都是一格翻一倍,直至第六十四格后。”韩冈扭头看看吕大临,“修撰可知最后要赔的是多少?”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韩冈昨天给赵佣出的题目,就是知道的,也不是所有人都算了一遍。但吕大临是知道的,算过了,他已经明白韩冈想说什么了。抿着嘴,不开口。   “一千八百四十四兆又六千七百万亿余粒,合约三万亿石……足够大宋百姓吃上五六千年。”韩冈笑了笑,“这当然是游戏而已,最后也没赌成。但在数算上,却是很有意义的。任何大于一的数字,就算比二还小,只要互乘,不要几十次,就会变成让人瞠目结舌的大数。”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天下户口,于今是一千六百余万户,丁口三千三百余万。至于老弱妇孺都加进来,人口肯定是超过一亿了。即以宗室论,太祖太宗兄弟三人,开国至今现在不过两甲子,一百二十余年,名登玉牒的宗室已经有多少了?具体数目臣并不知晓,不过宗室所居,先有南宅、北宅,又有西宅,继而是睦亲、广亲二宅,又有睦亲北宅,广亲北宅,除此之外,上清宫、芳林苑也都安置了宗室。”   这些不是单纯的一间宅邸,而都是一个坊,就像后世的社区一样,多少家聚居在一起。韩冈手上有宗室的数目,不过他不便提啊,有时候,还是收敛一点比较好。用房子作证据,已经足够了。   “这还是未计入南京、西京和北京的宗室的情况。”韩冈稍停了一下,又补充道。   “枢密不知道,吾是知道的。”屏风后的向皇后突然,“每年授官的宗室,熙宁八年是四百多,九年五百多,十年就快七百了。这还是少的。枢密的种痘法之后,现在哪年授官不多个八九百?就只有天家单薄。”   向皇后叹着气。   从前几年开始,赵顼就因为子嗣单薄一直在叹气,看到每年添了那么多宗室就烦心,白天黑夜都在念叨。向皇后听得多了,不知不觉也就记下了。   只有做皇帝的总是子嗣单薄,其他宗室比下耗子还厉害。这一点是皇帝的心病。   宗室五岁授官,登名入玉牒中,每年的八九百至少都满五岁。想也知道,零到四岁的宗室幼子,加起来也有四五千了。而且这还只是五服之内的宗室,五服之外,那些宗室不再赐名、授官,现在因为世系尚少,还不算多,但日后只会越来越多,超过能授官的宗室。   韩冈转身直视王安石:“平章当年修宗子法,袒免亲以下不再授官、赐名,究其因,也是宗室过多,国用难以支撑。”   “祖宗亲尽,亦须祧迁,况于贤辈?”当年一干宗室,求王安石看在祖宗的分上能高抬贵手,王安石则是毫不客气地发作了一通。   天子七庙,供奉的是四亲(父、祖、曾祖、高祖)庙、二祧(高祖的父和祖父)庙和始祖庙,十几年前曾经有过太祖赵匡胤的高祖父僖祖赵朓是否该移出太庙的争议。王安石可是发了狠,祖宗的高祖都要被迁出宗庙,何况出了五服的宗室?   王安石沉着脸,并不答腔。但韩冈也不在意,“宗室如此,世人何异?人口多了,当然是好事,但有时也会变成坏事,福兮祸之所依。遇上天灾,民乏口粮,更多的人口,就是更大的灾祸。天下人口每年增长一成,七年翻倍。增加百分之五,一百人中多添五口,十五年翻倍。可以想象一下,人口多到极致,天下的田亩养活不了那么多人,那么结果又会如何?”   “大宋现在人口一亿,十五年后,还会有多少?更别说还有多少逃户隐户,都没有计入进来。那些都是少了几分税,就能勉强苟活下来,虽然干犯法令,却也其情可悯。但他们家里面又多了几张嘴后,还有多少能活吗?兼并之家,田宅万亩,而贫者无立锥之地。天下户口,客户据其三成。越是富户,越是囤积粮食。熙宁七年八年,并不是天下的粮食不够吃,就是河北民间,早在粮食吃尽前就有流民在道,何也?富者有三年之积,无惧灾异。而贫户,连隔夜粮都难有有。恒产者有恒心,家无产业,也就心无顾忌,稍有动乱,此辈便是最大的祸源!”   兼并的坏处,任谁都明白。驳也难驳。韩冈是堂堂正论,换了谁上来,都没办法驳斥。   如今有保赤局,有厚生司,人口也是增加得更多。卫生防疫制度的确立,让国家人口增加的速度更快了许多。   如果不从韩冈的指引,内守自足,百年之后,当土地再也承受不了人口上的压力,还能再安享太平吗?——那大宋国是要完了啊。   “危言耸听。”蔡卞前面被韩冈堵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机会,“天下荒地甚多,尚未开辟的不知凡几。何况上有圣君,下有贤臣,安民有术,何忧致乱?”   “编修所言甚是,天下荒地的确不少。寒家在巩州有田三百顷,都是新开辟出来没几年的。在巩州,人人有田,最少都有一顷,一个都头以上更没有一个在十顷以下。但这些田是哪里来的,是从蕃人手中夺来了!敢问编修,君家在福建,有几顷地,可比得上巩州一名守门官?”   “三代不论,汉四百年,唐三百载,其亡可是人多地少?西汉东汉皆有两百年,唐至安史前亦有百四十年,其致乱,可是人多地少?”   “因为人多地少有个很简单的解决办法……溺婴!生子不欲举,辄溺之水中。江南人烟稠密,尤其是九分山水的福建,由于田地稀少,更是溺婴成风。编修家在福建,此事有也无?也就是近年来,有了交州和两广粮食运抵泉州,压下了粮价。编修宁可坐视国中的人伦惨剧,陷君于不仁,却要保护那些蛮夷。多年向学,却不知学到哪里去了?墨翟之徒也只是一视同仁,没有说重禽兽而轻国人的。”韩冈重重一哼,一甩袖子,“名为儒,实为蠹,君辈也!”   道统之争,争的是意识形态,争的是人心向背,争的是国家发展的纲领。   儒家跟佛家不同,从孔子开始,就是一门注重现实的学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跟诸子百家一样,以治国理民为核心。   王安石的新学,主张的是复三代之治,佯为复古,实则变祖宗之法。通过多种途径改变旧有的分配。   而韩冈的主张,则是明华夷之辨,扬夏贬夷,为扩张而寻求理论依据。不服教化,那就是禽兽,人杀禽兽,天经地义。但光是理论是不够的,在现实中,必须要有推动力。这个推动力,就是紧迫性,从人口着手,逼迫朝廷采取扩张的国策。   当整个国家,循着韩冈的思路,循着气学的理论,来发展来扩张,这道统谁属还要多想吗?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一)   “吾也听过建州溺婴多,大损阴德。枢密说得对,朝廷不能听之任之。”   向皇后的话从屏风后传来,蔡卞原本就挺苍白的脸色一下就更白了。   韩冈只盯着溺婴一件事说话,蔡卞欲辩无力。向皇后又加了一块大石头,压在他背上,一时间翻不过身来了。   朝堂上不知有多少福建乡里,福建溺婴的风气,早就不是秘密。不管是什么原因,不想养的儿女,生下来就丢水里。别的不说,当今枢密使章惇,他就是从水盆里给救回来的,差一点运气就是成了水中游魂,知道此事的人很多,不过现在也只敢在私下里传传。   劝养儿的文章,禁溺婴的条贯,历任任职福建诸军州的官员,不知写了多少,发了多少,但根本就没用。该丢水里还是丢水里。贫户养不活,富户怕争产,都不想养。只要能生,留下两三个儿子保证不绝后就心满意足了。   溺女婴的现象则更加严重。这个时代嫁娶讲究嫁妆,没一套好嫁妆,到了婆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妯娌里面也不会有地位。这个风气,全国都有,但福建尤甚。婚礼前,为了嫁妆的多寡,争辩如聚讼,往往亲家就成了冤家。所以福建人很多都不愿意养女儿,生了女婴溺死的比例应该是冠绝国中。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为那些无辜冤死的新生儿叫屈?韩冈占着这样的道德制高点,王安石和程颢都开不了口。   “民间有句俗话,胳膊肘不能向外拐。”韩冈又加了一句,“向外拐的,还说得上是人了吗?”   蔡卞的脸阵红阵白,看着就要倒下,只是勉强站立着。   韩冈暗自摇头。蔡卞的脸皮还不够厚,如果现在能大骂一通,再往柱子上一撞,差不多就能将之前的一番攻击给洗干净了。不过那必须要心思坚定,对自己的观点坚信到偏执的人,才能做到不惜舍身护法。   可惜这位蔡元度,在心性上可是差了远了。朝廷几十年养士,用百姓膏脂养出来的官员,被养酥了骨头的居多。在事实面前无法砌词驳斥,又不通演技,蔡卞只能饮恨在集英殿上。   “好战必亡,玉昆。”王安石终于出手帮助自己的学生,蔡卞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前途的新学门徒,可惜运气不好又不知进退,遇上了韩冈这个心狠手辣的,“人口增加到难以支撑,是几十年上百年后的事了。未雨绸缪,不为不善。但兵凶战危,能常胜不败的将帅几乎不存在。只要遇上一次大败,就不仅仅是损兵折将的问题,土地、人口都会被大量散失。败过几次之后,多余的人口还剩多少?”   “以方今国势,想输也不容易。军心士气于今正旺,哪里还有不长眼的对手。只要国势有所开拓,就是为福建移风易俗的时候。”韩冈转身面对北面的天子和皇后,“何为灾?民伤也。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帝;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王。何也,有天灾而无民变。天灾乃命数。佑民无伤却是人事。臣两著《肘后备要》,其中灾异一卷,也正是供亲民官借鉴,州县有灾无变。福建虽无灾无变,但民可谓无伤否?为政者当体仁心,父母所生、精血所聚,就这么弃之沟壑,难道就不是灾伤吗?”   不论是什么时候,有生命力的国策都是理所当然地在顺应时事,而得到更多认同的观点,也肯定是更为顺应形势的一个。   人心向背决定了一切。在国势初兴的时候,说清静无为没人理会。而在国势每况愈下的时候,就正好相反过来,好战的言论只会被抹杀掉。   在王莽以谶纬篡位后,依然以谶纬为法,同样是不得不顺应时势人心。   韩冈把握的正是这个时势和人心。   他又坐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现在坐得安稳。不论是新学一派,还是程门师徒,都不可能在这个话题上再继续下去了。在不熟悉的战场上开战,聪明人都会选择偃旗息鼓。   都走到了这一步,不管怎么看,最后获胜的都会是他了。   “已经辩无可辩了。”韩冈想着。   ……   程颢沉默地坐在集英殿上,看着韩冈在那里拿着福建溺婴和交州的出产,为气学张目。当程颢从学生那里得到了韩冈出给太子的三道题,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大半。这种用意太深的题目,如果是引用经传,立刻就能让人昏昏欲睡,但现在,却是显得十分有趣,不知不觉间吸引住很多人。纵使是皇帝皇后当面,还能拿来做劝谏。   气学最让人无可奈何的地方就在这里。与实际关联的太紧,随处都能得到验证。就像那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算是普通百姓,只要看见过蜘蛛捕虫,守宫断尾,很容易就会理解到什么叫做适者生存。   当自己的兄弟在大宅中教训易经,为了“三阳皆失位”的这个小小逐渐而惊叹不已的时候。韩冈已经把格物致知发挥到了日常之中。   道理就在日用中。韩冈就算走近一间厨房,也能指着坛坛罐罐说上一个晚上。而未能做到这一条的,则是曲高和寡。想要得到认同,就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下里巴人的歌谣总会有最多人传唱。程颢却没办法将《易传》改成让人容易理解的蒙书。   当儒门经传的重心,从章句注释,转入了义理。就决定了如韩冈这样能够更贴近生活的学问,能够获得最大的拥护,就算在经辩上理屈辞穷,也比不上人更能引经据典,可总能得到更多人的认同。   气学里面天人之间的缺陷,但韩冈的重心并不是与人在经典释义上辩论,他总是将话题拖到现实中的人和事。就像是战国策中经常出现的纵横家,常用现实中的例子来说服帝王。   不能脱离现实。   这是韩冈告诉所有人的道理!   程颢收回了投向吕大临的目光。吕与叔是明白了,所以方才才选择了退让。但他日后肯定会继续跟韩冈过不去,那已经成为了一道执念,无人能够改变。   韩冈并不在意这一点,或许,他早就没有将吕大临放在心上了。   吕大临现在已经不可能在日后支撑起程门的道统,程颢心中沉甸甸的,不知道他的门下还有几人能担得起这项重任?   能阻韩冈一般的护法之人又在何处?刑恕……恐怕有些难。   了解弟子,无过于师长。刑恕的心术差些,在官场上,或许是如鱼得水,可对明了道理,却比不上韩冈半成。   旧党的新生代中,刑恕算是比较能做事的一个,洛阳那边看好他的人为数不少。程颢门下正缺一个这样能够与各方面都有交往,看起来也是前途无量的门人。   张载有韩冈延其衣钵,气学能有如今的声望,大半功劳都在韩冈身上。不过现在的气学,还有多少是属于张载,已经很难说了。尽管这么说不太好,可程颢觉得韩冈的确有鸠占鹊巢的嫌疑。但是,气学成为当今显学,地位远远不够的张载又得到了朝廷赠谥,这与韩冈这名佳弟子是分不开的。   而二程这边虽说由于在洛阳讲学,出入嵩阳书院,在重臣中的支持者远比张载要多。可他们的学生中,却缺乏一个能在官场中高歌猛进,又不惜余力为其鼓吹的衣钵传人。日后想要发展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寻来寻去,只有一个刑恕还能算得上出色。能同时受到多名元老的看重,二程门下,也就他一个。纵然还有些缺点,却也不是不能容忍,再怎么样,也比将气学阐发得连张载都快要认不出来的要强。   ……   宋用臣低头看看。   御座上的官家只有眼睛在眨,手指在沙盘上都是画了两个字就抹去,看起来,像是心思正犹疑不定,被打乱了计划的样子。   不可能不被打乱的。   韩冈能重新确定什么叫做禽兽,将经筵拉到了官家不想看到的方向上去。   如果官家能够说话,那么他还可以加以控制,可惜他说不了话,只能通过手指表达心意,没办法让王、程两位压下他们的后辈。   并不是韩冈一口咬定了蛮夷是禽兽,而是从很早以前,儒家在这么说,只是没有一个合理严密的论证过程,就这么一路糊弄过来了。直到韩冈,给出了一个随时可以得到证明的回答,这就是他的能力。   既然蛮夷习以禽兽之道,那么华夏必然与其有别。有礼者华夏,这也是经典中的文字。明华夷之辨,人禽之分,之后就顺理成章。韩冈在之前埋下的伏笔,一一崭露,不论是新学还是程门,终归是棋差一招,让他得以获得胜利。   难怪官家如此忌惮,宋用臣再一次确定。   “官家。”他小声地提醒着赵顼。   这时候,皇帝不能不说话了。   “官家,今天就到这里吧。”皇后这时开口说道,“太子也累了。”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二)   向皇后的话声刚落,殿中群臣同时抬起头,瞅着太子,看向赵顼,还不忘扫了眼屏风。不过他们很快便将视线同时收了回来,目光相互交错,又都避开去。   心中各自狐疑,太子看着没事,是天子情况不对?还是皇后有什么想法?   只有王安石和韩冈盯着宋用臣,宰辅的地位,给了他们更多的特权、胆量以及经验。   宋用臣汗出如浆。   直视天子,是不敬之罪。殿上其他臣子都不敢冒渎,但王安石和韩冈却有足够的权力去不在意。但王安石和韩冈盯着的是自己,角度的差别虽然很细微,可那随着视线而传来的压力,却让宋用臣不会弄错。   如果仅仅是宰辅盯着自己,宋用臣还不至于出冷汗,只是若再加上皇后呢?   天子没事,是皇后有事。   皇后随意插话,完全不合常理。而且还是出言打断经筵,这更是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   丈夫在场的时候,哪里有妻子随意说话的份?像经筵这样的场合,要不是皇后有垂帘听政的资格,根本就进不了集英殿。就是普通人家待客,也很难见到主人还没发话,做女主人就自作主张逐客的。母仪天下的皇后更不用说,规矩可要更重一点。可现在皇后却做出来了,逐的还是包括宰辅在内的一众清贵官。   当年郭皇后在跟受宠的嫔妃的争吵中误伤了仁宗,就被废了皇后之位。而现在向皇后所做的,真要穷究起来,肯定是要比家里面的小摩擦的性质更严重。   莫不是忍不住想要夺权了?   身在宫闱之内,自幼在皇城内长大,宋用臣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脚一样熟悉权力的争夺。   天子病瘫,归根到底最后还是得让皇后做主。   掌控大权半年多,国政上无所疏失,军事上更是让太祖太宗之后的几位官家都望尘莫及,可皇帝却总是不肯放开手,依然是每天都要听人读奏章,干涉国事。   但为了防止皇帝心忧过度,辽国入寇的消息都是瞒着他的。弄得现在的奏章,都要设法改过一遍,让上面没有任何会让皇帝心生疑虑的地方。只是撒的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弥补,为了圆上一个谎,就要撒上三个。小心翼翼的时间久了,的确是会让人心中感到不耐烦。   如果是当年的章献明肃皇后,肯定早就发作了。当今的圣人虽说按宋用臣心中的印象,与章献皇后差了太远,性格强硬的地方,远不及曹太皇和高太后。可人也是会变的,能忍到现在,也算是有耐性了。   可再怎么想,也不该在有王安石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在的地方下手。   要是王安石站出来,天子再一配合,皇后肯定落不着好。   皇后这是弄错了时间地点,换做在后宫中,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现在殿上至少有两位宰辅,虽说都递了辞表,可地位怎么也不可能因为一两封辞表被动摇。   就是韩枢密可能会站在皇后一边,可那边还有个王平章。   从他这边往向屏风后,就看见刘惟简的一张黑脸挂着,唇上青青白白,毫无血色,真是有些好笑的一副表情。但宋用臣现在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只会是刘惟简的翻版。   成了众矢之的,宋用臣弯腰,瞥了眼沙盘,然后一咬牙,“皇帝有旨,今天经筵到此为止。”   王安石眉头一皱,想要有些动作,视线扫过殿上的其他人,却又有些犹豫不定。   韩冈迎上王安石的视线,稳定有力地点了点头。   “臣谨遵圣谕。”韩冈先一步转过身向上面行礼。   他可不是忠心耿耿的臣子,且弄不清情况,随便表态也不是好事。   王安石略一犹豫,也行礼恭送天子离开。   就像之前过来时一样,赵顼被抬着离开了集英殿。皇后拉着太子,跟随在后。   送走皇帝一家,臣子们才退出了集英殿。   “岳父。”韩冈低声叫着走在前面的王安石。   王安石比韩冈叫他还要早上一步停下了脚。   当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就回去,走慢一点,如果有什么要招呼的,肯定会有人赶上了。   陆佃看见韩冈和王安石收住了脚步,停在集英殿外。但他这等小官却不敢走慢一点。天子不豫的时候,宰辅们是可以随意进寝宫,探视天子病情。其他人可没这个资格。   看着程颢,与王安石和韩冈打过招呼之后,就先行离开,陆佃也上前,草草向王安石与韩冈行过礼,跟着大队一起走。   天子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陆佃心中翻腾着。   就是方才没有多想,现在看了韩冈和王安石的反应,他也知道不对劲了。   天子肯定是想要让两家联手进剿韩冈,可这偏偏正中韩冈下怀。完全成了他的独角戏。刚才殿上皇后的插话,本以为是给天子一个下台的台阶,现在看来好像有别的原因。   陆佃暗自想着。皇后一直在经筵上拉偏架,要不然蔡卞也不会落得那么惨。   这根本就不能算是经筵。本应是讲授儒门经典,然后联系实际,以资天子治国。但韩冈是讲他的那一套东西,然后东拉西扯到经典上——今天是《春秋》。   可世人不会想太多,韩冈在经筵上的胜利,到了明天肯定就会传出去。   不过方才的一幕让他觉得,情况或许能有些变化。   ……   “玉昆,天子怎么了。”   待人都走远,王安石问韩冈,语气稍显急促。   韩冈摇摇头,“小婿不知。”   天子一直都是瘫着的。除非是病情好转,身子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动弹。否则就算是眼皮和手指的情况再恶化,也很难分辨得出来。他方才在殿上隔了那么远,怎么可能看得清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岳父也不用担心,到了如今,情况还能再坏吗?”他又反问着。   王安石没有因为韩冈的话而释怀,以赵顼的情况,再坏一点,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不过他也没有太伤感,王安石其实跟很多人一样,现在都有些麻木了。年过花甲,送走的亲朋好友不知多少,早就看惯了生死。经历的皇帝已经有两个了,再多了一个,其实早已习惯。   天子苟延残喘到此时,朝臣们也都习以为常。每天上朝时,看到的是帘后的皇后,而不是正襟危坐的皇帝。且宰辅们经过了对天子的集体瞒骗,还能有多少忠义之心,其实也很难说了。希望京城内外大小寺庙的钟声早点敲响的,不会是少数。   王安石慢慢地走着,忽然开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想不到玉昆你格物致知最后格出了这么一个道理。”   韩冈没想到王安石会将话题转移到方才的经辩上去,“怎么,岳父觉得不对?”   “不。”王安石摇头,很慢地道,“是太对了。”   他慢慢地向前走,让韩冈跟在后面,久久也不开口。   大宋的治国之术,其实是儒法兼有,王霸道杂辅之。熟读经史,就会明白这一点。   而韩冈的物竞天择,说是与仁术相对。可就是放在大宋,放眼一望,也到处都是例证,人与禽兽之道并存于世。拿来做华夷之辨的证据,明了人与禽兽的分别,其实还不如说是通行于世的法则。   无论是物理还是算数,包括给韩冈镀上金身的防疫之法,在王安石看来,依然只是杂术。研究得越深,就与张载所谈论的道相背离。这是王安石始终维持着信心的缘故。   但今日再一看,韩冈却当真往大道上走了。   现在新学的后辈一个都不成器,难道还能指望自己继续压着自家女婿?   那天韩冈过来拜访后,留下的话等于是下了最后通牒,王安石一下被刺激,早就决定要跟气学顶到底。   已经失去了压制气学的最好时机。或许说,机会从来都没有来过。   王安石明白,今日同上经筵,虽然是草草收场,可最后得胜的,终究是韩冈。   这样的结果,对王安石和程颢都是很大的打击。   都想在经义上给韩冈迎头一击,但谁也没能想到韩冈会从春秋中阐发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   说句实话,王安石也给弄得措手不及。他一开始根本就没想到韩冈有在五经上与真正的儒者辩难的才能。   当韩冈提起春秋,程颢主动上去配合。可若是程颢不配合,王安石也会帮一把。   春秋讲的是尊王攘夷,董仲舒最为鼓吹的天人感应就是其中的重点。董仲舒的《天人三策》中有多少属于《春秋》成分?《春秋繁露》说得又是什么?还有春秋决狱,几乎将春秋提到了五经之首的位置上。   气学最大的破绽就在天人感应上!这是所有人共同的认识。   两人都与韩冈关系密切,韩冈的根底别人不知,王安石和程颢却是十分清楚的。都是儒学宗师,韩冈再怎么隐藏,几番书信往来,议论一下经典,他在儒学上的实际水平,早就被他们给看穿了。   不论韩冈如何改篡对《春秋》的注解,他最后都绕不过董仲舒去。韩冈纵然能别出蹊径,有信心将《春秋》要义另作阐发,可王安石和程颢哪个不是对自己的学问充满自信的?拉回到天人三策中又有何难?   可是韩冈给出的答案,远远超乎想象。   料敌不明,也无怪乎输得彻底。   王安石在想什么,韩冈多多少少也是能猜测得到。   不过他并没有太多自满的地方。   他所主张的学问,从目标,到纲领,再到实行的手段,以及由浅入深的学习路线,其完备程度都是其他学派所不具备的。   比起当世所有的学派,气学本身的根基不在那几本圣人编写的经书上,而是整个自然。   这就是时代的差距,这就是眼界高度的区别。是有着一个世界几百年千万人的积累作为底牌,差距之大,远远超乎王安石、程颢所能想象的极限。   王安石、程颢纵然再有能力,也缩短不了这样的距离。   胜利是理所当然,唯一的问题只是实行者的水平,会在这一过程中造成的波折多寡而已。   “枢密,请留步!”身后声音打断了翁婿两人的漫步,杨戬匆匆从后跑了过来,叫着韩冈,“枢密,皇后口谕,请枢密速至福宁殿。”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三)   王安石一下黑了脸。   愤怒的双眼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   他堂堂平章在这里,就是天子马上就要咽气,要赶着请韩冈这位药王弟子吊命,也不能把他王安石丢在一边。   他可是平章军国重事,朝廷的军国大事无事不可干预,而宫闱之内,只要有关天子,那就是国家大事,他同样有干涉的权力!   杨戬知道自己所传递的口谕,有多么容易激怒王安石。前面看见韩冈和王安石就在集英殿前慢慢踱着步子,心中就是咯噔一下,但他还是不得不当着王安石的面,去将韩冈请过来。   韩冈见王安石脸色难看,笑着宽慰道:“如果只有小婿,那还不打紧,要是请动岳父,情况就真的很糟了。”   “枢密说得是,枢密说得是。”杨戬在旁猛点头,可怜兮兮地瞅着王安石,“平章……”   “还不前面领路!”   王安石一声冷喝,因老迈而浑浊的双眼一下变得锋锐起来,狠狠扫过杨戬。有没有请柬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杨戬吓得瑟瑟一抖,膝盖都弯了一下,差点没软倒在地上。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   杨戬颤着声,连称呼用错了都没有察觉,忙前面领路,也不管后面两人到底跟没跟上。   韩冈也不在乎,跟着王安石匆匆往福宁殿赶过去。   抵达福宁殿时,杨戬先进去了,跟在后面的王安石,守门的亲卫还想要拦他一下,但王安石又是一瞪眼,便吓退了门卫,大步流星地冲进了寝殿之内。   “王平章!”   王安石一进寝殿,就引得坐在榻边,看顾着天子的向皇后显是吃了一惊,甚至还瞪了杨戬一眼。直到看见韩冈跟在后面,才稍稍舒了一口气,小声道:“韩枢密,还请快点过来,看看官家。”   王安石这时候已经站到了御榻边,弯下腰看着赵顼,全然不顾就坐在御榻边上的向皇后。   赵顼现在紧闭着眼,对外界完全没有反应。只是还有呼吸,胸口微微起伏,总算避免了最坏的情况出现。   韩冈快步走进寝殿中。   福宁殿中有些乱,人乱跑,东西乱放。皇后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惶惶然在床边坐着。全然不去管管寝殿内的乱象。   而殿中的空气里面,还有一股连熏香和药味也掩盖不了的臭味。   韩冈知道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时间一久,很快就会见怪不怪,毕竟是那么普遍的问题。   有些问题,是避免不了的。皇帝病瘫在床,一切都不能自理,也不能自抑,生理活动就跟刚出生的婴儿一般。   方才在集英殿上,皇后开口之后,有那么一瞬间,韩冈的脑海中就闪过了这么一个可能。不过感觉太过可笑,念头反而就给自己打消掉了。   但现在一看,似乎是自己总是想太多,或许原因真的很简单。   赵顼闭着眼睛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向皇后握着赵顼的手,就坐在床榻的边缘上。从向皇后的态度上看,可能并不是因为某种更复杂的原因,让经筵紧急结束。   不过现在的昏迷又是什么情况?难道当真是被自己的丑态给气病了?原本是拥有天下的天子,现在则是连最基本的生理活动都要别人服侍,甚至弄得秽污宫闱,这个落差,的确大得让人无法接受。   只是天子一直都很理性,神智表现得很安定。到现在都半年多了,以那样的理性,早就该适应了。有什么问题,之前的两百多天里面,神智安定的他也该习惯了。而且韩冈更知道,安神的汤药,太医局一直都有给天子开。   韩冈紧锁着眉,去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是过了片刻,他从一边还剩一半的药碗中收回了视线。这是问题吗?   当然不是!   或许理由真的很简单,更可能现在只是暂时的昏迷,很快就会恢复。但现在还要计较什么呢?机会难得啊。   韩冈终于放开了紧锁的眉头,恢复了胸有成竹的模样。看看一旁今天值日的御医,却是他十分熟悉,交情也不浅的雷简。   但韩冈没问雷简什么,而是将杨戬拉了过来。   韩冈此时表情严厉,就矗在杨戬面前,质问他道:“官家这半年来有多少次去过庭院或后苑中?实话实说。”   杨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低头:“回枢密的话,从不敢让官家吹风。”   “那这半年来,官家可曾上殿,或是受邀入过宴席?”   杨戬摇摇头,“没再上过殿,也没有再入宴席。只是在养病。”   “难道就没有半点活动?”韩冈继续追问。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全都向杨戬倾倒过来。   杨戬多想了想,而后回答,“擦洗的时候,也会动一动。”   “嗯。”韩冈点点头,看起来算是暂时满意了。   他当然知道,赵顼在发病之后,就没有再上过殿。绝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躺在福宁殿的御榻上。仅有的活动,除了眼皮和手指以外,就是帮他翻身、擦洗和针灸的时候,会屈伸一下肢体。   韩冈又专注地看了一阵病榻上的天子,依然是昏睡。再转头回来时,仍然不是问太医雷简,而是继续追问赵官家身边的内侍了。盯着杨戬的眼神显然更为犀利,甚至可以说是凶厉。   “官家这半年多来,有经常坐起来吗?!”   杨戬身子颤了颤,可能是被韩冈的眼神吓到了,“都是躺靠着。”他小声道。眯起眼睛努力回忆着,指着寝殿一角的摇椅,“大多数就在上面。只有很少的几次坐起来过。”   “之前有过几次?”韩冈立刻追问,“究竟是多少次?”   “有过好几次,每次都有快一刻钟。”杨戬抬起头,飞快地答道。   “一刻钟啊……”韩冈感慨良久,然后问雷简,“知道怎么回事了?”   雷简点点头:“官家久卧气弱,坐得时间一长,就有了问题。”   向皇后握紧了天子的手,问道:“什么问题?”   “官家在躺椅上,其实也是半靠半躺,几乎没有完完全全坐着,又是很长时间的情况。今天一上经筵,身子骨一下适应不了,毕竟是卒中。”   “就这么简单?”向皇后声音虚弱地问道。   “官家的身体其实已经很虚弱了,现在都是在勉力支撑。”   “而且也不是简单的事。为了知道一点答案,不知用了多少人去寻找,解剖了多少尸骸。”韩冈说道。   向皇后疑惑起来,“解剖?尸骸?”   “是河东的事。”韩冈解释道:“河东的战地医院将俘虏的尸体解剖了许多,再加上牛羊。殿下也许不知道,河东的医院内的医工,已经可以把临盆的母羊肚子给剖开,将里面的胎羔放出来,再将创口给缝合上。七例之中往往能成功一例。再练习一段时间,成功的几率会更高,甚至高到用在难产的孕妇身上。也许再过些年,就彻底不用担心难产,还有腹中突发的恶疾。”   “这不就是华佗了吗?”向皇后惊讶道。   “现在哪里有华佗?只能靠多学多练。练得熟能生巧,也就不需要华佗了。”韩冈摇摇头。   “雷简,官家的病情是怎么回事?”沉默了很久的王安石开口问道。   “经过解剖之后,现在已经确定了卒中的病源,更重要的是为何发病。头脑是六阳所会之地,坐立行走,说话思考,都要靠头颅中的大脑。而卒中,确切地说应该是脑卒中,都是脑中的血脉破裂,就像是洪水泛滥一样,伤了头脑。”   “这样啊。”皇后轻声念叨着。   “血如流水,其性润下。如果没有心脏不断跳动,将血压倒头脑中去,人身上的那些血液,早就因为自重,落到了脚踝上。长时间下蹲之后,猛然站起身,都会少不了一阵晕眩,这就是血行不足的缘故。官家这一回病发,很有可能就是血行不足的缘故。”   雷简的回答,大半来自河东战地医院总结的文章。其所说的这些发现,在很大程度上,都有韩冈的作用在里面。没有韩冈的指挥,河东的医院如何会去解剖人体,就是动物也不会。而那些总结,也是在韩冈的指点下进行的。   前线上的战地医院,其中的医工都是厚生司借调了太医局的人手派遣出去。从医术和药物,前方后方相互沟通紧密,保持着极为密切的交流活动。新的医疗手段,新的药材药方,接二连三地出现于世。虽然还没有发行内部期刊,但河东战地医院的医疗总结,那一篇篇论文,全都集结成册,发回京城的太医局来。   “那官家日后还能外出吗?”王安石插话问的道。   “如果陛下御体稍和,出去晒晒太阳就没有关系了。”   雷简看着说得和气,其实已经给了一个性质很严重的回答。他的话可以说是盖棺论定,好像是天子的病发,就是之前强行开设经筵的缘故。如果没有这一场经筵,就不会有赵顼的发病。   雷简在韩冈面前,虽说有交情,其实还是很有几分畏惧。但他这一回被找来治疗赵顼,并不是顺着韩冈的口风说话,而是依据太医局内部流传的文章来述说病情。   两次都是在接见外臣的时候发病,赵顼的禁足令,这一回可以安安生生地发下来了。从今以后,他就别想再上殿半步。   “官家,官家醒了。”一名宫女轻呼着。   所有人都看见了,赵顼的眼皮动了动,然后睁了开来。   韩冈迎上了赵顼略嫌迷茫的视线,露出了一个诚挚的微笑,“陛下!可还安好?”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四)   刚刚醒过来的天子眼神呆滞,意识尚未从凝固的黑暗中松脱开来。   韩冈也没指望赵顼晕厥过后反而能开口。   用审视的目光上下看了赵顼一通,韩冈回头,“当真是天佑,陛下总算是醒过来了。”   “阿弥陀佛。”   不知是谁起了头,寝殿内念佛的声音响了一片。   王安石和韩冈都不由得皱了一下眉,越是下层,对宗教的信仰就越普及,宫里宫外,到了四月初八,全都是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赵顼病重,刺血书经的也是一窝蜂,宫里面用舌血写成的金刚经不是一本两本了。   可这也没奈何,世间风气如此。也幸亏绝大多数人,并不是那么的虔诚,拜了佛祖拜道君,家里面还供着祖宗牌位,终究不是西面那些狂信徒。   向皇后拉着太子赵佣做到了床边,韩冈趁机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玉昆。”王安石表情严肃,问韩冈:“情况怎么样?”   韩冈沉吟一下,摇头对王安石道:“岳父还是问太医吧。小婿现在说不清楚。”   “能说多少就说多少,一句半句都行,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韩冈轻声道,“应该不会再有下次了。”   当然不是说赵顼不会再发病,而是发病后不能再一次醒过来。谁能有两次三次中风还保住性命的例子?天下虽大,就算有例外,也落不到身体孱弱的赵官家头上。   王安石神色更为凝重,看起来开始往情况恶化的方向做心理准备了。   其实在韩冈看来,赵顼能够这么苏醒,其问题应该并不是很严重。如果当真是再一次中风的话,以天子现在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再醒过来。   也许只是普通的晕眩而已。身体虚弱的人,站久一点,坐久一点,都可能会出事。而赵顼的身体情况更为不堪。或许就是在集英殿上匆匆将他拉起,那一下剧烈的动作,大脑陡然失血,让本来只是有些污秽的小问题,变成了晕厥。   不过现在猜那么多也没有意义。韩冈只知道一点,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并不是由病情所确定的,而是来自于外界的信心。包括臣子,也包括皇帝。当年“谁念玉关人老”的枢密副使蔡挺,被请出朝堂,也不过是在殿上发病摔了一跤。   赵顼在经筵上发病的事一旦传出去后,朝臣们对他的最后一点信心都会失去。就算他之后还能用手指写字,听人读奏章,但下面的臣子只要想到这位皇帝很可能就在下一刻龙驭宾天,除了性喜赌博的人,谁还会听他的话,而对皇后的谕旨置之不理?   “玉昆。”王安石轻声问,盯着韩冈,“是不是要让太子预备一下功课。”   预备功课?   韩冈挑了一下眉毛。要么就干脆隐晦到底,要么就干脆挑开来明说,半遮半掩的做什么?   他知道王安石想试探什么。   立太子,尊赵顼为太上皇。   “太子已立,储位即定。又有皇后照看内外,何须再此一举?何况凌迫君父,太子岂能安?我等儒臣,总不能教太子不孝!”   韩冈才不会这么提议。   能逼皇帝退位的臣子,在谁看来都是极端危险的存在。下一个皇帝上来之后,怎么可能还会信用于他?肯定是当眼中钉来看。   韩琦为什么六十出头就给请出朝堂,再也没能回来?他的确反对变法,可早在开始变法之前,韩琦就已经出外了。因为他是权臣,而且是在神宗准备即位,英宗却回光返照的时候说,就算英宗康复,也只能为太上皇的权臣。   如果当真亲手主导了帝位传承,就算还能安享富贵,但一辈子都别想再入两府。   等了片刻,赵顼周围的人群依然不散,韩冈在外提声,“殿下,先让陛下歇歇吧。这时候,要多养一养神。”   韩冈的话,让殿中人如奉纶音。刚刚熬好的汤药,忙不迭地给赵顼灌了下去。由于曼陀罗的药效不显,现如今的太医局中,安神的汤药里面都是加了罂粟粟——就是鸦片,后一个粟作蒴果解——这一味药材。   赵顼被灌了药,没过多久就昏昏睡去。皇后也脱开身来,只留着太子在床边服侍他的父皇。   王安石已经等了很久,直面向皇后,轻声却坚定地质问着:“殿下,方才经筵上究竟出了何事?”   “是官家……是吾看官家……那个不太好……”   为什么要求匆匆结束经筵,皇后看起来难以启齿。被王安石冷着脸一问,就结结巴巴起来。   “平章。”韩冈插了进来,让皇后如释重负。   王安石回头瞪了一眼,韩冈轻叹着摇摇头:“太子还在这里呢……存一分体面吧。”   王安石看着御榻上,吃力的为赵顼整理被褥的赵佣,心中一软,不再问了。   韩冈能猜到的理由,他也能想得到。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赵顼那是生病的原因,是应该体谅的。皇后为保全皇帝的尊严,也做得没有错。   “殿下,天子现在虽然苏醒了,可这几日京中人心仍免不了有所浮动,还是由两府轮流宿卫宫中为是。”韩冈向皇后提议,“臣与平章在宫中为何久留,也得通知两府。”   “枢密说得是。”向皇后忙点头,“吾这就召宰辅们进宫来。”   王安石眼睛微微睁大,然后又叹着气,摇了摇头。是否能冷静行事,就是判断是否挂心天子的关键。王安石一时忘了要通知两府,韩冈却记得很清楚。哪个更在意赵顼本人,其实是明摆着的。   “至于陛下那边……”韩冈接着说道,“顺着陛下的心意就好了,过些日子或会好些。”   向皇后脸色苍白如旧。王安石望着门外,脸上看不出悲喜。   顺着心意四个字是不能随便对病人家属说的。千年后,千年前,都是一个道理。   过了半晌,王安石对向皇后道,“殿下,今日就由老臣留下来宿直吧。”   韩冈点点头,“若平章宿卫,韩冈也就能安心。”   向皇后闻言一愣。“枢密你呢?”   韩冈看了眼王安石,对皇后道:“臣有所不便。”   宰辅们轮班宿卫,差不多就两三人一班岗。韩冈当日和王珪、薛向、张璪同日宿直,就撞上了拥立太子的大场面,这份功劳,够吃三辈子。而今哪个能撞上天子归天,也同样是天大的机遇。只是如果宿直的宰辅有着过近的亲戚关系,就免不了会身沾嫌疑。王安石与韩冈是翁婿,现在已经有嫌疑在身了,今天若再同宿卫宫中,少不了会惹来一身麻烦。   向皇后看看王安石,又看看韩冈,来回两次三次,恍然大悟。带着点小心对王安石道,“平章……”   王安石盯着韩冈看了一阵,叹道:“那今夜就劳烦玉昆了。”   “理应如此。”韩冈拱了拱手,不知不觉的,所有人都忘了王安石和他已经递交辞呈的事。   又过了片刻,雷简从内厢出来了。   “天子是颅内出血,以至卒中。这是第二次中风了。如果再早一点,依稀曾有耳闻一次,那就是三次了。每一次中风,对颅脑的伤害都是极难恢复的。六阳所聚,神之所居。伤了头脑,甚至精神上都会出问题。”   “雷供奉说得是。”韩冈接上来道,“臣旧年在关西,曾见过一个被除名的老兵,头部被党项铁鹞子的铁锏打碎了半边颅骨,好不容易才救了回来。不过原本是极温厚的性子,但受伤后却变得暴躁易怒,恍若两人。骨伤跟中风,虽说是一内一外,可终究是伤到了六阳魁首,有一部分症状是相同的。”   十二正经中,手三阳,足三阳,皆汇聚于头部,所以有六阳魁首的说法。自发病后,赵顼的性格的确变了不少,可躺在床上半年,就是正常人性格照样会变。但韩冈只举了一个例子,正常的变化也变成了不正常的症状了。   雷简道:“这就是伤了六阳经,损了阳和之气的症状。以微臣之见,当天火灶聚太阳精火制药,或有补益。”   “太阳精火?”王安石和向皇后同时发问。   “其实没那么玄虚,就是太阳灶,跟放大镜能聚光点火一样,凹面镜也能聚光生火。所谓太阳精火,就是聚集太阳光来熬药。”韩冈解释道,“近来西京有不少人家都在用。据说还是富家还是文家的子弟发明的。”   “文相公、富相公、王相公还有楚尚书家里,都有在用。年老体虚,往往阳气不盛,用阳火熬药,有益于药效。”   “哦。”王安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千年之后,十几岁的学生都糊弄不过去的话,在这个时代,却是标准的专业术语,让病人和家属莫测高深,只能从医生脸上的表情来判断问题是否严重。   赵顼的脑血管,可能是淤血,可能是出血,韩冈记不清到底哪一种才是中风,这个时代的医生也不可能有办法看清楚颅骨内部血管的情况。   可是这并不影响韩冈去给赵顼的病情下定论。   那一位早就该歇歇了。   从他个人的角度,从国家的角度,让朝政控制在一个中风瘫痪的皇帝手中,都是对自己,对国家,不负责任的行为。   “圣人,圣人!”一名内侍奔进来了,“相公们来了。”   “谁敢拦我!?”杨戬话音未落,只听着外面怒喝,“陛下不幸抱恙,我等宰辅如何能在外安坐?尔等想隔绝中外不成?”   “蔡持正的声音倒是大。”王安石冷冷地说着。   向皇后站起身:“让相公们进来吧。”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五)   蔡确赶来时一番表演算是精彩,也成功的留了下来。与曾布和韩冈一起宿卫宫中。   万一这一夜天子晏驾,太子赵佣继承大统,留守在皇城内的宰辅,总是能更占便宜一些。若是其中有个意外波折,那就更好了。只要适时站出来,一个定策之功就能稳当当地拿到手上。这并不是随便哪个宰相都能拿到的功劳。   也就在去年,韩冈正是依靠这一殊勋,彻底地确定了未来五十年韩家的兴旺发达。说不定还能出个皇后,或是个公主——自然,这是要几十年后的事了。   不过现在天子的病势看着已经平复,并不是真正的危急关头,所以第一夜的值守,也没有争得太厉害。   东府两位,西府一位。   这时候,也没人提王安石和韩冈的辞呈了。   吃过晚饭,三名宰辅一起坐下来喝着解暑的凉汤,蔡确问韩冈:“玉昆,就你看,天子的情况究竟如何。”   方才宰辅们都赶过来了,赵顼病情再一次加重的消息向所有人进行了通报。通过人体解剖而进步的医学没人在意,宰辅们只在乎结论。蔡确最为关心,一问再问。   “说不准。”韩冈道,“到了这一步,完全得看天意了。”   问的问题都差不多,韩冈能给出的答案也差不多。   “恢复不了?”   “卒中是伤在颅脑。血脉内伤。要害之处,伤势很难恢复。只能慢慢将养着。”   蔡确点点头,叹了一声。   韩冈的身份特别,宰辅之外,还有一层医道圣贤的光环。就算不信什么药王弟子的谬说,可韩冈他在医道上的成就,也是华佗、扁鹊远远不能及的。韩冈既然已经确定了赵顼的病症,世人的看法基本上也就确定了。就算还有人质疑,也占不了主流。   “太后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曾布忽然说道,“玉昆可知?”   韩冈在外半年,京城事不可能事事皆知。但太后的近况,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还是摇头,“韩冈久在外,倒是真的不清楚。”   “太后在开春后,情况就不太好了。但就是不想要太医局的御医,每次派去都会被赶出来。”   韩冈声音冷了一点,“太后病因在心。御医也的确没用。”   太医局那边又不是他的徒子徒孙,何必迁怒到他们的头上。   “说得也是。”曾布点点头,又道:“天子上一次发病,是忽冷忽热,给刺激到了。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   官家在经筵上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很多人都会去猜测。但曾布这么问,究竟是什么意思?提醒吗?   “天子是劳心过度。原本该是静养的。”   赵顼对权力的欲望就算重病也无法阻止,哪个朝臣不知道,赵顼每天都要听人诵读奏报,皇后批示过后,他还要批阅一番。只是没人敢劝,怕赵顼动了气、出了事,就会成为替罪羊。   “真宗、仁宗、英宗,都是类似的病症。这类疾病,天家好像是更容易得呢。”韩冈继续说道。   “其实我也曾听说过。越是富贵人家,越是多有类似的病症。”曾布道,“宗室中的太宗一系,则更又严重一点。”   “是宫中的缘故吧。”蔡确望着头顶斑驳的殿梁,宫中的殿阁早就该修了,可一直都没有修。   别的不说,当今的皇帝在节制欲望上,的确是可以做历代帝王表率的。登基十几年来,也就修了慈寿宫和保慈宫。一切多余的奢侈爱好都没有,一门心思就是以唐太宗为目标,可惜天不假年啊。   宫中风水不好、阴气太重的传言早不是一天两天,别的不说,六十年来,出生在宫中的皇子只留存了一个,就是现在的太子赵佣。宫内宫外都认为这是皇宫内有阴物作祟。   而且赵佣才六岁,还有十几年才成人。说不准,哪天又应了命数。为此而忧心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方才雷太医说的天火灶不知能有多少用?”蔡确问道。   “尽人事,看天命吧。”韩冈道。   天子重病时候,献药的,献方的,要为天子祈福的,京城中有很多人都在努力想讨个好,天火灶不是特例,但同样也只是给个心理安慰而已。   “给天子吃几天药看看情况会不会有所好转。”韩冈继续说。   本来雷简说过之后,向皇后就准备派人去洛阳要一架天火灶。不过入内都知张茂则过来后却说库中已经有了。是洛阳的文及甫在发明之后,就献了一架上来。只是当时没人理会,丢进了内藏库中。   “不只是要看天命,还要看天。天火灶的事,布也曾听说过,要是天气不好就不能用。必须要出大太阳。”   “的确。”蔡确道,“只能是白天用,更得是晴天,还不能放在室内。秋冬的时候天冷风大,熬一碗药不知要熬多久。”   “可用得人还是多啊。洛阳不说,京城里面就不少了。”   前日听章惇提起天火灶之后,韩冈就稍稍留意了一下。发现他在外的确是孤陋寡闻了一点,京城上层有关养生的发明总是很受关注,天火灶在洛阳一出来,京城这边就有人开始用了。   “只是宫里一旦用起天火灶,就怕会有人联想起汉武帝来。”   韩冈笑了一声:“汉武一修柏梁,再修建章,耗用财物无数,这边只是搭个灶台,差得也太远了。”   汉武帝时,有人进献长生方,说用露水和玉屑常年饮服,可以得长生。   汉武帝信了他的话。便开始修建柏梁台。台上修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以铜为之。铜柱顶端有仙人像,托盘凝集露水。没过多久,雷火焚柏梁殿,承露盘一并焚毁。当时人说,这是上天降罪,但汉武帝根本不予理会,又造了更大的建章宫,重修了同样大小的承露盘。   天火灶和承露盘,一个是火,一个是水,看着是不一样,但性质是类似的,也架不住人们会联想。   “玉昆你还别说,到时候多半会有人上书要修天火台呢。”   “又不是露水,收下来能灌进瓶中。喝药得趁热。弄个几十丈高的台子熬药,药端下来就冷了。”   守夜时随口闲聊,三人也不准备睡了,保不准今夜就会有事。   倒也正如预料,不及三更,事情就来了。   “蔡相公、曾参政、韩枢密。”杨戬过了二更天不久就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皇后请三位相公快点过去。”   正在闲谈的三人霍然而起,互相看了一眼。只见蔡确问:“出了什么事?”   “官家醒过来了。”   三人匆匆抵达福宁殿。进了内厢,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一群人拥在里面,一半围在御榻旁,一半则站在墙边。皇后正低着头,背着床,坐在桌边。拿丝巾捂着脸,看样子,却像是在哭。   难道这就出事了?!韩冈心中一惊,不至于那么快吧?   “殿下恕罪!”   蔡确大声说着,就快步走到御榻旁。曾布也紧跟了上去。韩冈多看了房中两眼,也走到了床榻边。   赵顼并没有事,的确是醒过来了。眼睛能眨,手指能动。   “怎么回事?”蔡确纳闷地问道。   曾布和韩冈也都迷惑起来,该不会是皇后和皇帝吵架了?   宋用臣小心指了指床边的沙盘,然后就飞快地收回了手。   三人立刻看过去。沙盘并不大,赵顼的手指能动的幅度又比较小。都是写上一两个字就抹平,然后再写。所以跟在天子身边,还有专门记录的人,将天子写下的每个字都给记录下来。   沙盘上的纸上,整整齐齐地写了不少字,但其中最后面的三个字是:“皇后害……”   沙盘上,上面的手指动作的痕迹清晰可辨,是一个略嫌扭曲的“我”。   皇后害我!   蔡确和曾布面面相觑。   乍看起来,这就是皇帝的控诉。而这一次病发,就是皇后所操纵的结果。   可有谁会去信?皇后根本就没必要去害皇帝,一点好处都没有。而且她的性子朝臣们也都很清楚的,并非武后的那个类型。   也难怪皇后会坐在角落里面哭,她为帮赵顼拾遗补阙,已经做得够多了,想不到日夜苦心,殚思竭虑,最后却落到了这样的猜忌和诬蔑。   “仁宗……”曾布轻声道,“仁宗晚年也曾有过。”   曾布没细说,但蔡确和韩冈都明白他要说什么。   仁宗晚年得心疾,曾有一次跑到外面大喊皇后和张茂则谋反,然后宰相们慌慌张张地把他给拖进宫去。太丢人……辽国的正旦使就在外面坐着呢。   赵顼的情况现在看来差不多也是这样。   韩冈摇摇头,他一句话都没说,就得出了结论。   并不是他们想要奉承皇后,从理智上两位宰辅就不可能去遵从瘫痪病人的命令。   “吾失态了,让相公们见笑了。”   片刻后,向皇后和三位宰辅在外殿坐了下来。皇后虽然重新梳妆过,可说话仍带着鼻音。   “殿下。”蔡确说道,“陛下的病症又重了一层,有些事不得不早作打算了。”   醒过来之后的天子还是能用手指,还是能眨眼睛,跟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其实仅仅是小小的晕眩而已,但被当成了再一次中风之后,所有宰臣,都是用内敛又不失悲痛的眼神看着赵顼。   皇帝其实已经死了。   宰相,枢密,都开始把他当成了死人看待。那这位皇帝,还能算是活着的吗?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六)   “早作打算?”向皇后惨然而笑,“吾哪里敢!”   蔡确一惊,发现自己说错话了。不过也来不及悔改,只见皇后冷笑着,“不过是经筵上不让他丢人,就换了个皇后害我,要是早作打算,还不知会写什么!”   见皇后又有激动起来的样子,蔡确连忙叫着,“殿下,殿下!还请息怒,还请息怒!”   皇后哪里理会他:“结发十几年,吾何曾负过他赵仲鍼。写什么皇后害我,相公枢密都在这里,干脆明说吾哪里失德,废了吾这皇后好了!做着也受气!”   蔡确向曾布、韩冈使眼色,他这个宰相手忙脚乱,曾、韩两人倒好,坐在一边看热闹。   “殿下。”韩冈起身劝到,“殿下的辛苦,臣等都看在眼里。殿下的功绩,天下臣民也都看在眼里。今日之事,是天子失心,非是殿下失德。世间自会有公论。”   曾布也接上去劝着:“当年仁宗皇帝也曾经失心,上殿大喊慈圣和张茂则要谋反,但哪个朝臣不知,这是仁宗病糊涂了。张茂则至今犹在宫中,慈圣之德更是为后世垂范。岂会有人糊涂到不知是非的地步?”   “这半年,吾劳心劳力,天天都在担心受怕,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他赵家!”   “幸得殿下,辽贼入寇,国家方能得保全,否则河北必然糜烂,河东也难挽救。这件事陛下虽不知道,但天下又有谁不知。”   皇后哭诉了一阵,好不容易在三名宰辅的劝说下,抽抽噎噎的,终于算是平复下来。   只是片刻,蔡确和曾布就急出了满头汗,坐下来后相顾无言,跟妇人说话真是累。   向皇后呼吸渐渐平稳了,拿着手巾擦了擦眼,问韩冈道,“枢密,接下来该怎么办?”   “殿下,以臣之见,还是尽快招平章和两府宰执都入宫。”韩冈将方才蔡确说的早作打算抛到了脑后,不把人召集起来,怎么打算?   “韩枢密,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曾布表示反对,没开口的蔡确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韩冈双眉一扬:“如何不急?天子突发心疾,怎么能不尽快通知各家宰辅?这岂不是要隔绝中外?!”   曾布哪里想到韩冈随手就栽了自己一个隔绝中外的罪名,他只是担心深夜招宰辅入宫会惊动京城,当然他也是不打算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韩冈一句话将他气得七窍生烟,皇后对韩冈的信任显而易见,韩冈话说得这么重,“韩枢密是急着要让天子内禅吗。”   韩冈沉下脸:“韩冈可是有半字说内禅?参政如何以不实之罪污我?!”   “有与无,枢密心中自知!”   韩冈倒是不气了,心平气和地问:“就是周兴与来俊臣,想要入人以罪,也得先弄个大瓮放在火上。参政倒好,有罪无罪,要我心中自知。不知参政在外知军州数年,都是这般断案的?”   “玉昆,不要置气。”蔡确来劝和,“子宣参政只是口误,并非真意如此。通知介甫平章、子华相公他们是应该,但也要防着人心动荡。”   韩冈霍然而起,“相公!秘而不发,正是人心动荡的原因所在!”   在韩冈眼中,今夜陪同宿卫的两人,一个蔡确、一个曾布,都是不能相信的,就是王安石也比他们更可信任。从曾布的态度上看,他很有可能想趁这个机会提出内禅,否则他不会这么抵触招宰辅入宫的提议?攻击自己的借口也是用了内禅,可见他心中至少盘算过,所以才脱口而出。   “玉昆。皇城大门夜不轻开,现在派出内侍、班直去传话,京城军民恐怕不免会胡思乱想。”   韩冈根本就不理会蔡确在说什么。他要坐实赵顼已经发疯的消息,只有将宰辅们尽快招入宫中。要是明天上朝后才让王安石、韩绛他们知晓,心中有了疙瘩,问题可就大了。单是为韩琦抛下自己,单独逼迫曹太皇撤帘一事,富弼就记恨了一辈子。韩冈并不怀疑,一旦给了蔡确和曾布机会,让他们说服皇后,今夜就内禅太子,明天之后,自己会不会被其他辅臣恨之入骨。   而最重要的。宰辅漏夜入宫,京城上下今夜不知有多少人难以入眠,等明天,天子发病的消息传出去,人人恍然大悟,事情就坐实了。他早就有了定策之功,就算今天拥立太子,也不会增加多少功劳,反倒是当初没有参加进来的蔡确、曾布最盼望这个机会。   皇后现在气得发狠,很有可能被蔡确和曾布说动,韩冈是宁可当场翻脸,也要让皇后下诏将王安石、章惇他们给召进来。   韩冈就站着,也不继续反驳,只是冲门口看了一眼,又点点头。巡视宫掖的王中正就在那里,全副披挂,就是一副武将的打扮。   王中正一句话不说,低眉顺目,站在门后仿佛门神一般。但韩冈冲他点头,王中正就仿佛从雕像变回了人,重新有了生气,同样点头,回了礼。   向皇后没注意到这么细微的动作,但蔡确和曾布无法无视。那可是宫中兵法第一,半年内统帅班直的内侍大将,而且跟韩冈交情匪浅。他一点头,就意味着韩冈并不需要他们同意,才能将消息传到王安石、韩绛,以及其余宰辅那里。   “殿下!”蔡确大声道,“臣和曾布,并无阻止其他宰辅入宫之意。都是怕连夜打开宫门,会让京城百万军民人心动荡,万一有贼子图谋不轨,恐怕会生出大乱。实在是不能不慎重!”   “韩冈岂敢怀疑相公。但吾等三人今夜宿卫,而王介甫平章、韩子华相公他们能安心回去,是相信天子若有不豫,我等能安定人心,并及时通知宫外。早一步让其余相公、枢密知晓宫中变化,更可安定国人之心。”   “枢密此言是正论。”向皇后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杆。“不能让相公们在外面担心。”   向皇后这句话一出口,蔡确和曾布都安静了下来,先后拱手道,“殿下所言极是。”   不过他们看韩冈的眼神就不一样了,已经是带着恨!   韩冈早就有定策之功在手,根本就不需要画蛇添足,可他们缺功劳啊。自己吃饱了饭,就不让别人吃。殊不知,这有多招人恨?   韩冈之前对王安石说,并不主张赵顼立刻禅让。但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赵顼竟然说皇后害他。   也许是怨气日积月累后的爆发,或是苏醒后精神混乱的,或是当真认为他这一次发病源自于皇后中断经筵,但这一句话一说,向皇后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天子的病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不论有什么想法,都是得早点有个章程出来。一旦议定,就算今天夜里人心不安,明天也会安抚下来的。”不管接下来会怎么样,有事情大家一起承担,这是韩冈的想法,“殿下,还是快派人吧。”   ……   “三更天了。”   听见外面的梆子响,蔡京确认了现在的时间。跟强渊明喝酒,不知不觉就喝到了半夜。虽然自家酿的葡萄酒并不是烧刀子那般能打着火的烈酒,可喝多了下去。照样还是唯有醺意。   “怎么,舍不得你家新酿葡萄酒了。”在后院的石桌下,与蔡京一起喝酒的强渊明舌头有些大,已经是喝了不少了,但还没有到醉倒的时候。   蔡京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天空毫无遮掩的月亮,虽说喝葡萄酒最好的就是夜光杯,但有个玻璃盏装酒,瑰丽的红穿过玻璃之后,就又多了一层晶莹剔透。   “这葡萄酒又不比过去珍奇,现在家家都会酿了,能喝多少只看隐季你的酒量!”   到底怎么制作葡萄酒,不知何时就在京城中传开了。不需要蒸酿的酒具,也不需要酒药,只要将葡萄洗干净和交州白糖一层一层地放在陶瓷罐里,然后密封好放在一边,等一段时间就变成葡萄酒了。剩下的就是过滤和装瓶。   只要家里有葡萄藤子,又买得起交州白糖的人家,都忍不住去自酿些酒水出来。一时间,弄得京城的酒税跌了两成还多。   “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强渊明招呼着蔡家的仆人端酒上来,又对蔡京道,“元度还是不肯出来?”   “元度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体质又弱,出去喝次酒回来就要吐几回。今天上殿,估计是中了暑,回来后就躺下来了。”   “真的是中暑?”   “喝你的吧。左右明天就知道了。”   经筵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蔡卞回来后却不肯说。只是知道天子在经筵上发了病,然后宰辅们都进了福宁殿。具体的细节一概奉缺。   蔡京准备等到明天再去了解。反正大体情况猜都能猜出来,自家的兄弟,终究比不上韩冈。很有可能是吃了大亏,否则就不会一回家就躲进了房中,谁人也不见。   “三郎。”蔡京家的一名老家人从前院匆匆而来,附在蔡京耳边说了几句。   见蔡京脸色陡然就变了,强渊明立刻问道,“出了何事?!”   蔡京慢慢放下了酒杯,轻声道:“王平章和章枢密又入宫了。”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七)   夜色下的天街比起京城中的其他去处,显得更为黯淡,也缺乏足够的人气。   宽达两百步的街道已经跟广场没有两样。不过天街中央,有占了近一半宽度的御道,这是天子出行时所走的道路,堆着厚厚的黄土。御道两侧,还有河渠,河渠之外,才是人们正常行走的道路。   真正说起来,供给章惇和他五十名元随行走的道路,不过三十余步。   就在御道对面,同样规模的队伍正在前进,与章惇一行齐头并进。   看了看灯笼的数量,章惇知道,那边应该是张璪。   知枢密院事和参知政事,都是五十名元随。只有宰相、枢密使才能有七十名元随跟随左右。而想要更多元随,要么做到宰相兼节度使的“使相”,要么就是卸任的宰相得赐节度使,或是别的原因得到节度使的官职,才能达到百名元随。   而在章惇的前方,隔了半里,快要抵达宣德门下的那一队人马,灯笼的数量比河对岸少了近一半。可章惇知道,那不会是别人,而是王安石。   参知政事有五十名元随,而宰相视加衔与否,决定元随的数量是否有百人,至于平章军国重事,过去没有先例,但皇后特地下了恩赏,王安石拥有一百二十名元随,前后随行鼓吹、喝道。   一百二十名元随,比起天子出宫,动辄万人的盛况当然远远无法相比。可比起其他臣子却又是远远超过了。   要不是看着这一队人马所出来的路口,是王安石上朝的必经之路,章惇也猜不到前面是王安石。一百二十人的确太多了,临时都召集不起来,赶着入宫的王安石就这么只能带着四分之一的人手出来。   这远远比不上章惇能以军法治家,今天回来后,就让下面的元随随时等候吩咐,轮班值守。一等中使离开,就换上坐骑,直接奔向皇城而去。   自然,这个速度也跟章惇的元随,多是随他征战的亲兵所组成的缘故。换做是别人做同样的事,也难有这样的速度。   “不知能不能赶得急了。”章惇远眺宣德门,矮而厚重的城墙,也只有在月光下才能看到其中的意义。   前来传诏的使节没有多说什么,就是章惇让家人拦着,又封了一大笔好处,但到了最后,也还是没有得到任何更为精确的消息。   “子厚!”身后传来薛向的声音。他带着他的队伍,汇入到章惇队列中,而薛向本人,也挤到了章惇身侧,“在看什么?”   “看老鼠。”章惇左顾右盼。御街两边的街巷中,到处都能看到人影。   这些全都是来打探消息的。   天子第二次发病——也可能是第三次——有点常识的官员都知道,天子原本就跟快烧到底的蜡烛一样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灯芯和烛油都在火中了,也许就在下一刻。既然如此,天子的病情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只用了半个下午,就传得到处都是。   自然,其中肯定会有人打探更进一步的消息。而消息的来源,只有御街之上。   说起来,这也算是京城的一道风景。   每当皇城之内成为动荡之地的时候,都有许多老鼠感受到了洪水将至的信号,一起跑来打探消息,以便能跳上船,不至于沉溺于之后的灾难。   开宝寺铁塔的黝黝暗影正嵌在东北面的天空之中。也许再过片刻,全京城的钟声都要开始响起。   宣德门渐渐近了,薛向忽然回头,看了几眼,对章惇道:“韩子华也来了。”   “子华相公府离得不算远,还以为他早就进宣德门了,想不到却是最后才姗姗来迟。”   “他是首相嘛。”薛向又道:“前面是王介甫,对面是张邃明,后面还有个韩子华。再加你我,人是都到齐了。就不知道,到了福宁殿,会是什么事。”   “多不过是拜太子。”   “多半是。”薛向点头,在他看来,也不会是其他事了,“不过今夜宿卫宫中的是蔡持正和曾子宣,有他们两个在,若当真是天子大行,说不定直接就封了皇城,明天早朝时把太子推上来了。”   “所以不是留了韩玉昆嘛。”章惇笑道,“韩玉昆现在都不缺什么了,正经是有东西大家分。”   蔡确、曾布的为人品性大家都是知道的。遇上帝位传承时,他们的想法也是不难猜的。今天决定宿卫顺序时之所以没跟他们争,只是觉得天子不至于就在当夜出事,只是没料到竟然当真出事了。   不过既然早已成了定策元勋的韩冈在宫中,章惇就不需要担心。不说韩冈的为人,就是凭他的头脑,都不会让蔡确、曾布独占好处,自己却一并受到其余宰辅的敌视。   天子可能已经晏驾,但章惇和薛向却是口气轻松。   对于天子大行,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慨了。在皇后垂帘听政半载之后,国势大涨,百姓安定,皇帝存在与否,都无法影响到天下局势。   而皇帝的死,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最多也只是叹一句“终于走了”。   说是君父,可当真能当父亲看吗?怎么可能能做到如丧考妣?   在梓宫前嚎上两声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最多也只能学西晋羊志,对着殷贵妃的坟茔自哭亡妻【注1】。   站在宣德门下,章惇觉得,他现在要考虑的,是接下来自己的定位了。   ……   王安石感觉将这辈子还剩下的吃惊都用到了这一桩案子上。   一张纸条还在宰辅们手中传递。而宰辅们脸上的表情,也随着纸条到手,而变得冰冷起来。   天子没有继续昏睡,更没有就此远离尘嚣,他一清醒就开始在沙盘上写字,一点也看不出他刚刚从昏迷中走了出来。   这是好事,可是并不值得王安石为他高兴。   毕竟以赵顼现在的表现,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了。   天子醒过来是桩喜事,但第一句写下来的话,就是“皇后害我”。   这基本上就是一个误解,可是这也确定了天子对皇后的成见已经根深蒂固。   如此一来,这就让王安石,必须在天子和皇后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不仅仅是王安石,所有的臣子都必须做一个选择,究竟是支持皇后,还是站在天子这一边。   “内禅。”蔡确当先表明自己的意见:“官家的病情现在很明显,以他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做太上皇了。”   “太子才六岁,可以即位吗?”张璪反问。   曾布回复道:“又不是让太子主政,依然是皇后垂帘。如章献明肃待仁宗。”   “本朝并无太上皇例,这第一次怎么做?”薛向出言质问。   “先让太子登基,其他事,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做。”   “这像什么,哪有这样的做法!”   宰辅们聚在一起议论着,韩冈虽在其中,却不曾开口。正如很多人都知道的,他不需要再卖气力,相反的,可以坐着看别人辛辛苦苦去寻找机会。   杨戬探头进来,小声道:“平章,列位相公,官家醒了!”   争议戛然而止。   天子虽然在他们心目中离死不远,甚至已经死亡,可实际上赵顼醒来,宰辅们还是多想听一听赵顼还有什么话要说。   “是、朕、不、是”。   赵顼就在沙盘上,写下了让人心惊肉跳的文字。   这算什么?想要重新做人不成?   韩冈瞥眼看着赵顼,这时候示弱,向着皇后道歉,其中有多少是属于心机,又有多少是对失去一切的恐惧。   韩冈无动于衷,赵顼的问题不是一份罪己诏就能解决。最大的问题是朝臣们对其不再有信心。   之前就算是经历过一次中风,赵顼依然能保证朝政的顺利运行。这是赵顼加上宰辅的功劳,但现在赵顼已经不能让宰辅们再对他的吩咐言听计从。每一名宰辅,在接到他的诏书后,第一个念头是想要确定真伪,以及皇后对此的态度。   赵顼对此还没有清醒的认识,但朝臣们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曾布上前半步,“陛下御体违和多日,今又疾作,为防万一,还请陛下下诏传位于太子。”   “我、无、事。”   皇帝在臣子面前,少有用我做自称,只有寻常面对家人,才会用一用。现在这是真的急怒在心,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可正是这般模样,让群臣对其再无一丝畏惧。   蔡确就在床榻边跪了下来,“陛下,当以天下为重啊!”   有蔡确领头,其他宰辅们过去叩头,“陛下,请以天下为重!”   赵顼闭着眼睛不理会。   王安石早就躲到了外殿内,不想与赵顼打照面,向皇后更是没再出面,而是守在偏殿中。   韩冈阻止了想要进一步规劝赵顼的蔡确:“当真想气坏天子?”   直接给赵顼灌下了医生掺了罂粟的汤药,赵顼根本无力反抗,很快又再次睡去。   “到底怎么办?”好几位宰辅心中都缠绕着这个问题。怎么办才能顺利地让天子退位,并将还是小孩子的太子顶上来。   他们得到了答案,一切都要先说服皇后主动出面。   “殿下?”   “你们找官家,不要找吾。”向皇后避之唯恐不及。   “殿下,可知何事为重?!”   皇后是小君,但小君亦是君。现如今垂帘听政,行事就必须将天下放在最前面。   “殿下,当以国事为重!”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八)   蔡确左一句以国事为重,曾布又一句以国事为重。   章惇在旁摇旗,张璪则敲着边鼓。   可向皇后还是在摇头,不肯主动出面逼丈夫逊位。   “平章。”蔡确回头来找王安石,他实在不想找韩冈,也只能请王安石帮忙,“国事为重。都要四更天了,到了天明还不定下来,明天朝堂上会变成什么样?!”   王安石脸色并不好看,像是被人欠了钱——他还不在乎钱,应该是被人烧了满屋子的书那样的难看。   作为地位最高的臣子,军国重事皆能与闻的平章,事关大宋江山、亿万子民的帝位传承,王安石不可能置身事外。   他不想看蔡确他们凌迫天子和皇后的样子,但也清楚这不是唱反调的时候。   而且他也知道,蔡确、曾布等几位决不会善罢甘休。羞刀难入鞘。到了这时候,只能一不做二不休。退一步都是死路。想想寇准,想想周怀政,那都是在真宗皇帝重病时,谋图拥立时为太子的仁宗,以真宗为太上皇。仁宗也同样是真宗皇帝的独生子。但他们最后还是失败了。结果就是一个去岭南,一个直接就砍了脑袋。   就是压倒了蔡确,赵顼照样不可能起来主持朝纲,站在皇帝一边根本就没意义。早一点内禅,国家或许就能安稳一点。   站在王安石的角度,这已经是最不坏的结果了。   “殿下。事已至此,已经拖延不得了。”王安石话说得很勉强,但终于是开口帮忙。   “没错。已经拖延不得了。”跟着王安石,蔡确、曾布又开始新的一轮攻势,力图说服皇后松口。   韩冈和薛向坐在最下首,不发一言,就是在看。   看了一阵,薛向忍不住轻声对韩冈道:“玉昆,你就在这里坐着?”   “韩冈在这里面资历最浅,地位最低,哪里有说话的份?”   虽然是玩笑话,但正常的情况下,也的确只有老资格的宰臣才有资格在这个场合说话。   不过韩冈肯定是例外的。只是这两天来,他说得够多,做得也够多,下面低调一点就可以了。   蔡确、曾布他们,肯定也是不想看到自己忙前忙后,跟他们抢生意。   “玉昆你是站在高处不怕湿脚。”薛向的低声一句,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薛向也不急。当初冬至夜时,他好歹也是第三位请立太子的宰辅。从时间上,比王珪早一步,从表现上,比王珪好得不只一点,就性质而言,他是功,王珪是过。   有这一份功劳,现在也不用跟人争抢了。也就是当初排第二的张璪,就稍嫌贪心了一点。估计是想做宰相,以他的情况,也只有积累定策之功才有一星半点的机会。   看着蔡确和曾布的表演,韩冈轻轻叹了一口气。   太子若是看到这一幕,心中肯定会留下一个疙瘩。不过也用不着担心什么,这是为大宋好么。   英宗当年重病垂危,几位宰辅上去请英宗立太子、定遗诏。这明着对病人说你快死了、赶紧把遗书写了的,英宗最后是“泫然下泪”,文彦博回头对韩琦道:“见上颜色否?人生至此,虽父子亦不能无动也”,韩琦则回了一句,“国事当如此,可奈何?”   皇权才是第一位的,纵使父子之亲也抵不过权力的诱惑。同时让国家顺利传承,也是对赵氏天下的恩德。只要明天赵佣顺利登基,成为大宋的第七位天子。这拥立之功,就是明明白白,谁也否定不了了。就算赵佣日后心中还有着疙瘩,但终究还是不能恩将仇报。   为国无暇惜身,得利的又是太子,怎么也不能说他们是叛逆吧?   所以他们不怕急,只怕慢。   帝位传承上,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谁敢保证一点意外不出?就是万分之一的危险,也没有哪个宰辅愿意去冒上半点。   看着面前的几位宰辅,一张张急切的脸,再看看在后面肃然默立的薛向和韩冈,向皇后撒气一般地道:“罢了,罢了,国事就国事吧,这名声我也不要了!”   皇后终于松了口,蔡确、曾布等人大喜过望,赶着遣人去玉堂找值日的翰林学士写传位诏书。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明日早朝时,就让太子上殿。”   “衣服呢?”章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太子还没有衣服啊!”   章惇的话听起来有些好笑,但每个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太子的衣服多得穿不完,只是没做皇帝时穿的衣服。   登朝总要一身冠冕。   新帝登基之后,面见群臣,肯定不能再穿着亲王的服色。天子六服,六套用在各级典礼上的不同舆服。都做了皇帝,不能说衣服都不够在大典上穿吧?   “舆服怎么办?现在做还来得及吗?”曾布也慌了起来。   大宋开国一百多年,几次天下易主,新帝都是因丧即位,没有说老子还在,儿子直接就登基的。这内禅的礼仪,谁都没经验。现在忙得乱了套,要是赵佣穿了一身皇太子的服色上殿,让群臣朝拜,那就不是内禅,是笑话了。   连王安石在内,宰辅们都皱起了眉。所谓量体裁衣,这时候哪里来得及招裁缝来量了尺寸,再去裁剪、缝制。又不是秃驴们的一口钟【注1】,两块布缝几针就能穿上身了。那是天子舆服,耗费多少人工和心血都是应该的。   若是正常的父死子承,新皇帝就要在梓宫前麻衣素服,不冠不冕,甚至披头散发,捶胸顿足,以示心中的哀恸之意。三辞三让,不用急着穿上礼服。有足够的时间制作新衣。以一干专为天家服务的宫廷裁缝的手艺,要把天子所用的袍服都做好,也不过一两天的事。只是现在只剩下半夜时间,哪里还来得及?   “已经做好了一套。”皇后忽然说道。   殿中陡然间就静了。   刚刚还很兴奋的蔡确和曾布,就像是被冰水淋头,一下都僵住了。   韩冈都不由得直了腰,惊讶地望着向皇后。   “去年官家中风后,清源郡太夫人入宫,劝吾说官家得天佑,当无大碍。但事有万一,还是稍作准备,缓急间也不会误事。这话吾觉得是有些不好听,可终究是忠言,所以吾就让人去做了一件预备着。”   皇后惴惴不安,毕竟方才还议论得热闹呢,现在却一个个都噤口不言,瞪着眼,让她也感觉有些害怕。   不过皇后解释了之后,冰结的空气就缓和了下来。   宰辅们都反过来看蔡确。蔡确虽为宰相,可惜年资浅薄,尚未得封国公,依然是清源郡公。而清源郡太夫人,便是蔡确的老母明氏。   什么时候就打了钉子下去?皇后不说,还真是不知道。   韩冈看蔡确的表情,似乎也是吃了一惊。估计是没指望他让他母亲出的提议,会被皇后听从。   “先不管那么多了,得赶快找人取来。”蔡确有点狼狈地大声道。   章惇抬手压了压,示意少安毋躁,问向皇后,“殿下,做好的是哪一套?”   “通天冠、绛纱袍,哦,还有一套赭黄袍的常服。不过这半年,太子又长高了点,可能穿不下了。”   张璪松了口气,“那就是两套了。”   韩绛皱眉道:“至少应该做一套履袍才对。就仅仅是绛罗袍,绛衫袍也行啊。”   正式的大礼服,是大裘冕和衮冕——玄衣、纁裳,以黑色外袍和赤黄色衣裙为主色。次一级的礼服,是通天冠、绛纱袍,是正红色。再次一级,为履袍,黑革履和绛罗袍,衣服颜色依然是正红色。直到作为常服的衫袍、窄袍,才有赭黄、赤黄、浅黄为主色的袍服,同时依然有绛色的衫袍。   所谓明黄色的龙袍其实于古礼不合,在等级比较高的典礼上,并不会出现。只不过一年三百六十天,能有大典礼的次数实在不多。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以衫袍、窄袍为主,天子服黄的情况也就很常见。   “有赭黄袍也够了。也不是没故事的。”   蔡确没明说出来,但大家都明白。   没错,的确是有先例——太祖皇帝。陈桥驿黄袍加身嘛。天下谁人不知?   天子六服中,通天冠、绛纱袍排在第三等,履袍则是第四等的礼服,赭黄袍则更差一级,前两件在登基大典上都能用得上。但勉强点,赭黄袍照样能用。反正只要主要的礼服不出问题就行了。   这就跟结婚一样,连鞋子带衣服,要一套套地换。没有说一件从头穿到尾,其中错一点也没什么。只要接亲和拜天地时的衣服不错就行了。   朝廷的大典礼,只要皇帝主持,基本上都是一身接着一身地换。虽说是礼制,其实也害人。去年郊祀,如果赵顼坐在玉辂上时,也穿大裘冕,或许就不会中风,毕竟外面还有一件黑羊皮的大裘可以防风御寒。可惜按照礼仪穿的是通天冠,外套一件绛纱袍,从里到外透风。   不过现在是有什么就用什么了,还能有什么挑拣?   “事已至此,也只能先凑合着用。赭黄袍就赭黄袍。有通天冠、绛纱袍,御正殿时能用了,其他时间,则穿赭黄衫袍。”   “那大小呢?”   “改衣服容易,量了尺寸,在这里就能改!”   “量尺寸……得将太子请来了!”蔡确连忙道。   忙了一通,这才发现,他们将主角给忘了。   现在就要内禅,主角不能不来!   注1:一口钟,指一种无袖不开衩的长外衣,以形如钟覆,故名,又名“斗篷”、“莲蓬衣”、“一裹圆”。 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二十九)   快四更天了,福宁殿中依然灯火通明。   只看衣服都没准备好,就知道想要在明天立太子为帝是如何仓促了。   “玉堂的人呢,怎么还没到?”   “已经派人去催了。”   “太上皇退居何处?”   “以后再说。”   “大庆殿上,谁来确认真伪?”   “礼仪使赞礼的位置近,到时候子宣多看两眼,认清了再说话。”   “那就要靠子宣了。”   “平章和相公离得也近,都要看清楚。”   太宗驾崩,遗诏太子赵恒即位。曾经帮助太宗登基的内侍王继恩,谋图另立被废为庶人的前太子赵元佐,却被大事不糊涂的吕端给关在了政事堂中。   到了次日,真宗御殿,受群臣拜贺。吕端为宰相,于礼当率群臣罗拜。可因为王继恩的关系,吕端多了个心眼,他是近视眼,硬是凑到御驾面前,把真宗披下来的头发拨开了,看清楚真的是赵恒后,才下来带着群臣叩拜成礼。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真宗当时不是披头散发,只是坐在帘后,吕端让真宗撤帘,坐到正前,让朝臣都看清楚了,而后方行礼。   不管当年的真相究竟是属于哪一种说法,都是在提醒后人,于新帝登基前,必须要做好万一有变的准备。凡事要多看一眼,多想一下。尤其是在大庆殿,群臣罗拜于下,高高坐在上面的新皇帝还真不容易看清楚。所以宁可看起来是小心过度,也比疏忽大意拜错了人要强。   心浮气躁的对话不时地响起。两府宰臣已经将所谓的宰相气度丢到了脑后。   登基大典,是一国之中顶级的大典。要做的事千头万绪。但有些事必须最先完成,有些事则可以缓一缓。   当务之急,是群臣朝见新天子。   派去请太子的人已经走了,找裁缝的人同样走了,去学士院请翰林学士的人还没回来。   等待的时候,宰辅们并没有闲着,内部很快就分派了各自的任务。   宫内的事交给宫内安排,宫外的也就一个群臣朝见是当务之急,其他都可以放一放,交给薛向理清,之后交付有司。   主持仪式的礼仪使是参知政事曾布,流程由他主控。   首相韩绛起草太上皇帝册文,由参政张璪书写。次相蔡确起草太上皇后册文,曾布兼职书写。此外太子的生母朱贤妃,为太上贤妃,其册文,章惇撰,韩冈书——她们要转太后、太妃,得等太上皇上仙。   而最为重要的禅让大诏,翰林来得太慢,已经没时间再等了。   “介甫,还是你来吧。”韩绛看了一圈,找到了闲着没事的王安石。   王安石咕哝了一句。   章惇、韩冈离得近,听到了,同时抬头看。韩绛也是苦笑。   “投名状吗?”王安石就是这么小声抱怨着。内禅一事,他现在已经不反对了,可心中依然难以释怀。   但韩绛还是坚持让王安石来写。大家都有事,王安石如何能清闲?同样都是赞成内禅,王安石当然不能置身事外。   王安石要了笔墨,片刻时间草草写就了一篇,拿着笔,盯着草稿,过一阵就动笔修改几个字,也没用多久就敲定了全文。这时候,其他人都还在咬文嚼字,苦思冥想。   论文才,这里所有人加起来或许都不及王安石一个。   “太子还没到吗?”   王安石心中浮躁,急脾气的他放下笔。   “来了,来了!”   守在门口的杨戬闪了进来,太子赵佣终于到了。   衣服也拿来了,一个通天冠、绛纱袍,一个赭黄衫袍,还带了两个擅裁剪的宫女。   被抱过来的太子没戴帽子,刚剃的头皮泛青,剩下的头发撮了两个小角,眼睛迷迷糊糊的,显然是没睡醒。   “殿下,太子殿下。”宋用臣过去轻声唤。   赵佣慢慢张开眼帘,眼睛还没适应,就看着周围一群人,“天亮了?真早。”   “殿下。”宋用臣和声道,“请试一下衣服。”   宋用臣捧着通天冠和绛纱袍,赵佣就死盯着那件袍服。   “殿下,殿下。”见太子突然僵住,宋用臣害怕出了事,忙小声地喊着。   赵佣醒过神来,急着叫道:“父皇。父皇怎么了?”   “好聪明。”韩冈就听见旁边的章惇低声说。   的确聪明。韩冈也这么觉得。   看到了新制的天子服,一下子就明白出了什么事,应该可以说他逻辑推理能力比较强。   “殿下,天子尚在安睡,殿下勿忧。”宋用臣劝道,“快点试下衣服,要拿去改。”   赵佣不理,扭这身子要下地,“我不要试衣服,我不要做皇帝,我要父皇。”   太子一闹,向皇后拿着手巾捂住脸,又低声哭了起来。王安石叹了一声,感觉又老了几岁。   身下的宰辅们各自有事,只有韩冈这个做老师的最适合开口劝说。   韩冈上前两步,叫道:“太子殿下。”   “韩先生。”赵佣不敢闹了,老老实实下地,想向韩冈行礼。   “殿下。”韩冈不顾仪态的蹲了下来,与六岁的赵佣对视着,“殿下可知陛下到今天,已经做了多少年天子了?”   “……十五六年了。”赵佣想要计算一下赵顼登基的时间,数着手指,用了不少时间。   “没错。这十五六年幸亏有天子,使得大宋比起太祖、太宗的时候,又兴盛了很多。西夏灭了,辽国败了,这在仁宗、真宗时,实难想像。但这都是天子的功劳。”   “嗯。”赵佣很高兴地点头,这是夸他的父亲。   “从王平章,韩相公,再到臣韩冈,无一不是得陛下所提拔,方能一展才华。如果天子的情况还能挽回,没人愿意放弃努力。可惜,不行了……”韩冈抬起头,对周围旁听的同事问道:“那张纸条呢。”   “玉昆!”韩绛惊叫,而在他的惊叫声用,也掺杂了皇后的惊讶。   “不用担心。”韩冈向所有人作保证,拿起纸条,放在赵佣手中。   赵佣果然认识字,“皇后害……”   “剩下的一个字是‘我’,陛下说,‘皇后害我’。”   “啊。”赵佣惊讶,看看赵顼,又看看向皇后。   “皇后是不可能害天子的。这点不用怀疑。”韩冈正色对赵佣道,“殿下!当今天子是史上难得的英主、明君。但现在的情况若是传出去,不说成了世人笑料,也会使天子过去十几年的辛苦全都成了泡影。太子,你能眼睁睁地看到这样的情况出现吗?”   赵佣终究年岁还小,几句就绕糊涂了。他摇摇头,“不能!”   “所以我们也一样不想看到。”   顺利地跟太子沟通,所有人都放下心来。   “还真会说。”薛向咕哝着。   该怎么劝,薛向也知道。但他在太子面前出现的次数太少,留不下印象。见韩冈次数虽少,却肯定是印象深刻,皇后、王安石不说话,当然就只有韩冈出面。   章惇点点头,算是附和。   颠倒黑白是官僚的基本功。一件事,若做不到能正说反说,那就别写文章了。既然能将六岁的太子给说迷糊了,也肯定有这方面的特长。不过敢大着胆子直接将那张纸条拿出来,章惇自问也要多想一想,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如果陛下还能恢复。我们决不会这么做。但陛下的病,天下都没有能治的方子,都是能看天数。”韩冈叹息着,然后对赵佣正色道,“殿下,你愿不愿意为了天子分担一下责任?”   “知道了。”赵佣用力点头,小拳头握紧,“愿意!”   这并不是谎言,而且合情合理。当然能让人相信,不过只是小孩子而已。现在赵佣肯定是还醒悟不过来。等到他长大,如果没忘,则肯定会明白。但不论是忘了还是不忘,却又能如何?   赵佣被说服了。这算是最好的结果,否则小孩子闹起来,真的没有办法解决。   章惇就在韩冈身旁,安心地长叹了一声。   “啊”!来自内间的惊叫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激动,“官家醒了!”   宰辅们一个个抢进内间,向皇后也跟着,只是进去后没走上前。赵顼已经睁开了眼睛。原本一直在手边的沙盘早被拿开,现在手指就只能在床褥上划着。   “什么时候醒的,汤药怎么没用?”宰辅们的心中乱作了一片。   “把沙盘拿过来。陛下有话要吩咐。”韩冈上前道。既然躲不了,就干脆正面迎上去。   拿到沙盘,赵顼开始在上面画字,“六,哥”。   是在叫太子。而且看起来很冷静。   “陛下。”王安石有些激动,又强自忍耐。   宰辅们都屏住了呼吸,只听赵佣大声道,“儿臣在。”   “改、名”。   啊!差点都忘了!   韩冈差点出声。   赵顼的名字就是登基时改的,之前叫做赵仲鍼。皇帝名字都要世人避讳,所以登基改名,基本上尽量用生僻一点的字,免得给世人添麻烦。   不过不管怎么改,终究还是会添麻烦。就是武瞾那样生造的字,也照样要避谐音的讳。比如山药,唐以前名为薯蓣,当唐代宗李豫登基后,就不得不避讳,改为薯药。到了上代的英宗赵曙为帝,又不得不改为山药。之后再没有改过,沿用到千年之后。   赵佣不太明白简单的两个字“改名”是什么意思。王安石拉着他,详细的解释了一番。   并不狂躁的天子,各人望着无不心中生寒。   赵顼若是继续发狂,那还好说。现在一下就变得如此冷静,实在是出乎意料。毕竟是皇帝,纵使知道他再无爪牙可用,但积威尚在,不是寻常人可以轻辱。   只有韩冈放得开,他并不担心赵顼还能将他怎么样。安心地看着赵顼最后的表演。   “就是不能用旧名了?”赵佣点头,“儿臣知道了。”   他很机灵地跪下来,对赵顼道:“请父皇赐名。”   “‘煦’【注1】。”赵顼吃力地在沙盘上划着字,“早、已、定、好”。   “硬是留了一根刺下来呢。”韩冈想着。   注1:尽管现代,神宗、哲宗两父子的名字发音相同,只是音调不同。但在古代,赵顼的顼,在韵部中属于“入声二沃”,而宋哲宗赵煦的煦,则是属于“去声七遇”,发音相差很远。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一)   蔡京早早地就来到了宣德门外,比他过去当值的时候,还要早了几刻钟。   而蔡卞就更是难得早起,仅仅是五日一朝的六参官,做的还是馆阁中的闲差,寻常睡到日上三竿都没有关系。   但他们抵达宣德门的时候,外面已经站满人了。   紫色、朱色、绿色,三色官袍簇拥在宣德门外的广场上。   都是听到了消息,早一步赶过来确认的官员。   蔡京在人群中发现了强渊明的身影。   饮酒至中夜,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就是有影响,也被宰辅深夜入宫的消息给洗清了。   若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就别想再往上面多走几步。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代表天子龙驭宾天的钟声没有敲响,天子依然还在人世。   但宰辅们同时入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子的病症到底有多重?还能拖多久?   这样的疑问,缠绕在每一位官员们的心中。   宣德门城楼上,明显地加强了防备。巡视城墙的队伍,多了许多,而且是全副武装,就在城下,也能看见他们身上的盔甲反射出旭日的光芒。   城门的另一面,突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   城门外,顿时安静了下来。   门开了。   不是一贯的侧门,而是正门中开。   从大庆殿到宣德门,再到内城南门的朱雀门和外城的南薰门,都是在一条直线上。如果视力够好,站在南薰门外,可以一直看到大庆殿的台基。   当年大内诸殿新修,太祖皇帝赵匡胤坐在大庆殿御座上,传令打开诸门,对群臣说,“此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   天子出入宫禁,宣德门这座皇城的正门肯定要打开,而天子践位,也同样会大开正门。   “内禅。”   稍有点经验的朝官,头脑中立刻跳出了这个词来。   而接下来从城门中出来的内侍,向群臣宣读的御札,也向所有朝臣证明了这一个猜测。   前面不算长的引语没几人细听,尽管王安石写得很出彩,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段,所有人都抓住了,“皇太子可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帝,退处圣寿宫,皇后称太上皇后。一应军国事并听太上皇后处分。”   果然是内禅。   但疑问随之又起。   皇帝发病肯定不是那么简单。不然等几天的耐心,宰辅们还是有的。   不过,当今的宰辅各有各的心思,派系也都不一样。他们是怎么达成的协议?还是说……   蔡京抬头看看城上,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   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说不定今天告假在家比较好呢。也不知这一进去还能出来几个人?   聪明人总是想得太多。   进入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时,蔡京便明白了这一点。   昨夜入宫的宰辅们都在,一个也不少。王安石立于最前,统领群臣。   而只有曾布,站在班列之外。   他是礼仪使,主持着大宋开国以来第一次内禅仪式。   赵佣如同泥塑木雕,该做什么都是听从礼仪使的安排,没人看得出他在想什么。而赵顼坐在靠椅上,不论进行到了哪一步,都是一动不动。   在大庆殿中举行的内禅大典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一个病废,一个幼弱,哪里可能拖太久?只是认个人,告诉朝臣们,大庆殿的御座上换了人了。   礼制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完完全全依照礼制,出了意外,责任谁来承担?   南郊祭天时的事故,还历历在目,谁也不敢去冒那样的风险。   宰辅们都是极为现实的,不会犯那种老冬烘的蠢。   至于接下来的太庙、社稷、朝见太上皇,该走的程序,自有太常礼院去负责。到时候,让赵煦走过场就行了。还有接见外国使臣,向辽国派去国信使,还有改元,还有赏赐百官三军,等等等等,千头万绪,都要急着解决。   宫中还要有一番动作,除了人事以外。还要改建圣寿宫,供太上皇居住。新天子赵煦入住福宁殿。   不过那也是日后的事了,现在还不至于那么急。   只是想到接下来朝堂上可能会有的变化,却让很多人开始心急了。   ……   时近黄昏,一夜未眠,又忙碌了一天的各位宰相、枢密和参政大多数都有些疲累了。精神虽还都旺健,可身体多数都吃不住了。   韩冈也扶着王安石在宫中安排休憩的小阁内坐了下来,长舒一口,道:“总算告一段落了。”   说是这么说,但宰辅们接下来的几天依旧要轮班宿卫宫中。帝位刚刚传承,接下来的几天正是最容易出问题的时候。现在歇息,也只能是暂时的。   “这才是开始。”王安石摇头。   “的确。”韩冈道,“之后要做的事还很多。”   “可也是结束了。”   “嗯。”韩冈点头称是。   皇帝换了人。赵顼这位太上皇帝,虽然还带着皇帝二字,可是已经不再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从今往后,就是新天子赵煦成为亿万子民的君上。   “十四年啊。没想到就这么结束了。”王安石眼神迷离,方才在草草而行的大典上,所有人都紧张得生怕出半点意外,完全没有时间多想什么,只是现在歇下来。   “十年来,天子得岳父辅佐,其功可昭日月。”   “钓国平生岂有心,解甘身与世浮沉,应知渭水车中老,自是君王着意深。”王安石不顾韩冈侧目,怆声长吟,似笑似悲,“忽忽十四载。人尚在,鬓已催。”   “岳父!”韩冈声音陡然提高。他没想到王安石心中的愧疚有这么深,这是打算要退了?   王安石盯着韩冈好一阵,“老夫是不用考虑那么多。接下来是玉昆你们的事了。处理国事要稳重,不要遗人话柄,对待天子更要恭敬。玉昆,不要忘了寇忠愍。”   王安石也只有对自家人才说这么直白,韩冈心中感动,“岳父放心,小婿明白。”   有时候,是好是坏,只在一句话间。   当年辽人入寇,寇准力主真宗亲征。订澶渊之盟,使辽国退兵后,寇准以功臣自居,而真宗也洋洋自得,并对寇准极为敬重。战前一力主张的王钦若只说了两段话,“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先攻击澶渊之盟的性质,再定性寇准的行为。区区几句话,一下就扭转了真宗对寇准的看法,寇准随即被赶出京城。   人心是说不准的。人的想法总是很容易就被动摇。   现在觉得赵煦日后会怎么想,是觉得有定策之功,还是觉得是凌迫君上,那就是笑话。   一件事,正说反说,都能说出道理。关键是要看是怎么说,何时说了。   可能赵煦到时候甚至会忘了昨夜的那一幕。可是想到也好,想不到也好,现在担心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以为等到新帝亲政后,身边没小人上眼药?   在场的都是共犯,事后算账又能跑了哪个?宰辅之中,也只是一个吕惠卿能例外。到时候若是被追究,一个个都逃不了。   王安石的担心,当然不是杞人忧天。   只是韩冈感动归感动,却并不是很放在心上,王安石的担心,人人都考虑过了。既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那就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利大于弊。所谓的后患,也只是必要的风险而已。   “玉昆。平章是怎么了?”章惇迟了一步进来,正看见王安石推说累了,进去休息了。   “家岳是想要退了。心里那一关他过不去。”韩冈不作隐瞒,反正也没必要隐瞒。   章惇看起来并不惊讶。以王安石的性格,之前肯舍了面皮去写内禅大诏,肯定要告退以求自清。再做他的平章,不知会有多少脏水往他身上泼。   “玉昆你呢?”章惇问得直接,“有雍王和司马君实在前,这一回怕会有人多想。”   韩冈之前可是一并向皇后递辞章的,现在王安石退了,韩冈却留在宰辅班中,肯定会惹来他人议论。不过这还只是小事,更重要的,天子事因,最终也瞒不过人,必然会有人会将之与司马光和赵颢联系起来。   一个皇帝,一个亲王,还有一个太子太师,落在他手上后,一个个都犯了心疾,韩冈身上的压力绝不会小。是人都要畏惧三分。   “一个是装的,一个是犟的,只有这一位才是真正的病症,而且还不是随时都病着。”   韩冈的表情中看不出半点异样,似乎并不担心。   章惇看了韩冈半天,忽然问道,“天子……太上皇会清醒过来,玉昆你是事先就知道的吧?”   “怎么可能?”   “那就是你根本不在意,不是吗?”   韩冈一笑:“好也由他,坏也由他。”   赵顼的心性,也只有初苏醒的时候才会激动。一旦冷静下来,就会玩弄他最为擅长的权术。去年的冬至夜,韩冈是在最好的位置上欣赏过赵顼的表演,又怎么可能还会忘掉还有这种可能?   只是因为不论赵顼是否清醒,对他都是好事,韩冈才半点不在意。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   好也由他,坏也由他。   不论好坏,对韩冈都是有利的。   甚至可以说,现在的情况更有利。   赵顼若是没有清醒,顺理成章地内禅之后,接下来必然是宰辅们的内斗了。   而现在的情况,却只可能联手起来。   韩冈要多谢一句赵顼。   人生四大铁,一起扛过枪,一起同过窗,一起分过赃,一起嫖过娼。一个是同生共死的经验,一个少年时结下的友谊,而后面两个,就是拥有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产生的同伴意识。可以说,一起做了坏事,更能让人感觉对方亲近,因为同样没法回头。   按王安石的说法,就是缴了投名状了。   参与了内禅的宰辅们现在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果没赵顼的那一句,所有人都不会担心什么,接下来该内斗就内斗,该争权就争权。但“早已定下”一出,从现在开始,他们不得不站在一条战壕中了。   有共同的敌人,有需要面对的危机,除了合力起来拥护太上皇后,已经别无退路了。   不过要是压力太大,不是不可能出现背叛者。   可是现在,的确有压力,却不至于让人崩溃。   “先帝复生,乃一太上皇。”   英宗晏驾时,曾有疑似恢复的情况,曾公亮主张慎重,不要急着招太子,韩琦却这么回复他。当年韩琦一个人都敢说都敢做,现在这么多宰辅一起,哪里还能退缩?   何况小皇帝才六岁,等到他成人亲政,还有十余年的工夫,要是如章献太后与仁宗皇帝那般,至薨方撤帘,太上皇后垂帘二十年也有可能。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一名刚刚进入官场的选人,走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位置上了。   二十年后,除了韩冈,年过四旬的蔡确、章惇、曾布都要往七十走了,至于年过六旬的王安石、薛向,和将及六旬的张璪,以及年已古稀的韩绛,根本都不指望能活到那个时候。   这还要担心什么?   如果是国策,不想想一二十年后的情况,那是不合格的宰相。但政坛风云,最多想着几年以后就足够了。从开国宰相赵普开始,有哪位宰辅在中枢留了十几二十年?十几年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已经位极人臣的宰辅们根本不去考虑。   就算要考虑后人,也不需担心太多。宰相家的子弟,世人面前有定策之功的功臣之后,皇帝就算再不痛快,也不能不留点面子。那时候,只要没有权力上的纠葛,聪明的皇帝都不会再做文章。   再说句悖逆的话,以赵煦的身子骨,真的能活到成年吗?仁宗以来六十年,没有一个在宫中出生的皇子活到成年,看赵煦的样子,能不能例外,有信心的人不多。   现钟不打,倒去炼铜。谁还这么糊涂?   韩冈能明白的道理,韩绛、蔡确、曾布、章惇他们如何会想不通?   不过昨夜的事,韩冈也不是没有遗憾,他在经筵上的那一番辩论,尤其是有关人禽之别、华夷之辨的那一段,是气学的主要纲领之一,也是世界观的一部分。若是能借助经筵传播出去,对气学的发展有着显而易见的帮助。但现在有了帝位传承这件事横插一杠,就只能等着其慢慢发酵了。已经没了拉偏架的裁判,接下来的道路,就要好走许多。   章惇没有再追究韩冈的意思,有些事大家心照就够了。   “如今不得不小心吕吉甫了。”喝了两口凉汤,章惇又对韩冈叹道,“他的能耐,玉昆你也应该知道。”   两府宰执,只有吕惠卿一人在外。没有功劳,却也没有其他宰辅的顾忌。十几年后,肯定会设法让自己成为赵煦想要依赖的对象。   吕惠卿年纪又不比蔡确、章惇、曾布大多少,刚交五旬而已,十年之后,说不定能做逼太后归政的韩琦。   “吕吉甫的才干,哪有不知道的?就听蔡相公的吧,请他给个决断。”   章惇点点头,如今都被拴在一起了,自然是有什么事互相体谅。   章惇和韩冈继续闲聊着。没过多久,张璪进来了,看见两人喝着凉汤正聊天,抬眼笑道:“子厚,玉昆,你们俩倒是清闲。”   章惇笑着:“枢密院近日没大事,有薛子正去交代一下,用不着去西府多绕一圈,当然清闲些。”   接着是韩绛和蔡确,他们两人招了太常礼院的几位主官计议接下来的各项仪式,来得就迟了点。   进来时,韩绛见王安石不在,问韩冈道:“介甫呢?”   “平章在内厢休息呢。这就让人去请他?”   “介甫这两天心累,让他先歇一歇。”韩绛摇摇头,和蔡确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了。   比起其他宰执,王安石与赵顼的感情是最深的。近乎于凌迫赵顼逊位,王安石心中的纠葛,各人都看得清楚。虽说难以体会,可都能体谅一下。   薛向来得最迟,章惇将琐碎事都推到他身上,处理下来,也用了一个时辰。   除了在内休息的王安石,在外的吕惠卿,以及有名无实的郭逵,剩下的宰辅都在这里。   一起啜着宫中御制的凉汤,气氛有些怪,或者说,和睦得难以想象,甚至让人有些不习惯。   一群同案犯坐在一起,大秤分金、小秤分银。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同干掉了皇帝,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又肯定站在同一边,这时候,心情轻松也不足为奇。   “内禅已定。歇一阵,就进去拜见太上皇、太上皇后,还有天子。再留下宿直的,今天也就没什么事了。”韩绛开口说道。   “谨从相公吩咐。”韩冈和其他人一起应声道。   “不过这几天,宫中的宿卫还要注重一点才是。”曾布又道。   “这几天当然重要,不过也得小心日后。”蔡确道,“俗话说,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有些安排现在就得做好。”   不需要蔡确多说。在座的谁也没觉得既然内禅已定,就可以从此高枕无忧。   太上皇后虽然已经垂帘听政,但她终究不能脱离宫中。赵顼尽管做了太上皇,但他还是有能力做出一些事的。   高太后在宫中,太上皇在宫中,还有作为天子生母的朱妃也在宫中,在宫廷内,皇后没有他人可以依靠。   就是宋用臣、刘惟简这一批人,也都是被赵顼提拔起来的。万一其中出了一个怀有异心之人——或者说忠于太上和天子的义阉——那么向皇后的处境就会极为危险。   没人会忘记,就是仁宗在位的时候,宫中一样出现过叛乱。最后还是依靠曹太后领着一帮宫女和内侍解决的。   “石得一他在皇城司太久了。”章惇说道。   “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的人事,请太上皇后速作安排。御药院那边,也是一样得提醒太上皇后。石得一忠勤职守,可以领团练使。”   “三衙管军,可以调动一二。但张守约、王中正现在都不能动。”   两府需要一个老成、稳重,至少对两府有足够敬畏的将领,来主管三衙禁军,并掌宿卫事。换了种谔那样的人来做太尉,谁都不可能放心。但初禅位,就换统掌禁中宿卫的三衙管军,外界的说法不能不顾虑。   “子厚,玉昆,你们有什么想法。”   “玉昆。”章惇扭头看韩冈。   “韩冈在河东,有火器见功。这一回,韩冈打算提议在京中成立火器局,专造火器,可选调精兵强将看守。”   韩冈的话,让几位宰辅有些犹豫。事情肯定不是他说得那么简单。   “韩冈太年轻,晋升西府,力所难及。”韩冈停了一下,道,“家岳那边也有退意。”   “玉昆,不要那么急。”蔡确说道。   “国事为重。”韩冈笑道。   以天子失心为名,逼其内禅。王安石和韩冈,肯定是众矢之的。他们两人退出来,可以减轻其他宰辅身上的负担。   “新天子践位,依故事要犒赏百官、三军。”韩绛道,“但朝廷财计不宽裕,犒赏之后,就没余财可用了,只盼着能有贤才解这燃眉之急。”   韩冈点点头,这就是交换。   “持正相公,年号事,太常礼院那边怎么说?”章惇问蔡确。   “已经让太常礼院去想了。”   “左不过天佑之类的……他们能想出什么?”   “天佑,这个年号就不错啊。”薛向道。   天佑是个好词。出自尚书,里面有“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一句。而赵煦年幼,理当有个“佑”字。且天佑拆字分开来是二人佑。太上皇、太上皇后共同佑护小皇帝。   聪明人都会想办法将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弄进年号里,就如章献明肃刘皇后垂帘听政时的年号——天圣,就是皇太后和皇帝二人为圣的意思。之后的明道,更是含有日月同辉的用心在。   “可惜前朝用过了。”   “哦。唐昭宗。”薛向想起来了,笑道,“幸好没提上去,脸上被画一笔不能洗脸可不好。”   他这么一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当年太祖皇帝想改年号,最后选定的是乾德。赵普说这个年号选得好,自古至今都没人用过。旁边的卢多逊就插了一句,伪蜀国就用过,没过去多少年。气得赵匡胤拿起笔就在赵普脸上画了一道。赵普还不敢洗脸,就这么一夜过去。等到第二天上朝,赵匡胤见到赵普脸上一道墨迹,才想起来让他去洗掉。   从此之后,重复他人曾用过的年号,就成了大宋的忌讳。   “让太常礼院去想吧,到时候交给圣裁。好了,”韩绛起身,“去请介甫吧,时候差不多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   向皇后依然在福宁殿内。   如今国用不足,想要大兴土木,为赵顼兴修殿宇并不合适。之前向皇后与宰辅们讨论过,决定将旧宫舍改个名字,换块牌匾就可以了。   初步定下来是大内西北角的睿思殿。坤宁宫旁边的睿思殿本是内书阁,赵顼偶尔过来读书,顺便睡个午觉。熙宁八年为了保证藏书的安全,还稍稍翻修了一下。在大内诸殿阁中,算是比较新的一间了。   不过选择睿思殿改名圣寿宫,并不是当真让赵顼住进去。新晋的太上皇由于重病的关系,不宜随意移动,换一个不熟悉的宫舍,对病情或许会带来不利的影响。   故而天子寝宫福宁殿,太上皇赵顼继续居住。新任皇帝赵煦,向皇后则是打算留在身边亲自照管,让他一起住在坤宁宫。等到赵煦成人,再搬去福宁殿去居住。   只是现在,向皇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赵煦太聪明,只是还小,不会作伪。经过了昨夜的事后,态度明显的就冷淡了。   赵煦的生母朱妃,不对,现在得称太上贤妃了。今天就能让宰辅撰写册宝,日后也必然能封太后。虽然知道这一点无法避免,但向皇后的心中还是很不舒服。   谁让自己没能生一个继承人呢,向皇后无奈地想。一时伤感起来,就是有个女儿能说说心事也是好的。   “太子呢?”   听见了房外的脚步声,急忙擦干了眼泪,向皇后问着进来的宋用臣。   “回圣人,太子正在里厢读书。”   对话就跟过去没有两样,话出口后都没有立刻察觉哪里不对。过了片刻,宋用臣才反应过来,连忙叩头请罪。太子都登基了,怎么还能沿用过去的称呼?   向皇后并没放在心上,“相公们马上就要到了,国政终究还是要交给官家,从今天开始,就在这里听讲。”   太上皇后的话听起来就有些赌气的味道。宋用臣不敢多问,低头答了一句,连忙退出去了。   过了片刻,宰辅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福宁殿中,赵煦也被带来了,与向皇后一起坐着。   “相公们来了啊。”向皇后抬起头,勉强笑着。另一侧的赵煦,则是态度冷淡,就跟在内禅大典上一样,没有任何动作和表情。   在王安石的率领下,他们向太上皇后和小皇帝先后行过礼,然后一个个都被赐了座。   “相公们现在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要说的?”向皇后问着。   当然有事。别的不说,光是正经的禅让大礼后续仪式,缺少的服色都要准备,以及事后的赏赐和人事安排都要得到皇后的同意。   等到韩绛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向皇后已经快不耐烦了。   “西京那边呢?”她趁韩绛说话的间歇,连忙开口询问。   韩绛闻言一愣,然后道,“殿下不必担心,西京、南京、北京,三京留守皆是纯臣,听说陛下即位,必然为陛下和天下万姓而欣喜。”   “是吗?”向皇后随口应道。   “的确如此。”韩冈和章惇同时上前,帮着韩绛一起说话。   皇后想问洛阳元老,韩绛说得勉强也是,只是太子面前不方便明说。   现在要考虑和处理的事情很多,但并不包括那些旧党元老。到了如今,他们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几乎荡然无存。如果说在冬至夜之前,还有些影响力,可冬至夜之后,司马光、吕公著先后惨败,旧党在朝堂上连一个代言人都不剩了。因为他们两人得罪得还是皇后,未来的十几年内,他们所代表的势力几乎就不可能翻身。人走茶凉,不论再怎么保温,这茶水的温度能维持住二十年吗?   “那就这样吧。”向皇后道。宰辅们的决议,一般来说,是没有必要反对的。   “还有何事?”她又问道。语气不是那么有兴趣,昨夜一夜未眠,今天又参加朝会,到了现在也的确累了。   王安石上前:“臣请辞平章军国重事……”   “为什么?”不等王安石说完,向皇后就失声问道。   王安石道:“臣年老病衰,于此久任,无补于国事,不宜再任平章。”   向皇后尚未回应,韩冈也趁势站起:“陛下,殿下,臣年幼识浅,无用于国,今日请辞枢密副使一职。”   在皇后面前主动开口,韩冈的决断终于让留有疑心的蔡确点了点头。   但皇后惊讶无比,为什么就连韩冈也要辞官,“为……为何?!”这下是连声音都颤了。   韩冈看了看皇后,又看看赵煦,然后对两人道,“陛下、殿下明鉴,臣昨夜误以为太上皇沉疴难起,故而对陛下才说了那段话。不曾想太上皇竟能得上天眷顾,心疾消退,重复旧安。”韩冈轻叹了一声,“臣有过,当受惩。”   “这不是枢密的错!”皇后立刻说道。   蔡确也道:“太上皇自言久欲传位陛下,韩枢密又有何过错?太上皇不再操劳国事,宽心可致长久。虽有小过,亦不当深责。”   “没错。”皇后道,“枢密不必如此自责。”   “臣此前因荐举不当已上辞表,今日又误断太上皇之疾,两错并举,如何还能厚颜留居西府?”   韩冈坚持要辞位,向皇后无法让他打消念头,最后只能无奈地说,“平章,枢密。既然你们都想辞官,那就上辞表来再说。”   “臣谨遵谕旨。”韩冈和王安石同时行礼。   韩冈抬头时,正看见赵煦小小的脸上眉头紧皱,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虽然只是辞官的借口,但听起来就像是要对昨夜的事负责的样子。昨天韩冈亲口对赵煦说他的父皇犯了病,转头就被赵顼自己否定了。赵煦的心中不可能不生怀疑。现在能化解就稍稍化解一点,不然讲课的时候,就免不了麻烦了——尽管这样的化解,也只可能是一点点。   向皇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试探地问道:“枢密一辞,西府一时间不就只剩下两人了吗?这可是要将吕枢密调回了。”   开战时,西府里面好像一直都是两人吧。章惇想着,只是他不方便说出来。   “殿下。”曾布上前说道,“郭逵久任地方,当先行调回!”   “河北怎么办?”   就算是向皇后也明白,北方的三名帅臣不能一起调走。   “殿下,可以让吕惠卿转任河北。”韩绛提议道。   “这是为何?”   “韩冈在河东,有大功于国,今其入京不久,便不欲再认枢密,为免世间有朝廷慢待功臣之讥,吕惠卿、郭逵,都不宜再任西府。”   韩冈不方便做枢密,那大家都别做了。这样就公平了。   这就是韩绛的意思。   韩绛不可能在宰相的位置上留太久,他已经七十岁了,难道还能指望做到八十岁?   等做上几年首相,将儿孙都提拔到合适的位置上,就可以安心地回家养老了。   灵寿韩家的未来,这些依靠意外才结交的盟友,现在就是要结善缘的时候。   向皇后沉吟起来,开始认真考虑这项提议。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又问:“只是这样一来,西府的人数不就太少了吗?”   “可再选调贤良入西府。”蔡确的话声沉稳,但眼神中藏着欣喜。   “相公觉得谁最为合适?”   蔡确哪里敢作答,反问道:“殿下可有心仪之人?”   “……苏颂如何?”向皇后看了韩冈一眼。   蔡确未作声,看着似在犹豫。韩绛则抢先回道:“苏颂资历最老,在朝中亦有贤名,又曾北使辽国,的确最为合适。”   韩冈的退出,顺便拉下了吕惠卿,同时王安石也退出了,这样一来,苏颂进位也勉强说得过去。   东府是两相两参,西府是一名知院,两名同知。从人数上,算是比较正常了。不比早前,能在崇政殿上坐下来说话的宰辅的数量,实在是多了一点。   韩冈以自己的退出,换来了沈括就任三司使——虽然现在还没有开始讨论——和苏颂晋身两府的机会。   这个交换,看起来韩冈是很占便宜,但韩冈的退出,不仅仅是让渡权力那么简单。   韩冈辞位,不光是将苏颂、沈括推上去,同时也让两府罢去吕惠卿和郭逵的枢密职顺理成章。   三名主持过对辽作战的帅臣,只有韩冈得以回京。这终究不是一件公平的安排。   如果没有这一次注定会有很多争议的内禅,皇后硬是将吕惠卿摁在地方上,倒也不会惹来太多的议论。可是以现在的情况,凡事必须要做到公正公平,起码是看起来如此,才能堵上很多人的嘴。   “殿下,郭逵功高,以故事,武人当厚赏才是。”张璪忽然开口。   章惇则道:“郭逵已做了十年留后。可以赠以节度,以褒其功。”   郭逵改节度使。从二品的节度使,已经是武职所能达到的最高一级的位阶。剩下的,也就是各个节度州的规模和等级的差别,让节度使们可以从排名靠后的小节度州升到排名在前的大节度州,永远不愁没有更高的官位去追求。只要不把归德军节度使封出去,可以看着那些已经升到最顶端的武将,继续一级级地往上爬。   宰相加节度使,名为使相,其位次之隆,犹在宰相之上。可见节度使的地位之高。纵然没有权力,可作为郭逵卸任签书枢密院事的交换和奖励,在制度上已经是绰绰有余。   “还是不够。”张璪摇头,“这是破辽之功。不重赏,不足以激励来人。”   “其子郭忠孝有才学,曾在程侍讲门下求学。”韩冈插了一句嘴,然后立刻又闭上了。   向皇后又看看韩冈,这是同僚之情吗?   “吾知道了。”却没答应什么。   武家的后代,再能读书也不过是充充场面。前些日子,陕西报上来的有功将领中,有个叫种建中的,是种谔的侄儿。记得也有功名,还是韩冈的同窗,但有良师益友,也不过一个明法科出身。   等郭逵入觐时,多问一句,顺便赐他儿子一个同进士出身也算是酬奖其功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   蔡确回到家中,也不更衣洗漱,一下就靠坐在书房的躺椅上,久久都没有动弹一下。   离家不过一天一夜,在他心中却仿佛过了很久。   这一天里面,看着顺风顺水,毫无阻碍地就拥立了太子,但其中隐伏的杀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幸好韩冈居中拦了一下。他跟曾布才没有一头撞上已经清醒的太上皇。如果是明知在太上皇清醒的情况下,就只有他和曾布力主内禅,下场肯定不会很好。不说王安石、韩绛、章惇等人立成死敌,就是皇后那边,也可能直接把他和曾布给牺牲掉。甚至能不能成功,更是得两说。   不比现在,虽然功劳是被分散了,但太子确确实实地成了天子。定策之功在握,还不用担心同列的嫉妒和攻击。   不论韩冈当时是怎么想的,这份人情蔡确还是记住了。   书房内没有点灯,黑沉沉的,头顶上的房梁仿佛会压下来一般,蔡确的心却是极为轻快。   王安石退了,再也没有一个平章军国重事压在头顶上。韩绛也早怠于朝政,不过是个纸糊泥塑的相公,摆着好看而已。   张璪、曾布是太上皇一力提拔上来,没有足够的功劳,根本跳不上宰相的位阶。皇后短时间内,也没那样的魄力,直接从两人中提拔一个宰相出来。   西府那边,薛向、郭逵可以不论。吕惠卿一去,章惇就是名正言顺的西府之长,短时间内,也不会有转到东府来的想法。   而韩冈为免声名受累,竟然主动求去。要知道,凭他的定策之功,凭他在太上皇后心中的地位,坐稳西府,眼望东府,都是不用说的。可韩冈偏偏跟他的岳父一起退了。   好好的官不做,却要宣扬他的气学。为了学术,就不能让名声受损。表面上看,韩冈行事总是锐气十足,可实际上去衡量一下功劳和结果,其实还是投鼠忌器,束手束脚。否则何至于此?好不容易进了两府,还不得不退出了。韩冈的愚行,蔡确都为他感到可惜,哪有邓绾的“好官我做,笑骂由他”的自在?   对外,辽国早被打寒了心,不敢有所异动。对内,皇后和宰辅要和衷共济,只要财计不出问题,有再大的波澜也能轻而易举地压下去。   一时之间,掣肘尽去,内外皆安。下面只要奉承好皇后,做个七八年的太平宰相不成问题,更长一点也不是不可能。   有此为凭,日后“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岂会让韩琦专美于前?当年老父被罢,全家挨饿的时候,哪里能想过会有这样的荣光?   想着日后,纵是有着不辱宰相之名的城府,他也忍不住要开心的笑起来。   “蔡让!”蔡确忽然提声对外叫了一声。   “相公有何吩咐?”蔡确贴身的亲信悄步走了进来。   “大哥呢?”   “大郎正在陪泉州的三台端。”   “元长?他什么时候来的。”   “初更的时候。已经喝了一阵酒了。”   “还有谁来过了?”   “冯相公家人,送了礼帖来。说是恭喜三郎结亲。”   冯京是蔡确的亲家,是蔡确长子蔡渭的岳父。原本也是出入两府,地位远在蔡确之上,可惜站错了队,被请出了京城。冯京最近联络很多,想要蔡确援引他再入京城。可现在局势大变,那些曾经的宰执官,想再进来可就难了。就是苏颂这等年纪大但经历少的重臣,他能进西府,是顶了韩冈让出的位置。其他人,谁会做那样的蠢事?   听闻冯京的礼单,蔡确也只是哦了一声,现在已经不同往日了。蔡确当初与冯京结亲的时候,家世单薄,除了远亲蔡襄,根本没什么底蕴。可现在,贵为宰相,刚刚给家里的老三蔡庄订的一门亲事,是相州韩家,韩琦的第五子韩粹彦的长女,韩魏王的嫡亲孙女!阀阅世家,就是这么逐渐打造起来的。   “记得回一份礼。”他说道。   蔡让应了,又问:“相公,可是要请大郎来?”   “算了。”蔡确又靠回椅背,“让大哥继续陪他的族叔好了,等人走了,再让他过来。”   蔡让应诺,悄然退了出去。   蔡确手指轻轻敲着椅背,蔡京来得未免太勤了。台官结交宰相,传出去不是好事。要不是如今是皇后当政,谁敢这么肆无忌惮?就算是亲戚,也要避嫌才是。   蔡京与蔡确有着一定的亲戚关系,两边的曾祖父是亲兄弟,论起五服,也就一个最后一等的缌麻亲。蔡京若死了,蔡确他要换上三个月的素服,服三月丧,换到他的儿子过来,在丧礼上穿几天素衣白巾尽了人情就够了。   能够说得上是亲戚关系,可其实已经跟外人差不了多少,连本贯都不一样。蔡确的父亲蔡黄裳当年甚至将家都搬到了京畿。在他的父亲为陈执中所逐,全家差点被饿死的时候,宗族可是一点忙都没帮。   提携蔡京,亲戚关系只占很小一部分,多是看在他人物出众,才干又高,还善于结交,说是人才,的确是人才。不过就是心太急,对做官热切了一点。   但蔡京这样的殿中侍御史,想要再往上升,就得不断地找更高一层的官员踩下去。天子便是依靠如同斗犬一般的御史,来制衡朝堂上的宰辅重臣。   正是从御史台内升到宰相之位的蔡确最清楚,这不过就是朝堂中的以夷制夷。   御史台得早日整治一下了。蔡确想着。   不断换新人进来,过一阵放出去做州县官。选择第二任知县资序的京朝官,在御史台镀镀金,然后丢得远远的。就这么轮换上来,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此一来,就省得那些资深的御史们,一个两个的盯着自己的位置。   在宰辅同气连枝的现在,任何乱源最好都要提前解决掉。   蔡确坐了起来,望向西北面。   宰相府在内城中,透过敞开的轩窗,便能看见皇城的城墙。   一排红色的灯笼,将城墙顶端从黑暗中勾勒出来,真正的乱源可就在城墙之内。   也不知今夜值守的韩绛、章惇和韩冈现在是否坐得安稳。   ……   烛火被风吹得摇晃,烛光闪烁,书上的字,看在眼里都是花的。   宫中所用的龙凤巨烛有儿臂粗细,现在还造不出那么大的玻璃灯盏,都裸露在外。为了凉快,阁中门窗大开,夜风吹了进来,也让蜡烛晃得厉害。   韩冈啪的一声轻响,将手中的书丢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他可不想弄坏了眼睛。国子监造的版本再好,也照样看不清楚。   几乎在同时,对面也是一声轻响。章惇同样将手上的书丢了下来。在宫中夜读《汉书》,说来也是难得的际遇。   “子华相公应该睡了吧?”章惇说道。   “子华相公年岁大了,又熬了一夜,比不得我们,支撑不住了。”   三人值守,只有韩绛年纪大了,又熬了一夜,安排一下直接就去睡了。   章惇哈哈一笑:“比不得玉昆你才是,我可是困得不行,只是强撑着。”   韩冈摇头:“看不出来。”   章惇看着韩冈年轻沉静的面容,心中甚至有几分嫉妒,笑道:“难得听玉昆你骗人。我已年近耳顺,发落齿摇,而玉昆还不及三旬……”   “今天。”   “啊?”   “母难日就在今天。”韩冈笑了笑,指着外面刚刚传来钟鼓声的黑暗,“刚过了三更,就是今天了。”   “啊!”章惇一声叫,“忙得天昏地暗,差点都给耽误了。玉昆,怎么不早说?”   “既然是母难日,做子女的只该感念父母之恩,没必要办得那么热闹。更何况国事为重啊。”韩冈又笑了,不是国事为重,他何必今天还守在宫中?   昨日宿直的蔡确、曾布都回去了,只有韩冈留了下来。与韩绛、章惇一起,宿卫宫禁。   这是以防万一。   宫中的人事尚未开始调整,而帝位更迭的影响才开始发轫。   这一次的内禅之所以平平静静,只是占一个“快”字。昨日天子才发病,宰辅们就共同议定内禅,宫内宫外,所有的势力都来不及反应。才半夜的工夫,就把太子扶上帝位,这是任何人在事前都没有想到的。   可现在呢?百官尚未赐封,三军尚未犒赏,人心正浮动,又有了谋划的时间,接下来,危险才要到来。   只有韩冈这样在军中声望极高的辅臣,在宫中镇着人心,才能让宵小不敢有所异动。   章惇虽有军功,在开国以来的文臣中,足可排进前五。但他两次帅师征讨,都是以西军为主。比起刚刚给了京营一个大富贵、更早有恩惠泽及三军的韩冈,在皇城内的威望,还是差之甚远。   最重要的,韩冈已经求去,人品也值得信任,无论是王安石、韩绛,还是蔡确、曾布,都觉得他可以放心。就算再有意外,遇上能立功的机会,蔡确和曾布也能相信韩冈会通知他们。   章惇摇了摇头,“还是要提醒一下太上皇后,该有的馈赏不能缺,这是规矩。”   他说着,又举起茶盏,“既然玉昆你怕热闹,又要以国事为重,那愚兄就以茶代酒,祝玉昆你功业有成了。”   韩冈亦是洒脱的人,举杯,对饮而尽。   放下茶盏,正聊着,宋用臣匆匆而来。   “章枢密,韩枢密。”宋用臣脸色有些白,“太上皇后让小人来禀报两位枢密,台上皇太后遣人去探视太上皇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五)   夜色笼罩着宫城。   内外皆是一片深黑,只有点点火光,在各处宫室里闪着。   一串灯火横过眼前的黑暗,从保慈宫的方向,正往福宁宫的后殿过去。   坤宁宫位于宫城的最北面,也就是最后面。   南面是福宁殿。距离三位宿直宰辅的位置很远,而保慈宫就在福宁殿正西,如果从前面走,在坤宁宫的方向上根本就看不见。那是故意从福宁殿后走过去的。向皇后明白,那是给自己看的。   六月底的夜晚,依然是燥热的。只是风吹过高耸的殿宇,原本干燥,就变得清冷甚至阴森起来。就像是第一次走进大庆殿,那股迎面而来的阴寒,怎么都忘不掉。   向皇后双手环抱着上臂。   单薄的褙子下,大宋最尊贵的女子,正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就算是在冬至夜之后,她也没有正面面对过自己的姑姑。   每次见面都是不苟言笑的高太后,给她带来的是十几年的畏惧。本来以为已经结束了,可到了今夜,向皇后终于明白,那种畏惧,依然藏在心底。   结发夫婿说自己害了他,儿子虽小,却已经有了偏见。都说三从四德,可丈夫、儿子都靠不住,到底要依靠谁才行?   向皇后眼睁睁看着那一道流光汇入了前方的宫舍之中,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宋用臣还没回来?”她慌乱地问着。   结果显而易见,人人不敢抬头,也没人能给她一个安心的答复。   ……   笃……笃……笃。   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就像眼前的那一串灯火,随着步伐,轻轻地摇晃着。   那是太后自己拿着拐杖在走,从保慈宫,向着福宁殿一路走过来。   谁也没想到太后这么快就从保慈宫中走出,被派去“护卫”太后的班直,显然没有起到阻拦的作用。   声音越来越近。   拐杖的末端每砸在地板上一下,杨戬的心中都会抽上一记。   很好笑吧。   杨戬能感觉得到对面的同伴投来的视线。自己脸上的皮肉正一抽一抽的,随着太上皇太后越走越近,腮帮子就跳得越来越厉害。   他完全压不住心中的惊悸和恐惧。   自己是皇后在福宁殿提拔起来的,是在冬至夜侥幸得了皇后的青目,攀上了梧桐枝。平日里都是福宁殿中备受尊敬的,他自己也曾幻想着,再过二三十年,爬到入内都知的位置上。   但他现在不敢想了。   太上皇太后气势汹汹而来,能应对的只有皇后。   杨戬现在站在门边,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往正门口挪上半步,就是心里想,脚也不听使唤。   说句难听话,要是太上皇太后指着自己说一句“着实打”,打成肉酱也没处喊冤。   太上皇不可能拦住她,至于太上皇后……现在在哪里?   高太后提着拐杖昂然而入,目不斜视,一句也没多说。   福宁殿内外,宫人、内宦、侍卫、都一排排地跪下,杨戬慌慌张张,也跟着跪倒在地。   无人敢阻拦半步。   一只只脚就从杨戬眼前跨过门槛,他的头方才重重地磕在门槛上,但他连摸一下都不敢。   那可是太上皇太后啊!他自己为自己辩解着。   ……   太后去福宁宫?这还真有意思。   韩冈偏头看看章惇,同伴的脸上看不出有半点被惊吓到痕迹。   不愧是年轻时,敢偷做宰相的族叔祖小妾的主儿,换个时代和身份,曹操说不定都能做。   “玉昆。你怎么看?”章惇虽没被吓到,但也忍不住皱眉头,高太后跳出来的时机实在太好了。   韩冈摇头笑了一下,高太后咬牙隐忍了半年多,现在想必是觉得云破月开,等到了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之前皇后能压制住高太后,是有高太后在冬至夜犯下大错的缘故,但更重要的,是皇帝一直都站在她背后。但现在皇帝写下来的“皇后害我”,已遍传宫中,这样一来,高太后要有动作,谁还能拦得住?   “枢密,现在可不是笑的时候。”宋用臣急得跳脚。韩冈的态度实在是不像是一名忠臣。   韩冈与章惇相视一笑,这下更可以放心了。   宫中的很多内侍,从小受到的教育其实极为成功,忠义二字藏在心底,比外面的士大夫还要更为虔诚。跟汉唐的那些能废立天子,主掌朝政的名阉差得很远。   帝后之间起了嫌隙,宫中得用的大貂珰有多少会站在皇后一边,宰辅们都没有底,宋用臣也不能自清,他同样是赵顼提拔起来的内宦。本来没办法确认宋用臣到底会不会站在皇后一边,现在看看,倒是有七八分可以确认了。   “太上皇后担心太多了。”章惇说道。实在是经验不足。   向皇后终究不是那种有太大野心和才能的皇后。如果临国听政的是武后,大家都不用担心了,只等着为太上皇太后服丧就行了。不过那样的话,就有另一层担心了,别指望还能安安稳稳地做官。就是本朝的章献刘后,照样能稳稳地压住高太后一头。   “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要自乱阵脚!”韩冈轻喝了一声,让宋用臣稍稍安静下来,“夜色已晚,我等也不方便近坤宁宫。”   虽然向皇后她已经得以执掌天下政事,却并不代表她可以随便去召见外臣入深宫。尤其是坤宁宫,不可能让大臣走进去。之前在宫城内接见臣僚,全都是在福宁殿内。如此方才是光明正大。   韩冈脸上看不出半点急色。随手点起一个被派来服侍三名宰辅的内侍,“去里面请韩相公。”   “枢密。”宋用臣小心地问道。   “为什么?”韩冈不慌不忙地问着。   “当真没事?”   “难道太上皇太后还会造反不成?”章惇冷哼。没有人比他更敢说话了。   太上皇太后写份血诏,然后让太上皇用血盖个指模,交给哪人用衣带夹带出去,拿给外面的忠心臣子,最后点集兵马,去讨伐心怀异志的相公们?   好吧,这是韩冈能想到的流程。以宫中妇人的水平,弄起来的政变也就这个等级了。说实在的,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真闹起来了,正好可以开一开杀戒。省得现在不温不火,让人憋闷。   “闹什么?”韩绛早给惊醒了,从内间出来,见眼前的阵仗,连忙问道,“子厚,玉昆,出了什么事?”   韩冈看了宋用臣一眼,以目示意。   宋用臣忙对韩绛道:“是太上皇太后突然想去探望太上皇了。”   韩绛闻言,眉头就皱起来了。心叫晦气,偏偏在他宿直的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没想到高太后这么心急,一听说儿子成了太上皇,就忙过来联络了。是想要变天不成?   “子厚,玉昆,你们怎么看?”他冲门旁的班直侍卫努努嘴,“要不要调动一些人手来?”   “不可!”韩冈立刻阻止。   “万万不可!”章惇也同时说道。   母亲探望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只要朝廷还要三纲五常,就不方便阻止高太后,调动兵马更是不行。若是什么事都没有,传出去,三人都要成为笑料了。   不过不论是同为沦落人后,母子天性爆发,还是又开始想折腾一下,这股风气也不能涨。   “请上覆太上皇后,天子年幼,早睡早起方是养生之道。夜中惊动,不宜于御体。”韩冈想了想,又道,“王中正也在吧,让王中正去护送太上皇太后,其余不用多想。让太上皇后安心就是了。”   就这样?宋用臣想问,又不敢多问。眼睛瞅着韩绛。   韩绛却转身往里走,“这边就交给玉昆和子厚了,老夫去睡了。年纪大了,吃不住累。”   “玉昆,下不下棋?”章惇拉着韩冈。   暗自笑道,这韩冈看着温文尔雅,性格锋锐得紧,骨子里就是个泼皮破落户,根本就不怕把事情闹大。真的闹起来,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治罪。   “赌注还是麦子吗?”韩冈也不拒绝。立刻让人去找棋盘。只要照顾好太子,什么事都没有。   赵煦年纪小,没有韩冈,谁敢保证他活到成年?赵顼就这么一条命根子,如何还敢折腾?当初冬至夜,来回反复地安排人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除非赵顼当真疯了,才会跟高太后言和联手。   但赵顼没疯啊,昨天晚上,明明白白的清醒着。他现在能做的,敢做的,最多也只是在赵煦的心中扎几个钉子,盼着赵煦成年亲政后,能为他出一口罢了。   否则就是再气,也得忍着,绝不会跟高太后一条路。   扶了高太后上台,亲生儿子还要不要?到时候,连个承宗祧的都不会给他安排一个。   他敢赌吗?韩冈知道,只要赵顼还有理智,就绝不会赌。   而若赵顼真的去赌的话,那就是真的疯了。那时候,这边做起事来,反而就不用那么束手束脚,到能放开来了。   “还不快去?”韩冈回头望着宋用臣,“早点跟太上皇后说,还能来得及让王中正送太后一程。”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六)   高太后进福宁殿已经一刻钟了。   这一刻钟,对向皇后来说,仿佛过了一整年。   不知道丈夫和姑姑在里面是否在合谋对付自己,她想知道,却不敢向那边走过去。   “圣人!圣人!”   宋用臣大呼小叫地跑了回来,让向皇后精神一振。   禁中称呼皇帝是官家,皇后是圣人,太后则就是太后。太上皇后则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干脆就沿用。赵煦到娶亲的年纪,还有十几年,到那时候,肯定也不用担心称呼的问题了。   “韩枢密他们没过来,他们怎么说的?”不等宋用臣跪拜行礼,向皇后就急着问道。   “圣人不用着急,韩相公和章枢密、韩枢密他们都安心得很,韩相公听了之后,就回去睡觉了。韩枢密和章枢密甚至还找了棋盘去下棋。”   “是吗?那就好。”   宋用臣拿着韩冈、韩绛他们安慰了两句,向皇后明显地安心了下来,神色中也不再显得绝望。   “韩枢密他们究竟是怎么说的?”   宋用臣将韩冈的话对向皇后复述了一遍,想了想,又更进一步解释道:“韩枢密的意思,就是要圣人守住小官家,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住小官家。”   “吾知道了。”赵煦就住坤宁宫中,想要将他从向皇后处弄走,绝不会一件容易的事。在向皇后有所提防的情况啊,甚至可以说比登天还难。   明白了什么是重点,向皇后不再急躁。“那韩枢密现在在做什么?”她问道。   “下棋。章枢密招了韩枢密一起下棋。”   向皇后心中一动,“赌了什么?”   “韩枢密问章枢密。赌注还是麦子吗?”   “嗯……”向皇后点点头,但皱起的眉头,却说明她根本就没想明白。“章惇说什么?”她又问。   “章枢密则说,宫中法禁森严,没人敢赌。”宋用臣慢慢地说着,一个字也不敢说错,万一让皇后领会错了,事情可就不可收拾了。   “没人敢赌?”向皇后不再将眉头皱得死紧。   “章枢密正是这么说的。”   向皇后腰背直了,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去叫王中正进来!”   ……   “子厚兄说得太直白了。”   “玉昆你难道不是?”章惇反问,手上的棋子毫不犹豫地落下。   方才韩冈、章惇跟宋用臣说话,就差赤膊上阵了。就算因为纲常而必须隐晦的话,也说得尽量的简单易懂。这都是为了照顾皇后本身的问题。   “不说明白点,给误会了怎么办?”   “这倒是。”韩冈点头道,“就是写藏头诗,也有蠢到想不明白的。”   “倒是玉昆,王中正真的可信吗?”   “又不是让他去跟皇帝过不去,只是站出来说几句。”   章惇落子如飞:“那也要够胆子。”   “王中正不缺。至少缺得不多。”韩冈应了一手。   王中正的能力才干,自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强,但胆子还是有那么一点的。   韩冈还记得当年从罗兀城一路退下来,不论王中正当时怎么想,留到最后才走终究是事实。而且王中正之所以能在宫中出头,是庆历八年的卫士之乱。   庆历八年,弥勒教徒所鼓动的宿卫之变中,是出身武家的曹太皇亲自率领内侍、宫女把叛贼给击败。那时候,王中正才十八,可他拿着弓箭,射中了好几名贼子,亲手捉住了最后的残匪。从此一路飞黄腾达。真要说起来,他还是仁宗和曹太后提拔起来的。   “他也只是要替皇后出来做一做不方便的事。其余的,自有我辈来解决。”韩冈说道。   高太后这么出来,是想趁着帝后不和的机会,想让宫中认为她和赵顼站在一边。或许还没有想那么深入,只是想撒一撒怨气,可她的行为,还是会造成宫中的误解。   有这样的误解,高太后甚至可以在宫中横着走。当初派去保慈宫的班直们,绝不会有人敢拦着她。   但只要皇后敢于站出来,高太后就只有败退的份。   赵煦在手中,朝堂群臣认定的新天子不离左右,又得禅位大诏上确认了处分国事的权力,由于冬至夜的事,高太后在超业内外的名声都不好,真要闹起来,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半疯的老妇人?除了一个“孝”字,高太后手中还有什么武器?   太上皇后的地位,是群臣共同承认的。宰辅们全数支持。   就算高太后有本事抱着小皇帝直接上朝,韩冈都能联合其余重臣,将她赶回宫中。   宫中虽大,也大不过江山。   太后虽贵,也压不住他们这些朝臣。   没臣子们的认同,太后也别想站住脚,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反手就能将保慈宫给清理光。   现在没有去动太后,只是留一份颜面,若给脸不要脸,宰辅们可都不会留手。   就算是王安石,当真下起狠手,也不是没做过。直接骂散了围攻的宗室,现在冷然平淡的态度,在过去是根本看不见的。可骨子里,还是比谁都要倔强得多。其他人也都类似,只是程度问题。   而以韩冈和章惇的脾气,遇到类似的事,都是自己直接就上去了,哪里还耐烦派人去,自己留在后面听消息?   “王中正若不肯去做了呢?”章惇问道。   韩冈拿起了棋盘上属于自己的一个“马”,然后落在了前方敌阵外的“车”上。   “很简单,不是吗?”他说道。   章惇摇摇头,韩冈的做法的确直接。但之后,要收拾残局却很难。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直接一点,凶狠一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韩冈将马留在了车的位置上,而将车提了起来。   “等等。”   章惇拦住韩冈的手。将被吃掉的车拿了回来,放回原处。   “马能走田字吗?”章惇没好气地道,“差点给你糊弄了。”   ……   高滔滔看着脸色木然的儿子。   就像中风失语,从赵顼的身上传染到高太后这里。   她越仔细看着儿子,对韩冈的恨意就越深。   全都是亲生骨肉,现在变成了这样,还不是韩冈那个奸贼害的?   一个疯,一个瘫,一个躲在外地不敢回来。就只有一个女儿时常进宫来。   这就是被奸贼害了全家的结果。   如果没有韩冈,这家里岂不是全家都安安心心地在一起?想到这里,她的恨意更近了一层。   “回去了。”看着儿子许久,高太后最后说道,“过两天再来看。”   离开了福宁殿,正循着原路往回走的高太后,她脚步突然停了。   “王中正!”   从前面转过来的一行卫士,立于正中央,上下一身盔甲的不是哪位武将,而是号称内侍兵法第一的王中正。   “王中正叩见太上皇太后。”王中正单膝跪倒,拱手一礼就站了起来,“介胄不拜,请太上皇太后恕中正无礼。”   从王中正开始,连同所有的班直,都是全副武装。高太后的随行人员中,已经有人开始发抖了。   高太后没有发抖,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她也知道王中正此时出现这里,绝不会是那么的简单。   “不用行礼了。”高太后甚至还带了点笑,“官家当年就是看中王中正你能文能武,才将你派去关西。才几年,就升到观察使了。”   王中正低头道:“小人只是个阉宦,不论何时,都是天家仆奴。官家说什么,小人就勤勤谨谨地去做什么。官位高,是官家的赏赐,官位低,肯定是事情没做好。”   “你能这么想就好。”高太后强忍着,对王中正的看法,又跌倒了谷底,只是勉强道:“这么些年,你做得是不错。”   “庆历八年,从小人亲手捉住几个贼人开始,一晃三十多年过来了,小人现在都已经五十一了。远远比不上其他人。”王中正恭谨地说着。   “王中正,你到底来做什么的?!”高太后终于忍不住了。跟一个阉宦拉家常,让她感到屈辱无比。   “小人奉太上皇后谕旨,前来相送太上皇太后。”   “怎么。”高太后右手持着拐杖,重重顿了一下,廊道上木质的地板被砸得一声闷响。她尖声道:“哀家难道连看儿子都不行吗?是来阻哀家的?”   “禀太皇。”王中正不急不躁,“圣人说了,‘娘娘终于肯出来走动一下,新妇实在是为娘娘高兴。官家正病着,平日里也闷得很。娘娘想何时来探视都可以。可以多陪官家说说话,为官家解解闷。’圣人还说,‘娘娘既然大安了,明日起,新妇就带着小官家去慈寿宫晨昏定省,以全孝道’。”   高太后的动作定住了,一时也没了话可说。   随行的从人,都是大气也不敢出,只有风声清晰可闻。   笃笃的木杖落地声再次响起,高太后再也没有话,随着脚步一连串地去远了。只是节奏乱了,半途还弯着腰咳了起来。   周围的一干在福宁宫做事的内侍,原本还有些心神浮动的样子,现在则是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着。   王中正抬起头,感觉风向好像正了一点。   “也不过如此。”   王中正对自己说道,忘了背后的一身汗。   “也不过如此。”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七)   听到从坤宁宫来的回报,韩冈一推棋盘,起身道:“终于可以去歇息了。”   章惇坐着没动,看着乱了位置的棋盘,还有已经杀到对面的车马砲。啧了啧舌头,抬头对韩冈道:“玉昆,你这棋品又降了不少啊。”   “跟家岳学的。”韩冈脸无愧色,一推了之。   “棋艺倒不见长进。”   “因为没打赌。”韩冈哈哈两声,“没个彩头,提不上劲。”   章惇摇摇头,无奈地站起身。   从头至尾,他们两人都没有将高太后的动作太放在心上。韩绛更是直接去睡觉。   高太后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可能当真得到赵顼的支持,能做的事相当有限。   这终究还是手中的权力问题。   朝臣们都认太上皇后,太上皇太后也只能在宫中闹一闹。   闹心,闹不了事。   “不过机会难得。宫中也该整治一下了。”让人进来收拾残局,章惇对韩冈说道。   “自是当然。”韩冈点点头。   宫中的人事,是得尽早解决。   虽然来报信的人没有细说,但太后能从保慈宫直入福宁宫,已经说明了宫中有很大的问题。   就是从最简单的奖惩制度上来说,当太上皇太后从保慈宫走出来之后,就没有半点阻拦。那么多侍卫、宫人和内侍没有一个站出来,玩忽职守之辈,不给予相应的处罚,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谁还会尽忠职守?   而且也正如章惇所说,机会难得。   “就怕皇后心慈手软。”章惇又道。   “也不是要开杀戒,调走而已。”韩冈并不想看到向皇后变成杀伐果断的武天后,对大家都没好处,宫里宫外有的是安排闲人的地方,那么多宫观正是为塞人安排的。“赏赐倒是要厚一点。”   “王中正足可以做留后了。”   “留后啊……也的确可以做了。”   内侍的官阶直抵到内东头供奉官,再往上,就属于武职了。武职贵官,以从二品的节度使为首,正四品的节度使留后,接下来才是正五品的观察使,从五品的团练使、防御使和刺史。王中正本是观察使,加上昨夜的功劳,也差不多该升做留后了。就算之后十年不再立功,只要老老实实办差,等他致仕,节度使稳稳到手。   可是要知道,郭逵进出西府多次,功勋卓著,也才一节度留后。如今立了大功,朝廷又打算剥夺他的西府之位,才准备给他一个节度使。否则郭逵想要升节度,基本上要到他致仕才有可能。   说起来宫里面,内侍在武职上晋升的速度,要远远超过武将。能有个节度使、节度留后头衔的,不是一个两个,团练使、刺史更是车载斗量。前些日子,刚刚病死的前入内都知,曾经管勾皇城司的苏利涉,就被追赠奉国军节度使。曾经的内侍押班,带御器械高居简,生前是忠州刺史,死后是耀州观察使。   不过内侍的高官厚禄,很多时候都只是虚名而已,又不在外掌实职。给皇帝一个面子,真没什么大不了的。服侍天家那么多年,忠勤可嘉,皇帝皇后也都是人,给身边人些好处,也是人之常情。   “王舜臣本是王中正的麾下,一路从甘凉都打到西域了,这功劳也该算他一份。”   人事升谪,归于外廷。宰辅们议论一下,是正常的。不过直接说王中正夜里吓阻高太后有功,这让一直宣扬忠孝的朝廷怎么开口?只能随便找个名目,递给太上皇后,这样各方面都能说得过去。   “等明天奏与太上皇后,请她做决断好了。这奏章玉昆你写,毕竟王舜臣是熙河路的人。”   “子厚兄,小弟要写也是辞表。这事还是劳动子厚兄你了。”   “……还以为能早些睡呢。”章惇看了看韩冈,摇摇头,“原本两府之中,就只有玉昆你和韩子华相公,现在玉昆你再一走,可就只剩子华相公一位了。”   “别把郭仲通忘了。”韩冈笑道。   章惇又摇摇头,郭逵怎么看都不可能算进来,“就算把郭逵都算进来,接下来,还不是一样要走。”   “嗯。说得也是。”韩冈叹了一声。北人和南人的争议,的确很麻烦。   韩冈是两府之中,除韩绛之外,硕果仅存的北人。他再一走,就只剩下年届七旬的韩绛。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蔡确、曾布、吕惠卿、章惇都是南方人,张璪是滁州全椒人,虽在江北,其实也是南方。其中三个还是福建出身。按有些北方士大夫的说法,闽与蜀,都是腹中有虫,不可深交。   对于籍贯太过偏重一方的两府成员,不少北方出身的官员都很看不惯。地域上的分歧,也只是近年来,才被党派之争所压倒。但鸿沟依旧,也不见缩减。   “说不定洛阳那边会为你叫屈呢。”章惇笑道。   “可能吗?”   “怎么不可能?要升官,同乡总是好说话一点。”   韩冈还想摇头,但回想一下最近洛阳那边对气学突然而来的热情,倒也只能苦笑了。   不要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笑谈,只要出了一名宰相,同籍的官员、士子都能得到过去所享受不到的好处。从升迁的机会,到打秋风的成功率,都会有一个极大的飞升。   本来闽人在科举上已经大出风头,每一科的进士,总有近十分之一出身福建,现在连两府宰执都是福建人占了很大比例,而且年纪都不大,有的是时间去打造自己的班底,将同乡、亲友一个个提拔上来。想想未来的官场上遍地闽人,许多北方士大夫就不寒而栗。   有更加面目可憎的一群福建子在那边做对比,相对而言,韩冈在洛阳元老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就好了许多。   毕竟随着以南方人为主的新党渐渐得势,南方出身的进士晋升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而旧党一方,元老虽多,可离开朝堂这么多年,在地方人事上所积累的关系也差不多都断了。再过些年,南方进士十年就能走完的路,北方进士要走二十年,到时候,国策国政都听南方的话了。   而韩冈这个籍贯京东,出身关西的新生代,就算是王安石的女婿,可终究是北方出身的士大夫仅存的希望了。   不就是气学嘛。总比新学看得顺眼。当真以为文及甫去造什么天火灶,只是在玩不成?   “算了,不说这个了。”章惇像是没了兴致,“愚兄先去睡,过一会儿来替玉昆你。”他说着望了望窗外,“这一夜,也算是过去了。”   一宿无话。   韩冈和章惇,轮流睡了一觉。   次日晨起,新帝赵煦领百官,朝见太上皇和太上皇后。   等到各项典礼结束,两府宰执汇聚在崇政殿的东阁,等待皇后到来。   得到了对昨夜的宫中异动的通报,宰辅们都提高了警惕。   只要能稳定宫禁,区区官职,宰辅们没有一个会吝啬,蔡确很痛快地点头,“王中正可以升留后。河西节度或陇右节度。”   “就河西吧。”韩绛拍板,“河西节度留后。”   王中正的事定下来后,很快就被放在了一边,宫中的班直侍卫,以及入内内侍省的几个重要的职位,则必须尽快加以调整。   宫中光靠王中正一人是不够的,但有名望有能力的大貂珰,向皇后手中很少。她身边的那些人,就是有能力,也缺了在外面积累的资历。短时间内,安排不到高位上。   “皇后身边得用的就一个冯世宁,其他都不行。”   “冯世宁的资历也浅。”章惇提议:“可以调回李宪和李祥。具体差事,请太上皇后安排。”   李宪的名字,诸宰辅都知道。可李祥的名字,听过的人不多。   “甘凉路走马承受?在熙河路做过的?”薛向想了起来,又看了看韩冈。   韩冈摇摇头。他跟李祥没有接触。那是在他离开熙河之后,才前去就任的。但李祥跟韩冈的老父韩千六关系甚佳,每到节庆都会派人登门问候。   “熙宁八年才调去的。”章惇帮韩冈解释了一句。   “先调回来再说。”韩绛说到。   “程昉呢?”曾布问道。   “不行。”韩绛和章惇同时否定。   程昉与李宪、李祥不同,他是修水利出身,得罪的士大夫太多。而李宪、李祥,包括王中正,都是从边功晋身,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   自己的提议,同时被两名宰相否定,曾布脸色有些不好看,瞅瞅韩冈,转开话题问道:“玉昆,你的火器局怎么样了?真的有用。”   “当然没问题。不论是水还是火药,气化后,都会膨胀千倍以上,这就是鞭炮能爆开外面的纸壳,锅烧开之后,能顶开盖子的原因。”   “玉昆,这不是上课。”章惇笑着阻止。   “好吧。”韩冈知道,他们需要的不是这样的回答,“韩冈所设计的新式火器,威力远在霹雳砲之上,属于军国重器。必须严加管理,以防泄密。”   “一个指挥够不够?”   韩冈点点头:“足够了。”   也许在韩绛他们看来,只是为了稳定皇宫的手段。但在韩冈眼里,这在军事上,是旧时代的终结,和新时代的开始。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八)   皇后并没有给宰辅们太多议论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崇政殿中,还带着六岁的皇帝。   这是理所当然的。   赵煦已经不是赵佣,不再是皇太子,而是君临亿万子民、坐拥万里疆土、手握百万雄师的大宋帝国的皇帝。   当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向皇后垂帘听政,代替的是卧病在床的丈夫,赵佣可以出现在朝会和崇政殿中,也可以不出现。但现在他已经是皇帝了,太上皇后垂帘听政,是替年仅六岁的赵煦执掌国政。既然赵煦可以行动,那么他就必须出现在他应该出现的场合中。   向皇后和赵煦,先后坐了下来。   殿中的臣子们,也向从能力到年龄都远远不足以与他们相提并论的两位至尊,低头行礼。   隔了帘幕,向皇后没发现那个最让她敬畏的身影。   “今天果然没有来。”她低声咕哝着,压力消减,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王安石当然来了。早上的时候,赵煦率领群臣朝觐太上皇赵顼的时候,王安石就站在最前面。但朝会一结束,他就直接回去了。并不打算再参加之后的会议。   但韩冈却是来了。不过他最新的一份辞表也递了上来,从明天开始,肯定就不会再参加崇政殿议事。   “韩枢密。”   第一个被皇后点起,韩冈挺意外:“臣在。”   “今天是枢密的生辰吧。”   “母难之日,韩冈何德何能,竟劳烦殿下垂问。”   “嗯。”向皇后就这么一下结束了话题。   这种话说一半的方式,让韩冈不由皱眉。见鬼,他讨厌惊喜。   向皇后很快就开口说起另外一件事,“今日王平章递上辞表,另外还有一封奏章,称愿为吕嘉问作保,支持他继续担任三司使一职。”   这倒是在韩冈的意料之中,几种可能性他都有考虑,这一种是最大的。   王安石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弃他的班底。   不支持吕惠卿是没有办法。就凭王安石他一个,在京中的宰辅里面已是孤掌难鸣。原本可能会支持吕惠卿回京的宰辅,因为内禅之事,已经完全放弃了之前的立场,与蔡确、曾布携起手来,不会让威胁性最大的吕惠卿回朝。   就是太上皇后,也不想看到一个没有共同经历的宰相或者枢密使。谁能保证他会站在哪一方?   所以王安石放弃了。形势不允许他再耗费不多的政治资源,去追逐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   但王安石有足够的实力,去保住吕嘉问的三司使。   何况王安石要是不那么做,他的嫡系,在朝堂高层中就不复存在了。   就像韩冈能用自己,把吕惠卿一并扯下来。王安石的临退一言,也同样有着极大的威力。其余宰辅,都不会为了沈括,去阻止王安石的提议。   章惇投过来的眼神很明确。   你们自家人的问题,回去自家解决。   不是韩冈与章惇心有灵犀,而是章惇幸灾乐祸的神情,实在太明显了。   就是章惇,也绝不可能站出来支持韩冈。三司使固然重要,但要是把打算退休的王安石再惹出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韩冈摇摇头,这对他来说是小事而已。他只要有人能够实践他的理论,以及从理论延伸出来的策略就够了,如果吕嘉问能这么做,他也不会去强行支持沈括回京。   “臣斗胆请问陛下、殿下,不知王平章对于现在的国家财计有什么说法?百官、三军的犒赏,拖不了太长时间。”   “吾也说过了,吕嘉问若不能安定京中人心,吾也不能留他。”   吕嘉问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折五钱了。还有帝位传承之后,永远都少不了的赏赐。   要知道,赵顼之所以要变法,最直接的原因,便是英宗驾崩后,空空如也的国库无法拿出更多的赏赐。这让想表示一下自己孝心的赵顼,大丢颜面。也就在当时,因为赏赐太少,幸好仁宗皇帝的表弟,时任太尉的李璋,冲了想要闹事的禁军大吼了一阵,硬是给压下去了。   但那时候,京营禁军不过是摊烂泥,扶不上墙的那种,能被一个靠裙带上位的太尉一吼而散。但现在的京营禁军,早就有了战场杀敌的经历,之前出征河东的几部人马,还因为朝廷赏赐过少而积累了许多怨气。如今的三军犒赏若不能让他们满意,前怨未了,新怨又生,事情可能会闹得更大。   王安石用什么办法帮吕嘉问度过这道难关?这是韩冈给出来的条件。   如果吕嘉问能解决这个大问题,那么他继续担任三司使就是名正言顺,谁也压不下去。   如果做不到,让朝堂和军中怨声载道,那么就算是有王安石的支持,也别想再坐稳大宋计相的位置。   至于在吕嘉问下台之后,沈括能不能重回三司,那就看到时候,其他宰辅有没有那个心思。机会失去就不会再来,之前韩绛、蔡确他们因为韩冈主动退出,同时干掉了众矢之的的吕惠卿,所以能放手三司。但王安石在中间横插一杠后,韩冈辛苦得来的机会就算是丢在水里了。   之后除非韩冈能拿出新的交换条件,否则三司使如此重要的位置,必然成为其余宰辅争夺的焦点。   韩冈不打算强行去夺取那个位置,毕竟沈括在宰辅中的口碑并不好,比起人品得人信任的苏颂,举荐的难度,实在是有天壤之别。   而且如今和睦的两府来之不易,尽管这样的气氛不可能持续太久,可只要能维持下去,韩冈都不想去破坏。   ……   蔡京难得选了一间不属于正店的偏僻酒楼坐下等人。   越来越多的消息证明了,在天子驾临经筵的那一夜,也就是前一天晚上,为了能推动内禅,被召去皇城的宰辅们,在其中动了很多手脚。   但这个消息,对蔡京来说,已经是迟了。   太迟了。   何况谁会支持一个瘫子?   以赵顼十四年明君的地位,照样在病瘫后成了一枚印章,供皇后出来压制群臣。但就是这样的信任,才换回了毫不客气的内禅。   直接将皇帝撇在一边,宰辅们的行动真的是够果决的。   蔡京也惊叹一阵,现实的情况让他感觉气闷无比。   推开窗,后院的小桥流水进入眼底,只是太滥俗了,让蔡京看了都觉得碍眼。   不过隔壁包厢的几个大嗓门也吸引了蔡京的注意力。   “……胡说,韩枢密怎么会误诊?”   “对啊,韩枢密那是天上的星宿,怎么会弄错了病症?”   “肯定是谣言啊。”   “不是谣言,王平章都准备辞官了,要不是愧疚于心,怎么会这么痛快?”   “你们不知道吧。王平章就是靠了这么做,硬是把他女婿给拉下来了。”   “不就是学问不同吗?”   “道不同不相为谋。别人不看重,王平章、韩枢密却看重得很。要不然好端端的翁婿,怎么就跟乌眼鸡一样。”   蔡京不想听了,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房间内安静了,却也变得闷热起来。   昨天在蔡确那边,什么都没有打听到。这对于一向以消息灵通见人的蔡京来说,不啻一个巨大的打击。   以他的行事作风,能在御史台中,混得风生水起,除了善于结交,人缘甚佳,也跟他与上层沟通紧密分不开关系。   不要以为当真可以表现一下御史的独立性,那样的御史,最多一两年就被打发出京城了。   可蔡京没空去考虑那些新晋的御史里行,如果他们能够以韩冈为目标,那还两说,可现在,他们还敢嘛?   回来才几天,不仅仅是民间和朝堂上大变动,就连御座之上,也换了一个人。被卷入波澜之中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静静一想,却觉得让人心惊肉跳。   其中肯定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就是蔡京想要知道的。   看了看门外,蔡京心中焦急,他等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   崇政殿再坐结束了。   一个个事前就讨论好的议题,很快就被解决了。并没有像过去那样,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宰辅们能争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嫌累。   宰辅鱼贯而出,韩冈也在其中跨出了殿门。   正常情况下,韩冈在短时间内,不会再去崇政殿,除非是以备咨询的名义给请过去。   另外,他新职位还没有给定下来——总不能让皇后和宰辅们在自己面前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大体上会被安排什么位置,韩冈心中也有数。他这个等级的官员,能做得差事,也就那么几个了。   韩家的门前,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韩冈的三十大寿,终究还是瞒不过有心人。   官场上钻营,只要有一条缝隙,就能无数人往缝隙里钻。比苍蝇围着臭蛋要厉害得多。   小小的巷子水泄不通,车马一直从巷口延伸出来。只在联通小巷的大街街口张望了一眼,韩冈掉头往另一条路走,“收起仪仗,从侧门回去。”   侧门也有人,而且还不少,但他们不敢像正门一样阻拦韩冈。让韩冈得以安稳地回到家中。   两天没有回家,王旖四女为韩冈能按时回家而惊喜难耐。但她们很快就为一份份礼单而苦恼不已。   “要记录的东西太多了。”王旖烦躁不已,“哪里来的那么多送礼人?”   周南一边麻利地给礼单撰写副本登记造册,一边让人去检查实际礼物符不符合礼单上的标准。“毕竟是官人的整生日,平常一点,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多礼物。”   “你可知道,前些年,沈存中曾经另起炉灶,修了一份新的历法,一年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   “是那套奉元历?”   “是另外一套,与如今的历法若能同时发行,自家的脸皮再厚一点,一年就可以过两次生日了。”   严素心闻言笑了起来,“想起官人说得金老鼠和金牛的故事了。”   韩冈也轻笑,正要说话,只听见外面一片乱,好像是从正门处传来的。   一名家丁匆匆而来,“枢密,朝廷的贺生辰的中使到了。”   朝廷褒遇大臣,尤其是宰执官,一遇节庆,赏赐无不丰厚。但诸多赐物之中,却有涂金镌花银盆四只。   这是宰相的待遇吗?韩冈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当年富弼寿诞,韩冈就看见富弼家里将几十年来得到的近百只银盆一溜排开。听说这是洛阳的风俗,当然,只存在于真正的元老之中。只有宰相,和曾任宰相的元老,在生日的时候才会得到这个数目的赏赐。   是想给外界一个信号吗?   现在给韩冈宰相的待遇,这样破格的赏赐,肯定是件麻烦。   韩冈暗暗叹气,这预感果然没有错。真的有问题。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九)   到了晚间,送礼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有常见绢帛和金银器皿,也有金石、字画和古玩,甚至还有些活物——三只猫,两只狗,鹩哥、鹦鹉各四只,还有两匹马,都被放到偏院中。   王旖早就放手了,韩家在京中的人手不足,根本就来不及收录点清。   除了来自宫中的赐物要供在正堂,剩下的也只能堆进几间空屋中封存起来。是退回,还是收下,等明日清点之后慢慢再说。   至于收礼后的回执,更是只能交给家中的幕客去帮忙写。   韩冈洗漱更衣后,坐在后院,都能听见前面的熙熙攘攘。   “闹腾得太厉害。”   一般来说,韩冈这个年纪的人过生日,不会大加操办,免得折了寿数。不过按照世间的说法,真要是贵人,根本就不怕这点小问题,有富贵之气护身。就像皇帝,哪年过生日不要召集群臣去大庆殿拜贺?   但韩冈毕竟喜欢清静,最近又诸事缠身,也不打算出什么风头。可以接受贺礼,但寿宴什么的,就不会开了。韩冈也没有散发请帖,甚至亲近如章惇、苏颂,都没有邀请。就是准备自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顿。   除了韩家人,然后就是冯从义一个。   冯从义来得比较迟了,天都黑透后才到。   一进正厅门,一眼就看见了那四只涂金镌花银盆的,毕竟在赐物中最大最显眼。   “这是皇后赐下的?宰相才能得赐的御用吧?!”冯从义左右绕了两圈,盯着来回看看,“过去只在曹大王家见过。”   “曹大王?是济阳郡王?”韩刚问道。   “还有哪家的曹大王?”   姓曹的大王就这么一家。曹太后的亲弟弟,开国名将曹彬的嫡长孙,后世有名的曹国舅。   曹佾曾被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节度使,也即是所谓的使相,前两年曹太后上仙,又被晋为中书令,除此之外,还有侍中,尽管这几个官职只是个虚衔,但同样被归入了宰相的位阶中。生日时得到的赏赐,比照宰相是不消说的。   “怎么济阳郡王家的寿宴你也去了?”   “曹家有马有球队。曹大王家的大衙内跟小弟也颇有交情。再看着哥哥的面子,小弟当然去得。”   “曹家大衙内?”韩冈皱眉想了想:“曹评还是曹诱?”   “是曹评,字公正的。曹诱字公善,派行第二。”   “曹评?”韩冈对他有点印象,“是不是就是那个箭术特别好的?”   “没错,没错,就是他。曹公正是左右手都能射箭。有一次一起晚上吃酒,吹了蜡烛,就着星光,一箭射中了二十步外的树干。”   “难怪有些名声。”   “他们也是玩玩,终究比不上哥哥文武全才。”冯从义嘻嘻笑了两声,又看着供桌上的银盆,感慨着,“哥哥才三十啊。等以后年年都能拿到,就是两百件也不难。”   只要做过一任宰相,或是在官阶、爵衔达到宰相标准之后,朝廷的恩典就丰厚得让下级的官僚眼红不已。这就叫做厚遇大臣。差遣可以上下,但赏赐不会跌落。尤其是在国中有声威的重臣,除非是被重责,否则到了节日生日,朝廷都会派人去嘘寒问暖。韩冈既然今年已经开始比照宰相标准,那么从今而后,等到每年诞辰,都不会低于今日。   只是韩冈并不放在心上,摇摇头,“两百个?开水盆店吗?”   “原来哥哥看不上这些水盆啊。那汗血宝马怎么样?”冯从义竖起一根手指,“一匹汗血马小驹子,从耳朵到蹄子,就跟火炭一般,现在才半岁,但不论哪个看了,都说日后肯定是冠军马的胚子。”   “汗血宝马?哪里来的。”   “这一回王景圣送来了二十多匹马。有几匹都是难得一见的逸品。”   韩冈哼了一声:“他攻下高昌,就进贡了十三匹汗血马,还有两百多混血种,怎么私底下还有这么多好马?”   “哥哥,一码归一码啊。哪有说上贡将全家身家都给贡上的?”冯从义叫起撞天屈。   “也没说让你们藏着瞒着,难道朝廷会抢?”韩冈又哼了一声,有他在,朝廷还会落他面子不成,“是牡马还是牝马?”   “公的。”   “这样的马还是拿去配种比较好。”   “就是要配种所以才要养好后拿去参加比赛,有了成绩才好配种。”   “哥哥若不想要,那拉到马会中去扑卖了。谁给的价高,就给谁。”他再看看韩冈,“真的不要?华阴侯前天过来可看见了,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留在马厩里。左晃右晃不肯走。差点就没住在马厩里面,就想着把马骗走。”   “这位倒是个妙人。”韩冈笑了,对冯从义道,“你和王景圣捣鼓什么,我就当不知道。天山脚下藏了多少好马我也不管,军中有好马就行了。”   每次都是指头缝里漏一点出来,将西域良驹的价格抬得老高。这等商人的伎俩,实在太常见了。只是王舜臣统领大军在外征战,朝廷能给予的支持很少,还能不让他赚点钱吗?   “要是京城里面一口气多了上千匹好马,这不是捣了赛马联赛的生意吗?军中也用不起这些上品的大食马。”   韩冈多多少少也知道一点。现在最会玩花样的,就是京城里赛马总会的一帮人。赶着帮那些冠军马编写谱系,各个自命伯乐,群牧司里面有点能耐的牧官,都给弄出来了。   大食良驹不宜用在军中,玩不起。拿来改造军马的品种却很合适。越多的优秀马种,就有越多的实验方向,可能性也越多。   如今在军中真正用得多的马种,北面是北马,也就是契丹马,大概就是后世的蒙古马。南面则是滇马,出自大理。可粗饲,好养活,耐力也不差,只是体格小。而青唐马不擅平地,河西马缺乏长力,其余来自国内牧监和民间的马匹,则只能充作驿传之用,各有各的问题。   所以要对军马的马种进行改良,在耐粗饲、少疾病、有耐力和高大善奔之间,取得一个让人满意的平衡。   “算了,这事还是让章子厚去操心吧。”   韩冈对赛马的兴趣不大,现在卸任了枢密副使,又不可能会去做群牧使,有关军中的事情,尽量往章惇那边去推。据韩冈所知,章惇的确是准备整顿孽生监,繁衍良驹以供军用。   现在要考虑的,还是帝位更迭带来的影响。   韩冈向冯从义问了外面的传言,冯从义道:“还能怎么说?都说多亏了哥哥,否则就不是内禅,而是大奠了。”   “说实话。”韩冈半点不信,他又不会玩蛇。   “要说是外面的酒楼茶肆,几乎都相信哥哥没错。但冠军马会里面,话就不一样了。可他们全都糊里糊涂,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冯从义不敢当真瞒着韩冈,“又或许当着小弟的面,没什么人敢乱说话。得之后细细打听。”   韩冈点点头,这样才对。   越是下层,对韩冈越是崇敬,很多人甚至超越了崇敬的地步,变成了对待神佛一般的崇拜。但在高层,时不时地能见到韩冈真人,即是他的功劳、能力和才学再出色,也不会如无知愚民一样,设法讨要韩冈亲笔所书的字纸,烧掉取灰做药。   就像士大夫面对皇帝,到了宰辅这一级,几乎就不存在什么尊敬了。都是从全国几百万读书人中拼杀出来的人杰,除非是面对各朝太祖或是李世民那样的英主,否则一个靠出身坐上高位的幸运儿,怎么可能让他们敬服?只要当面说上几句话,皇帝的根底就露了。真正有的,也只是对皇帝手中权柄的畏惧。   可话说回来,相信与否都要看时间。若是家中有人生病或待产,派人递个名帖,求取韩冈回书的情况不少。以韩冈的书法水平,不至于比当年蔡襄还要热门,想来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多拜两座庙也没什么坏处。所以也很少见到完完全全将韩冈视如常人,多是表现出一份尊重来,有事没事,留条后路。   “不过,华阴侯私下里也说了,”冯从义的声音低了下来,“仁宗犯过心疾,英宗也同样犯过心疾,真宗皇帝当年重病垂危时,似乎也有类似的情况。皇城中有阴气嘛。”   “他是太祖皇帝的子孙。”   赛马总会会首赵世将是赵匡胤的嫡脉,他当然不会有好话。   不过他能从这个角度认定赵顼心疾,倒是一件好事。   疯子到处都有,时常能见到。就是真疯,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发病的。有时候,也会好一点,看着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二大王也是疯了一阵之后就好了一点,然后有个风吹草动,就再疯一阵,有人相信他是真给吓疯了,也有人认为他是装的,只是装得很像。赵顼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   但皇后害我的事,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忘记。看冯从义就知道了,一直在避开话题,有些话他是想问不敢问。   夏日的夜空,星辰密布。   星辰之下的城市,依然平静如旧。   但其中到底有多少想把这份平静给打碎,乘乱得利的呢?   这还真的很难说。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   初更的时候,章惇正在王安石府上。   虽然说西府之长其实并不方便拜见平章军国重事,两府宰执相互走动都是被禁止的。可一来,王安石已经辞官,只差朝廷批准,二来,现在掌权的是太上皇后,不必担心御史台会使坏。   而最重要的,是章惇现如今已经被安排为两府与王安石沟通的渠道,朝堂大小决定,都要通知一下王安石,免得沟通不畅而出了乱子。那样的话,高兴的只会是下面想要将两府取而代之的一批人。   “有关吉甫和玉昆的安排,惇已与子华相公、持正相公商议过了。”   章惇对王安石说着,他来之前,已经在宫内和韩绛、蔡确匆匆商量了一下,吕惠卿和韩冈的位置,要尽快做出决定。   “是宣徽使?”王安石虽是在问,口气却很笃定。不会有其他可能。   能安排两人的职位就那么几个,不给宣徽使,难道还能给中太一宫使或景德宫使的职位吗?他们还没到要养老的时候。   章惇点点头,王安石猜到这个结果并不让他意外:“吉甫是宣徽南院使,玉昆则是宣徽北院使。”   “原来的王君贶和张安道呢?”   “王拱辰加检校太师,复为中太一宫使,张方平则是西太一宫。”   宣徽使有其职司:“总领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郊祀、朝会、宴飨供帐之仪,应内外进奉,悉检视其名物。”也就是总领宫内诸司,并掌管三班内侍的档案,然后就是郊祀、朝会的朝廷典礼上检视器具之类等杂事。不过视情况,也不一定掌实职。   其地位略同于执政。武官可做,文臣也可作,但多为文官。执政卸任后,也有就任此职的例子。除此之外,要么是给老资历却差一步没进两府的元老。又或是得天子信重的外戚。如果是阙员,则一般是枢密副使兼任。其实就是那种在朝堂事务上可有可无,却可以安排重臣的闲差。   旧年仁宗的温成张皇后,曾想为伯父张尧佐要一个宣徽使。仁宗皇帝几次在御前提议,但每次都被群臣驳了回来。有一次,温成皇后在早朝前提醒仁宗不要忘记——“抚背曰:官家今日不要忘了宣徽使。”仁宗满口答应——“上曰:得得。”。可当他上朝提起,就又被包拯顶了回来,口水都喷到仁宗的脸上——“大陈其不可,反复数百言,音吐愤激,唾溅帝面”。等到仁宗回返宫中,温成皇后再问,仁宗终于发作了,用手指着脸,“殿丞向前说话,直唾我面。汝只管要宣徽使、宣徽使,岂不知包拯为御史乎?”其贵重如此。   现如今,十九岁时状元及第、曾任御史中丞的王拱辰,前参知政事张方平,正分别就任宣徽南北院使,时间也不短了,让韩冈和吕惠卿分别替代他们两人,也正好合适。   王安石静静地听着两府的安排,不置可否,而是问道:“记得熙宁九年曾有诏,宣徽使班序视同签枢。吕吉甫为枢密使,西府之长,如今统领西军,破北辽、复灵武,却视同签书枢密院事,岂非有功而贬?日后又如何激励后人忠勤向国?”   旧时,宣徽使的地位相当于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和同知枢密院事,具体高下,就得看哪一个先上任。直到熙宁四年,才规定在参政、枢副和同知之下,但只要上殿,还是站在两府的班列中,与签书枢密院事等同。   “子华、持正二相公已经准备上书太上皇后,请颁特旨,让吕吉甫合班时,在知枢密院事之上就行了。”知枢密院事的章惇说得毫不在意。   宰相,枢密使,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枢密副使,这是两府排位的次序。只要章惇不介意,太上皇后下诏就可以给吕惠卿一个体面。这样的诏书,历年来不知颁布了多少,只是安抚那些资历老却没能就任高位的重臣。   仅仅是个面子问题,章惇并不放在心上,还补充道:“玉昆也是,位在枢密副使上。”   “不要就此成为故事就好。”   不过是排位问题,也许有人很在意,但章惇只会觉到好笑。手中掌握的权力才是要紧的事,一点虚名算得了什么?礼仪上占点便宜,能更靠近天子两步,除此之外呢?哪里比得上手握实权的西府之长?   “平章也不必担心。吕吉甫那边不好说,玉昆处多半会上书,不会占那点便宜。”   王安石默然点头。   韩冈若不肯接受特旨改变班序,那么吕惠卿也不会去接受,到时候又是麻烦。不过这就是要两府去劝说吕惠卿接受安排,以吕惠卿的性格,这还真难说。   “实差呢?”王安石又问。   “吉甫是判大名府,兼掌河北兵马。至于玉昆……”   章惇笑了一下,不用多说了。虽然韩冈在京中,但他无意就任实职,只想发扬他的气学,就让他继续做老师好了。跟王安石继续打擂台。这翁婿二人,看起来都不把官职放在心上。   这是放眼未来,并不争于一时。   韩冈既然表现出来了这样的态度,其余宰辅当然也不会与他为难,不管日后韩冈能凭借他此时的布置做到何样的成就,可眼下既然不争,还有必要去招惹这样的一个敌人?   也许日后韩冈可以凭借他的名望、地位,甚至是籍贯,渐渐将许多士人收编在门下,甚至日后在明法科外,再加一个明道科也说不定,可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说。要头疼,也是王安石头疼才是。   王安石也是默然良久,宰相招女婿,越是才高越不省心。富弼、冯京都是例子,自己偏偏糊涂。   过了好一阵,他又才问章惇:“这几件事,已经报与太上皇后了吗?”   章惇摇摇头:“还没有,明天会由子华、持正两相公跟太上皇后提。答不答应,还要看太上皇后的心意。如果有别的安排,到时候再说。”   朝廷高层的人事安排,宰辅们议论一下,是正常的。不过直接说哪个该做什么官,那就不合适。上奏太上皇后给个意见,等太上皇后回复后,东西两府再做决定。这已经比过去赵顼在时乾纲独断要好得多,宰辅们暂时都不想继续得寸进尺。太过咄咄逼人,纵然很痛快,但危险就在其中,迟早会出大乱子,惹祸上身。给太上皇后必要的尊敬,可是万万少不了的。   除此之外,章惇已经写好了奏本,要论西域之功,给王中正以褒奖。向皇后自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其晋升河西节度留后一事,想必能就此定了下来。另外章惇还想将刘仲武、李信调回京城,不论是内城、外城,都有位置安排他们——京营必须逐步整顿,方可使得无人敢起异心——这两人都曾是在他麾下听命,才能、胆略都不消多说,必要时可以作为依仗。   李信先有功,之后又有过,攻辽大败,然后郭逵力主,给了他改过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他背后有韩冈在,怎么可能让他戴罪立功——又稍立功勋,可总体算来,跟河东、陕西的将领们没法儿比。现在一口气降到了诸司使中最低的供备库副使。韩冈现在退下去了,给他表兄一个机会,也算是示好了。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对王安石细说了。   “玉昆,打算设立火器局吧?”喝了两口茶,王安石又开口询问。   “是。”章惇点头。   “玉昆也说了,那是比霹雳砲尤胜一筹的军国重器。玉昆的为人,你我皆知,从不妄言。可知当不在板甲、神臂弓之下。不可不严加守备。区区一个指挥实在太少了。”   章惇静静听着,等待王安石转入正题。   “吕吉甫曾给老夫写信,在信中也提过火器。”王安石悠悠说道,看着惊讶之色在章惇脸上一闪而过,“并且还说火药十分危险,要在空旷地方设置工场。要安排一部分在城外,必须要得力之人看守。”   章惇没想到吕惠卿那边也要用什么火器,难道是在军中同时有发现,还是说军器监内最近有什么发明,被两人在监中的耳目侦知。   不过王安石并不是再说火器局,章惇好歹明白这一点:“平章心仪何人?”   “李信。”   章惇惊了一下:“李信?!”   “李信有才有德,难得良将,只是运气不好。”   王安石难得称许武将,章惇点头:“的确是运气。既然平章也看好他,那章惇回去就上表请太上皇后调回李信。”   新设的火器局,当然会让苏颂去管。韩冈只是提个意见而已,既然不担任实职,就只能交给接替他的苏颂。具体的章程,就是章惇也知道该怎么做,拿几个官职在那边做悬赏。一个从九品的武职,能让那些大匠打破脑袋。成功应该不难。   等韩冈的新式火器研制成功,李信就可以凭借这一功劳挣回些许脸面。领军守护火器局,一为护卫,另外也可以作为辅助。   王安石这是因为拦了韩冈的推荐,想要给他一点补偿?   章惇不打算多想,王旁这时走了进来,对王安石轻声说了两句。   王安石抬起头,对章惇道,“是望之来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一)   吕嘉问果然还是来了。   章惇早有所料,今天在朝堂上都说起吕嘉问的去留,王安石硬是将韩冈的人选给踢了回去。今晚不找恩主拜谢一番,还等什么时候?   在吕嘉问进来前,章惇就起身告辞。虽然还有些交情,但他来拜访王安石是为了两府的人事安排,不是吕嘉问可以插进来的。现在见面,实在不太方便。   “子厚,你还是留一下。”王安石却出言留人,很是诚恳地说着,“望之有几桩事,都需要你那边做些配合。”   章惇苦笑,只得坐了下来。王安石方才当面说吕嘉问来了,就是要把自己拖进来,现在果然是走不掉了。   吕嘉问被王旁引进了书房,见到章惇也没惊讶,显然是王旁事先说了。   等吕嘉问坐定,寒暄了几句,章惇就问道,“望之,不知犒赏三军你打算怎么办?”   章惇是枢密使,最关心的也就是三军犒赏的问题。赏赐越是丰厚,百官三军就越是安稳。而且这件事要尽快,迟了就会乱了,官吏们还好说,但那群赤佬,可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相忍为国。   京营从来就不老实,现在才打过仗,更是骄悍了十倍。韩冈出面都不一定能压下他们,更别说其他人了。就在月前,因为犒赏事已经闹了一通。一番好杀之后,虽然闹事的几个指挥已经给压下去,可人心压不下去,若是给了他们机会,说不定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表面上虽看不出来,但章惇的心里的确已是着急上火。吕嘉问不能给个让他满意的回覆,他当场就能翻脸。   “开内藏库。”三司使吕嘉问说得理直气壮,“天子践位,不开内库,难道还开国库不成?”   要买好百官三军的是皇帝,当然要掏自家荷包。吕嘉问打算直接向皇后摊手要钱,不过几百万贯的事,内藏诸库把老底掏出来肯定能支撑得起。   “这就是望之你的办法?”章惇半眯起眼,不冷不热地问道。   “太上皇后深明大义,只要与太上皇后辩说分明,必然不会推辞。”   “太上皇为了收复幽云,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本钱全都要给捞空了。”   “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这三十二库,马上就要开始跑耗子了。   “聚天下之财,就要为天下之用。犒赏百官三军,为天子贺,难道不是用在正途上吗?国不安,何能御外侮?子厚,我向来佩服你的果决,此时此刻,可是犹豫不定的时候?”   天子既已践位,犒赏就得发下去,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实在是拖不得。就像群臣参加正旦大朝会,回头就能拎回胙肉,没说要等几天才发下去。那样的话,下面穷困点的三班官,可都要清汤寡水的过年了。两府宰执,在这件事上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吕嘉问抓住了这一点,根本就没有一点担心。   “那我还不如问问玉昆那边有什么办法。”   “不会有办法的。这不是变戏法,钱粮变不出来,韩玉昆来了,也只能伸手从内藏库中要钱。要点脸的,打个借条,不要脸的话,就直接要了。”吕嘉问冲章惇笑了笑,笑容甚至有些阴寒,“我现在,可是已经把脸皮舍了不要了。”   章惇深深地看了吕嘉问一眼,忽的一叹气。人身上下,最贵重的就是这张脸,吕嘉问不要脸了,那这件事还真的就能解决了。   他摇摇头,“这么办就够了吗?折五钱呢,铁钱呢,不仅仅是一桩事啊。”   韩冈在《钱源》中说得不错,钱币本质是在于一个信字。有了信用,纸片……不,甚至空口白话都是钱。什么叫做一诺千金,就是在说这个“信”字。   只要抓住了重点,维持住朝廷信用的手段也容易。但吕嘉问能抓得住吗?他的信用,可远远比不上韩冈。   韩冈一篇钱源论,让折五钱立刻能当五文用了,但当他受阻于朝堂,折五钱就又跌回去了。这一跌一涨之间,正证明了韩冈的信用,在京中百万军民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等级。   吕嘉问跟他怎么比?天差地远。就是当今两府宰执加起来,也不一定能比得过他。   “一件件来。犒赏事解决了,铜铁钱和折五钱也不难了。今年秋税,陕西是铜铁钱各半征收,京中则半数折五钱。这件事,就需要政事堂的配合。”   “伪钱怎么办?”   “只要重量不差太多,可以一并收下来。这个亏,三司认了。到时候,多铸些折五钱也就能抵得过了。”   “认下的是朝廷吧。”章惇叹了一声。但他也不能否认,这的确是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吕嘉问给出的办法,早已通行于世,也是韩冈的意见,只是之前执行不严。尤其是总有奸猾之徒用假币来冒充折五钱,使得下面的税吏都不肯收取——他们将税金缴上去后,被查出伪币,都是要自掏腰包补上的——这样当然会造成折五钱信用贬值,直到百姓不肯使用。   道理其实人人皆知,关键的还是执行。但只要朝廷肯吃这个亏,将不太过分的民间伪钱都给认下来,还是能够保证折五钱的信用。至于中间亏损的部分,保证了信用之后,可以通过增发来弥补。   但那个时候最苦的肯定是政事堂。   那些收上来的伪币,到底怎么处理,绝对是个大麻烦。   肯定是不能对外用,否则朝廷信用怎么办?可是要挑拣出来,就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工。说不定到时候就只能一股脑地化成铜水,重新再铸新钱。其中的火耗,能将铸币的钱息,一股脑的都给消耗掉。   整件事绝不会像吕嘉问说得那么简单。   吕嘉问看得出章惇心中所想,毕竟这其中的问题太大了,只要是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来。   “子厚放心,还有另一条手段,”吕嘉问笑道,“嘉问虽愚,还不至于如此糊涂。”   “什么办法?”   “发行大钱,以异色分铸。当二、折五,折十,折二十,不同币值,不同的质地。色泽不一,伪币就别想有存身之地。”   章惇的眼睛瞪了起来,看了看王安石,又转回来看吕嘉问:“这不是韩玉昆的提议?!”   “正是!”吕嘉问点头。   比起这几天来,为帝位而费尽心神的两府宰执,吕嘉问的心思则全都放在了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上。韩冈当初给向皇后的建议,他费尽心思的一五一十打听清楚,然后在三司衙门中,找来一干得力的亲信关起门来制定实行的计划。   不就是用不同材质铸造新币嘛,这个的确是个好主意。如此一来,那些贼人融钱改铸的老手段就行不通了。青铜质的一文钱是一个颜色,黄铜质的十文钱又是另一种颜色,就算十文钱的含铜量远不及一文钱的十倍,可融掉的一文钱重铸起来,能变成另一种颜色的十文钱吗?   “玉昆之材,远高于嘉问,《钱源》一论,旷古绝伦。义利之辨,由此而决。既然韩玉昆有良策,嘉问哪有不用的道理。”吕嘉问冲着章惇微微笑道,“国事为重,纵然会受世人耻笑,但嘉问受之,甘之如饴。”   “国事为重,一时荣辱只是闲事。望之能有这份心思,实在是难能可贵。”始终沉默的王安石,为吕嘉问辩解,“玉昆以为望之不能胜任三司一职,只要望之将此事办好,天下之疑不也就烟消云散了吗?”   吕嘉问轻轻点头,道:“为朝廷办事,也不能讲究那么多了。如果玉昆不忿,嘉问登门负荆请罪也可。”   只要把事情办好,管他是谁的意见,脸皮这东西,有官位管用吗?   吕嘉问当年好端端,被吕公弼大骂是家贼,那是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在吕家里面,既不是吕公著那一房、也不是吕公弼那一房,总是被同族兄弟给欺辱。所以一等吕公弼准备狙击王安石变法,他便毫不犹豫地偷出吕公弼的奏章草稿去找王安石。拿着吕公弼的奏章草稿,知道了吕公弼准备用什么名目来编排新法,在御前,王安石将吕公弼打了个丢盔弃甲。之后得知罪魁祸首的吕公弼将侄孙赶出了家门,并骂其是家贼。   时至今日,这旧日恩怨差不多快到了结束的时候。现如今,吕公弼死了,吕公著完了,只要吕嘉问能够跨进两府——就是爬进去都行——族中那些废物,就要过来舔自己的脚。失去了祖辈的护持,他们就是些废物!   吕嘉问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只要再有一两次机会,就能身登两府之位,让吕公著在死前,亲眼看见他的儿孙过来奉承自己,捧自己的靴子。   到那时,这积郁在心中多年的旧日恩怨,才会有一个终结。   吕嘉问望向章惇的眼神毫不动摇,三司使的位置,他是绝对不会让出去的!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二)   苏颂正戴着眼镜,就着灯火,看着一篇刚刚寄到他手中的稿件。   说得是对五星逆行记录的分析。   这一篇文章,考据细密,论证精确,而且结论跟过去韩冈和苏颂的议论正相吻合。都是水、金、地、火、木、土六星绕日而行,因绕行的速度不一,所以看起来五星在天空中的运动才有那么多变化。并预言了接下来的各星逆行的时间,以及在天空的位置。   苏颂不时地点头赞赏,难得看到一篇水平这么高的论文。再看看署名,名为韩公廉。   中书门下吏部房的守当官,一名吏员而已。   苏颂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再前两期,也有韩公廉的文章,说得是水力计时仪的设计。不过那一篇说得很些意思,但文字有些乱,苏颂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帮他整理好,然后刊载出去。也由此得知了这位作者的身份。   《自然》的名声渐渐起来了,寄来的稿件也渐渐多了,体裁千变万化。有说花鸟虫鱼的。也有说天文地理的。还有说一些器械的改造,比如眼镜和千里镜。更有稻麦等农事上的研究。   这些文章,都是集合众人之智,才得到的结论。《自然》不光是刊载他人的论文,还有其本身,也时常发文悬赏,对某个自然现象寻求合理的解释。   不过寄到《自然》编辑部的论文水平参差不一。大多数的问题是不会写论文,当成了一篇散文来写。   最典型的就是方才苏颂才黜落的一篇,说洛阳龙门石窟的文章。通篇在说龙门、伊水、石窟、佛像,游玩的起因、时间,人物都不缺,直到最后,才话题一转,说:魏文帝之所以选择在龙门开凿石窟,是因为其峭壁高峻,有山水之胜。   这都是哪跟哪儿。   但很多寄来的文章都有这个毛病。苏颂只能让幕僚一封封地写回信,将稿件退回去。   一般来说,只要论文的结构没问题,就算是结论明显错误,苏颂都会将之刊载。   之前就有说鱼鳔的,鱼有鱼鳔,所以吞气可浮,吐气可沉,若鱼鳔破了,鱼就会沉底。论文作者还做了实验,让下人拿针将一条条活鱼的鱼鳔戳破,然后丢进水缸,无一例外都没办法再浮起来。   苏颂修改了一下文字,也准备登载上去,尽管他认为结论不对——出生在福建泉州,没有鱼鳔的鱼,他见多了——但只要刊载出去,就有的是人出来辩驳。   就像前两天从不同地方寄来的两篇论文,就是驳斥再前两期的一篇有关日中黑影的文章。虽然文章中的用词很激烈,却没有朝堂上,把道理抛到一边,直接攻击对方的语句。   这样的感觉很好。   苏颂实在很感谢韩冈。没有韩冈的提议,就不会有《自然》期刊。没有《自然》,也就不会有每天寄到自家门上的稿件。   能天天都看到新鲜的论文,苏颂都宁可不出去做事了,整天待在家里也没问题。只要有这些文章可以看,苏颂愿意一辈子不出门。   “大人。”   苏颂正这么想,儿子苏嘉就推门进来。   “东西先放下,我等会儿吃。”苏颂头也不抬,继续看他的文章。   苏嘉看看一边的小桌,上面放的饭菜,苏颂碰都没碰。这是半个时辰前就端来的了。   “大人,还是先吃饭吧。”他小声地规劝道。   “不急。”苏颂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却看见儿子手中拿着一沓子名帖,这才知道苏嘉不是来送饭的,“什么事?”   “又有人来送礼了,今天已经三十多家。”苏嘉满头雾水,盼望苏颂能给个解释,“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颂所在的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好处,资历虽老,却与留在朝堂中的几位宰执没什么瓜葛,平日里不说门可罗雀,但也绝不是一天能有几十人登门送礼的情况——打秋风的同乡还多些。   苏嘉当然不理解为什么突然间有了这样的变化。   苏颂知道儿子不喜欢呼朋唤友,平日里躲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居多。过去苏嘉并不是这样的性格,只是吃过一次大亏后,才变成这样。   熙宁初年,新法初行,苏嘉在太学里读书。当时的学官偏向旧党,出了个题目,问王莽、武周变法事。苏嘉随苏颂,当时对变法颇有微词,又是年轻气盛,一篇文章极力抨击新法,然后在学中被评为优等。这一件事,捅了马蜂窝。国子监从上到下被清洗了一遍,学官尽数被逐,苏嘉也吃了大苦头。   知道被人利用成了党争的工具,从此以后,苏嘉的性格就稳重但沉默起来,也不去考进士了,就留在苏颂身边。没什么朋友往来,消息当然就不会灵通。   不过苏颂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就算还没有正式的消息,但结合这段时间听到的风声,还有昨天、今天传进耳朵里的小话,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点。但正式的诏命还没有下,也用不着期待太多。   只是有些人的鼻子,实在是太厉害了。苏颂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两个就登门造访,想早一步混个眼熟,攀上一点交情。   其实这两天的剧烈变化,让苏颂很是觉得有些不痛快。   不是说宰辅们做得不对,可是这么一来,朝廷的风气很有可能向很不好的方向发展。   宰辅们串通一气,趁天子发病时迫其退位,也许本心上是为了大宋天下。但这情况就跟唐明皇退位之后,被囚禁在太极宫后的情况一样。   最后,玄宗到底是寿终正寝,还是亡于李辅国之手,那是很难说清的。玄宗驾崩,肃宗驾崩,只差了十二天。而之前李辅国就已经开始拥立新帝了。   李辅国之前助肃宗凌迫玄宗。肃宗自立为帝,在李辅国和他的走狗而言,对皇帝的敬畏已经低到了极点。这就是安史之乱后,唐皇为什么变成了门生天子。   “吾於荆榛中援立寿王,有如此负心门生天子,既得尊位,乃废定策国老”。   这是唐末权阉杨复恭所说过的话,当时他所拥立的昭宗皇帝要求他致仕,他便有了如此怨言。   视己为国老,目天子为门生。   区区一个阉人,言行竟然如此跋扈,换做是今日,不说能不能做出“援立”天子之事,就是立了定策之功,事后敢有怨望之言,也照样是没有好下场。   但这便是臣僚、内侍废立天子,使得天子无威权、无重望的结果。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人心败坏之后,可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如今之事,离落到“门生天子”、“定策国老”的地步,当然还很远。可不从今日起就防微杜渐,日后变成晚唐的局面,不是不可能。   也就是王安石和韩冈,参与拥立天子之后,便辞了各自的职位,这在苏颂看来,这一点倒算是值得嘉许,好歹是挽回了一些恶劣的影响。   韩冈似乎是推荐了自己入两府,但苏颂无意现在就去问韩冈。想想,打算先等一段时间再说。   他看了看眼露茫然的儿子,准备让苏嘉再多糊涂几日。突然间成了执政家的衙内,苏颂也不知道自己的次子能不能保持住原来的心境。   “大人!”   随着声音,苏颂的六子苏携进了苏颂的书房,气喘吁吁的,还满头的汗水。   “六哥!不能手脚轻点?!”   见弟弟几乎是冲了进来,苏嘉皱起眉,就是一声呵斥。   “二哥哥。”   见到平常最畏惧的兄长也在,苏携吓了一跳,立刻就规矩了起来。   “你看你,这像是什么样。”总是代苏颂管理家中,苏嘉毫不客气地数落起弟弟来,“多大人了,不能稳重一点?”   见弟弟老实听训,苏嘉的口气又软了点,“到底是出了何事,怎么就变得莽莽撞撞的。”   “二哥哥,你还不知道啊。外面都在说韩枢密举荐了大人做枢密副使,还荐了沈括做三司使,我在熙熙楼一听说就回来了。”苏携脸上都笑开了花,搓着手,“刚才我进来,外面都是车马,看来倒不像是谣传。”   苏嘉乍听,登时吓了一跳,大惊之后就是大喜,赶着来送礼的那些人,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扭头问苏颂:“大人,当真?!”   “没谱的事,等消息再说。”苏颂不耐烦地开口。   他不指望儿子们能与他们年纪相差不大的韩冈一样稳重,但宠辱不惊的气度也得有点才是,一惊一乍,倒显得浅薄了,缺了家教。   “二哥。”苏颂抬头,对苏嘉道,“收下的礼物都造册,太过贵重的就退回去。再好好约束家里人,不许对外乱说话,更不许招摇过市,否则,家法定不轻饶。”   苏嘉被苏颂瞪得一个机灵。   “六哥。”苏颂再看小儿子,“从现在起就留在家里,什么时候把汉书抄好了才许出门。”   “《汉书》?!”苏携心中一迭声地叫苦,“太多了。”   苏颂眼一瞪,喝道:“那就再加本《史记》!”   将两个儿子都赶了出去,看着桌上一封封还没拆开的信笺,苏颂久久之后一声叹,“真是扰人清静。”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三)   扰了苏颂清静的罪魁祸首此时毫无愧疚,韩冈正热热闹闹地受着儿女的祝寿。   韩家的儿女足以称羡世间,连同照顾他们乳母、侍婢,站了满屋子。   大一点的韩钲、金娘和韩钟一个个捧着盛满米酒的酒爵,向韩冈说着祝寿词。   而小点的,则跟着哥哥姐姐说两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更小的还只会哼哼着,爹爹福寿。   韩家长子长女就要满十岁了,看着都开始长个头的儿女,韩冈也不由得心怀惆怅。   酒后歇息下来,邀了冯从义在书房说话,感叹着:“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钲哥、金娘他们都这么大了。”   “也是啊。就转眼间的事。”冯从义啜着解酒茶,也回想起当年被兄长赶出家门的日子。   那时候他在江湖上漂泊,也不知哪天就倒毙在逆旅,当时所想,不过是能得个安稳,最多也仅仅是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哪里能想得到,会有如今的地位?几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只能守着几百亩田地吃饭,而自己,动辄万贯。也只是一转眼的工夫。   韩冈多喝了一点,头有些昏沉,手扶着温润如玉的茶盏,“他们出生的时候,为兄还在熙河呢。当时王子纯也还在。”   “哥哥记错了吧,王襄敏那时候已经回京了。”   韩冈皱眉想了想,“哦,还真是的。”他笑了一下,“年纪一大,记性是开始变差了。”   “哥哥没多想才是。”冯从义笑道。   “或许吧。”   韩冈的心境现在很轻松,平常时说话都要在脑袋里转上一圈,今天喝了酒,轻松的心情泛起,倒也没那么多思多虑了。   再怎么说,压在头顶上那一重高山,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如果是原本健康的皇帝给请下台,那样的话,肯定会有人设法助其复位。可为病重的皇帝公开叫屈,根本就落不着好。最后谁能给他奖赏?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天子就失去了护身光环。皇帝的话是圣旨,太上皇的话,朝臣可以毫不理会。   也许这样的想法很绝情,但韩冈并不觉得自己会亏欠赵顼什么,他给予出去的,远远超过自己所得到的。而他因为猜忌所受到的种种压制,也早已经将过去的那点情分都消磨殆尽。   所以他现在跟冯从义谈笑时,没有一点负累。   兄弟两个说说笑笑,追忆旧时,时间过得飞快。   王旖进来了一次,见两兄弟说得热闹,让人摆了茶点就又下去了,还说:“平日官人在家里,就是不爱多说话的。四叔来了,才会热闹些。”   喝着消食的茶水,冯从义问韩冈:“对了,听说哥哥你推荐了苏子容学士进西府?”   韩冈摇摇头,有些事他不方便对外说,从他嘴里泄露,与皇宫中泄露是两个概念。但:“苏子容资望、经历都到了,西府现在又缺人手。”   冯从义微微一笑。韩冈虽没有承认,他的话跟直接承认也没两样。   “没有哥哥辞位,苏学士也进不去。”冯从义知道韩冈的性子,不就此事多说,“不过小弟还听说,哥哥还举荐了沈直阁代替吕三司?”   “怎么?”知道冯从义想说什么,韩冈语气不快,问道:“不愿意?”   “哥哥,朝廷的安排本不是小弟愿不愿意的事,派了哪位守三司,谁不是只能忍受着?但哥哥你不一样啊,哪位正人君子不能选,何苦推荐他?”在冯从义看来,吕嘉问纵然不适任,可沈括却是更坏的选择,“沈括占着三司,市井中的事他想知道就能听得到,商会里面行事总会有些个疏忽的地方,万一给他寻到什么错处,就这么给记下来,日后与哥哥你有碍啊!”   冯从义言辞恳切,可韩冈闻言,也只能摇头苦笑。   名声坏了,果然是不行。到了重要关头,真的是只能看人品。   苏颂性格醇和,朝堂上没有什么政敌,又从来没有害过人,沉沉稳稳地做官。变法之初,不给任命李定的钦命草诏,已经算是很激烈的行为了。   就算是两府宰执,也不觉他上来之后,会给其他人找麻烦。这是个老好人,心思又多放在气学上。京中哪个不知道苏颂主编的《自然》期刊声名渐广,每天都要审稿改稿,哪还有心思跟人勾心斗角?   相比起苏颂,沈括就差得太远了。沈括为人胆怯气弱,在家被浑家欺负。又是首鼠两端的性子,官场上不被人待见。从王安石开始,一直到曾布、章惇,一个两个都对他没有好感。“壬人”,也就是奸人,佞人,这是王安石给他的评价。   尤其是在王安石第一次辞相,王安石前脚走,他后脚就私下里对吴充说免役法害民云云,但之前朝廷派遣巡视各地免役法实行情况的官员中,就有沈括一个,而沈括当时回来后还大讲免役法的好处,这样的为人,就是他想奉承的吴充,都对他大起恶感。   至于之后苏轼因诗文下台狱,有传闻说是沈括当初去江南体察免役和水利事,在杭州遇苏轼,得赠诗作。回来后就将诗集送给了李定,说里面有悖逆的话。   这其实是没来由的谣言,苏轼的《眉山集》卖得到处都是,王安石都次韵和诗过,一篇既出,天下传唱,李定用不着从沈括手上拿诗集。可是相信谣言的人很多——里面甚至还包括章惇——沈括也无法为自己辩解。   章惇都劝过韩冈,可尽其才,勿用其人。   换做是韩冈,如果有人污蔑是他陷害了苏轼,有谁会信?就是苏轼本人,恐怕也会笑问一句,韩三真的能读懂诗吗?   这就是口碑的问题了。   不过韩冈对沈括还是有些信心的。倒不是别的原因,而是沈括欠了他大人情。   前几年韩冈在京西主持襄汉漕运,又修筑方城轨道,韩冈把快要被贬官的沈括拉过来做事,应为多得沈括之力,只能说是互帮互助,不算是恩德。但沈括长子沈博毅,却是曾在韩冈幕中做过幕僚的。事后被韩冈荐举,进了国子监的内舍读书,两年前升入上舍,接下来的一年中,四次考核皆在上等,直接被授予了进士出身。   沈家内部不睦,有续弦张氏干扰,沈博毅想安心学习都难。没有韩冈帮忙,他考不中进士。沈括家支出都给张氏看得很紧,沈括两次要支援儿子,都给张氏抓住,后来沈博毅在国子监的花销,都是韩冈帮忙给的。之后次子沈清直被张氏赶出家门,也是韩冈帮忙,安排去了关西的横渠书院读书。   这样的情况下,沈括还敢背后捅韩冈的刀子,传出去,谁还敢用他?何况以现在韩冈的地位,沈括只要不糊涂,就不会做出那等天怒人怨的蠢事来。韩冈觉得,可以怀疑沈括的人品,但至少没必要去怀疑他的智商。   想是这么想,但实际上韩冈还是防了一手,至少火器局的事,他就从来没想过要借重沈括的本事。   火器局……肯定是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毕竟火器局关系到韩冈的未来计划,是重中之重。   但能不能做好,还是要看具体的主管。   韩冈现在有意让方兴来主持。   不是军器监,那个位置,从吕惠卿、曾孝宽和韩冈开始,从来都是在京百司中最热门的职位之一,最少也要侍制以上的重臣才能镇得住。只是军器监下的一个小小分局。就像是斩马刀局、板甲局一样,是个具体的部门。方兴是朝官,只是没出身,靠熬资历是熬不上去的,只能靠功劳。   而军器监下的分局主官,官位都不高,方兴就任是高职低配,也算是贬谪了。这样各方面都能说得过去,不能说韩冈以权谋私。   方兴之前被弹劾,现在不可能会有事了。他跟着自己从白马到京西,是个能做事的人。但他被弹劾的事,使得韩冈心中也有些踟蹰。些许小问题可以容忍,那是官场上的通例,但因贪婪坏了正事,韩冈就不能容得下他。这就需要有人在旁边做好监察的工作。不一定要对军器、火器了解多少,只要有一颗想博取功名的心,向上爬的欲望远大于财货,那样就足够了。而具体的人选,韩冈也有些想法。   还要考虑其他情况,火药武器的安全性不可能有多高。如果全部放在京城内,出点意外,就能撼动京师。将危险性较高的部分设在京城外,那就好多了。   谈笑了一阵,冯从义告辞离开了。   韩冈遣走了使女,吹熄了蜡烛,就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考虑着之后的安排。   书房吱呀一声响,严素心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轻声问这:“官人?在里面吗?”   “怎么了?”韩冈突然出声。   严素心抚着胸口,吓了一跳,“怎么都不点灯?”   “黑一点也好。”韩冈笑道,拉着她坐了下来。搂着香软馥郁的娇躯,穿过敞开的轩窗,望着一角天空,“看天,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四)   耶律乙辛知道自己的弱点,也知道怎么弥补。   尤其是在张孝杰带回了韩冈的传话之后,他就更清楚了。   刚刚结束了一场失败的战争,不待喘息,便掉头东向,去攻打海东大国高丽。   大辽的铁骑不费吹灰之力就击穿了高丽北界的千里长城,又飞快地攻破了西京东宁府,也即是平壤,然后继续南下,包围了高丽王都开京。   胜利得来的轻而易举,辽军的攻击势如破竹。   在包围开京的过程中,作为先锋的万余铁骑经历了两次野战,一次是正面遭遇高丽军,另一次是天亮前的突袭。依靠坚实的甲胄,精良的武器,以及优秀的战术,辽军以微小的代价,击败并歼灭了高丽王国最后一支进攻力量。   当高丽人不得不选择龟缩,从宋人手中得到的神臂弓、破甲弩,以及霹雳砲,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几次与宋人交战,尤其是突袭河东的会战,在河东武库中,缴获的弓弩刀枪的数量巨大。让耶律乙辛可以给主力大量装备神臂弓。但战场上的损耗也同样巨大,不懂得保养,不懂得使用,神臂弓的使用寿命在契丹人手中大幅降低。损耗量让耶律乙辛看了回报都心惊肉跳。   在大辽尚父的手上,并没有能够大规模制作神臂弓的作坊。而小批量的生产,制造成本又实在是太高了。   也不知道宋人是能够降低成本,还是根本不在意成本。总之只有一点,宋人造得起,用得起,而大辽却造不起,也消耗不起。   幸好在所有的弩弓都消耗一空之前,宫分军已经将高丽国都周围的据点全数拔出,彻底地包围了开京城。   高丽国王王徽临时禅位给世子王勋,并修书遣使向耶律乙辛请罪,同时献出了与宋国通好之后,由宋人那边送来的十几道国书。希望以此能够平息大辽尚父的怒火。   “贡事不谨,为臣不恭。私通他国,心怀悖逆”。   这十六字的评语,是耶律乙辛所找的借口。王徽想用嘴皮子来熄灭契丹铁骑杀戮劫掠的欲望,这当然就成了辽军中最新的笑话。   完全没有理会城中百姓的安危,辽军用了五天制作霹雳砲,然后就用了半日工夫打破了城墙,攻进了城去。   高丽国王带着百多名臣子逃到了江华岛上。那座小岛距离岸边虽近,却还是隔着宽约数里的海水,不擅舟楫的辽军也只能望洋兴叹。   不过逃掉的也只有新任的高丽国王王勋,自王徽以下,宗室、贵胄、朝臣的家中子女、下人,各色人等数以万计,尽数被俘。如今正在被押解北上——这是耶律乙辛在开战前的要求。   从开始南下,到攻破开京。攻打高丽的辽军只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其中还包括在开京城下的五天等待。这样的破敌速度,就是号称知兵的张孝杰也为之瞠目结舌。   再怎么说,高丽都是此前百年,大辽几次三番没能征服的对象。   百多年来,辽丽交兵三次,每次攻打,高丽国王都是很快降顺,然后再锲而不舍地向北偷窃土地。一点点地蚕食,一直将手伸到了鸭绿江口附近。   这等狗盗鼠窃的国家,一直像烂泥一样不怕人踩,表面上恭顺,私下里就是个贼。只是这只贼很棘手,手中又不乏强兵,一直以来,辽国君臣都没办法下定决心去解决高丽的问题。   直到今天,耶律乙辛要化解军中的愤怒,并给予所有支持者足够的好处,在强攻南朝未果,甚至可以说是惨败的情况下,不得不选择拿高丽开刀,证明自己实力,并让南下的士兵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好处。   战争开始了,然后就结束了。   张孝杰也不知该怎么评价高丽的实力,因为他之前接触过的东京道守臣,都在说高丽是千里大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征服,岂料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太弱了。”他也只能这么评价。战争的发展完完全全脱离了他的预期。   “不是太弱了,是大辽变强了。”耶律乙辛冷静地说道。   张孝杰明白了,也知道为什么耶律乙辛说这话时还绷着一张脸。   因为宋国更加强。   大辽的士兵与大宋交战始终不顺,甚至有丢盔弃甲,丧师辱国的例子,但那个原因,只是南朝变强得更多。   带甲百万。   过去一听,就知道是吹牛的数字。现在则是即完全可能,不过是耗费些手工和时间。   如果南人的皇帝当真想要,两百万、三百万套板甲,也不是不可能弄到手。   这是钢铁产量上的绝对优势,使得铁甲的原材料不再束缚于铁料不足。   耶律乙辛曾经听人说过,南朝已经不再按斤来计算钢铁产量,而是用石。   这一换用,具体到数字上,就是减了百倍。但南朝的钢铁量,还是轻而易举就在百万之上。   精铁百万石!   这是何等可怕的数字!   一副甲胄即便装具配件齐全,最多也不过三五十斤重,一石少说都能抵两件。南朝的朝廷只要拿出每年钢铁产量的一半来打造板甲,那就是一百万套了。   一年一百万,两年呢,三年呢?   就算这个数字不算精确,打个折扣,年产量也至少能达到五十万石。   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少了。再往少里算,就是自欺欺人,耶律乙辛还没有那么幼稚和愚蠢。   耶律乙辛听出使南朝的使节回来禀报,开封城镇日被黑烟笼罩,煅烧石炭的炉子,熬炼精铁的炉子,在东京城外一座接着一座,如同树林一般。   而如此规模的钢铁树林,在徐州据说还有一片。除了开封、徐州,南朝的其他路份,也都有大大小小的铁场。如果全力生产,到时候说不定能用钢铁将御道都给铺上。   越是知道自己国家的细节,越是没有信心。这样的国力,大辽铆足了力气也追赶不上。   除了另起炉灶,耶律乙辛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要能够掌握高丽的水师,只要能控制好他们。大宋东方海疆,就是他们出没的地方。或许高丽水师的真实本事不行,至少可以让宋人如此认为。反正宋人的海上水师,到现在还只存在于港口中。   而留给南朝君臣的选择,除了维持和议,想来也没有别的办法。海上的战场不是那么容易开启,而整顿现有的水师力量,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就算宋人能够成功,也在几年之后了。到时候若是打不赢,直接就撤退好了。高丽的未来,可以再做议论。   不知道那个在河东击败了大辽的年轻宋臣,在得知高丽被灭亡,水师又落入大辽之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以韩冈的年纪,只要不出意外,他必定是南朝未来的主政者之一。而南朝向外扩行的国策,也必然会在他手中实现。到了那时候,以耶律乙辛所了解的韩冈为人,怎么可能会看着中国继续保持南北分立的局面?   皇后很信任他,太子也要依靠他,自从南朝的皇帝发病之后,韩冈的地位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样一位地位重要,又有才干的敌人,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危险。如果有可能,最好将之扼杀在最开始。可是现在已经迟了。   耶律乙辛曾经想过一咬牙,干脆派人去南朝境内播些谣言,好动摇韩冈的位置。但始终没有把握,最后的还是个耶律乙辛放过了。   谣言是个好手段,只是要看人、看时机。   对于韩冈这样的重臣来说,谣言有用,也没用。   对于有关下属的谣言,君王不是相信,而是想相信,需要相信。有那个需要,确信谣言有利与他,这样他才会去相信谣言。   就如那位从天上摔下来的宣宗皇帝耶律洪基。   因为皇后通奸一事,耶律洪基对太子耶律信本来心中就有了嫌隙,再加上早年皇太叔耶律重元的叛乱,使得耶律洪基完全无法信任自己的至亲。这样的情况下,只要一句谣言,就把耶律信从太子的位置上给掀了下来。   不是耶律洪基相信了谣言,而是他选择了谣言去相信。   回到南朝,不管再怎么散布有关韩冈的谣言,只要南朝太子还没有成年,皇后就不敢怀疑有护佑幼子之力的韩冈。而韩冈在南朝百姓中的声望,也不会有人去相信那些不实之词。   在皇太子成年前,韩冈的地位可谓是稳如泰山,任何谣言都动摇不了他的地位。若是让他得知了谣言的真相,对大辽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小动作若是做得太难看,惹怒了韩冈之后,结果可想而知。   耶律乙辛不喜欢无谓的战争,只想看到最后的好处,他的目标,无论宋辽,了解的人所在多有。他也不打算隐瞒什么。   只要能让他实现那个目标,坐上那个位置,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和议如此,国土如此,当然,现在刚刚攻下的高丽国同样如此。   想到这里,耶律乙辛长身而起,“传令开京,继续南下,追敌至天涯海角。高丽国……没有必要再存在下去。”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五)   赵挺之没有在宫门处看见韩冈和他的元随。   一名名宰执从他面前进入宫中,王安石和韩冈始终没有出现。   韩冈当真坚持辞官了。   之前的谣言得到了证实。宣德门前,不少官员都在用隐晦的言辞议论着。   但重要的是韩冈为什么辞官。韩冈的请辞到底是怎么回事?赵挺之听了多少消息,都没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拥立新帝登基之后,原本针对韩冈的攻击,完全都可以抹去。   也许会有人猜测韩冈只是故作姿态,等待皇后挽留。上表请辞,并不一定当真要辞官,绝大多数时候,只是想要表达自己的态度,要天子给一个说法。但气学求的是真,求的是实。道理从真实中来,行事也需真实不伪。韩冈若是那样做的话,他多年来积累的名声就完了。   更多的人则认为,韩冈有拥立之功,之所以依旧会辞官,那是他断错了皇帝的病。   那句皇后害我,也同样传得很开,只是市井中无人敢于公开议论,只是最开始流传一下,很快就消失了。但人们回到家里会不会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到底是不是真相,世人说得信誓旦旦,可赵挺之却抱着深深的怀疑。   现如今,只有王安石、韩冈翁婿辞官是确凿无疑的事实,其余的真相,没有人会出来证实。   “朝廷怎么可能会明说太上皇有疾?”赵挺之昨天指着自己的心口对同僚李格非叹道,“遮掩还来不及。”   一个只能靠眼皮和手指与外界交流的病人,想确诊他到底疯了没有,什么名医都没用。只有身边人最清楚。太上皇后说太上皇疯了,那就真的疯了。哪个臣子还能上去为太上皇抱不平?   在这件事上,就算是可以风闻奏事的御史,也不敢涉足太深。帝位传承,事关身家性命,可不是能图嘴上快活的事。   章惇的旗牌渐近皇城。   骑着一匹身高体健的河西良驹,知枢密院事正用目光梭巡着人群。   宣德门前,三五官员聚在一起,原本应该整顿秩序的御史对此都视而不见。   在自己接近的时候,还没进门的官员们都望过来,但看清楚了身份后,又都转了回去。   看到这一幕,章惇哪还会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是高下有别,能够了解到的消息差得很远。   御座上的变化,带起了政府中的大变动,就是市井中的愚夫愚妇都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想要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即便是朝堂上的官员不一定够资格。各种各样的传言,会将真相搅得让人无法分辨得清,没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猜测就会变得远离真相。   民间只知道,韩冈是断错了太上皇的病,加上之前所受到的攻击,然后引咎辞官,王安石的辞职也是心怀愧疚的缘故;   普通的朝官,则知道苏颂上位是让韩冈辞职所给出的交换条件,可见并非引咎,而是王安石和两府联手的结果;   地位更高的重臣们,则更清楚韩冈在皇后心中的地位,在皇后的支持下,韩冈还会请辞,两府给出的压力可想而知,不会有商量的余地,至于苏颂,是两府主动示好,并非交换;   唯有早就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的两府中人才清楚,韩冈根本就是在无人逼迫的情况下主动辞官的,王安石的辞官是自责,苏颂的位置则是韩冈拉下吕惠卿的回报;   而章惇最为了解,韩冈辞官是为了他心中更重要的目标,官位并不放在他的眼中,这是其他宰辅所不能理解的地方,无不认为是借口,最多也只是认为是很小的一部分理由。   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外人的议论,无论如何都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也只是图个口舌痛快罢了,大多数人都与这云霄上的变动牵扯不上任何关系。   也只有到了章惇这个等级,方才是息息相关。王安石和韩冈相继辞官,短时间内不会再入朝堂。西府之中,薛向的发言权远小于章惇,进来一个不好权位的苏颂,总比喜欢争权夺利的同僚要强。   章惇想着,跨马进入了皇城之中。   ……   赵煦正面安坐,向皇后在侧后垂下一道帘幕。   王安石不在,韩冈不在,崇政殿中的人数比之前变少了,不过马上就要多了一个苏颂。   对苏颂代替韩冈进入西府,向皇后很有些看法。   向皇后接触过苏颂,但次数不多,有些了解,却也不能算是深入。苏颂的才学,她是知道的。是朝中数得着的饱学之士,学问偏近气学,故而跟韩冈走得甚近。曾经担任过权知开封府,好像是因为断错了案子而不得不辞官。   两府宰执们能同意他入西府,肯定不会一进来就要大展拳脚的性子,多是如同薛向一样,在许多事情上保持沉默,只管着自己的一摊。只是朝堂上不是养老的地方,苏颂能不能顶替得了韩冈,那还要看他进了西府后的表现。   不论是什么缘故,年纪轻轻就能身登两府,总是有能力的,不可能只靠机缘或关系。眼下的吕惠卿、章惇、韩冈就是最好的例子,再往前,韩琦、寇准同样都是明证。坐上宰执的时候越是年轻,能力当然就越强。苏颂的年纪太大了,现在才被韩冈推荐上来,纵有才学,但治术肯定就不行了。肯定是比不上韩冈。   但看在韩冈的面子上,也只能忍耐下来。   第一件事,永兴军路提刑使司奏论吕惠卿之弟升卿不法事。   向皇后将奏章拿出来向宰辅们征询意见,然后蔡确就出来开始发表看法。   向皇后冷淡的听着蔡确的“意见”。心中无聊得甚至觉得可笑。   这是预定的计划。   两府中的职位并没有任期的说法,但凡离开的宰辅,都是主动请辞。如果不主动,就设法让他“主动”。   郭逵好办,暗示两句,就会立刻递上辞表。而吕惠卿就有些难办,他在陕西是有功无罪。   所以就必须弹劾一下,否则就不方便将吕惠卿请出两府。除非吕惠卿像王安石和韩冈一样主动辞职,否则就只会是一封弹章开头,设法让其主动请辞。   没有哪位官员是干净的,就是本身没有问题,身边的人一样找得出来。看的只是需不需要。   如果有人事后为其叫屈,还有韩冈这个例子压着阵脚。军功、拥立、名望一个不少,照样辞官,吕惠卿至少还差一点。   向皇后不在乎吕惠卿心里怎么想,只要不回来就行了。现在在她看来,但凡没有经历过内禅的宰辅,都不可深信。苏颂是韩冈所荐,那还好一点,以精明厉害著称的吕惠卿就让人放不下心了。   就比如王安石,之前还做平章的时候,向皇后都不敢违逆他。他的脾气执拗起来,两府都得向他低头,韩冈几次三番地想要让张载入京,都是让王安石给压着。就连韩冈都赢不了他岳父,王安石所看重的吕惠卿又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这个弹劾只是走过场,接下来就要看吕惠卿识趣不识趣了。   依照正常的程序,重臣辞官,不论是因为什么理由,就算是犯了大错,只要不是贬责,其进呈的辞表,天子都要驳回至少三次以上,才能批准。这是优待重臣的惯例。   最近一次例外的情况,还是英宗皇帝的时候,而对象是在仁宗立储问题上开罪了英宗的蔡襄——仁宗晚年病危无子,朝臣纷纷上表请求立英宗为储,只有蔡襄一人没有上书。   越是想要表现出对辞职臣子的看重,就越要多否决几次辞表。   吕惠卿真正要卸任,多半还要一两个月时间。   从吕惠卿再想到韩冈。眼下以韩冈的情况,至少要半个多月的工夫。而以王安石的地位,至少还要比韩冈多拖两天才是。   向皇后很想问一下能不能快一点。   国家大事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那个什么火器局,如果是跟板甲一样有用,那肯定是国之重宝,当然要问韩冈。百官三军的封赏,官员还好说,那等军汉不是曾经统领过他们的韩冈,肯定压制不住。辽国攻打高丽,这更是要征询一下韩冈的意见。   只是她担心这么问了,会让韩冈成为众矢之的,好像离了他,两府就不做事了。就算关系最好的章惇心里都不会痛快。   而且韩冈不来,该面对的事还是得面对。   高丽使者就要到京城了,但怎么处置高丽,宰辅们最后还是决定等待高丽使者到了再做决定。而且还得看看高丽国能不能抵挡得住辽军的进攻。也就是说,依然是再议。现在所做的,只是发文让登州准备好船只,以便可以随时运送一批军械过去。   没人对高丽的安危太过在意。就算高丽被灭了,对大宋来说,也不过是远在海外的事。需要做的,也就是花点钱,花点时间,从军库的最底层拿出些刀枪弓弩和甲胄,去支持高丽复国。少说也有一两百万的高丽人,哪里可能那么快就被辽国征服?以契丹人的德性,就是再老实的农户,都会给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只要有人能揭竿而起,高丽肯定是处处烽火,有的是让耶律乙辛头疼的时候。   牵制辽国,这就是大宋对高丽的期待,谁管他是怎么牵制的?就这么简单。反正按照韩冈的话,那些都是禽兽,它们争地抢食,人只要在旁边看着就是了。有必要的话,干涉一下,没必要那就是另说。   结束了对高丽的处置,韩绛出班道:“殿下,陛下,年号之事,太常礼院亦已进呈,还请早日做出决定。”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六)   新帝的年号,太常礼院已经给出来了。年号本不需要多动脑筋,弄得多高雅。或者说,因为是要给天下臣民看的,用意越简洁明了越好。如今算命多有拆字的,这年号好坏也多用拆字来测一测。   熙宁末,上皇赵顼欲改元。太常礼院进美成、丰亨两名供赵顼挑选。“美成”二字中,“美”可拆成“羊、大”,而“成”字中,又有个“戈”,羊大遇戈,这是被屠宰的兆头,不可选。“丰亨”的“亨”,下面是个“了”,比“子”少一横,叫作为子不成,赵顼当时正为皇嗣头疼,用了这个年号不是触霉头吗,遂改了元丰。   这一回太常礼院进呈了三个年号。效率难得高上一次,只是一点意义都没有,迟一两个月其实都没问题。现在才年中,明年正月初一才会正式改元。又不是太宗即位,都十二月了,还硬是将年号给改了。   不过既然太常礼院已经拟定了,也没人会说不是。   一个是元祐。元继承元丰,佑就是佑护。希望能延续元丰的好年景,愿上天继续保佑国家。   另一个,则是明泰。因日月而国泰民安。这是有奉承太上皇后的用意在。   最后一个,是天佑安国。   天佑重复了唐昭宗的年号,但加了安国就不是重复了。四个字的年号此前不是没有,太宗皇帝的太平兴国便是,真宗的大中祥符也是。更早,还有太初元将之类的。天佑安国,就是太上皇、太上皇后二人佑护,国家安定。   意思很浅显,不过一时不容易做决定。   向皇后看了一阵,问下面的臣子:“诸卿觉得哪个年号为上?”   “请殿下自定。此非臣子可以置喙。”   几名宰辅无不推辞。   如果是事关各方利益的国家大事,在列的臣子肯定都会有些想法。但只是年号,说起来仅仅是汉武帝弄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合古礼,只是确立中华正溯而已,用了中国的历法,那就是中国的臣子,除此之外,宰辅们哪个会太放在心上?现在帮忙做了决定,有了好兆头不会有功劳,弄得不好,就是一身麻烦。   “天佑安国……明泰……元祐,”向皇后念叨着,突然问赵煦,“官家,可有觉得合意的?”   “元祐。”小皇帝回道。   向皇后微微一愣,她本没指望赵煦会应声,“为什么?”   “儿臣听着好。”赵煦答道。   “嗯,也好。官家觉得好就好。”向皇后也不是很看重年号,只是觉得几个都不错,无法做出决定,点了点头,对朝臣们道,“诸卿若没有意见,那就选定元祐吧。”   宰辅们自不会反对,韩绛径直上前领下旨意。   蔡确与对面的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皇帝才六岁,应该不会这么早就能理解年号中的意思吧?   只是看着端严肃穆的正坐在御榻上的赵煦,两人心中都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小皇帝看起来决不会是仁宗。   仁宗皇帝能在御座上一坐十余年,直到太皇太后刘氏自己病死。这份耐性不是普通的官员就能拥有。还有着更为长远的眼光和头脑。能维持住朝堂的稳定,一朝君子一朝臣的情况虽然有,可交替时并没有那么激烈,很是平稳结束了交接。虽然看着懦弱,但那份宠辱不惊的气度,都不是之前之后的几位天子能比得上的。   而眼下的这位小皇帝,虽然离亲政还远得很,但现在所表露出拉来的冷静、聪慧,不是年龄可以约束,甚至可以让人一时间忘掉了他的年龄。   当然,现在考虑那么多还早得很,新的皇帝,新的职位,新的差事。要衡量的地方越来越多,无论东西两府,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准备,至于赵煦今天做出的选择,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还早,毕竟还早!   解决了几件根本不需要议论的议题,接下来才算进入需要正式讨论的环节。   蔡确出班对向皇后道:“百官三军犒赏事不可拖延。需要尽快散发下去。还请殿下召三司使上殿,与两府共计议。”   向皇后没有意见,她也急着解决现在的问题。点了一名内侍,她吩咐道:“速去三司招吕嘉问。”   韩冈有意沈括。但沈括给王安石否定掉了。吕嘉问的能力,到底能不能适任,向皇后抱着悲观的态度。   之前要填补战争造成的亏空,所以要鼓铸大钱,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却闹得京城钱价大跌。要不是韩冈适时发表的那一篇《钱源》,京中的币值怎么稳定下来?而现在又开始波动,便是韩冈辞官的结果,吕嘉问这个三司使在中间,到底做了什么?   向皇后并不知道吕嘉问能给目前已经是苟延残喘的朝廷财计,开出什么样的一服药方,不过吕嘉问直接摊手向她要钱,也的确是在向皇后的意料之中。   吕嘉问也就这点能耐,怎么可能突然间冒出什么神机妙算来?   “就是韩冈来,也只能开内藏库。”吕嘉问放声直言。   向皇后哼了一声,她根本就不信吕嘉问的话,半句都不信。以韩冈水平怎么可能只会将手往天家的口袋里伸?都是没出息的儿子,才会总是惦记家里面的钱,而不是去外面为家里赚钱。   她斜睨着吕嘉问,也就这点出息!   吕嘉问对皇后的鄙视,似是毫无所觉,只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钱粮,三军如何能安稳。三军若不安稳,京城都要动荡。京师若不稳,将会是天下震荡。”吕嘉问又道,“运筹为何事,就是钱粮。人、财、物,哪一个都不能缺。”   “难道相公不知道内藏库中还有多少钱粮,随口一句就要上千万贯的来贴补。”向皇后抱怨着,“拿光了内藏库,天家靠什么稳定下来?吃穿用度怎么解决?难道天家的体面就不要了?”   吕嘉问苦口婆心:“殿下,国家安康才算是体面,若百姓皆怨,纵有万贯亿贯,这有什么用?”   “当年上皇就已经答应了,每年从内藏库中,拿出六十万银绢贴补国用。平常时的犒赏,朝廷拿一部分,内藏库再拿一部分。现在呢,六十万银绢都填不满你们的胃口。犒赏更是一文都不想出。是不是要欺负我这妇道人家?”   “殿下息怒。此事可以询之于众。”吕嘉问有些阴狠地给向皇后出了一个主意。   向皇后没上当,“想要人人都知道国库空了吗?还是想要天下人知道,你只能从吾这个妇道人家手上骗钱的。”   若向皇后当真听了吕嘉问的意见,到处问怎么才能不开内藏库就把赏钱发下去,这太上皇后以后也别出去见群臣了。抱着金库不能犒赏百官三军,这是什么皇后?吝啬至如此,还能垂帘听政吗?   向皇后很愤怒,吕嘉问这根本就不是上奏的态度,完全是要拖人下水,让人不得不帮他一把。   “殿下息怒,吕嘉问也是一片向国之心,并非有意冒犯。”章惇出来支持他的同僚。   “那章卿你说怎办?”向皇后问道,“要犒赏的三军都属于枢密院来掌握,不知章卿有何高见?”   章惇自己站出来后,皇后的火力就转移到了他和韩冈身上,吕嘉问也不需要自己再为他保驾护航。   “臣亦无法。纵有,也赶不及秋税,更赶不及转眼就要散发的赏赐,正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们这些宰执无能。向皇后抱怨着,但她还是没有将话说出口。这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也不可能当着宰执们的面,去骂他们无能。这点面子还是要给韩绛、蔡确留下的。   只是等她听到,吕嘉问打算怎么铸钱,终于是忍不住了,“铸造各色钱币,防人盗铸,同时维系币值不跌,这些是吾早前听韩枢密说过的。根本是一模一样。不知吕卿除此策之外,还有没有自己想的办法?”   吕嘉问知道皇后会生气,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不管怎么做,他都会在朝堂上与人对立起来。当着皇后的面提起前任的策略,不论是最后的结果如何,都是会惹怒皇后维护旧臣的心思。   “当然一样,本来就是韩枢密想要用的计划。”吕嘉问并不遮掩,“嘉问愚鲁,三军犒赏只能想到内藏库。不过铸钱之事,嘉问考虑了很久,拾遗补阙,总算是有些眉目了。”   拾遗补阙在哪里?向皇后都不想生气了,早一点将眼前的事给解决掉,就能早一点结束今天的议事。   “就这么办好了。”她没什么力气地摆了一下手。   她已经不想再听吕嘉问说下去了,都是拾人牙慧,剽掇他人见识,可现在的问题,不是替人抱不平,而是将这些肯定行之有效的方略,早点在京城中施行,那样的话,困扰自己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那么,也就不用看太多吕嘉问的一张脸。   另外还有一件事,既然吕嘉问用了韩冈的策略,她就可以找韩冈入觐,备咨询,正好用在这个时候。   如此定下来的策略,向皇后她才能觉得安心。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七)   从透明玻璃射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   韩冈醒过来后,在阳光下眯着眼,好半天脑筋才渐渐恢复清醒。   昨夜韩冈有些荒唐,在书房后用来休息的小房间中,素心,以及后来找过来的云娘和周南一个都没放过。   王旖之后也过来了,不过看清楚了房内的情况后,啐了一口就掉头走了。   韩冈知道得给主母留下脸面,不能像驸马都尉王诜那样做混事,也没拉着她。当然,在男性的角度,总是会有些想法的。   所以半夜起来后,安顿下周南三女,他就往正屋那边找了过去。   王旖回来时就不高兴,和衣躺在床上。韩冈进来后,本不待理会,却拧不过丈夫,百般挣挫不起,也只能认了命。   就这么一夜过去,小孩子不懂事,一大早过来要问父母安,幸好在前厅被拦住了。王旖迷迷糊糊地被吵醒,回过神来,就抓着韩冈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连血都出来了。   连皮外伤都算不上,韩冈也不在乎,背后的伤其实更重一点,倒头搂着妻子继续睡。到了日上三竿,终于是又醒了。   “官人怎么不再睡了?昨晚那么胡闹,今天不多睡一会儿?”   王旖的声音传了过来,韩冈倒是彻底清醒了。   王旖此时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嵌在上面的半尺见方的玻璃银镜,自己梳着头。说话带着嗔意,可从侧面看过去,却是容光焕发,仿佛换了一人。   韩冈打了个哈欠,一下子坐了起来,“在外半年,就没有个舒心的时候,为夫也只是将欠下的补回来。”   王旖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轻轻地扑着粉,小声嘀咕着,“谁知道官人你在外面有没有养着?我们闷在家里又不可能知道。”   “看来昨夜没说清楚啊,要为夫现在再解释一下吗?”   王旖羞不可抑,抓起了一盒胭脂,没头没脑地丢了过来,“要死啊你!”   被陶瓷的胭脂盒砸在了胳膊上,韩冈叹道:“近之则不逊啊。”   王旖突地丢下梳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上次钲哥也这么对金娘说呢。被金娘揪着耳朵拖过来评理。”   韩冈庇护着女儿:“对自家的姐姐都敢乱说,着实该治一治。”   “都是你这个做爹惯得。金娘的脾气也该改一改了,不是小孩子了。”   王旖对子女一视同仁,并没有因为庶出嫡出而分出高下。尤其是金娘,虽说是庶出的,可那是家里唯一的女儿,比兄弟们更加娇惯一点,弄得几个弟弟都怕她。   “还没满十岁,怎么不是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当然,欺负弟弟也不好。怎么罚的?”   “还能怎么罚?让他们面对面,站着站着就笑了,然后罚了两个一起抄书。”   韩冈出的主意。小孩子家闹一闹,过一阵自己就好了,大人没必要插手。   “金娘的女红也该加紧练了。”王旖一边跟韩冈说话,一边拿出了一块锦缎给韩冈看,“官人你看看,这是邕州那边送来的,也是金娘,就差了那么多。”   坐下来说闲话,绣花针都不会离手。停下来就绣两针,很多人家的女眷都是如此。就算再不通女工,这么练下来,很快也就是熟手了。但王旖拿出来的刺绣,明显的比熟手更高一层,韩冈这个外行都看得出来。   这件事上韩冈就没那么好说话了,点着头,“正经事上是不能放任。”   “邕州那边寄了几件,除了这一块之外,还有个小屏风,上面的大象、孔雀真实活灵活现,看到那屏风后,金娘倒是用功了几天。”   家中论起女红,四女都不算差。这是女儿家的基本功,可要说多出色,那也不至于。都是能拿得出手,却没法儿拿出去炫耀的水平。   金娘在手工上很有些天分,可偏偏不用心,为了让女儿有个好手艺,王旖招了好几个老师,还有一个曾在宫里面给曹太皇做缝补的老宫女,逼着女儿每天做功课。很多时候,都是一边哭一边照着样子来绣花。   心疼归心疼,但正经事上不能放松,这一点韩冈很明白,不用王旖说。   韩冈相信女儿要富养的说法,加上就这么一个独苗,哪里能不宠爱?但出嫁之后,周围都是陌生人,如果还是在家时的性子,肯定是要吃苦头的,都得要靠自己。该学的、该练的,就算再不高兴,也要逼着练,哪里能让她任性?   更别说什么自由恋爱了。寒门素户倒也罢了,高门贵第的女儿,根本就接触不到男性,若是时常混迹在并非近亲的男性中,那要世人怎么看她。坏了名声,能毁了女儿一生。韩冈宁可做个所谓的封建家长,也不能让自家的女儿冒那样的风险。   风气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就算会有改变,也没必要让自家的女儿当出头鸟。韩冈可以牺牲自己,但绝不会牺牲家人。只为了自己的想法,而不顾至亲的未来,那样实在太自私了。   “女红上是要用心了。学问呢?有长进吗?”   “前些日子说是要学诗,好好地训了一通。女儿大了,家里面要管紧点了。什么屯田集,花间集,还有最近京城里面才冒出来的那个周邦彦,他的小词也得防着。”   “看来也就岳父和圣人的诗能读了。”   韩冈哈哈笑了起来,他曾听王旖说过,小时候家里也禁淫词艳曲,只是她和姐姐求王旁弄进来后偷偷地读,现在身份变了,也开始禁女儿读了。   很多大富大贵的人家,也只教女儿《女诫》,《女论语》。不只是因为女子有德便是才,而是女儿家年纪略长,就不方便见外人。有学问的都是男性,没有水平高的老师,教不出好学生。另一方面,学习的方向也不同,德言容功四个字让女孩子家分心不少,做不来头悬梁锥刺股。   “照奴家看,书还是不要读得太多的好,女孩儿家太聪明就嫁了人也过不好。”   “啊?”韩冈听着像吃了一惊,“昨天晚上还喊哥哥,今天就说过得不好了。”   “官人!”王旖脸颊血红,咬着下唇,想要拍桌子,“做爹的不正经,哥儿姐儿都跟你学!正正经经想说话,偏偏就知道打诨。”   “在家犹如严君,那样过得多累?”   王旖拿韩冈没办法,只能气鼓鼓地瞪了几眼。   有学问不是坏事,怕就怕学问涨了,眼界也同时变高,这看周围人自然就低了。   “一门叔父则有阿大【谢安】,中郎【谢万】,群从兄弟复有封【谢韶小名】,胡【谢朗】,羯【谢玄】,末【谢川】,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   谢道韫是有才,说话也有风致,就是把自家丈夫嘲得都跟烂泥一样。嫁过去后,一辈子也没再舒心过。   王旖眼界也高,幸而遇到了一个从为人,到才干,再到性格,都不输给父亲和长兄的韩冈。而她的姐姐,则是很不幸地嫁给了才学不如自己、又不能对自己好的丈夫。   金娘能有这个运气?   王厚跟韩冈是文武殊途,不会有党派之争,加上与韩冈恩同兄弟,不怕金娘去了王家会受欺负。怕就怕女儿所嫁非人,如果眼界低一点,还能凑合着过日子,可要是高了,一辈子怎么过?   “你想太多了。”韩冈打着哈欠,“王家的大哥也聪明,金娘真不一定能比。”   “真要聪明,这时候就有名声出来了。”王旖叹了一口气,“其实也不要多,若是能有王家十三叔一半聪明就够了。日后只要能考上进士,也不用多替金娘担心了。”   王旖说得王家十三叔,就是王韶的第十三子王寀。当年上元夜被人拐走,但他不但能脱逃,还能将贼人给捉住,甚至还见了皇帝。如今开封城中,还有年画画着这件事,就跟旧年的司马光砸缸和文彦博树洞捞球一样给绘在年画上。自然,韩冈破庙逢仙也入年画了。   “王家十三,只有三成是聪慧,胆识倒占了一半。”   “还有两成呢?”   “自然是运气。”韩冈笑道。   王韶的子女甚多,在王韶病逝后,大部分都跟着王韶的遗孀回到了家乡。只有两个成年的儿子去陇右依附王厚。长子王廓则是在苏州下面做知县。年幼的王寀当然也回江西乡里。往来信件都在说他聪明,过不了十年,就稳当当一个进士出来了。   “说到聪明,官家也是一个。上个月进宫,听皇后说,论语二十篇,都能通读了。背下九九口诀,也只用了一天。”   白居易六个月能识之无,天才的确是有,只是没落在自己家里。家里最聪明的老二韩钲也比不上赵煦。论起年纪,跟赵煦只差一点点的韩家老五,现在也没学到乘法。   只是皇帝少年早慧,心思又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从来都不怕聪明人,只担心蠢货。   再说了,还有十几年的时间,一切都还早得很。   午后韩冈照例午睡,自己摇着蒲葵扇,半睡半醒地躺在树荫下听着蝉鸣,忽忽就到了黄昏。   章惇进来,看见韩冈的悠闲,劈头就道:“玉昆,你好自在。”   似曾相识的场景,韩冈却一时回想不起什么时候发生过。他悠悠然地摇着扇子站起来,“听风山寺,独钓江月,这才是自在。睡个午觉就算自在,子厚兄,是你太苦着自己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八)   章惇不是来跟韩冈斗嘴皮子的,径直坐了下来。   待韩家的下人送上凉汤,全都退下去后,他方开口,“玉昆,你可知太上皇后御内东门小殿了?学士院今晚也锁院了。”   “哦,谁这么好运?”   不论是御内东门小殿,还是学士院锁院,这都是拜除两府重臣的标志。   原本学士院锁院,是为了防止拜除宰辅的消息还没公布,就泄露于外,但这一回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苏颂要进西府了。今日锁院,只是照规矩,其实有等于无。   章惇摇摇头:“自然是苏子容。”   “也该他了。”   “说得是。”章惇没有就苏颂的事多说,又道:“吕升卿被弹劾了,是陕西宪司。”   “蔡持正有心了。”韩冈冷笑了一声。   韩绛如今是百事不理;被贬斥在外多年的曾布,手还没那么长;张璪、章惇也都不可能。能出手,会出手,只有蔡确一人。   两件事都是早就安排好的,没什么好说。   “吕望之今天上了殿。”章惇继续跟韩冈通报着。   “嗯。”   “请太上皇后开内藏库,犒赏百官三军。”   “应有之理,现在也只有内藏库有钱。”   章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吕望之要铸新钱。铁钱一文,青铜折五,黄铜折十,红铜当五十。”   “吕望之要铸异色新钱?”韩冈扬起了挺直的双眉,他真的是很惊讶,声音都微微变了调。真的是不要脸了,怎么都想不到。但他随即又笑了起来,“这个不是好事吗?”   “就知道玉昆你会这么说。”   韩冈想要的是什么,章惇当然十分清楚。但人又不可能总是保持理智?吕嘉问做得实在难看,更像是挑衅。来之前,还是担了点心。见他果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是稍稍松了口气。   “太上皇后也没想到吕望之会用玉昆你的方略。还发了通火,只是因为是玉昆你的提议,不便驳回。”章惇笑道,“不过吕望之也算是向玉昆你低头了,新钱发行后,他也没脸居功。”   “他能把事情做好就行了。”韩冈笑道,“免得到时候做不好,又往小弟我身上推。”   “这倒不至于。太上皇后眼里也揉不得沙子。”章惇随即跳过了吕嘉问,对韩冈道:“年号也定了。”   “这么快。太常礼院那边是吃了什么药?”韩冈表示了一下惊讶,问道,“定了什么?”   “元祐。”   韩冈也是觉得耳熟,只是没什么印象。   同时还是有些惊讶:“不用天佑了?我还以为至少会能有这两个字。”   “太常礼院进呈的年号里面,有个天佑安国。”   果然是不能小瞧太常礼院礼官们的脸皮厚度,天佑这么好的词,他们怎么都会想办法塞进去的。   “天佑安国很不错,太上皇后为什么没有选?”韩冈问章惇。   “还有一个明泰,也一样不差。”   日月安泰,也是不错的年号,同样贴合现在的情况。但向皇后也没用。   “太常礼院进呈的就是这三个年号?”   “就这三个。”   有天圣、明道两年号在前,向皇后不可能不明白天、明二字的用意。天佑安国、明泰、元祐三个年号里面,只有元祐离垂帘听政最远。两个应时的年号都没有选,难道是皇后不想学章献留后,想要保持谦逊的姿态?   这倒不是不可能。章献明肃刘皇后,出身蜀地。蜀中出美人,真宗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眼巴巴地就想要一个蜀地美女。最后被献上来的,就是曾经嫁给银匠龚美【注1】、跟着从蜀中来京城的刘皇后。   论经历,向皇后肯定比不上刘皇后。论泼辣,蜀中女子到了千年后都是鼎鼎有名,向皇后更是比不了。论胆魄,刘皇后敢穿着天子服去祭祀太庙,而向皇后,想也知道不可能。   “或许还是没有那个心思吧。”韩冈猜测着。   “不是啊。”章惇一口否定,“太上皇后一时做不了决定,然后问了天子。”   “嗯?”韩冈终于动容,这情况可就不对了,“天子为什么选?”   “说是听着觉得好。”章惇沉着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韩冈也沉吟起来。   太上皇后的心思让人弄不清,而皇帝为什么选元祐,还是让人想不通。可赵煦终究才六岁啊,如果是十六岁就得另说了。   数学上容易出天才,但文字攸关人心,再天才也不至于六岁就看懂文字内的含义。拆字解字虽是小道,本身浅显,只是靠解字人的一张嘴,可也不是读了两天书都能了然于心。   “怎么回事?”韩冈问章惇。   章惇叹了一口气,“愚兄也是想不明白。玉昆,你说怎么办?”   “心里存着就是了。”韩冈摇摇头,“也只能这样。日久见人心,等着慢慢看吧。”   才六岁的皇帝,日子还长,现在尚没有必要太放在心上。这话韩冈没说出口,但章惇也是明白的,也不多说了。   将今日朝堂上的情况交代了几句,让韩冈早点将火器局的架子给搭起来,再跟韩冈说了些闲话,他便告辞离开。韩冈挽留了他一下,见章惇当真无意留下吃饭,也就罢了。   章惇方走,王旖就进来了,很奇怪地问着,“章子厚怎么就走了?正让素心去准备些下酒的小菜呢。”   “子厚他来帮人传话的。当然无心多留。”   “谁?”   韩冈笑了起来:“总得给岳父一个面子。毕竟是你爹啊。”   王旖一头雾水,韩冈的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到底是什么事?”   “记得为夫前几日上殿,给太上皇后出得几个主意吗?”韩冈问着,又解释了一句,“就是造钱铸币的。”   王旖点点头,她曾听韩冈提过,虽然并没有详说,但大体上是知道的。“怎么了?”她问。   韩冈笑了一笑:“吕望之倒是有心,全都给囫囵搬过去了。”   王旖啊地吃了一惊,然后就腾腾地心火冒起,气愤道:“怎么就有脸面这么做?!”   “面子什么的,都不是问题。只要吕望之将事情办好,沈存中就上不来。他照样能做着他的三司使,有个机会,说不定就进两府了。只是为了朝廷和百姓,为夫怎么也得忍着。”   说起来年号的事,韩冈不是很在意。还是那句话,还有十几年呢,没必要现在担心。反倒是吕嘉问这个三司使,让韩冈有些头疼。人不要脸那真是没办法了。   “这事爹爹知道?”   “当然。吕望之怎么可能不跟岳父说?”   王安石会帮吕嘉问,肯定是吕嘉问先登门去关说王安石的。   王旖小心观察着韩冈脸上的神色:“官人不高兴?”   “怎么不高兴?”韩冈呵呵笑着,“办好了,是为夫赞画之功,办不好,是吕嘉问无能。”他拍拍手,“胜则加功,败则无伤,为夫辛苦多年,终于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儒臣了!”   什么叫儒臣,就是只要有一张嘴,剩下的都可以不要。可以说水利,说军事,说治政,上谏君王,下督百官,但等到要他们去做实事,那就是摇头——此非待遇儒臣之法!   比如司马光,当年因黄河决口而起开二股河之议,他说得头头是道,可一旦要他去做“都大提举修二股工役”,吕公著就说了,“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   这就是旧党大佬眼中的儒臣。   王旖知道自己的丈夫一向看不起这样的人,一贯讲究事功。现在一反常态,倒是在说气话了。   对于朝廷政事,王旖不好掺和些什么。韩冈说就听着,不说也不多问。见周南带人端着凉汤进来,便让她给韩冈捶腿,自己则静静地帮忙捏着肩膀。   韩冈靠在躺椅上,眼皮半垂,半睁半阖间,周南胸前的春光倒是一览无余。   浑圆饱满的乳脂白皙如玉,小拳头一上一下,也随之摇曳着。   周南的脸渐渐烧了起来,丈夫贪婪的目光,火辣辣地定在胸口上,她如何感觉不到,可手不愿停,只是越来越没了力气。   韩冈默念着夫人真是体贴,心情倒是逐渐就好起来了。只是肩膀上的一对小手,已经从按摩揉捻,变成了用力拧着。   小院中静静的。   虽然说不论是怎么结果,都不会影响到韩冈。吕嘉问将事情办得越好,韩冈就越有功劳。他的钱源论,也会得到更多的认同。   但要往下看呢?在整套方案的实行过程中,能提拔出多少有能力的官员?   韩冈计算过,只要把持好铸币和发行的位置。每隔三五年,就能将两三名选人送进升朝官的序列中。   想想就觉得可惜。   就算是采用了韩冈的策略,但具体经办的人,还是要占去主要的功劳。除非现在韩冈站出来攻击吕嘉问,否则就只能看着他用自家的方略,去培养他的人手。   但韩冈必须要给王安石一个面子。章惇赶过来,也正是想劝说韩冈。   现在宰辅们因为拥立而站在了一起,可这样的关系,还十分脆弱,需要不断磨合和调整才能达到最稳定的结构。稳定的朝堂,对韩冈本人有着更为巨大的利益,因为吕嘉问而破坏掉,那就太亏本了,他也不可能去做。   “可惜啊。”   韩冈轻声道。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十九)   韩冈心中很是觉得可惜,高层的空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的,而同时还能在下面捞到几个位置的机会就更少了。   可惜韩冈现在手上最缺乏的,就是文臣朝官一级的中间层,否则他还能有些办法,通过向皇后控制几个重要的位置,将吕嘉问直接给架空掉。   高层有他本人镇着,苏颂算是自己人,沈括也勉强能算得上,章惇是盟友,蔡确之流也可以交换一下利益。而底层的选人,在关西有不少,通过同窗、同事的关系,勾连成一张网络。但不及侍制的升朝官,韩冈能够指派得上,又可以充分信任的,数来数去都不超过十个。   这个以韩冈为核心的小团体,现在远远比不上新党。   十余年变法,在京百司,路分四监、州郡、县治,由两千升朝官所组成的官僚体系的中坚阶层,已经完成了更新换代。旧党在地方上已经彻底被取代,新党,以及认同或老实执行新法的官员,占据了从知县、通判、知州等大部分亲民官的名额。   在京百司,更是没了旧党的立脚点。中书门下,枢密院,两府众官,不论是不是挂了招牌的新党,都不会有人站出来表示支持旧时法度。   就是吕嘉问,只要他想要人,随时都能挤出几个合适的人选供他挑选。而韩冈,便是手中有位置,也要左右盘算怎么将位子给填满——横渠门下,把稳守关中、陇右的一批人去掉,也不剩几个了。   势力现在还差得远啊。   不过以一个做官不过十年出头,本身又是寒门素户出身的官员,想要跟新党比势力,实在是有些可笑。但没有足够厚实的根基,韩冈的目标终究是镜花水月。再怎么可笑,终究还是要往哪个方向努力才是。   “想必吕望之现在是在笑吧。”韩冈心中计算了一阵,忽然轻声说着。   “嗯?”王旖没听清楚韩冈的话,手停了下来。垂下头,在韩冈耳边问:“官人,你说什么?”   韩冈给王旖的呼吸弄得耳朵痒痒,用手搓了搓,“待会准备派人去跟岳父递个帖子,跟岳父说一下。三司那边我要两个位子。吕望之若是不干,为夫可就强抢了。”   “官人!”王旖吓了一跳,官场上面或许有将官职私相授受的,但哪里能做的这么明目张胆,“这行吗?”   周南的手也停了,仰起素净绝美的小脸,惊讶地看着韩冈。   韩冈咧嘴而笑,整齐的白牙露在外面,“想占我便宜,我可以让他占,但一点好处都不分,那可没门儿!”   周南依言去取纸笔,王旖却皱着眉头,“这不像是官人。”   韩冈从来都没有这么赤裸裸地去抢官位,以前纵然跟人争执,目的都是为了能将事情做得更好,而不是为了一两个位子。这样的韩冈,给她的感觉很陌生,行事作风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放在自己肩膀上的妻子的手:“抢位置为夫也只是开玩笑。不想让吕望之将事情做坏了。”   “是异色铸币?”王旖想了一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没错。”韩冈应道。   韩冈想要把握住每一个机会去发展技术,而不是重复几千年来不断重复的工艺。   即便仅仅是铸币,韩冈也希望在其中能有些让人惊喜的地方。以便能推广到其他行业。   元素化学、机械加工,都是可以涉及的领域。而旧有的铸造,同样可以去精益求精,在成分辨析、配料和铸造工艺上,加以研究并实践。   否则他为什么要跟向皇后提起铸币?   怎么降低铸币的成本?怎么减小铸造过程中的损耗?   恐怕吕嘉问心中,只有压榨铜山和工匠吧。反正只要将事情做圆满了,何必多费心力?万一研发不成功,岂不是又多了一桩交到他人手中的把柄?   这就是韩冈看不起官僚的地方。   开源和节流,不应该是从人事上着手。   科学技术才是第一生产力。   不是为了党争,也不仅仅是为了争权夺利,如果吕嘉问有能力,让他一手主控所有事务又何妨?   但既然可以肯定做不好,还是不要占着坑了。   ……   韩冈的帖子送到的时候,吕嘉问正在王安石府上,正絮絮地说着怎么去铸造新币。   至于给百官、三军的赏赐,太上皇后已经答应了,不需要他再费神从左藏库中搜钱。   “韩玉昆的见识,嘉问是极佩服的。从过往旧事来看,可以说不轻言,无妄语,却言出必中。既然韩玉昆提议以各色金铜铸钱,以防奸人融钱盗铸,那么肯定能够推行于世。”   吕嘉问不介意在王安石面前,夸一夸这位卸任平章的女婿。都抢了人家的生意,回点好话也是应该的。这也显得自己是一片公心,行事正直。   王安石听了也是很安心的样子,他就怕吕嘉问起了胜负心,想要在新钱法施行的过程中,再进行不必要的改动,最后让整件事都变得不可收拾。   现在吕嘉问既然已经舍了面皮,完全采用——或者说夺取——韩冈的建议,那么他也就没必要强行彰显自己,想方设法将韩冈从那一份改铸新钱的提议中抹去痕迹。   吕嘉问的目的仅仅是三司使的位置,将事情做好就是最重要的一步。   韩冈之前既然没能出来反击王安石,那么自己采用他的方略,韩冈就是生闷气,也很难再出来与自己作对。只要之后面对韩冈时,再公开表现得谦逊恭敬一些,韩冈就算依然恨意难消,也只能困于士论,不能对自己怎么样。   吕嘉问在王安石这边坐得很安心,章惇都愿意去说服韩冈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只是没多久,从韩家送来一封短笺,让王安石的脸一下就僵硬了。   看着韩冈的私信,王安石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人呢?”   他张扬着手中那封短笺,问送信过来的王旁。   “大人?”王旁躬身问道,王安石的话没头没脑,让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送信的人呢?”王安石怒声道。多少年了,已经很难的看见他发这么大脾气。   只是他很快就从儿子的惊慌失措中想到了自己的错误,他已经从平章军国重事的任上退下来了,就不应该再干涉朝政太多。帮吕嘉问一把,已经是破例。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以及新党的统治根基,才伸手帮的忙。   轻声一叹,王安石的声音和气了一点,“玉昆派来送信的人呢?”   王旁战战兢兢,一边暗自抱怨韩冈,一边回道:“孩儿写了回帖,已经打发他先回去了。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样啊。那就算了。”王安石摇头,带着嫌恶,又去看韩冈的帖子。看了几眼,就递给了吕嘉问,“望之,你看看。”   韩冈在帖子中,只是问候一下王安石。   然后谈了一下吕嘉问准备铸造异色钱币的事,表示自己乐见其成,接着回忆了吕嘉问当年在市易司的功绩,认为吕嘉问有足够的能力去完成这项工作,并祝愿吕嘉问在王安石的支持下取得成功。   直到这里还没有问题,除非有人多心,认为韩冈是“善祷善颂”,但接下来韩冈却又谈了一下突然改动铸币的工艺,会造成各大钱监无所适从,必须要选拔贤能来执掌一应铸币事宜——也就是盐铁司铁案。   从字面上,这当然不是要钱。就是想上奏说韩冈讨要官职,也不可能拿这份帖子来作证据。   可实际上呢?   就是在明说要官。一点也不隐晦,却别想拿来当把柄。   吕嘉问做得是过分,但韩冈的反扑也同样过分,为了争功,将国家名器当成什么了?   吕嘉问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抬头强笑道,“不过是个芝麻粒大的差遣,让韩玉昆又如何,皆是为了国事,难道韩玉昆还会故意坏事不成?”   “真的这么想?”王安石直接问道。   吕嘉问笑得开怀了一点,“又不是要三司开拆司的判官,有什么不能给的?”   三司开拆司是承接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下发的宣、敇,以及诸州申报三司的文字,并分门别类,依照归属发放到盐铁、度支和户部三司,同时还有清理积欠,驱催文书,并管理勾销簿历——即是各式人事档案和账簿。是维系三司正常运转的部门。   判三司开拆司公事,也就是判官,相当于中书门下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是本衙门的核心官员,掌握三司内部和外部的文牍往来。   相比起三司开拆司判官,区区一个铁案,给了韩冈的人又如何?   要坏事的办法太多了,要收买一个人的办法也太多了。   吕嘉问自信,只要韩冈派人来,他转眼就能将人弄下水。   到了他的手底下,想怎么整治,当然就可以怎么整治。   王安石定定地看着吕嘉问一阵,很是疲惫地叹道,“望之,希望你能记得这句话。为国事,息纷争。玉昆做错了,我去说他,你却要坐正了。”   “平章放心。”吕嘉问欠身道,“平章的话,嘉问会谨记在心。”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十)   让人给王安石送去了帖子,韩冈正在给奏章打草稿。   他当然不觉得给王安石写一封帖子就够了。   那只是通知,事先通个气,以免伤了和气——尽管不伤和气的可能性不大,但场面上要做好了。   接下来就是怎么将铸币权给总于手中。   以韩冈在铸币和发行上的发言权,想要从三司使手中将他想要的任何位置抢过来,根本就不需要知会哪一位,只要上表就够了。   连视韩冈为仇敌的吕嘉问,都承认韩冈有关改变钱法的提议能行之有效,且准备去实施,那么还会有谁有反对意见?   他的身边,云娘正拈着一块墨,在一方外形古拙的砚台上小心地磨着。   一手捏着延州油墨,一手按住洮河砚,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平时有些跳脱的云娘,此时却是沉静而专注。   延州油墨是一个误会的产物。韩冈想要普及更简单的印刷技术,需要更适合印刷的油墨,但他写信让家里招揽匠师去制作,只是没有写清楚,所以最后弄出来的却是延州石液——也就是延安的石油——灼烧取炭而制作出来的墨块,并以此而命名为延州油墨。成为了雍秦商会中的又一具有地方特色的产品。   洮河砚则是如今洮州最有名的特产之一,色泽沉绿,质地坚密,在唐时就名传天下,与端砚,歙砚并称。柳公权在他的《论砚》中也说“蓄砚以青州为第一,绛州次之,后始端、歙、临洮”。晚唐失洮河,临洮砚也就失去了源头。可自从熙宁五年收复了熙河之后,洮河河底的绿石就重新被发掘出来,许多制砚名匠被招揽了去洮州,制作砚台。   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冈家中所有用墨和砚,都是这两样。   韩冈不喜欢在自己写作的时候,有不相干的外人在身边,就是家中的婢女、仆役也一样。如果是在内院的小书房中写东西,就只会让妻妾过来打下手。   云娘帮着铺好稿纸,磨好浓墨,然后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韩冈在书桌前凝神书写。   手托着香腮,微带褐色的剪水双瞳中,如同两汪深潭,映照着韩冈高大的身影。这是她平常最喜欢做的事。只看着她的三哥哥,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乐。   韩冈静心凝神,正斟酌着落笔的文字。   在闭门辞官的时候为国事上书,说起来有些忌讳,不过他说的又并不是军事,也不会有人太较真。   坑冶铸钱之事,以及诸州铸钱钱监,是由三司铁案来掌管。   韩冈的打算,是依从三司盐铁司胄案升格为军器监故事,将三司盐铁司铁案中的有关钱币铸造的部分给分离出来,升格为铸币局。然后安排得力的人手去管理。   所谓三司。是盐铁司、户部司和度支司的统称。三司使总领三司二十一案,经理国家财赋、土木工程和百官俸给。是两府之下,最为重要的执行机构,没有之一。   三司使之下,是分管各司的副使。三司盐铁副使、三司户部副使和三司度支副使,各管朝廷财计的一摊事。   户部司,辖下两税、曲、上贡、修造、衣粮五案,也就是五个部门,掌天下户口、税赋、簿籍。除此之外,还有酒水专卖,百工制作和官服、军服的储备。   度支司,辖下赏给、钱帛、发运、斛斗、骑、百官、粮料和常平八案。掌诸路上送财赋总数,每年计量出入,以规划朝廷之用。从战马的口粮,到官员的俸禄,还有税赋的运输,都在其中。   盐铁司,辖下兵刑、胄、铁、商税、茶、设、课盐和末盐八案。主要是工商税收,包括朝廷专卖的盐、铁、茶。其中颗盐是陕西、四川的井盐、池盐,而末盐则是海盐。不过胄案早就改成了军器监,从三司独立出来。其实现如今只有七案。   韩冈想要的仅仅是其中盐铁司辖下的铁案,掌五金、朱砂、白矾、绿矾和石炭的开采、冶炼,同时也包括铸钱的铁案。他给王安石的短笺中,也只是提及铸钱而已。不过各地钱监下面都有各自的矿坑,矿冶终究还是要涉及。   韩冈计划中的铸币局。想要从铁案中独立,最好就是要将铜铁料的铸造,与采掘、冶炼分开。否则坑冶的人事管理都在兵刑案中,若是有坑冶连着钱监,韩冈的铸币局根本无法从旧时窠臼中脱身。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只是现在,矿产的开采、冶炼和铸造——主要是铸钱,都是一条龙。很多钱监正管理着矿坑,要不然这些开采和铸造的大小事务,也不会都归于一个三级衙门来管理【三司——盐铁——铁案】。如果抛弃了矿冶而独立,那么铸造钱币的原材料就都要另外编订账目收购,手续上就要麻烦了一层。   这也是韩冈所要面临的两难境地。这个时代的官僚制度,约束了国家的发展,许多时候,甚至是有着反作用力。   国内绝大部分的矿场,都是属于国有,却包给私人。分成一家家坑户,各自冶炼。官府所需要的矿产品,是从坑户手中购买。收取两成作为实物税,剩下的则出钱收购。矿石从矿坑中运出来后,就交由坑户冶炼,然后官府收取成品。所以旧年徐州有十万冶户,江西的铜矿,同样是以万为单位。   不过随着钢铁工业的发展,煤铁共同体的出现,徐州的钢铁冶炼早就收归国有,矿工、冶工都从官府手中拿工钱。大规模生产所造成的成本降低,让许多地方的铁矿坑户破产,但也有些地方,坑户中的大户——号称——自己修建高炉,破产的有,成功的也有。   由于可怜的管理能力,大宋国内的钢铁实际年产量,根本是统计不了的,朝廷也只能统计出掌握在各级官府手中的数字。但即便是那个数字,也是如果给耶律乙辛知道了,大辽尚父的脸大概会变青的等级。   几个完全是雇工制的大铁场,已经从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属了将作监管辖。但其余矿物的开采和冶炼还是在铁案之内,而韩冈现在着意的钱币铸造,同样如此。   这样的隶属关系看起来很乱,其实是很符合这个时代工业的地位。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几千年保持着这样的理念,对于工农的认识,除了户口,就是税赋。重要的是礼仪、官僚和军队。对生产和发展并不放在心上——会在意生产,只是因为统治的稳定和国家的税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足够的引导和需求,工艺的进步,都是如同蜗牛在爬行。   可一旦有了正确的引导和需求,技术进步的速度就会快到难以想象。   最好的例子就是钢铁业,自从有了板甲这个巨大的需求量之后,才几年工夫,从运矿出坑的轨道,到冶炼钢铁的高炉,全都一个个出现在眼前,这些都是过去不敢想象的发展。如果再向外拓张,则进步的速度可能会更快,说不定转眼之间就变得沧海桑田了。   铸币局如果发展起来,其中的钱息都是国家财计很大一部分收入。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宋的钱币是周边各国所通行的货币。有那么多坑可以注水,那么多铸币局那边放放水也很正常。造得越多,铸币局赚得就越多。尤其是高价的钱币,越是面值高,其中所含的利润也就越高,铸币局也就越赚钱。   在朝堂上的都是现实主义者,有好处的,谁都不会丢到一边。有那份需要,就会放在手边。   就像以京师、徐州为首的几大铁场,之所以能从三司盐铁司的铁案中分离出来,归入了中书门下直辖的将作监,正是因为钢铁业地位上升,能给朝廷带来更多收入和好处。而军器监从胄案中分离独立,也是因为国家开始重视军器制造的缘故。   只要币制改革能够给朝廷带来更多的收益,那么铸币局从三司转入政事堂,那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甚至不需要韩冈多说什么,到时候,有的是人主动去抢。   所以现在,韩冈打算的仅仅是财物、人事分离,并不准备将之割离三司,这样一来,也能少上许多阻力。等到结果出来之后,人人争抢,到时候,三司也来不及后悔了。   一篇奏章一蹴而就,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联系,韩冈在书写公文上的水平已经是一流的了,就算文采不高,可精确的用词,简练的语句,都是公文所看重的。   稍稍修改了一番,韩冈随即誊抄起来。抄写完毕,重新检查了是否犯讳,又是否有错别字和不通顺的语句,韩冈随即署上了姓名。   不过收起了这一份奏折,韩冈并没有离开书桌。   让韩云娘重新铺开一张稿纸,韩冈又重新提起笔。   不过他的笔停顿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就这么对着空白的稿纸,过了好半天,韩冈才提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国债。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十一)   吕嘉问用袖子掩着口,打了个哈欠,双眼酸涩地走进了崇政殿。   午后的时间最是让人困倦,可偏偏皇后将今天的崇政殿再坐拖到了此时。   昨夜一夜吕嘉问都没合眼,从王安石府上回到家中,他就开始盘算怎么应对韩冈的反击。   本以为午后可以休息一下,但朝会之后,宫中就传来消息,今日的崇政殿再坐改在了午后,因议论三军犒赏事,三司使也需与会。   在吕嘉问看来,当今垂帘听政的太上皇后,是在太过勤政了。也就是现在的太上皇赵顼,才会天天招宰辅、侍从入觐议事。   再往前,仁宗、英宗,都是隔日歇泊,也就是两日一视事,如果遇上旬休、节假,那就顺延。   尤其是元昊叛乱之前,天下安享太平的那段时间,仁宗皇帝更是不喜欢问政,而喜欢在宫中与宠幸的几个美人厮混到天明,然后打着哈欠糊弄朝臣几句,就回宫继续。   好的不学,偏偏学把自己累垮的。   牝鸡司晨已经是无奈之举,偏偏还叫得比公鸡还勤快,这算是什么事?   吕嘉问不会蠢到将心里话宣之于口。反正没多久,就会吃到苦头了。   之前有太上皇赵顼在背后,前面还有王安石镇着,两府有些手段不好用。现在两者尽去,想要让太上皇后畏惧处理政事,下面的小吏都会玩的手段,两府宰执哪有不会的?   不要太费事,将文字写得稍稍艰深一点,多用几个典故,包管皇后看得头昏脑涨,一天下来,看不了几篇奏章,到时候两府再一抱怨,就只能老老实实将大小政事托付给两府。   吕嘉问跟着两府宰执进殿,苏颂还在辞让阶段,要过些日子才会到任,与会的人员都跟前日一模一样。   宰辅重臣们进来后不久,太上皇后带着天子也到了,宋用臣抱着厚厚的册子跟在后面。看着大小厚度,应该是内藏库的账册,不过之前趁皇后不懂事,三司早就弄到了账册的副本,内藏库还有多少钱,以及每年的收入,现在都是心中有数。所以才能放开口要钱。   群臣参拜后,相继落座。   “吕卿。”向皇后当先就点了吕嘉问的名。   尽管向皇后很想直呼其名,但终究还是习惯性地保持对朝臣的尊敬。   “臣在。”   吕嘉问站起身,移步到殿中央。   “天子登基,百官、三军犒赏昨天已经议定,内藏库支出一百万贯钱,七十万匹绢,三司的六十万贯,由内藏库支借。今天若没有什么事,将账给记了,就快点发下去。”   内藏库中钱帛的应用,除了供给天家开销,剩下的就是赏赐、救灾,还有补充军费。   这军费主要是作战费用,而不是日常开支。内藏库中包括太祖皇帝设立的封桩库,而封桩库设立的目的就是收复幽燕,或赎买、或用兵。   ——“石晋【后晋石敬瑭】割幽燕以赂契丹,使一方之人独限外境,朕甚悯之。欲俟斯库所蓄满三五十万,即遣使与契丹约,苟能归我土地民庶,则当尽此金帛充其赎值。如曰不可,朕将散滞财,募勇士,俾图攻取耳。”   最后一个去处,便是借给三司。   不过内藏库把钱借给三司衙门,基本上就属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欠得多了,也就是一笔勾销的事——从太宗淳化元年到景德四年,十八年间,“岁贷百万,有至三百万者,累岁不能偿,则除其籍”。   到了真宗天禧三年之后,实在受不了了,便从此规定,年年固定划拨六十万贯给三司,不要三司还,只求外廷不要再惦记内库。但实际上,到了国库实在支撑不了的时候,还是要伸手借钱。也就比之前要少一点。   原本在前一次从河东回来的京营禁军闹赏之后,内藏库几乎已经给搬空了底。之所以还有钱,不是秋税,而是接下来就要运抵京城的新钱,江州、池州、饶州、建州都是钱监所在,每年送上京城的新钱都是在百多万贯。而依照惯例,这几处钱监所铸钱币都是先入内藏库,然后支给三司。加上还没有派发光的绢帛,凑一凑,也勉强够数了。可才是年中,就将一年中的大半收入都用光了,到了年节时,除了猪肉以外,真的就没有能给百官、宗室赏赐的东西了。   当昨日被逼着给钱,莫说老底,就是刚到手的新钱还没捂热,就被逼着给了出去,向皇后心痛加头痛地一夜未眠。直到今天朝会后,匆匆浏览了最新送来的几分奏疏,才一下子就安心下来。   一百万,七十万,六十万,几个数字说得心平气和。   “臣遵旨。”   吕嘉问自不知道这一切,秉笏躬身。领旨后正准备返身回班,却听皇后又道,“记得之前军功犒赏,本应是三司给付的部分,也是从内藏库中借的吧。”   吕嘉问心中咯噔一下,突然而来的变化,让他想到了昨天韩冈的帖子:“万里疆界,皆有战火,军费耗用尤多。国用一时不足,不得不如此。”   几个宰辅则各自纳闷,皇后怎么又翻起旧账。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吾也不是说后悔借钱,国家有事,也不能吝啬。只是借了钱了之后,论理是要打借条的吧。”向皇后示意宋用臣将手中抱着的账簿放下来,“只是吾在这内藏库账簿中找了半日,怎么就没找到一张借据?!”   向皇后说着,声音渐渐地就严厉起来。不过虽是发狠,可别说臣子,就是前面的赵煦,也动都没动一下。   “虽不开借据,却有账目可依。不就在账册里面?”吕嘉问也纳闷,这路数怎么看怎么奇怪,下手怎么从这里?   “没有期限,没有保人,没有利息。这叫做借?!”向皇后拍着账簿,拍出一蓬灰来,轻咳着:“又不是市井之中,借个几十文钱。年年都是六十万贯,遇到兵事、节庆、大礼,还要伸手要。这一年年下来,还了多少。全都给勾销了。”   “纵有勾销,也是上禀后,得天子允诺”“至于期限、保人、利息,并无故事。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以及上皇,也从来没有说过要什么利息的。”   “不知王平章变法又有何故事?”   “殿下!”吕嘉问厉声大叫,“上皇变法,易祖宗之旧规,乃是效法三代,以补国事之倾颓。且诸法皆行之于地方多年,有验于多人,故而可以颁于天下。敢问殿下,这三司从内藏库中支取钱帛,要订立借据出自于何时何地,又有何先例。难道这个天下不是天子的?朝廷开支,又是为谁而用?!”   向皇后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斗嘴皮子上的功夫,皇帝都斗不赢下面久经沙场的臣子们,更何况她一个妇道人家。   “韩枢密今日有奏表,说三司借款使内外库藏主权不明,要订立新规。”   果然是韩冈!吕嘉问终于是确定了,到底是谁在太上皇后背后支坏招。   这一下子,本来准备站出来支持吕嘉问的几名宰辅,反倒不动了。   之前他们本以为是太上皇后想要遏制内藏库有出无进的局面,想要收回之前已经交出去的内府财权。两府、三司同气连枝,肯定要施以援手。但既然是韩冈唆使,摆明了就是对之前王安石力保吕嘉问的反击,既然如此,还是先看看风色再说,免得给韩冈误伤了。   不论蔡确还是章惇都明白,韩冈可不是什么迂腐君子,他给皇后出主意,必有其用意。但无论如何,绝不会站在两府的对立面。   “韩冈待罪辞官,不在家中闭门思过,又插手国事?这又是何规矩?”吕嘉问豁出去了,他现在是一肚子的火。   韩冈昨晚才摊手要官,本来还想周旋一番,没想到支使皇后打上门来。恐怕是写了帖子之后,就立刻写奏章了。那哪里是要补偿的样子,分明是缓兵之计,让自己懈怠。   不过吕嘉问并不是没有任何准备,韩冈虽然写帖子过来要补偿,但谁敢保证他不会直接奏请太上皇后,把手伸进三司之中。   就算他现在是在杜门请辞的时候,可韩冈的性格,吕嘉问好歹是了解的。在没有得到诏书的情况下,敢于直接回京,逼得王安石不得不跟他一起请辞。   一旦给他说动太上皇后,那就不一定是盐铁司铁案,更可能是三司判官甚至副使,或许连开拆司也能一并给他吞了去。   可吕嘉问没想到,韩冈的奏疏呈交了上去,要的不是三司中的哪个职位,更不是撬墙角,而是直接踹门了。   但韩冈做的事也太蠢了一点,站在太上皇后一边帮忙,但他不想一想,两府会怎么看他。   “韩枢密是资政殿学士,如何不能议政?至于枢密辞官,吾还没有答应呢!”向皇后气呼呼地说着。   “殿下。国家大事,升朝官无人不可议论,韩冈为资政,当然亦可建言。”韩绛站出来打圆场,“不过三司为支取内藏库金写借据,实在骇人听闻,亦有辱于朝廷。还请殿下将韩冈奏疏公示,使臣等得知其来龙去脉。”   “韩枢密并非是要写普通的借据。而是定额的借据。一万贯一份,或十万贯一份。定好还账的时间和利息,以及质押。作为借款的凭证,付给内藏库。”向皇后赌着一口气:“韩枢密说这叫国债,让朝堂知道这是欠款。也只是个名目而已!”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二)   章惇啊的一声轻叫,一下就明白了韩冈的打算。   这是要借钱啊。   章惇对面,蔡确、曾布也是一脸恍然。   听向皇后提到的那几句,就可以知道,韩冈本意根本就不是要朝廷给内藏库开什么借据。   在表面上,那个什么国债,的确是给内藏库的凭证。但实际上呢?十万贯、一万贯,这样的定额债券,又有抵押,又有还款期限,还有利息,完全可以卖给其他人,甚至是当钱来使用。这在民间都很正常,那些质库的押票,都能拿去换钱的。抵债的时候,借据也同样能算钱。   当然,十万贯一份,除了天家,天底下没人能买得起,就是买得起也不会买、不敢买。一万贯一份,能买的多了,可一时间却没人会买。但谁说只能是十万贯和一万贯的?更少一点呢,一千贯、一百贯,都是可以的。   只要朝廷首开先河,现出来做了样子,让人信服之后,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发行国债。大不了用盐来抵押,直接拿债券去换盐。那些给付入中商人的盐钞,也一样用盐做本金。   这就是韩冈的打算吧?   朝廷行事,最重要的还是一个信。   这一奏议从里到外都体现了韩冈最强调的“信”。   朝廷诚信,百姓有信心。从此以往,只要发行一界国债,就能有个几十万贯的现钱,那样朝廷做事也方便了。而且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想到这里,章惇悚然而惊。   万一还不上怎么办?就算有抵押,但盐也不是说有就有。生了乱子,可就闹大了。   “让吕嘉问跟韩冈打擂台吧。反正最后还是要他们来拍板。”章惇想着。   “殿下。防微需杜渐。”吕嘉问果然抓到了重点,“所谓债券,并非金铜,只是一张纸而已。可以伪造,可以损坏,也可能会不小心丢失。万一出了这些事,怎么办?”   铜钱都有伪造,国债怎么防伪?若是债券被毁坏、遗失呢?还有万一遇上大事,朝廷大肆发行债券,甚至强行从富民手中借贷,事情可就难以收拾。   “仁宗时,元昊起兵。关西兵事紧急,朝廷为了运送更多的粮草到边地,便给付入中的商人各色钞引,凭据可以到京城换钱换盐换茶,可商人们到了京师后,朝廷却因故使得钞引不能及时偿付,朝廷信用毁于一旦。”吕嘉问语气沉重,“殿下,立券事小,而信用事大。不以账目,而用国债,臣亦不敢多言。但国债并非借据,又岂是专给内藏一家,百姓亦会受累。日后国家之乱,由此而启。”   曾经一门心思要变法聚财的吕嘉问,现如今满口的国家未来,就跟当年的旧党一样,其维护既得利益的态度十分明确。   “殿下。”曾布站了出来,“不如招韩冈上殿询问。”   曾布不喜欢韩冈,但对吕惠卿、吕嘉问,他则是恨。当年便是吕惠卿和吕嘉问联手,逼得他反戈一击,最后不得不饮恨出外。单单是之前将吕惠卿拒之京外,已经让他欣喜难耐,现在若再能给吕嘉问一记耳光,他不介意站在韩冈一边。   “韩冈已经请辞。”吕嘉问说道。   曾布瞥了吕嘉问一眼,就这么怕韩冈?   “为国事,须推脱不得。还请殿下速遣人招韩冈。”韩绛说道,“我等皆在此等候。”   韩冈很快就来了。   进门时看着就是三堂会审的样子。   宰辅们都看着自己,吕嘉问像是在发脾气。皇后依然在帘后,而赵煦在御座上坐了不短的时间,似乎是累了,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只是身子依然挺直,坐得四平八稳。看起来宫中的礼仪教育,将他培养得很好。至少没有需要议论的地方。   韩冈参拜过皇后和赵煦,向皇后就赐了他座位。但韩冈没有落座,拱手对皇后道:“臣本已在家待罪,岂可与宰辅坐而论道?”   “韩枢密?”向皇后吃了一惊,“枢密这是何意?”   “陛下,殿下。臣因罪无颜留居西府,请辞枢密副使一职。朝廷却至今不允……”   向皇后明白了,也即是说,除非答应韩冈辞官,否则他干脆就在这里装哑巴了。   向皇后久久地方一声叹:“……韩枢密既然无意留任,吾也不便强求。不过枢密在河东任上,拯危救急,解太原之围,光复代、忻,夺占神武,又多次大败辽贼。如此功绩,朝廷岂能无视,当加赠食邑四千户。”   满朝文武,有几个能像韩冈一样公忠体国?天子一逊位,立马就欺上门来了。现在太上皇跟死人差不多了,吕嘉问的做法就跟欺上寡妇门没两样,宰辅之中,只有一个韩冈出来主持公道,不管事成与不成,皇后肯定要对韩冈另眼相待。   但这个另眼相待未免过了头。   宰辅中一下有了骚动,他们都参与讨论过吕惠卿、韩冈和郭逵的封赏,知道他们三人现在具体的官职、差遣,以及其他一系列名爵和头衔。   韩冈现在已经是郡公了,食邑八千户,再加四千户就是一万两千户。依故事,食邑过万户必然要封国公。向皇后的心意也肯定是要将韩冈封做国公,要不然,也不会放下其他虚衔,直接先说加封食邑。   可实在在太夸张了,就是皇后愿意给,韩冈也不敢接受。   蔡确这个宰相现在都还不是国公。想要封国,要么是熬时间熬资历,要么是因故离任后得到朝廷赠与。宰相都不到国公,韩冈被封国,可不是要成众矢之的?   为了虚名而受累,实在太冤了。他连忙道:“殿下错爱,臣实不敢当。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韩冈态度诚恳,向皇后皱眉想了下,“那就等之后再议……枢密……学士的奏章,吾已经看了。”韩冈正式辞官,她也换回了旧时的称呼,“国债之议,吾也觉得甚有道理。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枢密可否现在再给吾说一说。”   韩冈左右瞥了一下,宰辅们都在等他说话。也不再卖关子:“去岁的郊祀,之后又是半年多的战乱,战后的赏赐亦为数不少,还有现在的情况。内藏库多年所积,惟余空簿,此事朝中人尽皆知。”   “谁说不是。”向皇后叹道,“都没想过会这么少,都被搬空了。”   如果不是赶着要让赵顼退位,向皇后也不会面临现在的窘境。韩冈用眼角的余光,瞅着小皇帝。赵煦正瞥了一下嘴,只是很不明显。韩冈觉得,也许是有成见后的错觉。   将注意力从小皇帝身上收回来,韩冈继续道,“但内藏并非左藏,左藏也非内藏。当年太宗皇帝以左藏北库为内藏,内外之分由此而始。”   天子私产和官产不一样,并不是一回事。关于这一点,无论天子和朝臣都有认识。   当然,双方的认识是有差别的。在朝臣而言,天下都是皇帝的,朝廷要为天下用钱,皇帝怎么能不管,所以没钱就往内藏库伸手。但皇帝想要动用国库,那就两样,不能用天下之财,供天子穷奢极侈。   而在皇帝看来,这是我的钱,不是官府的,外廷本有税赋收入,内藏库是为了兵事、典礼和救急用才设立的。国之大事,在戎和祀,加一个灾荒救急,当用在这上面。是国家的储备,是为国家大事准备的。平常的支出,当由外廷自行解决。   总之都是善财难舍。   一般来说,在过去,皇帝都是为一己之欲,侵夺国家财计。或大兴土木,或巡游天下,或封禅泰山,使得朝廷难以支撑,百官叫苦不迭。   现在之所以会反过来,是天子钱多,而国库钱少。富人不贪苦哈哈手中的那点钱,只想守好自己荷包。但朝廷百官哪个不是绿着眼睛,想从栓钱的绳子都断了的内藏库中掏钱?   “正是因为有内外之别,所以诸多封赏,都是从内藏库开支。如今新天子践祚,依例也当是自内藏库中开支。”吕嘉问反瞪着韩冈,半点也不退让。   “天子践位,不是国事,难道是私家事吗?难道不是一部分出自内藏库,一部分出自三司?如今内藏库的份不是说不发,而是三司要向内藏库借贷。却还不想留下借据。可公函往来也是要给回函的,人情往来更是要回书。难道回一份债券就这么难?”   “学士说得好。”向皇后点头,“从真宗皇帝开始,近百年了,每年都要从内藏库中给予三司六十万贯,以补国用。这还不够?几千万贯都给了,现在只是要个回执罢了,到底有什么不敢的?”   在向皇后的理解中,韩冈不打算让三司对内藏库再予取予求了。不能惯着他们随时地伸手要钱,账目也必须清楚。说起公忠体国,能体谅天家的难处,也就是韩冈了。   吕嘉问阴声问道:“嘉问只要韩学士说一句,国债是否仅止于内藏?”   “太上皇当年查内藏库账,发现内藏库财物进出无关防,便用李舜举守库,又曾诏江淮发运司,内藏库物移用,需关牒本库照会。太上皇这么做用意何在?一者,防盗,二者,明内外之分。”韩冈回道,“韩冈之意也只是内外分明四个字,至于其余等事,非韩冈所知。”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三)   在列的宰执都不是蠢人,韩冈只是不想担责任。只看他不正面回答吕嘉问的问题,就知道了。   章惇忍不住想笑一下,难得看见韩冈被逼得顾左右而言他。   国债这东西,第一要有信用,第二要有信用,第三还是要有信用。   但信用是不是强迫来的,没想好还钱的办法,就要发行债券,到时候失败了,可是要用朝廷信用来补上。   王莽是怎么败的,是从信用开始败的。   反过来说,明内外之分后,就能用更好的手段从内藏库中拿钱。   眼下将内藏库一口气掏光,那是特例。大部分情况,还是皇帝紧紧握住了财权,只从指头缝里挤出一点油水出来。每年六十万贯的补贴,相比起内藏库的总收入又算得了什么?迟早要回到正常的情况下。而现在韩冈的提议,就等于是留了个后门。   给了借据,又有抵押,还有还款的期限,且既名为债,又不可能不用偿付利息。这样一来,日后就可以多从内藏库中借钱,给几张国债债券做凭据就好了。   “嘉问敢问韩资政。市井借贷,无不要保人。敢问这个国债的保人,是否是中书门下?”   由中书门下具结作保?开什么玩笑。这成何体统?!   吕嘉问一提,宰执们倒想起了这一茬。借款总有收不回账的时候,那样的话作保的一方可就要连带着倒霉了。   见韩冈没有立刻回答,吕嘉问气势更高,“三司借钱,中书门下作保。万一还不起账,是搬了政事堂的桌椅抵数,还是把架阁库中的字纸给卖了?”   见吕嘉问趾高气昂,韩冈轻叹。他根本就没想到自己会被招上崇政殿,不论是韩绛还是蔡确、曾布、张璪,只要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奏章,就会立刻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可惜得很,他之前依然是枢密副使,奏章直抵御前案头,而太上皇后,看起来也并没有将自己的奏章给下面的臣子们传阅一番。   “中书门下不是作保。”韩冈淡然笑着,“天下至信之文,无如圣旨。圣旨起头都是门下,又有什么公文能比得上圣旨更有信用?历数朝堂,也只有盖着中书门下的钤记,才能让人信服片纸可值千金。”   他早就说了,这是要找补。吕嘉问既然从自己手中抢食,那也别怪他不给面子。   蔡确眨了眨眼睛,再看看韩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只是看见吕嘉问一下涨红了脸,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听错。   绝大多数圣旨,不论是践位大诏,还是赏赐、调职、救灾、礼仪,其抬头,都是“门下”。   这是传承唐时圣旨的格式。唐代中枢,最早是三省并立,尚书、中书、门下。其中门下省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掌封驳之权。所以天子的诏书,都是发给门下省。故而抬头为门下。   如今三省六部制只存空名,但政事堂的正式名称依然是中书门下。旧时门下省的封驳之权,依然留存。   既然借钱的是政事堂,出钱的是赵官家,那么要三司做什么?   章惇在摇头,薛向低头看着笏板,张璪双眼发亮,曾布反倒皱起眉来,瞪着韩冈。   除了前面的韩绛看不清表情,其他人的反应,尽收蔡确眼底。基本上都是知道韩冈的心思了。   章惇轻轻摇头,韩冈这是破门拆屋啊。   三司的设立,就是为了分两府的财权。治权、军权、财权分立,天子就能稳坐钓鱼台。   熙宁变法前,财权稳稳地控制三司使手中,计相为名,名副其实。但熙宁变法开始后,常平、农田水利、免役、保甲诸法皆本于司农寺,而由此得来的收入也归入司农寺背后的中书门下。三司财权从此为宰相分割。曾布当年与吕惠卿、吕嘉问不合,以至最后生变,正是开端于他贵为三司使,掌天下财计,而吕嘉问主市易,却只报与在中书的吕惠卿。   这就是财权之争。   没了财权,三司又算什么?   而现在,韩冈丢出所谓国债,不是站在太上皇后一边帮着说话,也并非打算推行国债敛钱,这分明是将钱跳过三司,直接送给中书门下。就算只是每年六十万贯也好啊。   天降横财!   蔡确轻咳一声,迈着方步慢慢走出班来。   因人成事,实是受之有愧。可既然韩冈送过来,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殿下,臣以为韩冈所言甚是!”   “殿下。三司之立,本是分宰相之权。如今财归政府,宰相之权何人能治?”   吕嘉问要做孤臣?也不看看太上皇后待不待见他。   “原本南方几大钱监每年所铸新币,都是先送进内藏库,然后再由三司支借出去。”韩冈顿了一下,“臣请设铸币局,专司天下铸币事。”   韩冈的意见是将铸币的终点放在内藏库,而支取就是以国债的行事直接调拨。如果钱价涨,就多散出一些,钱价跌,则少支取一点。   看看,这财权不是回到了天子手中?   崇政殿议事结束了,三司成了大输家。向皇后认为自己是赢了,之前对她不恭顺的吕嘉问被韩冈削得没多少差事了,内藏库依然是被借空了,但至少有了借据。两府宰执也认为自己赢了,他们手中的财权进一步得到扩张。韩冈也觉得自己赢了,他的计划接下来正在慢慢发酵。   “玉昆,掌管铸币局的人选就交给你了。”蔡确知道投桃报李,不与韩冈争这个从三司分离出来的位置。   铸币的本质仅仅是铸造,是个苦活计,需要的是一些工匠和善于器械的官员,都是底层的职位,也就有一些油水惹人垂涎。   可是在宰辅们眼中,一两个有油水的差遣,怎么比得上拿到手中大权?韩冈若只要这一点报酬,给了他又何妨?就算韩冈想通过铸币局达到什么目的,到时候,事情出来了再做计议也不迟。   “总得相公拍板。”韩冈笑着谦让。   不过也只是谦让,实际上的控制权,他不会让给别人。   铸币局的作用在于固定币值,让钱币能以面值通行,而不是其中的材料定价。   过去曾经有过因为新铸币制作精美,百姓爱用,然后就有官员奏请,将新钱由一文改为当两文使用。   对为了一点好处,却破坏朝廷信用的官员,韩冈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伤害的不仅仅是朝廷的信用,更是伤害了当地百姓的利益,破坏了商业秩序,给地方造成严重的损失。   改铸新式硬币,将面值固定下来,在钱币上表明。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因私心而变化。硬币还是硬币,但实际上,大额硬币的实际成本远小于面值,其中大部分价值,已经是归于国家信用。以一文、两文的小面值钱币,来保证钱币的信用。然后通过大面值钱币的铸造,来赚取钱息。   而旧有的借款,一旦改用了国债形式,而不是旧有的支借,借新账还旧账就成了。到期连本息一起还清,然后再借入。等于是将朝廷财计,逐渐正规化,向民间借贷的方式转移。   这两件事定下,国家财计就有了些更有意思的变化。   与蔡确等人分开,一直与韩冈沉默地并肩走着,快要告辞的时候,章惇最后才突然开口:“玉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事做得好啊。明内外,好得很呐。”   暗渡陈仓?韩冈微微一笑,“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章惇为之敛容:“乾称父,坤称母?”   “正是。”   这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   天子只是天地嫡子,但并不是说他一人就能继承所有。   按照大宋法令,父母去世,兄弟们要均分遗产,与嫡庶无关,此外,在室女——未出嫁的女儿分得的比例是兄弟的三分之一。   所以顺理成章的,天下大家都有份。是天下人之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天子临国,那是代天行事,并非可以将天下当成自己的私产。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喜欢将自己脖子套进绳索里,气学永远都不可能受到天子欢迎。这就是为什么王安石现在不愿与韩冈争辩的原因,气学本身的缺陷让其难以走进国子监中。   有不少人都说,气学类墨。就算亲疏之别这一最为儒家诟病的部分不一样,但约束天子的部分却并无差异,甚至远远过之。   墨家尚鬼,以鬼胁人。而气学弃鬼神,以道理压人。   章惇也明白,不论韩冈此前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本质上还是想要遏制天子。   韩冈的提议有几重用意在内,包含在最内部的一重,虽然一开始就明说了,“明内外之别”,但真正的用意,还需要结合对气学的了解才能看得清楚,但其他宰辅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觉,不可能一无所知。越是精通财计,感觉也就越明确,见薛向今天说了话了吗?那位朝中财计第一的能臣,第一眼就看明白了。   可谁会多说什么?   只是看到小皇帝的样子,有些事,现在的确得开始未雨绸缪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四)   一天稍晚的时候,刑恕回到南门外。   程颢并不住在附近,但在一干弟子被荐入国子监后,他的讲学场所就换到了南薰门附近,紧邻着国子监。   而程门的弟子,也纷纷在附近租房居住。多是在城内外的寺院中,一座座庙里,士人比和尚都多,几乎就成了鸠占鹊巢。   绕过后殿,走进程门弟子合租的院落,就看见游酢和几名新入门的弟子聚在院中高谈阔论,看起来像是在研究放在石桌上的几卷书。   “说什么这么热闹?”刑恕走了过去。   一群人闻声抬头,见是刑恕来了,几名新来的弟子便脸色讪讪的,一副被抓到了错处的模样。不过游酢则大大方方地将书亮了出来,刑恕定睛一看,却是前一期的《自然》。   “和叔来了,我们正在说天元术呢。”游酢很淡定地说道。   “哦?”刑恕问道,“是代数法,用甲骨文中的文字设未知元的那一篇?”   “和叔也看《自然》?”游酢略感惊讶。   刑恕走过来,坐在一名弟子主动让出的位置上:“伯淳先生和正叔先生可都是诸子百家都看的。《自然》有什么不能看?”   听刑恕这么一说,好些弟子的神色就不那么紧张了。   纵然韩冈尊程颢、程颐为师长,但气学和道学的关系依然并不和睦,研习韩冈、苏颂两人主办的《自然》,在程门弟子内部,多多少少也要避忌一点。   刑恕拿起那卷《自然》,翻了一翻,看起来经过了不少人的手,边缘都磨毛卷曲起来。他对游酢笑道:“这一篇文章,其实说得也浅显。不过用甲骨文代数计算,倒也别出心裁,让人惊喜。”   殷墟发掘了这么些日子,出土的器皿和甲骨不知有多少。   多少金石家想方设法地去搜集,然后埋头研究。远的不说,单是程门弟子中,最好金石的吕大临手中就有几百片,还经常跟其他同好一起交换研究上面的古文。   当世的几位金石大家,据说已经辨认出了其中的一些文字。比较简单的日月山水,还有甲乙丙丁之类的文字,都辨识了出来,甚至都公开了。   韩冈是首先发现殷墟的第一人,也是最早提倡通过研究甲骨文来印证儒家经典。可气学对甲骨文的应用,却让人啼笑皆非,竟是落在了数算上。   《九章算经》里面的盈不足术。用现在天元法来设未知元,甲、乙、丙、丁,用甲骨文代替未知的数字。然后列方程计算,多元则用消元法对消未知元,需要开方的则设法降幂。   用公式、代数来讲解题目,比旧有的文字,更为直观易懂。   游酢对此也是最为赞赏:“如今的算式更为简洁,以此为本,《九章算经》可以出一篇新的传注了。”   “说得也是。先生门下,最擅长数算的乃是节夫,今日一看,定夫也不输给令兄。”刑恕叹道,“可惜节夫不再,他若在,也可以多一些人探讨数算方面的题目了。”   只要做过亲民官的幕僚,而不是清客,大多都会在钱谷计算上下点功夫。游醇当年在韩冈幕中的时间并不长,但接触到的人和事,却比寻常十余年宦海的官员都多。之后先得官身,又中进士,很快就在南方授了知县。事情做得多了,在程门弟子中,前途不必多言,才干也出挑的。   刑恕在二程门下最擅做人,除了吕大临等寥寥数人,与其他同窗一说起话,就如同知交一般亲热。而那些前途远大的同窗,如游酢、游醇,更是尽力交结。日后都是官场上的助力。   “小弟也只是闲来无事算一算。”游酢将桌上收拾了一下,对刑恕道:“家兄年初才受的钱塘知县,想要通问一下,去封信都要一个月。”   刑恕笑道:“钱塘是望县。可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好去处。别人求都求不来。”   “就是望县才不好啊,多少人给盯着,也不知能做几日。”   “不想想节夫的跟脚在谁身上?”刑恕笑着道。   肥缺很少能做满一任,若是不能上下打点好,一年半载就会给人挤走了。不过后台够硬的就另作别论。游醇是程门弟子,可他是韩冈推荐入官,相比起游学的师门,官员与举主的关系更加紧密。一个只是授学,另一个则是援引入官,恩德差了老远。要不然天子为什么禁进士拜考官为座师,就是怕这个关系让朝中官员结党。   放下手中的书卷,刑恕又道,“而且钱塘县又是堂除,中书门下里面谁不要给那一位一个面子?”   所谓堂除,就是由政事堂任免的官职。升朝官的差遣,只要还没到侍制一级,其任免都在审官东院手中。但其中有些重要的职位,比如大州、望县的主官,并不经过审官东院,而是由政事堂直接任命。   人事、财政,政事堂直接插手的地方总是不会嫌多。只要有了一次干涉,那个职位之后就不会再还回来了。这里可不会有下不为例的说法,而是要讲先例、故事。现如今,堂除的州县正位,已经占了五分之一,而且是最精华的那五分之一。   游酢只能点头了,他是比不上刑恕的博学多闻。哪里都能拉上关系,什么都知道一点。比如什么堂除、院除,他只知道名目,但具体哪个堂除,哪个院除,怎么也不可能了解。   只听刑恕道:“节夫的才学,刑恕可是佩服不已,不能在近处常相共语,实在是遗憾得紧。但想到一县百姓都能得受沐泽,也只能收起这份遗憾。”   “只可惜去做官的话,就没时间做学问了。先生也说过,做学问要有耐性,须坐得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回也不改其乐。’只要耐性好,就算心思不是那么灵动。也迟早能有开悟的一天。”   刑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越来越觉得这些同窗根本无药可救了,与外面完完全全是两重天地。   皇帝都换人了不说,就在今天,韩冈大闹崇政殿,硬是将吕嘉问打得没脸回去见人。三司使都是如此下场,韩冈虽然辞官,可谁还敢欺负到他头上?   这么大的事,院子里竟然都没人议论。简直是开玩笑,隔壁可就是国子监啊!   刑恕辛辛苦苦打听了最近的消息过来,这游酢却偏偏没兴趣听,说什么学问。   真是绝望了。   现在根本看不到前途。   富弼快八十了,文彦博也快八十了,司马光这辈子都难再翻身,而吕公著,他在太上皇后面前同样不受待见。   等太上皇后十余年之后撤帘,洛阳的那些元老一个个都只剩棺材里的骨头了,怎么再翻身?   刑恕心中叫苦,日后可该怎么办?   ……   “七郎还没回来?”蔡京今日一回家,便先问蔡卞的下落。   “编修还没有回来。”回话的管家偷眼观察着蔡京的神色,见脸色不善,就更提了一分小心,“等编修回来的,小的就来禀报。”   “嗯。”蔡京点头,不耐烦地让人退下去。   换下了厚重的公服,喝了一碗凉汤,都压不下心中的烦躁。   今天的变化实在是太让人意外了。本以为韩冈已经退让了,没想到反击竟然如此犀利。   本来王安石和韩冈同时递辞表,就是在对着干。经筵之前如此,经筵之后同样如此。哪边都不想低头。甚至为了三司使的位置,都翻了脸。   前脚,吕嘉问以一换一,一切都按照韩冈的提议来,只是绝对不会让沈括抢他的三司使的位置。王安石都帮了吕嘉问一把,将韩冈硬是压得点了头。可后脚呢,韩冈直接就把三司手中最重要的财权,给狠咬了一块下去,送给了政事堂。   韩冈的辞官如同未辞,到了这时候,还有谁想不明白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蔡京摇摇头,还有那国债。   说起来只是给内藏库的借据。因为是朝廷借天子私房钱,所以名为国债。   但实际上什么情况,也是不难推测。照理,御史台不应该保持沉默。不过今天的事一出,谁还敢去自寻烦恼?   手中又多了一块肥肉,政事堂高兴得很,根本就不会支持想要跟韩冈过不去的御史。   而太上皇后更是只会偏帮韩冈。谁让韩冈的提议,看起来就是在帮她张目?   不管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之前三司的请求都等于是强抢,现在好歹有个借据了。同样是给钱,一个是恶讨,一个是善借,感觉不一样,而且还有一个盼头。   谁在这时候触太上皇后的逆鳞,下场绝不会好。   蔡京叹了一口气,本来朝堂的动荡,就是御史们的机会。新天子即位,多多少少也能干掉几名宰辅的一位两位。   可是这一回内禅,稳定得太快,两府实权大增,一个比一个立脚更稳固。   言官们根本就没有一点机会可寻。   这样的机会,一任御史究竟能碰上几次?想想就觉得心中不痛快。   以现在的形势,御史已形同鸡肋,是不是要换个位置呢?   蔡京把玩着茶盏,一时难下决断。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五)   国债。   听到这两字,立刻竖起耳朵的不止一个两个。   尤其是京城中的一干贵戚富豪,都为此聚集在一起。他们都怕是摊派,这样一来,一下返回赤贫也不是不可能。必须坐下来一起计议一下。   若是在过去,或者会选择哪一座酒楼,或者会干脆邀请到城外的庄园或别墅中去讨论。但自从有了冠军马会,最为财大气粗的一批人就有了议事的固定地点。   赵世将放下酒盏,“就是韩三来了也不能强迫人买他的国债。何况他现在已经不是韩枢密了。”   “不是说要加食封吗?”另一名宗室小心地开口。   “怎么可能?”好几个人同时大笑。笑得那名宗室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   “硬塞给他,他也不敢。”赵世将说道。“蔡确都还没做到国公,韩冈功劳再大,官品、资历还是差了一点。”   “但太上皇后肯定要给韩冈好处。”又一名豪商插话道,“今天在崇政殿上,硬是让两府三司给打了借条。过去那么多年,何曾听过从内藏库借钱花销需要打借条的?”   “韩冈等于是逼着两府做事。但政事堂开心得很,为了这六十万,可是不在乎那么一点不恭顺了。”   “岂止六十万。日后向内藏库借钱的时候还少吗?有了借据为凭,就可以借更多钱了。”   冠军马会的成员聚在一起,正是要讨论这件事。韩冈提出来的国债,现在肯定只会是用在内藏库的借贷上。但日后呢,这等于是又开辟了一条财源。   “只要有借据,就跑不掉。何况还有抵押呢……也不知是什么,盐还是茶。”   “又不要跑,直接来份堂札,暂缓几天还钱。过去不都是如此,好的学不来啊,这坏事就好学了。一句话便可确认。若是韩冈有心于此,肯定会去防止这一结果。”   “已经跟冯四打听过了,他也不清楚。”   “不要多打听,免得冯四那边难看。韩枢密是信人,相信他就够了。”   韩冈的人品,在座的都相信。已经有很多例子来证明了。   纵然有传言说韩冈在太上皇身上断错了病症,但药王弟子的金身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天下每天都有几千几万小儿去种痘,都是韩冈的功劳。鬼神之说,据说韩冈本人是不认的,但所有人看在眼里,他刚刚三十岁的年纪跟立下的功劳实在不配,没有鬼神相助,不是天上星宿,实在难以想象。   韩冈的性格,通过冯从义,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只要不去招惹他,好说话得很。代他出面的冯四,有财都是大家发的,从不是一家独占。   看起来就是要千古留名。   既然是这样的想法,那就好办了。   无欲无求,那是最难下手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嘛。但只要有了欲求,不论是财还是权,又或是现在的名,都能有相应的手段去满足他。   只是韩冈所求并不是简单的名,他在世间的名望已经够充分了。   就是广西广东的偏僻乡里,寻常农夫,也知道朝廷里面有一个姓韩的学士,是天上降下的星宿,药师王菩萨座前的侍者。   但这个名是韩冈要的吗?人家根本就不在乎,甚至嫌麻烦。没事惹得一身骚。   韩冈求的是儒门之名,能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名望。   是为了垂范千古。   这一点,在座的宗室、贵戚都无法体会,但知道这是韩冈的目标就够了。   顺着路走就好了,指哪儿打哪儿,以韩冈之前屡屡印证的功劳来看,凡事都依从他的话,只会有好事不会有坏事。   “如果是政事堂的提议,该叫苦叫苦,该敷衍敷衍,省得最后鸡飞蛋打,还被人嘲笑。”赵世将毫不隐瞒他对政事堂的不满,“若是韩三主持,或是能出来说句明白话,那就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不会亏本的,总会有些好处。”   “这是当然。如果有小韩资政来主持,那就可以放心了。”   厅中众人纷纷点头,这有韩冈来主持,那就不用担心什么问题。他们各自的地位都不低,拿到的俸禄也不少,但身份十分尴尬,议论国政可以,但具体国政开始施行,却到处都是麻烦,让人无所适从。就是站在普通人的角度上看,现在也只能听从韩冈的安排。至少不会走错,而被韩冈误会后当成敌人来处理。   “不过还是要听听冯四怎么说。这样才方便支持。”   赵世将摇头,“不要指望冯四,政事堂那边都还没消息,什么都没弄清楚,韩三怎么可能会对外说?”   “倒也是。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小韩资政比谁都聪明,跟冯四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说话,只会打哑谜。”   “只要明白心意就行了。我们可以等。”赵世将举起酒杯,“我们的时间多得是!”   ……   “这国债绝不会仅仅局限于内藏库,假以时日,肯定会试图推广到地方,强行摊派!”   “两府之中哪一个不知道推行国债的后果?现在只是装作不知道,等韩冈上书要求推行,或是等他到了东府后自己去办。”   曾布此时已经吃过饭了,正在后花园中慢慢地踱着步子消食。妻弟魏泰跟在他身后,正与很多人一样,议论着今日崇政殿上所发生的新闻。   “原来如此。”魏泰点头。纵使心中明白,也不会在曾布面前多炫耀。   “其实想想就知道。”曾布看起来谈兴很浓,“如果仅仅是给太上皇后打借条,韩冈何必弄个国债这么大的名头?”   “可是这钱不好借。朝廷只恨钱少,从来不恨钱多,若是日后朝廷换不起钱怎么办?”   “只要能保持信用,就能借更多的钱。只要能借更多的钱,就能将之前的欠账和利息一并还清。”   “终有借不到、还不清的时候。”魏泰像是在辩论。   “那要多少年后了?”曾布笑着反驳,但立刻就又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不论韩冈现在怎么安排,怎么规划,能管用三五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曾布回家后细细审视,越发的确定韩冈想要做的事。   韩冈今日在崇政殿上一石多鸟,皇后感激他,东府也会支持他,吕嘉问刚借了王安石的力欺上头来,立刻就被韩冈踢得滚了下去,现在也没人再敢不长眼。   至于韩冈更深的用意,曾布却觉得有些太理想化了。   就算明内外之分,日后天子威权大张,又有几名宰辅敢去力保国库?照旧还是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都说皇宋江山一统万万年,但能有个三百年就很了不起了。国如人,也是有寿数的。   今日国朝,说起来寿数方才过半,还有的是时间。但再看看汉唐,可知从此之后就会是昏君频出。间或有个明君贤臣,也不会长久。   曾布就是靠了变法出头,朝廷法度施行之后,最后渐渐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他比谁都明白。   人都是要死的,善法最后也会渐渐变恶法的。实行的时间越长,会钻空子的就越多。迟早会实行不下去。韩冈留下的法度又如何能例外?   “三五十年是不是太少了。”魏泰犹是疑惑。   “不少了。”曾布摇摇头,“这还是能施行的,还有许多昭告天下却无法继续施行的方略。”   “嗯。的确是有。”魏泰沉吟着,点头同意,单是他所听说的人和事,也是为数不少了。   “还记得韩冈当年提出来的束水攻沙吗?”曾布突然停步,手扶着桥头,回身问道。   魏泰自是听过,惊讶道:“这个也是?”   “你可知现在修到哪里了?”   魏泰皱眉回想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复曾布:“好像只过了大名府。”   “错了,大名府现在也只剩外堤了。过了白马渡之后,进入河北的内堤都没怎么用心去修,今年五月的时候,汛期一至,就已经给冲毁了。”曾布向妻弟爆料,“其实内堤真正可以说是修好了的,只有洛阳到开封这一段。”   “怎么没听到消息?”魏泰讶异着。黄河河堤被冲毁,京师这里竟然没有听到消息。   “又不是外堤毁了。”曾布冷笑道,“只要洪水没有淹到金堤之外,些许小事,就不必多提……要不是想要郭逵请辞,这件事就不会再翻出来。”   大名府的河防若毁损,郭逵的确难辞其咎,不过毕竟没有淹过外堤,并没有淹没州县,毁伤性命,内堤的损毁,只是钱粮空耗的小问题。   “河北也是朝廷子民,怎么能如此厚此薄彼?”   “熙宁八年之后,战事频频,黄河大堤都没怎么认真去修,更不用说内外双堤。会修洛阳到开封的这一段,还是为了东京城着想。”   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推行下去。韩冈在白马县,只是救急,等他一走,便又恢复了原状。   望着满池荷花,曾布在夜色中笑着,带着浓浓的嘲讽:要是推行和维持法度有那么简单,当年变法时的辛苦又算什么?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六)   一个晚上可能发生很多事。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在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中,前一种的可能性往往大于后一种。   不过在这个新帝刚刚践位的日子里,却连续几个夜晚都平安无事。   一方面,是开封府加强了对大街小巷的夜间巡逻。   另一方面,也是知道现在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有人闹事,不想成为出头鸟的一批市井好汉都识趣地缩起了尾巴。没人愿意逞一时意气把自己送到刀口上。   “清净了许多。”冯从义从车窗中向外张望着,“东十字大街人这么少,我几次来京城,都没见识过。”   “小人来京城之后,就没见过三更之前东十字大街有安静的时候。”同车的何矩说着闲话,态度仍是毕恭毕敬,在冯从义面前不敢有一丝放纵。   新天子登基之后,连着数日宵禁。并不是像唐时那般,城中各坊关门落锁,见到有人在街上夜行就给捉将起来。但这几日京中的几条纵横大街,都管制得十分严格,各厢都加派了人守在街口上,人、马、车路过,都会上前查问。   冯从义的马车也在路口被拦了,但车外的伴当过去亮了一下牌子,立刻便被放行。他并不是拿着韩冈的名号去的,雍州冯四的名字在开封府的衙门里一样响亮。   “再来几日就撑不住了。”马车重新启动,何矩说着,“今天遇见临清伯和周九衙内,都是好一通抱怨。好端端的宵禁作甚,只是内禅而已,又不是那个……”   就是在私下里,何矩也没敢直接说天子驾崩之类的悖逆话。   冯从义赞赏地点点头。其实说一说也不会怎么样,想必临清伯和周九都说了。可作为商人,言行举止上小心谨慎是必须的。有时候可能就一两句话的问题,就将人给得罪了。何矩能在京城中能谨言慎行、守住本分,比长袖善舞的掌柜更让人放心。   “也没几天了。”冯从义将车窗窗帘放下,外面的热气不再渗进来,“等上面安稳下来,那就该喝酒喝酒,该赌赛赌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冯从义没有什么谈兴,他刚刚谈了一笔生意,是有关襄州货栈长期租用的协议。   当年韩冈出面重启襄汉漕运,冯从义代表顺丰行,与雍秦商会的许多成员,还有章家等福建同行一起,在襄州港口附近,占了很大的一片江岸地。如今东分西分,地皮缩水了不少,不过从价值上,却是旧时的十倍。   这几年襄汉漕渠开通的影响不断深化,来自荆湖、巴蜀的商货,比漕运刚刚开通的时候增长了两倍以上,方城轨道每年给朝廷带来的收益也随之飞速增长,五六十万贯的现钱收入,被政事堂通过襄汉发运使直接抓在手里面。畅通的物流会刺激商业的发展,从此可见一斑。   顺丰行和盟友们开辟的襄州港口仓库区,数百重大小院落组成的货栈,每日都是车水马龙,就算是在年节之时,也不会少了人去租用。加上周边酒楼、青楼、车马行、质库、钱号、商铺和房屋出租,以及连接港口的货运轨道,一年下来的各色收益林林总总加起来,并不逊于开封城东水关外的港口多少。   就顺丰行而言,今日长期租用货栈的协议,并不是什么大买卖,只是对方背后真正的东家的身份特殊,找机会联络一下感情。   不过在方才的商谈中,话题已经完全偏了个方向。冯从义更多时候,是被询问所谓的国债,而不是现在正在议论的买卖。   这让还没有从韩冈那里得到消息的冯从义尴尬了一个晚上。   韩冈回京,冯从义尽管在京中就有房子,但他还是搬了过去住,以便能就近与韩冈多商议一下顺丰行接下来的发展。只是昨天晚上,冯从义另有事情要,并没有回去住,根本就不知道韩冈又做了什么事。   回到韩府,在庭前下了车,几名仆役过来将车马赶去马厩。   “鲁四,枢密回来了没有?”冯从义叫住一名走路一瘸一拐的马夫,向他问着。   “回来一会儿了。”被拉住的马夫回话道,“枢密回来后还跟家里说了,说是太上皇后已经允了枢密辞官,让家里都叫回学士。”   冯从义点点头,这件事,他刚才与人谈生意时已经知道了。好像是上殿后,先让太上皇后同意他辞官,才肯继续说话。这逼着君上允许辞官的事儿,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回自己的院子洗漱更衣后,冯从义让下人先过去通报,然后慢慢地往主院过去。   过了二门,就看见一名低品的官员被引着出来,手脚粗大,脸色黝黑,看着不似官人,倒像是工匠。   是军器监的?还是将作监的人?   冯从义心中猜度着,走进韩冈书房所在的院落。   “回来了?”   韩冈刚刚接待了一名客人,正在院中踱着步子,好似在考虑什么。   “回来了。”冯从义点头,半弓腰行了一礼,问,“刚才过去的是谁?像是个生面孔。”   “将作监管铁轨的李泉,当初为兄在军器监时,他还是大金作的作头。”   “哥哥找他是为了铸币的事?”   “都听说了?还真够快的”韩冈笑道,“其实找他谈的是火器局的事。要谈铸币,去找小金作的人更合适一点。”   “小弟也是才听说。”冯从义道,“其实同州钱监的钱一向是最好。哥哥真的要办铸币局,应该先找他们。”   “铁钱以同州最好,铜钱则属饶州最精。为兄也是早有耳闻,铸币局要是措办起来,肯定会从两监调人回来。”   铸币要越精细越好,版式制作越是精美,百姓就越是认定钱币的价值。同州、饶州的钱监之所以制作精美,百姓爱用,币值稳定,里面的工匠是关键。钱监里的匠人都是父子传承的匠户,手艺也是父子相继几个世代,一说起好钱,就会让人想起饶州、同州。   早年陕西铸铁钱,曾经就有几批因为制作精美,使得其市价与铜钱能达到一比一。之后就有因为百姓爱用,而上书请求将新钱改为一枚当两文来使用的官员。   韩冈的打算便是用比过往更为精细的制作工艺,使得仅仅是黄铜、红铜质地的钱币,能标上十文,二十文的面值。   这一点不是不可能,韩冈后世曾经见识过的铜圆,就是因为制作得极为精美,便能标上一枚百文的面值。而韩冈想要制作的新钱,用不着做到那么精细的地步——后世的铜圆好像也不是铸造出来的——只要比之前的小平钱有些进步就已经足够了。   “但成本呢?”   能工巧匠能在花瓶大小的铜香炉上,铸出百花图来。可那样的铜器,其价格之中,只有很少一份是属于铜料本身,更多的就是人工本身的成本。   就是金银首饰,金银本身的价值是一部分,而剩下的,还有人工。越是精巧,其价格就越高。   钱币的精美程度,一是铸币工匠们的手艺,第二则取决于母钱。范钱越是精细,制作出来的钱币就越精致。但越是精细的母钱,其成本就越高,能够使用的次数就越少。过于精细的纹路,很快就会在使用过程中被磨损殆尽。这就要加强母钱的硬度,但母钱的制作是雕刻出来,还要讲究韧性,其实要求很高。   所以制作范钱的确要考虑到成本。冯从义的顾虑也是正常的。但韩冈还有很有信心,毕竟他所能寻找到的工匠,应该是工业社会之前,手艺最为出众的一群人之一。若他们还不行,那么就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关键还是要将他们本身蕴藏的手艺开发出来,就像当年韩冈在军器监时一样。要立足本身发掘潜力,通过各种奖励、悬赏甚至竞赛,来吸引工匠们发挥自身的才智,降低人工成本,加强工艺水平。   比如从合金本身下手,不同比例的合金其硬度也是不一样的。另一方面,淬火、退火之类的手段,也能加强母范的硬度或韧性。   韩冈曾经看过西方的古钱币,只比现在稍后几百年,同样没有进入工业时代,但制作出来的金银币却依然精美,上面的人像也清晰可见。尽管数量更大的铜币使得对工艺成本的要求更为严格,但以当今的工匠手艺,还是能够有所发挥。   如果韩冈的计划能够成功,将能很大程度上推动制造工艺的发展,同时工业管理也会有一个大的进步。   再以后,还可以去开发机器制币,将铸造改为压制,更可以将朝廷库存的白银和黄金,都改成金银币来使用。   不过那还要等日后再说了,眼下的铸币局,其工艺依然还是落在铸造上。   “小弟明白了。”冯从义点头受教,“若当真能跟当年哥哥主持军器监,将板甲和飞船开发出来那样,铸币局日后可就又是个热门的肥差了。”   韩冈笑着摇摇头,这小子就只在乎这一点。   “不过,那国债又是怎么回事?”冯从义轻声问道,他只关心这个问题。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七)   “先吃饭。”   韩冈说着就起身,不理会冯从义的问题。   “哥哥,你这不是吊人胃口吗?这样小弟可吃不好饭。”冯从义忙跟在后面,抱怨道。   “怎么吃不好?”韩冈说着,“并不关你们的事,只是天家和朝廷之间的问题。不要提,不要问。”   冯从义本还带着点玩笑的口气,可听韩冈这么一说,不敢再追问了。   既然韩冈说是天家和朝廷之间的问题,那就是天家和朝廷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商人可以掺和进来的,至少还不到掺和的时候。   “吃完饭后好好歇一阵,不要总是酒宴,对身体不好。”   “小弟知道了。”冯从义诚诚恳恳地回道。   韩冈叹了一声,“也难得有个歇息的日子,今天晚上当能安生一点。”   但晚饭之后,韩家却没有得到一个安生的夜晚。   宫里遣中使至韩府颁诏,以韩冈于枢密副使、河东制置使任上,有拯危救难之功,赠功臣号,推忠协谋同德守正佐理翊戴功臣。擢礼部侍郎。晋光禄大夫。赐检校太尉、上柱国。封莱国公。加赠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一千户。并再赠韩冈诸子官。   此外还有赐田一千六百亩,并宅一第。   紧接着是第二封诏书,授韩冈宣徽北院使,掌院事。   这并不是战后的封赏,之前就已经给过了——尽管很微薄,但给了就是给了:曹彬平南唐,太祖皇帝给了他两百贯,少归少,可也是赏过了——而是给韩冈辞官的赠与。   宰辅去位,只要不是重罪,那么都要加官晋爵来以示宠遇,并向外界表明这位宰辅并非以罪辞官。王安石当年辞相,寄禄官便从礼部侍郎直升吏部尚书,食邑、勋号皆有加赠。   如此一来,只要韩冈不推辞,他的官职就是推忠协谋同德守正佐理翊戴功臣、资政殿学士、宣徽北院使、礼部侍郎、光禄大夫、检校太尉、上柱国、莱国公、食邑一万一千户,食实封四千户,贴职没变,依然是资政殿学士。   宣徽北院使虽是闲差,可也是正式的差遣。   散官阶只决定服色,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已经是执政能拿到的最高一级。   检校太尉是十九阶检校官中的第二阶,与勋号最高第十二转的上柱国,以及功臣号一样,都是给着好听,可以在墓碑上多刻几个字,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意义了。   食邑一万一千户,而食实封则达到了四千户,超过三分之一了。正常的食邑和食实封的户口之比,差不多在四比一,多不过三分之一的样子,毕竟前者是虚的,后者则是实打实要给出现钱。   但问题不在这里,而是国公。   以韩冈的资历和年龄不可能得到封国,就任国公,这跟韩冈预先了解到情况不一样。而且之前上殿,他就已经辞了皇后的加赠,现在的任命他不可能就这么答应下来。   韩冈再拜而起,辞而不受。给了宋用臣一封礼金,就把苦笑的他打发回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礼,来来回回多少次了,有时候还是挺烦人的。   至于所赐田宅,细节诏书中不可能有,但很可能就是属于皇家的一个小庄子。皇家的庄园,不是位置绝佳,就是土地肥沃。而且天家田地更有个好处,就是都是整地,不是外面拆得零零碎碎,这边三分、那边半亩,拼凑起来的田土,而是一大片完整的田地。   在市面上,超过百亩以上完整的田地,比同样面积的零碎田地要贵上近倍。而完整的面积越大,价格就越高,如果一千六百亩是一整片,或者只分成三四块,只要不是薄田,离京城不论远近,十万贯都能卖。   毕竟是太稀少了,多少重臣、勋旧都想将自家的土地给连成一片,可成功的几乎没有。除非是皇庄,否则在京的田地,只要转过两手,就不会有这么完整的土地。   只是韩冈贪这点地皮做什么呢,家里的三百顷田地分据了几条河谷,前后四个大小庄子,论其出产,太上皇后所赐田宅,绝对比不上家里的土地。   虚名都嫌多,更别说在他而言不算很值钱、却烫手得紧的田地和宅邸。韩冈想想都觉得麻烦。   地位到了他这个等级,就不指望什么功赏了,立再大的功,也不可能能升多高。要考虑的是家族的延续和子孙的未来。平均年龄五六十岁的宰辅们,在私事上要考虑的也就这些事了。   不过韩冈才三十,立下的功劳又多,现有的官职和封赏制度,对这样的异类,却很难安置妥当。韩冈早有所悟。   太上皇后的赐田宅,放在老臣那边,等于是叫人上表颐养天年。不过放在韩冈这边,则是给他的补偿。   可终究是个麻烦。   “真是给人出难题。”等中使离开,韩冈摇头对王旖道,“这样的任命为夫怎么可能会接受?”   王旖点头道:“的确是个麻烦,还是不要为好。”   周南的性格则更直一点:“官人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反正总能当得起,只是看不上眼。”   “三哥哥不想要就罢了。”云娘也在说。   “但赠官就是辞了,也不会就此罢休。接下来肯定还会有诏书来。”严素心让下人端着凉汤来,也说着,“这两天都不得安生了,那香案干脆就摆在前院吧。省得搬来搬去。”   “等辞过两三次,明白为夫的心意不可更易,就会减下去了。那时也好顺水推舟地接下来。”韩冈笑了笑,“没个差事,也不方便留在京城。宣徽使就宣徽使,就算是抢了王状元,也不打紧。”   “大哥、二哥的荫补不会辞吧?”   “算了。”韩冈迎上周南、素心和云娘紧张的眼神,心中一软,做母亲的哪有不关心儿子的道理,“都接了。”   “这样一来,三哥、四哥可也是京官了。”严素心很开心地说道。   在官宦人家久了,京朝官和选人的差别早就清楚了,还不会写字,就与积年的进士相当,虽然不合理,但确实让人惊喜。   如果韩冈接下诏书,他排前面的四个儿子,最低一个都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直接就是京官了。而分别是长子和嫡长子的韩钟、韩钲,则是已经是从八品的大理寺丞。作为荫补的宰辅弟子,他们的官阶不能再高了。   除非是宗室,否则升朝官是不可能靠荫补来。而即使是宗室,也是武选官,不入文官序列。   “可惜啊,如果大哥二哥年纪再大一点,有了点文名,就能授进士了。”韩冈说笑了两句,又道,“郭仲通如果能辞官的话,他的儿子郭忠孝当会被赐同进士出身,吕吉甫那边当也是类似的情况,只要能辞官,给他的赠予不会迟,也不会少。”   如果是论功劳,韩冈有在京参与拥立,以及领军征战得胜两份功劳,理应比吕惠卿要多一点,那样才是正常的。但定策功现在还没有封赏下来,两府诸公都觉得要等一等,等风头过了再说。而之前就已经拿过了对辽功赏——比吕惠卿要少。现在是辞官,吕惠卿若是知情识趣,两府不会亏待他,肯定要比韩冈这个主动请辞的要多。   至于差遣,韩冈是宣徽北院使。吕惠卿是南院使,比韩冈高半级。郭逵为雄武军节度使,则更胜一筹。   “只是寄禄官晋升为礼部侍郎,还以为给个给事中就打发了。这下子每个月当能多拿几贯钱了。”   韩冈现在的本官是右谏议大夫,是执政的最低一级。不论原来的寄禄官多低,只要被任命为执政,那么立刻就会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当年吕惠卿就是自正七品的低品寄禄官,一下跳到了右谏议大夫。   但升到这个位置之后,想要再晋升,一个,是做宰相,最低就是礼部侍郎。要么便是熬资历,时间长了,迟早就能升上去。最后,在卸职时会得到赠与。   王安石第一次做宰相,就是礼部侍郎,然后罢相后,从礼部侍郎一下升做了吏部尚书。跳过了户部、吏部侍郎,尚书左丞,工部、礼部、刑部、户部、兵部五部尚书,整整升了九阶。现在又经过了一次任相、罢相,做平章,又辞平章,则是司徒。   “就算打几个折扣,最后也不算少了。”韩冈对妻妾们笑道,“不枉为夫辞了这个差事。”   冯从义在后面听着苦笑,枢密副使哪里是宣徽使可比?   而且以韩冈的功劳,去东府争一下参政的位置,完全合乎情理。要知道,他之前就已经辞过了参知政事的任命。现在入东府,哪个都说不了闲话。   只可惜他的这位表兄,心思总不肯老老实实地放在做官上,总是想要去宣扬自己的学问,甚至为了学术,将大好官职都给丢了。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韩冈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有人千方百计都求不来,有人却偏偏视若敝屣。   这个世上,有意思的地方可就在这里。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八)   “吕嘉问真的是完了。三司那边都闹了翻天,内藏库的钱从此就不是三司的了。下面都在抱怨,说吕嘉问是猪油懵了心,竟想趁韩冈辞位的时候占便宜。岂不知韩冈退归退,又岂是他招惹得起的。”蔡渭回来时,就是一股子的兴奋,“大人,火器局和铸币局,韩冈到底是打算怎么办?”   “等着看。”蔡确很简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就这么一头冷水浇了下去。   火器局和铸币局都被两府划归到韩冈的势力范围,莫说这种位于三司和军器监下一级的实务机构惹不来宰辅们的觊觎之心,就是有心,也拿这两个衙门没辙。   火器局和铸币局需要等韩冈将章程列出来,并推荐具体的负责人,才能投入运作。没有韩冈的理论及业务指导,那就连笑话都算不上。   不需要蔡确多解释,蔡渭很清楚韩冈在军器监等实务衙门中的影响力。格物致知带来了无数发明和发现,也造就了韩冈在百工、医药等实务领域的权威性,让人无法与其竞争。朝廷里最近一个认为自己可以虎口夺食的吕嘉问,他的下场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具体的细节,蔡确不想多说,蔡渭也只能不再询问,肚子里倒是在腹诽自家老子是不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才只能拿自己发作。   不过蔡渭的猜测当然是大错特错。一些细节,蔡确都已经从韩冈那里得到了通报。   见儿子悻悻然地想要离开,又是一副肚子里有话又不说的神情,蔡确皱了下眉,把儿子给叫了回来。   “大人。”蔡渭有些莫名其妙,“可还有吩咐?”   “火器局、铸币局之事,是谁在你面前提的?”   “也没有谁。”蔡渭一阵心虚,却遮遮掩掩地不肯说实话。   蔡确心中一阵火起,口气尚还依然保持平淡:“知道他的用心吗?”   “大人。只是喝酒时议论了两句,都是随口的话。”蔡渭争辩着。   “知道他们的用心吗?!”蔡确的声音沉了下去,不怒自威。   感觉到蔡确语气变了,蔡渭终于是不敢再躲避,低头道:“知道。”   “知道就好。回去好好想想。如果有人再问,明白地告诉他们,火器局也好,铸币局也好,都不是他们可以惦记的。”   蔡确再一次打发了儿子离开,心情变得更坏了。   蠢货还真是多,没事乱打听,又能有什么好处?难道还能跟工匠争功吗?还是想从铸币中牟利?能与宰相家子弟结交,就是难得的机会,却都浪费了。当年在韩绛的宴席上抓住了机会,继而在开封府、在御史台,从不放过任何机会的蔡确,自是瞧不起自家儿子结交的朋友。   而袒护着这些蠢货的儿子,也让蔡确更加生气。相比起来,刑恕可就强多了。但儿子与刑恕交情深了之后,倒是又要担心被利用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真真是不省心。   自家的儿子和跟他厮混的一干人等,肯定还没有收到韩冈晋封莱国公的消息,不然议论的话题就不会是火器局和铸币局。   当然,能比韩冈还要早一步得到消息,除了宫中外,也就是他们这群宰辅了。   “莱国公……”   这是怕韩冈当真接受下来,才故意封赠莱国?虽然从东莱郡公晋封莱国公看似是顺理成章,可想到那一位,终究有些忌讳。   太上皇后不可能如此对待韩冈,蔡确知道韩冈在宫里如何得到看重。那就是太常礼院的酸丁们,又在玩他们的文字游戏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怕韩冈多心。而韩冈又是个不肯受委屈的脾气,吕嘉问今天最后的表情犹在眼前。   不过也是好事,前面有三司,现在再来一个太常礼院,跋扈二字可就脱不掉了。   纵然都是一条线上,可同伴吃点苦头,坏点名声,也不是什么坏事。   不是吗?   蔡确微笑着想着。   ……   送了刑恕走了,游酢犹在院中,良久也不见动作。   一名士子进了院来,看见一贯苦读的游酢站着,惊讶地问道:“定夫,今天怎么不见读书?”   见及来人,游酢大喜起身,“立之,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的京城?”   前些日子郭忠孝去河北,游酢还去送了他一程,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就今日午前。”郭忠孝道,“在河北也没待几天,便赶回来了,那边静不下心来读书。”   说着便让身后的伴当送上了一份礼物。   游酢推让了一番,方才谢过收下。   相互谦让了坐下,郭忠孝看了看桌上还没收拾的杯盏,问道:“方才是谁来了?”   “是刑和叔。”   “刑七人呢?走了吗?”   “已经走了。”游酢点点头。   “刑七还是这么匆忙。”郭忠孝笑了一下,“又来说了什么事?”   “不过是殿上的一些事。立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郭忠孝点点头,“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作为郭逵的儿子肯定要关心朝堂上发生的一切,不过若是事不关己,也只会泛泛地了解一点。   “可知铸币局和火器局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游酢问道,神情比方才在刑恕面前要严肃得多。   “铸币局,火器局?”郭忠孝微微一愣,很意外游酢不问国债,却问这两个小衙门。想了一想,回道:“铸币局大概不脱当年的军器监。以机械代人力,降人工,减工时。至于火器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兵器都还不知道呢,不过真要做出来给军中使用,也肯定是易造易修的兵器……多半是个好东西。”   “果然还是这样子。”游酢慢慢地点头,神色更加沉重。   郭忠孝的回答,与他的猜测差不多。   铸币局的规划,基本上应该还是韩冈一贯的风格,改进制造工艺,使贼人无法仿造,并设法降低大规模制造的成本,使得铸币能有更多的收益——铸大钱的好处,任谁都是知道的,而韩冈的钱源论,更是说明了只要维持信用,钱币完全可以超越材料的价值。世所共知,钱币的工艺,就是信用。   而火器局那边,则是用易造易修的新式军器取代霹雳砲,能够在野战、攻城、守城时更好的消灭敌寇。   韩冈的屡屡成果,也正是为技术发展指出了两个方向,一个是制造上降低成本,另一个是工艺上精益求精。   对于工艺的进步给现实带来的好处,在这东京城中,任谁都有过体会。而官员们应该是感受最深刻的。   实在想不明白的话,看章疏、公文时,可以摸一摸架在鼻子上的眼镜。最早的水晶眼镜全都是靠工匠们很是生疏的手艺去磨制,实际效果并不如何出色。之所以得人赞许,也只是因为好歹比没有眼镜的时候要强不少。   随着工匠人数的增加,磨制技术的提高,镜片的水平也在上升,选配的余地也大了许多。可以真正选取到配合自己视力的镜片,而不是之前的凑合着用。很多重臣的眼镜,从一开始用的时间长了便感觉头晕,到现在可以一个晚上都架在鼻梁上。而普通士人,也能用不算太高的价钱,选配到还算合用的眼镜。   精益求精的好处就在身边,大规模生产的成果就架在鼻梁上,再是近视眼也能看得见。   见游酢脸色沉郁地摸着鼻梁上的眼镜,郭忠孝有了几分明悟,轻声问道,“还是在担心?”   “的确是担心啊。”游酢轻叹,“我等无法让先生的学问发扬光大,怎么能不担心?”   韩冈代表气学一脉主张事功,有实际上的成就在,也让更多的官员认识到技术进步的好处,不至于成为阻力。   相较而言,程门道学说得再精妙,也很难吸引绝大多数官员,更不用说在广大百姓之中留下深刻的影响。   二程门下的弟子中,并不是所有人都钻在性命之学之中。就是孔门七十二弟子,也研习和用事分为两派。颜回在陋巷自得其乐,而子贡能行商致富、能游说诸国,还能为相治国。   儒学终究是治国的文章,道德性命上说得再多,也没办法压倒韩冈主持的气学。这不是用“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可以搪塞过去的,气学可也是从道理发轫,任何发明、发现,终究都可以通过格物致知归结为道理。除了天人之说以外,游酢找不到气学的其他破绽,也许有,但他力不能及。   郭忠孝沉默地点着头。游酢是同窗之中难得将各家学派的优劣之处看得分明的人物。尽管他的兄长曾得韩冈所荐,任官江南,而游酢本人的观点也近于气学,但郭忠孝觉得游酢并不会站到气学的那一边去——只有心存敌意才会认真去研究对手。   “方才小弟过来时,刚刚听到了一个消息。”郭忠孝过了一阵,又开口,“方才宫中遣人至韩府,以其在枢密副使任上种种功劳,官、职、勋、号,皆有擢升,甚至晋封其国公……莱国公。”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二九)   刚刚在韩家宣读的诏书,两府几乎比韩冈本人还要早一步知道。   蔡确听说了,章惇同样也收到了消息。   “竟然是国公!”刚刚上京的章恺惊讶莫名,这未免升得太快了。   “韩冈又不会糊涂到当真接下来,不过是太上皇后不想看到有人以为他失势了。”章惇语气淡淡的。   章恺眼底泛起狐疑之色,太上皇后当年的一句“依卿所奏”在地方上都是经典的笑话了,她真的能想到这么深?   章惇摇摇头,垂帘听政都这么长时间了,如此简单的御下之术自当熟练掌握了。   “但莱国公又是怎么回事?国号几十上百,选哪个不好?太上皇后若是真有想法,不应该不知道真宗时的事。”   “哦,这倒没什么。”章惇倒是不在意,太上皇后见识上有所欠缺,这是短时间内无法弥补的,不比心术手段,“只要不是宋国公就行。”   章恺苦笑,大宋的国号,怎么都不可能给他人用,“可莒国公都比莱国公好。毕竟寇莱公的事还在前面。”   “莱国是小国,莒国可不是。”章惇摇头,“太常礼院不会在礼仪上犯蠢。”   封国大小有等级,首封国公必小国,继而才会是中国、大国。太常礼院可以在细节上做些小动作,来玩什么一字褒贬,但他们不会蠢到将把柄送到他人手里面。   至于曾封莱国公的寇准,在真宗晚年,被卷进了周怀政谋图废刘皇后、尊真宗为太上皇、立时为太子的仁宗为帝的公案中,寇准由此被贬去了岭南雷州,并病逝在那里。韩冈刚刚参与了拥立太子一事,现在就送了个莱国公的封爵,这不免给人以遐想。   “说得也是。”章恺点点头,觉得在这件事上议论实在是闲得慌,正如他兄长说的,韩冈肯定不会接下来,“反正都是虚名。还是田宅在手更实在。”   “京中的庄子市面上可少见。”章惇道,“十五六顷田,除了皇亲国戚,外臣哪有机会拿到手?”   “也不值多少……”章恺笑了一下,“哥哥若是想要,小弟这就去想办法。不过十五六顷,有钱还能买不到?”   “算了。”章惇摇头,当初就是自家的这位兄弟买地连累了自己被罢职,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可不想再被捅娄子,“措大眼孔小,老七你觉得不算什么,我可是觉得不少了,真要去搜罗下来,可是觉得拿着烫手。”   “哥哥怎么妄自菲薄呢?”章恺叫道,“我们章家诗礼传家,累世簪缨,岂是寒门素户出身的那一干措大可比?!”   “韩玉昆也是寒门,他是吗?”   章恺给噎住了,干笑了几声,道:“……韩玉昆当然也不能算。天授之才,贵气在骨子里。”   韩冈当然不是措大。靠了韩冈拉着章家一起在交州发财,章恺才有今日的豪气。   韩冈在交州的布局,章恺都看在眼里,随着交州的发展,他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就是昧着良心,也说不出韩冈的坏话。   章惇总觉得,在对钱财的态度上,韩冈与他贫寒的出身并不相称。说是骨子里就与寒门出身的不一样,那倒是没有错。   要知道,学问与贫富不一定有关,但养移体、居移气,生长的环境不可能对人没有影响。   冯京商人出身,纵然是解试第一、省试第一、殿试第一,连中三元。本身又是风采过人,有名的风流倜傥,但他对财货的爱好,却与他的出身完全相符。金毛鼠的绰号,从长安叫到了京城。   而福建出来的官员,只因为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家乡环境,便喜欢于各处置地,吕惠卿还有蔡确,都是如此。   韩冈出身寒门,并无世勋,现在却是能聚财,也知道散财,只是这一点,就有很多人不及他。   顺丰行做得都是批发的买卖,民间知道的并不多,朝中消息灵通的人虽说知道一点,但也不清楚顺丰行的生意有多大,又如棉布这样的特产,因为出产的商家太多,韩家也并不那么显眼。就是御史台,眼睛都只放在韩家在巩州的三百顷田地上。   但章惇清楚,白糖、棉布,还有香精、玻璃这几个暴利的行业,虽说韩家带动了一大批商家将其发展起来,可钱财并没有少赚。   韩冈的家底也就同样变成豪富的章惇更清楚一点。   谁娶了韩家的女儿,那就立刻翻了身。可惜早就跟王厚的儿子定了亲。   钱财多寡,其实还是为子孙考虑。到了他们这一步,也只有手中的权力最为重要。   韩冈放弃了枢密副使,吕嘉问就欺上头来,让他不得不出手反击。现在太常礼院又开始做手脚,背后是谁姑且不论,不知韩冈会怎么做。不依不饶地要个说法吗?   章惇忽的呵呵笑了两声,韩冈若是那么糊涂,之前在他手下吃过亏地那么多宰辅重臣,就未免输得太冤枉了。   ……   “怎么是莱国公啊……”   当着周南、素心、云娘,以及冯从义和满院的下人的面,王旖没说什么。但回到后院,私下里,王旖就长吁短叹起来。   韩冈知道王旖为什么心情沉重,曾经的一位莱国公下场的确不怎么样。只是他本人并不放在心上:“岳父可为荆国公生过气?”   “最后又没除授!”王旖当即反驳。   从舒国公转封荆国公,的确是晋封,可连在一起,却应了诗经之中“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这一句。不过在韩冈得知后,直接就捅了上去。所以王安石现在成了楚国公,由小国直升大国,算是天子给他的补偿。   “是啊。不正是还没有除授吗?”   “现在是官人没有接。”   “难道为夫以后会接吗?”韩冈笑问道。   被韩冈一句句堵回来,王旖愤愤然地狠狠瞪了他几眼,最后也只能放弃,“终究是晦气。”依然带着些许嫌恶的口气。   韩冈哈哈笑了起来:“为夫可从来不在乎晦气不晦气。哪家毛神敢犯到为夫头上?”   王旖没好气地又瞪了丈夫一眼,也就把这件事给放下了。   王旖回房了,还在院中的韩冈,脸上的笑容就收敛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就跟一脚踩到狗屎一样,只是恶心人。   这太常礼院,是太久没收拾了吗?还是说……韩冈皱眉想了一下,同样在心中放下了,转去找冯从义。   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哥哥怎么来了。”冯从义正在灯下看着账本,见韩冈到了,连忙起身。   韩冈打量着冯从义的房间,虽然布置得很用心,但以顺丰行东主的身份,还是朴素了点。   “住得还习惯?”韩冈问道,他是知道冯从义在京城的宅邸有多奢华,韩家这间御赐的宅子,可远远比不上了。   “哥哥说哪儿的话,早年能有块木板躺着就很舒坦了。”冯从义满不在意。真的要在乎吃穿享受,就不会全国各地到处跑了。在外面的享受,哪里都比不上家里面。   看得出表弟的回话出自真心,韩冈点点头,道:“刚才忘了问。襄州的事解决了吗?”   京城的商家,想要在襄州港口要一个仓库来作为中转地。由于数量不小,加上背景很深,所以惊动到了冯从义,今天亲自去与对方的后台商议。韩冈也知道这件事。   “都商量好了。”冯从义点头,“襄州的地皮不卖,但可以长租,五年一重签。不过仓库和轨道要这边先修起来。”   “商会里面其他人怎么想?”   “都交托给小弟了。之前也都说好了,就这么几条。钱是小事,重要的是将人拉进来。”   “所以不卖地?”   “当然!”冯从义点头笑,“卖了地可就没现在的好处了。”   只要地皮还在冯从义等雍秦商人手中,京城商人就仰仗他们,若是卖了地皮,日后翻脸都不用顾忌什么。冯从义并没打算在这个买卖中赚钱,所以契约才是五年一重签,他只想将京城商家拉上来一起去外面合作,而不是仅仅将关系局限在京城里面。   韩冈对冯从义的明智很满意,这并不是他教导的,而是冯从义自觉去这么做。   影响力比钱财更重要。   越到高层,影响力和控制力,就越比家产的多寡更重要。   比如后世的富豪榜。其中有些富豪,往往能影响整个世界的商业秩序,一句话就能飘红飘绿。而有些富豪,纵然家产不会输给前者,他们的影响力则只是局限于一国中的某个产业。这里面的差距可就大了。   冯从义现在的情况,一方面背后是有韩冈的支持,另一方面,他本人的才干也让他在商界中如鱼得水。最重要的,在韩冈的影响下,他也学会不以钱财为念,而用更为宽广的眼光来看待世界。   冯从义为代表的雍秦商人在关西、在京畿、在荆湖、在广南的影响力,已经超出了世人的想象。而冯从义和他背后的韩冈,在雍秦商人中的影响力,也只有内部人士才清楚。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十)   韩冈与冯从义说了一些话,便要起身离开,冯从义却叫住了他。   “哥哥。”   “什么事?”韩冈停住脚。   冯从义堆起了笑脸,“铸币局铸造钱币的手艺,能用得到的地方可不少……”   “若是出了伪币怎么办?”   韩冈没有一口否决,这让冯从义精神一振,“如果有那份手艺,造铜器只会赚得更多。”   既然精美的钱币可以标上更高的面值,那么精致的铜器,当然能卖更多的钱。但冯从义的心思不在铜器,却是在铸造的零件上。   “织机、纺机不可能全用木料,用铜、用铁,就得用上铸造。这当然是越精细越好。”   “自己想办法。”韩冈没答应提供方便,但也不是否决。看了看冯从义,又问:“怎么不再问国债了?”   “哥哥想法,小弟怎么会不明白?想想也就知道了,国债现在只是拿出来好看的,实际上还是铸币局更重要一点。”   韩冈点点头。国债的信用还没有确立,现在只是处于让人熟悉的阶段,而铸币局对技术进步更有意义。   “另外要注意点。”韩冈提醒道,“不要像玻璃一样闹得沸沸扬扬。”   “……哥哥放心,小弟明白!”冯从义猛点头。   “但愿如此。”韩冈叹了一口气。   玻璃的制作技术自开发出来后,便通过各种途径传播了出去,可是真正用心去研发质量更好的产品的,只有陇西的一干玻璃工坊,其他地方,都是坐在从将作监流布出来的配方和工艺上不思进取,眼下虽然还没有转成恶性竞争的局面,可也离之不远,玻璃器皿的价格在大幅下降。在韩冈看来,如果是自家参与研究出来,应该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   玻璃器皿的价格大幅下降带来了很多方面的问题。许多大食海商,满载着一船船珍奇的玻璃器皿到了广州、泉州,却发现才过了几年,港口的货架已经摆满了各色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一年来,直接蹈海自尽的胡商,广州报上来的就有三个。   在京城中,这些事只是当成轶事来传播,多是当笑话来讲,最有同情心的也只感慨几句行商的风险。但在几处瓷器的主产地,贩售玻璃器皿的商人,甚至惹来的了瓷器行会的敌视,甚至是雇人上门捣毁店面。   百姓家多用陶器,玻璃器皿的竞争对手只有瓷器,比起成本较高的瓷器,玻璃制品的成本,已经渐渐与其平齐。而且玻璃损坏之后,还能重新回炉,这是陶瓷器皿所无法比拟的优势。虽说现在官窑、私窑的不良品都有了去处,可碎瓷片拿去做镶嵌画,比不上失败的玻璃器皿直接回炉更能挽回损失。   虽说玻璃不可能完全取代瓷器,但瓷器的市场的确是正在被玻璃所侵占。但这样的侵占非韩冈所愿见,两个行业之间的矛盾不应该这般激烈,也不到爆发出来的时候。   在韩冈推进技术发展的过程中,类似于玻璃、瓷器之争的情况并不鲜见,甚至更为严重。   轨道和龙门吊的发明,其成本和运营费用很低,降低人工和压榨的力度总是有极限的,力工们的努力和反抗,终究还是比不上官府和商人对效率和成本的追求。许多在港口和矿山出卖力气的力工,失去了他们的工作。最后还闹出了一些乱子。比如京城,比如六路发运司治所所在的泗州。   幸而这两样发明,一开始只局限于矿山和港口中时,牵涉到的人群并不多。此外,两项发明一个是以军事研究的成果出现,而另一个,则是事关国家命脉,来自底层少部分人的反扑,在上层不可能得到支持,有的只是无情的镇压。就是之后有人想借题发挥一下,也被一并打压下去了。   同样的理由,大宋钢铁业的飞速发展,也给天下铁匠带来了灭顶之灾。来自官坊出品的更加精致的铁锅、铁锹、锄头、犁头、镰刀等日用品及农具,在市面上业已占据了越来越大的份额。   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更多的收益,官坊出产的铁器价格都比民间铁器的价格更高一点。这让韩冈极力反对,贵价铁器的结果是很多百姓买不起农具,没有上好的农具,田地里的产出就很难提高,百姓也就必须投入更多的时间在农田里,无力去做些小买卖贴补家用,生活会更加困苦,也不会有时间去参加保甲训练。   薄利多销的道理,从皇帝到大臣都不会不明白。甚至皇帝最后都作出了决定,铁制农具比照灾害后官府下发的种子一样,允许百姓用赊账的方式来购买,以收获后的产出来偿还。至于铁匠,终究也只是占了户口很小的一部分比例,完全可以牺牲掉,何况修补也可以赚钱,大部分铁匠不至于饿死。   如今的问题,已经变成了怎么保证官坊制作的质量。对此韩冈并没有太在意过。   铁矿出产的铁料并不是官府可以独占,铁匠们手中也是有铁的。在南方,已经有了雇工超过二十人的铁场,使用的机械也有官坊类似的水力锻锤,出产并不逊色于官坊。所以最终还是竞争的问题,百姓会用他们手中的钱说话。不管怎么说,韩冈并不是站在官府一边,而是技术发展的一边。   比起有官方背景的钢铁、轨道和龙门吊,玻璃产业就要面对竞争行业的反扑。   棉纺的危机也在这里。幸而大宋如今的棉纺业,是在完全没有任何基础的陇西先行发展起来。而南方,大规模的织造工场并没有如后世那样出现,没有失去工作的织工,就不会有被毁的纺机、织机。而这个时代的绸缎由于拥有着货币属性,是官方的通货储备之一,麻布则属于低端,都没有与棉布厮杀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幸运。   但其他想要发展的行业呢?新式的技术都免不了要迎来旧有势力的压制。   回到后院,韩冈还在想着这突然被勾起的忧虑,把什么太常礼院丢到了一边。   终究还是要立足于工业的发展。   这个时代的城市是纯粹的消费性,生产出来的消费品,远远比不上消耗掉的产品。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如同一个吸血鬼,将天下财富都吸收到五十里周围的城池之中。   而要从消费型转到生产型,工业就需要继续发展。生产型的城市可以聚集更多的人口,也能加强新兴行业的实力。   而且靠信息流动缓慢的农村,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教育的普及化。只有大规模人口聚集的城市才能做到。   气学的未来是经济生产,而不是某个阶层一时的喜好。   现在士人对格物之学的爱好,与他们对金石、古玩的爱好差不了太多。打发时间而已。不过基础研究也得靠这些闲人来进行。韩冈用来引诱士人的,形而上的道,就是这样的研究。   但如果只有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要有形而下的器。生产上的发展,会反过来更多地促进这样的爱好者出现。   官府主导的重工业,以及民间为主的轻工业。   这就是韩冈对工业化的想法。   除了来自于千年后的经验以外,没有别的依仗。而且不敢冒风险,另走其他路线。他的时间虽然长久,可相对于历史变化需要的时光,未免太过短暂,片刻也不能浪费。   想如今稳定发展、进入良性循环的行业,也只有棉布织造一家。糖业、玻璃都还差得远。   在刚刚平定不久的甘凉路,已经有大片的棉田在种植,而许多蕃人,都被族中的长老们给驱赶进了田地之中。   陇西棉布,在国内的名气越来越大,从质量到数量都已取代了旧有的海南吉贝。   染料方面,红花、紫草、蓝靛之类的染料植物,都有大规模的种植,以配合棉纺织业的需求。   行会内部也在设法开展良种选育,挑选出产量更高、质量更好的品种来。虽然还没有成功,但几乎所有的成员都对此保持着很强的信心和很大的期望。   大大小小近百家成员,都是属于同一个行会,共同制定销售价格和地点,同时还共同出资去悬赏纺机、织机的改进方案,棉花加工过程中所用机械如轧花机之类的发明和改进,以及染料、织造方面工艺创新。不论多小的改进,赏金都是从一百贯起跳。这让无数工人和匠师都对此趋之若鹜。   当然了,在暗地里,棉花行会也张出了獠牙,共同针对不愿意加入行会的敌人下手,烧竞争对手仓库的记录不是一次两次。学习各地织造技术的手段,也不是那么光明正大。相应的,更雇有大量蕃人严密防护各家工坊,以防有人偷取技术。   这一切,都是遵循韩冈制定的规则而来的结果。一开始的时候,真正能放开来让出利益的,只有韩家一家。但随着成员们一个个都在其中得到了好处,凝聚力也就随之而生,不再是依靠韩冈地名望来压制众人。而是所有人都自觉自愿的去维护棉行共同的利益。   可是发展到现在,熙河棉纺织业的局限性也体现出来了。棉花的种植和采摘需要大量的土地和人手,但由于户口不足的缘故,原材料的匮乏使得熙河路棉纺织品产量的增长速度不断在降低。棉行对纺织技术的兴趣,也是因为对效率的追求,希望能用更少的人来完成生产。   无论如何,利益才会让人起意改变现实。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一)   宋用臣正在回皇城的路上。   已经是近日来第三次去韩府宣诏。   诏书中的实际内容与此前两封并无二致,只是改了些许言辞,韩冈的反应也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用词有点不一样。   看起来除非太上皇后将国公的封爵给改了去,他才会接受了下来。   不过已经三次了。这一次回去,再来一次,应该就会将国公和食邑给改了去。那时候,韩学士多半就会接受了。   之后就不再是韩枢密,韩学士,而是韩宣徽了。   方才在韩府宣诏的时候,宋用臣还在猜测着,韩冈是不是心中一团火气,尽管从表面上倒是看不出,但实际上会怎么想,那就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没有些城府,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上。   只是太常礼院给韩冈送出了一个莱国公的名号,宋用臣不知道韩冈会不会火冒三丈,然后再次出手。   “不会是像对吕总计那样再去掀翻了太常礼院吧。”宋用臣想着。   与他有敌意的对手,一个个都没好下场,吕嘉问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李舜举死后,他宋用臣也曾管理了一段时间的内藏库账,对总是伸手的三司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还从皇后那边把账本的副本都弄走了,太宗皇帝都曾下过诏,禁止外臣窥伺内藏库账,可吕嘉问还是在宰辅们的支持下干了出来。此事的背后虽然是两府,可吕嘉问终究是当事人,见到他倒霉,宋用臣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宋用臣也是今天才知道太常礼院给出的莱国公到底是什么用意。他本来是准备回去奏明太上皇后,但仔细想想,觉得还是不说的为好,已经过了时机了。   要是在第一封诏书发出之前说,或是第一次颁诏之后回去就说,肯定没问题。但现在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时候再去提醒,皇后的心里面肯定是要想一句为什么不早说?   这也不能怪自己。宋用臣暗叫着冤枉。   他们做内侍的,记得王继恩,记得周怀政,记得雷允恭,都是记得他们犯了什么事才倒台,做了什么事才受到嘉奖。记吕夷简,记寇准,都是记他们的事迹和子嗣。   谁去记几十年前被周怀政连累的背时货最后到底封了什么爵?又不是宰辅们,躲在自己家里算计什么时候能做国公,还把一个个前宰相做国公的时间都记下来,到了该赐封的时候就想方设法地提醒官家。   今天能想起来,还是托了下面的小黄门杨戬的福。之前是在福宁殿服侍天子,但太上皇太后那一夜杀到福宁殿,他都没有一点表现,这样如何能留?昨日便被调出了福宁殿,暂时还在御药院名下,很会奉承,也算有见识,可惜败了运气。再过两天就要被踢到哪个冷清地儿去安身了。就算他今天提醒了自己,宋用臣也不觉得有必要帮他一把。犯下了这等错,就像在粪池中打了个滚,沾着了就是一身臭气。   “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宋用臣下马进了皇城,更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的想法。现在再想想,就是没有误了时机,也还是不要捅出来的为好。   太常礼院那边本来就清闲,与典礼仪制有关的事务,都被政事堂下的礼部检正给划去了。   那些措大除了吐酸水,也没别的事可以做了。但礼官在儒林中都有文名,运气好点,说不准哪天就飞黄腾达了。要是哪天自己说了话的事被暴露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还能指望谁人的援手不成?   作为一名内侍,他可不会指望士大夫们的好心。   宋用臣边做思量,便快步进了宫城。   今日乞巧,得了闲要早点回家,家里的浑家可是准备了酒饭了。   ……   韩冈的生日已经过了好几天,转眼间就到了七月七。   家里面平平静静,并没有因为刚才天使宣诏而影响到家里面的秩序。宋用臣隔天一上门,就是新来的家丁,看也看习惯了。   倒是后院忙忙乱乱,摆起香案,放好贡品,又准备宴席,却是为了今天的乞巧。   “爹爹,爹爹。娘娘只带着大姐姐,不让我们去看。”家里的小五正拉着韩冈的手抱怨着,眼睛汪汪的。旁边的老三、老四也在点头。韩冈这三个儿子年纪相差不算大,老大老二一起上学,更小的还离不开人,也就三人能玩到一块儿。   “今天就没你们的事,女孩子家过节。想要以后都做针线活吗?”韩冈吓唬着儿子,“你们姐姐可是边做边哭的。”   王旖她们带着女儿是在投针试巧,七夕节的传统活动,当然不能带着男孩子玩。   将缝衣针丢进水里,看看能不能浮起来,浮起来后又是什么姿势。到了晚上,还要拜月,还有一场小宴。家中的侍女和仆妇,在今日都有赏赐。这都类似于后世的三月初八了。   只是五哥韩钦委屈得很,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样。   韩冈心软了:“这样吧,过两天爹爹带你们去骑马,骑你们王家叔叔从西域送来的好马,不带你们姐姐去。”   听韩冈这么一说,小五立刻破涕为笑,四哥韩鉉也是惊喜地叫了起来,但老三韩锬摇头,“爹爹,孩儿不要骑马,要去看球赛!”   韩钦和韩鉉瞪着他们的哥哥,叫道:“去骑马!”   韩锬挺起胸,也叫了回去:“看球赛!”   “去骑马!”   “看球赛!”   三个小孩子就在韩冈的书房里面吵了起来,韩冈看着不禁就苦笑了起来,心道要是王旖在就好了,只要她眉头一皱,家里的孩子,不论是大的小的全都得老老实实的。哪像自己,都压不住几个小毛孩子。   “大人,孩儿回来了。”   韩钟、韩钲的声音从院中传来。三个小的顿时就没了声。等到哥哥们回来了,却不敢再闹,一个个站好,向韩钟韩钲行礼。   韩钟、韩钲向韩冈拜倒:“孩儿拜见父亲大人。”   韩冈耳边终于得到了清静,唤了下人们进来,将三个小的抱了下去,然后问着老大老二的功课:“今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上了这么几年学,韩冈的长子次子,三字经早就贯通了,论语也都能通读,正在学孝经。数学则已经学过了乘除法,韩冈现在经常给他们出应用题,比如一个管子进水,一个管子放水,多少时候放光、放满的那种。也有些几何方面的题目,计算长方形、三角形和梯形的面积。家里的水池、房子都拿来做题目。   随着关中的蒙学越来越多开始以韩冈亲自撰写算术教材来教授学生,与韩冈探讨算学的同窗在增加。得到他们的启发,韩冈组织门客不断改进课本,算术课本中的内容也越来越充实。而课本的内容,也都是一改《九章算经》那种通过一道道应用在实际中的题目来教授算术,而是先抽象成算式,教授计算的方法,再应用到实际的题目里。   这段时间,甚至连教学大纲也给弄了出来,每一个章节,要让学生学到什么知识点,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算及格,都在教学大纲上给出了明示。到时候,老师手中一套教材,配合学生手中课本,争取三年贯通乘除法,五年就能应用到实际之中。   同时算盘韩冈也在让人去研究,没有合适的口诀,算盘就仅仅是商家应用。算学方家依然在摆弄着他们所熟悉的算筹。只有口诀和计算方法给研究出来,比如开方之类的,那才能在数学家中推广。   还有《自然》课本,第三版很快就要出来。就跟算学课本一样,韩冈都是接受了实际教学的反馈之后,加以修订。   此外《本草纲目》的编修工作还在继续,当他回京后,就从苏颂那边接手过来。可既然司马光用了十几年还没有将他的《资治通鉴》给做出来,韩冈也不觉得自己需要太着急。   询问了今天的功课,抽了两道题考校了儿子一番。韩冈很满意地将他们给打发了出去。   过了片刻,冯从义也回来了。   冯从义马上就要回陇西去,这几日到处与人聚会,不仅仅是定合约,更是在拉近关系。   下人们很快就给冯从义端了一盘用井水冷着的水果,还有冰酸梅汤,又递上了冰镇过的手巾。看着他满头是汗地擦着脸,韩冈叹道:“现在正是暑热,不能到了八月再回去?”   冯从义擦了脸,喝了两口酸梅汤,这才缓过气来。对韩冈道:“家里面还有一堆事要做呢,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又笑了笑,“天上热归热,可若是一路上都能在马车里摆着冰块,那也不算是辛苦。”   “跟着你的人呢?”韩冈问道。   “哥哥放心,到时候早晚赶路,日头高了就歇息起来,小弟再怎么刻薄,不会在那么毒的太阳底下赶路的。”   韩冈点点头,冯从义能这样做就好,下面的人可不是奴隶,当然要好生对待。   “说起来,哥哥你还是早点请朝堂把京城通京兆府的轨道修起来,这样也就省事多了。”   “并代铁路现在还在山里面,至少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弄好,哪有那个时间?”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二)   铁路无可奈何,要受到资金和地理的限制。   韩冈也不会急着,在蒸汽机之前,铁路的作用并不明显,还不到更新换代的时候。   想要的轨道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冯从义有些不高兴,“那哥哥你现在在做什么?”   “有空就多写点东西。”韩冈说道,“正在给《自然》写论文,论三相转化。”   “三相转化?”冯从义念着这个陌生的辞藻。   “三相者——固体、液体、气体。以水做比,就是冰、水、汽。”韩冈在表弟面前侃侃而谈,“天地万物,只要并非生灵,石头也好,五金也好,都有三相转化的问题。”   “石头也能变成水一样?”冯从义惊讶道。   “玻璃怎么来的?”韩冈反问。   “哦。”冯从义恍然,赧然笑道,“小弟给忘了。”   “金银铜铁锡等五金之属都能化为液体,只要用火加热就行了。想要继续气化,那就要更强的火头。汞也是金属,如果是在极寒之地,当会很快凝固。如果是寻常放置在外,很快就会气化消失。汞气剧毒,因而生产水银的作坊,都要大开门窗,不然里面的工匠都活不长。”   “记得哥哥曾说过想要做温度计,正是要用水银。”   “不一样。”韩冈摇头,温度计用热胀冷缩的原理来设计。韩冈曾经跟冯从义提过,要他让玻璃工坊的工匠,去造能够灌入水银的细玻璃管,制造成温度计,应用到实验中。   “爆竹里面的火药,之所以能爆炸,也是因为变成了气?”   “这是化学变化,通过燃烧,变成了不同的物质。而气化的产品让其冷下来,还是变回原物。火药烧过之后,再冷下来,可不会变回火药。”   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的定义,韩冈已经在论文中给出来了。在论文中将火药拿出来做反例,其实也是将火药的爆炸原理给披露出来。   从理论到实践。就像冯从义能联想到火器,其他有识之士都能明白火器的原理,既然明白爆炸的原理,也就知道了如何改进。   冯从义没有在发明上纠缠太多,而是很快地就跳到了另一个的问题上。   平安号现在规模越来越大,来借钱的各色人等也越来越多。   在京城收取现钱,给出凭证,到了秦州就要兑出现钱。这样一来,京城分号的现钱就会越来越多,而秦州的钱币则是不断地交付出去,时间一久,必然支撑不住。   不过由于平安号的业务重心还放在内部,使用飞钱的商号几乎都是雍秦商会的成员。所以回到京城后不会立刻将之取出,而是渐渐转为走账,拿着记名的金票做凭证。然后在商会中购买内部商品,去总号办了交割就行了。   在冯从义看来,这些金票日后可以当成钱来用。但在韩冈看来,信用要慢慢培养,不能那么匆忙。为日后考虑,用几年十几年将信用培养起来都是值得的。   七夕乞巧的宴会应该差不多结束了,送走了冯从义,韩冈回到后院。   韩冈对节庆不是很有兴趣,但屋子里的妻妾平日又不方便出门,少少的几个节日是她们难得能玩乐的时候,韩冈也不会去捣乱。   反正王旖有分寸,不会闹得太过分。   但王旖回来的时候,是带着满身的酒气,走路也是歪歪倒倒。   “到底喝了多少?”韩冈惊讶地问道。   “也没敢多喝,”王旖在床沿坐下来,“喝了两杯桂花甜酒就已经喝多了。”   “桂花甜酒可不简单,只是两杯已经够醉人了。”韩冈说道,桂花甜酒的确是口感较为恬淡的甜酒,但实际上酒精度数却很高,只是被其他味道给压制了。若是不小心,可是会很容易就喝醉了。说完,他又问,“是猜拳输的吗?家里若比的是猜拳,该是云娘第一,你排最后。”   “其实是三杯还是四杯,后来就没怎么去计较了。”王旖带着醉意说道。   “这几年了,你也就是酒量大了一点。”   “是啊,也就大了那么一点。”王旖抚着发烫的额头,“云娘一点酒量都没有,却还要喝,两杯就睡了。素心原不肯多喝,不过连着输了几次,被南娘强灌了几杯。”   “南娘呢?”   “南娘倒是没醉,刚把素心和云娘送回去睡了。”王旖扯着韩冈的袖口,“官人,要不要将南娘也一并叫来。”   王旖说这话的时候,双颊晕红,眼波流转,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媚态尽情的绽放在韩冈眼前。   韩冈怦然心动,不过他考虑一下之后,还是摇头,“算了,今天好生睡吧。省得你明天后悔。”   不想再被诱惑,韩冈让王旖睡下了之后,就跨出了房门。   出来后,韩冈就有了点后悔,难得妻子主动,自己还故作高姿态,是不是装得太过了。   不过主母的权威要维系,不能受人欺辱,否则就不好持家。   此时已经是七月,尽管炎热依旧,夜风也是燥热的,可也算是进入秋季了。   秋天是丰收的时节,也是收钱的时候。政府刚刚收到了一笔钱——是向内藏库。   国债今天终于正式走上了前台。   两相、两参同时签名画押,在六张十万贯面值的债券上盖上了中书门下的大印,一切就像是一份圣旨在政事堂中走正常流程的节奏。就是那几份债券本身,也是用圣旨特别使用的五色隐花绫纸制作而成,民间一时仿造不了。   第一期国债的还款期限是三年,利息为一分,以盐税为抵押。三年只有百分之十的利息,在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这么低利率的借贷。就是放到后世,也是很少了。   太上皇后的心情听说很好。在过去,内藏库只有掏钱的份,就是借出去后又还回来,也没说有利息的。   此外,过去每年按时给付三司的六十万贯,从明年起就会被视为给政事堂的借款,直接归入政府的账上,而不再是三司。不过是六万贯,哪里都能凑出来。这六十万贯属于特别国债,每年必须出借——毕竟一直以来,内藏库每年都要给三司划拨六十万贯的——但与之前不同的地方,就是这六十万贯要记账付息。只是不用归还本金,利息也只还三界,以三年为一界,利息同样是一分。给出的利息不算很高,而且连本金都没有了。但内藏库方面,至少借出去的钱,本钱尽管回不来,好歹是送回了利息。比之前纯粹的给钱,自是让太上皇后更加满意。   至于如后遇上急需使用内藏库银的情况,到的时候再做商议。不过基本上是固定在三年还款,至于更短的国债,在预期中还是有的。一年、半年,不同时间,利率也不同,不过总的来说都很微薄。   对于国债,三司应该是最为愤怒的,钱不经过他们的账,但利息却是要三司还,盐税可是三司手中最大的货币税收来源。政府那里不是没有掌握的财权,青苗、免役等新法得来的收入都归入东府库中,但宰相和参政们没有一个想到要从青苗贷的收入中掏钱偿还国债利息。   韩冈听了回报后,就放到了一边。   具体的利息和财税安排,可以交给专家去做,反正不会还不起账。真到还不起的时候,大不了今天还了,明天再借出来,连仓库都不用换,直接在账本上走一遭就可以了。这算是会计学的胜利。   “爹爹!”   韩冈正在门口想事情。听到声音,便转回身。只见金娘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贴身丫鬟,还有她的乳母。   金娘手里捧着个托盘,上面有一只茶盅,而后面的三人,丫鬟也好,乳母也好,都是空着手。   “金娘,怎么还没睡?”韩冈很奇怪地问着。   平常这个时候,家里的孩子早就上床了,除非是过年守岁,韩冈都不会支持家里的儿女熬夜。   金娘到了韩冈面前,屈膝福了一福,然后仰着头乖巧的道,“娘娘和姨娘都喝醉了。金娘去厨房,要李妈妈做了醒酒汤。”   “哦?是吗?”韩冈挺惊讶,然后便高兴起来,女儿是长大了,知道什么叫孝顺了。   “爹爹?”   见韩冈问了一句后就没反应了。金娘小心翼翼地瞅着韩冈,有些小担心的样子。   女儿要尽孝,韩冈当然双手支持。   “好了,端进去吧。”韩冈笑着让出了道路,“你娘正想要喝呢。”   “嗯。”金娘开心地笑了起来,用力点头,然后小心地跨过了门槛。   过了好一阵,金娘才从房中出来,提着托盘蹦蹦跳跳的,“娘娘很高兴,在夸金娘呢。”   “嗯。”韩冈轻轻点头,“你们孝顺,你娘当然会高兴。”   “金娘知道了。”   “好了,快点给姨娘们再送过去。然后早点回去睡觉。”韩冈对女儿吩咐着,又看了身后三人一眼。   金娘大声地答应了。见韩冈看过来,那三人也都屈膝行了一礼,齐声应诺,跟着金娘又往前面的小厨房去了。   亲生母亲也得叫姨娘,这个让韩冈有些觉得亏心。实在是难以习惯,也觉得对不住周南、素心和云娘她们。   只是强要分辨清楚,却等于是在嫡庶强行划出了一条鸿沟,对孩子们更不好。现在王旖都视如己出,已经是很难能可贵了。   韩冈摇摇头,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地举步回到房中。   心中却是知道,这样的清闲的日子,也没多少天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三)   韩冈是十天来第一次上殿。   他辞了第五次之后,终于接下削去了国公封爵和食邑的诏书。   作为新任的北院宣徽使走进了崇政殿的大门。   两府宰执都在,气氛有些凝重。他们正等着韩冈来共议高丽军事。   高丽求援的使臣进了京城。   只是还没有安排上殿。住进了安州巷的同文馆——辽国都亭驿,西夏都亭西驿,高丽使者上京的时候,都会入住同文馆。   不过这位使臣很性急,进城后就说要面见大宋天子,被劝下后就说要去宣德门,看模样是要哭门,幸亏又给拦住了。   但这样总不是事,要真让他学申包胥哭秦廷哭上七天七夜,麻烦可就大了。万一性子更烈一点,拿着求救的国书撞宣德门自尽,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摆?   不管怎么说,高丽也向大宋称了臣,纵然是两面倒,可之前的几年,朝廷在宣传上都将高丽称臣放在很重要的位置,正旦大朝会各国使臣上殿,高丽使者是单独一班。现在高丽被辽国侵攻,在道义上就不能不救,民间和士林的议论必须要顾及。所以之前也都准备做做样子,给点甲兵、助点粮饷,让高丽消耗辽国国力。   可现在若是来个忠臣哭庭,那就不一样了。朝廷若是置之不理,或是随意打发,民间的议论起来,两府就会很被动。   但登州发来的军情加急,说高丽国已经丢了大半江山,辽军直接往开京去了。败得如此之快,也是始料未及的一件事。好歹多撑几天,不能援助还没到就被灭了吧。   韩冈听了通报,想了一下,问道:“以诸公所见,开京守得住吗?”   “看辽人的气势,开京不一定能守得住。”韩绛摇了摇头。   蔡确也跟着道:“辽国这些年从皇宋学到了太多东西。官军虽不惧他,但四夷却是差得远了。事发突然,高丽毫无所备,败亡的可能居多。”   “如果开京能守住,辽人的攻势坚持不了太久。但以高丽国中的情况,很难让人对此有信心。”   “所以方才议论了一下,最好是加筑边城城墙,然后看辽国的反应。”章惇最后说道。   的确打的是如意算盘。   高丽毕竟也可算是大宋的属国,辽国此时攻打高丽,朝廷鞭长莫及,却也不能坐视不理,否则下面也会对怯懦的中枢有所不满。为高丽出兵当然更不可能,在边境上整修战备,摆出围魏救赵的架势,也算是一种各方面都说得过去的应对。   再说边境诸州都刚刚经历了战争,麦苗都成了辽宋的马粮,今年注定不会有任何收成。之前对河北边州的赈济安排,就是以工代赈,组织边民挖掘塘泊。现在辽人抽不出手了,攻打的又是高丽,趁机将边境的城防修一番,也是一桩美事。   难道耶律乙辛还敢再进攻不成?大不了到时候再打一番嘴仗。   说起来两府宰执都认同这个方案,但太上皇后却只信任韩冈的专业意见,只能宣韩冈上殿。   韩冈考虑了一下,问道:“只是怎么加筑?”   几名宰辅互相看看,由蔡确出言问道:“玉昆有什么好想法?”   “第一莫做,第二莫休,既然要做,就要做大的。不如干脆烧砖。以砖石包墙。”   “砖石包墙?成本呢?”曾布立刻问道。   就是如今的东京城,也仅仅是城门一圈有城砖包起,其他地方都还是夯土。虽然也能算得上坚固,可怎么与砖石垒砌的墙体相比?东西是好,但开销却吃不住。   熙宁初年重修东京城墙时,曾议论过给东京城上砖石外墙,但一算成本,立刻就打消了念头。当时的国库并不充裕,实在玩不起。   “河北如今多石炭,燃料不缺。”薛向帮韩冈说话,韩冈支持宰辅们的共识,只是提出了一点修改意见,也算是会做人了,“用边地流民烧砖,就等于是赈济了。”   “的确如此。”韩冈点头,“这几年,东京石炭的价格已经比过去低了许多。河北本产石炭,价格只会更低。”   随着石炭矿场的开发规模越来越大,不仅是炼铁,制砖的成本也在大幅降低。后世留存的城墙,就是一个县城,也有很多是有砖石保护。更别说有名的南北双京,东京城即便再奢华繁荣,在城防上还是输了许多。在韩冈看来,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他后世见识过的城墙大多都是有城砖保护的原因——几百年后的石炭的使用比例,肯定是要超过现在的。   要说富庶,大宋并不输给后世的几个王朝,但之所以连砖头都不用,也只是因为技术的发展还没有能够将制砖的成本压低下去。   如果能改用砖石包墙,不论是霹雳砲还是早期的火炮,都要比对付夯土墙时吃力很多。纵使日后再与辽国对阵,火炮技术泄露出去,以辽国的技术水平,也不可能造出能击毁城墙的重炮来,也算是给上下一个安心。   韩冈不怕火炮的秘密泄露出去,甚至期盼辽国当真装备上火炮。以来去如风而闻名的契丹骑兵,却牵着上千斤乃至几千斤重的重炮,好吧,会有多少将帅会笑疯掉?   重型火炮有利于宋军以最快的速度攻破辽军城防,却反而会拖累辽军的实际战斗力。而火炮轻型化又不那么简单,韩冈现在都没把握,以辽国的技术更是不可能。以两国工艺技术的差距,同样威力下,辽国的火炮只可能会比大宋的更重。至于火药的配方和制作流程以及铸造的工艺,这些看似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技术细节,却不是那么容易会泄露出去。   韩冈心中笑了一下,宰辅们的想法还是很容易理解的。   破坏既定的和约,在边界上大起工役,便要应对辽人的威逼。这样的形势下,当然需要一位精擅军事又有胆色的重臣坐镇河北。有此理由,吕惠卿代郭逵镇河北,在面子上也说得过去了。   宰辅们的共识,既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同时还兼顾了实际上的需求,韩冈当然不会反对,锦上添花才是该做的事。   郭逵马上就要回来了,那么吕惠卿什么时候到河北?   发给他的诏书,以及他兄弟受到弹劾的消息,应该都快要传到长安城了吧。   ……   一场暴雨,解了长安多日的暑热,也带了一丝秋天的气息。   院中的梧桐树,树叶落了满地。宣抚使行辕中的屋舍老旧,风雨卷下了不少屋瓦。风雨大作的时候,就听见窗外院中砰砰的碎裂声。   下人们正忙着清理满地的碎瓦、落叶。   吕惠卿站在台阶上,像是在看着下人们清扫,但心神早就不知游荡到了何处去。   “大人。”吕惠卿的长子吕渊走到了他的身边,“今天是升堂视事的日子,前面已经准备好了。”   吕惠卿动也没动。   战争结束了之后,朝廷很快就选派得力官员,将新收复的疆土纳入了管制之下。现在他这个宣抚使也没有了什么事情可做,衙中的大小事务都交托给了宣抚判官。隔几日一视事,不过做做样子,尽一尽本分。   吕惠卿在家甚有威严,吕渊不敢打扰,可也不敢不提醒,“大人,快要来不及了。”   吕惠卿沉默着,忽而叹了一声:“……早就来不及了。”   现在还想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离开京城之后,出外官员的命运,就取决于天子。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人为自己辩解,更无法为自己解释。命运完全掌握在在京的宰辅们手中。   吕惠卿本来认为自己有大功于国,朝廷纵不愿厚赏,也要顾忌自己手中的兵权,将自家及早调回京中。可是没想到王安石为了阻止他的女婿回京,硬是把自己做筹码,跟蔡确等人做了交换。   可结果呢,韩冈什么都不管,丢下差事就回去了。西府枢副,本来也只需要向天子负责,就是平章军国重事也管不到他的头上。   这是蔡确当年故技,他受韩绛所荐,入开封府为韩维掾属。后刘庠代韩维知府事,依故例,属官当行庭参礼。只有蔡确不肯拜:“唐藩镇自置掾属,故有是礼。今辇毂下比肩事主,虽故事不可用。”   区区一个管勾右厢公事,都敢跟权知开封府说“辇毂下比肩事主”,难道枢密副使还说不得吗?只要有人为他们撑腰就行。   蔡确得到了王安石和天子的看重。而韩冈,垂帘听政的皇后自然会给他撑腰。   可惜韩冈的手段,吕惠卿学不来。东施效颦的事,他也不想做。   韩冈抢了先手,硬顶着压力回了京城。自己从道理上的确也可以跟着回京,但若是他去学着来,却反而落了下乘。不仅要在朝堂中受到耻笑,上面的皇后也会看不上眼。   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留在京兆府中。   以自己手上的兵权,朝廷终究也不敢将自己留在陕西,而作为一名刚刚攻占兴灵的主帅,朝廷也不会有脸将自己贬斥。只要有个能回京的机会,进入东府也就会顺理成章。吕惠卿在京中多年,根基也深厚,本身还是枢密使的身份,朝堂上有的是人愿意帮他说话,一个回京的机会,其实不用等待太久。   只是算错了一点,他没有算到内禅。   当新天子登基的消息传来,吕惠卿放弃了一切计划,做好了在外久任的准备。   韩冈一回京,天子便退了位。有些事稍作深思,就是让人不寒而栗。   联想起去岁冬至夜后传出来的消息,或许当时的太后,根本就不是传言中的要保次子夺位。   但这样的猜疑一点意义都没有。冬至夜立储,有皇帝皇后作保。而现在的内禅,更是所有在京的宰辅都卷了进去,包括王安石,另外还有太上皇后。   除非日后他们全都倒台,否则就没有查清真相的一天。但得利的终究是新天子,即是待其亲政,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彻查此案,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天子想要整治某人,让其无法翻身,罪名总是能找得到的……   “最近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吕惠卿神色突然严肃起来,问着身边的儿子。   “儿子断断不敢!”吕渊跪了下来,“平日都在府中读书,督促弟弟们功课,哪里敢作奸犯科。”   “算了。”吕惠卿瞥了儿子一眼,自嘲地冷笑着:“只要想找,哪条狗身上找不到虱子?”   吕惠卿正要转身回房,吕家的管家匆匆而来:“相公,相公,京中来了天使,正在府门前,要相公出去接旨。”   乍听闻,吕渊张口结舌,惊得脸色煞白。   “你看……”吕惠卿摇了摇头,反倒笑了起来,“说到就到呢!还真是一点不耽搁。”   “去请天使少待。”吕惠卿吩咐道,“等我更衣后出迎。”   吕惠卿没有儿子的惊疑不定,纵使朝廷掇拾罪名,难道还能将他新立大功的堂堂枢密使如何?不过是继续留外而已。   他还不到五旬,有的是时间去周旋。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四)   金悌不是第一次来到东京城,也不是第一次见识大宋皇城的富丽堂皇。   但每次进入大宋京城,都会不禁要感叹大宋的富庶与皇宫的宏伟。   恨不能生中国。这样的想法,多年来无论是在国中还是在大宋,人前背后,金悌都不止一次感叹出口。   但他是高丽宰相。   因为出使大宋有功,数年间从民部侍郎升到宰相的位置上。君上如此深恩,岂能不粉身报之?   身边的副使柳洪,正局促不安。他也不是第一次来大宋了,但作为求援使者的身份还是第一次。   辽国来势汹汹,而高丽国中的情况他们更是一清二楚,能够抵挡多久都是一个疑问。   在前来东京城的一路上,柳洪甚至心志动摇到想要就此在大宋久居。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   宋国不是避风港,逃到了这里就可以安心久住。没有背后的大高丽国,他们就什么也不是。原本将他们这些高丽国信使视为上宾的大宋,对他们也不会再当一回事。大宋的礼遇,来自于辽国的压力,希望高丽能够牵制辽国,如果做不到,那么大宋也只会将他们视如敝屣。   必须要求来宋国的相助,保住他们的大高丽国。   金悌纵使是化外之民,也读过中国的经史。朝堂上苦苦哀求,表示忠义的确是一个方法,史书上也的确有过成功的例子。   但面对大宋的太上皇后,金悌却知道不能这么做。刚刚击败了辽国,这样的国家有足够的实力帮助高丽,可领导这个国家的太上皇后,却必然英明神武远胜前代君臣,岂是靠苦苦哀求就会出兵于辽国交战?   明主可以理夺,不能情求。只是该怎么说才好,金悌还是难有一个稳妥的说辞。   心中烦躁,金悌坐立不安,起身就在等待觐见的垂拱殿东阁中打着转。   引导金悌、柳洪两人的礼官见了就皱眉:“金大使,还请安心少待。很快就到觐见的时候了。”   金悌停住脚,苦叹着:“鄙国国势危殆,盼上国如赤子盼父母,如何能安心稍待?”   “太上皇后有旨,宣高丽国使金悌、柳洪上殿觐见。”   来自门外的通传,打断了礼官接下来的话,金悌慌忙和柳洪一起捧起了国书,小心地走进了垂拱殿中。   新登基的天子端坐在正前方,小小的身子被宽大的御座映衬得更为瘦小,方才六岁的新帝,现在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御座的侧后处,垂了一道帘幕,真正掌控皇宋威权的太上皇后便在那里。   金悌进门后也只敢稍稍一瞥,便立刻低下了头。谦卑的听从礼官的指派,行礼,至书,问候,然后聆听圣训。   “卿家远来辛苦,高丽国事堪忧,吾早已知之。北虏前日入寇中国,西至大漠,东至海,万里无处不烽烟。子民罹难无数,幸得群臣得力,三军用命,将北虏逐出。高丽为皇宋藩属,高丽子民亦是中国子民。今日同遭虏难,吾亦感同身受。”   来自帘幕之后的声音清和,不如过去听过的太上皇的声音威严,可却让人感到安心,不似预想中如吕、武一般的冷酷。   “太上皇后仁德至圣,”金悌一下跪倒在地,带着哭腔求道,“北虏无故入寇,下国势如累卵,盼上国之援如盼父母,还请上国看在下国一向恭顺的分上,速速援救。”   柳洪也不得不跟着跪倒,“还请上国速速援救。”   站在东侧第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无视跪倒的金悌、柳洪:“北虏前日惨败,割土求和。不是太上皇后念在两国交好近八十载,如何会轻易放过罪魁祸首?不成想转头便以一群残兵败将去攻高丽。”   知道是首相韩绛,柳洪抬头:“正是惨败于中国,北虏酋首耶律乙辛心有不甘,故而转攻下国。”   “哦?”韩绛忽得怒道:“副使可是在怪罪朝廷?!”   大宋首相怒喝,对高丽使者来说,就如同雷霆霹雳,柳洪连忙伏倒,以脸贴地,一迭声:“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韩相公。”来自帘后的声音,有些责难的味道。   “老臣失礼。”韩绛冲上面拱了拱手,站回原位,便寂然不动。   太上皇后一声轻叹,和声对金悌、柳洪道:“大使、副使,还请起来说话。”   金悌、柳洪再拜谢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柳洪吃韩绛一喝,手脚都有些发抖,金悌胆子倒留着一些,苦苦哀求:“小臣斗胆,再请太上皇后殿下速速救援下国,下国君臣,翘首以待,如乞甘霖。”   “高丽乃是中国藩属,辽贼犯其疆界,自然要救。敢问大使,此番要借多少兵马?又有何处可以落脚?”   出来说话的大臣一身紫袍,人物秀挺。眉飞目扬中,有着睥睨当世之态,英武中又不脱儒雅。年纪四十许,又站在西面首位,其人的身份不问可知。   “可是平灭交趾的章枢密?”金悌毕恭毕敬:“鄙国也只求让北虏退兵便成,下国小臣,岂敢指使上国如何行事。”   “前日惊闻北虏南犯高丽,朝廷已经选出国信使,去往北界晓谕北虏,着其早日退兵。”韩绛下首的第一人出言说道。   金悌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出使大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大多数重臣都已经很陌生。但他在同文馆中,当朝宰辅的名讳、次序、年齿都已经问清楚了。此人年纪与章惇相仿佛,相貌甚为出色,所立位置又仅次于首相韩绛,不会有他人,自是次相蔡确。   “蛮夷如同禽兽之属,畏威而不怀德。朝廷晓谕,岂会如下国一般问命而行,不敢有违?”   蔡确没有接口,只微微一笑,让于章惇接口:“大使离国弥月,可知贵国现状?”   “不知。”金悌回道,“但小臣离国前,下国国主已经选派名将,调集大军。虽不能力敌,但守御城池,也非北虏轻易可破。”   “三日前,登州来报。贵国西京已破,北虏正兵围开京。辽军兵临城下,其军中多有中国器物,飞船、霹雳砲皆备,破城只是旦夕间事,不知城中又能逃出几人?”   章惇可以说谎,直接诓骗两位高丽使者说开京已经陷落,高丽国王王徽业已降辽,事后若是被戳穿,推说消息不明就够了。直接就可以打压下两名使者的要价,然后予取予求。但他不屑说谎,中国临四夷,何须如此伎俩。   汉人精工,天下万邦无不知名,大宋的军器之精良,金悌也是闻名已久。得知辽国军中竟然有了大宋军器,金悌心中忧急。脸上却尽力掩饰,应声回道:“下国地窄人少,却也有百万户口。王氏临国数百年,世受恩德,忠臣义士车载斗量。纵使战事一时失利,却也不会就此亡国。”   “此番北虏入寇高丽,若高丽上下能并力抗贼,中国却也不会坐视。”章惇说道。这是所有宰辅们共同的看法。   若高丽当真能将辽国给打得惨败而归,大宋不介意捡个便宜。耶律乙辛这一番攻势,已是孤注一掷。一旦惨败,他还能镇住国中诸部的可能性并不大。到时候辽国人心浮动,内相征伐,朝廷就是拼了命,掏出血本也要趁机将幽云给收复,从此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从最近传来的消息中看,高丽能够翻盘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微乎其微。隔海相望的海东大国,实际上几乎就是个烂柿子,一捏就坏。能将辽国入侵的兵马拖上三五个月就阿弥陀佛,想要击败辽人?得看老天什么时候改姓王。   “若贵国国王已降顺辽国怎么办?”蔡确之下,隔了一名略年长的老臣,另一名年岁相当的大臣出言说话,“若高丽降辽,于我便为叛臣。我中国若出手援救,大使能高丽保不会反戈一击?”   金悌和柳洪都是拿着高丽国王王徽的国书来求救,但若是王徽投降了辽国,那他们可就成了笑话。   这回说话的大臣,在殿中诸臣中最为瘦削矮小,长相并不起眼,但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金悌认识他,当年金悌出使大宋,还见过这位王相公最信任的副手。   “曾大参,久疏问候。”金悌又行了一礼,“下国虽是外藩,国中上下无不知名节,国主如何会降于北虏?若想出降,又何必遣我二人来中国求援?”   曾布摇头:“高丽国主遣大使渡海时,辽军不过刚刚南下。如今辽军多已攻下开京,贵国国主会怎么想,那可就难说了。时势易变,谁也说不准人心会变成什么样。”   “沧海桑田,有些事的确会变。但人之忠义,如日月之照,如何会变?!”金悌义正辞严,“金悌初见大参,尚是在十年前。这十年中大参的官位变了,但忠心想来决不会变。”   被金悌顶撞,曾布亦不气恼,点头道:“大使所言甚是。时穷节乃现,忠心要看了才知道。”   这分明是要拖延时间。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五)   金悌终于可以确定了,今天殿中已经说过话的几位宰辅中,最为反对援助高丽的应该就是这位参知政事了。   首相韩绛,在意的是大宋的威严。次相蔡确,则是不想看到辽国吞并高丽,但却不愿为此动刀兵。至于那位曾经领军灭国的章枢密,却好像是有意用兵,主张攻击辽国。   最让人难以测度的还是太上皇后,听说话很和气,又有仁心,可是她的倾向却是一点也没有透露出来。到底是要救还是不救,文救还是武救,金悌完全猜不透。   可畏亦复可怖,难怪在她秉政之后,大宋就一举击败了辽国,还抢回了不少土地。那位总希望以大高丽国为王前驱,却不敢与辽国为敌,只能割土求和的太上皇,与他的皇后比起来,当真是差得太远。   幸好那一位是中风退位了,否则现在还在位,过来求也没用……也许情况会是另一种,辽军在大宋抢到心满意足,就不会打高丽的主意了。   金悌心中来回盘算着,又听另一名宰辅说道,“太上皇后听闻北虏攻高丽,便立刻降旨准备救援。登州已经准备好了铁甲一千领,刀、枪各五千柄,箭三十万支,弓一千五百张。若高丽还有需要,中国亦可再行支援。”   说话的这一位老臣,站在西班中,与章惇之间隔了一个年轻得太过分的大臣。不像是领军的将帅,年纪看起来跟首相韩绛相仿佛,又一口气报出了那么多数字,当是以财计名世的能臣薛向。   听到大宋君臣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兵器,柳洪连忙恭声致谢。金悌略迟半步,也跟着拜谢。   大宋的兵器有多精良,这是天下任何一个国家都清楚的事,听说有能在百步外射穿铁甲的强弓硬弩,也有能投出千斤巨石击毁城墙的投石车,更有能让将领远观千里的千里镜,还有让士兵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船。这么多的神兵利器,辽国的尚父殿下只是偷学了其中一二,便送走了碍事的皇帝,自己眼看这就要篡位登基了。   “援助高丽的军器业已完备。登州更有船舶,随时可以泛舟过海,将军器运往高丽。”曾布的声音听起来很冷,“但这一切,必须先证明你们还在与辽国作战,高丽国王没有叛我大宋。”   “也不须那么苛刻。”帘后又有话声传出,“吾治国,当宽以待人。只要高丽还有正臣,不愿降那北虏,我中国又如何会坐视不理,任那忠臣孝子为北虏屠戮。”   韩绛也再次发话,“太上皇后此前业已示下,不能坐视高丽被北虏侵占。纵然此前半年,我中国与北虏大战连场,万里疆界无处无兵火。正待休养生息。但如今在河北处,也已经在点集兵马,整军备战。”   “太上皇后仁德。”柳洪感动直至泣下,金悌也聪明地跪倒,感激涕零,只是他的心很冷。   表面上,大宋君臣都很大方。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只要高丽国中还在抵抗,高丽国王王徽还没有投降,就会全力支援高丽。   可是这些只要细想一下,便可知都是些空话。   说是准备好了兵器甲胄,都放在登州。但实际上呢,那些器械肯定本就是在登州武库中放着的,搬出来送给大高丽国,只要走个账。   说河北已在点集大军,这话就更好笑了。宋辽之间交恶百年,一直都提防着对方,边境上的兵马什么时候少过?那些兵马,随时都在提防着辽国,能说是为高丽点集吗?   大高丽国现在不需要空话,而是宋国实打实的帮助。被围的开京不需要外人等着看结果,而是立刻施救。若是左拖右拖,原本还有口气的,也会给拖死了。   但以太上皇后为首的大宋君臣,看起来就不喜欢冒风险。能用钱打发了就打发了。加之之前的战争,纵然是赢了,可肯定是元气大伤。所以现在的态度如此保守。   金悌心念电转,多磕了两个头,与柳洪一前一后地站起来。   “得太上皇后义助,下臣总算是不枉此行。”金悌小心地先恭维了一句,然后才道,“不过军器若是从海上走,有些地方还是要小心。”   “大使说得可是风浪?”章惇立刻出班道:“区区海上风浪,大宋的水师还不至于畏惧。至于能北上登州之东的台风,多少年才会有一个,更不用担心。”   这一位果然是喜欢进取的性格。金悌再一次确认。章惇果然是殿中宰辅里面,最是胆大喜兵的一个。甚至胆大到连台风都不在意了。   “金悌不是担心天灾,而是担心人祸啊。”金悌先是长叹了一口气,然后面对上面的太上皇后和天子,说道,“鄙国海商众多,海船以千万计,万一辽人夺取了海船。以他们的秉性,从南到北,大宋万里海疆,都将再无宁日。”   “高丽海商岂足为虑?”章惇冷笑道,“海战又不是拖条船便能上阵。何况辽人如何驱动海商于我大宋为敌?”   “那些海商家人为北虏所执,即使心中不敢与大宋为敌,可被逼无奈下,只能听凭北虏使唤。海战他们纵然赢不了大宋的几支水师,可万一他们开始骚扰地方,那又该如何?这可比正面厮杀更难对付。”   “只是被胁迫后被迫听其使唤,说起来也并无大碍。”章惇已然不在意,“只要守住港口,都安放了烟火守卫,不让敌人偷袭,最后又能奈何得了谁?”   蔡确也道:“北人不擅舟楫,况于辽人?辽人上了船后,恐怕连刀剑都拿不起来了。”   金悌越发地担心了。   他只希望宋人能多派点兵马,这样跟辽国对垒起来,却能让高丽那一边得以喘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高自大,瞧不起辽国。   高丽辛苦应付入寇的辽军,宋人却安享太平固然不好,可帮了之后又惨败,这情况就更糟糕了。   “相公,还是小心慎重的好。高丽的海船终究为数不少,其中还有去日本开疆拓土的。等他们得到消息再回来,看到家人为辽军所看管。哪里能有反抗的心思。只会讨好辽国,以便能够保全家人。”   “连船只大半都是明州出产,多又如何?”蔡确依然不放在心上,“说起家人,那些海商又有多少出身福建的?当真能有几个与那辽贼一条心。”   高丽国中有很多来自中国的移民,甚至朝堂里面也有一批大臣是中国人氏。他们漂洋过海也不过百多年,祖籍都可以追溯到两浙、福建。又一直依靠大宋赚钱,跟辽国没有半点瓜葛。耶律乙辛攻高丽是来抢食的,可不会给他们什么好处。   “籍贯无足轻重,即入高丽,便已经放弃了中国的一切。这一回只是帮辽国抢掠,那些海商的心中哪里会有半点顾念先代旧情。”   金悌应声回复、一名名宰辅的发言都被驳斥了回去,他简直就有舌辩群儒的架势。   “海商重利,不顾旧情,这一点或许有,可他们的军器不如大宋,船只不如大宋,到底能添多少麻烦?”   “如两浙、福建的沿海州县,不知道有多少城镇,万一他们载着辽军南下侵攻,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如此可笑的威胁,可见金悌完全不通兵事。章惇侧脸与身边的重臣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轻轻摇头。   金悌只看见站在章惇和薛向之间的一直没说话的年轻大臣摇摇头,他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虽然在垂拱殿上一直没有开口,又是最年轻的一个,可他的身份,金悌如何会不知道?   就是到了辽国的捺钵之中,北院、南院、三横帐;五房、六房、十二斡鲁朵,听到他的名字,也都要恭恭敬敬,不敢有半分轻亵。   听说他因为资历太浅,刚刚辞去了枢密副使的职位,不愿意担任实职,但作为曾经南征北战、战绩远在章惇之上的名帅,遇上与辽国有关的事务,不可能不参与进来。   金悌今天一进垂拱殿门,至少三成的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了他的身上。从他的事迹上看,对太上皇后当时有着很大的影响力。否则不会硬是将只管闲差的宣徽使给招上殿中。   正常情况下,位高却权不重的宣徽使,根本就不会进入垂拱殿,与东西两府共议军国重事。以金悌多年混迹在官场上的经验,没有哪名重臣对君上的宠信不是眼红加嫉妒的。韩冈被招入垂拱殿,肯定是为了备咨询,咨询他对辽国和高丽之间战争的看法。可其他宰辅们,却不会对韩冈侵占他们的领域,抱有太多善意,只是太上皇后会站在哪一边,那就得另说了。   怎么才能说服这一位?   金悌越来越为难了,今天到了现在,那位都没有开过一次口。看来根本就没有任何想要插手的打算。   这样可真是麻烦。都不在乎尸位素餐的评价。金悌想着。   但偏偏只有将他给拖下来,参与到这件事中,才有办法尽可能地说服他,进而说服太上皇后。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六)   金悌眼睛瞥着韩冈,但韩冈身边的章惇却因金悌的胁迫之语冷笑了起来。   “两艘出使高丽的神舟,大使是忘了吧。中国所造海舶至大至坚,区区海商所用舟船,可能与我水师战船竞争于海上,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金悌转过视线,对着章惇道:“交趾,千乘之国,南海一霸,枢密举手灭之。以枢密之擅兵法,岂不知避实就虚,乃是北虏故技。”   高丽国使终于强硬起来了,章惇精神大振,“何为虚实?百人来袭,千人之守便为实,万人来攻,千人之守则为虚。虚实之变,只在敌我之别。区区海寇想乱我国中,莫说我禁军,就是巡检司也能将人给擒了。”   “下臣在中国,曾听闻民间有俗语,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海寇出没不定,纵有防备,终难免伤害地方。”   章惇冷笑着:“人之病伤,有要害之伤,有筋骨之伤,有皮肉之伤,还有毫末之伤。海寇为患海上,于高丽或为要害、筋骨,于我大宋,不过皮肉、毫末。”   “枢密!民伤当悯,可论轻重?”   章惇可不在乎这等迂腐之词,“乡中有保甲、巡检,州县有禁军、厢军。海上更有战船无数。贼寇若有伤我中国,纵使毫末之伤,也会拿他们的性命来祭!”   金悌叹了一声,章惇的话中问题很大,但抓住漏洞去攻击又能有什么好处?   并不是辩倒了他,就能拿到大宋的援助。枢密使掌握天下兵马,他只消动一动笔杆子,就能让援助的军器物资打个折扣,一句话就能打消太上皇后帮助大高丽国的想法。而且章惇还是殿上支持出兵相助的一方,跟他争起来,岂不是糊涂透顶?!   心中有了顾忌,金悌的辞锋也不再锐利,接下来除了恳求,还是恳求。   自始至终,韩冈都是一言不发。比较活跃的,也就是蔡确和章惇。一个主文争,一个主武斗,但即使是章惇,也没有说要立刻出兵援救高丽。   金悌几次想要将韩冈拉下来,但总觉得韩冈在殿上不主动说话,或许有其他的原因。好端端的枢密使辞掉,去做宣徽使,换做是国内,肯定不会是传言中的那么简单。   万一与他搭话,惹怒了其他宰辅,求援一事就会又平添波折。   心中几番反复,也难以下定决心。直到最后,金悌也没敢主动招惹韩冈。   结束了高丽使臣的觐见,目送金悌、柳洪被带了出去。蔡确、章惇等几位宰臣都摇了摇头,这两位国使实在是有些失望,连话都不会听。   好不容易教太上皇后怎么应对,宰辅们也是刻意引导话题,但这两名使臣却根本没听懂。一番辛苦,像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全成了无用功。   高丽的国使如果够聪明,就应该知道大宋朝廷需要的是什么?可惜他们没能在殿上表现出足够的眼光和见识。   如果他们能够打动殿中的宰辅,大宋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给辽国多添点乱。高丽立国数百年,又有百万丁口,周围大小岛屿无数,只要举旗招兵,不愁没兵。人心,地利都不缺,要是能有个有胆略、有能力的忠臣举旗招兵,拥立一两个王氏旁支,就算王徽、王勋都降了辽国又如何?   刚才金悌在殿上舌辩宰辅,只要说一句,“国中尚有兵马、船只,请为大宋守疆界”。早已准备好的支援,将会毫无保留地交给他。   可惜金悌只知道逞其口舌,柳洪更是废物。不知道自身努力,大宋虽然有心相助,可也不是将钱往水里砸。   “诸位卿家,下面该如何处置?”向皇后问道。   在邸报上公开朝廷的态度,派遣使者去辽国质询,就像当年辽国在大宋和西夏之间的调解一样。   之前国中内禅,朝廷已经向辽国派去了国信使,通报这一消息。但那一份国书中,不可能会有牵涉到高丽的内容。真正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辽丽战事,还是高丽国使奉国书抵达京城的现在。   可惜高丽太过无能,抵挡不住辽军,不然的话,还是有机会坑耶律乙辛一下的。   “高丽的事只能再等等看。”章惇叹道,“金悌、柳洪皆非可用之才。”   韩冈在殿上还是第一次开口,“才只两人而已,挑选的余地太小了。高丽国中百万户口,一二贤才总是有的。只要能与他们联络上,便可支援他们消耗辽国国力。至于金悌、柳洪,让他们居中奔走便是了。”   “也只能如此。”蔡确摇摇头,“得眼看着辽国吞并高丽了。”   “这一番辽国攻下高丽,高丽的海船都归了辽国。万一辽人渡海而来,江南可能抵挡?”   “殿下无忧。”蔡确回道,“海上风浪远过于江河,北人渡一长江都战战兢兢,何况大海?江面至宽不过十里,而海上,千百里亦是等闲。辽人上船前精神能如龙马,下船后却只会是软脚虾。妇人孺子亦可擒之。”   “这样啊。”向皇后放了心。   章惇却轻轻叹了一声,只有韩冈听得见。   当然要叹气。   就算仅仅一两千人渡海,只要没有事先防备,江南必然大乱。   江南诸路,禁军加起来有没有三万都是个问题,而且还是军籍簿上的数字,实际到底多少,就是章惇也不清楚。   关西、河北、京城、河东,四个地方占去了天下禁军的九成以上,剩下的就像烧饼上撒芝麻一样,撒到各路主城、要隘。   江南诸路远离国境,安享太平百多年,当然不需要精兵强将镇守,从禁军到厢军,上上下下都烂透了。   前几年福建有个廖恩的贼寇,不过带了几十个喽啰,就闹得天翻地覆,十几个巡检接二连三地被夺官罢职,最后不得不调了王中正领军去处置,兵马还没到福建,那廖恩就知机地跑来受招安了。   后来就有了个笑话,廖恩受招安后上京来三班院交家状,上面写了身家清白,“并无公私过犯”,而同一天还有个福建武官,是被罢职的,上书缘由,却是“因廖恩事勒停”。   江南诸路的战斗力,不是跟笑话差不多,而就是笑话。   “不过渡海的不一定是辽人,高丽国中定会有奸人投效,海上也要加强防备。”向皇后还是担心。   “江南亦有水师,可以巡防海上。不过船只多年未有检修,须要让明州、杭州等船场尽快打造新船。”章惇也是在搪塞。成立一支水师,行驶于内陆江湖上,与成立一支海军,航行在大海上,想也知道完全是两回事。   皇后不疑有他,点头道:“这两天就将札子递上来。”   章惇应了,曾布跟着道,“殿下,军器监的铁船最近似乎是有了些成果。”   “宣徽!可是真的?”向皇后惊喜地说道。   当年宣德门上,她就坐在皇帝的身边。亲耳听见韩冈说铁船需要几十年的工夫,不过日有所得,在研究铁船的过程中有了点进步——从此便有了板甲。之后数日,又有了飞船。   “陛下、殿下容禀。军器监归于中书门下,当问相公、大参才是。”韩冈一推了之。   韩冈当年不过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并不是当真要修铁船,但因为有了飞船和板甲,朝廷一直没有停过研究铁船的拨款。说到成果,的确有了一点。   向皇后顺着韩冈的话,向东首望去,韩绛纹丝不动,蔡确则出班转身。   曾布都能得到消息,蔡确只会更早。军器监于在京百司之中,地位能排进前五。自吕惠卿和韩冈之后,被历任宰相都视为禁脔,现在就被蔡确管着,不过他们也不敢去动里面各作坊和分局的人事安排,生怕出了事情难以担待。   “殿下。”蔡确说道,“过去造船,都要巨木为龙骨、桅杆。多不过两截三截。但从这两年开始,就有了用杂木做龙骨、桅杆,只要用铁箍箍起,就能与巨木一样使用。”   向皇后有听没有懂,她也不可能了解船只结构,只是从蔡确的答话中模模糊糊有了点感觉,“是不是比以前容易造了。”   “正是。”蔡确点头,其实这仅是小小的进步,而且过去也有,不过不如现在更能凑合。   但下一个就不是凑合了。   “此外,军器监正在试验铁龙骨和铁船肋,如今已有小成,造出了两艘来。若是日后铁骨船能通行海上,现有的海船,在铁骨船前,就如同蛋壳一般。”   “铁船!?”皇后惊喜道。   “是铁骨船……铁骨木壳船。”蔡确冷静地说道,“现在的水力锻机力道太过轻巧,只能打造板甲,打造不了幅面更大的船壳。只能用木板搭接为船壳。”   “已经是很好了。”向皇后兴致高昂,虽然龙骨、肋骨什么还不懂,但现有的船只在铁骨船前如同鸡蛋壳一般,只要想想就知道有什么样的价值,“军器监上下具当有赏!”   她看看韩冈,又看看蔡确,“宣徽首倡,蔡相公运筹,同有大功。”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七)   “臣不敢居功。”   韩冈和蔡确异口同声。   蔡确说道,“铁船本是韩宣徽倡言,无臣一事,何能居功。”   韩冈也道:“殿下,铁船如今亦只是小成,且待事成再论。”   蔡确跟着又说,“不过眼下虽是小成,已可见日后的成果。当赐各匠师、佣工以金银,以激励人心。”   “相公此言甚是。”向皇后一口答应,并不是多耗费的事,这点开支,大宋还给得起。   “不过水师之事,不仅仅是船的问题。”韩冈又开口道。   向皇后精神一振,终于是等到韩冈主动说话,连忙道:“宣徽请说。”   “高丽与京东东路隔海相望,自登莱出海一直向东,四百里外便是高丽,顺风只需三日。走明州,路程增加数倍,遇到危险的机会也大了许多。但去往高丽的海船,为何却多是自明州出发?”   “之所以不走京东,只是为了提防辽人。”韩绛很奇怪韩冈为什么开始胡说八道,他老家的事,他本人应该很清楚才对,“登、莱因近辽境,自祖宗时便诏禁海商,也就两年前稍稍释禁。这两地可以不论,但若说往高丽去,现在多有走密州胶西板桥,不独明州。”   “相公有所不知。海商提防辽人作甚?多一天航程,可就花多一天的本钱。即是不说登、莱,但去明州的海商依然要比密州更多。只从税入看,便可知韩冈所言不虚。”【注1】   韩冈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双眼在殿中环视一圈后,重又开口,“除了因为在商贸往来上,京东远不及两浙繁盛,也有海路不熟的缘故。”   一方面,高丽海船多选择明州为进入大宋的港口,是商业上的问题。在京东东路和两浙路之间,自然是带来的土产能卖上高价,且收购的特产又便宜的两浙路更为合适。登州和胶西的板桥港加起来,现在也远比不上明州。韩冈就算全力涉足进去,亦改变不了客观现实。   但另一方面,也是船工、水手们自身的因素。否则大宋使臣出使高丽,为什么都是从明州出发?而不是从更近的登州、莱州、密州出发?他们可不需要关心商业,只会希望海上的行程越短越好。   要说登州的港口条件不佳,但密州胶西的板桥港也并不输给明州港。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去往高丽的水手们多是两浙出身,走惯了明州北上的航线,不习惯走其他的海路,只会一次一次沿着熟悉的旧路走。   其实肯定还有洋流、风向之类的问题。但韩冈不甚了了,便干脆避而不谈,反正在列的也没几个人明白。说服人的时候,也最好盯着一条重点来说,不要杂七杂八,反而让人听乱了。   “臣去过交趾,也多少对海运了解一二。现在的海运航路都不会远离海岸,全都是近海航线,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在能看到海岸的地方航行。一有不测,便立刻靠岸。远离海岸的航路,比如从广州经过南海往西方天竺、大食去的航路,走那条航路的几乎都是蕃商,就算用的船只是广州、泉州所造,但船主是汉人的并不多。虽然每年都有一些船只在南海上沉没,可绝大部分还是能安然过海。真要计算起来,其实同样距离的海程,毁损数并不比航行于近海更多。”   蔡确轻声地哼了一下。   作为宰相,他听惯了人说话,一旦有人在他面前弯弯绕绕的说话,肯定就是藏着些什么。韩冈的话其实很有些意思,“同样距离的海程,毁损数并不比航行于近海更多。”,既然话说得这么绕口,也就是说实际上远洋航行还是要比近海多死人——靠近海岸翻船和海中央翻船,终究是两回事。   韩冈蒙得了上面的太上皇后、前面的韩绛,却别想瞒过他蔡确去。就算很早就随父亲离开家乡,可蔡确他也是福建人……泉州!   隔着垂拱殿正中央的通道,蔡确聆听着对面韩冈还没有结束的议论,心中揣测着,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之所以只循旧路,不走远洋,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只见海天,不见陆地,目光所及唯有一叶孤舟,让人不能不惧。”   薛向闻言点头。南方的情况他不清楚,不过从长江口往北走,黄水洋【注2】、青水洋,船只都走得多,但愿意走海中更深处的黑水洋的船只就很少了。说起来他曾经考虑过出长江入济水,从济水经梁山泊,走五丈河入京城的运输路线,但一听到海运,下面的官吏一个个脸就白了。   “宣徽是想要那些水手敢于走深海航路吗?”薛向问道。   “并非是韩冈所想,而是非得让他们去走。要想守住海防,就必须有一批有胆色,有能力的水师兵将。大宋万里海疆,岂能让一群不敢出海的士卒守护?”   韩绛说道:“人心不可不虑。深入海中,举目不见陆地,人心浮动可是难免的。”   “人心易安抚,厚给饩廪,常加褒赏,再换上更大、更稳、更为安全的船只。如此人心再乱,自有军律处置。”韩冈道,“天时、地理才最是需要顾虑的。”   “天时不必宣徽说,出海不看天候,就是船毁人亡的结果。海上遇难,绝大多数也都是遇上狂风巨浪。至于地理……可是说的航路?”蔡确问道。他帮韩冈引下话题,心中则想着,怎么从韩冈那里做个交换。自己也有需要韩冈帮忙的地方,现在帮韩冈一把,之后就可以请他助一臂之力了。   不过这总要明白韩冈到底想要些什么才行。   韩冈点点头,“地理不明,不可以用兵,航路不明,连防守都难以做到。如果明了地理,那就简单了。以海洋之大,也不是何处都可以走的,礁石、浅滩,无处不在。而靠海的陆地,也多为荒滩,需要防守的港口就那么几处。”   “但通向港口的航路,不比关隘只有几条路出入,大海无垠无界,贼人从何处杀过来都可以!”   “相公误会了。”韩冈沉声说道,“韩冈的意思,是派水师到海对面的港口外巡检。出入港口时总归是一条道。若是做生意的海商,那就收了税后放过,若是载着兵将,那就直接送进海底!”   几名宰辅脸色齐齐一变,都是没想到韩冈竟然敢这么提议。听他的口气,这是要直接派舰船到高丽、甚至辽国的港口外巡视。   章惇张了张嘴,本欲说话,但心念一转,又不想开口了。曾布冷眼看着,也没有多话的意思。至于蔡确,现在已经不想掺和进这件事中,将水师派驻到高丽国,韩冈的计划已经超出了他愿意付出的代价。现在都已经是宰相了,所求的只是稳妥,而不是管勾右厢公事和监察御史时的进取。   倒是张璪,碎碎念道:“辽人当遣使诉我犯其疆界!”   “海上本无疆界,敢问界碑立在哪里?”韩冈笑了一下,“既然当年辽国能够出兵侵占西夏兴灵,那么我中国也可以在高丽海外占下几座有流水、有港口的岛屿,修起堡垒,驻兵巡海。”   韩冈胆大包天,韩绛有点吃不住了,“辽人驱使高丽海商,只是猜测而已。现在却要将水师驻扎到高丽,不是小题大做,而是草木皆兵。”   “既然有这个可能,中国就不得不防。御敌于国门之外,总比在家门内守着要好。如果辽国当真能驱动贼人犯我大宋,只消三五条船,便能让江南风声鹤唳。但反过来,一支放在高丽边境上的水师,就能让辽国不敢轻举妄动。必要时还可以支持高丽。”   “远隔重洋,驻军如此之远,军心可能安?”   “再远也没有从开封到长安远。从开封出发,三五天内,能走到哪里?南京应天!西京河南!北京大名!”   “海上行舟岂能与官道上一样走?又没有道路、建筑,方向偏了,也难以知晓。”   “相公顾虑得甚是。”韩冈附和着韩绛的话,却是在反驳,“常言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必须要有航行于海上的利器,才能让人安心去探索新的航路,也能让水军安心巡守海疆。”   韩绛多看了韩冈几眼,沉下眼皮不搭话了。一说到利器,朝野内外都知道那是韩冈的本行。韩绛自是知道在殿上的没一个有资格跟韩冈就此事谈论的,自家也没必要赶着让这个后生蹬鼻子上脸。   注1:北宋与高丽交往早期,使臣多是从明州出发,最有名的两艘万石神舟,也是明州船场打造。直至元丰年间,来往渐多,海路更熟,才改成密州板桥港为始发地。到了哲宗元祐二年,密州的市舶司成立。而杭州、明州的市舶司,都是在开国初年就成立了。   注2:宋元以来我国航海者对于今黄海分别称之为黄水洋、青水洋、黑水洋。大致长江口附近一带海面含沙较多,水呈黄色,称为黄水洋;北纬34°、东经122°附近一带海水较浅,水呈绿色,称为青水洋;北纬32°―36°、东经123°以东一带海水较深,水呈蓝色,称为黑水洋。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八)   宰辅们都跟韩绛一样,知机地一个个沉默着,皇后等了半天,见没人问韩冈,自己忍不住开口询问:“敢问宣徽使,究竟是什么利器?”   “第一还是在船只。更大、更快、更稳的船只。比如铁骨船。不过这只是内部的结构,海船外形也很重要。北方海域水浅多滩,所以以平底船为多,而南方水深浪大,故而多为吃水深、高龙骨的广船。想要船行快而稳,需要船场设计新式的战船,然后再打造出来。”   “神舟可以吗?”向皇后问道。   “神舟大且稳,却失之缓慢,易为敌船群攻,无法用在海战之上。”   “那要怎么设计?”   “先做好模型,在水中实验是否容易倾覆,行动是否便捷。然后照着样子进行制作。臣家便有平底船和广船的模型,精巧无比,与实物无异,只是按比例缩小了百倍。只看模型,便知两种船型各自相异之处。”   向皇后有些迷糊,不过韩冈说得有条有理,也就不想再追问,让宰辅们认为自己什么都不懂也有失颜面。   “第二呢?”她继续问道。   “第二是器具。如今海船之上,有罗盘指明方向。但罗盘遇上风浪颠簸就易晃动,这方面就需要改进。同样需要改进的还有测量船只位置的过洋牵星板,失之简陋,且误差很大。”   向皇后听得更加迷糊,罗盘听过没见过,过洋牵星板更是听都没听过,“……怎么改?”   “张榜公布。宣明朝廷的需要,以及运用在其中的原理,下面就是等结果了。集思广益,比起闭门造车,只会快,不会慢。”韩冈道,“臣毕竟不是工匠,纵明其理,却难致其用。”   还是悬赏,韩冈的这一招屡用不厌,只要成了惯例,日后就等于是多了一条上进的通道。时间长了,不仅仅是工匠,就是一些绝望科场的士人也会去走这一条道路。运气好,从军器监、将作监混出头来,说不定就能进了升朝官的序列。   精确的测量仪器是海上运输的关键,在韩冈的计划中,至少要把测量经纬的仪器给弄出来。   在钟表出来之前,测量经度是不可能了。而要精准的测量经度,更是要风浪也影响不了的航海钟。但纬度并不难。牵星板已经出现了,可以测量星辰的高度来测算海船所在的纬度,只是距离六分仪这样的精密仪器还是差了很远。韩冈需要的就是六分仪,差一点,四分仪也行。   韩冈没机会见识过六分仪或四分仪,仅仅是看过的一些书上提到了这两个名词,知道用处而已。但最基本的推断能力他还是有的。测量纬度跟正午太阳的高度脱不了关系,一个量角器肯定少不了、望远镜应该也是需要的,至于具体结构、还有其他组成配件,让其他人去头疼好了,韩冈已经准备在下一期的《自然》中,刊载这些会上悬赏名单的需求。   如果能够测量纬度,去高丽、去日本就容易了许多。确定日本、高丽几处港口所在的纬度,最笨的办法也可以是航行到那个纬度上,然后一直向东走。此外,只要测量精确一点,找不到目标的情况就会少许多。而且这不仅仅是对航海水平的极大提高,同时更是大地为球形这一理论的成功应用。   韩冈的一番话,其中原理听懂的不多,但用处都明白了。让海船不至于迷途失道,只要走在正确的航路上,很快抵达终点,人心当然能够安定下来。   “还有第三吗?”   “第三就是厚生医疗。船上须有船医,负责医治伤病,同时指挥船上的清洁与防疫诸事。世所言出海多难,疾病是其中最大的问题,风浪还得排其次。”   至于坏血症,暂时没必要说。不是远洋航运,得坏血症的几率本就很小。何况船上都少不了的豆芽、腌菜、茶叶都能弥补缺少维生素。   “此事有宣徽安排就不用担心了。”   诸军之中都有军医,主管医疗和防疫,韩冈提到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   “至于第四,”韩冈这一回不等向皇后再问,主动说道,“在于探明地理。陆上有舆图、沙盘,可明各地地理。海上航行,海图更是少不了。各地岸边和岛屿的标识,风候、洋流都要一并记录,且绘制成图,集结成册,以供军用。而不能仅仅是水工中口耳相传。”   这可不容易,章惇想着,比绘制地图要难得多了。但以一个国家的力量去做,再困难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有此四事,海上行船便可安稳许多。可以安心去探索新的航路,也能让水军安心巡守海疆。”韩冈没有更多的提议了,能把这四条都被办妥当了,远的不说,近处的高丽、日本、还有南洋,就没有太大的难度了,“辽国彻底控制高丽及海商,也就一两年之间。以臣之见,最好先尽快选派精兵东进,趁高丽国中乱势占据岛屿,修建军寨。然后打造更为合适的战船以替换现有战船。等到辽国平定高丽,我官军也已控制高丽海疆,辽人便再难用高丽海船为患中国。”   “诸位卿家,对韩宣徽所说各条,可还有什么意见?”   听向皇后的口气,已经是准备接受韩冈的提议。几名宰辅也都无意在这件与各方利益都不相关的小事上,与韩冈为敌。   章惇说道:“臣无异议。既然辽国并吞高丽,海上就不得不严加防备。未雨绸缪,总比亡羊补牢更好一点。”   “但钱粮如何操办?”薛向问道。朝廷现在可是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钱。一旦开始调动船只兵员,消耗可就是真金白银。   “出使千人,七八条大型战船。一时不会耗用太多。日常所用,由海商入中便可。等到日后,控制东海海贸,可以依靠商税补足。”   “海贸?”蔡确嗅到了里面金钱的味道。   “商家穿州过县,每经一地,便是百分之二的过税。而海商,则是在入港时,在市舶司中或缴纳两成为税,但出港呢?”   韩冈的言下之意也就是在高丽海贸中居中再砍一刀。   薛向和蔡确各自点头。对高丽海商们当然是噩耗,但宰辅们可不管那么多,只要补足多出去的开支,高丽海商怎么样都好。反正海商不会亏本,多加的两成抽解,反过来加进成本里面就够了。   “钱粮暂时可以设法调拨,但兵员从哪里调?”韩绛问道。   “章枢密?”向皇后问章惇。   “各路水师,以登州最为精锐。有澄海弩手和平海各二指挥,另有厢军安海、水军各一指挥,至于江南沿江、沿海诸水师,久未校阅,不堪一用。广州、广西亦有水师,但南海……”   南征一役,广州的水军是临时募集的,之后也根本没有派上用场。现在则更好,巡海的差事变成了往来转运,名义上是水军,实际上成了商船。中间的将校们一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想要他们过来巡海,指不定转眼就闹兵变了。   “依臣之间,可于京东东路,及两浙路,各设一将,为水军。”章惇继续说道,“两浙驻地设于昌国。而京东东路一将,就设在登州。六个指挥,其中两个指挥驻扎在高丽。一年一轮替。其中缺额,可招募充实。”   “虎翼水军不能用?”向皇后又问。   虎翼水军的名气肯定要比澄海弩手和平海大得多,殿上一片安静,那可是京营,而且是只在金明池争标时上场。   “陛下,殿下。”韩冈道,“大中祥符年间,朝廷诏在京诸军选江、淮士卒善水者习战于金明池,立为虎翼水军,这已经多少年都没见过海了。”   从小只是在池子里扑腾的鸭子,怎么能放在大海上?韩冈不会指望京营中的水军能派上什么用场。   “正如韩宣徽所言,的确不合用。”章惇附和着。他也觉得最好让虎翼水军继续在金明池里划龙船好了,每年天子与民共乐,少了金明池争标这一道风景,热闹就差了许多。   “那就依章枢密,韩宣徽之言。”   “不过还有驻地之事。官军水师到了高丽,驻扎在何处。”蔡确询问。   “记得高丽南方有大岛。”   以经史之学论,章惇是殿上最出色的一个,两科进士。听到韩冈说要,就开始尽力回忆,只是依稀记得,但名字记不清了。   “可是倭国?”张璪问。   “耽罗国也能算一个。”韩冈口气委婉,其实是指明了张璪的错误。   几名宰辅都看了眼韩冈,明显的是做了不少功课。看起来为了今天的提议,已经准备了不少时间。   “不过耽罗国太过偏于南方,可能并不合用。”韩冈又道。   所谓的耽罗国,应该就是济州岛。可韩冈也不能完全确定。但除了济州岛之外,朝鲜半岛西海岸的大小岛屿并不少,用来驻扎水师,远比更偏南方的济州岛要合适。只要熟悉地理的人肯带路就行了。至于以后占不占下来,那就另说。   “以臣之见,过几日可再招高丽使者上殿。既然过来求援,想必乐于见到朝廷出兵。”用功名利禄钓不上来的大鱼,以忠义为饵,就会自己咬钩了,韩冈想着,道:“到底哪一处更为合适驻兵,可让他们推荐一下。”   真够黑心的。好几名宰辅都在想。   蔡确笑道,“求仁得仁,当不会拒绝。”   韩冈轻轻点头,这件事差不多应该定下来了。虽然只是顺水推舟,却对未来大有裨益。   辽国吞并高丽,可能带来的海上骚扰也不是坏事,就像现在,能让朝廷上下都警觉起来,加大对造船业的投入,就是个好结果。在韩冈看来大宋的根本虽还是陆地,但海洋也不可偏废。   “一旦官军控制了海洋,也就让辽国多了一段必须要防备的国境线。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三九)   一番议论之后,就在殿上将出兵高丽的事情定下了。   看起来是有些儿戏了,但那毕竟不是去打仗。不过几条船、千余人去巡边,仅仅是走得稍稍远了那么一点。事情不妙,转身就能跑的,辽国的骑兵也追不上来。   些许小事,宰辅们都不介意给韩冈一个面子,这份人情之后肯定是能拿回来的。   不过韩冈回去还要写札子,口说无凭据,公文上的程序必须要走。日后查验档案,整理国史中的个人传记,也需要各方面的资料来证明。   当然,写在纸面上的文字,绝不会是跟辽国抢食,而是义正辞严、正大光明地去援助在辽国铁蹄下苦苦挣扎的高丽。   刚刚击败了辽国,又夺回了大片的土地,京城脚下的百万军民心气正高,援救外藩不被辽国侵扰,保其传承不绝,这就是天朝上国该做的事。   到了如今,京城内外还怕辽国的也没多少了,贤臣名将无数,三军又各个精锐,最不成气候的京营都能将辽人打得丢盔弃甲,河北运气差一点,但也是将辽军的主力给堵在了三关之外。   现在高丽使者求到了京城来,朝廷出兵表示一下,甚至能得到百万军民的欢呼声。   接下来的两三日,韩冈都在炮制他的奏章,朝廷需要一些准备,高丽使臣那里也要稍稍晾一下,韩冈也就不用着急。   而这几日,金悌、柳洪和他们的随从都被约束在驿馆中,免得一群人乱跑乱说,乱了朝廷的计划。   金悌在出发前,曾从国主手中接受了一笔丰厚的财物,让他抵达开封城之后,用来收买大宋朝廷里面的高官显贵,好为高丽说话。可他现在根本连门都出不了,到底能拜见哪一个?   但金悌所不知道的是,他一登岸,他带来了什么人,什么物,都被打探了一遍,宰辅们都很清楚,金悌手上的那些都是贵价货色,可那终究是在高丽,在大宋,可就要差上一筹。此外的一匣子黄金也算不上多贵重。想拿来买好大宋宰辅,根本是痴心妄想。不过这笔钱若是给下面的黑心官吏骗走了,朝廷的脸面上也过不去。   蔡确专门下令,让同文馆官吏严加看管,如果让高丽使者或随从溜出去,值守的官吏从上到下都是严惩不贷。政事堂那边还私下里传话,那个严惩不贷,就是流放沙门岛,绝不宽宥。   第二天,就有一名随从得到了一个机会,潜出了同文馆,但没有几步便被拦了回来。很快一名被打断了四肢的同文馆吏员便被丢上马车,在同文馆诸官吏的目送下,离开了京城。看他的情况,莫说沙门岛,就是开封府界都不一定能出得去。   朝廷如此激烈的手段,让同文馆上下为之一凛,不敢再为钱币所引诱。金悌也战战兢兢的好半天。万一他的动作惹怒了皇后和两府,这一回可就只能打道回府。不过大宋的朝廷幸好根本就没理会他,只有馆伴使来陪他说话。   馆伴使是太常礼院的人,很普通的一个礼官,完全没有当年来大宋时所受到的礼遇。   金悌与这名馆伴使聊天时,更发现对方是个话篓子,什么都往外倒,根本就没有过去接触过的馆伴使那般稳重和斟词酌句,小心的不在言辞中留下可用利用的破绽。   所选非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大宋朝廷根本就没将他们这群高丽求援的使者放在心上。   几天来,礼官都带来了最新的有关高丽的消息。   就在今天早间,新的信息被送到了——开京被辽人攻破了。   虽然说礼官当时也讲了,“到底是不是谣言,还得再加以验证。”   可金悌已经不再抱什么希望。   从一开始,就有说开京陷落的消息,不过从时间上算,辽军就算跑得再快,也不过刚刚能摸到开京,但那样可是要沿途都是毫无阻碍的平原,而且寻找食物和饲料还不能浪费时间。怎么看都是谣言。   之后开京陷落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但仔细询问之后,从来都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道听途所。   但今天的情况就不一样了,登州知州密报,辽国攻下开京的消息已经为十余人所证实。这些证人都是从高丽逃出来的商人、官员,并不是一处来的。不同渠道都证明了同一个消息,那么也不需要再多的怀疑了。   金悌已经开始绝望了,如果没有一个朝廷,至少一个国王在高丽维持局面,以证明高丽国依然存在,大宋是绝对不可能出兵相助,甚至原本已经答应下来的军器,都会有了反复。   他如同困兽一般,尽管同文馆的馆舍,远比他在开京的住宅要宽敞的多,甚至除了规模略小,建筑、装饰、摆设都远远超过高丽的王宫,但他还是觉得喘不过气来。   “喜事!喜事!大喜事!”   礼官几天来,第一次不是按照规定的时间登门作陪,更没有让人通报,直接冲进了金悌的房中。身后柳洪和一群随从跟着,都没把他给拦住。   金悌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期待,声音干哑地问着,“什么喜事?”   “大喜事啊,金大使。韩宣徽今天递了札子,说是要请朝廷出兵援救贵国!”   “韩宣徽?!”   金悌和他的同伴们都惊呆了。   “怎么,还不知道韩宣徽是谁?”来报信的礼官显得很吃惊,瞪大眼睛,“就是种痘……”   “知道!知道!知道!”   金悌的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迭声地表示自己很清楚韩宣徽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是前日在殿上,韩宣徽一言不发,今天又突然上书,金悌实在是没有想到!”   “哎呀呀,大使你是不知道韩宣徽这个人。韩宣徽向不轻言,言必有中。他既然说了,肯定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的决定。”   “原来如此。”   金悌点了点头,正想细问,就听那礼官劈头盖脸地一顿话砸过来。   “韩宣徽既然上了书,那么太上皇后就不会驳他的面子。两府一般也不会否决。若说到兵事,当今朝中,也就是韩宣徽和吕、章二枢密了。遇上四方兵事,有韩宣徽提议,章枢密再支持,没有不通过的。”   想起前日殿上,力主用武的章惇,金悌一口气长舒出来。大宋国中两名地位最高、且又在京城的帅臣都表态要出兵高丽,想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不过想是这么想,但细节呢,怎么出兵相助,什么时候出兵,这些地方才更为关键。   “若是当年的王枢密还在,可就更好了。那可是手把手将韩宣徽给教出来的,一肚子的兵法全都传给了韩宣徽。”那礼官扯着金悌的袖子,凑近了说话,“大使你是不知道啊,说到韩宣徽的学问,圣学是张文诚先生所授,如今已是名垂天下的大儒。医术,是孙药王亲传,一个种痘便救了几千万条性命,其他还有更多,听说正在研究怎么剖腹救难产,太医局下面的医工快给他操练得赶上华佗了,你说厉不厉害?”   “的确是厉害。”金悌点头,表示同意,正要再说其他的,却被礼官又抢前了一步。   “这打得辽人魂飞胆裂的兵法,就是王枢密传下来了。那王枢密可真是能耐,不要钱粮、不要兵马,在关西三年,就把熙河路给拿下来了,还顺便提拔了韩宣徽。另外,打到西域去的王团练,跟宫里的王留后去蜀中平乱的赵钤辖,都曾在王枢密帐下听命,也就韩宣徽的表亲,最近刚输了一阵,其实之前也打得很好,章枢密帐下第一得力的大将,荆南和交趾都参加了,就是这一回不小心输了一阵。”   金悌张了张嘴,“我说……”   “大使你想想……”礼官根本就没在乎金悌想说什么,“教出了这么多将帅,本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水平?!可惜天不假年啊,要不然有他挂帅,这一回连幽云十六州都给夺回来了。”   礼官絮絮叨叨,话题已经离了正题不知多远。金悌心中急得如同有猴儿在挠,抓心挠肝的,恨不得掐着对方的脖子,让他说重点。   “天使到!”外面拖长声音的通报终于打断了礼官的话。   一群人匆匆赶到外院,只见一名身穿紫衣的内侍已经进了院中,见到金悌和柳洪,便立刻拖着腔调道:“太上皇后有旨,着高丽国使金悌、柳洪速速上殿。”   金悌强压着兴奋,再一次来到垂拱殿。   殿上宰辅与前日并无差别,不过金悌的心境已经变了。   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太上皇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金大使。”   “下臣在!”   “这几日朝廷都在计议如何援救高丽,不意北虏早就在之前就攻下了开京。”   皇后的开场白让金悌心中一凛,一字一顿:“城虽破,国未亡。”   “但也有消息说,王徽已经降顺了。如果高丽上下全数降伏,甘愿为北虏爪牙,中国也只能放手。”   “殿下!”金悌脱下头上的官帽,跪倒于殿上,急叫道:“下国向慕中华,虽在海外,三尺童子亦知忠孝仁义,岂会为鞑虏蛮夷所屈。纵有屈,也只是敷衍而已。等中国援兵至,必当揭竿而起。何况唇亡齿寒,高丽降伏,辽国势力更增数成,大宋若坐视,难免日后之忧。”   “韩宣徽也是如此说。高丽即是中国藩国,贡事勤谨,在情在理不能不救。”   金悌瞥了一眼韩冈,那位年轻的大臣依然跟前日一样,石雕木偶一般不动不言。   “所以朝廷现在也决定了,还是要出兵援助高丽。”   金悌脸贴地:“中国相救之德,下国千岁万年亦不敢忘。”   “不过中国刚刚与北虏一番大战,再起大军尚有些困难。但如韩宣徽说,至少也要保住一点血脉。所以先出动水军一部,与贵国联络上,然后再决定行止。”帘后的声音稍稍一顿,“不知金大使、柳副使,你二人中哪一位愿意回去联络国中的忠臣义士,配合我官军?”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十)   金悌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对着慷慨仗义的大宋君臣再拜起身,然后躬身倒退着与他的副手一起出了殿门。   面对可能是九死一生的任务,金悌毅然接受了下来,甚至请求今天就出发,赶回高丽,与还在抵抗辽人的势力联络上。   同时他向朝廷推荐了江华岛。   韩冈声称官军远来,必须要有个安全的落脚地点。金悌不疑有他,又或许是想到了却巴不得大宋能插足进来,所以推荐了这个据他本人说,是独一无二的绝佳驻地。   江华岛距离开京并不远,位于阿利水【汉江】的河口。地理位置绝佳。岛上还有山峰,具有险要地势,更有供停泊船只的港口。往来商船进入阿利水,也都要进过江华岛。看遍高丽西岸,再无一处能比得上江华岛。   听金悌这么一说,殿上君臣都觉得的确是个好位置。只要能够切实封锁邻接陆地的海峡,江华岛将是大宋控扼整个高丽的战略要点。而且据金悌及柳洪所言,江华岛至少有一县之地,面积不小,足以驻屯大军。而且既然这个岛位于河口,那么肯定也有冲积出来的土地,多多少少也能种上一点粮食。   只是这么好的地方,除非通知高丽的历代国王都是瞎子,否则就不会放过。在垂拱殿上的,除了坐着的,哪个不是明白人?再追问两句,金悌也老实地说了出来,江华岛本就是开京对西方来敌的第一道防线,早有城寨修在岛上面,也驻有一部兵马,甚至还是行宫所在。   说到这里,宰辅们都明白了,朝廷的兵舰开过去,恐怕会撞上一群逃出开城的官吏,也许还有几个王族、宗室,甚至可能会碰见国王王徽和世子王勋。   高丽就这么大,往南走也逃不了多远,只能寄望于海水阻隔辽军的步伐。而且从开京逃到阿利水上坐船,直放江华岛,比起渡水南下,更快也更安全。   将心比心,蔡确、章惇、韩冈都觉得,如果换做自己,往江华岛跑的可能性很高。实在不行,往大宋逃,也能混个安乐王公做一做。   与败逃出京的高丽小朝廷混在一起,大大小小都是一个麻烦。不过派出战船的目的,只是要控制高丽海疆,不是跟高丽人争夺高丽的控制权。有些交换,不愁高丽人不做。只要安排得好,鸠占鹊巢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对于金悌的提议,宰辅们也不会全然相信,还是决定让领军出征的将领,到了高丽看了江华岛的实际情况再说,如果不合适,再换地方也不迟。   金悌的言辞总是不够坦诚,不过对他的平行,宰辅们还是给了很高的评价。   “当真是忠义之士。”从殿中出来,韩绛就忍不住感叹。   张璪也附和着:“此人大有古风,仿佛春秋之臣。”   “高丽事事皆学于中国,自号小中华,只看这一个知晓忠义的臣子,倒也不能算是自吹自擂。”曾布同样赞许。   只有韩冈不以为然,道:“春秋之义,在于尊王攘夷。齐桓之德,乃是全华夏,御蛮夷。高丽虽自号中华,只不服王化这一条,就照旧是蛮夷啊。”   章惇笑道:“玉昆你待四夷,何其苛刻。”   “一日不降中国,就一日是蛮夷。蛮夷猾夏,这一点终归是要防着。”   “算了,不争此事了。”章惇摇摇头,韩冈在华夷之辨上的原则谁都动摇不了,他也懒怠去争,“这段时间事情虽说少了点,还不至于闲得发慌。”   “金悌将这江华岛说得那么好,不知道高丽愿不愿意割让。”   “大宋要的岛屿,于高丽也是海外。无用之地。以无用之地,换来大宋的支援,这笔账,王徽、王勋应该会算。”   “就是不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了,到底是不是‘已经’逃到了江华岛上。”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韩冈摇摇头,“开京破城,究竟是自缚出降,还是里面的守军献城都要弄清楚。到底有没有给他们留下逃亡的时间,这同样要靠运气。”   蔡确眉头紧皱:“辽国当真能攻城了?”   韩冈道:“内部人心一乱,就没有攻不下的城池。”   蔡确叹道,“就怕辽国是在外部强攻得手。”   不管怎么说,开京都是一国都城,辽国若是能一鼓而破,面对大宋出四京以外的其他城市,多半也都能做到这一点。作为宰相……之一,蔡确也不愿看到辽国变得这么强大。   不过现在也只能看出征的将校们的本事了。到底能不能在辽国和高丽的干扰下,达成既定的目标。   选调水军将领的工作,枢密院此事已经完成了。   对将领的要求不是那么高,只要敢于出海就行。在大宋军中,这样的人,还是有那么一个、两个。   现在的这一个就是从广州那边调来,早在南征之役中就投到章惇门下,这两年为章家的商行出了很大力气。走惯了南方的水路,不知道能不能习惯北方的海域。至于能不能战,更是还得看情况。   “相公,今天有空吗?”   宰辅们分头各自归府的时候,韩冈唤住了蔡确。   “玉昆,可是有事?”蔡确回问道。   “韩冈想去军器监看一看铁骨船。顺便再看看一具新式的火炮。”   韩冈邀请蔡确去军器监一趟,主要是要看一下铁骨船。谁让他现在已经与军器监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瓜葛,而蔡确现在的确是分管下面的军器监,其他重臣要去,少不了要向蔡确打个招呼。   “巴不得玉昆你去。只要能顺便指点一下。”蔡确很乐意,其实他本人都没有去参观过,现在有机会,就顺道去看一看。好歹知道那些钱究竟是砸到了哪里?蔡确可是一贯地唯恐天下不乱。   军器监在京城位置很正,从皇城过去,没有用多少时间。   两名宰辅很快就到了,只跟赶上来问安的军器监丞臧樟说了两句话,蔡确、韩冈便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铁骨船仅比御苑中飘在池塘中的采莲小舟大一点。   钢铁做的骨架,外面钉了内外两层船板,前面安了一个同样是铁质的冲角,似乎想表现一下这艘小船究竟有多么结实,可以当成冲车来使用。   这艘船不是平底船,船底下凹,如果将底板钉上,下面能装不少东西。   “这船不愧是铁骨,大概是重心下移,整个人依然稳当得紧,走得稳,坐着也稳。”   “那岂不是铁船最稳?”蔡确问道。   “铁船其实也有,不过稳当就得另说了。”   臧樟赔着笑,一边还准备着。命下面的工匠给找了出来,顺着轨道,从仓库被一路推过来。   的确是铁船,从龙骨到船肋,还有船板,都是铁的。其中的缝隙用锡填补。但大小,只有一艘采莲舟的一半。江南的有些地方,女孩子家进场坐着澡盆去采莲,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大小。   “为什么一开始不拿出来,还遮遮掩掩的。”蔡确有几分不快,质问着。   “相公有所不知。”臧樟苦笑着回答,一手还指着铁船,“这艘船最多只能飘在水上,载不了人。实在是太重了。”   “哦?玉昆,你当年是怎么说的?”蔡确又问韩冈。   “木头能浮水,铁却不能。要是做得小了,要么就浮不起来,要么就载不了人。必须要往大里造。”   后世还有水泥船。当真就是用水泥做出来的。骨架是铁丝网,外面是水泥,在一些小河中行驶。大一点的江河都不会去,完全没有抗撞击和抗破损的能力。   但这样的船只到底能不能经受得住风浪的考验,韩冈一点把握都没有。   木头拥有很高的韧性,所以不用担心。现在最需要关心是的铸铁,其本身还是很脆弱,需要拥有更高的韧性,才能当得起人们的赞许。   只不过,以现有的钢材品种,根本无法满足实际的需要。   而发展钢材,则需要定量与定性的分析。不论是炼钢炼铁,还是制造铁器,都需要总结出完善的可以依循和学习的流程,而不是全然依靠经验感觉行事。   韩冈在这方面盯得很紧,需要下面的工匠们一起共同总结,相互帮助。纵然离开了军器监也是一样。   蔡确仔细地看了一阵铁船,对其中的疑问进行了一番询问,从工匠们那里得到了很多。   “真希望能够早点看见铁质的战船。想必在海上,没有任何船只能与其对抗。”   一想到能将敌国的船只当成鸡蛋壳一般,碾成粉碎,蔡确的心中就难以自已,这可是之前宰辅们都没有的运气,除了要分韩冈一大块之外,他蔡确本人就能控制剩下的六成七成。   不过制作出真正意义上的铁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蔡确已经做好了受到挫折的准备,没有什么实验能够始终高歌猛进,不过有韩冈参与其中,想来很快就会期盼已久的好结果。   “玉昆,你不是说还有火器吗?”蔡确想起了前面的话,“实物在哪里?”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一)   方兴已经在一旁等了很久。   他是新任命的军器监丞兼管勾火器局。同为军器监丞,铁船等事归臧樟管,火器就轮到方兴出面。   听到蔡确的问话,又收到韩冈递过来的眼色,方兴上前一步:“相公。方兴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好。”蔡确带头迈开步子,笑顾韩冈:“就看看玉昆你这一回还能带来什么惊喜了。”   韩冈点点头,举步跟上。   蔡确跟着方兴走,回头看了一下跟在后面的人群,判军器监黄履依然不在人群中:“黄安中还没到?”   方兴立刻回道:“之前已派了两拨人去通知大监了,现在应该正在回来的路上。”   蔡确转回来对韩冈笑道:“难得黄安中如此勤谨。过去可没这么勤快。”   “这几日见黄安中,倒是让韩冈深愧自己太悠闲了。”   韩冈这几天为火器局、铸币局两件事,与军器监多有联络,判军器监的黄履那边也见过了两次面。   只是今天,就只见从下面提拔起来的臧樟在忙前忙后,方兴为了准备也是忙忙碌碌,唯有判军器监黄履出城去视察城外的作坊,还不知道收没收到消息。   黄履曾经知谏院,判国子监,还做过崇政殿说书,修起居注。自履历上看,一路都是清要官,在官场上是最受人羡慕的晋升路线。   从清要之位,转到实务监司,说起来不能算升擢。不过职位好坏,要看故事、成例。吕惠卿和韩冈都是从判军器监位置上升上去的,地位于在京百司里面排得很靠前。而且黄履在判国子监时被卷进了太学案,被勒停处罚,前段时间处罚撤销,黄履分头找了蔡确和章惇一番活动,才抢到这个位置。   蔡确边走边说:“黄安中的身子骨一直都不怎么样,过去任的都是清职,此番忙碌于公事,也是难为他了。”   韩冈望着前面:“判监理应两人,现还有一名缺额。若东府能选任一贤才,黄安中也可轻松一点了。”   判军器监理应是两人,以资历深浅分为判和同判,原来是黄履、曾孝宽。但曾孝宽新近出外,现在就只有黄履一人。   曾孝宽做翰林任久,在军器监的时间更长。只是在韩冈回京之前,已经外放了秦凤路,让他去配合吕惠卿。如果他在京中,之前韩冈要抢吕嘉问三司使的位置,王安石只要将曾孝宽换上去就可以了——韩冈与曾孝宽交情不差,当初在军器监时,也配合得很好,当真换了曾孝宽任三司使,韩冈还真不方便翻脸。   “只是人才难得啊……合适的人选可不是那么的好找。”   “相公在东府,阅人甚多,哪里挑选不出合用的人才。只要能如曾令绰一般就可以了。”   韩冈无意争取这个空缺,他的手上并没有合适的人选,还不如做人情还给蔡确。但还是加了一个前提,不要那种爱指手画脚、外行充内行的蠢货。   “要跟曾令绰比?”蔡确摇头笑了两声,“这可就更难了。”   一行人顺着军器监中纵横交错的道路向前走,沿途是一座座被墙围起的工坊,里面时时刻刻都在向外散发着噪音。   吱吱呀呀是锯木,叮叮当当的就是在打铁。有搬运重物时喊的号子,也有工匠对学徒的呵斥。   不过蔡确与韩冈一路走来,声音就一点点消失。   各个作坊的作头都到了路边上,向大宋的宰相行礼。韩冈拖后一步,不与蔡确抢风光。   蔡确皱起眉,吩咐道:“都回去做事吧。别耽搁正事。”   工匠们依言起身,返回工坊。   蔡确突然指着前面一人,回头对臧樟道:“臧监丞,这是令郎吧。”   韩冈看过去,那人已经近中年了,长相中分明就有臧樟的影子。   臧樟上前道:“回相公,正是犬子臧燕。”   说着就提声把儿子给叫住。   蔡确带着人走过去,臧樟的儿子束手束脚地站在门边,看着就是没见过大场面的窘迫样子。   管理斩马刀局的就是臧樟的儿子。军器监各局的管勾官本来都是内宦,后来逐渐被替换成武官,基本上都是低阶小使臣,臧燕也是。如果方兴不是以军器监丞兼任,他一个做过畿县知县的朝官,即便不是进士,来主掌火器局也是太委屈了。   这一座工坊的围墙很高,门口挂着斩马刀局的牌子。   “里面是斩马刀局的作坊?”蔡确隔着门向里面看了两眼。   “回相公,只是一小部分,大作坊已经搬到了城外去了。”   “一小部分就一小部分。”蔡确对韩冈道:“玉昆,我在京这么些年,还没进去见识过,去看看如何?”   政务上宰辅各自分工,在京百司各管一摊,军器监也只是归蔡确负责。人事、财务还有成果,这是蔡确所关心的。但对于监中的管理细节,他就干脆放手,有吕惠卿、韩冈拟定的制度,十年来又卓有成效,聪明人都不会去干涉。不过到了门前,顺便见识一下也无妨。   韩冈点头笑道,“敢不奉陪。”遂与蔡确前后脚进了工坊。   斩马刀局随着禁军全数换装完毕,只需要保持每年替换的数量,规模比过去小了一半还多,同时还将军用刀、剑的打造任务也一起接了下来,每年出产腰刀、宝剑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斩马刀。真正打造钦定制式斩马刀的作坊是在京城外,利用汴河水力锻造。   京城内的作坊,则是精工细作,专门打造提供给军官的随身刀剑,不过提供给上四军仪卫的精制斩马刀也是在这里进行再加工。作坊中没有水力,使用的是脚踏式锻锤,由脚带动锻锤,一下下地锤击着半人高的刀身。   蔡确进来时,作坊里面也重新开始运作。   一名工匠站在锻锤机前,隔着手套抓着刀身,刀身的一端红热发亮,但那名工匠看起来毫不在意,小心地将刀身放在铁锤下敲打着。   蔡确看得好奇,回头问,“都不怕热?”   臧樟代木讷的儿子回答着问题,“工匠所戴的手套都是火浣布,不怕火烧。这样拿得更稳,锻打的效果也更好。”   “火浣布听过,倒没见识过。过去看书,说得神乎其神,说是火鼠皮毛所制。没想到这作坊里就有。”蔡确惊讶着,又对韩冈道,“世间都说玉昆你博识,可知这火浣布为何入火不燃?”   “博识不敢当。不过在军器监中待过,多少知道一点。”韩冈谦虚了两句,就解释道,“天底下,纺织的材料分成三类,动物、植物还有矿物。动物织料以蚕丝和羊毛为主,成品是丝绸和毛毡,燃烧起来有臭味。植物织料则是棉、麻。棉布、麻布世上是很多见的,烧了就成灰,与烧木料一样。而矿物织料,名为石棉,出自蜀中。可以织成火浣布。因其本质本是矿石,只是形如丝絮,所以入火不燃,故此用来制作成布料,供制铁和锻造这样有炉灶的工坊使用。至于火鼠云云,古人无知者妄言也。”   蔡确听得直点头,最后笑道:“不是玉昆,说不了这么明白。”   “只是石棉的产量太小,现在只能做成手套。日后蜀中矿上的产量大了起来,衣袍、鞋子都能做。若是用在屋舍上,比如屋顶等处,更能防火。”   京城人烟稠密,最怕的就是火灾。蔡确闻言,便道:“看来得让成都府那边多用心一点了。”回头又对臧樟道,“也亏你们想得到。”   臧樟毕恭毕敬:“都是韩宣徽过去安排下来的。”   “哦?难怪玉昆你说得头头是道,原来早就知道了。”   “宣徽对我等工匠最是看顾。”臧樟指着不远处放在台子上的水桶,“那是工匠们喝的水。烧开后晾凉了。里面都掺了盐,还有些许糖。流汗后比和白熟水要好。”   “要他们在这里做上一天的工也不容易。”蔡确点头道,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下,就已经感到热浪滚滚而来,很快就有了丝丝汗意。工匠们在这样的环境下日复一日,当然更加辛苦。   一点点优待,换来的是几十万大军身上的精良装备。若是这点钱都舍不得,工匠们敷衍了事,哪里还会有名震万邦的大宋官造。   “相公,宣徽,大监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蔡确一笑,与韩冈道:“出去迎迎黄安中吧。”   出了斩马刀局作坊大门,一名五十出头的官员就迎面而来。因为赶路的缘故,看起来有些狼狈。   到了面前,官员就立刻冲蔡确拜倒行礼:“黄履拜见相公。”   宰相礼绝百僚,蔡确并不回礼,颔首而已,少待垂手将黄履扶起。   黄履回头再与韩冈见礼,相互作揖,韩冈稍稍弯腰。   待尽过礼仪,蔡确笑道:“安中,你是地主,却迟迟而至,岂不该罚。”   黄履回道:“为私事,黄履可认。为公事,黄履可就不认了。”   韩冈听说黄履与蔡确关系不错,看起来也的确像。行礼有尊卑,说话就没有了。   蔡确与黄履说了几句,回来对韩冈道:“玉昆,方才不是说要看一下火器的吗?安中到了,正好一起去。”   蔡确好像正是在等着黄履,中间才故意耽搁。不过韩冈也不在意,让方兴在前面领路,很快就到了安排给火器局制作和实验的地方。   偌大的院落中,用两三天的时间打造起来的原型就放在架子上,前面三十步是一堵木墙。   韩冈走到架子旁边:“这是韩冈这几日吩咐军器监中的人打造的火器,名为火炮。将霹雳砲的砲,去石头,改成火,生造的一个字。”   蔡确没理会韩冈在说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架子上的新武器给吸引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慢慢地抬起头,眼神锐利,甚至带着点怒气,“这就是玉昆你说的火器?堪比霹雳砲的?”   “正是。”韩冈微笑点头,“原理相同,外形类似,只是材质不一样。现做个简单的,好让工匠们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火器。”   蔡确听了韩冈的话,又去仔细打量了架子上的那火器一番。但左看右看,分明就是一截松木,而且连皮都没去。   他狐疑地再抬起头,向韩冈看去,开什么玩笑?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二)   被当朝宰相怒视着,韩冈的神色依然平静,蔡确心头的怒意一点点地消退下去。   韩冈不是刘攽、石延年那样爱开玩笑的人,既然说得肯定,那么面前的这段松木也许的确就是他所说的火炮。   蔡确第三次将视线投向那段木头,这一回观察得更加仔细。   还是松木。一丈长短,一尺粗细。前面的一端开了孔,碗口大小,而且是小碗。再仔细瞧瞧,应该用锯子将这一段松木竖着锯成两半,然后将一段木芯给掏空,另一端则保留原样留着。最后用铁钉钉回去,接着用铁箍箍好。   蔡确看不出个眉目,但明显的是粗制滥造的产品。   “玉昆,这到底怎么用?”   韩冈招了方兴过来,“试过几次了?”   “四次。换了两门炮。这是第三门。”方兴回话道,“第一门炮试射了三次,第三次,木头被炸裂开来。第二门炮,可能没做好,火都从缝子里面冒出来了。所以又给这第三门加了两道箍。”   “准备发射吧。”韩冈让方兴过去,回头又对蔡确道,“火药威力不小。炮管不结实一点,就会跟鞭炮外面的纸壳一样炸碎掉。木头还是不够牢靠。不过也就试一下,让人看看这是怎么用的。”   蔡确这才发觉,空气的确有着淡淡的硫磺味道。   “已经试了几次,看来是不会有问题了。”   “没亲眼看过实验,韩冈也不知道到底行还是不行。”   “玉昆过于自谦。若没有把握,当不会在殿上夸口。”   “我是说的没把握是这松木炮。”韩冈还是没把话说出口,松木炮只是在故事里面听说,实际上并没有接触过,不比他想要打造的金属火炮,四处旅游时见过不少实物,青铜的,熟铁的,他都见过。   而且这个松木炮也是临时赶工的结果。现在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车床、铣床、镗床,只有简单的加工平台。在造这具木炮的时候,并没有派上什么用场。第一门炮是用凿子硬凿出来的,接下来做第二门炮的时候,有个工匠提议,直接用烧红的铁棒将树干中央灼烧成碳,然后铲掉后再细细打磨,以配合尺寸。说快也是很快,一天下来,就造好了三门。   韩冈和蔡确说话间,方兴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几名杂役将火炮在架子上用绳索固定好,又用绳索将架子牢牢地绑定两旁廊道上的几块石础。炮口正前方,是那块厚木板,但跟着又牵了只羊过来,拴在木板前面。   “之前几次都没有用活物做靶子,这一回试试。”   另外一名杂役则捧了一只碗出来,里面黑糊糊的,装满了火药。   “火药一多起来就很危险,不敢放得太近。”方兴又走了回来,与韩冈、蔡确说道。   那名杂役拿着火药,却没有直接往火炮口中倒,而是先倒在了一块丝绸上。   “这是?”韩冈疑惑着问。包起来火药,让他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方兴解释道:“火药太细碎,总是漏了许多在内壁上,一开始怎么也弄不进去,浪费了许多。所以就想了个办法,干脆就用细纱给包起来。这样也方便。”   杂役用丝绸将火药包好,揉了一揉,调整了一下大小,便顺着炮口塞了进去,另一名杂役早就拿着一根一头长木杆在等着,见火药包放进去了,就拿起木杆往里面用力地捣实了。   紧接着就是一枚直径只有三寸、铸好的铁球放进了炮口里面,同样将之捣实。这是韩冈吩咐下来的。对大金作来说,是个很简单的工作。   “这是炮弹,相当于霹雳砲的石弹。都是砸出去的。”韩冈说着,让人拿了另一枚给蔡确看。   蔡确聚精会神地看着,到了现在,他已经渐渐明了其中的原理。只是还不知道威力如何。   火药、炮弹都放好,另有一名杂役拿着根铁钎从火炮上方扎了进去,蔡确这才发现火炮上方靠后的位置,有一个孔洞,不算大,但看起来是深入到火炮内的空洞中。   那名工匠杵着铁钎用力捣了两下后,抽出来,看了眼铁钎的前端,然后便将一根细绳放进了。   “那是引火绳,点火用的。”方兴继续解释,看着前面都准备好,又道:“相公、宣徽,要点火了,还请稍稍移步。”   他说着,指了指火炮的侧后方。那里用草袋装土,堆出了一道墙来,倒像是防洪时的样子。   面对蔡确疑惑的目光,方兴赔着笑脸:“相公,宣徽,这火炮是急就章做出来的,说不准会不会就这么爆开来。两位身系国家安危,还是稍稍站远一点比较安全。”   方兴也难做,为了表现火炮的威力,不能减少装药量,但又要保证在场的两位大人物的安全,着实让他头疼。   韩冈不让他为难,“持正相公,你看,我们稍退几步?”   蔡确点点头,往那道墙后走。   “那他们呢。”韩冈问跟过来的方兴。   “宣徽不用担心,他们会去那里。”   方兴说着指了指院墙。韩冈顺着望过去,那里站了一排禁军士兵。   火器局配属了一个指挥禁军作为护卫。这比斩马刀局的一百人要多得多,跟如今的板甲局相当。十几名禁军士兵都在院墙边上候着,墙上还斜靠着一张张大型的橹盾。   走到草袋墙后,透过缝隙,望着前面的松木火炮。蔡确这时候也有点紧张了,这火炮的威力看起来不会小,否则这么郑重其事又是为何?   火炮周围的人跟着散开了,都躲到了橹盾之后,只有一名小兵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在引线上凑了一下,就转身飞快地跑开。   但那引火绳一点动静也没有。   方兴脸色尴尬,看起来是首领的大匠上去骂了两声,夺过火折子上前点着了,倒退着回来。   院中陡然间静了下来,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   引火绳嗞嗞燃烧着,那点火星转眼就没入了火炮之中。   蔡确双手握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面。   下一刻,橘红色的闪光在眼前划过,震耳欲聋的爆响轰然而起,一股子青白色的浓烟弥漫在前方。   蔡确被惊得后退了一步,然后再上前。转头看着韩冈,正神色凝重地看着前面。   “好了。”   待硝烟散去,方兴第一个绕出草袋墙,韩冈和蔡确跟在后面。   火炮还在原处,看起来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从炮口、引线入口以及接缝出,还冒着一丝一缕的青烟。   蔡确再向目标看过去,隔了三十步,厚厚的木板上是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红,木板前面的羊早就倒下去了,血水在地面上洇了开来。   身边人影一闪,韩冈快步上前。   蔡确想了想,随即跟了上去。   一群人一起上去,只一看,立刻就有很多人移开了脸。   那枚炮弹击中的是羊的头部,眼和脑的上半部直接就消失了,烂乎乎的一摊黏在木板上。但羊的身子还在抽搐,血就这么一阵阵地流了出来。   铁球落在血泊中,根本看不出来能放在掌心中的铁弹丸,能隔着三十步将骨头一起给打烂掉。就是换了穿了甲胄的士兵过来,肯定也是连里面的士兵一起给砸死。   蔡确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感,多看了两眼,终究还是移开了眼,张望了一下三十步外的火炮,对仍是沉着脸的韩冈叹道:“玉昆,这火炮果然是堪比霹雳砲啊。”   “还是比预计中的成品差了很远。”韩冈摇摇头,“火药要改进,不能使用来作鞭炮的玩意儿。木头也要换成青铜或熟铁,只有坚实的铜铁外壁,才能承受住精制火药爆炸后的力量。而那股推力,完全可以将十几二十斤的铁球发射到数里之外。现在用的是玩具。差距之大,就跟小孩子用叶子编的盔甲,与真正的铁甲一样。”   “数里之外?!”蔡确瞠目结舌,“八牛弩都没有那么远吧。”   “小儿玩的竹弓不过十步,军器监的黄桦弓,百步亦能及。究其原理,却还是一样的,都是利用弓背、弓弦的弹力。这种松木炮,既然三十步外能击碎硬度可比铁甲的羊头骨,如果调整好角度,射程超过两百步亦不在话下。要是换成爆炸威力更强的火药,更加坚固的铁炮,千步又算得了什么?”   蔡确点点头,往回走,让人收拾残局。走到松木炮旁,他伸手拍了一拍,“玉昆,日后铜、铁火炮的成品也是这般大小?”   “看形制了。发射同样大小的炮弹,铜炮、铁炮可以做更小一点,毕竟比木头要结实许多。若是与这松木炮差不多大,就可以发射更大的炮弹了。”   “霹雳砲是要竖着放的。”蔡确沉吟一阵,忽然又道。   “嗯……没错。”韩冈心中疑惑,不知蔡确想要说什么。   “所以战船上放不下,最多在斗舰顶上安一具拍杆。”   韩冈明白了,却是很吃惊,蔡确的脑筋怎么转得这么快,“换成火炮,可以甲板下一层开舷窗,一扇舷窗后面就是一门火炮,一层两侧可以放上几十门。只要船载得动。”   蔡确闭起眼睛想了想那样的场面,突地摇了摇头,“这样的战船,只要一两艘就能跟上千张弩弓相当了。用在水战中,轻而易举就能毁掉几十艘艨艟斗舰。”   “差不多。”韩冈可是知道风帆战列舰的威力。   “小一点的船呢,能放下几门火炮。”   “就是千料海船,也能载下数万斤货物。一门火炮至多不过三五千斤,怎么也能撞上五六门。甲板上霹雳砲能装几架?而且越高的越不稳。”   “因为重心吗?”蔡确笑着道。   “正是。”韩冈点头。“日后真要与辽国开战,火炮战舰可以护送官军渡海在辽东登陆。更可以保护官军占据榆关。堵住东京道通往南京道的唯一要道。”   “玉昆……”蔡确叹道,“你这是一番苦心啊。”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三)   “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堂堂天子,竟要与北虏论亲,若是在真宗时,国势逊于辽国,是败于夫差的勾践,不得已而为之,尚且说得过去。但之后不卧薪尝胆,反而从此高卧,以为天下太平,终至元昊之叛。景德、天圣诸公岂得辞其咎?一日有辽寇在,我等在东京城中,永远都是不能安寝的。”   蔡确摇头,话是慷慨激昂,但此时又不是大庆殿上,何必说这些糊弄皇帝的话?   “是为万世开太平吧。”   一颗功名之心,谁能没有?横渠四句教早已传遍天下,韩冈的目标到底是什么,难道还会有人不知道吗?   韩冈也只是说得顺口而已,蔡确是明白人,也不东拉西扯,将话挑明了:“耶律乙辛年事已高,未免子孙遭难,他十年之内势必要篡位。”   “要废掉澶渊之盟和元丰新约?”   “澶渊之盟,真宗皇帝与辽圣宗约为兄弟,以辽承天皇后为叔母。兄弟之约延续至今,可不是与穷迭剌的儿子订约。”   迭剌再差也是契丹部族中有名号的高官,可比灌园子要有家底得多。蔡确双眉轻轻一挑,“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就要做好北攻辽国,收复幽云的准备?”   “谁都会有机会,但只有准备好的人才能抓住。”韩冈微微轻笑,眼前的这一位可是最擅投机的,一直投机进了东府,做了宰相,“要时刻准备着。”   “玉昆。这话传出去,可是要天下大乱的。”蔡确语气郑重了起来。   韩冈巴不得他和蔡确的对话被宣扬出去,战略上的威胁,必须对方自己也明白有这回事才行。   “难道耶律乙辛还会指望皇宋养他多少年?”   “如果他肯降顺的话,朝廷倒是不会介意在京城为他立个辽东郡王的宅子。”   蔡确笑着说道。这时他突然发现,方兴指挥着人手收拾了残局之后,又开始做起了发射火炮的准备。重新捆扎绳索,又一只活蹦乱跳的山羊,只是这一回离得炮口近了许多,只有十步出头。   他惊讶地问韩冈:“又要做什么?”   “准备另一种炮弹的实验。”韩冈解释了一句,又问蔡确,“相公可知契丹骑兵与官军对阵之后,会怎么作战?”   “不知。”蔡确摇头,他就算知道一点,也不会在韩冈这位方家面前显摆,“请玉昆赐教。”   “契丹骑兵与我官军临阵对垒时,都不会直接发动全军向官军军阵上撞上去,而是会一波一波地冲击。基本上都是在一百五十步外开始集结——战马的冲击力也就在这么长的距离上,再长了,马匹就回不过气来了——其开始冲阵,如果官军阵型不散,便会在三十步的位置上减速,二十步到十步之间转向,在阵前横过同时向阵中射击。就这样一轮轮地过来,直到官军的军阵支撑不住为止。”   蔡确点头,能如此了解契丹骑兵的战术,在朝臣之中,韩冈应该算是第一号了。   他听韩冈继续说:“所以契丹骑兵最脆弱的时候,便是从阵前横过的那一段时间,但也仅仅是眨几下眼的工夫。而且为了减缓契丹骑兵的冲击速度,大部分弓弩都会在五十步到七十步的时候就射出去。”   “也就是来不及射第二轮了。”   “的确是这样。所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有了弓手分三排站立,一排射击,一排等待,一排上弦上箭,轮番施射,名为三段射。后又有了上弦器,可以让弩弓来得及发射第二次。这些都是为了缩短上弦时间,能更大程度上打击辽军。”   “嗯。”蔡确又点着头。这是战场上的战术指挥,基本上没有接触过,可韩冈的用意也不难理解,“火炮可是能够代替弩弓,在近距离射击?”   “换一种炮弹就可以。”   韩冈让方兴拿来一颗拇指大的弹丸,比之前的铁炮弹要小得多。蔡确拿在手中颠了一颠,有些沉手,是金属质地,可颜色也不像是铁或铜。   “是铅吗?”蔡确问。   “相公好眼力。”韩冈恭维道。   “铅、汞有毒。玉昆,自从你的文章出来后,市面上的铅粉都快没人要了。”蔡确说着就将铅弹交给身后的随从,“现在用铅比铁都便宜。”   “铅弹的威力比铁制的要大,只是太重了,远距离还是要靠铁弹,不过近距离射击用铅弹就没问题了。”   “但这未免也太小了吧。还是说要一次射出去许多?”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韩冈点头:“是一次发射许多铅弹出去,故而名为霰弹。”   “霰?”蔡确皱眉想了一下,问道:“‘如彼雨雪,先集维霰’的霰?”   “正是。”韩冈点头,辨识诗经里面出现的字,对儒者来说只是基本功,“其实就是常说的稷雪。”   “福建那边叫做米雪。”蔡确再看了眼要往炮口里填的一颗颗铅子,以及第二只倒霉的山羊:“霰弹……倒是贴切得很。就不知道威力如何了。”   回到草袋后,依然少不了火光和巨响,之前已经经历了一次,可蔡确还是感觉很不习惯,耳朵有些嗡嗡响。   待硝烟散尽,十步外,又是一片血红。   可怜的山羊被铅弹丸打得浑身是洞,汩汩的流着鲜血,比方才的一幕更要惨烈。   蔡确指着那一只羊,张口结舌:“换成是辽人……”   “也会如此。而且会更快!”   如果是熟手,清理炮膛,装火药、炮弹,引线,然后点燃发射,比起给八牛弩要快一点。几个人一起做的话还会更加几分速度。   蔡确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得出火炮要怎么运用在对辽的战场上。   一百五十步外直接打击辽军骑兵的集结地。若是给其冲到了近处,换上霰弹,十步到二十步之内,一门炮能抵得上几十名弩手。   韩冈从战略说到战术,对辽国的方略也出来了。不仅是攻辽,防辽也同样有了预备。   他也是真的想要将辽国彻底解决,才从现在开始就做准备。   只要登州水师成型,就可以压制辽国海岸线附近的寨堡和驻军。当宋军随时可以出动战船,运送兵马,夺取榆关【山海关】,封锁住连接东京道与南京道、位于海山之间的那一条狭窄通道,那么辽国就算想要进攻大宋,也必须随时提防身后的危险。   有几个人会选择冒险?战胜于庙堂之上。这才是宰辅掌控全局的意义所在。   蔡确沉吟良久,突然道:“方兴是个有能力的。”   蔡确对方兴也不会不熟悉,畿县的知县,比起外路的知州都要热门。开封、祥符两赤县的知县,很多时候更是要天子同意才能任命。   “的确。有他相助,韩冈在白马县的一年,过得可是轻松得很。”   “玉昆太自谦了。”蔡确笑道。   韩冈摇头,制造松木炮不难,但几天之内,便指挥上手,做事有章法,这样的官员的确不好找。   “御史台盯着方兴实在是不成话。”蔡确忽而又说道。   “难免的。也是受了韩冈牵累。”   就是在如今,党同伐异的情况也从来没有消失过。   蔡确一边望着正在拆卸绳索的工匠们,一边道,“御史台最近的折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个个失了锐气。换做昔日,这辱台钱早就罚到可以去樊楼夜夜笙歌了。”   韩冈停下了动作,等着蔡确的下文。   “有些监察御史,不宜再留任台院。至于那些侍御史,殿中侍御史,也要给他们一个机会,从乌台中走出来。”   有件事蔡确提都不提一句,但周围有人明白了,“举荐谁来做。”   “可以慢慢来,等之后的安排。”   举荐御史,依故例,是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和翰林学士三方推荐,两府不得干预——御史台的存在,在本朝,就是为了牵制宰辅。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宰辅们就多了些想法。之前换过一茬,现在要换第二茬。   蔡确既然无意追究其他枝节问题,韩冈也不在乎其他了。对蔡确道,“蔡元长才具卓异,曾任厚生司判官,若他能主掌厚生司,必然是一个好结果。”   蔡京已经做到了殿中侍御史,只是他想要升御史中丞难度极大,几乎不可能,就是御史台副——侍御史知杂事也没有什么机会。   蔡京什么时候走了韩冈的路子?蔡确心中一下就警惕了起来。   “元长与确是袒免亲,能在御史台中,本就已是特例,还是蒙上皇特旨许准。”蔡确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在京中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历任地方,若能如玉昆你这般在地方上建功立业,日后回朝,能更有进步的机会。蔡确虽不才,进京前,却也是在外做了十几年的官。”   韩冈沉吟了一阵,问蔡确:“……不知相公到底属意何人?”   “游醇为人如何?”蔡确问道。   就像蔡确方才惊讶一样,韩冈也为之惊讶,然后否决,“游节夫为人直方公廉。遽然调任,赤子恐不舍。”   直方公廉,这个评价很高,但韩冈等于是在说那是个傻大胆,真的弄进来,肯定是给四方添麻烦的。   韩冈手边没有什么进士。要是黄裳中了进士,韩冈立马就能将他推进御史台。要功劳有功劳,要才学有才学,御史一任之后,转头就能在朝中风生水起。另外还有一个慕容武,可惜官声不是那么好,韩冈无意推荐他。   “这件事不急。”看见韩冈皱眉思考,蔡确笑了一笑,强调道,“玉昆,都不用急!”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四)   蔡确既然这样说,韩冈也就不着急了。先搭把手,将人弄出去再说。   方才蔡确也讲了,御史台好长时间没有大的动作了。看起来是没了锐气,但以过去的经验,越是这样的情况,越是有可能在积蓄力量,要来个一鸣惊人。不论这样的推论对还是错,只要是有这样的可能性就不能放过了。   以现在的朝堂局势,御史们即使群起而攻,成功的可能性也是很小的,可两府中的任何一位给撞上了,都免不了要灰头土脸。之后还得笑呵呵地表示没有什么关系,更不能严惩那些个御史,最多也只是出外而已。   蔡确也好、韩冈也好,都不想看到有人踩在自己头上上位,邀名取利。   蔡确打算换一批新人上来,韩冈不会反对。   韩冈现在与两府中的任何一位都没有利益上的冲突,自从他退出枢密院后,谁都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在权位上。   就算不相信韩冈当真如此豁达,也能看得出来他现在的确是无意在两府中争雄。   没有利益冲突,却对朝政有着极大的影响力,蔡确想要在他这边寻找支持当然不是什么好意外的事情。   韩冈请蔡确一并来参观军器监,本就有这方面的考量。   韩绛不管事,次相蔡确便是东府最说得上话的人,西府的章惇是铁杆的盟友,再与蔡确达成了默契,许多事就少了阻碍。   可惜以战舰、火炮诱之以名利,蔡确却没上钩。不是王珪一力推动攻打西夏的时候了,先前与辽国的连场大战,在中书门下的蔡确已经捞足了功劳。根本不需要再节外生枝。不过从蔡确的态度上,也并没有放过的意思,只是暂时要往后拖一拖。   韩冈不心急,火炮要造出来还有一段时间,冶金、铸造、火药制造,还有设计,各方面都需要时间发展,蔡确若是急功近利反而麻烦,现在的态度倒也正合适。   关于火炮,韩冈已经让方兴去征调各地有名的铸钟匠,他们的手艺完全可以用在铸造火炮上。只要有沙眼、裂隙,铜钟、铁钟发出来的声音立刻就会沙哑难听,做不到需要的效果。但京城中,各大寺庙的铸钟,无论铜铁,音色都极为出众,可见他们的本身的技术水平。只要上了手,应当很快就能有好消息回来。   倒是火药是个麻烦。韩冈也不指望能有硝酸甘油,或是其他后世需要复杂的工艺流程才成大规模生产的火药。只能尽量挖掘黑火药的潜力。硫磺、硝石、木炭三者的合理配比不是难题,多进行试验几次就可以了。但原料的提纯却是在这之前就要跨过的门槛,而且必须是大规模工业化的提纯。原料本身不纯净,再精确有效的配方都没用。质量忽上忽下,会直接损害炮兵的战斗力。   此外还有火药本身的制造、存储时的安全性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韩冈可不想哪天一声爆响,将整座军器监给炸上天。火药和火炮的工坊肯定要分成两处来安排。   今天的实验,完全没有涉及到这些方面。看似不起眼,却是极为关键的要素。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日后辽国纵能仿制火炮,仅仅是在火药这一项上,便已经有了决定性的差别。在山上遇上老虎,不需要比老虎跑得快,只需要比同伴跑得快就够了。要击败辽国,技术细节上的优势就是胜利的关键。   不过今天的参观也给了韩冈一个惊喜。火药定装。炮弹壳里的火药都可以说是定装,今天也许只是方兴或是他手下哪个工匠的灵机一动,但其代表的意义却很大,这是火炮发射程序的标准化,而不是依靠炮兵的经验来决定放多少火药。标准化,是韩冈一直在医院和军器监以及他所有任职过的岗位上所强调的东西。   在军器监外辞别了蔡确,韩冈去宣徽院中绕了一圈,见没什么事,遂提早一步放衙回家。   途经御史台,时近黄昏,明明很普通的门庭,却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   此时还没到放衙的时间,御史台只有侧门开着,四名士兵站在门前。来往多是官员,明明可以直接从门前通过,却都不约而同地避让到街对面,避开门前的一片地。   不知道台中的一众御史,有没有感觉到宰辅们对他们的恶意。蔡确今天能找自己,肯定也会与其他宰辅达成默契。说不定现在已经将各个空缺给预定瓜分了。   韩冈很遗憾,他现在只能选择在西北巩固自己的根基。气学大兴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很多人才现在还正在准备科举,等到他们出仕,至少还要有十年时间。只能先把人情给积攒起来,日后让两府中的那几位慢慢还。   只是这一回是不动声色地下手,还是一股脑地给掀个底朝天?倒是让人好奇。   从看热闹的角度,韩冈希望是后者,不过为了朝堂的稳定,两府只会选择前者,或升或调,将老资格的御史们一个个弄出乌台,然后打发出去。   就比如蔡京,或许能得个大州知州。   越过御史台,韩冈又想起方才与蔡确的对话。   看起来蔡确对蔡京是有点看法,若是没有心结,不可能那么简单的挑拨就上钩。   不过蔡京的确很惹人注意,从才学,到能力,都是让他在任何地方都脱颖而出。甚至相貌,也是一样出众——相貌在官场上很重要,吏部铨选,身言书判,身居首。长相不及格的官员,在官场上要比他人艰难得多。不说蔡京,就是蔡确,他当年在陕西做司理参军,因为受贿而被举报。时任转运使的薛向本来要拿他治罪,但审案时看蔡确“仪观秀伟”,言谈举止又出色,反而将他给推荐了上去。   另外在履历上,蔡京放在两千多升朝官中,同样应该是排在很前面的。在中书门下办过事,去过辽国,又在厚生司中积累了人缘,还是御史台殿院之长,如果再有两任地方亲民官的经历,回来后就当受赐一阁侍制,日后就是宰辅的备选了。   御史台不仅仅是制衡相权的衙门,同时也是进士出身的低层官员,向上进阶的一条捷径。   按照惯例,一任知县或是与知县相当的职位之后,只要收到推荐,并得到天子的认同,便可晋身御史台。而只要担任过一任御史,就等于是在个人履历上加盖了金色的印章。并不是每一个朝官都能在崇文院中拥有文学贴职,而御史,即便是最低的监察御史里行,却是必然能拿到贴职的。   从此之后,晋升速度都会比寻常的进士快上近倍,寻常要三五年磨勘才能得到一迁的差遣,到了做过御史的官员这边,一年一迁都有可能。而且做御史的时候,名字可以时常传到天子耳中,只要什么时候皇帝记起来,出头的日子就到了。   蔡确想要御史台不断轮替,可以保证能照顾到更多的门人,同时也能避免这些被提拔上来的门下走狗,在御史台时间久了会渐起异心。   除了张商英那样的愣头青,哪位御史上来都是先低调地熟悉了工作,开发出稳定可靠的消息渠道,再结交了稳固的人脉,然后才会拿重臣下手。风闻奏事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博取声名也不是撞墙。进御史台的机会一辈子能有几次?像章惇那样觉得一个人不错,就一荐再荐的重臣,实在很少。   当然,出手飞快,又能稳准狠的御史不是没有,最好的例子便是蔡确。被王安石推荐上去后不久,就在宣德门案中捅了王安石一刀,相较而言,李定、邓绾、邓洵武这几位名声不是很好的御史台主官,他们反而对王安石更加忠心一点。   回到家,换了衣服,韩冈在外书房中查看门房手下的拜帖。   今天递了帖子的官员比之前在枢密院时少了一些,但数量依然很多。   翻了一阵,韩冈从中挑出了一张来,找来一名亲随,吩咐他拿着帖子去将人找过来。   向宰辅家递名帖,有些官员是递了帖子就走了,有些官员则是坐在门房中等候接见。韩冈要见的这一位老老实实地坐在门房中,听了韩冈的召唤,片刻之后就被引到了见客的小厅中。   韩冈站在门前迎接客人,“慕文,许久不见了。”   那客人远远地就在庭院中拜倒:“末将杨从先拜见宣徽。久疏问候,还请宣徽见谅。”   杨从先算是韩冈的熟人,在南征之役时,出任安南行营的战棹都监。本身在战场上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不过战后的这几年一直以钤辖的身份管着广东水师,保护商路、打击海盗上的差事做得很好。尤其是章家、韩家的商船,总能一路得到护送。这些事,章惇、韩冈都是记在心里的。   “可是从枢密院过来的?”待下人送上了茶水,韩冈问着。   “是,方才末将已经见过了章枢密。被叮咛了几句。蒙宣徽和枢密不弃,荐了末将出任登州。末将是诚惶诚恐,就怕才具浅薄,误了宣徽和枢密的大事。”   护送金悌去高丽的水军将领正是杨从先。同时也是京东东路新任的水军正将。   “可都准备好了?”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既然宣徽和章枢密点了末将的名字,末将就只知道用心去做。唯一担心的,就是不能将事情办好。”   杨从先在广东任官,如果现在还在广东,就算章惇再看好他也没用,偏偏这一回正是他上京诣阙的时间,人就在京城,在枢密院领了命,直接就可以上路出发了。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五)   杨从先毕恭毕敬地回答韩冈的问题。   四十多岁的水军将领,皮肤是暴晒后的黝黑,是只有渔民和水手才有的色泽。不论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甘愿终年暴露在阳光下吹着海风,这份经验就是章惇愿意用他的原因。   如果只是因为他一直为章家的海上贸易保驾护航,章惇还不至于将杨从先推上一个有几分风险,却又功劳丰厚的职位上。   “担心是正常的。”韩冈和声和气地说着,“新到一个地方,人情不熟,地理不熟,水土还不习惯,当然要担心。”盯着对面姿势拘谨的将校,他继续说道,“若你是那种还没有了解具体情况就自信满满的人,我们反而要担心。”   杨从先明白韩冈的意思,低头道,“末将一向不敢轻敌。”   “嗯。”韩冈点了下头,又问:“可还听说过葛怀敏?”   杨从先想了一想,虽然隔得远了,但模模糊糊有些印象,:“……是三川寨败阵的那一个?”   “那是刘平和石元孙,败得地方是在延州附近的三川口。葛怀敏是在定川寨败的,丧师数万。”韩冈说着就苦笑起来,“不过都是输给元昊,在哪里输都一样就是了。”   杨从先陪着笑了两声,很快就又敛容正坐,他知道韩冈肯定还有下文。   “葛怀敏当年名气很大,被吹捧为当世名将。刚一领军到陕西就立刻准备进攻,将三川口、好水川的教训抛诸脑后。在被元昊兵围之后,又不肯听信忠言,反而一意孤行,最后弄得全军覆没,自己也身陷贼手。”   韩冈越说越是严肃,杨从先的表情也是随着韩冈的语气在变化,沉甸甸地点着头:“末将明白。到了高丽后肯定会先把人情地理给弄清楚了,然后再开始安排做事。”   “章子厚肯定也提醒过了你了,我这也是多说一句。”韩冈知道章惇比他还要小心,谁让杨从先是他章子厚推荐的,现在再叮咛一下也是尽尽人事,不等杨从先再次表态,韩冈说起了想说的正题:“高丽呢,是个好地方。”   “末将也知道一点。”杨从先点头,“物产很多,人口也不少,还有许多海商。”   “不过也不算富,还是比较穷的。一个泡菜能翻出几十种花样。”韩冈笑了两下,又正经了一点,“但高丽的海商却很有名。”   “末将知道。”杨从先点头说道,“高丽海商数量很多,朝廷这一回也是担心海商为辽人所用,过来祸害皇宋。”   海商祸害地方,也许别人听起来还会觉得好笑,有点见识的则会觉得这是在说商人囤积居奇的手段,但杨从先明白,海上行船的商人没有哪一个不在船舱下面准备了刀枪弓弩,没有点武装就不要出海。一些不正经的商人,到了海上,随时都有可能转职成海盗。他在广南东路那边,清剿的海盗巢穴不是一个两个,兼做着海盗、海商的贼人更是抓了许多。高丽海商若是被辽国控制,最后发展成打家劫舍的团伙不是不可能。   “的确是多。以高丽一国的财力和物力,其实并不需要这么多专管贩运的商人,也养活不了。”韩冈看了杨从先一眼,“大部分高丽商人采办的商货都是转运到日本,然后从日本拿到了特产再卖到皇宋来。”   “就是两头赚钱的行商买卖。”杨从先立刻道。   “对,就是两头赚钱。”韩冈对杨从先的机灵很满意,“所以他们不仅对来皇宋的航路熟悉,对去日本的航路也同样熟悉。如果给辽国控制了高丽海商,不但这份收益能占去一大部分。说不定过些年,就敢过海去侵犯日本。”   “贼子敢尔!”杨从先拍案大叫。   韩冈瞥了义愤填膺的杨从先一眼,继续用冷静的语气说着,“不是说日本被辽寇入侵值得同情,不修贡事的外藩死绝了也不干皇宋的事,但日本有金银、有人口,这些资源归属了辽国之后,对皇宋是十分不利的。”   “末将明白……”杨从先虽是如此说,声音中却免不了有些迟疑。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朝廷对他的要求。   韩冈自是知道杨从先的顾虑,故而又道:“虽然说辽国不可能刚刚攻下高丽就去打日本,但现在就得做好准备。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杨从先连忙点头。如果只是未雨绸缪的准备,那就没问题了。只要搜集一下海图针经,打听一点有关日本的消息就能搪塞过去。不是他不愿意奉承韩冈,实在是力不能及。就那么点船和人,能看守住高丽的港口就很难得了。   韩冈也清楚杨从先的小算盘,他也没打算逼着杨从先做事。顺丰行在交州的分号,与他打过许多交道。这是个为了钱不怕吃苦的人,最好的应办法不是强制他去执行,而是诱之以利。   “慕文你可知道铸币局的事?”韩冈转开了话题。   “听到一点。”杨从先表示自己知道,但不算多。他在城南驿,听了不少小道消息,可对于铸币局的事,还是不甚了了,也不怎么关心。他注意到了这一回百官、三军所得到的赏赐。那数目实在是让他这个没赶上的禅让大典的外地钤辖心生嫉妒。   “铸币局的任务就是铸钱。不过所铸造的钱币将会有别于过去的钱币,而且材质不仅仅局限于铁和铜。金和银一样都可以作钱,那是比铁钱,更能得到百姓的认同。”   杨从先不太明白,不过他还是知道点头,示意自己仍然在认真听着。   “日本多金银,铜似乎也不少。就是他们的工匠手艺不行,总是一船船地将钱运回去。”   “枢密想要将用钱换金银?”杨从先问道。   韩冈点头,“其实金银如果用模锻压制成币,就算只有实际价值的一半分量,其他都是掺了铜,显得更轻,也一样能用的出去。只要无人能仿造,足够精美就行了。”   杨从先先想点头,可刚点了一下就僵住,然后摇头,“模锻压制?这个倒是没听说过,末将只知道铸钱。”   “其实也简单。”韩冈不厌其烦地解释着,“面点中不是有那种将面压成不同形状,然后做汤或是烤着、炸着吃吗?就类似于此。”   “哦。原来是这样。”杨从先这下子是明白了,可立刻就又惊讶道,“但那个要多硬的模子?!”   “足色的金、银、铜也都不算坚硬,用指甲都能划出印子的。如果用硬质的钢铁做模具,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韩冈在杨从先面前还是隐瞒了一些问题。模锻压制没有那么简单,需要强大的压力,水压机如果从现在开始制造还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够成功,但终究也有别的办法来取巧。   “朝廷需要大量的金银。”韩冈继续说道,“对日本的贸易或是别的事,是要放在日后,不过终究是免不了。日后有的是水师上场的时候。”   杨从先如何不明白,这一回其实就是在跟辽国争夺高丽,就是日本,等到韩冈上台后肯定也想动一动。   想要在朝廷上屹立不倒,并不是天子或是那位贵人的赏识,而是拥有一项不可或缺、无人能取代的资本。想要日后海上征战,朝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杨从先,而不会是别人,就必须在这一回去高丽的时候,尽量完成比朝廷要求更多的任务。表现出自己的才干,以及对水师、高丽和日本的认识。   就像他所经历的南征之役。当时朝廷为了救援邕州,只能选择在荆南征战过,又有一干如臂使指的旧部听命的章惇为主帅,而当时正在京城中,又有着丰富的辅佐主帅征战经验的韩冈,就成了副手的不二人选。   还有现如今在枢密院中做副使的薛向薛师正,他在朝廷中就是以财计一项著称。让所有进士出身的朝臣都无法与他竞争。否则从没有东华门外唱名的他,如何能走进西府?就是薛颜,也是薛向荫补来源的祖父,虽然也是以才干著称于朝,不过因为仅仅是治事之材,所以一辈子都在外路做州官,最高也不过是分司河南,为洛阳守,远远不如他的孙子。   当然,还得不要犯蠢,小心做人,这是所有朝臣都要谨守的道理。不会做人,有在出众的才能都要完蛋。恃才自傲的蠢人,几十年官场,杨从先见得太多了。   “末将明白了,还请宣徽放心。这一件事,一定会办得妥妥当当。”杨从先拍着胸脯保证着。   韩冈看起来很满意,点头道:“慕文你能明白就好。”   歇了一下,韩冈让下人上了汤药饮子,点汤送客的规矩,杨从先当然懂。喝了韩家的饮子之后,便起身告辞。   韩冈也不留他,点头道:“你先回去吧,把事情做好就是对章枢密最好的回报了。”说着就将看起来很疲惫的杨从先给赶了回去。   明天就要出行,别的韩冈倒不担心,唯独担心他们的运气。   到了京东,只要不撞上台风,剩下的就没有别的问题了。而去了高丽之后,如果形势不妙,直接风紧扯呼,又不是要让他们跟辽人死拼。确定了落脚的位置,朝廷才会派兵去设立城寨、港口,驻扎兵马和战船。   不会有大战。并不代表杨从先要做的工作危险性会降低多少。海上危险总是说来就来,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全都安然度过。   但那个就不是韩冈能解决得了的了,除非王中正能上船,否则任谁免不了都要担一份心。而王中正,肯定是不愿近水的。 第三十九章 欲雨还晴咨明辅(四六)   杨从先之后,韩冈又接待了几名官员,还有两个白身的士子。   几个人都挺普通,不是什么人才。尤其是两名士子的水平更让韩冈失望。   作为朝廷重臣,每天登门拜访的,除了朝堂同列和亲朋好友,陌生的官员、士子的数量其实更多。有文采在名帖中附上几篇诗文,有关系的则带上信件,对自己能力有信心的则会附送一篇对朝政、军事等方面的点评。   而韩冈则更为特殊一点,对诗文不看重,但如果有气学的关系,要么就是对格物致知有一些认识,这早就是世间的共识了。所以现在递到韩家的名帖中,很多都夹着一两篇有关格物致知的文章。   韩冈是勉强从一堆驴头不对马嘴的文章中找出几个靠谱的,但谈了几句话后,却大失所望,所谓靠谱的文章不过是拼凑而来,本人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常识。最后一如往常,将人给打发出去,并送上了十几贯程仪,顺便将名字记下,以后不让进门。   不过失望也只是一下子,韩冈接触到的大部分情况都是如此,早已就习惯了。投机取巧的人到处都是,老老实实做研究的人怎么会没事往宰辅家门跑?   让亲随出去挂了谢客的牌子,韩冈回到内院的书房去整理下一期《自然》的论文。   经过了几次辞让,苏颂这两天就会接下枢密副使的差事,韩冈已经从他手中接下了主编的工作,不仅仅要审阅各方的投稿,本身还有撰写论文的任务。   固液气三相转化,物理变化与化学变化的辨析,剩下的就是一章有关液体压力传导的论文,这是为了给水压机做理论先导,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出来,但不开始研究就永远不可能出现,指明研究的方向是越早越好。   说实话,为了尽量保证论文的严谨性,韩冈不论是在自己的文章里面,还是在外来的投稿中,都费了不少精力。修改了一阵,额头都隐隐作痛起来。他真有些佩服苏颂,能够坚持半年之久。   另外韩冈还在等沈括的论文,有关五星绕日的周期计算。当年沈括曾经主持修订新历法,由于核心理论的错误,历法在计算日食月食的时候,始终与记录匹配不上。与五星运行的记录也有差别。所以他举荐卫朴修订的《奉元历》,这两年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尤其是在编修历法的时候,沈括与钦天监闹翻了脸,现如今,钦天监上下专门盯着《奉元历》的差错,有那么一星半点的问题就报上来。   不过现在沈括、苏颂等一批人对宇宙的认识,已经从盖天说的天圆地方,浑天说的日月绕地,变成了强调了恒星、行星、卫星三级分类的宣夜说。有了符合现实的理论,重修历法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尽管沈括已经不可能回京主掌三司,但韩冈还是希望能将他调回来,这样在自然科学上可以参与讨论的人又多了一个,一些研究工作也可以交给他来主持。   “官人?”素心推门进来。   她本是过来找韩冈去吃饭,但看见丈夫疲累地揉着额角,立刻心疼地上来帮忙。   韩冈舒舒服服倚着椅背,享受着纤纤玉指的触感。后脑枕着素心的胸口,虽然比不得周南丰盈,但感觉还是很不错。   素心忽轻忽重地揉捏着韩冈的额头,抬眼看了看堆在桌面上的一篇篇文章,道:“又是《自然》?听说外面近来有很多书商都拿去重印,多少人抢着买。”   “这事为夫也知道,这是好事,可就怕盗印的粗制滥造,将人引入歧途,误人子弟。”   “不能让官坊加印吗?”   “《自然》都是在国子监的印书坊开印的,跟那边打交道很麻烦,尤其是加印,总是推三阻四。难道还要为夫专门去跑一趟?”   严素心知道,这肯定又是门户之见,她愤愤不平:“国子监又不是他们一家的!凭什么不给加印!”   “就是这个道理啊,凭什么不给加印!”韩冈哼哼了两声,“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他一世不痛快。日后有的是机会!”   严素心吓了一跳,手停了下来。韩冈这般杀气腾腾地说话,实在是很吓人。但俯身看过去,丈夫的脸上却带着笑,却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韩冈的确是在开玩笑,不过亲自走一趟的事,也没必要喊打喊杀。面子这东西,太讲究了也没什么好处。   说起版本,还是国子监印书的质量最好。韩冈还想编纂一套丛书,更加浅近易懂,贴近百姓。要是能由国子监印刷,再低价发售就最好了。   在前世中,他曾经有过一套红黑书皮,总共十几二十册的科普书籍,伴随了他的前身渡过了童年的时光。韩冈正打算模仿那套丛书,用最浅显的文字,来解释自然万物中的林林总总。   但这也是以后的事了,也不可能由他一个人来完成,事情是要一步步来的。   次日。   杨从先上殿陛辞,金悌也同上殿。   太上皇后一番勉励,赐了金银,回了国书。   然后诏命杨从先护送金悌回国。   在登州成立水军将,将六个禁军、厢军的水军指挥合而为一,共同听命于新任京东东路钤辖、水军第一将正将杨从先的指挥。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廷终于对辽国入寇高丽有了反应。   老成持重的朝臣觉得刚刚结束了对辽战争,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贸贸然做出攻击的姿态,万一辽人撕毁好不容易才签订的和约怎么办?而一干年轻气盛的臣子,则认为朝廷早就该这么做了,干脆趁辽国重兵云集高丽的时候,从背后给辽国再来一下。   同在殿上的韩冈成了许多人关注的焦点。   在传闻中,辽国之所以会转向其他方向开拓,正是韩冈祸水东引的计谋。可众目所致,韩冈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尽他的责任在西府班中站得四平八稳。   辽军的主力在中京道休养,就在燕山北侧,一旦官军北上,立刻就能南下。除了几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写诗喊口号的官员,绝大多数朝臣都明白,现在根本就不是进攻的时机。   现在宋辽双方都是攻不足、守有余,河北的千里塘泊,河东的崇山峻岭,以及陕西北部的莽莽荒原,在地理上就已经遏阻了辽军骑兵的侵袭,加上精兵强将的守御,大宋国境线稳如泰山。反过来,宋军如果想北上攻辽,钱粮是最大的问题。同时深入辽境越远,背后的空隙就越大,在双方国力差距到一定程度之前,贸然北进是最不靠谱的选择。   朝会很快就结束了。韩冈并没有跟着两府一起前往崇政殿,而是回到宣徽院衙门。   除非有大事,否则也不会往崇政殿那边去了,就是给天子赵煦上课的事,也必须再等一段时间。   天子新近登基,诸事繁芜,须得消停一阵,才会重新开课。而且资善堂是专门负责皇子们的教育,王安石、韩冈和程颢等东宫教授,都需要转任为负责给皇帝讲课的经筵官。还有原来的一些东宫官,也都要另授他职。   用了一盏茶的工夫,将今天的公事给处理了,韩冈丢下笔,靠在椅背上,已经没有事情可做了。   一边喝着茶,一边盘算着,明天就把《自然》的稿件一起带来,免得浪费时间。还有本草纲目编修局,也应该尽快搬到宣徽院来。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一名内侍过来通知韩冈,让他尽快往崇政殿去。   韩冈心中疑惑,崇政殿再坐早就该结束了,之后召见文武官员和御史,这时候也应该结束了。快吃饭的时候,找自己做什么?   若是军事,应该咨询枢密院才是。韩冈可不想插手西府太多,尤其是背着章惇、苏颂和薛向说话,最容易得罪人,次数多了也会坏了交情。若是政事,他更不愿牵扯。最重要的,他有什么想法,可以私下里联络章惇、蔡确他们,先期达成协议,让他们去安排,没必要拿到朝堂上来说。   韩冈通名后上殿,殿中只有王中正在。心中的疑惑更深,到底是什么事?   帘后传来向皇后的声音:“宣徽来了。”   韩冈带着浓浓的疑惑,俯身参拜,“殿下招臣来殿上,不知是何事?”   “宣徽,这宫中内诸司及三班内侍之籍,是归宣徽院管吧?”   “正是。内侍名籍皆在宣徽院中。”韩冈点头称是。   宣徽院与枢密院一样,成立之初,都是阉人主掌,之后才逐渐变成外廷的机构。但在许多地方,还有一些过去遗留下来的痕迹。只是现在宣徽院也仅仅是掌管名籍,内侍的升迁,有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入武班后,有审官西院。再高了,比如王中正这个等级的,就是天子与两府共议。根本就没宣徽院的事。   “所以吾有事想征询一下宣徽的意见。”   “不敢,请殿下垂询。”   “京东水军第一将,论理是不需要安排内侍做走马。但之后其驻地又要远迁海外,王中正方才与吾说了,理应安排一走马承受,随时通报消息。”   原来是这件事,韩冈恍然,难怪不愿意对两府提,而先找自己。宣徽院名义上管得了宫中的内侍,所以找韩冈来处理是名正言顺。而有了韩冈点头,再去两府走流程,宰辅们会反对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不然的话,宰相、枢密都能翻脸。   虽然从士大夫的角度,最好那些阉人都不要出宫城半步,但韩冈对阉宦没有什么歧视,必要的监督还是得有的。不过他同意的话,终归是一桩麻烦,能推就推出去。   只是再转念一想,向皇后特地找自己过来,专门为了这一件事,也没必要让她难堪。而且有这一次先例,日后宣徽院想要插手内侍在外的差遣,也可以有所依仗。   “朝廷自有故事在。”韩冈说道。   “宣徽。”王中正开口,“但这远驻海外偏偏就没故事!”   “长山大漠是中国之地,难道万里鲸波就不是?是藩国的,就是中国的。不是藩国的,同样是中国的。高丽外岛驻军的人事安排,可比照边疆,如交州、西域等地,那就是故事。”   “宣徽是同意了!”帘后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不过那是走马承受,不是监军。而且因为驻扎高丽,又要与藩国打交道,如果所用非人,有失中国的脸面。”韩冈提醒道。   “宣徽说得极是,自当选用老实稳重之人。”向皇后又笑着道,“既然按宣徽的说法,万里鲸波都是中国之地。那一南一北两处水师肯定是不够的。”   “诚如殿下所言。想要控制南洋和北洋,区区两将水师的确是捉襟见肘。”   “等日后宣徽的铁船修造出来,可就大举扩充了。”   “到时候,南洋、北洋各设一军,下设诸将,分驻各处要地。可驻海内,也可是在海外。”   “宣徽说得是。那时候,也不用叫什么京东水军第一将,两浙水军第一将了。可改名做……”帘后的声音顿了一下,“南洋水师、北洋水师。”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一)   实在是太晦气了。   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韩冈就是一种踩到狗屎后看鞋底的感觉。   北洋、南洋这两个词,应该只是向皇后顺着他的话头延伸下来,可韩冈还是觉得很是晦气。   那是两个自取灭亡的典范,即使其中有些许亮点,但也改变不了本身就是一堆烂泥的本质。   远不如北海、东海,然后再来个南海,这样才顺耳一点。   “两广的水师,其实也应该一同合并置将。若是用北洋、南洋之法,号为西洋未免不当,只能是南海了。”   “南海、南洋……”向皇后反复念了两遍,道,“一不小心就会弄混呢。”   “那就是请殿下赐以美名,亦可助涨士气。”   “是吗?”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其军中士气,肯定要比散员、拣中、剩员、就粮诸军要强。”   捧日、天武、龙卫、神卫,这是上四军,地位仅次于殿前司诸班直。而散员、拣中、剩员,基本上都从上位军额中被淘汰的士兵所组成,按照诸军资次相压的顺序,都是倒着数的。   说起哪边士气更高一点,自是不用多想。   “那就让吾想一想再做决定。现在还是暂用水军第一将为号。”   “谨从殿下之命。”   一军之名,用南北为号,本也不符合此时的习惯。如果赐名的话,肯定会要有个响亮好听的,现在已经有澄海了,就不知会不会有镇海。   韩冈想着。   又再多说了两句,韩冈起身告退。   这段时间赵煦一直都跟着太上皇后一起吃饭。若是耽搁了太上皇后的午饭,也就是同时耽搁了天子吃饭。   韩冈可不想受到宫里面的抱怨。而且他当年上学的时候,也最恨上午最后一堂课有哪个老师拖堂。   王中正随即也出来了,追上韩冈的脚步,“宣徽。”   “留后可有吩咐?”韩冈笑着侧头问。   王中正忙摇头,“中正哪里敢吩咐宣徽?”   韩冈和王中正是老交情了,交情好到能让御史上书说韩冈结交内宦的地步。私下里面对面时,都不会摆起公事公办的晚娘脸。   王中正跟着韩冈一起走,忽地提起了王舜臣,“前几天,王景圣又传捷报,说是攻下了末蛮城。真是没想到,这西域几乎就给他一人给打下来了。可谓是今之班定远。”   王舜臣字景圣,这表字还是王韶给起的。自从伐夏之役开始后,王舜臣便一路往西打,收复了河西走廊,接着就继续往西。沿着天山北麓的绿洲,席卷了高昌为首的西州诸多小国,或攻灭,或降伏,前段时间在龟兹休整,也不知动了哪根神经,大热天的继续往西,将极西的末蛮都消灭了。韩冈都不知道那是哪里,但据回报已经到了葱岭,估计是到了千年之后的边界了,即是没到,也离之不远。这是重复汉唐盛世的功绩。   韩冈叹了一口气,可惜王舜臣的运气不好,“这些日子,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往西域去的那一路都快给朝廷忘掉了。换做十年前,这番功劳,能让他把孙子的官位都一并弄到手了。”   “这也没办法,时势不同了。”王中正陪着叹了两声,又问:“宣徽还打算让王景圣继续在西域待着?”   “朝廷若是设安西都护府,这安西都护一职,除了他也没人能做。”   “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设。王景圣离家的时间不短了,他麾下的兵将也免不了要思乡。”   “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朝廷现在哪儿还有多余的心力去照看西域?”   韩冈说得看似无情,其实就是在硬保王舜臣对西域的控制权,等到再立些功劳,朝廷不论是设立安西都护府,还是专设一路,王舜臣必定能升入横班,只要不是谋反之罪,日后熬资历也能熬到一个节度留后的追赠。对于武将来说,也没有太多追求了。   至于王舜臣麾下的几千精兵,韩冈希望他们能在当地扎根下来,并开枝散叶。当初王舜臣挑选进攻西域的士卒的时候,就特地排出了独子、长子以及已经有了家室的那一部分,这群正当年的光棍,娶了当地的女子,不愁不能安家落户。   “说得也是。现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高丽。”王中正附和两句,“只是驻军高丽,也不知有多少风险。”   “除了海上行船的风险,剩下也没别的危险了。遇上辽人,逃也能逃得掉。”韩冈瞥了王中正一眼,这阉宦,说了半天才扯到想说的事上,“留后若有属意之人,只要担心风浪就够了。”   被韩冈拆穿了心思,王中正干笑了两声。   在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的大貂珰,与同样地位、同样年纪的外臣一样,都要考虑后代的福泽。在外面,他有过继来的传承香火的儿子,而在宫中,也有收养的义子——内宦收养义子,父子相承在宫中办差,这在此时的宫廷中很常见,不过必须要中年之后方许收养。前几年病死的张若水,官赠天平军节度留后,他的养父张惟吉在仁宗朝为入内都知,死后追赠保顺军节度使,甚至还有谥号曰忠安。   有了后人,才有香火。后人能维持门第,香火才能维持不灭。如果有好机会的话,王中正当然也想留给自己的儿子。   “宣徽既然如此说,中正也就放心了。犬子年幼,办事也算牢靠,就是在皇城中太久了,不识人情,也该出去历练一下了。”   “去高丽?”在所有走马承受的位置中,水师中的这一个,其地位必然排在最前面。没有经历的新人,朝廷不会同意。就是他支持也没用。   “不,去陇西。”让养子去陇西哪边都能得到照顾,何必冒险?王中正不会犯那样的错。而他又说道,“童贯其实不错。”   ……   当天放衙,韩冈与章惇一约好了一起喝酒。   但当章惇听韩冈提起了今天殿上议论的那几件事,章惇便立刻放下了酒盏:“玉昆,你怎么就同意了朝廷派驻走马承受?”   “身为宣徽使,既然皇后相询,韩冈岂有不说上两句的道理?”   “也可以拒绝啊。”   “子厚兄你不觉得这样更好一点吗?天下多少州郡,又有多少走马承受?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何苦为难自家人?而且……”韩冈稍稍一顿,“难道不是好事吗?”   章惇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笑道,“蔡持正该谢谢玉昆你。”   宣徽院过去只拿着内侍的名籍,但完全干涉不了内侍的人事安排,只能任由入内内侍省和中书门下、枢密院三方扯皮。不过宣徽院终于有了一次成例,不论是不是太上皇后故意让出来的好处,这块糖韩冈没有不吃的道理,虽然说他不想多事,可没人会嫌手上的事权多。而且从外廷的角度来说,从此就可以更进一步干涉宫中人事。只要形成定例,想要改正就没那么容易了。   蔡确有什么打算,章惇当然知道。前两天就暗示过了,章惇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韩冈摇头,“又不是为了他才做。意外的巧合而已。”   的确没人会相信韩冈会是为了蔡确的计划,才会支持在未来设在高丽外岛的水师驻地,安排一名内侍做走马承受。朝堂上哪个会有这么好心,为他人的好处故意惹上一身骚。   “高丽那边能不能支撑多一点时间,他们想要朝廷救兵,必须要多守上一阵。”韩冈说着。   “只要不是蠢货,总会知道往哪里逃。”章惇这么认为。等到水师在高丽立足,之后就是全军巡视高丽海疆的工作了。   “对了,玉昆,记得你曾经说过,这一回铸币,需要大量的金银。”   “的确是这样。”韩冈点头,期待章惇的下文。   “大理是有银矿的。”章惇说道。章惇从不介意战争和混乱,他对自己有着足够的自信。   “这韩冈可不知道,最好是请熟悉当地人情的官员了来计议。”   章惇点头:“看来要招熊本回京一趟了。”   “熊伯通什么时候诣阙?”   “今年秋日也没多久,现在应该已经从成都出发了。等他到了京城,就可以好好地问一问了。大理的国土、人口和银矿,都少不了。”   朝中说到陇右、河东两地军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韩冈。荆南军事必然是章惇。广南有变,章惇和韩冈都会是被咨询的对象。河北若要御敌,郭逵会第一个被考虑。至于横山以北,军政二事,吕惠卿是解决问题的不二人选。   这就是专家!   而西南,无论是夔州路还是成都府路,最有发言权的必然是熊本。至于曾经领军平叛的王中正,就算是平定了茂州,两府之中也没什么人会对他的见识有信心,至多在征战时将他派去做个主帅,再以一二名将为副,一般来说就不会败了。   西南夷这几年从来没安生过。王中正上一回去救火,也不过是灭掉一处。剩下的想要好生治理一番,必须找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去解决。   “说到大理,玉昆,你当记得韩伯修吧?”   “韩伯修?”韩冈当然记得,但这跟之前的大理国离得也太远了,“司马相如和蔺相如什么时候成了一家人了?”   章惇笑了起来,“大理国、大理寺,不就是这么联想到了嘛。”   伯修是字,晋卿为本名。朝中刑名第一的大臣,与韩冈同姓,正就任大理少卿。章惇就是从大理国联想到大理寺,继而扯到他的头上。   给韩冈的感觉,就像是后世的政务官和事务官。担任正职的政务官隔段时间就换一个人,而实际主持衙门运作并处理公务的事务官,则是牢牢坐在位置上,多少年都不动弹一下。   就跟薛向在朝廷财计上的地位一样,韩晋卿在刑名上,也是朝中无人可以替代。同样并非是进士出身,却也一路顺顺畅畅地做到了大理少卿的位置上。之前因陈世儒案出外,但转眼就又被调回来了。那么多诉讼要裁断、大辟要复核,他不在朝中的那段时间里,大理寺上下都是叫苦不迭。在寿州知州的位置上还没满半年,就重新做回了大理少卿。   这一位可是在大理寺、审刑院这两个最高法律机关做了几十年的老行尊。二十年前,王安石曾经为了斗鹑一案在京中跟同僚争了天翻地覆,那时候,韩晋卿就在大理寺中,议论王安石用法失当。之后阿云案,韩晋卿又是在审刑院参与共议。到了现在,则是从权少卿做到了少卿,之后说不定还能做到正卿。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二)   韩晋卿在刑名上闻名朝堂,甚至是到了不可或缺的地步,不过韩冈没有跟他打过交道。他家的子弟还没有到惹是生非,最后落到大理寺手中的年纪。   “韩伯修怎么了?”韩冈问章惇。   从大理国联想到大理寺,但大理寺那么多官员,至于只想到一个韩晋卿?崔台符这位判大理寺的正卿尚在任。   崔台符虽然不如韩晋卿在大理寺、审刑院中的时间长,不过他是明法科出身,而且从熙宁三年开始,同样是在法司的两个衙门里来回任官,同样可以说是律法专家,只是据传闻在能力上稍逊一筹而已。   但那位韩少卿一向与王安石过不去,斗鹑案反对王安石的观点,阿云案站在司马光一边,而大理寺卿崔台符则是始终是新党的支持者,熙宁初年,王安石与司马光争阿云案,崔台符支持了王安石。这就是为什么崔台符能从河北监牧使的位置上,直接入京权知大理寺卿事,始终在大理寺和审刑院压韩晋卿一头的缘故。   “近日大理寺狱空,崔平夫上表的事知道吧?”章惇满是讽刺的口气。   章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语气,韩冈明白。   “听说了一点。”他点头,又道,“不过这只是运气吧,就跟黄河水清一样,偶尔的自然变化,跟人事无关。”   天气暑热的时候,大理寺的人犯数量本来就会少不少。又不是御史台狱,对官员的恩惠能泽及狱中,以大理寺狱的卫生条件,一到夏天,人犯死个一半都是正常的。为了防止出现大量犯人瘐死狱中,以至于被御史盯上的麻烦,在夏天之前,大理寺就会尽量处理积案,将人犯打发出去。而这一回大理狱空,不过是个惯例之后的巧合而已。崔台符、韩伯修等大理寺官虽有功,却也当不起郑重其事地上表奏闻。   “黄河水能清?!”章惇问道。   “前些年不就有奏报吗?”   “听说过不少次,就是从来没见过。”   “黄河向上游去,未入陇右时,水就是清的。黄河泥沙都是从陕西的黄土高原上冲刷下来,什么时候陕西干旱一年半载,黄河水就会干净不少。”   章惇摇摇头,“闹灾荒时候谁还会管黄河是清是浊。”   “所以说这些谶纬、祥瑞之类就该丢一边去,自欺欺人,又有什么用?”韩冈发了几句牢骚,发现话题扯偏了,道:“狱空可证谳狱清明,依例似乎是当减磨勘,中书门下是怎么定的?”   “政事堂那边定的是正卿减两年磨勘,少卿减一年。不过太上皇后说,官家新登基,大理狱空更要加一等赏,崔平夫特晋一阶,而韩伯修减了两年磨勘。”   韩冈拿着酒杯,在手中转了两圈,抬眼问道:“……两年?”   见韩冈立刻就反应过来,章惇冷笑的点头,“减两年磨勘是不少了,但跟进官一级就差远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啊。他和崔平夫明争暗斗十几年,现在都快致仕了,本来就已经差了很远,突然间又是差了这么一级,哪里能甘心?”   到了韩冈、章惇这个级别,磨勘不磨勘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了。进了两府,都能直升正四品的谏议大夫,再熬上去也不过多那么一点钱,称呼好听而已。而大理寺的正卿,也就是崔台符,同样是右谏议大夫,只是没进过两府,非特旨不能再晋升了,这一回正好是特旨。但少卿韩晋卿,资历、能力都不逊色于崔台符,却还是正七品的员外郎一级。   “他怎么了?”韩冈问。   “没什么,”章惇说得很平淡,“只是有人看见他家的下人向御史台那边通消息。”   “……崔平夫说的?!”韩冈怔了一下之后,才有点惊讶地问着。   若真是崔台符通风报信,足可见崔、韩两人之间关系的险恶,都要派人去盯着对方一举一动了。但若当真是崔台符做的,却是不折不扣的糊涂,将自己也给陷进去。有谁愿意用一个敢派人跟踪朝廷大臣的官员,皇城司就已经很让朝臣们反感了,若哪位朝臣敢在这个原则问题上犯错误,他的下场绝不会好。   “不,是蹇磻翁跟蔡持正说的。是他家的下人遇上了一个熟人,也就是韩晋卿家的家丁,这才发现了韩晋卿在做什么。”   “这还真乱。”韩冈笑了两声。   蹇磻翁就是蹇周辅,现在在三司做度支副使,是吕嘉问的三位副手之一。明明是三司衙门的人,却插手到大理寺中,尤其是在吕嘉问吃了大亏,在三司中声望大跌的时候,他向蔡确示好的举动,不可能没有其他用意。   不过蹇周辅曾在大理寺做过少卿,也曾在御史台任官过——不是进士,进不了御史台,这就是崔台符和韩晋卿比不上他的地方——他家的下人认得韩晋卿家下人和御史台中人,多多少少也能说得过去。而且他与大理寺两边都没有利益牵扯,也不用担心有人会怀疑他是不是派人去监视韩晋卿、甚至是崔台符。   “的确是乱。”   “这是送上门的刀子啊。”韩冈呵呵笑着,“难怪蔡相公会这么笃定呢,原来有这一桩事抓在手中。”   朝堂上但凡牵连多人的大案,基本上都是从不怎么起眼的小事开始罗织罪名,然后一点点从缝隙处撕开盖子,最后一网成擒。   不说御史台与大理寺卿相勾结,就是结果最差也不过是崔台符也给拉下去,与韩晋卿同归于尽。   与章惇对饮了一杯,韩冈又随意地问道:“打算保崔台符吗?”   章惇啧了啧嘴,叹道:“……那真要看情况了。”   大理寺那里,崔台符这位判大理寺卿事,蔡确、章惇是肯定想要保的。刑名系统中再找不出与他资历和地位相当的新党支持者了。而想要调人进去,想去的没资格,有资格的,却不会有几个愿意接受。   进士出身的文臣,最怕的就是案子多,不得清闲。最喜欢的就是清要之职。出典州县,遇上诉讼多的地方,做不了多久就会活动调任。而天下刑案汇聚的大理寺、审刑院,派哪个进士去,都是不会愿意久任,只想拿来做官路上的一个跳板。   但韩晋卿与御史台暗中联络,手中肯定有崔台符的把柄,若是真的彻查下去,崔台符也会一并被牵扯进来,到时候双方都得完蛋。只是罪名的轻重问题。   一杯酒饮尽,章惇持银壶给自己和韩冈倒酒,往韩冈脸上多看了两眼,“玉昆看起来对此事没什么兴趣啊?”   “何以见得?”韩冈问。   “能这么问就知道了。”章惇摇头道:“真要有兴趣,至少会问一句乌台中到底是谁与韩晋卿私下交通。”   “谁?”韩冈喝了半杯酒,问道。   “蔡相公没细说,所以也没问。看着就好了。”   冲章惇的口气,就知道他也是一样没兴趣掺和。不论蔡确用什么手段将御史台上下清洗一番,空出来的位置,都少不了他章子厚的一份蛋糕。   韩冈更是事不关己,反正不要再推荐张商英那等愣头青上来就好了。   ……   韩冈在章惇家喝到初更,方告辞出来。   他现在不是宰辅,没有太多的顾忌。拜访两府中人,可以更加光明正大。   虽然说已经过了立秋,但还是夏天的感觉。   夜风依然燥热,前几天稍稍凉快一点,但这两天就又热了起来。   在章家多喝了两杯水酒,虽说度数不高,可热风一吹,就感觉有些醉意上涌。   前面有旗牌喝道,街上的行人车马都避让到路边。原本挺热闹的街道,先是一阵鸡飞狗跳,然后一下就静了下来。   韩冈觉得有些不舒服,回头看看清凉伞还在背后张着,便不高兴地说道:“太碍眼,又不下雨,打什么伞,收起来吧。”   亲随不敢违逆,忙收起了清凉伞,前面喝道的旗牌官也不那么张扬了。   没了前面吵吵嚷嚷的吆喝声,韩冈感觉上就好多了。   就还是热,抬头看天,繁星密布,明天看起来也不是阴天,更不会下雨。   幸好京畿种麦的多,早收割了。要是种稻子,不知会有多少家哭。   今年天下各路比不上前几年风调雨顺,除了兵火带来的人祸之外,还有天灾降临。陕西的旱情比较严重,江南东路和荆湖南路报了洪涝,邕州上个月连续十几天阴雨,当地损失不少。   不过以大宋的疆域,哪一年都少不了有几个地方闹灾,之前三年多的无灾无祸,其实也只是路一级的安定,下面的州县还是有灾情的。   想到这里,韩冈不禁叹了一声。如果没有与辽国的连番大战,还有帝位交接,今年的灾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但现在朝廷没钱,内库也没钱,赈济一时间只能靠地方的库藏来支撑了。   也不知州县中,会有多少官员将医疗卫生放在心上。大灾之后有大疫,救灾并不仅仅是让灾民吃饱就好的。   太医局和厚生司,早就交给他人了,不过里面的程序还是按照韩冈过去制定的方针在实行。只是那些研究工作,少了韩冈来指引方向,一个个都陷入了停顿。   让他们自行开拓,对未来的发展是有好处,但放在现在,浪费时间是小事,就怕耗尽了朝廷的耐心。   韩冈心中犹豫着,是不是要推动成立一个学会,每年拿出一部分钱来支持各个方向上的基础研究?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三)   “那莫不是韩宣徽?”   包厢之中随着这一句话,陡然间起了骚动。   五六名身着襕衫的士子,全都没了平日的修养,一齐拥到了窗边,向下张望着。   唯有宗泽坐得纹丝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菜肴。   以他在京城中的名声,如果想要去韩府上拜访,不会等待太久就会被招进去。只是他没什么兴趣,不打算刻意去拜见,现阶段的所要注意的重点,难道不是礼部试吗?   至于当下,宗泽现在更想着怎么趁这个机会多吃点,不能浪费了自己为此付出的十贯大钱。   要不是给两家快报报社撰写专门的评论文章,宗泽也拿不到那么多的现钱来贴补平时日用。不过也不会被同一个住处的同窗起哄,最后不得不答应下来去内城的正店好好喝上一巡酒。   “怎么就收起清凉伞了。”有人挤在窗前,惊异地问着。   好几个人立刻一句接一句地回答:“听说韩宣徽在两府中,是出了名的最不喜欢用仪仗。除了上朝放衙,平时出外,都是只有十几人护卫。”   宗泽不忘吃菜,筷子不停地动着。难得来内城吃酒,却一个个只顾得看人,太浪费了这满桌子好酒菜了。   不过是见到一张清凉伞,何必这么一惊一乍。宗泽如此想着。   比起外城靠南门的国子监,内城之中,能遇上重臣的机会要大许多。州桥夜市上的,哪天都能看见一名名金紫重臣的从面前经过,但南薰门,见猪的几率可比见官的几率要大多的。如果再算上官员中那些跟猪没两样的一部分,这个差距就更大了。只是国子监中,没见过清凉伞的学生又有几个?   直到目送了韩冈一行拐进了另一条街道,在窗前看热闹的国子监生们,这才一个个回到了座位上,只是议论的重点,依然还是已经远去的韩冈。   “真的是韩宣徽。”   “若是能当面请教,聆听学问就好了。”   宗泽埋头吃菜,就算韩冈出面讲学,他也不觉得现在有资格去凑那个热闹。   要去听讲,先得要打好基础,得将有关气学一系列书籍都通览一遍,还要随时去关注《自然》上最新的文章。韩冈所主张的格物之学,不是读两本经书就能明白的,什么底子都没有,去听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自然》已经刊行了三期,宗泽每次都在第一时间弄到了手,只是好多地方都看不懂。如果是有关生物、物理和化学的部分,依照文章中的内容做个实验或是实际观察一下也就能明了了,但若是有关数算的部分,实在是看得头疼。   宗泽出身于两浙商人家庭,论起算学,在座的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可惜就是七八岁便能将九九歌诀倒背如流的宗泽,也一样对《自然》中的那几篇有关开方、勾股,还有天元代数法的论文感到头疼不已。   相较宗泽而言,他的同学们就简单多了。国子监中的学生,最早对气学大多不是很看重,只是对那些实验有些兴趣,但还是视之为小道,但等到这一次韩冈回京,在殿上宣讲华夷之辨,鼓吹对外扩张,立刻就在国子监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太学生们对气学的态度就变了。   与宗泽交情比较好的一群同学,现在最喜爱也最欣赏的就是韩冈新近针对华夷之辨的一干理论。作为气学圭臬的横渠四句教中的为万世开太平一句,不再是空口说白话,而是有了切实的理论基础,同时目标和方向也都从中衍生出来。   “那些蛮夷,空占了那么多土地,却只知刀耕火种。换了我中国之人,开沟洫、辟田地,再差的地也能种出粮食来。”   “想想幽燕十六州,到现在才多少人口,如果换做我中国据有此地,又能安置多少人口?”   “浪费啊。那么好的地,那么大的平原,却给北虏拿来做牧场。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再说南方。南征平交之前,广西才有多少出产。现在呢,每年的粮食都有百万石。”   “岭外之地,出了州城,就是蛮夷的地盘了。想想吧,几十万、多不过百万的蛮夷,占了两路之地。只看官军南征灭交趾之后,两广的出产多了多少,就知道过去浪费的究竟有多少。”   “最好的办法还是改土归流。”   宗泽微笑地看着同学们的高谈阔论。   宗泽也挺喜欢横渠四句教中的气势,也认同韩冈对自然万物的看法,以及蛮夷、华夏的区分。尽管最后终究是要从四方蛮夷手中夺取土地,但必先“老吾老”、“幼吾幼”,方能“及人之老”,“及人之幼”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不能提供足够的土地耕耘种植,死的就会是华夏子民,或是在襁褓里就溺死,或是在成人后,遇上灾异而饿死、病死。如果想要华夏子民能够安心地生活,就必须要将蛮夷手中的那些土地给夺取、并开发出来。   虽然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真要计较起来,也可以把韩冈鼓吹的对外扩张一起算进去,与华夷之辨正好相冲,可谓是作茧自缚。但感觉上,韩冈的确是将世情给说透了。   就像现在的国子监,两千外舍争夺三百个内舍名额,而三百个内舍生则要去争夺一百个上舍生的空缺。而且上舍生要得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加上不进则退的一批人,每年空出来的上舍生的位置,也没有超过二十个。这样的竞争叫做什么?正是适者生存!不能适应的就要被淘汰掉。太过于符合现实,随时随地都能见到印证的例子,让“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在国子监的师生中“于我心有戚戚焉”。   现如今韩冈在国子监中有许多支持者。都是年轻人,都是满腔抱负,都是亲眼见证国家从衰微转向强盛,也都羡慕着韩冈、章惇、吕惠卿等年轻一辈的功业和际遇。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选择保守内敛的旧党。新党,则在国家扩张上,并没有一个合理的理论为根基。而韩冈的华夷之辨的新解,却是给了朝廷一个名正言顺开疆拓土的道德基础和必要理由。   华夏不是蛮夷。   如果是蛮夷,只要有一个名气大的酋首振臂高呼,我们要去抢汉人,那么多丝绢、女人都是我们的,立马就能拉起几千上万的人马。而中国要征伐四方,必须要名正言顺,或吊民伐罪,或征讨不臣,总之,要有一个大义的名分。   韩冈所给出的名分,就是再充分也不过。   吊民伐罪也好,征讨不臣也好,国中都会由反对的声音,因为从理由上,那毕竟只是脸面问题,而劳动的却是百姓,消耗的则是国库。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过是帝王想图个安心稳睡,与百姓无关,朝臣们想要反对,都可以拿民生、民心来做理由。   而韩冈的华夷之辨新解,却是由人口数字着手,得出的结论无可争议,让世人都能明白开疆拓土的必要性,那是事关大宋和亿万百姓生死存亡的关键。   “汝霖,你怎么看?”终于有学生发现了宗泽一直没有发言,只顾着吃菜喝酒,“辽国和南海,究竟该先攻哪一边?”   “现在打辽国做什么?韩宣徽辛辛苦苦才祸水东引。”宗泽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淡酒漱口,不紧不慢地道:“开国时,太祖从赵韩王【赵普】先南后北、先易后难之策,才有了今天。若是一开始,万一败了,之后哪里还有力气去征讨南方?”   宗泽在国子监中以精通兵事而闻名,他这么一说,一名同学就得意地叫了起来,“我就说嘛,自然还是南海最好。”   “那朝廷成立水军,又这么急地派人护送高丽国使回国又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希望高丽能牵制辽国,官军南下可以后顾无忧。汝霖,你说是不是?”   问题又被传到了宗泽这边,宗泽想了一想,道:“不过征战之事,不是儿戏,未虑胜先虑败,即便只是南海小国,官军也不是不可能无功而返。当年太宗伐交趾,不也是困于水土,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吗?万一不幸出了意外,官军被追击到国中该怎么办?”   宗泽答非所问,几名同窗都没听懂,“汝霖,这是什么意思?”   “朝廷成立水军正是因为上面的顾虑,为了败不至患,选择不走陆上,而走海路。就是在海外战败了,也不用担心贼人的大军能反攻大宋。想攻则攻,想退则退,进退自如,对将帅来说,没有什么仗比这更好打了。比如现在对高丽的支持,这边能通过水军在海外消耗辽国国力,而河北、河东却不用担心辽国的骑兵。没有比这样的战争更为舒心惬意了。”   许多人因为宗泽的发言而陷入了沉思,但还有人不服:“可海上风浪,军器粮草能有多少送到海外的官军手中?”   出身两浙,宗泽对海贸多有了解,“就算是风浪再大,至少都能有一半抵达。而且船只日夜都在航行,速度比陆路更快。《桂窗丛谈》都看过吧,里面说起各种输送粮草的方法和消耗,陆上千里转运,若只用人畜,一路上都要吃饭,最后能送到前方的不过十分之一。车运好一点,轨道和纲船水运就更好了。但最多也不过七八百料的纲船,还有不铺好路就不能用的轨道,能比得上动辄万石的海上巨舟?一艘海船抵得几百上千台车,百姓也不用受转运之苦。这样的战事,对国库财计的消耗是最少的,朝廷也打得起。”   没人还能提出反对的意见,宗泽重又拿起筷子,“以宗泽愚见,朝廷现如今所考虑的不是先南还是先北的问题。中国人口只会越来越多,战事也不会有休止的时候,常胜不败的战法世上从来没有,那么就必须有一个败而不损的战术。高丽,正是这样的一个实验!”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四)   “闹得真厉害。”   楼下吵闹得厉害,坐在楼上,赵挺之只感觉地板都在震动。   “这群猴崽子怎么跑到内城来了?”强渊明用力跺了跺脚,上下都开着窗户,下面在闹腾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早就听出来,就是想不通,太学生们不在南薰门那一片喝酒,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虽只隔了几里地,但同样的一席酒价格能差五六倍去。   “要不要让人去到下面说一声。”李格非小声问道。他背着房门坐着,准备起身出去。   赵挺之想了想,摇头道:“……算了,监生脾性大,分外受不得气的,他们能给你闹上来。”   京城之中,比御史还不能得罪的就是太学生。国子监中的几千号学生,在京城士林中影响很大,闹起事来,就是宰辅也得避让三分,选择秋后算账。御史们靠的是名声,若是在太学生中坏了口碑,就等于落了一件把柄在外面,日后随时可能被政敌拿来当作攻击自己的武器。除非抓到切实的把柄,背后又有天子支持,否则最好不要没事招惹太学生。   “就这么放着?”李格非问道。   “放着就放着吧,谁让他们没了管束。”强渊明叹道,“若是余中、沈季长他们还在,就是夜里也会督促功课。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就快解试了,还在这里玩乐……看他们也不像是上舍生。”   赵挺之冷笑道:“若是上舍生,只会更用功。校定考若是在上等,可就直接进士及第了。中等最差也是一个同进士。哪还会有空出来喝酒玩乐?”   国子监上下两千多学生,外舍生占了两千。内舍生三百。而上舍生人数最少,待遇也是最为优厚。   上舍上等的那几人,直接授进士及第,不用参加科举就能释褐为官的,差一点的是上舍中等,可免发解试和礼部试,直接上殿参与殿试,上舍下等也能免去解试,以贡生的身份去参加明年礼部试。而其他学生,就只能从国子监试、礼部试、殿试这样一步步考上来。   “既然这时候都能出来喝酒,行、艺两项肯定在监中倒着数,就是抓了他们,当不会有人为他们求情。”强渊明说着。   国子监中的日常考核有两项,一为“行”,一为“艺”,艺是平日小考的成绩,行自然便是日常操行。像现在楼下的太学生夜宴酒楼,给御史抓个正着,通报上去后,不大不小都是一个罪过,“行”上肯定要扣分。   “隐季你是打算抓他们?”李格非问道。   “没那个想法。”强渊明摇头:“之前正夫也说了,已经不是余中、沈季长他们在的时候了,抓了又有什么用?抓了这一批,还有更多的。难道再换一批学官不成?”   强渊明说得事不关己,但李格非知道,别看赵挺之和强渊明都在叹息国子监一代不如一代。但前两年的太学案,将那些学官一股脑地都给赶出去的,可不正是御史台?也就是当时领头的几名御史,现在都已不在台中罢了。太学一案,可是差点将新党在国子监中的根基给断了。   对很多朝臣来说,这实际上是东府之争,拿那些倒霉的学官出来下手。但只要去想一想,为什么天子会容忍朝堂上的争斗,将代表国家未来的国子监给卷进去?就能明白究竟是谁,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李格非也是从李清臣那边知道了一点详情。那是酒后无意中说出来的醉话,真正想要清除那些学官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太上皇,当时的天子。   皇帝需要的是《三经新义》教导出来的学生,但不需要他们对新党的认同。余中是吕惠卿的女婿,沈季长是王安石的妹婿,叶涛是王安国的女婿,龚原是王安石的学生,让他们在国子监中教学生,一开始是因为《三经新义》初行于世,需要他们这些新学门人的教导。   但之后呢?士人逐渐熟悉了新学,能够教导学生的士人也多了,这样又何必让他们继续在国子监中为新党招募新人?   只是为了学官们收受了学生们的一点束脩,还有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就安上了一个受贿的罪名。让御史台将他们一网打尽。无缘无故,绝不会兴此大案。   现在换上来的学官,远不如余中、沈季长等人。国子监内部治学的风气,已经不是那么全然偏重新学,所以楼下的太学生们还能聚在一起议论气学。不过国子监终究培养的是新学的门人,教材也是三经新义,最后的科举也离不开新学。不论学生们多么认同韩冈的华夷之辨,也改变不了他们只能用三经新义上的解释,来作为回答问题的标准答案。既然跳不出藩篱,也没人会去计较,没什么意义,也徒惹韩冈不快。   “何况抓到他们几个,不知要牵扯多少人进来。”强渊明继续说道,“闹得大了,太上皇后也会觉得没脸面。前两天,大理寺才报了寺中狱空,正高兴着呢,崔大卿都是右谏议了,还硬是加了一官。何苦触霉头?”   “大理寺?”   听到这个词,赵挺之眼神闪动了一下,道:“隐季说得没错,这事就放放吧……”他向外一张望,“元长那边出了什么事,怎么还没到?”   “的确,也该到了啊。”强渊明也是不解。   赵挺之、强渊明和李格非三人正在等着蔡京,本来是约好一起出来吃酒,可是临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人来给蔡京报信,让蔡京不得不先留了下来。   御史们都有自己的信息来源,具体的身份,那都是他们的个人隐私,是御史们的最大秘密,即便是同僚也一样保密。蔡京让赵挺之三人先来酒楼,他少待便赶过来,三人不方便留下,依言先行过来。只是这一等,就快一个时辰了。   “快了,应该快了。”李格非道。   不徐不疾的脚步声这时从门外传来,那是木底官靴踩着楼板的声音。与另外同时响起的两个脚步声完全不同。三人都对这样的脚步声十分熟悉,听着声音哒哒地沿着走道过来,然后在门外停下,便一同望了过去。   房门敲了两下,是赵挺之留在楼下的伴当,“三位官人,蔡官人到了。”   李格非立刻过去开门,方才为了说话方便,伴当全都给打发到底楼去坐了,开门也得自己动手。   门开了,门外三人。一个是店中的小二,俗称的茶饭量酒博士。另一个是赵挺之的伴当,正门口的,三人最熟悉,正是蔡京。   赵挺之和强渊明都站了起来。   “元长,怎么才到!”赵挺之抱怨道。   “迟了这么久,你说该罚多少?!”强渊明抄起酒杯,问蔡京。   蔡京显然来得急了,额头上还有汗,但走进来说话还是稳得很,带着笑:“罚什么酒?只要是醉仙露,罚多少都行,吃不穷你强隐季!”   “几位官人,可还有什么吩咐?”小二问着。   “都没看到吗?”强渊明指了一下蔡京,“不知道端盏冰镇的饮子上来?!”   小二回头看了看楼梯口,恭声道:“官人,已经送上来了。”   京城正店的服务自是不同,蔡京这才上来,一名店里的侍女就追着送上了冰镇花露饮子。   强渊明也没有可不满意的,点了点头。   蔡京四人不要人作陪,很快就打发了小二和伴当下楼去了。   蔡京大剌剌地坐下来,抽出折扇,扇着风,一边喝着冰镇饮子,一边说道:“还是房里凉快,有冰鉴就是不同。”   “元长,到底是什么大事。”强渊明问道。不问耳目的身份,问一下事情,以他们的交情倒也没什么。   蔡京微微一笑,“韩宣徽在殿上同意了向高丽派遣内侍做走马承受。”   “就这个?”赵挺之皱起了眉头。   崇政殿中发生的事传到御史台根本就不要什么时间。这个消息,赵挺之、强渊明,甚至李格非都收到了。   “他出来后还跟王中正说了话。”   “哦。”赵挺之的眉头又多皱了三分,这他倒是没听说。   强渊明对蔡京道,“方才韩冈正从楼下过,应该是去了章惇家里。”   蔡京先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原来还有这一桩。”   说了什么不重要,关键是韩冈是在私底下与王中正说话,出来又见了章惇。   内结宦侍,外连宰辅,这不是罪名是什么?   “没问题吗?”李格非担心地问道。攻得越狠,反击就会越犀利,李格非可不想招惹韩冈。   “韩宣徽最近可是出尽了风头……”强渊明的笑容中带着深意,“不管怎么说,这个月的功课算是完成了。元长,你说呢。”   “……嗯。”蔡京点了点头。   只是这几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天子践位、王安石、韩冈相继辞官之后,最近几日朝堂上都很平静。韩冈在崇政殿上闹了一通,也不过是分了三司职权,吕嘉问还是照样做他的三司使。除此之外,根本没有更大点的人事异动。   现在朝堂上所关心的还是大海对面的高丽,究竟能不能将高丽国给救下来,就连外面卖的快报上,也在长篇累牍地从各个角度议论着这件事。只是两家报社这段时间越来越聪明,对朝廷的任何决定都是大唱赞歌,御史台想找麻烦都找不到机会。   刊载的其他相关文章,多是围绕着朝廷的决议,在各方面进行的介绍。就像是现在的高丽,人情、地理、历史等方面都给说得通透。刊载的这些文章,朝堂上再以强记博识而闻名的朝臣,都做不到这般详细的说明。据说其中有不少内容,还是从出使过高丽的朝臣们嘴里给撬出来的。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吧。   就算有什么问题蔡京也不管了,天子如今虽然才六岁,但以他的年纪,应该放眼十年之后,那时候,就是争夺两府之位的时候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赵挺之拿起酒壶,给三名同僚斟酒。   “什么?”三人举起酒杯。   “是大理寺那边的消息。”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五)   刚刚送走最后一名来拜访的官员,蔡确今天的工作这才算是一个结束。   不过并不是说之后没客人了,接下来还有私客。   “去请刑和叔来。”他吩咐着亲随,转身跨进门中。   脚下蹭过门槛,感觉有些异样。低头看过去,花厅门槛正中央的一段,不知何时,已经凹了下去,在灯笼下还闪着光,竟是给磨得光滑锃亮。   “这里也该换个新的。”蔡确指了指门槛,对另一位亲随吩咐道。   这名亲随跟着蔡确久了,点头答应之后,又凑了两句趣话:“正门那边的小门,最近才换过呢。都是想要来拜见相公的。”   蔡确喝着茶,随口道,“找个硬一点的木头。”   “木头恐不堪用,非得上等精钢才够呢。”   蔡确摇摇头,宰相府上门庭若市,换做是刻薄一点的天子,不会容忍太多。不过现在是太上皇后秉政,也就不需要担心什么。   门槛被磨下去越多,就代表着主人的地位越高。蔡家进出客人的门槛,可是半年就要换一次。等到韩绛离开,若能独相朝中,恐怕更是要三个月就换一次了。   但想要成为独相,不是那么容易。等到韩绛离开,剩下的执政中,章惇的资历还不够,张璪、曾布和苏颂更不可能。可是并不是说不能从外调选老臣回京就任宰相,吕惠卿也不是没有可能。   按正常的想法,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可女人的心思都是跳着走,蔡确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司马光是怎么完蛋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起复了。   若是同列,就算城府深沉如吕惠卿、章惇之辈,他们的心思也不难揣摩。韩冈就更容易了,不管他有多少奇思妙想,建立了多少功勋,但本质上都是跟王安石是一类人。只要掌握了他心中最根本的夙愿,一切就好办了。可是太上皇后的心思,想要真的猜透,真的是蔡确力所不能及。   刑恕很快就到了,蔡确笑着站起身,迎接刑恕进来,“和叔,可是久等了。”   刑恕是蔡确很看好的年轻后辈,这段时间,越来越觉得他可信可用。过几日清理过御史台后,正好将他安排进去。蔡确觉得,刑恕是个聪明人。难得的人才,又知情识趣,而且以他北方人和旧党的身份,只要得到自家的重用,就能够让很大一批渺无前路的人才投到自己门下。   刑恕笑道:“方才刑恕正与博士说话,言笑甚欢,不知时间易过。”   蔡确弟弟蔡硕是武学博士,刑恕被唤过来之前,正是由蔡硕作陪。   “哦,说了些什么?”   “正说今科的举试呢。武举的考官人选已经定了,只是博士说今科没什么人才,比不得文试。但开封府、国子监的解试,八月之前就要把考官的人选给定下来,也不知会是谁来主考。”   “当是由礼房检正举荐,还没有报上来。”   蔡确不管这样的小事。但明年的礼部试,考官的人选安排,他肯定是要参与进来。   蔡确有些人想要提拔,从他这边,想要照顾还是能照顾得上的。只要在文章约定好的位置留下约定好的文字,很容易就让考官知道所要照顾的考生的身份。   不过必须要有真材实料的学问才行,另外,不要贪图高名。一甲二甲都是犯忌讳的,没那个能力,强要往里面挤,事后不甘心的考生,甚至已经考中的进士,都不会轻易地放过。文人能有多阴毒,本身就是文人的蔡确最清楚。   当年太上皇亲自点了叶祖洽为状元,之后照样多少人不服。要不是因为这是天子御笔,考官可都要连皮都给剥了,但之后的叶祖洽,因为得状元那一篇策问中奉承天子太过,在士林和官场中声誉并不好,晋升的速度与状元的身份不相匹配。   而之后的熙宁六年,太上皇将韩冈和叶涛这两个王家兄弟的女婿给安排在了第九第十,又是一场风波。还好韩冈本身实在太强,之后在琼林宴上差点逼得翰林学士杨绘从华觜崖上跳下去,压得一众人等没了声息。   “和叔。”蔡确问刑恕,“你在朝野内外人面都广得很,可曾听说今科有哪些有望一甲的考生?”   刑恕皱起眉头:“各地举人要到秋后方会陆续抵京,能夺一甲二甲的才子,到了考前方能见分晓。现在评定出来的,也就在京的一些才子。”   “哪些?说说。”蔡确饶有兴致地问道。   “若说有名气,京中眼下最显眼的就是黄勉仲和宗泽。其他人都差了一筹。”   蔡确之父名为黄裳,黄裳元吉这个词在人名上用得很普遍,刑恕在蔡确面前,很小心的用表字而不是名讳来提到黄裳。   蔡确很满意他的小心,点头道:“黄勉仲和宗泽宗汝霖,他们两人,我是闻名已久啊。”   “黄勉仲跟韩宣徽差不多,都是立了军功得官,然后回头来考进士,只是年纪大了点。又因为河东战事耽搁了学业。今科能不能中,还真说不准。”   “他是运气不好。”蔡确说道,“十几年前在福建士林就已经很有名气了,我都听说过他。在南剑州拿过乡荐第一,在历次解试中从来没落出前十。只是时运不济。这一回在韩玉昆幕中立下了大功,若是考不中,韩冈递上奏本,太上皇后怎么会驳他的面子?三十多快四十了,多少都会有些著作,献上去,一个进士出身朝廷不会吝啬的。”   “相公说的是。”刑恕低头道。   “宗泽长于兵事,在报上的点评都是真知灼见。如果能上殿,说不定也能得一个好名次。”蔡确点评了一下宗泽,又问道,“除了他们两人,还有谁有些名气?”   “还有刘燍,上一科本是省元,但犯了庙讳藩邸名,不得已被黜落,不过被国子监录为学录,今科卷土重来,也是争夺一甲二甲的人选。”刑恕想了想,“此外若再说有才学的,开封府内的刘槩、冯解也都可争夺一下一甲进士。”   “国子监呢?没人吗?”蔡确问道。   “国子监中有才的早就是公考、校定皆优等,直接进士及第了。余子碌碌,不过争一个进士,一甲是不用想了。”   蔡确点点头,刑恕算是说得有理。真有才学的学生,在国子监三年,早就一路升到内舍,然后通过考试直接出来做官了。   有才学和没才学的差距很大。只要不是运气问题,比如黄裳,或是自己犯糊涂,比如刑恕方才所提的那个犯了庙讳的刘燍,考中进士几乎是必然。争的只是名次高下。   蔡确中进士是在嘉祐四年。在之前的两年,嘉祐二年也曾参加开封府解试,不过未能拔贡。   嘉祐二年那一科的苏轼兄弟、曾巩曾肇兄弟,章惇章衡叔侄,早早的就知名于众考生中,没人怀疑他们能不能中进士。   就是吕惠卿,也因为家世的缘故名气很大。吕家的这一辈,最长的吕夏卿跟王安石同科,进士第九,之后吕家进士频出,到现在快有十人了,这只是同辈,皆以卿为后字。   蔡家也是如此,蔡确参加科举前,进士已经出了好几个。而他本人,嘉祐三年拔贡,嘉祐四年的时候,早在考前,也成了夺一甲呼声很高的考生之一,另一个是弃了前一科功名再来参加考试的章惇,此外名在高第的安焘、刘挚同样早早闻名在外。最后不出意料,几人名次都在前列。   “对了。”刑恕忽然道,“相公或许不知,现在民间已经有赌谁是今科状元。”   “什么?!”蔡确本是聊天的口气,一下就变得坚硬起来,但脸上很快又浮起笑容:“五千人,怎么赌?”   “赌籍贯。国子监是一赔一分五,押十文钱,如果中了,就返回十五文,开封府的赔率与国子监相同。”   蔡确再次收敛了笑容,冷然问道:“福建呢?”   “福建一赔一分二,这是最低的。至于赔率最高的,就是广东、广西和夔州三路了。尤其是夔州路,是一赔五十。”   “秦凤路呢?”   尽管从经略安抚使司来计算,秦凤、熙河、甘凉都是独立的路份,但从与科举发解试有关的转运使司来计算,却都是一个秦凤路辖下。   “因为出了一个韩宣徽,永兴军和秦凤两路的赔率都低了不少,一个是一赔十八,一个是一赔三十五。”   “斯文扫地。把国家的抡才大典当成什么了?!”蔡确咬着牙痛斥道。尽管他许多事都不在乎,但关系到士人地位,却不能当作等闲。   在过去,对所有能考中进士的士人,百姓们都是心生敬畏,目为天上星宿。可时至如今,科举却变成了赌博的工具。这样的变化让蔡确不寒而栗,什么时候京城军民对文人的敬畏淡薄到了这样的地步?   “所以只是私下里在开赌。”   “御史台是做什么的,耳朵长哪里去了!?”蔡确仍是怒气冲冲,清理御史台的心思更加坚定了。   “御史台肯定知道了。很多地方都在传,皇城司和御史台不可能不知道。”刑恕想了想,“说不定是打算将两大联赛一起给牵扯进来。”   “……动得了吗?”蔡确冷哼了一声,两大联赛背后的靠山,岂是御史台能撼动得了的?撞上去只是找死。   “当然动不了,如果乌台聪明一点,只让去抓开赌今科状元的贼子,这倒是不会有事。”   “不等御史台了。”蔡确站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走着,“明天就去让开封府严查。还有韩玉昆,两大联赛与他脱不开关系,得让他让两家总社找出人来。这件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六)   二更天时,韩冈已回到家中。   一番梳洗,换了身宽松的衣袍在房中坐了下来。   慢慢地品着略带酸味的醒酒汤,韩冈突然叹了一句:“章子厚家的酒可不好喝。”   云娘正在韩冈身边,端了醒酒汤过来后就帮着磨墨。听到他说话,就问道:“三哥哥在章枢密家喝的什么酒?”   “交州的甘蔗糖蜜酿的酒。”韩冈道,“家里的白糖作坊剩下的糖蜜,也都给他们家了。每年有不少船从交州运出来。”   “都没听说过。”云娘气鼓鼓地说道,“既然拿了我们家的糖蜜,怎么也不见送几坛过来?”   韩冈不禁一笑,“酒药不行,弄出来的烧酒味道太杂,章子厚自家都不吃。全都在交州。”   韩冈到现在也很遗憾,朗姆酒的原材料有了,酿造技术也不差,就是弄不出好酒来。只是偶尔成功一两次,下一次就又是失败。这其中只能怪酿酒的酵母不行了。酿酒的酵母是有讲究的,品种不对就酿不好酒。要不然官府也不能通过控制酒药、窖池,来实行酒禁。   “不是有酒禁吗?”云娘好奇地问道。韩冈所创的烧刀子天下闻名,但韩家酿酒,却只够送亲朋好友的,剩下的就是香水的原料。一船船地往外运,那是怎么都不敢想的。   “酒禁归酒禁,也不是没有变通的办法。”   朝廷力行酒禁,不过对于官员和贵胄们自家酿酒自家吃,就不会去管了,小批量地赠送甚至外售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章家在交州的酒场规模就太大了,最后是借了黄金满的地皮,在他儿子的辖地中酿造,直接就在当地给卖了。那些海商买过来当作压仓货,运到一些专司回易的私港中,转眼就能卖光。福建、浙南,那边的小酒馆里面,都是交州的糖蜜酒。   听了韩冈的解释,云娘点点头,“不过三哥哥方才说的不是这糖蜜酒吧?”   “嗯。”韩冈应声。   在自己面前轻言浅笑的云娘,早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不是当年一句话就能糊弄的小丫头了。   “什么糖蜜酒?”   严素心跨进门来,亲自用托盘端了一碗馉饳儿。半开着盖子散着热气,隔着老远就能问道香味了。   韩冈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是说三哥哥方才去章枢密家吃的酒。官人说章枢密家的酒不好喝。”   “酒不好喝?……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当然不好喝。”素心皱了皱鼻子,拉起云娘出门,“云娘,我们先出去吧,不打扰官人。”   韩冈拿起调羹,盯着漂浮起来的腾腾热气,却没有动手。   蔡确要对御史台动手了。   在司马光入京的那一次,其实御史台已经给清理过了一遍。但蔡确看来,打扫得肯定并不干净,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再一次的清理,以便能更好的控制台谏。   只是不知蔡确会怎么处置御史中丞?是一并解决,还是援引李清臣入东府?   韩冈想来想去,当还是连根铲除的居多。   三相两参,宰相位上还有一个空缺,但参知政事的空额却没了。张璪、曾布,他能将谁给踢下来?   放到西府……也要章惇肯答应!   苏颂虽说是顶替韩冈的位置,年纪已长,不会争权。章惇乐得有这一位做同僚。而让一个刚交五旬的李清臣进来,嫌西府不够乱吗?那一位可是与安阳韩家有亲。   只能请出去。   对付御史台,蔡确和章惇看起来已经达成了默契,蔡确想要独相,而章惇暂时没有转去东府的想法,一东一西,联手掌控朝局。   宰辅之争,看的就是谁更能影响御史台。宰辅想要掌控朝局,第一个就要控制住御史台。   一切的关键都在乌台上,那是皇帝用来压制相权的工具,一旦落入宰相之手,就是皇帝都有被架空的可能。   而不论是哪一位宰辅控制住乌台,两府中的其他人,立刻就低下一头去。他们本人纵不惧,可如果下面的门人都一个个被御史干掉,在朝堂上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力了。   曾布和张璪恐怕都想不到蔡确这么快就会动手,棋差一招,便是缚手缚脚。   韩冈也挺意外。现在想来,肯定是蔡确已经在韩绛那边得到准信,才会选择现在动手。   韩绛已经七十岁了。依例官员七十而致仕——最迟七十岁就要退休了。除非有那个必要,需要这位老臣镇压朝局,否则朝廷一般不会破例,而朝中物议也会逼迫他主动辞职,御史台等闲更是不会放过。   曾孝宽之父曾公亮,也就是主编《武经总要》的那一位。熙宁初年已年过七十,仍在朝堂为首相,这是因为他支持新法,所以天子希望他留下来,御史台故此也没有弹劾他。但立刻就有人写诗道“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逼着曾公亮自请致仕。   看韩绛现在闲云野鹤的做派,当也不会久留。而韩维、韩缜也都六十多岁,在朝堂上没几年了。韩家的子侄,未来十几年,说不定都要靠蔡确、章惇他们关照,没必要逗留太久,以至于惹人议论。   清除任何一个有可能上位的潜在对手,这应该是蔡确想要做的。而短时间没有进入东府想法的章惇,就是最好的盟友。   只是蔡确真的这么信任章惇?而章惇当真就对宰相之位没有兴趣?   应该不可能。可如果章惇真的想要宣麻拜相,必然要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包括借重自己的影响力。正是因为章惇暂时没有那个想法,才会摆出了与蔡确合作的态度。但章惇不可能白白与蔡确合作,不知蔡确拿了什么与他作交换。   韩冈猜测了一下,确定不了究竟是什么条件,打算改天问问章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冈很快就抛到了脑后,由得他们闹去,他现在要做的事很多,没精力多分心。要有闲空在朝堂上争锋,就不会辞去枢密副使的差事。   李诫来了信。   韩冈一边吃着类似于后世馄饨的馉饳儿,一边看着信。   李诫眼下正在河东去修轨道。从三交口往北一直到忻州,那一段在两山之间的谷地中,还要越过一重关隘,算是最难修的一段。不过以现有的技术,还是能够解决问题。   只是究竟是穿过石岭关还是绕道赤塘关这件事上,李诫与其他人有了异议。   从太原往代州,赤塘关道路远比石岭关好走。可如果要说哪条道比较近,肯定是石岭关。   从太原北上忻州,一条路向北穿过石岭关就是了。但石岭关山势峻险,进出关口坡陡弯急,轨道想要走石岭关,需要凿山开道,不是做不来,可至少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人工。而向西绕道赤塘关,一来一去多了七八十里路,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大的阻碍。穿过十余里的山谷,再转而向东,就是石岭关背后了。   开国之初官军伐北,久攻晋阳【太原府】不下,便移兵石岭关,意图阻断北方的契丹援兵,孤立晋阳城。但石岭关关险难克,便又分兵先攻赤塘关,绕道石岭关后,前后夹攻,方才攻克。这一回宋辽大战,如果不是萧十三主动撤出两关,韩冈的主攻目标也只会是赤塘关。   绕路是没什么,避开了困难的地形也方便修路。可八十里的弯路就是多八十里的成本,维修、运作都大大多于直接穿过石岭关。李诫主张凿山开道,走石岭关,而其他人则是想按照先期制定的计划,绕道赤塘关。   韩冈从心理上支持李诫,只是并代铁路若迟迟不能通车,河东的经济复苏将会遥遥无期。   而且西府中薛向年纪也不小了,正在争取近年内将泗州通向京城的轨道给铺设出来。京泗铁路,他仿照河东的命名法,连这一条轨道名字都给预定好了。只等着并代铁路完工,估计他是没耐心多等。   迟一天通车,朝廷就多损失一份收入,李诫想要凿通石岭关的计划,韩冈也无法支持。   “什么时候能有蒸汽机就好了。”韩冈不是第一次这么想了。每次看到骡马拉着车厢行走在轨道上,都会涌起同样的想法。如果有蒸汽机车的话,走石岭关或许不一定要凿通关隘。   几口吃完了夜宵,韩冈从书桌旁的多宝格上,拿下了一支长条形的木匣。   木匣中放着一卷卷轴,张开来却是一张绘制得十分精细的图标,乍看去像是升官图,但又有很大的区别。图上的线条是树状的,分叉很多,类似于但现在已经有了很大名气的生物树,却又有很多地方聚合为一。   这不是什么升官图和生物树,而是韩冈私下里绘制的科技发展路线图。   韩冈在图上做的标记,除了他本人以外没人看得懂,上面的符号让整张图看起来就像是某个与算学有关的图表。就像新一期即将刊印的《自然》之中绘出图来的贾宪三角。   这一期《自然》中的数算一章,将会有对贾宪的介绍。同时还有将贾宪的增乘开方法和增乘方求廉法,用现在逐渐规范起来的数学符号和数学语言,重新加以解释和阐述。   司天监中不是没有人才,在算学上,有很多能力出众的伎术官。贾宪就是其中之一。他的《黄帝九章算经细草》在世间流传很广,程序化的高次幂开方法让多少数学家受益匪浅,只是本人早就不在人世,这让韩冈觉得十分遗憾。若是贾宪仍在人世,他的科技发展路线图上能填上的空缺会多上许多。   蒸汽机在路线图上排在了很后面,之前有锅炉、抽水机,活塞,齿轮,轴承,还有压力计,阀门。韩冈对蒸汽机的发展了解得很肤浅,也只能列出这些发明创造,而且并不确定哪些可以省略,哪些是绝对必要。相对于诸多前置科技,蒸汽机的理论却很容易阐明。   他已经在写一篇有关动力的文章。将人力、畜力、风力、水力都拿出来一一分析,然后对蒸汽动力进行详细阐述,并加以鼓吹。其中水气化为蒸汽由此产生动力,跟火器的原理,也有一定共通的地方,在文章中韩冈就拿了出来进行说明,并阐明区别。   看起来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但实际上,就是在说明火器和蒸汽机,要往什么方向上去改进和发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事先打好的基础。没有根基,就是无土之木,离水之鱼,只有在民间形成风潮,有了足够的受益者,这样等自己重新回到两府,就能有足够的底气去推动真正的发展。   韩冈重新卷起了图表,收好,放在一边。   久久一声轻叹,还是需要耐心和时间!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七)   “恭喜先生!”   “恭喜伯淳先生!”   “恭喜伯淳先生得授翰林侍讲学士!”   程颢所居的院落,这一日黄昏后陡然间变得热闹起来。   原本程颢仅仅是侍讲资善堂的东宫讲读官,可在宫中中使宣读诏书之后,便摇身一变,成为了翰林侍讲学士,从此可以上经筵为天子讲学,一位名副其实的帝师!   经筵官有很多,说书、侍讲、翰林侍讲学士、翰林侍读学士,地位高低有别。说起来说书、侍讲之类的经筵官之所以重要,那是因为能时常亲近皇帝,能影响到天子的心意,官职本身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加上了翰林和学士之后,就不一样了。不是什么官,都能加上学士二字。   如果仅仅是崇政殿说书,不会有这么多外人来恭贺。但翰林侍讲学士,与翰林侍读学士相当,地位极为尊崇,堪与翰林学士相比。   众所共知,程颢最高也只是进过一次御史台,除此之外,便再无出任过更重要的官职,但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不授与官职相当的崇政殿说书,可知程颢在宫中受到的重视。   吕大临冷眼看着喧闹的人群,还有程颢脸上隐藏在谦和的微笑下,那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不耐。   前段时间,韩冈在集英殿上以华夷之辨让王安石、程颢无言以对,幸得天子发病,之后又不得不内禅,方才逃过一劫。这样的说法遍传京中,使得向程颢求学的士子一下就减少了很多。   现在新为帝师,原本走掉了的人,这下子就又回来了。   人心反复,世态炎凉,虽然见得多了,可再一次看见,也不可能会看得顺眼。   刑恕和游酢也在院中,作为学生,帮着程颢接待客人。间或歇下来,也为不禁为这趋炎附势的人群而咋舌摇头。   “先生现在也只是翰林侍讲学士,终究还是比不过资政和大观文,要不是他们进不去王府、韩府,也不会到这边来。”   “定夫,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要宣讲道学,岂能将人拒之门外?”刑恕正色提醒了一句,转又道,“纵使高峻如观文殿大学士,资政殿学士,在经筵之上,与先生又有何区别?”   “……说得也是。”游酢想了想,又点点头。   韩冈是资政殿学士,从名义上就是备天子咨询,根本也不需要再加一个翰林侍读、侍讲之类的官职。   不过游酢也听说了,太上皇后本来准备趁此机会,升韩冈为观文殿学士,非罪辞职的执政本来就有这个资格,何况韩冈还有军功,完全可以比照当年的王韶,但韩冈很干脆地就推掉了。之后又降一等授资政殿大学士——资政殿学士的资历深了,功劳大了,就可以升大学士——不过又给韩冈推掉了。一个上午,两道诏书全都给推辞,依然是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给天子上课。   至于王安石,退职的宰相都要加观文殿大学士,同样有备天子咨询的名义,并不需要再兼任什么学官。   “只是这么一来,依然是三国纷争的局面啊。”   新学如魏国,人多势众、占着优势;气学如吴国,虽然背离了大道,却如吴国水军一样有一技之长,在这方面,就是新学遇上了也要丢盔弃甲,而道学如蜀国,虽略显弱小,若说正朔,不当有第二人想。   听了刑恕的说法,游酢多看了他一眼。魏蜀正朔之争,刑恕倒是与他的另一位老师司马光不一样。   “不过最后当不会出一个晋国,这次第,也不可能有其他学派再冒出头来了。”   “这可说不准。”刑恕冷笑道,“苏子由不是刚写了一篇论晋高祖宣皇帝的文章吗?”   苏氏父子的史论,几十年前便已闻名京中。其中种种言论,虽被很多人批评为战国纵横家之言,但不得不说,喜欢他们文章的人为数众多,在士林中流传很广。所以苏家父子为主导的蜀学,比其他学派更重视史论。三父子共撰《六国论》,在文坛也是被誉为佳话。   最近苏辙又写了一篇论司马懿,由于文采出色,很快就在士林中传播开来。游酢也看过了,其文中意有所指。想到这里,他脸色微变,有些难看起来。   看见游酢皱眉,刑恕凑近了轻声道,“也许过些日子,苏子瞻就要论王莽了。”   游酢的脸色更加难看。   朝中现在能做王莽的当然不会有,但未来能做王莽的可就有一个!正是他兄长的恩主。   韩冈的名声比王莽还要好得多。他在军中势力,比做了大司马的王莽更要深厚。辞了参知政事、又辞了枢密副使,跟王莽当年退居新野养望又有何异?   王安石之所以会辞官,就是看透了他女婿的野心。为免祸及家人,硬是以平章之尊,抵掉了韩冈的枢密副使。而之前不让韩冈回京,也是居于同样的理由。   只要想构陷,一条条将韩冈与王莽联系起来,百八十条都能找得到。   游酢深锁双眉,刑恕摇头一叹,拍拍游酢肩膀,又往前面去了。   一番迎来送往,院中的客人终于少了许多。   程颢疲累不堪,步履沉重地在内厅坐了下来。但坐下来后,还是习惯性的端端正正,挺直的腰背完全看不出刚刚接待过上百人的样子。   “恭喜先生。”   学生们同向程颢行礼,比起方才外人们的趋炎附势,这些道学核心弟子们的恭贺方才算得上是真心诚意。   程颢微笑着接受了学生们的恭贺,待他们坐下来后,却又叹道,“求学如逆水行舟,一日不读书,功课就立刻荒疏。天子新践位,烦于朝事,日后日日上殿,如此疲累,还能有多少心思向学?”   从太子变成了皇帝,他的学生身上的事情就多了。虽然还不能处理朝政,可是礼制上需要天子参加的仪式,赵煦却都不能逃脱。   原本是逐日讲学,十日休沐的课程安排,现在就变成了逐日讲学,五日休沐,遇上典礼,则连休两天。   还好这时候还没亲政,要是亲政了,就会是春秋方才开经筵,春日是二月至端午,秋天是八月到冬至,而且还是隔日讲学。要是那样的话,就真是浪费了赵煦的过人天资。   程颢对赵煦上课时间减少忧心忡忡,打基础的时候,不能这么放纵。而其他学生虽也关心天子的教学,可他们更在意眼前事。   “先生放心,天子尚在东宫时,便最是好学勤谨,其向学之心乃是天授,如今不过半月有余,又怎会大变?”   “只是王相公和韩玉昆都辞了官,想必是一心要教授天子,这件事却不可不虑。”   韩冈贴合世间的人心,演春秋尊王攘夷之新义,以此来推动朝廷对格物致知的需求。《自然》一刊,按期发行如同快报,很快就在京中士林引发了风潮,甚至洛阳士林的风气也有了改变,那些元老家的子弟,过去喝酒饮宴,现在则聚在一起谈论格物致知。   新学占据了科举,地位稳固。而气学如今气势大盛,影响力渐增。如果道学再不奋发,日后就连一席之地都不会留下了。   “伯淳先生。”吕大临说道,“是不是可以仿效《自然》,刊行《经义》期刊,与天下士子共论圣学。”   程颢沉吟着,不是为了吕大临的提议,而是为了现在的士林。   如今可称之大宗的有新学、道学、气学,三家学派之长,现在都是帝师的身份。也许官阶有高下,但为帝师一事上,却无尊卑可论。而三家学派之外,还有司马光的史学,苏轼兄弟的蜀学,还有原来的旴江、泰山等学派的孑遗。   差不多都像是回到了春秋百家争鸣的时候了。究竟哪一家才能成为显学,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至少在现在,还看不到结果。   王安石的新学尽管占了最大的便宜,依靠当年天子对王安石的倚重,成为了朝廷认可的官学。可新学之中的漏洞很多,《三经新义》在士林中受到了不少批驳。许多士人只是为了考进士才去学,学了之后,就丢到一旁。   而王安石想要巩固新学的另一项努力——《字说》,被他的女婿,也是学术上的对手韩冈给一下击溃,现在甚至都没人提了。在殷墟甲骨全都被挖掘并研读出来之前,任何想通过训诂来反证经义的努力,都会被人质疑,无法传播于世。   至于气学,终究是与之前流传于世的学问差别太大,想要在士林中得到普遍认同,没几十年的时间不会有结果。   但如果只是一个皇帝就不一样了,年轻人最是容易煽动起来。换做是现在是熙宁初年,韩冈的春秋之义在初登基的太上皇面前一说,春秋三传全都要靠边站,官学会以何家为宗都不用想。这叫投天子所好,就像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正搔到了汉武痒处一样。   现在天子,到了十七八岁开始亲政,是会像仁宗一样在宫里折腾,还是像他的父亲,仗着更胜一筹的国力,开始对外扩张?十几年后的事,其实谁都说不准。但仁宗只是小皇帝名义上的曾祖父,而太上皇与他,却是血脉相连的父子关系。   回想起当年在自己门下认真求学的年轻人,对比如今的资政殿学士,真是变得太多了。   只感叹了一下,程颢很快就收拾起心情。他对自己的道坚持到底,充满信心,如果没有这份坚定,如何能为帝师?!   天子的性情可以引导,行为可以诤谏,学问可以教授,他这个翰林侍讲学士,不会是白做的。 第四十章 岁物皆新期时英(八)   程颢授翰林侍讲学士,与王安石、韩冈讲学经筵。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多少朝臣们仰天长叹一口气,终于是消停一会儿了。   朝廷多长时间没这么安靖了?   自从去岁冬至太上皇发病以来,朝堂上大事小事就没断过,没有哪一天是平安无事的。   先是持续了十余年的新旧党争,终于在司马光的昏话之下分出了最后的胜负。之后紧接着便是北虏的入寇。   好不容易地击退了辽贼,还得到了一个让人满意的和约,这边给天子上课的几家学派又斗上了。   王安石硬是不让他女婿回京,最后还是比不过更加胆大包天的韩冈。   韩冈回京,第一次讲学资善堂,然后就是太上皇殿上第二次发病,继而内禅。   现在皇帝终于能上殿了,在内有太皇太后稳稳地执掌朝政,在外也有高丽牵制辽国。   内外皆安,说起来,真的能过一阵安稳的日子了。   天生乱德的人终究是少数人,喜欢安稳的还是占了大多数,做官不就讲究着安享富贵吗?每日心惊肉跳地看着朝堂上的狂风巨浪,一波波地卷过来卷过去,一不小心就落到自家头上,这样的官儿谁愿意做?   还是太平日子最好,拿着新发下的赏赐,多少官员钻进了酒楼。   “太平也,且欢娱,莫惜金樽频倒。”   酒楼之中,曲乐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庆贺着太平时光的到来。   更深夜漏,蔡京正在灯下第三次检查着自己的奏章。   一字一句,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不能留下分毫破绽。   窗户敞开着,阴凉的夜风刮了进来,堆在桌上的书卷哗哗作响,蔡京拿起一个青玉纸镇压在了上面。   玻璃灯罩中的灯火平静稳定,并不因为阵风而晃动。灯罩上方有一条弯形的铜管垂下来,通到灯座内部的存水中,经过了水洗,油灯散出的烟气便没有了恼人的油烟味。   现在是夏天还不觉得,到了冬天,门窗紧闭,油灯烧起来一股子呛鼻子的油烟味道,让人片刻都不想在房里读书。   变化真是惊人,蔡京每每看到桌上精致的玻璃灯盏,就会想到现在每天都在全力赶工的官营玻璃工坊。若在过去,官坊中生产出来的器物,只会供给上用,没有达到标准的就会立刻废弃毁掉。就像官窑出产的瓷器一样。只有少部分会作为赐物流出宫城。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宫样器物,在除去了犯忌的图样之后,拿出来在市面上发售。蔡京桌上的玻璃灯盏,只有等他成为侍制估计才有机会得到赏赐,但现如今,二十八贯钱就买下来了。尽管很贵,可过去那是有钱都买不到的。   就是在七八年前,也决然想象不到会有现在这样的情形。   外面夜色如墨,风声阵阵,带着浓重的水意,看着就要下雨的样子。   不知赵正夫、强隐季他们的奏章写得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一遍遍地检查字句上的错漏。   蔡京收起了奏章原稿和正本,不打算检查第四遍了。不管现在怎么紧张,到了明日,可就是要正式上场了。不能好好睡上一觉,精力就不能补足。明天在殿上,只要头脑稍稍晕上一下,就会被人抓住机会反击,一旦打乱了阵脚,想恢复正确的节奏,可谁会再给机会?   当然,没有一定的把握,蔡京也不会选择如此激烈的手段。   判大理寺卿事崔台符收贿乱法,几个因他徇私枉法而改判的案子,现在都在赵挺之手中掌握着。   韩晋卿苦心积虑,搜集了这么多罪证,蔡京对此不奇怪。   换做是自己,若有哪个能力不足、资历也不高过自己的人压在头上十几年,自己也会想方设法去寻他的把柄,然后找个机会丢出来,将他给掀翻掉。   纵然崔台符背后靠山很硬,但证据确凿之下,就是太上皇后做后台都不会保他。   同样的,没有逼到头上的危机,蔡京也不愿意选择这般强硬的做法。   京城中的风向越来越不对,看似平静的局面下,似乎正在酝酿大潮。他这段时间几次去蔡确家,都感觉到有哪里别扭。   蔡京相信自己的直觉,也清楚自己与蔡确的关系不足为凭。   即使是袒免亲,只要蔡确在东府一日,自己就别想再进步。想要再行晋升,要么蔡确离开,要么自己外放。   而蔡确留下自己在御史台,等于是将一个靶子留给了政敌。任何蔡确的政敌发现他有一个五服之内的族兄弟就在御史台中,第一件事就是拿他蔡京下手,希望最后能将蔡确也一并拖出来。   如果蔡确不打算妥协,肯定会将自己丢出来当作牺牲品。如果打算妥协,也照样会与其达成协议,而将太过显眼的自己给牺牲掉。蔡确不结党营私的表态,让他可以继续稳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蔡京不想成为蔡确的垫脚石,当朝宰相的脚底下已经踩定了诸多对手的尸骨,自己在未来或许就是其中之一,但蔡京决不愿放弃。机会总是留给不服输的人。   与其等到蔡确大义灭亲,还不如先跳出去,争一个名声出来。自己不畏权贵,又能大义灭亲,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蔡京这个名字就能牢牢地刻在朝堂上。这样的结果,对蔡京来说,肯定是一个对蔡确的胜利。   “不颠不狂,其名不彰。”   蔡京给自己鼓着干劲,这是谏官的行事原则。   一番电闪雷鸣之后,久违的雨水终于下了。   说起来距离上一次降雨时间并不长,可是在蔡京心目总是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天旱得可以。水浇到地上,转眼就会蒸发干净,莫名其妙就有着度过了不知多少时间的感觉。   窗外的芭蕉叶子被雨水激得沙沙作响,很快就随着雨势更加响亮了起来。   哗哗的雨水如同江河倒泻,从天而落。霹雳一声接着一声,时不时亮起的闪光在眼底留下一道道痕迹,前一道还没恢复,后一道就开始出现。   这是为了明日的弹劾,上天才显现出来的征兆吗?   蔡京没有关上窗户,守在外面的伴当想要过来帮忙,却给他赶了出去。洞开的窗口中,风雨不停地卷进来,洇湿了桌上书卷,还有几张稿纸。可蔡京还是没有动,隔着窗棂,望着时不时便闪亮起来的夜空,像是在享受着这样的夜晚。   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若有人不知恐惧,不懂修省,御史台正好可以帮他。   蔡京想着。   他扳着手指,开始一个个数着,可以扳倒却没有动手的对象。   手指一根根屈起,蔡京确信自己能够对付每一个想要对付的人,在台谏中沉浮数载,又升到了殿中侍御史,还有谁是他不能弹劾的?   但他却突然定住了。   有个人根本动不了,比起石头还要更硬上几分。不论是谁咬过去,无一例外的都崩掉了牙齿。   那是已经退出两府的韩冈,深明进退之法,本身的才干和功劳又高得让人已经无力去嫉妒。   蔡京能够走进御史台,并进位殿中侍御史,曾经在厚生司中的经历,以及出使辽国不辱使命的功劳,是其中最大的因素。但这两件事,都是因人成事,在外人看来,是占了韩冈很大的光。若非如此,现在当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知县。若是自己反戈一击,自己的名声会变得恶劣许多。   蔡京盯着手指,半天也没有动作,直到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半空,极近处的雷暴在极短的时间之后就传入了耳中,灯盏中的灯火也随着雷声晃了两下,但立刻又稳定了下来。   半曲的手指,终于彻底弯曲了下来。   韩冈动不了,却不是不能动。   别以为什么都是可以算计,算出了答案就不会再变化,以为根脚无可动摇,就能安享太平?   蔡京冷笑起来,《自然》中,数算、生物、物理、化学这几个大的分类,数算总是放在卷首。太过注重算学,或许就是韩冈的缺点。   做御史的,要是没点玉石俱焚的胆魄,就一辈子只能庸庸碌碌。如果朝廷的未来需要一个反对者,只要天子想到自己就行了。   为了加深天子的记忆,留下的印象就必须要深刻,一直能刻进心里。   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   ……   “官人,可是冷着了?”严素心放下手中的针线,关切地问着刚刚打了个喷嚏的韩冈。   “没有。”韩冈揉了下鼻子,笑道,“没事,没什么事。”   “是没什么事。”周南看着面前已是一团乱的棋盘,抿着嘴嗔道:“官人你打个喷嚏,输的棋也没了。”   韩冈干笑了两声,“为夫也不是故意的。”说着就起身,“哎呀,都这时候,做事!做事!”   周南狠狠瞪着韩冈的后背,恨不得抄起棋子就砸过去。   “官人的棋品真是越来越差了,就连我们妇道人家都欺负。”   韩冈充耳不闻,哈哈一笑,跨步出门。   棋品无所谓,下棋的关键,不就在于想尽方法不输吗? 第四十一章 诽诽谏垣鸣禁闱(上)   韩冈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月亮是看不见,星星倒是不少。   大火那莹莹的火红色光芒,在西面天空中甚为显眼。甚至不比稍远处的火星稍逊。   “秋天到了啊。”   韩冈紧了紧衣襟,现在早上出来的时候,不再是闷热,而是清冷凉爽。   这也有下雨的缘故。   昨日一场夜雨,冲去了京城中的暑气。而到了三更天的时候,雨势转小收止,没有耽搁到今日行人的出行。   不过昨夜风大,似乎刮落了不少院墙上的瓦片,地上有不少瓦砾,前面举牌喝道的亲随提着嗓子,注意力全都传到了脚下。直到走上大街,在大街中央行路,方才恢复了正常。   临街的不少店铺都已经开门,多是在收拾昨天一场风暴带来的枯枝败叶。   多少天没有这么早起来了?   韩冈平常起得也早,尽管现在不用上朝,但每天早上的锻炼是不能停的,他还想多活些年。虽然没怎么向人提过,但富弼和文彦博的寿数他还是很羡慕,能年过八旬,放在千年之后,也能说成是长寿了。   这样的早起韩冈心甘情愿,但换成是早朝,那就另一回事了。   而且他还是宣徽使,在宣徽使的职责范围中,有郊祀、朝会、宴享供帐之仪,一切内外供奉,检视其名物。   尽管实际上都有专人负责,可作为在京的宣徽使,再不情愿却也要到场,而且是要比其他臣子都要早一点。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麻烦了,韩冈心里想着。   不知京城里面还有没有比宣徽使还要清闲一点的差事?或者请太上皇后再任命一个宣徽南院使,可以将事情都丢给他去做?   心中思绪纷呈,经过了半刻钟的样子,韩冈一行转上了御街。   北面的宣德门城楼顶上,一排灯笼依旧闪亮,反而更凸显了高耸的宣德门城楼的晦暗。   上了御街,街道上同行的官员队伍也陡然多了起来,不过看到了韩冈这边的青罗伞,都避让到了路边,不跟韩冈争列。到了如今,能让韩冈避道,也就是宰相了。   抵达宣德门前,官员们就更多了来到皇城的官员比平日里多了几倍。朔望之日,免不了会这么多人。人多,马匹也多,不过秩序维持得很好,这就是御史们的功劳了。   宰辅重臣的队伍一向最为惹人注目,韩冈的到来,让宣德门外的广场上又多安静了几分。   一名御史上前,冲着韩冈行礼,“蔡京拜见宣徽。”   “哦,元长啊。”韩冈翻身下马,还了半礼后,问道:“怎么,今天当值?”   当值的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们与武班的阁门使一样,都有监督百官服装、礼仪和言行的任务。要说早,韩冈是绝对早不过他们。   “正是。”蔡京向韩冈躬了躬身,让开道:“蔡京不敢耽搁宣徽,请入宫。”   此时门外人多,不方便多寒暄,韩冈不以为意。   蔡京曾经在厚生司为判官,与韩冈有着些许交情,只是算不得深交。韩冈对这位留名千载的权奸,心中一直有着防备,当然也不会与他交心。   点点头,走进了宣德门内。   “这两天差不多就要发动了吧。”穿过幽深的门洞,韩冈想着。   无论什么样的密谋,只要时间一长,泄露的可能性就会越来越大。蔡确也许做得十分隐秘,将知情者缩小到几个人的范围内,但要说能保密多久,韩冈可是一点信心都没有。蔡确也不是蠢人,论起选择时机,他比谁的眼光都更准一点。   想着仍在宫门外维持秩序的蔡京,这一位徒负奸相之名,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有任何反应?   穿过门洞,迎上来的是管勾皇城司的石得一。皇城城门每日开门关门,落锁启钥,都是他的工作,并不仅仅是包打听。   “宣徽,可安好?”石得一在城门旁向韩冈行了一礼。   韩冈脚步突地一顿,点点头,从石得一身边走过去了。   这样的拜候与平常大不一样,在皇城中办事多年的石得一怎么会犯这种错?幸好周围没其他闲杂人等,若是给御史看见了,说不定哪天就拿来做抵账的文章了。   韩冈没去庆幸没有御史在侧,而是陷入了疑虑,石得一他这是在提醒什么?!   “难道宫中发生了什么事?”   韩冈不由地攥紧了笏板,心中提高了警惕。   是皇帝突然能说话了,还是向皇后突发恶疾,被高太后夺了宫中权柄?   皇帝的病不可能康复,就是在后世,有着各种神奇药物的情况下,这样的奇迹也几乎没有听说过。但皇后重病,被人夺取权柄,却不是不可能。   若是这样的话,凭自己的声威能不能压得住宫中的班直,匡扶皇后?   如果自己现在是宰相的身份就好了,东府之长面对宫中的侍卫、内宦,可是有着必然的加成。   紧绷的神经一直延续到片刻之后,走到文德门前,看见了正当值守宫阙的两个带御器械,其中以及守门的阁门祗侯为止。   两位带御器械,与韩冈渊源颇深的老将张守约正在其中,而在文德门当值的阁门祗侯是王中正的义子王义廉,在宫中也有十几年了,最近因为王中正的屡屡功勋,再一次受到了荫庇,得授这一差事。   见到了两人,韩冈就放松了下来,应该不是宫里面出事了。否则两人现在就不会是这样的表情,更不可能还能守在宫中。   只要不是宫中有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难道还能有兵变不成?这边可是刚刚依照旧例将天子登基的赏赐都发了下去,再有异心的将领,也掀动不起更多的人来跟他们一起找死。   石得一是管勾皇城司,说起京城中的大事小事,没有比他耳目更灵通的了。   之前赵顼尚在位的时候,他可是气焰嚣张,就连宰辅重臣都敢派人盯梢,不管去了哪里,只要天子想要找人,立刻就能找到。只是在太上皇赵顼发病后便夹起了尾巴,又跟有宗室贵戚做后台的两家报社达成了协议,现在转成了深得太上皇后信任的耳目。   也许他听到了与己不利什么风声,所有才稍稍提醒了一下。   这样的提醒没头没脑,但事后若自己在朝堂上得胜,必然要记下这份人情。如果自己失败了,对石得一本人也没有任何损害,谁也不能说他泄露了什么。   终究还是一个首鼠两端的投机分子。   韩冈虽是这么想,但领了石得一的一份人情,他的提醒,至少让自己有了点心理准备。   朝堂之中,会找自家下手的能有几个?   韩冈在走动中,脑筋飞速地转动着。   退出了两府之后,自己与其他官员没有任何利益牵扯,除了被得罪狠了的吕嘉问。   但吕嘉问现在焦头烂额,他应该会有自知之明,以他现在的圣眷,想要攻击自己,只有失败的可能。   两府要争也只会内部争斗,不会蠢到将自己拉进来,那么,剩下的对手就只有一个了。   好一个蔡元长!说不定方才行礼的时候正在窃笑。不过也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御史台人数不少,想要弹劾谁,相互之间也很少交流。除非有心掀起大案,否则都是孤身上阵。   或许是吕嘉问抓到自己的什么把柄,然后透露给了御史台。这样倒也是说得过去。   但自己能有什么把柄?   与辽国交通?笑话。受贿?更是笑话。举荐失当?这点小过错,至于石得一正经八百的提醒?聚敛?这倒是有点说道,不过他家顺丰行只在新兴行业涉足,又不置地,想要查证罪名,不知要费多大的事。还是说,是苏辙的那篇意有所指,却胆怯得不敢明说的文章?   算了,韩冈干脆放弃去乱猜,不论有什么事,他还不至于担待不下来。   朔望之日,天子于文德殿起居。   这是普通的朔望朝会。一个月都要有两次。   这并不是向皇后第一次主持朔望朝会,比起正旦、圣节和五月朔时的大朝会,这个在仪制上只属于中等,没有太多繁琐的礼仪,不用见外国使臣,更不用赐宴,只是上朝的人多一点而已。   朝会依照流程顺利地进行着,一直到了最后,百官退出大殿,监察御史赵挺之突然出班,扣殿陛请对。   “陛下,殿下。”赵挺之向太上皇后与小皇帝行礼,“臣赵挺之有事请奏对。”   向皇后愣住了,这半年多来,她还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难道御史请对,不该是在崇政殿再坐的时候吗?如果写好了弹章,直接递上来更方便。   这是欺负自己吗,她心中不快,派了身边的宋用臣传话,“今日是大起居,卿可他日请对。”   “殿下。”赵挺之抗声道,“臣之奏,当与大臣廷辩,如何可以延至后日?”   “可等朝会后再说。”   赵挺之再次拒绝,“事关皇宋,朝臣皆当与闻。”   向皇后不耐烦了,“有谁能事关皇宋?!”   “知枢密院事章惇。”   韩冈大感意外,看看殿中央的赵挺之,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蔡确:“这到底是要请谁出去?” 第四十一章 诽诽谏垣鸣禁闱(中)   章惇成了被弹劾的对象。   这是什么路数?说好的崔台符呢?韩晋卿呢?   猝不及防啊!   韩冈的余光感觉到身侧的章惇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被弹劾的恐惧,而是气愤填膺。   上一次台谏大闹文德殿,记得还是熙宁四年五年的时候。   同知谏院的唐坰,因为王安石没有给他一个知谏院,而只是同知谏院的差事,所以本是新党干将的他反咬一口,在朝会的当儿,拿着厚厚一本弹章,历数王安石的累累罪状,天子几次阻止都没能让他闭嘴。让王安石一时灰头土脸,回去后反省自己用人的失误。不过不久之后,又是出了一个曾布。   可惜王安石现在不在殿上,当时上殿的官员不知还有几人今日犹在,否则可以问问他们的想法。   蔡确蔡相公现在是什么心情?韩冈瞥向对面。   蔡确仍怒视着赵挺之,尽管这蔡相公现在青气上面,看着像是惊怒交加的模样,可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不是在作伪。   从情理上说,蔡确没有针对章惇的道理,除非他认定章惇打算争夺宰相的位置,而章惇至今也没有想转到东府的动作。可人心难测,谁能保证蔡确的想法?   但这也可能是在配合曾布,甚至张璪,或是李清臣也说不定。   蔡确和章惇这段时间走得有些近,这是所有重臣都看在眼里的。而且两人之间也是有老交情。同时韩绛和薛向都曾经荐举过蔡确,只要没有利益之争,他们都能相信蔡确可以维护两家后人。   蔡确敢于打独相的主意,正是因为他本身的人脉深厚,完全可以在东府中拥有更大的权力。但看到韩绛即将卸任,蔡确已经快要掌控朝政大权,两位参知政事又岂肯罢休?让渡出手中的权利。   当然更有可能是御史台嗅到了风色,故意抢先发动。这不是不可能,既然皇城都能跟筛子一样四出漏风,那蔡确或章惇身边出娄子的可能性同样不会小。   御史们敢于在殿上发难,要么背后有人,会帮他们挽回局面,要么多半是自觉退无可退,不得不搏上一把。从被人定罪出外,变成弹劾宰辅不成而出外,同样是离开京城,但性质完全不一样。   前者在官场上可谓是前途黯淡,可后者,那是光荣。就像范仲淹的三光。三次因进言而被贬出外,在士人眼里,是极为光耀!愈为光耀!尤为光耀!唐坰当年让天子都闹得没脸,最后被直接踢出京城,在外的口碑也是猖狂浮躁、不安分义,可现在还是能在江南做着通判。情况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能性实在太多,让人无法确定,但罪状不是空口白话,而是要条条款款给确定了,只要御史们给说出来,就能确定究竟是谁在背后主使。   赵挺之此时已不顾太上皇后的阻止,张开了手中的奏章,宣读起对章惇的弹劾!   “章惇为独据密院,设计拒吕惠卿于外,一也。”   “章惇在政府颐指气使,视院中官吏为犬马,薛向不敢争,苏颂不敢辩,唯知诺诺,二也。”   “章惇结交东府,东西勾连,欺君擅权,三也。”   “章惇于交州私酿酒水,一岁至千万斤。朝廷以厚禄待宰辅,宰辅回以私酿,罔顾君恩,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此四也!”   “章惇之弟章恺门客犯法,伤及公吏,大理寺卿崔台符受恺关说,徇私枉法,伪称自首,特减其罪二等。于家人管束不严,干涉有司,此罪五也!”   大理寺!   韩冈一下明白过来。御史台从韩晋卿手中得到的,也许是崔台符徇私枉法的证据,但换一个角度呢,那不也是案犯贿赂法司,以求脱罪的证据?   蔡确和章惇认为御史台得到韩晋卿的通报之后,会从崔台符入手,然后设法将他们这几个宰辅给牵扯进来。但现在的情况,是拿到韩晋卿手中的证据之后,直接针对涉案的章惇下手。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能走通大理寺路线,地位不可或缺,光是有钱是没用的。章惇干涉朝廷法司,一旦认定,这是无法宽纵的罪名。   也许今天之事,吕惠卿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前两条可是明着帮吕惠卿说话。又或许故意示好吕惠卿,给外界一个错误的信号?   而第四条罪名,则是翻起交州私酿,这同样是确凿无疑的事实。韩冈与章惇同征交趾,在交州关系紧密,章惇若是被牵连进来,韩冈如何能脱身?   韩冈的视线扫过还没有出手的几名御史,包括那蔡京,也许弹劾自己的奏章就在他们手中。   韩冈低头看着手上的象牙笏板。笏板上密密地写了几排小字,那是今天韩冈准备打算在崇政殿上提出来的议题。这本就是笏板的作用——忽也,备忽忘也。靠记忆力不是记不下来,但在如何也没有白底黑字在眼前来得保险。   铸币局的筹备工作已经有了阶段性的成果,主管技术研发、版式设计和设备维护的技术曹,管理原材料进出、储存的仓料曹,以及负责生产制造的工事曹,局中最重要的三个部门的管理者的人选,以及部门的内部制度,都已经初步拟定下来,今天就是要向太上皇后和宰辅们做一个通报。   不过现在看一看,笏板上这些字是白写了,今天不可能再讨论什么铸币局的事了。从弹劾章惇开始,就预定好的计划彻底打乱了。而且不仅仅是打乱的问题,而且还是让蔡确投鼠忌器,不敢出手相助。   赵挺之一条条地读下来,一口气编排了十几二十条罪状。   “章卿,你怎么看。”待到赵挺之稍停,向皇后沉着声问道。   宋用臣陡然变色,心中大叫,哪有这样当庭质问的道理,让赵挺之留下奏章,赶快结束朝会才是。章惇的有罪没罪是小事,朝会乱了才是大事。   而且太上皇后这么一问,就有相信弹劾的意思在里面,这让章惇听了如何自处?!怕是要脱冠谢罪,苦苦自辩了。   章惇的脾气远比宋用臣想得更硬,梗着脖子,抬头道:“殿下,臣没听到什么罪状,只听得构陷二字。”   他恨极了眼前的赵挺之,还有对面的蔡确。不论是不是蔡确主谋,现在被弹劾的是他章惇。就是因为蔡确的计划,让他没有任何防备,弄得现在极为被动。   看章惇跟赵挺之就要吵起来的样子,向皇后眉头几乎皱成了一道道深沟,“章卿。且莫争执。”   “……是。”章惇板着脸,行了一礼,退回班中。   章惇退回去了,向皇后又看向赵挺之,很不快地道:“赵卿?”   赵挺之免冠下拜,“臣弹章已上,又何敢多言?只待朝廷问罪。不过……”他又直起腰,“臣闻,迎贤当如周公之捉发吐哺,不当稍待;逐奸则当视如仇雠,除之而后快。”   向皇后再也忍不下去了,“赵卿之言,吾已明了,权且退下。”   蔡确确定了向皇后的心意,终于敢站出来了,“殿下,朝会典礼不可拖延过久,如今时辰已至,御史之论章惇,可否少待后殿再议?”   “殿下,臣亦以为如此。”曾布、张璪、苏颂、薛向纷纷出班说道。   东西两班宰辅,维持朝廷纲纪是他们的任务,不像御史们可以肆无忌惮破坏朝纲。像今天的事,传出去就是宰辅们压不住阵脚,至少要说一句,不能干看着。   “殿下!”蔡京跨步出班,一声大喝,声震殿宇,“御史之责,诤谏人主,监察百官,无所不可言。何来少待之语?蔡确阻断言路,是奸人得以安坐朝堂,十年之后,不知天子居于何地?”   强渊明亦跟着出列:“两府诸公,空食朝廷之禄,不知忠朝廷之事。可知何者为重?朝会误时,不过小过。枢密犯法,君上可能安寝?”   “但凡朝臣受劾,必先免冠谢罪,杜门待问。今日章惇在殿上,不知自省,其目无君上由此可证。”   蔡京和强渊明将两府一并骂了进来。如果这时候两府全都是出班谢罪,直接就能分出胜负。无论如何,向皇后都不可能清光两府,而支持御史,任何一位皇帝在位,都不可能做出这种疯狂的选择。   但现在明着针对的终究还只是蔡确和章惇,纵然方才赵挺之、强渊明和蔡京都指曾斥两府成员,可主要的目标依然是蔡、章。   事不关己,曾布、张璪,哪个愿意为蔡确火中取栗?苏颂、薛向,在形势未明之前,也不会轻易表态。   章惇涨红了脸,谁是幕后主使已经不重要了,将那几位御史给驳回去是先要去做的。   韩冈轻轻咳了一声,很轻,却足以传进身边人的耳朵里,正准备再次站出来为自己辩护的章惇身子定住了。   只见韩冈用右手拇指指尖,抹了一下象牙笏板上的文字,就靠着这么一点残墨,在底端飞快地画了略嫌模糊的一个字:“交。”   写完,右手食指轻轻向前一指,指向站在殿中的蔡京、赵挺之等人,旋即又收了回来。 第四十一章 诽诽谏垣鸣禁闱(下)   章惇瞳孔一缩,韩冈真是够心狠手辣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请皇后直接派御史去交州查案,那边都是他的人,想要什么结果都容易。可交州的气候有别于中原,万一派去查案的御史病死在当地,免不了会被人怀疑想要杀人灭口,这样一来,整件事的性质可就严重了。   见章惇迟疑,韩冈心中大为失望,连胆大包天的章子厚,在东京城中享了数年的清福,都变得畏首畏尾了。这辰光了,可是能退缩的时候?   正打算出班说话,只见右侧身影一晃,章惇还是先踏了一步出来。   立于殿中,冲向皇后道:“殿下明鉴。御史受命于天子,可风闻奏事,真伪本无限制。但并非说受劾者不许自辩清白。今日御史所言,无非构陷,臣章惇还请殿下遣人逐条查明真相,还臣以清白!”   见章惇压抑着怒气,声音都在颤抖地为自己辩解,向皇后不由自主地就点了点头。   “既然章卿如此说,那就查个清楚好了。”   她本来不想就在朝堂上理会这件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前面让章惇回去,章惇就站回去了。让赵挺之住嘴,但那几位御史却变本加厉,感觉上就很不舒服。章惇现在要求一条条查证、对质,向皇后没有考虑太多就答应下来。   向皇后一应,章惇立刻接口道:“御史说章惇‘在政府颐指气使,视院中官吏为犬马,薛向不敢争,苏颂不敢辩’。现在苏、薛两位就在殿上,殿下何不先问一问他们。”   “苏卿,薛卿。你们怎么说?”向皇后问。   苏颂捧着笏板,冲向皇后欠了欠身,“臣近日侥幸得入西府,不敢有负圣托。”   薛向也跟着道:“章惇知密院,其书判,可行则从之,不可行则争之,臣只知依职分行事。至于御史说臣‘惟知诺诺’。那辽人侵高丽,章惇说要救,难不成臣就不能说救,偏得说一句让于他耶律乙辛便是?”   薛向夹枪带棒,表明了态度。但没有点真凭实据,赵挺之如何会拿出来:“枢密院吏员周诚,前日偶犯小过,章惇下令鞭笞至数百下,臀股皆烂,创可见骨,如今性命在须臾之间,此辈乃是公吏,若有罪当付诸有司,枢密使岂得以牛马视之?”   章惇瞪眼扬眉:“章惇备位密院,为西府之长,难道连处分吏员都做不得?周诚泄兵机于外,此事枢密院中人尽皆知,可谓是小过?此辈奸猾之徒,惯会欺瞒上官,有过不重惩,密院公事不知会给他们败坏成何样?!”   强渊明当即向上道:“殿下,章惇在殿上仍不知悔改,其在西府恣意威福可见一斑!”   看章惇意欲辩驳,赵挺之抢先一步,“御史弹人,岂会无凭无据?章惇纵然在此事上巧舌如簧,但章恺关说法司及章家交州私酿事,罪证凿凿,纵有苏张之舌,也难洗脱!”   十几二十条弹劾章惇的罪状之中,有些是章惇与人勾结的,这是没法儿查清的,有些是说网罗党羽,这也是扯不清的,公事和私事在这些方面根本无法区分。是与非,全都得看向皇后是否采信。还有一些小事,算是凑字数。真正可以查证并动摇到章惇位置的,一个是章恺关说有司,另一个,就是章家在交州私酿。   赵挺之这是单刀直入,也是唯一的选择。否则继续就那些小事吵吵嚷嚷,给章惇搅乱了局面,那可就输定了。   “臣弟关说大理寺及交州私酿事,查证同样容易。大理寺有审刑院查证。交州属广西,自有监司可验。”   章惇在朝中势力广泛,他想要的,赵挺之当然不能答应。   吕公著当年为了陈世儒弑母案,将大理寺上下官吏都给收买了,最后还不是没事。关键还是在皇帝——现在是皇后——的身上。但以章家在交州酒场的生产规模,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一旦查证,谁都保不住他。   不过章家的酒场,位置是在广西洞蛮的封地中,而名义上的东主,又跟章家拉不上关系,一个外人想要去查,不会那么容易。而且交州的甘蔗园,有很大一部分利润是糖蜜酿酒提供的,章家只是占了其中很大一块份额。朝廷派人去查,等于是捅开一只马蜂窝,结果可想而知。   赵挺之虽不会了解那么清楚,但那么大的私酿数目,章惇一家吃不下来也是肯定的。稍有见识就能想得明白,光是原料就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广西的漕司、判司不可能不知情,也不可能没有收受好处。   “崔台符曾任官审刑院多年,院中官吏多为其属。而章惇领军伐交趾,其所请朝廷无所不允,举荐近百人。功成之后,无不受赏得官,数年间党羽遍布广南两路。若任由审刑院、广西监司查验两罪,乃是正中其下怀!”   交州私酿本是地方上的事,正常要求当地的监司出面检查上报。转运使、提刑使都可以出面。但赵挺之既然说章惇领军伐交趾,使得党羽遍布广南两路。这就是不信任当地的官员,既然如此,照惯例就是派遣朝臣去当地察访事情,若不相信外臣,派内侍也是可以的。至于大理寺,同样可以派个内侍监审。   向皇后考虑了一下,准备派个内侍去查验,这样赵挺之总不能说章惇还能欺瞒朝廷了。   但章惇正等着赵挺之的话,他现在已经豁出去了,“既然御史如此说,那就都由御史去好了。大理寺事可由御史台主审,交州同样也可以,臣不会有异议。御史言臣在交州私酿,又说广南监司皆是臣之党羽,若是遣他官去广南,如果不能让御史如愿以偿,恐怕还是会争执不休。如此来往反复,不知要拖多久才能还臣以清白。臣请殿下遣一御史南下交州查证!”   仅仅是几句对话,章惇便设下陷阱,将赵挺之一步步地坑下去。   同情之色在朝臣们脸上泛起,纵然交州的富庶闻者日多,但在大多数人眼中,那里终究是瘴疠之地,除了要钱不要命的商人,还有运气不好的官员,谁愿意去那里,一不小心就把性命送了。更有人看向韩冈,实在是太像了。   不过韩冈的注意力并不在两人身上,而是蔡京。就在章惇说要御史去查案的时候,蔡京就直接看了过来,与韩冈的视线一下对上了。   赵挺之脸色开始泛白,现在哪里还不清楚这是落入了章惇的陷阱中。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万一派去查证的御史死在当地,那就会被认定杀人灭口。如果只是遭弹劾去官,也许没几年就能再起复。可杀人灭口的罪名落下来,这辈子就完了,章惇敢这么赌?   “交州瘴疠地,御史如何能去?”回过气来的蔡确在挤对御史们。   章惇恶狠狠地瞪着几位御史,“交州的确有瘴疠。但惇去得,韩宣徽去得,历任官吏去得,数万将士去得,难道御史就去不得?!”   章惇的质问,赵挺之、强渊明不敢接口,或许瘴疠不一定及身,可万一章惇铤而走险呢。   当初听说了冬至夜的详情,他们都曾笑二大王胆怯,若是二大王敢应承下来出去为天子祈福,整个形势就变了。可事到临头,他们却都畏惧了。这可是关系到他们自家的性命。就算章惇那时候因为杀人灭口的嫌疑而被治罪,可那对已经一命呜呼的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韩冈和章惇的关系,怎么会袖手旁观。   “殿下,臣愿往!”   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静。朝臣们循声望去,却是蔡京。   蔡京离开赵挺之、强渊明那一拨人,步履平稳地往前走了两步,向殿上一揖,“殿下,臣蔡京愿往!”   不是李清臣。一直都在观察着几位嫌疑对象的韩冈,现在终于可以确定了。否则站出来的就该是李清臣,纵然不能像蔡京一样敢南下交州,但至少可以帮下属缓颊,维系御史台声望不堕,如若不然,李清臣在乌台就再无地位可言。   可现在站出来的偏偏是蔡京。由此可见,整件事居中起主导作用的当是蔡京无疑。看来蔡确的计划已经给蔡京等御史察觉,才会有今天的这一幕。因为知道蔡确想要抛弃他,所以打算赌上一把。   蔡京在朝臣的注目中,义正辞严地朗声道:“朝廷设风宪,所以重耳目之寄,严纪纲之任。查奸辨伪,乃御史本分。至于瘴疠,正如章枢密所说,既然百官三军去的,蔡京也一样能去得,为国事何敢惜身。”   虽然结果不是那么完美,但章惇也争取到了一个缓冲的余地。   一位官员只要离京出外,命运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御史弹劾重臣,如果不能穷追猛打,就等着对手的反扑吧。等蔡京回来,朝堂的形势大变,根本就没有他能施展的地方了。只要蔡京不至于客死南方,章惇完全可以安心下来。   但韩冈并不觉得蔡京这是被迫出来。   以蔡京在后世的名气,以及他过往的表现,应该会考虑一下章惇会逼御史南下交州,这本是韩冈之故技。方才蔡京还瞥了一眼过来,只是没想到韩冈一直盯着他,视线对上后,立刻就缩回去了。   “不过南下岭外,生死未可知。臣在离京前,有一章疏当呈于陛下,殿下。”   “什么章疏?”   “为皇宋计,不可重用资政殿学士、宣徽北院使,韩冈!”   蔡京风姿秀挺,声音朗朗,立于殿庭之上,实是赏心悦目,不过他说出来的话,却让几乎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韩冈转过去同情地看着赵挺之和强渊明,“你们都给利用了。” 第四十二章 潮至东崂触山回(上)   赵煦张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台陛下的蔡京。   竟然还有人敢于在殿上指斥那位韩学士?不知道母后最尊重和感激的就是他吗?!   赵煦还清楚地记得半年多前的夜晚,他的祖母指着那位韩学士大骂,却完全奈何不了他。事后,就有人说,多亏了韩学士,否则二叔便要得意了。   赵煦还记得他的父皇,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在韩学士回京第一次上课后,就突然决定要上殿一起听课,还将王先生、程先生一并请了来,然后就又在殿上发病。再然后,自己就成了皇帝。   但……父皇真的有病吗?   王先生、程先生、韩学士,三人都是父皇礼聘来的,可见他们三人都是最受父皇看重的饱学之士。但其中王先生和程先生的年纪都不小了,只有韩学士最年轻。   很多人都说,韩学士是父皇留给自己的宰相。   可自己天天都要去拜见父皇,为什么父皇从来没说过?   “不用韩宣徽,难道用你不成?!”   赵煦只听到母后阴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顿时浑身一个激灵,他从来没见识过母后如此愤怒。赵煦强忍住回头看个究竟的念头,小小的身板在御座上重又坐得端端正正。   “不是不用。韩冈之才,是臣十倍,百倍,如何可以弃之不用,只是不能重用。这是为保全韩冈,也更是为了皇宋安危。”   “又是在说韩宣徽太年轻,善始难善终,可这不都已经辞了枢密副使!?”帘后的向皇后更加激愤,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愤愤然地说道:“……吾算是明白了,你们这些措大,就是见不得人好!”   蔡京纹丝不动,毫无惧色,好像被皇后痛斥的并不是自己,“韩冈虽退,却继以苏颂。且韩冈又时常上殿,与闻朝政,建言军机,虽无枢密之名,却有枢使之实。”   “韩宣徽那是有累累大功在,说到兵事,朝堂上有几个人能比?不然问谁?蔡京你们这些只有嘴皮子最能耐的措大?!”   蔡确叹了口气,向皇后这是将殿上的文臣都骂了进去。但她骂得越凶,朝臣们对韩冈的意见就越大。这不是帮忙,这是扯后腿。看看对面,韩冈虽然低头看着笏板,但也能看到他是一脸的无奈。   半刻钟前,因赵挺之、蔡京抢了先手,而气得七窍生烟的蔡确,现在看见韩冈的样子突然很想笑。   风水轮流转,韩玉昆你也有今天。   蔡确苦中作乐,而章惇都要气急败坏了。   蔡京居心叵测,临难上书的姿态摆出来,传出去,谁都要高看他一眼。   而且几句话的功夫,整件事都给他扯得偏了方向,已经不是什么关说法司、私酿酒水的闲事了。   之前章惇还有些迷糊,到了这时候,他哪里还能看不出来?虽不可能像韩冈一样,因先见而对蔡京极为重视,可蔡元长现在既然自己都跳了出来,他如何还会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蔡京不是要将韩冈一锤子钉死,而是要踩韩冈上位,纵然接下来会一时失意。但出京时,免不了会有人出面相送:蔡君此出,极为光耀!   自家也成了踏脚石,还被泼了一身粪,章惇恨得磨牙,这鸟货,是要做范仲淹啊!   薛向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身边的韩冈。韩冈虽是宣徽使,但他在朝堂上班次,是比照知枢密院事而来,也就是站在章惇之下,苏颂和薛向之上。就在身边,也觑得亲切。   韩冈看起来并没有被蔡京激怒,神色也很沉稳,可却是在轻声叹气,当不是为了蔡京,而是皇后。   皇后应该让韩冈自己出面与蔡京辩驳的,她本人只要最后做出评判就够了。不能处在公正的位置上,任何决断都会被人质疑。   为什么要异论相搅?就是要让臣子们在下面,皇帝才能维持高高在上的地位,哪有卷起袖子,赤膊上阵的道理?想到这里,薛向暗骂了自己一句,上面的不是皇帝,是皇后。   蔡京心中正得意。   皇后脱口而出的气话,看着是帮韩冈,却将韩冈反击的机会完全抹杀。   韩冈在殿上时,辞锋有多犀利,朝廷内外谁人不知,其实比他用兵还更擅长一点。蔡京最后选择韩冈为对手,也是冒着风险的,完全是赌上去了,为了在未来收获宰相之位,把自己现有的一切都赌上去了。   最坏的结果,就得还任故官,回到进入御史台之前的职位上!   这比受责出外监酒税还狠,监酒税只是让被弹劾的重臣看的,说明这位失败的御史已经受到了处分,但不用多久就会起复,而且能升得更快,因为他尽了本分。   而还任故官的惩罚,却是最悲惨的。依故事,台谏罪黜,皆有叙法。若还故官,即永不叙。台谏升迁罢免后的派遣例归中书直接注拟、取旨除授的。即使监酒税都一样。而还故官,便意味着该台谏官将不会再受到叙复重用。曾经进入台谏的资历,等于被注销了。从此只是一个普通的朝官,甚至还不如,泯泯众人也。   若是受到这样的处罚,除非日后还有人一力相助,挽回局面,否则连就任知州的资格都没有,熬资历要熬到死。而曾经两次被踢出台谏、去监酒税的张商英,现在却已经做到知州了。   至于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却绝不可能落到自己的头上。弹劾大臣,是御史的本分。即便太上皇后想要发落自己,韩冈、蔡确、章惇他们,都要拼命拦着。   幸而有了皇后现在的这几句,韩冈之后再有什么回击,都掀不起波澜来。不可能会有什么坏结果,甚至交州都不用去,可以直接去南方监酒税去了。   不用去瘴疠地冒险,又顺顺利利地走上了预定的路线,他哪里能不得意。   只是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蔡京内心的愉悦,只见他依旧心平气和地对暴怒的太上皇后道,“臣旧年曾任官厚生司,亲眼看见百姓对韩宣徽如何顶礼膜拜。天下的药王祠,自种痘法出世后,香火大盛,庙中都有韩宣徽的金身。之后,臣亦曾使辽。亦亲眼得见辽人对韩宣徽敬畏。这一回,辽国枢密使萧十三与韩宣徽一番话后,辽国便立刻入寇高丽。非是韩宣徽与辽人勾结,而是辽人对韩宣徽敬畏如神,不敢违逆。”   韩冈的名声,日后当然会危及天子。   “敢问蔡殿院如此之高,这就是韩冈的罪责?韩冈是不该将种痘法公诸于世?”   蔡京话声刚落,韩冈紧接着就问道。他不敢再等了,再迟一步,帘幕之后的那一位,就又要坑队友了。   “非是宣徽之罪,而是世人多愚,连累了宣徽。”蔡京言辞恳切,仿佛是真心为韩冈叹息,“但既然世情如此,为了皇宋基业,也不得不委屈一下宣徽。”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表示了解。   “不仅仅如此。”蔡京温和而从容,再次面对向皇后:“韩冈文韬武略,世所罕有。格物之论,名震士林,天下士子,闻其言,无不悚然静听。领军在外,所向披靡,更能安抚卒伍,稳定军心。三军一知韩学士至,便皆尽安心。而在朝中,一遇军国大事,朝廷必急招其以备咨询。虽在两府之外,亦犹如两府中人。”   蔡京看了一眼蔡确,继续道:“且蔡确居相位,韩冈阴助之,章惇与韩冈更是相交莫逆。三人互为表里,同操朝政,曾布、张璪只能画押应诺,吕惠卿立有殊勋,却仍得留居外路。长此以往,陛下可得安?”   蔡确终于不能笑看韩冈的窘境了。蔡京这分明是在拉拢曾布、张璪,并示好并不在场的吕惠卿。   “心达而险、言伪而辩,危言耸听,无过于斯!”蔡确狞声说道。   蔡京反问:“相公以蔡京为少正卯乎?”   《荀子》中所载,孔子曾言:人之五恶,胜于盗窃者: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少正卯五项皆备,所以被孔子诛杀。蔡确指蔡京现在正是占了其中的第一和第三条,聪明而用心险恶,言辞虚伪却说得有理有据。   蔡确森然说道:“子产不毁乡校,但子产也曾诛邓析!”   蔡京毫不示弱地回应道,“相公可诛蔡京,可能诛尽天下正人?”   蔡确的威胁并没有意义。实际上,朝廷都不可能杀了蔡京。向皇后就是有这个念头,包括韩冈在内的朝臣们,都要出面阻止。但蔡确是要带出下面的话。   “欲陷君于不义,何可谓正人?”章惇一下就配合上了,冷然说道,“夫伤忠臣者有似于此也。夫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   他知道向皇后听不懂这段话,更不会知道出处,又详细地解释,“忠臣往往为小人所间。若忠臣行事无功绩且不为民所赞,小人便会诋毁其人。若忠臣有功劳有人望,同样会被小人诋毁。人主若为其所惑,那就真的是让其得逞了。比干、苌弘都是因此而死;箕子、商容只能出奔;周公、召公更是无辜受疑;而范蠡、伍子胥,也不得不背井离乡。”   这是《吕氏春秋》里面的一段话。说得是子产和邓析。   子产是春秋时郑国名相,执政二十余年,在中原四战之地,维系郑国不至为强邻所欺,而邓析同样是郑国的大夫,精于律讼,而且被后人视为名家的鼻祖。   有一次洧水涨水,郑国一个富人被淹死了,有人得到了他的尸体。富人的家人请求买回这具尸体。得到尸体的那个人索要高价。富人家里把这件事告诉邓析,请他拿个主意。邓析便道:“勿须担心,其他人不会买。”得到尸体的那人没办法了,也去找邓析,邓析则对他说:“放心,除你之外,他们在其他人那里买不到。”   一件事能够正说反说,都能说出道理,但用心却非是正道。当子产每次出台一项新的法令,邓析就会教人怎么从中钻空子。一次次的重复,最后子产无法容忍,直接诛杀了邓析。   所以《吕氏春秋》中就评价说,那等诽毁忠臣的小人跟邓析很相似。如果忠臣没有功绩、得不到世人的拥护,那些小人就会以此为理由来诋毁忠臣;如果忠臣能够顺利地建功立业,还得到了世人的赞许和尊敬,而小人们,就又会以这些功业和世人的尊敬来中伤忠臣,说他们威胁到了君主。   尽管在《左传》中,是另一位郑国国相诛杀了邓析,但原因和理由是一样的。   蔡京很了解《吕氏春秋》,更了解《荀子》《春秋》,但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当他光明正大地将韩冈的威胁说出来后,朝臣们日后都会开始利用这个理由来攻击韩冈。   所有人都知道韩冈太过年轻,地位与他的年纪不匹配,能力、名望更是让人忌惮,朝廷有充分的理由压制他。但每一个人都在等别人站出来,他们都畏惧韩冈的反扑,可蔡京不在意,他敢说,敢做,敢赌。   “韩冈才高、名重、望隆,得民心、军心、士心,以及,”蔡京抬眼看了一下上方,“……圣心!若其垂垂已老,蔡京绝不会多言。但韩冈如今刚过而立,已是进出两府,这让人如何不担心日后其身登相位,把持朝政数十载?若如此,天子将居于何处?”   蔡京的质问震动朝堂,面对诛心之论,韩冈比蔡京还要平静。   “殿院弹劾韩冈,可是秉承他人之意?”   蔡京正气凛然:“此乃蔡京本心,忠于事,忠于君。忠于国。无非一个‘忠’字。”   “既然如此,那就很好解决了。”韩冈心平气和地对蔡京道:“只要殿院肯终身在京外为官,韩冈终生不入两府亦可。” 第四十二章 潮至东崂触山回(中)   疯了吗?!   这是疯了吧!?   这肯定是疯了!!!   蔡京的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仿佛一群马蜂绕着脑袋转悠着一圈一圈又一圈,韩冈怎么能在这时候发疯?!   终生不再入两府,换一个终生在京外为官,哪里可能有这样的条件?!   韩冈是疯了,可自己若是不答应,那就不忠,一辈子都没机会了。若是答应了,现在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还是干脆说朝廷名爵岂能为赌注,侮蔑朝纲无过于此?不行!那根本就是认输,跟不答应的结果是一样。在殿上的哪个都不是蠢人,不会看不出内中的虚怯。满朝文武,大半会盼着韩冈跟自己同归于尽,若是看到自己退缩,哪个会饶过自己,放弃上来踩一脚泄愤的机会?!   左转不得,右转不得,前行、回头更不行,一时之间,竟然就无路可走了。   面面俱到,这的确不像是疯子会做的事,一句话就将自己逼入了绝境,怎么可能是疯子?   ……但那是两府啊!   蔡京太阳穴上的青筋腾腾跳着,完全理不清韩冈的心思。   韩冈已经做过了一任枢密副使,辞过一次参知政事,下一回再入两府,宰相、枢密使就在眼前了!   蔡相公!蔡相公!   每次见到蔡确,每次看到清凉伞后浩浩荡荡队伍,天知道蔡京有多盼望何时能有人这么称呼自己?韩冈不疯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弃!?   而自家不过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至于吗?   这是完全不对等的赌注啊。只有疯子才会去做!   是胡说八道吧?是疯人呓语吧?   没看连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惊疑不定,开始交头接耳,没有了维持朝会秩序的殿中侍御史,都嗡嗡嗡的如同菜市场了。   其中肯定有希望自己立刻答应下来的,这样就不用再担心韩冈了。   但自己如何会让他们如意?!   蔡京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的宣徽北院使,但韩冈直直地平视过来,双目幽黯,如往日一般深沉难测。   不对。不对!   他哪里是疯了,这明明再清醒不过!   再想想,韩冈素来精明厉害,与他交恶的宰辅,哪个在他面前讨过好?就是太上皇,几次要压制气学,最后也还是落到了如今苟延残喘的地步。   以他的才智,面对现在局面,肯定能开辟出一条安全的道路来,这样的韩冈,决不可能发疯!   对的。没错!   众目睽睽之下,在短短十数息之间,蔡京重新振奋了起来,双眼复又神光湛然。   韩冈的话中必然有诈,只要抓住了,就能让他再无颜留居朝堂。   ……   “只要殿院肯终身在京外为官,韩冈终生不入两府亦可。”   韩冈的话声震动殿庭,传入了赵煦的耳中。他眼睛眨巴了两下,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点。   韩学士是在赌咒发誓,只要那位叫蔡京的御史日后一直在东京城外做官,韩学士就不入两府。   这两府,应该是政事堂和枢密院吧。   韩学士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就是不做宰相了?   赵煦吃惊得差点就想站起来,父皇莫名其妙地就再次发病,让赵煦根本不想看到韩冈做他的宰相。   他向后倚了一点,侧脸看身边。御座一侧,安排了一个能帮忙解说的内侍,是随侍赵煦的冯世宁,让他对朝臣的话有大概的理解,同时更是在监督赵煦的仪态,不让他在殿上犯下错误。   “冯世宁。冯世宁。”   赵煦小声地叫了两声,但冯世宁好像是怔住了,没有反应。赵煦再调脸看看另一边,侧后处的帘幕后,也同样安静,似乎也都怔住了。   赵煦看了看台陛之下,文武百官都是在发愣,而后窃窃私语的才逐渐响了起来。   应该就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只要蔡京答应下来就行了。   蔡京是忠臣,他肯定会答应的。   快答应啊!   怎么还不答应?!   赵煦端正的坐姿也变得前倾,紧紧握着拳头,恨不得撬开蔡京的嘴,让他答应下来。   ……   小皇帝并不知道蔡京正在全力转动脑筋。   殿中侍御史的思绪正风驰电掣,飞速地搜检韩冈话中的漏洞和重点。   没过多久,蔡京终于笑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谓宰相。”他慢悠悠地开口,“三代曰冢宰,春秋、战国曰相。秦曰丞相,汉为相国、司徒。南北朝时,官制混乱,中书、尚书、门下、仆射皆为宰相。唐时则为同中书门下三品。至武周,又曰同凤台鸾阁三品平章事。而今之宰相,须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方为真宰,又有枢密使分宰相兵权,故而有两府之谓。”蔡京眯起眼睛盯住韩冈,“宰相之称如此多变,蔡京倒想问一下韩宣徽,十年之后,可还有两府在吗?”   多少朝臣恍然大悟,韩冈这是玩弄文字伎俩,以他的能力,加上太上皇后的支持,十年之内将两府改换名称又岂是难事?   而且之前蔡京还说韩冈不在西府,却预西府之事,是有实而无名的枢密使。若是日后韩冈在宣徽使任上处置朝政,宣徽使也就是宰相了。那时候,韩冈的确不入两府,但他依然是宰相啊。   只是章惇和蔡确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摇头,完全不对。   蔡京他太不了解韩冈了。   韩冈在意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气学,宰相、枢使的权位,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至少是现在如此。   这就是韩冈为什么几番违逆太上皇,又跟王安石闹得不愉快的原因。   也正是他为什么能够轻易地辞去枢密副使的原因。   心不在此!   韩冈果然是直面蔡京,眼神凝定,不稍移半瞬,“誓者,约束也。小人为誓,或是反口复舌,又或是在字词上喋喋不休,以为背誓之由。而君子之誓,一诺千金,却没有钻字眼的道理。如果殿院觉得韩冈没说明白,那就再确定一点:只要殿院肯终生在京外为官,韩冈终生不掌文武大政。天子、圣母、百官,皆在殿上,尽可作证,以约束韩冈。”   韩冈的话,打碎了任何侥幸之心。宰相之权,就在于“总文武大政,号令所从出”。韩冈明明白白地说他放弃了,只要蔡京愿意牺牲自己在官场上的未来。   蔡京的脸色在刹那间失去了血色,变得脸青唇白起来。   只是没过多久,他就咬起牙。   不入两府,不做宰相。才三十岁的韩冈竟然敢于拿出这样的赌注,可见他本人也是有一股子疯狂的赌性在。   不过韩冈有赌性,难道他蔡京没有?   韩冈既然敢拿着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宰相位置在赌,他蔡元长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又如何不敢赌?!   只要名声还在,一切皆有可能。日后的时间长得很,肯定有翻盘的时候。   前后盘算清楚,蔡京扬眉望着韩冈:“既然宣徽如此说,蔡京便舍命陪君子又如何?为皇宋基业,蔡京又何能退让?就是辞官复为布衣又如何?”   蔡京终于拼上了,赌性重,又敢拼命,再有些能力,这样的人,蹿升起来肯定不难。   对这样的蔡京,韩冈只回以冷冷一笑,“到现在才应承,殿院你这是忠心?还是算计明白了?”   蔡京脸色变了,冷声问:“宣徽此是何意?”   韩冈摇头,冷笑道,“忠者。敬也。从心。中声。发自于心,表之于行。心动、意动、行动,此当是瞬息间事。如果殿院真的是一片忠心,方才为何会犹豫那么久?”   越是聪明,想得就会越多。韩冈突然提出来的条件,谁听了都不会相信,接着就会认为韩冈有什么诡计在里面。   不要说以蔡京的心性会这么想,就是满朝文武都会这么想。   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如何还能一口应承下来?   越是聪明的人,想得就会越多。脑筋转折的时间越长,耽搁到时间就会越久。   对于韩冈来说,只要有几秒钟的犹豫就够了。   殿上的哪一个,能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不可能会有的。   韩冈抬眼看看上面,这话有些绝对了,如果是那位小皇帝倒是很有可能。   韩冈之前可是分了一份心神在台陛之上,毕竟太上皇后今天太能拖后腿了,好不容易才有的反击机会,保不准又会给她破坏掉。也幸亏这样,否则就见不到小皇帝突然更为挺直的腰背,继而向前倾身的动作。   看起来这位小皇帝真的很聪明,心思也重。   只是聪明归聪明,人心诡诈还是差了许多。以他淳朴的性情,换做在蔡京的位置上,一个点头,韩冈可就是作茧自缚了——虽然也没什么。   能做宰相当然很不错,做不了却也没什么。处理政务、军事的是两府,是宰相、参政、枢密,但控制朝堂的呢,一定要两府吗?一定要手中握着明确的权力吗?   绝非如此。   拿着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去跟别人赌他的性命,有谁会太过在意输赢?   “……宣徽想要食言?”蔡京脸色铁青,心中却暗自窃喜,韩冈果然是退缩了。他既然这么做了,自己就是最大的得利之人。   可韩冈,神色严肃:“即便是与殿院之诺,韩冈也不会有所反复。不论殿院今日是发自于忠心,还是发自于私心。”   这个交换不是韩冈发了疯,而是韩冈现在根本就不在乎两府,却在乎以后可能会坏事的蔡京。   为了让蔡京做不成日后的蔡太师,有事没事,先栽个罪名再说。   出京和出京是不一样的。   “极为光耀”的出京和变成佞人出京,对蔡京来说那完全是两回事。   但其余大臣只会在意能不能拿蔡京逼着韩冈不入两府,至于蔡京的名声,好也罢,赖也罢,谁去管他! 第四十二章 潮至东崂触山回(下)   当韩冈说出只要蔡京终生在外为官,他便不入两府。殿上很多人都认为韩冈疯了,包括张璪。   但等韩冈话锋一转,开始讥讽蔡京并不是真心忠心于国,张璪才知道那根本就是韩冈故意设下的陷阱,让蔡京上钩的鱼饵。   可现在,韩冈又将话转了回来,甚至一口咬死。张璪投向韩冈的眼神,就像看见一个疯子一样。   韩冈发疯了吗,只为了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   苏颂轻叹了一声,在这殿上,应该没有几人能够真正了解韩冈,并不清楚他对两府内的那几个职位的看法。   在官场中厮混的文武官员,都不可能会去相信会有人不在乎一张清凉伞,一声相公,蔡京也肯定如此。所以才会变成了现在的结果。   韩冈没有发疯啊,张璪仔细观察了韩冈的神态,确定他依然清醒冷静,便开始深思其中的原因。   当然不难猜,蔡京如此危言耸听地攻击韩冈,换做哪位重臣都要反驳,只是张璪之前并不认为需要如此激烈的回击,甚至激烈到让人觉得发疯的地步。   韩冈的确功劳大,的确年轻,日后久掌大权,对赵官家的确不利,但请太上皇后做个评判,也就能将蔡京赶出去了。御史弹劾重臣,不就是为了求名求利吗,做重臣的应该习惯了才是——张璪早习惯了——最多也只是将蔡京赶远一点,贬重一点,解个气就了事。   但韩冈的反应,远远超出了必要的程度,至于压上唾手可得的宰相之位。而蔡京,这个很有前途和希望的年轻官员,被他逼得毁废终身。可不论蔡京多有前途,多有希望,一百个他抵不上一个宰相。   张璪是明白了,韩冈的理由就剩一个,就是让人住嘴,不要再拿为皇宋着想,保全于他的理由,去弹劾他,去掀起他的逆鳞。   从今而后,如果再想要用操莽来攻击韩冈,就先准备好被他赶到京外,一辈子不得回来的准备了。   可即使是这样的理由,还是显得太过疯狂的。   “这么多年了,这性子还那个样子啊。”曾布在张璪身侧轻声喟叹着,他可是太清楚韩冈的为人。聪明、冷静,却又胆大、偏激。   “啊。”   这时候张璪方回忆起来韩冈的出身。   说是灌园子,但他好像没种过一天地,在张载门下读书也不叫出身,真正开始在官府中做事的,是从守库房开始。而且就在当夜,便连杀三人。如同杀鸡屠狗一般。   之后在朝堂上,有关韩冈的传闻也多是他如何果决,如何大胆,如何强硬。   斩夏使,说蕃王,逼降叛军,大好军功因前言而弃之不顾,还顶着天子的两道诏书,保住了河湟开边的成果。   这分明是性格强硬到极致的狠角色。也就是这几年,有了种痘法,又开始宣讲气学,旧日的印象才逐渐被冲淡。   望着殿中熟悉的身影,张璪重新认识了韩冈。   当有谁惹怒韩冈之后,既不是万家生佛,也不是儒学宗师,而是个疯子,敢杀人放火的疯子。什么惯例、故事、风度、仪范,火气上来那都是全丢到脑后。就是小小的苍蝇,也会用全力拍死。   好了,现在谁还敢招惹他。   半点余地都不留,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日后就是御史也得躲着他走吧。踩人上位的选择那么多,何苦找风险最大的?   如果蔡京不跳出来,御史们最多就是查不到章惇的罪证,最后不了了之,最多也只是贬官出外的结果。而有了这一次弹劾宰辅的经历,几位御史的官路就又顺畅了几分。   可蔡京的愚蠢和贪婪,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死地!   同情蔡京吗?张璪心中也许有一点。但援救他,只有白痴才会去做。   这是好事啊。   眼角的余光,也在曾布的唇边看到了一丝笑意。   的确是该高兴的。   日后只要将蔡京死死摁在京外,韩冈就只能望两府而兴叹。   蔡京除掉殿中侍御史的差事外,本官不过是个小小的正七品员外郎。大朝会上要站到殿门旁的小角色,就能把韩冈逼得立誓不入两府。   韩冈的把柄从来难抓,现在终于有了个小尾巴,张璪觉得曾布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虽然韩冈又臭又硬还发飙的脾气不好惹,但这一位说话一向是算数的,公认的一诺千金。   只要蔡京不入京,韩冈就不能入两府。   这是一笔多划算的买卖。即是日后蔡京想要回来,当朝的宰辅和百官们,都不会让他回来。也许还包括亲政的皇帝。   十年之后,韩冈将会门生遍天下,会有更多的百姓对他顶礼膜拜,可能会立下更多的功劳,但只要将蔡京丢在京城外,就算是近在咫尺的洛阳、大名,韩冈迫于誓言,也不能去做宰相。除非他愿意背上一个违背诺言的名声。   就算韩冈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进了两府。虽然不能奈何得了他,留着蔡京恶心一下他都是好的。   当年谢安隐居东山,德行高致,世人无不仰慕,咸曰:“安石不出,奈苍生何”。待到谢家家中能撑大局的死的死废的废,谢安就不得不离开东山,出来到恒温幕中为参军。当时就有人当面对他说,“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谢安面有愧色,不能作答。   之后在宴席上,又有人故意问,远志、小草皆是指的一种药材,为何同物而异名?接着就有人回答:入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谢安亦只能笑着当没听到。   这样名震天下的贤人,有机会堵得他说不出话来,就是想想也是件让人开心的事,何况亲眼看到呢?韩冈还有脸为此发作不成?   ——只要将蔡京一直丢在京城外就行。   “够了!这成何体统!”   来自帘幕后的愤怒,打碎了多少人的幻想。   张璪悚然一惊,向上望过去。   向皇后气得脸色发青,在帘后站了起来。只是宋用臣拼命地小声劝说,才强自忍耐,又坐了下去。   向皇后本来在韩冈站出来之后,就不打算再与臣下争辩,她也知道那样不好。何况也没有韩冈解决不了的问题。   虽然说当她听到韩冈以不再进入两府为代价,去抵换蔡京不再入京城时,是怔了片刻,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韩冈肯定是另有想法。当朝宰辅,怎么可能跟台谏小官斗起气来,还赌咒发誓的。   但现在越听越是不对,韩冈是当真要放弃日后重入两府的机会了,哪里还能再忍得住。   “韩宣徽,你堂堂宣徽使,跟区区一个御史置气,成什么样子?!”她指着韩冈,呵斥道。   韩冈默不作声,躬身行礼谢罪。   “蔡京!”向皇后的手指又指向另一人,激怒的声调却降了下来,“冬至夜,雍王逼宫,吾不记得有看见你。辽贼来袭,吾不记得看见你。上皇内禅,吾也不记得有看见你。韩宣徽立了那么多的功劳,赶走了辽贼,保住了官家,现在你钻出来了,一句为皇宋着想,就要让功臣不得重用。你是把官家当成什么了,是非不分,赏罚不公的昏君吗?!”   蔡京惨白着脸,但依然不肯屈服,“太祖皇帝为周室立功难道不多吗?!”   “你还敢说嘴,韩冈现在是宣徽使,不是三衙管军!李清臣呢,文德殿上都闹成这样了,这还是朝会吗?!韩相公,你是老臣,是首相,怎么就干看着?!”   向皇后大发雷霆,韩绛出来领着众朝臣,一体行礼谢罪:“臣等有罪。”   就是蔡京、赵挺之也只能跟着一起行礼。   谢罪后各自归班,章惇低声道:“何至于此?”   韩冈同样低声:“免得日后麻烦。”   日后会拿韩冈比操莽的人会越来越多,这必然会干扰到气学的推广。只有趁现在刚刚有人跳出来,就迎头棒喝,才能镇得住其他蠢蠢欲动的贼子。   想找麻烦,可以,拿前途来换!   现在蔡京已经完了,就是向皇后不发作也是一样。只要还有人想要钳制自己,蔡京就别想回京。   用一个殿中侍御史就能让韩冈不得进两府,最差也能让韩冈坏了名声,在象棋上这叫兑子,没有哪位棋手会放过用一个小卒子兑掉车、马的机会。   至于日后自己想要做宰相,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他什么时候将话给说死了?!   朝会在紧绷的气氛中结束,朝会之后,宰辅们齐聚崇政殿,向皇后仍是虎着一张脸。   “韩相公,蔡相公,你们说怎么办?!那几个御史,还有那蔡京。”   “殿下,”韩绛上前说道,“赵挺之的弹劾,到底查还是不查?”   向皇后往章惇那边看过去,章惇立刻躬身道:“臣请殿下严查,还臣一个清白。”   向皇后很不耐烦地说着,“免了,免了,都驳回。让赵挺之他们出京!说蔡京怎么处置!蔡相公,你说。是不是也让他出京?”   皇后是什么心思,蔡确当然明白。不仅他明白,在列的宰辅们也都明白。   既然韩冈能否进入两府,已然与蔡京任官的位置牵连上了,那么谁敢提议将蔡京贬黜京城,就会立刻被太上皇后视为幕后的黑手。   即便韩冈现在根本没有想进入两府的打算,但皇后也绝不可能愿意看见蔡京舒舒服服地离开京城,让韩冈必须去践行他的承诺。   其他御史都会被贬黜出京城,或是去监盐税,或是去监酒税,或是监镇事,去就任那一系列安置罪臣的小官,只有蔡京,会成为唯一的例外。   “蔡京以危言妄污大臣,其罪非小,当重惩。不过黜落非美事,宜止令还故官。”   既然不可能离开京城,又要加以贬责,那么选择就会只有一个了。   “不宜重责?!”向皇后心中的怒火又腾腾升起,宋用臣忙附耳低声说了两句,闻言神色稍稍松缓下来,“故官,回哪里?”   蔡确低头注视着笏板,回道:“厚生司……判官。”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一)   让蔡京回厚生司。   曾布心下暗赞,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   寻常官员,被贬官之后,绝不会想回之前的衙门一步,谁也不会想看到旧日故人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的神情。   而蔡京的情况更为特殊,让他回到厚生司,比任何贬斥都能体现出朝廷对他的责难。   不仅仅是冷眼和嘲讽的问题,厚生司因韩冈而起,即使是现在,他在司中也是有着绝大的影响力,开罪了韩冈的蔡京回到厚生司中,肯定会受到官吏们的“热烈”欢迎。   韩冈方才在殿上因为蔡京而赌咒发誓,现在也可以让他有机会泻泻火。   至于蔡京到底会怎么样,就没人会关心了,反正死不了。   难道他还能自杀明志不成?宰辅们哪个没见过蔡京,而今天蔡京在殿上的表现也都看到了,以蔡京的为人,肯定期待日后能够将场面扳回来,如何会甘愿为名声而自杀。   千古艰难惟一死,蔡京要是敢拼死以证清白,方才下殿时就撞柱子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再差也不过是出外为官,比一命呜呼要强多了。就是他死了,也不过让韩冈登门吊祭,说上一句“元长,错怪你了”。还能拿韩冈怎么样?照样是万家生佛。   “蔡京当回厚生司。”曾布首先附和道,蔡京不是什么好人,韩冈也不是,让韩冈去操心怎么处置蔡京吧。   “相公。”向皇后问韩绛,“相公看这处分如何?”   韩绛点头:“甚好。”他对此更是没有半点异议。   “殿下。”张璪这时前移半步,对向皇后道,“厚生司判官定例是两员,如今皆有官在任,是否该迁转其中一人?”   御史极少有会遇到被责令还故官的处分,原先的差事也不一定还会留着空缺,若是事有不巧,正常是改换成同样等级的官职。曾经就有人从监仓调入京城,然后以监库结束御史的工作。   但张璪很清楚为什么要留蔡京在京城中,而蔡确让蔡京返回厚生司更是一种激烈的报复手段。张璪不打算反对,只是觉得最好还是提醒一下,有些人得慎重对待。   “看看两位判官哪位资序较深,将其转迁他官。”向皇后随口道。这只是小事,谁腾位子都无所谓,腾出位子才是她关心的。让蔡京重回厚生司,当真让人解气。   得了张璪提醒,蔡确这才想起来,“厚生司判官吴衍年资已长,已两任判官……”他的话声突地打了个磕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说了下去,“可迁。”   同样是厚生司判官,蔡京没两年就成了殿中侍御史,而吴衍从厚生司创立之初便是判官,如今已是厚生司判官的第二任,估计这两年也就本官的官阶晋升了一级两级,其他根本就没变。   大多数进士其实也都是在各自的位置上慢慢地熬着资历,但这吴衍有韩冈做后台,他晋升的速度未免太慢了一点。两任判官,而且是厚生司这样的热门衙门,其中肯定有问题。蔡确记不得吴衍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不过可以确定,没有严重到磨勘展期的处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另外吴衍能与王韶同荐韩冈,那么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交情,可之后河湟开边,王韶、韩冈暴得重名,能参与其事的官员一个个飞黄腾达,而吴衍却并没有侧身其间,可见他肯定是哪边做错了什么。   只是蔡确又不打算拦着人,吴衍既然对韩冈有那份人情,自己顺水推舟地帮上一把,也不费什么力气。   “吴衍曾经在秦州任职,与王韶一并举荐韩冈入官。”蔡确向向皇后爆料道。   “这个是真的?”   向皇后依稀记得之前有人对她曾经说过这件事,只是印象变得很模糊了。   “千真万确。”蔡确说道。   曾布也跟着肯定:“的确如此。”   向皇后沉吟了起来,过了半晌,她问道:“吴衍可曾犯过赃罪?”   “没有。”蔡确摇头。他当然记不得吴衍曾经受到的处分,只能确定曾经受到处分。但他能够确定,赃罪的结果,绝不是区区一个磨勘展期就能解决得了的。   “御史台有空缺吧?”   “……是。”   吴衍年纪大了,本人又没有表现出超出同侪的能力,这就让他去御史台,太上皇后的心意算是满足了御史的一项基本条件,但其他各项条件则完全不合。   但想到韩冈方才在殿上的表现,蔡确也没有打算争了。   区区一个御史之位,没什么不能够给人的。给了吴衍,也算是酬还了韩冈的人情。   “吴衍如何?”   “老成稳重,厚生司中多得其力。”   “嗯。”向皇后点点头,就没再多说别的话。   御史的任命和罢免不用通过两府,方才是因为韩冈的事让宰辅们凑了个巧,现在她就不想再让蔡确等人干涉她的人事任命。   蔡确也没打算多说,有的是人可以在御史的人选上插话,没必要他亲自开口。   御史们这一回跳出来的几个都是资历比较老的,看到他们的下场,其他御史必然会受到影响,而变得不敢弹劾大臣。等过段时间,就正好可以以尸位素餐为由,将他们一股脑给清洗了。   至于李清臣,看太上皇后的态度,估计也做不了多久了。   李清臣是聪明人,在殿上看见势头不对,就干脆装聋作哑,一直到最后,向皇后叫他出来整顿殿上纲纪,才站了出来。   御史独立性很高,御史中丞不必为他的僚属的行为负责,只是这一回,蔡京造成的影响太过恶劣,虽然暗地里叫好的很多,不过李清臣还是难辞其咎。   大概就是出典州郡,在哪个大郡做个知州,歇息上几年。不管怎么样,都不会重惩。   确定了对蔡京和涉案御史们的处置,向皇后没有心情多说别的话,也无心与宰辅们议论军国重事。韩绛、蔡确知情识趣,领着执政们都退下去了,离开了崇政殿。   韩绛一人领头在前,蔡确、章惇、张璪、曾布、苏颂、薛向,这是两府宰执们离开殿上时的顺序。   不过出了殿门之后,在回到政事堂及枢密院之前的一段路上,宰辅们一般都会找人聊上两句,纵然各人之间或有各种各样的旧怨和龃龉,可表面上的功夫都会做到位。   可今日离殿后,穿过长长的廊道,宰辅们之间的位序都没有任何改变。   “嗯?怎么在那边?”   出了宫城,没走多远,薛向突然扭头朝文德门的方向望过去。   几名宰辅随即一同扭头,只见方才大闹朝会的几名御史此时刚出了文德门,正往右掖门缓缓而去。   旁边还有班直随行,甚至有押送的味道。   人不少,可蔡京却是孤伶伶地单独走着。赵挺之几人,明显地跟蔡京拉开了距离。   “狗一般的东西。”蔡确哼了一声,眼中满是快意。不想做狗的蔡京,却变成了落水狗,这哪能不让他感到痛快!?   “可惜了他的一番心机啊。”曾布冷嘲着,这又是一个正常做事的官员,被不按理出牌的韩冈给干掉了。   韩绛、章惇、张璪、薛向无不露出了深有同感的神情。   就凭蔡京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直言太祖曾是周世宗忠臣,传出去必然声名大噪。敢说直言,为国无暇惜身,这都是御史的优良品质,直言犯上,完全是立功受勋的表现。   可惜他指责的是韩冈,而且是不惜用自己晋升两府的机会去反击的韩冈。   寻常御史弹劾重臣,在最坏也不过是贬斥出外,然后升官回京的流程保护下,求得是一举功成,从此名震天下。最好能像韩琦一般,一纸撂翻四宰执。   但蔡京今天的举动,分明就是为了求名而来。任谁都知道现在没人能够扳倒韩冈,王安石都只能用自己平章之位,将韩冈从枢密副使的位置上给拉下来。蔡京不会蠢到以为自己能凭自己的攻击干掉韩冈。   不求获胜,只求一个名声,蔡京的成功性本来是很大的。   换做是其他宰辅,或是韩冈采用正常的处理流程,请求皇后给个公道,逼皇后做出抉择,那样蔡京就能达成目的了。   不过是贬官出外,可从此就名震天下。不论世人是不是将他衔之入骨,但士林和官场上,都会有赞许他的声音。有了名声,官位还会远吗?   但韩冈的疯狂举动,让他的小心思从此化为泡影。   他这辈子就只能成为韩冈的影子,唯一的作用就是被人利用来牵制韩冈。   就是现在的小皇帝亲政,又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换了其他宗亲做天子,只要想要压制韩冈,便会想起今日的赌约。   将蔡京丢到京外,然后当面将此事给韩冈一提,韩冈就是已经做到了宰相,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辞官——大臣可以在同僚面前厚脸皮,但皇帝表现出赶人的态度,也只能聪明地请辞了。   即便蔡京的才干足够抢眼,以后掌控朝堂的皇帝也不会想要重用他,让他回京就任要职,因为韩冈远比他更为出色,更抢眼。为了压制韩冈,区区一个蔡京,只是一个随却随用的牺牲品。   “蔡京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好计较的。”苏颂冷淡地说道,然后转身往西府走去。   不是要让朝廷不去重用韩冈吗?这回他已经完成心愿了。   求仁得仁!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二)   宰辅们走了。   向皇后坐在空荡荡的崇政殿中,考虑了一阵,吩咐宋用臣道,“去请韩宣徽上殿。”   韩冈很快就到了,他本来就是在宣徽院,离内侍的群居之处并不遥远。   “宣徽来了啊。”   等韩冈行礼、落座,向皇后便开始询问,“宣徽方才在殿上,曾经对蔡京道,他不入京城,宣徽不入两府?”   “正是。”韩冈向向皇后行了一礼,“蔡京既然自陈是忠心于国,韩冈便与其赌斗,让其真面目给揭出来。”   “这样的赌注,是败坏朝廷名爵在前。既然蔡京露出了真面目,那个赌约也没必要再执行了吧?”   向皇后看见了韩冈正摇头。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韩冈说道,他的态度很诚恳,但他的行为最为激烈。而且到了现在,也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   “但并不是说什么样的赌注都要坚持,”向皇后急道,她不明白韩冈为什么要坚持这一赌约,“明明只是一时气话。”   韩冈不希望他一出来,向皇后便被闹得大败亏输,想了想,就说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过桐叶封弟的故事?”   向皇后一愣,韩冈这是要用旧事来谏言吗?桐叶封弟,她好像听说过,但记不清了。   “还请宣徽细说于吾。”   “不敢,自当与殿下说明白。”韩冈行了礼,便开始说道,“周时武王早亡,成王年幼,由周公辅政。成王一日与其弟叔虞游戏,剪桐叶为玉圭状赐予叔虞,说道:‘以此封若’,用此玉圭分封于你——周时分封诸侯,即以玉圭为凭据——听闻此事后,史官史佚便上书请求择日立叔虞为诸侯。成王说,‘吾与之戏耳’,只是游戏。但史佚仍是坚持让成王践行他的承诺,并说‘天子无戏言。言则史书之,礼成之,乐歌之’。这是史佚的想法,君无戏言,纵是儿童戏语,也不能不当真。”   宋用臣在后面觉得奇怪。这个比喻不伦不类。实现承诺的是成王,韩冈又不是成王,难道是自比史佚?而且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版本,只是将史佚换成周公。   “宣徽是要官家学成王?”向皇后对韩冈的用心,在模模糊糊的理解中,已经有了足够的印象。现在只需要韩冈来印证。   “臣非史佚。但臣蒙上皇不弃,得为东宫官,如今更是要上经筵为天子讲学。所谓师者,言传身教。之前韩冈殿上所言,皆在陛下当面,话声未绝,便要反悔,若日后臣想要教导天子何为信诺,又如何开口。若当年的史佚是反复之人,敢问可教得成王?”   “宣徽你怎么就……”向皇后将后面的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   韩冈的脾气甚倔。   这在朝堂中是有名的。不比他的岳父差。   王安石号为拗相公,当年面对旧日友好的劝解,他却丝毫不见有任何松动。   在向皇后看来,今天韩冈之所以与蔡京打赌,就是倔脾气上来了。否则一个殿中侍御史,如何比得上韩冈的未来?   面对脾气倔强的臣子,向皇后知道,这时候决不能硬顶着来,当设法绕路去走。   “其实今天在殿上蔡京有一句话,其实说在了臣的心上。”韩冈似乎不知道向皇后正在考虑着什么,对皇后说着。   “哪句话?”向皇后只觉得韩冈的想法根本捉摸不透,总是变来变去。   “世人多愚这一句。”   “这一句怎么了?”   蔡京是在指出韩冈因为种痘法的缘故,在世间有了堪比神佛的名声。向皇后在这简单的四个字中,看不到任何可以让韩冈觉得说到了他的心上的理由。   “世人多愚,这是因为世人多不读书的缘故。如果读书明理,自是不会去建什么药王祠。”   “但世人不读书,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地方。”   “这些都只是借口,重要的,到底还是要不要教化百姓。”   “……教化百姓?哪能来得及?”   “教化一县不利,责在知县。教化一州不利,责任在知州。而教化天下不利,这就是天子富有天下,责任当然是韩、蔡两相公。”   “难道要吾责罚韩绛、蔡确?”   “只是责罚,并不值得郑重其事地说出来。”韩冈站起身,冲向皇后深深行了一礼,“臣请殿下于天下设立小学校,有教无类,教授学生以道理、识字、数算、自然等事。从此不用再为人所愚弄!”   韩冈语气激烈,可宋用臣并没有就此激动。教化天下,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糊涂事。即是一心一意地去做,这辈子也都不可能做得到。   韩冈有意普及教育,但这并不是说要在今生完成,最后能有个几成的成果,就算是不枉一番辛苦了。   “这……”向皇后没想到韩冈会有这样的提议,不论韩冈打算怎么做,肯定都是要花钱的,覆盖的人数越多,需要开支掉的钱粮也就越多,“不知宣徽打算先在哪路施行?”   “京中富庶,可以在京城试行。”韩冈说道。   “恐怕是善财难舍。”宋用臣摇头,他太清楚那些豪族、富民。从他们手中拿钱,比登天还难。就算一时拿到了,也难有第二次。   “终归有办法来解决。”韩冈道。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这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   “小学校的事,学士还是先上札子再议。还有本朝的事,不知学士认为吴衍此人如何?”   向皇后一时不想讨论韩冈带回来的问题,只得拿起吴衍来询问。   这是补偿吗?韩冈想到。   吴衍现在是第一任知州资序,进入御史台绰绰有余。做监察御史,只要一任亲民官,有第二任知县资序就够了,至于更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甚至只要是资深京官就够了——不过这么宽松的进入标准,也常常为人诟病。   但是吴衍可说是循吏。厚生司,以及京城几家医院,都需要这么一个熟悉各方面流程的事务性官员来主持内部事务。厚生司换了判司事,照样能够稳定的运作,但换了吴衍,顿时就会变得磕磕绊绊起来。   不过吴衍是自己的恩主,这一点韩冈从来不会忘记。   这一份恩德,在韩冈心中甚至比起王韶还要更深一层。   王韶用他,是给了他施展才华的地方。而吴衍助他,却是救了他的性命。   孰轻孰重,自不必多说。   韩冈向向皇后介绍着吴衍:“吴衍为官一向勤谨,无论在陕西,还是在厚生司中,做事都是极为用心。臣记得近几年来的历次考评,吴衍至少都是在中上一级,且还有上下。缩减磨勘的次数在朝堂中也是居于前列。”   宋用臣不知不觉地皱起了眉头。   厚生司由于直面疫症,最主要的是各地灾后防疫的主持工作,而名气最大的则是世人皆知的保赤局,专司为天下幼儿种痘。在这一事务繁忙,又无可替代的部门,立下功劳的机会都很多,缩减磨勘的机会当然同样多。   为皇太子成功种痘,特加官一级,赐钱物至千贯;三大王的子女成功种痘,上奏为厚生司官员请功,诏减一年磨勘;京城百姓的子女都完成了种痘,减两年磨勘。就这么一减再减,吴衍和厚生司官吏的晋升速度,就快得吓人。   说吴衍缩减磨勘的次数在朝堂中排在前列,那还真是没错。可用来当作称赞吴衍的理由,那就显得有些过分了。   但韩冈要为他的恩主说好话,在殿上的内侍,哪个会不识趣地戳穿掉。   韩冈对吴衍感激颇深,他并不打算因为自己的私心,而阻了吴衍上进的机会。   之前吴衍在,由于积累了不少功勋,连续缩减磨勘的年限。虽然不像蔡京那般耀眼,但本官官阶,蔡京升级的时候,他同样升级,一点都没耽搁。而且由于资历上的缘故,多了十几年官僚生涯,他本官官阶比蔡京要高,早就是从六品的屯田郎中了。   即是吴衍在御史台中表现不佳,但他只要进去乌台过,那就是资历,日后升官都能够借助其力。得授侍制,进入重臣行列,这都不是幻想。   “既然吴衍可用,那就请宣徽忍痛割爱了。”向皇后说道,“殿中侍御史现今正有空缺,倒也正合适他。”   “这……此事臣不敢多言。”韩冈低头道。   蔡京丢了殿中侍御史,回到厚生司任判官,而吴衍卸了厚生司判官,进御史台任殿中侍御史。   这个交换实在是绝妙。   韩冈当然不会反对向皇后的这个安排,但也不方便表示赞同。   殿中侍御史是殿院之长,从来没有台谏官经验的吴衍,想要授予辞职,其实并不合适。但还是那句话,就算吴衍失败了,在官路上同样是一个成功,这是通向重臣序列的快速通道。   向皇后明白韩冈的顾虑,同时也更对蔡京愤恨不已。   明明韩冈一贯谨守本分,只在危急关头才会站出来力挽狂澜,却要被小人栽上一个威胁皇宋国祚的罪名,还有比这个更冤枉的吗?   被蔡京攻击,韩冈倒不觉得什么冤枉不冤枉。他的心思,蔡京只说了一半。只说了威胁,没说目标。其实还有一半在等着天下所有人。   至于蔡京,他是个危险人物,为了以防万一,有机会踩上一脚,何必吝惜抬一抬腿?   韩冈从不小气。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三)   还不到中午,宗泽正在院中读书。   天气正热,但院子里有着习习凉风,教室内就是门窗大开还是嫌热。   而且这时候,国子监中也比前段时间清净了。   离解试没有多久了,监中的课程安排也少了许多,留下更多的时间让学生们去冲刺复习。   可以直接参加礼部试的学生仅是极少数,国子监中能够得到的解试名额亦并不算多,对有心参加今科科举的国子监生们来说,监中的其他同学现在都是竞争对手,大部分人留在监中与同学交流的时候越来越少,基本上都是回到住处,闭门苦读。原本总是吵吵闹闹的国子监,在这段时间,变得安静了起来。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宗泽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前面大声喊,只言片语正随风飘来。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大事,原本安静的中庭,好像水滴进了油锅中,一下就炸了开来。   宗泽没放下书,继续看他的时文。   新近才弄到手的这一卷南剑州熙宁八年发解试的拔贡文集很有些意思,里面有几篇文章拿到殿试上都是争前十的水平。不过宗泽,以及其他购买这本书的士子,想要看的并不是文章,而是文章背后的考官。据说当时主持福建南剑州发解试的学官,很可能就是今科主持开封府解试的考官之一。   这就跟打仗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解到考官的人选,追溯他们的过往,寻找他们的喜好,才能有针对性地去模拟文风,迎合考官们的喜好。   大宋文坛流行的文风,最早是西昆体,以李商隐为宗,词章艳丽,用典精巧,不过失之空洞,之后为授学国子监的徂徕先生石介所批驳和整顿,出现了所谓的太学体,使得士林文风为之一变,不再追求华丽的文字,但最后却又走了极端,用词变得险怪奇涩,让人难以理解。直到欧阳修开始主持科举,才终结了太学体的流行。   当时的文风以石介为宗,以文章闻名的士子中最有名的一个是刘几,他的文章就是标准的太学体,多少士子争相模仿。等到他参加科举,便被视为当科争夺状元的最有力的人选之一。可惜那一科的考官是正欲整顿文风的欧阳修,一看到被糊名誊抄过的文章便知道是刘几所作,拿着笔在考卷上横着涂过去,批了三个字:大纰缪,然后张贴了出来,让天下士人引以为戒。也正是那一科,所有务求文字险怪奇涩的士子,全都被黜落了。士林文风由此再一变,开始提倡复古,追求平易畅达,在自然中见功底。   刘几在折戟沉沙之后,并没有灰心,从此一改文风,模仿欧阳修的风格,到了下一科再去应考。那一科主考官还是欧阳修,对刘几的文章大加赞赏,推崇备至,甚至擢为礼部试第一的省元。同时,还黜落了几篇死不悔改的太学体文章,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说,这肯定是刘几。待到揭开糊名,欧阳修也还是没有发觉——刘几很聪明的改名成刘煇,以防欧阳修对他成见太深,揭开糊名后再黜落——直到张榜之后,有人过来对欧阳修说出了真相,欧阳修当时是“愕然良久”。   刘几他出将入相,在陕西坐镇了很长时间。也是宗泽所佩服的时人之一。而刘几的第二次科举能够得中省元,在宗泽眼中,其实正是兵法的应用。其应时而变之处,比起那些在考后跑去围攻欧阳修的太学体考生,还有私下里给欧阳修写祭文的那一批人,实在强得太多。其心思缜密的地方,也是日后能够坐镇边陲的原因所在。   宗泽完全没觉得研究考官喜好有什么不好的,能让他考中进士就行。等到殿试是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把自己的才华表现出来也就够了,宗泽求得也只是一个进士资格,没打算争名次。   不过宗泽的安适还是没有延续太久,很快就有人跑来打扰他继续读书。   “汝霖,汝霖,出大事了。”   “大事。”宗泽放下书,若有所思,“是朝廷明年不开科了?”   “可不是说笑。”那名同学脸色一板,大声道:“你可知道,方才在朝会上,御史台刚刚大闹了一番。”   “哦,是吗。”宗泽兴致不高。   不闹那还是御史台吗,狗咬人那是很正常的事儿啊。不过选择在朝会上翻脸,这还真是有些少见,但仅仅是少见。   只是转念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的语气就有了点变化,“今天是大朝会吧?!”   “那还用说?是在文德殿上啊!”   宗泽眉头微皱,朝堂上要有大变化了。   每日在文德殿的常朝,是由不任实职的朝臣参加,多只是由宰相押班,一般天子是不到场的。天子到场的是垂拱殿上的常起居,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参与,宗泽本以为所谓的御史台大闹朝会,指的是在常起居上闹起来。但一联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大闹朝会的性质就完全不对了。   常起居倒也罢了,人毕竟不多,而朔望朝会,比每五日一次的百官大起居还要隆重,礼仪性质更为重要。渎乱朝仪,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御史们敢冒着这样的罪名,在殿上弹劾,这目标不是宰相就是执政,而且必然是当场分输赢的胜负手,不留半点退路。   果然是大事。   “汝霖,你可知今日御史们弹劾的是谁?”   宗泽摇摇头,虽然就在那么几个人之中,但费心去猜,还不如直接问,“是谁?”   “一开始是章子厚枢密。赵正夫和强隐季两位御史出来,说章枢密之弟关说法司,且章家在交州私酿酒水,要朝廷严查。”   御史们引领民间清议,以卑官凌宰辅,能随意抨击朝政、攻击朝臣、指斥任何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也不用查明真伪,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便可以发挥。而且骂得越凶,升得越快,这是所有还在读书的国子监学生们都十分羡慕的对象。   在国子监里面,就是台谏官中最低一级的监察御史里行,都比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枢密院都承旨更加有名。   赵挺之,强渊明都是宗泽平常所素知的,都是有名的御史。只要抓到把柄,他们出来弹劾章惇,不足为奇。   不过如果仅仅是一个章惇的话,不至于闹到御史在朝会上递奏章,毕竟看起来证据确凿。或许是准备将谁牵连进来,兴起大狱,在现如今宰辅们都有定策之中的情况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手,可以让太上皇后无法偏袒宰臣。   “难道是蔡……”   宗泽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没错,接下来出马的正是蔡京!”那名学生啧啧称叹,“不愧是汝霖,一下子就猜到了。”   宗泽咳嗽了一声,道:“蔡元长是殿中侍御史,他出来肯定是为了一锤定音的。”   蔡京是蔡确的戚里,而且在五服之内。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少,蔡京出面,要么是弹劾蔡确。要么是秉持蔡确的心意,去弹劾某位能够跟章惇牵扯上关系的。   “只是蔡殿院出来弹劾的又是谁?韩,还是蔡?”   “都说汝霖识见过人,今日可见一斑。是韩宣徽!蔡京出来,是为了弹劾韩宣徽。”   宗泽猜的其实是韩绛、蔡确,所以韩前蔡后,只是也没必要再说明。但弹劾韩冈做什么,连枢密副使都不做了,只做宣徽使,还有必要弹劾他吗?韩冈现在是不可能再离京的,不论是什么事,太上皇后都不会处分他。   “大事,大事。汝霖,出大事了!”   宗泽正想细问,外面又跑进来两名学生。   宗泽一叹,将桌上的书合起来,今天是没法儿读书了,“已经知道了,是蔡殿院弹劾韩宣徽吧。”   “要是弹劾还好了。”前一名太学生说道,“他就是说一句韩宣徽名重,为国祚不宜重用,根本就不算弹劾。弹劾韩宣徽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偏偏他胆子小。”   “谁说不是呢。他可是从厚生司出身,借了韩宣徽的光才能进御史台的,不意人品卑劣至此。”   宗泽连忙告停,道:“还是说一说详情。小弟都没听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三个人随即你一言我一语,零零碎碎地将听到的消息给宗泽拼凑了起来。   但宗泽很难相信自己的耳朵,“韩宣徽给他一激,就立誓不再入两府?!”   何至于如此。就是周公都免不了被流言蜚语中伤,蔡京这样的攻击,正常就是一笑了之,反驳上两句,让太上皇后给个公道。   “是啊。”应声的同学也是难以置信地摇头,“韩宣徽就是脾气太硬了,所以给小人所趁。”   “也不能算,蔡京也没想到,韩宣徽会如此刚毅勇烈。”另一个同学冷笑道:“蔡京自命是忠臣,但韩宣徽说只要蔡京‘日后再不入京,终身在外为官,他就终身不入两府’,蔡京就没敢正面回应,反而说韩宣徽话中有诈。”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四)   “哦,蔡京怎么说?”   宗泽对蔡京的称呼也改了,不管怎么说,用近乎于构陷的言辞,去攻击曾为天下万民立有殊勋的功臣,已经失去了朝廷设立御史的本来用意。宗泽好恶分明,自不能对蔡京再用敬称。   “蔡京说,十年之后两府不一定在了,换成是其他官职,侍中、仆射的做宰相。韩宣徽的誓言岂不是如同空话。”   蔡京输了。宗泽心道,韩冈只要不糊涂,肯定得明说这些都算在誓言内。众目睽睽之下,谁能改口,谁敢改口?   而且韩冈的话虽然不严谨,但又不是汉儒解经,需要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扣。在殿中的朝官哪个眼里能揉沙子,哪里可能当场玩文字游戏?   “韩宣徽就回道,他不掌文武大政。”   果然如此。   宗泽点点头,“蔡京怎么回复的?”   真的应承下来,他可就一辈子别想入京了。在外人而言,韩冈付出的代价太大,根本不值得。但在蔡京那边来说,他是绝不会愿意做出这样交换的。   “面对韩宣徽的赌约,蔡京还能怎么说,骑虎难下,只能答应了。”   “不过他的样子也可笑,真的忠心为国,听到韩宣徽,就该高兴地立刻应允下来,之后再质问,让韩宣徽不能改口。可他先犹豫,再问话,就是没有爽快地接下赌约。”   “韩宣徽也说了既然忠心为国,为何还要思虑良久。不过不论蔡京是私心还是公心,既然都已经答应了,这个赌约他会接下来。”   蔡京输得不冤,宗泽暗叹,换上自己也是输。也许自己的功名心不如蔡京重,但韩冈提出这个赌约之后,也照样不可能及时反应过来。   “汝霖,出大事了!”第三批同学又跑了进来,看见宗泽就在院中便叫道,“就知道你在这里!”   宗泽一叹。   也难怪消息传得快。今天正是朔望朝会之日,上殿的朝官数以百计,等朝会这一结束,这么大的事自然就会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瞬息间传遍了京城。现在还不到中午,国子监中已经是尽人皆知。到了晚上,怕是东京城内的几十万的军民,都知道有个蔡御史将韩宣徽气得发誓不做宰相了。   “都听说了啊。”   一群人聚在宗泽这里为韩冈愤愤不平,说起人望,韩冈在士林中也算是很好的。哪个家里没有弟妹子侄?就是这些年岁不一的学生,也都抽空种了痘,以防万一。蔡京要是抓到了韩冈的罪证倒也罢了,但现在这个说法,除了站在天子的角度,没人能够接受。   “蔡奴可恶!”   “蔡奴可人,何谓可恶?!”   蔡奴是如今正当红的歌伎,其母郜懿,也就是通称郜六的名妓,更是号为状元红,十几二年前红遍京城,据称其与曾为御史的李定,以及名僧佛印,是一母所生。一人插科打诨,倒引来了几声笑,毕竟还是事不关己。   “就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指使。”   没人相信小小的一个殿中侍御史敢于直接挑战韩冈这个连王安石都没辙的狠角色。   “还能是谁?肯定是蔡相公啊!”   “蔡京就是蔡相公的亲戚!”   相比起,在京百司的那些处置实务的朝官们,御史总是更加惹人注目。他们的亲戚关系都瞒不了人,尤其是跟宰相有关的话,更是如此。蔡京和蔡确、蔡襄的亲戚关系,早就给发掘出来。要不是蔡京被提拔的时候,蔡确曾经请过太上皇的许可,他早就在御史台呆不下去了。   “应该不至于。”   后过来的同学,听到了更为详细的情报,“听说蔡相公根本就不知道蔡京要弹劾韩宣徽,好像连弹劾章枢密都不知道,在殿上脸一直都是青的。”   “蔡相公宰相做得好好的,要赶也只会赶韩相公,找韩宣徽作甚?”   “说的也是。”几个人点头,这根本就没有必要。   当听说蔡京弹劾的目标是韩冈,宗泽就知道绝不可能是蔡确在他背后指使。蔡确没事找韩冈做什么,平白树立一个死敌,韩冈现在根本就不会跟他争。   “或许是曾、张两参政,蔡京在殿上还提到他们呢。”   “还有吕宣徽。”   吕惠卿接任宣徽使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但没人觉得他会不接受。不管他有多不甘愿,除非他辞官,否则就逃不掉去河北的命运。   只是也没人觉得他会不恨那些不让他回京进入东府的宰辅们。   “或许是搅浑水也说不定。汝霖,你觉得会是谁?”   宗泽摇摇头:“不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宗泽还真是猜不到究竟谁在蔡京的背后。也许为了这个人究竟是谁,朝堂上还会再乱上一阵。   只是韩冈赌咒发誓,还是让宗泽隐隐觉得有些可以商榷的地方。   韩冈在《自然》中,曾经说明过该如何写期刊需要的论文。因为需要让其他人进行验证,格式与体例与平常所写的文章完全不一样。要将前提条件写明白,这样才能进行验证。   每一期的《自然》,宗泽都买了下来,里面的知识和说明的道理,他也都有研读。   宗泽知道,越多的前提条件就代表了越小的范畴。在外、为官和终生,三个前提条件之后,已经将韩冈不入两府的可能,缩小了大半。   虽然现在风尖浪口上肯定不能用,但必要的时候,这些预留的借口就能派上用场了。只要条件不满足,韩冈就是坐上宰相的位置,谁又能说得了什么?   蔡京怕是有得苦头吃了。宗泽想着。多半不会有正常的御史贬官的待遇。   到了午后,从宫中传出了对大闹朝会的几人的处理结果。   韩冈排在第一个,作为宣徽使,却跟御史争论于朝会上,甚至于在殿上对赌,渎乱朝纲,罚铜八斤。   赵挺之、强渊明都是贬官出外,都是去江西监税,虽然重,但还是在正常的规则范围内。   御史中丞李清臣治御史台无方,罚铜五十斤。这样的处罚在左迁之外,已经算是很重了。   至于蔡京,则是回返厚生司,为厚生司判官。   被蔡京顶替的厚生司判官吴衍,则是暂时免官卸职,下面会去哪里多有猜测,但传说最多的,就是蔡京腾出的那个位置,到了黄昏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在这么传。   蔡京得以晋身御史台的缘由,是他的经历丰富,才能卓异,从中书门下、到厚生司,再到出使辽国,在这其中,厚生司、出使辽国都跟种痘法脱不开关系。   得了韩冈的好处,却回头一刀,这样的人回到旧时职位上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不问可知。若吴衍当真任职殿中侍御史,怕是蔡京就要当场吐血出来。   纵然之前多有斥骂蔡京的学生,但听到这个处罚,也不禁要暗暗咋舌,朝廷还真是够狠!   ……   蔡京已经在桌边坐了一个时辰,动都没有再动弹过。   身上的衣袍还没有换,除了长脚幞头脱了之外,连犀带还在腰间围着。   还是方才接旨时的状态。   来自政事堂的堂札,传达了他回返厚生司的安排,这让蔡京的心更加发凉,他不想回厚生司,但他又不敢不接受。   有哪个罪犯被流放后,能说一句这地方不好,我要搬回老家去?奖励可以辞,不喜欢的任命也可以辞,但明摆着的处罚辞不掉。   朝廷都摆出了重惩的态度,他这时候若还敢辞官,就是明明白白的怨望了。   到时候被穷究,下台狱都是轻的,说不定要追毁出身以来文字。彻底毁掉在官场上的未来。   没有人身上是干净的,做了那么久的御史,蔡京再清楚不过,要从自己身上挖到罪状,不需要费太大的力气。肯定有很多人想要表现一番,蔡京可不想让他们如意。   “到底是为什么,这时候弹劾韩冈有什么好处!?”   “就么想过这么做的后果!?”   “现在外面都给人围上了,这是要烧房子啊!”   “哥哥,你说句话啊。到底是为什么?!”   蔡卞在蔡京面前愤愤地叫嚷着,蔡京冷着脸,却没一句回话。若是在平常,早就一句话呵斥过去了,有弟弟对兄长这么说话的吗?但今天,蔡京却没法张口。   蔡卞肯定要受到牵连,今天或许没事,但明天就不一定了,多是要给逐出京城。   蔡京在殿上攻击韩冈,就没有将兄弟的前途放在心上。如果是寻常事,蔡卞再差也有王安石这个老师兜着,但他以此事撼动韩冈,就是王安石也难以容忍。   但比起反韩赤帜的诱惑,什么情谊都算不了什么了。日后有了地位声望,还用担心别的吗?   谁能料到韩冈会这么疯狂?   蔡卞抱怨了一通,见蔡京没有反应,也气冲冲地离开了。   接下来,却是蔡京家中仆役跑来要辞工。   韩冈在京城百姓中的名声极好,蔡家也不例外。蔡京在厚生司做事,着实让不少奴仆愿意到他家做事。但现在蔡京既然陷害韩冈,惹起了众怒,谁还会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一个、两个,才半日的工夫,除了蔡家的家生子,其他雇佣来的仆婢,全都走了个精光。蔡京这条船要沉了,谁也不会跟他一起沉进水底。   蔡家的家生子,管日常采买的管家也过来了。平日里靠着蔡京的身份在街坊中很有些体面,时常被奉承。但现在,额头却肿得老高,又红又亮。   “三郎!”那管家在蔡京面前哭诉,“外面堵着多少人,都不能出门了。小人这才探个头,就挨了一石块!”   原本蔡京对此也有所预料,但这反应也正好证明了他的担忧并非没有来由,但现在,谁也不可能再用此事来攻击韩冈了。   那就是个疯子!   砰的一声巨响,让蔡京和管家吓了一跳。透过窗户,循声看过去时,却见东厢的屋顶开了个窟窿。   也不知是谁丢进来一块石头,砸穿了屋顶,落进了房中。   蔡京脸色铁青,眯起眼睛,坐着一动不动。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五)   冯从义拉着缰绳,看着前面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也不知有几百几千人聚在这条街上,正朝着其中的一间院子,大骂着什么。   人群中人人激愤,接二连三地往围墙内丢石头,丢瓦片,而叫喊、斥骂的人数更多。   今天冯从义一早就出城去了,顺丰行在京城的总库是在城外,有些事情要他去处理,之后又送几个朋友到更远一点的别院小住避暑。等到他收到消息,已经快到黄昏了。   他一路飞奔而回,但进了东京城后,就不能纵马狂奔。走大街,人来人往,又多官人的仪仗,根本走不快。冯从义心急,便让熟悉京城道路的仆人领着,改走平时人少车少的街巷,谁成想又给堵在了半道上。   本来冯从义是想立刻掉头,再行绕路回去。但听着前面一群人叫骂,间中掺杂着韩宣徽,韩相公的词,觉得有些不对,先停了下来,派人上去探问。   方才派去在人群外问话的仆人现在回来了,“禀东家,那是蔡御史的宅子。”   “怎么回事?”冯从义向前看过去,这条街并不窄,也算长的,但现在前面几乎被人给挤满,乍看去怕不有千人之多。   这蔡京,到底惹起了多大的祸事!   “方才小人问了,说是蔡御史今天在殿上陷害了宣徽,说宣徽太得人心。要太上皇后斩了宣徽安定天下。所以正被人骂呢!”   冯从义的脸色随即一变。他匆忙赶回的原因并没有对其他人说,没想到这时候就泄露了。而听到这名仆人的话,身边的十几个随从,就有一大半二话没说,便下马准备上去找蔡家的麻烦。   “冯保!”冯从义大声喝道,“别闹事。”   给他做护卫的大半都是当年韩冈救下来的广锐叛军,或是其子侄,对韩冈的忠心程度比对冯从义的更高。只是听到冯从义的话,还是都停下了动作,望向被冯从义喝住的冯保。   “东家,那杀胚既然敢害宣徽,也莫怪俺们这群汉子粗鲁。俺们关西男儿,难道还比不得京师百姓义气?”   冯保的话,惹起一阵呼声,冯从义变脸呵斥,“你们宣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凭御史台的几块废料能陷害得了宣徽?!先回去,一切都有宣徽主张,尔等谁敢自行其是,别怪我不讲旧日情面!”   冯从义一发怒,没人敢多话了。而且说得也在理。来自陇西的随从,没有人会怀疑韩冈的能力。   “冯保。”冯从义点着人,“你拿我的帖子,速去右厢公事所,说蔡家被围了,让张勾当和木巡检快些派人来护着蔡家。”   “东家?!”冯保愣住了。   “别耽搁,快去。”冯从义板着脸喝道,“宣徽在,也肯定会这么做!”   赶着冯保去找几个蔡家地面上管事的官员,冯从义叹了一声,只是一个殿中侍御史,至于用这么大力气吗?   ……   “怎么不能用?”韩冈笑着对匆匆赶回的表兄弟说道,“真要给蔡京踩在为兄的头上赚了名声,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想要学他的模样。给人踩着脑袋往上走,为兄可没那么好脾气。”   韩冈最在意的就是气学,尤其在天文和医学上,有许多东西都是犯忌讳、甚至干犯法令的。现在是没人找,可一旦有人想找茬,翻翻手就是一堆罪证。而且那些只有嘴皮的言臣,要找理由,鸡蛋上都能钻出缝来,何况因为深入研究而把柄越来越多的气学?   如果踩韩冈能得到名声,到那时候,蔡京之辈就会跟蟑螂一样,层出不穷,杀不胜杀。现在就是要趁刚有人起头,把他往死里打。这是杀鸡儆猴,为了让猴子以后都能噤若寒蝉,蔡京这只鸡,是必须用最坚决的手段给杀掉的。   听了韩冈的解释,冯从义还是有些疑惑,“贬官难道不行,岭南有的是苦头让他吃。”   “贬得越重,蔡京的名声就越大,那样反而会有奸猾之辈前赴后继。而且为兄也会受人诟病,反而不美。”韩冈冷笑道,“这世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当真以为愚兄地位高了,身娇肉贵,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韩冈笑得,就算已经是富贵荣华,世所难匹,但他骨子里还是少年时的敢作敢为的光棍脾气。有人敢挑衅,先乱棒打死再说其余。   “几个御史都贬官出外,李清臣也没多久了。蔡京更是回厚生司,以后的日子可就难了。”   “这就是他们做蠢事的结果。”韩冈没有幸灾乐祸的心情,不过是看个热闹。   冯从义说道:“很少见朝廷这么赶着将事情结束。”   “不,结束不了的,这一切只是刚开始。”   蔡京只要还在京城,就能让他每日都后悔今天的痴心妄想,天天能将憎恨的对象踩在脚底下,这是对外最好的警示,心里也痛快。   蔡京想踩自己上位,却被自己给掀翻,连带着现任的御史台都要完蛋大吉,怎么利用这个机会,赚取足够的补偿,便是韩冈现在要考虑的事情。蔡确也罢、章惇也罢,都会想着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这里面的好处,如果手脚慢一点,就会给人抢走了。   “那小弟该怎么办?”冯从义问道。   “你该去喝酒就喝酒,该去听曲就听曲。一切跟过去一样,如此方好。”   “小弟明白。”冯从义一点就通,“小弟出去后,会仔细看看有谁远了,有谁近了,到时候,也就知道有谁能用,有谁不能用。”   “这是糊涂话,干嘛要给人疏远的机会?”韩冈不以为然,“查验人心更是笑话。不要给人任何可乘之机,强势就要强势到底。”   冯从义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就跟钱号的信用一样,都不能玩这样的游戏。一以贯之的信用才是关键。放在这件事上,韩冈强势的作风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冯从义起身告辞,接下来韩冈要接见的人并不少。   不过冯从义在门前突然停住了脚,回头道:“哥哥,但这一回终究是难做宰相了。”   韩冈笑了:“你可知道,三代君王拜相,都要洒扫洗浴,斋戒多日,然后筑坛设案,再拜曰寡人将国家托付给先生了……”   韩冈的话让冯从义愣了很久,然后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冯从义刚走,黄裳就来了。   黄裳有些惴惴不安,他来得实在是太迟了,“学生正在读书,没有听到这么大的消息。”   “不知者无罪。”韩冈并不放在心上,“想必今天的事,勉仲你也知道了。”   黄裳点点头,所以他才会气喘吁吁地赶来。   “既然如此,你也知道,我们必须要有个应对的章程,表奏上去,以防日后有人再多言。”   “宣徽说得是。”黄裳点头。   “蔡京虽然是无故攻击,不过其中有些话的确有道理,愚民的确是拖累。所以这第一条,便是毁禁淫祀……”   “宣徽!”黄裳完全明白韩冈的用意,但并不合适,“慈济医灵显圣守道妙应真君是得到朝廷册封的!”   “陪祀的没有。”   黄裳立刻点头,“黄裳明白了。”   “第二件事,是普及教育,让天下有心人都能上课苦读。我这一回准备以开封为试点,让开封府的士子们都能够得到合适的帆布包。”   韩冈是要将坏事变成好事,黄裳点头,将这一条也记了下来。   “不过这一条其实不容易,难得很。”韩冈很清楚这一条抛出来后会有多大的阻力,“所以还要有第三条。”   “是什么?”黄裳问。   “在各地州县设立官立藏书馆,存放精版校阅过的经史子集,供当地士子免费借阅。”   黄裳闻言双眼一亮,但随即就又黯淡下来,“此事善莫大焉。只是……”他欲言又止。   韩冈笑道:“昔年求学,也只能买得起五经传注,其余的书籍,都是要去向同学借后抄写得来。那时候,最希望的就是有一间装满书的屋子。人同此心,想必贫寒士子都有同样的期盼。所以开办书馆这件事我一直都放在心里。之前不方便公开提,但现在没问题了。”   大宋的皇帝,就连被取中的进士都不让他们去拜座师,又怎么会放任哪个有望宰辅的官员去收买士心?不过现在韩冈没了那份忌讳,正好趁势提出来。这可是只有现在才能做到的事,过段时间,等这场风波稍稍停息,韩冈再提议开办图书馆,可就没那么合适了,总会有人说闲话。   “黄裳明白了,不知宣徽还有什么条款?”   “倒是没有了,将这三条写成札子就够了。”韩冈沉吟了一下,对黄裳道,“勉仲你是状元之才,在外磨砺了几年,文章越发的精粹老辣,这是年轻人比不上的。有你来起草,我也放心了。”   “不敢,宣徽谬赞了。”黄裳苦笑着摇头,“黄裳久考不第,哪里算得上是状元之才?”   “并非是溢美之词,勉仲你当得起。”   韩冈很确定黄裳的才学是状元等级的。后世的记忆是一条,而他本人也不是没有判断文才高下的眼光,黄裳的水平的确是很高,只是运气不佳。   “不过这一回,我也算是受了些委屈,朝廷或会有些补偿。”   毕竟是为了释世人之疑,立誓蔡京在外为官一日便不入两府。看起来就是放弃了成为宰相的机会,就是赵顼主政,也要给一些补偿。   黄裳心中一动:“枢密的意思是?”   韩冈笑道:“勉仲你的文章很好,也是名声在外。”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六)   黄裳终于确认了,韩冈这是打算推动朝廷直接授予自己进士。   这不是不可能,有文名在外,再加上重臣的举荐,就有机会不经过科举成为进士。王安国就是最好的例子,献历年所撰书籍五十卷,便被授予进士——当然,主要还是他是王安石弟弟的功劳。   寻常时候,即使以韩冈的身份,想要给黄裳争一个进士出身,也会有极大的阻力。现在是特殊时间才能获得的特别结果。   黄裳本来就是靠军功为官,在河东辅佐韩冈有着汗马之劳,只要韩冈在太上皇后面前提一句,是因为国事而耽搁他参加上一科的进士考,以现在的情况,应该没人会反对给一个进士作为补偿,能够直接拿到进士资格。   虽然说特授进士及第从来没有先例,但进士出身不难,不至于会落到一个同进士出身就打发了。   而且以黄裳已经为朝官的身份,就是拿个同进士出身也一样不会影响到他日后的晋升速度——进士等级的差别,只在一开始授官时的待遇,之后晋升全都是一视同仁,一般只有前五名是例外。   这同样是要把坏事变成好事。   孜孜以求的进士身份,现在就近在眼前,黄裳张开了口,却不知为何发不出声来。   视如至宝的珍物,百般求取不得,现在有人随手就能丢过来,只问他要还是不要,黄裳心中反而腾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太容易了。   他二十年寒窗苦读,十载游历江湖,现在只消一句话就抵过了?!   黄裳知道,此事他不需要犹豫,不应该犹豫,也不能犹豫,但他,偏偏还是犹豫了。   韩冈等着黄裳的回答。   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支持黄裳这么简单,而是要对外表示他依然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韩冈本来是肯定能成为宰相的,这是世所公认,无人会怀疑。甚至蔡京,都不会否认这一点。不然他攻击一个已经从两府退出来、刚刚就任闲差的北院枢密使做什么?   但现在有了这个赌约。除非韩冈愿意自毁名声,否则就肯定会受到约束。到时候能不能进两府,可就全都操纵于他人之手——至少在外界看来,必然是这样。   韩冈自是胸有成竹,不过他也要为气学门墙下的弟子们着想。就像他方才跟冯从义说的那样,不要给人背叛的机会。   很多人转向气学,都有考虑韩冈未来的身份。这样的功利心,韩冈并不介意。科学技术的发展过程中,旺盛的功利心也会产生很大的推动力。可现在的情况下,如果韩冈不能表现得足够强势,那些因功利而来的支持者,当有不少人也会因功利而去。   只有韩冈的门人弟子,以及关系紧密的官员,能得到更好的待遇,气学才能继续保持着强大的吸引力。   虽然黄裳若通过这样的手段得授进士,必然会受到士林非议。但除了章惇那等心高气傲之辈,一般是不会有人因为担心受到非议,而拒绝一个进士身份。   得到了好处,就要承受相应的代价。   这一点,韩冈相信黄裳能想得明白。   只是黄裳让他失望了。   见黄裳久久不作答,韩冈暗叹了一声,说道:“勉仲,你先将奏章写好,再来告诉我愿意还是不愿意。”   “不是。”黄裳身子一震,连忙道,“宣徽,黄裳是欢喜坏了。宣徽这般抬举,黄裳哪有不愿意的道理!”   心中的失落,终究比不过家中发妻的苦盼,以及分别时的盈盈泪眼。他马上就要四十岁了,还能有多少时间耽搁?   黄裳终于答应了,韩冈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停了一下,他又说道,“过两天我试试看能不能让朝廷重开制科。制科虽难,以勉仲之材,亦当不在话下。”   黄裳闻言,瞪大了眼睛。   制科是比进士科更高一级的考试,别称大科。针对更有名气的贤人和更为优秀的官员。有很多是考过进士后再参加制科,比如苏轼、苏辙。而他们两人的父亲苏洵,虽没中过进士却也考过,只是没通过。   制科分五等,一二等从不授人,三等在历史上也寥寥可数,苏轼是其中之一,在官职安排上,就可以比照状元,第四等合格,相当于进士第二、第三名的榜眼,这两等都是制科出身,而第五等,则相当于进士第四、第五,赐进士出身。只是在熙宁之后,制科考试被取消,从此以后,进士科便成为大宋最高一级的考试。   黄裳如果是赏赐的进士出身,在朝堂中必然是个异类,但等他通过了制科考试,就不会再有太多的闲言碎语了。   韩冈为他考虑得如此周详,黄裳脸色涨红,半是之前的犹豫羞愧,半是为韩冈的细心而感动。退后半步,向韩冈一揖到地,“宣徽之德,黄裳粉身难报。”   韩冈连忙将黄裳扶起:“以你我之交,就不必说这等见外的话了。”他又笑了笑,“还不知道能不能成。若是能成事,到时候,勉仲你可就要辛苦一点了。”   “黄裳明白。”   应诏试制科,首先就要有实质上的文章作为敲门砖,几十篇策、论是少不了的。这是过去的规矩。不过黄裳倒不用担心,他的经历足够,写出来的策论水平,不是没出过几天家门的书生可比。   “好了,就不耽搁勉仲你了。时间没多少,先回去吧。”   黄裳点头称是,又道:“宣徽要的奏章,待会儿就把草稿给送来。”   黄裳走得匆匆,有了更进一步的目标,不愿再浪费任何时间。   制科的荣耀既然还在进士之上,理所当然,其难度也会远高于进士科考。留给黄裳的时间不多了,韩冈若是能够说服向皇后重开制科,明年就会正式开科,而今年就要报名,并先行通过三馆、秘阁的预考,通过了,才能到君前参加最后的考试——流程几乎跟进士一样。   韩冈对此并不是很担心。   制科最早分为六类,分别用来考核不同能力方向的贤才——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帷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之后还陆续增加了提拔选人的书判拔萃科,和选拔布衣的高蹈丘园、沉沦草泽、茂材异等三科,之后又陆续废除,只留了茂材异等,苏洵参加的便是这一科,但黄裳已经是官员,参加不了,能选择的,还是前六科。   其中第一个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人数最多,这也是士人们所擅长的,苏家兄弟走的就是这个路线。第二科,需要的是博通经义的大儒,人数就少了许多。   而后四科,选拔的都是实务型的人才,要么治才与见识同样出色,要么有极为出众的战略眼光和经验、并熟知人情地理,否则决然考不中。事实上能通过这几科的士人,也的确寥寥无几。   但对于从军经验丰富、又曾以幕僚的身份助韩冈治理河东太原的黄裳来说,这几科都相当于为他定身打造。三馆、秘阁中的考官,没人能在这方面与黄裳相提并论,若敢故意使绊子,韩冈拿着卷子到君前评理,他们是稳输的。   只要从这四科中选取一门来考试,不出意外的话,争取一个第四等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黄裳要不是为了考进士,辞了一切差遣,朝会也告了假,每日都闭门苦读,今天本是应该上朝的,可以在现场看到韩冈挑翻御史台的好戏。如此苦读,加上他的状元之才和这几年的积累,要是还通不过制科,真是没天理了。   黄裳不用担心了,过几日先请向皇后赐了他进士出身的资格,接着再请求重开制科。这样一来,晋升道路也就打通了。吴衍那边更不必多说,天降横财,明天就是殿中侍御史了。   但这对于韩冈的需要依然不足,必须进一步彰显他的力量。   韩冈静静地坐在书房中,没有人来打扰。   家中的妻妾都知道今日出了大事,韩冈需要时间来理清头绪,安排好接下来的布置。   他一根根地扳着手指,最后一声叹,身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还是要着落在沈括的身上。   气学的门人弟子不少,范育、苏昞都是有进士身份,只是他们的名气太低了,而且地位也不够,推他们上位,再高也有限,根本体现不出韩冈在朝堂上的实力。   唯一的选择就是刚刚被韩冈推上去,与吕嘉问争夺三司使之位的沈括,众所周知,韩冈让他回京的努力已经失败了,如果现在能够成功,气学的阵脚便算是稳定了下来。   韩冈依然不担心,反对沈括回京的人不少,但蔡确在蔡京的事情上欠了自己一笔债,区区一个吴衍只能算利息,本金可都没还,谅他现在也不敢不还。   如果有其他人敢反对,韩冈也不介意用他们做脚垫,再立一立威风。这其实也是个乘机发展气学的好机会。因为先退了,所以才能进。   不管怎么说,这两日,要把营垒先给修好了,接下来,才方便出击。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七)   “哈,人还真是多。”   蔡渭手搭在额头上,望着几十步外的蔡京家门。   人头涌涌,从蔡京家的门口,到他所在的巷口处,全都给堵上了。   巷口处,几个官员在跺脚大骂。看起来应该是跟蔡京一条巷子的住户,都进不了家门。前门给堵上了,后门也给堵上了。   “这是池鱼之殃啊。”蔡渭看着很乐。   之前冯从义遣人到负责旧城右厢治安的公事所报了案,管勾官和巡检不敢拖延,很快就派了一队兵马来保护蔡家的人身安全,但一群保护士兵都是软弱无力,只要不砸门翻墙,剩下的都当作没有看到。   围在连邻居都受了害,一起遭了池鱼之殃。石头、砖块、瓦砾,甚至还有用荷叶包了牛粪、马粪丢进院子中。有的在半空就散开了,洒了院内院外一地。   蔡渭知道,蔡京和蔡卞同居一间官宅中。这下子蔡卞也同样倒了大霉。蔡元度是王相公的得意门生,但这一回,就是王相公都不会帮他,求到王安石的门上也没用——如果他现在能出门的话。   因为蔡京的私心,女儿做不成宰相夫人,王相公家里的枕头风吹起来,王安石都得绕着走。   蔡渭远远地下了马,让伴当都在外面候着,自己慢悠悠地晃过去。   他年纪还轻,喜欢凑热闹,听到蔡京在殿上做下的一切,便跑过来想看看蔡京这个竖子怎么败了事。见到被围得里三重外三重的蔡京家,兴致更是高了起来。人群中钻来钻去,从哪些小民嘴里听着骂蔡京的话,就像是三伏天里痛饮冰水那般痛快。   随便找了个看着就是事多的老汉,蔡渭就问道,“老丈,这是怎么了?是哪家欠了账没给?”   见蔡渭是个读书人的装扮,老汉不敢失礼,点头哈腰地回道:“秀才你是不知道,要是欠了账没给,哪里会有这么多人来?这家可是做御史的官人!”   “那可不得了。”蔡渭脸上又添了几分惊诧,“怎么有人敢招惹御史?!官家都能骂的!”   “御史骂人,要骂得在理,骂得在理,官家都能骂,可韩相公是什么人,谁有资格骂?!”   “韩相公?”蔡渭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在说着不能相信,“哪个韩相公?”   “就是宣徽相公啊。还能有哪个相公?过去的那个相州韩相公,早就回天上做神仙了。”   听到韩绛都没人知道了,蔡渭暗笑于心,“哦,他是怎么陷害的宣徽相公?”   “还能怎么陷害的?就是说韩相公名气太大了,立的功劳也太大,叫做那个功什么的。”   “功高不赏。”   “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功高不赏。”老汉叫了起来,“所以蔡贼要斩了韩相公,以防万一!”   虽然左一个蔡贼、右一个蔡贼听得有些扎耳朵,但蔡渭还是兴致盎然地问着,“这事可是确实?”   “那还有假?!不然好端端地会有这么多人来砸他家的门?”老汉阿弥陀佛的两声,又道:“幸好有皇后明察秋毫,才让宣徽相公没被那个奸人给害了。”   “就是!就是!”   见到这边有人聊了起来,还是个看着有些身份的读书人在问,一群男女就拥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数落起蔡京的罪状。   贪墨、受赇不用说,徇私枉法也是少不了的。还有蔡家的家丁去买东西,不是不肯给钱,就是往狠里杀价,反正是无奇不有。   这边一个装束挺精神的老头子说蔡京跟韩宣徽有旧怨,恨韩宣徽没有提拔他判厚生司;   那边一个手上抓着佛珠串的老婆子说蔡京是天狗转世,上辈子在天上咬过韩宣徽,结下了因果;   蔡渭听得眉飞色舞,只是半日工夫,流言就变得稀奇古怪起来,虽然不值一哂,却是有趣得紧。   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蔡渭回到家中,踏进蔡确的书房。   “蔡元长那边很热闹吗?”蔡确坐在桌前没动,只是脸稍稍偏了过来一点。   蔡渭本来准备瞒着蔡确,哪里想到一进书房就被揭破了,小声道:“儿子只是路过。”   “从东水关路过到旧城右厢?”   见老子连走了哪里都知道,蔡渭不敢再搪塞,低头认错,“孩儿知错了。”   “算了,以后言行要注意。”蔡确没心思在这时候教训儿子,要烦心的事太多。   “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蔡渭小心地问着。他一见到蔡确,就像老鼠见了猫,巴不得能早点离开。   “有,想怎么还账呢!你能办?”蔡确很不耐烦,摆手让一头雾水的儿子退下去。   儿子离开,蔡确这才长叹了一口气。   因为御史台的事,他欠了章惇和韩冈一个大人情。章惇还好说,他自己有问题才平添了这么多枝节。   但韩冈就不一样了,他在蔡京身上损失太多,而蔡京背后是蔡确——在表面上的确如此,不管是韩冈的损失,还是蔡京的后台!蔡确也不能当作完全跟自己没关系,必要的补偿还是要给的。   更何况韩冈还帮着清理了门户,又帮自己达成预定的目标。   蔡确又叹了一声,换做是别人赖了就赖了。但韩冈、章惇那个级别就不一样了。只有地位对等,才有资格作交换。也只有地位对等,实力相当,才会让他选择联合,而不是对抗。   韩冈这一回可不是王安石当年被旧党群起而攻时,故意辞官逼天子二选一,而是一脚将蔡京踹倒,然后用力踩进烂泥地里。他从来都不喜欢去借助他人成事。这样的人,蔡确只敢结交,不敢再轻易得罪。   胆大妄为,手段强硬,而且极为狡猾。   只是在殿上时,受气氛影响,蔡确当真以为韩冈压上了多大的赌注,硬是要保住气学的安稳。在官位和学术之间,韩冈选择了学术,在蔡确看来,的确是大损失。   不过等到回政事堂之后,听殿中传出来韩冈与太上皇后的一番问对,蔡确就全都想明白了。   韩冈是什么代价都没出啊,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在近期重返两府,现在倒好,世人都以为他失去了很多,反而让韩冈在名声上得到了偌大的好处,更省去了以后的麻烦。等到日后韩冈想进两府了,废除誓言的理由一堆一堆的。看看那两句赌约,韩冈留下了多少漏洞可钻!   蔡确用笔搔了搔头,还这等人的人情,区区一个殿中侍御史就提不上筷子,必须要更高更多的好处,才能抵消得了人情债。   若是当初苏颂还没有进西府,那还好办一点。可韩冈已经推了苏颂进西府。这人情债就不好着落在苏颂身上了。而且章惇、韩冈、苏颂,关系极为紧密,日后如果苏颂或是章惇对东府有兴趣的时候,韩冈在背后肯定会出一把子力。   更有可能章惇进东府为相,苏颂接受西府之长的职位。如果三人同时发力,得到这个结果不是不可能。   这也是蔡确所不想看到的事。   几番思量,最后蔡确自言自语,“还是要给韩三送个拖后腿的过去才是!”   人选的问题,已经不用多费神去想了。之前韩冈才为他闹过的,三司使吕嘉问因此而灰头土脸,现在将他拉过来最是方便,也能让韩冈提不出异议。   ——做不了三司使,而是改做一个翰林学士,想必沈括不至于有什么意见。   蔡确盘算着,玉堂那边正好有个空缺,提议让沈括来做,太上皇后那边也不会有异议,应该会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蔡确很清楚,沈括就是个墙头草,将他召回来,说不定还会背后捅韩冈一刀。就是他从此痛改前非,老老实实地站在韩冈一边,等他翰林做得生厌,想要往两府里钻的时候,有的韩冈苦头吃。   蔡确靠上椅背,心中有些得意,这人情债还回去后,也算是了了一笔账。而且还省了自己多少麻烦。接下来,韩冈的有些提议就可以公事公办了。   尽管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但还是得到了预想中的结果,而且可以说,比预计的还要好。如此一来,正好可以利用现在的形势,将自己的班底更加增厚,等韩绛致仕,独掌朝纲的日子可终究要到了。   除去了成本,蔡确开始盘点这一回拿到手的净利。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光是一个御史台,就至少有四个位置他能够确定抓在手中。而具体任官的人选,蔡确也早有了腹案。   但在这之前,蔡确决定好生地调教一下准备提拔的这几位,让他们不至于变成蔡京那种会反噬主人的劣狗。不过太忠顺的狗,不一定有性格坏的劣狗能派上用场。所以还得找一个用处更大,但也稍微危险一点的家伙。   “去请刑和叔来。”蔡确吩咐着外面的亲随。   刑恕在蔡确门下奔走已经有不短的时间了,又在程颢门下很有些声望,在洛阳更是受到一些老臣的看重。   左右逢源的地方,当世真没几个能比得上他。也不知道在吕公著、司马光那边,他是怎么遮瞒过去的。   但蔡确相信,刑恕现阶段绝不会背叛自己。一条好狗应该知道谁才是主人,谁才能给它们肉吃。   而等到刑恕有了独立找肉的能力后,蔡确会很干脆地将他给处理掉。   这一点,很重要。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八)   刑恕向蔡京家门前张望有一阵子了。   那可是熙宁三年四百进士中爬得最快的一个,一说起来,哪个不羡慕?可惜这一回是重重地跌了下来,看着也是没机会再爬回去。   就像是树上的猴子,总是希望上面的猴子能摔下来,这世上还有比这样的事更能让人觉得开心的吗?   刑恕对蔡京完全没有同情心,不自己找死,如何会落到这样的结果。   “七郎!你可让小人好找。”刑恕家的一名亲信家丁找了过来,气喘吁吁得满头大汗,“蔡相公请七郎你过府去,有事商议。”   “什么?!”刑恕能猜到蔡确很快就会找自己,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真的!”那家丁用力地点头,“人还在家里等着呢。七郎,那可是蔡相公,不能耽搁。”   “还要你说?”   刑恕强自压抑着内心中的兴奋,悄悄地上马离开,向蔡府的方向赶过去。   “那个是谁?”章援低声问着弟弟。他觉得那个转身离开的绿袍官儿很有几分眼熟。   章持看了一阵,皱眉回想着,“应该是秘阁的刑恕吧。上次不是来家里拜见过?”   “是秘阁的刑修撰?他都过来看热闹?”   以章惇的身份,突然接见小官很是少见,两兄弟都是些印象。主要还是时间离得近,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再过些日子,恐怕都要忘掉了。   “该不会是准备去蔡京家?没听说他跟蔡京有来往。”   章援翻了翻白眼,“你又跟他不熟,怎么知道他跟蔡京没来往。”   “说那么多干什么?”章持踮起脚尖,向里面张望着,“好像又开始扔东西了。”   “哪里,哪里?”章援也跟着踮起脚,很快就叫了起来,他的视力不好,戴着眼镜也比不上弟弟的眼力,“啊,啊!忘了带千里镜了。”   “千里镜?开什么……别说,还真有人拿着千里镜在看热闹!”   两兄弟很是兴奋,这么热热闹闹的场面,寻常也就是上元节放灯才能看见。而且满街灯火早就看得厌了,哪有几千军民围攻官宅来的稀罕。   人是越来越多,要不是蔡家门前有一队兵丁守门,院墙外,也有人看守着,这些百姓早就冲进蔡家将人揪出来痛打了。   而这些兵丁,还是韩冈的表弟冯从义给请来的。   冯从义请人保护蔡家也不是秘密,外面的一圈兵丁都没对外面瞒着。来了之后就对外面宣扬,韩冈是多么的宽宏大量。也有些心思深的围观者,说这是韩宣徽不得不避嫌疑,否则蔡京家万一出了事,他也不容易脱开身。   不论真的是宽宏大量,还是为了避嫌疑,都没人能说韩冈不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就是蔡京自找的。   而在章援、章持的眼中,韩冈这么做,还有一份狠辣的地方。   “外面卖羊肉的摊子,招牌下面的羊头还不是给看得好好的,不许客人乱碰?砍了贼人的首级,也会吊在城门口。这是挂起来示众呢。”   就这么片刻的时间,章持和章援甚至还见到了好几家的衙内。在街道的另一头,章持好像看见了蔡确家衙内,不过离得太远,只是模模糊糊地一瞥,没能给确认了。   到了晚间,甚至还有人点起了火把、灯笼来照明。这一下就惹起了很多人的警觉。那一条街都是官宅,不能因为蔡京一个人的问题,让十几家官员都受到威胁,里面可是好几个升朝官的。   开封府中屋舍鳞次栉比,人烟繁稠,对火警最是提防。现在几千人拥堵在旧城的一片官宅坊中,又点起了灯火,危险的等级立刻就提高了。开封府赶急赶忙地调了一拨人来,将围在蔡府外面的百姓都给驱散了。然后在前街后巷都设下了栅栏。看情况,在短时间内,这一片地方,都要施行宵禁了。   章援和章持没敢在外面逗留太久,在开封府派人来之前,便已经回到了家中。   进去拜见了父亲,章惇在书房里面写奏章,做儿子当然不敢多打扰,很快就退了出来,躲在一边商量明天到底去哪里再看看热闹。   “厚生司那边摩拳擦掌的,明天肯定要给蔡京一个好看。”章援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你看,仙鹤院的保赤局我们去过,东城西城的医院也去过,不过厚生司衙门我们都还没去过……”   “无缘无故怎么进门?”   “哪里找不到人带进去。”章援是个胆子大的,不愿意放过这么有趣的机会。   宰辅家的子弟,要想与人结交,那还不是一句话?要往厚生司一游,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为他们领路。   章持左思右想,却还是不敢应承下来,“还是不要了,给爹爹知道了不得了。”   “没胆子的。”   章援还想再撺掇,咚咚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飞快地到了近前。   章援章持看过去,是章惇放在枢密院的亲信这时跑了回来。军旅出身的汉子,曾经做过章惇的亲兵护卫,身高体壮,孔武有力,小跑起来的声势,就想大象在走路,让人担心会不会将地板给踩塌了。   不过脚步声到了章惇的书房前面,便一下就变小了,那亲信压低了嗓门在外通了明,便被招了进去。   只过了几息时间,书房中便一声充满愤怒的暴喝:“王徽全家没一个跑出来的?怎么废物成这样!?”   一听到父亲的咆哮,章援和章持立刻远远地躲开了。   下面肯定就是军机,自己若是私下里偷听,将消息传到外面去,不是一顿打能解决得了的。   章惇不知道外面两个儿子鬼鬼祟祟,就是知道,现在也无心理会。   最新的高丽战报传到了,开京破城,王徽全家给抄了个干干净净,高丽王室估计也就跑出了一点杂鱼出来。说不定此时辽国已经彻底占据了高丽全境,周边的小岛能有几个保住那还真是一个问题。   不是说这样的情况没有预计到,本来也没有对高丽王室寄望太多。只是辽军在这场战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还是让人十分吃惊。   在此前宋辽之战中,不论是在哪一条战线,辽军的表现都显得十分拙劣,远不是宋人记忆中那种纵横如飞、无可匹敌的强军。最后签订的和约,让人不禁怀疑起辽国的实力来。   但高丽好歹也是海东大国,南北千里,辽国攻高丽,不及五旬而举之,而且还是在战败之后不久便出兵作战,辽国深厚的底蕴,从中可见一斑。就是以大宋的富庶,现在也无力再发起一场战争。之前的战事,已经将国库中的一点储备都消耗殆尽了。   日后当真要攻打辽国,绝不是一时一日,一两场大战就能解决得了的。绵延数载的战火烽烟,也不知大宋能不能支撑得下去。   当然,那是以后的事了。预定的计划,是占据高丽的一座地势绝佳的外岛,但现在朝廷的水师过去后,那座岛屿究竟还在不在高丽人的手中,现在还真不好说。   金悌和杨从先走了没多久,加上到了登州后,还要准备两日,现在派快马去追,还是能来得及。   看着当值的薛向贴在军情奏报上的意见,章惇考虑了一阵,最后下了决定。   事关军机,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章惇匆匆写了几行字,将自己的意见说明了,然后递给这名亲信:“去回复薛枢密,我的意见也一样。人不必召回,但消息今天夜里就给金悌、杨从先发出去,让他们去高丽后一切小心,不要给贸贸然往陷阱中跳。”   亲信唱了个喏,小跑着离开了。   章惇皱眉又考虑一阵,终究还是放了开来。   杨从先要是这一关都过不了,就代表他根本没有能力将未来的大宋水师给支撑起来,死了也不可惜。如果他能撑过这一关,并且有出色的表现,到时候再重用他,也没人能说不是。   不过杨从先一走,南海上的水军就少了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得力人手,之后有什么需要,就得另外找人来主持。广州水师下面的确有几个合用的人手,但杨从先是广东路钤辖,却不是从下面的军中弄个人上来就能顶替的,官阶差太远了。只能从外调任。   只是已经喂饱的狗和新来的饿狗,胃口上的差距,可能是天差地远。酿酒卖酒的事不可能不受到干扰。章家在交州的酒坊,每年卖出去的私酿成千上万,收入的确是不少,甚至不比白糖差,但所担的风险也不小,留在手中,钱赚得越来越烫手。   韩家就不掺和私酿酒水的事,他家酿酒只是为了蒸晒出酒精,用来制药和香精,赚到的钱只会更多。只可惜,从章惇这边却不容易学得来。   私酿的事,章惇很快就不再去想了。御史台刚刚给打发掉,家里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不是那么急,还是公事要紧。   章惇很快就又写了一封短笺,装入信封,用蜡封好,招了一名平日跟随左右的亲随来,“送去韩宣徽府上,说是紧急军情。”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九)   “官人,这算不算自污?”   吃过饭,韩冈一家人依着惯例,坐在一起说着日常的闲话。   冯从义早就出去了,依照韩冈的吩咐去呼朋唤友。日常起居的内厅中,只有自家人在一起。   听到王旖的问题,正在做针线活的周南、素心和云娘的手都停了,抬头看韩冈。家里的主人突然说不要做宰相了,做妻妾的不可能不关心。   韩冈想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吧,日后天子的确是不用担心了,为夫也不用愁有人还能用这个理由来跟我过不去。”   王翦领军出外前要求田问舍,这就是自污。近一点的郭逵,以贪好财货著称,相比起清贞自守的狄青,可是要让人放心多了。   这是武将,而文臣自污,也有萧何的例子。   黥布叛乱,汉高祖领军在外征讨,萧何留守长安。刘邦多次遣使回京探问萧何近况,都是回报道,“为上在军,抚勉百姓,悉所有佐军,如陈豨时。”萧何如此尽职尽责,刘邦却一次次派人回问,最终有一个幕僚点破了其中的缘由:“上所谓数问君,畏君倾动关中”,并说萧何“君灭族不久矣”。   萧何一听立刻改了做事的方针,依照幕僚的建议,多方侵占民田以自污。以至于刘邦回京后,数千百姓当道递上诉状,控诉萧何的罪行。但刘邦对此的反应却是“上乃大悦”。   臣子之所以要自污,就是要释君王之疑。臣子手中的权力越大,名望越高,就越会招来君王的猜忌,深怕长此以往将无法控制这位臣子。   韩冈的名望、功劳、能力还有年纪,早就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只是他一直设法让自己无法替代,并牢牢抓住了赵顼的弱点,让自己留在了京城,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获得与功劳相匹配的地位。现在因为种种缘由,进出西府,太上皇后又信赖有加,但等到日后天子亲政,免不了要旧话重提。绝不会继续重用韩冈。   而今日韩冈立下的这个赌约,等于是刻意制造了一个把柄交了出去,若日后韩冈不应赌约,名声一毁,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的确有些相似。   但这并非韩冈的初衷,只能算是附带的效果。   他是要靠杀气腾腾的举动,震慑一干群小,从不是想要用“自污”的方式来堵住对手的攻击,那样完全不合他的性格。不过若是让人这样想也不错,这样的自污,总比硬是泼自己一身脏水要好。   韩冈要宣扬其学,就必须拥有一个好名声,不仅是在民间,在士林和官场也得如此,光靠种痘法是不够的。   韩冈过往的表现,能救时事、不好权位,都可算是好名声,如果想要在保持这个名声上进行自污,本来就是有极大的难度。现在跟蔡京打了一个赌,倒是全给解决了。   只是没想到,亲近如王旖,却还是认为自己是自污。   不同人的眼中,对韩冈赌约的看法是不一样的。越是了解韩冈,越是不会认为他是因一时之气而跟蔡京打赌。而从一般的情理来想,除了自污,也没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韩冈想想,觉得可能是自己在家里表现得太和气了,对儿女又宠纵,就是明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表现,也没有那个切身体会。   有时候,家人反而不如对手和同僚更加了解自己。韩冈可以确定,至少蔡确和章惇都不会这样认为。曾布、薛向也不会觉得他韩冈会是个愿意委曲求全的人。   只是听到韩冈如此承认,王旖就展颜笑道,“官人这样也好,日日操心,最后还要给官家猜忌,这又是何苦。当初爹爹做宰相的时候,娘天天都在叹气,都是在说这个官儿有什么好做的,每每被人骂。最后还是在金陵做官时最是舒心。”   “姐姐说得是。现在官人能经常依时回家,比过去忙忙碌碌的时候要好多了。”   “官人若是做了宰相,就又要理政,又要治学,连个喘气的时间都没了。官人现在这样最好,没必要那么辛苦。”   “嗯,三哥哥之前在河东那么久,该休息休息了。”   妻妾们一个个过来安慰韩冈,难得丈夫在外面有些不顺心,当然要好生地抚慰一下。   温香软玉环绕,韩冈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其实也不赖。   本想提早享受一下夜色,一名侍女突然拿着一封短笺过来,交给韩冈,“宣徽。这是章枢密府上刚刚送来的,韩管家让奴婢把这信送进来。还说人就在外院候着,正等宣徽的回覆。”   “章子厚送来的?”   韩冈皱着眉看了下这封信的正反面,不得不起身,跟妻妾们说了一下,去了外院的书房。   就着书房的灯火,韩冈拆开章惇的亲笔短信,扫了两眼就看完了。提拔就写了一个回帖,对章家的亲信道:“去回复枢密,就说韩冈无异议,承情了。”   一个说的是最新的军情,高丽王都陷落,国王王徽一家都落到了辽人的手中,高丽的形势正往最坏的情况下变化。看章惇信笺上所写的时间,这是二十天前发生的事,在失去了王都之后,现在的局面只会更坏。杨从先和金悌这一次去高丽,所要冒得风险也是直线上升。   不过章惇也说了他的意见,韩冈也不觉得要反对。本来也是在预计之中——尽管是最坏的一种可能——不能因为这个变化,就改变预定的计划。大宋需要高丽牵制辽国,也需要有胆略的武将统领水师,杨从先到底能不能脱颖而出,就看他这一回的表现。   而章惇在短信中说得另一件是就隐晦了一点,说的是枢密院都承旨一职的新人选。   枢密院都承旨,是枢密院属官之首,掌承接、传宣机要密命,通领枢密院庶务。皇帝御便殿,或是遇上外国使者上殿,要在旁侍立。检阅、考试禁卫军技艺,也是在皇帝身边负责汇报、承旨。同时更是拥有人事大权,枢密院中的主事以下吏员,他们考核、升迁和黜责,都在枢密院都承旨的权利范围。   此外,群牧使一般也是枢密院都承旨来兼任。当年韩冈在群牧司任同群牧使的时候,兼任群牧使的韩缜正坐在枢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   这个职位,可以说是位高权重,政事堂中与其相对的职位,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   两个位置,一东一西,总管两府内外庶务和低层人事。其重要性自不必说,都是要侍制以上官才有资格去做。   这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通向宰执之路的重要关口。就任此职,前面的道路就会陡然开阔,甚至是一路畅通。权知开封府、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三司使,都是类似的职位。   不过枢密院都承旨的情况近年来有些例外。赵顼喜欢任用亲信,他曾任用属于国戚的李评为都承旨,这是真宗将承旨改为都承旨以来,武官第一次领有此职。李评之后,又复为文臣。但元丰三年,赵顼再次从横班中提拔了一名武官张诚一为都承旨,而这项任命一直延续至今。   之前因为对辽的战事,需要枢密院保持稳定,所以没动张诚一的位子,但现在可以腾出手来了,都是文官的枢密使们,哪个也不想看到一名武夫占据如此重要的职位。   朝堂上的好位置就那么多,武夫多占一个,文官就要少一个,这么能行?正好坐在殿上的又不是那个强势的赵顼,只是妇人孺子而已。   章惇突兀地提到这件事,其用意没明说,但韩冈心照不宣。他帮着解决了章惇的大麻烦,章惇那边理所当然的要给予回报。   不过拿这个位置出来做回报,韩冈就有些头疼了。   沈括估计是不可能了。虽然在军事上,他很有些见地。但章惇从来不待见沈括,提他的名字,只会给自己苦脸看。沈括的资历足够,现在就是被提拔进西府都不足为奇,用他为枢密院都承旨,也是有些委屈了。   而且章惇在信中还提到了西事。多多少少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想要用权发遣甘凉路经略使游师雄。   但游师雄的问题,是他的资历还不够高,还没拿到侍制的头衔。而要想让游师雄名正言顺地得授侍制,只要将王舜臣平定西域的功劳提上来就够了。   从天子在南郊祭典上发病时开始,朝廷内外大事小事一直不断,西域都成了被遗忘的角落。要不是王舜臣领军有方,游师雄在后筹划支援,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次的西征,基本上就得以失败而告终了。以此为凭,一个侍制还是不难的。   但韩冈要对外展示自己力量,有一个沈括就足够。前面已经有了一个苏颂,现在韩冈还打算重启制举,游师雄再进来有些太过头了。游师雄进来了,那沈括怎么办?   在气学上有许多事,游师雄帮不了忙,而沈括可以。这就是韩冈为什么只想让沈括进来,而宁可将更加可以信重的游师雄放在边疆。   要是有人能同时兼有两人的优点就好了,韩冈想着。可除此之外,他真的就没别人可用。   广西的苏子元不论是地位还是资历都差了许多。而且他还是韩冈的姻亲,又没有进士身份,他能稳当当地坐镇邕州,一部分是靠辅佐韩冈收复邕州、平定交趾的军功,另一部分就是靠苏缄的遗爱。   邕州现如今的情况很好,尤其是农业的发展上,更是出色。   在南征之前,明明雨量充沛,又靠着左右江,可田地却都是一片片的旱田。但从韩冈开始屯田时起,利用交趾战俘大辟沟渠,改造田地,就是在韩冈离开之后,类似的工程也没有停下来过,而且随着中原农耕机具的大量使用,当地农民耕种的难度也在降低。广西这两年的大量稻米外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广西正处在飞跃发展的关头上,而邕州又是其中的关键。如果能延续这个势头,随着时间的发展,迟早能成为不逊于江南诸路的鱼米之乡。苏子元的位置现在不宜轻动。   沈括和游师雄。   一时间,韩冈犹豫了,还真是难以取舍。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十)   韩冈是在犹豫。不过决定还是要下,这样的事情宜早不宜迟。   今晚决定好究竟要招何人回京,明天就能让章惇在殿上将人给推荐了。挟此声势,正好可以让蔡确的手脚快一点。   考虑了片刻,韩冈还是把人选给定下来了。   依然是沈括。   沈括回京后,在技术上可以帮韩冈很大的忙,《自然》期刊上的帮助会更大。至于其反复不定的性格,韩冈相信自己还是能钳制住他的。   而游师雄过往的功勋,都是在军事和镇守一方上做出来的,从来就没有入京任职过。以他的经验,放在枢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至少韩冈现在不敢赌他能否有所表现。   此外,游师雄的名气终究是不如沈括。尤其韩冈刚刚为了沈括,狠狠踹了三司的大门。   这件事,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沈括若能顺利回京,远比将游师雄推到枢密院都承旨的位置上更有广告效果。毕竟枢密院都承旨是个实际上位高权重,但名气却不大的职位。在士人心目中,甚至还不一定能比得过普通的监察御史。   由此种种,对游师雄,韩冈也只能说声抱歉,得让他继续留在外面。   不过韩冈也不会慢待游师雄,他现在只是枢密院都承旨这个职位不要,其他朝廷该给游师雄的,还是一样得给。这好处不拿白不拿,至少要领上一半走。   随手拿起笔,又给章惇写了一张纸条,没有装入信封,就打发人送了出去。   因为只有一个字。   夕。   小半个时辰之后,章惇收到了韩冈让人追着送来的纸条,摇头失笑。   “这个韩玉昆,是打算去大相国寺挂个拆字的招牌去吗?”   他虽只瞟了一眼纸条,都没多问韩冈派来送信的家人,但韩冈的心意已经明白了。   章惇找出一片纸,提笔只写了两划,突然就摇摇头。韩冈有闲心,但他没必要跟着韩冈玩啊。   放下笔,挥手示意韩家的家丁:“回去吧,就说我收到了。”   韩家家丁糊里糊涂地就出去了,章惇微微一笑,看起来韩冈心情还好,这就不用担心了。   ……   再看到刑恕的时候,游酢很惊讶。   今天黄昏,刑恕曾经过来了一趟,跟程颢和同学们说了一下早间在殿上发生的一切。比起市井流言来,刑恕的通报要更为准确和详细。而在通报之后,刑恕又匆匆离开,说是有事要处理。   现在都做完晚课了,刑恕还过来做什么?难道又发生什么大事?   只是惊讶归惊讶,他还是上前迎接刑恕。   对游酢的疑问,刑恕正色道,“恕有些事要跟先生说一下。”   游酢引着刑恕往里面走,经过外院的时候,就听到几句议论传过来。   “气学这下不行了!”   这已经不是窃窃私语,而是几名程门弟子高声的宣言。   “之前气学能有那么大的声势,是靠那个灌园子硬是撑起来的。现在他可做不了宰相了。”   “投向气学的都是趋炎附势之辈,现在韩三不能再进两府,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说……”   议论在刑恕、游酢走过来的时候停下了。   游酢倒没什么,因为他在平日里很多地方都偏向韩冈,在同学中有些被排挤,但刑恕不一样,算是二程学生中成功者的代表。而且人面熟,人情广,随意进出元老和宰相家门,还在崇文院内担任着清职,不论是哪一条都是让人羡慕。   几名弟子见到刑恕来了,忙上来问好。   刑恕一一还礼,谦逊有礼的姿态,也是他在程门弟子中一直受到尊敬的原因。   相互见过礼,刑恕就说起方才几人的议论:“这话是在哪边听来的?”   他可不觉得几名小门小户出身的措大能想得那么深。   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方才小弟等几人去张家酒庄喝酒,就是太常礼院里面的礼院生经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听到隔壁的几个礼院生在说起,其中一个还是在刘同知身边做事,知道了一些内情。酒后就说了不少话。小弟凑巧就听到了。”   “原来是这样啊。”刑恕微笑着点点头,向几人表示了谢意。   这就是一传再传的流言,不知经过了几道手,没什么好穷究的。   游酢听得很是不快,学问都学到哪里去了?程门道学,讲究的是诚心正意。现在兴高采烈地议论着流言,这还像是程门弟子的样子吗?   只见刑恕对几名弟子道,“既然韩玉昆近年内不能晋身两府,心力必然都要转移到气学和《自然》上,与道学也并非是好事。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之间,便是易变之理。”   几名弟子点头受教,也不再一脸兴奋,庄重了许多。刑恕的话中之意是在劝诫,他们还不至于听不出来。   刑恕的态度让游酢很赞赏,不由得点起了头。又领着刑恕来到程颢所在的内院,吕大临和其他几名资深的弟子正在院中。见到刑恕,几个人都挺惊讶。   “和叔,你怎么来了?”程颢站起来迎接刑恕。   “想到了一些事,要跟先生说一下。”   “何事?”   “今日一事后,韩冈即将专心于气学,创刊《经义》不可再延误,迟恐不及。万一给国子监那边抢了先,就不好办了。”   听了刑恕的话,程颢侧头看吕大临,苦笑道,“与叔也是这么说的。这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刑恕神色严肃:“非是恕等心急,而是时不我待,当真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程颢沉吟良久,最后点了点头。   韩冈宁可放弃日后进入两府的机会,也要保住气学不受任何事干扰。也许别人看来,韩冈或许是激怒下的口不择言,但在程颢眼中,却是保护气学不得已而为之。韩冈的这份决心,他已经感受到了。   既然韩冈很明显的不可能再用心朝堂,那么他的注意力就会转到宣讲气学上。   当初分心在政事、军事上,韩冈都能做出那么大的成就,现在专心致志,那气学肯定会有一个飞跃性的发展,如果自己再踌躇不定,道学就会彻底被气学压倒。   点了点头,程颢对众弟子道:“就按与叔、和叔说的办吧。”   ……   李清臣很久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过,尽管他在御史台,以及在京城的时间都不长了。   罚铜的处罚只是表面,李清臣完全可以确定,如果过些时候,自己不主动辞官的话,蔡确那边会帮他“辞”的。   这是受到了韩冈和蔡京的牵连,如果仅仅是赵挺之在朝会上的一通大闹,自己纵然要受到连带的处罚,也决不至于变成要辞官的结果。   没人知道他心中对蔡京和韩冈的愤恨。不过两人的结果,也让他心怀大畅。   蔡京去了厚生司任职,而被他顶替的判官据说就要接手蔡京的职位。   有人说那是太皇太后在安抚韩冈。但李清臣看来,惩治蔡京的意图更为浓厚。加上昨晚听说的,万人围攻蔡京府第,丢进去的石块能再修一座房子出来。而且这还是当天听说蔡京攻击韩冈的军民,再过些时候,可能就会变成天下围攻了。蔡京沦落到这一步,李清臣哪能不欣喜?   至于韩冈,他实在太显眼了。三十岁之前就成为宰辅,就是寇准和韩琦都比不上他。之后更有了定策之功,未来宰相的身份更加确定。这让韩冈成为了朝堂上最耀眼的一人。   但昨日在殿上,韩冈受到了平生最大的挫折,若是做不得宰相,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去维持气学不衰?   韩冈的身份就是最大的阻碍。   想要在世间宣扬自己的观点,要么就是像程颢以及此前所有有心治学的大儒一样,不牵涉朝政,专心教书育人,然后争取宰辅们的赏识,由此来推动学派的发展。要么就是像王安石那样,直接以宰相的身份推动新学的发展。   而韩冈既不可能学程颢,安心教书育人。也不可能再有王安石一般的机缘了。以员外宰辅的身份干涉朝政,时间长了,任何宰相都不可能支持他宣讲气学。而想要学王安石,没有宰相的身份,什么都别想推广下去。两边都不靠,反而成了韩冈的致命伤。   李清臣一边幸灾乐祸地想着,一边等待着之后的崇政殿再坐。   因为今日的一项的议题中,有关礼制,李清臣也通知到要参加会议。   这一回的会议,有着很普通的开始。   章惇先起头通报了一下高丽最新的形势,对于开京陷落、高丽王家无人脱逃的结果,殿上的重臣们都无话可说,不论是辽国太强,还是高丽太弱,败得如此惨烈,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至于如何应对,最后还是按照章惇的提议,依然坚持将水师的战船派出去。   一项议题结束,李清臣等着下一项,但章惇并没有站回班列,而是对上面的太上皇后道:“官军征伐西域,王舜臣远行数千里,破国百余,歼敌数十万。奋战经年,如今兵锋已至葱岭之下。并吞西域,如此殊勋不能不赏!而甘凉路经略使游师雄也有筹划之功,也当一并受赏。”   在列官员都听说过葱岭这个地方,但没几个能清楚地知道葱岭到底在哪里,只是知道西域很大,人口很少,国家很小,如此而已。   不过王舜臣托人带回来的天马、白奴倒是不少,有几个擅长歌舞的,还进了乐坊。至于献给天子的贡品,更是精挑细选,高昌王室的礼器,全都给送进了国库,等到祭祀太庙,可以摆出来夸功耀武。   说起来的确值得夸奖,但究竟怎么赏赐,向皇后还是拿捏不准,只能询问章惇的意见。   章惇随即提议,原来的直宝文阁,游师雄改官位宝文阁侍制。而王舜臣则特旨加团练使,东染院使加甘州团练使,并荫其幼子。   定下封赏,便直接叫来了翰林草诏,向皇后还不忘吩咐道,“多用好词。”   蔡确在草诏的过程中,也出班说话:“玉堂依例当有六人在任,但如今各处事务繁忙,已是捉襟见肘。”   “相公是想要翰林学士院添人吧?不知相公打算举荐谁?”   蔡确很老实地回道:“玉堂之选,乃是天子私人,并非臣可以多言。”   向皇后点点头,想了一想,道:“沈括如何?”   前面章惇要封赏王舜臣和游师雄,现在蔡确要向皇后早点拿主意。既然如此,向皇后怎么可能会将刚刚被韩冈举荐,与吕嘉问争夺三司使的沈括给忘掉?不过是蔡确抓住了说话的时间点的关系。   李清臣闻言,脸色剧变,蔡确这份举荐的背后,难道还是站着韩冈不成?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十一)   太上皇后主动提出沈括的名字,当然正中蔡确下怀。   翰林学士是天子私人,宰相也插手不得。蔡确决不愿无故冒险,去明着侵占皇后手中的权力。   就像昨日吴衍的殿中侍御史,一样是向皇后自己说出来的。像这样不属于宰相建言范围内的职位,蔡确可以从其他地方旁敲侧击,或是慢慢引导,但他绝不会主动提名某人。   纵然向皇后本身还有些稚嫩,时常出些篓子,但的确是在成长。一时欺瞒她很容易,可等到几年之后,再回想起今日,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蔡确在很多时候,宁可费点力气,让向皇后觉得这是自己决定下来的人选。不仅是他,就是其他宰辅都是这么做的。   “沈括有才学,有文名,近年来治政考绩皆在上等。”蔡确没有说直接说这项任命好,但跟说也没两样了。   章惇眉心皱了一下,就轻叹着放开了。   在收到韩冈的私信后,知道他不打算调回游师雄,章惇就明白韩冈想要将沈括给弄回来。   只是没想到蔡确和韩冈这么快就达成了协议,这的确是让章惇感到惊讶的地方。   韩绛,曾布,张璪都噤口不言,翰林学士固然重要,但不值得为了这个位置,去得罪太上皇后、韩冈和蔡确。谁知道韩冈是不是已经与太上皇后和蔡确事先商量好了?要是平白无故地惹来韩冈的反扑,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冤枉了。   李清臣则是挂着脸,做了御史中丞久了,都会有一副晚娘脸孔。看不得韩冈能够翻身。   但他不敢上前。   受伤的猛兽是最危险的,韩冈现在肯定是分外容忍不得有人敢动他手上的东西。   若自己站出来阻止这项任命,蔡确是绝对不会坚持,而是会轻轻巧巧地将责任转嫁到自己身上。   蔡确只是设计让太上皇后自己说出沈括的名字,一个翰林学士的任命珍贵无比,不知能钓上多少侍制高官,如若不是为了抵还韩冈的人情,蔡确肯定不会留给沈括。有了自己的阻拦,可谓是正中蔡确下怀。   破坏了沈括的任命,就要面对韩冈的愤怒。   以他昨日的,不论是真的疯狂,还是故意如此激烈的方式自明清白,敢选用这等手段的人,李清臣绝对不想与他为敌。   何苦呢?李清臣这样想着,脚步还略略向后蹭了一点点,顺便向三司使吕嘉问的方向望过去。   吕嘉问今天也在殿上,同样是阴沉着一张脸。韩冈推荐沈括与他竞争,恩怨也早已结下,但他照样不敢开口干扰。韩冈和蔡确这一回推荐沈括,并不是为了抢夺他的位置,既然如此,吕嘉问当然也不愿意出来顶撞宰相。   正常情况下,总会有些风波的玉堂华选,这一回竟顺顺当当直接通过了任命。   就在午前,几份诏书陆陆续续地都出来了。   沈括回京为翰林学士。游师雄加宝文阁侍制,正式进入国家重臣的行列。吴衍入御史台,授殿中侍御史。王舜臣本官晋东染院使,加遥郡甘州团练使,任甘凉道都钤辖,亦是中高阶的将领了——种世衡终其身也不过一个东染院使。   这几份任命震惊了朝堂。   尽管不是大拜除时,两府给掀个底朝天那般惨烈,可论起震动人心,也并不逊色多少。   韩冈昨天刚刚将未来的宰相之位赌了出去,今天就把自己手上的人给推了上去,一点时间都不耽搁,其中的意义,但凡官场中人,没有看不明白的道理。   “好厉害。”刑恕低声道。   他昨天在蔡确那里根本都没听到什么消息,谁想到今天韩冈一下就借助蔡确、章惇掀起了这么大的声势。从这一点来看,自己还远远算不上蔡确的亲信,区区监察御史里行,在上面的那三位眼里,恐怕也就是根鸡骨头罢了。   在刑恕的面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正听着刑恕的话:“沈括前面跟吕望之争夺三司使失败,现在就又在韩冈的支持下卷土重来。这才几天的工夫?”   不过跟刑恕说话的中年官员,却没有在意沈括的翰林学士,只是小声地感叹着:“宝文阁侍制啊。”   的确是该感叹的。   相比起翰林学士,其他各项任命虽有些差距,但那也不能等闲视之。能拿到侍制贴职的文臣,在朝堂上也就在几十人之列。刑恕面前的这一位,都四十多岁了,离侍制的距离依然很远,仅仅一个集贤校理,离一阁侍制,还有两个山头要爬。   不过刑恕内心里面也不会同情他,本来有机会的,是他自己给放弃的。当年朝廷遣使去高丽,派他做副使,他却一副苦脸好像要送死一般,被太上皇知道后,踢了他出去管杭州楼店务,现在才回来。嘉祐二年的进士高第,以文辞著称于世,与三苏相唱和。却是前程尽毁。若不能另攀高枝,这辈子就废定了。   也许本官官阶可以靠熬资历,一步一步地升到四品五品,六七十岁的老知州每一个品级都很高,但馆阁职名,能拿到侍制的却没几个,甚至低一等的直阁都少。升朝官的地位和未来,看他们的文学职名,比看官品更精确。衡量是否晋身文班重臣,得看他是否是侍制,而不是其他。   游师雄是正牌子的横渠门人,韩冈的师兄,现在进入了重臣行列,以他在军事上的表现,不是没有晋身西府的机会。   而吴衍的殿中侍御史,对蔡京是绝大的讽刺,但同时更是对韩冈的安抚。至于王舜臣,那倒是正常了,换做是汉唐,开拓西域的胜利至少是封侯之赏了,不过与辽国比起来,高昌等西域诸国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可三十出头的遥郡团练使,在军中还是十分的显眼。而且据说朝廷还有意设立安西都护府,王舜臣的地位还可能进一步的上升。   “翰林学士、宝文阁侍制、殿中侍御史、遥郡团练使。”中年官员一个个数过来,然后叹道,“离京才数载,朝堂上局势大变,面目全非啊。”   “明年可就要改元元祐了。”刑恕目光闪动。   今天的几份诏书给了很多人一个信号,韩冈虽然在进位宰相的未来上有了波折,但他手上的力量并没有任何衰退,其潜在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就是宰相,也不可能一日之内,将翰林学士、侍制、殿中侍御史和遥郡团练使一并抓在手中。   如果细细计较起来。   翰林学士是天子私人,沈括得授此职,意味着太上皇后对韩冈的信任。   游师雄得到了侍制衔,则是表明气学的未来并不会因韩冈一时受挫而受到影响。   殿中侍御史是风宪官,足以威慑群臣。而且吴衍是韩冈的恩主,他的晋升和蔡京的下场,说明韩冈有恩必偿,有仇必报,恩怨分明。   王舜臣的提拔,则是宣告韩冈在西军中的影响力。   四个方向,韩冈一个不漏,还要加上一个苏颂。说是韩冈无党,但现在,很明显的就是横跨文武两班的党派的雏形。如果在平日,御史们少不了要找韩冈,甚至太上皇后的麻烦,将这些任命顶回去一两个。可这时候,面对刚刚展示过獠牙和利爪的韩冈,纵然已经将赤帜竖起,却又有谁敢招惹?   宰相、枢密使皆是其盟友,内翰、殿院二职,更是代表了太上皇后的信重。现在的韩冈,让那些想与他为难的人都要退避三舍。   “不过韩冈毕竟还年轻,心性上是差了一点,这几项任命一天内出来,未免有些咄咄逼人了。”中年官员忽而道,“换做是林希,这一回的几项除授,至少得隔上几天才是。”   ……   “蔡确没安好心啊。”韩冈心道。   听到沈括被擢为翰林学士,着实吃了一惊。依照他的计划,吴衍算是昨天的延续,今天先将西边的游师雄和王舜臣的事解决了,明天再说起沈括。   谁能想到还没跟他联络好,蔡确就主动拉沈括回来,而且很干脆送了一个翰林学士的身份。什么时候,玉堂就这么不值钱了,让蔡确主动往自己手里塞。   也许蔡确的本心上并不是准备挖自己的墙脚——韩冈也不敢拿沈括这种人砌墙脚——但他如此主动,可能会是好心酬谢自己之前的帮助?怎么想都有些坏心思掺在里面。   蔡确这个盟友,跟章惇可是不一样的。他跟沈括的区别,也就是在眼光上。   不过这也没什么。韩冈不是很在意。只要自身强硬,蔡确不会也不敢无故与己为敌。   韩冈现在只想看看蔡京的下场。   虽然被调到了厚生司,而且是明摆着的贬责,但朝廷也不会催着蔡京上班,至少文臣的体面还要保留着。不过他能拖几天?过几日,若再不去,朝廷的怒火,岂是他能抵抗得了的。   蔡京现在就是一个招牌,让人看看无故招惹他韩冈的结果。   韩冈正期待着蔡京在厚生司的新生活。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十二)   正午时分,正是日头最为毒辣的时候。   围在蔡京府邸外的人群,比起昨日来散去了不少。   大多数人都是有家有口,要吃饭,不可能因为一时的义愤而久久围住蔡家不去。   剩下的,要么是受过恩惠,对韩冈和药王顶礼膜拜的一批人,要么就是有闲暇的好事者。很有一些好事的浮浪子弟,地痞流氓,在这里转着,看看能不能捞到点好处。   不过这些人都被蔡京府邸院墙外的士兵给阻拦住,除了投掷瓦砾杂物,别的都不能做。而且若有人敢放火,更是给盯得死紧。昨天夜里有一个白痴试图抛掷火把进蔡家,当场便被守卫给扑倒,然后五花大绑地械送开封府,等待他的是流放三千里的重刑。   蔡京已经穿好了官服,木然坐在正厅。   如果韩冈不是那么决绝,他出京后,京城军民最多嘲骂几句自不量力,并不会再穷究。当初不是没有攻击过韩冈的御史,由于一个个都没好下场,京城百姓都没有把他们当成一回事。   但这一回,韩冈应对的手段完全有别于以往,过去的反击哪里会这么粗糙。蔡京都做好了出外的准备,可是韩冈赌约一出,所有的事情完全都偏到了另外的方向上去了。   这两天他都没胃口,只少少地喝了点稀粥,脸上泛着青气,双颊也凹陷了下去。   两天来,确切地说是昨日午后到现在的整整一天里,蔡家的人除了辞工的仆婢,其他都没有能够离开家门一步。一旦开门,就是一片石头丢过来。正门前和院子中,满地的瓦砾碎石,仿佛台风过境,可都没人敢出去打扫一下。   没人能够出门,当然也就不能出去采买。家里新鲜的蔬菜没有,瓜果没有,鲜肉也没有。幸而还有些米面,干肉,腊味,以及鸡蛋,多多少少还能抵上几天。   只是味道就不好说了。厨娘是京城雇佣的,昨天就辞了工。昨天、今天的几顿饭,都是久未下厨的两个家生子去做的。回头后又说,家里的石炭也只能顶两天了。   同居的蔡卞也没能出去,甚至连请假都没办法,干脆躲在自己一家所住的院子中,都不肯出来。   “蔡官人,可以上路了。”   一名身穿紫袍的吏员走进了厅中。   蔡京当年在中书门下礼房任职时,甚至还认识过这位孔目房的堂后官。身上的紫袍是他三十年中书吏职无一过犯的特赐,在中书门下的近千堂吏中,地位能排在前三。   这是政事堂特地派来迎接蔡京的堂吏,否则蔡京今天根本就不可能出门。   蔡京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他等的正是政事堂的来人,尽管他嘴里的话很臭,但这意味着蔡京可以走出这重院落。   蔡京出行的马匹已经在院中准备好了,不过没敢靠近院墙,那边还时不时地丢了砖头进来。   出了厅,便立刻上马。而堂后官早就在大门处安排好了人手,蔡京一出来,便让他上马,随着一队士兵急急忙忙地离开。   蔡京的仪仗还没有更换,不方便拿出来,只有一队士兵和三名堂吏护卫着蔡京出来。   只是蔡京的行动,完全瞒不过守在外面的百姓。   蔡京还没出门,外面已经吵作了一团。终于敞开的蔡家门户,立刻惹来了一片叫骂。   等到刚刚进去的一队士卒护着蔡京进来,人群更加激动。   只有蔡京骑着马,就是那位堂后官都没有骑马,而是步行。目标如此显眼,瓜皮,果皮还有骨头,全都劈头盖脸地往蔡京脸上砸过来。   形势不妙,堂后官回头喊了一声,十几名士兵立刻齐声大吼,“奉中书门下蔡相公命,护送厚生司判官,尔等还不快快退开!”   蔡相公要见蔡京,激愤涌动的人群渐渐地静了下来。蔡京有公务在身,谁敢阻拦?   人群一个人动了,两个人动了,很快千百人中分开了一条道出来,很窄,却足够让蔡京骑马过去。   但这样的通道,成了近距离接触蔡京的好手段。   “呸,狗官!”   蔡京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名老汉狠狠地冲他吐了口痰。只是准头稍偏,落到了蔡京的马鞍后。   有了一人带动,其他人都又开始骚动。   堂后官见势不妙,立刻一声大吼,“蔡相公正等着蔡京。朝廷自有律法,赏罚公明,需要你们干涉?!”   伴随着他的声音,他领来的那对士兵齐齐一顿手中的枪杆,咚的一声合鸣,再次逼得周围的军民全都退避三舍。   只要蔡京还是官,还是进士,就不允许有小人能骑到他头上。为得不是蔡京,而是为了进士的体面,朝臣的体面。   上千人聚集的街道上,除了护送蔡京一行人的脚步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几千道视线汇聚在蔡京身上。让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千夫所指。   不过蔡京没有无疾而终,他很快就习惯了。   出了街巷,就转去了皇城的方向。   蔡京今日上任,当然不能先去厚生司报道,而是得先拿到除授差遣的告身才行。   他现在已经不再属于独立的台谏官体统,而是又转回到了中书门下,告身的获取,也必须从中书门下拿到。   由于蔡京的本官只是正七品的员外郎,他的任命并不由中书门下直接管理,而是前身为磨勘京朝官院的审官东院。六品以下京朝官的考核、任免,皆有审官东院负责,除非一些特例。但那些特例,他们的考核大权,依然是在审官东院手中。蔡京是特例,特旨打发回厚生司,但他并不清楚他是否是要去审官东院拿告身,还是去政事堂拿。   看到前面引路的堂后官所走的方向,蔡京确定了,不是去审官东院,而是去政事堂。蔡京曾经在里面工作过多时的政事堂。   慢慢地走过有些陌生的走道,也就在几年前,他还是其中的一员。   一些熟识的面孔,从身侧冷冷淡淡走过去,仿佛根本就没看到蔡京他这个人。但在周围暗处,却有人偷偷窥视,偶尔一声嗤笑,从楼阁中传出来。   蔡京权当没听到,一步步地走进政事堂内。   但蔡确没有出面,参政们更没有,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同样避而不见,出来的是吏房检正朱服。   熙宁六年的榜眼,如今已经在中书吏房做检正公事,可以说是官运亨通,就像当年的蔡京一样。   朱服与蔡京也是认识的,说不上有什么来往,但也算是点头之交。   见了蔡京,朱服先行拱手一礼:“元长来了。”   蔡京回了礼,“蔡京这是奉旨来中书应差的。”   “都准备好了,就等元长你来。”朱服引着蔡京到厅中坐下,从堂吏手中接过一支卷轴,双手递给蔡京,“这是元长你的告身。”   蔡京接过来,轻声道了声谢。并没有展开看,告身千篇一律,里面的内容也就是那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他问着朱服:“下面可是到厚生司去交接?”   朱服脸上的微笑收敛了一点,“并不需要做交接。”   “直接上任?”蔡京心道,吴衍难道已经去了乌台。   “也不是。”朱服摇摇头。   “那是什么?”蔡京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厘务。”朱服眼底有着淡淡的同情之色,“曾大参说了,厚生司是个小地方,不需要元长的大才。蔡相公也觉得曾大参说得没错。”   蔡京是个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给他办事受赏的机会。要是有功不赏,反而失了大气。干脆就光明正大地不让蔡京做事。不厘实务,只拿俸禄,这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好事。   不要想着老老实实地做事,就能将时间挨过去。哪个不知道,毒蛇在咬人前,都会先盘起来。蔡京若是越恭顺,日后就越危险。还不如一直晾到底。   蔡京脸色惨白,他本来还准备忍辱含垢,回到厚生司好好地做事,让人挑不出刺来,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孰料蔡确、曾布根本就不给他任何机会。完完全全就是当成猪来养。   这样的生活,难道要这样持续十几年吗?   ……   “蔡持正提防着蔡京,玉昆你也同样提防着他,名声也毁了,他这辈子算是完了。”   晚间放衙之后,章惇和韩冈出宫门时,正巧遇上,同行了一段路。   并辔而行时,随口聊着闲话。   韩冈摇头,他可不这么觉得:“蔡京还有四十吗?他现在才过了半辈子。”   “半辈子?不让他做事,只是用官俸养着,再有才的人没几年就会废掉。”   “那可不一定。文章憎命达,或许过几年能出个才子也说不定。”韩冈眯了眯眼睛,盯着章惇,“就像苏子瞻,这几年文章越发的精进了。”   “嗯嗯,说得也是。”章惇随口一句,又顾左右而言他,“不过倒是想不通曾子宣掺和进来做什么?蔡京还说了他的好话。”   章惇这是要引开话题乱开腔,韩冈看了他一眼:“就是因为说了好话才要插一脚吧。”   “也不见张大参说话。”章惇道,“难道是张大参还准备用蔡京这只死老虎?”   章惇的态度还是说笑居多。   韩冈倒是没那么乐观,蔡京在后世也是鼎鼎大名,不大可能一脚踩死。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蔡京就算日后能翻身,也不过是依附在皇权上的寄生物。这样的对手能带来麻烦,却不可能引来祸患。   吴衍就任了,召回沈括的诏书也在今天发出去了。游师雄,还有王舜臣,有关他们的任命也同样通过驿站送了出去。   只要气学的人心稳定,韩冈就没有任何可以担心。   听到了蔡确准备怎么处置蔡京,韩冈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他还要做正事呢。   给蔡京这么一打岔,好多事都耽搁了,但现在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做了。 第四十三章 修陈固列秋不远(十三)   王旁刚刚送走了蔡卞,回来时正看见王安石在叹着气。   堂堂国子监的学官,想要出门竟然得靠贿赂守门兵卫,让他们护送着出来。就这样,还得换上庶人的服饰,连官服都穿不得。   自己的弟子遭受池鱼之殃,但事情的祸由又是这个弟子的兄长,攻击自己的女婿。   王安石除了叹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人。”王旁走进房中。   王安石抬头问道:“元度回去了?”   “让李进带着几个人去送了他回去。应该没人敢拦着。”   王安石闻言,点点头,又摇摇头。   打着王安石府的招牌,又是王安石身边的亲随做护卫,有几个人敢冲撞的?但王安石的亲随也就是今天晚上送一下,明天呢?后天呢?   “要不要去跟开封府说一下。”王旁见老父心情沉重,关心地说着。   “开封府那边不糊涂,不会拖延太久。蔡京那边都是官宦人家,一天两天忍忍了,时间一长没人还能忍得住。一旦他们联名上奏,哪边都难看。”   “不过就是没人围着,元度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王旁说着,“方才姑父过来,不是说城里已经有十几家行会的行首都已经传话下去,不许卖一针一线给蔡家。”   “嗯。”想起方才妹夫沈季长过来说的话,王安石更是只能叹气了。   东京城中。行会三百六,大者七十二。其实都是虚数。但诸多行会控制了京城的商贸,那是确凿无疑的。就是建立之初,打算通过控制各色货物发卖,来平抑京城物价的市易务,现在也逐渐将除了粮食之外其他商品,转回给行会管理,自家只管收账,一切一如旧日,只是多了官府上来多剥一层皮——这就是官僚阶层的特点,麻烦又少钱的事,从来都是往外推。   本朝待官员最厚。蔡京的地位也不低了。朝廷发俸禄,有钱有实物。粮食不会缺、布匹不会少,盐和茶也会有,还有夏天的冰,冬天的炭,蔡京一级的朝官,只要家中人口不多,足够平常日用了。   但其他呢,油糖酱醋官府哪里会管?平常女人家的胭脂水粉金银首饰更不会发。还有各色生鲜的肉菜,朝廷可不会连这些都给包下来。各色各样的日用品,都要用钱去买。可行会现在一句话就给说死了,一针一线都不许卖!   这是犯了众怒了,以至于身陷困境,日子难过了。   蔡京的遭遇,却是证明了他所言正是事实,韩冈的确是深得人心。可是在这当口,谁还敢拿着这话攻击韩冈?   以蔡家现在的情况,就是蔡卞搬出去分开过,也照样会被人认出,只有到了外面才会好一点。   “玉昆实在是有些过头了,不过是一个殿中侍御史而已。”   王旁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韩冈这么做的原因,但他还是无法理解。只要韩冈能稳稳地守住相位,将蔡京一辈子踩死在外面都不是不可能。   “他是舍不得他的气学。”   王安石叹着,如果仅仅是做官,何苦在意满身谤言?就是太在乎气学,容不得有人干扰。就像当年的自己,将老朋友全都得罪光了,三十年声名都毁于一旦,拼成那样到底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生的功业!   有了蔡京起头,之后攻击气学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如果韩冈没有像如今一般,将蔡京彻底踩下去,以后气学就别想发展了。   在如今诸多学派中,气学与现实联系的最为紧密。甚至其根本要义,就是观察世间万物,从中寻找到天地至理。   所以这就不可能不牵扯到动摇皇权的问题。天文、历算,气学都有涉及,很多地方都是朝廷严禁私人去研究的。越是研究得透彻,对朝廷禁令触犯得就越深入,罪行也就越重。   王安石早已明白,从根本上,格物之说研究到最后,必然会将天子从绝地天通的位置上给赶下来。   其实作为大儒,王安石本身对天子的神圣性也是持有否定的态度。   陈胜吴广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魏、晋交代,接连内禅,让历代汉皇试图用谶纬给天子增彩的用心,完全失去了作用。南北朝时,多少天子难有善终。唐代到了后来,阉人废立皇帝,视天子如门生。五代时,更有人喊出了“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只要熟读史书,有哪个士人会相信坐在御座上的那一位,当真会是上天的儿子?只要是日常能够接近皇帝的大臣,有几个会相信天子的神圣不可侵犯?   莫说是文人,就是下面的小兵离皇帝近了,都不会觉得他有多神圣。否则守卫宫掖的亲从官怎么会去信仰弥勒教,以至于庆历年间发生了的宿卫之变?   要知道,能成为亲从官,无一不是三代身家清白,被一道道严格的审查检验过。有很多都是从开国初年就是禁军甚至班直成员,父子相承,一直延续至今。这样的人都能为了虚无缥缈的弥勒佛,去杀更加神圣的天子。可见与皇帝走得近了,只会将他视为凡人。   但这些话不能明说出来。   可气学到现在为止的研究,却分明是在剥夺天子身上的光环。从宣夜说,到大地球形,再到五星绕日,还有如今还没有公布,但王安石已经听说的宇宙论,依照观测到的实际情况,来重新解释了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分离了天文和气象,并与过往的一切谶纬之说,彻底割离。   从儒者的角度来讲,没有比这样的学说更为符合正统的儒学了——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谶纬图说,原本就不是儒家的东西。   可是皇帝的神圣性,几千年来,已经于谶纬不可能再分开,即便皇帝本人都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依然是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既然气学是在悬崖边一步步上行,韩冈就必须要杜绝任何会造成危险的人和事,不惮以最暴烈的手段进行排出,以警告后人,不要重蹈蔡京覆辙。   这样的坚持,他能够延续几年?王安石不能不担心。   韩冈完完全全是玩火,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和气学一并给烧掉。   ……   王安石能看透的危险,韩冈当然更有自知之明。   他正在筹划着如何加快推进气学的发展脚步,让其变得无可替代。   这是当务之急。留给他的,最多也只剩十余年的时间。   近来的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有留意小皇帝的一举一动。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赵煦对自己有很深的敌视情绪,赵顼当初在禅位之前留下的一句话,让自己在赵煦心里就变成了奸臣。   小孩子的恨意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样的情绪,会影响到他对气学的看法,在学习上也会有所偏向。这是韩冈不太喜欢看到的。不过韩冈还是有信心将他对气学的观点给扭转过来——这世上,没有比苦读经书更枯燥的事了。   至于他对自己的看法,那就放一边。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人望太高的臣子,等赵煦能够亲政之后,不论他现在对自己是什么看法,最后都会变成一样的态度——警惕并且敌视。   韩冈无意去赌赵煦的寿数,不论他能活到几岁,预备的方案必须往最坏处做准备。   具体的方案,其实已经在施行中,现阶段韩冈所有的计划,深层的目标都是在推动气学与社会更加紧密地联系起来。   蔡京一案后,朝堂上迎来了久违的平静。   蔡京每日早起参加常朝,围在他家门外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只是他家里的人出去采买,价格总是要贵上好几甚至十几倍,而直接拒绝他家上门的商户则更多。没什么人同情他,倒是嘲笑的居多数。此外蔡卞也申请出外,在王安石的干预下,很快就外放淮南东路的海州沐阳县担任知县。   一下跳进了御史台,吴衍没有登门造访。成为台官之后,与重臣之间的往来就必须时刻加以注意,他可没有蔡京一边做着御史,一边游走高门的胆子。但他还是让人送了信过来,向韩冈表示感谢。   半月之后,第一批青铜质地、制作得也更为精美的当五大钱出炉;黄铜当十钱的母范打造成型,所需的原材料的进货渠道也确定了下来;铸钟匠们正在依照韩冈的意见去修改火炮的模范;而火药的改进配方现在却还没有一个眉目,但爆炸威力实验也在顺利地进行中。   进展有快有慢,但始终没有停顿,韩冈对此已经很满意了。   也就在这半个月中,蔡确如愿以偿地将御史台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乌台、谏院中的台谏官,十数日间十去七八,御史中丞李清臣为此上表请郡。当天,太上皇后发出诏令,曾经引罪出外的前任御史中丞李定官复原职,重回御史台。   吕惠卿接受了去河北的任命,很快便要入京诣阙。此外,苏轼也被招回来了,即将就任中书舍人,这好像就是章惇和蔡确的交换条件之一。   还有高丽,辽国据说已经打到了最南端,侵占了其全境。耶律乙辛派出的国使已经越过边境,不日抵达京师。   将《自然》的第四期审定完毕,确定了付梓的稿样,韩冈将稿件小心地收进了木盒之中。   坐上晃悠悠的摇椅,休息下来,心里回想着最近的人事,感觉着这京城好像又要热闹一些了。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一)   辞别了岸上相送的人群,载着吕惠卿一家上百口的三艘官船,陆续放开了缆绳,顺水而下。   不过是路过,但洛阳城内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赶来相送,在运河畔与吕惠卿依依惜别。   回想起几年前入关中,经过洛阳时的萧瑟冷遇,恍若隔世。   吕惠卿当日出京,从开封入关中。经过洛阳时,无一人前来迎接。在洛阳歇息了一晚,吕惠卿一家一大清早便悄然启程,静悄悄地从洛阳城中离开。   那时他知道,想要看他落魄的洛阳元老不知凡几。以司马光为首的西京御史台,更是紧紧地盯着他。只要有一点错处,就会放大十倍地宣传。若是有些许嘈扰,便会有一封吕惠卿过境扰民的奏状递到天子案头。   幸好吕惠卿一直是以军法治家,不留一点破绽于外。就是从街上过,也是悄无声息。当他离开之后,多少洛阳官员甚至还不知道他已经走了。   时隔数载,当吕惠卿自长安回返,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他已经不再是王安石越次提拔的新近,而是实实在在的功臣。击败了辽国,夺回了灵武,凭着这份功绩,就是在文彦博、富弼面前,不说分庭抗礼,就是反压一头都是可以的。   有了这一份功劳在,过往他所受到的攻击全都成了笑料。文彦博之辈,除了剿灭了一个跳大神的叛贼,还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而且朝中,又换了天子。   对旧党有成见的太上皇后主政,十年之内都别想翻身。而富、文之辈,还有十年好活吗?树倒猢狲散,这还需要多说?人情一尽,就是富家、文家、吕家的子孙,都得贴过来讨好。不然,他们还能想着保几代的富贵?他们可不是韩琦。   还有六天。   从洛阳到开封四百里,急脚递一天能走完。单身赴任的官员,按照正常的行程走陆路,五天就够了。   而走漕运,从洛阳放舟至开封,由于水少船多,没办法日夜行舟,总要比陆路慢一点,多花上一天。不过至少比反过来要好,从开封坐船到洛阳是逆水行舟,视情况要八到十天的时间。   但一大家子上百人走这条路,尤其是夏天,还是坐船最是安稳。不用车马劳顿,不用路途颠簸,坐上船,安安稳稳地就到开封了。只是到了冬天就不行了,一旦上冻,从淮南的宿州往上,一直到洛阳,这一条水路都要断绝。   吕惠卿已经换下了方才出城时的官袍,穿了一身略宽敞的道袍,站在船头。   官船沿着水路正中而行,随着浑浊的河水,一路向东。而在靠岸的地方,一艘艘逆水而上的船只正由着多至三五匹,少则两匹的挽马牵引着,沿着河渠一路上行。   马是多了。吕惠卿想着。   就是在几年前,拉着官船逆水行船的多还是纤夫,小一点的船则是靠艄工用竹篙撑着走路。   现在倒好了,马力替代人力,尽管没快多少,但省下了多少人工。一匹挽马能做到的事,至少要三五人才能抵得过。而一名力工如果不负责吃喝的话,一天就要一陌,七十八文。据吕惠卿所知,比起马料来,至少节省了一半。   吕惠卿对这个变化感受得很深。如今关中驿站里面的驿马很少再有缺额的情况,自从河湟拓边以来,军中和国中的马匹数量一路上涨,好马也多见了。若在过去,战马的肩高能有四尺,已经可以充入军中上阵使用了,四尺五寸的战马,往往都是主帅才有资格骑乘。到了如今,种谔的三匹坐骑,没一匹低于五尺。   当年来自西域的一匹浮光,如同锦缎般的皮毛,和高大神骏的体格,让京师人人称叹。可前几天,也就是吕惠卿动身离开长安前,四匹大宛天马从王舜臣那边送了过来。每一匹都是神骏异常,上下没有一丝杂色,说是进献给天子。而且这其中,有三匹是能充作种马的牡马。除此之外,还有稍逊一筹的六十多匹上等良驹,或是因为杂色,或是因为体型稍逊,但肩高都不在五尺之下,里面有公有母,可以想见,京城内外的马主们将会如何疯狂。   这就是胜利者的好处。所以当年辽国南下乐此不疲,而西夏也不惜民力地不断侵攻。都是因为能通过战争得到让人满意的收获。   而大宋就只能苦苦防守,将每年税入中的八成,投入到军中。   而那些元老,竟然说这样没有问题,是祖宗之法,要一直保持下去。文、富之辈目光之短浅,可见一斑。   只有彻底解决西夏,才能从不断将国力消耗在山野中的窘迫境地中脱身出来,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到最后无法再支撑。东汉的灭亡,有不少功劳得归功于始终无法降伏的羌人。在陇西耗去了太多国力,让东汉朝廷不得不征收更多的税赋,加上昏君奸宦,最后再一场不合时宜的天灾,让步履维艰的朝廷再也无法支撑。   而现在,原本为了抵御西夏而设立的几个经略安抚使路,都要逐步撤销。而山中的成百上千的大小军寨,也得废弃大半。等到横山一线的军寨中,非关紧要的那一部分都改成屯田堡。整个陕西的军费消耗至少能减去四成还多。   就是朝廷那边对怎么划分新疆土还没个定见。一会儿是银夏路,一会儿是宁夏路,一会儿又说是灵武路,总之因为担心再出一个李继迁,想将那些蕃部都给分开,但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分界线。   吕惠卿对此只觉得好笑。早点给一个确定的说法,将镇守关西的主力集中在几处战略要点上。这样陕西就可以安心地发展了。关中百姓受了几十年的苦,也该安心地休养一阵了。   大宋军事的重点必须要尽快开始北移。辽国国势因为耶律乙辛的缘故,正处在衰落中,短期内没有重新恢复的可能。这正是大宋解决百年宿敌的良机。耶律乙辛年纪不小了,他篡位迫在眉睫,十年之内,机会必然会到来。   一旦辽国内乱,大宋绝不能坐视,河北将会是其中的关键。从这一点上来说,吕惠卿还是比较喜欢这一次的任命,至少比让他继续留在关中要强不少。   能够在河北将战争的准备布置好,日后就有机会成为攻辽的主帅,记得之前与辽国大战的时候,太上皇曾经下过诏,复幽燕者王。吕惠卿很想知道,一旦日后他领军攻下燕京,那么这个王,朝廷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吕惠卿的嘴角翘了起来,轻声地笑了。   船头上看水势的船工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就又低下头去,不知是不是给吓的。   不过吕惠卿脸上的笑容很快就又收敛了。这其实是苦中作乐。如果能留在京城,他倒是心甘情愿地将河北的职位给章惇、韩冈,或是其他愿意镇守北方的人。   马上就要入京了,但他却无法在京中久留,还有比这个结果更让人怄气的吗?   如果换成是太上皇当政的情况倒还好,君臣多年,吕惠卿自问还是有机会打动他的,但女人那就没办法了,完全说不通。当初司马光输得那么惨,吕惠卿听说了详情之后,连幸灾乐祸的心思都只有一开始的那段时间,实在是莫名其妙。   但就此俯首认输,吕惠卿也不甘心。这件事迟一点再说吧,朝堂上不是没有变化。   章子厚真的会跟着蔡确?蔡确想要独相,章惇难道就打算在西府坐一辈子?吕惠卿不觉得章惇的野心会有那么小,他迟早要跟蔡确起冲突的。到时候,就有机会了。   唯一的问题,只在韩冈身上。就是势同水火的曾布,吕惠卿都不将他放在心上。   韩冈的敌视,又完全与私怨无关。吕惠卿也不觉得自己跟韩冈有什么扯不清的旧怨。但吕惠卿也清楚,只要自己还坚持新学,韩冈就绝不会答应自己回京。偏偏韩冈对太上皇后的影响力是最大的。   “道统之争啊。”   吕惠卿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在他帮助王安石撰写三经新义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受到敌视和压制。   又不是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时候了。士林中的争锋还不够,还要带到朝堂上来。   突然间就没心思再看风景,转身就回到船舱中。   舱内角落处的一桶桶冰块,将暑热挡在了门外。顿时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婢女奉上了冰镇过的饮子,吕惠卿抿了一口,清凉的感觉从喉入胃,暑气一时尽散,但心头的疑惑却是散不开去。   当年看韩冈根本就不是这样会把治学当成毕生目标的人,怎么几年间就变得如此毅然决然?   就是之前韩冈与王安石为了道统闹得几乎反目,吕惠卿也不觉得韩冈与王安石会是一样的人。   可是从京城传来的消息上看,韩冈当真是为了气学将自己的前途赌上了。不论之后有多少变通的办法去回避赌约,但韩冈进位宰相的前路终究是比之前要收窄了许多。   做出这种赌约的韩冈,还能说是作伪吗?   吕惠卿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   巨大的四叶风车,在清风中慢慢地转着。   这座耸立在文府别业后院的巨型风车,有近六丈高,比周围的几个庄子的风车都要大上许多。站在风车下,仰起头来看,帽子都会掉下来。短短的半年时间,已经成了这间小庄子的标志。庄子内的男女老少,多以此为荣,外出时也常常挂在嘴边。   四丈多长的风叶,从高处落到低处,又从低处回到高处,随着风,回绕不休。从二十丈的深井中将清冽的地下水提上来。   淙淙的清泉流过文府的后花园,又从院墙角落处的出口流淌到庄外的田地中,汇入水渠之内。庄外的六千余亩水浇地,泰半都是文家的产业,无论旱涝,深井中地下水始终不绝,只要风车还在转动,就不会有缺水之虞。   文彦博五月就到庄子这边来了。洛阳城里太热,又闷得慌。有些消息传入耳朵里,平白地生闷气,还不如不听。   前些天天子内禅,文彦博本来准备起身回洛阳了,后来听说了富弼没动,便叹了一声,仍留在庄子中。   在那天之后,文彦博就越发的疏懒起来,有时候看小桥下的流水就能看上半日。有时候拿着一两本闲书,坐在树荫下,一天也翻不了几页。   今天文彦博也是在柳树下看着书。   池中荷花已败,莲蓬也采光了,但一片片荷叶依然青翠。坐在池畔,上有树荫遮挡,迎面又有清风徐来,手边还有人端着热茶、凉汤随时等待取用,没有比这样的日子更舒适的了。多少文酸,一辈子所求的也就是一天半日如此闲适的生活。   开国初年,那个始终“头骨法相非常”却始终做不到宰相,只是死后才得赠官的陶谷,他的文章却是极好的。所著的《清异录》也很有些意思。   只是这《清异录》第六卷拿在手中半天,他也是没翻上两页,完全看不进去。   吕惠卿回京经过洛阳,这个消息昨天文彦博就收到了。不用当面看见,就是猜也能猜得到多少人会赶着去奉承。   刚刚过去不久的那一场大战,将旧党最后一点威信全都给清除光了。   就是去年司马光、吕公著连番受挫,先后被赶回洛阳,旧党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声威,直到辽国入寇的消息传来。   如果大宋败了,新党之前的一切,就会像是建在河滩上的房屋,河水一涨就没了。但这一回却是辽国败了,而且败得很惨。陕西那边,刚刚吞下兴灵全都丢了。河东一开始沾了点便宜,最后却输掉了一半本钱,而河北,辽军的主力更是连三关都没能突破,只是在官军反击的时候,捡了点便宜,稍稍挽回了一些面子。   守则固若金汤,攻则摧城拔寨,新党用了十余年重新建立起来的禁军,让旧党之前的坚持,成了世人口中的笑柄。   这一回吕惠卿在立下泼天的功劳后过路回京,当然就让那些离心离德的鼠辈,全都像是看到了缸中的白米一样涌了过去。   纵然吕惠卿是立下大功也没能回任西府,但那终究也是新党内部的争锋。   只有没有外敌之后,内部才会打起来。换做是现在的旧党,或许彼此都看不顺眼,在王安石崛起之前,甚至用弹劾互相交流过不知多少回,但在新党的压力下却又不得不合作一处。   一想起吕惠卿那个小人的得意,文彦博心里就是一阵烦躁。书当然看不进去。   在树下不知坐了多久,只感觉到阳光已经能够照到了脚上。   突然远处咚的一声响,声音不大,但震的文彦博心口就是一跳。   人老了,分外受不得慅扰。他猛地一阵心悸,手紧紧地按着胸口,脸色顿时就变得蜡黄起来。   随侍的小童见状,立刻扶住了文彦博,让他慢慢地靠在椅背上,而另一边,一名仆人已经在随身携带的药包内翻找起来。   “快。”文彦博指了指腰带上,勉力地小声道:“苏合香丸。”   自从当年在殿上发病,文彦博不论到哪里,身边总是带着个药囊让仆人背着。随身也携带了急救用的苏合香丸,现在的情况正好用得上。   这种用白术、青木香、乌犀屑、朱砂、麝香等珍贵药材,用苏合香油及安息香膏合成的药丸。不仅每日服用用来保养,平日里也随身携带,以便随时取用。而且还有种说法,将药丸“用蜡纸裹一丸如弹子大,绯绢袋盛,当心带之,一切邪神不敢近”。   文彦博没把药丸戴在胸口,而是放在随身的小腰囊中。小童一翻就着,用力捏开了蜡壳,接过后面侍女递过来的一杯热水,化开来,让文彦博一口服下。   跟着文彦博的除了这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还有四名侍女,又有两个老成稳重的仆人远远地跟着。他这么一发作,让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一起聚了过来。有的帮文彦博舒胸口,有的则揉着额角,还有的打扇子,更有的从便携的冰桶中拿出一条手巾来,给文彦博敷着额头。   这几位急救的手段做得很熟练,就是每个人手都颤着。若是老相公出了事,他们都没有好下场。   幸好这一次的症状还是很轻微,过了片刻,文彦博便缓了过气来,脸色也红润了许多。   睁开眼后,看着身边一群人,便有些不耐烦,挥手道:“都散开,闷得很!”   除了小童,其他人都依言散开。   迎着池塘的凉风喘了几口气,文彦博的感觉又好了一些。   心口舒服了,但火气又上来了。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风车所在的方向。本来这几日文彦博就是心浮气躁,只想安安静静度日,但家里的六儿子倒好,这两天又不知围着风车在捣鼓着什么,差点就把他老子给惊得发病。   拄起拐杖,文彦博就往风车那边走过去。没人敢拦着,只能小心翼翼地扶着他。   穿过一道侧门,一眼就看见文及甫在风车前。   文彦博当即用力跺了一下拐杖:“你这孽子,又在闹什么?!”   文及甫奔过来,听见文彦博的怒喝,脸色就开始发白,小声地道:“儿子正在做实验。”   “实验?”文彦博张眼看了一下。   一个四出漏水的木桶,清水淌了满地。木桶的上方插了根极长的管子,一直通到风车顶部的小窗口处。   文及甫连忙解释道:“就是这一期《自然》里面的实验。孩儿方才试着从高处倒了一杯水,就把铁箍的木桶给撑裂了。”   文彦博脸上的火气不见了,皱眉看着还在流着水的木桶,“当真是一杯水倒下来,就压坏了木桶?”   “真的。”文及甫点头,他指了指风车的顶端,“儿子方才就让人在上面倒水,只一杯,便把木桶给撑坏了。”   就在第三期的《自然》中,提到过这个实验。只是书中没有将道理说出来,像是考试一样,让考生去想原因。穷书生做不起实验,但文及甫能做得起,《自然》上面一干实验,只要手上的条件能满足,文及甫都会设法去重新验证一番。   “这是什么道理?”文彦博问。   “韩冈曾经在桂窗丛谈中说过压力和压强的区别。同样的力道,针能戳破纸张,而手指不行,是因为针尖的压强大。这个也是类似……”   文及甫说到后面声音就小了,终究还是有地方说不通。撑坏木桶的力量是哪里来的,这一点他解释不了。   “再好好想想。”文彦博盯着儿子。   文及甫想了一阵,试探着用文彦博喜欢的话来说:“只要将力气用对地方,虽是四两之力,也能挑动千钧之重。”   “正是这个道理。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虽是颠倒,但其实只要放对了地方,不是不成理。”   文彦博对儿子的兴趣,没有干涉的意思。   文彦博看过《自然》,三期都翻过好几遍,其实很多地方都看不懂,尤其是数算的部分太耗神。年纪一大,精力已衰,没有精神去研究什么新学问。但生物、物理和化学的篇章,有意思的地方很多。当作是闲暇时的消遣,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他也鼓励儿孙们多看一看。   自家的儿孙不少,但哪个挑出来都是不擅诗书。眼前的这一个也是连封信都不会写,之前牵连了多少人。幸而现在有了个爱好,能钻研下去。说难不难,需要做实验验证的地方,用钱砸也能砸出个响,不比文才,花多少钱也买不到自己身上。   如果韩冈日后能将气学扶上官学的位置,自家几个不成器的儿孙,好歹也能凑个热闹,捧场凑趣的事可以做做。   纵然过去有些恩怨,但韩冈既然想将气学发扬光大,就必须将心胸放大,兼收并蓄是免不了的,否则他独力支撑又能支撑多久?光靠关中一地的儒生,缺乏足够的声势,想要占据官学的地位,势必比登天还要难上三分。   以韩冈的聪明,相信他能想得明白。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三)   吕惠卿即将抵达京城,朝堂上的气氛稍稍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那都是击败了辽军,将灵武故地彻底收归中国的功臣。大宋开国以来,能与他相提并论的帅臣屈指可数。   如果以夺占下来的土地和斩首数目记功的话,吕惠卿绝对是在韩冈和郭逵之上。   而这样的功臣,莫说晋身东班,成为宰相,更是被朝堂上的宰辅们联手拒之于京城之外,谁都知道他的心里会有多窝火。   万一到了殿上,指着韩绛、蔡确、章惇一顿骂,那就谁也没脸了。   尽管那样的情况可能性不大,但还是那句老话,事有万一。   在京的朝臣们,有对此担心的,也有准备看好戏的,更有人拜遍诸天神佛,希望他能跟蔡确、章惇拼个你死我活的。   不过吕惠卿回京之前,郭逵倒是先回来了。   他比吕惠卿要早一步回京,但朝堂上的官员几乎都把他给忘掉了。不在京外掌兵,郭逵在朝堂上就没有太多的发言权——尽管本来也没有多少——相比起吕惠卿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这一日,知枢密院事的章惇奉太上皇后之命,与几位在京的三衙管军,一并出城郊迎。   苏颂逃过了这份差事,心情轻松地跟韩冈道:“不知道郭仲通敢不敢受这份礼。”   “他有什么不敢的?”韩冈道,向皇后那边应该没有特别的想法,如果当真想将郭逵给架起来,尽可以遣宰相去迎接,绝不会只用一个章惇,“又不是当不起。而且是太上皇后旨意,当然可以接受下来。倒是吕惠卿回来,按照礼数,又是该谁去出迎?”   “韩子华不可能去,不过绝少不了蔡持正。还有玉昆你,肯定也脱不了身。”   “当然脱不了身,谁让是下属呢?该尽的人事,还是要尽一尽。”韩冈笑道:“宣徽院虽然是南北使并称,但南院使的地位还是在北院使之上,就是押记、盖印,两使皆在京中的时候,都是盖的南使之印。”   “幸好吕吉甫回不来……”   苏颂向厅外看了一下,宣徽院没有正经事务可做,占地比起枢密院要小许多,吕惠卿要是回来了,刚刚搬过来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就必须要搬走了。   “回来倒好了,宣徽院的事也可以推到他身上。”   苏颂笑了一声,却也不回韩冈的话。   见苏颂的反应,韩冈也只能摇头。他不希望吕惠卿回来,这件事人尽皆知,看来掩饰也没用。如果吕惠卿回来只是跟蔡确争位子,韩冈真的不介意,但吕惠卿一回来,少不得会在新学上发力,这就让他心里不舒服了。   “火炮什么时候能好?”过了片刻,苏颂又问道。   “快了,前两天模范已经做好了,明天后天就该浇铸。不过铸好只是开始,要实验的地方太多。毕竟是新东西,要改进的地方很多。使用上,也得有一套规程出来。”   “前日听子厚说了,这件事是打算让令表兄来做?”   韩冈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京了。”   枢密院的调令才发出去,送到李信手上还要时间,再等他回来,又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过去了。   在战争结束后,李信这个败将第一时间被召回京城,功过相抵之后,被晾在了审官西院。不过韩冈硬是回京,半道上就受到了弹劾,连同李信一起遭殃。向皇后见状,直接让审官西院将李信调去了荆南,免得成为池鱼。   之前韩冈和章惇就商议过,要将李信调回来,安排他去负责火炮实验,以及火器局的保护工作。   火炮毕竟是金属所铸,其使用和保养,并不比竹木角筋所制的弓弩要复杂,更比床子弩、霹雳砲要简单得多。但过去使用床子弩,很少穷究细节,而霹雳砲,更是随造随用。   但火炮由于使用的是爆炸性的火药,保养保存不好,危险性比床子弩大得太多。而且精锐的炮兵是技术兵种,为了能将火炮的威力尽情释放出来,韩冈觉得至少要编订出一套合用的炮兵手册。   这是李信的任务。等到他在这件事上能够圆满完成,之后他就能在军中居于优势地位了。尽管有韩冈的缘故,使得他无缘三衙,甚至横班,但他在火器上的资历,随着时间的过去、火器的普及,就会越来越重要起来。   “应该也快了,用的是马递啊。”苏颂感慨着,“现在朝廷发文,除了邸报以外,几乎都不用步递了。”   “不打仗哪能来这些好处?”韩冈笑着道。当年苏颂也曾反对过用兵于外。   “是不打胜仗。”苏颂更正道。   这些年轻人,是没经历过当年被西夏、辽国两头欺压的局面,更不知道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连续惨败之后,京城中哀鸿遍野的惨状,当然不知道朝臣们那时候对贸然用兵的顾忌,那不仅仅是新旧党争的问题。   苏颂心情有些郁闷,不再说闲话了,低头看他手中的文稿。   这个《本草纲目》编修局一直在运作中,就是韩冈在外地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过。但韩冈制定的分类标准太过独树一帜,编修局中的成员整理起各色药材来十分吃力。   倒是准备附在药典最后的上千药方,却都整理得差不多了。看情况,在《本草纲目》编成之前,新版本的《太医局方》要先出来了。   苏颂正在审定的就是这总计三卷的药方集,这是第二遍校订,等三校完毕,就可以付梓去印刷了。   不过这一版的药方集与过去的书本都不一样,是加了标点。而且不是常见的在句末字的外侧加个点作为标识的那种标点,而是有逗号、冒号、句号、引号这样初成体系的标点符号。   在韩冈的主持下,过去几年,厚生司和太医局所出版的有关医疗护理方面的著作,全都在句末加了句点。以防错认,伤人害命。韩冈正是用这个理由,让赵顼同意了他的做法。甚至之后还慢慢地加入了逗号、句号和问号的区别,使得更加不易错认。   等到这两年,就连两家报社,也在报纸上采用了句点逗点来标识句读。他们的报纸是用来给百姓看的,不是为难百姓的,明白了这一点,没人会与钱过不去。   但完整的标点符号体系,韩冈从来没有公开拿出来使用过。不过苏颂看得很习惯,此前的三期《自然》,全都主动加入了标点符号一起印刷。   韩冈这是希望能够通过潜移默化,改变几千年来的传统,免掉日后学生学习句读的苦恼。   这跟简化字一样,都是普及教育的第一步。这不仅仅是加个标点,少写几笔的问题。更是文字书写正规化的一部分。只有有了简单易懂的通用规则,才方便文化对普罗大众的普及。文字规范后,认识五百个字,就能连蒙带猜地看懂报纸,能认识一千五百字,日常运用就不会有问题了。   而不能像甲骨文那样,一个字出现在这里是一种意思,出现在那里又是另一种意思。或是看着字形颠倒的两个字,其实却是一个字。这样的情况,殷墟出土的甲骨和器皿上很常见。   最典型的就是那一具巨型的青铜大方鼎,上面的字铭,看着应该是司,但以金石闻名于世的吕大临却硬说是后。反正这件事在士林中没争出结果来,韩冈也不理会这点事。   现在民间通行的俗体字,有很多跟后世的简化字相同,但也有很多不正规和不一样的地方。如果能够打着俗体字的名义,以后世规范过的简化字为核心编订字典,韩冈对未来的计划会更容易成功。   要知道,如今书籍的价格太贵了,而报纸的发行量之所以不能再扩大,也是因为印刷上的问题。只有简化字,才能更进一步的缩小字号,才能在同样大小的纸张上印出更多的字来。而且使用正规化的标点之后,一页书上能印出的文字会少上许多,不将字号缩小,所有的书籍都要加厚许多。   此外由于文字上的因素,使得校订是个苦活,福建版的书籍比不上国子监版或是京城版,就是校订上省了太多功夫。但这样也让福建版图书的价格降了下来。福建一路,每一科的进士数量都远远超过其他各路,甚至京城都比不上,这其中,以粗制滥造闻名的福建版图书也有很大的功劳。   但如果能换做是简化字,校订上就要省去大半的人工。书籍的价格就会大大降低,让更多的人能够买书读书。   吃饱喝足的老爷,想玩玩古董珍玩很正常,但苦哈哈的穷人呢?先填饱肚子再说!更何况,没有古董珍玩,那又不会死人,吃不饱饭才会。   不过这件事,韩冈暂时还没打算着手去做,只是让横渠书院那边进行前期准备。苏昞虽然有些意见,但在韩冈的坚持下,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韩冈现在就是在等待时机,将他的计划一点点地给抛出来。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四)   郭逵步行了整整五里地,才见到了出城迎接的章惇一行。   大宋军中排名第一的老帅脸上堆出了谦和的微笑,肚子里面早骂开了,干什么老老实实出来迎接,你在城中坐着,我骑着马进城,大家都方便。现在倒好,害得他隔着老远就得下马走路。   要朝廷当真想给一个脸面,直接给自家儿子一个进士出身就够了。郭逵也没别的要求,只盼后人不要做武将。受气!受累!   郭逵一肚子牢骚,脸面上却看不出。   章惇大步迎了上来,满面笑容,上来就猛抬郭逵,“若非太尉镇守北门,我等在京中何能安寝?”   “官军胜辽,乃是太上皇后主持,相公、枢密、参政在京中运筹帷幄。又有韩宣徽在河东攻其侧腹。如此才算勉强抵挡得住。郭逵之功,实是不值一提。朝廷之封,郭逵受之有愧。”   场面和礼仪上做好了,又向着皇城的方向叩谢过太上皇后的恩德,郭逵终于可以上马。   他与章惇在官道上并行,只是稍稍落后半尺。聊了几句与辽人作战时的闲话,郭逵就提起了他现在很是关心的一件事:“听说韩宣徽正在主持火器局,听传闻说里面在造什么火炮,可是当真?”   “的确不假。”   “如果没什么关碍的话,郭逵倒真想见识一下。”   “太尉回来得正巧,这两天第一门试作的火炮就要浇铸了,一等成功,想必韩玉昆肯定会请太尉过来指点一番。”   “哦。那还真是好!郭逵在河北,也是听说火炮尤胜霹雳砲、八牛弩。若官军日后有了如此利器,破贼也就容易了。”   郭逵在章惇的陪伴下,一路聊着抵达宣德门外,宋用臣就在门前,传太上皇后旨意,诏其即刻入宫觐见。   刚刚抵京,便越次入对。作为镇国名将,郭逵的面子,朝廷是给足了。   更不用说他觐见过后,朝廷的一系列赏赐,从宅邸到田地、金银,还有封爵、食邑,总体算起来,比起韩冈要丰厚许多,更是宗室贵戚以外,唯一一个现任的节度使。要知道,郭逵可没有韩冈的定策之功,能得到这样的封赏,可见其丰厚。   对武将,大宋朝廷一贯的态度就是高其爵、厚其禄、削其权。只是没有给郭忠孝的进士。在这方面,文官们还是看得很紧。   朝廷赏赐的宅邸在郭逵抵京前就已经由开封府派人收拾好了,白天一说赏,晚上郭逵全家就搬了进去。   偌大的宅子就是有些空空荡荡。郭逵带回来的百来口人连三分之一的房屋都没能填满,要将太尉府给撑起来,还要在京城多雇佣一些人才够。不过这些家中闲事,郭逵都是交给老妻史氏掌管,自家并不理会。   白天在宫中被赐了宴,郭逵也没吃饱,晚上多吃了一点,一边在陌生的后花园中散步观景顺带消食,一边招了儿子郭忠孝陪着。   郭忠孝虽然是在国子监中读书准备考进士,但自家老子回来,前一天就出城迎上去了,之后就跟在郭逵的身边。   走上一座小桥,低头看着桥下的流水,郭逵问道:“这段时间京城里面可有什么大事?”   “若说大事,没有比得上内禅了。”   “那是文臣的事。好事轮不到为父头上。”郭逵悻悻然地说着。莫说他不在京城,就是在京城,而且还在西府中,那些文官也不会带着他。说不定还要派兵围着自己的府邸。   “那就是前些天,御史台蔡京弹劾韩宣徽人望太高,不利国祚,最后韩宣徽说他只要蔡京在外为官一日,他就一日不做宰相。”   “这件事为父也听说了。韩冈虽不是武将,但他那等人望,身上的嫌疑比为父都重。不趁机找个台阶下,等着天子亲政后将他打发到岭南去吗?”郭逵笑声冷峭刻骨,他这个身处高位的武夫,最清楚要如何避嫌疑了。   对郭逵的话,郭忠孝有些不以为然。在国子监中,对于韩冈为何发誓,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有人觉得还是韩冈的性格刚烈,见蔡京妄污于他,所以气不过,才发下这样的毒誓,至于其他的原因,只是附带。也有人的猜测跟郭逵一样。还有的就是认为韩冈是要保气学无恙,换了种手段自污。   但郭忠孝对当年韩冈在推出板甲之后,又弄出了一个飞船的事记忆犹新,总觉得这些猜测还是太过肤浅,韩冈的心思诡谲,没那么容易就猜到他心中所想。   回头见儿子半信半疑的模样,郭逵心头不快,重重冷哼了一声,“不信就不信,有话直接说出来。什么时候你说实话,你老子不高兴过?”   郭忠孝哪里敢说实话,“孩儿只是想不透,韩宣徽都已经放言不入两府了,还能安安心心地去做心火器局和铸币局的事。”   要不怎么说郭忠孝能从文呢,给他这么一打岔,郭逵就立刻想起了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注意的事:“说实话,韩冈说火炮能抵得上霹雳砲和八牛弩,为父是绝对不信的。”   “为什么?”   “不同的兵器有不同的用法。武经总要为什么列出那么多兵器?都是有用的。行砲车和床子弩各有各的功用,不是一件兵器能替代。”   一时之物,供一时之用。板甲替代了过去的鱼鳞铠,从最低档的步人甲,到最高级的明光铠,现在全都是板甲的样式了,但很多将领在上阵时,内部还要套一层锁子甲,这是淘汰不掉的。   再比如南方成都府路,那边南方蛮部中特产藤甲,用湿泥涂过后,不会比寻常的铁甲差太多,而轻便远过之。板甲出来后,成都府军器库中照样还储存着大量的藤甲。   行砲车到了极致就是霹雳砲,床子弩到了极致就是八牛弩,火炮能够同时代替这两种完全不同类型,使用方法和作用也截然不同的兵器,在战场上见功?郭逵可不相信。最多也只是在特定的情况下,火炮胜出。霹雳砲和八牛弩是淘汰不掉的。   “但外面都说韩宣徽说话是一言九鼎,他既然敢说火炮的好,那肯定是不会有错,不然他何必这么说。”   “韩冈说话没个准数。他公开宣讲的东西,不是不可行,但总是拖时间,当年当着上皇的面说的铁船,到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现在说火炮,保不准拿出来的是什么呢。”   “其实铁船已经有了。”郭忠孝小声道。   郭逵双眉一扬:“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就是前些天军器监那边造的。还很小,载不了人。”   “哦,那就是有个影子了。”郭逵冷笑了一声,袖子一甩就继续往前走:“这都多少年了?”   郭逵不信韩冈的承诺。在他看来,韩冈最多拿出个充门面的东西,然后再弄个变通的新玩意儿,让世人将火炮给忘掉。   就像当初说要造铁船,却将板甲拿出来一样。还有当年韩冈说是要打通荆襄到京城的漕运,但最后却是把轨道丢在方城山那里就不管了。朝廷收钱收得开心,当初韩冈信誓旦旦要完成的工程也就没什么人记得了。   都是这么一回事。   反正他要亲眼看看,韩冈究竟能变出什么戏法来。   ……   “郭逵提到火炮了?”   韩冈听到章惇遣人通报的消息,并不以为意,以郭逵的身份,当然会想要了解一下大宋最先进的武器究竟是什么模样。   不过章惇说铸成后便邀请郭逵来观看并不可取,以韩冈的想法,还是等到实验成功后再邀请各方来评审。   现阶段,除了炮弹早早成功,其他不仅火炮炮身还没有浇铸,就是火药也一样是个问题。   各种木料煅烧出来的木炭,还有溶水晒干后的火硝,再加上硫磺,要寻找出最为合适的配比,本来就需要大量的时间去试验。原本的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配方比例,实在太过粗率,韩冈需要的是精细化的答案。   此外怎么防止黑火药返潮的问题。韩冈可以确定,肯定有简单易行的办法。既然后世能够将黑火药在战争中用到十九世纪,那么黑火药的返潮问题,必然有一个解决办法,只是需要人用心去思考,去寻找。   不过在这之前,火炮就得先派上用场。要体现出火炮的威力来,比起霹雳砲和八牛弩,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改进要一步步来,没必要一下子就一步登天。在改进的过程中,能提拔更多的优秀工匠,更能充分的锻炼研究队伍。这是良性循环,韩冈要做的只是提出要求、决定方向和审核结果。   韩冈现在还要分心在新一期的《自然》上。他手中正拿着刚刚刻好的雕版才印出来的样张。   看上面的字样,可以看得出其中有两个字是刻好后发现错误,然后铲去原版给补正的。如果是活字印刷就没那么麻烦了。   活字印刷,必须要规范好常用字。否则木活字能凑合着临时刻一个没有的字补上去,但金属活字怎么办?   如果活字印刷不行,韩冈还有心试一试石印。只是比起铅活字来,石印技术,韩冈只是听说过名字,其他一概不知。原理可以推测为类似此时的碑拓,但怎么在石板上弄出凹凸纹来?最容易的猜测就是酸蚀,韩冈在前生看过的那一套科普书上,曾经看到有这么在玻璃上刻花样的,如果用类似的原理,的确是有可能成功。但要把一整块石头除了有字的部分都用酸蚀去,需要多少化学原料?   而且还有油墨的问题,在再一次去信详细说明之后,陇西那边终于知道韩冈想要的是什么了,不是烧油取烟后做成的墨块,而是用来印刷可以粘附在金属上的油墨。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准信。这一回见到冯从义,他也没有一个肯定的回复,支支吾吾,让韩冈很不耐烦。不过他也确认了,要弄出合格的油墨的确不容易。   越到后面,科技发展的难度就越大,不可能像霹雳砲或是医护卫生那样,一句话就给点破了。许多研究,光靠一个人或是小团体根本就不可能完成,只有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才能实现进步。   拿着《自然》的样刊,韩冈一声叹,说来说去,一切的关键,依然还是在普及教育上。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五)   一进铸造的厂房,立刻就热了起来。   今天本是阴天,因为前日下了两场雨,更是凉快了许多。   但厂房中热浪滚滚,让人感觉又仿佛进入了炎夏。   “真够热的。”章惇转头对韩冈说道,才进来,头上就已经见汗了。   “浇铸的地方,哪有不热的。”   章惇看着脚下黑糊糊的地面,有几分嫌恶地说道:“也就是玉昆你,愿意往这里跑。”   上次试射松木炮,可是在外面。这一回就给换到了室内,幸好只是看看,还不是试射,否则那声势,还不得把棚顶给掀了。   韩冈笑道:“有些事,还是亲眼看见比较安心。”   真正浇铸的时候,韩冈也是不会过来参观的。正经的工作时间,他这个宣徽相公贸贸然跑过去,让下面的工匠怎么做事?也就是浇铸成型,他才会过来。   上一次松木炮试射,蔡确和章惇被韩冈先后请来做个见证。这一回火炮铸成,而且是一次两门,章惇心急,就先过来了。而蔡确和郭逵,还是等着实验的时候,让他们来观看。   一行人被方兴引导着,来到新铸成火炮的地方。   两门青铜火炮并排放着。   方兴特意将两门炮放在一起,一眼看过去,几乎是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哪里有差别了。   两门炮都是用青铜铸造。铜料并不便宜,但火炮有个好处,坏了之后,可以融掉重铸。里面的材料不会浪费多少。   只是不仅仅是铜钱需要合适的配比,青铜火炮中的铜配比也同样需要一个精确有效的数字。现在的这两门炮,也只是让人看看的。知道这是个有前途的武器。之后还要实验不同外形的火炮,前面装弹的前膛炮,后面装弹的后膛炮,都要进行设计和制作。而火炮所用的材料,其中铜、锡、铅的不同配比,也同样要试验。韩冈虽然带着章惇来炫耀,可是只是听了韩冈的解释,章惇反而更加不懂了。就是当初造神臂弓也没有那么多麻烦的。   不过一对眼睛,章惇他还是带了来的。   这两门青铜炮,比起前一次章惇看到的松木炮,完全变了个样子。质地不同了,尺寸也小了许多。幽黯深沉的金属色泽,看起来就是有着莫大的威力,所以色泽深沉内敛。   火炮的大小,远远比不上霹雳砲和八牛弩,之前还是松木炮的时候,已经显得很小了,现在则更加显得小。加上炮身两边被韩冈起名做炮耳、用来支撑的短杆,也大不了多少。若是其威力能与两者相媲美,霹雳砲和八牛弩……不对,是行砲车和床子弩都要被淘汰掉。   “这就是火炮?”   之前看到松木炮的时候,章惇就这么问韩冈。现在终于看到成品,他再一次向韩冈发问。   “当然,哪里还会有假?”韩冈笑着回道。   方兴跟着解释道:“以火药驱动,将炮弹送去敌军那边,所以名为火炮。”   听着方兴的介绍,章惇突然凑近了,眯着眼睛看炮身的表面。   “怎么了?”韩冈问道。   “看看有没有沙眼。”章惇笑着抬起头。   沙眼是很难出现的,铸钟最怕的就是沙眼。一旦有一个稍大一点的,整只钟的音色立刻就会被毁掉。在怎么预防沙眼这个问题上,这群铸钟匠是最出色的专家。   四寸的口径,其实还不如一个男子的拳头大。章惇用拳头在两门火炮的炮口处比了一下,两门炮的炮膛内径看起来完全一样。   “不用比了,肯定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直接就打回去了。”韩冈笑着说道,“炮弹是要放在炮膛里面射出来,炮膛的口径与炮弹必须配合上,否则就发挥不了最大的威力。现在火器局所监造的每一门火炮,是同样的型号,每一门都必须是一样的。炮身的长度、径围、重量,以及炮膛内部的直径、深度,都必须一样。”   “能不能做到啊?”章惇上下打量着火炮,还不忘跟韩冈说话。   “隔壁制造的炮弹,还有药包,全都是严格按照尺寸来制造,若是这边制造的火炮尺寸走样,要么炮弹放不进去,要么就是放进去了却嫌太宽敞。那还有什么用?想想一张弩,万一弩机和弩身配不上,箭矢装不进箭槽,那样的弩弓还能派什么用场?”   军器监成立伊始,便在精工细作及量产两件事上寻找平衡,至少在吕惠卿和韩冈主张监中事时所里下的规条,将尺寸工艺放在了极端重要的位置上。而工匠们也适应了对工艺的要求。   “子厚兄,你觉得这火炮怎么样?”   章惇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说道:“先试一试吧。”   “就等着子厚兄你发话了。”韩冈笑着,让方兴去解决问题。   工匠们很快就架好了滑轮组,将其中的一门火炮,吊装到了厂房内的轨道小车上。由两匹马牵着,人群跟在后面,同样是慢慢地走。   正是韩冈的计划。是先从轻型的步兵炮开始,这样也好铸造。能到有一点眉目,再抽调人手将重型的城防炮给设计出来。守住城池也能更安心一点。   口径四寸,重量在千斤左右,可以装在双轮的炮架上,炮架要安在轮子上,轮子要足够宽,如此才能适应野地的穿行。但炮架又要适量的重,这样才能压得住火炮的反作用力,但又不能太重,这样才能用最少的马匹一起拖着随军走。   现在这种青铜炮由于韩冈担心会炸膛,所以命工匠们将第一第二门火炮,着意加厚制作。等到展示过后,真正的研发开始,那时候就要试着如何减少重量。甚至最后要将熟铁炮给研究出来。   怎么在一系列需求中,找到合适的平衡点,这就是得让设计者们去费尽心思地考虑的问题。韩冈估计这差不多要一年的时间。找出最合适的尺寸,这样才方便定型。等到定型之后,才是去设计量产方案。   如果能有镗床就好了。韩冈在工坊中不止一次这么想。一把刀具直接将实心的炮管给镗出炮管来,顺便再把火门给弄好。这样做出来的火炮,内部一定光滑如镜,必然是最为合适射击的炮管之一。   但现实中没可能那么简单。光是稳定的刀具就是绝大的难题,还有精确有力的转动刀身,这也不是这个时代能够给出答案的。   退上一步的结果,就是只能设法进行精密的铸造,剩下还有许多问题,所能变通的便是将误差许可的范围稍稍扩大一点,但还是要尽可能的精细,这样才能不负汉人精工之名。   火炮很快就给架设好了,就在军器监中的一片空场中。火药和炮弹都拿来了,瞄准的标靶也竖在了炮口之前,隔了有百步的距离。接下来就是如何去发射了。   “开始吧。”章惇等得急了,他希望还能遇到一个真正的惊喜。   工匠们立刻就忙碌了起来,装填药包,装填炮弹,接上引线,最后一切就绪,方兴冲着章惇、韩冈行了一礼,道:“还请枢密、宣徽来主持。”   章惇看看韩冈,韩冈比了个手势,请章惇自便。   章惇也不再谦让,拿起一支小火炬,小心地将引线点燃。   引线嗞嗞作声,转瞬就没入了炮膛内,还没等章惇闪回躲避的位置上,火炮就轰然巨响,将章惇都给惊得脚尖一颠,整个人一下高了两寸多。   回头一看,就看见火炮的炮口正被一阵白色的青烟所笼罩。没看到炮弹出膛的状况,枢密使感到很有些失望,再看韩冈,却发现他的神色有异。   “怎么了?”章惇很焦急地问着。   “中了靶子,却飞出去了。”方兴帮韩冈指了出来。   章惇仔细去看,果然木质的靶子上端有着一个小小的缺口。   “炮弹呢,飞出去了多远?”他顺着炮口的方向望过去,脸色陡然间也变了。那边再偏一点就是皇城的城墙!   “至少三百六十步。”韩冈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沉静。   他现在感到后怕不已,方才的这一炮弹,实在放得太过轻率,竟然差点就往皇城那边奔了。幸好这边的地势不方便瞄准皇城城墙,正好偏过去。而工匠们也不敢将火炮对准皇城。   “那不就是一里多地了?!”章惇再看了一下,脸色更显难看。没砸到皇城是幸运的,但砸到了人怎么办?   派人去看看吧。韩冈对章惇说了一句,然后点了亲信顺着火炮炮口的指向去寻找。   “怎么样?玉昆你觉得如何?”章惇之前紧张了一阵,现在放开了。只要不命中皇城,其他罪名都好说。   “终究是火药不行。”韩冈摇摇头。   韩冈清楚地看见那一支清理炮膛的拖把,带出了多少火药药渣。   看起来火炮火药最大的问题是原材料的提纯。   硝石的来源是茅厕墙上和地上的土,还有牲畜粪便堆积处的附近。那些地方才会产硝石。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种类的硝,名字类似,只是不能用来做火药。   硝与硝是不一样的。这个时代的命名法,完全没有任何条理可言。一个药材就有十几种名字。制作火药所需的是火硝,韩冈还记得是硝酸钾。而另一种叫做芒硝的,却是一点派不上用场。   只是元素的分离和提纯到现在还没有办法进行。韩冈粗浅的学术功底,不足以让他完成这样的任务。   他有时候还想过用光谱分析来确认新元素。煤气灯,三棱镜,显微镜,不论哪一项,军器监和将作监的技术储备都能实现他的要求。但有问题的是韩冈本人,他只知道光谱分析这个名词,其他一窍不通,具体的细节都没有,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   真的是很难!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六)   臧樟火烧火燎地带着人赶出了军器监,向炮弹飞出去的方向追了下去。   十几人在内城的街道上狂奔,平平静静的街道上顿时鸡飞狗跳,一路上人人侧目。   内城贴近皇城,管束极严,人数略多的聚会就有被查问的可能,像这样的一群人在路上乱跑,才过了两条街,就被人堵上了。   臧樟火烧眉毛,急得大叫,“别挡路,我是军器监的臧樟!”   来堵路的是一个老办事的巡官,和和气气地说道,“既然是臧官人,那就好说了。只是天子脚下有规矩的,若有急事,一两个人赶路也不会拦着,这么多人,小的们也为难。要不臧官人你说一说,到底出了什么事,俺们也可以帮帮忙,实在不行俺回去也好交代。”   臧樟给慢条斯理的一番话磨得心头火发,跳着脚:“火器局的东西飞出去了,丢了你抵命?!”   跟着臧樟的有韩冈和章惇的亲随,都是穿了朱衣,上前来道:“这是奉了章枢密和韩宣徽的口令!事关军器监机密,不能外泄。”   几个上来查问的都只是公事所的逻卒,敢上来查问一名官员,也是知道这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没哪个青袍小官敢发作。这时一听到事关章惇和韩冈,立刻就不敢多说了。   但那个巡官心中还有些疑问,眼睛在臧樟和那两名亲随身上转来转去。   臧樟急得直跺脚,怒气冲冲:“不信就跟上来。也用得着你们!”   说罢,便绕过了拦路的逻卒,继续往前跑。那个巡官见状,知道事情不会小了,派了一人回去报信,自己则领着人追了上去。   臧樟心急如焚,边跑边上火。   火炮真正意义上的首次试射,便把炮弹打出了军器监的围墙,擦着皇城飞出去了。   虽然韩冈和章惇表面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但不需要有多少察言观色的本事,也能看得出来,那两位的心里都在打着鼓。不然何必将自家的亲随给派出来?   东京城内人烟稠密,哪条街上都是人,那么大的一颗铁球飞着出去,保不准就伤到人了。何况这边还是内城,官宦遍地。号称丢块砖头下去,就能砸出个员外郎来。万一撞上了哪家的皇亲国戚,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   怎么就能出这种事?!   臧樟边跑边后悔,早知道就多查看一下,让人将炮口再放低一点就好了。   当初为了防止意外,也为了更好地确认火炮的威力,用来阻挡炮弹的木板是当初的三倍厚度,中间还夹了石棉作为缓冲,再往后面,靠着墙还有一个沙堆,火炮的威力再大也不可能突破这么多重阻挡。可谁想到炮弹竟然蹭过了木板的上缘飞出去了。   现在他只盼着韩冈说得没错,炮弹只飞出一里,那边是天宁院,砸死几个秃驴真的没什么。只要正好不撞上官宦人家去进香,那就什么事都没有。   离开军器监快一里了,臧樟便把身边的人都派出去询问,方才有没有看到一颗铁球从天上落下来。尤其是天宁院,臧樟直接踹门进去,抓着做主持和监寺的老和尚翻来覆去地问,也一样没有消息。回头盯了院中几个细皮嫩肉的小沙弥几眼,臧樟啐了一口,阴着脸出门。   既然这边没有消息,那就只能继续往前去去查问。臧樟一路向前,沿着大街小巷挨个问过去。差不多已经了解到了所有内情,那名巡官也跟着一起去询问路人和住户。   随着摇头的人越来越多,臧樟的心也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再往前,可都是高官显宦居住的崇仁、保和诸坊了。只是侥幸之心也升了起来,万一砸到了一个空地上,没人注意到,也不是不可能。   过了一条大街,保和坊就在面前。   进了保和坊大街,就看见前面拥着一群人,都是脸对着路边的一间大宅院,围墙占了半条街去。   再仔细看看,一群人围观的那一间大宅院的上方,还有很明显的灰尘没有散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臧樟心头一跳,忙上前,扯住了一个围观者问道。   那名围观者显得极为兴奋,眉飞色舞:“郭太尉家的房子塌下来了,还是正堂,也不知怎么就塌了。”   臧樟的心当即就咯噔一下,感觉不妙了。   旁边一个人插话道,“照我说,肯定是空的时间长了,永宁郡公搬出去后,十几年都没人住了。”   “不才修过吗?前些天木料、砖瓦还运了好些车过来。”   “开封府修的。”   “哦……”倒是没话说了。   “谁家?!”臧樟方才只听到郭太尉,魂差点没飞出去,这时候方才回醒过来,颤声问:“哪个郭太尉?”   “还能有几个郭太尉?”那个围观者很是不屑地横了臧樟一眼,扯回了袖子,冷哼着,“就是才从河北回来的郭太尉!”   完了!   臧樟的心彻底冷了,一阵天旋地转。   哪里来的三百六十步,是五百步好不好!从军器监到保和坊,整整一里半啊。   军器监火炮实验,炮弹飞了一里半,把郭太尉家的房子给砸了,真是好笑话。   臧樟笑不出来,章惇、韩冈也就罚铜,方兴有后台,最多降官,他这个没后台又是工匠出身的军器监丞,可就要承担最大的责任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   郭逵正铁青着一张脸。   望着眼前塌了半边的正堂,他的脸色,跟当日收到河东雁门失陷的消息时,也差不了太多了。   今天郭逵是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青天白日,好端端的天上掉下块陨石。而且好死不死,偏偏落到了他郭逵家的正堂上。就是正堂也没什么了,却还把房子给砸塌了半边。   如果只是破个洞,那还好遮掩,直接让人收拾了,夜里找个瓦匠给补上。但现在事情闹大发了。房倒屋塌,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去。司阍方才来报,外面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也许再过片刻,宫里就要派人来问询了。   若是天降陨石的消息传出去,那些该死的钦天监的天文官肯定有话说了。这陨石早不落迟不落,偏偏赶在郭太尉住进来的时候落下来,自然是上天的警告,要警惕郭逵。   当年狄青家的狗头长角还只是市井传言,现在陨石砸下来可是千真万确。家里有好几个打扫前院的仆役,亲眼看见一个东西从天而降撞到了正堂屋顶上,然后房子就塌了。   郭逵也暗喊侥幸,正堂若是在平时,只是打扫,并不进人。但自己才搬进来,迎来送往,倒是少不了人进人出。也只是今天下午,正好没有需要出面接待的贵客,安排在正堂服侍的家人就被叫去打扫庭院——家中人口少,现在只能是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   若是方才有人在里面的时候陨石落下,不知要落下几条人命。   “大人,大人,儿子在正堂里面找到了这个东西。”郭忠义灰头土脸的从正堂里面钻了出来,大呼小叫的。   郭逵的长子郭忠孝并不在家中,次子郭忠义,就被郭逵派进去查看,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立刻给收拾起来。   陨石砸到自家头上的消息肯定要封锁,罪名可以推到修缮寨子的开封府头上。等过些年,消息泄露出去,时过境迁,也就死无对证了。   郭忠义小跑着过来,手上托着个圆滚滚的黑球。看郭忠义的动作,分量不会很轻。   “这是什么?”郭逵问道。   “应该是个铁球。儿子在正堂里面找到的,寻思着家里没这东西,房梁上要放也不是用铁球的。”   正堂没有完全塌下来。郭忠义进去看看情况,就发现了这个铁球。又不是镇屋子放几枚压胜倒是有,可不会用到铁球。直觉上就觉得这很可能是将正堂砸垮的罪魁祸首,忙用手巾托了,赶着送到郭逵的面前来。   郭逵从儿子接过这个铁球,手顿时一沉。挺重的,怕不有十来斤。颜色黑黝黝的,还有石膏、石灰之类的黏在上面。   郭忠义有担心,也有好奇,问着郭逵,“大人,这会不会是陨铁?”   天上陨铁制成的刀剑,都是世间的重宝。传闻很多,但亲眼看见过的人很少。据说都是能吹毛断发、断金截玉。要是当真是陨铁,打造成刀剑,必然是天下闻名的神兵利器。郭家是将门世家,藏兵当然不少,但陨铁制作的兵器可是一件没有。若能有一件镇压百兵,那也不错。   太圆了。   郭逵心中有些疑惑,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难道都是圆得跟球一样吗?感觉应该像是矿石的样子。不过他也没见过陨铁,也不敢就这么否认。   郭逵用手擦了擦,拂去了上面的灰土,然后动作立刻就定住了。   的确不是陨石,不过也不是陨铁。   “韩冈!”郭逵猛地一声大吼,一时间怒发冲冠,翻手狠狠地将铁球砸到了地上。   咚的一声响,近在咫尺的郭忠义吓了一跳。偷眼大步往外走的父亲,他小心的将铁球捡起来,擦了一擦,定睛一看,顿时全明白了。   铁球上面正刻着几行小字:   元丰四年,八月甲戌,上工吕文,监造方兴,判军器监黄。   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军器监丢过来的!   郭忠义目光追着几乎要被怒火烧起来的父亲,心道:“难怪!”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七)   听到郭逵正往军器监这边杀过来的消息,章惇顿时一脸的无奈。   手指着韩冈,叹道:“玉昆,这下给你害苦了!”   韩冈不肯认这个罪名,笑道:“点火的可不是我。”   “这是笑的时候?郭仲通可是要打上门来了。”听韩冈一推干净,章惇没好气地说着。   “打上门来也只能认了。郭太尉才住进来,房子就给子厚兄你给砸了,这晦气的,他能不气吗?”   “好像这里面就没玉昆你的事一样!”   “……其实还是开封府的责任为多。”韩冈静了一下,然后说道,推卸责任的对象换成了开封府,他更加不会犹豫,“炮弹才多大,郭逵家的正堂又有多大?一根绣花针能扎死大象吗!笑话!”   一个比拳头略大一点、十一二斤重的铁球,竟然把几丈高的房子给拆了,除了开封府维修时偷工减料,还能有别的解释吗?那可是节度使宅邸的正堂,就跟大庆殿在皇城里的地位一样。要是一块石头落地,就把大庆殿震塌了,是丢石头的人被治罪,还是监造、修缮的人被治罪?   韩冈的说法,章惇喜欢,“开封府的确不得辞其咎。不过也算是意外了,可能是砸准了房梁,就像打到要害一样。”   “没错。蛇有七寸,这房子也差不多。”   “也算是郭仲通的运气。”章惇叹道,“幸好早一步把坏的地方爆出来了。万一今日没发现,日后碰上刮风下雨,那可就不可收拾了。”韩冈扭过头去问章惇,“哦?郭太尉来了之后,这样说可以吗?”   “……唉!”章惇苦笑着叹了一声。这等没脸没皮的话,这边说笑没什么,哪里能对外面说?   韩冈也是一声叹:“幸好郭仲通没去告御状,只是打上门来。”   “郭仲通能一刀断马首,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全要靠玉昆你应付了。”   “韩冈这水平,论文才,倒是能胜当朝一众武将,论武艺,东班倒也没人能比得上。但要说跟郭仲通比武艺,就跟与家岳比文才一般,子厚兄,你这不是难为人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脚步不停,赶着往军器监门口接人去。郭逵怒气冲冲而来,要是自家还敢摆着架子,这就是连人都不会做了。   其实两人的心情还是很轻松,幸好炮弹掉到郭家时没伤着人。比起郭逵家的房子塌了,有没有人受伤这一点更为重要一些。   火炮实验命中郭家正堂,只是个不幸的小小意外,只要没人在意外中受伤,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在百万军民和官员们口中,当成笑话说说。当然,火炮的名气会借着郭逵的光,传遍九州四海。但伤到人可就不一样了,韩冈、章惇,哪个能脱罪?   幸好没伤到人,韩冈在这片刻时间里,不知第几次暗道侥幸。   要是火炮的第一个战绩是郭逵,后世不知道会怎么说这种把自家名帅给干掉的武器了。   方才臧樟在听到郭逵家中正堂垮下来后,立刻派了一人回报,自己过去打探消息。以他身上穿的官袍,倒也没费力气就从司阍嘴里问出了郭逵家中无人受伤,想也知道,他当即就又派了一人赶回来报信。   第一个人过来回报时,韩冈和章惇心里都大叫不妙,万一郭逵或是他的家眷磕着碰着一点,他们少不得就要递辞表。这可是开国以来,枢密使打算亲手干掉同僚的第一个例子,不论本因为何,都要给武将们一个交代,绝不是能够一笑了之的事情。   幸好第二名信使很快就跟着回来,听说郭逵家中无恙,两人就同时放下了心。至少这门新出炉的兵器,不至于刚问世,就能赶上拥有一个帝星的飞船,拿到了解决三位当朝辅弼的战绩了。   喝道的声音越来越近,郭逵的仪仗转过了街口,出现在军器监正门的大街上。   韩冈和章惇一见,立刻苦笑起来。   “万幸没拿刀枪。”   “就是空手也赢不了。”   苦中作乐的态度,其实韩冈和章惇都是觉得今天的事太有意思了。没了人命压在心头上,反而都想开开玩笑。不过随着郭逵越走越近,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变得严肃了起来。   郭逵打着全副仪仗杀上门来,就跟上阵时全副武装一样,这是要当面讨个公道的态度了。   军器监所在的厢坊,只有工匠的住处,闲杂人等不多,但前面来了章惇、韩冈,现在又来了郭逵,还是引来了不少人注意。   尤其看见章枢密使和韩宣徽使两人降阶相迎的时候,周围的议论声陡然就大了起来。   除非是宰相,否则人臣之中,还有谁能受得住这样的礼节?就是不论文武,只说官位班列,郭逵也是在章惇与韩冈之下的。   乍看到韩冈和章惇,郭逵眼皮就是一跳。他就没想到,章惇、韩冈会都在军器监中。   如果只是军器监中的官员们,郭逵倒真不在意发作一通,舒一口鸟气。区区一个判军器监,郭逵在理直气壮的时候,不会放在眼里。   但韩冈和章惇就不一样了。韩冈是罪魁祸首不假,但他在场和不在场是两回事。   郭逵之所以没去告御状,就是不想与韩冈真的翻脸。   生气归生气,但理智还是有的。毕竟没死人,只是砸了房子,不管怎么说,这件事也闹不大。除非当真是军器监瞄准自己射击的,但即便是那样,他们可能会承认吗?   只是心头这个憋屈啊,让郭逵的心里越发的不痛快了。   当韩冈和章惇一起迎上来,郭逵也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   韩冈到了近前,就向郭逵行了一礼,“韩冈见过太尉。方才火炮误射中太尉家宅,韩冈正打算登门致歉去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先一步低头道歉,郭逵就是有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能发作。但韩冈的话中之意,岂不是说自己打上门来是心眼小?根本就没必要过来?   郭逵的心中更是堵着慌。   章惇也过来了:“方才也是章惇的失误,不小心将炮口抬高了半寸。要不是这个错,也不会飞出军器监去,伤到了太尉的家宅。”   “就不能好生道个歉吗?”郭逵阴沉着脸,闷声道:“郭逵当不起。只是一间屋子而已。”   “一间屋子也是太尉的家。实在是对不住太尉。这的确是韩冈的错。太尉有什么话尽管说,韩冈认罚!”   “哪里。”郭逵沉着脸道,“既然拆了郭逵家的正堂,那罪魁祸首,郭逵可以看一看吧。”   “不知太尉想要看的是,是火炮,还是点火的人?”韩冈立刻问道。   “火炮。”郭逵道。他找一个点火的小卒子做什么?他现在想看看火炮啊!   被炮弹砸坏了自家的房子之后,郭逵在愤怒之余,对火炮也是抱着浓浓的兴趣。真的给韩冈弄出来了,而且当真是要胜过霹雳砲和八牛弩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就请太尉移步到院中。”韩冈邀请郭逵进军器监,还笑道:“太尉要是只看点火的人倒是好办了,子厚兄就在这边。但要看火炮,就只能多走几步了。”   郭逵惊讶地看向章惇,点火的是这位枢密使?   章惇笑得尴尬,韩冈当面就把他给出卖了,“火炮当真是军国之器,章惇看了,也想亲手体会一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   郭逵也不穷究,章惇是个胆子大的,这一点朝中无人不知。   “这就是火炮?”看到了真品,郭逵的问题跟章惇没有区别。   “正是。”韩冈点点头。   “就这火炮,将那十几斤重的铁弹射出去的?”郭逵看着这支青铜管子,立刻就产生了兴趣,将之前的不快抛到了脑后,双眼发亮地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遍。然后问道,“郭逵方才听下人说,先是有雷声霹雳响起,然后就有东西飞过来将正堂给砸了。应该是有关系的吧?”   “的确正是火炮。火炮射击声势很大,本来火药就是用来做鞭炮的嘛。有火药推动,火炮的射程很容易就超过三百步。”   “五百步有了。一里半!”郭逵的口气一下变得很冲,脸色也臭了。但韩冈、章惇都没放在心上。任谁家里的房子塌了,心情都不会好,而且还是刚住进去的新家。   韩冈走到还没有收起来的木板靶子旁边,指着上端的缺口:“这个五百步是撞上靶子后的五百步。要是没有阻挡,当能有七八百步的射程。”   本来炮弹的方向只是稍稍高于靶子,抛物线近乎于平直,就是飞也不该飞出多远。没撞上前面的院墙,也该很快就落地。不过飞出去的时候,炮弹在作为靶子的木板上蹭了一下底部,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前进方向立刻就改变了。轨道变高了,由浅平的曲线,变成了有角度的曲射。所以一直飞到了郭逵家。   如果一开始就是以最大射距为目的,从三十五到四十度角开炮的话,七八百步当真不成问题。   炮口的角度没安置好看起来只是一个意外,但韩冈绝不会这么认为。如果有可以调节角度的炮架,就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要没有标错数字,读角度表就能知道到底瞄准了没有。   现在的火炮,其实只是一根炮管,需要观瞄设备,更需要稳定和可调节的炮架,只有将这些配件准备好,火炮的研制才能算是成功了。不过那样,真不知道要到几时,或许还会有人觉得这是浪费时间,但现在有郭逵做例子,倒是好解释了。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   韩冈瞥了郭逵一眼,坏事也是能变好事的。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八)   一边听着韩冈的解释,郭逵一边绕着火炮转了几圈。   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间已经消失了,神情专注,变回了天下知闻的名帅的样子。   韩冈看着他伸手拍了拍炮管,然后抬头问道:“能不能试一试。”   “当然可以。”韩冈道,“不过要重新固定一下。”   他可不想再命中郭家的房子了。   郭逵点了点头,然后仔细地观察着火器局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调整炮管的角度。   之前放松木炮的架子早就给撤掉了,搭了装了一个滑轮组的外框,像是龙门吊一样,下面是土堆起来的炮座。想要调整角度,就需要用滑轮组吊着移动,在炮座上调整。也就是因为土堆得不结实,方才炮口才会角度偏移,让炮弹飞去了郭逵的宅邸。   只是他们小心过了头,看起来炮口冲着下面了。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样不行。炮弹会掉出来。要平着。”   然后又是一阵忙活。好半天,终于调整好了。   郭逵的眉头皱得紧了起来:“这么麻烦?”   “之后会有支架。”   韩冈招招手,让人拿出几张图纸来。这是他命画师所绘制的火炮外形图。第一张就是韩冈记忆中的野战炮,有轮子,有炮架,旁边有炮手做对比,脚边上还有炮弹,韩冈拿着指给郭逵看。   有图就很直观了。郭逵看了两眼,就知道了带着轮子的新兵器的特点了。比起霹雳砲来的确更为适合野战,看样子就是为随军行进而设计的。   他拿着图仔细瞧,问:“这炮架够结实吗?火炮看起来不轻。”   “火炮炮管是一千一百斤,正式定型后不会差太多,正常是能撑得住。但炮弹发射的时候,会有一个很大的反冲力,所以炮架必须有足够的分量,不然会不稳。”   “两千斤?”   韩冈考虑了一下,“不会超过两千五。”   “那是要比大车轻一点。”郭逵轻轻点头。   四轮的太平大车,一般载上五六千斤不成问题,这样的马车在官道上时时可见。两千五百斤连炮身带炮架的可靠性,当然也不会有问题。   “发射呢?怎么做。”   郭逵发问,韩冈就比了个手势,这一回章惇不再上去点火了,几名士兵清膛、装药、装弹、装引线、点火,最后一声巨响,青烟腾起。郭逵耳朵嗡嗡地响了一阵,好半天才定了神下来。抬头见韩冈和章惇都望着自己,顿时就有些羞恼,勉强笑道:“真跟打雷差不多,年节时的爆竹可比不上。”   扯了一句,郭逵扭头看那标靶,心中的情绪转眼就不翼而飞。   三十步的距离上,炮弹竟然硬生生地打穿了三重木板,深深地陷入了院墙边的沙土堆中。   三层近一寸厚的松木板,里面夹着石棉,竟然一下都没吃住。郭逵摸着木板上的洞口,感觉就是包铁的城门,估计也挨不了几下。而且这发射比霹雳砲和八牛弩简单太多了。   郭逵是老行伍,这样武器放在他手中,能变出几十种花样,新战术当场就在脑中一个个蹦出来。这时候,郭逵倒是有些佩服韩冈了,亏他想得出。   射程能达到七八百步的距离,而且比八牛弩重新上弦要容易。一旦官军装备了火炮,辽国想靠近官军的军阵都难了。   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在出击前都要聚集,就是契丹人也不可能避免。难道要契丹人骑着上阵的战马在两三里地集合,然后冲击宋军的阵前?   速度快如赛马,在长距离的赛事中,经常能听说有赛马暴毙的新闻。就是普通的两里、三里疾奔下来,赛马也都会满身是汗。若骑在上面的是全副武装、连人带装具有两百斤的骑手,再好的马匹都吃不消两三里的狂奔。   这就是火炮的好处。直接在极远处就打散敌军的集结,打乱敌军的攻击节奏。其实类似的事,床子弩也能做到,霹雳砲也勉强可以。但火炮能做到随军野战,床子弩、霹雳砲可做不到。   霹雳砲,围城时才能派上用场。八牛弩,都只是在城池的攻防战中安身落户。而火炮,适用性就宽广了许多。比起霹雳砲和八牛弩,更要灵活轻便。   这还只是试作品,现在就有着媲美霹雳砲和八牛弩的威力,当改进完成,可能要将这两样过去的国之重器,远远地抛到后面去了。   郭逵转过来看韩冈,好半天才叹道:“今日一见,方知宣徽所言不虚。”   韩冈谦逊地笑了一笑,正要说话,郭逵的注意力却被韩冈手中的第二张图纸吸引住了。   野战炮的图纸在郭逵手中,而韩冈手上的图纸,郭逵本来以为是绘着同样的火炮,但从卷起的图纸露出的那一部分看,却完全不一样。   “那是什么?”郭逵立刻问。   “前面是野战炮,这一张是步人炮。”韩冈将图纸展开来,的确不同于野战炮,没有轮子,只在前面有个两脚叉开的支架。   他指着图上的作为标识的炮手,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炮很轻巧,不到画在旁边的炮手的膝盖,其实就是后世虎蹲炮,“重量不超过四十斤,两人轮换背负,或是用马驼就可以,一个都至少能带上两门。”   “一个都两门。”郭逵双眼一亮,考虑了一下,问韩冈,“一伍照顾一门够不够?”   “足够了。”   一伍合当五人,但由于空饷的缘故,基本上四人为多,四个人照顾一门虎蹲炮,也是绰绰有余。   “与弩弓比怎么样?炮弹射程能达多远。”   “虎蹲炮若用炮弹,当能及百步。不过一般不用炮弹,而是用铅子的霰弹。十步之内,可比得上十张劲弩。重新发射也不会比弩弓慢。”韩冈见郭逵皱着眉,情知他没见识过霰弹,让人端了一盘铅子过来,道,“待会儿请太尉看一下,就知道了这铅子的威力了。”   郭逵抓了几颗细小的弹丸,掂了一掂,知道韩冈所言不虚。霹雳砲也有类似的砲石,用布袋装一包石子投出去,落地后能让十几步内的敌军都哭爹喊娘。   “怎么不先造?”这虎蹲炮看起来就很简单,应该先造的,而且当是大批量装备军中。   “这个得用铁制,而不是青铜。铜太贵了,用铁造,坏了不心疼。”   这样的轻型火炮只追求近距离杀伤,火药装量又少,不怕炸膛,用铁铸应当没关系。而野战炮,韩冈还是没把握,暂时还得用铜。等到技术过关,再用铸铁不迟。   章惇听着韩冈和郭逵的对话,主要都是战术上的运用,他也懒得插话。   “哦?那一门野战炮要多少钱?”   “一贯小平钱十二斤,炮管是一千一百斤,消耗的物料也就一百贯,在配料上纵有些参差,也不会超过一百五十贯。炮架是铁和木头,材料最多五十贯。剩下的就是人工和制造的花费了。”   “那也不贵啊!”郭逵甚至有些惊喜。   物料成本才两百贯,加上人工和制作上的开销能有一千贯吗?就是一千贯一门,对大宋来说真不是什么问题。从今年开始,西北那边的军费开支要打个大折扣,一千万也许不到,五六百万贯总是有的。能造多少火炮,只看工匠们能不能来得及,还有铜料能挤出多少了。   “是不贵。”   火炮的制造成本,以及之后的维护,都要比床子弩便宜许多。取代床子弩是必然。   便宜又好用,这样的兵器,没有谁不喜欢吧……除了敌人。   郭逵心潮澎湃了一阵,用先进的武器蹂躏敌人,那真是无比的快乐。   “第三张图上又是什么?”郭逵有些迫不及待。   “是城防炮。”韩冈展示给郭逵看。   这一张图上的火炮,按照与炮手的对比,要比野战炮要大一圈,看着就是分量十足。火炮的环境是在室内,通过细小的窗口对外射击。   看主图下面的附图,城防炮并不是装设在城墙顶上,而是城墙外壁向外突出几个堡垒,火炮设在堡垒中,分三层布置。最底一层接近地面,最高的一层则只比城墙顶端低上一点。   “这是守城用的火炮。不用随军行动,所以可以重一点,威力和射程都超过野战炮,正好可以克制住。日后就是辽贼偷学了火炮,也不用怕他们能攻城。”   郭逵冷淡地瞥了韩冈两眼。   这话上殿骗骗太上皇后和蔡确这等外行人差不多。以城池的高度就是普通的野战炮也能拥有超过敌军的射程。而且以辽国的工匠水平,同样形制的火炮,能有大宋七成水平就不错了。所谓克制野战炮,不过是安人心罢了。   “在东京城、大名府安几十门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对吧?”他冷笑着问道。   韩冈和章惇交换了一个眼色,果然是瞒不过方家。   “也不仅仅如此。”韩冈说道。   “当然。”郭逵道,“这岂是能局限在守城上,而应该是放在进筑的寨堡中才对。”   “只要布置得当,火炮和弹药没问题,十倍的贼军都别想攻进来。”   郭逵自得地点着头。接着问道:“方才飞到寒家的炮弹有十多斤吧?”   “十一斤左右。径圆四寸。”   “这城防炮最大能造多大,八寸、一尺?”郭逵问韩冈。   韩冈皱起眉:“八寸口径的话,炮弹就快要有一百斤了。”   十多斤就能拆屋,一百斤大概就能将城给拆了。   直径四寸的圆形炮弹,在十一斤上下,百斤就是九倍。质地不变的情况下,重量与半径的立方成正比。简单点说,炮弹的半径加倍再多一点就行了。大约八寸出头的炮弹差不多就是百斤了。   “怎么可能那么重?”   “百斤的炮能造出来?”   章惇和郭逵同时发问。   “的确就是那么重。要造也容易。”   后世有着十五寸十六寸的重炮。但那时候用在火炮上的长度单位,与这个时代的寸,在实际长度上肯定不会一样。而且那是战列舰的主炮,这个时代哪里能做得到?   而且超重型火炮能用得到的地方实在不多,四寸炮能跟着大军前进,但八寸炮呢?实在是太夸张了,火炮的重量不知要翻几倍才够。明显的无法随军在路上行动,就是用船装载或是守城的时候都勉强。   如果在船上的话,百斤的炮弹可是要让船员发疯了,有几个能抱得动?而要在船舱中安装借力的滑轮组,时间一长,船板可不一定能吃得消。   但还是有办法,韩冈记忆中有一种可能是专门用来攻城的臼炮,口径很大,炮身却很短,炮弹的射击角度是绝大的弧形,标准的曲射炮,重型的炮弹能轻易地发射出去,就是射程比较短。   这就是韩冈的第四张图。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九)   郭逵到了快黄昏的时候都没有回去的打算。   一个下午都耗在了军器监火器局这边,看着两门火炮轮流试射,甚至还兴起起来,上去亲自点火试射。   普通的铁质炮弹,铁砂、铅子,还有韩冈特地命人用纸壳做了外包装的霰弹——也就是用纸筒里面塞满了铅子,都试了个遍。   郭逵尤其对定装的火药和霰弹赞赏不已。   打仗之前,有经验的士兵都清楚,刀剑盔甲要及时上油,弓弩也要保养,箭矢若有空也会用小刀修一下。多做一份准备,战时就多一分安全。   相反的,那些经验不足的士兵,上阵后就会手忙脚乱,拿着弓箭,手抖着上不了弓弦的士兵,每次上阵,总能一抓一把。如果火药、铅子不是定装的话,装填手们小手一抖,不知会洒多少到外面,也不知会有多少掉到里面。到时候,弄不清装药量,也弄不清装弹量,原本就是生手的士兵,只会变得更慌。   而定装的霰弹、火药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就算一时脱手,没坏就捡起来,坏了就换新的,根本不用操心太多。   郭逵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却还是不知道士兵们的下限到底在哪里,在河北,京中,他见多了各色奇葩。与其寄希望于他们能临阵超常发挥,还不如将他们都当成白痴比较好。这样有些好表现,也能算是惊喜了。   在郭逵的要求下,霰弹接连射了好几次,挡在炮口前面的靶子,不说活羊,牛都牵了一头过来,一炮打成了筛子,半边的皮都没法儿用了。   看着一炮把上千斤的公牛都打得倒在地上吐血沫子,郭逵兴奋无比,以牛皮的防御力,完全可以跟普通的马铠相媲美了,穿着铁甲挨一下,也要看运气。   “可惜了。”韩冈看着地上的公牛,为那几百斤的牛肉惋惜不已。如果是铁弹的话,还能废物利用,现在可就不行了。一副皮子坏了倒是没什么。   这些年,由于铁甲普及,牛皮甲的使用率一路下跌,反倒不及猪皮羊皮更受军中重视,做甲胄内衬,便宜一点的猪皮、羊皮都能凑合。多出来的牛皮,多是拿去做靴子了。等到日后火炮推广,制作弓弩的牛角、牛筋也肯定会用得少了。   只是像今天这么浪费,也还是不多见。小小的院中,血肉横飞,血水淙淙地流成了小溪,如果不知情的人过来,还会以为军器监什么时候改行做屠场了。   韩冈对郭逵喜欢霰弹并不惊讶,大宋从不缺乏远程的射击武器,但缺乏近距离一击致命的,就是斩马刀,也要胆大敢战的勇士才能面对敌军斩杀出去。而且当辽军在阵前横掠而过,为了不破坏阵型,拿着斩马刀也不能随意离开队列,光凭神臂弓或是破甲弩的射击,在辽军都装备了铁甲马铠的时候,不足以带来更大伤害。相形之下,一记时机恰到好处的霰弹,足以打乱辽军的冲击,然后就是步兵们的事了。   一声声的轰鸣,在军器监中几乎就没有停过,监中的官吏、工匠和士兵,都忍不住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去打听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又是一盆井水泼上去,热得烫手的炮管顿时嗞嗞冒出水汽来。   臧樟转过来冲韩冈等人摇摇头,这门火炮暂时是不能发射了,得换另一门来用。   郭逵却还是点着头。   就算如此,从耐用性上看,也照样比八牛弩要好很多。角筋之物制作的弩弓,尤其是力道极强的床子弩,使用寿命也就是几十次,连续使用太多,更是容易损坏。而火炮,只看到不停地泼水冷却,然后就顺顺当当地一发接着一发。一个下午,将韩冈储备五十多枚的定装火药都消耗一空。   郭逵意犹未尽,看多了各色兵器,他很难得有这样的心情了。看见火炮,就不由得联想到未来燕山脚下的金戈铁马,成千上万的契丹骑兵,被一蓬蓬铅云撕成粉碎。   原本他觉得最近达成的和约也差不多了,想要灭掉辽国,至少得在十年之后,那时候,他也上不了阵了。可现在看到火炮,已经沉寂下来的心情又开始躁动。   以朝廷打造铁甲的速度,给北方堪战的三十万禁军装备上火炮,就是那种最简单最轻便的步人炮,只要一两年,加上青铜的野战炮,一两千门的话,三年就差不多了。   如果朝廷要攻辽,以他郭逵的能力和资格,至少能当上一路主帅才对。   但他的两个儿子却找了过来,打断了郭逵的遐想。还把刘惟简给带过来了。说是太上皇后有召,招郭逵入宫觐见。   郭逵刚住进去,房子就塌了。这当然不是件小事,那是新进雄武军节度使,依然是签书枢密院事的郭逵的新赐宅邸,这么一下子就塌了,那还了得?早早的就有人报上去了。   韩冈和章惇对这件事,本来准备报个意外就了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了。又没有打到皇城,也不是故意要往郭逵家炮击。现在跟郭逵又说和了,苦主不闹,那还有什么官司好打?   当然,如果郭逵觉得心有不甘,韩冈和章惇可以配合他一下,向开封府讨个公道。到底是怎么修的房子,十几斤重的东西掉下来,就把房子给砸塌了。偷工减料没见过有这么肆无忌惮的。   韩冈不是说笑,若郭逵真有这方面的需求,他愿意帮郭逵一个忙。当初他修成方城轨道,因种痘法回京后,被赐宅邸。开封府不说帮忙修一下,连物料、人工都要自己掏钱,这像什么话?早就该整顿一下了。   谁成想还是给捅上去了。   今天的事,对郭逵固然是无妄之灾。但对韩冈和章惇来说,也是运气不好。   章惇叹了口气,韩冈摇摇头,既然宫里面遣人来召见,也不可能当作没这回事。这下子肯定是要上殿请罪,逃不过去了。   太上皇后召见郭逵,肯定并不清楚郭府正堂坍塌的真相,只是准备安抚一下这位劳苦功高的名帅,免得外面说朝廷苛待功臣。他们这两个罪魁祸首,不能让太上皇后无辜地道歉。   郭逵虽然对火炮还有些依依不舍,但君命难违,只能先起身往宫中去。   章惇、韩冈也紧随其后,跟着他一起,同往皇城那边过去。   向皇后对于韩冈、章惇与郭逵一起进来很是吃惊,不过出去传诏的刘惟简已经先了解到了一些内情,上去报给了向皇后。   “火器局也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不知太尉家中,有人受伤没有?”   “托太上皇后福,家人都安然无恙。只是房屋小损。”   “没有就好,没有伤到人那就最好。”向皇后点着头,又道,“吾方才已经责令开封府帮太尉重修正堂。”   开封府!   郭逵迟疑了一下才上前。韩冈和章惇面面相觑,郭逵真真是走了霉运了。   向皇后当然不知道开封府负责管理官宅的那一帮子有多不靠谱,见郭逵谢恩,也就不再多想。问郭逵道,“听说太尉是从军器监那边过来,可是看到了火炮?”   “看到了。的确是军国利器!隔了五百步也能击垮臣家正堂的大梁,霹雳砲、八牛弩都比不上!”郭逵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方才臣在军器监中也看过试射,铁甲就跟纸一样被打穿,千斤公牛也是一炮毙命,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军国利器!”   “当真?!”向皇后惊喜地对韩冈道:“这才几天,宣徽又立功劳了。”   韩冈道:“乃是火器局上下用命,臣不敢居功。”   “火器局成立不久,便造出了火炮,当重赏才是!宣徽明日将有功人等具名奏来,吾必不吝封赏。”   韩冈向向皇后行了一礼:“臣代火器局中上下谢殿下厚恩。”   “如今只是火炮主体的炮管实验成功,安装炮管的炮车,还有配合发射的火药,都还没到收获的时候。正式装备军中的正品,其实还远远未能完成。现在表现出来的威力,远未到预计中的水平。待到一切圆满完成,殿下再赏臣也不迟。”   “那还要多久?”   “至少还要两三个月。”   皇后有些失望,“这样啊。”   韩冈见状,补充道,“等到火炮正式定型,就可像板甲一样快速制造。只要材料能跟得上,就不会有任何耽搁。”   “那吾就等着宣徽的好消息了。”   新式兵器第一次试射,就将郭逵的新宅给砸了,闹到韩冈和章惇齐上殿请罪,可以说是让朝野震惊的大笑话。   但一炮轰掉了郭逵家的房子的确很是好笑,可这个威力让东京军民再一次了解到了韩冈说话算话的特点。   这还是刚刚造出来的未完工的产品。等到经过多方改进,火炮的威力,将会变得更大,而且肯定会大上许多——韩冈在御前的解释,也流传到外面。   又有了一件能够镇压敌国的利器,这对东京军民来说,是个可喜可贺的大好消息。   两家快报飞快地在报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并且将火炮的威力吹嘘得神乎其神。一时人心激荡,郭逵家也重新宾客盈门,都想看看火炮的功绩,差点踩坏了郭家的门槛。   辽国的使者即将抵京,名义上是恭贺新天子登基、再叙两国友好的国信使,但实际上,就是外面的百姓们都知道,这是挟着三旬灭高丽的声势来做示威的。   高丽好歹是向大宋称臣的藩国,尤其是在前些年,因为将高丽从辽国那里挖过来,作为万邦来朝的功绩,朝廷可是好生的一番宣扬。   京城之中,没几个百姓会知道真腊、三佛齐这样的南方小邦,尽管他们隔三岔五就派使者过来,向朝廷哭诉交州羁縻的蛮部在他们国中掳掠子女云云。但没人会没听说过高丽国的存在。   现在朝廷才派了人去援救高丽,就传来给辽国侵吞的消息,哪个心里痛快了?那些酒桌上的宰辅们一个个都叫嚣着要膺惩暴辽。又喊着要给辽国使者一点颜色看看。   但谁都知道,这些话只是醉鬼的胡言乱语,真实的情况还是让人堵得慌。   幸好有了火炮,看看辽国的使者如何还能耀武扬威!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   “还有一天。”   进入宋境之后,萧禧每天都在记录着行程。前日过了黄河,今天就到了东京城的附近。   以车马的速度,再有一天就能抵达东京城。   作为使者,萧禧南下的次数不在少数。但每次进入宋国境内,总是会被宋人带着七拐八绕,绝不会老老实实地走大路。这是防止他记熟了道路,日后辽军南下的时候做向导。   这样的做法想想就觉得可笑,真要找向导,攻入宋境后哪里找不到?用得着他这个隔几年才南下一次的外人去引路。大辽就没这多事,南朝过来的使者,都是一路引到当时的捺钵地,燕山中的古北口要隘,宋使不知走了多少次,什么时候怕过!   但这一次,萧禧的感觉却不一样。或许绕路了,但绕路的范围绝对没有过去那么大,感觉就像是应付故事一样。   而且这一回接伴使的态度十分冷淡。如果萧禧不主动说话,他就绝不会主动开口。不仅是接伴使,就是下面的其他官吏,要么趾高气昂,要么就是冷淡疏远。全然没有了过去那种心怀怨恨却又不得不小心应付的纠结。   萧禧也知道,这是跟宋辽两国实力对比的改变而来的。随着南朝的实力逐渐上升,连军力都开始能够压倒大辽,这些接待官员的态度当然也就变得越来越恶劣。不过萧禧岂是好惹的,引经据典,几句话就让随行的官员下不了台来,不得不稍稍改了点态度。   只是萧禧心中也明白,想回到过去是不可能了。之前宋国君臣怕自己,是怕自己背后的大辽,怕大辽以国使受辱的名义南侵。但现在既然不怕了,也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   尤其这一次南下恭贺新帝登基,实际上是有耀武的心思在。以宋人现在的心气,绝不会甘心接受高丽被并吞的结果。萧禧清楚,这一回多半会有些波折。   灭掉了高丽,耶律乙辛赚了很多。   本人的名望,还有手下的人心,都重新回到了宋辽开战之前。   从高丽的王公贵胄和富户、庶民手中,又抢掠到了价值千万贯的财货。   同时高丽的百万人口也让各大部族,油腻腻地吃了一大块肥肉。多少高丽的村庄给连根拔起,全都成了某个听话的部落的战利品。   而高丽的土地,也给分了出去。开京附近的好地,耶律乙辛给了他长子保宁。而其他地方的土地,则给几个忠顺的部族分掉了,那些部族空下的土地,耶律乙辛又划给了自己的手下。   就是有些高丽残党躲在海岛上逃过了一劫。虽说近处的海岛已经给犁庭扫穴,那些海商为保家中子女无恙,都心甘情愿地献上船只,但远一点的海岛就有些麻烦了,水上漂泊,契丹勇士最多能坚持一个时辰。若是在船上一天晃下来,上船的士兵能倒下一大半。   萧禧不管那么多事,他这一次只是个奉旨传话的使者,向宋国的新天子恭贺登基,并通报大辽占据了高丽的消息。至于其余,耶律乙辛没让他说,他也不会多言。   至少这一回干掉了高丽,让宋人来不及救援,也算是让萧禧出了口恶气。当日宋辽交战,他可是被软禁在驿馆中,直到新约签订之后,方才被放回国内。   到了宋国的垂拱殿上,可以看看那些名相脸上的表情,顺便也可以看看宋国的新皇帝,到底有没有什么变化。   萧禧又叹了一声,要是能把高丽国王王徽的首级带来就好了。   那个瘫子,被俘虏之后就绝食死了。耶律乙辛一气之下,将尸体斩首示众,连同王徽的几个儿子,全都没留下。   既然是宋人,将首级交还给宋国也合乎情理。等到在殿上揭开盖子,不愁惊不到那个小皇帝。   萧禧曾听说那个小皇帝胎里就弱,又从小给关在宫里不见外人,猛地一见人头,吓到也是正常的。   可惜也只能是幻想,使臣带来进献的物品都要经过检查,首级什么的,连皇城都进不去。绝不会出现荆轲献地图,秦国在他上殿前却没有发现藏在地图里面的匕首的情况。换做是现在,就是装地图的盒子,也要先查一下是不是有木刺。   不过这一次的副使元让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长得恶形恶状。在过去,往往会挑选一些至少能看得过去的官员为使节,但今次不知为何例外了。萧禧回头看看面容丑怪的副使,如果以这种长相上殿的话,说不定当真能吓小皇帝一跳。   在封丘的驿馆住了一晚,次日晨起,萧禧一行再度启程。   到了午后时分,便抵达了东京城。南朝钦命的馆伴副使出城来迎接萧禧——正使要到都亭驿,才会与接伴使交接手中的任务。   马车进了富丽繁华的东京城,萧禧在车中坐得端正,纵然这里的景致是北国无法比拟,但身处在国使的位置上,萧禧也要维持自己的形象。   一路往都亭驿去,但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怎么了?”萧禧终于有了动作,问着外面。   随车而行的馆伴副使从外传了话进来,“那是吕相公的车驾。”   话说得理所当然。区区辽国使节,遇上大宋的宰辅,当然要避让道旁。   “是吕吉甫枢密?现在已经做相公了?”萧禧惊讶着,这么大的事,他根本就没听说。难道是这几日才有的变动?   “是宣徽相公!”馆伴副使更正道。   “只是宣徽使?”   吕惠卿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只是一个宣徽使?萧禧惊得一愣。   他打下的那可是西平六州!西夏放在心尖上的兴灵,宋人时时挂在嘴边的灵武。是塞上江南,是困扰宋国百年的党项人的最重要的一片土地。这番大战下来,党项人已无复起的一天。以吕惠卿的功劳放在大辽都能封王了,在南朝倒好,从枢密使变宣徽使了。   尽管觉得宋国的朝廷太过苛待功臣,但萧禧可没有为吕惠卿叫屈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吕惠卿都是从大辽手中夺取了西平六州,手上沾满了辽国子民的鲜血。   不过南朝越是慢待这样的功臣,萧禧就越是欢喜。若是南朝日后都如此对待功臣,大辽君臣可就能从此高正无忧了。   萧禧决定待会儿也要打听一下韩冈和郭逵的消息。既然吕惠卿只是一个宣徽使,那么韩冈、郭逵二人的封赏,只会同样的微薄。也是自己出使的缘故,若是还在国中,现在应该已经收到谍报的消息了。   吕惠卿的车驾过去,萧禧一行重新起步,很快就到了都亭驿。   才下车,一名中使便已经在都亭驿门内候着了。   “太上皇后有旨,着辽国国信使萧海里、国信副使元让,今日上殿陛见。”   因避讳而改名做海里的萧禧纳闷着,自己才到东京城,怎么就能够得到被召见的待遇。若在往年,不拖到不能再拖,宋人是绝对不会让他这个辽人上殿的。   不过疑惑归疑惑,萧禧并没有耽搁宝贵的时间,进去匆匆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赶出来了。进去更衣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副使元让,装束要体现出大辽的气派来,不能输给宋国的朝臣。   骑着马,萧禧和元让往宣德门赶过去。到了城门前,萧禧首先下马,元让亦步亦趋,赶着往城内走。   有身负皇命的中使在前领路,来往于宫廷内外的官员们都避开了道路,停下了脚步,看着两人抵达宣德门前。   果然是惹人注目。   萧禧心中暗喜,大辽的服饰有别于南朝,小孩子看惯了长脚幞头和方心曲领。他这个装束特别的使者上了殿,小皇帝肯定会多看几眼。以元让的长相,最次也能将小皇帝给吓上一跳。小孩子魂识不全,最受不得惊吓。要是宋国的小皇帝就这么被吓病了,甚至吓死了,为了一张位子,宋人内部肯定会打得天昏地暗。   萧禧可不怕有什么问题,被使节吓到,是皇帝自己的问题,更没脸拿到台面上来说。   走进宣德门旁的便门,门洞狭长深邃,前方出口的亮光遥遥在远处。   萧禧跟着中使徐步往前面走,心里转着怎么让元让的相貌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只是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如同惊雷就在耳边炸响。   雷音在门洞中来回传递,回声重叠交加,声浪一重高过一重,向着萧禧等人猛扑过来。   萧禧猝不及防,吓得双脚一软,踉跄了一步,差点就摔倒在地。   但这样的情况,已经跟摔倒没有两样。更何况,还有一并摔倒的副使元让。   觐见失仪,丢的是大辽的脸面。   周围宋国的官员都没有任何异样,只是眼神都变得幸灾乐祸起来。好像方才的巨响,只是自己和同伴的错觉一般。   中使停下脚步,回头一脸诧异地问道:“萧大使,元副使,可是贵体有恙?”   萧禧看着中使脸上的惊讶,心中惊疑不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一)   “胡闹!胡闹!”   “简直是儿戏!”   “把国家大事当成什么了?!如同儿戏!”   两名辽国使节才离开,韩绛就开始在殿上大发雷霆。   见向皇后急着招萧禧入宫,韩绛就心中起疑,觉得其中必然有异,追着问出了真相,只可惜迟了一步。没能拦得住辽国的使节。   辽使上殿时,纵然已经恢复了正常,但他们在门洞中的表现,却早就传到了殿上。甚至都没能说什么硬气话,递交了国书就下去了。完全没了当年逼着赵顼割地的气势。   只是韩绛一肚子火。前面没发出来,只是因为使者在殿上,现在没了外人,他也就不用再忍了。这并不是韩绛联想力太好,而是将号炮加入报时的钟声中,这本就是前几日看火炮试射之后,向皇后提出来的。   这等提不上筷子的小事,宰辅们谁会放在心上?太常礼院或许要顶撞一下皇后,来彰显他们的存在,可韩绛、蔡确那几位都没那个闲空。当时就顺利地通过了。   当时各人都觉得皇后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很正常。谁让她刚刚在金明池看过火炮的试射?不仅仅是太上皇后,所有去金明池的重臣们,都对火炮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之前军器监火炮试射,一炮毁了郭逵的房子。郭逵登门要找回场子,谁知道一下就陷进去了。回头来就大肆宣扬火炮如何如何。弄得第二天连太上皇后都找了个借口去金明池,然后让军器监拿着火炮在池畔试射。   总共两门火炮在射击,每一炮都跨过了整座金明池的距离,飞进了对岸的林木中,将排成横排做靶子的盾牌打的碎片横飞。在两门火炮旁边,还有作为对比的八牛弩,可是不论从射击的速度上,还是从节省人工上,八牛弩都远远比不上火炮的表现。而射击的声势与结果,也是火炮更胜一筹。   八牛弩的威力,东京城中无人不知。当年惊天一射,射出了一个澶渊之盟来。纵然日后有了神臂弓、斩马刀、霹雳砲和飞船,八牛弩在世人眼中的地位依然没有改变。永远都是大宋军中最有威慑力的武器。但这一回,火炮是实实在在地在所有观众的面前表演了一番,彻底压倒了八牛弩。   不过在很多人眼里,甚至包括向皇后,还是看热闹得多。尤其是那鸣雷般的爆响,更是让人印象深刻。比起撞坏一堆靶子,较寻常的爆竹大上几十倍,如同九天惊雷一般的响声,其震撼力要远远胜出。   大概也就是那时候,向皇后就想起了要怎么整治一下辽国的使者,免得他上殿炫耀攻下高丽的战绩。   向皇后删头去尾地向韩绛解释了一下,只是韩绛完全不接受,“中国的体面岂是建在吓唬使者身上的!日后朝廷遣使去辽境,辽人若是也这么做该怎么办?”   “吓破了胆又如何?”向皇后低声,那等废物若丢了朝廷的脸,自有国法处置他。   但她不想和韩绛争。不管争到最后谁赢谁输,输家都是她。   “这必然不是殿下想出来的主意,究竟是谁?”   韩绛不依不饶,作为首相,他已经失去太多存在感。虽然韩绛并没有与蔡确争权的意思,但皇后将这么大的事瞒着他这个首相,却是韩绛所无法容忍的。   向皇后不答腔,的确是有人提议,她只是首肯而已。能想到利用城门门洞助涨声势,当然不会是她这个一年难得出宫一回,又只会走正门的太上皇后。   “韩冈人呢?是他的主意?”韩绛质问着,语气并不因为提到韩冈而稍稍缓和。   “不是韩宣徽。”向皇后不得不出来澄清,又把责任都揽了过来,“没有谁乱出主意,这是吾自己想的。辽国派来的副使长成那副模样,吾看了都害怕。上殿来还不要把官家给吓坏了?幸好今天先吃了这一吓,就成了小丑,没什么好怕的了。今天你们也看到了,官家完全没被那个‘辽国勇士’给吓到。”   赵煦坐得很正,不论是辽国使者在没在殿上,他的姿势都保持着天子应该具有的仪态,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风波。但听到向皇后提起自己,赵煦就不能在安坐了,冲着向皇后的方向:“母后说得是。”   “那是离得远的缘故吧。”   蔡确、章惇却都没有帮向皇后的意思。都想着先让韩绛消了火,自己再上去化解。不然很容易闹崩。   就凭那种见鬼的理由,怎么会没有闹翻天的结果。   韩冈此时并不在殿上,事先也并不知道,不过他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正像韩绛所说,这件事做得实在是有失朝廷体面。区区一个来自辽国的使者,朝廷跟他们动心眼,这事传出去,丢脸的只会是朝廷。之后向皇后的辩解也是空虚无力,小孩子也许是不能吓,但一个奇装异服的丑男人,至于这么提防吗?   但被招到了殿上,韩冈则只能帮着向皇后缓颊。   “相公所言固然有理,不过整件事,韩冈倒是觉得无伤大雅。”韩冈不顾韩绛的怒视,自顾自地说着,“下马威到处都有。新官上任,使者初至,都是最常见的情况。萧禧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使者,肯定早就习惯了才是。”   这是彻头彻尾的强盗逻辑。但很有说服力。   “生怕辽人学不去火炮吗?还特意提醒他们?”韩绛厉声怒视着韩冈,他可不是那些没什么眼光的小官,能给韩冈糊弄过去。   “学了又怎么样?”韩冈腹诽着,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不过这话不能直接地说出来。   “相公过虑了。”韩冈慢慢地解释道,“得其形,失其神。北虏学我中国事物,一贯如此。不论是官制,还是政事,表面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实际上却是大相径庭。”   “现在说的是军器!”   “辽人偷学后,造出的板甲也多了,可是与官军的差距越来越大。神臂弓,辽人也不是没有拿到手的,但到现在为止,也没见到对面自己生产个一具两具。火炮能看到的只是外观,但同样重要的其他地方,却是辽人看不见,也学不来的。”   “就是半吊子的火炮,猝不及防之下,官军难道就不会吃亏?”   “就是没有火炮,猝不及防之下,官军也很难不吃亏的。”韩冈说话越发得诚恳,“相公,火炮一物,本来也瞒不住北面。中国能往北虏那边送多少奸细过去,北虏就能送多少细作过来。既然当年的飞船让耶律乙辛得到了那么大的好处,他定然不会松懈向中国偷师的想法。到了这时候,耶律乙辛恐怕现在已经听说了什么是火炮了。”   韩绛还是怒气难收,只是韩冈既然明着站在皇后一边,那么他现在再争,等于就是要跟韩冈对阵,还要加上敲边鼓的向皇后。这样的形势下,韩绛完全没有得胜的机会。   之前韩绛一通发作,宰辅们都没有帮太上皇后的意思,这让韩绛在气势上轻易制住了向皇后。可等到韩冈一到,帮着说了几句话,这形势便倒转过来了。   没有皆为宰辅的同僚站在天子那边,一名宰相是能够占些上风。可一旦两府中有两种或多重意见。这时候,皇帝的立场就重要了。对于执掌九州的天子来说,做裁个断者远比直接下场要简单许多。   韩绛偃旗息鼓,韩冈不为已甚,没去追击。蔡确、章惇又出面多说了几句好话。赞韩绛是肱股之臣,其所虑乃是正理。只是太上皇后要镇压辽人的气焰,不得不如此。   两边有了台阶下,小小的风波也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有此故事,日后再有使节上门,说不定放炮就成了常例。   韩冈倒是觉得这样日后会很有趣。不过今天吕惠卿和萧禧是同时抵京。   闹了这么一下,韩冈的视线扫过殿中的每一名宰辅,心道,应该说说吕惠卿的事吧。   吕惠卿已经进京了。太上皇后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他给召进宫来,反而是招了辽国使者,这在外界,肯定会有人有所遐想。   吕惠卿也曾经提到火器,甚至设立火器局的建议跟韩冈一模一样,只是韩冈在京中,而吕惠卿并不在。不过吕惠卿的火器,是给箭矢撞上火药包,用来增加射程,而韩冈的火器,是利用火药的爆炸力直接将炮弹投掷出去。   这完全是两个方向。   但了解这件事的人,也不能否定吕惠卿的眼光。火炮的成功,其实也让人们重新认识了火药的作用,吕惠卿的提案,随之浮上台面。   军器监中有人将制作火箭的提议写成了奏章,然后递了上去。这是火器局正式建立之前的事了。甚至几张图纸,韩冈都拿到了。   他曾经对来自吕惠卿的图纸十分惊讶,这不就是一窝蜂箭吗?   成本、人工和可靠性,完全不能与火炮相比。   不过韩冈没有反对的意思,如果堵着不答应,反而会让吕惠卿日后总会拉出来说嘴,还不如先把麻烦给解决了。   韩冈对火炮有着绝对的信心,既然能在另一个世界淘汰床弩和投石车,那么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反复。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反正真家伙到了战场上一试就知道了。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二)   韩绛的脾气给安抚下去后,也就没韩冈的事了。   现在朝廷的重点就是安稳,休养生息,以图将来。韩冈这样能做事,更能生事的性格,其实也不是很讨人喜欢。韩冈感觉,韩绛肯定觉得是自己撺掇着太上皇后弄出了整件事。   要不是辽国被打疼了,当是不敢南下犯境。向皇后拿辽国使者撒撒气,也没人会担心什么。否则是个朝臣都要跳起来,要把皇后身边的奸宦给抓起来杀鸡儆猴。   不过韩冈从未主动请求上殿,都是得到召唤才会建言朝政。韩冈的态度端正,也就不至于弄僵与现任宰辅们的关系。   从殿上出来,章惇对韩冈道:“今天的事玉昆你也看到了,火器局的事,玉昆你得多操心操心了。别等到边境上的寨子都改建完成,你还没有将城防炮弄出来。”   “改建寨堡能有多快?能赶在辽国发难前建好?”   “只要你的城防炮造好,河北的寨堡肯定不会耽搁。”   总的来说,如今朝野内外,对于韩冈拿出来的火炮,都有很大的期待。但具体到其中的不同型号,还是城防炮最受重视。   能守方能攻。一直以来,都采取守势的大宋朝廷,总是将边境寨堡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尽管现在实验的是野战炮,可不论是蔡确还是章惇,甚至是郭逵,都希望火器局早一步将城防炮给造出来。并打算趁辽国陷在高丽的时候,早一步将边境上的寨堡给改建完成。   其图样制式,正是韩冈找人画出来的那幅图。   马面要密,城墙要曲,这是城墙建设的关键。可以防止敌军攻到城墙下之后,难以处置。向外突出的马面和城墙墙体,都有防守城墙底部的作用。就是开封府的城墙,也是多有弯曲。这是开国之初,要修外城城墙,太祖皇帝亲自绘图,将外城城墙修成了弯曲如蚯蚓一般。   现在韩冈画出的那副炮垒向城墙外凸出的城防图,很是符合当今对城防建筑的认识。以此为图本,进行建设,也不会有太多的人工。只是在现有的城墙外面进行增筑而已。   韩冈对朝廷的决定,没有什么意见。火炮这种武器,本就是攻守兼备的军国之器,先想着将边境的主要城寨都加强防护,也是正常的战略部署。这是宋军的本身特点,韩冈也无意去强行扭转。   “只是运输上就要费点事了。”见快要到枢密院了,韩冈停下来和章惇说话,“朝廷想来是不会答应在京外开始火炮工坊的,几千斤运到河北边境上,可不是容易的事。”   “一辆太平车能装六千斤。城防炮有六千斤重吗?”章惇就站在路中间,也不管周围的官吏投来怎样惊讶的目光,他对韩冈道:“就是重逾万斤,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城防炮能早点出来,朝廷也能安心了。”   “定型也许不会太慢,但制造就是另一回事了。一天一门炮,要满足河北、河东的需求,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来得及吗?”   看河北还有河东的需要,城防炮一旦设计定型,铸造数量至少得在千门之上。朝廷在财力、物力上肯定能够支撑得起,但人力上,就有些难度。没有那么多合格的工匠。说实话,不是那么容易。   “当初神臂弓刚出来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说呢。但现在呢,多得武库里都快放不下了。”   好吧。韩冈也不争辩了,反正到时候看。朝廷不能提供足够的合格工匠,那就是朝廷的责任了,与他无关。   “另外野战炮得往后拖延,配属禁军的火炮,只能先用虎蹲炮凑合一下了。”   “这也没办法。”章惇说道。   野战炮和城防炮只是大小有别,放置的位置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兵器,制造也是同样的流程,要占用相同的工匠和材料。而虎蹲炮则可以说是另一种武器,材质和使用范围都不一样。可以另外安排工坊来制造,甚至可以下发到州郡中,免得占用军器监内部的宝贵人力。   “还有。火炮离了火药,就只是铜块、铁块。火药比火炮还要重要。木炭和硫磺虽说不愁来源,但合用的木炭、硫磺恐怕数量都不会多。至于火硝,就更难了,数量很是有限。一旦火炮大规模推广,很快就会跟不上。”   “玉昆你多虑了,天下四百军州,难道还凑不齐需要的数量。”   “从民间搜集上来的火硝是要精炼后才能用,可不是放在桶里面搅和一下就能派上用场。”韩冈叹了一声,“这又是得用合用的人手。”   工匠不是抓个闲人过来就能派上用场。有些东西,要大量经验和知识的积累。最好是认识一些字,能看明白工艺总结,最后在工坊里面实习一阵,也就练出来了。如果是文盲,那可就是不知要多久。这是培训工匠最快的办法。   听了韩冈的话,章惇摇头失笑。知道韩冈对教化两个字极是放在心上。在官面上争不过新学,就想从民间入手。前面的三字经已经坐实了他的打算。现在又在转着这个主意。   “真要让他们读了书,恐怕都想着考进士了。哪个愿意做工匠?”   “京城人口百万,能识字的男丁至少三成,有几个能考进士的?有几个能袖手读书的?”   韩冈当初能读书,可是靠了父兄在家务农挣钱。若不能脱产,哪里抽得出空来看书?所谓的耕读世家,无一例外都是地主。没有一边每天下地,一边还能考中进士的道理。就是号称寒素的范仲淹,当年读书时都是“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   普通的民家吃饭能保证一天一升的分量,日子就能算得上很不错了,何曾有过两升粟米吃?每天吃饭,粥都能稠得可以凝成块,一般的自耕农都做不到。在韩冈的记忆里,他求学的时候,也就勉强是一天一升米。当时家里能支持韩冈游学,并不是觉得他能考中进士,而是读了书,可以选择的路就多了,最差也能回乡来做个教书先生。   平民读书,都是做着两手打算,从来都不敢将命运都赌在渺茫不可测度的进士上。世家子弟出身的章惇不了解,保有旧日记忆的韩冈如何能不了解。   章惇摇摇头,不跟韩冈争了:“玉昆你的打算,愚兄无有不从。只要玉昆你能让令岳不干涉就行。”   “……是吗?那也简单。”   韩冈对气学很有自信,除非是要考进士,否则新学受欢迎的程度,是远远不如气学的。在实用二字上,没有哪一家能与气学相比。   章惇见状,倒是不多说了。王安石找到这样的一个女婿,要头疼一辈子。也不知他现在后悔不后悔。   “反正只要玉昆你能将火器局和铸币局的事做好,就是东府那边也不会管的。”章惇无意插足王、韩翁婿两人之间的道统之争,同时更是代两府表明了态度。   至少现在,韩冈表现出来的想法,一切依然是为了跟其他学派争锋。即便智术如章惇,也不了解韩冈的真正用心。图穷匕见的一天还远远没有到来,只要他的声望无人能动摇,在学术和教育范畴内所做的一些事,都不用担心反对的力量。   韩冈也不想在这方面多谈,笑说道:“不过再这样下去,军器监可就要成了宣徽院下面的衙门了。”   韩冈现在插手军器监事,名不正,言不顺。军器监的人事、财务,都在中书门下手中把着。他一个宣徽使指导军器监的业务,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只是没人指出来,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拖着。   “哦,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这是东府的事,反正觉得麻烦的不会是宣徽院。”   章惇笑了,在他看来,军器监的专业性太强,韩冈就算侵权,蔡确也不可能计较。而且职权范围变动的情况也多得是,“宣徽院、枢密院过去是做什么的?又是给谁任职的,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变来变去也多了,只要将事情做好就行。左右有玉昆你在一日,政事堂都争不来的,蔡持正也不会去做无用功。就放着吧。”   韩冈点点头。事情就这样也无所谓。他不可能会嫌自己手中的权力大,而且军器监让东府那些外行人指手画脚,他也不放心。   “对了。”章惇突然道,“玉昆,你晚上可有空闲?”   “有些事要出门。”章惇看起来是要发出邀请,但韩冈今天有事。   “去哪边?”   这些天,韩冈可是忙得很,心思都放在了学术上。除了关系一下火器局、铸币局的事,其他也就一个编修局能让他分心了。   “去家岳那边。”韩冈道,“都还在京中,当然要多走动走动。”   “这就杀上门了?”章惇笑说着,“介甫相公可不得端出汤来招待玉昆你。”   “点汤送客是对客人的。我是自家人。端出汤来又怎么样,喝了不走,难道还能拿扫帚出来赶吗?”   章惇失笑:“遇上玉昆你这种惫懒的性子,介甫相公也只能干瞪眼了。”   “家岳这些日子见面也少,所以想要去看一看。”韩冈又正经起来,对章惇道,“说起来,近年来家岳连作诗作文都少了。这一回苏子瞻回来,文坛座主可就该轮到他来做了。”   “相公什么时候争过这个位置的?”   “啊,啊。说得也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王安石在文坛中的位置是水到渠成,从来都没有刻意追求过。   “行了,不耽搁玉昆你了。”章惇觉得在宫内的路上聊得太久了,道,“去了令岳府上,别忘了替章惇问声好。”   “当然。见到家岳,肯定会代子厚兄说一声。”   “我是说如果见到吕吉甫的话,代问声好。”章惇露出一个诡笑,“见令岳,我比玉昆你勤快。”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三)   “吉甫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啊。”   “玉昆。还真是巧。”   这是这些天来,韩冈第一次登门拜访王安石。不出意外的,在王安石的家里见到了吕惠卿。   太上皇后见了辽国的使者,却没有见同期抵达的吕惠卿。纵然其中有些别的因素掺杂进来,但太上皇后的态度已经很是明显了。   不管吕惠卿怎么折腾,他这一回能留在京城的可能性看起来是十分渺茫。太上皇后的这个表态,让仅剩的一些想要押一匹黑马的官员们,都知机地缩了手。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吕惠卿没有留在驿馆里,闭门自守等待召唤,反而出来走亲访友。王安石和吕惠卿多年情谊,而且吕惠卿一直都是王安石在政坛和学术上的继承人。他第一个拜访王安石,不用猜都能想得到。   迎接韩冈进门的王旁,在后面看着父亲和吕惠卿将韩冈迎入厅中,猜测着韩冈这是不是故意挑在吕惠卿做客的时候登门。   王旁其实猜得没错,韩冈的确是觉得有机会最好能跟吕惠卿聊一聊,才会到王安石家来。   不然的话,以吕惠卿在京城的时间,韩冈很难跟他说上几句话。   主要还是为了军器监。吕惠卿在军器监中人脉深厚,当初军器监之所以成立,吕惠卿也占了很大的功劳。而且这一回吕惠卿也正好在火器上有所用心,韩冈也想跟他多谈一谈这方面的事。   ……   夜色中的城南驿后院,寂然无声,只有偶尔几声虫鸣蛙声响起,却更显得格外静谧。   吕家被安排在驿馆中,占了整整三个院落。不过吕惠卿治家有方,人口虽多,却也没干扰到宁静的夜晚。   吕惠卿坐在亭中,听着荷塘中的蛙鸣。   这一个院子,连亭台、池塘都有,在城南驿中算是最高等级的几座院落之一,只有宰执一级的高官,才有资格入住。不过相对于宰辅们在地方和京中所能享受到的府邸,这临时的落脚点,还是太过于寒酸。   吕惠卿并不在意在京中三五日的住宅条件,再差也比之前在船上要好多了。   他只是再想方才在王安石府上,与韩冈的一番对谈。   看来韩冈在火器上还是抢先一步。   早在进京之前,吕惠卿就得到了韩冈设计的火炮外形。而入京后,得到的消息更为详尽,甚至郭逵家的房子给砸塌了也听说了三五个版本。   不得不承认,所谓的火炮,在制作成本上并不高过飞火连弩。而在使用上,则远远胜出。   飞火连弩不能重复利用,而铁质的炮弹、青铜的炮身却可以。青铜器在底下埋上千年,出土后照样能够继续使用,那青铜质地的火炮用上几十年也肯定没问题。但飞火连弩,本质上还是箭,用木制成,存放的时间长不了。   所以郭逵才会对砸坏了自家房屋的火炮这般欣赏,不用担心有所损坏,临战时派不上用场,又能拥有超过此前任何一种重型兵器的威力。换做是哪家的主帅,都会喜欢这样的武器。吕惠卿都很喜欢。如果在他领军的时候,能有人送他十几架,他保管夜里能笑醒。   一直以来,吕惠卿都很清楚。军器制造,在保证了最基本的效果之后,最重要的是成本和规模,而不是别的其他因素。   有六十万禁军需要装备。单件价格上多一贯,乘以六十万,就是六十万贯。多两贯,就是一百二十万贯。多三贯、四贯,乃至十贯,几十贯,那就会变成一个巨大得让人无法直视的数字。   所以这些年能够成功成为军中主要力量的兵器,不仅仅是威力上的成功,也是成本上的成功。   最好的例子是板甲,其成本降低的幅度,可不是一两贯的问题。   改进了锻造工艺和设计之后,铁甲的价格一步便降到五分之一,这几年又不断改进行调整,加上生铁和石炭的价格降低,总成本就只有板甲出现前的十分之一。所以才几年过去,不仅禁军全都能分到一身铁甲,就是有些地方的校阅厢军,也有铁甲可以装备。辽国也紧跟着普及了铁甲,同样是因为板甲降低成本的缘故。   再如霹雳砲,在霹雳砲之前,所有行砲车都是用人力扯动绳索将石头投掷出去。越是大型的行砲车,使用的士兵就越多,甚至有的能达到七八十人的地步。现在换成用配重替代士兵,不仅节省了人力,在砲车的结构上,也简化了许多。这些都是节约下来的成本。   还有神臂弓,多了一个脚蹬,表面看成本增加了。但是在使用的过程中,不用再踏着弓臂上弦,损坏的几率小了,也能造得更重。如果对比成本和功效,神臂弓之前的那些弩弓,是远远不能与神臂弓相提并论的。   韩冈所提出的火炮,正是在成本上有了绝大的优势。就算自己证明了飞火连弩的威力不会输给火炮,韩冈一句火炮能用上五十年,坏了也能融掉重铸,就能将飞火连弩置于死地。   谁让飞火连弩中的上百枚飞火箭,制作起来那么麻烦,而且不能重复使用。而火炮打出去的炮弹,捡回来后擦擦就能用。若是没有炮弹,只要有火药,装些石子进入也能派上用场。可飞火连弩,就绝不可能这样凑合着来。一旦造好之后,就只有一次使用的机会。   换做是自己主持军器监,也不会放弃火炮,而使用飞火箭。   虽然吕惠卿可以利用自己影响力,让飞火箭能够在军器监内生产,甚至直接设立一个飞火局,与火器局分立。但最后的结果,肯定是飞火箭被人逐渐遗忘,火炮成了军器监中的主角。   吕惠卿也不由得感慨着。亏韩冈能想得出来,甚至还能将原理说得条理分明,只是这一点,就是当世无人能及的。   如果说韩冈是在制作设计上的天才,吕惠卿知道自己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工匠。火炮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世人之中,也只有韩冈想到了,并开始实践。除了喜欢将工匠之事与大道联系在一起,韩冈在这方面的表现,都要超出过去与现在的一干名匠中任何一个人。   不过吕惠卿知道自己的不足。根本没有韩冈那样的天赋。在兵器设计上,远远比不上韩冈。   但吕惠卿并没有放在心上,怎么改进武器,是军器监内部的事,他堂堂辅弼重臣,只要审核和奖励就够了。没必要在这件事上与韩冈别苗头。   而且是该睡了,吕惠卿想着,明天还要早朝,并且接受太上皇后的问询。   方才还在王安石府上的时候,传信的中使来过了。他是先去了城南驿,然后追着赶过来的。太上皇后的谕旨中,着吕惠卿明日上殿陛见。正常情况下,这次陛见之后,两三日之内就要离京。   对此吕惠卿也没有打算抱怨什么。只是对蔡确又看低了两分。   既然已经决定让自己不得回京,那就应该让太上皇后下诏,催促自己早日就任,甚至干脆绕过京师,不要顾忌人言。这点觉悟都没有,还想什么把持朝政?   虽然说成功地让自己没能留京任官,但蔡确却允许自己能够进入京城,甚至是上殿觐见,这究竟是瞧不起自己呢?还是太过自大了一点!?   不管蔡确是怎么想的,吕惠卿都没有打算放弃这一次的机会。   ……   月色下,曾布望着同一片的天空。   但他心中所想,完全与表面上的动作无关。   他只是在惋惜,蔡确实在是太过高估自己,而忘记了吕惠卿的才干。   这一回吕惠卿得到了机会,他要是不在殿上闹一下,如何对得起他这些年来受到的委屈,还有被踢到河北的怨恨?若是吕惠卿偃旗息鼓,曾布也决不会相信他是浪子回头——狗改不了吃屎。   而且吕惠卿会怎么做,曾布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没有定策之功,战功卓著也无济于事。太上皇后那边不可能给与他太多的信任,相反的,反而会怀疑他的本心。   易地而处,曾布会怎么做的事,他觉得吕惠卿也肯定会怎么做。   曾布再自大,也不会认自己有超过吕惠卿的才智。但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他。想法和行事风格类似,最后的结果也会类似。   最后要吃些苦头的只会是蔡确,而不会摊到自己的头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提醒蔡确?   一个当权的宰相,就算一时吃了点小亏,但他损失得起,但吕惠卿却一点也输不起,一旦失败了,立刻就万劫不复。不仅惹来太上皇后的愤怒,他本人的结果也会变成一辈子在边地的感觉。   这还真是很是符合曾布心中所期盼的结果。   他不打算提醒蔡确,也不担心吕惠卿能不能达成他的目标。   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蔡确大吃苦头,甚至离职,而吕惠卿继续被打发去河北,这样的结局,就是曾布最想看到的结果。   等着明天上殿看热闹吧,曾布想着。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四)   清晨,天色未明,韩冈便已经动身离家。   清晨的空气中没有太多的清爽感,反而弥漫着一股烟灰的味道。   若是有一场畅快的清风吹来,感觉还会好些。可连着几日无风无雨,这空气是一日坏过一日。   韩冈清楚,只要城外的炼铁炉、炼焦炉一日不停,这开封城中的空气就一日不净。   随着重工业在京城附近的发展,开封的环境质量是越来越差了。天空灰蒙蒙的日子一日多过一日,使得口罩在京城中越来越普及。   由于河道流入宫城,过去曾经是宫中水源的金水河,至今尚幸没有被污染。可上游有大量水力锻锤的汴河,进入城中的河水都是褐色的。   韩冈至今都感到有些吃惊,汴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土黄色变成现在的颜色,京城的军民却能在同样短暂的时间里飞快地适应下来。   他之前曾经预计过,军民之中对越来越糟的环境必然会有所怨言,成为御史们攻击自己的工具。   这样他就能顺势提议将京城附近的铁场给迁移出去,迁移到煤铁都丰富的矿区去。可是至今为止,御史们都无心这样的小事,偶尔才会有一两封弹章,然后进了宫中,就再也没有声息。   这里面也有韩冈的功劳就是了。风车和畜力带动的深井取水,让东京军民的日常饮食不受污水的干扰。而且由于厚生司的宣传,就是浆洗衣物,也不会像其他地方一样直接在肮脏的河水中捶打。平时产生的污物,更是直接装车运走,不会直接倒进河中。   饮食能保证最基本的安全,其他也就算不上什么了。至于空气的问题,只要钢铁还是被视为国家强盛的标志,只要朝廷还是觉得京城必须要有能压倒外路的钢铁产量,那么京城的环境问题就不会有解决的余地。   这是文明进步的副产物,韩冈对此也无能为力。至少他不能主动将环境破坏的坏处明着说出来,否则必然会给敌人所利用。也只能先等着了,等着朝廷中有人站出来说要解决这个问题。   这事不知要到几年之后。韩冈很快就放到一边。就是将重工业都远远迁走,只要京城百姓还是用石炭来取暖做饭,还是很难改变恶化下去的空气质量。石炭用得多的城市都有这个问题,陕西的延州最有名的就是冬雾——一到冬天,家家用石炭取暖,城中上下一片炭黑。在延州做过官的官员,回来后提到这个问题的不在少数,只不过多是当成轶事来说,好像都没有保护环境之类的想法。   经过了御街,抵达宣德门。   要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宣德门前的广场渐渐为人马所填满。御史台的人还没凑齐,不过与武班的阁门使一起镇压百官已经足够了。   有他们盯着,官员和亲随纵是多达千数,又有坐骑过千,发出来的声音,也比不上此时的一条普通街道。   韩冈跟蔡确、章惇等先后到来的宰辅打过招呼,韩绛、曾布也渐渐都到了,只是不见吕惠卿。   难道是忘了时间?   心中狐疑的不止韩冈一人,好些官员都在寻找吕惠卿的踪影。   今天是吕惠卿回京后初上殿,而且接下来的几天,能不能再次上殿希望十分渺茫,如果想要改变被发配河北的命运,今天就肯定会有所动作。   号炮声响,皇城城门缓缓开启。   号炮已经成了每天都要出现的惯例,一开始文武百官都有些不习惯,但时间长了,就是官员们所骑乘的马匹,也都不在乎这样的声音了。   看到这些马,韩冈就想着怎么将军中的战马也都历练一下,那些战马,迟早都要经受住火炮的考验,早一点比晚一点要好。   韩绛、蔡确骑马进宣德门,这是宰相的权力。韩冈进门前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时,却见吕惠卿这时才慢悠悠地赶过来。   垂拱殿上,群臣毕集。朝会还是按照正常的流程来进行。   吕惠卿作为诣阙的重臣,第一个上殿来。在大殿的中心,叩拜如仪。   “吕卿在陕西劳苦功高,灵武故地也多亏有吕卿在才得收回。如今又要劳烦吕卿为朝廷镇守北门了。”   向皇后也担心着吕惠卿这一回会弄出什么花样来,并不希望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的朝堂再起波澜,一口就咬死了让他去镇守大名府。   “殿下之赞,臣愧不敢当,此乃臣分内之任。臣今日受诏守北京,亦当如在陕西,不使陛下与殿下为大名而忧。”吕惠卿低头,并没有如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拿着功劳簿,为自己不能留京而叫屈。   “得吕卿之言,吾和天子当可高枕无忧了。”   吕惠卿再拜,“臣离京日久,明日又当北行。臣请今日入宫叩问上皇圣安,还望殿下准许。”   吕惠卿说是离京日久,其实连一任都没任满,去了长安不久,便是天子发病,然后对辽开战。只是事情多,看着时间长了。在向皇后的感觉中,也是觉得这一年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冬天还远得很,但总觉得好像已经过了十年一般。   “吕卿出外的时间是不短了。吾素知上皇甚是看重吕卿你。既然你有这番心思,等散朝后,可随当值宰执入内叩问圣安。”   “谢殿下。”吕惠卿又拜倒行礼,然后起身,道:“已经十三年了。”   “嗯?”向皇后惊讶地看着吕惠卿,难道这位吕宣徽突然之间不会算算术了吗?   几位宰辅都皱起眉来,吕惠卿似乎不对劲了。韩冈则精神一振,终于是要有动作了?   只见吕惠卿道:“当年议论西方军事,上皇每每为灵武沦陷于贼手为恨。曾经几番降诏,命臣可直言时弊,更易旧法,以佐西北军事,可复灵武之仇。”   向皇后觉得吕惠卿好像是偏题了,这都说到哪里去了。但吕惠卿现在说的是太上皇赵顼的事,却也不方便打断。   赵煦听得却很专心,这是他父皇当年的故事。   “昔年手诏,臣昨日翻看,连纸页都黄了,但墨迹却历久如新。笔笔皆是上皇意欲振奋皇宋之意。如今十三年过去了,臣在外幸得三军用命,内又有太上皇后看顾,方得收复了灵武故地,终可报上皇厚恩之万一,也算全了上皇当年之夙愿。”   吕惠卿缓缓地说着,音声渐至哽咽,殿堂内寂静无声,无不是惊得呆了。   蔡确的脸色先红又青,太上皇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但所有人都将帝位更迭当成一桩喜事的时候,吕惠卿却在为赵顼而感怀流泪,这样的差别,不可能不在朝臣和天子心中留下深刻的一笔。   尽管同样是为了在小皇帝的心中留个记号,但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功绩也不同,吕惠卿也就选择了一条与蔡京截然不同的路。   吕惠卿不仅仅是为了给小皇帝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更是确立了自己纯臣和忠臣的形象。   有他这番精彩演出,蔡确倒被衬得如同是个奸佞。   吕惠卿的功劳,与韩冈、郭逵并立。郭逵不论,两个有大功于国的帅臣,都被请出了西府,做了宣徽使。外界很难知道其中内情,为韩冈和吕惠卿叫屈的声音还是有不少的。   之前蔡京被东京市民群起攻之,就有一部分原因是为韩冈的待遇抱屈。在大部分开封百姓眼中,朝廷本来就已经是赏罚不公了,奸人还要咄咄逼人,不肯罢休,硬是要治韩冈于死地,不嫌太过分吗?   为了这件事,骂到蔡确头上的有很多——谁让他是蔡京的亲戚兼后台——只是畏惧他宰相的身份,没人敢去他家门前丢石头。   今天吕惠卿在殿上又是哭了一场,蔡确的名声可就是要烂到家了。奸相的头衔稳稳地落在他头上。   难得在夏竦之后,终于出了一个公认的奸相。就是王安石在变法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被世人认为是奸相。吕夷简被骂得虽多,可终究还是没有太过分。只有夏竦,在他死后,朝廷公议他的赠谥,原本要谥为文正,刘敞道:“世谓竦奸邪,而谥为正,不可。”最后改谥文庄。以蔡确现在的名声,恐怕日后,他的谥号多半会是文庄。   也难怪蔡确会有这么难看的表情,任谁发现自己的名声烂到了家,当面还有人又将自己往臭水坑里踩,心情能好就有鬼了。   韩冈犹有余暇地关注着两府宰臣的表情,蔡确且不论,曾布脸上的表情尤其精彩,却让人捉摸不透。感觉像是后悔,却又让人想不通是什么原因。   曾布的确是在后悔。   他没想到吕惠卿能够无耻到这样的地步?简直是目瞪口呆。事前的预计,在吕惠卿的现场表演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可笑。   换做是他曾布在吕惠卿的情况下,也只是当着朝臣的面,请求面见上皇,然后回头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面前,回忆几句当年上皇治国时的艰难困苦。这样也就差不多了。做大臣得有大臣的规范,举止得内敛,喜怒上面就能算是轻佻了,何论哭笑?哪里就能这么当着群臣的面给哭出来?!这未免太夸张了!   曾布的心中一阵后悔,早知道吕惠卿会这么做,他昨天就该早一步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那边埋个钉子。就算没有全中,但只要擦点边,就能让吕惠卿的演出成为笑料。   向皇后也愣住了。   她还没见识过宰辅重臣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哭出来的,愤怒、吵闹倒是见得多了。   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吕惠卿收泪归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五)   吕惠卿的几滴眼泪比火药还要厉害三分,炸得朝堂上人心浮动。   人人皆知,这是在针对阻止他入京的韩绛、蔡确等宰辅。尤其是蔡确,因为韩绛无心朝政的缘故,蔡确在东府中近乎于大权独揽,吕惠卿不得入朝的责任,其实都被他一人担了去。   借太上皇帝的势,压了蔡确一下。   不过尽管有文武百官在殿上亲眼见证,但御史想要给吕惠卿安一个殿上失仪的罪名,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只是回忆上皇当年事时声音哽了一下,又没有痛哭失声,无论如何都当不起这样的罪名。   御史们也不方便用不实之罪强加在吕惠卿身上,多少人做见证呢?   这一回吕惠卿哽一下就被弹劾,下一次哪个人多喘口气,是不是也一样会被弹劾?这样的路数下去,可就要人人自危了。哪个御史敢犯众怒?   不过御史们都在看着吕惠卿的后续,到底是准备离京,还是想就此留在京中。   如果吕惠卿是为了留在京中才哭出来,那么绝对虚情假意,心怀诡诈。只要有一点苗头出来,就会立刻成为靶标。   但他当真是为了太上皇而哭,心中一片赤诚,那么他肯定会按时离京。对蔡确为首的宰辅们来说,还是可以容忍的结果。   不管表演得多么精彩,只要不留在京城,短时间内便不为祸患。   不过吕惠卿在朝中的名声还是有些问题。   在变法的那段时间里,旧党从王安石身上找不到可供利用的把柄,都将火力集中在吕惠卿的身上。多小的毛病,都会被无限放大,让吕惠卿的名声一落千丈。   当年变法之前,吕惠卿最早是得到了欧阳修的青目,方才在朝堂上声名鹊起,称他是“学者罕能及”,并“告于朋友,以端雅之士荐之于朝廷。且曰:后有不如,甘与同罪。”吕惠卿能进崇文院任职,正是欧阳修的功劳,与王安石无关。之后吕惠卿参与进变法中,成了王安石的助手,欧阳修就一反过去的欣赏,攻击吕惠卿不遗余力。   不论吕惠卿本来人品如何,在现如今的朝臣们的心目中,他还是奸诈诡谲、权欲旺盛的奸险小人。   在朝会后,有了向皇后的承诺,吕惠卿入内拜见太上皇。   韩冈没有一起过去。章惇、苏颂今天也不当值。只有蔡确、张璪和薛向陪着吕惠卿一并入宫问安。   据之后传出来的消息,赵顼也并没有写下什么让人难做的字条,只是回了吕惠卿一句好。让人知道他的意识依旧清醒。   觐见之后,吕惠卿随即告退离宫。   按照常例,太上皇后应该向吕惠卿征询一下对最近军国重事的看法,以及他抵达河北之后,打算怎么处理当地的军政二事,做一下了解。   但凡大臣出典要郡,都会被询问,如果回答的不中人意,这项任命便会有被撤销的可能。甚至连同决定此项任命的宰辅,都会受到一定的责罚。   但向皇后并没有在今天召见吕惠卿的意思,看起来对吕惠卿在殿上的表演是有所不满,准备拖延时间了。拖到吕惠卿该启程的时候再召见,就免得有人会误会朝廷的心意。   “想不到吕吉甫竟然会在殿中来了这么一手。”韩冈回到宣徽院,午后苏颂过来时,就对他感叹着。换做是他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还不是给逼的。”苏颂笑了一声,“说得好像事不干己,其中就有玉昆你一份吧?”   韩冈打了个哈哈,难得见到苏颂辞锋锐利:“又非是私仇。”   阻止吕惠卿留京,王安石都可算是其中一个。尽管王安石这么做,是为了逼韩冈也从枢密院中退出来。但不可否认,王安石的确是将吕惠卿当成了筹码来使用。   这其中并非是私仇,而是为了道统。只是相对于国家公事,道统方面多多少少还有私欲的成分在了。   苏颂当然清楚,笑了笑,转而道:“不过也亏他吕吉甫能想到这一招。旁人可真学不来。”   “为了名声,吕吉甫也是被逼无奈了。”   并不是说蔡京、吕惠卿这一干人,是接二连三想把宝押在小皇帝身上。为了十年后的事也用不着走这一步,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   在韩冈看来,更多的还是为了现在的声望。只是蔡京比吕惠卿做得可是毛糙多了。估计是经验不足的缘故。不过吕惠卿本身也是不得已,至少蔡京不会像吕惠卿一样,曾被千夫所指。就是在吕惠卿拿下了灵武之地后,也没能摘下有才而无德的帽子。   “吕吉甫到底打不打算留京?”苏颂又问。   韩冈知道苏颂对吕、曾等人的看法,多多少少有些成见。他自己其实也有一点,之前来往的过程中,吕惠卿对权力的渴望,表现得十分明显。韩冈眼睛不瞎,自不会看不出来。   “谁知道他怎么想?只能看着了。要是他当真想要留下来,这两日肯定会有所动作……不过蔡相公正盼着他这么做。”韩冈说道。   苏颂当然清楚,蔡确有多忌惮吕惠卿入朝。   朝堂上也不会有人不知道。吕惠卿凭借他的功劳,以及在新党中的地位,只要吕惠卿入朝,立刻就能从蔡确手中将军政大权给夺回大半来。想要独相的蔡确,哪里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颂点头叹道:“吕吉甫若是有自知之明,现在就该收拾行装了。”   “吕吉甫识见超群,不会看不到这些问题。就不知道他能不能过得了功名利禄一关。”   吕惠卿若当真老老实实地离京,不再做其他小动作。他过去糟糕的名声,能洗脱不少。而且还有士林中的同情心,也会向他倾斜。只要他能放弃入朝为宰相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吕惠卿的事,说说也就算了。心中不痛快的是蔡确,韩冈和苏颂都不是很放在心上。   “对了,昨天当十钱已经铸好了,样钱刚刚送过来,子容兄可要看一看?”   “黄铜的那种?这么快?”   “算不上快了。都是铸造,要不是原料耽搁了一些时间。之前应该跟折五钱一起铸好的。”   韩冈命人去取了新铸的铜钱过来,拿给苏颂,“母范之前已经进献给太上皇后看过了。今天铸币局那边就会呈上去。不过我这边的还是先一步。”   金灿灿的簇新铜钱,便是昨日才铸好的当十钱,是黄铜质地。   这枚钱币做得十分的精致,正面是元祐通宝,文字是端正的楷书,近于欧体,是韩冈的手笔。反面拾文二字上下排列。左右则是两枚月牙。   由于当十钱比平常的小平钱大一圈,外廓很宽。所以在外廓上,正反面又各多加了两个凹陷下去的标志,都是十。一个是改进后的草码十,另一个就是一横一竖的十。这一点,跟之前铸成的青铜折五钱是一样的。倒不是为了省一点点物料,或是让人知道这是十文钱,而是防伪的标识。   伪钱往往轻且小,质量也低劣。但只是质量上的问题,普通的百姓也不一定能够辨认出真伪来。但在外廓上加了防伪标记后,就容易许多——私铸铸造不出这么精细的标志——一眼就能认出。   而且过去市面上流通的都是青铜钱,想要伪造钱币,熔小钱为大钱,最多也只能造出折五钱来。折五钱的材料三倍于小平钱,私铸的话,根本赚不到多少。而市面上的铜料价格,可比铜钱要贵得多,熔铜为铜器,才是赚钱的买卖。   苏颂将当十钱拿在手中,又从自己的袖中掏出一枚青铜钱来,却是新铸的折五钱,一手一个拿着对比起来。形制是相似的,大小和厚度也差不多,只是色泽和面值字样有别。另一个,折五钱背面的图案是云纹。   “成本还是之前说的三文吗?”苏颂拈着黄铜钱问韩冈。   “嗯,三文。比折五钱要多一点。”   过去发行的当十大钱,成本也都在三文上下,所以之后都因为百姓不认而不得不降下来。不过现在换成材质有别的黄铜,只要朝廷还能用来收税,百姓不认的可能性就会很小了。   “锌四铜六。”苏颂拿着黄铜钱前后翻看,“玉昆你生造了这个锌字,到底什么意思?”   “炉甘石知道的人多,但锌这个字有几个人知道的?本来是想在新旧的新加个金,但又一想,觉得这个名字还是不合适,日后肯定有更多元素待发现,就换了个辛苦的辛。”   韩冈总不能说他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取名,虽然应该是外来货,但只要是汉字就没关系。琵琶葡萄也都是外来货,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颂并没有穷究此事,在他看来,韩冈给过去没有定名的元素命名,也不是什么大事。本草纲目中要给动植物规定学名,都是一个目的。以名利诱人入彀。   苏颂将钱还给韩冈:“之后就是将铜制的小平钱全数停铸,统一改成铁钱?”   “当然。”韩冈道,他的打算也没瞒过人。   熔掉折五钱铸铜器,也还是能赚,不过肯定比不上之前多了。对朝廷来说,用铜铸小平钱很吃亏,换成是折五钱就会好一点。而且在计划中,当十钱才是主力。防伪造、防毁钱,都是新铸钱币要解决的问题。   “不同面值,不同材质。想伪造就不可能了。以世间铜料之价,用来铸造小平钱本来就不合适。等到机工曹能够将模压机给造出来,当五十、当百、甚至白银、黄金的当贯大钱就都有了。”   一文铁钱,五文青铜钱,十文黄铜钱。什么时候模锻成型的机器能造出来,用红铜造当五十和当百就容易了。红铜质软,模锻只要解决机械问题就够了,对于模具材料的要求并不高。而且铸币的利润,也支持得起经常更换模具的要求。相同的,还有金、银币,都是可以用模锻来冲压成型。质地精美的模压,是铸造所不能相比的。只要无人能够伪造,朝廷信用不失,这样的钱币就能通行于世。这笔买卖就能长久地做下去。   “那时候,国家财计就又能轻松一些了。”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六)   赵煦正在崇政殿中。   结束了下午的功课,赵煦便过来等着与他的母后一起去拜见太上皇。   崇政殿的前殿是与重臣共议国家大事的地方,上午基本上是宰辅,下午是御史、武班,以及回京的朝官,后殿则是用来批阅奏章,赵煦就在后殿中等待着。   虽然夏天并不开课,但日常的习字、读书都是不能间断的。这方面的学习,也不需要王安石、韩冈、程颢这等身份的大儒教导,直接在宫里面就能完成。   上午写了一百个大字,抽背了三篇论语,下午则是韩冈那边出的二十道简单的四则运算的计算题。说是不多,可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还是很吃力的功课。   不用做功课,又没有外臣在身边,赵煦就显得轻松了一些。至少这时候,不会有人提醒他要保持仪态。也能够在殿中走来走去,不像在朝会上,得一坐一个时辰。但也只是稍稍有点放松,坐立行走,还是一样是一种久经训练后的端正。   走到御桌旁的素色屏风前,小皇帝仰头向上看着。   同样的屏风,在福宁殿中有一面,不过现在已经没人往上写字了。坤宁宫也有,上面的人名每隔数日、十数日,就会增加一两个。不过那面屏风上的人名数量,中就是比不过这里。   在向皇后开始垂帘听政的时候,崇政殿中的这面屏风上的名字才起了个头。时至如今,却已经写了大半上去。细数一数,有三五十个之多。   赵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名字。   “官家?”冯世宁跟在赵煦身后,看见他在屏风前立定不动,便弯下腰问道。   “都不认识。”赵煦小声地说道。   冯世宁恍然道:“哦,官家,是这样的。这些人现在都还是小官,不过因为差事办得好,已经被太上皇后看中了,准备有机会就提拔的。等到官家亲政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朝廷中的肱股之臣,辅佐官家治国。”   赵煦静静地听着,然后点头。   他也是知道的,宰辅们的名字的确不会写在上面。朝堂上的一些重臣,不需要用笔来记忆,就是自己都能记得。   就比如今天在殿上想起父皇差点就哭了的吕宣徽。   在赵煦的记忆里,除了他以外,其他相公都对父皇退位很高兴。   他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应该是能回京的。   只可惜自己就算是皇帝,现在也决定不了哪怕是最小的一名官员究竟能任职何处。   “官家!”冯世宁突然响起的声音略带紧张,“前面结束了。”   赵煦也听到了前面的动静,转过身来,往前去迎接太上皇后。   从侧后方的小门离开了崇政殿前殿,这一天与臣子的议事总算是结束了,但一想起回去后还有更多的奏章要看,向皇后的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每日处理这军国之事,永远都看不到一个尽头。   臣子还有休沐的时候,可天子和她这样的垂帘皇后,却一日也不得清闲。就是不上朝,也有数不清的奏章要看。若是遇上大事,宰辅们能轮班宿直,但她又能找谁替自己的班?   只能苦苦熬着,等官家可以亲政,就算是解脱了。   赵煦就在前面等候着。   每天都是如此,从来都没有耽误过。   小小的身子瘦削单薄,在后殿前,向太上皇后行礼。   “快起来吧。”向皇后连忙道。伸出手,牵着赵煦进了后殿。   在殿中坐下来,宫女奉上滋补的饮子,向皇后喝了两口,问赵煦:“官家,等了有多久了?”   赵煦站了起来:“半个时辰了。”   “别站起来,坐着说话。”   向皇后想让赵煦坐下来,但赵煦还是坚持着礼仪,“程先生说过君子只在慎独。洒扫应对,也不可懈怠。”   程颢给赵煦授课时说得很浅显,没有往深里将程门对慎独的精义灌输给赵煦,只说了该如何行事,倒让赵煦越来越像一个老学究。   多少次了,都是这样。   看着赵煦没有多少血色的小脸,向皇后心中就不由地叹息起来。   赵煦一直都是个很聪明、很安静的孩子,而且有主见。心中的想法很少对外面说。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些城府。这样的性子,很适合做个皇帝。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就是暮气过重,没有小孩子的感觉。   早慧的孩子有很多寿数不永。那些早年曾经以神童得荐的臣子,也就一个活到六十多的晏殊算是长寿的。或许是累得,小孩子做成人的事,当然会伤到元气。   牛犊不能拉犁,马驹也不能乘人。臣子就是有官身,也得要到二十岁之后方能出来做事。只有少少的几个特例,但那些特例,有哪个是六岁就出来当差的?十二岁拜相的甘罗已经是最早了。当朝百官,更是只有韩冈是十八岁开始当差。   这一点让向皇后很担心。赵煦这个样子下去怎么得了?偏偏还是个胎里弱的。但要说让她支持赵煦像小孩子那样蹦蹦跳跳的,却又不可能。赵煦已经是皇帝了,就是不处理朝政,可朝廷上还是有许多地方都需要他出场。要是让臣子小瞧了皇帝,日后同样难以收拾。   向皇后与赵煦说了一阵话,突然神情一动,拉过来,用手捻着他身上的衣服,对跟着赵煦的国婆婆、冯世宁等人道:“官家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午后虽然热了,也不能就换上这点衣服。得再加一件。”   国氏和冯世宁慌慌张张地应了,为赵煦捧着衣服的小黄门忙上来帮着再加上一件衣袍。   向皇后看着,还不忘训斥着冯世宁等人:“你们都是官家身边的人,都要注意一些。虽然官家这个夏天没发病,但往年到了春秋换季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舒服。现在已经入秋了,早晚都凉,不要忘了给官家添加衣裳。就是热一点,也比冷着强。”   冯世宁等人唯唯诺诺。向皇后知道自己其实是太大惊小怪了,但以赵煦这身子骨,又怎么能不小心?太上皇可就只有这么一根独苗。   贵为天子,赵煦吃穿用度都是当世无人能比,天下最出色的名医都绕着他转。   可都这样了,赵煦依然健康不起来。在向皇后的心里面,也只能盼着那位药王弟子,当真能够保佑官家能够顺顺利利地长大成人。   ……   韩冈此时正在翻看着来自厚生司和太医局最近的医学报告。   苏颂这时候已经走了,他一般是每三天里面有两天会在午后来宣徽院一趟,不过时间都不长,看看工作的进度,与韩冈讨论一下就会离开。不过临走之前,他没忘让韩冈将厚生司那边送来的报告给他送一个副本过去。   人体解剖学在大战期间有了长足的进步。全是靠了设在河东的医院能够大量地解剖人类尸体,以及动物活体的结果。就算韩冈离开了河东,在解剖学上的研究也没有停止。   就像前段时间研究人体骨骼,以三百多具人体总结了统计结果。发现不同的人骨头数量不同,小儿骨头多一点,成人就少一点。如果只看成人,大大小小在两百块,有的人会多一点,有的人则正好。并不是传说中的三百六十五块,也不是某些古怪的教派中说的,男人要比女人少一根肋骨。在一块块数骨头数量的同时,还没有忘记研究一下每一块骨骼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而今天的报告中,有关于五脏六腑的研究。不再是五行对应五脏,而是从解剖学的角度论述,血液循环系统、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尽管在韩冈看来其中漏洞百出,还有许多属于臆测的成分。但这毕竟不是在韩冈的引导下得出的结论,除了最早的一点启发之外,韩冈并没有叙述太多。但那些医生们还是得出了大方向上正确的结论。   这就是韩冈所期盼的进步。不仅仅是科学技术上,还有思想和思维方式上都开始有了进步。   相比起这些进步,区区吕惠卿实在算不了什么。   韩冈希望这样的进步不仅仅局限在医学上,而是在所有领域都希望能看到人们思想上的转变。   即使只有一点点转变,对之前来说都是莫大的进步。气学的门人,正在转变中。如果他们都能有所改变,日后即便不能做一个栋梁之才,但也必然能够成为一个可以做实事的官员。   相比起水葫芦一般总是不见少的词臣,能做事的臣子一般都是难以替代的。尤其是专业性很强的财计、军事、水利等方面的官员,在官场中,一直都十分稀缺。   做事总是会很麻烦,各方面利益纠葛都会影响到最后的成效。相反的,站得远远地指手画脚是最安全的做法。就像当年司马光死活不肯去修补黄河大堤一样。大部分进士出身的官员,都希望能够担任不用做事,却又能随意指点江山的职位。所谓的清要之职,台谏、三馆秘阁,都是这样的位置,就任此职后也能升得飞快。   可国家不能没有做事的官员。这本来就是气学的突破点。也许文章上赢不了,但他们却可以让自己无法取代。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七)   萧禧冷眼看着席上。   并不是宴会上的酒菜不好。论起菜肴酒水的水平,辽国是没办法与大宋比的,相差有千里之遥。   也不是歌舞不佳。尽管迥异于北地的风情,但教坊司的表演也是另有一番风味。   萧禧过去出使大宋时,参加过多次国宴,对此很清楚。尽管今日的赐宴还没有开席,但肯定绝不会比以往逊色,也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只是主席和陪席有问题。   吕惠卿,韩冈,以及郭逵。   三名主持过对辽作战的主帅,恰好都在京中,一个不漏地被派到了宴席上。   依照宋辽两国惯例,接待国信使的国宴,天子都会驾临。不过这几年,北面以天子年幼的名义,都是耶律乙辛出面。而这一回,大宋正好可以回以颜色。   向皇后为女子,不方便主席,赵煦更不可能。接下来应该是由宰相负责,但向皇后偏偏提了吕惠卿的名。然后让韩冈、郭逵陪席。   只不过,大宋的两位宣徽使和签书枢密院事,加起来也比不上一名大辽尚父殿下。以外交对等的原则,大宋这么做,是彻头彻尾地羞辱。   萧禧只在席前看了两眼,见大宋的两位宰相的确一个都没到,登时就变了脸,厉声质问吕惠卿和韩冈:“贵国官家换了,难道连礼数也不懂了吗?!南朝国使抵我国中,天子赐宴,尚父必出面主席,为贵国皇帝捋酒祝寿,殷殷之语只为两国百年之好。今日海里来此赴国宴,不见贵国皇帝、太上皇后倒也罢了,却连宰相也不出面,贵国是打算破盟弃约了?!”   吕惠卿踏前半步,冷然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南北之好来之不易,但贵国既然打算废新订之盟,绝两家之欢,鄙国也只能有一还一,有二偿二了。”   “新订之约诸条诸款,海里记得,枢密也当记得才是。敢问枢密,鄙国究竟是破了里面的哪一条?”萧禧突做恍然,“啊,海里忘了,枢密已经被贬做了宣徽使了,大概国事是不清楚的。”   吕惠卿浑当没听到:“自开国时起,高丽便是大宋藩属,显德二年,即已遣使入贡。高丽国王王徽,更是皇宋的检校太傅、开府仪同三司、玄菟州都督、大顺军使、推诚顺化保义功臣。贵国攻我藩属,杀我宋臣,还敢说未曾背约破盟?!”   “高丽于我大辽为臣,更远在显德二年之前,前后已近两百年。王徽领国事后,日渐悖逆,鄙国讨伐不臣,事出有因,师出有名。此乃我大辽自家事!”萧禧又冷笑起来,“两百年内,高丽多有悖逆之行,鄙国亦出兵多次惩治。如今这是第四次!今日宣徽来问罪,不知前三次时,贵国又遣了谁来问了?”   “熙宁之前,高丽贡事中辍数十年,纵知其为贵国所攻,亦无名目出兵。如今王徽重修贡事,受我皇宋册封,复为宋臣。于情于礼,不得不问!”   “高丽今日从辽,明日从宋,后日即从辽亦从宋,不知忠心,惟知事大,此等反复贰臣,贵国还要包庇不成?”   萧禧的口气终究还是软了。韩冈在旁边看得分明,要是一口咬定高丽是辽臣,主国惩戒藩属容不得外人插嘴,那就是准备强硬到底。现在说什么反复、贰臣,那等于是承认高丽曾经对大宋称臣。而且现在是大宋礼数不周,扯到高丽。终究是不敢拂袖而去。   萧禧现在不敢拂袖就走,也就只能与吕惠卿辩论。换做是过去,礼数小有不周,便是一个敲诈勒索的绝好借口。但现在他背后的大辽国势比不得蒸蒸日上的南朝。举步欲离,却又不敢这般决绝。万一宋人当真将他送回去,那就是一切都完了。耶律乙辛绝不会在这时候举兵,甚至连威胁都不会做。   萧禧态度软化,吕惠卿如何听不出来,冷笑道:“高丽若有反复,亦当大宋来惩治,不须外人动手。”   吕惠卿的态度强硬过了头,让萧禧无处可退,态度又重新强硬起来:“正如宣徽所言,高丽乃是辽臣,其有反复,正当由我大辽处置!”   萧禧和吕惠卿如同斗牛一般顶上了。好端端的国宴上,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情况。礼官都看呆了,而本来该监席的御史,却也不敢乱插口,怕坏了国家大事。与会的官员,更是没一个敢开口的。   韩冈叹了口气,上前:“高丽乃是皇宋藩属,朝廷不会承认贵国对高丽的侵占。如果北朝意欲以惩戒为名,行吞并之实,那么皇宋也只能为藩国做主,以全主藩之义!”   明明跟自己无关的差事突然落到头上,韩冈当然不高兴,没事争这口闲气做什么?但吕惠卿、郭逵都接下来了,自己不接也不合适。现在既然来了,更是只能得把事情做妥当了。   “哦?”听到韩冈插话,萧禧如释重负,退了一步,转过来问韩冈:“依韩宣徽之意,只要鄙国不并吞高丽,贵国就不会插手?”   “当然不可能。”韩冈说得理所当然,“高丽对皇宋称藩这一点并没有变,藩国有难,皇宋当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救助于它。”   “何为力所能及?”   “那要看贵国的诚意了。”   韩冈话出口,满座皆惊,连郭逵瞪着一双眼,堂堂大儒,甚至讨价还价,好像什么都能卖一般。但他却丝毫没有感到羞愧。   辽国虽大,也不过是蛮夷而已。以韩冈的华夷之辨新解,对蛮夷可不会讲究什么礼数。禽兽之属,还想跟人一样求个礼遇,那要先脱胎换骨做人再说。遇文王,兴礼乐;遇桀纣,动干戈。韩冈有充分而完备的借口,将说出的话给圆回来。   其实最重要的就是一点,辽国是敌国,越是能打压敌国,就越有名望。至于那等腐儒之言,在士民之中不会有任何认同感。   “贵国要什么样的诚意?”萧禧沉声问道。   “自高丽撤兵,恢复高丽王室。”   这根本就不可能!但萧禧知道,这不过是讨价还价罢了,“宣徽想要的这个诚意,鄙国可不一定能给得了……”   “是啊。贵国尚父忠心于国,日后必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不须惧我大宋!”韩冈目光如刀,却是半点也不让步。   耶律乙辛现在最想做什么,已经是如司马昭一般,路人皆知。就是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想做个纯臣,但他一旦以臣子的身份死了,家族都别想保住,被他压制多年的反对者必然会爆发出来,夷灭全族都是小事,发棺戮尸也不是做不出来。而耶律乙辛的一干党羽,更是一个个下场凄惨,不会有好结果。性命交关,他们逼都要把耶律乙辛逼得做皇帝去。   而耶律乙辛篡位,大宋的反应是最关键的。国内早就被他清洗镇压,可只要还有一点残存的余孽,在得到了宋人的支持后,彻底翻身也不是不可能。何况,宋人还有直接出兵的选择。在名义上,从圣宗皇帝传下来的这一支,可是极近的亲戚。要是打着为叔祖、叔父、兄弟复仇的名义出兵,宋字大旗下,又会聚起多少大军?   尽管耶律乙辛从来没有明说过,但萧禧很清楚,唯有这件事,他必须设法让宋国不能插手进来。不论是让宋人感到投鼠忌器,还是诓得宋人做着静观其变的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都必须阻止住宋人。   但这口气,萧禧如何吞得下,他为使节,不止出使过大宋,大辽境内百国他去过不少家,何曾有人敢给他气受?就是如今,宋辽国势逆转,但只要契丹铁骑还在,何须畏惧他宋国?   “宣徽说笑了。”萧禧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大辽自立国之后,灭国无数,屠人百万,何曾畏惧过谁?不论谁人为大辽之主,纵是万军在前,亦不会有半点怯意!”   韩冈微微笑了起来,他说的是反话,萧禧却用正话回复,可见他心中的动摇。   “大使想必是听岔了。”吕惠卿打了个哈哈,“方才韩宣徽可使在赞贵国尚父,忠心为国,一无所惧。”   萧禧的脸顿时涨红,继而又变得发青,一时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了萧禧,韩冈暗叹着。   谁让萧禧背后是个有私心的耶律乙辛?若是他背后是堂堂正正的大辽之主,以萧禧的水平,不至于会犯这样的大错。就是强硬到底,回去后也不会受到责罚。但谁让耶律乙辛想要做个篡国逆臣呢?   “大使,还是先入席吧。有话可以席上慢慢说。”   “两国终究是兄弟之邦,总不能一点小事就吵得仿佛要破盟一般。”   吕惠卿和韩冈一搭一唱逼着萧禧坐下来,就像当年萧禧逼着赵顼将割让土地的盟约给签下来一样。   萧禧默然片刻,发青的脸最后恢复正常,对韩冈笑道:“韩宣徽在鄙国声名远布,为万家生佛,多少人家为宣徽立了长生牌位。即有邀,海里不敢辞。”   “可怜!”   韩冈、吕惠卿心中同时叹息,堂堂辽国使者,只能在挑拨离间上做文章了吗?   面子上占了,里子就要还上一点。吕惠卿想着,在辽国吞并高丽的事情上,能让出多少可以让萧禧回去交差,也不伤中国的颜面。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八)   将萧禧逼得入席,算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不过即使到了席面上,按照礼节的几巡酒后,言辞之间的交锋也没有停下来。   在都亭驿中,辽国的使团被约束得像是坐监一样,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出不去。所以到了酒宴上,留给萧十三享受的余地很小,他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宋人故意泄露给他的。   “如果贵国硬是要侵吞高丽,那就没什么好谈了。”韩冈的语气看起来很是强硬地说着,完全不留任何婉转的余地。   萧禧的态度并没有因为几倍水酒而软化:“高丽王家负隅顽抗,毫无向悔之心。征战之中,自留不得他们的性命。”   “当可别立旁嗣。难道高丽宗室,无论远近,都给贵国杀绝了?”吕惠卿冷笑着问道。   “宣徽当是不知,高丽王女不下嫁臣庶,必归之兄弟。数百口皆在开京城中,兵火一起,连城俱化为灰烬了。”   “数百口人没一个逃出来?!”吕惠卿当然不信,只是他在这一会儿,可没权力干涉军务。   “贵国在交趾所为,其实跟鄙国在高丽做的有多少差别?”   韩冈反问道:“交趾杀我中国子民数万。国仇可复,此乃春秋大义。不知高丽杀了多少贵国子民?”   见宴上争锋相对,郭逵只顾低头看着面前的酒杯。   世人皆知,祸水东引的是韩冈。高丽国灭,也可以说是在韩冈的计划之中。只要能用高丽拖住辽国,那么谁都要赞一句韩冈运筹之妙已是出神入化,堪比管乐。韩冈现在的强硬,想来也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郭逵很是好奇,韩冈到底能用什么办法,将辽国硬生生地拖在高丽,只凭那些不堪一战的水军吗?   郭逵完全不出声,他是武将,倒也罢了。而吕惠卿,也同样不作声。跟辽人像商人一样讨价还价,丢脸的是韩冈。若是将萧禧给气走,犯下大错的依然是韩冈。既然如此,还插手做什么,干脆就交给韩冈好了。   萧禧当然不肯放弃,他挟攻下高丽的声势而来,但宋人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是盲目乐观了。相反的,宋人的还击他却不能不在乎。那关系到高丽的战局。   各自都有心思,酒宴很快就结束了。萧禧不用人扶,根本就没醉,却等于是被押送回了都亭驿。   韩冈和吕惠卿跟郭逵一一告辞,郭逵今天在殿上一句话都没说,事后也没有松口的意思。但韩冈与吕惠卿有话说。   “之前玉昆你说要看辽国的诚意。要是有朝一日,辽国的诚意充分,那么耶律乙辛打算篡位,玉昆你就是准备反对出兵了?”   “怎么可能?当然要出兵!匡扶正统,存亡续绝,这正是华夏有别于蛮夷的地方。”   至于幽燕,那是酬劳。还有比这更加名正言顺的吗?韩冈可是一直都在盼着耶律乙辛能够早一步篡位。   “回想当年,萧禧每次入京,朝堂上就要乱上一次,如今倒是变了,朝堂上安安静静,而换成是萧禧坐卧不安了。”吕惠卿感叹着,这样的结果,在几年前完完全全想不到。   “弱国无外交。”韩冈说道。   原本以军力算,辽强宋弱,所以辽国国使每每能逞欲于大庆殿上。但现在宋强辽弱,萧禧虽是外交上经验丰富的使者,在咄咄逼人的吕惠卿和韩冈面前,也只能进退失据。   “这一句说得好。”吕惠卿放开缰绳,双手拍了拍,“可以登载到报纸上了,给今天的事做个标题。”   “报纸?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兴趣。”韩冈看了吕惠卿一眼,有这一位在,快报就会当作没这回事。   吕惠卿到底是把京城中的宗室、贵戚和豪商得罪得太深。吕惠卿回京的消息,快报上没有刊登出来,更别说他在殿上的精彩演出。翻翻近日的报纸,里面甚至提都没提到吕惠卿这个名字。倒是辽使被火炮吓得魂飞魄散,被翻来覆去地说。东京百姓最是喜欢这一套,所以那些编辑们都是不厌其烦地反复一说再说。   不仅仅是这一次,就是之前宋辽大战,两家快报的报道主力也放在河东、河北的战局上。而潼关以西的战事,就是王舜臣的名字都比提到吕惠卿的次数更多。在种谔和吕惠卿的对比中,种谔也是远远胜出。早在吕惠卿到山西前,他就已经是名震一方的大将了。   由于宣传上有所侧重,在最底层的百姓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吕惠卿是借助了种谔才得到的灵武之地,只是捡了便宜去。相比起韩冈救难之功,当然是差了很远。与郭逵那边相比,也就占了个斩首多,夺回的土地多,其他也只是平平。   虽说这样的说法,擦了一点事实的边,但总体上说,没有吕惠卿在背后支持,最后的结果不会这么完美。贺兰山下的核心地区给官军牢牢占据,几家从青铜峡出来的党项部族根本无力与官军抗衡。这其中,吕惠卿起到的作用比种谔要大,而且是大得多。   “肯定是有兴趣。”吕惠卿笑说着,但很快就收敛了笑容。只见他又说道,“关西百年烽烟,于今终于是到了尽头。澶渊之后,河北得享七十年太平,现在也该轮到关西军民休养生息了。不过西军虽是精锐,可若马放南山,几年之后,也就泯然众人了,届时如同河北禁军一般,国家忧急之时,如何派上用场?”   “也不是不能用。”韩冈皱着眉头,“河北禁军训练一下,还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河东的官军就是如此,河北军也不会例外。”   吕惠卿冷笑了一声:“仓促训练,又能如何?关西,有良将强兵,又能驱使党项,故而胜得轻易。而河东,虽然一开始就是危局,但河东精兵是玉昆你第一次任官河东时就开始训练的,此番虽败,却非战之罪。只有河北的禁军最差,跟京营相仿佛。若是令表兄领军侵入辽境时,麾下皆是西军的话,不会有此大败。”   韩冈摇头道:“终究还是不训练的缘故。字一天不练手变生了,全都马放南山,不要说几年,半年、一年就废了。不过自来练兵,没有比战场更合适的地方了。西军的精锐,是用一年数次上阵换来的。现如今,元丰新约既已议定,短时间内无论南北都不会去破坏。没有战事,练兵也无从谈起?”   吕惠卿轻轻摇头,韩冈其实心中早有定见,现在只是装傻。   “大宋周围,可以用兵的地方多得是。不信玉昆你没有考虑过。”吕惠卿说道。   之前在王安石家,有许多话没能说得很细,但现在时间正好很充裕,可以稍稍详细地说上一阵。   韩冈的心思,吕惠卿看得清楚,却又感觉很模糊。说是清楚,韩冈一心要推广气学,这一点,吕惠卿早就看明白了。但说他模糊,却也的确模糊,韩冈的气学发展下去,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一点,吕惠卿还没有想出个结果来。   不过现在既然要出外,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竞争的必要。现在顺着毛捋,暂时倒是不难应付。   韩冈这个人,只要不主动去招惹他,几乎是无害的。就像是刺猬只要把刺竖起来,谁上来都要吃个大亏。   当然,刺猬不会经常忘水里丢石头,让人没法儿安生地过日子。吕惠卿也明白,韩冈只是现在稍稍消停了一点,过些日子,又不知会做什么事了。   种痘法就是韩冈弄出来的事,还有军器监各种行之有效的产品,还有方城山中的轨道,都是韩冈弄出来的事。只要稍稍放松一下,韩冈就会将手伸到各个角落,就是吕惠卿也想不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奇思妙想。   不过吕惠卿很快就放弃了猜想,安心想用韩冈的发明就够了。   韩冈也有些感慨,吕惠卿当真是想要在河北做一番事业,之前的猜测都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吕惠卿可不是省油的灯。王安石一走,就开始推行手实法。现在镇守河北,纵然不是宣抚使,但能动用的资源也不是等闲,想要做出点事情来还是很容易的。   但这关韩冈什么事?那是两府要操心的。吕惠卿要是能分心在两府身上,韩冈双手支持。   两人各有索取,很容易便达成了协议。自不会要书写合同,只要签字画押。点点头,在夜幕下,分道扬镳而去。   吕惠卿走了,走得十分的干脆利落。让很多人失望不少。   而沈括回京来了,苏轼也回来了,还有苏轼的死对头李定,官复原职的御史中丞,竟然跟苏轼同时进京。连两人所乘坐的官船,都是同时入港。去迎接两人的官员,见面时,少不了有些尴尬。最头疼的就是章惇,李定和苏轼他都要迎接,偏偏还撞上了。   萧禧却还没走,他还在等向皇后的第二次接见。   “这个秋天还真热闹。”韩冈拿着墨香阵阵的《自然》新刊,说得事不关己。   “京城一向热闹。”坐在韩冈对面,李信平静地说道。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十九)   翰林学士。   时隔多年,沈括重又回到了这个位置上。   上殿拜见过天子和太上皇后,又在之后的问对中,对答称旨,沈括在翰林学士院中的位置终于确定下来。   刚刚入住学士府上,前来道贺的人群入夜后方才散去。   刚刚才搬进新居,书房还没有怎么收拾,书籍、器物、笔墨纸砚大多都还在箱子中。沈括也不知这一路上的颠簸,有多少还是完好的。   垒在书房中的十几个箱笼,比起上一次仓皇离京时所携带的收藏,已经膨胀了好几倍,这几年的时间除了一些公事,剩下的闲暇都耗在这里面了。   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沈家的门庭始终冷清,让沈括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而今日这样的热闹,也只是几年前,他尚在翰林学士权三司使的位置上时,方才有过。   那时候,他才四十多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现如今,已经年及五旬了。说起来其实也不过几年时间,但心态已经老了,两鬓也都白了。   沈括是以荫补得授官身,在地方上做了十二年的幕职官,到了嘉祐八年才考中进士,比苏轼、吕惠卿这些嘉祐二年进士出身的,做官早了六年,可中科则迟了半轮。   不过他在中进士的十多年后,就升到了翰林学士、权三司使的位置。如果不算这几年的蹉跎,只论被谪前在官场上升迁的速度,其实沈括也就略逊于吕惠卿、章惇、曾布那几位。   有能力的官员,其晋升速度通常都不会慢。只要会做人,会站队,蹿上去更是要比庸官快得多。沈括的才能是绰绰有余,可是他不会做人,又乱跳槽,一下坏了名声,蹉跎多年,方才重新做回了翰林学士。   沈括叹息着,如果没有那一次的失误,这时候,应该也能入两府了。   这几年,沈括的任务都是在管理漕运。积累的都是苦劳,想要建功立业积累下进入两府的功劳,那希望渺茫得就像是在云端的海市蜃楼一般。   幸好自己那些杂学还有些用处,不至于让人忘掉自己。只是这笔账,也不知道要怎么还了。   长子博毅能直接在太学中就授了进士出身,完全是靠韩冈相助。次子清直,更是去了关西,在横渠书院中学习。而在这之前,自己因吴充而被贬江左的时候,是韩冈拉自己了一把,在襄汉漕运上分了一份功劳。现如今,韩冈先荐自己为三司使,此事不果,又荐为翰林学士。   韩冈帮了自己这么多,说句难听话,就是拿性命去还,在世人眼中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在襄汉漕运的修造上帮的那点忙,以韩冈的能力,要解决起来根本不算什么难题。方城轨道的出现,连预定中的船闸都不再被人提起,他辅佐韩冈根本就是白白分功劳的——至少在外人看来只会是这样——而且韩冈当初在京西的时候,还顺便拿出了种痘法,使得襄汉漕运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让他怎么有脸说已经还了韩冈的人情?   想到这些事,沈括连呼吸都感到沉重。   鲁国老妇哭儿子,还不是见到吴起给儿子吮疽,怕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人情债欠得多了,就像背着块大石头,不,已经重得跟山差不多了,这要怎么还?!   沈括到现在也还不知道韩冈需要自己做什么,反正他知道,这笔债已经很难还得清了。甚至可以说,根本就还不清。韩冈真要计较起来,自己只能做牛做马任其驱遣。沈括没有多想,能还上一点就是一点。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推开了。   书房是士人们最私密的领域,就是至亲,没有得到准许也不能随意出入。官宦人家,连妻儿都是绝足书房。但来人进沈括的书房,却连门也不敲一下。外面的家丁,也没说通报一声。   都没看到人,沈括都已经站了起来,弯腰弓背,“夫人来了。”   来人是沈括的续弦张氏。   三十上下的张氏,容色出众,比起沈括的老态,要年轻上许多,只是眉间多了点煞气,冲淡了她容貌给人的好感。   张氏几步走到桌边,啪的一下,就将捧在手中的上百封拜帖和礼单全丢下来,洒了一桌。论理这些拜帖、礼单都是该由沈括来处理,但张氏要先接手,沈括又哪敢说不?   张氏先坐了下来,沈括没得吩咐,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   只见张氏指着桌上:“名帖、礼单都在这里,没那个灌园家小儿的帖子。你入京,也没有说来迎接。现在都拜了内翰,也不见派人上门道贺。莫不是要你上门道谢不成?!”   沈括一听提起了韩冈,还是用灌园子这样的蔑称,心中顿时一惊,“夫人你不懂……”   张氏闻言,一对柳眉顿时倒竖起来,怒意就在眉目间聚集。   沈括顿时就软了,连忙解释:“韩玉昆他是怕有人说他与为夫结党,所以才故意不加通问!但之前就已经让他表弟送了帖子和贺礼来了。”   他慌慌张张在前日收到的名帖中找,很快就翻到了,“夫人你看,就是这个冯从义。就是前天,我们刚入京时便送来了。”   沈括抵京,韩冈没有出面迎接,而是选择私下里让冯从义来问了个好。沈括看到韩冈这么做,当然是明白他要防有结党之讥。   还没入京的时候,沈括就已经听说了。那个做殿中侍御史的蔡京跟韩冈过不去,韩冈一怒之下,硬是拿自己未来的相位废了蔡京。之前韩冈先推荐了苏颂入西府,现在自己又得荐入玉堂,肯定会招来议论。   沈括在京城时,与蔡京打过交道,政事堂的堂官,就是三司使也得认真对待。尽管只有一年多时间的相处,但沈括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个人才,必将拥有着风光无限的未来。而事实也正是如他当年所预料的那样,从中书门下转到厚生司,再从厚生司转到御史台,这完全是十年入玉堂的架势。   而这样的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却被韩冈踩在了脚底下,碾进了泥地里。让人想想都感到畏惧。对别人心狠手辣不算什么,对自己也一般下得去手,那就是极难做到了。韩冈的性子如此刚烈,让沈括更加畏惧了几分。但现在韩冈处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上,也必然要警惕人言。有许多事,就必须小心不让别人拿到把柄。   多年为官的经验。让沈括并不意外韩冈会不来与自己见面。只是他没想到张氏却在计算着到底有谁没来送礼。   费了好一份唇舌,又拿着冯从义送来的礼单,好不容易才说服了张氏。   沈括正想松上一口气,就听到他的夫人又在说了,“既然韩宣徽现在发誓不做宰相了。那他肯定想要有人在两府中帮他说话。苏枢密是他推荐上去的,但也老了,做不了几年。举荐谁不是举?你论资历、论年甲、论才干,除了一双眼睛坏事,没一个比其他人差的地方。苏枢密能入西府,你难道就不行?”   “夫人言之有理。夫人言之有理。”沈括的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一般。   “既然知道有理,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张氏突然又一翻脸,指着沈括:“你这悖时货,还不想办法怎么让韩宣徽愿意祝你入两府?!”   “这……”沈括张口结舌,然后在怒瞪过来的视线下,低下头去,“夫人说得是,为夫这就去想办法。”   “好好想一想!”张氏不容反对地呵斥着沈括,“早点想出办法,就能早一步入两府。你还以为你这悖时货还有多少时间能够浪费?!”   沈括自知名声已经臭了大街,无论哪边都不敢再用他。现在也就韩冈能接纳他。两个儿子都是受韩冈照顾,沈括真要敢再背叛,还有谁能投?还有谁敢收?幸好张氏没有逼他去其他宰相门下钻营,还让他好好地去奉承韩冈。   不过沈括也隐隐有些期盼。张氏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对官场上的事看得也不算错。她说的话,的确是有这个可能。之前韩冈就为三司使之位,与吕嘉问交恶。现在多出了一个翰林学士的缺额,立刻就又推荐了他。可见韩冈手下有多缺人,又多么想在朝堂上确立稳固的地位。   从这几件事来看,韩冈的确有将他推入两府的可能。同时也不缺那个能力。苏颂可不就是韩冈推上去的?!韩冈虽然不是宰相,但影响力却不输任何一位宰辅,古有山中宰相,今日也有身在朝中的华阳居士。   沈括知道,韩冈不会白白的就大力举荐自己,必然是希望他能够起到应有的作用。   不过想来想去,自己要做的也只是投其所好四个字。   要怎么才能让韩冈满意?这正是他现在正在考虑的问题。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十)   冯从义回关西了,韩冈和李信刚刚去送了他。   冯从义在开封盘桓了多日,将京中的事情一一理顺,而顺丰行、平安号和雍秦商会下一步的发展,也跟韩冈商议妥当。到了这时候,也不能再多留了,趁着暑热消退,天气转凉,便上路返乡。   韩冈与李信从城外回来时,在路上碰到了李定。新任的御史中丞,从西十字大街上一路穿行而过。几十人的队伍,比不得宰执,却也让大街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道边。   韩冈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几名随从,加上李信这位表兄。他也不怕什么刺客,身边的这些都是在韩冈身边做了不短时间的护卫,看起来是随意一站,但直接就把靠近韩冈的几条路都给挡住了。   看到李定经过,韩冈没有上去打招呼,也没有挡在路上不让道,反而让到了路边上。   李定看着有急事,喝道吆喝得急,人马走得也急,急匆匆就过去了,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路边上的韩冈。   望着李定匆匆远去的背影,韩冈倒是想起了同时抵京的苏轼。   李定为官清廉,又曾经拿苏轼立威,在御史台中威望很高。在御史台风雨飘摇之际临危受命,对御史台意义不言而喻。而且他不同于之前的李清臣,是正牌子的新党,对朝堂上的中间派是个极有分量的威慑力量。   而苏轼被贬谪后的这几年,文章和诗词的水平日高,在士林中名气越发的大了,声望日隆。这一次回到京城,并不仅仅是章惇提议,也是他本身有了那个资格。但苏轼是中书舍人,确切点说是直舍人院,权知制诰。负责是草拟外制,与内制翰林学士并称两制的清贵官。褒贬官员就在他的笔锋之中,以苏轼的水平,在敇文中藏些恶心人的词句,真的不是什么难事。以他和李定之间的仇怨,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斗上了。   若说曾经跟李定过不去的,其实有苏颂一个。苏颂旧年担任中书舍人的时候,曾经拒绝为李定的晋升草诏。不过那是因为王安石对李定的提拔不合规矩,刚刚转官的低品京官照常例是不能直接入御史台,想要成为御史,至少要一任知县之后方可。这是公事公办,并非私仇。   不过苏轼那边就可算是私仇了。对李定不为生母服丧之事的大肆宣扬,甚至召集诗友一同为一名孝子写诗。李定在士林中的名声那么坏,也多亏了苏轼的汗马之功。之后又有乌台诗案,李定终是报复了回去。你来我往的,这个梁子结得就深了。   苏轼不是坏人,可太过随性了,依韩冈前生看过的说法是一肚皮不合时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捅出娄子。章惇这一回可是给自己弄了个丢不掉的大包袱回来。   虽然没能看见苏李二人同时下船的情形,让人很有几分遗憾。但从今往后,李定和苏轼日日在朝堂上相见,肯定会有热闹可以看。   韩冈是个旁观者的心态,苏轼和李定都不是宰辅,打起来都影响不了国政。尽管如今韩冈也的确盼着朝堂上能够稳定一点,但一点波澜都没有可就太没趣了。   回城后,韩冈并没有与李信一起回府,而是去了火器局。   在一炮轰塌了郭太尉府正堂之后,火器局试炮的地方就转移到了城外。不过现在最新出来的虎蹲炮,倒暂时不必往城外送。   “这是虎蹲炮?”   短短的炮管,薄薄的炮壁,下面装了个撑脚,炮管外部还箍了三道铁环。还不到膝盖高。这就是李信面前的新型火炮。   李信已经见识过之前两门试作品,那是重达千斤的青铜火炮,一看就是分量十足,试炮的时候,站得稍近,更是感觉着地动山摇。而眼前的火炮,四十斤还不到,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不是虎蹲炮还能是什么?”韩冈反问。   比起野战炮来,虎蹲炮制造起来更容易一些,不过威力不足,只能是步兵的补充。为了一下子就将人给震住,才会先选择野战炮。不然拿着这虎蹲炮说能胜过八牛弩、霹雳砲,那未免就太可笑了,谁会相信?就是松木炮都更能取信于人。   其实从野战炮、城防炮这边排下来,虎蹲炮命名做步人炮其实更合适一点。但韩冈当时随口就给了名字,现在也不好改了。反正对名字的问题,他也没注意过,连给儿子起名都是随心所欲,这火炮也没什么多讲究的。倒是换做是赵顼在位的时候,肯定会起个好名字。   “这几门炮看起来不起眼,可就是翰林学士想来看,也是看不到。”   韩冈说的是沈括。沈括虽说是翰林学士,但没有与军器监有关的职司,现在根本接触不到最新式的武器,只能看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军器监的管理还是比较正规化的。韩冈并不想为沈括破例,也不打算让沈括参与进来。韩冈希望沈括做的,是天文历法,这是沈括擅长的领域。   而李信不一样。枢密院已经准备新设一军,暂调三个指挥过来,装备上火炮,专门用来实验新的战术。守卫即将搬出城外的火器局分部,也同时由这一新军负责。而统领这一军的,内定的便是李信。   韩冈指着炮对李信说着:“别看这虎蹲炮小,二三十步内,这样的一门炮,至少当得起十张弩了。而且火炮跟弩不一样,给弩上弦要耗气力,有上弦机才好点,但也只有守城时才能用上。火炮呢?”   韩冈拿起定装的火药包颠了颠,还不到一斤重。   李信明白韩冈的意思,只要冷却解决,火炮连续发射不是问题。不像强弩,连续上弦谁也吃不住,万一箭阵给冲散了,连跑路的力气都不剩了,而用火炮,能剩下不少。   韩冈丢下火药包,比了个手势,火器局的士兵便上来试射火炮。   四门试做的虎蹲炮并排放置,炮声连环,将铅弹发射到二十步外,一排横列放置的铁甲,在弹雨中被打得支离破碎。就是最结实的前胸部位,也是一个个凹陷破口。   火炮射击的频率,刚开始时与神臂弓发射相当,之后就稳定维持着,不像弩弓急射过后,速度就不得不慢下来。清膛、装药、上弹、点火,熟练了之后,三四人操作一门虎蹲炮很轻松。   李信沉默地点着头,火炮的好处他看得出来。只是他一向不喜欢多说话,如今更是沉默寡言。   “只要表哥你能将兵练好就行了,更重要的是将练兵纪要做好,编出火炮的操典来。炮兵该如何练,哪些地方需要注意,要穷究到清膛、浇水、保养这样的细节,每一步都要写明白。这都是表哥你的课题。一旦《炮兵操典》完成,后人可以根据操典来训练炮兵,不必自己琢磨研究了。”韩冈叹了一声,“这件事,别人都做不到,也就表哥你可以。《易州会战本末》写得很好,小弟拿着给章子厚枢密看了,他也说表哥你写得很好。”   “只是败军之将想知道怎么输的。”李信慢慢地说道。   “这样的理由已经足够充分了。”韩冈正容道,“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总结得失,下次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韩冈喜欢写作战记录,也督促着李信、王舜臣和赵隆去写。在河东的时候,甚至让手下的武将都要写营中日志。会战每到一个阶段,都会召集众将依照记录和日志,讨论之前作战得失。   对于这样的苦差事,王舜臣每次都是叫苦连天,但赵隆和李信都会老老实实地做好。尤其是李信,写作战记录、行军日志,就是平常的练兵也会做记录,而且都是自己亲自动笔,从最早满篇狗爬的白字,到现在一笔流畅的行草,整整过去了十年。在这十年中,李信写下的文字早已超过百万。以李信现在的文化水平,要不是他对诗赋没任何兴趣,早就会被鼓吹为一名儒将了。   李信默然点头,比过去还要沉默。易州之败,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一方面是因为领军惨败,而另一方面,手臂上的伤势,更是毁了他名震天下的掷矛之术。   韩冈看在眼里,想了一下,道:“不知道表哥你想没想过,小弟为什么设火器局,而不是火炮局?”   “还有其他火器?”李信刹那间便反应过来。   “没错。”韩冈点头,“火器不仅仅是取代霹雳砲和八牛弩的火炮,日后还会有拿在手中的火器,取代弓弩和长枪。现在虽还没有造出来,不过也不会太久了。到时候,旧日战法全得作废,必须重新编练新军。表哥你现在开始,日后也不可能选他人来统领。”   “啊!”李信惊讶地望着他的表弟,这件事他从来没听过。   韩冈笑道:“这些话,小弟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表哥切勿外传,心里明白就是了。”   “要多久?”李信追问着。   韩冈想了想,道:“十年。”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十一)   登着发解试取中名单的榜文终于贴出来了。   虽然不在最上面,可看到自己名列其中,宗泽的心情也还是轻松了一点。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意气风发,有人掉头而去。   人生百味,就在榜文之前。   “汝霖,恭喜了。”   一名同学走了过来,向着宗泽拱手。   “同喜,同喜。”宗泽拱手回应。   这位同学的位置更在他上面,方才如此得意。宗泽只是微微一笑,立刻又收敛起来。跟他一起过来看榜的几个朋友仍在榜单中寻找着自己的姓名。不过机会很是渺茫。至少宗泽,并没有看见他们的名讳。   天下四百军州总共也不过五千贡生,能分给国子监甚至不及百人。相对于两千多名国子监生,能够得到贡生资格的数量,未免太少了一点。   轻轻叹了一声,宗泽往后退了几步,等着几位朋友自己放弃。   渐渐的,宗泽的几位同窗好友都放弃了。不到百人的名单,如果真的有他们的姓名,并不需要寻找太久。几人之中,也只有宗泽一人得列名榜上。   “汝霖,恭喜了。”   “恭喜,汝霖。”   看着几位没能应举的同窗过来向自己道喜,宗泽的脸上甚至无法维持住笑容。在看见即是两浙同乡、处得又最好的刘正夫道喜之后掉头离开,脸上的笑容更是完全不见了。   但宗泽也知道不该生气。换做是他自己,如果朋友中举,而自己没有,在恭喜之后,一时间怕也很难在一起。此乃人之常情,宗泽也不会将自己想得太超然。   “别太介意。汝霖。”熟悉的声音在宗泽身旁响起:“德初只是一时丧气,过些时候就好。今天就算了。明天给你置酒庆贺。”   宗泽回头,不出意外的看见李常甯略嫌苍老的脸。   “安邦兄。多谢了。”   宗泽向李常甯行了一礼,言辞甚恭。他毕竟还年轻,不知道如何处理好这样的局面。   李常甯是与宗泽平常来往最多的几位同学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四十多岁,双鬓已白。学问很好,在同学中,向来为人所敬服。只是学术见解有别于时风,十几年来几科总是不中。这一科,甚至连贡举的资格都没拿到。   李常甯拱拱手,也先行告辞。离开时笑容又转为惨淡,让宗泽看得心中堵得慌。   他清楚,这位家在开封的同窗前辈已经没有几次机会了。四十五六都还不中,难道要考到五十、六十?说是五十少进士,但当真五六十岁中举的,其实也没有多少,更没有什么前途。   如果李常甯这一次能中举,还能试一试特奏名。三举不中,就能求朝廷一个恩典。这是给如陕西那些中进士很少的路份的优待。李常甯本打算这一科若不能中,干脆走特奏名得个功名,拿份俸禄好了,可惜这一回连解试都没过去。   “汝霖,恭喜了。”又是一人过来向宗泽道喜,隔着好几步,就大声叫了起来。   见到是平时不算亲近的张驯,宗泽笑了一笑:“幸好主持发解试的不是苏舍人,否则宗泽也难附骥尾。”   苏轼回京,还是直舍人院,而且他又是在考官名单定下来之前回返京城。当消息传来,国子监几乎是哀鸿遍野,人人胆战心惊,都怕朝廷任命苏轼为国子监和开封府的考官。   国子监这几年流行的文风,与苏轼的风格截然不同。他要是做考官,多少在国子监内部考试中名列前茅的学生全都得撞墙。就如当年太学体一头撞上欧阳修那般凄惨。   宗泽的风格也与苏轼完全不同,对战局分析,冷静而丝丝入扣。但换做论时弊,却又是在冷冽中隐含锋锐。缺乏俊逸飘逸的感觉,却多了几分犀利深刻。如果登科场,撞上苏轼,必是折戟沉沙的下场。   “别忘了还有知贡举。”张驯给勾起心事,沉声道:“苏舍人至少能做个副手。”   宗泽摇摇头,怎么可能让苏轼来同知贡举?新党的人还没死绝呢。   之前猜苏轼会主持解试,也是因为看见他正巧这个时候入京,一时谣言四起。现在冷静下来,再看看苏轼这段时间在朝堂上的表现,就知道他依然没有归附新党,两府诸公怎么可能会给他同知贡举的机会。   “不可能的。”宗泽说道,又解释着。   “的确如此。汝霖说得正是!”   听了宗泽的解释,张驯立刻又意气风发起来。之前觉得没有考好,还叹着读书误我,现在榜单一贴,张驯名列其中,倒又是振奋了起来。年岁不比李常甯小多少的他,正红光满面,如果现在跟李常甯站在一起,说差一二十岁都有人信。   想起李常甯,还有那几位朋友,宗泽心中就是一沉。正想告辞离开。张驯却拉着他问道:“汝霖,你消息一向最是灵通。听说朝廷明年要重开制举,这消息可是确实?”   “是真的。”宗泽点头。   宗泽由于经常为报社写文章,在两家快报那边人面很广,消息更是灵通。而且跟外面几经扭曲的流言不同,从报社那边得到的新闻更加真实确切。   “愚兄还听说,这一回,制举十科都会开科取士,不像过去,只有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和茂材异等三科录人。”   “的确是这样。”宗泽又点头。   尽管开国以来,十科之中的确只有张驯说的三科取中过,但这一回情况不同,提议重开制科的韩绛希望能够多取长于实务、明于识见的官员,而两府诸公对此全都表示了赞同。   “宗泽听说曾两番辅佐韩宣徽用兵河东的黄勉仲,正在准备参加制科。虽不知到底是哪一科,不过肯定不是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两科。”   至于茂材异等,那是给白身庶人的,黄裳早有官身,参加不了,这都不需要宗泽多言。   而且这一回朝廷重开制科还有一个说法,是韩冈在背后鼓动的结果。其目的是为了帮助他门下最亲信的幕僚黄裳。   黄裳前日先得赐进士出身,而后重开制科的诏令又紧随而来,不得不让人有此联想。   但这件事,宗泽并不打算对外泄露。没来由的消息,大半都是猜测,自然不能胡乱散布。   听了宗泽说,张驯的兴致更高了几分:“那可就是太好了。愚兄虽不才,倒也有心试一试秘阁阁试的水深水浅!”   羡慕苏轼、苏辙两兄弟,刚刚考中进士没几年,又考中制举的士子,在国子监里有不少。但有底气想去考试的,却并不多。不过论起学问,张驯在国子监中,倒的确是有资格的一个。他是百名上舍生中的一员,更是太学学录之一,算是半个老师,只是运气不好,有一次考砸了,否则根本不用参加解试。   宗泽也曾经幻想过自己能先中进士,再中制科。制举十科,有官身者只能参加其中六科。但这六科里面,可是有识洞韬略运筹帷幄一科。对于这一科他还是有几分底气的。只要朝廷以此开科,他还是想去试一试。   找两名侍制以上的重臣举荐,也不是做不到。私下里,他也听说过,太上皇后很喜欢他当日解析河东战局的文章。若当真能到御前,太上皇后那边反而好通过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两制和秘阁两道关。   想要考制科,第一关要有两名重臣推荐,第二关,要上平日的策、论各五十道,供两制审核,要词、理俱优方能通过。接下来是要通过秘阁考试,要连试六篇论,这是最大的难关。只有通过了阁试,才能进抵御前。   一想到有机会能早一步施展自己的才华,年轻气盛的宗泽,当然不愿意先在州县幕职上,耗上十年的时间。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先中了进士再说。宗泽看着兴致高昂的张驯,心中想着。如果上天眷顾的话,或许真的能在几年后,追上黄裳的步伐。   “汝霖,过去少了亲近,都是愚兄不是。难得同科中举,今日不妨小聚,不知可否赏面?”张驯兴奋之后,出言邀请宗泽。   就是才名如张驯,也不禁要羡慕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国子监生。年方弱冠便名震京中,被视为未来名震四夷的帅臣。虽有赵括、马谡之讥,但据说有很多重臣都认为,只要能够给他锻炼的机会,不揠苗助长、遽然授其重任,只消十几年的时间,当能成为一方名帅了。   要知道,搜遍朝廷,能称为真帅臣的,也就那么几个。第一等的吕、章、韩这三位,下一等,甘凉的游师雄、西南的熊本,除此之外,能让朝廷放心的还有谁?宗泽能被许为未来的帅臣,未来可谓是不可限量。   平日上舍生和内舍生接近的不多,对宗泽这个名人也只是泛泛之交,但现在有机会,当然要多亲近一下。不说别的,只是一个消息灵通,就足以让张驯设法跟他拉近关系了。   可是对于张驯之邀,宗泽并没有多想,摇摇头,婉言拒绝:“如今也只是解试,不得进士不能论功。宗泽之材又不如人,中举乃是侥幸,今日回去后,就要用心苦读了。”   言罢,一揖到地,就转身离开。这时候,哪里还有时间与闲人浪费?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二)   黄裳现在正在赶文章。   黄裳面前的草稿,已经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   宽大的桌案上,叠放着一摞摞书卷和文稿。随手抽取,又随手放置,高高摞起来的书堆,看着就是摇摇欲坠。   在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落了好几本书,但黄裳只顾着不断地从书堆中抽出书来翻找,印证自己文章中引用的那些典故的出处是否有所错讹,却没空腾出手来整理一下。   一旁的油灯已经添了两次油,火光依然稳定,但灯盏中的清油已经见了底。而茶壶中也见了底。一名侍婢进来看了看,轻手轻脚地将落到地上的书籍和手稿整理好,添了油,续了水,便又悄步退了出去。   侍婢进来又出去。黄裳头也没有抬,而是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手稿,不为任何事而分心。   明年四月,紧随在进士科之后,制科便将开考,留给黄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策、论各二十五篇,述说大宋周边的地理军事,并评论过往战事和历史。说着简单,要写好可不是那么容易。只有呈上去的文章数量和质量都达标了,通过了两制官的审核,才有资格参加制举考试。这还多亏了黄裳他考得是冷门,否则要写的文章会更让他头疼。   除此之外,第二关阁试六论,都是往冷门中出题。想要过关,九经、兼经、兵书、诸史,便都要贯通。很多考生,都是连题目的出处都记不得,由此饮恨。要将这些经史传注更加深入地钻研,半年时间几乎就是一瞬间。   不过黄裳依然是有信心,只要能抵达御前就算是赢了。   制举诸科中,有官身者能参加的考试有六个科目: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帷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其中第一个直言极谏是最多人考的,只要文采好,再骂狠一点,多半就能中制科了。苏辙就是这么考上的,骂得最狠,让仁宗皇帝都不敢把他黜落。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也多是说说。而其他几个则是要会做实事,空有一张嘴不行,就是博通坟典明于教化,也必须是授徒一方、教化百千的当世大儒才有资格来考。   所以设立这么些年,诸科都是空置。不说没人来考,就是有人考,也通不过。做了实事,直接就能升上去了,不做实事,哪里会有实务经验,让人通过考试?同时做多了实事,又哪有时间攻读,两制、秘阁的考试都不可能通得过。   也只有如今的黄裳算是一个异数。有才学,有经历。得到了朝廷赐下进士出身后,还要考一个制科出身出来。这也是为了通向宰辅的道路更加通畅,让人无可置喙。   黄裳准备考的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一科。这一科,就需要考生对边境上的人文地理有极为深入的认识,同时对国家战略更得有一个长远准确的看法,若是考中了,就是放出去做边臣的路数。这等于是为黄裳量身定做的位置。   当然,考官也很重要。有资格担任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考官的,朝中也没几人。韩冈是举荐人,这是得排除,但剩下的呢?吕惠卿在外,剩下的也就章惇、薛向而已。   而且既然是韩冈举荐,太上皇后那边肯定得给一个面子。只要没有犯讳之类的大问题,考官们也没有异议,她当也不会反对给黄裳一个制科出身的身份。   这就叫做朝中有人好做官。   但话说回来,再好做官,也不可能随便交上些文章就可以通过的。制科的地位,既然犹在进士科之上,难度自然远甚。至今百多年,通过制科的还不到五十。   每一科大比之后,当科排名前列的进士试卷都会公诸于众,好坏自有世人评判。黄裳若是能通过考试,他的文章自是都会公诸于众。如果丢人现眼,他考这个制科做什么?已经被赐予进士出身了,若不是为了求一个圆满,根本不必这般辛苦。   仅有一次的机会,黄裳绝不容许自己有分毫懈怠,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对着茶壶喝了口发涩的茶水,转瞬又投入到书稿之中。   ……   还真是用功。   听到从别院传来的回报,韩冈就想起了当年上京赶考,在王韶家苦读的自己。   当年几个月的辛苦,换来了在官场上的通行证。没有一个进士资格,哪里可能升得这么快?可惜那时候自己根本就没有黄裳的文才,否则写些策论编辑成册呈上去,说不定也能被赐一个同进士出身,也就免去了考前几个月的紧张冲刺。   不过韩冈从来没有后悔过那一段时间的苦读。重新拷问自己对经史掌握,也让将儒学偷梁换柱成为可能。否则连基本的引经据典都做不到,靠什么说服士林?靠什么与那些大儒辩论?   “勉仲正是关键的时候,让别院那边小心服侍。让谭运过来。”韩冈吩咐了一句,便让管家退下。   黄裳如果通过了制科,自己在朝堂上的助力就多了一分。就算他考的是材任边寄而不是直言极谏,可只要是制科出身就行了,就有足够的资格进入御史台了。   在苏颂进入西府,沈括就任翰林之后,缺乏在台谏中的控制力,便是韩冈一系在朝堂上的最大漏洞了。若是台谏中有了一个可以信重的黄裳,韩冈就可以将重心在学术上,不用太担心朝堂上的问题了。   就像拼图一般,一块块地将手上的短板补足,韩冈畅想起自己对朝堂的布局,也免不了有些成就感。只是现如今气学一系在朝堂上只是有了雏形,离新旧两党一呼百应的声势差了不知多远,一切都还早得很。   谭运很快就过来了。他曾经是军器监小炉作的作头,又曾经兼领过斩马刀局,在韩冈手下办事得力,算是韩冈在军器监的亲信之一。现在就被韩冈提到了铸币局过来,与另外一名从京中钱监提拔的官员,同勾当铸币局公事。加上名义上提举铸币局的苏利涉,以及下面的几个入流和未入流的小官,共同组成了铸币局在中央的管理层。而地方上,还有几十名管理着各地钱监的低品官员,同样属于新组建的铸币局。   从地位来说,铸币局自从属于三司盐铁衙门之下独立出来,并改为现在的名字,其在官场上的序列并没有改变多少。依然比军器监、将作监这等政事堂之下第一级的衙门,要低上一等。只是因为有苏利涉这样的大貂珰来主掌,比火器局、板甲局要略高半级。   但局中的流内官之多,却是要在一干寺监之上。而且很不好管理——各地钱监的监当官要么是宗亲、国戚,要么是哪家高门显宦的荫补子弟。犯了错要打板子,立刻就有一堆亲朋故交过来帮忙说情。   幸而谭运的工作是在实务上,人事上的问题都由另外一位勾当官负责,用不着他劳心费神。而且局中人不会不知道,真正统掌铸币局的是韩冈,若是惹到他翻脸,太上皇后都不会保。这些钱监官员,聪明人不多,可会看风色的不少,没人敢犯韩冈的虎威。到现在为止,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都没有烧出去。   铁质小平钱,青铜折五钱,黄铜当十钱,这三种币值最小、但发行量却必然最大的铸造钱币,也很快就在技术上成功了。经过小范围的试铸后,得到了太上皇后和两府认可,已经将模具发了下去,正在大量铸造之中。现在仍是存在库房内,等到冬至之后,便立刻会通行天下。   不过人事和生产上的顺利,不代表技术上的顺利。最新一次的模锻实验今天又失败了,谭运过来也是带着请罪的性质。   试图制造锻机来压制铜币、银币、金币,在现阶段看来,依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   银币、铜币的原胚可以先铸造出来,连纹路花样都不需要,仅仅是光面的金属圆板,实在不用费太多事。可模锻冲压的机器,却是很让人伤脑筋。动力源好说,水力、风力、畜力都能用,可怎么将这些动力转化成能够连续将钱币冲制成型的机器,还没有哪个工匠能给出让人满意的答案。   另一方面,冲压还需要模具。就像铸币需要的母范一样。但能够使用几百次上千次、最好是数万次的冲压模具,需要坚硬耐磨的材质。可在这个时代,不论现有的哪一种合金,都做不到要求中的机械性能。   不论是冷锻还是热锻,这两个问题同样都有着难以解决的问题。   不过铸币局中划拨的研发资金足够使用。模具和机器各有三组人马在不同地方刻苦攻关,谁先成功,谁就能拿到一个大使臣的悬赏。武官从小使臣升大使臣,不亚于文官自选人转京官的难度,这么大的胡萝卜吊在面前,韩冈不愁那些工匠不拼命。   论起用心刻苦,那二十多位工匠,并不比黄裳差到哪里。   韩冈所要做的,现在也只是等待了。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三)   对技术上的挫折,韩冈早就有了心理上的准备。   他并不是很急躁。失败并不仅仅是没有成功,积累下来的经验,同样拥有重要的意义。   只要每一次都能确定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这样的失败,韩冈与听到成功的消息一样觉得欢喜。   面对谭运诚惶诚恐的请罪,韩冈只说了一句:“不妨事。”   并又再一次叮嘱了谭运,不要催着这几组研究小组,要让他们有成长和实验的机会。   韩冈如此宽容,谭运前几次失败后也算是领教过了,但失败的次数越来越多,也不知道韩冈什么时候会失去耐性。每次再为实验失败拜见韩冈,心中的恐慌也逐渐累积。   今日韩冈又轻轻放过,谭运心中只是放松下来,觉得自己侥幸又过了一次关。除了庆幸,却也不剩其他的了。   韩冈给铸币局官员的压力就是这么大。   否则能拜见宰执一级高官的机会有多难得,为什么每次都是谭运过来禀报,还不是怕触了堂堂韩宣徽的霉头?   其实真要计较起来,他们根本就不是韩冈的下属。他们的顶头上司是在政事堂中。   只不过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铸币局现在的确是在韩冈的指挥下的专业机构。但韩冈如今是宣徽使,与铸币局完全没有关联。所以三司那边很早就有闲话说,让宣徽院管勾铸币事,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没人担心,如果时间一长,这样的情况不加改变,铸币局很可能日后就成了宣徽院下的衙门。   不过韩冈对铸币局也只是业务指导,其人事和财务大权,还是归入中书门下。   甚至连货币铸造之后,具体的生产量,也是由政事堂管辖。每年百万贯肯定是要造的,甚至两百万、三百万都不是不可能。这主要还是看具体的情况,有时候寻常年景的铸币量,会比正常的年景还要多一点。   在韩冈看来,货币的发行量不需要控制,需要控制的是质量。只要铸币局专注于质量,就不可能会发生通货膨胀。   自古以来,汉人都有将钱币埋到地底下的习惯。到了后世,就是令人吃惊的储蓄率。钱币质量越好,被埋进地下的比例就会越高。   市面上流通的旧币太多,有些钱币,甚至是从隋唐一直流通下来。更夸张的例子也有,韩冈当年还在辅佐王韶攻略河湟的时候,甚至见到有人拿着汉代的五铢钱来缴税的——尽管那是运气,挖到了汉代在陇右留下来的堡垒。   此外,通过税赋征收上来的旧式铜钱,需要更换成如今的新钱,这也是需要堆积成山的新钱才能补偿。同时铁钱日后还会因为生锈而不得不进行替换,这同样是个巨大的数字。   简单的陕西和蜀中钱监,根本不能完成这样的需求量。所以依照韩冈制定的计划。今后天下数十钱监,绝大多数将只铸造面值一文的铁钱。从京城发出去的用来制作模具的母钱,全都是面值一文的小平钱,只用铁来制造。   铸币局日后只会在东南、河北、京畿、陕西各留下一个钱监铸造青铜折五钱。至于当十黄铜钱,则只在京畿。之所以没有蜀中的位置,是因为蜀地缺铜,转运不易,所以只有当十钱会运进蜀中,折五钱运过去,运费抵偿不了成本。   只看了这些布置,谭运就知道韩冈是有备而作,将绝大多数的权力收归京城的本司衙门。若能坚持下去,日后就是韩冈离开,也影响不到铸币局的地位了。   这等顶头上司,当然让人畏惧。谭运就对韩冈心生畏惧,这样的心情一直都没有被化解掉,直至如今。不过谭运今天并不仅仅是为了谢罪过来,他还带来了另一个能引起韩冈兴趣的东西。   “这就是夹锡钱?”   韩冈拈起这枚色泽与之前铁钱质量相当的钱币,却也没有太多的看法。   只是觉得铸造的手艺需要更加精益求精。说是精细了,但还是远比不上他记忆中的小额硬币。   不过对比起之前朝廷发布的小平钱,已经够精细了,而且还很特别。   在铁中掺了百分之二的锡后,铸成的铁钱就变得质地发脆,无法经受锻打,融掉后也做不了武器。所以在铸币局中,这样的铁钱被命名为夹锡钱。   只是为了防止四夷和国中奸猾之徒,搜罗铁钱作为制造武器的原料,铸币局中便有人向上提出意见,要将铁钱的材质进行少许的修改。掺入微量的锡,来改变铁钱的机械性质。   在韩冈这边,他只要钱币质地精良就行了,对钱币外流给敌国利用这件事没有注意。之前得了提醒,依然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辽国不是小国,有铁有煤,从来都不缺乏矿藏。南京道上的几座矿场,早就开始使用轨道运输矿石,而铁场中同样有锻机。技术水平虽是逊色于大宋,可并不代表他们需要从大宋这里出入铁钱来充作武器的原料。   但既然有人提醒了,韩冈也无法当作没听见。否则日后有铁钱输入辽国,就会成为攻击铸币局的罪状。何苦留个把柄与人?   在他的首肯下,铸币局重新对一文小平钱进行了设计,才有了现在的模样。   “夹锡钱铸。具体的配比确认了没有?这可是关键。”韩冈说道。   “确定了。”谭运点头,“现在这夹锡铁,比起生铁来,实在差得太远,只能做钱币了。成本上倒是相差无几。其实就是加了点黑锡、白锡……”   韩冈闻言,双眉一皱。谭运见状,慌忙改口,“铅和锡。”   韩冈轻轻点头,他对名称上的细节,一向很较真。   白锡就是锡,而黑锡却是铅。这两样并不是一种元素,但经常被人混起来说。这个时代,不但一个字有多种写法,一味草药有多种叫法,就是金属,矿物,都有多种名称,而这样的名称,还都是官方使用的。   所以韩冈要推行名词规范化,铅就是铅,不能说成是黑锡。黄铜就是黄铜,不得说成是俞石。在军器监中如此,在铸币局中如此,还有本草纲目编修局,给天下生物编订纲目,填充生物树的行动,本质上也是规范化的一种形式。   “好了。”韩冈将小小的钱币还给谭运,“以后铁钱都改为这种夹锡钱好了。提议之人,依例赏赐。”   谭运低头应诺,却没有立刻告退。   “怎么了?”韩冈问道。   “是有关局中主簿贺铸之事。”   “他怎么了?”   “贺铸他今日又跟人争吵起来了,喧哗院中。”   韩冈知道铸币局中有个贺铸,是太祖贺皇后后人,还娶了宗女,所以有个官身。之前是从徐州宝丰监调过来的,说是他通文墨,擅诗赋,适合做主簿。韩冈见过他几面,长得挺特别,或者说,有些丑陋。其他的,就是有几次被人上报,说他不能和睦同列,又不通职事。记得上次去监中有人说过,贺铸对铸币一无所知,之前在宝丰监,同样是不理监中公事。   韩冈对他,也就这点印象了。本来就没什么好感,现在听谭运一说,就越发的感觉这是匹害群之马。   没有才干其实也没关系,如果能与同事都能和睦相处,铸币局中不会没有这种人的位置。一架机器没有润滑剂也运行不了多久。有些人看着不做事,但他在人群之中,起到的却是润滑剂的作用,能让一个部门稳定地运行,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但一个与同僚都相处不来的官员,又没有才干,那留着他还有什么用?   如果是技艺高超的工匠,韩冈很乐意与他见个面。如果是对有任何合理化的建议,更不会吝啬爵禄赏赐。但一个擅诗赋却不擅公事,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跟同僚都搞不好关系的小官,韩冈觉得没必要让他屈就在铸币局主簿的位置上了。   韩冈想了想,然后摇头。谭运并不是第一个抱怨贺铸为人的铸币局官员。   “谭运,你觉得监中谁人合适接掌主簿?”   谭运听着心中一惊,忙道:“宣徽,这贺铸文采很好,精擅诗词,就是脾气不好。但小人并不是要夺他的官,只是想请宣徽能够训斥一番,让他认真做事,与同僚和睦相处。”   韩冈听着更是不快。文采好就高人一等,这是他一向都很反感的风气。能否做实事才是衡量一名官员优劣的地方。贺铸在铸币局的工作不合格,难道就能凭着文采得到原谅?   “文采好应该去考进士才是。能作诗文,再通经义,一榜进士不难。差一点就考刑法科,拿个出身也行。承祖辈余荫,却不思进取,此辈何足道?”   “但贺铸娶了宗女。之前还有说让他转文资的。”   “他又没功劳,转什么文资?”   虽然韩冈不喜欢现在重文轻武的风俗,但既然东班序列的确是在西班之上,韩冈也不会矫情地装作看不到这一点。没有功劳,又没有能力,凭什么转文官?   “这件事就先放着。”韩冈沉着脸说道,“如今已是入秋,再过两月自有磨勘考课等着他。黜陟幽明,到时候自然会见分晓。”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四)   由夏入秋,几乎就是转眼间的事,由秋入冬也是犹如飞一般的迅快。   天气一天天的转凉,院中的落叶也一日多过一日。落叶多了,总免不了有人会想到废物利用一下。   宣徽院的隔壁是群牧司。韩冈所在主院的隔壁,便是群牧使的公厅。除了韩冈担任同群牧使的那段时间,群牧使的公厅一天下来,有主人在的时候并不多——群牧使一向是枢密院都承旨兼任,群牧制置使更是枢密使或是枢密副使的兼差。   这时候,群牧使也照常不在。不知那边的官吏趁机在烤些什么,香味都飘到了宣徽院这边来了。   “群牧司在闹什么?”   时近傍晚了,乍闻到香味,沈括立刻就感到自己肚子饿了。由于要自重身份,口气就变得很不快。   “三班吃香,群牧呢?能吃什么?!”   韩冈放下手中笔,对沈括笑说着。   “玉昆。你也是做过群牧使的。这样说可不好。”   苏颂也从文稿中抬头,顺便摘下了眼镜,揉了揉酸胀的双眼。   “现在又不是了。”   韩冈望了望对面,可能是故意选了树下生火,烟气被树叶分散后就变得淡得看不清。   沈括转向苏颂:“子容兄,你也不管管?!”   苏颂摇摇头:“那是薛师正的差事,不好插手。”   “韩冈倒想起幼时了。扫起树叶,瞒着父母烤东西吃。”   韩冈说道。想当年他也是这样烤过红薯和玉米的。   “哦,不知那时候玉昆你烤的什么?”苏颂饶有兴味地问着。   韩冈心一跳。红薯、玉米这个时代可没有。想要引进,却隔着万里鲸波。他摇摇头,“还能是什么,野兔,山鸡,还有黄精、山药。都是些野地里找到的。”   并不是韩冈信口开河,也是在他的记忆中,他的两位兄长都曾经带着还年幼的他出去抓过野味,也掘过一些山珍。   不想在这事上跟人多说,韩冈又道:“不如让人端些菓子过来吧。对面在吃,这边肚子也饿了。”   “也好。”苏颂点头,老实不客气地又道,“再来些茶。”   “存中你呢?”韩冈又问沈括。   “一样吧。”沈括道。   很快,三名大臣便就着茶,吃起了糕点。下午茶的时间,公器私用的“《自然》编辑部”也轻松了下来。   第五期《自然》正在编纂中,沈括和苏颂都是为此而来。有了两人的帮忙,这一期的质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不过审核和校对的工作,依然繁重不堪。   韩冈、沈括和苏颂都提过,是不是该培养一批编辑来代替自己,处理一下基本的文字工作。可即便是最基本的文字修改,也需要足够的科学常识,有这方面能力的士子,比三条腿的蛤蟆还少些。不论是韩冈还是苏颂,都不放心将这方面的工作交给外行人。   到现在为止,也只是培养出几个拆信的文书,让他们检查以稿件的名义送来的信件里面,到底真的是稿件还是别的无关之事。   沈括又吃了块绿豆糕,用浓茶清了清口。指着桌上的堆成山的稿件:“也不知要几天才能看完。就像沙子里掏金子,一天下来也不一定能淘到几粒金砂。”   “这事要有耐心。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真要等到开花结果,就像玉昆之前说过的,”苏颂冲韩冈笑了笑,“要穷十年之功。”   “要真的有十年功。存下来的稿件怕是要堆满几间屋子了。”   沈括看了眼地上存着废稿的木箱,被他们三人集体否定的稿件,全都会丢进这个木箱中。箱中积存的稿件有上百封之多了,但没审核的还有更多。   《自然》已经到了第五期,前几期所引发的回应也越来越多了。如同潮水,涌向了京城。投稿络绎不绝,在剔除了近三分之一,求官、讨好、申冤、求助,以及满篇诗词歌赋的信件之后,剩下的投稿依然有五百余封。而其中有价值的,其实不及十分之一。   前几期被淘汰和录用的投稿,都按照时间和录用与否,分别打包存放了起来。并不会销毁掉。但时间长了,就免不了像沈括说的一样,堆满几间屋子。   “几间屋子的事还好说。”韩冈说道,“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信,现在能给《自然》投稿的,率为有心于格物之辈。不论本心为何、见识高低,都是值得鼓励的。像这样只是收下就没了回音,说起来有些伤人心啊。”   “那怎么办?又不可能一个个都回信。每一期最后都说了抱歉了吧?”   按照韩冈的提议,现在都在每一期最后一页刊登致歉声明,对无法回信表示歉意。不能回信也许是现实,但人心必须要考虑到。   苏颂也摇头。一一回信的确不可能。他也想勉励那些有心格物却不知从何入手的投稿者,但现实的情况不允许。   如今私信,绝大多数都是托人转交。有的是拜托亲友,还有的则是借助稳定的来往于商业路线上的商人来传递。朝廷的驿传,虽说大臣们偶尔可以借用,但如此大数量的回信,就绝不可能。   而且投稿人来自天南海北,现在最远的已经有陇西和福建的投稿,可以想见,在未来,岭南、甚至甘凉的投稿也会有。不说数理化,就是将各地独特的地理风貌记录下来,便能登入《自然》之中的地理一科了。那样的情况下怎么给人回信?   韩冈自是知道《自然》的发行和收录,需要一个遍布全国的邮驿系统。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需要了。原本他都做好了连着两三年都没有合格投稿的心理准备。但现在,情况比他预计的要乐观很多,寄来的信件中,有价值的比例比预计的要高不少。估计两三年之后,就得改为月刊,才能安排下版面了。   “如果要能借用朝廷的驿传,办理民间的邮政那就是好了。”韩冈决定先敲敲鼓,没必要多拖了,“现成的驿站车马,走惯了的路线,更有大量的人手。”   “不可能吧,朝廷怎么可能会答应。不说干扰军情递送,就是花销……”沈括说着说着就停了口,惊问韩冈:“要收钱的?!”   “当然要收钱。从东京送到交州是一个价,从东京送到南京则是另一个价。路程越远,邮递价格就越高。但不管路程远近,朝廷的驿传肯定要比民间托人带信要快。”见沈括想要说话,韩冈又补充道,“我是说平均速度。”   民间都是顺带送信,不可能像驿传一样,目的就是送信,能一程程地送下去。有一些人会比朝廷的步递要快,但更多的却会更慢,而且是慢得多。   沈括皱着眉头:“就算收钱,可驿站传信也只能送到驿馆。还是说送到官府,然后通知人去领?”   “当然不是。”韩冈解释道,“路、州、县、乡都设专门的邮局,一层层地将信转发下去,也一层层地将信收上来。就像是衙门一样,乡镇、县监、州郡,然后到路中,最后汇集到京里。驿传不正是这样用吗?”   “玉昆,说明白点。”苏颂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   “如果韩冈在巩州陇西县的乡里,有信要寄到同一州的宁远县。可将信送到乡中的邮局,如数付了钱。然后当天乡中的邮局就将信送到县中邮局,县中的邮局再送到州治的上级邮局,在那里进行分拣。确定是本州的宁远县,然后就是让负责这条线的人送下去,传到宁远县中。”   “下面呢?怎么送?”苏颂追问道。   “具体到城中,就要先做好准备。必须每一家每一户都要有个门牌号。厢、坊、街巷,然后是街巷中的第几户人家。比如存中府上,正门开在宣化坊北亭巷中,所以便开封府旧城右军第一厢宣化坊北亭巷一号……从东头数第一家嘛。”韩冈冲沈括笑了笑,继续对苏颂道,“只要知道了门牌号,这样本城的邮局,就能顺利地将信投递到府上。”   “如果是本路寄信就在路中多一重转送。如果是隔着好几路,那就是从京城转送了。是不是这样的?”苏颂说着,问韩冈。   韩冈点头,“其实东南、河北,中原,西南、这样的大区域,都要设一个转运的中心。免得两浙送江东的信,要到京城走一遭。”   “乡间呢?”苏颂又问道。   “邮送不可能到村中。但每个村子都可以在乡里或镇上的邮局设个专属的邮箱,存放本村的邮件。等村里有人到乡中、镇上的时候,顺便就能带回去了。邮箱可以安锁,邮局和那个村子各拿一把,免得给外人偷拿走。”   “能到乡镇就不错了。的确用不着到村里。”   苏颂闭起眼睛,在头脑中过了一遍。很快就点起了头。有已经成型的驿传系统在,将民间的邮政纳入进来,还是很容易的。一个达到乡、镇一级的邮递系统,这对国家的意义可想而知。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五)   “信件能借助邮传,这书卷也能借助邮传送出去吧?”   沈括听了韩冈说了一通,突然开口问道。   “那当然。”韩冈点头,沈括果然是聪明,一眼就看出了邮局的其他功用,“日后可以让人事前请阅,一年份、两年份的先订下来,那些被预定的份,就用不着在书铺中贩卖,直接寄出去更简单点。”   “只是信件收费能抵得过增加的开销吗?”   苏颂带着很深的疑问。他可不是那种理想主义者,对现实早就看清楚了。没有好处,朝廷绝对不会点头同意的。就是一时同意,也会很快就被后来的官员所终止。   “是啊,能不能抵得过?”沈括也问道。   韩冈却比苏颂、沈括要清楚,邮政一旦普及到民间,不可能不赚钱。在后世,那是黄金一般的买卖。直到技术发展到抛弃了纸张,邮局的作用才一落千丈。但他现在不能一口就咬定能多赚多少钱,就是说了,这两位也不会信。   “过去写信少,是托人送信太麻烦,但有了民间邮政,信就会多起来了。对朝廷,不过是让驿站多添一两个人,比如镇上和乡里的邮局,一个人就能照顾过来了,一个月有个十封信就足以抵得过了开支了。这些邮局的入账积少成多,对朝廷也不无补益。”   苏颂心中又计算了一番,最后点点头,“如果这件事真能办好了,绝对是功在千秋的善事。”   “说得没错。”沈括也附和道,“玉昆的这项提议,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此事事不宜迟,当尽快进札子,奏请太上皇后批准。”苏颂对韩冈说道。   韩冈点头道:“韩冈自是明白,这几日写好后,便递上去。”   “若是这件事办成了,说不定要给人占便宜了。”沈括又笑说起来,“听说程伯淳要模仿《自然》,创办经义期刊,说他的道学大义。”   苏颂瞥了沈括一眼,抿起嘴,不多言语。   韩冈则笑道,“这件事,韩冈也听说了。而且苏子瞻那边据说也要办期刊,刊载诗文。可招了不少京中有名的才子呢。”   韩冈当闲话说,脸上也看不出被人剽窃创意的愤怒,或是程颢准备打擂台的不快。他的耳目可比苏颂、沈括要灵通许多。这些事早就听说。而且连参与者究竟有哪些都知道了。   “竟有此事?”苏颂闻言惊讶。这学得还真是快。   沈括则道:“前几天还看到苏直院跟秦国大长公主家的王驸马一起在清风楼喝酒,想来当是在谈办期刊的事了。”他冷笑了一声,“不过选了跟王驸马一起措办,太上皇后若是听到这个消息,恐怕不会高兴。”   韩冈心中一动。沈括被世人当成乌台诗案的罪魁祸首,但韩冈一直觉得在时间上与谣传对不上。只是现在看来,沈括似乎确有芥蒂在心中。   不过他说太上皇后不喜驸马都尉王诜,这倒是真的。   蜀国长公主最近刚刚被封为秦国大长公主,在赵顼还没有发病之前,她家里面夫妇不睦的消息就已经传得很广了。王诜到底是怎么奉主无状,那些闺房中的阴私事也穿得很多。韩冈对这些八卦没什么兴趣,不过家里面总是说这些家长里短的话题,不知不觉地也了解到了一点。   太上皇对唯一的妹妹很看重,而向皇后对这个小姑子也算亲近。苏轼跟王诜走得近,在太上皇后那边,可就不会有好脸色。   苏颂是长者,不喜论他人阴私,转对韩冈道:“一家经义,一家诗赋。转眼就多了两家。”   韩冈笑道,“热闹起来了。这样才有趣。”   韩冈完全不在意。学术期刊哪有那么好创办的?不论是程颢还是苏轼,都没有足够的能力去维持。一时的热情,也就只能当个热闹看。   《自然》一刊,可是韩冈拿自己的钱贴进去的。单纯的售价,连印刷雕版的钱都不够。出版得越多,亏得就越多。不是韩冈有钱,也愿意掏钱,《自然》根本办不长久,两三期就要关门大吉。   难道苏轼和程颢能跟自己比财力?还是说有人愿意在背后默默支持、无私奉献?   程颢和他的弟子,哪个能如自己一般,不计得失的同时又能拿出大笔财产?就是吕大临是世家子弟,除非他能将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都掏出来,否则又能支撑几期?枯燥的经义,能与讲述天地之间妙趣的《自然》相比吗?   苏轼那里,倒是有可能多支持一点时间。爱好诗词歌赋的人很多,秦楼楚馆中的妓女,也会大笔地拿出真金白银去支持他。   可这些文人的性格,有哪个是能够安安分分地将期刊当作一门事业来做?就是当真赚了钱,苏轼身边的那群人,都只会拿去喝酒玩乐,哪里可能安心长久办下去的?不是他看不起人,苏轼身边的那帮子,真没几个是能做事的人。倒是苏轼,可算是不错了。   “不知子容兄和存中,可曾听说过贺铸此人?”韩冈问着苏颂和沈括。   沈括摇摇头,隐隐听过这个名字,只是没有多少印象。   苏颂却是多知道一点,“是表字方回的?他的诗文不错啊。有些名气的。”   “没错,正是他。”韩冈点头。   韩冈其实很早对贺铸这个名字就有印象。不仅仅因为他姓贺,表字又是方回。在前世的记忆里,也是有这个姓名。当日听说此人后,沉淀于深海中的记忆便又浮出了水面,但韩冈也就知道此人后世闻名,细节则一概不存。   不过在这个时代多年,韩冈早就明白了后世的评价不足为凭,人品性格,都要靠自己的认识来评判。   “据说他的小词最是工整,善炼字。苏子瞻若在京中办期刊,少不得向他邀文。”   “工整?炼字?难道这个贺铸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沈括疑惑地问着。   韩冈不谈诗词,天下是有名的。自称是不擅诗文,但外界都觉得他根本就是瞧不起诗词歌赋。在韩冈名气大了、地位也高了之后,更没人敢在他面前谈论诗词。   “他现在在铸币局中办差。”韩冈解释道,“太祖贺皇后族人,之前娶了宗女。得了一个官身。”   “把事情办砸了?”苏颂皱眉问道。他知道以韩冈的脾气,能记得这个人,绝不会是因为雅擅诗文的缘故。   而诗文上用心太多,做事就不会靠谱。别说这个贺铸,就是王安石,在苏颂眼中,都是不靠谱的典范,要不是后来不断修补改正,以王安石最早颁布的各项法令,国家早就大乱了。   “的确是办砸了。也幸亏一早就防了他了,只敢让他做一个动笔的主簿。但这一位,再简单的差事,都能给办得砸了。平日里与同僚聊天,多少次破口大骂收场。【注1】”   “诗文做得好,还是有些地方能安排下他的。”苏颂说道。   “在铸币局中就是不适任啊。写诗写赋,办不好差。误了几次事。今年他的考绩,可是下中!”   “下中?!”苏颂摇了摇头,这可就没法儿说了。   一般来说,对官员的评价,都不会走极端。虽说有上下九等,但上上的评语,除非立有殊勋,几乎没人能拿到。而下下更是极端罕见。真要犯了大错,直接就进台狱去审了,谁还耐烦给他加一个考评?下中的考绩,基本上就是要降官了。   “真是可惜。”沈括感叹了一声,为贺铸的境遇而感到遗憾。遇上韩冈这样的过于冷静,又无心诗词歌赋的顶头上司,的确只能让人叹息了,“其人有侠气啊。”   “侠气?怎么不见他投笔从戎?”韩冈冷笑,“只是娶宗女而已,还不够资格让朝廷戒惧。”   沈括忽又问道,“玉昆,你说他小词最工,又擅炼字吧?”   “没错,听说是如此。”   韩冈点头,但他也只是听说。以他的水平,用字是否工整,那细微的差别,他真的看不出来。   “那苏直院不一定会向他邀文。”   韩冈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不至于吧。”   “难说。”   苏轼诗文雄阔,于小词上更是开豪放一脉,但用词炼字上的确是不求细谨,每每为人议论。如果贺铸的作品的确都如此类,的确不容易从苏轼手中过关。   “不说这个了。”苏颂听得有些烦了,放下茶盏,对韩冈和沈括道:“钦天监的事不能再拖了,浑仪的原理,已经证明是错误。改造大型望远镜,重订历法,打造新式时计,钦天监一直都在拖后腿。不能让他们继续磨蹭下去了。玉昆,存中,你们怎么看?”   注1:贺铸本传中说他“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也就是说,谈论时势,只要小不中意,即便是权贵,也会毫无顾忌的肆意攻击。尤其用了“虽”这个字,可见贺铸不仅仅是攻击权贵。这种性格,也让他“其所与交终始厚者,惟信安程俱”一人。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六)   钦天监是天文学发展的祸害、死敌、绊脚石。   关于这一点,是韩冈、苏颂以及沈括的共同认识。   而且在这其中,沈括是有着切身体会的。当年他受命新修《奉元历》,便是被那群蛀虫东一个举报,西一个举报,害得未尽全功。   如今韩冈和苏颂,各自上书要废除以浑天说为核心理论的浑仪、浑象,并以天文望远镜为核心,重新制作新式的天文观测仪器。这些动议,都被他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然后提出他们的一套方案来,只是在浑仪上的窥管加装镜片,变成千里镜的形式。   只是他们还不敢用鬼神天兆之说,招惹韩冈这个正当红的重臣。但韩冈则已经决定要抄他们的老底了。不趁眼下天子年幼,把宣夜日心说广布人心,难道等他成年后上来禁异说吗?   而韩冈做事的方法从来都不是斗嘴皮子,都是用事实说话。   这就是韩冈为什么上书制造天文望远镜,重修历法,并制造新型计时工具的原因。这三样,在天文学上,基本上就是一条线上的。有了一个,能拎出一串。   “望远镜最简单,只要朝廷同意,立刻就能造出来。等天子和太上皇后亲眼看见木星的四颗卫星,还有土星环……”沈括话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笑道:“现在看不见,得过阵子才行。”   能否看见木星的四颗卫星以及土星的外环,便是评价一具望远镜优劣的最直观的标准。但元丰四年的现在,土星环正好看不见,在无数观察土星的天文爱好者的眼中完全消失了。   不过在前几年,土星环和木星卫星刚刚被发现的时候,韩冈就已经预言了土星环的特征,并声称由于角度的原因,将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消失,再也观测不到,等错过那个位置之后,才会再出现在世人面前。也就是周期性地消失和出现。   这是标准的作弊。先知道结果,然后编出一套理论来预言这个结果。不过既然观测的结果印证了预言的正确性,韩冈的理论当然也就是正确的。   “恒星、行星、卫星,三阶划分日月地,有木星的卫星作证明也就够了。只要朝廷同意将望远镜放进司天监……”苏颂侧头对韩冈道,“就算是赢了一半了。”   “的确如此。”韩冈点头。   大型的天文望远镜是最好解决的。但也是最难办的。   同为望远镜,军用的就叫千里镜,而民间的则是叫做望远镜。这是为了避之前朝廷将千里镜归入军器行列,禁止民间收藏的禁令。尽管后来加了个补充条款,大口径、不易携带的千里镜不算军器,但也已经成了习惯。千里镜全都是折射式的,直筒可以抽拉,望远镜则多是反射式,尤其是在玻璃镜出现之后,反射式望远镜就在天文爱好者中就更为普及了。   在这个时代,由苏颂所发明的折射望远镜,是大型的天文望远镜不二选择。由于结构早就在《自然》的第二期中公布,使得很多人可以选择自行制造。只要能过得了凹面镜的一关,其他部件都有渠道采购来解决问题。   只是相对于制造的简单,要让司天监同意将望远镜取代浑仪,却是最大的难题。那等于是承认浑天说的失败,司天监立足的基础就此崩塌。真要成功了,那就像苏颂所说,成功了一半。   “不把司天监中的五官正都清除掉,放进去了也能给弄坏掉。监中观天之事,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沈括怨言满满,当年的余恨犹然未了。   “这是肯定要做的。”韩冈也不打算留手,既然是绊脚石,就不能留在路上,“除掉他们才能重修历法。”   “那当然。”沈括恨恨地说着,“奉元历就是给他们害的!得匆匆忙忙收尾。”   望远镜之后,就是在日心说的基础上重修历法,给浑天说最后一击。但必须要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沈括覆辙,韩冈无意重蹈。   “还有时计。这是重中之重。”苏颂道。   沈括道:“通过摆动来计时,机关必须要设计得好才行。”   苏颂说道,“韩公廉那边,已经找他说过了,他那边没问题。只是需要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工匠配合,制造时计零件。”   “这没问题。”韩冈说道。   可以说所有的生产安排都需要精准的时计,不仅仅局限于天文。而制造时计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寻找到一个能够稳定提供节律的标志物。   日晷是依靠地球稳定而有规律的运转进行计时。更漏则是靠了稳定持续的水流而计时。燃香计时也是一样,通过香烟的燃烧来计算时间的流动。   当人们掌握到了一个能够稳定运行的规律,便有了精确计时的可能。韩冈拿出来的便是摆动定律。   自然的创刊号上,就有了关于摆动等时性的论文。在自然的第四期上韩冈又作了更为详细的解释,也许在外界,满口物理术语会让人听得一头雾水。但动能、势能的概念,速度和加速度的分别。这些物理概念,通过韩冈多年来的宣讲,以及几期《自然》的不断重复,都是已经为很多人所了解。而苏颂和沈括,在经过了多年的交流之后,更是已经掌握了韩冈所定义的,一系列来自后世的名词和术语。   韩冈要制造新型时计,说明了原理之后,就得到了他们全力支持。这时计的用处,可比望远镜大多了。   韩冈与苏颂、沈括一番议论,到了放衙的时间,便起身各自散去。   从衙中出来,便是一阵冷风刮过。   韩冈紧了紧披风,抬头看了眼卷在半空中的落叶,心道冬天快到了。   风中的寒意越来越浓,卖皮袍棉袄的店铺,生意也开始好了起来,又到了棉行忙碌的时候了,不过如今的棉行,已经不是陇西一家独大了。   陇西的棉田日渐扩张,连带着巩州日渐繁华。至少是现在,棉布依然是陇西对外的经济支柱。只不过因为人口的匮乏,熙河路经济发展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眼看着就要被江南那些弃稻改棉的路份超过去了。   没有开垦的宜耕土地,在陇西还有不少。在熙河、甘凉二路的人口超过五百万之前,不愁土地不够使用。   只是人口的增长速度限制了棉花产业的进一步发展,纵然如今陇西汉人的生育率,由于和平安定的局面,以及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十分完善的医疗卫生制度,在数年间有了飞速的增长,可是要等这批战后的新生儿能够参与到生产中来,至少要到十年之后。   这就是陇西现如今面临的困境。光靠青海湖中的鲟鱼干,还有蕃人的手工制作的马鞍、辔头,支撑不起来一路经济。私盐更是上不了台面。棉花才是重中之重。   但江南土产棉布,已经出现在市面上,而种植棉花的农家,人数也越发的多了。长此以往,熙河路是无法与江南竞争的。无论是从制造成本还是运输的量上都是如此。   各大蕃部,都坐地分赃,这几年享受了不少好处,开销也越发的大了。   之前冯从义还在京城的时候,韩冈让他回去,跟包顺、包约、还有赵思忠、赵保义这几个改名换姓的老朋友商量一下,试试看能不能从南面的藏地招揽些人手过来。   若在过去蕃部招募人丁,肯定是有异心的想法。但现在,只要看看被赶进棉田的底层蕃人,就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原本吐蕃诸部,还有一些原始社会的残余,上下层之间的差异并不是那么的大。但随着汉化的加深,青唐吐蕃的上层彻底投入了汉人奢华的生活中。而底层的蕃人,则都被赶进了棉田里面,开垦土地、种植棉花。棉花的平均收益远在种粮之上。有些部族,甚至将辖下的土地,大半都改种了棉花,不足的粮食依赖外购。   作为一个合格的盟友,韩冈不能不帮他们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一个是加大传教的力度,让蕃人去期盼来生,另一个,就要尽量补充人口,保证棉粮出产。   可另一方面,汉人的人口则要维持更大的增长率。除了新生儿,还有流放的罪犯。这些年,只要不是十恶不赦那一级的重罪,大部分罪囚都给送到了陇右。旧年因为流放而来的犯人太多,而不得不将犯人扔到沙门岛,如今看守的数量比犯人都多,京东东路的提点刑狱司半年前就开始上奏,要撤销沙门岛狱,把钱给省下来。   朝廷几番颁诏,潼关以东,两千里以上的流刑全数流放陇右。而关西,是个流放犯,其目的地都只会是熙河和甘凉。只是要赶上蕃人的数量,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要走。   另外天山那边的情形,也让韩冈担心。   王舜臣在西域即将面临第二个冬天。士兵们不免会思乡,还有新疆域的统治更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将纳入中国经济圈,才能保持稳定的向心力。   但那边要怎么做才合适?只是种棉和商业,真的就可以吗。韩冈不了解当地环境,现在也无法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七)   才出房门,风雪便迎面而来。   寒风侵体,王舜臣顿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钤辖?”   跟在身后的亲兵忙上前问。   “没事。”   王舜臣嗡嗡地说着,伸手接过递上来的白绸方帕,擤了擤鼻子,然后揣进了袖子里。   双手用力搓了搓脸,脸上的雪花在掌心化开。先是一凉,继而又变得温热起来。   小小的刺激,在温暖的屋子里待得昏昏沉沉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看着天上不断落下的雪花,王舜臣骂骂咧咧:“娘的,这才几月?”   才不过九月,末蛮【阿克苏】却已经是天寒地冻。雪也下了两场。   第一场雪还是八月底下的,前两日正午还热得人油汗直冒,恨不得有张弓把这日头给射落了,可转脸就是北风吹,雪纷纷了。中午穿单衣,晚上就要围着火炉。幸好准备得充分,人人在马鞍后卷了一件皮袄,要不然,跟随王舜臣的一万大军就给冻在末蛮的倭赤城中了。   不过这边的土著也说今年的天气不对。正常要到十月十一月才开始下雪,今天竟提前了两个月。   王舜臣本来是想乘秋季气候好,休整一番后,到黑汗国边境上瞅一瞅。   黑汗国前些年一分为二,正闹内乱,国中的主力当是无暇分心。可现在看着天气,就有些进退两难了。回头再看看地图,心里都在发毛。这一下,冲得实在太远了。自出了甘凉路后一路向西,到现在,三四千里路多半有了。   王舜臣领军跋涉千里,先破伊州【哈密】,休整了一个冬天后,又于高昌城下【吐鲁番】,七日内三战三捷,尽灭西州回鹘主力,高昌国主亦都护毗伽布的斤——亦都护为高昌国主号——丢下了后妃子女,连夜窜逃。王舜臣紧追不舍,除了分出一千兵马,让其西去攻焉耆【库尔勒】,其余人马全数北上,攻下了高昌国夏宫北庭【奇台】——那是大唐北庭都护府所在——逼得毗伽布的斤率残兵出降。   但就在王舜臣北上的时候,龟兹回鹘的阿斯兰汗【狮子王】,也是毗伽布的斤的族兄弟,率军北上支援。刚刚拿下焉耆的部将见状立刻撤回了高昌。王舜臣闻讯后丢掉了辎重,带了八百骑兵飞驰南下,在清晨的薄雾中突袭了龟兹回鹘的两万大军,阵斩阿斯兰汗,随军的五位龟兹宰相,两人死于乱军之中,一人被俘,只有两人脱逃。   接下来就是一帆风顺,西州回鹘再无余力抵抗西征的汉家兵马。自焉耆以下,沿途大小城池无不开城降服。就连龟兹也主动开城。王舜臣好生抚慰之后,就带着当地贵戚子弟组成的仆从军继续西进。这样的武装游行,一直持续到他攻到末蛮,抵达西州回鹘的西界,方才与听到回鹘国灭的消息过来捡便宜的黑汗国的军队大打出手。这一战,王舜臣麾下万余大军伤亡近千,有四百多阵亡和重残,但黑汗国派来的七千骑兵,则只回去了一半。   这一过程中,兵马也是损失,补充,再损失,再补充。跟在王舜臣身边的汉军现在有三千人。三千汉军人人有马,而且还是一人两马一驼,军官更是随身三匹马。一匹驼着各自的财物和兵甲,一匹平日骑乘,剩下的一匹就是用在阵上。如果实在国内,肯定是数得着的精锐了。   只是跟随他出玉门关的官军在其中仅占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是流落在甘凉路上以及西域的汉家子弟。有好些人往上数几代,才有一个汉人祖先。不过只要老实听话,上阵敢拼,就是官话说得结结巴巴,也照样是高人一等的汉军。   除了三千汉军之外。其他六千余人都是沿途的各国、各部,你五百我三百地拼凑起来的杂牌军。除了一部分是来自西州回鹘的仆从军,剩下的都是来自甘凉路上的各家部族。他们跟着王舜臣,走了那么长时间,相互之间的配合也不差了,战斗力也都提升了上来。围绕着高昌的几次大战,他们的表现也是甚为出色。   王舜臣就是这样一路攻过来,西州回鹘以尽数降伏。心怀悖逆的肯定有很多,但还敢跳出来的,现在大漠以北,应该是不存在了。   王舜臣冒着风雪大步地往前面走。才积了两三寸厚的雪,在箭靴下咯吱咯吱地响着。   只要不是行军打仗,每日早晚他都要巡视各家营地,即便是刮风下雨,也从来没有断过一日。   不论是绕着帅府行辕的汉军营地,还是稍远一点,王舜臣每天或早或晚都会走上一圈,然后随便挑个营地,坐下来跟士兵们一起吃饭。   若士兵有个头疼脑热,或是伤了筋骨,去军医那边一走,也都是王舜臣的亲兵在那边开方子、施针药——在韩冈之后,西军中的将领们,他们的亲兵最次也是能做做护工,王舜臣从熙河带来的亲兵,更是全都在医院中学过医。   王舜臣这是要每个人都知道,究竟是谁领着他们冲锋陷阵,究竟是谁领着他们发家致富,究竟是谁帮他们治病疗伤。   军中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他王舜臣的号令。   将不亲兵,怎么能做到这一点?   在行辕大门前顿了顿脚,王舜臣喝问道:“马呢?”   话声才落,马夫就牵王舜臣的坐骑过来,“钤辖。马来了。”   王舜臣平常骑的是一匹河西老马,聪明温顺。但他还有三匹上阵用的大宛天马,是从回鹘那边抢来的。王舜臣要出行,总是骑着这匹河西老马,然后三匹上阵的战马随行。之前在末蛮的一场大战下来,都轮番上了一遍阵。现在在风雪中昂首挺胸,精神都好得很。   王舜臣利落地翻身上马。   原本个头不高的他,一旦上了马之后,气势就顿时一变,矫矫如龙,一副威风凛凛的大将模样。   王舜臣的卫队早就行辕门前等候了,王舜臣一起步,便前呼后拥,跟随而去。   倭赤城极小,转眼就出了城。除了汉军军营,其他营地都设在城外,绕着低矮的城墙扎营,用木栅围住营地。除此之外,王舜臣还另外分出了两百汉军,各占了一处倭赤城远郊的战略要点,以防敌军偷袭——在可靠性上,他只相信汉人。   巡视过几个军营,王舜臣看过帐篷的情况。吃喝都不缺,饮食上看起来都没问题。   肉食在军中不缺。几次大战,马和骆驼俘获了无数,受伤、战死的也不少。腌肉、干肉,在军中堆积如山。还有被征服的部族,一次就能送来几百头羊。就是汉军,也学会了喝酥酪,吃羊肉。而面食也有,烤出来的面饼陪着肉汤吃,一名士兵,一天一块就够了。给马匹骆驼的草料,有些让人头疼,不过现在还能支撑。短时间内还是不用担心。   只是驱寒的燃料就很让人头痛了。只看眼前的风雪迎面而来,就知道过冬的物资不能再拖延。总不能全然靠秸秆。   王舜臣正考虑着是不是放弃进兵的计划,先退到摆音【拜城】过冬。虽然从龟兹过来的时候,只是匆匆而过,但却在摆音运气很好地发现了石炭矿。而且是露头在外,立刻就能开采的矿藏。   这是王舜臣的一个幕僚发现的。他聘请的幕僚中,有大半是气学弟子。其中跟着他一路杀过来的两人,更是在横渠书院读过书。他们对各地地形地貌,人文地理,特产风物都十分关心,沿途都作好了记录。发现石炭,一半是运气,一半也是他们的努力。   王舜臣一路在营中走着,经过之处,来往将兵纷纷行礼。就是他的亲兵,也得到了许多人的礼拜。   操着各地口音的钤辖之声,不绝于耳。   一路打穿了甘凉路,又把西域都打下来了。王舜臣至今仍不过是钤辖。朝廷的赏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过来。   从东京城那边过来的消息,要三个月到半年。如果是援军,仅是从凉州过来就要三个月。眼见着就要入冬,按照之前凉州那边的通告,也就两三个指挥能赶到高昌。   不过这也没什么了。升得再高也不可能是甘凉路副总管那个等级,只会是虚衔。都监也好,钤辖也好,只是名头而已。在这大漠以北的三千里方圆,最大的就是他王舜臣。头顶上没有指手画脚的文官,做监军的阉人,过了瓜州就一病不起,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反正是没跟过来。   这鬼地方太过偏远。要不是有这点好处,他早就想办法往回调了。   就不知安西都护府什么时候成立,还在甘州的时候就在说打下西域要成立,在伊州过冬的时候,就有信件来说。但现在西州回鹘全境都打下来了,还是没消息。或许北庭都护府先行成立,谁让安西四镇只拿回了龟兹、焉耆——焉耆几次被碎叶替代,又只能算半个——而北庭先给打下来了。   “末将拜见钤辖。”   下一个军营,领军的将领操着怪异的口音,上来问候王舜臣。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八)   看着王舜臣下马,那名将领更上前几步,在踏进王舜臣亲兵的防卫线之前,重新拜倒于地。   “末将李全忠拜见钤辖。”   “好了,起来吧。”   王舜臣走了过去,亲手将他扶起。别人倒也罢了,这位李全忠,王舜臣一向待遇甚厚。因为他是于阗国王家子弟,而且是于阗国国王的嫡脉。   于阗国在灭国前,国主乃是尉迟氏。安史之乱时,当时的国主因为娶了大唐的宗女,领军去救援大唐,更被赐了李姓。之后的高昌国主,便以中原天子的外甥自居,所以百多年前,又名尉迟僧乌波的李圣天遣使入中国,便称呼当时的天子是阿舅大官家。   于阗国八十年前为黑汗国灭国。两国交战百多年,仇怨已深,且信仰截然不同。当国家倾覆,其国主以下,贵戚官员,以及帐下子弟、士卒和百姓,就有很多弃国逃到了沙州。   那时候尉迟家的嫡脉也一起逃了过去,从此就在玉门关内与吐蕃和汉人混居。只是他们一日也没忘去与黑汗国的国仇家恨,当王舜臣领军西征,招募甘凉路的世家大族一并出塞,尉迟家便点选了一千五百名族中子弟,让他们跟着王舜臣一起西行。现在加上后来补充的,有两千多兵马。是王舜臣麾下的杂牌军中人数最多的一支。   李全忠就是统领这支军队的主帅。本名唤作尉迟阇达,在甘州的时候,一直都用着这个名字。等到王舜臣领军拿下甘州,尉迟阇达不见了,多了一个李全忠。   不过李全忠并不是尉迟家的家主,而是嫡长子,尉迟家的家主年事已高,不能随军同行,便把继承人派了出来,日后于阗若被大宋收复,李全忠便有很大机会说动大宋朝廷让其复国,为大宋永镇边陲。   有着这份心思,李全忠便事事小心。上阵敢于硬拼,而平日则对王舜臣持礼甚恭,不敢有丝毫懈怠。   被扶着起身,李全忠小心地道:“时候也差不多了,钤辖是不是就在末将营中用饭?”   王舜臣看看天色,风雪交加,看不出时间,但从肚子这边就清楚是吃饭的时候了。   点了点头,便往营中走:“行啊,今天就在这边了。”   他还是很看重李全忠的。拿下了于阗。朝廷不可能设流官来管西域,只能任用当地土官,多半会还给尉迟家。于阗国灭不过几十年,还有人怀念旧主,也有佛教徒暗暗潜藏。有尉迟家相助,朝廷就能稳守住西域南疆。   李全忠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先恭敬地请王舜臣的亲兵一起入营。   王舜臣的亲兵很多是军医,或者反过来,这一支西征大军中,军医几乎都是他的亲兵,很多人的性命都是他们给挽救回来的。王舜臣在军中一言九鼎的地位,并不是全靠他的武力。   在李全忠身后,还有十几位将校,都跟着一起往营中走。   这些人装束上多有区别。从这些区别很大的装束上,可以看出他们中间,有汉人、吐蕃,还有回鹘。   城外的每一座军营都是如此。王舜臣与他粗豪的外表不同,做事向来小心。几座营地皆是老人、新人混着搭配。   李全忠这座营地中,有几家是高昌的回鹘大族,兵力八百余。但领头的还是拥兵千三的李全忠。   营地中杀了二十只羊,都升起火来烤着,每一座小帐都能吃到几块,除此之外,还有用干马肉熬的肉汤,里面还放了胡萝卜为主的蔬菜,一口汤一口面饼,再用烤肉做调剂,没有比这更好的伙食了,就是王舜臣也是这么吃的。   在主帐内,烤着的羊肉在炭火上嗞嗞地滴着油,火舌不时地蹿起,舔上在火堆上转动着的肥羊。   王舜臣用银刀一片片地切着羊肉,蘸着孜然、胡椒一类的香料,尝着难得鲜香味。不过这只是点缀,更多的时候,王舜臣还是将面饼泡在肉汤里,与下面的士兵们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吞下去。只是屋外的风雪毁掉了他亲近士兵们的计划。   吃肉喝汤,王舜臣用力嚼着泡过汤的面饼。心中直遗憾,可惜没有好酒。   这个下雪的时候,要是能热热地喝一杯烫好的烧刀子,那可是无上的享受。但西域这边当然不会有,烧酒哪边都能卖出去,没有人会为了稍多一点的利润,运酒来西域。   而且西域这边还有特产的葡萄酒。尤其是高昌,水土阳光都好,能长好葡萄,高昌人从很早以前就开始酿了葡萄酒来喝。   西域的葡萄酒名气大得很,王舜臣就记得他的幕僚中到了西域之后,就专找葡萄酒喝,一边喝,一边还吟着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但让王舜臣来看,高昌国出产的葡萄酒一没有过滤,二没有蒸馏,能淡出鸟来。西域的葡萄酒,在饮食精良的宋人眼中,也就是颜色好看点,中看不中吃。   没有酒做伴,吃饭就会很快,一刻钟的时间,连杯盘都收拾干净了。   “钤辖。”一顿饱饭之后,李全忠看了看王舜臣的表情,“我军在末蛮,不知要等多久?”   “等雪停了。再做计较。”   王舜臣不贪,他还没想过凭现在手上的军力去攻打黑汗国。军力差得太远,黑汗再差可也是万乘之国,自己手中呢,等到甘凉路的援军赶到高昌,总数也不会有太多。   现在第一要务是扩军,高昌、龟兹和焉耆,都有当年安西镇留下来的后裔。虽然说已经不通汉人言语,但多多少少能从模样上看出一点汉人的影子。如果能有足够的好处,将他们招揽,便能支撑起大宋对西域的统治。   “但黑汗军来去不定,说不定很快就要到此处了。”   “来得及。”王舜臣满不在乎,“大不了过上一个冬天再动身。黑汗国内部不安靖,这时候正斗着呢,哪里有余力东顾的。就是来人,也不会多余当年攻于阗的十万人马。”   “那就希望他们东西两家能打得死去活来。”李全忠憧憬着那样的局势,他的家族也正想着从这里面分上一杯羹,或者说,是拿回原本属于他家的东西。   “肯定会打起来的。谁让他们家里有两个王。”   西州回鹘有双王,一个在高昌、一个在龟兹,而王舜臣听说黑汗国也是这样,所以现在内斗得厉害。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东头一个王,西头一个王,不打起来才怪。   “要是真的如此,到了明年开春,钤辖就能直攻疏勒了。”   王舜臣喝着饭后解油荤的茶水,闻言笑道:“攻打疏勒?黑汗肯定要拼命了。”   末蛮的西南方就是疏勒【喀什】,是黑汉国的东方要地,与其本土隔了一个葱岭。沿着天山山脚一直走,不会迷路,不过就是路程长了点,要走近一千里才能到。   在西域打仗,很快就没了距离感。五六百里就算近了,一两千里就很正常。除非愿意穿沙漠,否则也就只能沿着绿洲的道路,一座城一座城地打过去。换做是中原,一千里都能从开封走到并州、保州,看到契丹人的胡子了。   “末将只怕他们不拼命。到时候,还请钤辖让末将打头阵!”   李全忠高声请战,就连一帮子高昌回鹘的将校,也同声请战。   不说国仇家恨,就是因为大食教和佛教,两边的仇都结深了。为了到底信哪家的教派,于阗和黑汗两家打了近百年了。于阗被灭国时,那些信仰大食教的黑汗士兵,在于阗是“佛像寺庙全捣毁,菩萨头上屙了一泡。”这让一直是虔诚的佛教徒的回鹘人哪里能忍?!佛教徒们都是恨不得寝皮食肉。   李全忠紧张得注视着王舜臣,这可是于阗能不能复国的关键。   如果换一个人来领军,或许不会有他在高昌这样辉煌的胜利。但如果有个好口才,说服高昌降顺朝廷不是不可能。然后领着回鹘军去攻打占了于阗的黑汗国,很容易就能将于阗都给收复。但王舜臣偏偏采用了最暴烈的手段,这让人很难理解到他的心思。   王舜臣考虑了一下,就点头,“到时候若没问题,就让你家做先锋。”   好像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李全忠对黑汗国的仇恨好理解。而回鹘人不顾对刚刚攻打了他们家园的汉人的仇恨,叫喊着要一起攻打黑汗,却让王舜臣暗暗摇头。   也许是因为韩冈的影响,他对宗教的看法就是让人知道忠孝,顺便敛财。其他都不该管。信众想拜什么庙就能拜什么庙,斗个什么?儒家才是第一,至于那些愚夫愚妇去拜什么他可不在意。也不管信什么,只要不反朝廷,那就没问题。要是敢有叛心,就是把世尊、道祖还有胡大都拜了,要砍脑袋还是照砍。   “多谢钤辖!”李全忠兴高采烈,就在帐中向王舜臣拜倒恭谢。   “今年天冷得早,牲畜的膘还没长结实,草料也没来得及多收割,一个冬天下来,不知要死多少。明年肯定能召集更多的人去攻打疏勒。”   九月初就下雪,在天山北麓再平常不过,见得多了,也没心思去在乎天上的气候,但如今天山南麓,九月就下雪,那北麓的情况又会如何?今天这个冬天,不知有多少人过不下去了。去攻疏勒,就是去抢粮食。而且葱岭中雪化得迟,至少能给王舜臣多留出一个月的时间。当然要打。   拿下疏勒,向西就是葱岭。只要以大军镇守在此处,面对翻山越岭而来的黑汗军,还没开仗便胜了一半。就是李全忠不提,他也是要打的。至于黑汗国是不是会向大宋派使节讨个公道,王舜臣可不在乎那么多。他背后可是有人的。   不过,黑汗国会不会那么被动可说不好。能打下那么大的疆土,不会看不到疏勒和于阗的意义。   半个月后,黑汗国在疏勒点集了三万大军,不顾道上积雪,向着王舜臣所部直扑而来。   之前的猜测成了现实,王舜臣也只是冷笑了一声,然后就兴奋起来,又要打仗了。 第四十四章 秀色须待十年培(二九)   政事堂的房子不知几年没有修了。   富贵人家都在赶着将家里的蒙纱糊纸的窗户都改成玻璃窗,但堂堂大宋帝国的政治中心,却连窗户纸都是破的。   韩冈坐在下首,侧面窗户透进来的寒风,呼呼地就往他身上吹。   拜其所赐,室内的空气倒不是那么憋闷,让韩冈头脑十分的清醒。可以继续游说眼前这位固执的宰相。   有关邮局的动议,韩冈虽然已经写好了奏章,准备递上去了,可他觉得这件事跟政事堂的必要沟通是免不了的。为了避免之后在朝堂上吵起来,还是先通报一番。   只是这段时间以来,都快要成为隐形人的韩绛,却首先表示反对的态度。   “玉昆,邮驿一事不为不善,可你想过没有,这每年要多开支钱粮?”   “其实多不了多少。”   “还多不了多少?!按玉昆你的算法,每个乡都要一个驿站!朝廷财计哪里还能支撑得起?!”   “相公误会了。驿站是接送官员,所以要人要马,管吃管住。而乡邮所只管收信送信来往于乡中和县中。一个人,一匹马就够了。大宋一千八百县,就算每个县十个乡,天下也只有一万八千个乡邮所。一个乡里一天两天能有多少信,百十封,一个包袱就装了,多麻烦的事?”   “那县中、州中、路中呢?这些地方一个人就够了吗?”   “县中、州中、路中,就可以借用现有的驿站。既然能送官府文函,送一下民间的信笺,也只是顺带而已。”   “好个只是顺带,玉昆你可知天下户口两千万,每天有多少私信要寄?”   “那不是正好?信件多了,朝廷的邮费收入也就高了,也就能使用更多的人手而不伤朝廷财计,更不会挤占铺递运送军政公函——私信本就不该占朝廷便宜的。”韩冈笑容带着讽刺,大凡重臣,多有借用铺递传送私信的经历,这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而且论路程远近,邮费远至千里的百文,近处的则十文。这样的邮费其实不算多,比人情债要少多了。”   “村子里就不管了?”   “乡邮所里面设了各村的邮箱,是哪村的信就放进邮箱里。这世上没有哪个村子隔绝人世——真要隔绝人世,也不需要寄信收信——只要村中有人去乡镇上赶集,顺道就能带着信回去。寄信也是如此。乡中集市,有逢三六九的,也有一旬一次、两次的,递送信件也方便得很。完全不需要朝廷多花一文钱。”   韩冈没指望过政权能下村。以这个时代的管理能力,能到乡镇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直送村中?   “乡邮所的话,铺兵去县里收发信件的时候,来人寄信怎么办?”   “说是一个,其实就是一户人家。又不是上阵,难道只能男丁做事?家里的儿女、浑家、父母,难道帮忙收钱收信都不会?驿馆里面,打扫房间的难道都是驿兵?还不是有家眷帮手!”   “还是说说乡邮所的花销吧。”韩绛道,“算清楚到底要多少钱粮。”   城中的收发信好说。信不多,就让驿传的人多跑跑,大不了调几个厢兵进来。要是信多了,更可以借助邮费来安排人手。但在乡间设立邮所,等于是公吏长驻乡间,这在本朝中没有先例,宰辅们都想问个清楚。   韩冈算给韩绛听,“一个乡邮所,一人一马,一个月只要一贯钱,外加两束草、一石粮。这已经算是多了。厢军一个月才拿五百文的多得是,一个月一贯已经是禁军的等级了,而且跟禁军一样还有口粮。驿马也有草料。只要他们能够隔一两天去县里一趟,去信送信。天下一万八千乡邮所,一个月朝廷要支出的不过一万八千贯,一万八千石,三万六千束草。分散到每个县,十贯钱、十石米,二十束草而已。”   “一年呢,可就是百万了。”   “是二十余万贯钱,二十余石粮,四十余万束草。”韩冈徐徐更正道。   草是草、钱是钱、粮是粮,得分开来。韩冈一贯反对将钱、粮、银、绢、草,这些不同种类的赋税都合并在一起说。经常说的一万万税赋,大部分都不是钱,而是粮食、草料,单位名称是贯石匹两束。   不过这样统计的税入,只是刊载在邸报上。呈报给天子和宰辅们看得,都是真正的明细账。韩绛混为一谈,纯粹的没有谈话的诚意了。   “很少吗?老夫知道,玉昆你是盯上了关西罢兵后节省下来的那份钱。但多少人都在盯着,给了你后,其他人怎么办?都是要用钱的。前几日,薛师正又过来,说要加快修轨道的速度,尽早将京宿铁路修好。但现在国库空虚,好不容易才能积存一点,哪里能随便花销出去?”   韩绛不讲道理,蔡确、曾布等几位就听着,没有化解的意思。韩冈算是确定了,果然还是门户之见。   当然,这更是因为驿站系统的控制权在枢密院手中的缘故。将军驿系统扩大到民间,如何界定枢密院的职权范围?这是东府诸公首先要考虑的问题。   韩绛他可以不管事,可以做佛像,但他不会让政事堂的权力,被枢密院给侵占去。   韩冈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在这里费尽唇舌地向韩绛解说。他不可能牺牲掉枢密院的利益,将驿传系统的管辖权从枢密院剥离出来,转给政事堂。韩冈要是这么做,韩绛立马就能点头,但代价就是章惇、薛向和苏颂要愤怒了——合着关系好就要吃亏的啊。   只是要怎么说服韩绛为首的东府宰执,难点就在这里。最坏的结果就是去朝堂上辩论,与政事堂拉下脸来争夺邮政局的控制权。那时候,就是向皇后通过了,中书门下的相公们不同意,还是白搭。   “玉昆,还是慢慢来吧。”蔡确也说道。   曾布、张璪都没插话,就看韩绛、蔡确跟韩冈讨价还价。   “相公明鉴,邮政驿传的好处可是现成的。”   韩冈说着,视线从韩、蔡、曾、张的脸上扫过。想等自己出价,也得先看看自己过去是怎么做买卖的吧。   “第一。就城中来说,街巷门户编订门牌号,日后城中管理也就容易许多。而铺兵送信,走街串巷,大事小事都能顺道看着、听着。驻扎在乡中的乡邮所,同样可以监察乡间。乡中、城中都有了可靠的耳目,不虞变生肘腋,猝不及防。”   曾布眉头一皱,乡邮所当真成为了朝廷耳目,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给人打探去,写了密报,谁受得了。京城中就已经有皇城司了,难道乡里还要出一个?!   “第二,有了乡邮所,朝廷和官府的政令可以直抵乡间,若有诏命、公文,不用担心为奸猾胥吏居中使坏。”   这些都是应该说给天子听的,而不是说给宰辅听。天子会担心上情不能下达,下情不能上传,但这样的担心,在宰辅们的心中,要对折再对折。   两条才出口。韩绛、蔡确等几位的表情没怎么变,眼神却都阴冷了下来。   韩冈的话,根本就不是给出价码,而是威胁。今天能拦着设立邮政局,但只要在太上皇后和天子那边存了一份心,日后迟早都会设立的。现在拦着也没用。   “第三。是报纸递送。”韩冈似乎毫不在意,“快报现在只在城中发售,最多也不过遍及开封、祥符两赤县。而京城之外,却不会有多少人买,开封府路都没有普及。但有了邮政之后,就能送到村中发卖,如果一个村子富户购买一两份,那京城周边又有多少乡镇、村庄,又会有多少人购买?在这其中,邮政也能分润不少。”   这还是威胁。拿着京城内的宗室、贵戚和豪商们来威胁人。   曾布寒着脸问道:“玉昆说的这些之中,也包括《自然》吧?”   韩冈点点头,毫不讳言,“虽是公事,韩冈也是有些私心的。”   韩、蔡等人各自的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曾布都意外韩冈竟然敢于当面承认。   之前是将邮政当作公事来讨论,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就能抵回去了。但韩冈现在明说是私事,反而不好办了,他既然伸出手,谁敢硬将他的手拍开。   但这样为人所胁迫,哪个心里能痛快?!他们可都是高高在上的朝廷辅弼,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一般地奉承着。   “不过。邮政驿传真要铺开来,其居中调度,却跟轨道运输相类似。”赶在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之前,韩冈圆熟地转开话题,“如今只有连接要郡的干线,等有了连在干线上的支线之后,邮政驿传完全可以借用轨道来输送。”   “支线?!”蔡确心中一跳,道,“朝廷哪有这份财力。”   “干线国有,而支线可以归私家所有。”韩冈微笑着,“轨道只有铺设得越多,才越能发挥出超越水运的作用。朝廷既然做不来,仕宦之家当为朝廷分忧。此事,韩冈愿先行向太上皇后和天子奏明。”   半个时辰后,守在厅外的侍卫,惊讶地看着政事堂中的四名宰辅将韩冈送出了公厅外,气氛竟出奇的和睦。   只是跨出门后,韩冈的神色却忽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玉昆?”见韩冈突然在门口停下脚步,韩绛问道。   韩冈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下雪了。”   “这么早,还不到十月啊!”韩绛惊讶着跨出了门,若有若无的雪粒,从云层中洋洋洒洒地落了下来,“还真的下了。今天早上看着天色就不对,果然是下下来了。”   “开封府那边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可不要明天报上来说路边冻毙几十人。”张璪说道。   “应该不至于。倒是防火要小心了。”   “今年比往年要冷得早。北方的情况可能会更坏。神武军和灵武都是新复之地,也不知过冬的准备有没有提前做好。”曾布说着,又望向韩冈。   韩冈更担心的是在西域的王舜臣。中原腹地都下了雪,那边的情况只会更坏。   遇上提早到来的寒冬,刚刚收复的新疆域就更难稳定下来了。   而且到了西州回鹘的边境上,黑汗国就是敌人了。要确定国境线,不是靠谈判,而是靠刀枪来解决。   内外皆敌,不知道王舜臣还能顾得过来吗?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一)   劈好的木柴在地炕中燃烧着。火生得很旺,让帐篷里暖如春日。   王舜臣盘腿坐在羊皮垫上,火堆旁,麾下的将校除了值守在外的几人,其余的全在帐中。   “马厩怎么样了。”王舜臣问着一名下属。   “战马都披了毯子,上风处也堆了柴草挡风。”   王舜臣又问了几名部将,各个营地的安排都大同小异。西马耐寒,这样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   “柴薪呢?还有哪家不足?”   “够用是够用,不过总不会嫌少。过冬的柴禾,还是越多越好。”   “跟黑汗人打过之后,有的是时间去打柴。防火的安排怎么做的?”   “靠近寨墙的柴草堆都移到后面去了。”   王舜臣将御敌的细节一件件地问过去,并不因为事情琐碎而感到不耐。开战之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到时候就能轻松许多。   之前曾有部将提议干脆放弃末蛮,退到摆音。   摆音是盆地,四面环山,易守难攻,而且有草场、林木、温泉,以及刚刚发掘出来的石炭矿,守在这里过冬,不用多久,黑汗军自会退去。   但王舜臣拒绝了这个提议。他虽然曾经考虑过退回摆音过冬,而且也的确做了准备,可黑汗既然出兵,他依照计划撤回摆音,却就是不折不扣的临阵脱逃。   西域虽初定,回鹘人心却未定。临敌退缩,他麾下的军队一哄而散的可能性很大。   王舜臣能够以微薄的兵力征服西域,靠的是一往直前、决不退缩的勇气,以及百战皆捷的胜利。背后的大宋分量虽重,却也比不上顶在脑门上的神臂弓更能说服人。   如果大宋在西域已经扎根了十几年、几十年,王舜臣便能进退由心,想走就走,不虞军心动荡。但现在,他却不能有丝毫的退缩。   而且从末蛮是有路能够直通摆音东侧的龟兹的。   正常从高昌至末蛮的道路,都是沿着焉耆、龟兹、摆音一条路过来。不过经过龟兹后,跳过摆音,也是能抵达末蛮,甚至可以说路程更短。只是因为沿途是长达数百里的荒漠,是在大漠边缘行走。所以一般的大军和商队离开龟兹后,还是会选择向北走,进入摆音这一山中盆地,再转向西去,出山入末蛮。   队伍中的人马越多,就越会选择这一条山中路线,摆音线的丰茂水草,不是走在大漠边缘能比。但这并不代表黑汗军不能分出一支偏师,跳过摆音去攻打龟兹。如今龟兹刚刚归顺,群龙无首,根本抵抗不了黑汗军的攻击。到时候黑汗军两头一堵,守在摆音谷地中的官军,就是瓮中之鳖了。   王舜臣可不想成为后世的笑柄。而且从他本心中,更没有还没动手就撤退的想法。仅仅是人多一点而已,但他什么时候又怕过敌军人多了?   不过王舜臣也没有轻视对手的想法。之前轻取黑汗北上的侵略军,只要还是对方猝不及防。这一回再出兵,肯定已经做好了准备,所调动的兵马,必然是能动用的极限。   带回黑汗人出兵消息的斥候没有探查到对方的兵力,几个高昌回鹘的贵胄估计黑汗国出兵的数量当在三四万左右,博格达汗还要防着他西面的兄弟。而从疏勒到末蛮的这一路上的水草,能支持的兵力也很难超过五万。   询问了准备的情况,将今天的任务布置下去。将校们纷纷散去,各自归营。   王舜臣就着火,喝了两杯热茶。就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眼前一片素白,山川平陆皆为积雪覆盖,没有银装素裹的娇娆,只有着森寒肃杀的冷峭。   一顶顶营帐分布在雪白原野上。聚成了四座营盘。顺着地形而蜿蜒的寨墙,将营盘包围在内。   四座营盘分据在末蛮城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就倚靠着城墙修起。王舜臣的主帐就在末蛮城的南面。不过王舜臣让守军沿着城墙掘了壕沟,并用壕沟掘出的土,在内侧筑起了一道羊马墙。   王舜臣麾下的万余人马,没有躲在城墙之内的打算。城中存放的是粮草,以及用不上的马匹,由五百汉军看守。   而大军主力,都是以城墙为倚靠,在外围准备了一圈防御工事。四座位于城外近处的营垒,配合城中守军,这才是初步完善的城防体系。   天气虽然变冷得快,幸而地气尚暖,掘地挖坑比起隆冬来要容易许多。王舜臣军中不缺铁镐铁锨,有了称手的工具,几天下来,一浅一深两道壕沟,就出现在营垒的外围。到了近两天,气温降到了冰点,阴暗处冰雪不化,再想掘坑难度就大了许多。当然,这难度现在是在黑汗人那边。   王舜臣绕着城下走了一圈。一名骑着骆驼的骑兵在营地门口停下,远远地看见王舜臣,便直奔了过来。隔着三丈便被王舜臣的亲兵拦住。   王舜臣走过去,那名骑兵单膝跪倒,禀报道:“钤辖,前方游骑回报。昨夜黑汗的前锋在南面一百四十里的胡桐林扎营!”   王舜臣闻言精神一振。这黑汗人终于到了。   “可曾打探得到有多少兵马?”   “一千二三,都是骑马,有盔甲的占了大半。打着红旗,只是旗号看不懂。”   “能做前锋,必是精锐。也不用看懂他们的旗帜。”   见居中传信的骑兵不能给出更多的信息,王舜臣挥手让他退下,又招呼亲兵过来:“去通知各营。贼军前锋昨夜在南面一百四十里胡桐林扎营。”   亲兵接令就要走,但领头的亲将却停下脚,问道:“钤辖,是招各家将军过来议事?”   “让他们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都安心做事,没必要慌慌张张的。到晚上再照常过来说话。”   毛毛糙糙,徒让人小看了。王舜臣不觉得有必要那么紧张。   前锋到了南面一百四十里,去掉斥候报信的时间,大约两天后,当能进抵城下。而黑汗人的斥候,快则今天晚上,慢则明日上午,就该过来了。   这是黑汗人出兵的第十九天。其前锋要抵达城下还要两天,至于主力至少三天。   对于黑汗人的行动速度,王舜臣嗤之以鼻。以正常的行军来说这个速度不算慢,但眼下却是攻敌,当然要以快为上。   换做是他王舜臣的话,首先不会选择在冬季将临的时候进兵。又不是军情紧急,冒着风寒出兵毫无必要。不过一旦确定出兵,必然会先选派轻兵攻袭,让敌人不能安心修筑营垒,主力在后赶上,便能一举破敌。   这是王舜臣习惯的战法。之前在攻打北庭后,以八百骑兵飞速驰援。等到击败了龟兹来援的大军,又毫不耽搁的一路西进,趁回鹘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将龟兹、焉耆、末蛮这样的重镇全数攻克。攻敌如救火,迟疑片刻,敌人就能做好防备了,那时候,不知会有多少无谓的损失。   王舜臣以己度人,本来还以为黑汗军会走得更快一点。由于两地距离的问题,王舜臣收到黑汗出兵的消息时,黑汗军出兵已经七天了。当时王舜臣预计,留给他反应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天,最少可能只有五天。   也正是有这个原因在,他否定回撤摆音的决心才能下得这么快。人心不定,撤军就不能快。但背后给人追着,万一赶上来怎么办?输得不明不白,那才叫冤枉。   但即便只有五天,用来准备御敌却也足够了。不用匆匆忙忙地撤军,王舜臣除了调动部分人马,并征发本地精壮来整顿营垒,更顺理成章地开始坚壁清野。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王舜臣动用了战利品,搜罗光了当地回鹘人中的精壮和存粮,并安排一干妇孺退往后方。当发现黑汗人迟迟不至,他甚至还有余暇清除了末蛮一带所有不信佛教的居民。   在信仰上,王舜臣没有歧视。信什么都好,只要听话就行。只是要收复回鹘人心,没有比攻击他们的死敌更简单易行的办法了。   要辨别信仰还是很容易的。由于两教上百年仇杀的缘故,靠近边境的末蛮一带,反而找不到几个大食教的信众。散布在佛教的教众中,就像是白羊中的黑羊那般显眼。   总数两百多人,全都带着仅够十天的口粮,被驱赶着南下。   “要是更多点就好了。”王舜臣事后对人说着。   要是有个一万两万,还能多消耗一些黑汗军的口粮。可惜只有两百多人,只能算打个招呼,顺便催促黑汗人走得再快一点。   等到做完这一切,又休整了两天,黑汗人这才姗姗来迟。   这样的对手,王舜臣不是很看得上眼。但既然来了,准备多日的大戏也算是开场了。   次日午后,外围的斥候小队开始受到攻击。派出去巡视南方道路的游骑兵,与黑汗人的轻骑兵正面交锋。   随着黑汗军的主力不断向北挺近,斥候们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两三天下来,伤亡甚重。斩获了三十多枚首级,而没能回来的探马,也有十多个。这样的交换比例,从攻打甘凉开始,就很少有过了。   但敌军的实力也探察的清楚了。拥有千里镜的斥候,同样的距离上,观察精度要比正常的斥候出色得多。数日的武力侦查,确定了敌军的数量。三万到四万之间。旗号不一,但其中精兵为数不少。据随行的回鹘斥候所说,其中最精锐者名为古拉姆,皆是自幼从军,随黑汗可汗南征北战。   王舜臣不知他们与契丹骑兵比起来是强是弱,但既然多年上阵,又跟随可汗征战,总是有些能耐。   呜呜的号角从腾空而起的飞船上响起,在晨光中,白色的平原为黑色所掩盖,黑汗军离开了前一日驻足的大营,向着末蛮城如洪水般涌来。   大地仿佛在颤动,就连风中都带着铁蹄撼地的回响。   王舜臣举起御赐的长剑,“开营,迎击!”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二)   姆百热克站在望楼上。   漫山遍野的敌军占满了他的视野。   如阴云,笼罩了南面半幅地面,在雪地上铺陈开来。   腿软软地支撑不了身体,几乎都忘了呼吸,浑身紧张地发着抖。   他之前从来没上过战场。   只是汉军经过焉耆时被招入军中。因为他家是当地的大族,而他正是族长的儿子。   前一次与黑汗人的交战,他正好在后面。只听说黑汗人给前面的汉军打败了,然后就是被安排去拖尸体。   战斗发生在河滨旁,当姆百热克来到战场的时候,只有连衣服都被剥光的尸体,被砍去头颅后,横七竖八地被丢在地上。血染红了土地,流进了河中。   姆百热克强忍着惧意,与一群同伴将尸体埋进了远离水源与河流的地方。当用了两天的时间,所有尸体都被埋在了厚厚的土堆之下,对战争的畏惧也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死人不过如此。战争也只是这样而已。   只是他现在不敢这么想了。敌军的阵势,就像每年都必然从大漠中刮来的沙尘。像一堵墙、一座山那样缓缓压过来,晴日的蓝色顿时变得浑黄,三五步之外便见不到一人。   真的能打得过吗?前面有着铺天盖地的敌军,而这边呢,只有一万人而已。   报信的号角声呜呜地响起,声音从天际传来。   巨大如房子一样的头颅在汉军军营上空漂浮。四张鬼面,喜怒哀乐,望向东西南北四方。那是号角声传来的地方,仿佛鬼面的嚎叫。   连续两天,那巨大的鬼怪头颅都从汉军的营地中升起,但每天依然是如初次一样地让人畏惧。   姆百热克默默地念了几句佛。然后心情安定了下来。   他已经听说了,那是汉人制造的怪物,可以装着人上天去。   畏惧之心不减,只是转到了汉人所说的那位无所不能的药师王菩萨现世真身的身上。   随着号角声的响起,从城中到营内,都像是锅中的水一般沸腾起来。   还在营帐中的士兵,被号角声赶了出来,在营寨内集结,然后奔赴各自的岗位上。   姆百热克脚下的营地,有两千余兵力,拿起了弓弩和刀枪,但并没有出寨的打算,反而将寨门守得更紧。   出战的鼓声只有在南面的汉军营中响起。   咚、咚、咚地撼动着人心。   营寨的大门敞开,毫不畏惧地直面着正前方的敌人。   首先从营中出来的是骑兵,出寨之后,便向两边分散开,在两翼的位置上扎定阵脚。接着出来的一千余人没有骑马,而是步行出寨。   不同与之前的骑兵,出寨的汉军步卒扛着长长的大刀,提着巨大的重弩,顶上的盔缨如同血一样殷红,没有一点声息,只有身上的甲胄随着步伐哗哗地发出轻响,伴随着鼓点在合鸣。   离开营垒百步,直行的队列横向展开,转成了迎敌的横阵。   不论是骑兵还是步卒,全都是一身的甲胄,在光下闪闪发光。   在他们的身后,巨大的投石车就跟姆百热克这边一样,设在汉军营垒内侧。营中囤积了不少河里淘来的石子和石块。一旦敌军来攻打,就能派上用场。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汉军已经完成了出营列阵。面对浩浩荡荡的敌军,严阵以待。   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胜过那群疯子。姆百热克心想着。   他的叔父带着一队族人去援救高昌,却没有回来,但在汉人面前,仇怨还有憎恨都不敢冒出来一点点。   不过这时候,姆百热克却只想为汉人助威。不仅仅是因为现在他就在汉军这里,黑汗人也同样杀了他的祖父、叔祖还有多少亲戚族人。黑汗人在西域留下的仇恨,远比汉人要多得多。汉人更不会因为自己信佛,就充满敌意。看到寺庙,他们也会去上炷香,而不是在佛祖菩萨的头上屙屎撒尿。   “要赢啊。”   姆百热克默默念着。   清晨的薄雾散去,地上的积雪莹莹反射着日光,天地间忽地变得明亮起来。   王舜臣举着千里镜,正在阵列之后观察着南面的敌军。   对面的黑汗人看见这边出营列阵,也转变了行动的步骤。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在阵前,然后横向排开。骑兵都没有穿甲,不仅没有铁甲,皮甲也没有,只有一身袍子,但好像都带着弓箭。   这是打算骑射?   王舜臣这些天从回鹘人那里打听了不少黑汗人的战法,那边似乎有一支十分擅长骑射的部族。每次上阵都是最先出动,用弓箭骚扰敌军,如果敌军不支,便挥起弯刀。   如果真的来了,那就是送来了一盘好菜。王舜臣可就是却之不恭了。   但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在千里镜的视场中,对面的将领正在列阵的骑兵前方来回奔驰着,似乎是在激励士气。而在另一旁,有一名骑兵正面对着这边,就是在千里镜中也很是模糊,但动作很像拿着千里镜在观察的样子。   千里镜在官军手中最多,但泄露了不少出去。不论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将领们手中都有千里镜。黑汗将军手中有个一柄两柄并不稀奇,可能是大食商人卖过去的,也有可能是这几天从斥候手中缴获的战利品。   不过王舜臣也不怕被人观察,他在天上还有一对眼睛,不是只能从地面上看人的黑汗军可以比得上。   黑汗人也是以号声做指挥。悠长的号角声后,骑兵开始向前移动,并不是向正前方攻来,而是开始分散包抄,转向其余方向上的营垒。以他们的兵力足以在分兵包围的同时,不减弱对宋军军阵的攻击。   数以千计的骑兵在雪原奔腾,踏着那碎玉乱琼,向着城池的侧翼过去。在他们出动后,原本被隐藏在后方的正军,便被暴露了出来。同样是铁甲,同样是反射着阳光。虽然式样与汉家大军不同,而跟回鹘中的精锐相似,但其在数量上,并不逊于王舜臣麾下的汉军。   这时候,从飞船上抛下了一根竹筒。王舜臣从亲兵手中接过竹筒,看过里面的报告,便将纸条仅仅捏在手中。   三万三千。铁甲六千。   不会很准,上下浮动十分之一很正常。不过对敌军人数的估算都是取上限。最少也有三万这一点不会有问题。除去一部分驻守后方大营的敌军,其他应该都在这里了。   这不应该是来打仗的。让三万大军一大清早就跋涉五六里赶过来作战,聪明一点的将领绝不会这么做。而想要攻打城寨营垒,就不能一开战还要先走上穿着盔甲的一段远路。关键还是要设立前进营地。这是所有参与过攻城的将校们共通的认识。   只有一出寨,便转入攻城,否则浪费的时间就是士兵们的鲜血。而一旦能够做到这一点,让黑汗军在近处扎下营垒,这一仗就进入了攻击一方的节奏。到时候,想要将局面扳回来,难度就比现在大上几倍。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黑汗军在营垒近处扎下营地。   王舜臣眯着眼睛,观察着对手。从节奏上看,那边的主帅的确是精擅军阵的统帅。就算放在西军之中,也是合格的将领了。   原本是无甲骑兵在前,看着是充当探路的工具,但很快就成了包抄的偏师。同时这时候,具装甲骑被调了上来,连人带马都穿得严丝合缝的甲胄,已经摆开了首先冲锋的架势。   王舜臣举起了手,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只是他正要下令,对面的具装甲骑没有动作,但已经迂回到侧面的轻骑兵们却开始了冲锋。不是向着东门、西门两处营垒,而是想着毫无所觉的宋字帅旗下的精兵。   前方的具装甲骑已经开始缓缓起步,而侧后方的骑射骑兵更是将距离飞快地缩短。   前方还有三百步,侧后就剩下一百步。   然后八十步。   王舜臣只看着前面,对于侧后方的来敌完全不在心上。不仅仅是他,就是他麾下的出战官兵,也都是将注意力放在了前方。   只剩五十步。   滚滚的洪流冲刷着岸上的一切,无论是什么,都会在水流中被冲刷殆尽。   敌军如潮,扑面而来。只隔了五十步,只要再两个呼吸,就能冲到了宋军阵后。   但下一刻,洪流遇上了堤坝,被牢牢地封住了前路。   还在冲刺中的士兵们,仿佛是撞上了一条无形的绳索,最前面的士兵,甚至一下子便向前飞向了天空,然后落下。而之后跟进的黑汗军骑兵,全数被挡住,无法再前进一步。   人和马的哀鸣在阵前响起,不知有多少骑射骑兵莫名地被绊倒在地。在雪地中打着滚的骑兵,顿时就成了射击的目标。叫得最厉害的几个,片刻时间,都成了刺猬,然后陷入了沉默。   “雪地下面要多看一看才是。”王舜臣发自内心地笑着。   王舜臣不喜欢走在满是积雪的路上,道路难行不说,危险就藏在积雪下。谁也不知道,下一步,是坑还是凸起的砖石。   除了四面营垒的正前方,以及几条刻意留下的道路。围绕着营垒周围,百步之内,十数日之内挖出了几十万个陷马坑。只比马蹄略大,却密得如同蜂窝。   只可惜对面的将领很聪明,要是具装甲骑先上来,直接就坑死这些精锐了。   正面的重骑兵缓缓上前,战马都走着小碎步,小心地试探着,缓缓向着汉军营地压过来。   王舜臣在马背上挺起了腰背,小花样没什么用。   终究还是要正面做上一场。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三)   尤素普·喀什葛里正用这两天才从马秦人的斥候手中缴获的千里镜望着天空。   对面的敌人自称是宋人,来自于东方的马秦,也就是桃花石。几百年来,再没有听说过马秦人的大军能够再次统治回鹘,既然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喀什葛尔的边境上,那么多年的死敌,也肯定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是在埃辛失败之前,就予以确认了的消息。加上这些天被赶出家园的教众,以及俘获的斥候口中,都确认了这个消息的正确性。   逃回去的埃辛在博格达汗面前痛哭流涕,说马秦人太多了。他只带了六千人出去,却撞上了整整五万马秦人和回鹘人,杀了他们大半之后,自己也是伤亡惨重,不得不逃回来。   埃辛是个无能且满口谎言的小人,敌军的人数,还有他杀敌的数量,只是他掩盖自己无能的谎言。但逃回来的有不少人,马秦人是怎么击败的他,他也不敢胡言乱语。   威力强大的十字弓,一人高的大刀,遇敌后下马步战,组成起来了马秦大军的模样。出现在喀什葛里面前的敌军也正是如此,以中央的步兵为核心。   能出兵远征回鹘,看来马秦人不再担心党项和秦人了。   喀什葛里懂得很多,因为他有一个做学者的堂兄弟,写了很多书,很受大汗,甚至巴格达的哈里发的看重。但家族中,在喀什葛尔【疏勒】,在八剌沙衮【黑汗首都】,更有威望的还是他。因为他手上有兵,更是博格达汗最为信重的将领。   秦是契丹,马秦和桃花石是大宋,这是突厥人对东方两大国的称呼【注1】。而他的主君自称是东方与秦之主,自号桃花石汗——哈桑·桃花石·博格达汗,将由真主赐福的阳光洒遍东方的每一个角落,那是历代可汗的梦想。   于阗已经征服了,接下来就是回鹘、党项,然后便是最终的目标契丹和桃花石——也就是秦与马秦。隔海相望的是查帕尔喀【即日本】,那将留给后人去征服。不过秦人和马秦人肯定不喜欢这样的理想。   映在千里镜中,圆滚滚的气囊上面的几张狰狞鬼脸,让喀什葛里觉得好笑。   也许马秦人觉得可以用来吓唬敌人。可那样的东西,只能吓唬一下无知的异教徒。   真主赐福之地的子民,被先知教诲过的头脑,怎么会被吓唬异教徒的玩具吓到。   而且那些回鹘商人,早在两年前就将马秦人的飞船带到了八剌沙衮,献给了博格达汗。   据那回鹘商人所说。马秦人的皇帝,为了对抗强大的秦人,让他朝中最聪明的大臣发明了飞船,买通了秦国中的奸臣,献给了秦人的皇帝。秦人的皇帝不知其中有诈,在乘坐飞船的时候,从天上掉了下来摔死了。   而那位聪明的大臣,还发明了根治天花的办法。就在去年,天花的痘苗被一名大食商人通过贿赂负责种痘的医生,偷偷带到了八剌沙衮,为可汗和他的王子们种下牛痘。   回鹘商人每年都有假借可汗的名义去东方朝贡。愚蠢的汉人皇帝,将那些贪婪的商人视为正式的使节,将编造的国书当成真品,赏赐大量的丝绸、瓷器。让他们的骆驼都不堪重负。没人在乎那些商人到底做了什么,只要回来交税就行。而他们这两年带回来的新东西,更是让人惊喜。   虽然是异教徒的东西,但先知也说过,要去东方求取知识。   远处的战场,传来呜呜的号角声。   喀什葛里调转视角望过去。   方才的攻击失败了。那是马秦人在地上挖了陷阱。雪并不厚,可足以掩盖地面上的坑洞。但这一回攻击又失败了,似乎是被投石车给砸晕了脑袋,又是退了下来。   不过那些由乌古斯蛮子,以及康里和基马克人所组成的军队,伤亡多少都不放在喀什葛里的心中。只要古拉姆和伊克塔两军无事就好。   有着沉重坚实的铠甲,就能挡得住宋人的弓弩,有着同样沉重结实的铁锤,便能敲开宋人身上的盔甲。   两个千人队的古拉姆近卫,还有近九千名伊克塔骑兵,足以将宋人和回鹘人一起送去为异教徒准备的火狱。   喀什葛里放下千里镜,接连派出了十几个传令兵,让他们分赴各处。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件战利品,能让他更好地掌控战局。等下次有机会,可以再试一试飞船,不过,飞船气囊上,他只会让新月照耀四方。   不过眼下,要开始行动了。   ……   尚未正面交战,便解决了黑汗人第一波的攻击。   可那只是试探。只从装束上就能看得出来。连甲胄都没多少的轻骑兵,在战场上,只有骚扰的作用,面对坚实的军阵,只会崩掉他们的牙齿。   王舜臣正紧盯着对面主帅的反应。   黑汗的轻骑兵正在试图攻击东西两门的营垒。他们在试探过后,发现通向营垒的道路上并没有陷阱。不过很快就被霹雳砲投出石子给驱散了,百多人受伤。只有正面一条路,霹雳砲瞄准之后,都不用怎么调整。   但正面名为古拉姆的具装甲骑并没有继续前进。在军阵前方一百四五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王舜臣重重地怒哼了一声。   那是重骑兵最佳的冲刺距离。远了,马力下降,速度减慢。近了,又来不及将速度提到最高,阵型也不及调整,还会受到弓箭的骚扰。这只会是多年上阵才有的经验。果然是难得的精锐。   从装束上看,对面的三万多人中,有三分之一能是精锐。   按王舜臣打听来的说法,一名古拉姆,一名伊克塔,都是重骑兵。   全数制式装备,战甲整齐划一的是黑汗可汗的古拉姆亲卫队,而剩下的铁甲骑兵,甲胄的式样各不相同。显然是从各个部族征募来的伊克塔骑兵。也许战力上有所参差,战马也是有的有甲,有的无甲,但都是重骑兵。   剩下的三分之二,都是撑场面的,跟自己麾下的回鹘军差不多,或许还不如。   但那一万重骑兵,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在过去,就是大宋一时间都拿不出来几千上万的重骑兵——哪里有那么多好马?能载得动几百斤的铁甲和人,那样的骏马只有西域才有。只有灭了西夏,打开了西域通道,军中的好马才渐渐地多起来。王舜臣麾下的几千带甲骑兵,现在也才会都是身高腿长的西域良驹。   也就是说,只要击败了这一万重骑兵,剩下的事就好解决了。   兵是精兵,就要看对方主帅的能力了。   古拉姆近卫停下来的位置,犹在神臂弓的射程之中。以他们身上的装备,神臂弓在那样的距离上,不会有任何威胁。而跟上来的伊克塔重骑兵,停在两翼的位置上,同样没有上来。   亲兵送来飞船上的斥候新观察到的情报,看过之后,王舜臣再一次将纸条紧紧捏在手中。   黑汗军已经在其后方开始修筑营地。拖延下去的结果,就是让他们顺利地将前进营地筑起。   一旦在末蛮城近处有了黑汗军的营地,官军就难以绕过去攻击后方的大营,而黑汗军要攻城时就能从最近处出击,免去了数里的跋涉。   那一座新营地远在一里半外,正是最佳的位置。这就是逼着王舜臣前去阻止,让出战的大军,远离背后的城寨守护。   “为将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王舜臣轻声念道,将纸条交给亲兵收好,随手从鞍袋中抓了一把黄豆塞给他的老马。   胡人当是不通《孙子兵法》,但没有蠢到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大举压上,而是选择了以势压人,足见也是一员良将。   不过天寒地冻,要想修好一个营地,至少两个时辰,自家还不用那么着急。   从汉军两翼的骑兵中,出来了两队一手大斧一手神臂弓的士兵。都是下马后在雪地上小心地走着,以防脚下的坑洞。如果没有在两天前又下上一场雪,他们动作就还能快上一点。但足以让他们赶上那些还没有来得及逃回去、正在地上挣扎的黑汗人。   先是神臂弓抵近射击,然后追上去一斧头砍下头颅。不仅是正面的汉军大营,东西两侧的营垒,都开了小门,一群敢战的士兵出来收割首级。   一枚枚人头悬在枪尖,树在两军军阵正中间。不仅是示威,同时也通知了黑汗人,军阵的正前方并没有设下陷阱。   黑汗人的精锐,如王舜臣所愿,果然出动了。不过不是最精锐的古拉姆近卫,而是伊克塔重骑兵。   一个千人队,装备着各式各样的铁甲,但无不是精悍善战的伊克塔骑兵,缓缓地离开了之前的位置。在千夫长和百夫长的号令中,一名名战士拉下了头盔面罩,开始了冲锋。   铁蹄踢散了前方的积雪。转眼就拉成数道横排的伊克塔骑兵,长长的铁枪遥遥指向前方。雪片在他们身前身后飞散,就像泛着白花的海浪,向着汉军军阵扑来。   大地颤动起来,就是之前那群人数远远胜出的轻骑兵的冲刺,也没有这样惊天撼地的声势。   王舜臣眺望着一道道“海浪”的后方,胯下的河西老马则嚼着黄豆,一人一马,都对猛攻而来的敌军视若无睹。   如果是那群古拉姆近卫,若非有了破甲弩和专用的破甲箭,否则真的是有些麻烦。不过现在的这队战马无甲的重骑兵,神臂弓就足以应对了。   注1:桃花石为音译,是中世纪突厥和阿拉伯人对中国的称谓。有说法是从北魏拓跋氏而得名,另一个说法是唐时征服西域的汉人自称是唐家子。另外,在十一世纪问世的《突厥人大辞典》中,契丹和宋,又被称为秦和马秦。   注2:,黑汗国也就是喀喇汗国的大汗,都是自称是东方与秦之主。至于宋史中,声称黑汗国曾经在元丰四年遣使中国,以“于阗国喽啰有福力量和文法黑汗王”的名义,称神宗是“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以笔者猜测,当是大食商人伪造的国书。称中国皇帝为阿舅大官家,是因为于阗国王尉迟胜曾经娶了李唐宗女,所以他的后代可以自比外甥,用阿舅来称呼中国皇帝。喀喇汗的可汗是于阗国的征服者,又怎么可能自贬身份,借取于阗国王名义来崇礼宋神宗?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四)   姆百热克在望楼上眺望着南方。   全然无视了脚下正在紧张展开的战斗。   南面又是一波敌军攻来,可能是因为离得太远的缘故,汉军大营中的投石车并没有发射。   这一回来袭的黑汗军,穿着在初阳下闪闪生辉的铁甲,千余人却让姆百热克完全忽略了脚下营垒之外,那数以千计的黑汗轻骑兵。   是伊克塔!   纵然从来没有真正见过父兄口中残暴无比的黑汗人。但他们的特点,从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断在长辈讲述的故事中被提起,被描述,然后深深地刻在记忆中。   这是最狡猾,最凶狠,同时也是最难缠的死敌。   古拉姆近卫很少穿过葱岭。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父兄都是在与疏勒的伊克塔骑兵们交锋。   七八十年前,当于阗陷落,黑汗人意图继续攻击龟兹、高昌,当时,焉耆城中家家出兵上阵,与黑汗人大小数十战,伤亡惨重。幸好北面的契丹人,还有另外一些回鹘部族,南下伊丽河【伊犁河】,牵制了黑汗军。而后黑汗内部也分裂成东西两部,年年大战小战不断,到如今,只有边境上时有战事。但那也让姆百热克失去了许多长辈和亲友。   在这么多年的战争中,来自疏勒的伊克塔骑兵是其中的主力,尤其是没有大战的时间,黑汗人中全都是他们在作战。   在长辈的描述中,伊克塔就是经文中的恶鬼,残暴无情,而又勇猛善战。如果能够砍下这样一名敌人的首级,就是可以向家人和亲友炫耀十年的战绩。   但今天,这些恶鬼仿佛方才踏中陷阱的杂牌军,在汉军单薄的阵线前,人仰马翻。   姆百热克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伊克塔都是披甲的精兵,什么时候都成了像乌古斯的那些穷光蛋一样没用?   但就在他的眼前,汉军的弩弓手,迎着猛冲而来的伊克塔骑兵,不停地射击着。   他们手中的重弩一旦射出去,从他们身后,就会递上一张新的上好弦的弩弓。阵列后方的士兵,他们的任务其实就是在为弩弓上弦。用着构造简单却能够充分省力的上弦器,给一张张击发后的弩弓上弦。   在军中就是如此。就是姆百热克本人,也被强制联系过怎么给汉军的重弩上弦。在他所在的营地中,专门负责射击的士兵,只有百人。但他们却能像一千人一样连续射击,只要还有人能够上弦,他们的射击就不会停止。   随着大军的西进,姆百热克亲眼看见跟随大军前进的有一五六十辆大车,上面满载着各色军器和粮食。还有近百名随军的工匠。在抵达末蛮城后,负责打造投石车,修理盔甲、弓刀,制作箭矢。   他们的成果让人惊讶,营地中高高立起的霹雳砲,就是汉人工匠的功劳,还有藏在城中的上弦机。不同于单人使用的上弦器,上弦机是用畜力拉动,可以用更快的速度给弓弩上弦。姆百热克没有亲眼见过,但他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同伴,因为祖上是汉人,所以能够进入汉军之中做事。他亲口对姆百热克说起过上弦机的力量。   但仅仅是单人使用的上弦器,就已经让汉军阵中的重弩没有一瞬停歇。   弓弦嗡嗡作响。缠绵不绝的振弦声,在千百人的嚎叫和嘶鸣中,依然清晰地传遍战场。   姆百热克依稀回忆起来,他幼时曾经听到过着这样的声音,那是最为暴烈的狂风卷着大漠中的沙砾,横扫过全城的呼啸。   在汉军的阵地之前,仿佛被人划上了一条线。   让姆百热克为之屏息和畏惧的死线!   地上尽是以各种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的人和马。有的已经成了尸骸,有的还在痛苦的挣扎和呻吟。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们拦在十步开外。那是他们能冲击到的最近的位置。狂猛的箭矢风暴中,他们再向前半步亦不可得。   交接重弩,放置箭矢,瞄准敌人,扣下牙发。   这是最前沿的弓弩手标准的射击流程。一套流程下来,熟练的士兵只要三个呼吸,便能将不及一尺的短矢,送进眼前敌军的眼窝、喉间和心口。然后周而复始,再瞄准下一人开始射击。   不论前方是党项、契丹,还是黑汗,谢迟的动作始终没有变过分毫。一名在军中混迹半生的队正,从横山开始,一路经历了河湟、兰州、甘凉等十年来的历次战事,如今又到了西域这里来。   黑汗人的装备要胜过党项和契丹,但再结实的铁甲,也不可能在十步上抵挡住神臂弓的射击,很多箭矢都是穿透了甲胄然后狠狠地扎进了心口,喉咙等要害。   但大部分伊克塔骑兵,在还没到二十步的时候,便被射中了坐骑,然后翻滚在地。聪明人躲在坐骑后,然后成了几名能与王钤辖相提并论的神射手的目标。而胆大的就直冲过来,然后在狂暴的箭矢后,被射成了刺猬。无论贤与不肖,结果都是一样。   渐渐的,来自黑汗骑兵的攻势减缓了,然后停了下来。还没有受到攻击的残兵只剩三四百,转回来的那一批人,人人带伤,而没回来的占了三分之一。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还能保持之前的进攻节奏。   他们更是吓怕了,害怕冲到宋人阵前,然后被箭矢射程刺猬,最后死得毫无意义。   箭矢不再射击,弓弦也不再鸣响,短促的交锋之后,南面的汉军阵前,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只是阵前还有人在活动。   那是手拿大斧的汉军士兵,手起斧落,将躺在阵前的黑汗人全数斩下了头颅。   很多黑汗人看得怒发冲冠。就是那些最穷凶极恶的北方人,他们也会留下一些可以征收赎身钱的肥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论贵贱、不论死活,全都一起砍下脑袋。   但要让他们去抢回教中兄弟们的尸骸,他们却都不敢上前一步。他们也有十字弓,但敌人手中的十字弓却是根本没有见识过的。什么样的十字弓能够用短弓的速度射击?在这一战之前,他们可以肯定的说没有。但今日之后,却有了一个答案。   一枚枚首级被呈到王舜臣的面前。   不断滴下的血水,让他面前的土地变成了红褐色。   仅仅是半个时辰的战斗,连同现在的两百多斩首,今日的收获已经接近一千。   王舜臣摇了摇头,相对于黑汗人的精锐。这真是太过轻易的胜利。   由各家部族组成的军队,纵然各个都是精兵,但配合和运作上就显得太过粗劣。   黑汗人的伊克塔骑兵据称是各地大族、部落的集合。皆是自备铠甲、马匹。其中当然有穷有富。穷的只能套一件已经生锈的锁子甲,而富有的伊克塔,他们的装备已经跟古拉姆近卫不相上下,人马皆贯甲。   不过在千人之中,富裕得能给战马装备上铠甲的伊克塔终究还是少数,而且在冲锋时,自然而然的都落在了后面。冲在最前的,却是那些连一副好甲胄都装备不起的穷人。因为他们的负重轻,战马速度快,更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争夺军功的机会,好用功劳换回更多的赏赐,或是首先选取战利品的资格。   王舜臣咧嘴笑得开怀。   虽然华夷有别,但人情却是一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家丰厚的,总是不愿意冲在最前。那些大食人不说为圣战而死,上了天后都有无数美女环绕。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看不开?   上阵时缺乏配合,再精锐的敌人都是可以随意揉捏的面团。而有了可靠的组织之后,战斗力可以立刻翻上几番。伊克塔骑兵失败的地方就是他们缺乏配合,否则具装甲骑在前,重骑兵在后,至少能逼着自己下令弃弩持刀肉搏。   虽然给了对手一个巨大的挫折,但真正精兵依然没有出动。   古拉姆近卫就算不动,但只是他们的存在,就能给人以莫大的威压感。   就算要反击也要考虑到了他们的存在,而不能尽情施展。   这样的敌人才有意思。   王舜臣想着。但他没有在今日与这些可汗的近卫们交手的打算。差不多也是撤回营中的时候了。   与数万大军决战,当然要选一个良辰吉日来进行。   黑汗人并不是一天之内就能解决的敌人,王舜臣并不着急。眼下是小小的试探。已经确定了对手的战斗力。   今天出战,只是为了一试深浅,并提振一下士气。若死守不出,被敌军轮番攻击,士气会下降得飞快,必须要时刻保持出击的姿态。   不过若对手实在不堪,王舜臣会立刻领军扑上去,就像饿虎扑食。令人遗憾的是今日的敌人,可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羊,外壳硬邦邦得如同石头。王舜臣宁可看着近处修起营垒,也不愿与其硬拼。   末蛮并不算富庶。人口、田地都远远比不上龟兹、更不用说高昌,比焉耆都要差了。所以安西四镇之中,并没有末蛮。目前能够发掘出来的粮食、草料都在城中。不知道黑汗人带了多少粮食来?还是说他们有本事从疏勒不断运粮上来?现在退回营垒中固守,三五日后,对面的黑汗军还能剩多少存粮?   王舜臣让人敲起了金锣,鸣金收兵。中军先退,骑兵随后,有着人马的尸体为阻,并不用担心黑汗军能够跟上来。   大军缓缓退回城中,欢呼声随之响起,其声震动天地。   王舜臣回帐,卸下盔甲,战事进入了相持的阶段了。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五)   凉州知州,甘凉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游师雄。   不论是他自己得到了宝文阁侍制一职,还是麾下的大将王舜臣加官都钤辖,都没有改变他的工作重点。   游师雄现在的重心还是在民生上,并不是看起来越来越热闹的西域。   甘凉路要稳定,只有有了充足的粮食,并且吐蕃各族的收入与大宋息息相关之后,才能够实现。   棉田是一桩,但其他出产也必须有,不能光靠棉花一项。   不过棉花再重要,也比不过粮食。   今年天冷得早,让游师雄担心起地方上过冬准备的情况。半个月前,他就派去了帐下最可信重的范景去代替自己视察。   范景是游师雄师兄范育的弟弟,也就是在陕西鼎鼎大名的范祥范盐使的儿子。不过他现在在游师雄这边做幕职官,因为范育的关系,与游师雄关系亲近。   半个月下来,范景军营过去巡视过,仓库巡视过,田地也巡视过,回来后,见到游师雄,就摇头,情况不容乐观。   “景叔,得靠朝廷调拨粮食了,这件事得越快越好。”   游师雄闻言容色沉重起来,“难道不够支撑到明年夏收?”   “应该能支撑。但明年夏收也不一定能有很多。”范景眉头依然紧皱:“而且范景还担心西域。今年天冷得这么早,甘凉明年的收成都不能指望太多。更别说西域了!”   游师雄神色一松,“王舜臣那边不用担心。顾好甘凉路就行了。”   范景沉着脸:“也不知王舜臣杀了多少,留下了多少恨。西域要是没粮食,明年立刻就会反叛。”   “照这话说,王舜臣今年不杀,明年就得杀。天候如此,该乱的肯定会乱。”游师雄浑不在意,“也幸好这边刚杀了一通,不然明年甘凉路上也头疼。”   范景为之失语。   这边的蕃部可不是什么善茬。   平日里,游师雄理政抚民,劝农劝工,不遗余力。不仅泽及汉人,对归顺的蕃人也同样重视。总是摆出汉蕃一家亲的做派。如此温和的态度,倒让一些部族骄横跋扈起来,面见游师雄时言辞不恭,又强夺了邻近部族的土地,还伤了几个汉人行商。   就赶在重阳节时,调动三千汉军,直接就将几个部族给灭了。七八千口全都一股脑儿的掉了脑袋,这位经略使亲自监斩其中为首者两百余人,人头一个个垒在面前,他一手端茶,一手勾决,全都没当回事。   横渠门下皆英杰。这在关西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所谓的英杰,放在军事上,就是杀人不眨眼。   “不过王舜臣那边也得小心黑汗人,不要弄得内外呼应才是。”范景过了片刻又说道。   “黑汗人能带多少人出来?”   游师雄在听说王舜臣攻下了末蛮,与黑汗人交手之后,就盘问过很多大食商人。对黑汗国内部分裂的局面,也算是确认了。内部不靖,边境再重要,也不可能拿出多少兵马来与官军交战。   “只要王舜臣还没有糊涂到要越过葱岭,其他的局面,他都能应对得来。”   黑汗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大食人口中,黑汗国也是带甲百万的大国。可山川迢递,兵马再多,度不过大漠高山又能如何?西州回鹘被王舜臣摧枯拉朽地打得灰飞烟灭,与西州回鹘对峙百年又奈何不得的黑汗国,又能强到哪里去?   “范景记得黑汗曾经遣使入贡。”   “那是来赚钱的!几乎都是大食商人假扮,哪里是真货。”   大食商人最是奸猾,朝廷再糊涂,也不会连着百多年都吃亏上当。早早就下过诏,黑汗、于阗、高昌等西域诸国的国使,都是两年一入贡。其他时候过来的所谓使节,就是拿着国书,也都当成商人对待。献上的香药、珍奇,照时价回以丝绢和银两,不过这十几年就只有丝绢了。   因为王韶曾上书说银乃是矿生,采光就没了,不比丝绸、瓷器,是源源不竭,谏阻以银回赐大食商人。游师雄知道,这是韩冈在背后推动的。当时西夏控制甘凉路,穷凶极恶,大食商人都是改走青唐线,从河湟入中国。看到他们满载着银绢瓷器离开,韩冈就撺掇着王韶上书。游师雄看韩冈最近的一封来信,对照着之前收到的那篇钱源。说不定早在多年前就开始打着铸造银币的主意了。   过去黑汗人所谓的贡使,不说其中有多少是大食商人假扮的,就是真正的使节,对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国,也只会垂涎富庶,而不会畏惧其国威。所以要将黑汗人打服帖了,才能让西域真正安稳下来。   游师雄说着,见范景仍是皱眉,便又道:“别以为王舜臣是只知进不知退的莽夫。天下能写兵书的有几人?王舜臣是一个。”   游师雄还记得王舜臣拿着他所写的行军记事给自己评判时,所感受到的震惊。从来都没想过一名纯粹的武夫也能写出十几万字的记事来,换成是有功名在身的种建中都还好一点。   “竟有此事?!”范景惊道。   立德、立功、立言,所谓三不朽。虽然说《练兵纪实》、《行军记事》之类的兵法记录,远远达不到“不朽”的地步——天下兵书战策无数,也就《孙子十三章》能算得上立言——可用心记录过去,这还是值得肯定的。   “都是韩玉昆逼的。”游师雄摇头,“如今在灵武的赵隆,还有他的表兄李信,都被他逼着写记录。练兵的、行军的、作战的,山川地理、人情风物,成功、失败,全都记下来了。”   寻常儒臣教训武将,都是让他们读书。不是读兵书战策,而读经、读史、读春秋,但韩冈却反过来,让他们写书。写经验,写教训,每天都要记录读书和做事的心得。   这明显比单纯让他们读书更有效。为了写好书,作好记录,就不得不去多读书,不得不去了解地理、历史。就是王舜臣,也是不得不灌一肚子的墨水下去。   游师雄与他深谈过许多次,比起寻常的士人,王舜臣明显地在见识上要胜出许多。   所以游师雄对王舜臣有信心。   已经习惯了“每日三省吾身”,这样的将领就是一时犯错,也不会有大败。后手不知有多少,转头就能将局面给维持住。   当真以为王舜臣在西域的节节胜利,是因为他是个猪突豨勇的猛将的缘故?   能领军远征万里的大将,哪有可能赢得那么简单!   ……   大宋的战旗始终飘扬在末蛮城头。   三天了,王舜臣每天都要遣兵出去活动筋骨,一次离得比一次更远,而每一次都让心存侥幸的黑汗人丢下百余具尸体。   不过黑汗人的前进营地也在这三天里彻底地稳固了下来。一里半的距离,王舜臣终究是没有率部攻到那里。   当营盘稳固,有了更多的底气,黑汗人的统帅便派出了劝降的使节。   王舜臣揉着鼻子。   风从帐门处吹过来,一股子混合了体味和香精的味道直冲囟门。   他怀疑这名使节是不是在香水桶打过滚,不然怎么会有这么重的味道。能用得起香精的必然是富贵之辈,眼前的使节应该就是。但男人用上香精,王舜臣还是觉得不习惯。而且鼻子更不舒服。   王舜臣只顾揉鼻子了,使节口音诡异的官话,他半句也没听。见那名使节终于不再张合着嘴,他抬了抬手,“拖下去。”   两名亲兵立刻上来了,架起使节就往后拖。使节胆子倒是很大,拖出帐门后还是在高声喊着莫名其妙的话。一遍遍的重复,好像是在念咒语。   亲将随即进来了,向王舜臣请示,如何处置黑汗使节和他的随从们。   “怎么处置?”王舜臣一脸惊讶,瞪大眼睛,“难道本将命人将他们拖下去,是为了请他们吃饭吗?!”   “钤辖,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有部将出言劝说。   “什么不斩来使!进来时东张西望,不就是想要打探敌情吗?也不知看了多少,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劝降的使节连同随从被王舜臣全都杀了,脑袋丢到了营垒外。这样无礼的举动,可惜没能引起黑汗人的怒火,让他们立刻杀奔过来。   王舜臣遗憾之余,也没有改变战术的想法。继续等待着。   黑汗军的核心精锐是古拉姆和伊克塔,但人数最多的还是从各地征集来的破落户。几天下来,这些兵马还剩下整整三万,不说他事。就是粮草,末蛮当地肯定是供给不上了。最多再有十天,不再进攻便得退了。   相比起黑汗人,王舜臣这边的粮食和柴草绰绰有余。也许战马的消耗多一点,但大不了在其中选老弱的杀一批,留下汉军核心的坐骑就够了。王舜臣早就做好了准备。现在他就是设法逼着黑汗人的统帅,赶紧上来主动进攻。   “钤辖!”   只是王舜臣的自在很快被一个新变化打破,飞船上的斥候发现了一支黑汗军已引兵东去。   “将军,黑汗人这是要攻摆音、龟兹啊!后路要断了!”   一群回鹘的将领惊慌地叫着,但汉军的将校们,没有一个感到惊讶。   “天寒地冻的,黑汗人能攻到哪里?摆音?龟兹?”王舜臣哼了一声,“早就派人通知你们家里小心了吧?”   虽然说王舜臣被围定在末蛮,并不代表他之前不会想到黑汗国能够采用的战术。   反正龟兹也好、摆音也好,就算叛乱了,降敌了也无所谓。除非黑汗主帅有耐心等到东去的那支偏师,捉来摆音和龟兹的贵人,劝说他麾下回鹘人投降,否则还能用什么办法动摇军心?   但黑汗主帅显然没有耐性,在派出了一支偏师后,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攻城工作。   王舜臣这两日都在仔细观察着,发现黑汗人开始打造行砲车,其外形结构竟与跟霹雳砲类似。   这一回,就连汉军的将校也坐不住了,但王舜臣一无所惧。霹雳砲的威力,可不仅仅靠了外面的那个架子。   他可期待着,好好地给黑汗人上一课。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六)   风终于停了。   天也渐次放晴了。   彤云居东、晴空居西,分界线纵贯南北,宛如刀裁。一轮红日冉冉而出,便染得半幅天空尽是血红。   精擅望气法的将领,多半会仰头推算良久。但王舜臣出帐后多看了诡丽的天空两眼,却浑然不在意地举步离开。   战事至今,他依然没有改变每日巡视各营的习惯。   天已放亮,各营中的士兵依次从帐中出来,排队端着碗,去盛刚刚烧好的热汤饼。   营中并不是安静的,有欢声笑语,在排队时,都能看到回鹘士兵在笑着说些什么。   军中有十七禁、五十四斩,禁扬声笑语、禁言语喧哗。但军心士气尚属高昂,不用担心有人能够惑乱军心,王舜臣宽容地对士卒们在吃饭和休息的时候谈笑不予追究。   守城最忌闷守,一味被动挨打,士气会急速跌落。故而每日若黑汗军不来攻击,王舜臣就会领军出城邀战,面对比石头还硬三分的宋军箭阵,黑汗人偏偏又束手无策。每次或多或少都有斩获。昨日又是一场大胜,挂在栅栏上的首级一下多了许多。   战场上靠近宋军营垒的一边,被斩下头颅的尸体和战马的尸骸冻僵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壁垒,无论人马想要越过去,都要费一番功夫。具装甲骑想在这样的路面上冲刺,只会将骨头给摔断。   这是宋军刻意留下来的。黑汗军想要收尸,就要冒着砲石和箭矢过来,王舜臣也会派兵出去干扰。而若是想要派遣更多的士兵去排除干扰,王舜臣立刻就会出动大军。几天下来,尸体的确被抢回去一点,但留下来的却更多。   这样的战斗看了几日下来,也没有几个回鹘人对数倍于己的敌军还有多少惧意。   冷眼望着在营中的空地上活蹦乱跳的一群回鹘兵,王舜臣心中忖道,再来两天就能将他们派上战场打下手了。   他继续在营地中走着。积雪今天一早就被打扫干净了,当日没有出战的士兵都要轮流打扫营地,将清出来的积雪堆在营栅内侧拍实。原本只是一层木栅,现在倒像是城墙一样了。   踏上雪墙,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地响着,经过之处还能看见一支支长箭或深或浅的斜插在上面。   王舜臣弯腰从地上捡起两支长箭,扁形的箭簇,略短的翎尾,与官军所用的箭矢式样截然不同。箭簇上没有着磨光后的痕迹,箭杆削制得也并不平滑,两支箭放在一起,不说连长短都不一样,根本就不直,可见其粗制滥造的程度。但这还算是好的,前两日王舜臣让下面的人搜集箭矢时,还发现了几支骨头磨的箭簇。   丢下长箭,王舜臣盯着栅栏外侧稍远处,一地被得发硬的尸体,看起来这些轮着攻打四面营垒的轻骑兵是连箭矢都要自备。   前两天从伊克塔骑兵手中射出的箭矢就不一样,明显是由正规的工坊制造,式样、大小以及用料都十分精良。不说式样,只看箭矢的制作水平,差不多能与王舜臣手中的由州郡弓箭坊出品的箭矢相当。西州回鹘在兵器的质量上差得很远,能抵挡住黑汗这么久,看起来还是因为仰仗了地利,以及对方国中内乱的缘故。   只不过就连箭矢都不能普及到每一名骑兵身上,从这一点上看,黑汗国的国力还是远远比不上大宋。就王舜臣所知,仅仅是熙河路岷州滔山监的铁产量,如果放弃去铸铁钱,一年之内足以打造出万副板甲,至于箭矢,更是数以十万计。所以陇西的乡兵、番兵,都能在战前拿到足够的箭矢使用。   装备自备、战马自备,死了估计也不会有多少抚恤。其待遇连乡兵都不如,如果是顺风仗,一切好说。但碰上了硬骨头,这些天来的损失又大部分是他们的同类,黑汗人的统帅,还能够将这些人驱动多久?   走过西营,北面的营垒情况也差不多。插在寨墙上的首级虽不如西营,但比起前日来还是又多了几颗。   前天王舜臣斩了使者,当天夜里就开始下雪。第二天,也就是昨日,雪小了许多,却仍是阴风惨惨的天气,刮起的雪花使得人看不清稍远的地方。   见及于此,王舜臣传令全军注意敌军可能会有偷袭,顺便选派了一百精兵前去敌营放火。   孰知两边都做了防备,也都做了偷袭敌营的布置。   北营由于位置的关系,一直没有受到重点攻击。故而昨日黑汗人的偷袭,目标便是北面的营垒。而出击的精锐,则选中了更远处的敌军的主寨。   在双方都有防备的情况下,黑汗人失败了,王舜臣派出去的人手也失败了。   不过王舜臣派去的人都披多余的帐篷布和飞船布临时赶裁的白斗篷,一入雪地便不见踪影。   而黑汗人那边就差了许多,也不知是没法准备还是没想到,杂色的身影在风雪中依然明显。甘凉路的蕃军出来拦着他们回去的路,杀了有一百多。同时王舜臣又遣兵自东西寨出,绕道向南,找到了前来呼应北面的黑汗军。风雪中的突击,把也不知人数多少的黑汗精兵打成受了惊的鸭子,四散奔逃。   只是王舜臣担心人数拍多了动静太大,惊动到这支黑汗人,只派了三百出去,败敌容易,却无法做到全歼。   不过相对于全歼敌军的成果,王舜臣还是觉得抵偿不了在风雪中出动大军的危险。就像黑汗军刚刚向东出发的那一支人马,遇上这一场雪,不知有几人能走到目的地。   当王舜臣绕了一圈回来,南面的汉军大营上空,飞船升起来了。飞船上天,呜呜的号角声也紧跟着响起。   黑汗人没有接受昨日的教训,也许是损失还不算大的缘故。   先是大军陆续离营,摆出了进攻的姿态,然后一辆辆行砲车也被推了出来。   王舜臣这一回没有下令全军出动。   整齐的军阵,是行砲车最好的标靶,他可没有让自家人去送死的打算。   从对面的鼓号声中,听得出黑汗人的洋洋得意。开始绕着营垒奔驰的黑汗骑兵,也呼呼喝喝,大声表达着他们的不屑。   这还是交战的几日来,汉军第一次没有出击。让他们以为终于占到了上风。   南面大营的霹雳砲只有六具,远远比不上对面一下子就推出来的二十多具。而且除了行砲车之外,还有十几具矮了许多的攻城器械,王舜臣认不出来,看外形,两侧外张的部件有几分像床子弩,但形制上又有着极大的区别,这让他不敢遽然下定论。不过那样的大小和结构,不可能是行砲车,多半就是用弹力来发射箭矢,王舜臣干脆得很,直接就当成床子弩来看。   再后面的十几辆四轮板车就好认许多,就是填濠车,推到壕沟里,就能当桥梁踏过去,穿过营垒外的一浅一深两道壕沟要用到。这几日,黑汗人根本就没能攻到南营外侧的壕沟处,但这准备做得十分的充分,看起来是势在必得的样子——只是刚下了场雪,阻挡战马的浅沟都看不见了,而深沟依然明显。   王舜臣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着,镜筒中的行砲车并不小,如果拿下面的黑汗人作比较,其大小跟霹雳砲相仿佛,甚至有几辆更大一筹,让霹雳砲相形见绌。而那个黑汗床子弩,结构远远不同于王舜臣认知中的床子弩,无法确认出威力和射程。   反正马上就能看到了。   王舜臣想着。   用行砲车和床子弩击毁营地外围的防守,同时震慑住官军出击列阵。黑汗人打得一副好如意算盘。   王舜臣回头吩咐亲兵,“传令各营,稳守营垒,以防黑汗人偷袭。”   前方要是打得激烈,吸引了全军的注意力,兵力占优势的黑汗人不是不可能再分出兵马去偷袭其他营垒。就算是之前已经分出了一支偏师,但对黑汗人在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并没有任何影响。   几名亲兵应声答诺,骑着马就冲出去了。   王舜臣这时回过头来,望着被缓缓推上前来的各色攻城器,他喃喃自语:“都瞪大眼睛好好看着,看看官军怎么教训你们的。”   汉军大营全都发动了起来,砲手们在各自的砲车下集合,严正以待。   一队队弩弓手拿着神臂弓守在营栅后。厚实的雪堆,本来就是最好的防御。刚刚打造好的上弦机,固定在地面上,随时为弩弓手们提供服务。   骑兵跟着他们的战马在一起,一旦打开营垒大门,就轮到他们冲锋陷阵了。   有着久经战阵的将校,和训练有素的士兵,迎敌的准备只在半刻钟内就完成了。   而对面,古拉姆和伊克塔在黑汗军的后方遥遥压阵,只有一部分轻骑兵跟随着砲车、床子弩和濠车前行。但只是看着伊克塔骑兵们的动作,如果这边做出突击攻城器械的打算,那么他们立刻就会发动进攻——不论是比拼骑兵,还是失去阵型的步兵,黑汗军人力上的优势便能够充分地发挥出来。这正是他们所期待汉军的反应。   而另外剩下的一部分轻骑兵则守在东西两边的营垒外侧,防止有军队从侧翼杀出来。   从布置上,黑汗军的统帅表现得十分得稳重,充分利用手中的人力优势,希望毕其功于一役。可谓是良将。纵然昨日小挫,也没改变他手中的优势。 第四十五章 从容行酒御万众(七)   缓缓压上的敌军,给三千汉军士兵带来的压力如同当日初遇,甚至胜过很多。那散布在雪原上的攻城器具,比起跟在周围的骑兵,给人更多的压力。   甲坚兵利是汉人最大的依仗,霹雳砲砸开了多少西贼城池,八牛弩更射下了北虏第一大将。而不论是西夏还是北辽,他们都打造不出类似的武器。只能凭着马快来回逃窜。远远超过四方蛮夷的武器优势,是很多将士自信心的最大依仗。   之前的试探,已经决定了黑汗军无法在正面交战中胜过宋军。很多士兵都已经感到胜利就在眼前。可现在黑汗人的攻城车一出,却让他们都感到了近在眼前的危险。   早间吃饭时的轻松不翼而飞,现在营地中的气氛压抑得可怕。只有少部分经历过官军尚未崛起的时代,只能拿性命与敌相拼的老兵在们,全军方才能够稳得住阵脚。他们现在都是都头、队正一级的武官。官位虽不高,却如父如兄,是最底层的士卒所依赖的对象。这些老兵才是一军之中真正的脊梁。只要他们还稳得住,这支军队依然是一支可以一战,让人放心的强兵。   有着为数众多的百战老兵,王舜臣都没有为士气担心上半点。而且孰优孰劣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走在最前的黑汗军骑兵,都快要抵达神臂弓和霹雳砲的有效射程了。   但他们并没有停住脚步,更向着营垒攻上来。看起来打算让更多的砲车和床子弩进入最佳的射击范围中。   “先打个招呼。”   王舜臣的命令立刻就转化为现实。   靠着寨门东侧的霹雳砲,将抛杆拉了下来,装上了石弹。木槌重重地击中了卡住抛杆的机关,崩开的木楔让抛杆高高地翘起。人头大小的圆形石弹划着完美的抛物线,飞向营垒外的敌军。石弹落下的位置,正是一台砲车。   战场上,数千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枚石弹抛起又落下。甚至有人屏住了呼吸,紧张到难以自已。   让许多人叹息出声。砲石仅仅隔了三尺,没有打中砲车。不过却正中砲车侧面的一名骑兵的胸口。胸甲立刻就凹陷下去了,甚至连后面的肋骨都一并打断。骑兵口喷鲜血,顿时便从马背上掉了下来,一只脚卡在马镫中,被惊吓到的战马拖着一阵乱跳。   这并不遗憾。   王舜臣明白,第一发就如此接近目标,接下来甚至不用做任何调整,只要多抛掷两次,必然能击中那门行砲车。   运气吧。   好些黑汗军士兵在想。   不然第一击又如何会离投石车如此之近?做过砲手的士兵有好些人,他们都不觉得投石车能够如此精准。要想说起准确,只有同时上来的弩炮才有资格。   可是很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马秦人营地中的投石车,接二连三地发射,目标都是方才差点被击中的投石车,令人感到无比意外的是,他们的射击都没有偏离正确的方向,终于在第四击上,飞来的石弹重重地撞上了支撑的木架,让沉重的抛杆落了下来,成为了一堆碎木。   王舜臣冷哼了一声,但后方的士兵却没有他那么矜持,大声地欢呼着,之前压抑的气氛转瞬便消失了。   随着这一次开火,剩下的霹雳砲也开始了初次的射击。毫无例外的,它们抛出的炮弹不是近失,就是命中。六门霹雳砲仅仅两轮射击,就让数量更多的攻城器械,一下就垮了两架。这都是形制最大的行砲车,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最好的目标。   这样的结果,在黑汗人的眼中,犹如就在这样的天气下,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本来还打算依仗攻城器械上的优势,争取一举攻下末蛮城。但现在还没有开始攻城,便一下就被石头给砸烂了。   军心的动摇显而易见,连威力最强大数量也最多的投石车都无法赢过对方,还能有什么可以依仗?   王舜臣正微笑着看着几架霹雳砲给对面的行砲车点名。六门霹雳砲连环发射,黑汗人的砲车在呼啸而来的石弹中,完全来不及移动躲闪,更不要说回击。一轮射击总有一颗石弹能够命中敌人,这样战斗下去,很快对面就不剩什么行砲车了。   霹雳砲下,每一门石砲都有近二十人服侍着。指挥他们的砲队队正,正大呼小叫,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士兵们选取石弹、调节配重,然后给砲车上弹,将石弹投射出去。   霹雳砲的威力不在于远和重,而在于准确。砸不中敌人,射程再远,砲石再重,也只是能吓唬人。只能用数量来抵冲质量上的差距,然后祈祷运气。   抛杆臂长、配重,砲车的位置和高度,以及砲石的重量,经过计算之后,便得出射程。通过调整配重或是不同分量的砲石,也很容易就能改变投射的距离。虽然说不会精确到箭靶那个等级,但落点和目标基本上都差之不远,大部分皆能在十几步之内。   具体的数字和算式掌握在每一个掌管霹雳砲发射的队正手中。而且他们的手里都有一份射表,当他们指挥砲队操作霹雳砲时,大部分时候,都不需要临时计算,只要将砲车的数据对照射表,试射几砲后,进行一下必要的调整,就能准确的发砲。   这些砲队的队正都经过严格的培训,其中任何一个都能够读写书算。名为队正,实际上拿着的却是都头甚至副指挥使的俸禄,有的甚至还是流外官。再升几级便能晋入正从九品的流内品官行列。   这些砲队队正的许多训练,都是在王舜臣的麾下,或是赵隆那边进行。李信被调去河北后则极少有类似的培训——西军中可以做的,河北军却不方便。   比起制造规模更大的砲车,准确的使用要重要百倍。想要准确的使用,炮手们的素质就要放在第一位。素质有靠天分的,也有刻意训练的,更有学习和训练参半,然后培训出来的。   在这其中,自然是有一项最省时间,也能早就更多的人才。就算敌人手中有了同样的武器,但在使用上,没有射表的辅助,就发挥不到一半的实力,不足为惧。   王舜臣的霹雳砲,盯住对方的砲车。一辆,两辆,然后三辆、四辆,很快推过来的行砲车便在宋军的攻势下损失了小半。但这时候,他们开始反击了。   在雪上艰难的行动,终于到了射程之内,黑汗人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们的报复。   行砲车的发射速度比不上霹雳砲,但另一样攻城器却让王舜臣大开眼界,类似于床子弩,发射的是石弹。发射的速度甚至比得上训练有素的霹雳砲队。威力虽不如霹雳砲和八牛弩,但也已经十分惊人。弹射而出的石弹重重地撞击在栅栏上,咔的一声响,硬是撞断了木栅,陷进了后方的雪堆中。   如果多齐射几次,现有的防线很快就能被打破一个缺口。不过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已经近到了神臂弓的发射范围。   王舜臣一声令下,数百张弩弓同时射击,腾起的箭矢犹如云翳,一击之下,便让一架石弹弩车失去了所有的砲手。而下一击,只在几次呼吸之后,便又开始了。如同雨水冲刷过地面,另一架石弹弩车下哀鸿遍野,除了拿着两张大盾做掩护的士兵,其他砲手只要稍稍离开防护,就被密如雨点的箭矢射成了刺猬。在砲车后活动,不可能穿上碍事的铠甲,遇上神臂弓射出的箭矢,一两支就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砲石和箭矢的交换还在继续。有着充分的防御措施,交换比的优势远远地偏向了宋军的一方。   官军的神臂弓都是集中在极短时间内爆发。用最少的消耗达成最大的效果。不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也做不到这一点。   欢呼声和射击声都在宋军一方交替响起。   王舜臣等待着对面将领的反应。   他能不能派出更多的精锐?会不会再进攻。在他们被消耗光之后,黑汗军中还能剩下多少可以操作这些器械的士兵?他能不能损失得起这几万杂兵。   现在的形势远远不利于黑汗人。   古拉姆近卫是用来压阵的。就算是对面的主帅,也没权力把他们当成是消耗品。伊克塔的情况也类似。加起来能有一万的古拉姆和伊克塔或许可以保全,但其他士兵呢,在这样等级的战斗后,又能剩下多少。这样的损失,就算放在禁军中,也是伤筋动骨。   在自己选择的战场上与敌人作战,而不是反过来。   用适合自己的战法作战,而不是反过来。   王舜臣对致人而不致于人的理解就这两条。而那位稳重的黑汗统帅,正配合他做到了。   自用砲车、弩车攻城失败之后,又是三天。   一夜狂风过后,天气骤然转寒。   王舜臣几乎是被冻醒的。走出营帐,望着澄清的夜空,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如果是他,这时候肯定要走了。   但有个问题,黑汗国的主君有没有足够的器量,原谅一个劳而无功的将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一)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李信换下衣服,便进了书房,点起油灯,在灯下写下一天的记录。   炮兵的训练科目,他正在摸索之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对火炮的了解日深,他越是觉得这样的一件新武器,完全脱离了过往所有武器的使用路线。   不仅在训练上需要抛弃旧有的习惯,而且对火药、炮弹这些资材上的需求,也让看起来摧城拔寨不在话下的炮兵,变得十分脆弱。一旦通向后方的道路断绝,火炮便再也派不上任何用场。   危险而脆弱,这样的武器,却是最容易被希望控制一切的朝廷所接受。   而朝廷那边,也的确是控制得很紧。负责试做火药的部分,是火器局最核心的几个部门之一。就是负责训练炮兵的李信,也无法靠近那里。除此之外,铸造火炮的地方也同样不欢迎外人。其实验的重心,都放在火炮的材质上,铸炮所用青铜,看着就知道肯定是用了特殊的配方,使得其后能够承受最大程度的爆炸。   仆人进来端茶递水,李信也没有抬头。直到将近千字的日记写完,他才发现身后的圆桌上,有着一份茶点和热汤。   一方面是专注,另一方面,开门关门的动静也打扰不到他。   李信亲自在近处督促火炮的训练,一天下来总少不了烟熏火燎,满身火药味道。而更糟糕的是,他的耳朵由于长时间的在近处听到火炮轰鸣,而变得不灵光起来。现在李信要听人说话,对方必须要很大声他才能听见。而他说起话来,也变得习惯性的大声。   韩冈上次发现了这一点,便说得弄个耳罩给他带着,还有下面的砲手,否则还没将炮兵给练出来,耳朵就都要给震坏了。   听说韩冈要做耳罩,李信猜测多半跟口罩差不多,捂着耳朵的。孰料几天后,韩冈拿出来的就是两团棉花,让他塞在耳孔里。   据韩冈所说,耳罩是让人造出来了,可问题是只能给和尚和秃子用,道士都不行。   对韩冈的话,李信不明所以,也没去追问。用棉花团子塞住耳朵,也的确有些效果。他自持身份,不方便在放炮时捂住耳朵,本来也担心时间长了会失聪,现在也算是有了个心理安慰。   总不至于等王舜臣和赵隆进京后,自己就只能打着手势跟他们聊天了。虽然李信一向话不多,可他也不想连老朋友的话都听不清。   王舜臣正在西域鏖战,他的功劳和收获,让很多人羡慕不已,但短时间是回不来了。   而赵隆明年年初上京诣阙,到时候正好可以聚一聚。说不定,几年之内,与赵隆相聚也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李信很清楚,原本应该在明年年底入京诣阙的赵隆,为什么会被提前到年初。   当初西南夷叛乱,王中正领军南下。赵隆正是他麾下的亲信大将。有过用兵西南的经验,所以赵隆提前进京,朝廷到底想要从他那里问些什么,知情者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到。   而且如果只是赵隆提前到年初进京,还算不得什么大事的话,那在西南方向上最有发言权的成都府路经略使熊本也同期进京,就不得不让人产生联想。   尽管这个联想只在少部分人中传递,也没人敢于明白地说出来,不过朝廷用兵西南的可能,也的确有人在猜测了。   而李信却知道,这个猜测已经极为贴近事实。   前段时间,韩冈就曾经在殿上议论过蜀中的铁钱过多,而铜钱不足的问题。虽然说已经决定将当十钱大量运进蜀中,这份运费可以用钱息抵偿,不过朝廷还是想要有一个能够替代交子的方案。这就是铸币局必须要尽快解决的问题,也是韩冈正在筹划的问题。   在前几天,李信还得知,他的表弟与章惇讨论了要如何维持西军的战斗力不堕的话题。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加大与大理的联系。要多购滇马。之前的茶马贸易,依然是以广西为主。至今仍有四成是经过罗殿、自杞的中转,让许多利润留在了两家小国手中,若是能够加大与大理的直接联系,让更多的份额转到大理国手中。   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路数!   李信离韩冈近,许多事他都很清楚。   朝廷最近跟辽人争论高丽的问题。说是要在新约上增加补充条款,允许双方于边境新筑寨堡,而且重修城防,不用再通知对方。以此为条件,交换朝廷不再直接支持高丽国复国。   不论辽国同意还是不同意,明年朝廷就会在河北破土动工,增补常年失修的城防。这就是西北罢兵后,节省下的千万钱粮其中一部分的用处。而另一部分,就是为下一场战争进行准备。   国家财计正在进行调整,如果没有大的灾害,三年之内,国库中的钱粮就能补足到维持一场灭国之战的水平上。三年之内,李信的任务就是练出一支能够派得上用处的炮兵来。虽然他不清楚,沉重的火炮怎么才能够通过西南的崇山峻岭,可训练炮兵本就是他的职责,将事情做好,其他事,李信也不打算去多考虑。   出身西军的李信也明白,韩冈并不是为私利,才想要攻打大理,而是西军内部在失去了目标之后,对未来有一种恐惧,让他不得不为之奔走,设法解决。   西班武选,从最低的从九品三班借职,到最高的正二品节度使,有六十余级之多。小使臣、大使臣、诸司使副、横班、正任,哪一个台阶下面还要分出许多小台阶。   武将想要晋升,如果单纯靠熬年资的话,每升一级得七年,这还要其中一点错误不犯。而靠军功,一等功赏就是七资三转,数十年的磨勘一次就跨越过去。这样的设计,就是为了让武将拼命争取军功。若说成效,也的确是有那么一些,至少在战乱的边陲,想要升官的话,大部分军校士卒都是得靠拼命厮杀争取立功受赏。   西军上下对此也习惯了,至少还有一个奔头,不用靠家世,不用靠谄媚上司,只凭自己的努力,也是有那么一条道路可以爬上去的。   现在太平盛世降临西北,立功受赏的机会不复存在。在瓜分了平灭西夏和重夺灵武的战功之后,西北边陲,北方上千里外的阻卜人,已经是离得最近的敌人了。极西之地,王舜臣眼看着就要尽收西域,难道还能指望朝廷发动几十万大军,越过崇山峻岭,去攻打大食、天竺不成?   自元昊起兵后,宋夏交锋四十年,国家财计用在军费上的开销,有近一半落到陕西。换个说法,养着西军上下数十万兵马的,正是从国库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财税。同时对立的两国边疆,也是各级军头牟取私利的地方,空额和回易,养肥了多少兵将。   一旦没了战争,不说那些底层的军官就此失去了向上上升的便捷通道,就是将门世家,也没了家中最大的一笔收入。光靠喝兵血,一名禁军的空额一年也不过十几贯钱钞、十几石粮食和几匹绢帛。便是势大如种家,难道还敢几千上万的在军籍簿上编造空名?千余人就已经担着很大的风险了。而这些收入,对一个庞大的家族来说只能是杯水车薪。   种家还算是好的,他们能够靠灭国之功,长保家门,说不定未来还能出一个皇后。而中低层的将门和军旅世家,却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除了回易和空饷,就是有俸禄一条收入来源。现如今,很多家族都陷入了危机。姚、曲、景、王,等等等等,大小将门都在头疼日后的生计,就是想种地保住家门,一时间也找不到那么多佃户。   另外一场战争,是西军上下共同的需求。   朝廷也不希望看见好不容易才练出的一支强军,重蹈京营与河北军的覆辙。至少在解决掉辽人之前,不能让西军堕落到兵不修列、马不习鞍的地步。   大理虽远在边陲,却是一个可以让西军重新上阵的地方。   大理一向对中国并不恭顺,自晋时立国,百余年不曾遣使通问。而太祖皇帝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也让大理一直可以高枕无忧。直到熙宁十年灭交趾,方才开始遣贡使入中国——这是被吓的,不仅大理,西南的如罗殿、自杞等小国,都是在交趾灭国之后,改变了态度。一直有入贡的,变得更加恭顺,而过去从来没有臣服过的国家,也开始进献贡品请求朝廷给予册封。   对于这样的化外小国,朝廷并不怎么看重。鸿胪寺挂个名而已。到了逢年过节,天子御大庆殿时,把一众使臣拉出来撑撑场面,看起来也热闹。其作用仅止于此。   朝廷并不会庇护他们多少。就像正苦于交州捕奴队的占城、真腊两国,他们的使节上京来哭诉过多少回了,但朝廷还不是听之任之,根本就没管过交州各家穷凶极恶的蛮部。   而一旦有所需求,现如今主掌朝政的宰辅们,都不介意拿其中的哪个国家开刀。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   大理运气不好。他的资源,现在被朝廷看上了。尤其是银矿,铸币局现在正愁白银储备不够用,大理那边丰富的矿藏让两府看红了眼。   大理国,有人口,有土地,有矿藏,当然,还有内乱。这就让枢密院看到了机会。   大理国王段氏一向势弱,朝政为杨氏、高氏所掌,杨氏甚至每每反叛,只是被高氏镇压下去。就在去年,杨氏之主杨义贞再举叛旗,弑大理国君段廉义,篡位称王。那时候,还派了使者上京来递交国书,希望大宋能给他一个正式的大理国王头衔。   不过当时朝廷根本就没理会他。视忠孝为治国之本,以三纲五常约束臣民的中国,怎么可能会承认一名叛臣所篡取的国王之位?那样让朝廷如何再以忠孝教化臣民。除非他们能够表现出足够的实力,以及对国家的控制力,让朝廷在很久之后不得不承认现实,否则只会下诏怒斥,甚至威胁动武。   而这一次,杨义贞之叛,没有让朝廷多费唇舌,仅仅四个月,高氏之主、鄯阐侯高智升便击败了杨义贞,并拥立新主段寿辉为大理国王。派来请求朝廷给予承认的使者,在今年春天时抵达京师,拿到了朝廷授予国主段寿辉为金紫光禄大夫、南诏节度使、大理郡王等一串封号,在韩冈入京前返回大理。   其中有个插曲,大理国相高智升也一并求取朝廷册封,希望朝廷也给他一个封号,不过朝廷一贯看权臣不顺眼,没理会他的请求。所以这段时间,源头来自大理的滇马数量,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少了一半还多。   虽然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朝廷要攻打藩属,都会尽量做到名正言顺,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大理国中的局面,正好给了朝廷动手的借口。同时,这也是给西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也能磨炼他们,不至于在长久的和平中,一下子就腐烂了下去。   李信不知最后官军到底能不能攻下大理。地理和天候上的因素,在南方用兵时,占据的位置要重要得多。西军南下征战有过多次成功的先例,不过再精锐的士卒,遇上连绵的雨水,或是山路两侧的伏击,表现都不会比新兵好到哪里。   想要渡过大渡河,攻下大理,不是光靠准备如何充分,士卒如何精锐,有时候还要看运气。   当然了,若是朝廷一心想要覆灭大理的话,最后的结果肯定是大理灭亡。   怕就怕没有那个决心。   收拾好桌上的卷册纸张,李信起身出屋。   屋外比点着火炉的屋内冷了许多,他在双手上呵了口气,今年的天气是去年所不能比的。   南面荆湖的旧部上京,说一路上天寒地冻,前日家里来信,说今年很早就下雪了,这个冬天陕西也不好过。   王舜臣那边情况不知道怎样?   李信突然想到,他的表弟这几天还在念着呢。   如今天下休兵,就是出去的水师,也只是占了一个外岛,让高丽的残存兵马有一个落脚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跟辽人为敌的动作。现在还有稍大一点战事的地方,也就剩下王舜臣那边了。   只是看今年的天气,冷得比往年都要早,以王舜臣的习惯,不会在这时候再进攻,多半会选择一个避风地方休息下来,熬过寒冬,等明年再行出兵。   不过葱岭以东,也没多少地方让他攻打了。朝廷更不会在西域尚未安定的时候,支持他打过葱岭,与黑衣大食交锋。明年在西域扫尾之后,一时间恐怕也将无事可做了。   ……   王舜臣可没空去想明年有没有事情做。他现在正巡视营中,检查各营的防寒情况。   天气一夜之间冷了许多,有些士兵没注意,没做好保暖,就受了寒,甚至冻伤了手指、脚趾、耳朵、鼻子。   这样产生的伤亡让王舜臣很无奈。哪里想到天气会骤然转冷,这比去年在伊州过冬时还要冷。要知道,他现在可是在天山之南!   生长在陕西,秦岭南北的差异,王舜臣最是清楚。天山明显的比秦岭还要高,这边都如此深寒,还不知天山北麓会冷成什么模样。   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这边都出现了不少冻伤和得病的士兵,黑汗人的情况肯定也差不多。尤其是他们的准备不会比这边更充分,冻伤的肯定不会是少数。   冬天南下是聪明的做法,而北上却绝对是一个愚蠢的选择。黑汗人的统帅不知后悔没有,北行千里,却赶着来送死受冻。   一声声木笛和吆喝,将士卒从帐中赶了出来,以防窝在帐篷中冻伤得更厉害。   出帐的士兵脸上抹了厚厚的油脂,是从绵羊尾臀上弄下来的脂肪炼成。一群人全副盔甲,在营地内的空地上列阵挥刀。在盔甲的内侧,还都垫了羊皮防风。也有牛皮。军官们所用甲胄的内衬是事先装配好的,而士兵们他们的甲胄就是最简单的式样,就是几块弯好的铁板。按照身高体型不同,分成几种尺寸发放。不要说内衬,就是外表,保养不好还要生锈。不过去年在伊州过冬的时候,就都用皮子补上了。   而另一边,又已经烧好了热腾腾的肉汤,等歇下来后,给他们灌下去。王舜臣方才刚刚试喝了一碗肉汤,里面放了不少胡椒,现在他身上也还是暖融融的,有着些许汗意。如果放在京城,这样上等的香料那要卖出黄金白银的价,不过这边,都是从大食商人手中剥下来的,既然不要钱,也就没必要吝啬。   李全忠也是全副武装,正盯着他麾下的将佐,看见王舜臣过来,连忙抛下手中的事,过来行礼问好。   王舜臣勉励了几句,让他继续做事。   之前游师雄对王舜臣说过。等于阗复国后,就让尉迟氏回去继续做国主,可没说是尉迟家的哪一个。于阗国王家的后嗣不少,但眼前这个虽是旁支却在他的麾下立了功,若有可能,王舜臣当然要支持他。   有了于阗与北面的高昌、龟兹相抗衡,就方便朝廷控制西域。安西四镇加上北庭,官军只要控制住几处大城,西域也就稳定住了。再过两年,不论是杀过葱岭去,还是向北收复契丹人的属国,稳定的西域都能提供足够的支撑——粮草,以及人力。   “钤辖!”一名亲兵匆匆过来,附耳在王舜臣耳边说了几句。   王舜臣脸色顿时一变:“真的要走了?”   黑汗人并不是在离城不远的前进营地有什么动作,而是派出去的斥候回来报告,说黑汗人在后面的主营有了动静,似乎是在做撤军的准备。   回来报信的斥候是躺在城中病院里跟王舜臣禀报的,从病院中出来时,军医对王舜臣道,这名二十岁的年轻后生,左脚的脚趾必须要截掉了。   以王舜臣的铁硬心肠也不禁一声叹息,年纪轻轻就落下了残疾,日后怎么办?而恨意也随之升起,要不是黑汗人作祟,又何至于此。   天气再冷一点就得在末蛮过冬了,想必黑汗人是不愿意跟自己这个吃饱穿暖的富户做邻居。   但王舜臣可不想放任他们离开。招呼都不打就走,这不是太没有礼貌了吗。   ……   听到熟悉的鼓号,阿迪不用看就知道对面的异教徒又出寨邀战了。   “他们就不冷吗?”   前营守将低声咒骂着,派了信使回去向主帅喀什葛里禀报。   不过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别的动作了。反正就要走了,也不在乎给敌人小看。   这么冷的天气,阿迪宁可住在马厩里,也不愿意出去顶着异教徒如疾风暴雨般的箭矢。   在营地中远眺着出战的马秦军。   依然是中央步兵,两翼骑兵的布置。不过这一回他们的布阵离城池稍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杂兵,不入阵列,于战鼓声中低头在雪地里搜寻着什么。   仔细看了一阵,阿迪的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   这是异教徒在搜集箭矢。他们的箭不够用了!   这些天,阿迪领军上阵,与马秦人交锋多次。那群异教徒最让人畏惧的就是手中的一张张重型十字弓,不但力道强劲,而且发射速度极快,完全地背离常理。   但是现在他们很明显地快没有箭矢了。若对面仅仅剩下十几架投石车,又有什么可怕?   阿迪知道喀什葛里的犹豫,交战多日也没有打开战局,退回去是无奈之举。不仅要受博格达汗的处罚,还有诸多领主的怨恨。其实是不想撤退的。   只是天气骤然转冷,而马秦一方又不见颓势,让喀什葛里以下诸多将领都失去了继续作战的信心。早间就已经做了决定,等到召回东进的那一部兵马,就要全军撤回去。   但现在看来,或许应该再试一试的。真主在天上看着,不能就这么向异教徒认输!   阿迪猛然跳起,抓着身边的亲卫,“快去,快去告诉尤素普,那些异教徒的箭快用光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三)   黑汗军并没有应战。   出击的汉军步卒,在外活动了一刻钟后,便退回了营地。   而骑兵则稍等了一阵,而后绕着营地跑了半圈,从北营回返。   随着骑兵回营,搜集箭矢的几队士卒也跟着一起回来。总数四五百人,搜集回来的木羽短矢有多有少,平均十二三支,都是射空了之后,扎进雪地里,箭簇最多是小有损坏,放在工匠那边很容易就能修复。更多的箭矢由于飞得更远,为了安全起见,王舜臣放弃了去战场中央发掘。   对于这一次出击,军中也有了点疑虑,私底下更有了议论。莫名其妙地出去捡箭,是不是当真不够用了。   神臂弓的威力,黑汗人是用人命记在心底,而大宋这一方的回鹘和吐蕃人,也同样是用人命记下来的。突然间没了箭矢,威力再大的神兵利器也只能烧柴禾了。而外面还有黑汗军,没了弓弩抵挡,还能挡住人数数倍的黑汗军?   李全忠过来的时候,王舜臣的帐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个将领。回鹘的、吐蕃的,几乎都到了。   王舜臣盯着李全忠进帐,冷着脸问道:“李全忠,本将没传你来,过来做什么?!”   李全忠顿时打了个寒战,低头就道:“今天官军出寨邀战,黑汗人不敢应战。小人特来向钤辖道贺。”   “你也是啊!”王舜臣气得笑了,从一众将领脸上看过去,“都一样啊!”   李全忠闻言心头一咯噔,就听到了王舜臣更为阴寒的声音说着,“贺也贺过了,还站在做什么,要本将请你喝茶吗?”   李全忠双膝一软差点就没跪下,想转身走,却又不知王舜臣真意又不敢走,愣愣地站着。   “是听说没了箭怕了?”   王舜臣双目阴冷,李全忠背后尽是冷汗。哪里还不明白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被前面过来探问的同僚激得一肚子火,正好撒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终于跪下了:“小人不敢。官军就是没了箭矢,那些黑汗贼也不是官军的对手。小人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王舜臣哼了一声,一拍腿,站了起来,抛下话:“跟本将过来。”随即便掀帘而出。   王舜臣一阵风从身前过,众将校不明所以,乖乖地跟在后面。随着王舜臣从南营主帐经过城门,走到末蛮城中。   就在城门后方本是民居的地方,早被辟成了仓库,存放汉军的兵器、箭矢。而这时候收藏在城中仓库里的箭矢都被取了出来,一捆捆的排在毡子上。百支一捆,数百近千捆排在道路两旁。一溜数十丈,敞开的仓库院落里面还有许多捆堆着。看到这些箭矢,众将心中的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这还叫缺箭,那什么才能叫做多?   只是一个疑问消散,另一个疑问又腾起,既然箭矢还有这么多,做什么还要派人出去捡拾箭矢?   “连个聪明人都没有!”王舜臣见没人明白,瞪起了眼睛,怒喝道,“不在这里把黑汗贼杀光。明年攻疏勒时要费多少事?!今天他们就要跑了,不想个办法,怎么把他们给留下来?!”   他的声音咆哮如雷,在城墙下回荡着。李全忠恍然大悟,再向两边看看,搬运箭矢的汉军脸上,都是讥嘲和冷笑。   只听王舜臣吼着:“回去将此事通传全军,别胡思乱想,瞪大眼睛看!”他不想听这些西域蛮夷的满口谀词,再一挥手,如暴雷一喝:“滚!”   众将校纷纷作鸟兽散!   王舜臣在后面冷哼着。这群人,记打不记吃,不骂狠一点,倒让他们上房揭瓦了。   王舜臣命令众将校将为何如此行动的理由,传达给全军上下,安定了军心。亲眼见证了箭矢的数量,又明知是在引诱黑汗军逗留不去。蕃军对黑汗人的畏惧,会更少几分。   这样的行事风格,也是他从韩冈那边学来的,否则以他的性格,也就跟将校说几句,根本就不会管士卒在想什么。   但实际上,王舜臣手上的箭矢的确不多了。一捆捆地看着不少,可真的去数一数,并不算多。从高昌到末蛮,历经消耗之后,百万支箭矢,如今也只剩二十余万支,平均到三千多使用神臂弓的汉军弩手身上,仅仅六十支而已。   有说法叫临敌不过三矢,不过在守城的时候,箭矢的消耗就多了许多倍。六十支箭,也就撑过几次进攻,一两天激烈战斗的消耗!   当然,如果不是当真箭矢消耗极大,就是王舜臣派出更多的士兵来找回已经使用过的箭矢,也绝对骗不了对方那名性子十分沉稳的主帅。   当天晚些时候,派去打探主营的斥候报告,黑汗军主营那边的动静小了,不见之前正在准备退兵的动作。   接下来的两天,平平静静,宋军出城邀战,顺便拣拾箭矢,而黑汗轻骑兵则出来干扰,远远地射箭。宋军对此视若无睹,射程更远的神臂弓都没有动作。不过斥候回报,黑汗军正在打造攻城器械,只是并非放在前军的营地中,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器械。   两天后,午夜时分,正是一天中最为黑暗寒冷的时候,忽然间对面的营地处篝火四起,鼓号大作。   声音远远传来,一下就惊动了整个营地。   王舜臣好整以暇地穿衣而出。   此时飞船仍在地面,王舜臣随即走上望楼。   以千里镜远观敌营,只见营地中篝火不绝,而后方极远处的主营更是灯火通明,一条火龙驶出主营,向北行来。   “总算是来了啊!”王舜臣冷笑一声,却回头看己方营地。   从南到北,都是平平静静。   不得上命,士卒不得随意走出营帐,违令者斩。王舜臣已经为此杀了五六人了,传首营中。现在倒是看到功效了。   王舜臣走下望楼,一群将领已经纷纷抵达他的大帐。   走近帐中,在虎皮软榻上坐下,王舜臣慢条斯理地说着:“等了几日,终于是来了。”   一群装束各异的将领垂手恭立,静待他的吩咐。   王舜臣很满意他们的态度,他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尤其是蛮夷。   “不过也不用急,除了火头军和值夜的,其他人都继续睡。”   “难道是那边动静是假的?”一名将领问道。   在一桶水放在外面半刻钟就能冻透底的寒夜出动大军,而且还不是偷袭,王舜臣不会做。他觉得黑汗人的主帅也不会做。而且不论是真是假,他有的是时间分辨,没必要急着将士兵们赶起来。   “不管真假,今天先不出战,等他们到了阵前,再出帐也来得及。”王舜臣说道,“先生火做饭。吃点热食,等着黑汗军自己送上门来。”   众将齐声应诺。   王舜臣声音又低沉了些,“今天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能尽量多地歼灭这群贼寇,明年往攻疏勒就会很麻烦。不想明年多费手脚,今天就得多卖点力气。之前都没有让尔等上阵,今天就要用到你们了。”   “但凭钤辖吩咐!”李全忠立刻大声应道。   一群将领随即齐声道,“但凭钤辖吩咐!”   王舜臣点头,“本将会看着的。朝廷也不会亏待立功的臣子!”   天色渐明。   随着号角声,士兵们从帐中出来,吃过热腾腾的早饭,走上了各自的位置。而黑汗军这一边,却正如王舜臣的猜测,没有什么动静。   飞船冉冉升空,监视着远处,很快便发现黑汗军的主力,这时候才开始离开主营。   一个时辰过去,千军万马终于聚集到了末蛮城南的前方营地。   战场上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隔着一里多地,宋军与黑汗军遥遥相望。   也不知道谁喊了第一声,从黑汗军的营地之后,数以百计的士兵,呐喊着推动一辆辆木车,向宋军营地方向冲了过来。   在每一辆木车之后,还有更多的步兵在跟随。看装束是放弃了战马的轻骑兵,可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藏了更为精锐的伊克塔和古拉姆士兵。   随着木车接近,在千里镜中也越来越清晰。   那就是一块竖起的木板架在横放的木板上,比起打造行砲车所需的木材要少许多。不是用战马,仅仅是靠人力。竖起的木板一看便知是为了挡箭而用。也难怪数日之间,就有上百辆挡箭车打造成功。   这些挡箭车出营后不久便分作两路,一路紧逼南面的汉军营垒,一路转而向西,攻向西面的营垒。   挡箭车在雪地上行得飞快,细看过去,车下安设的并不是轮子,而是长条形的木板。竟是中土最多见的雪橇车。不知是黑汗国原本就有的技术,还是由谁人献上的。   不过王舜臣现在没空关心。   霹雳砲纷纷发射,但抛出的石弹飞落而下,却纷纷落空,只砸到了后方,伤了几名紧随在后的黑汗士兵,却反而让他们跟着挡箭车更紧。   比起之前又高又重的行砲车等攻城车,这简单的挡箭车速度即快,目标又小,霹雳砲根本追不上。   “不是蠢货。”王舜臣低声念道。   是很棘手的敌人。他更加确定。   但计划是成功的。   除了一开始试图冲击军阵,并攻击军营,之后就只一次使用砲车。除此之外,黑汗军根本就没有主动攻击过营垒,一直都在试探。看见天气骤然转寒,便准备撤退。足见黑汗军的统帅不愿意对耗人命。   直接攻打有强军防守的营垒,配上再好的器械,伤亡都不会少到哪里。现在直扑营垒而来,是放弃之前的原则,而选择了以牺牲换取胜利。   “终于是下定决心了?”王舜臣咧嘴而笑,“这真是太好了!”   今日便是决战。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四)   随着推着挡箭车的步卒靠近了城寨,黑汗骑兵也出现了。   基本上都是没有穿着甲胄的轻骑兵。出寨后绕行而北,分兵出去,佯攻东、北两面的营垒,观其意图,当是为了牵制两处的守军。   另外还有两千多穿着甲胄的骑兵,则是摆出了压阵的姿态,正对着营垒正门。   营垒四面正门,都没有挖掘壕沟,当然也不会有吊桥,门前的道路平坦而宽阔。若是营垒大门被攻陷后,就能长驱直入。   防线上的漏洞,王舜臣并没有设法补全,因为出击时会碍事。至于会不会成为敌军主攻的目标,王舜臣并没有放在心上。要是没有这份信心,他根本就不会带兵一路西行。   敌军的布置,王舜臣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不对劲。   古拉姆和伊克塔的数量与实际对不上,显然有许多精锐脱了甲胄,混在杂兵中攻了上来。   步卒中,一律都只顶着头盔,手持盾牌和弯刀,根本分不清那些人中,哪个是精锐,哪个是杂兵。只有站在每辆挡箭车上的几名士兵,他们无一例外都穿了甲胄,也无一例外是高大雄壮。   王舜臣拧着眉头冲西面看了一眼。绕过南面大营的黑汗军,已经接近了西面营垒,如果他们不是为了更向北去攻打北寨而绕行,那么就肯定是以西营为目标。   从数量上,以及行动的速度上,将要攻打西营的黑汗军中,有许多精锐无疑。   这必然是自家军中的内情,在这几天中,已经为敌方所窥破。知道除了南营这边之外,其他三面都是战斗力不强的吐蕃人和回鹘人。   不过四面营地背后都是城门,随时可以借用城中的内部通道来换位防守。要想攻下其中任何一面营垒,就必须借用人数上的优势,牵制其他三个方向。   而现在黑汗军的部署,也的确是以一部分主力牵制南面的汉军,以少数骑兵牵制东营、北营。剩下的主力便全力攻破西营。   这样的布局少有眼力就能看得出来,可黑汗军兵力上的优势,让他们并不担心宋军能有应对的布置。   霹雳砲的投射速度这时候越来越快,不论能不能击中,至少呼啸而行的砲石能够迟滞敌军。石子,冰块,此时都成了投射的弹药,威力并不比石头差多少,准确性虽跌落,但现在也只求能够提高发射速度。   可惜大部分的射击还是都落了空,挡箭车虽然结构简单,眼下却是最适用的攻城利器。   在之前的攻击中,黑汗人已经确定了陷马坑的范围。那些陷坑能陷下马脚,却没办法奈何得了长长的雪橇板,轻易地就越了过去。而宽窄两条壕沟,对步兵推动的雪橇车,也如同坦途一般。换成是四轮的攻城车,早就在坑中和沟里进退不得了。   不过雪橇车走得顺利,可跟在后面的士兵,有人陷在坑里,有人跌在沟中。他们的动作比起战马灵活太多,没有几个受伤,只是速度都不免慢了下来。营地中的弓弩手们,没有放过黑汗战士与前方车辆脱节的机会。失去了前方防护的他们,立刻就成了箭矢集火的对象,瞬间就成了刺猬倒了下去。   只是这些伤亡,完全没有惊动到任何人。南营正面的一群黑汗士兵,已经忘掉了一切,正在发足狂奔,以最后冲刺,用着最快的速度,直取寨墙之下。   而西营方向上的黑汗军,并没有瞄准营垒正门,刚刚绕过南营,却也直接冲向最近一段的寨墙。   迎来敌军攻击的西营,李全忠和他的部众,正听着王舜臣麾下裨将的指派,匆匆奔向面对攻击的地方。   虽然他们没有神臂弓,却也还有正常的弓箭。除了汉军,吐蕃人和回鹘人都是用着各自的弓箭。   随着挡箭车越来越近,一排弓箭手出现在寨墙上,对准挡箭车的木板,射出了一支支火箭。   至少一半火箭扎进了木板上,上面缠绕的油布团,依然在燃烧着。   李全忠紧张地盯着那一团团火焰,他希望能够点燃这些挡箭车,击退这一次攻击。   末蛮城附近有树林没错,但也不是能够供给数万大军打造器械、修建营地并提供长期取暖。若是烧光了,要往更远处寻找木材的来源,要运过来,必须要时间。那时候,粮草多半会不够使用。   可是对于挡箭车,火箭一时间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那油脂燃烧后的刺鼻味道,反而让后面推车的黑汗士兵前进得更快。他们选择堂堂正正的正攻法,冒着随时会被箭矢射穿的风险来攻打敌营,就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攻到寨墙之下。   不论南面还是西面,面对厚重的木板,他们能够使用的手段乏善可陈。砲石砸不到,而重弩又射不穿,点火又一时烧不掉,实在是让人束手无策。   一辆辆结构简单的雪橇车,就这么依靠长达五六尺的滑雪板,很顺利地越过了陷坑和壕沟,直抵寨墙之外。   这段时间中,王舜臣和他麾下部将,下达射击命令的次数很少。慌慌张张地浪射一通,浪费箭矢不说,还会乱了阵脚。挡箭车就算能挡着箭矢,但总不能推着车子上了寨墙,最终还是要放开车子,直面营垒。   寨墙并不是一条直线。大宋任何寨堡和营垒修筑时,其外墙最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直不如曲。如同折线一样的外墙,可以让射手们聚在凸出部。集合起来的射击,轻易地就能以箭雨,从两侧清洗攻到寨墙下的敌军。   王舜臣张弓搭箭,和一排拿着神臂弓的神射手站在了营栅后的雪墙上。   他没有煽动将士的口才,也不会用吮痈疽、共起居的手段拉拢军心,王舜臣唯一会做的,就是站在阵前,绝不后人。至于指挥,他有足够可靠地部将,而且也有自信,随时能够从前线抽身出来。   南面六十多辆挡箭车,有四分之一卡在了最后一道深壕中,但剩下的挡箭车,都顺利地越了过去,然后重重地撞在了寨墙上。   咚、咚、咚的闷响,接二连三地在汉军大营的寨墙外响起。黑汗军这是第一次攻到了如此贴近营垒的地方。   寨墙只有五尺高,但穿着盔甲,正常人就别想跳过去。可是挡箭车的正面木板之后,却钉着几级阶梯,即是挡箭板后的支撑,也是跳上寨墙的踏板。   胜利的曙光已在眼前,一直站在车上的黑汗甲士踏着阶梯一冲而上,高声念着真主之名,将弯刀挥向面前的敌人。   王舜臣就在几步开外,抬手拨弦,箭如流光,飞射而出。一名刚刚从挡箭板跳上来的黑汗战士正一声怒吼,利箭便从眼目之处贯脑而入。紧跟着上来第二名战士,正要冲向王舜臣,第二支箭便紧随而来,将他射杀当场。   弓弦声急急如雨,这一辆车上,其余甲士还没有来得及踏步阶梯,便一个个要害中箭,纵逃过一死,也没再战之力。王舜臣的十几名亲兵,没有来得及出手一次,就让王舜臣抢去了所有的功劳。   可王舜臣只有一人,他的连珠神箭虽强,却也仅仅射杀了最近处的几名敌军。   但南营的守卫并不需要他操心。站立于寨墙凸起部的射手们,正不断接过后方送上来的、已经拉开的神臂弓,上弦后瞄准目标,然后扣下牙发。   近到眼皮下的射击,再坚实的甲胄也挡不住神臂弓的力道。当年神臂弓初成,便能七十步外洞穿铁札。如今神臂弓几经改进,一二十步之内,铁甲无不洞穿。   一名身高近七尺的黑汗勇士一步跨上寨墙,带起一阵旋风。可立刻前后便有十几张弩弓一齐瞄准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其他动作,箭矢便笼罩了他全身。转眼之间,他身上的铁甲便尽是孔洞,只有几处能看见短短的木羽翎尾留在外侧。   巨大的身躯僵立了片刻,重重地向营寨外栽倒下去。跟随着他的黑汗士兵,在这一瞬间,动作都凝滞了。显然是主心骨一般的勇士如此轻易地就被射杀,他们的战意一落千丈。   不过这些甲士,还是为后面的战士争取了时间,越来越多的黑汗士兵冲到了寨外。有的抛出短斧,有的张弓施射,被干扰到了的神臂弓手们,他们射击速度一下就降了下来。有了空隙,冲上城头的黑汗军士兵也顿时多了。   “出击!”   王舜臣这时候已经先退了下来,在寨门旁发号施令。   寨门大开,两侧寨墙突出部的神臂弓手急速射击,刚刚清洗了城门外侧的敌军,两百身穿重甲的汉军战士,随即举着斩马刀从门中鱼贯而出。   几名黑汗甲士领着一群战士猛冲而来,他们的勇气绝不输给任何人,掌中的弯刀也有切金断玉的锋利。   但斩马刀交加而下,即使身着盔甲,也没能挡住这集中全身之力的斩击。如同纸张一般,被一斩而断,甲胄后的人体也同样被长刃破开。血液从甲胄的裂缝中喷溅出来,随即一只只脚边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出门之后,两百战士立刻左右分开,沿着寨墙一路砍杀过去。斩马刀连环砍出,黑汗人的弯刀远远奈何不得三尺长刃。任何挡在斩马刀前的敌人,无不是被砍得支离破碎。   配合着神臂弓的射击,瞬息间寨外一片血光,方才还向着城头猛冲的敌军如同兔子一般被追得满地乱窜。而没了后援,攻上寨墙的黑汗战士转瞬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这段时间里,伊克塔重骑兵曾试图冲击敞开的寨门,却被对准道路连环发射的霹雳砲给吓阻住了。   丢下了装满油的水囊,将挡箭车一辆辆烧掉,出击的战士缓缓而退,一一返回寨中。   而这时候,王舜臣亲自领着援军,赶向西侧的营垒。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五)   相对于南营的轻松取胜,西面的情况却极为危急。   既然理应了解南营是最精锐的汉军驻守,黑汗军的统帅也不可能以南面为突破口。   攻击南面营垒的人数虽众,其目标依然是牵制。真正的攻击重点,还是在西面。   王舜臣在黑汗人开始进攻时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分兵去助守西营,而是选择了用最快的速度击败对手。   否则两面平摊的结果,就是黑汗人以人数取胜,营垒被攻占。   就在王舜臣展示他让人叹为观止的连珠箭术的时候,挡箭车已经越过了西营外侧的壕沟。   黑汗人改造出来的雪橇车,在雪地上奔走的速度,出乎于守军的意料之外。来不及做出恰当的反应。而利用雪橇车越过寨墙,更是李全忠等将领所始料未及。   排在寨墙上的射手还没来得及换上刀枪,就被当先跳上来的几名黑汗战士,挥刀砍杀了一片。   惨叫声接连响起,箭手们的战线乱了。原本还畏惧弓箭压制的许多黑汗士兵,这时候终于找到了空隙,从挡箭车后闪出来,趁机冲上了寨墙。   防线上一片乱象,正当那些黑汗人要扩大优势的时候,城墙上一片羽箭飞射而来,顿时便射倒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黑汗战士。黑汗军的攻势为之一顿,还在寨墙上的吐蕃与回鹘士兵,终于可以脱身下来,重新整顿阵脚。   末蛮城中,王舜臣放了一个指挥。即是守城的兵马,也是随时可以调动支援的预备队。   此时西寨告急,预备队立刻就调出了三个都转向西侧。就在城头上,张开神臂弓,居高临下,对准刚刚冒出头来的几名黑汗士兵一阵攒射。   除了主力据守的南营,其他几面的营垒,都是宽而浅,正是为了保证城头上的守军能够及时的给予支援射击。   不过黑汗军的攻势仅仅是一顿,随即便又汹涌澎湃起来。   当第一名黑汗战士跳下寨墙、冲入人群,疯狂地追砍着胆战心惊的回鹘人,紧随其后的黑汗士兵士气大振,纷纷跳上墙头,纵使箭矢急如雨落,可还是守不住逐渐崩溃的战线。   寨中的守军,开始纷纷退往城中。背后有退路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会选择死战到底。   只有营地中作为中坚,为数两百的汉军,他们依然坚守在寨门处。   他们聚集在一起,用斩马刀和神臂弓击杀每一个想要靠近寨门的敌人。只要寨门不失,能进来的就只有步卒。这样还有挽回的余地。一旦黑汗人的具装甲骑都冲进来了,西面营垒的败势将再难扭转,而城池也可能随即被攻破。   强兵的标准是什么?是敢拼敢杀,是胆气,不是光靠手中的武器。两百汉军战士牢牢守住寨门,如同中流砥柱,让混乱的营地有着一小片秩序。   汉军还在坚持,等待着援军的到来,但回鹘人的胆量已经涓滴不剩。   几天来,看着汉军摧枯拉朽,用强弓硬弩将黑汗军射得人仰马翻,姆百热克心中一片豪情壮志,每天出帐时都用力攥着刀柄,想要为自己死在黑汗人手中的亲友报仇雪恨,提着头颅回去炫耀。   可现在敌人近在眼前,只要一挥刀就能砍中,可他的手却抖起来,双脚也不听使唤。提着刀,站在雪墙上,看着这名跳上来的黑汗人一刀一个砍杀了两名同伴,然后转过身来,又面对着自己。   同伴的血喷溅到了脸上,敌人面目狰狞的脸转了过来,姆百热克的神经终于崩断。一声惨叫,丢下弯刀,抱着头,从雪墙上滚了下去。   冲上来的黑汗甲士没有上去补上一刀,甚至没有多瞥他一眼,跳下雪墙,就直奔敞开的城门而去。   ……   “赢了。”   千里镜几乎卡进了喀什葛里的眼眶里。但他毫无所觉,胜利的果实已经抓到了手中,只要再用些力气,便能牢牢握在掌心里。   喀什葛里并没有带着他的将旗。而是选择潜身在西营方向上的攻城大军之中。   在他的指挥下,黑汗军的表现远比攻击南营的同袍更为出色。   他麾下最为勇猛的战士们,推着挡箭车,攻到寨墙后,半点阻碍也没有就冲上了寨墙,转瞬之间就杀进了敌营之中。   现在越来越多的战士已经攻入敌营,只要他们再能打开寨门、攻下城门,这一仗就赢定了。即便攻不下城门,只要能杀散马秦人之外异族仆从军,这一战的胜利也就在他的手中了。   少了大半回鹘人和吐蕃人组成的仆从军,区区三四千马秦人,那就完全不需要畏惧了。那点人数,就是守城也做不到,更不用说继续作战下去的士气。   这几天下来,从马秦人统帅的布置上,就可以看得出他的仆从军的战斗力是多么的低下。马秦将军甚至不敢将他们带上战场,只让他们守在营地中。但如此无用的几千军队,却是支撑马秦军士气的关键。   现在双方兵力之比,是三比一。在防守一方而言,这样的比例还有着获胜的可能。尤其是寒冬已至,在野地里扎营的危险越来越高的现在。马秦军上下都会由坚守到底的信心。   可是若他们失去了异族的仆从军,那双方兵力的对比就是十比一了。这么悬殊的比例,马秦人的战士如何还能维持获胜的信心?而自己以十倍的兵力围城,区区末蛮城,还可能攻不下来吗?   他们的箭矢已经不多了!马秦人甚至到了不得不暴露这个秘密,而到战场中央寻找还能收回的箭矢的地步。但那又有什么用?除非是先知尔撒,否则一块面包养不活几千张嘴。找回来的箭矢,也许一天,也许两天,或许半天就会用光了,而自己绝不会给他们再出城寻找的机会。   面对攻到城下的敌人,守军没有了箭矢,守住城池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胜利也就在眼前!   ……   城门就在眼前。   敞开的大门仿佛在邀请他走进去。   阿迪望着无数胆怯的回鹘兔子涌进去的城门口,拔脚狂奔过去。   被选为先锋的他,现在表现得勇猛无比。   双手都拿着弯刀,将挡在面前的敌人一刀刀地劈开。   虽然出兵时,尤素普曾说过,只要拿下营地,那些投石车就能被利用起来反过来射击城上。   但眼下马秦人愚蠢地敞开了城门,这样的机会,难道要放弃?一旦在混乱中夺取城门,就能够获取最后的胜利。   在阿迪的眼中,这份荣誉真主已经送到他的手中,怎么能不要?   随着阿迪向城门的冲刺,跟随在他身后的黑汗士兵越来越多,很快就聚集了一百多人。   放弃了追杀寨中到处逃窜回鹘人,直接冲着城门杀过去。   仿佛热刀破开牛油,砍杀着挡在前路上的敌人,他们顺利地前进着,攻到了门下,穿过了并不深邃的门洞,终于攻进了末蛮城中。   控制了门洞,这道城墙就失去了作用。   可还没等阿迪为胜利兴奋起来,眼前的一切让他的脚步停下了。   末蛮城门后,并不是宽敞笔直的大路,而是一圈一人高的矮墙。逃进城中的回鹘人都被挡在了矮墙圈起的城门口。在矮墙的另一侧,是一名名拿着弓弩的马秦士兵。   黑汗人所不知道的,这样的矮墙只有南门没有,而在东西北三处城门内,都有用拆下房屋的砖石瓦片和木料修起来的围墙。只留下在道路侧面的一个出口。   “所有人都趴下!”   “全都趴下!”   城头上,矮墙外,拿着十字弓的马秦人一个劲地在喊着什么,几百张口合作一声,阿迪却完全听不懂。   只看见他们毫不客气地用箭矢射击着慌乱的回鹘人,而回鹘人则一个两个趴在了地上。   转眼之间,涌进城中的所有人中,就是有阿迪他们这些黑汗人还站着了。   天地间陡然静了,看着前方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群,还有围墙后的十字弓,冷汗从阿迪浑身上下流了出来。   没等他下一步动作,蓄势已久的齐射随着铮铮弦鸣,阿迪的眼前就被箭矢所充满。   ……   从一开始,王舜臣就没有相信过汉军以外其他番军的战斗力。甘凉路上的吐蕃人的德性,他攻凉州、攻甘州的时候见识多了。至于回鹘人,他王舜臣满手血债,别说用他们上阵,万一战局不妙,回鹘人少不了会逃跑,甚至返身一刀。他只相信自己带出来的人。汉军是最为可靠的力量。   所以王舜臣毫不讳言地向异族部将申明了这一点,并且在东、西、北三门后,加筑如同瓮城的矮墙——既然不信任,就要做好营垒被攻破的准备。   如果战事不利,可以逃进城来,但进城后必须听从命令,否则迎接他们会是强弓硬弩和能在七十步外射穿铁甲的利箭。   每一名异族士兵都知道这一点。只是在这些天来的胜利,让他们都忘掉了这件事。不过当今天他们败阵之后撤回城中,不论是吐蕃人还是回鹘人,在汉军用弓弩提醒之后,纷纷听命趴下,纵然号令都是汉语,但总有人听得明白,而其他人也都能回想起之前的吩咐。只有攻入城中的黑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站立不动。   这是最好的目标,几次呼吸之内,便都成了满地的刺猬。   再无人敢于异动,然后弩弓手就开始点杀还藏在人群中的黑汗人。谁敢站起来就毫不客气地一箭射过去,数百张神臂弓盯着,任何一点异动都会引来二三十张硬弩的齐射,连同周围的倒霉蛋,一起做了箭下鬼。   而跟在第一批黑汗人之后,冲进城门的黑汗军源源不绝,但汉军的齐射更是连绵不断。敞开的城门向怪兽一样吞吃掉了所有冲进来的同袍,还在城外营中的黑汗战士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他们聚集在城门前,用盾牌挡着头顶的箭矢,却不敢向内走上一步。   下一刻,一支长箭从门内飞了出来,正中一名身材最为雄壮的勇士的面门。长箭一支接着一支,瞬息间七八人被射倒在地,无不命中要害。   随着箭雨,从黝黑的门洞中,传来一声冷喝:   “给我杀!”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六)   姆百热克抱着头,瑟瑟发抖。   周围是嚎叫、是厮杀、是刺鼻的血腥味、是刀砍过骨头的让人牙酸的声音。   无尽的混乱中,这位年轻的回鹘贵族,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忘光了战前的豪言,与黑汗人同样是本家血仇的汉人,在姆百热克心中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默默祷告着,期盼他们早点到来。   除此之外,他就只想忘掉眼前的一切,躲进一个没人能够找到他的地方。   可是混乱的营地中,哪里有半寸净土?   黑汗军攻入城中的人数不断增加,守军占据的空间越发的狭小,一片片营帐被控制,守军已经被压制到了几个角落处。   如姆百热克这样被冲散的回鹘士兵,躲藏在营地之中,被同样分散下来的一批黑汗人仔细搜寻着。   从来没有躲藏的经验,他的踪迹很快便被发现。一名黑汗人正拿着弯刀逼过来,脚尖都已经到了眼前,已能听见呼吸,可是姆百热克除了将自己缩得更紧一点,什么也没有做。   远方的城门处,手持长兵的汉军,从城中杀了出来。   但忽然间,那人突地抽身而出,紧张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之后,便轰然倒在了地上,弯刀叮当落地。   “你就躲在这里?”头顶上传来低沉的声音。   听到声音的姆百热克浑身一颤,小心抬起头来,先是见到一支白色翎尾的长箭正深深地扎在那名黑汗人的眼眶中。在那黑汗人的身边,是穿着一双尺寸极大的脚,穿着汉人大官才会拥有的箭靴。   姆百热克视线上移,出现在他眼前,是几千汉人中他最熟悉的面孔。   “小人……小人……”   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姆百热克趴在地上语不成句。   一击毙命的神射,在万军之中,当然只属于一个人。他不知多少次从同伴的嘴里,听到过那让人畏惧又憎恨的神技。   被王舜臣救了一命,但姆百热克的心中更为惶恐。他胆怯畏战的模样完全落在了王舜臣的眼中,这在军中是完全不能饶恕的罪行。又是被杀人只看心情的恶鬼看见,姆百热克在那一刹那已经有了的丢掉性命的觉悟。   哼了一声,王舜臣都没有再多说一句,换了个方向,向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一批近卫,也都紧紧地追随在他周围,不留下一点空隙,更没有多关注姆百热克一眼。   姆百热克这是才发现,跟着王舜臣的,也就只有着这数十人。其他汉军,都在更远处的寨墙边,从他这里可以看到,手持五尺长刀的汉人正与黑汗人厮杀在一起。   看看寨墙处的激烈战斗,又看看一边前行一边射击的王舜臣。   姆百热克脸上表情将他心中的挣扎展示了出来。看着王舜臣渐走渐远,他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提起自己兵器,然后跨步追了上去。   越过那名倒霉的黑汗人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探出手去,用力地拔下了那支长箭,也不顾上面的污血,就插在自己腰上的箭囊中。这是吐蕃人和回鹘人共有的习俗,拿到一名神射手射出的长箭,收在箭囊中,以求能得到一身的好箭术,更能辟除被射中的危险。   姆百热克飞快地追上了王舜臣,几十名近卫都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他,手上长刀随时准备落下。   “跟上来了?”王舜臣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不知对谁说:“将箭囊给他。”   不明所以,姆百热克愣在了当场。   “拎好了!”   十几件装满长箭的箭囊递到他的手中,王舜臣的亲兵不假辞色地吩咐着,姆百热克终于明白过来。   王舜臣转身前行,遥遥丢下话,“跟上来。”   “还不快跟上!”亲兵轻踢了姆百热克一脚,催促道。   姆百热克慌慌张张地抄起箭囊,连忙追在王舜臣的身后,心中却如同有一块巨石被推开,终于安了心下来。   营地中的战斗,此时越发的炽烈起来。虽然攻击城门失败了,但攻入营内的黑汗士兵人数越来越多,规模也越来越大,几乎所有的守军都被分割包围。他们缺乏组织,只能任人鱼肉。   至于汉军,不论是杀入营地内的汉军,还是城头上的汉军,又或是守在寨门前的那一批,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寨墙上,希望能够堵上黑汗人进入营地的通道。正与他们一寸寸地奋力争夺着。   可作为全军主帅的王舜臣,却在此事放弃了对汉军的指挥,反而带着几十名亲卫穿行在营中。   不过他看似随意地走着,但总是能够踏在关键的位置上。   走到营地一角,前方数百名守军被压缩到角落中,围着他们的黑汗人军人数甚至没有超过他们,可能还更少一点,但由吐蕃与回鹘两家掺杂的守军,却完全没有组织起来防御甚至反击的动作,而是在黑汗人的攻击下挤得越来越近。   看到这一幕,王舜臣只是一箭射过去,接着又是一箭,然后三箭、四箭,转眼间便将黑汗军中的几名军官全数射杀当场。失去了指挥官,这一支黑汗军顿时陷入了混乱,而王舜臣的亲兵更是分出了一半,冲入了混乱的敌军之中,大肆砍杀起来。   终于盼来了援军的出现,那些守军的士气陡然上升,勇气重新回到了他们的心中,让他们纷纷逆冲而上,挥刀将方才几乎把他们逼入绝境的黑汗军,砍成了一块块碎片。   解决了一方敌军,王舜臣又是转身便走,而那群士兵看见了主帅行动,聪明地都纷纷跟了上去。   王舜臣就这样救了一处又一处,转眼间就汇聚了人数近千的大队人马。不用他出言指挥,只要他箭矢所向,他身边的勇士就会群起而攻,将那人给砍成肉酱。   “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王舜臣回头看了看追随着他的吐蕃人与回鹘人。之前因为担心士气而不敢使用它们,现在却可以尽情地使唤了。   他带过来的援军正攻向寨墙,截住黑汗人后方的支援。但寨中不靖,便没有机会稳定营地内部,更不用说反击敌军。   王舜臣只要看见敌军,便会拉动弓弦。在姆百热克的眼中,他手上的动作快得能拉出虚影。   不过这样的箭术,也最为消耗箭矢。跨在王舜臣腰间的箭囊,转瞬就稀疏了下来。   丢下的空掉的箭囊,王舜臣回头看了姆百热克一眼,领会心意的回鹘贵胄,立刻双手递上了一份新箭囊。   一队黑汗人杀了过来。他们刚刚整顿了队形,足有两百多人,在混乱的营地中,显得人多势众。   他们并不知道王舜臣真正带领的只有亲卫,其他都是惊魂甫定的杂兵。看到这边人马众多,黑汗军立刻心中便有了胆怯之意。正挣扎于走还是留,王舜臣的神射让他们不用再为难了。   当一名、两名的军官被射倒在地,还有人叫嚣着要给他们报仇雪恨,但随着弓箭的消耗,投降的士兵便越来越多。   最后甚至不用王舜臣射倒首领,只用弓稍一指,他麾下的守军便会将他面前敌人一举扫空。   被王舜臣解围救出的守军越来越多,这些人有了王舜臣撑腰,又见援军正在奋战,更是没有半点畏惧,直接冲上去你一刀我一刀地交换起来。   营垒的大门这时候仍在是激战中。   黑汗人进入营垒后的两大攻击目标,一个就是城门,另一个便是营寨之门。对城门的攻击彻底失败,而争夺营寨大门的行动,则陷入了泥潭之中。   战事胶着,王舜臣的到来却让天平大大地倒向了大宋一方。   被王舜臣紧紧盯着,上千名回鹘士兵奋勇杀敌,内外夹击的后果,便是这一部黑汗军全军覆没,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生天来。   营地内的厮杀在飞速的减少,原本震耳欲聋的嘶嚎怒喝,短短时间中几乎再无听闻。   只用了一刻钟便将被分割的西营守军重新组织了起来,并顺利地夺回了营寨,就连寨墙上的争夺,也随着城内外战斗的平静,而变得稀少起来。   黑汗士兵逃走了一部分,又被杀了一部分,剩下的俘虏,多达上千人。   敌人尚未肃清,也没人有心思在这时候处置俘虏。不过聚集起来的将校们,还是恭喜并感谢王舜臣的奋战,让他们得以逃脱黑汗人的弯刀。   “没什么。”   王舜臣的口气,这仿佛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他本来可以直接指挥最亲信的汉军,领着他们整治城中。但谁也不敢保证,黑汗人会不会将古拉姆那样的精锐,混在这几处攻击点上,又或是藏在人群内。   为了避免仆从军大量阵亡,王舜臣就吩咐了汉军去攻击城墙,而他本人则亲自带着人赶去营救回鹘人和吐蕃人。只有王舜臣才有着让众军俯首听命的权力,也只有他能在将人救下来后,让他们一起去解救更多的人。   这个选择,让王舜臣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营寨中的秩序,也让他可以策划接下来的反击。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七)   好不容易才攻占的寨墙上,又出现了马秦军的身影。   喀什葛里立马雪上,望着他寄予厚望的战士们溃退、逃散。刚刚打下的通路,又将要被封锁起来。   他脸色阴沉,双唇犹然紧紧抿着,弯弯的鹰钩鼻子更凸显他的强硬。   只差一步啊……应该就只差一步!   喀什葛里的心中恨恨不已。   “先把人撤下来吧。”他身后的副将小声地提议道。   喀什葛里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刻怒瞪了回去:“已经失败了,你是想这么说吧?!”   副将看着怒火熊熊的双眼,被吓到了,一时不敢接口。   喀什葛里的怒吼声更大:“马秦军已经赶过来援救回鹘人,所以赢不了了。你是想这么说吗?!”   “……现在前面都乱了套,要退下来整顿一下。”副将大着胆子提出自己的意见。   “你糊涂!”喀什葛里怒喝着,“前线乱了,更应该派兵去支援,不是把人给拉回来。”   暴怒的喀什葛里,有着平常不见的狠厉。副将畏缩了,低头不再言语。   平时用兵最为稳重,偏偏到了这时候却变得如公牛一般的倔强。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就可以算是失败了。马秦人已经调整了防守,哪里还会有机会。副将无声地叹息着,喀什葛里他现在就像赌徒。随着投入得越来越多,输掉得越来越多,也就越来越舍不得离开赌桌。   喀什葛里却不觉得自己是在挽回溃败的局面。   就算敌营中的战局再不利,能超过之前被单方面用强弓硬弩射击的憋屈?面对面的厮杀,同时消耗着双方的兵力,这就让兵力稀少的一方,没有继续作战下去的实力。   他手上能动用的兵力还有万余人,堵在末蛮城北侧和东侧的骑兵也有四千多。一旦投入进去,战局就会立刻回到应有的道路上去。   他正前方的敌营正乱着,还没有恢复秩序,现在派上足够的兵马,完全可以压制住宋军的反击,一举攻下末蛮城。   现在的一点挫折,不过是通向胜利之前的一个小小插曲。   首先被投入进攻是喀什葛里身边的一千伊克塔战士,配合他们,还有跟随在后的轻骑兵,都是直冲寨门,然后沿着寨墙下,去夺回入城的通道。   除了之外,喀什葛里还派人去调动了其他方向上的轻骑兵。让他们加紧压制所面对的营垒,以防其中守军脱身出来。   ……   “还不死心!”   寨外传来的进军号角,这些天来早已耳熟。   方才在南营一番大战,之后王舜臣穿过了城中,赶在西营彻底崩溃前,挽救了整个战局。他现在也正是心气高昂的时候,看见敌军仍有反击的打算,王舜臣的心情更为愉快。   好战的人,总是乐意看到执迷不悟的敌军。不论黑汗军主帅到底打算怎么进行反击,但只要他们还愿意攻过来,王舜臣当然很高兴拿着弓箭去射他们。   用了最快的速度肃清了营地,西营的寨门被王舜臣下令敞开。   蹄声隆隆,从城门内一队上下银光的具装甲骑缓缓驶出,行走在营中,速度渐渐提声,冲出寨门时,已经提到极速。   汉家有骑兵,更有甲骑具装,只是一直没有使用,但这并不代表他们的能力逊色。尤其是在黑汗军正下马仰攻寨墙,又没有阵型自保的情况下,两百重骑兵从寨中一涌而出,沿着略做倾斜的寨前大道猛冲而下。迎面的黑汗人难挡其锋,不是被挑翻马下,便是纷纷闪避。   跟在具装甲骑之后,是恢复组织的回鹘与吐蕃军,痛打落水狗充分展现了他们的实力。黑汗人方才组织起的攻势,仅仅掀起了一点浪花,便一溃千里。   王舜臣的表现背离了黑汗主帅的期待,恰到好处的派出了具装甲骑,便击溃了刚刚组织起来的攻势。一千伊克塔士兵,前有寨墙,后有冲杀出来的敌军,进退两难之际,被寨墙上的神臂弓,一队队地清扫了一遍。   参加反击的精锐在城下瞬间溃散,直接打垮了喀什葛里的精神,摇摇晃晃,便从马上滚翻了下来!   主帅一倒,仅存一个挽回战局的机会便不复存在。黑汗军再无战意,当宋军的旌旗所指,当面的黑汗军便纷纷溃逃。   当喀什葛里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自己依然趴在马背上。   回头看左右,跟随他出战的近卫竟然人人带伤。   这是一场惨败。出战的将士,伤亡在三分之一以上。尤其是攻进了营地的那一批由古拉姆、伊克塔为主的战士,几乎都没有能够回来。   喀什葛里已经可以想见他回到国中,将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不过奔逃回营的路上,他心中还计划着整顿兵马,看看有没有机会反败为胜。   可宋军根本没有给他整顿兵马的机会。   王舜臣挥兵出击,一直追到黑汗军的主营,以火箭乱射营中。帐篷被烧却了一大片,而更为严重的是三个分开很远的囤粮点,被烧掉了其中的一个。   呆滞地看着一团炭黑的仓囤,喀什葛里明白,没有什么最后的机会了,胜利已经离他而去。就是此番大败伤亡三分之一,使得烧去了三分之一的粮草并不会造成提前断粮,但军心更为混乱,使得再无可能组织起能够与马秦人对阵的大军。   喀什葛里领着黑汗军,在主营处只稍作停留,随即便匆匆撤走。   次日宋军出击,便发现敌人已经踏雪离去。   宋军新捷,士气正盛,准备亦是充足,除了缴获的诸多雪橇车外,为了应对雪后的环境,王舜臣同样将大车改造成了雪橇车。只是卸下了轮子,装上了木条。大车在制造时,本就预留了改造的余地,在工匠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积雪虽浅,行路依旧艰难。借助雪橇,速度绝不输于骑马行军。追上先行逃走的敌人,最多也只要两三天的时间。   在王舜臣看来,正是一鼓作气,将逃敌歼灭在雪原之上的时候。   可不止一人规劝王舜臣,称穷寇勿追,又称之前黑汗军曾经有一支偏师向东攻去,当他们回返,就会被抄截后路。   不过审问俘虏,却知道黑汗主帅根本就没有派遣兵马去攻打摆音和龟兹。东去的一部兵马,并没有走远。正常的将领,哪会做出在强敌面前,随意分兵的道理?分兵东向,只是为了截断宋军的往来通信,同时也是为了预先埋伏将会逃出末蛮的宋军。   只可惜一场惨败,让黑汗统帅之前的布置,都成了自不量力的笑话。   将那群还在等待命令的黑汗人抛诸脑后,王舜臣留下一个指挥的汉军,配合七八百吐蕃人谨守末蛮城。随即便领军倾巢而出,乘着雪橇车,在茫茫原野上追击逃敌。   黑汗军被王舜臣领军紧追不舍,几次断尾求生,几次回头反击,又有设伏、分兵,却屡屡被宋军看穿、击破!   他们丢盔弃甲,丢弃了除了几件防身兵器以外所有沉重的装备,却依然逃不脱宋军的追击。   千里归路,百不存一。   当十日之后,王舜臣驻足疏勒城下的时候,他的战旗旗杆上,高高挑起的正是黑汗主帅喀什葛里的首级!   提前得到喀什葛里派回的信使通报,又有跑得最快的逃兵为证,疏勒守将提前征集了城中壮丁,发下了武器,在城内枕戈待旦。   孤军远来,又逢冬日,黑汗军之前在末蛮城下的劣势,已经转到了宋军的一方。隆冬行军,冻伤员为数众多。   但唯一有区别的,是末蛮城外早已坚壁清野,甚至连离城稍近的房屋、树林都清除掉了,而疏勒城周边却完全没有。   疏勒城富甲西域,其城周围百余里,大小乡村、城镇数以百计,人口二十万。进入此地,如何还会为驻地和粮饷担心?   不用王舜臣驱动汉军,仇怨极深的回鹘人已经用他们的行动向王舜臣代表的大宋,表示了忠心。   区区两日间,远远超过必要程度的补给,便堆满了刚刚被宋军圈作军营的两座村庄。王舜臣甚至有余暇,设伏歼灭了得到消息后、匆匆追逐南下的黑汗偏师。   围着炭火极旺的火盆,吃着撒上香料的烤肉,王舜臣所要做的,就只剩下疏勒城。   疏勒城守得毫无破绽,百年前于阗与西州回鹘联军攻打疏勒,亦是无功而返。城高壕深,纵然城中多为民兵,却也不是可以轻取。   可王舜臣毫无顾忌,直接驱民攻城。疏勒城外,一时间如同阿鼻地狱一般。   三日三夜哀嚎不绝,平民死伤数以万计,第四日,由鲜血和沙土垒积起来的坡道通向了城头,回鹘人在神臂弓的掩护下直冲而上,坚固的疏勒城终被攻破。   纵马入疏勒,城民皆屠之。   一场雪后,王舜臣踏上疏勒城头。远近内外,山峦河川,皆茫茫一片,尽作素色。   倚着女墙,他长声笑,“真是干干净净!”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八)   又是一年冬至。   真正说起冬至日,还有两天才到。不过开封城中,早已经就热闹起来了。   除了年节之外,开封军民一年之中,最为重视的节日便是冬至日这一天。   此乃是阴极阳生之日,故而都要“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至于天下放灯的上元节,则可以归入年节的范畴。莫说店铺大多要过了上元节后才会陆续开门,就是天子经筵,都是要到二月后才会重开。   前几天开始,宗泽就听到外面的喧哗声大了起来,他新近借住的宝元寺虽不在大街,但却是两条大街之间的近道,从早上吵到晚上。   知道这是京城的风俗,宗泽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吵一点而已,不会干扰到他读书的心境。   不过前几天即是再热闹,上午时分,也不至于在门口处叮叮当当地敲着什么。   宗泽这一回终于被吵得无法安心读书,起身出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出了门,只见两名穿着黑服的衙役,还有两名本坊君巡铺的铺兵,正围在寺门前。   住持和尚陪着他们说话,首座、监寺在旁看着,只有一名沙弥辛苦着,一手锤子,一手钉子,叮叮当当地把一块木牌钉在门框上。   那沙弥不是熟练工,几次将钉子给敲弯了,然后就不得不在门前的石板台阶上,再敲直回来。宗泽在后面听到的声音,倒是这个原因居多。   木牌不大,上面的字也就是宝元寺街一号这么简单。   不过按照宗泽所知,日后有人寄信过来,只要在宝元寺街一号加上开封府新城城西厢敦化坊这个前缀,设在本坊军巡铺中的邮递所,就能直接将信递送到门前。   韩冈的提议,这两个月来已经传遍了京城内外。天子和太上皇后应允了,两府也都批准了,这一项本来应该惹起争论的提案,轻而易举就颁下了诏书。   宗泽很看好邮政。像他这样远离乡里的士子,总想多寄几封信回去,可惜一年也没几次机会遇上能送信到家的人。若邮政线路通到了家乡,父母兄弟的近况也就能够及时了解到了。   而且这件事,看着规模宏大,却一点也不难。   大宋立国百多年,原本就有了十分完备的驿传体系。现在韩冈创立民邮,就是借助之前遍及天下各州郡的驿传,是借鸡生蛋。在宗泽看来,朝野内外对此都有迫切的需要,随着邮递的发展,递送量日后肯定会超过官府。   而邮政开门的第一件事,不是成立下达到乡中的邮所,而是诏令天下各地州城县城,将街名巷名正规化、固定化。不能随便一条街巷,搬过来一名宰相,就叫相公街,搬过来一名学士,就叫学士巷,必须几十年上百年不得更动。   开封府便首当其冲。内城外城八厢一百二十坊,城外九厢十五坊,数百近千条大小街巷,每一家的门户都要钉上门牌号。让邮政驿传可以直接将信件送到家门口。   只是宗泽没想到,朝廷行动得会这么快,才几天工夫就到了他这里。   终于钉好了门牌,衙役和铺兵都走了,住持和尚摇着头,“真是麻烦。”   “怎么叫麻烦?”宗泽道,“以后印了经书,师傅你也不用一家家跑腿了,直接从邮递所那里将经书寄出去,这多方便?”   “那大和尚可就没酥油吃了。”   不是几个老和尚说话,是背后有人插嘴。   宗泽回头,却见是多日不见的李常甯,大喜道,“安邦兄!”说着忙上前行礼,“真是好久不见了,今日来找小弟,可是有什么吩咐?”   “顺路过来的,想起汝霖你搬到了这边,就过来走走。正好听见汝霖你的话。”李常甯瞥了几位老和尚,“要真是只寄信上门,香火钱怎么拿?”   宗泽也不管房东的脸面,笑着道,“安邦兄说的是,的确是如此。”   知道这些士人一张嘴总是少不了讽刺人,尤其是僧道,有好话的不多。几个老和尚见怪不怪,打了个招呼都回了庙里。   他们日常都要跟信众联络感情,时常要登门拜访,聊聊天,说说事,拿着开解一下,有事还要帮帮忙。印了经文、偈语,也要亲自送上门。否则京城那么多寺庙,凭什么到宝元寺来上香?更有的在庙里供了长明灯,更是要每月上门拿钱的。   大多数寺庙都如此。有的信众还就认准了一个和尚,就算日后这个和尚改了挂单的地方,都会跟着过去。想要拥有和笼络这样的信众,又怎是区区一封信就能做到的?   和尚进去了,李常甯便抬头看着门牌,“宝元寺街一号,这牌子倒是明了得很。”   “日后安邦兄写信给小弟可就方便了。”   李常甯摇头,“就在城里面还有什么方便、麻烦的?”   “办诗会、开宴席,就不用派人一家家跑了。”   在京城。又不是大户人家,哪里来的熟门熟路的仆人送信请人。有时候自己也忙,要请稍远处的亲朋好友,就要耽误一天时间。信件往来就简单了。如果局限开封城内外的邮件递送,当天寄出的信能在一两天内送到,那五文、十文的邮送费,有的是人愿意出。   李常甯抬着杠:“那是富贵人家的办法,我等穷措大,不是一张帖子转着圈送,去就写个名字在上面?这样可不好寄。”   “但两大报社盼着好久了。”宗泽说道。   “就是订报的事吧?刘正夫他们已经凑了钱,各订了一份一年期的。说是要明了时事。从明年开始,两份快报就能天天送上门,不用遣人出去买了。”   “韩宣徽的功劳。参与进去,都能有些好处。”   宗泽请了李常甯进了自己借助的屋子,让书童端了茶,再问道,“安邦兄方才说是顺路过来,可是要办事?”   李常甯是他国子监中的前辈,学问也很好,只是运气不佳,这一科并没有考中贡生,只能等三年后。宗泽要应考,考取了贡生的资格后,为了读书方便,便换了一个地方居住,与李常甯等朋友的联系就少了许多。   “愚兄是从图书馆那边过来的。”李常甯的语气中并不见生疏,“国子监有一批书要送到图书馆中,愚兄忝为监中学录,被派了这个差事,一路上押送货物。出了门,就想到汝霖你搬到了这边,顺便来看看。”   “安邦兄辛苦了。图书馆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差不多了,前面韩宣徽刚走。可是散了朝救过来了。”李常甯看了看宗泽,“汝霖你搬过来,是不是先得到了消息。”   宗泽摇摇头,“上个月朝廷才定下来的,小弟可没那个本事提前知道。运气而已。”   “运气……”李常甯低声念着,突地感慨起来,“汝霖你的确有气运在身啊,愚兄就是水星不利,才久久未中。”   宗泽默不作声。李常甯的话有些刺人,但能听出来不是故意讽刺,他当真是运气不好。能在国子监中作学录,辅佐管理为数两千多的国子监生,没有点才学压不住那么多人。   李常甯没有在自叹自伤的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就抽出神来,不好意思地冲宗泽笑了笑,“愚兄一时感慨,失言了,汝霖切勿见怪。”   宗泽诚恳地道,“运气不济,仍有才学可补。下一科,安邦兄定能一飞冲天。”   “那就谢汝霖吉言了。”   又说了几句,议论了一下经书上的几个问题,看看到了饭点,宗泽便邀请李常甯去外面的小酒店吃了一顿饭。   目送李常甯离开,宗泽站在街口向西张望了一下。想了一下,还是没往那里边去。   新开的图书馆就在三条街外的武成王庙。旧年贡院还没有修起来的时候,就是进士科考试,都在那里举行过。如今贡院修成多年,不必再借用别人家的地盘。闲置下来的殿宇中,朝廷开办了武学。不过空置的楼阁还有不少,这一回就给图书馆占了。   东京城中,无人不知这是宣徽北院使韩冈的提议。也无人不知韩冈这是为了气学,连脸面都不要了。硬是将图书馆的位置,从原定的国子监移到了武成王庙,就怕有人捣乱。甚至不嫌麻烦,亲自参与管理,连馆中的一应制度都是他定的。   宗泽听说,图书馆中给塞了一堆有关气学的专著,《自然》的期刊,每一期都放了几十本在图书馆中。不过除了气学的期刊和专著外,正常的经史子集都不缺。   馆中藏书数万,只是与民间私人的藏书楼不同,没有珍本、孤本,仅有印刷的书籍,而且全都是市面上能见到的。国子监、京城和杭州版都有,也有新近几年声名鹊起的郿县版——那是横渠书院的位置。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丢了也不心疼。官办图书馆与私家藏书楼不同,人来人往,书籍再怎么保护,也免不了会丢失,珍本孤本谁舍得放里面?而士人若是正经读书求学,也不需要什么海内孤本,只求经史传注。   韩冈此举,甚至有收买士人之讥。但在他声明放弃了宰相之位后,谁还能治他的罪?韩冈要推崇气学也不是一日两日,朝廷上下早已是见怪不怪。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九)   韩冈正在通向他的宣徽使衙门的路上。   早间散朝之后,他先去了图书馆一趟,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   大体上还是依照他的预案在布置着内部。桌椅板凳都运来了,一排排书架也都找木工打造好了,但要将已经运来的书籍都放上书架,还有几道手续要完成。   除了正常的登记造册、编订纲目之外,还要为每本书贴上书脊标签。   过去市面上印刷的书刊,都没有书脊。封面封底与内页一并用线装订起来,在书背一侧,内页也都暴露在外。如果书卷都是纵向竖排在书架上,从背部根本分辨不清究竟是什么书。   只有最近兴起的郿县版图书是第一个改变装订方法,用一整幅纸张做成封底封面和书脊连起来的外装。而《自然》期刊,也是如此。   但图书馆中,旧书占了绝大多数,国子监等版本的旧图书,只能设法补救,将略硬的黄纸连书脊一起包起,然后写上书名卷数,以及馆中编号。   有了这一层的麻烦,想要早点开启图书馆就没那么容易了。从进度上看,差不多要到明年开春。   仅仅是收藏了几万本图书,这最基础的图书管理上的问题,就这么多麻烦事了。之后运作起来,就更是不知要出多少问题。交给那些不知从何处调拨来的图书管理员负责,更是让人很难放心得下。   但韩冈还是决定尽量放手,完全没有必要将事情都压在自己的身上。这世上失败也能培养人才。馆中藏书都不算珍稀,完全是印刷的量产品,丢了也不可惜。若是能换来图书管理上的进步,这点成本算不了什么。   倒是邮政驿传上的事,现在是他除了气学和西域战事之外,最为关心的一件事了。   这几日路过街巷,总能发现门牌号码的道路越来越多。朝廷对此事重视的结果,就是没有任何人敢于消极怠工。尤其是处理实务的衙役和铺兵,开封府盯得很紧,据说已经开革了十几人了。普通人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俸禄就已经很满意了,最怕的就是出了意外,丢了饭碗,现在督促得如此严格,哪里还敢懈怠。   而在这一过程中,京城宅邸的记录得到了更新,最为详尽的东京城街巷道路的地图,也随之绘制完成。衙门对治下的控制力,显而易见的有了一个明显的提升。   眼见再有几日,京城中的邮递网就要成型,理所当然的将会率先投入使用。   天下州县在邮政上的准备工作至少还要半年,如果能在这半年内,开封府的邮政系统能够卓有成效的运作,那么必然会给之后推广工作带来便利。   只是韩冈还犹豫着,京城的邮政递送,到底是年前开通,还是年后开通。   这个时代,有着类似后世的贺年卡,大户人家对不及造访的亲友,都是派人去递帖子问候,而大户人家亲友之众,要送帖子的地方,数目上百也不足为奇。一旦邮政递送选择在年前开通,就会面临数以十万计的贺卡业务。到时候,不只是手忙脚乱的问题了。但若是能顺利地度过去,反对邮递业务的声音不说不复存在,也必然是微不足道了。   这件事,韩冈一时难以决断,先姑且放在一边。实在不行,他还觉得稳妥起见比较好,拖到年后再说。   而另一桩借助邮政布局的新生事物,却已经很明确的要赶在年前开始运营。   在韩冈的暗中鼓动下,两家报社正在酝酿订报服务。并不打算借用邮递送报,而是专门派人将新鲜出炉的报纸递送到府上。   之前快报的发售,除了固定的摊位卖报,也有走街串巷的卖报人。就像是挑着担子的货郎,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直接登门发卖。常年买报的客户名单,掌握在这些买报人的手中,报社插手不得。现在有了门牌号码,报社也就能够方便的掌握住客户名单的控制权。   虽然说订一年份的报纸,一下子要付出不菲的钱钞。但一方面两家报社都决定在订阅的报刊中增加广告内页的数量,平均下来单价降低了不少,另一方面京城富户不在少数,韩冈前日听顺丰行在京城的大掌事何矩说过,愿意且已经付钱的都有上千家了,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不过两家报社打算雇佣的送报人都是童工,也就是学徒。按这个时代的习俗,就是包吃穿,但没工钱,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发些红利。对此韩冈就有一些意见,托何矩转达给报社。   在韩冈看来,做工归做工,闲暇时,可以让他们认些字,学些算术。单纯送报的话,也就半天的时间,剩下的时间不应该浪费掉。都是才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他们能多读一点书,日后的道路也能更宽广一些。   只是昨天才提起过,还不知道那边的回音——韩冈不愿意在表面上显得与两家报社走得过近,所以何矩就成了居中联络的关键人物。但何矩的身份也有些不方便,所以上门的次数也不多,一个月也不定有一次,就是派下人传信,也不是太频繁。   回到宣徽院,却发现铸币局和火器局的人都来了。   火器局那边,火炮倒是又铸出了几门,轻重都有,已经搬出去给李信使用。一门六寸口径的城防炮,也在准备浇铸,不出意外,数日内就有结果。但火药精制依然没有成果,炮架现在也没有解决炮口角度调整的问题。方兴过来,仅是日常汇报。   韩冈对此倒是有耐心,一两年时间还是等得起,三五年也不是不行。不过他不可能明着说出来,而是吩咐方兴继续试验。   而铸币局的谭运就紧张了,再有两天便是冬至,当日明堂祭礼之后,百官三军的恩赏就要使用元祐新钱。按照之前的规划,这些赏赐,一半将是一文铁钱,而当十钱与折五钱又各是一半的一半。   铸币局辖下的各钱监如今正在全力运作,已经铸好的各色钱币,总计有四百万贯之多。而物料和人工加起来的成本,只有一半不到。越是大额,成本所占的比例就越低。究竟能不能让百姓认同钱币上的面值,可就得看这次的发行情况了。   韩冈安抚了几句,真有问题,也是他的责任,用不着铸币局去背。而且他又向朝廷请了诏命,新币发行三年之内,天下税赋,将是新钱一半,旧钱一半,新钱之中,铁钱和青铜、黄铜钱,则是按照发行的比例,分别是一半和两个四分之一。到了三年后,朝廷税赋将只收新钱,旧钱允许在市面上流通。六年后,市面上也将禁止流通旧钱。   天下流通的钱币至少一万万贯,若是尽数换成新钱,光是钱息就有五千万,这等于就是平添了一年的税入了。   这个数字,韩冈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仅仅在预定中的第一届新钱的铸币计划完成之后,在奏章中写明了物料花费。人工成本则三司那边能看到。将几个数据总结起来,就能知道钱息的收入。宰辅们能够设法了解到。太上皇后得到提醒,也能知道这一点。但下面就很难了解其中的细节,传出去的消息也是荒诞不经。   如此就不用担心机密泄露,以至于造成百姓的对新钱的疑虑。   不过这也是韩冈太过小心,以他当初一句话,就稳定了旧式折五钱的名望,他亲自主持铸造出来的新钱,尽管还没有发行,在民间就已经有了很高的认同度。只要铸造的质量不下降,官府又摆明态度以新钱收税,再多的流言也撼动不了新钱的地位。   得到韩冈亲口保证,谭运也就安心下来。这个道理他也明白,只是事关自己的前途,很难做到客观和自然。   火器局和铸币局的日常汇报结束后,方兴告辞,谭运却留了下来:“宣徽,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贺铸最近正在京内四处走动,据说想要复职。还有说他到处说宣徽妒贤嫉能,才给他一个下等。”   “这你就别操心了。”韩冈不悦地说道,他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原来是已经离任的官员,而且还是没来由的谣传,“衙门能管着不适任的官员,但还能管着他交友?至于他到处说的什么话,你是当面听他说的吗?”   谭运腰弯得更低了,“小人也只是有所耳闻。听说连苏舍人都跟他走得近了,小人恐怕他不利于宣徽。”   今年考课已经结束,对不适任的臣子的处断全都下来了。   其中贺铸的考评是局中最差的下中。主管武班小使臣的三班院,在征询了韩冈的意见后,对贺铸做出了降一官,清出铸币局的判罚。   这本是很正常的人事处理,不过贺铸毕竟有些文名,文采也不差,士林中颇有几个为他叫屈的,一时间倒让他的名气比往日大了许多。   韩冈早就听说了,一帮人拿着贺铸的诗文在士林中为他奔走鼓吹。只是附和的声音并不大,谁让将贺铸清除出去的是韩冈主管的铸币局?当今官场,有几个不畏惧韩冈刚烈狠愎的性格?   不过如果有的话,性格粗率的苏轼应算是其中一个了。   “那也不是你该操心的。”韩冈寒着脸,“将差事办好,自有你的好处。其余……莫问!”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   谭运脸色苍白地退走了。   韩冈盯着他踉跄的背影,脸色犹然阴沉。   自从苏轼回到京师后,士林中以诗文著称的一班人,都逐渐聚集到他周围。就像一块磁铁一样,吸引了一大批同类,很快就有了新一代文坛座主的架势。   贺铸虽然名气不算大,官位更是不值一提,但兔死狐悲的情况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最爱嘲风弄月的一帮人,很有可能对铸币局和三班院的决定愤愤不平。虽然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很喜欢铜钱,但铜臭味似乎要盖过文酸气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愤怒起来。   这件事,韩冈不是不关心,也早有预料。但正像韩冈所说的,这不是谭运该关心的,做好自己的事,其他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铸币局的生产管理是一块,技术研发,生产计划是一块,原材料的精炼又是一块,地方钱监的管理和监察同样需要人手。这里面能安排进去的官员队伍是远远超过其他机构的庞大。相应的,这些官员所管理的分支机构,自然也是数量繁多。   如果用后世的话来说,铸币局是一个巨型的工业集团,是除了钢铁业之外,朝廷手中最大的企业之一。其中能够派上用场的人才不在少数。妥善的管理,加上严格的选拔,以及有效的刺激,铸币局在源源不断的提供大量新式钱币和钱息的同时,还能源源不断地提供合格的工匠。   谭运如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而将精力放在巴结上司上太多,韩冈他不介意给铸币局换一个更能将心思放在正经事上的主事者。   上个月的一次聚会时,章惇就跟韩冈提过此事,将铸币局实际上的主事者换一个人。似乎是谭运在一次巧遇章惇的时候,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章惇是这个脾气,但凡能得他认同看重,就不遗余力。若是平庸一点,他就是用鼻孔看人了。尤其对阿谀奉承之辈,从骨子里看不起。   当时韩冈拒绝了,但现在,这个念头终于浮上心头,或许真的要换人。   来自铸币局和火器局的日常汇报算是结束了。   见厅中只剩韩冈一人,小吏给他换上了一杯新的热茶。   滚水刚冲泡的散茶,揭开盖子时,热气蒸腾,一片茶香扑鼻,只是烫得入不了口。   韩冈将茶放在一边,照常处理起今日的公务。   冬至日前后,宣徽院的工作比平日多了一些。虽不是大礼之年,但递到韩冈案头上的公函也比平常多了十倍。   拿着笔,他一份份地批阅,除了本司的公务之外,其他还有请款,解物,以及一些有关人事上的公务。清闲的衙门也好,繁剧的衙门也好,要处理的事都差不多。   待处理完了今天的公事,韩冈端起茶盏,又立刻放了下来,还是烫手得很。才过去不过一刻钟而已。   处理公务用了多少时间,韩冈只是在估测。现在并没有准确有效的时计,韩冈当初提出了摆动原理,用来代替了水漏、日晷之类的计时仪器。韩冈也不知苏颂举荐的韩公廉,他什么时候将钟给设计好,并制作出来。   处理完了公务,小吏将公函都搬走,韩冈面前的,就是朝廷一些内部消息的通报。   这算是邸报的范围了,韩冈每天都能从上面得到一些不可能在外面宣扬的秘闻。   江西洪州大雪,压垮了城中房屋一百四十余间,上千人受灾。除此之外,大雪在江西普降,也造成了交通堵塞,并让人们出行生活带来了不便。   这算是今天的邸报上,最为重要的几件事之一。   虽然这是洪州以庆幸的口吻上书,说是幸得太上皇、太上皇后和圣天子的庇佑,庐舍毁损虽多,却没有百姓伤亡。   不过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得出今年的气候的确冷过往年,太湖都结冰。   气候一变,对种植业就会产生巨大的影响。现在这样的情形,就不仅仅是一路的事了。而是从北面冷到了南面。来自极北冻原的寒流,从北至南,贯穿了大陆。   既然大宋内部各路几乎都受到了寒流的侵袭,那么北面本来就更为寒冷的地区,又怎么可能不受任何影响?   有些事根本不用多想,直接用常识就能考虑明白。   辽人这个冬天会很难过。就算通过劫掠高丽,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收入。但一个如辽国这般巨大的国家,是不可能靠吞吃小国来维持国中财计。在寒冬中所短缺的部分,辽人只能通过劫掠来设法补足。   早在秋天的时候,河北河东和陕西,便照常例开始防秋。章惇为首的西府,在东府的配合下,对边地的城寨做了一次调查,其中需要整修和重建的部分占了实际总数的一半。而这些需要整修的寨堡,河北占了其中的一半。   不过整修边境寨防一事,朝廷还没打算公开,因为这等于承认边境上的寨墙有问题,让辽人看到机会。两府共同的决定,要到明年开春,河北的塘泊防线彻底解冻,他才会提出此事。   今年就要靠边境上的驻屯大军,来严防死守。大规模的入侵不会有,小数量的越境,恐怕会多如牛毛。   到时候有的边境上的守臣忙了。   另外还有西域。   西域的纬度并不低,后世韩冈早就领会到这一点。时间距今不过千年而已,韩冈不能不担心王舜臣在西域的处境。   以王舜臣以无数人头换来的赫赫凶名,在西域,没人敢给他气受。   能威胁他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便是天候的问题。而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主体在葱岭之西的黑汗国。   以前韩冈对黑汗人的威胁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在王舜臣最近一期的奏报抵京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一个月的时间,从极西的末蛮跑到了京城。这个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几乎不可能,不过他们还是做到了。   王舜臣在奏章中,也只说明了两件事。第一,他即将遭遇黑汗军,数目不明,可能较他手中兵力为多。第二,由于天候不便的原因,他选择就地迎战。   也就是说,韩冈所担心的问题,现在王舜臣都遇上了。到底要怎么应对,韩冈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棘手。   王舜臣不愿撤离末蛮,并声明要在那里迎击黑汗人。但从他的奏报中,对当地地理、人情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光是坚壁清野的老套手段,不一定管用,可能最终还是要做好战略转进的准备。   之前他还跟章惇就此事讨论过。   韩冈对章惇说不用担心王舜臣。   而章惇对韩冈说,朝廷想要了解的仅仅是王舜臣会不会败。   在韩冈看来,王舜臣败了也不会影响大局。   “黑汗军千里出击,却早早地被打探到了消息。只要趁他们新来乍到,给予迎头痛击,必定能够轻松击败黑汗人。”   韩冈的话,在章惇那边的没有得到什么认同。   战场上没那么多必定。一锤子买卖,若是他章惇领兵,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以王舜臣从韩冈那边学到的一切,应当也不会做。多半是稳守城池,静观待变。   之后紧随在第一次奏报之后,第二次的奏报就主要是王舜臣对黑汗军的应对。而王舜臣的布置一如之前的猜测。   没人为此吓了一跳。孤军在外,能做出的选择很有限。如果不是迎面的硬碰硬,或是半道截击。剩下的也就是守城一个办法了。   天气、地理,以及当地的人心。王舜臣若是能够把握到这三样,很快就能将敌军给击败。   跃进千里北上,在隆冬时节,几乎是个自杀的行为,换做是南下倒是好了。黑汗军或许自持兵力雄厚,所以不在乎时节和地理的问题,而王舜臣却不会不在意。   “胜利会比想象中来得容易。”   韩冈在看到王舜臣的第二封奏疏后,心中腾起的想法。黑汗人误算了王舜臣的决心,最后的结果现在也就注定了。黑汗虽是大国,在军器上的实力也同样无法与大宋相抗衡,大量铸造的各色兵器甲胄,能够好好地给黑汗人一个教训。将他们窃据的疏勒、于阗等地收归中国。   前两封奏疏,已经是几天前送抵京城的事情了,按照时间来计算,除非黑汗人能够耐下性子围城,而王舜臣没有出击邀战,否则这个时候,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   究竟是胜是败,此时已见分晓。只是过于遥远的距离,让韩冈无从知晓,只能盼着从西域一路传回来的马递早日能带来胜利的消息。   “宣徽!宣徽!”一名枢密院的吏员匆匆走进了韩冈的公厅,将一封公函递给了韩冈,“出大事了。”   “是西域王舜臣的消息?”韩冈急切地问道。他只是宣徽使,西府中除了他所关心的事务外,其他大小事宜都不会通报他的。   “不是,是东面高丽传回来的消息。”   “什么消息?”韩冈问道。   难道是耶律乙辛又在闹什么了?都已经将高丽百姓都给瓜分掉了。土地也分割给了不少人,几乎是骨头里都攥出了油,还能怎么闹?要说水军,韩冈一百个不信,掌握在辽人手中的那点船只,有能力来骚扰大宋近海。   “辽军登陆日本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一)   “日本?……辽人竟然跑到了日本去了?!”   看着枢密院的小吏点头称是,韩冈惊讶莫名。   辽人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学会放眼海外了?   原来辽国攻打高丽,韩冈不算很惊讶。可现在竟然渡海去攻打日本,他就不能不吃惊了。   不说别的,这开疆拓土的速度,就差不多快要跟辽国立国时差不多了。而且还要渡海,要是契丹人习惯海水了,那可真就是麻烦了。   日本这个国家在大宋的朝堂上很少有人提及。韩冈也只是在苦恼硬通货不足的时候,才会联想到日本。   远在数千里外,几百年不曾与中原通问,这样的国家既然不在宗藩体制之内,朝廷会很乐意将他们给忘掉。   日本如今内敛自守,近乎于闭关锁国,也只有商人和僧侣愿意远涉重洋。僧侣来学习佛法,而商人则贩来了当地的土产,换回中国的珍奇。除此之外,与中国就没有更多的交流了。   日本的特产中,最有名的就是倭刀。其锋利远胜国中刀剑,当年欧阳修等文人还为倭刀写了许多诗词。   也就是这几年,国中的钢铁业大发展。百炼钢、折锻铁,以此为名的精制刀剑市面上层出不穷,许多上等品是倭刀不能比。更有人模仿倭刀的外形,打造刀剑,冒充倭刀来贩卖。这一切,都使得正品倭刀的地位大幅下降,渐渐地没有人购买了。   少了这一最为著名的特产,日本、倭国这些名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若不是这一回因为辽国入侵高丽,有可能涉足中日之间贸易转运,并由此控制一批海船。朝堂上更不会有人提及。   韩冈此时就是为了银矿,也仅仅是打着大理的主义。日本的金银,那是要放在双方联络更加紧密之后才会去考虑。孰料给辽国抢先了一步。   “这是杨钤辖从耽罗岛发回的消息。”那名枢密院的小吏详尽地向韩冈禀报道,“说是有两个日本的僧侣逃到了岛上,说是辽军于一个月前从高丽渡海,攻入了日本国中。”   从高丽渡海,那登陆位置就是九州……这个时代似乎是叫西海道。   西海道上面划分了九州,归属于太宰府管辖。而整个日本,就有五畿、七道、三岛,总计九十三郡——韩冈手上的资料,很多都是唐人的记录,也有太宗时,日本来华的僧侣奝然口述的记录。有关日本政区划分的详细资料,多数都来自于奝然。而日本近年现状,韩冈让人去搜集过,不过并不完备,也不算详细。   “可知道攻入日本的辽人兵力有多少?”韩冈皱着眉问道。   确定了渡海的兵马数目,就可以知道辽人的战略目标到底是不是转移到日本,又或许只是镇守在高丽的将领单方面的独断独行。   就韩冈所知,女真人渡海去日本打草谷是常有的事。而高丽商人的节操也不用太指望,请契丹人过海攻倭,从中大大地赚上一笔,这不是不可能。大陆与日本最接近的位置,不论南北,都是只要渡过一道或两道窄窄的海峡就够了,独木舟、小舢板就能漂洋过海。   如果耶律乙辛当真食髓知味,攻下了高丽之后又想攻下日本,狭窄的对马海峡决不会影响到调派的兵力数量。如果不是耶律乙辛首肯,渡海去日本的兵力就决不会太多。   “据说是十万大军。”   “胡扯!”   小吏差点给吓得跪下来,急道:“小人不敢诓骗宣徽,确实说的是十万。”   “不是说你胡扯,是说那两个倭僧胡扯。”   韩冈暗骂自己是糊涂了。两个吓疯了的日本僧侣要是能有准确的军事情报,那才叫有鬼。这件事得让杨从先再去查,总不能一直留在耽罗岛上帮着那些高丽余孽看大门。   “十万兵马……也亏杨从先敢报上来。”韩冈又对小吏道,“你先回去吧,待会儿我会过去枢密院与几位枢密商议此事。”   打发了小吏离开,韩冈让人回自家去取有关日本的资料。等会儿去枢密院,他可不想在章惇等人面前露怯,必须先复习一下功课。   坐回靠椅上,韩冈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   茶水这时候已经可以入口了,端着茶盏慢慢喝着,也不去品味这茶汤的滋味。   日本能不能抵挡得住辽人的侵略,这一点很难说。   一场飓风,就让蒙古人功败垂成,从此神风便被日本人顶礼膜拜。要是契丹人运气差点,说不准就能出什么意外,或许没有什么神风,但说不定会有暴雨、暴雪、地震、火山之类的天灾临头。   可是如果辽军没有遭遇灾害,凭借日本国中军队的战斗力,恐怕很难奈何得了全副武装的辽国精锐。   尤其是刚开始的一个月,辽军的对手只会是西海道九州岛上的驻军。数量不会多,装备也不会多精良,甚至很可能遇到的都是些拿着竹枪的农兵。对辽国侵略军而言,这等战斗的难度大概仅仅比射野鸡和野兔难一些,恐怕还不如皮糙肉厚会反击的野猪。   辽军的实力从他们攻下高丽的战役中就能了解一二。真要让韩冈来评价,元丰四年的辽军,比起十年前其实战斗力应该更为强大了。精良的兵器对军队的意义毋庸置疑,铁甲的作用远比外行人想象中的要大得多。铁甲在辽军中普及,可以让他们顶着普通的战弓射出的箭矢,冲到敌阵的十步之内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日本国中的远程兵器,多为竹木弓。咸平五年,曾有日本国人藤木吉来中国,真宗皇帝接见了他,还让他以自用“木弓矢挽射,矢不能远”。   韩冈不知道现在日本国内的政局如何,绝大多数前往日本的商人,都只能在港口交易,很难打听到具体的政局变化。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此时的日本十分的和平安定,持续了数百年,远远没有日后战国时代的混乱。长达几百年的和平中,偶尔才会有旋起旋灭的叛乱,这样的国家所拥有的军队,要说可以与辽人一较高下,河东、河北的无数将士,可是要破口大骂了。   在脑中推演来推演去,韩冈便越发的确定,这一回又是给辽人占了一个大便宜。拿到日本之后,凭借国中丰富的矿藏,辽人能得到的收益将远远超过岁币。说不定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而耶律乙辛也当能镇住他手下一众贪婪的诸侯。   拿到了从家中取来的资料,匆匆看了一遍之后,韩冈赶去枢密院。   只见章惇、苏颂、薛向,甚至郭逵现在都在院中。   看见韩冈,章惇起身迎接,抱怨道:“玉昆怎么才过来。”   “衙中有些事。”韩冈都无意找借口,反倒问章惇,“辽人入寇倭国,虽是出人意料,但终究是海外岛国事,不至于惊动几位枢密一起议论吧。”   “这事丢一边。”章惇很急躁地说着,“王舜臣在西域打赢了。”   韩冈心一跳,“赢了!?什么时候的消息。”   “方才才送到的。”苏颂道。   薛向补充:“大捷!”   韩冈坐下来,略嫌舒缓的动作,给他了思考的时间,坐正了身子就笑道:“万里之外,是不是大捷还不都由着他说。也就是黑汗退兵,应当不会有假。”   “确实是大捷。”章惇道,“否则王舜臣不会追击败退的敌军。”   “他南下追击了?!”韩冈闻言急问。   苏颂将一份奏章递给韩冈,韩冈结果来匆匆浏览了一番,王舜臣果然在上面声称大败黑汗军,然后为了一劳永逸,便全师出击,追击敌军。并说要趁此良机一举攻下疏勒。否则等明年黑汗本土的援兵赶来,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韩冈放下奏章,环顾诸人:“几位枢密是担心他孤军深入?”   “当然担心。”苏颂道:“黑汗与高昌、龟兹那些西州回鹘不同,不能小觑。贸贸然深入敌国中,举目皆敌,容不得他有半点大意。”   这个道理人人都明白。西州回鹘毫无退路,但黑汉国在葱岭之东只是小小的一片地盘,葱岭之西更有大片的领土,能动用的兵力少说也有王舜臣兵马的十倍。且黑汗国自成文法,又有大食教统括人心,就算一时将疏勒占据下来,等到黑汗本土援军赶来,下面的黑汗人也必然会反叛。   王舜臣得胜之后,便不顾一切地南下追击。对于他这一冒险之举,韩冈、章惇,还有其他枢密使都没说什么。   那是为古人担忧。木已成舟,担心都担心不来。输了一切休提,说不定根本就回不来。现在要考虑的是赢了之后的事。   韩冈也不觉得王舜臣会输,除了追击途中出现意外,一旦给他领军进入了疏勒地界,他所要做的,就是辽军进入大宋境内干的那些事。   以王舜臣在章疏中所提及的他在末蛮做得那些应战准备,可见王舜臣不会犯下黑汗军同样的错误。且他又是为了追击才南下,行动速度不会慢,疏勒的黑汗人只有在得知前线兵败、汉军南下的消息后才会做出反应,那仅余的一点时间,不足以完成坚壁清野的工作。从中便有了王舜臣大军生存的空间。   “那几位枢密方才讨论得怎么样了?”   “葱岭是山区。积雪消融,当不会早于疏勒。诏命应该能早一步。”薛向答非所问,却盯着韩冈。   韩冈明白他们的想法,几十万黑汗人不可能与上万官军的安危相提并论,现在在重中之重是让王舜臣和他的一万多人马能够安然无恙地在疏勒盘踞下去。   韩冈点点头,笑道:“应该跟几位枢密的想法一样,非此不得安稳。不过以韩冈之意,还是让他把事情交给回鹘人做吧。别脏了自己的手。”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二)   有了韩冈的这一句,几名枢密使都安心下来。   并不是说他们要得到韩冈的首肯才敢发布号令——几位作为枢密使的自信和自尊还是有的——而是重新定义了华夷之辨的韩冈,他站出来说一句,比他们辩解千万句都有用。最差也有韩冈在前面做挡箭牌,省了多少麻烦。   虽说都是一片公心,于国有利,却免不了要为一群书呆子戳后背。王韶早亡,而且腹部疽痈溃烂而死,“洞见五脏”,就有人说他那是他在河湟杀戮过重的报应。章惇和韩冈在交趾砍了无数脚趾,同样为人诟病。   “好了,就这样吧。”苏颂撑着腿站起来,坐得久了也累了。   章惇点点头,“今天就把给王舜臣的指挥发过去,希望路上不会耽搁。”   说起来也是够让人烦的,身前背后都是操不完的心。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人力,在座的几位——包括韩冈在内——都不愿意下这样的命令。   韩冈一贯地宣讲要教化四夷。而所谓的教化,绝不是把人杀光了了事,而是重点清除上层,将掌握了权力、财富以及知识和历史的阶层给清洗掉。   没了领导者,下面的民众就好对付得多。厉行教化,时间一长,之前的恩怨也就没什么人还会记得了,甚至会将先人给忘得干干净净。   只可惜留给王舜臣的只有一个冬天的时间,以及一群绝对不能信任的回鹘人。这样的情况下,只能选择最为简单粗暴的选项。   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沉重,薛向笑道:“攻占了疏勒,西域就算给收复了。上接汉唐,此功当能光耀千古。”   “等拿下疏勒再说吧。”韩冈摇头,也只有他方便泼凉水。   章惇哈哈笑了两声:“说得也是,等捷报来了再庆功不迟。”   韩冈道:“莽莽撞撞地南下,就是有功也得打个折扣。免得日后习惯了莽撞,会吃大亏的。”   “不然。”郭逵出声道,“王舜臣看似莽撞,实则稳重。他既然敢于追击,自有他的道理。不会是血涌上头的轻率之举。这疏勒……攻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韩冈心中惊异,不意郭逵给王舜臣如此高评价。   薛向闻言便笑道:“得仲通一言,我等可就更安心了。”   章惇、苏颂都点头,深有同感。   郭逵看人的眼光是朝中公认的厉害,论将帅可否,有说法叫“龟卜烛照”,百不一失,在座的几位都没有异议。   若是能够在黑汗军来援之前,将疏勒坚壁清野,让敌军无人可用。他们就只能硬攻官军据守的据点。   以留给王舜臣的时间来算,足以让他将疏勒城布置得针插难进的地步。可以逼得黑汗承认现实,拱手让出疏勒地区,将他们的手收回到葱岭之西。而由此空出来的土地,可以大量地安置回鹘人,吐蕃人以及汉人。   一旦官军牢牢地控制住通向葱岭的门户,那么大宋对天山以南的控制,将不会再受到任何人的挑战。不论是回鹘还是吐蕃,又或是葱岭以西的黑汗人,都必须对汉人控制下的西域更加整齐。   至于天山以北,就必须加强北庭的守护兵力。从北庭向西,还有一条路通向黑汗国的腹地。只有稳稳地守住北庭,便等于是掐断了黑汗入寇西域的所有通道。   就凭已经被打得不敢抬头的回鹘人,别想动摇得了大宋对西域的控制。汉唐两代开拓西域的壮举,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给完成了。说起来还真是要为王舜臣叫屈。   不过在辽人的威胁没有解决之前,收复西域的功绩也就这样了。西域的疆土再大,也比不上燕山之南的那一片土地。   韩冈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然后问道:“日本那边怎么办?”   “先等等看吧。把过海的契丹人的兵力弄清楚再说。”章惇道,“还是说玉昆你有别的什么想法?”   “没有。韩冈之意也是如此。”   “玉昆,就你来看,北虏会有多少人马?”苏颂问道。   “再多也不至于超过万骑。”韩冈想了想,说道,“这跟高丽不一样,打高丽能进能退,但日本不是个有退路的地方。放在谁身上,心中都不会没有疑虑,耶律乙辛赶不了那么多人过海。只能先派人试探水深水浅,然后才能引人上钩。”   ……   完颜盈哥正望着摇摇欲坠的太宰府的政厅。   如同一座小城的西海道衙署,是九州岛上最后一处还未攻下的据点。   他麾下的千五精骑在城下与城头对射,五千多抓来的新附军正分作数批,轮番踩着长梯向围墙上冲去。不时有人从云梯上跌落下来,可守军在对射中屈居劣势,攀上城墙的为数更多。   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太宰府是日本除京城之外最大的城市,也是高丽行商最熟悉的城市。位于九州岛上,为西海道治所,控制着日本的对外贸易。   太宰府周围有山峦之险,在西北面的隘口处有一面长墙,一南一北的山上有城寨,就算本身城市周围并无城墙,也是有一定的防御能力。   可惜日本太平了几百年,一直都没打过仗,兵备早就烂掉了,是有城无防的状态。   完颜盈哥登岛之后,便按照预定的计划,直冲太宰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了外围的城墙和寨堡,直接攻到了太宰府的官厅之外。   只是完颜盈哥眼见太宰府的中枢围墙高耸,便放弃了挥军攻打的冲动。劫掠了城中坊市之后,留了些人守住长墙、城寨,一个月来都没有去攻击太宰府,而是绕着岛狠狠抢了一把,又到处抓民夫来修港口防备,以防宋军抄截后路。   等到港口修好,不见宋人来,也不见日本本州的援兵,这才带着大军过来解决九州岛上最后的敌人。   地面摇晃了一下,然后又是一阵抖动。   完颜盈哥的战马晃着耳朵,没有了一开始时的惊慌。完颜盈哥摸了摸爱马的鬃毛,便不再在意。   登岛之后,经历了大小十几次地震,除了一开始惊得人荒马乱,之后不论人、马都很快就习惯了。冒着烟的火山,看多了也不觉有什么可怕。   欢呼声紧跟着大地的震动传来,一面面旗帜被丢下城头,城墙上的守军正在溃退,而政厅的大门已经被缓缓打开。早已守在门前的数百步骑一拥而入,直接冲进了还未完全打开的城门中。   “好了,你们也进去吧。男人一个不留!”完颜盈哥对守在身边几百部从下着命令,“小心一点。”   只剩百来亲卫守御身旁,完颜盈哥浑然不惧,他只害怕无谓的伤亡。   之前完颜盈哥除了攻破太宰府外围毫不设防的防线,还攻打了几十座乡下田庄,遇到的士兵全都是拿着竹枪,一百人中大概只有七八人有铁制的刀枪,只有一两人装备有疑似甲胄的破烂,能给他造成一点阻碍的军队,一支都没有。   但完颜盈哥征战多日,情知他所接触到的日本士兵,都只是下等乡兵,并不认为他们的水平,能与传说中日本国中最精锐的一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四天王八本枪赤鬼青神的东国武士相提并论——在九州岛上俘获的官员、贵族都这么说,完颜盈哥也不得不相信日本有那么一批精锐存在。   太宰府毕竟是大城,也许会有一批人数不多的东国武士守在官厅之内,很可能会给没了防备的部下带来不小的伤亡,必须要防备。   从之前高丽海商那里,以及如今杀了那么多大名小名,打破的庄子几十座,完颜盈哥和他下属的将校们,多多少少已经了解一点日本朝中的形势。日本国中,如今兵力多在东北部。据传是二十年前曾经被剿灭过的叛贼余孽,如今又开始蠢蠢欲动,让日本的朝廷不得不派出精兵强将去镇守东方。   这件事值得庆幸。不用担心随时可能西来的东国武士,这就意味着来到日本的一千五百大辽精锐,就能充分地利用他们在劫掠上的特长,从日本人手中搜刮到更多更好的财物。   完颜盈哥能确定这不是谎言。很多东海女直部族的成员,渡海去了日本抢劫。有的抢了一通回家,有的则反而被雇佣上阵,为日本国中的雇主卖命杀敌。他的麾下,就有两个熟门熟路、甚至还能说几句日语的东海女真出身的老头人,被招过来问询时,还吹了好一通二十多年前的日本雇主拿金砂付账的大方。不过这两个老滑头却没一个提到他们遇到的东国武士有多厉害。   呜呜的号角,打断了完颜盈哥的回忆。这是大获全胜的信号。他惊讶地抬起头,就看见自己的侄儿阿骨打提着一个脑袋,出了官厅,直奔自己这边过来。身后还跟着十余骑,有的手中提着头颅,有的在马背上横架着俘虏。   阿骨打下马时挺胸叠肚,提着不知是谁人的首级,得意洋洋地来到他叔叔的马前。   完颜盈哥没理他,小孩子不能夸,不能让他的尾巴翘起来。   指着俘虏中穿着最华丽的一个和尚,让人把他提溜了过来,询问起日本朝廷的近况。能在战时留在最后,这个和尚的地位不会低。而倭国的僧侣,都是会说汉语的。   被完颜盈哥的近卫用刀比画了几下,完颜盈哥一开口问询,那个和尚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可听了这名从本州过来的和尚讲了一通国中政局,完颜盈哥便是头昏脑涨。汉人说的话,他本就不怎么会说,听起来也有些吃力,而这名僧人偏偏口音又重,与完颜盈哥平常听过的汉人说话完全不同。   完颜盈哥眉头渐渐拧起,最后不耐烦地抬脚就将那秃驴踹了个筋斗:“这说得是什么,鬼念经吗?!”   他这一怒,正窝着一口气的阿骨打就踏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那和尚。   那个和尚看到阿骨打,就像见到了恶鬼一样,脸色更是惊恐,急得忘了汉人的话,呜呜哇哇的不知说些什么。   幸好完颜盈哥身边有个从高丽抓来的通译,能说日语、汉语和契丹话,女真话也能扯几句。刚才想听没扭曲过的消息,才没叫他,这时被叫过来做翻译。   听了几句,那通译回头指着阿骨打,对完颜盈哥道:“小将军方才只带了五六人,就杀了几十名倭人中最善战的关东武士。如小将军这样的猛将,在倭国都被视为转世的恶鬼,所以他才这般害怕。”   完颜盈哥皱着眉:“阿骨打!你进去的时候没遇到武士?”   “有啊!”阿骨打仰起头,“都拿着刀,还都有甲。不过乱哄哄的一团,比鹌鹑都蠢,俺射了几箭,上去一冲就杀光了。”阿骨打抬了抬手,将那首级亮了出来,“然后俺就把这个大官的脑袋给砍了。”   难道这就是东国武士?!完颜盈哥实在难以想象。只是看那和尚的态度好像是正主儿没错。   完颜盈哥想了一阵,想不通,干脆放弃了。不管怎么说,九州岛这边的日本人实在太弱。   高丽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想方设法地往北拱。能占点便宜,绝不会放过。但现在看看日本,若是高丽这几代国君,把那份从开京北面百里的地方,一直将西侧国境拱到鸭绿江边的劲头,用在日本的身上,说不定早把九州岛给打下来了。   或许也不一定。完颜盈哥摇摇头。   他是进攻高丽的一员。亲手砍光了几十位高丽的高官显宦,将他们的妻女变成充御下陈的侍妾侍婢。这一过程中,大小十余战,他连抽刀的次数都少。都是前锋一冲,高丽军就崩溃了。射过来的箭矢,连战马披甲都射不破,更别说人身上的坚甲,基本上就是挠痒痒的。   当时他就在想,过去跟高丽人打了三次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没能将高丽给灭国的?这高丽实在太弱了一点!   两边都弱。或许就是这样才保持了和平。就像大辽与大宋一样,两边都强才有了几十年的太平局面。   完颜盈哥驭马入城,和尚和通译都跟在身后,向他详细地描述着日本朝野的内情。   平安京的情况与太宰府相似,都没有城墙,外围仅有一道篱笆。只是中心位置,也就是皇城有护墙。而且太宰府这边还有一条外墙,而平安京就一道护城河而已。   至于军中堪战的主力,就是方才被阿骨打切菜砍瓜一般解决的几十名关东武士一样,全都是有田产的名主,整个日本,加起来也不过几千人。   站在被打开的仓库门口,听着俘虏的供词,望着堆满了仓库中的钱币和绢帛,完颜盈哥赤红了眼,小小的府城就如此富庶,那京城还了得?让他只恨自家没有长上八只手,抓不了这么多的好东西。   劈手抓过来一名亲信,完颜盈哥嘶声吼道:“快回去上覆大王,这里人傻!钱多!速来!”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三)   就像是暴雨前的雷鸣,由远及近,一双硬底箭靴重重地踏在才铺好了地板的廊道上。   京东东路兵马钤辖杨从先,正阴沉着脸,大步向前走着。   充满血丝的双眼,剔起的双眉,还有紧紧按着腰间宝剑的右手,无不在向人说明他已经怒到了极处。   新任高丽国相金悌追在杨从先身后,大呼小叫,“杨将军!杨将军!请息怒,还请息怒!”   杨从先充耳不闻,前面有宫女、侍卫,但一看到他直欲择人而噬的模样,无不吓得手颤脚颤,纷纷闪到一边,竟没有一个敢于站出来拦住他。   只有金悌奋力跑着,好不容易方才追了上来。他喘着气,说不出话来,探手扯住杨从先的袖子。等气息稍稍平复,他忙急急地开口:“将军,将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杨从先低头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沉默不言。   金悌忙不迭地将手抽回,赔着笑脸,“将军,这实在不关鄙国国主的事,都是下面办事不利。再两天……五天,呃,十天……半个月,半个月之内定能有回报!”   杨从先的回答是抬起脚,然后狠狠地踹了出去。   轰的一声巨响,通向居住高丽新王行宫的大门被一下踹开。   杨从先横了呆若木鸡的金悌一眼,大步跨了进去。   这座供给高丽新王的行宫,本来是耽罗国的星主借给来此避难的高丽君臣。多年的宗藩关系,让一群破落户也得到了礼遇,而这一位新近加冕登基的高丽王,住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改造宫室,要有个上国的体面。   耽罗岛乃是蛮荒小国,是与高丽一水之遥,不得不对其称藩称臣。其国主号曰星主,已在岛上传承了数百年。早在王氏高丽立国之前,耽罗国对半岛上的朝贡就开始了。如今每代星主接位,都会去高丽觐见高丽国王。   这一回一群丧家之犬加上千余名残兵败将来到,陆陆续续又有得到消息的高丽旧臣,纷纷渡海南下,在耽罗国借来的港口和寨堡中,拼凑起了高丽国的新朝廷。   被他们所拥立的高丽新王王勋,不是因为他的血缘与国主有多亲近,而是他叫做王勋,与已经死在辽营中的世子同名。正好可以用来凝聚高丽国中的民心。他们远在大海对岸,难辨真伪,有此误解,也能让更多的义士投奔而来。   杨从先没有去掺和高丽逃亡朝廷的内政,他一直在整修港口,打算将耽罗国,变成大宋水师在海外的基地。而且还要防止辽军会紧随而来,也必须要做好军事上的防备。   当他还沉浸在不断进展的土木工程中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占据了高丽的契丹人欲壑难填,竟然渡海东进,又派兵去攻打日本。   而他们出兵的数目……十万!   杨从先清楚地记得在韩冈接见自己的时候,曾经提到过占据了高丽的辽国有攻击日本的可能。   既然韩冈之前都当面提过了,现在事实又印证了,不管之后韩冈是不是又自己否定掉这个可能,是不是只是随口一说,事后就忘了个干干净净,杨从先明白,他都得把契丹入侵日本,当成韩冈事前已经叮嘱过的事,自己现在没办好,那全是自己的过错!   混迹在官场几十年,杨从先即便是武将,也不会不知道如何对待上司。   高高在上的宰辅,他们说出来的话,他这个跑腿的只有当圣旨捧着。不对的得忘掉,说中的就得吹捧,有点擦边的更是得拉到先见之明上。决不能明白的指出错误,那样比老实认罪的结果要凄惨十倍。   只是现在就算是想要老实认罪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说提前侦察到辽军过海侵略倭国的动静,就连辽国出兵的数量都没打探到。朝廷还有可能原谅他这个无能的水师大将?   第一次是那两个昏了头的倭国僧人说的,可以当成被吓疯了之后昏话。可这一回,高丽王王勋依然告诉他,辽人的确出动了十万兵马渡海,还以此为理由,声称辽国在高丽国中的兵力空虚,要求朝廷派出大军为他复国!   杨从先恨不得掐死这位无能又愚蠢的高丽王,辽人要是有这本事,又有那么多人马、船只,早就大闹江南了,去日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石头里攥油,不嫌硌手吗?   当时他硬是咽下这口鸟气,出来后遣人一打探,方才知道,派出去的探子根本就没回来,完完全全是王勋随口说的数目。   要是他将这个数字报上去,那他就死定了。在官场上,不会再有任何前途可言。   章惇也好,韩冈也好,杨从先接触过的这两位宰辅,都是最看重下属的能力,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完全没道理的消息,哪里可能骗得过去?就算自己想要编造一个数字蒙混过关,可他军中,还有朝廷派出来的走马承受,他可不会跟着一起发疯。   这个差事已经办砸了,那两位还能给自己几次机会?   杨从先不敢想象,要是他把这个十万再送去京城,自己的两座靠山会怎么处置自己。   现在落到耽罗岛上苟延残喘,可以说是非战之罪——他抵达高丽的时候,离开京略近一点的外岛,多半被辽人攻占了,而那些没有被攻下来的,都是小而贫瘠,且无险阻,根本不能作为根据地。只能一路南下,来到高丽唯一的藩属国落脚。   而之前没有探查到辽军过海,报给朝廷的辽人过海数目,也同样情有可原。从高丽去日本,并不用经过耽罗岛。而那个十万,毕竟是来自于从九州岛上刚刚逃出来的僧人,而不是自己的臆测和谎言。可纵然如此,他也注明了,那是倭国僧人所说,真实数目他正在着力打探。   可现在呢,寄希望于高丽人在对面半岛上的耳目,希望他们能打探出真实的数量,以弥补前过,偏偏愚蠢的王勋想要骗朝廷出兵,还是咬定十万。没有完成朝廷交托的任务,甚至连最基本的军情都不能掌握,他杨从先,还能将责任推到其他人的身上吗?还能说这不是我的过错,都是王勋的错?   朝廷中宰辅们不会管那么多的,留给他的评价,只会是扎扎实实的无能二字。   留给他杨从先的时间已经不剩多久,他和他麾下的兵马都是外人,不可能潜入高丽,去打探辽国到底有多少兵马渡海,也不可能分兵去日本,去人生地不熟的九州岛打探详情,只能借重高丽流亡朝廷在其本国中的势力。   但即位的高丽国王王勋却是个废物。他会排斥异己,会残杀兄弟,就是不会卧薪尝胆,破釜沉舟。想要依靠这个暗杀了几个族亲后,便安稳地躺在后院中去享受他的后妃的无能国主,等于是将自己的未来抛进茅坑中。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杨从先在打听清楚之后,便立刻领军来到了高丽小朝廷的行宫中。   跟在他身后,有上百人的卫队,只有金悌敢于追上来,而其他臣子,都不敢上前半步。   杨从先心意已决,却又不是金悌可以改变的。   高丽国王的行宫寝宫只是一个不算大的院落。   杨从先闯进了院中,将脸皮彻底撕破。   听到消息的王勋匆匆忙忙出来,衣裳不整,脸上还有没擦尽的胭脂痕迹。   “杨将军,怎么过来了?……相公,还不替孤招待一下杨将军!孤先进去更衣,稍待就出来。”   见杨从先气势汹汹,王勋立刻软了脚,说着就想将责任推到金悌身上,自己转身就想走。却被杨从先的护卫一把给揪住,一左一右,牢牢地架了起来,押到了杨从先的面前。   王勋挣扎着:“杨将军,这是做什么?”   “谢谢大王你啊。多谢大王通报军情。”杨从先语气阴森,就像外面的积雪,丝毫没有一点暖意,“张口就是十万兵马,要朝廷趁机出兵。要是本将将大王你的话传到京城,你让章枢密、韩宣徽怎么看我杨从先?!”   “孤知道错了!孤知道错了!孤这就再派人去打探……前几天,孤还跟相公说了,要封将军你做郡王。这耽罗国就封给你了。要是不够,五道两界,君可任选。杨将军……杨将军!”   杨从先看到他这个样子,更是心头火起。高丽群臣拥立这个王勋之后,亏他还在同时递上去的密奏中说此人堪用。   明明只是同名而已,只是个宗室,却要摆出正牌子的高丽世子即位的做派。王勋要大修宫室,杨从先便要求耽罗星主去征发民夫,为其改建府邸。王勋要仪仗,杨从先也分了些盔甲、兵器给他。当时还是觉得,这是正当的要求。没有一点的威严,怎么让来投的忠臣义士相信有复国的可能,这些事,杨从先都容忍了。   杨从先恨得想撞墙,为了这个无能的废物,他生生地浪费了两个月的时间。之前来到岛上的还有另外几名宗室,却都在一夜之间死了个干净。为了大局,杨从先当作没看到。要是他们还活着,谅王勋也不敢放肆到这般地步。   “金大使。”杨从先没再理会王勋,转身面对金悌。   金悌自从扶了王勋登基之后,便被封为宰相。但杨从先等宋人,从来没称呼他过一次相公。   “想必大使你也明白,朝廷派本将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如果做不到,本将也只能回京请罪了。”杨从先寒声说着。跟随在后的亲兵,各个眼露寒光,更是杀气腾腾。   “难道不是匡扶正统,救我高丽危亡?!”   “朝廷要的,是想要复国的高丽国主,而不是窝在房中玩女人的国君。不复国倒也罢了。就连打探消息都做不到。朝廷还要这样的废物做什么?还不如没有?!”   “杨将军,你到底想要如何?”   “换人。”   杨从先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四)   崭新的油灯中,棉质的灯芯正平稳地燃烧着。   照在信纸上的光芒,不再是使用蜡烛时的摇摇晃晃,而是明亮、稳定。比起蜡烛来,光线要强了许多。   在灯下看得久了,双眼也不会太过酸涩。比起使用蜡烛和旧式油灯时,读书的时间又长了几分。   韩冈对自己的视力很在意,对子女的视力健康也很关心,并不希望他们早早地就戴上眼镜。这样的油灯,对保护视力的好处,不言而喻。   这是一盏新式的油灯。   玻璃灯罩外,有着一圈铜架作为外壳防护,下面的油壶也是黄铜所铸,由精工打造,还刻了富贵连枝的图样。   相对于后世的煤油灯,就只差一个可以直接在外面调节灯芯的长度这一点了,只能通过打开灯罩来调节灯芯,由此控制油灯的亮度。   不过比起玻璃灯盏的结构,其中使用的油料意义更大一点。   其原料来自于延州出产的石油。通过蒸馏之后而得到的产品。不过产量并不大,原料产出率也小。无法计量温度的情况下,只能通过经验来掌握火候。   在韩冈眼中,这样的炼油,比后世的土法炼油还要缺乏技术含量。但看在弄出的灯油份上,他也不可能有任何抱怨。   日常使用的照明用油,从生物油转到了矿物油,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只是炼油后的产物中,只有一小部分可以使用作灯油。   石油炼制之后,会剩下很快就会凝固的沥青,以及黏黏糊糊、又散发着刺鼻气味的不能点燃的油浆。   沥青在韩冈的意见下,用在了京城的许多道路上,主要还是配合煤渣来使用。   而在灯油出来之前,还有一段废油。   这种废油不能用作灯油。放着就会弄得满屋子一股味道,不可能放在无灯罩的油灯里。而放在有玻璃灯罩的油灯内,点燃时,有时甚至会爆开来,把油灯一并给炸碎。   要排除掉这种废油的干扰,必须先炼过一炉后,第二炉才能收获灯油。而废油的去向,就是灌进罐子中,成为守城时的利器。   韩冈当然知道信上所称的废油到底是什么,但他想不出在这个时代除了军事用途之外,还能如何利用这种油料。难道让他写信回去,可以在废油中加些糖进去,让火油罐的威力更大一点?总不能用来做清洗剂吧?说起来,不知道制作漆器的时候,能不能派得上用场。   韩冈想着,终究还是要人去研究才能知道,说不定从中还能有人写出足够刊登到《自然》上的论文来。   随着邮政和快报订阅的准备日渐深入,《自然》也加入了进来。新一期的《自然》中,已经在末页写明,日后要改成以订阅为主的发行制度。论文被选录的作者,就会得到从次年开始,为期一年的新刊免费赠予。   韩冈从两家报社借了人手,让他们帮忙解决订阅和之后的递送,各派了一个管事去处理发行上的问题。当初《自然》发行时就借用了两家报社的渠道,这订阅和发售也就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韩冈与苏颂都无意亲历亲为。   京城中准备订阅《自然》的读者陆续已有三千余人在各家发售处登记,不论是跟随流行,还是真的喜欢气学,如今的格物之学当真是很热门的。   韩冈不知道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想要研究格物之学,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兴趣过后会持续下去,但他相信,只要看到有人能从中持续不断地得到收获,前途就必然是光明的,道路再是曲折,也改变不了进步的方向。   就像仅仅是油料的蒸馏,却是大大扩展了原本局限在酿酒上的蒸馏工艺。技术有了理论的引导,有了旁引博证,发展起来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冯从义在信中提到的,炼油和新式油灯,都跟韩冈关系不大。他当初只是想要得到用来印刷的油墨,将石油蒸馏,是延州那边的一名气学弟子心血来潮的结果。而结果,让人喜出望外。   冯从义的信中,除了提到了几件新发明,其他也就是说了一下雍秦商会内部的大小事宜,以及今年以来各项产业的发展。除此之外,就是韩冈的父母了。   在冯从义的心中,二老的身体情况还不错,精神都很好。现在住在庄子上,韩千六每天都要到地头绕一圈,韩阿李也有人过来陪着说话。两位老封翁、老封君,过次生日,州官、县官或是他们的家眷都得来捧场。谁也不敢让他们受一点气。这日子当然过得舒服。   但韩冈自知已年过而立,二老都是奔六十的人了,以此时的人均寿命,很难说还有多少时间。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从小能够养尊处优,身体调养得好。两位老人操劳多年,病根子早就落下了,什么时候都有可能突然发作。   韩冈对此也左右为难。他现在不可能放弃一切,回乡供养父母。而韩千六、韩阿李又不愿意上京来住,现在只能先托付给冯从义夫妇,再过几年,让儿女中最年长的韩钟回去照看。韩冈的长子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留在家乡谨守门户,学着怎么照管家业。不至于像一些宰相家的子弟,除了败家,就没有别的特长了。   冯从义的信写了很多页,韩冈一张张地翻过去,装订起来都能充上一本书了。   良久,他放下信。闭起了双眼。   王旖正好推门进来,见韩冈正仰着头,闭目养神。   “官人!累了吗?”她忙问着,过来轻轻捶着韩冈的肩,“晚上就多休息一下吧,今天朝中那么多事,回来也没见歇着。”   “还好。”韩冈睁开眼,拍了拍肩头上的小手,笑道:“不是郊祀之年,没那多事。没看今天回来多早?去年可是连着几夜都没能合眼。”   今年冬至日的大典并非正式的郊祀,也就没那么折腾人。   朝贺之后,太庙用荐黍之典,宰执祀于南郊圜丘,回来再向天子复命,并进拜太上皇与太上皇后圣安,很快便结束了。   而今天给予百官、三军的赏赐,也远远少于祭天之后的开销。让并不充裕的国库,不至于再一次干透了底。   “不是说这两天都在争大朝会上要不要放号炮吗?官人没跟太常礼院的那些人争起来?”   在京重臣家的家眷,向来耳目灵通,韩冈不以为异,“为夫又不在两府,早推过去了。”   朝会的制度行之有年,时常会有些改动。这一回,因为火炮在辽国使臣面前为朝廷涨了脸,便得到了向皇后的看重。   不仅寻常都要放号炮,这一回大朝会,太上皇后依然认为空放的礼炮有助朝廷威仪,所以大朝会上也要开始有硝烟味了。   对此,太常礼院的礼官反对了几次,说是不合古礼。但向皇后坚持自己的意见,朝堂上也并不缺人支持她。最后,便争执了起来。   礼家如聚讼,就是亲兄弟议论起礼法来,都要为礼仪制度孰是孰非争吵起来。程颢程颐就争论过,张载和张戬也同样有过争论。吕大防、吕大临那家兄弟,当年撰写乡约时,同样争执不已。永远都不可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既然争也争不出个眉目,在宰辅们看来,还是按照太上皇后的喜好来做就了事了。可是礼官揪着不放,争论起来,闹得朝堂不得安宁。   这场无谓的争吵,韩冈早早的就躲到了一边去,全都推给了两府,他是绝对不想掺和进去——尽管在他看来那群礼官只是想表现自己的存在感。   说礼炮是不合古礼。但大朝会时,一套舞蹈于庭的节目,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当韩冈不得不穿着沉重的朝服,随班手舞足蹈的时候,总是觉得这至少有大半蛮夷血统的习俗实在是蠢透了。   王旖知道韩冈的脾气,对礼节并不是很看重。完全跟他当世大儒的头衔不相称。   不过韩冈阐发气学理论中,所谓的礼,并不局限在礼仪制度上,而是文法,是国家制度,是上下之序,远比单纯的礼仪要宽广得多。大部分儒者,如果所学不在《三礼》上,他们所持有的观点,多半就跟韩冈类似——谁都怕繁文缛节的麻烦。   “对了。”韩冈突然睁开眼,“过节的钱都发下去了吧?”   “都发下去了。全是官人监制的新钱,昨日才去金银务兑换的。”   韩冈点头,新钱前一日就开始放开兑换,就是为了让东京军民从今天开始,就能用上新钱。   “家里面都说了什么?”他问道。   “都说这一回钱铸得好,精工细作,看着就值钱。不仅是家里面说,外面也都在这么说。”   “那就好。”韩冈放心下来。   准备了那么久,他不希望有什么波折,只盼着能够平平顺顺地取得成功。   铸币局顺利的发行新钱,接下来,年前也没什么事情需要担心了。   王舜臣的那边只能等消息,说不定要开春之后,他才能收到枢密院的命令。日本那边也同样得等着杨从先的消息。但就算有什么事,也得等明年再做计较。   当能平平安安过个年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五)   章惇面前的桌案上,正摆着十几枚钱币。   式样各不相同,但全都是新钱,而没有旧钱,皆是簇新闪亮。   当十文的黄铜钱,色做金黄,黄澄澄、金闪闪,拿在手中,也是沉甸甸得极有分量。按照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铜、锌两种原料的配比,经过了多次试验和精确计算,才有这样纯粹的色泽。为了纪念这番辛劳,特地将倭铅改名为锌,一种与金银铜铁锡铅汞并列的金属元素。   一文的铁钱,在铁料中掺了锡,比生铁还要脆上一些。而且没办法去除,不像生铁可以深加炼制,最后锻造成钢。夹锡铁钱,除了作为钱币,就没有任何使用价值,重新熔铸后,不能做铁器,更不能做兵器。可以避免铁料流入四夷,让他们增强实力。否则这种成本低廉的铁料来源,必然会给边境上的蛮夷带来巨大的利益。   至于折五文的青铜钱,就没那么特别,毕竟过去一直都有发行,不像黄铜钱过去几乎见不到。可是从质量上来看,的确是超过了以往多年的水平。   章惇将这几枚才换回来的钱币,跟之前韩冈给自己赏玩的几枚样钱比较起来。感觉除非拿着放大镜来看,否则没有什么差别。   尤其是新钱的外廓上标明面值的防伪记号,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就是价值最低的铁钱,也是正反面都有防伪的草码及文字标识。这是与旧钱不一样的地方,也是铸造伪币的不法之徒,所难以仿效的标记。市面上当十钱和折五钱出现的比率不会太大,大部分应该还是一文的铁钱通行,铁钱也不缺防伪,比起面值更高的铜钱,更凸显了韩冈的用心。   今天大朝会后,章惇作为宰执班的成员,得赐的百枚金银钱,都是浇模铸造而成。这并不是钱币,而是给臣子赏玩和赏赐下人之用,以精美而著称。多少年来,都是当作金银饰品来做,过去不经过盐铁司,现在也并不经过铸币局。   但将金银钱与铸币局的铜铁钱两边对比一下,宫造和官造的差距却没有意料中的大,或者说,在铸造的质量上,铸币局的工艺水平已经追了上来,离宫造的制品接近了许多。   比起旧时的钱币,被招进铸币局中的铸钱匠们的手艺,可以说是被韩冈逼得上了整整一个台阶。   这也就难怪新钱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认同。不说其他人,章惇本人就已经很满意了。不愧是韩冈,他接受的差事,总是能给人以惊喜。而且这只是刚刚开始,之后还有当百的赤铜钱,当贯的银钱。甚至韩冈还准备直接铸金条,作为国库的储备。   金条不论,大面值的赤铜钱和银钱,据韩冈所说,都将是模锻成型而不是铸造。铸币局中,正召集能工巧匠来设计这样的机器。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原料。中国产银不算多,大理却不少。章惇与韩冈这段时间都在暗中准备针对大理的军事计划。   今日大朝会,大理国没有使节在京城向天子与太上皇后拜贺,如果一个多月后的正旦再不遣使通问——以这几年的情况,这几乎是必然的——朝廷就将会遣使责问。   当朝廷斥责的诏书送达大理,到时候,就看高家还能不能守得住对大理朝堂的控制?若是不屈服,朝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支持被打压下去的杨氏。若是屈服,日后贡使往来,沿途的地理人情都可以记录下来,未来攻取大理,便更为顺利。   这种内部矛盾极深的国家,很容易就能挑起其中的矛盾。人不合,纵然有地利,也守不了多久。假以时日,便是中国之地,其中的矿藏,也将是中国之物。   韩冈借助铸币局,影响并逐渐控制了朝廷的一部分财权,就算不入东府,都直接干预朝政。而不必担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影响力越来越低。   韩冈选择的道路,章惇没有什么看法,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纵是知交,也不方便干预。   韩冈需要更多的金银来改善国家财计,章惇何尝不需要战功?   都是为了进入东府,身登相位而做准备。   章惇叹了一口气。   他不嫉妒蔡确的进速,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羡慕不来。但他不会没有进位宰相的想法,枢密相公和相公,终究还是有差别的。章惇也不愿意始终屈居蔡确之下。   重新拈起几枚钱币。   从家里的下人那边报上来的回话,章惇知道,新钱在民间的接受度很高,早在韩冈才接下铸币局任务的时候,京城的各家金银交引铺中,来此兑换的钱币的客户,大多都指名要新钱,而不要旧钱。   当时没有新钱可以兑换,而很多客户又不愿意兑换旧钱,使得近两个月来,金银铺的生意一落千丈,旧钱都兑换不出去,金银都收不回来。甚至使得京城中的商业贸易,也连带着比往年同期跌落了近一成——这是来自开封市易务呈交政事堂和三司的报告,没有一点水分,全是真金白银的损失。   直到昨天,新钱终于运进了交引铺中,正式开始对外兑换,市面上才陡然火爆起来。   铸币局有了一个开门红,只要能够保持下去,朝廷就等于多了一个稳定的财政收入。太上皇后心中欢喜,韩绛、蔡确近来也笑得开心,手上终于有钱了,哪能不高兴?   现在所要担心的,就是日后的质量了。韩冈不可能一直都管着铸币局,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变得粗制滥造起来?   而且随着产量的上升,质量能不能保证不下降,也是一个问题。   同时一文铁钱将会在天下各大钱监普遍铸造,青铜折五钱的铸造地点也不会局限在京师。如何维系在外地铸造的钱币质量如一,这更是韩冈现在需要解决的难题。   有这些问题纠缠,想来韩冈现在的心情不可能会变得太好。   将新钱丢进笔筒中,章惇不免要为苏轼担心起来——的确不是韩冈,而是苏轼。   韩冈从来不需要让人担心,需要担心的,都是跟他过不去的那一方。   无论尊卑,从无例外。   但苏轼就不一样了,他的性格每每拖累了他的前程。   外面都在传苏轼正在准备上书,以贺铸善文辞、精诗赋为由,为其抱不平,请求朝廷给文辞之士一个恩典。   而这并不完全是谣言,就章惇所知,苏轼身边的那一帮朋友,的确是准备请求朝廷将贺铸从现在的武班转为文资。   虽然并不是要朝廷给他官职,但文尊武卑,从武官转为同品级的文官,是标准的擢升,便是降一阶,也算不上贬谪。   不管苏轼究竟是什么想法,但不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市井中,在任何人看来,苏轼这样的举动都是针对韩冈本人。   韩冈也绝不会一笑了之。   那个贺铸本来只是靠了荫补为官,而且还是四五代前的先人,换做有些能力和才学的官宦子弟,都会选择去考进士。有个官身,考贡生就容易许多,有这点优势,去考进士自在情理之中。正如当今的首相韩绛,他便是四十年前,带着荫补来的官身考中了进士,而且还是前三。   既然贺铸有了官身之后都没有去考进士,可见其并无才学,光会作诗作词又算得了什么?就是还没有以经义取士的时候,礼部试和殿试也照样要考治国的文章,而不仅仅是诗词歌赋。   朝廷对贺铸并非不厚。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姓名中有个铸字,便被派到钱监这个油水丰厚的位置上,后来又被调到了新设的铸币局中。   正常人都知道,一个新设的衙门——只要不是为了塞人才设立的——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升官的地方。当年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司农寺、中书五房、军器监,甚至是各地的市易务,多少官员攀着捷径升上来了。   韩冈在新衙门中下了很多功夫,花了不少心血。如果能好好配合他做事,功成之后,如何不升官?铸币局中尽是工匠,官员也多是匠师出身,在官场上根本没有前途可言。相对于他们,仅仅是荫补出身的贺铸反而具有了优势。贺铸还会做些诗词,算得上有文采,如同鹤立鸡群。将差事办好了,在朝堂上亮个相,转眼就能蹿升上去,可他偏偏弄出了个下等考绩来。   这么好的机遇没把握住,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这样的官员,放在哪里都出不了头。任谁来看,都只能说一句活该。   何苦为他而与韩冈对上,这岂不冤枉?   章惇对此也有些头疼。   苏轼是自己拉回京城的,却偏偏要跟韩冈为敌,当年的旧怨未了,如今又添新仇。最后,自己也要落埋怨。   两人混迹的圈子完全不一样,中间的隔阂比海还深,平日里在朝堂上见面,连个招呼都不会打。关系缓和不了,嫌隙当然只会越来越深。   是不是过些日子请两人过来喝一顿?章惇想着,总要设法补救一下。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六)   “……行大钱于世,乃是王莽祸乱天下之举,汉武前车岂可不知?这是说吾日后会连累官家下罪己诏。”政事堂中,当着朝臣们的面,向皇后抖着双唇,将手中的一份奏章以同样的节奏抖着:“这份奏章,众位卿家怎么看?!”   蔡确闻言,立刻道:“此辈败坏朝廷信用,使百姓疑天子不德,似忠实奸,不可轻饶!”   韩绛的态度稍稍缓和一点:“说似忠实奸或许过当,不过其不明事理,有害于国事,不当留于朝堂、官府。”   “韩相公的意思是将他罢职喽?”   韩绛低头:“已有前例,殿下依例而断便可。”   “蔡相公。依相公论,当如何处置?”向皇后转过去问蔡确。   蔡确回复道:“宜当重处,以为后人之鉴……罢官犹然太轻,当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张卿、曾卿,你二人意下如何?”   “两位相公之论,臣无异议。罢官的确过轻,但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则未免过重,两者之间,殿下可自行损益。”   “臣意与韩相公相同,罢官夺职已是重惩。”   “韩宣徽,不知宣徽怎么看?”   “此东府事,臣不敢妄言。只望朝廷的处断,能让后人引之为戒。”   向皇后稍作犹豫,便下旨道:“……那就依蔡相公之言,追夺此人出身以来文字!”   这已经是近日来,第七位因为上书废止铸造大钱,而被朝廷处以重责的官员了。   从古至今,鼓铸大钱都是败坏国政、搜刮百姓的举措,也是奸臣当道,朝纲不振的证据之一。   折五钱、当十钱都是明摆着的大钱,而且朝廷在其中大赚特赚更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多读读史书,就知道过去铸造大钱的用意和后果。不论史书中的评价有没有道理,反对者都是能够立刻便拿出史料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这本来会成为韩冈的致命伤。但经过韩冈之前的教导,以及之后对一干反对者的敲打,两个多月以来,京城内的千百官员早就消停了,只有地方上,还有不晓事的官员上书诤谏。   对于这群糊涂虫,朝廷给予的处罚毫不留情,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连续多位地方官视言辞轻重,被处以免职、降官、乃至今日夺去官身的处罚。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有说过该如何处置,全都推到了东府身上。   因为不需要他开口,两府宰执和太上皇后,都会帮他将事情处理好,镇压下所有的反对者。不为他事,只为朝廷永远都填不满的国库,就绝不能放弃日后每年都会有的巨大收益。   没有新近赶铸的四百万钱,明年春天,满朝文武都得喝西北风。而新钱的发行,终于可以让朝廷财计稍稍松了一口气。   仅仅是融化旧币、改铸新币的买卖,每铸好一枚青铜折五钱,就平白多挣出一文半来。至于旧有的折五钱,虽然重新改铸,不仅不赚,反而亏本,幸而数量不多,这个损失也承担得起。   更休提当十钱量产后的成本,跟折五钱相当,同样只有三文多,这其中赚取的钱息就更可怕了。   如此算下来,光是铸币局的铸造业务,每年都能给朝廷带来一两百万贯的收入。   所谓善财难舍,唾手可得的巨量收益,没有哪个宰辅能够轻言放弃。而且反对者一开始就不成气候,主事者又是韩冈这个对敌人绝不容情的狠辣角色。宰辅们当然不会犯下那种最愚蠢的错,当然会选择站在胜利者的一方,站在于己有利的一方。   东府的相公和参政议、论如何惩处反对者的时候,韩冈就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不值得费心去多想。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继续铸造新钱,并设法开发后续的大面值货币。金币、银币和铜币都可以,只要不是纸币就行了。   虽然发行纸币一本万利,不论是铸造哪种金属钱币,都远远比不上纸币的收益,但也免去了推行纸币带来的信用损失。   就算日后朝廷发行纸币,韩冈也不希望自己被牵连进入,免得好不容易攒下的那些名望,给连累到烟消云散,被后人戳脊梁骨。   韩冈的钱源论,纵然已是深入人心。但遇到国家财计上的大窟窿,总免不得要割肉补疮。   难道后世将纸币发行到带上多少个零的那些国家不知道滥发的坏处?他们当然清楚!各国主持发钞的官员,任何一个都比韩冈更有理论水平。只是那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了。   所以只能发行硬币,而不是纸币。有实际的价值在里面,底线上的信用便能维持。   只要朝廷肯守信,维持住新钱的信用,就算明知到朝廷铸新钱是为了赚钱,但京城百姓依然会乐于使用。而朝臣习惯之后,就会知道这新钱有多方便。   京城内的那一帮诗人,敢说酸话,却不敢上书反对此事。也就是这样的水平,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宰辅们与太上皇后议论着未来的国政。韩冈表面上静静旁听,实则早就神飞天外。   猛不丁的,话题就绕到了韩冈身上:“不知韩宣徽是什么想法?”   韩冈暗暗叫苦,他没有注意方才正在说些什么,这时候只能装模作样,“非臣职分之内,臣岂能越俎代庖。”   都已经是顺口溜一般的回复了。却是万用万灵,放在哪里都能算是一个回答。   向皇后没有看出来韩冈根本不知道说的是哪件事,韩冈既然推脱,她就紧跟着说道。“贺铸此人也曾是宣徽的下属,现在朝中有人提议要将他转为文资,当然得听一听宣徽的意见。”   果然还是递上来了。韩冈精神一振。消息传了许久,苏轼的那一帮人,总算是不再靠嘴皮子飞天遁地,终于能出手做事了。   不过他们当真是想要举荐贺铸?还是想给自己难堪。这个答案,都不用多想,很容易便能得出来。   看来只要自己反对,就会被大肆宣扬,说韩冈不敬文臣。自己不善诗词,就敌视所有擅长诗词的同列。而赞同,结果会更坏。前面刚将其逐出火器局,转眼就又赞同他转文官,这都能算是反复了。   设了个陷阱抛过来,真是将自家当仇人看了。韩冈又气又好笑,看起来得尽早解决,否则不知日后还会闹出什么来。   由于自己引发的变化,苏轼有好些后世传唱千古的诗词没有问世。韩冈想着,是不是干脆一口气写上一批,然后看看那几位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过这个念头想想就被丢掉了,世人都有眼睛看着,一直都不擅诗文的自己,一下拿出好几首顶尖的小词来,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有问题。   而且自家虽不擅诗赋,却依然是著作等身。谁能说韩冈韩玉昆不是当世大儒?   尽管韩冈拿出来的林林总总,也算得上是欺世盗名,但相比起剽窃诗词,还算没那么恶劣了,至少能救人救国。而窃人诗词,就不知救的是谁?   “宣徽?”见韩冈久久不作答,向皇后小声地催促道。   韩冈忙抛去杂念:“贺铸乃是考绩下等才会被免去差遣。如今若是准其转为文资,世人不知他因何受赏,还会以为他在军器监中做得对,朝廷在不当判罚之后事后补救。”   自崇政殿中出来,韩冈已经将贺铸给忘掉了,一个小小的武官,根本不值得自己多耗一些心思在他身上。   “玉昆。”章惇刻意拖慢了脚步,与韩冈并肩而行,“不知腊月初十的那一天,玉昆你可有闲暇?”   韩冈脚步一缓:“子厚兄要请客?”   韩冈略感诧异,章惇请客吃饭的确次数不少,但年前枢密院忙得很,章惇贵为枢密使,哪里来的时间?就是宣徽院,也比平常多了许多事要做。   “是啊。”章惇点头道,“家中梅花开了,如此胜景,正好邀玉昆你共谋一醉。”   韩冈的神色陡然变了样,很没有礼貌地盯着章惇的眼睛:“韩冈喝酒无妨,作诗却不行。看见梅花,只能想到梅花鹿的鹿肉,可想不出锦绣文章。”   章惇心头一震,神态就有些难堪:“玉昆你是明白了?”   韩冈叹道:“子厚兄你对苏子瞻,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观梅赏月,行酒作诗,这都是文人酸儒的最爱。   韩冈向来不作诗词,他对诗词歌赋的态度,甚至让向皇后在执政的这一年里,都对臣子进诗显得十分冷淡。韩冈出去喝酒,更没人会说诗词。   他在家里到了梅花前,还能捋了梅花泡酒喝。但章惇的酒宴上,面对梅花、热酒,又怎么可能脱身?   宴无好宴,会无好会,章惇贸贸然地请他喝酒赏梅,摆明了就有想法。从最近的情况看,章惇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苏轼这位好友。   章惇苦笑,“子瞻只是性格粗率,所以常常为人所诟病。玉昆你只是不了解。”   “子厚兄如此苦心,韩冈自当乐从。但到时候话不投机,闹了酒席,还望子厚兄莫怪韩冈失礼才是。”   章惇一瞬间都开始后悔帮韩冈和苏轼和解,现在看起来,韩冈对苏轼的看法不仅仅是成见,而是更深层的问题。   想要弥合两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是不是自己太自不量力了。   只是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了,不好再改口。   “那愚兄便洒扫庭院,静待玉昆你登门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七)   王诜在家门前下马,却没有将缰绳丢给伴当走进府中,而是就站在门口,进门的反而是他的伴当。   一名老者匆匆而出,花白的头发,却没有胡须,看穿着便知是宫中的内侍。   老者看见王诜便迎了上来,一板一眼地行了礼,口气却是不冷不热:“驸马回来了。”   王诜瞥了他一眼,并没搭理。   老内侍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说话,“公主今天带着大郎入宫去了。驸马稍等一下,公主很快就会回来。”   “等她?”王诜冷笑了一声,“三天两日地进宫,又不知抱怨什么了!”   “公主岂会如此?驸马误会了。”   王诜重重地哼了一声,鼻音中满是不屑:“误会?!”   老内侍并没有多解释,公主、驸马之间的恩怨,做下人的也不可能多嘴多舌,低头道:“驸马有什么吩咐,可以指使老奴。”   “当不起。”王诜冷冷地道:“你们还是好好服侍你们的大长公主好了。”   “诺,老奴明白。”老内侍低头应诺,却把王诜气得脸色更形阴郁。   从蜀国公主下嫁王家,王诜和她的关系就一直紧绷着。连带着蜀国公主带来的宫女、内侍,都同样对王诜没有好感。   王诜本是个自由浪荡的性格,如果娶得是一般官员人家的女儿,那还勉强能做到相敬如宾。做妻子的管家中,王诜在外面玩——很多富贵人家的子弟,都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但换成是尚公主,便四处受到约束,青楼也去不了,与酒肉朋友一起去招妓更不可能,王诜的一腔怨气便都撒在了蜀国公主身上。最后他甚至故意在公主面前与小妾亲热,把公主丢在一边看着。   这件事被公主的乳母报上去,王诜立刻以奉主无状的名义被赶出了京城,那名小妾也被清出了家门。只是天子为妹妹出气,却坏了纲常大节,惹来了朝廷中不少非议,蜀国公主也为王诜求情。不久之后,王诜还是被召回了京中。   但王诜回京后,夫妇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好转。一直都只是保持着表面的和睦。等到慈圣光献曹后上仙,蜀国公主趁机将王诜养在家中的一支歌舞乐班给遣散了,从那时起,夫妇之间的关系便彻底破裂,连表面上的和睦都维持不了。   在半年前,王诜新纳的小妾在家中又不知哪里犯了错,被公主哭诉与太上皇后,便直接被勒令出家。王诜一气之下,干脆就不回家了,住在外宅中。今天回来,还是为了拿东西。   王诜站在门前不再开口,那老内侍就陪着他一起站着。其他人不敢有所动作,更不敢乱出声。人人木然肃立,好像什么事都不知道。蜀国大长公主的府邸前,一时间静得仿佛是到了深夜。   过了有两刻钟的样子,那名被派进去拿东西的伴当终于出来了。他的手上拿了好几卷书,小心翼翼地捧在了胸口。   看到伴当,王诜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上前两步:“找到了?”   “三郎,你看是不是?”那伴当说着,便将手中的书卷递给了王诜。   王诜接过来翻了翻,拿出其中的一卷,顺手将其他几本交还给伴当,“就是这个。”   只见他将书卷塞进怀里,随即转身上马就走,伴当将手中的书放进自家坐骑后的鞍袋中,也跟着上马,紧紧追在后面。   目送王诜走远,老内侍叹了一口气,返身回了府中。   这一对天家怨偶,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做皇帝的嫡亲兄长都没办法帮上忙,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除了叹气,什么都做不了。   王诜离开家门之后,用了半个时辰穿过城市,最后来到外城边缘靠城墙处的一处院落中。   只看外观,就像是常见的富户住处。外面完全没有青楼的脂粉味。比起一般秦楼楚馆,就像一座普通的宅院。从性质来说,里面的妓女不入教坊,按此时的说法,便是私窠子了。   这间私窠子隐藏在清静的小巷内,如果不是熟悉道路,又没有熟人引导,想要过来少不了要多绕几圈,甚至会迷路。不过这私窠子位置说是隐蔽,其实在京城中还很有名,来往的客人也不少。将位置设在清静小巷中,不是为了清静,而是为了更加吸引客人。现在弄得有很多客人贪这里清静,过来时甚至只为吃饭喝酒,赏赏伎乐就走,都不留宿。   王诜进来时,房中已经摆好了席面,三个朋友就在里面等着,却都没有动筷子。   “晋卿。”   “晋卿,你可来迟了。就等你入席了。”   “晋卿,这回可是要罚酒了。”   王诜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情况,皆不以驸马之名称呼他。若是哪个当面提一句驸马,他登时就能翻脸。故而无论亲疏,是朋友的都唤他的表字。   在朋友面前,王诜也一改之前的冷淡,笑意盈盈。被小婢服侍着脱了外套,王诜坐了下来,将手中的书卷递过去。   “这就是苏舍人的新集子?”一人接了过来,拿着就翻看。   另一人从旁边探头过去看:“读多那等歪诗只觉口臭。还是子瞻的诗文好。”   “怎么,今天又批阅了多少?”   “百来篇都是有的,恨不得扣了自己的眼睛。”   “这么糟?”王诜哈哈笑道。   自从气学的《自然》刊行于世,程门道学的《经义》又紧锣密鼓地准备出版。在苏轼的主持下,出版以诗文为主的新期刊,已经在京城中的文士群体内讨论了很长时间了。   由于爱好诗文的士人数量,远远超过经义和自然。短短时间,送到几位发起人手中的诗稿有上千份之多,每天还在不断增长。虽然说这份期刊到现在为止连标题都没定下来,不过在士林之中,影响力早就突破天际。要不是编辑部还没有眉目,诗稿能将王诜、苏轼等人给淹没起来。   在这份期刊中,王诜是内定的编辑之一。在座的三位,虽然只是打下手,负责主持第一道关卡,但也算是编辑部的成员。   有韩冈、苏颂在前,堂堂宰辅都甘愿提笔为人修改文章,王诜也不会觉得有失体面。而且看到一些拙劣到可笑的作品,拿着朱笔在纸上画上大大的一勾,总有一种莫名的快感。   “呃……”正在翻着苏轼新集的一人突然惊异出声,指着其中一首,问王诜:“晋卿,这个‘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当真是舍人写给章七枢密的?”   王诜凑过去看了一眼,点头:“正是。”   章惇上一次因其父、其弟强买民田,被赶出了京城,这首诗就是当时苏轼寄给他的。   “不会吧?”   另外的两人都看了这首诗,同样面露惊容。   章惇出生时,因为其父不欲养,差点就被丢进水里淹死,在这方面就有些忌讳,没什么人会在他面前提及溺婴之类的事。但“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犹爱水云乡”【注1】这一句分明就是暗指章惇的出身。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就是好友也不该这么说。没看他们连一声驸马都不敢称呼王诜吗?   “小事而已,何须挂怀,你等还是不通达。”王诜摇头:“今日章七枢密就出面请客,所以子瞻不会来。”   说着,他又神秘地笑了一下,又低声道,“韩三也会到。”   三人闻言又是一惊。   一人小声问:“……是那个韩三?!”   “还能是哪个韩三?做宣徽使的那个!难道还能请得动做首相的那一位?”   韩绛排行也是第三,不过他德隆望重,倒是没人这般称呼他了。如今士林中,称呼韩三的指的就是一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与苏轼不合,这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闻。   在韩冈与二大王争花魁的那件事中,苏轼扮演的可不是什么好角色。而且京城的几大象棚中,将各位角色化名后的杂剧隔三岔五就在演着。   如今当事人现在都还在京中,韩冈和苏轼没有任何交流都是人人能看到的。京城中的哪一家,都不可能糊涂到同时邀请韩冈和苏轼做客——如果他们能邀请得到的话。   王诜道:“听说是因为梅花开了,所以章枢密来了兴致,请了几位好友喝酒。正好有韩三宣徽和子瞻。”   “……赏梅喝酒,当是要作诗吧?!”   王诜微微一笑:“当然。”   “章七枢密当真不是在要看苏舍人被韩宣徽恨上?”   “不会,只是打算调解一下。”王诜否定道。   京城中的哪个人愿意无缘无故地开罪一名重臣,还是韩冈这个等级的?而且以章韩、章苏之间的交情,章惇也不会故意让韩冈和苏轼难看。   “只是调解?可韩宣徽那个性格……”一人啧啧地摇着头。   韩冈的性格世上谁人不知,就是天子当面也不曾退让半步,何论苏轼。   王诜道:“当是韩三主动请章七做中人。之前因为贺铸之事,他做得不妥当,只能私下里找子瞻说合。”   三人闻言点头,这话就说得通了。   韩冈之前坚持对贺铸的处罚犯了众怒,士林中颇有微词。三人周围很多人都觉得韩冈对文学之士太过苛刻,失去了应有的礼敬。现在来看,韩冈本人也肯定是自知理亏,才找章惇私下找苏轼。   终究是他不在理啊。   正当王诜在与人背后议论的时候,韩冈抵达了章惇的府门前。   章援出来迎接,进门后,章惇又迎了上来。   “韩冈迟到了没有?”   “没有,子瞻也才到。”   注1:历史上,熙宁八年章惇出知湖州,苏轼的这首诗便写在当时,其中的一句方丈仙人便是开章惇出身的玩笑。   尽管后世有人认为这首诗是章惇憎恨苏轼的原因。但从时间上看,在几年之后,元丰二年的乌台诗案中,章惇为援救苏轼不遗余力,甚至为了他当面斥责宰相王珪,可见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而之后苏轼被贬黄州,一直到元丰八年神宗驾崩,与章惇都有鸿信往来。其中一封还感叹,过去一直在劝诫他的,除了苏辙外,就只有章惇一人——“平时惟子厚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   但等到高太后病死,哲宗亲政,章惇等回京之后,便立刻将苏轼贬去了岭南,之后又更进一步将其贬到了海南岛上。与当年救助苏轼的时候判若两人。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恶,当在元祐更化开始、苏轼被重新启用之后;哲宗亲政,章惇回京执政,主持贬斥旧党之前。也就是高太后执政,章惇等一干新党被不断打压的那几年时间。只可惜到底发生了什么,就不是后人能知道其中的具体事由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八)   走上中庭,韩冈看见了苏轼。   依然是一把标志性的连鬓长髯,遮住了大部分表情,只不过眼角的纹路,能看得出是在笑。   “宣徽何来迟。”苏轼遥遥便道,故意看了看西面,“已是日之夕矣……”   苏轼是口舌不饶人。“日之夕矣”是《诗经》中《君子于役》里的一句,前一句是“鸡栖于埘”,后一句是“牛羊下来”——黄昏时分,鸡回窝,牛羊归圈——这是在说韩冈是“牛羊下来”。   韩冈瞥了眼章惇,这位主人翁并没有因苏轼的话而吃惊、变色,很平静地在一旁。   韩冈微微一笑,章惇可算是知己了,知道自己不会为几句话而动气。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朝廷差人,本就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子瞻不也是才到?”韩冈笑着:“牛羊下来,是故韩冈亦来。”   这只是极浅显的玩笑,韩冈若应对不当,传到外面去,可就丢人现眼了。他现在顺着话反回去,苏轼掀髯大笑,“宣徽说得好,苏轼此来,正可谓是牛羊下来。”   走上前来,与韩冈见了礼,苏轼道:“宣徽,可是难得一见啊。”   言辞似乎有讽刺之意,但口气却不是那样尖酸刻薄,倒像是老朋友一般抱怨的口吻。   “的确,除了朝堂上,在外的确少见子瞻。这还是第一次吧。”韩冈回得坦诚。   苏轼之前因为乌台诗案在江州监了几年酒税,不过江州是长江上有名的富庶大镇,远过于后世的九江。有当地丰富的出产,又有庐山与鄱阳湖的景致,苏轼回来时气色并不算差,比离京时胖了不少——不过当时他已在台狱中数月,不适合拿来做比较。   其实这几个月来,韩冈与苏轼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只是官位上的差距,以及关系上的问题,完全没有来往。   就在前几日,韩冈还因为贺铸之事,跟苏轼为首的京城文坛闹得很不愉快,撤了贺铸的差事不说,还正面反对给贺铸转为文资的提议。到现在为止,贺铸还在京中的三班院候阙,不过听说要去苏轼的手下做编辑了,赚钱贴补家用。   朝中当时就有传言,韩冈肯定要找苏轼的麻烦了。有蔡京在前,世人都道以他的强硬甚至近于偏激的性格,多半会将苏轼踩到脚底下才肯罢休。   韩冈没兴趣解释这个误会,他没那个空闲的时间,别人的想法他也控制不来。苏轼那边是什么情况,他也没兴趣了解,只要不犯自己的忌讳,随他去怎么闹。   不过章惇还是发出了邀请。让韩冈明白,有些事自己不在意,别人却还是会在意的,明明白白地表个态,也可安各方之心。   既然章惇有这个想法,作为知交,韩冈也不能不成全,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章惇对韩冈的态度心中欣喜,虽然事前韩冈危言耸听,但当真上门做客,还是给他留了面子。   “玉昆、子瞻,莫说笑话,你们可都来得迟了,论理可是当罚的。”   “韩冈素不能诗词,罚诗不成,罚酒倒是能稍稍喝上一点。”韩冈说话更加直率,对自己的缺点毫不讳言。   苏轼一扬眉:“轼一贯不胜杯酌,罚酒可就要免了。”   “那就罚诗吧。”韩冈道,“能者多劳。”   “还是先去看了梅花。喝酒也要先赏了花。”   跟随着章惇,韩冈、苏轼一路来到章府的后花园。   由朝廷赐给章惇的宅子,二十多年来,都是枢密使的居所,其后花园中的十数亩梅林,在京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这些园林中惯见的布置不必多提,眼前白花胜雪的几百上千株梅树,便是章惇府上最受人喜爱的景致。   而且京城的街道道路上早就没了积雪,但章惇后花园中还有着厚厚的一层,看来是故意没有让人打扫。王安石的府中后苑,也没有打扫积雪。不过他家是缺乏人手,与章惇家的情况不同。   花如雪,雪如花,上下皆素,有暗香浮动,有溪水淙淙。   立于花海前,苏轼甚至屏住了呼吸,许久才长吐出一口气:“一见忘俗啊。林和靖梅妻鹤子,终身不娶。旧日听来,只觉是他是畏人厌世。今日一见此景,终明其心。难怪啊。”   转头对韩冈、章惇道:“昔年太白登黄鹤楼,见‘烟波江上使人愁’,便不敢题诗。今和靖在前,苏轼不敢做梅诗。”   韩冈也为这千株梅园所震惊,同样是过了好半天,才开口对章惇道:“此可谓是香雪海了。”   “说得好!”   “这个比喻好!”   章惇、苏轼同时称赞。   苏轼抚掌道:“‘香雪海’三字当勒名石上,以为后记。”   “难得玉昆今日有兴致,可有一二好句?”   韩冈摇摇头,这可不是他的本事,而是来自后世的记忆罢了。   “眼前这梅花,韩冈能知其属,明其分类,还知道如何栽种,如何取果,如何制酒,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如何对着作诗了。”   苏轼道:“如此也就足够了,何须强作诗?”   三人一起走进花海中的一座小亭中,举目四顾,周围皆是花木,香气隐隐,都让人有种当真泛舟在香雪海上的感觉。   看到这边的风景,苏轼之前不想作诗的坚持都烟消云散,“虽无林和靖之材,也免不了想要起诗兴了。”   “我等洗耳恭听便是。”   其实韩冈对今天苏轼的作品并不是很期待。   苏轼在江州过得太好了,连累了诗词的水平并没有能够再上一个台阶。至少没有出现能够比肩后世那些名篇的作品,没有一篇作品能够带给他感动。   无论哪一篇都远远比不上“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同样比不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没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愤世嫉俗,绝无尘俗气,也没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自在。比起当世,或许仍算得上杰出,但与韩冈记忆中的水平比较,就未免显得平庸了。   这当真是文章憎命达,要是当初苏轼被重惩,贬居荒僻之地,保准能够再上一层楼。   可惜了那一篇篇绝代好词,可惜了东坡肉。   韩冈正这么想,亭下就飘来一阵肉香,一股红烧肉的味道。   这炉灶就开在亭下不奇怪,天寒地冻,在屋外饮酒,当然要把酒菜先做好,随时热着,这样方能随时取用。周围的梅花香气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多半用无烟的贡炭来热。只是这个时代,红烧肉可当真少见得很。   “这是做得什么好菜?”韩冈问道。   “冰糖猪皮肉啊。”章惇惊讶道,“不是玉昆你家传出来的吗?”   韩冈反过来更惊讶,“是寒家中传出来的?”   “肯定是你家传出来的。”章惇很确定,“名字就叫做韩府肉。都说玉昆你是药王弟子,必知养生,所以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人跟着学。每日的菜单拿出来都能卖钱的。”   不窃诗词,却把菜肴的冠名权给窃了。韩冈怔了一怔,却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他可以不作诗词,但冰糖红烧肉却不能不吃,冰糖肘子也得时常尝尝鲜。韩府肉就韩府肉,在意那么多,就吃不得好肉了。   “猪肉有微毒,又多秽,大食教视之为禁忌,平日里餐桌上都看不到。奈何猪肉好吃啊。不然韩冈何必为怎么烧肉费心思?”   从食品卫生角度讲,这个时代的确是羊肉比较安全一点,但他就是忍不住。只是怕寄生虫,韩家从来不吃内脏。不过章惇的话或许不假,的确是他家传出来的菜谱。   苏轼哈哈笑道:“河豚都吃得,猪肉难道还吃不得?在江州,鱼吃得多了,这肉就少吃了。嗅到此味,雅骨不剩半点,这俗人胃肠登时便是要占上风了。”   “猪肉价极贱,韩冈幼时常吃。如今也改不了口味。真要说起来,真的跟拼死吃河豚相似。都是明知不利有害,却偏偏忍不住,只是程度有差。一个拼着日后之病,一个拼着登时做鬼。”   “可惜没见过吃河豚鬼,不然可以问一问他,一条性命换一口河豚肉到底值不值。”苏轼笑道,“轼初至江州,一时访客绝少。谈笑无鸿儒,往来多白丁。百无聊赖,便与客说鬼,如此度日。子厚如今还爱听人说鬼狐吗?”   章惇摇头道:“少年时多爱夜中谈鬼,如今便只知敬鬼神而远之了。玉昆你呢?对鬼魅之物如何看?”   “过去从未有见,不知世上到底有鬼无鬼。”韩冈道,“韩冈之学求实求真,若世间当真有鬼,韩冈倒想亲眼见一见!”   苏轼笑道:“格物致知,看来是格不得无形的鬼物。”   韩冈道,“格物致知,知的便是天下万物。有形之花木,无形之风,哪有分别?只要真有此物,世人能共见。”   苏轼摇头,“鬼物多有人见,便是苏轼也曾见过几回。”   “韩冈不曾见,也不曾见有人能捉来给人看的。”韩冈道,“格物实验,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必须可以重复,同样的条件下,任何人都能重复,并得出同样的结果,如此方是公论。”   “太白之文,无人能得其神髓。所以依格物之说,他便是用不得了?”   “太白之文,不入凡俗。所以用不得。如行军用兵,若有斥候敢回一个前方山高一万八千丈,山水直下三千尺,军法就饶不了他了……此辈超凡脱俗,也就不适合做凡俗之事了。”   苏轼的话近于质问。韩冈的回复,则满满地都是恶意。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十九)   亭中的气氛稍稍有些紧张起来。   苏轼眉头微皱,韩冈这一棒子,可把他也一起扫进来了。   韩冈仿佛没有察觉:“太白一生功业只在诗赋;少陵【杜甫】颠沛半生,三吏三别让人不忍卒读,却无一事可救补天下;摩诘【王维】之为官,可有画中诗,诗中画的半分灵气?陷贼事贼,为臣失节。人之精力有其限数,此处多一点,彼处便会少一点。故而长于诗赋者,往往短于治事,一心难分顾,天资所不能补。”   苏轼脸上写满了不以为然,他随随便便就能举出好些反例。就是他本人,真要处置政务公事,又几曾耽误过?绝不会比任何人差。   章惇笑着插话:“玉昆。按你的说法,令岳又该怎么算?”   “楚国公【王安石】与韩文公【韩愈】一般,都是数百年才得一人,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宣徽,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确是让人追慕,但仕途上可远不如令岳了。”   “玉昆,介甫相公诗文冠绝当代,治政更是立起沉疴、一扫积弊的中兴之功,的确是开国以来第一人。但韩文公,虽有重振儒门一事,在功业上也远有不如的。”   “韩文公排异说、继绝学、兴圣教,只这一事,就让他胜过无数宰相了。”   苏轼说的文起八代之衰,只是韩愈在文学上的功绩,改变了隋唐一直以来偏重骈文的文风,以后世的说法,是古文运动的先驱者,唐宋八大家之谓由此而来。   但在韩冈看来,韩愈在历史上更重要的功绩,是排佛老,兴儒学,让魏晋以来逐渐衰弱的儒门由此一振,至如今再上巅峰。故而当今儒者,多以韩子相称,远不是同为八大家的柳宗元、苏洵辈能比。后世以文学将其归类,其实是忽视了他在延续儒门道统中的作用。   苏轼捻着胡须:“数百年才得一人,不意宣徽对昌黎【韩愈】评价如此之高。不知在宣徽眼中,苏轼、子厚,还有宣徽你,又如何论?”   韩冈看了苏轼一眼,又瞥了一下变得饶有兴趣的章惇,轻笑起来:“子瞻,我们是在说韩文公和楚国公呢。”   苏轼闻言大笑,“论起功业,苏轼的确不能与令岳相比。”   章惇则道:“章惇确实远不如介甫相公,但玉昆你是自谦了。”   韩冈摇头,一点也不是谦虚。没有来自后世的学识,他是比不上王安石这样的人杰的。   “韩冈比之楚公,日后功业或可追及,但文才难及万一。而且没有楚公变法打下的根基,就没有韩冈立功于外的机会,可不敢贪人功为己功。”   韩冈看向苏轼,看他对自己的话还有什么说的。   “种痘法可不是新法的功劳吧。”   韩冈摇头:“不到岭南一游,便不会发现牛痘。”   “还是因缘巧合之故。”苏轼道,“否则去岭南的所在多有,为什么只有宣徽一人发现了牛痘?”   “再巧合也得有前提。就像现在京城赌马赌球,中奖凭的是运气。但不事先去买张赌券,运道再好也中不了。”   “说起赌券,章惇倒是听过有个笑话。”章惇见两人似乎又开始有争执,瞅准了时机,赶快插话进来,“说是京中某人拜遍了神佛,想求一注横财。一日菩萨显灵许了他,可几个月过去了,一文钱都没见到。他再去观音院中抱怨,菩萨就说了,你得先去买张马券吧。”   “苏轼听说的是佛祖许了人百贯横财,他却忘了买马券。上次与王晋卿吃酒,听客人说起过。宣徽也听人说过了吧?”   韩冈点点头。这个笑话其实还是他说给家里面听的,然后传了出去,现在在京城里传得挺广。   “正如这个笑话中的道理,凡事的确都要有前提。预则立,不预则废。所以苏轼有一事骨鲠在喉。”苏轼看看韩冈,又看看章惇,“如今进士科举,只考经义。国子监中,两千学子也都只求经义,不重文学。并非苏轼杞人忧天,长此以往,朝廷的诏令还能见人吗?”   韩冈虽不在文史上用心,但在他这个地位上,十几年来读书不辍,各代的章疏诰敇都见了不少。各代的文风都有所掌握。其中两汉的诏令,尤其是西汉,最是少见雕琢。回头看西汉文章,即便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也不似后世很多骈文那般,用精致的丝绸裹着一包败絮。苏轼的担忧,或者说找出来的借口,在他眼中,完全不值一提。   他硬邦邦地回道:“两汉诏制章疏,不见骈四俪六。”   苏轼提声作色:“文学精妙之处,又岂在四六一端?!”   韩冈立刻道:“朝廷诏令,首要在将事情说明,文法仅是末节。何况以天下之大,官员之众,难道还找不出同时能说清事由,又精擅文学的才士?”   “朝廷弃文学之士如敝屣,如何引人重文学?”   “子瞻是想说贺铸之事吧?放贺铸之罪,于韩冈而言,诚乃易事,还能在士林中有个好名声。”韩冈扯了一下嘴角,“不过既然贺铸不能适任,理当去职。韩冈岂能为一己之名,坏朝廷法度。须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今日事虽小,一旦乱了纲纪,他日事不可收拾。且以贺铸过往之功绩,不足以让人为他例外。”   “没人能说三班院夺职不对,但之后贺铸迁转文资,已与铸币局无关,宣徽又为何横加干涉?”   “朝廷设律令,一为治罪,一为诛心。所谓诛心,在韩冈看来,是诛后人犯法之心,惩罪以为后人戒。贺铸新近被夺职,便有人为其求转文资。如果事成,铸币局中官吏们又会怎么看?败坏朝廷威信,其罪更大。若过个一两年再为他求转文资,韩冈决不会干涉。”   韩冈是堂堂正论,谈的是法理,而士林则议论的是人情。韩冈看着苏轼,看他好不好意思说一句人情大过法理。   韩冈、苏轼,你一句,我一句,将酒宴的气氛弄得跟外面的冰天雪地一般,满园梅花就在眼前,却没人多看一眼。   “好了,好了。玉昆、子瞻,还是先喝酒吧。”   章惇出来打圆场,提起酒壶,给苏轼、韩冈都满满地倒了一杯。   韩冈和苏颂正互瞪着眼,但章惇既然出来缓颊,这位主人的面子却不能不给。   韩冈端起酒杯,比向苏轼,“韩冈言语冒犯,还望子瞻勿怪。”   “不敢。”苏轼同举酒杯,“是苏轼不明宣徽苦心之过。”   三人对饮而尽,热酒入喉,感觉登时就稍稍缓和了一些。   菜也端上来了。厅中的石桌不大,只能放两三道菜的样子。所以一巡酒后,便撤下旧菜,换上新菜。就像比较正式的宴席,一人一席的小方桌面,都是一盏酒后,便换上两道菜。寻常十七八盏酒,就是三十四五的冷热水菜。虽不知道章惇准备了多少道菜,不过其中必然少不了好酒来作陪。   菜肴平常各人家中都吃惯了,唯独章家的好酒却极稀有。这是交州的糖蜜酿酒工坊最早酿制出的一批酒,一直存放在酒窖中,平常时,就是章惇本人都难得饮用。不意今天给拿出来了。   章家特产的糖蜜酒,色做浅金,味道也很适口。   韩冈知道,这个应该是后世的一类名酒,不过他早就忘光了原名,任凭章惇随便起了。   苏轼拿着酒杯,看着杯中酒:“苏轼在江州,曾试酿过蜜酒,不过吃了之后,上吐下泻,差点断送了性命。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蜜酒不是那么好酿的。不比葡萄酒,直接塞进罐子中,多加些糖,过些日子就有好酒能喝了。”   “葡萄酒就这么好酿?”   “的确如此,还不用加酒药。洗干净后就丢进罐子里,然后就只要密封好就行了。”   终于从争论的话题上转移到一些琐事上,章惇连忙问韩冈,“玉昆,记得最近的一期《自然》,好像有说找到了酒药产酒的原理吧?”   “不仅仅是酿酒的原理那么简单。而是直接指明韩冈在病毒一说上犯了大错。不过这一后篇,是在下一期的《自然》上才会刊登。”   章惇、苏轼同时愕然,韩冈错了?而且还是跟种痘法息息相关的病毒说上犯了大错?   韩冈当然理解两人的惊讶,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是权威,是不可动摇的权威,但现在他却自陈错误。以他在儒门、在气学上的地位,这可是实打实的震撼。   “当年韩冈给微生之物起名做病毒,乃是大错特错。就像世人中,真正作奸犯科者,百中无一。而微生之物,能致人于病的,也是百中无一。有很多还有好处。比如酒,比如醋,比如炊饼,之所以会发酵,都是因为微生物的作用。”   韩冈尽可能慢地用标准的术语来向两个外行人解释。   “所以从此之后,病毒就要改名做细菌,而致病的细菌,则名为病菌。比如酵母,就是酵母菌,酒药,是酒药菌。”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十)   韩冈带着笑意说着。   一开始他的确为了方便起见没有给细菌和病菌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是直接称为病菌。虽然之后他还是逐渐修改之前的说法,不过没有流传开,仅仅是苏颂、沈括等寥寥数人知道。   在公开的信息中,微生物依然是病毒。尽管这其中是有些问题,只是由此也让饮用开水的习惯逐渐在民间普及,故而韩冈也就听之任之。   但现在,终于有人站出来,说韩冈弄错了。不管细节上的对错,能发现韩冈之前的错误,并推翻他此前的结论,这便是里程碑,是韩冈期待多年的收获。   气学决不能像其他学派,树立起一个圣人之像,然后不敢对圣人的言论越雷池一步。这是披着儒学外衣的科学,是一门不断推翻权威的学问,必须要踩在先人肩上向上走。   质疑,才是气学的根本。   章惇眼中的韩冈,语气中有着一份很明显的得意。就像看到了自家的子侄有了出息,自得地对外人说上一句终于成器了。   章惇暗暗感叹,这就是器量。一人能否成大器,还是要看他的气度。   韩冈的性格素来强硬,将横渠传承看得比天还重,为了气学与王安石斗了不是一次两次,最近更是把蔡京吊起来当靶子,让世人看到胆敢攻劾气学的下场。可是现在直接有人登门说韩冈错了,韩冈却高兴得很。如果一切争端止于学术,恐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争执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章惇很清楚,几家学派的交锋绝不可能局限于学术,早就跟政治脱不开干系了。   苏轼放下酒杯。   韩冈认错,这可是难得一见。不是诗词歌赋,而是在他最擅长的领域承认失败,真的是前所未有的一件事。这会是气学从内部崩溃的第一块砖吗?会不会由此事开始,让人觉得韩冈的观点尽是谬论。就像他用腐草化萤和螟蛉有子二事,直接打翻了诗、礼两部的历代传注一样。   只是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不出来,能够很自然地在外人面前说出来,就证明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不会是在设陷阱吧?骗得人跳进去后,就拔出刀来。   苏轼不擅长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问题,想了想就觉得烦了,直接就问道:“也就是说,那水中的八万四千虫就不是病毒,而是细菌喽?”   韩冈微微皱眉:“一钵水中到底有多少细菌,得看水质才行,要是蒸馏出的熟水,可没那么多。若是从河塘底舀出来的池水,千万倍亦不止。”   “八万四千,言其数多耳。宣徽不必如此执着于数字。”   韩冈当然知道在典籍中,八万四千、三千之类的数字,并不是具体的数目,而仅仅是表明很多而已,但他不喜欢对数字如此粗略的态度。他一直想纠正的恶习中,这是很关键的一条。   “精研医术就需要精确。什么样的水能用来冲洗伤口,多少比例的酒精能够拿来消毒,都要计算事前事后的细菌数量。错一个数字,就是多少条性命。人命关天,岂能不执著?”   “世尊之言,非关医术,只是让人敬畏,明白自己的罪孽……水中细菌无数,九成九无害于人。也难怪佛祖戒令喝水前要持咒一番。”   “就算九成九无害于人,但还有一分是病菌,该烧水还是得烧水。尤其是灾异之后,难民聚集,要防止疫病传播,干净的饮食是最重要的一条。”   如今儒门诸派,气学、道学皆排斥佛家,新学也坚持着儒门正统,唯有蜀学,却有将佛道两家与儒门熔聚一炉的打算。这当然为韩冈所不能忍。   “烧水便是杀生,杀生救己,少不了要持咒一番。”苏轼扬着双眉,“苏轼听闻宣徽平素指斥浮屠乱道,所言皆非,不知如何看待水中八万四千虫这一段?”   韩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最是不喜欢这种说法。平白无故地占自己的便宜,让他很是不爽。   苏轼这算是挑衅了。但也是事实。自从韩冈推出了病毒论之后,这段时间以来,可是有越来越多的人跑去供奉佛祖。   这便是韩冈素来反感佛老,佛法却能够借其名而行的原因。为什么韩冈成为了药师王菩萨座下弟子?就是因为佛法中的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人身上有八万四千虫,这些本是空泛的论点,却因韩冈得到了事实的验证。   现如今的佛门传法,许多时候都会拉上韩冈的名字。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地宣讲气学的成果,让浮屠教众窃走占据,这就让韩冈心头压了不少的火气。   “既然子瞻相问,韩冈就明说了……”他沉吟了一下,然后道:“这么说吧。如果现在有一人,明知水中有致病的细菌,却不向世人透露,反而以此为名,让世人念咒忏经,信他的教义,聚敛财货土地,还不交税赋于官府。若有今人如此行事,敢问子瞻,此人依律当如何判?”   韩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润了一下喉咙。他并不是针对苏轼,而是针对所有脸皮老厚的佛门弟子,戳破他的谎言,让他们明白,自己是绝对不会转向他们的一方。   “咳……咳咳……玉昆,你这话……真是……咳咳……”   章惇差点没给酒呛死,满满一杯酒,一半洒到了外面,剩下的一半也没能顺利地灌进肚子里。不过他根本没在乎这么多,韩冈用来做比喻的说法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按韩冈这样的说法,佛祖就是明摆着的妖人惑世。这一罪,地方官当视情节轻重给予不同的判罚,最甚者,可以引用十恶不赦中的不道一条,那时就只有四个字:决不待时——先砍了脑袋再说。   苏轼更是一时结舌,他完全想不到佛祖说的一钵水中有八万四千虫,还能从这个角度来解释。   “释迦牟尼几千年前降世,刑统也管不到他头上。韩冈乃是今人,不敢仿效,所以稍有所得公诸于世,现在看看还是不够完备,但还算有开创之功,后人以此为发端,迟早能够解决其他因病菌而染上的病症。释迦牟尼能创立佛教,传承千载,天下万邦,信众无数。其论才智论见识,肯定是远在韩冈之上。如果他不是宣扬教义,而是将他的才智用在了钻研医术上,又会是什么情况?千载光阴,种痘法当早已问世,数以千万计的幼子能得其救助,不至夭亡。甚至其他病症,伤寒、疟疾、痨病、疽痈,这些疾病都能有治疗的手段。”   韩冈滔滔不绝,苏轼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佛祖既已传法度苦厄众生,也无须再留医术以救人。”   “那日后子瞻生病,去相国寺找个和尚来念上一卷佛经就行了?不知治头疼的是法华经还是华严经?”   “饿则吃,病则医,等死了,就找和尚念经。天地自有其理,当顺天应人。”   “既然天地自有其理,我等只需顺天应人,又何须求神拜佛。有他没他,不都一样?”   韩冈不信鬼神,纵然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但他相信,必然会有一个合理的原因,只是现阶段还没有总结和研究的条件,绝不会托付于无法探明的神秘。   科学,本就是承认自己的无知,然后不断追求对未知世界的认识,而不是心安理得的把世界万物的根本,安置在超自然的东西上,从此不再去根究。   章惇苦心举办的私宴,在不断的争论和调解之中勉强进行着,最后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章惇心身俱疲,没有了挽留客人的力气。   韩冈、苏轼先后告辞,章惇靠在书房中躺椅上,只能苦笑。今天酒没喝多少,菜没吃多少,口水则费了许多。   “韩三舌辩过人,识见广博,暴得重名非是无因。不过,我可不会跟他喝第二次酒。”苏轼离开时这样对章惇说道。   苏轼喜欢谈天说地,而韩冈又以渊博著称,只要坐在一起,应该能够谈得来。   苏轼虽然疏狂,却不是看不懂人情的人,不会当着韩冈的面,议论诗赋。韩冈器量恢廓,些许冒犯也会一笑了之。谁知韩冈器量虽大,可就是太过较真了,把苏轼都带得只顾争辩,全然忘了喝酒。这一回,算是做了白工。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句话说得真是好,韩冈和苏轼这辈子是不能合得来了。论事论人都差得太大,隔阂之深,如海一般了。   不过这一回自己算是尽了力,心中再无愧疚。日后两边再有什么龃龉,也不关他的事了。   章惇再一叹,免得麻烦……免得麻烦。   韩冈先一步从章家告辞,很快便回到了家中。   周南伺候着更衣,又端了茶上来,笑问道:“官人在章枢密家跟苏舍人说了什么?可有作诗词?”   韩冈摇摇头,放弃一般地长舒一口气,“道不同,难共语……幸好不会有第二次了。”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十一)   “官人如今是跟谁一起喝酒都喝不痛快。”周南抱着韩冈换下来的外袍,蹲下来收拾靴子,“可不是苏舍人一个。”   “为何这么说?”韩冈可不觉得周南会给苏轼抱不平。   “上次冯家四叔过来也是一样,官人一直都在说公事。外人听起来,就像来拜见官人的小官被训话呢。”   “有这么严重?”韩冈皱起眉,他完全没那份自觉。说的都是正经事,气氛当然会严肃一点。   周南微微嘟着嘴:“官人自己不觉得,但在旁边听起来就是这样啊。”   韩冈揉着眉头,难道是地位提高带来的结果?还真的是一点也没察觉到。跟自家人说话都像是训话,长此以往,可就再难亲近了。   官位越高,圈子倒是越来越小,往来的友人就那么几个,除了寥寥数位两府同列,剩下的都是下属,没必要小心做人,这待人处事上的功力,似乎是减退了不少。   周南将衣袍官靴送出去,让书房外的婢女拿去处理,回过来,便走到韩冈的身边,轻轻地帮着揉起了额头。   “官人就是每天想得太多了,不是公事,就是气学上的事。都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宣徽使本来就没什么职司,但官人现在还没有在河东做经略相公的时候清闲。”   “还好吧。”韩冈记得他第一次去河东的时候,还是挺忙的,也打了几仗,在指挥军务的同时,还要照管太原府的民政,没周南说得那么闲。   周南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凑在耳边,“那官人你说说,有多少日子没有给大哥、二哥检查功课了?”   韩冈头枕后方,舒舒服服靠在周南身上:“……如今事情多,千头万绪。许多事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像早前只要盯着一件事去做那么简单了。”   “官人总是把事情压在自己的身上。姐姐今天还说呢,官人就是劳碌命,跟姐姐的阿爹一模一样。”   “啊,那还真是光荣。”韩冈失声笑了起来。   韩冈自己也清楚,他现在的心思都放在多年的目标上,很难安心享受,同时也是越来越难以享受单纯的快乐。   有钱有权还有闲,换做旁人早就轻松地开始玩乐了。可韩冈现在过的日子,完全配不上他这个等级的官员。这的确就跟王安石一样,只能说是天生的劳碌命,不知道该怎么享福。   “不过今天官人跟苏舍人不欢而散,他回去后会不会说官人的坏话?那些酸措大最喜欢背后议论人了。让他们当面说,却又不敢了。”   周南对文人很刻薄,从小在教坊中看得多了,来来往往的都是一般货色。有名的才子除了谈诗论文,剩下的就是指点江山,议论朝政。可当真遇上了高官显宦,即便是刚刚才骂过的,当即就能转了脸上去奉承。   “管他们那么多?没什么好担心的。”韩冈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群人根本不足为虑。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些,除此之外,还能拿贵为宣徽使的自己怎么办?如果是普通的宰辅,还能造一造谣,败坏他的名声。但他韩冈的名声,又岂是一群词人能够败坏的?   “但苏舍人的名气可大得很……还说是如今的文坛座主,仿佛当年的欧九公。”   “没事那就还留一份人情,若是有事,章子厚也怪不得我不讲情面。”   “官人真的跟苏舍人这般犯冲?”周南好奇地问着,然后又小声补充:“还是为当年的事?”   韩冈回过头。昔日的花魁虽为人母,但正是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候,艳丽尤胜昔年,双瞳中的盈盈水光正映着韩冈。   韩冈笑了,抚上周南的脸,感受着指尖的腻滑:“一半一半吧,他只顾着游文戏字,给你我凭添了多少波折。不过为夫也不是小气的人,只是与苏子瞻本就不是一路人,终究是合不来。”   合不来就是合不来,交朋友要脾气相合,性情相投。苏轼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喜欢炫耀文才。他跟苏轼脾气不和,观念相异,也没有相近的爱好,甚至没有共同的利害关系,根本就没有来往的必要。就算苏轼再有名,韩冈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其妥协。   到了他这个地位,需要妥协和委屈自己的地方越来越少。纵使有,也都是包含着巨大利益的交换。凭苏轼留给韩冈的印象,还远远不够资格。今天已经给了章惇面子,剩下的也就没必要再多理会。   韩冈的手抚过脸颊,周南白皙的双颊渐渐晕红起来,双眼变得水汪汪的,用力推开韩冈的手,细声道:“还没到夜里呢,姐姐她们待会儿也会过来。”   说着强自推开韩冈手,起身离开,留下了苦笑的韩冈在书房中,还有桌上的一枚钱币。   这是一枚新钱,有着明亮的金色,不是已经开始在京中流通的黄铜当十钱,而是真正的黄金。从外形上就能看得出区别,没有中间的方孔,而是如同一块小小的圆饼。   方才周南收拾韩冈外袍时,从袖袋里拿出来的。这是今天快放衙的时候,从铸币局送过来的样品。韩冈要去赴宴,便先收了起来。   韩冈两根手指捏着金币,皱眉看着。   金币的面值是十贯。从此时的金价来计算,比应有的重量少了两成,这其中还没有将作为合金成分掺进去的少部分银和铜算进去。依照此前新钱在京城中受到的欢迎,如果金币上面的图案能够跟模具一样清晰的话,这部分差价没人会介意,可惜韩冈手中的这枚锻造而成的钱币,上面的“拾贯”二字都十分的模糊,更不用说背面的元祐重宝,以及两侧的龙纹。   比较纯粹的白银和黄金,硬度很低。可以利用简单改造过的锻机,经过模锻压制之后得到成品。韩冈希望得到冲压出来的金银币作为大面值的货币通行于世。   经过了一番改进,刚刚被设计出来的新式锻机,用流水提供动力。通过皮带带动起飞轮,飞轮上又连着连杆,由此驱动向下挤压的模具。只是水力产生的力量还是太小了,压制出来的钱币十分的模糊,锻机更是一天得停下来修好几次,缺乏足够的实用性,只能算是阶段性的成果。   这是材料工艺、动力来源以及机械设计上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解决得了的,几年内甚至十几年内都不一定能够见到成效。对此韩冈并不苛求,只是吩咐下去继续努力。   韩冈、苏轼在章惇家的宴会,事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可能是苏轼警告过他身边的人,也可能是韩冈本身就是让人畏惧,没有什么人再公开为贺铸叫屈。而韩冈对佛教的敌视,也没有流传开来。真要说起隐秘,群臣私下里的谈话,比皇城中的保密性要强得多。   随着年终渐近,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   真腊国的使臣不知第几次上京哭诉。而占城国没有派使臣来,据传是发生了内乱,占城国王一家死得干干净净。   随着左右江洞蛮的不断外侵,交州的范围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福建汉人跑来,在当地开辟种植园,或是投资工坊。   除了白糖、香料之外,连海中的特产,砗磲、玳瑁、珊瑚的产量也日渐增多。上好的木料更是如今汴河运输中的最大宗的货物之一。   但岭南的繁荣,却影响不了全国各地的萧瑟。   不仅仅是京城,这个冬天,全国各地,无论南北,以及辽国,西域和海东,都远比往年要冷上许多。   太湖湖面结冰,船只难行,让在湖中岛上种植柑橘的果农饱受冻饿之苦。   而河东方向,以以工代赈的名义,将难民聚集起来的工程,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但连续几场暴雪,不仅让很多难民在兵灾之后,再逢灾劫,同时并代铁路贯通的时间又要向后延长。   宋辽边境上,倒是一片平和,刚刚经历过战争的两大帝国正在舔舐自己的伤口——尽管双方使用的方式完全不同。   在顺利的攻下了九州岛之后,辽国继续向日本增兵。这一回,杨从先终于打探到了辽国在日本的兵力,人马在五千上下,但据说已经有了大批的倭人投效辽军。也许攻下平安京,只是时间的问题。   辽国连续侵略高丽和日本,让东海上的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回杨从先遣信使回返,同时顺便带来的还有耽罗国的密使。声称耽罗星主想要向大宋称臣,请求中国的庇护。   高丽既然灭亡,耽罗国转过来抱大腿并不出人意料。如果他们不来才会让人担心,担心他们会不会投效辽人,让大宋失去这个宝贵的海上基地。   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朝廷早前除了下诏让杨从先加强防备之外,还派出了水师去往琉球探察地理。   此时琉球的定位十分混乱,东海上到底哪座岛是琉球众说纷纭。福建对面的台湾岛,此时也有人称之为琉球,不过在查看了诸多史料典籍之后——主要还是韩冈的坚持——最终确定了出明州东向的一串群岛是史书中所记载的“流虬”。   控制琉球、耽罗,加强海防,这是朝廷上下共通的认识。   不过在离元祐元年还有半个月的时候,海东乱局中,新近困扰朝廷的一桩大事,是高丽群臣奉上的奏表,控诉高丽新王大罪十五,小罪数百,称不堪为君,请求由朝廷主持,命其退位,换新王登基。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十二)   韩冈有好几天没有往崇政殿这边过来了。   朝廷一直都没什么大事,韩冈自然乐得清闲。   他要操心的事不少,更没打算跟当今的几位宰辅争权夺利的打算。那些琐碎朝堂政务,他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不过东海方向上的变局,韩冈却不能置身事外。   今日的崇政殿,难得地显得剑拔弩张。   “王勋是得朝廷册封的高丽国王,岂是一群臣子能够私相废立的?!”   “但王勋不忠王事,耽于喜乐,如何还能留他在位子上?既然高丽众臣有所请,朝廷当允其所请。这也是为了牵制辽国。”   很长时间,蔡确都没有用这么强硬的态度去与一名地位相等的同僚争吵了。几个月来,东西两府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和乐融融”,没有任何争斗,章惇与蔡确争论的声音,崇政殿中很久没有响起。   向皇后都觉得沉闷的气氛好像是延续了好些年一样,实在太平得过分了。纵然她对朝政依然不是很得心应手,但她也明白,臣子的关系太和睦,朝堂上过于太平不是好事。眼下的争吵,多少让人安心了一点。只是这么吵着,却又让人心烦,辅弼大臣应该更稳重一点才是。难道所谓的异论相搅就是这副模样?   “废立藩王,乃是朝廷权柄,轮不到藩国的臣子越俎代庖。且此事渎乱纲常,朝廷若是答应了下来,岂能砥砺臣节?绝不可行!”   还真是一场闹剧,韩冈冷眼看着曾布板起一张脸,冲着章惇一阵疾风暴雨,与蔡确一起围攻章惇。   “金悌等人,并未越俎代庖,而是上请太上皇后与天子,下诏废去王勋之位,为高丽另立新君。高丽乃是大宋藩国,高丽之臣便是大宋之臣,而王勋为中国藩属,亦是宋臣,双方皆为宋臣,岂能说他们渎乱君臣纲常?”   章惇侃侃而言。不过在韩冈看来,仅是就曾布之言辩解,却没有半点反击。也难怪,这根本不是在为高丽国王而争吵。   “王勋诚然不适任,且有碍朝廷计划。但若是换了另一位,难道就能适任不成?”   张璪一向很少表明自己的态度,更不愿开罪宰执班中的同列,但他的口气虽是缓和,却也是在表示反对。   “最坏也不会比王勋更差。废立国主岂是小事,即位才数月,便犯下了那么多过错,高丽群臣乃是忍无可忍方才奏请朝廷给一个公道。换了其他宗室为君,必会将其引以为戒,不敢再有懈怠。”   “但这又干杨从先何事?朝廷命其驻兵海外,可不是让他去废立藩王的。”   “杨从先居耽罗,高丽国中事皆需高丽君臣相助,王勋耽于逸乐,无心王事,致使辽军渡海入侵日本一事未能及时掌握,杨从先性急或有之,但亦是人情难免。”   新任的高丽国王王勋无事复国大业,荒于嬉乐,高丽朝臣忍无可忍,合同上表要求废去王勋。到底要不要同意他们的请求,争论得很厉害。基本上就是章惇一个人表示赞同,而东府的宰执们都表示反对。剩下的苏颂、薛向都不表态。   而韩冈,也同样在旁观——因为情况并不对。   现在章惇与蔡确等人争论的,并不是高丽国君臣的问题,而是他所举荐的杨从先的罪过。   明面上高丽群臣的奏章看着并没有异样。但驻扎在耽罗岛上、与高丽的流亡朝廷在一起的水师将领杨从先,却一同上奏表示赞同高丽群臣的意见。他这个表态完全不合情理。   作为一名上国派来相助的将领,他与高丽朝廷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只需按照朝廷的吩咐行事。如果仅仅觉得王勋并不适任,他只要写上对王勋的看法就足够了,剩下的就是等朝廷的决定,完全没必要直接表示赞同,将自己牵扯进去。   升到他这个位置上,就算是武官也该知道趋吉避凶的道理,正常情况下,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很明显的,杨从先已经与高丽群臣有着解不开的利益纠葛,甚至废去王勋之位的这件事中,他已经一脚踏了进去,所以杨从先才会如此表态。而据派驻在军中的走马承受上报,杨从先数次进入高丽王庭,据称是为了质询辽国入侵日本一事,只是没有更多的细节。   不过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了,足以让杨从先不能翻身,同时让他身后的章惇吃个大亏。   为什么章惇要坚持同意高丽群臣的请求?正是不想让杨从先成为攻击自己的武器,至少让自己少受点牵连。   韩冈看得出来,章惇可是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却还不得不同意高丽群臣的要求,以保住杨从先。   杨从先区区一名武将,却参与到外藩国王的更替上。他这样的行为,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是朝廷所无法容忍的。如果是在朝堂党争的时候,拿着当把柄,足以让一名宰相由此落马,整个派系溃不成军。而杨从先是章惇推荐去的,同时也跟韩冈有牵扯不清的关系。真要计较起来,他们都别想好过。   幸好如今两府宰臣都不想将事情闹大,逼得章惇要鱼死网破,韩冈反目成仇。维持朝堂的稳定对所有人都有好处。但这并不代表还要一团和气,有机会的时候,谁都不会放弃。东西府之间,宰辅个人之间,都少不了争权夺利。   蔡确主导下,章惇节节败退,听着言辞上毫不落下风,但实际上连反击都做不到。要将这件事局限在高丽的朝堂内部,将他以及杨从先的责任洗脱,要付出很多利益作为交换。   至于是否要换一个合适的高丽国王,只要章惇表示退让,几位宰执都不会反对。所谓纲常大义,想要找个合理的理由绕过去,实在是太容易不过。毕竟,他们也都不想看到辽国能够毫无牵制的并吞高丽、侵略日本。   正是有着这一份私心,章惇还能勉强维持战线,尽量减少自己的损失。而苏颂、薛向就不肯趟浑水,两边都不想得罪,故而不想掺和进去。但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几名没有表态的宰辅就显得格外显眼。   向皇后被吵得烦了,见到殿上还有人在看热闹,便出言问道:“韩宣徽,苏卿、薛卿,不知你们有什么看法?”   韩冈看看苏颂和薛向,见他们没有站出来的意思,只得踏出一步,“敢问殿下,朝廷为高丽册封新王,又派去水师,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存亡继绝吗?”   “是牵制辽国……”向皇后回应道。   “殿下明鉴,正是为了牵制辽国。高丽不过是海外小国,其存其亡,本不足论。惟其与辽交恶多年,中国可以引以为臂助,故而断绝往来百多年后,又重新遣使往来,授其金册。如今辽国并吞高丽,也是中国所不能容忍。”   向皇后点头,“宣徽之言有理。”   朝廷需要的正是让辽国不能顺顺利利地并吞高丽。否则一旦给辽国拥有了海上力量,万里海疆将永无宁日。若是能用高丽拖住辽国,则北方疆界就能太平许多。但此前辽国不仅顺利地占据了高丽的全部领土,甚至毫无干扰地渡海攻打日本。在册封王勋为高丽国王的最初目的上,朝廷已经是失败了。   “确认了朝廷的目标,就是抓住了根本。只要不利于牵制辽国,任何请求都不能同意。若是有利于牵制辽国,便可以视情况通融一二。”   韩冈的话顿时引火上身。韩绛转过头来,盯着对面的韩冈:“难道在韩冈你眼中,三纲五常就不是根本了?”   曾布立刻跟上:“宣徽宣讲气学不遗余力,难道纲常二字不在气学之中?”   张璪也道:“宣徽当世名儒,这种不顾君纲常大节的话,天子之师不当说啊。”   宰辅们哪个不知道朝廷在高丽、乃至整个东海战略上最重要的关键是什么?根本不需要韩冈来多嘴多舌。杨从先的事,韩冈也要担一份责任。本来他站在旁边时,还可以暂时放他一马,但现在既然跳出来,那就当章惇一样对付。   “纲纪当然是根本大节。高丽群臣见识不足,所以罔顾大节。杨从先又是武将,不识大体,为金悌所惑。这都是不可否认的。”   伊尹、霍光的例子就不用拿出来说了,高丽群臣废王勋时所引用的例子,便是尹、霍二人。方才章惇与东府宰执们争论了半天,就这两个先例,没有少争执。韩冈想要做的,只是转移注意力而已。   韩冈说得轻巧,但杨从先的责任怎么能这么简单地就给他洗脱掉?蔡确当即便道:“那么高丽群臣的奏请怎么办,是要驳回去吗?”   “那要看太上皇后的处断了。”韩冈转向向皇后:“以臣之见当从朝中选派一名良臣,领一部兵马去耽罗,着其总理高丽内外事。之后究竟是让王勋退位,还是让他继续为高丽国主,都无关紧要了,真要说起来,还是让他留在国王位置更好的一点。” 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剑隐风雷(二十三)   “总理高丽内外事?!”   不仅仅是向皇后,就连韩绛、蔡确都惊讶出声。   这个职位从来没听说过,但不用多想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内外事都归了这名大臣管,这不就是有实无名的高丽王吗?   蔡确考虑过一贯爱别出心裁的韩冈会怎么解决现在面临的问题,但他决然想不到韩冈竟然会起意派一个高丽王过去。   “总理军国事、平章军国事、处分军国事都可以,顾问、辅政也没问题,只要权限相同,什么名义都无所谓。”   韩冈这番话更加直白了,就是要将高丽王变成傀儡,牢牢掌握住高丽朝政,将高丽小朝廷握在手中。   有了派出去的使臣管治高丽朝廷,高丽王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都无关紧要了。就是三岁孩童,百岁人瑞,疯子、傻子、智士、勇士、明君、昏王,都影响不了高丽的朝政。   让高丽能够遵循大宋的需求行事,这就是总理高丽内外事的工作。   终于等到了韩冈出言相助,章惇精神陡然一振,纵然他前面支持另立新君,而韩冈则说留着王勋更好一点,但韩冈的本意还是在保住杨从先,并推动大宋更深一步地参与到高丽、乃至东海的变局中。虽说高丽总理的人选,必然会转到东府手中,但这一次本就要出血,东海这块鸡肋,丢掉也就丢掉了。   “若能让高丽君臣接受中国使臣总理高丽内外事,胜过另立新君。”章惇毫不犹豫地否定掉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如此一来,也不会有损君臣纲常。此乃两全之策。”   蔡确听韩冈的意思,以及章惇的描述,就是将高丽从外藩变成内藩,直接变成如东汉郡国那样由朝廷控制的藩国。这当然是好事,不过这么做的麻烦也不会少。   “高丽君臣岂会甘心?!”   他看着韩冈,期待韩冈给他一个让人满意的回答。   但出言反驳的是章惇:“汉时分封诸王,设国相以掌国政,设中尉以掌军事。而藩国国相、中尉,皆是朝廷任命。正所谓‘相治民,如郡太守,中尉如郡都尉’。那时候的诸侯王,不知甘不甘心?”   蔡确怫然不悦:“高丽岂能与刘姓诸王等同?”   章惇立刻反问:“受朝廷的册封,拿朝廷的钱粮,还要朝廷为其撑腰,难道朝廷还管不得?!”   蔡确则道:“论理,朝廷当然管得了。但论人情,却不能这么做。朝廷能派一总理,却不能派去一个高丽朝廷。事情都要高丽群臣去处置,又怎可能不去考虑他们的想法?”   曾布也紧跟着接了上去:“王勋依然还在位,纵然不得人心,但只要他还是高丽王,高丽诸臣哪个能安心地继续做事,就不怕日后高丽光复,其重掌大政后来个秋后算账?”   向皇后眉头越皱越紧。   东西两府的立场完全反过来了。前面蔡确和曾布还反对另立新君,现在就要考虑高丽群臣的立场了,难道现在就不是乱臣贼子了?   “蔡卿,曾卿,这高丽诸臣的奏请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当然不能答应!”两人异口同声。   向皇后当即翻了脸:“这又不成,那有不成,到底该怎么做!?依蔡卿、曾卿方才之言,高丽诸臣既然已经递了奏表,便再无退步的余地,除非朝廷应允他们的请求,否则如何能够安心做事?”   蔡确无视太上皇后的愤怒,恭声道:“殿下明鉴。高丽群臣欲废王勋,改立新君,其理由不过是不求复国,但如此主张,又违背纲常。两难之下,若不能择其一,就只能从朝廷中选派良臣,去配合高丽恢复国土,而王勋,便留他在后宫。这的确是良策,但章惇称此乃两全之法,臣却不能苟同。必须考虑得更周全一点,以免局势更加败坏。”   曾布也跟着说道:“正如蔡相公所言,杨从先在高丽,不能阻臣子犯上,如今高丽君臣已如寇仇,遣一人总理高丽军国事,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何将事情做好,免得再生事端,这是朝廷必须要考虑清楚的一件事。”   “殿下,今日之事,杨从先虽有过,但也不无微功。若是没有杨从先在耽罗镇守,还不知会被金悌之辈弄出什么结果?高丽东夷,不识礼仪,弑君之事不是做不出来。”   曾布嘴动了动,却没出声,不过嘴角却向外撇开。   韩冈当然知道这番说辞实在牵强,要不是章惇已经顺水推舟,声明放弃了对东海局势上的控制权,蔡确、曾布现在就能翻脸。   “不过杨从先位卑,又是武将,见识不足,凡事又不能自专,必须上请,所以若是有一文臣总理高丽事务,决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至于怎么调节或弥补高丽君臣之间的嫌隙,这是日后要考虑,并非当务之急。”   蔡确沉着脸:“那什么才是当务之急?”   “耽罗。大宋远而辽国近。如今高丽新亡不久,积威犹在,又有王师驻扎岛上,故而耽罗国主不敢叛离。但时日一久,耽罗国必然会起异心。”韩冈顿了一下,又道:“纵然耽罗国能一直效顺中国、高丽,高丽君臣恐怕也不会甘心于食客的身份,鸠占鹊巢也只是时间问题。同时还有日本,辽人既然犯其疆界,中国便不能坐视,日本远离中土,朝廷策应不及,有大臣于外联络、主持,则能更快地应对变化。”   韩冈话出口,还想说话的曾布就停下了。   这一回辽国对日本的侵略,使得朝中都开始担心起日后大宋海疆的安危。在大宋君臣的心目中,日本离中国很远,在太宗时来访中国的倭国僧人口中,是“望落日而西行,十万里之波涛难尽”。但有了占据高丽的辽国渡海入寇,感觉就好像一下被拉近了许多,必须加以重视。   韩冈看看蔡确、曾布,暗暗一叹,这气焰好歹是压下去了。不过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东海战略的控制权转到东府的手中。这个高丽总理大臣就是送出去的好处。   从崇政殿出来,韩冈和章惇故意慢了两步,在后面低声交换着自己的愤怒。   章惇一出殿门,脸色就变了,色做铁青,恨恨地低声道:“杨从先好大的胆子!”   “他还是胆子小了。再大点,直接就将王勋给弄死了,省了多少麻烦?”   “小奸小恶,不成气候。”   “若是大奸大恶,可就容不了他了。”   正是因为现在是高丽群臣上书请求废王勋之位,所以章惇和韩冈才能确定整件事必然是杨从先挑起来的。   如果是高丽大臣——比如金悌——来主导政变,他们完全可以一杯毒酒解决所有事,然后报一个病亡。只要大宋还要用他们牵制辽国,就不可能治他们的罪。完全不需要千里迢迢送信来请求朝廷许可。   而现在的情况,只有杨从先在其中占着重要、甚至主导的位置,所以王勋才能保住性命。弑君一事,日后如果拆穿了,就算沾点边,再有功劳,性命都保不住。暗杀高丽王,与串通逼宫的性质完全不同,日后真相曝出来,全家都要上刑场。而仅仅是逼王勋退位,则很容易推脱干净,不至于有大碍。   这是明摆着的事。之前韩冈在殿上的发言,也只能绕一绕向皇后,哪位宰辅不是心明眼亮,只是碍于韩冈,没有给拆穿。   章惇恨声道:“先再用他一阵,等有了合适的人选,就把他给换掉。”   “但高丽总理这个位置,得选派得力之人,否则整个东海都要乱了。”   在军事上能让人信任的文官并不多。地位不能低,又要有足够的军事和政治经验,能够担负起东海大局,同时还要甘愿去高丽,几条线一划,剩下的选择就寥寥无几。   “最合适的其实是黄裳。”   韩冈摇头:“安厚卿难道会比他差了吗?”   章惇手底下不会没有人,还在河东的章楶就是一个绝佳的人选,但蔡确怎么可能会同意章惇的人去主持东海。黄裳的情况好些,如果韩冈大力推荐他的话,蔡确的确有可能松口,但在黄裳拿到制举资格之前,韩冈并不愿意放他出京。   “安焘从未领军。而且翰林学士对高丽来说也太破格了。侍制以上的重臣,有几人愿意长留高丽?”   韩冈想了一下,摇摇头,“让蔡相公操心吧。”   听到韩冈提蔡确,章惇脸色更阴沉了几分,不过随即就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罢了,就让蔡持正去操心好了。”   高丽太上皇说着是好听,可高丽朝廷现在都还寄人篱下,土地、人口,还不如一个乡,除非有雄心壮志,想立功域外,否则谁愿意好端端的国内不待,跑去跟岛夷打交道。   韩冈、章惇落在后面,与前面的宰执渐渐离得远了,不过走下了廊道转向文德门的时候,却见前面韩绛、蔡确停住了脚。紧随在后的曾布、张璪几位,也都停了下来。   几名宰辅站在青石板上,同时抬头向东面的天空望过去,不知在看些什么。   韩冈与章惇相互看看,眼中都泛着疑色,随即快步赶上,一同下了台阶,走出长廊,然后向同一个方向望过去。   一道浓黑色的烟柱,越过了高耸的宫墙,直透云霄。   “又是哪里烧起来了?” 第四十七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上)   “这火不小……”   曾布的双眉都快拧到了一块儿。   虽然隔着皇城城墙,但远近还能分得出来。不是在外城的城墙边上,就是在城外近处。那个距离上,还如此显眼,可见火势之大。   不独他一人,两府宰执望着天边的黑色烟雾,无不是阴沉着脸。   他们在京城里的时间都不短,见识过的火灾次数也不少,现在依然腾起的黑烟,远远超过他们过去接触过的火情。   黑烟随风扩散,东面小半天空都蒙上了一层黑纱。清晨时尚算得上通透的天空,此时也变得雾蒙蒙的一片。   只看这规模,如果是城内失火,这一下子不知要烧掉多少座街坊。就算是在城外,情况也差不太多。可环绕京城城墙周围的,依然是繁华到极致的连绵屋舍。只看那浓烟起处,距离越远,就意味着火情更重。   “石得一呢。”韩绛猛然大声呵斥,“城头上就没人长眼睛吗?”   薛向也挂着脸:“这么大的阵势,皇城上难道看不见?到底是哪边烧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京城中不禁气球,不过禁飞船,不能载人上天。但皇城城墙上占据高处,若有警信,第一个就该看见。   石得一管勾皇城司,通报灾情其实不关他的事,但现在谁管那么多?他是朝廷的耳目之寄,这么大的事,他不及时来报,就是他的责任。   远望着烟火,无论哪一位的宰辅都手脚发冷。   京城的建筑多是木制,房屋又是鳞次栉比,尤其是外城街道两旁的屋舍,唯恐浪费半点空间,不比内城之中,王公贵胄、名臣显宦们的宅邸,都有着绝大的空间来布置后花园。   张璪转身,指着旁边的一名内侍,“速去将此事通报太上皇后。”   章惇皱了下眉,火不是在皇城里面烧起来的,还没得到具体消息,没必要现在惊动太上皇后和天子。   对张璪的轻燥,韩冈也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却也没阻拦,不是大事。   “应该不会是城内。”苏颂盯着烟云半晌,突然道:“如果是城中厢坊,不可能一下子就烧起来。又有街道、坊市,很难有这么大的火势。”   “城外?”   苏颂道:“那边是石炭场的方向。”   “的确。”蔡确看了一阵,点头认可,“河南河北十二场中的后六场都在那个方向上。”   贯穿京城的汴河,在城外的一段,河南河北皆有一座座占地面积极大的石炭场,用来储存京城百万居民的日常用炭。   “是储存的石炭烧起来了?”韩绛向苏颂确认。   “多半是。”苏颂点头。   韩绛长舒了一口气,“这就好。”   其他人也都松了一口气。如果损失的仅仅是不值钱的石炭,而不是京城百姓,绝对是个让人安心的好消息了。   但韩冈并不觉得能多安心,冬天的石炭场中,是一座座由煤堆成的小山,不论哪一座烧起来,依然是一场灾难。要是这几日风大一点,卷起火星,京城可不知有多少地方会跟着烧起来了。   这一回,新任的知开封府李肃之有难了。   片刻之后,太上皇后和宰辅们重新来到崇政殿。   石得一这位管勾皇城司总算是到了,而开封府知府李肃之直接去了火场,派了一名推官过来通报消息。   的确是石炭场烧起来了。   至少现在还仅仅局限在石炭场中。   河北第十一场的煤堆无火自燃,石炭场中的守兵扑灭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火势扩大,风助火势,在一刻钟之内,就烧遍了全场。驻守石炭场的百来名士兵伤亡惨重,有整整一半没能逃出来。   一下死了五十多人,开封知府必须要为整件事负责,不过开封府推官也汇报道:“李大府已经率城中潜火兵三百人去了火场,亲自指挥灭火。”   听了石得一和那名推官报告,韩绛立刻问:“河北第十一场存了有多少石炭?”   刚刚查过账簿的曾布,喉咙仿佛是多少天没见雨水的田地,干哑艰涩,“在京的任何一座石炭场都至少有十万秤,而汴河后六场,没有少于五十万秤的……”   向皇后在屏风后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苏颂叹着气:“现在是腊月,这是京城百万军民一个冬天的分量。”   一秤三十斤,五十万秤就是一千五百万斤,十五万石。六座石炭场的总储量,已经有百万石之多。   百斤石炭,节省一点足够三五口的小户人家一月之用。但大户人家,取暖、炊事,一个月随随便便都能用去上百石。而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豪门大户、官宦世家。京城的人口在百万以上,还有大规模的钢铁工业,以及其他需要加热熔炼的手工业,其煤炭的消耗,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由于水运的时间限制,以及年节放假的问题,冬至之后,一直到年节结束之前,也就是差不多到二月为止,石炭进京量几乎下降到零。整个冬天的分量,都会在冬至前运抵京城。尤其是腊月前后,京城中石炭的储备量几乎快要超过粮食的储备,京城周围大小二十余座石炭场,平均到每座石炭场中的存煤要超过十万石。   “好端端的,怎么就烧起来了?”向皇后叹着,至少百姓没有遭灾,让她放心许多,但几十万秤的石炭一下就给烧了,放在谁身上都会心疼。   “无火自燃,这可能吗?”韩绛皱着眉,质问道。   “煤堆的确会自燃。”见石得一和推官都摇头自陈不知,韩冈出面回答,“这与天气的变化有关,前些天下的雪这几日化了不少,尤其是煤场,雪化得最快,煤堆湿了之后,很容易就自燃。记得前些年河南第七场就烧过,幸好当时就扑灭了,火没起来,似乎当时报的就是自燃。”   “的确是报称自燃。”蔡确道,“当时臣正在御史台中,太上皇曾下旨彻查。”   “不过也不能排除有奸人纵火。”韩冈又道,“年底了,正是查账的时候。”   “此事要严查!”向皇后厉声道,“要彻查到底。”   “殿下。”韩绛提声道,“当务之急是救火。”   “韩相公说的是。”得了提醒,向皇后连忙点头,“该如何处置?”   蔡确随即道:“依现在的火势,只能放弃河北第十一场了,但必须要做到不让火势蔓延出去。”   河北第十一场的石炭积蓄量大约足够十万人一个月的使用,绝对不会缺乏燃料,对于已经烧成这般模样的煤山,灭火的队伍没有任何办法。能做的只有阻止火势蔓延。煤山的火是扑不灭的,只能等到烧光为止。至少在这个时代,用简陋的工具,完全扑救不了。   章惇也跟着道:“但兵马要准备调动了,现在在火场上的兵力完全不够。”   曾布补充着:“还要选调精兵巡守城中。潜火铺的铺兵被调去城外灭火,要是今日城中再有火情,他们都来不及调回来。”   几名宰辅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自己的意见。   “殿下。”又是韩绛站了出来,“这件事还是先让开封府先全权处理,朝廷先好准备,随时调人支援。”   韩绛打断了一群人缺乏实际的议论,将事权归于现场。   具体怎么救火,不用任何人插嘴,京城中的专业人士很多。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城市,尤其是开封这样的巨型城市,见识过的火灾不会比任何人少,只要做过亲民官,也不会缺乏救火的经验。   而宰辅们都没有表示异议。现在不插手,事后也方便推卸责任。若是在殿上乱指挥,一旦有错,就是黄泥落到裤裆里了。   向皇后和宰辅们在皇城中焦急地等着消息。为了不影响工作,宰辅们还是返回各自的衙门,韩冈也一起回到了宣徽院。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里,李肃之接二连三地遣人回来求援。火场热浪滚滚,炙热的风刮过四周,潜火兵甚至连靠近都难。现在开封府勉强建起两道隔离带,将火势暂时局限在了石炭场周围。   向皇后和两府连下几道诏令,附近的几座石炭场,一口气派去了三千多士兵,就站在煤堆上监视着。他们的脚下,一堆堆石炭全都用草席盖上,有的更是从附近掘了泥土,一点点地铺在草席上。   午后听人传报,中午时分,因为风向突然转变,有两名潜火兵走避不及被卷入火中,尸骨无存。   而另有十余人,被火烧伤,送去了医院。不过据韩冈得到的消息,送去医院的都是大面积烧伤的患者,可以说都没救了。而那些仅仅轻度烧伤的士兵,依然被留在现场,就地治疗后,便继续投入灭火工作。   这场火从上午烧到了黄昏,烟尘已经完全笼罩了这座城市。   从门窗紧闭的房中出来,刺鼻的烟气让韩冈忍不住连咳了好几声。   落日的辉光透过烟雾后,模糊得只剩一点暗红。而东侧映上半空的火光,却比余晖更加明亮。   望着东面的天空,韩冈用手捂着口鼻,心中烦躁,这场火不知要烧到什么时候? 第四十七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中)   宗泽带着口罩出了门。   都快入夜了,东面依然红光漫天,空气也变得更加污浊呛人。   望了望东方被红雾渲染过的天空,宗泽忧心忡忡,不知道会不会连城中都给烧起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宗泽宁可窝在房间里。只是咕咕叫的肚子提醒他,最好还是趁早出去。   到了街上,行人比平日少了许多,街道两边的店家都清闲得出来聚着说话,看他们视线方向,就知道话题离不开仍在熊熊燃烧着的炭场大火。   几名士子从宗泽面前走过,他们是从前面的图书馆出来的,听口音是两浙的钱嘉人氏,离义乌近在咫尺。宗泽在国子监中大小是个名人,京城士林中也能算,不过这几位士子不认识宗泽,宗泽也不认识他们——或许也是带着口罩的缘故——就这么擦身而过,宗泽猜度着多半是上京来赶考的贡生,相约往图书馆看书。   进入腊月之后,开封图书馆的工程也慢了下来,开馆准备还没有完成,尤其是里面的图书编目的工作,进展比想象的要慢很多。不过为了及早展示成果,图书馆中已经先行开放了几间专供阅览图书的厢房,提供一部分经史书籍和报刊供人阅读,顺便还提供熟水。虽然图书馆中没有火炉取暖,但有热水也勉强能抵得过了。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京城的士子愿意去图书馆读书的不在少数,想要在里面占个位子,非得早早地就过去排队等着开门。   宗泽最近还听到一个消息,朝廷正在筹备建造一座由砖石砌成的大图书馆,而不是借用已有的建筑,名为皇宋大图书馆。不仅搜集通行于世的一干经史子集,连一些珍藏在皇城内的珍本、孤本,都会抄写、翻印,然后收入馆中,据说最后能有十万部,百万卷之多。   宗泽觉得那是胡吹,自仓颉造字之后,几千年来世间到底有没有十万部图书还是两说,加上散佚的不计其数,又怎么可能收集到十万部来?不过数目也不会太少就是了,藏书上万部不是不可能。   而且那应该是多少年以后了。别的不说,善财难舍四个字,宗泽就算还没有做官,也是早有体会。皇宋大图书馆想要建起来,至少数十万贯,加上馆中藏书,百万贯亦是等闲。此外馆中藏书,光是编订目录,也是时日久长,不是一年半载就能见全功。   但那终究是儒林盛事,一旦此事功成,就像是医院从京城普及到地方一样,州县中也肯定都会设立图书馆,供贫寒士子借阅。很多贫家出身的士人不能出头,不是才智不及,而是他们能看到的书太少,少了见识和学问,以博学著称的儒臣,往往都是出自高门,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若是拿了错讹过多的版本当成正本来苦读,更是南辕北辙的一桩事了。有了图书馆,这样的情况也会稍稍改善一点。   不过这样的天气,不会有什么人还留在图书馆中,宗泽往图书馆的方向看了看,就发现一群群士子正从那边过来,看样子今天是提前关门了。   走过街口,宗泽往平日吃饭的小酒家走去。   呛人的烟雾弥漫在城中。带着口罩,宗泽连声咳着,想着是不是去医院的药房去买点清润咽喉的成药?但再想想路上要走多远,他立刻就打消了念头。   来到定点的食堂,宗泽掀帘进门。   “宗秀才来了!?”   隔着一层口罩,小酒店的店主依然一下就认出了宗泽。他忙丢下手中的账本,上前去笑脸相迎。   这是每个月丢下两贯钱在店中包伙的熟客,还时不时带着朋友来光顾,贡生的光环不算什么,但沉甸甸的铜钱铁钱,在这家门前连个迎客的小儿都没有的小酒店店主眼中,可不比进士差了。   看着店中满满当当的都是人,宗泽随即便笑道:“今天生意好啊。”   “人再多也会将宗秀才你的位子留下来。”店主点头哈腰,领着宗泽往里走,“今天小店刚熬了一锅化痰止咳、清咽润肺的贝母秋梨汤,这些都是来喝汤的。秀才要不要来上一盅?”   宗泽在老位子坐下来,点点头:“先来一盅吧。”   小酒店就是有这个好处,什么都能做。酒菜之外,夏天卖凉汤,冬天卖热饮,从来不会浪费一丝赚钱的机会。   转眼店主就端了一盅川贝秋梨汤来,在宗泽面前揭开盖子,尚是热气腾腾,一股独特的香味扑面而来。   店主在宗泽面前叹道,“本来是要用枣子为主料做汤的,不过今天早间一看城外的石炭场起火了,小人就立刻换了一锅贝母秋梨汤。”   宗泽闻言摇头笑,“这火看样子是要烧上几天了,这明天后天可都有着赚了。”   店主连忙道,“那就多谢秀才公的吉言。”   宗泽点点头,直接将店主丢到了脑后。掀开一角窗帘,从窗中看出去,东侧的天空更加明亮。   那店主顺便就带了一眼过去,同样望着天边的火光,立刻喃喃有词:“千万别烧到城里面。”   宗泽笑着宽慰:“有城墙挡着呢,不用担太多心。”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外面当当地敲着梆子,梆子声后又接上人声,不知在嚷嚷些什么。   “还没到点呢,怎么就打更了?”店主满头雾水,探头向外面看。却迎面过来一名士子,忙不迭地迎了进来。   那士子进来后左右看看,见了宗泽,便大声叫道:“汝霖,怎么还在这边?”   “安邦兄。”宗泽站了起来,那是他的知交李常甯,“怎么了?”   李常甯走过来,与宗泽对行了礼,这才说道:“外面在敲锣呢。今天要宵禁了。你要吃饭可还是快点吧。”   “宵禁?莫不是怕火飘过来?”店家连忙问道。   真要失火,夜市人头涌涌的话,的确会很让人头疼。   但两名士人正说话,区区一个店主敢随便插话进来,李常甯立刻就拉下了脸。   “可不止这一些。”宗泽上去打着圆场,“还是怕贼人作奸犯科。更是怕有心人想要浑水摸鱼。”   店家听不懂也探不出其中的联系,但李常甯很清楚,“还有谁能浑水摸鱼?天子都即位了,太上皇后坐镇朝中,更是赢了……”   李常甯的话才说到一半,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从街上传来,数百士兵自门前奔行而过,到了前面的街口便转向东去。   宗泽隔着小窗,目光追着他们,心中的忧虑又深了两分。   匆匆调兵出城,事态恶化的可能性居多。   “怕是又出事了。”李常甯一把将帘幕全都掀开,望着远去的士兵,心中不无担忧。   在李常甯的催促下面,宗泽匆匆会了钞出门,然后好事心重的两人沿着汴河往东去,很快就听到前面一片声传来,“第八场烧起来了。”   “第八场不是在河南吗?”李常甯惊讶道,在京城久了,对于这些地名所处的位置,立刻就能反应过来。   “汴水才多宽?河南第八场就在十一场的汴河对岸,火又烧得这么大,只要风向一变,火星就能刮过去,然后烧起来。”   李常甯叹了一声:“这一回,城内城外都是更热闹了。”   应该是避火的缘故,宗泽发现汴河中的船只比平常多了多,东城外的百姓估计也会进城来投靠亲友,的确是更“热闹”了。   宗泽远眺东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熄火,戴着口罩实在是不舒服。   不过他现在更希望朝廷能安安稳稳,不要让有心人觉得其中有什么破绽可以利用。想来宰辅们也应是一般的想法,这时候朝廷万万动荡不得,不留一点空隙给那些有异心的人。   “还是希望能太太平平地过个年啊。”宗泽如此期盼着。   ……   暮色沉沉。   崇政殿中,有向皇后和众位宰辅大臣。火情变化,让他们不得不重又聚在此处。   他们刚刚安排好安排今天以及之后数日在宫中值守名单,两府宰执,再加上韩冈,之后的几天,便是要轮班守在皇城中,可以随时处置各项急务。   接下来,就是对权知开封府李肃之的问询。   旧火未灭,新火又起,这火情的蔓延,让太上皇后和宰辅们极为恼火。多了几十万秤的燃料,这火势更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消退了。   平日里还是比较注重仪态的李肃之,今天显得狼狈不堪,脸上甚至还有黑灰。听到向皇后的询问,立刻就在沉默中有了动静。   “装模作样。”章惇的声音只有身边的韩冈听见了。   堂堂权知开封府,能站在火灾的第一线,还能对他有什么苛求?如果韩冈不是知道这一位领军救火,硬是没有出城,而是就留在城门内指挥工作的话,多半会觉得章惇是太过求全责备了。   但现在他的想法是完全不一样的。   那几座煤山想要烧完,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中间说不定还会有反复。权知开封府可不能留在庸官的手中,最好能够尽快换人。   得换上一个能力出众,又有威信,还能亲自搏命的新知府。 第四十七章 岂意繁华滋劫火(下)   李肃之汇报过灾情,很快就离开,前往火场指挥。   当然,韩冈知道他应该还是会留在有城墙防护的城内,而不是当真前往火场。   现在缺乏足够的灭火手段,士气又十分低落,躲在后面的官员,在指挥上就隔了一层,更不用说与下属之间的信赖关系。   他之前之所以能让向皇后改了提举太极观的任命,转为权知开封府,是因为他的经验——曾经两任开封知府——调和京中内外事也能得心应手。对于这项任命,在今天之前,没多少人有异议,他表现得很不错。   但现在遇上急难,他的劣势就凸显出来了。年纪太大,不能高效迅速地指挥灭火。当年在瀛洲知州位置上处理地震的才能,看起来已经随着时光而消磨殆尽了。   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清楚,李肃之在开封府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如果没有大量人员伤亡,李肃之的位置或许还能保得住,朝廷也会给他这位老臣留一分体面。现在才被引燃的石炭场,又是一批伤亡。人数还没来得及统计出来,但数量绝不会少。就算之后火势顺利地被扑灭,李肃之都很难逃脱罪责——总要有人出来为这么大的伤亡和损失负责。   而且从一座石炭场,蔓延到第二座,火势不仅仅是翻倍那么简单,需要防护的范围一下扩大了数倍,需要调遣的人手也陡然增加了数倍。李肃之到底能不能控制得住这样的一场大火,现在正在崇政殿中的宰辅们,谁敢为他打包票?甚至已经有人站出来说要走马换将了。   “殿下。”韩绛出班道:“李肃之年已老,精力不济。方才奏对时,奏事无序,已可见一斑。依臣之见,还是选派良臣指挥灭火,李肃之回镇府中为是。”   “相公心中可有人选?”   “暂无。”韩绛毫无愧色地摇头,“但朝中良臣无数,素有威信和才干的重臣为数不少,殿下可从中选派。”   这位首相一边说着话,一边却瞥了韩冈一眼。   韩冈正看着韩绛,与其视线正对上。顿时,韩冈的眉头就皱了起来。韩绛这话说的,是想让自己站出来毛遂自荐不成?顺便保住李肃之?只是他想了一下,觉得倒也无妨,朝廷现在一时间也很难找到人。   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有人会在这时候挺身而出,临危受命。摊子万一砸在手中,谁就得把底都兜了。危急关头,能有几人愿意赴汤蹈火的——现在可是真正的要蹈火了!火星随风飘来,城中到处都有可能被点燃。更不用说,镇内管勾烟火事是未入流的官员才会接下来的差遣,哪位重臣愿意去做这样的事?或许会变成小官争取上位的工具,而不是正常的灭火。   想到这里,韩冈的心便坚定了。与其让不靠谱的官员来指挥,他觉得还是自己出马能够安心一点。至于面子的问题,韩冈还不放在心上。   “沈括如何?”说话的并不是韩冈,而是蔡确。赶在韩冈站出来之前,蔡确提出了他心中的合适人选,“才干是不会缺的,能力、经验都绰绰有余。不过堂堂翰林学士,不能仅为一管勾烟火事。得让他权知开封府才算是名正言顺,调动人手也更方便一点。”   翰林学士兼权知开封府,要卸下的仅仅是知制诰的头衔,地位却涨了许多,已经近乎于两府宰执了。韩冈相信,以沈括的性格,绝对不会拒绝这样的任命。   历代权知开封府的,都是朝廷精挑细选出来的能臣。李肃之也不例外,但他现在缺乏临危不乱的能力,也缺乏足够的见识和手腕,这一点上他是远远比不上实务经验充分的沈括。   沈括在翰林学士的位置上,并不很受到重视,只是依常轮值,起草诏书。至于备咨询的任务,向皇后从来没有起用过他。所以沈括的闲暇时间很多,总能将大部分精力分在《自然》期刊上。一旦他就职开封府,可就没那个空闲的时间了,的确让韩冈感到遗憾。但他能得重用,韩冈也乐见其成。   韩冈点着头,附和道:“沈括有才干,若能即刻上任,当能有补于眼下的急务。”   有蔡确和韩冈的配合,向皇后没有任何异议,直接点起身侧的内侍:“宋用臣,速去招沈括上殿。”   宋用臣应声,奉旨去找沈括,殿内一时无事,静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平常让殿中香烟馥郁的香炉,这时候混进了煤炭烟尘之后,变得让人无法忍耐。   沐浴在这样的空气中,韩冈觉得喉间一阵发痒,总忍不住想要咳嗽起来。不过崇政殿中实在不适合做这样的反应,只能强自压制住,等着那种刺激感渐渐消退下去。   突然间屏风前一阵咳嗽声,却又被强行压制住了。   “官家!没事吧?”   来自帘后的声音,很是紧张,赵煦贵为天子,咳嗽一下都是天大的问题。   赵煦彬彬有礼:“回母后,孩儿没事。”只是说话还带着咳嗽。   “宣徽,官家外感烟气,一直都在咳嗽,可有良方?”   赵煦完全是被污浊的空气弄得咳嗽起来的。韩冈为难地看了眼外面,只要火势依然不减,这城中的空气就别想干净起来。   向皇后这可是为难人了,都这时候了,难道还能弄出空气净化装置来?   韩冈心中叫苦,想了想,给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将单层的口罩浸了水,罩好口鼻处,或许能隔离一点烟气。不过殿中寒冷,口罩又是被打湿,带着会很不舒服。”   “听到了没有,还不快去办。”向皇后没等韩冈把话说完,便训斥着身边的内侍,让他们赶快去按韩冈的意见去准备口罩。   很快,赵煦戴上了湿润的口罩,感觉一下好多了,只是短时间内口罩便冷了下去,冰冷湿寒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向皇后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官家还是先下去吧。去探视一下你父皇。”   “儿臣明白。”   赵煦应声离开,片刻之后,他便抵达了福宁殿,一边说着,“外面的灰进来了,把门窗关紧点。”一边走进了赵顼躺卧的内室。   深宫阴寒,高耸的殿宇外观壮丽,却完全不适宜居住。幸好赵顼使用的是一张新床,没有使得热量散发得过快。   新打造的大床,有柱、有门、有槛,像是床,又像是房间。名为八步床,号称纵横皆有八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京中流行。   赵顼病瘫在床,他的病房中人进人出,总是免不了要带了几只蚊虫进来。尽管有多少宫人服侍左右,但总免不了百密一疏。   虽说只有两次被蚊虫叮咬在脸上,可对于一名曾经的皇帝、现任的太上皇来说,已经是太多了。   所以很快福宁宫中便换了这样一张能隔断内外的大床。三面都钉了木板,正面下了蚊帐,隔了一重纱帘,外面的蚊虫就很难再进来了。如今又是冬天,纱帐就换成了厚重的毛毡。   平日里为了听到内间的动静,通向外间的小门总是留着一条缝,现在有了八步床也就更方便了,留两个人在床边值夜,剩下的就可以在外面照睡不误。   赵煦一板一眼地向赵顼行礼问候,赵顼也轻轻在沙盘上画了几笔,算是回应。   对于向皇后,赵顼除了好之外,就没有写过别的字。只有在跟儿子交流的时候,才会多写几个。   赵煦走到床边,看着他的父皇一阵,突然转头问着太医。   “鲁太医,父皇是不是在咳嗽?”   赵顼看着是在咳嗽,只是气息微弱,声音极不明显。但照顾他的内侍宫女,还有翰林医官,天天服侍左右,很快就察觉赵顼胸口的起伏节奏不对。不过他们也没办法,皆是束手无策。   上品的贡炭只有极少的烟气,暖炉又经过精心设计,烟气都会通过管道通入水中,出来之后,就变得干净清爽。但现在是整座东京城的空气都是变得如烟囱里冒出来一般,又哪里有水来洗去烟气?   “父皇,是不是咳得难受?”赵煦趴在床边,紧张地问着。   赵顼眨了眨眼睛,却没用手指直接给出答案。   “用口罩。浸了水后给父皇带上!”赵煦立刻道。   鲁太医忙叫住跪下来领旨的内侍,对赵煦道,“官家,这样上皇会喘不过气来。”   “朕才用的!”赵煦抬头道。   跟着赵煦过来的内侍也说道,“鲁太医,这可是韩宣徽刚进的避烟的方子。”   “官家明鉴。”鲁太医直言道:“上皇久病,又不能移动,如今气息极弱,就是一片纱也会透不过气来。这跟官家不一样。”   赵煦被难住了。皱着眉,他年纪幼小,也想不出办法。   “要不问问韩宣徽?”一人提议。   赵煦眉头更紧,不置可否,只说道:“把帐子弄严实了,不要透风进来。”   赵煦虽然年幼,但配上天子衣冠,已有几分威严。立刻就有几人过来,将帐子上的缝隙都给压住了,不让外面的寒意侵入有着暖炉的床内。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一)   沈括心不甘情不愿。   虽然他被招来时,已经听到了一点消息,知道李肃之的表现不能让太上皇后和两府满意,找自己去是为了替换不适任的李肃之来指挥灭火。   但朝廷给他的并不是专责灭火的临时差遣,而是直接要让他取代李肃之的开封府知府之位。   沈括对此并不情愿。   翰林学士与权知开封府与两府的距离是相当的,而清贵之处,则远远过之。平日只要向天子负责,再写一写诏命制诰,就没什么事了。不像开封府,事务繁芜,千头万绪,要一天忙到晚。但做事都是无功有过,总会有人抱怨。开国以来,赵氏之外开封知府,几乎没有一个是任满三年,然后离开这个位置。   但这是太上皇后和宰辅们共同的要求。   沈括怎么敢拒绝?   韩冈也没有帮沈括逃掉这份苦差事,他也很期盼沈括能尽快将这场火灾给压下去。   如有可能尽快熄灭大火,若是难以做到,也要设法让火势不能蔓延。   现如今,还在京中的重臣中,能够立刻担任开封府知府,且有过一定军事经验的,沈括是第一人。而且以沈括与他韩冈的关系,调动厚生司中的医疗资源也很容易。   而且两府宰执不能轻动,如果沈括还不行的话,在京百官之中,还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韩冈了。   就韩冈本心而言,他也并不想成为字面意义上的救火队员。他对救火完全没有经验,真正指挥起来,并不会比沈括更合适。而且真要轮到他上场,局势败坏到什么样的地步就可想而知。韩冈是决不愿看到那样的场面。   沈括低着头,沉默不语。   太上皇后,两府宰执,以及算得上是恩主的韩冈,都要他接任开封府,他纵然不甘心,也不敢直接拒绝。   片刻之后,他抬头向向皇后道:“请殿下给臣以全权,为防火势蔓延,不得已时就必须拆屋拒火,清除火场周边屋舍。但开封城东,军民数万户,一旦拆屋,必惊动十数万百姓。此事不得殿下应允,臣不敢擅专。”   “这当然可以。”向皇后十分果决,“拆屋拒火之事,沈卿可全权处分,宜春苑、玉津园都随你拆,只要能不让火势扩大就行。”   停了一下,向皇后又道:“莫说宜春苑、玉津园,就是金明池、琼林苑都能拆。此等游玩之地,拆了也不可惜。若有人敢于阻碍,以纵火论。其中官宦,可追夺告身。”   真要拆到城南南薰门外的玉津园、城西景耀门外的宜春苑,开封城早保不住了。而金明池和琼林苑也都在城西。但向皇后有这份心就够了。城东没有皇家园林,但官府和私家的园林、酒楼还是有不少处,无一不是背景深厚。而且城东多仓库,在其背后,也是多少显贵的身影。   只有拿到了向皇后给的尚方宝剑,沈括才能无所顾忌地去拆这些宗亲国戚、勋贵豪门的产业。   “得太上皇后应允,臣便无后顾之忧了。火情紧急,臣不敢多耽搁,这就去与李肃之交接。”   沈括行了礼后,就立刻起身,告辞出门。跨过殿门的果断,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   韩冈目送沈括离开,心中为他默默祈祷,祝他一切顺遂。   这一回事情办得好的话,京城上下都要念他的好,旧日犯下的那些过错,都能赎清了。通向两府的道路,再无障碍。   不过在第二座石炭场被引燃后,灭火的工作就一下难了许多。   真要只是拆一下园林就好了。但大规模的园林多是在城西城南的方向上,东面多为仓库,就是民家,也常常将院子租借出去存放货物。   京城园林之所以会多在城西、城南,而仓库多在城东,那是因为汴河及五丈河水运的关系。北上和西来的纲船都是在城东和东北卸货,使得开封东门外的一大片都以仓库为多。相对于来自江南的汴河,以及京东梁山泊的五丈河,从西面过来的水运物资就要少许多,仓库自是不多,而且这还是近几年开通了襄汉漕运的结果。   草料场、粮仓,以及各色商货的仓库,在城东一片接着一片。更不用说规模巨大的石炭场,东城排岸司有一半的精力放在这些黑石头上。   那些都是易燃品,偏偏库区还是脸贴着脸、背靠着背。纵然有着这个时代最为完善的消防措施,但架不住火势过猛,夜风甚大。一座座煤山,就是放在后世,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解决的难题。   韩冈现在最担心的是这场火别把京城的储备粮给烧光了。要真是那样,明年春天水运重新开启之前,京师百万军民都要饿肚子。   放下对沈括和城东库区的担心,韩冈向两府提议道:“今日一事,给了朝野内外很重要的提醒。没有什么东西,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京城百万军民,日常饮食和取暖都要依靠石炭,炼铁炼钢用掉的石炭更多。但石炭易燃,一旦不是在炉膛中烧起来,就是灾难。所谓前车不忘,后车之师。以臣之见,以后各州各县都得做好应急的准备,并且时常加以演练。遇上水灾、旱灾,或是今日的火灾时,官府到底该怎么做,各地都要结合当地的情况,来写好应急的方略。当真出现了不幸的情况,便按照预定的计划来实行。免得总是手忙脚乱。”   “亡羊补牢?”蔡确对韩冈道:“玉昆,现在可还不是议论如何修栅栏的时候。”   韩冈反问:“找羊的事已经委派了沈括。那么如何修补栅栏,难道不是两府之任?”   “也不必急在今天。”   “订立应急方略,的确不必急在今天。但议论得失,起草诏令,今天却可以做到。”   “蔡相公,韩宣徽。”向皇后打断了两人的争议,“此时的确是当务之急,可写了札子递上来。”   “臣遵旨。”韩冈低下头,蔡确也同样领旨,停下了无谓的争论。   今日宿卫宫中的宰辅,韩冈不在其中。   议定了如何处置火势,留下了蔡确、苏颂,其余宰执便先后离开了皇城。   早已是入夜时分,东面红光漫天,京城中的街道上,已经开始宵禁的准备。   韩冈回到家中时。家中早已经准备好了口罩,防止来自空中的飞灰。   看着在家里都戴上了口罩的妻妾儿女,韩冈摇头笑了,“想得还真周全。”   进屋梳洗更衣,与妻妾儿女一起吃饭说话。到了快三更天的时候,韩冈从书房出来,站在院中望着东面不见消退的火势,更是忧心忡忡。   “官人,还是先睡吧。”   王旖披着衣服过来催促,韩冈点了点头,正准备去睡,就听到府外一阵喧哗,然后就有人进来通报,宫中来人,要见韩冈。   一名内侍被领了进来,是宋用臣。   宋用臣一见到韩冈,草草行了一礼,便立刻说道,“韩宣徽,太上皇后有旨,请宣徽立刻入宫。”   就是在灯光下,宋用臣的脸色也是惨白的。   情知有变,疾步从房中出来,让左右都远避,韩冈询问着原因。   “什么事这般着急?”   宋用臣却摇头不肯说,只是说道:“请宣徽速速入宫。”   韩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命人准备马匹,又去召集亲随,然后进屋更衣,准备返回皇城。   “宣徽,能不能快一点。”韩冈进去换了公服,片刻时间,宋用臣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太上皇后正等着宣徽你呢。”   坐骑还没牵来,就被这样催促着,韩冈语气含怒,“慌什么?出门了也得慢慢走。朝廷重臣夜中在京城狂奔入宫,你这是想让京城都乱起来吗?”   “宣徽!慢走不得啊!千万慢不得!太上皇后在等着宣徽!”宋用臣急声催促,却还是不肯说明原因。   韩冈又瞥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仰头向天。   望着被阴云和雾霾所笼罩的夜空,韩冈沉默不言。就是白天时,也是全然一片模糊,完全看不到天空上的蓝色,现在更是没有半点星光。   宋用臣急得跺脚,又不知道韩冈在做什么,更担心惹来周围的注意,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一个劲地小声催促,如同拉锯一样,不断地来回反复。   在名为宋用臣的噪音源之前,韩冈终于低下头来,盯着宋用臣:“可是福宁殿有变!”   韩冈的话石破天惊,就像是一把刀切开了宋用臣最后的心理防线。   宋用臣怔住了,他隐藏在心中的消息,竟然这么快就给韩冈看透了。心中上下翻腾,站在那里一时动弹不得。   “这是夜观天象知道了真相?”   宋用臣心中惊悸,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韩冈一贯不喜欢夜入皇城,都是在担心有人在皇城内布下陷阱,局势变化的时候,这些事防不胜防,让他心中很没有安全感。但现在宋用臣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让韩冈不用再做无谓的猜测。   坐骑牵来了,人也齐了,韩冈也不再耽搁。   “走!”他跳上马,照空就是一鞭。   现在慢不得了!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二)   “啊!”   刚转上御街,宋用臣就是一声轻呼。   迎面一队人马,正向着正北的宣德门疾行而去。   “是章子厚。”   辨认出了身份,韩冈轻挥了一鞭,立刻赶了上去,却没多招呼宋用臣一声。这位太上皇后身边的红人,听起来就是不想撞上其他宰辅的样子。   也就在同时,章惇那边发现了韩冈,速度慢了下来。   “子厚兄。”   “玉昆。”   正面打了个招呼,韩冈和章惇便合做一队,并辔行于御街之上。   视线扫过章惇身侧,跟在章惇身边的内侍,是向皇后身边的人,却不是宋用臣这样的大貂珰,只是小黄门而已。   原来如此。   章惇同时从宋用臣身上收回视线,向韩冈抛来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   韩冈只能苦笑。   向皇后派宋用臣来召自己入宫,却找了个小黄门去招章惇,或许去找其余宰辅的内侍,也都是小黄门一级。   要说其中没有内情,谁会相信?   韩冈估摸着,如果今天没有因为城外大火,使得宰辅宿直宫掖,恐怕就是自己第一个被召入宫了。   也难怪宋用臣一个劲地催自己快、快、快!   这份信任,韩冈当然乐见。但有时候,也是会带来一身麻烦。   韩冈和章惇,都沉默着,没有人先开口。   穿行在御街上的队伍,除了喝道与马蹄声之外,没有任何杂音。   韩冈不知道章惇有没有从小黄门嘴里撬出来什么,但知枢密院事至少也是猜到了原因。   这对天下大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如果是皇帝猝死,那当然会引起朝廷、甚至天下都为之动荡。   但现在却仅仅是福宁宫有变,太上皇终于龙驭宾天,所有人都不会意外。一年多来,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天,早就有了充分得过了头的心理准备了。   只是韩冈的心情却还是沉重无比。   那终究是一意振作,引导了华夏复兴的君主!   从登基的那一刻起,就将心思放在了富国强兵之上。   就因为有了他,才有了现在即将迈入盛世的大宋。   就是一直受到打压的韩冈,到了如今也是恩怨尽消,回想起来的,都是当年君臣相得时的记忆。   “玉昆。”向被火光映红了的东方看了一阵,章惇打破沉寂,“王舜臣那边有信了,才到的。”   “……赢了?”   “疏勒给他打下来了,还屠了城。”章惇叹了一声,“命令还在半路上了,他都已经处理好了。”   “是回鹘人多年积怨一朝爆发的缘故?”   “嗯,的确都推到了回鹘人的身上了。”   “想得周全啊,果然是有进步了。”韩冈哈的一声笑,然后又敛容问道,“西域算是定了,准备怎么处置他?”   王舜臣的成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几乎是一个人打下了西域。正常情况下,到了这一步都要走马换将,免得西域变成他王家的天下。但在甘凉路还没有稳定地控制下来的情况下,西域一时无法派出更多的兵马。这时候换了其他人替代王舜臣,致使西域的局势恶化,那是韩冈、章惇都不想见到的。   “王舜臣不能轻动,但还得问一问苏子容、薛师正,还有郭仲通的想法。”章惇主张王舜臣留在西域,但他担心东府那边会干涉,打算先统一枢密院中意见再说。“玉昆你的意思呢?”   “王舜臣的确不能动。还有……”韩冈想了想,“疏勒被屠城,要是官军也参到其中去,那群人就不能调回来了。”   “……说得也是。”章惇点头。   战阵上杀人和屠城是两回事,亲自参与过屠城的军队,就像是吃过人的老虎,没人敢留在身边。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会太大,甚至很小。在回鹘人屠城的时候,王舜臣不会糊涂到将手底下的人都放鸭子,为了防备黑汗人的反击,他肯定要在手中握着一支可靠的预备队,才敢放手让其他部队入疏勒城。   能让王舜臣信任的队伍,自然是以官军为主的汉军。从疏勒城中劫掠而来的收获,能占得最多一份的,也必然是汉军。以王舜臣的性格,肯定不会介意从中拿个大头,然后分给下属,这就不必担心汉军因为不能参与抢劫而心怀不满。   韩冈等于是在说废话,但他的用心,章惇明白。就是让那数千汉军还留在王舜臣手中,让他继续指挥。要不然留着王舜臣在西域,却按惯例把他手中的那支强兵给调走,或是换人统领,同样会败坏西域大局。   章惇和韩冈的对话,都避开了即将要面对的现实,那不是他们现在可以议论,同时也不想议论的。   只是除了福宁殿和太上皇之外,章惇和韩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句有关西域和王舜臣的对话之后,队列之间又重归沉寂。   一路沉默着来到了宣德门,张守约领军守在城门处。   穿过了城门,就是石得一。   他们都是沉默着,低头向章惇、韩冈行礼,然后让他们过去。   随着宋用臣和那位小黄门,章惇、韩冈一路来到福宁殿。   殿中一片寂静,却灯火通明。就像是点燃了长明灯的寺庙大殿,只有火光在闪动。   韩冈的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随着走近天子的寝宫,分量也变得越来越重。   进了殿中,没看到向皇后,却看见了今日宿直的蔡确和苏颂。   蔡确起身相迎:“子厚、玉昆。你们来了?”   然后又对韩冈道:“玉昆,太上皇后让你到了就进去。”   韩冈向苏颂悄悄比了个问询的手势,苏颂闭起眼,默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多余的话。   “宣徽。”宋用臣已经站在了通向内殿的门口,给韩冈让出了道来。   韩冈走了进去。   八步床内,向皇后正坐在榻边,手正抚着赵顼的脸颊。   听到韩冈的脚步声,她立刻起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宣徽来了。快来看看官家!”   韩冈看了看内室中,几名御医,全都低着头缩在墙角。暗叹了一声,依言上前。   旧日的大宋天子,如今的太上皇就如往日一般,仰面躺在床榻上,与前一日觐见探问时,没有任何区别。肤色红润,比之前的气色还要好。乍看着,就还是在沉睡的样子。   只是当韩冈把过毫无动静的脉搏,再按了按同样没有搏动的颈侧,最后探手鼻端,指尖触处都是一片冰冷,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半点气息。   “请恕臣无礼。”   韩冈歉然说了一声,拿过简易的听诊器,拉开被褥和衣襟,对着心口细细静听,没有一丝动静。再探指拨开眼皮,用烛火照了一照,放大的瞳孔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放下烛台,他默默地退了两步,跪了下来。   并非刻意,韩冈的声音已带了重重的鼻音,“殿下,陛下已经大行了!”   “宣徽!”皇后颤声,“官家是怎么……怎么……是因何大行?”   “因何大行?”   皇后的反应让韩冈惊异地抬起头,这是丧夫的妇人应有的询问吗?   但瞬间之后,他心中陡然雪亮,难怪宋用臣催自己速速动身,难怪他不肯说原因,如果是让自己赶来救治太上皇,明说就可以了,还有什么好瞒的!也难怪把蔡确、苏颂被堵在外面,是赵顼的死因有问题!   韩冈收拾心情,正要仔细查看,但刚才听到内间的动静,蔡确、苏颂、章惇,还有刚刚赶到的曾布、郭逵,全都闯了进来,也全都听到了向皇后的问题。   甚至连为赵顼哀哭的余暇都没有,他们或向韩冈,或向御医,齐声质问:“上皇是因何大行?!”   片刻之后,其余的宰辅,韩绛、张璪、薛向,甚至王安石,也都赶来了。   甚至王安石都无暇为赵顼悲恸。而是一同质问赵顼的死因。   赵顼可以死,却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虽然为了朝廷和国家的稳定,这件事根本就不该寻根问底。但事情已经传扬开,已经隐瞒不住。   “是谁今夜照看陛下的?”王安石厉声质问着。   今日当值的刘惟简回答着,他的脸色灰败,早就没了这段时间意气风发的光彩:“他们都死了。在八步床内服侍天子的,有三个人,一名御医,一名小黄门,还有一个老宫人,全都死了。”   如果不是这样,没人会对赵顼的死因产生疑问。   听到这个信息,人人变色,这是有人在宫中下毒?   韩冈的眉头却皱了起来,这让他感觉莫名的熟悉。   “谁来看过上皇?”王安石代表所有人追问着。   “几位皇妃、官家都来探问过上皇,早间大长公主也来过,还有相公们。”   肯定还有向皇后,只是刘惟简不敢提。   “最后是谁?”   刘惟简支支吾吾,向皇后则坦然道:“最后是吾。批阅完了今天的奏章过来时,官家……上皇就已经大行了。”   “殿下之前是谁?”   “是官家。官家来拜见了上皇,还因为空气污浊,惹了上皇呼吸不畅,让人紧闭门窗和帐帘。”   哒的一声轻响,却是苏颂脚下一软,手中的笏板掉在了地上,人也差点摔倒。   薛向就在苏颂身边,连忙伸手搀扶住他。但在另一侧,章惇却没有抬手扶一下,脸色苍白得可怕,直勾勾地瞪着刘惟简。   这个动静引来了众人侧目。   “继续说。”   抢过王安石的话,韩冈声音嘶哑得仿佛变了一个人,急躁地问着,仿佛在逃避,“官家之前是谁?今天又是谁给药的?饮食是谁管的?!炭火又是谁照看的?!”   韩冈不停地追问,甚至是翻来覆去地反复询问,刘惟简以及其他所有福宁殿中的宫人都被他拷问了一通。   最后,他结束了问询,对向皇后道:“殿下。请暂屏退左右。”   不待向皇后反应过来,他扫了一遍殿中的每一个人,“除宰辅外,所有无关人等全都离开。王中正,你看住他们!全都离殿三十步外!”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三)   王中正闻言一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被人用这种口气支派,尤其是关系一向不错的韩冈,更是都没见过他这样的态度。   韩冈却很不耐烦的样子,双眉登时竖了起来,“你当真想要旁听?!”   王中正慌慌张张地摇头,他当然不想听。   宋用臣、刘惟简同样不想听。在场的没一个内侍、宫女想听。   掌握在手中的秘密不一定是把柄,有时候更是催命符。   他们这等天子家奴,听到不该听的话,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不论地位多高,也只有死路一条。   尤其方才韩冈翻来覆去问了大半天,在提到小皇帝的时候,总是有些突兀地打岔过去,反应快一点的都知道有问题了。   一想到那个让人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曾经手握十万大军、内侍地位第一的王中正都恨不得逃出殿去,更不用说其他宫人。   韩冈此时的态度虽差,却等于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就出去。这就出去。”王中正连连点头,“会看好他们的。”   瞅着还没得到太上皇后的应允,便一窝蜂冲出福宁殿的内侍、宫女,蔡确也想跟着出去了。   他现在都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过来;为什么方才在御街上不一头栽下来,受伤回府;为什么不早点得个伤风感冒,告病十天半个月的。   韩冈的强硬十分反常,越过太上皇后去指使宫人,更是不应该。   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就被人视为未来宰相,韩冈一向是以沉稳著称,千军万马都没能让他动摇,今天晚上却出奇失态了。   看到现在的韩冈,任谁都知道这一回事情严重了,而且是绝非一般的严重。   蔡确做官只想着福泽绵长,可不愿沾上这等断头买卖。   明知韩冈现在多半是抱着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心态,但蔡确现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脱身。   没有了数量近百的内侍,宫女。只剩向皇后,王安石,韩冈和八名两府宰执,总共十一人在殿内,偌大的福宁殿顿时显得空旷无比,分外清冷。纵使两侧的暖炉正炽,也驱散不了众人心头的凛凛寒意。   向皇后和宰辅们都在等着韩冈的发言,但韩冈立于殿中,许久都没有一句话。   “宣徽。”向皇后忍不住催促着。   “这是一个意外!”   韩冈的开场白否定了赵顼被谋杀的可能,不过同时也坐实了太上皇龙驭宾天非是顺理成章的病卒,而是出自事故。   有事故,就有原因。   “宣徽可以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向皇后紧张地问着。   “回殿下,是烟气之毒。”   “不可能!”   王安石和韩绛同时叫了起来。   韩绛气急败坏:“烟气臭秽【注1】,寝宫内那么多人,谁会不注意到?韩冈你没看见上皇所用的暖炉,烟气是通了水的吗?臭秽之气,通过水洗之后,可就干净了啊!现在哪家的玻璃烛台、玻璃油灯,不是这样的设计?要是还有毒气,还能有几人活着。”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只有火气之毒才会造成尸身脸上有血色,如同入睡。而且帐中三人同时暴毙,遗骸之状与上皇一般无二。还能有其他原因吗?这必然是放在帐中的那支暖炉造成的,否则哪里来的毒气?”   炭火燃烧后的气体有毒,就是这个时代也不是什么秘闻。尤其燃烧不充分时,气中多烟,也就是所谓的臭秽,会置人于死地。这样的案子虽然出现的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官员在任职地方时遇到过。   但世人对一氧化碳中毒的认识,都离不开燃烧不充分而一并产生的烟。从水中通过后,烟气消失,毒性也洗脱了,赵顼帐中的暖炉就是以这个认识而设计的。   韩冈说得纵是有理,但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将问题推到暖炉上,还是很难让人信服。   苏颂出班,为韩冈助阵,“殿下明鉴。中炭气之毒的死者,肌肤红润,犹如生前。与普通病卒或是中毒而死的尸体,完全不同。臣旧年在开封府,就遇上过两件中了炭气毒的案子。臣虽没有亲自查验,但据当日推官和仵作的回报,死者都是同样的特征。两件案子的卷宗在开封府中皆有留存,殿下可以遣人查验。”   苏颂原本就有经验,他任职开封的时候,处理过两次有关的案子,其中一次还是灭门案,而章惇则听韩冈闲聊时提起过。所以他们之前看到赵顼的尸身,再听到赵煦挪动了暖炉,才会那么震惊。   向皇后半信半疑,“为什么过去没有听说有多少人死于炭气之毒?石炭在开封府用得久了,暖炉则是新造的,说起来,这几十年,宫中为什么没有出事?”   “只有小门小户才会出事。寻常的富贵人家,屋舍高大,毒气很容易飘散。贫户则根本烧不起燃料取暖。以寝宫之大,上皇本不会有事,偏偏换了床,毒气聚在帐中没有散发出去。”   曾布还是不信:“难道是暖炉坏了?但暖炉坏了就会有烟气,殿中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发现的?”   韩冈没有说话,章惇指了指东面,“石炭场。”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因为气味被盖住了。   平常暖炉坏了,绝不会发现不了,偏偏今天石炭场大火,烟雾无孔不入。就是天子的御榻,那一张如同房间的大床被放下帐帘,里面也早有了石炭场产生的烟气,所以没有注意到暖炉漏了气。   难怪韩冈说是意外!   看着宰辅们恍然的模样,韩冈放弃了向众人说明无色无臭,才是炭气之毒——也就是一氧化碳——最可怕的地方。   韩冈现在对气学的态度是希望别人来指出自己的错误,超越自己,继续往前走。   虽然不会故意留下破绽,但对于一些错误的认识,都没有在特意去加以更正,他更希望有人能够通过格物自己去发现。这其中,就包括了一氧化碳中毒。   所以他才没有将这一常识主动公布,而是希望有人能够发现其中的问题,能够给出合理的解释。就是跟苏轼和章惇聊起来,也没有清楚地说明过。   而且韩冈在叩问上皇圣安时,就看到过那只暖炉,也看到了大大的八步床,但他没想过会发现一氧化碳中毒,寝宫人进人出,有事不可能察觉不到。福宁殿里这么多人呢。   但现在当真出事了,韩冈总不能对外说他注意到了,却大意了。   所以韩冈才会说是意外,否则麻烦缠身。   对于赵顼的死因,没有人再有疑问。   了解了死因,对于案子来说,已经算是告破了。   但剩下的问题,却更加恐怖。   因为凶手……说轻点就是肇事者。   是当今的皇帝,太上皇的亲骨肉。   是弑君。也是弑父。   并不是他本身的意愿,但结果如此,动机也改变不了可悲的事实。   “宣徽……当如何处置?”向皇后颤声向韩冈问着。   她的丈夫暴毙,致死的原因找到了,但不可能没人去猜测其中的问题,要么归罪赵煦,要么就归罪于向皇后。   虎毒不食子,只要不是则天皇帝一样的女人,很多时候会为子女担下罪责。但赵煦不是向皇后亲生,要让她在自己的名誉和小皇帝的名声之间做个选择,何其之难?   而且一旦有这些罪名缠身,到了赵煦亲政,肯定会忙不迭地将罪名坐实,别说向皇后本人,就是向家恐怕都逃不过一劫。说不定还没到那个时候,虎视眈眈的朱氏就会在她儿子帮助下,以此为借口夺下太后之位。   只是,她能将责任推到才六岁的赵煦身上吗?   韩冈摇头,“臣一时拿不定主意,殿下何不先问问殿上诸公?”   没有一个开口,就连王安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有薛向大着胆子道:“殿下。旧有故事,此事不为罪。”   向皇后精神一振:“薛卿家请明言!”   “春秋时,许国国君悼公重病,太子止进汤药于悼公,悼公饮药随即而亡。此事究其本心,本为其父病情,所以董子说,君子原心,赦而不诛。”   这一件事,与今日小皇帝的过失几乎没有两样。   许止进汤药,自己没有先尝便给其君父喝下去。而赵煦没有征求专家的意见,便下令移动暖炉,密闭帐幕。   这都是犯了大错,造成了他们的生父和国君的死亡。初衷虽为好意,却造成了最坏的结果。   西汉大儒董仲舒以春秋决狱之法论许止之罪——许止父病,进药于其父丽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诛——可以赦免,不当论其罪。   这是根据《春秋·公羊传》而定义的判决。   殿中的哪位进士出身的宰辅不知道这个典故?但他们为什么不说?却让薛向抢了先?因为在《春秋》原文之中,对于许止的做法只有两个字——弑君。   杀了就是杀了。   无论如何,赵煦弑父是铁案,无法洗脱。   注1:南宋的宋慈在《洗冤集录》中有记载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和原因:“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而尸软无损。”这应是中国历史上有关一氧化碳中毒最早的记录。按照北宋煤炭的使用情况,也应该会有这方面的认识。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四)   薛向的话,让向皇后腾起一丝希望,但随即被章惇打破了。   “《春秋》有载,许世子止弑其君买。”   知枢密院事冷冰冰地述说着。不论是故杀还是误杀,在孔子那里,都是一个弑字。   “这样啊……”   向皇后没了声息。纵使是没读过多少书的太上皇后,也知道弑这个字有多么沉重。圣人的文章,一字都难以更易,既然说误杀也是弑君、弑亲,那就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宰辅们也寂寂无声。几个月前,他们才拥立上台的天子犯下了如此大错,也让他们进退两难。   弑父之罪,历数过往中国君王,隋炀帝算是比较有名的。   没名气的还有一些。南北朝的南宋刘劭、北魏拓跋嗣,五代梁朝的朱友珪,以及一些外国、番邦。   不过也就隋炀帝多坐了几年江山,其他几位事后都没有活过一年半载。   弑父之罪,天地不容。弑君之罪,同样难容于天地。   同时犯了两条滔天大罪,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赵煦虽然是无心之过,可是有圣人的如椽铁笔在前,任何理由和借口都难以帮他洗脱。   只是赵煦才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他吩咐宫人密封帐幕,纯属一片赤子之心,真要归罪于他,也极难说得过去。   这跟已经成年的许止不同。许止进药害死了其父,还会有人怀疑其中有什么情弊,一个六岁的孩子,又哪里会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就是怀疑,也会怀疑到向皇后的身上。   各自的头脑中都是一团浆糊,如果这是一件发生在普通人家的案子,都不是那么容易能析断明白,何况还是发生在天子身上?   春秋决狱说君子原心,不当以罪诛,可不代表无过。弑亲之人,到底有没有资格再继承家业,谁能判得让人心服口服?   现在将这件事放在赵煦身上,就是他这个皇帝,到底还能不能做下去的问题。   就是向皇后也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有多么的糟糕,“众位卿家,现在该如何是好?”   叹了一声,韩冈出班,脱下官帽,拜倒于地:“天子有过。臣忝为帝师,教导无方,实难辞其咎。”   自确认了赵顼的死因后,王安石头脑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却死在了他的学生手中,本来就因赵顼之亡而伤心的时候,却又撞上了这桩人伦惨剧。   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今天的事,放在其他宰辅身上,只会让他们思前想后、考虑得失,只有王安石心痛如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直到看到女婿出来请罪,这才稍稍清醒过来。同样是免冠伏地:“臣亦有罪。”   “宣徽!相公!”向皇后急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韩绛想着。   当年商鞅变法,太子犯法,商鞅不是找太子的麻烦,而是将太子的两位老师处置了,一个脸上刺了字,另一个则将脚剁了。   韩冈和王安石从赵煦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做了他的老师,如今小皇帝犯下了弑父之罪,他们怎么能置身事外?   就算这是因孝心而起的意外,两人,包括还不在场的程颢,至少都得辞官去职才能抵得过。   不过韩绛作为首相也不能干看着,“介甫、玉昆,现在首要之务是该怎么对天下臣民说这件事,不是引罪请辞的时候。”   韩冈随即起身,又搀扶了王安石一把。   请罪是必要的表态,既然已经表明了,就没必要再跪着了。   整理好衣冠,韩冈对向皇后道:“殿下。这件事不可能保密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果仅仅是赵顼病死,谁都不会认为哪里有问题。在中风后,而且是后遗症极为严重的情况下,能拖这么长时间,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   可是偏偏又有包括一名御医在内的三人与赵顼同时死亡,这就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造成太上皇和御医、宫人一起丧命?   会有人认为这是正常的病故吗?还是一个不幸的意外?   都不可能,外界的猜测只会往谋杀的方向偏过去。甚至有些有心人,还会故意将事情往那个方向扭转。   蔡确叹道:“殿下。三条人命在,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真相可以掩盖,但三条人命掩盖不了。皇权虽重,控制力却如筛子一般,越是强要封锁消息,就越是会传得满城风雨。   而且在列的诸位宰执,也没人会愿意为赵煦掩盖事实。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除了引火烧身,让世人怀疑起自己也参与到弑君的罪行中,赵煦成年之后,更是会想方设法地杀人灭口。   在列的哪一个不是熟读史书,就是进门后一句话没说过的郭逵也都将春秋和诸史翻了一遍又一遍。   看多了史书,有哪一个会相信皇帝的人品?即使君臣相得如李世民、魏征,到最后还不是以悔婚毁碑为结局?   帮小皇帝瞒下太上皇驾崩的真相,最后得到的绝不会是感激和三代富贵,而是满门抄斩。   蔡确心中哀叹,这一回,定策、拥立的功劳是彻底作废了,当初的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真还不如王珪那般直接离开朝堂来的省心。   他视线掠过一众同列,这里面,有多少会为才登基的小皇帝赴汤蹈火的?   恩未施,信未立,威权还不知在哪里,对未来的收益更无法期待,现在还有谁会忠心于他?   恐怕只要想通了之后,即便是向皇后也不愿意不明不白地将这一次的意外瞒过去。否则外界都会怀疑到她身上,而赵煦日后也肯定会设法将罪名推给她,然后以为先帝复仇的名义,将向皇后和向家打落深渊,来个死无对证。   可一旦公开的话,赵煦就很难再坐在天子之位上。年纪再小,也得为他做的事负责。   换一个皇帝,这话说得简单,可事情却哪里能那么容易就做得出的。废立天子,蔡确犹豫不定,无法有一个决断。   不仅是他,就是王安石、韩绛,不敢也不愿说出有关废立的字眼。   只有性格勇毅,胆大包天的大臣才能领头做出决断。   章惇、韩冈一时为众人所注目。   章惇率先站了出来,“殿下,以臣之见,此事必须向百官公开。毂辇下一同事主,官阶有尊卑,国事难共商。但事关天子、社稷,此事却不可隐瞒。”   没人反对,这个真相实在太过沉重,谁也不愿意压在自己身上。   韩冈、蔡确之前也表态过了,这件事既然无法隐瞒,当然就得尽快公开。至少要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也免得事情泄露后变得被动。   只是章惇还是没有说到其他宰辅所关心的话题。   “官家那边怎么办?”向皇后问道。   “……”章惇张开口,却没有声音,这个决定可不好下。   如果要废帝另立,不可能拥立两位亲王的儿子,只要赵顼的两位弟弟还活着,就不可能让他们的儿子当皇帝。另外也不可能刻意再立幼主。为防年幼夭折,至少得十岁出头。这样的话,几年后就到了亲政的年纪。多半还是要在濮王一系中再做甄选。   但废掉皇帝的话,岂是这么容易能说出来的?首倡废立,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章惇终究果决,不顾仪态地舔了舔嘴唇,正要说话,却被韩冈打断了。   “殿下,此事不是区区十数人能做决断,还请招在京的侍制以上官共议。”   韩冈的提议似乎是顺理成章,但却让人匪夷所思。顿时,十几道含怒夹忿的眼神就像标枪般投射过来。   这等于是将宰辅们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权柄,分给所有侍制以上的重臣。   韩冈这是疯了吗?张璪在想。韩冈虽然是宣徽使,可参政议政的地位却绝不下于枢密使和参知政事。   蔡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韩冈到了现在还要保着小皇帝?   谋不可以决于众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人越多,就越难做出极端的选择。除非有人引导,否则必然分作数派相互攻击收场,最后商议和妥协的结果只会是保持现状。   章惇也面露怒色,瞪着韩冈。   虽然说只要事情公开了,灭口就毫无意义。   不过背着弑父之罪的皇帝,谁敢让他留在天子之位上?不怕他自暴自弃,干脆做一个隋炀帝?   就像是参与过屠杀的军队,谁也不敢将他们召回国中。纵使再善战,也不能让他们戍卫京城。   不要指望疯子能念着旧恩啊!   可是章惇几次想开口,却都没有说出话来——他终究不是霍光。   胆子最大的章惇不站出来,谁敢于出面反对韩冈的意见?不说别的,只要反对的态度传出去后,文武百官那边可都要得罪了。   向皇后犹豫了一阵,终于点头,“就依宣徽的意思。”   “臣还有话说。”韩冈却又说道。   “宣徽请说。”   “天子是上皇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都必须保全。”   韩冈望着向皇后,想必她不会愿意重蹈曹太后的覆辙。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五)   夜风一个劲地刮着。   穿过殿阁楼宇之间宽窄不一的间隙,风声就变得高高低低,听在耳中,犹如鬼啸。   寒冬腊月的夜晚,寒风如刀。   宋用臣从温暖如春的寝殿中出来,慌慌张张地没有加衣服,一阵风过来,顿时就遍体生寒。   贵为御药院都知,没人敢挤在他身边。一丈之内,都没其他人站着,没遮没挡的,给冻得直哆嗦。   瞅瞅稍远一点,挤作一团的低阶内侍和宫女,不由得羡慕起来了。挤在一起不仅能取暖,还能壮壮胆。不会像他,身子冷,心更冷。   不过人群之外,围了一圈班直,冷也好,热也好,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区别。   王中正受了韩冈的命令,带着人看守着从福宁宫中出来的同伴。   那群身量高大的班直,一个个手拄刀枪,腰跨长弓,将里面被围着的一群宫人,都当是反贼一般的盯着,想逃都没处逃。   “正卿,冷不冷。”   刘惟简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叫着宋用臣的表字,亲热得就像是老朋友。但两人的关系,可从来都没有和睦过。   不过宋用臣这一回懒得与刘惟简争闲气了,长叹了一声,声音压低:“要是冻上一阵就能保平安,再冷一点也没什么。”   “……谁说不是。”   刘惟简抱着膀子,哆哆嗦嗦地说着。被韩冈从福宁殿里赶了出来,等着里面的裁决,现在心都冷了大半截,不知自家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   他和宋用臣现在都是脸青唇白,三分是寒风,七分是害怕。   太上皇突然驾崩,还带了三条人命走,从韩冈方才的询问中来看,怎么想都是做儿子的官家想要尽孝弄出来的祸。   刘惟简明白,如果宰辅们要帮天子遮掩,杀人灭口是最简单的做法。   就算日后外面满城流言,也可以装没听到。谣言这东西,除非被有心人利用,否则没有一点意义。   烛影斧声,金匮之盟,太宗皇帝得登大宝的谜团,在世间传了上百年,但现在坐在御榻上的还不一样是太宗的后人?   可是这上皇暴毙当夜值守在殿中的宫人,则很难有好下场,否则人多嘴杂,日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不是多难想象的一件事,放眼望过去,小黄门一个个惶惶不安,宫女们也都在低声抽泣着。   只有王中正昂首阔步,呵斥着几个找地方避风的班直们。   一众从福宁殿里出来的宫人,只有王中正是不用怕,韩冈让他领兵做看守,摆明了要保他,如果朝廷要动刀子,也肯定砍不到他这个正任观察使头上,最多也只是让他找地方去养老。   两对眼睛遥遥望着王中正,羡慕和痛恨的情绪在视线中交织在一起,只是这些情绪很快又都收了起来,掩藏得妥妥当当。   石得一过来了。   不过被王中正拦在了外面。   刘惟简眯起眼睛看过去,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石得一先是发怒,然后就是一脸吃惊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有人出来了。”宋用臣忽然紧张得说着。   刘惟简忙向殿门望过去,韩绛和郭逵从里面走了出来。   除了值守的班直之外,殿前所有人都躬身向宰相行礼,石得一闪躲不及,也只能一起向韩绛拜揖。   站在台陛顶端,韩绛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威压感。   本来就已经是很安静的人群,更是静得呼吸可闻。   “都进去吧。”   韩绛开口,声音不大,可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用臣浑身一颤,看起来太上皇后和宰辅们已经做出了决断。可是他从韩绛、郭逵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听见韩绛接着又补充道,“方才在福宁殿中的,现在都进去,太上皇后有话吩咐。张守约、王中正……哦,石得一你也在,你一起也进去!”   石得一不敢分辩,从贵为观察使的大貂珰,到没品级的小内宦,还有女官、宫女,在首相面前,都没人敢多问一句,听话顺从的拾级而上,鱼贯进了殿中。   韩绛偏过头,对郭逵道,“下面地班直,拜托仲通先约束一下。”   “郭逵明白。”   郭逵拱手一礼,下了台阶,很自然地顶了王中正和张守约的班。当朝第一名将,只是用眼睛扫了一圈,桀骜不驯的班直全都屏息恭立,没有一个敢抬头对视。   宋用臣领头在前,身边是刘惟简,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刘惟简一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嘴里念叨着什么。宋用臣细细一听,却不是在念佛,而是含含糊糊地在祈祷着:“……不要那么忠心就好,不要那么忠心就好……”   虽然没头没脑,但宋用臣一听就明白了,在心中暗暗念叨:“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   他和刘惟简一样,都盼着太上皇后和宰辅们会有私心,而不是对小皇帝忠心一片。   毕竟就算宰辅们帮着小皇帝遮掩下去,可谁也不知道小皇帝会不会日后觉得知道内情的宰辅们不是那么的保险,然后再来一次杀人灭口,将知情人彻底清除干净。   韩绛早一步回到殿中。   一群宫人极难得地被两班宰辅们包围在外殿正中央。   纵然人数比两边的相公、参政、枢密们多上几倍,但被他们一围,跪在地上都发起抖来。   蔡确出班,站在人群侧前。   “今已查证,上皇大行乃是意外。尔等虽无不赦之罪,但疏忽失察之过,却不能轻饶。”   意外!   宋用臣听到这里,绷紧的腰背就一软,差点就瘫倒在地上。身边的刘惟简也是一阵摇晃,悬在脑门上的大锤终于没落下来,让两人彻底没了力气。   有意外,就必须要有人负责。既然说殿中众人无不赦之罪,那么要负责的就不在他们中间。   一同死掉的三人也不可能,在殿上的太上皇后和宰辅更不可能,那么剩下的,还会是谁?   虽没有直接点出来,但已经足够说明一起了。   证实了猜测,宋用臣还是有些不敢全然放心。用眼角瞟着王安石。   在这殿上,对小皇帝最为忠心的,只会是王安石和韩冈,而且真要是小皇帝做出来的事,他们两位都脱不开干系。   不过韩冈肯定要差上一筹。方才韩冈审问宫人的时候,不可能没发现小皇帝对他心中有芥蒂。   可王安石现在只是沉着脸,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   他对官家的忠心,看来也是看在上皇的份上。   而且能够对宫人公开宣言,可见向皇后已经被说服了。   终究不是亲生的。   宋用臣心想,这一下心头大石终于能放下了。   现在都在这里如此坦然地说明真相,之后也肯定会向朝臣公开。否则岂不是朝臣地位都不如他们这些天子家奴了?   但宋用臣随即发现自己猜错了,公开真相的时间,不是之后,而是现在。   蔡确报了长长一串名字,全都是当朝的金紫重臣,要即刻通知他们入宫。   宋用臣脸贴着地,一个一个记下来。   若太上皇正常因病驾崩,现在宫里面就会是忙忙碌碌。   收殓上皇遗蜕,更换陈设,布置梓宫。由首相韩绛出任山陵使,主持一应仪式,蔡确辅佐。并遣使告哀辽国。大赦天下。还要派人去通知在京寺观,为上皇敲钟祈福。   这些事朝廷早就有准备了,只要一声令下,宫里宫外立刻就能行动起来。但现在却是召唤在京重臣共议。   连夜招重臣入宫,这么做,难道是顺势要废了官家,重立天子?   想到这里,宋用臣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多想,与刘惟简、石得一一起领了旨,连忙出去,分头安排人去通知所有在京的重臣们连夜入宫。   王中正随后也领了旨意,去请天子赵煦。   安排下其余人等,皇后入内守着她丈夫尸身,宰辅们也都在外间坐了下来。   虽然入宫的时间并不长,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还不到,但自王安石以下,两府宰执一个个都是身心皆疲,在座位上呆然坐着。   “玉昆。”章惇偏过头,低声问韩冈,“这样真的好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韩冈反问。   章惇怔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行废立之事,要下决心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赵煦被废之后,若是活着,谁也不敢保证日后不会卷土重来。若是死了,他们这群宰辅在青史上也别想留下什么好名声。   为伊尹之事,放太甲于桐宫。但赵煦不是太甲那样耽于嬉乐的皇帝,而是好心办了错事。才六岁的小孩子,仁孝聪慧,又有多少地方需要反省和悔改的?   最后只能叹气:“这等事,东京城一个冬天都出不了几起,偏偏落到了福宁殿里。”   就算完全是意外,赵煦都要背上一辈子的罪。好端端的聪慧天子,长大之后,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没指望过赵煦这个学生能为气学张目,也从未期待能教出一个言听计从的皇帝。   福宁殿中的变故的确让人感慨,但感慨之后,他剩下的念头,就是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   韩冈望着门外的黑暗,就等着他们来了。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六)   夜入三更,苏轼早已入睡。   今日火情惊动了整座京城,苏轼难得地没有去饮宴玩乐,早早地回家陪伴妻儿。   城中因火情而喧闹沸腾,不过苏轼家宅里却平平静静。   只是到了中夜时分,却从大门处传来了敲门声,甚至不能说是敲门,而是砸门。   哐哐哐的如同在擂鼓,将大门捶得摇摇欲倒。   中书舍人的宅邸并不大,三进的院子,前门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后院。   苏轼在睡梦中惊醒,心脏猛地一抽。   隔着床外的帐子,依然粗暴响亮的声音,让他感觉仿佛回到湖州任上,被解送入京的时候。那时奉旨拿人的御史台,也是这般毫无礼数。   敲门声很快就停了,苏轼知道,有人开门去问了。   “舍人,是什么事?”   身边的侍妾也醒了,坐了起身,手压着被褥掩着胸口,紧张地问着。   苏轼勉强笑道:“不知是谁,还真是扰人清静。”   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朝云,舍人醒了吗?”门外传来了妻子王闰之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   苏轼提声问着外面。侍寝的朝云已经下了床,探手将八步床外面的帐帘挂了起来。   没了遮挡,门外的声音这下清楚得多了,“说是上皇大行,请官人速速入宫。”   苏轼顿时松了口气。   皇帝驾崩是大事,但瘫在床上一年多的太上皇死了,对朝堂和国家,早就没有什么影响了。而且他心中还有隐隐的快意。被抓进台狱之中几个月,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不过他很快又紧张起来。他这个中书舍人是两制官没错,但有关天家的诏书制敇,都是内制的翰林学士的工作,与外制中书舍人没有关系。这样的传召完全不合情理。   心中疑云大起,但苏轼也不敢拖延,起身穿了衣袍,出去领了口谕,方知是太上皇后招在京所有侍制以上官入宫。至于其余细节,传诏的内侍却一个字不肯多说。   两制官虽然并称,但阶级差得很远。这是天子私人和中书僚属的区别。翰林学士能力压诸阁学士,而中书舍人很多还不到侍制一级,与学士的中间还隔了一个直学士。   不过两制官时常并称,因为都有起草诏令的任务,一旦挂了知制诰,中书舍人的地位便连带着给提高了。招侍制以上官入宫,翰林学士侧身其间是理所当然,中书舍人也勉勉强强成了其中的一员。   知道事不关己,只不过是个添头,就如卖酒送的蚕豆,苏轼安心之余又有几分失落。却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随即匆匆出门。   带着两名亲随,骑马转入御街,就看见一队队人马都在往皇城赶去,打起的灯笼连成一条条光流,仿佛是上朝时一般。   但再仔细看,队列中的官员,都是朝会上排在他上首的金紫重臣,至少都是侍制以上。人看着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是因为皆为高官显贵,随行的亲随为数众多的缘故。   汇入人流之中,苏轼脸上重又多了几分凝重。   方才听到消息时没仔细想,但现在看到之后,则感觉越来越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有宰辅在,只要等到明天上朝就可以了,连夜招其余重臣入宫的情况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   难道说有什么变故?还是说太上皇驾崩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苏轼向着东面犹然熊熊燃烧的石炭场望去,漫天红光,正映入眼中。也许这场火,跟太上皇的驾崩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苏轼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在某种程度上切合了事实,直到进入皇城,他还在想着幕后黑手,一直到他站在福宁殿中。   除了沈括,所有在京的侍制云集在福宁殿中。便是刚刚被沈括顶替的李肃之,也是才回到开封府衙收拾家当,就被召入宫中。   对于这一次非比寻常的召唤,一应重臣们各有各的猜测,但蔡确简单直接的开场白,却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的。   “上皇大行,非因病症,而是事故。”   是事故,不是被谋害,却也不是正常病死。   重臣们一下都没了动静,屏息静声地聆听着蔡确代表太上皇后与两府宰执,对上皇驾崩整件事的陈述。   片刻之后,蔡确结束了他的通报,但殿上依然寂寥无声。   蔡确所通报的内情,惊到了所有人。   既不是二大王卷土重来,也不是太后又在闹事,更不是太上皇后突然看丈夫不顺眼。   而是天子弑父。   若说成年的皇子急着登基,做出了逆人伦的恶行,这事倒不是很难理解,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多的是。可皇帝才六岁,重臣们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但从蔡确的话中可以了解到,赵煦所做的,只是让人移动了一下暖炉,又让人密封帐幕,以免外界烟尘让重病的太上皇呛到。如果太上皇不是因此而亡,传到后世,肯定又是一则帝王幼时便知孝道的美谈了,这样想来,不是说不通。   炭气致人于死地的事故,虽然不常见,但在列的重臣差不多都做了二三十年的官,没亲眼见过也听说过一点。只是没想到用水洗过,还是能毒死人。   “此事诚千古以来未曾有过,我等几番议论,觉得如何处置都不妥当。现如今只能集思广益,以求顺天应人。诸位可以畅所直言,勿须避讳。”   一时间没人开口。   只要还是一级压一级的官僚社会,下层的官僚就很难当着上官的面说出真心话来。上官说一句请大家畅所直言,可若是有人当真了,下场通常不会很好。   御史台之所以能指斥宰辅,也是因为他们从编制上直接对天子负责的缘故。而现在太上皇后不发话,只有蔡确作为代表出面请求直言,这样的情况诡异得过了头,让所有人都警惕心大起。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可是确凿无疑?”   李肃之心情正不好,反正就要出外了,直接提意见不合适,出头确认一下真伪,他也不怕什么。   蔡确叹道:“若非已经确认,我等又岂敢妄污天子?实在是不得已。”   “如何确认的,又是本于何法?”   “整件事的确出人意料,但除了这个原因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了。”韩冈出面代蔡确说道:“上皇久病,但另外三人却皆康健。若说暴疾疫症,不可能只发生在床帐中,福宁殿中其他人却一点事没有。若说饮食有异,上皇与帐中其余三人并非同饮同食,甚至三人都不一样。但偏偏三人死后与上皇的状况一般无二,唇颊皆红如生,正符合炭毒而亡的症状。上皇的遗蜕不能亵渎,不过其余三人就在偏殿,待会儿诸位可自去查验。”   韩冈的辩白之词,听在苏轼的耳中,却是他背后的太上皇后急着想自证清白。这话说得像是公堂上被告自陈无罪一般。也难怪太上皇后不说话,她现在主管宫中,太上皇有事,世人第一个会想到她。   只听得李肃之又追问道:“烟炭之气有毒,此事尽人皆知。但经水洗去了烟灰后,难道还是有毒?”   韩冈摇头,他现在是绝不会承认他早就清楚所谓烟气之毒的底细,只能含糊回应:“可能只是没有洗脱干净,也可能炭气之中的毒性与烟灰无关,现在只是推测而已。不过再仔细想想,烟毒要真是与烟灰有关,天下文士也没多少人能活着了。”   文房四宝中的墨块都是用搜集了松枝、柏木之类的烟灰与胶调和之后制成,尝过墨水的人很多,也没听说过有人被毒死。   “而且世间公认的常理往往有错,螟蛉有子,腐草化萤便是如此。各位回去后,可以依照同样的条件进行实验,以证明真伪与否。”   韩冈的推测倒是很有几分道理,李肃之点点头,不再多问。   当然,他不可能就这么释去疑心,整件事实在难以想象。只是问了几句话后,觉得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现在情况不正常,宰辅们放弃了掌控朝局的权力,而征求重臣们的意见,过去什么时候见到过?韩琦当年逼曹太后撤帘归政,就是同为宰辅的富弼都没通知一声!事关日后权柄,能多抓一分就是一分,谁会嫌手中权多?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   李肃之退下来后目不斜视,但他知道,周围同僚的想法基本上都会跟自己差不多,都是疑虑重重。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敢于随便表露立场。而且现在宰辅们虽然是在征求意见,但谁也不敢说他们是不是放线钓鱼,让有异心的鱼儿自己蹦出来。问清楚事情缘由后,他就等着宰辅们自己先给个标准,李肃之可不信王安石、曾布、章惇、韩冈这等极有主见的辅臣,现在会没有一个想法?   学生犯下了大错,作为老师的王安石和韩冈都不能脱罪,可现在他们两人还是好端端地站在宰执班中,态度与其他人相同,分明就是已经有了共同的立场。 第四十八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七)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蔡确遂再次发问,态度明确了一点。   “天子一片诚孝,却变成了人伦惨剧。上皇因天子而崩,此事古来未有,便是许止进药时,也只是世子而已。不知诸位可有良法,以解如今的局面?”   弑父之罪,什么样的借口都不可能洗脱。   忠孝为治国之本,三纲是立国之基,天子犯下了弑父之罪,如何还能临朝理政?   可从春秋决狱中来说,又不可能治罪天子。六岁孩童说他故意弑父,谁会信?说是意外倒是信得人多一点。自然,怀疑向皇后的还是占了大多数,至少照顾不周的责任,也得她这个做妻子的来背。   如此复杂的问题,宰辅们纠结难定,也是在所难免。这么想过来,尽招侍制以上官来共议,也能说得通了。   苏轼思前想后,终于理出了一条线来。他不是善于政争的性子,在官场上也做不到如鱼得水,能想明白一星半点,已经是费尽了脑筋。   不过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把握得好的话,那就是延续三代的好处了。   若是宰辅们忠心耿耿地帮赵煦遮掩,或许日后会被恩将仇报。但现在十分干脆地曝光出来,赵煦若还能留在皇位上,日后亲政,说不得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可宰辅们没有一点畏惧,足可见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幼主在。   这么想来,两府宰执们说不定只是要人提一句废立,然后便开始他们的计划。毕竟直接废掉皇帝肯定会惹人非议,朝堂也会动荡,而重臣共议后做下的决定,朝堂上就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既如此,可是要天子下罪己诏?”苏轼试探地问道。   御史中丞李定立刻反问道:“六岁下罪己诏,这是要贻笑后人吗?”   两人是死对头,苏轼被李定盯了一下,如同被黄蜂刺,当下反问回去:“天子有过,如日中之影,人皆见之,不降诏具陈过错,让世人如何看待?”   若仅仅是罪己诏,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治国有过,而是误杀了君父。这不是道歉和请求谅解就能原谅的事。   “天子虽是无心,却的确有过。或为夙世的恩怨,今生来报。不过多少借口和理由,都逃不过弑父二字。”李定道,“以臣之见,弑父之君不当临万民。”   李定不愧是御史,终究是敢作敢为,敢说话的。   “诚然如此。但一来天子之过乃是无心之失,二来上皇有大功于社稷,万世不磨,只要还有血脉在,御座上就不应是别人!”韩冈方言道:“韩冈本是草泽布衣,为上皇特旨简拔,深恩不可不报,若有人想要,韩冈不能与其同列。”   “还有血脉在”这是韩冈的强硬表态。而往深里想一层,可就是等赵煦留下血脉,就用不着他了。   韩冈请来侍制以上的重臣,目的是责任均摊,至少希望在事前就说服一众金紫重臣,而不是让他们事后承认事实。   让重臣们拥有干预政事的权力,这只是个表象。到了处置实际事务时,权力还照样掌握在宰辅们的手中。   而且这也免了日后不甘心的重臣私下里串联闹事的机会,现在集合所有重臣将事情决定下来,下面的那些中低阶的朝官也就闹不出事来了。   王安石不想听韩冈挑起周围人议论怎么去架空皇帝:“时候已经不早,得尽早将先皇的谥号、庙号定下。”   向皇后问道:“相公说的是,不知相公可有腹案。”   “先皇变祖宗之制,乃是追慕三代,效先王之法,承天道而行,当作绍天法古。”   王安石这么一开口,就让人惊讶莫名。   本朝以来的常例,正常天子大行,初谥只为六字,日后才会逐渐增加。   真宗初谥文明章圣元孝,仁宗初谥神文圣武明孝,之后方才将谥号的字数增加上去。便是太祖、太宗的十六字谥号,也是真宗时,才由宰相王旦领衔上表追尊的【注1】。   一般来说,应是有文武的四字词接上有孝的双字词。但现在绍天法古出来,后面不可能直接就跟一个某孝皇帝,文武四字不可能少。这样一来,初谥至少就得十个字,甚至可能更多。   只是联想到今天的事,又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了。   这一回情况不同,太祖、太宗时烛影斧声,也只是传言,谁也没胆子公然说太祖皇帝不是寿终正寝。   但赵顼死得憋屈却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且已经公诸于世,谥号若是给得小气了,免不了惹人议论,有补偿的心理在,直接一步到位也没有什么问题。   自王安石的绍天法古起头,议论便热烈起来,倒是一改之前的沉寂。   “绍天法古,改作法古立宪【注2】更为合适。”章惇向王安石提议道。   “为何?”   “绍为继承,法为承袭,字不同而意相近,有些重复了。而法古立宪,效先王之政,以为后世法,有继往开来之意,让先皇的治政为后世之垂范。”   谥号的作用,虽为表德,其实也代表着继承者认同先代哪方面的功业,并准备继承下来。同时也有着极为明显的政治色彩,更代表着提议人的本身认识。   王安石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开口就是绍天法古,这就是要将变法当成赵顼最大的功业,要继承和发扬下去。   而章惇,因为韩冈在他面前多次述说过气学对天地的认识,已经逐渐认同了天地只是自然,不是什么超然于上的意识存在,所以就觉得绍天二字并不适合,改为立宪则更恰当一些,也更有意义。   王安石并不知道章惇心中转动的念头,想了一想,也觉得更合适,“法古立宪的确更好一点。”   就这么争论了半日,几个比较契合的谥号片段便逐渐成型。   英文烈武。   体元显道。   宣仁圣孝。   十六个字就这么拼拼凑凑地给凑齐了。   ——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   韩冈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反正他争不过王安石为首的一众新党。一切都是为了维系新法的地位,利用赵顼的谥号,将新法的历史地位给确定下来,当然不会给韩冈任何插手干预的机会。   不过谥号在唐高宗败坏谥法、增加美词之后,意义逐渐淡薄。真正盖棺论定的,还是如今的庙号。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隋唐之前,能被供入太庙称宗道祖的,只有那些功业值得称许的天子,功业不到,便没有资格入正庙。   比如汉景帝,纵有文景之治,但他还是没有庙号。西汉诸帝,有庙号的只有四人。汉高祖——太祖高皇帝,汉文帝——太宗孝文皇帝,汉武帝——世宗孝武皇帝,以及汉宣帝——中宗孝宣皇帝。能为宗的都是有为的皇帝,评价皇帝贤与不肖,就只看他们的谥号。   而到了唐代,谥号从有褒贬之意的二三字,变成了满口谀词的十余字,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是个皇帝就能称宗,故而字寓褒贬、总结一生功业的评价,也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庙号。   也因此唐之前,称呼天子多以谥号,而唐之后,则基本上都是以庙号来称呼。所以汉太宗通称汉文帝,而宋代的太宗,没人闲得无聊,平日里会一口一个至仁应道神功圣德文武睿烈大明广孝皇帝。   虽然对谥号和庙号的兴趣不大,但韩冈可以确定,至少神宗这个庙号是不会有了。   民无能名焉,这是孔子称赞尧的话,做得太完美了,所有地方都考虑到了,让人民无需多言。但在谥法解中,“神”却解释为不名一善。   不名一文是一文钱都没有,而不名一善呢?就是没有做过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文不成、武不就,治国无能,用兵无方。这就是另一个历史中,司马光等旧党成员对宋神宗的评价。也难怪赵煦亲政之后,让苏轼去岭南旅游。   只是以眼下的情况,不管给赵顼上什么样的庙号,小皇帝亲政之后,都会大肆报复。不过还有十年时间,什么事都能出,之前已经商议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庙号定下来。   高宗是绝不可能,虽然单纯从这个庙号上很合适,这是生怕世人想不起则天皇后?   中宗更没有人敢提。有被韦后毒死的唐中宗在前,给太上皇进庙号选中宗,是活得不耐烦要找死吗?   尽管这两个庙号都很好,但结合了现实情况,却都有着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   还有宣宗,本也是美名,可惜从飞船上摔下来的耶律洪基成了辽宣宗,现如今赵顼也是横死,用上同样的庙号,总是有哪里不合适。或者说太过合适,却不能用了。   不过庙号与谥法的关系不大。尤其是本朝,除了开国时的太祖太宗,接下来的真宗、仁宗、英宗,哪一个是之前的历朝历代天子曾经用过的?随便挑个好字反而更为符合传统。   为了庙号,上下争论了一番,始终相持不下,有人推荐章宗,但苏轼却宣称用文宗更合适。   又是半天过去,韩冈对双方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的争吵觉得烦了,“先皇治国,天下兴盛,百官正其位,黎庶得安,又有禅让之德。不若选熙字——取‘允厘百工,庶绩咸熙’之意。”   庶绩咸熙是出自《尚书·尧典》。赵顼变法,以法古为名,效法尧舜,又有禅让之实,能凑合得上。   韩冈也不清楚心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字来,但仔细想想,以此为庙号,也可算是不过不失了。   不过依然有人觉得不合适,韩冈参与进来后,南北之争就变成了三国之战,一通唇枪舌剑,最后熙宗皇帝的庙号渐渐落了下风,又变回了文宗与章宗之争。   只是这一回是向皇后听得厌了,“别耽搁时间了,就熙宗吧。”   皇后拍板定案,宰辅们立刻表示支持,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苏轼也不敢开口了,争论终于有了结果。   熙宗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   片刻之后,大臣们鱼贯进入内室,瞻仰熙宗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的遗容。   八步床【注3】工艺完美,制作得十分精细,实际上却有着莫测的危险。   在床内,赵顼已经被换好了衣裳,平躺在榻上。稍稍化了妆,面色栩栩如生。   而天子赵煦,就跪在御榻前。   群臣在后叩拜行礼,赵煦动也没动一下。   方才被叫起来的时候,已经跟他说了真相。   看着比同年孩童还要瘦小一点的背影,韩冈也不知是该报以同情,还是该觉得放心。   只是隐隐的,还有一层隐忧缠绕在心头,这件事,可能还不算完。   “的确,只是刚刚开始。”他低声说着。   注1:宋神宗的谥号,一开始是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只有六个字,到了哲宗亲政之后,方才加到正常的十六个字: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徽宗时,又加到二十字。   注2:立宪二字是徽宗时追尊的谥号,全称为体元显道法古立宪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   注3:八步床又名拔步床,出现于明代,盛于明清,宋代是没有的。 第六卷 上六之卷——九州惊雷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上)   “九哥,看来是没指望了?”看着成九失落的从总社中出来,张胜就迎了上去,“怎么样,小弟说得没错吧?”   成九带上斗笠,挡住天上的飞雪,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没精打采的踏着积雪往回走,没好气的说着,“嗯,是没错。都要禁个干净。”   “没说其他的了?上皇死得蹊跷。”   “再蹊跷也有韩宣徽看着,能做什么鬼祟?这回被烟呛死的人还少了?”成九不屑的撇撇嘴,便又没精打采起来“本指望年前能翻个本还酒账呢,这下子全都完了!”   “不论翻本不翻本,九哥你都少不了被九嫂夜里罚顶夜壶。”   “扯你娘的淡,我成九什么时候怕过那婆娘了?都是让她的!”   “前天躲到李三哥家里也是让她?”   “当然。”看着张胜似笑非笑的表情,成九脸皮红了一下,用力咳了两声,愤愤然说道:“上回曹太皇上仙,就逼得改时间。这一回又是百日。哈哈,都别玩了!”   蹴鞠联赛的赛季如今都是跨年,尤其是腊月正月的时候,季后赛以及正旦大比,已是与鞭炮、桃符一样,成了东京城中过年少不了的风景线。之所以从年底结束变成现在这般,就是当年慈圣光献曹皇后上仙,依天子例天下禁乐百日,顺便把京城的两大联赛也禁了。   皇帝要恪行孝道,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没人敢触霉头,两大总社的会首们一个比一个乖觉,老老实实守了百日的丧,才重新开始比赛。赛马还好说,少比赛几场不影响结果,但蹴鞠联赛赛制摆在那里,一轮轮的比下来,再赶时间也不可能将三个月的空缺给补上,只能顺延下来,不跨年的联赛变成跨年的。   而这一回,又是三个月拖下来,还不知之后的赛程会怎么改。总是拿中奖后的奖金做零花钱的成九哪里能不抱怨,他还有每个月从蹴鞠总会拿到手的一笔月例收入呢。   “华阴侯身边的赵虞侯前天都说了,两家联赛肯定要暂停。上皇驾崩这么大的事,能不停办吗?九哥你偏不信。”   “谁说不信的,不就是报个万一的念想吗?”   “九哥,小心后面!”   正偏过头跟成九说话的张胜突然一声大叫。   成九立刻向路边闪开,回头看过去,有四五人骑在马上,正好就在身后。   只不过他们虽骑着马,速度却不快,隔着也还有三四丈,实在不用大惊小怪。   “咋呼个什么?没撞到,倒你被吓到了。”成九反过来抱怨张胜。   张胜呵呵笑,扯着成九让路。   几人中间的那个领头的骑手,冲着张胜、成九点点头,似是感谢他让开路,看起来和气得很。   张胜松了一口气:“这是哪家衙内,这么好脾气?”   “马不行,肯定不是大户。”成九摇头。   领头的骑手像是个有身份的,但要是奢遮一点的大官,喝道的隔着老远就会叫得比老鸹叫还吵。   而且几个人骑得都是四尺五不到一点的河西马。如果在十年前,绝大多数的马军指挥使还没这么好的坐骑。但现如今,没匹近五尺的大食马,这还叫京里的衙内吗?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幸好不是。”张胜叹道。   要真是高门子弟,撞了也就撞了。人活着赔点汤药费,人死了给点烧埋钱,也就这点赔偿了。   天下官官相护,将事情瞒下来的还是占大多数,会被捅出去的都是因为自家的老子或是叔伯开罪了人。   “对了,前日小弟去喝酒的时候,听了宣翼军的李都头说了,火器局年后就要挑人去操练火炮,在京各军,但凡禁军,愿意转去神机军的都可以去报名。”   “这事俺也听说了。”成九点点头,不过他一贯的好逸恶劳,不想去掺和,“一日双操,十天才能歇一天,你吃得消?”   “俸料钱给得多就行。而且这还是新军额,做得好了升得也容易。九哥你不是说要还账吗?日后花用也多,总得多赚点。”   “让俺再想想。”成九犹豫着,去了就有钱,说不定还有权,只是那份辛苦让人吃不消,“让俺再想想。”   张胜不催他,反而掀开了斗笠,望着天空:“雪停了。”   ……   “雪停了。”   韩冈出来时天上还有些米粒般的细雪,不过现在终于是停了,天空灰不灰白不白,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下起来。   烧了三天的石炭场大火,昨天就熄灭了。   不过并不是人力,新任权知开封府沈括指挥京城军民做的,仅仅是防止火势蔓延,真正灭去大火的,还是从前天夜里开始下起的大雪。   飞雪到了火场上,顿时就化为了雨水。水火相激,立时便是烟雾弥漫,火势反而更甚,给救火的工作带来的了不小的干扰。从前天夜里开始,到现在近两天的时间,东门外都是迷雾锁城。   但终究是水克火,雪下的多了,水就积起来了。慢慢地就将火势压下,然后一点点的熄灭了。   雪是灰色的,落到地上很快就堆积起来。空气中的烟味,被洗去了不少,只是萦绕在鼻端的淡淡味道还提醒人们,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场火灾中,直接因火灾而丧生的军民超过两百,受伤的更是数倍于此。   也就在这几天里,京城乱象频生,开封府抓住的盗贼有百十个,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当场处决的贼人,也有那么十几名。   同时为防止火势蔓延,石炭场周围被拆掉的屋舍大大小小有上千间,因此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四五千之多,沈括为收拾残局,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这一场大火,留给世人最深刻的记忆,不是这几百死者,数千灾民,而是另外一人。   起火前的太上皇,起火后的熙宗皇帝。   一场大火,将离着火场三重城墙的太上皇给顺道带走了,不能不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有人在庙号谥号中找寻那微言大义,整日琢磨着宰辅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有人则干脆认定了有阴谋,背地里痛斥宰辅不能匡扶社稷。   但更多的士子想要问,今年是不是还照常开科取士。大部分人对赵顼大行的原因并没有太多的非议。   因炭气满门死绝的传闻并非是市井传说,而是年年都有的常例,百来人中总有一两个知道的。何况这一回还有更多的人因浓重的烟雾而发病,其中急症不治的也超过一百人了。赵顼在其中,不算特别,只是事后的影响力有别于普通人,不仅是驾崩,还连带着将天子的形象给拉下来一大截。   这些是韩冈能够预料得到的,只是没想到东京军民会这么快就接受下来。   不过这些暂时也不管他的事了,到了目的地,韩冈翻身下马。   司阍出来迎接,韩冈将缰绳递过去:“岳父今天好点了吗?”   “相公已经好多了。”   王安石自离开宫中之后,便因伤感而卧床不起,并请颇重,韩冈心中担忧,这两天都登门探问。   他与司阍一问一答,没有问上几句,王旁就已经赶出来迎接了。   看到韩冈身边就几个人护卫,王旁顿时变了脸,“玉昆,怎么就带这点人?”   “现在是无官一身轻。要那么多人作甚?”   赵煦犯下大错,有心也罢,无心也罢,以赵煦的年纪,王安石和韩冈作为天子的老师,都不能辞其咎,必须要对此负责。   韩冈由此引罪,上表辞了所有差遣、并请降本官、散官、爵禄等一应名位,就是资政殿学士这样的贴职都放弃了。   虽然向太后还没批下来,但韩冈已经不去宫中,连紫章服、金鱼袋也都不再穿了。   王安石和程颢也跟韩冈一样,都上表辞去了经筵官为首的一应官职,放弃了差事。   所有经筵讲官,无不如此。一日之间,原本阵容强大的天子教育团队,现在只剩个牌子了。   韩冈这两日出外,都是不穿公服,不举旗牌,轻车简从。身边跟三五个伴当,骑着的河西马,走在街上一点也不起眼。真要说起来,在京城占了几条街的那些自号大侠的泼皮头子,排场还更大一点。   “玉昆你路上还方便?”   “走小路,人不多,车马也不多。不过路上也不见多少积雪,沈存中在这个位置上,可算是适任了。”   “只要不要耽搁桥道顿递使差事就好。”   韩冈笑道:“以沈存中的才干,还不至于这点事就手忙脚乱。”   正常天子大行,梓宫奉入山陵之前,必须先要整修官道。桥道顿递使一职就是开封知府推卸不掉的责任。沈括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干,也没有推脱,现在是脚不沾地,但终究是游刃有余。   “今天还有别人来?”韩冈边走边问。   “章子厚来了,父亲正在里面见他。”   韩冈在内院前停步,只看见章惇正从里面迈步出来,看见韩冈,眼神倏然转利。   这是几日来韩冈第一次见到章惇,与王厚同迎了上去,见了礼,章惇便告辞先行,经过韩冈身边时,丢下话来。   语气冷且硬:“玉昆,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这叫什么……兴师问罪?   韩冈暗叹,也该有这一出。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中)   约定了见面的时间,章惇便先走一步。王厚向韩冈告罪了一声,改送章惇出去。韩冈则径直入内探视王安石。   书房内有着浓重的药味,王安石正皱着眉头的喝着黑乎乎的药汤。   今天的王安石虽说已经能够起身见客,但从气色上看,与前两天没有什么改变,脸上的皱纹也似乎比往日更深刻了几分。   不过看见韩冈,他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玉昆,坐。”   韩冈行了礼,依言落座,“岳父今天感觉如何?还有像昨天那般气闷了?”   王安石呵呵笑着,捶了捶膝盖,“年岁大了,哪里没有毛病?不过是胸口憋闷了点,你们就是爱瞎担心。”   “这件事,小婿还是听御医的。该吃药得吃药,该扎针得扎针。岳父你说了不算。”   王安石摇头叹了口气,“玉昆你啊,还真是……”不过说了半句,却又莫名的跳开了话题,转问道:“外面的雪停了没有?”   “刚刚停。”透过格栅细密的玻璃窗,韩冈看了眼外面灰色的天空,“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下一场雪,可能就是元祐元年了。”   王安石又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元祐元年了,感觉才定的年号。”他看看韩冈,自嘲地笑道,“年纪大了,叹气的时候就多了。”   “是岳父为了国事思虑太多了,心里放不下。”   “是放不下。”王安石哼了一声:“有玉昆你一份功劳。”   王安石这话里话外显得积怨不浅,韩冈苦笑起来:“岳父说的小婿可万万当不起。”   “你还当不起?”王安石摇摇头,不禁又叹,“谁能全然看得开,放得下?真要有人能做到,那可要成圣成佛了。”   王安石叹气时疲态毕露。惨淡的日光透窗照进来,映在蜡黄的脸上,老人斑也越发的明显。看得出来,王安石的身体状况正日渐恶化,现在就算让他回任平章、宰相,恐怕也没那个能力了。   自从王雱去世之后,韩冈就感觉他老得特别快。加上赵顼、赵煦两父子接连出了意外,这对将毕生功业的未来寄托在赵煦身上的王安石来说,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真要论年纪,才六十出头的王安石,远比不上韩冈当初出任京西时在洛阳见过的几位元老。富弼、文彦博都是年逾古稀而精力不衰,王安石可是差得远了。   韩冈也明白他的情况。之前卸去了平章之位,心中还有一个念想,一心想要教出一个明君来。可课程才开始,“明君”的未来就不复存在了。灰心丧意之下,这一回退下来后,可能不会再复出了。   韩冈不是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要“致君尧舜上”。他会去做太子师和帝师,也只是想借资善堂和经筵这两个平台,来增加气学的知名度,对教出一个明君可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可以说,越是明君越是麻烦。   发源自西方的科学,由于教权和王权经常性的对立,敌人主要是禁锢人心的宗教,许多时候还能受到世俗政权的保护。但韩冈现在推广气学,探究自然的行为,最大的敌人则是将皇权建立在绝地天通上的天子。祭天祀地,册封天下神明,言行举止能影响灾害,这种给自己套上无数神秘光环的统治者,就是自然科学的死敌。   只不过他的想法,可不是能说出来宽慰人的。   “圣人要能放得下,何须奔走列国,立道统于世?佛祖也不用传教授徒了。谁都有放不下的事。太上忘情,谁是太上?”   王安石盯着韩冈看了一阵:“玉昆,你是斗嘴成了习惯?”   韩冈猛然醒悟,现在可不是在跟王安石辩经,不由得苦笑起来:“好像真是习惯了。”   韩冈认得干脆,王安石都不知该说什么。他有时会想,自家是不是没积德,招个女婿都不省心。   沉默了一阵,又喝了口热茶,王安石提起章惇:“方才章子厚带着大赦诏来。”   韩冈还没有看到赦诏,不过诏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但有件事是他要关心的:“赦诏上怎么说?‘常赦所不原者,一并放罪赦免’?那流配者怎么处置?”   “流配者还是就地安置。”   “那就好。”韩冈放心下来。   帝位更替,正常都要颁布赦诏。当天子或是太后、太皇太后重病——有事也会为了生病的皇子——为了祈福,也同样会颁布赦诏。不过赦诏也分等级,有的赦流刑以下罪,有的则是将十恶之外的死罪全都给赦免了。前一次大赦才过去几个月,这一回又是个大赦诏。三番两次的折腾,监狱里面还不知有没有人了。   之前熙宗内禅,赵煦即位,大赦天下的诏书中,在韩冈力争之下,有关重罪流配的犯人都是就地安置。这两年,长距离流配的罪犯,目的地只有一个——西北。纵然是广州那边一个三千里流配的犯人,三千里一走都到了中原繁华之地,但实际上的落脚点照样是西北的熙河、甘凉以及宁夏三路。西北蕃人多而汉人少,即便是罪犯,也没什么好讲究了。也不怕他们闹,反正朝廷在当地屯有重兵,又是天下有数的重法地,再不老实,刀子、棒子都是有的。   “不过时间划在腊月初一之前。想必玉昆你是明白的。”   “当然。”韩冈自然明白,“若是什么罪过都能赦除,朝廷纲纪可不就是笑话了?”   普及天下罪人、犯官的大赦诏中都会订一个时间点,某年某月某日之前,犯下的罪行可以一并赦除,如果犯人没有归案,只要在时限内过来自首,也便不会追究。这个时间点,一般都是赦诏的颁行日期。   只是现如今,熙宗皇帝崩于炭毒一案,除了赵煦之外,还有许多人都要受到处置。就比如韩冈和王安石,正因为没有将赵煦教育好,让他犯下如此大过,故而引罪请辞。还有福宁宫中的内侍、宫女,他们同样要论罪。   只是事故而已,纵被牵连,也并非十恶不赦的重罪,全都在赦免的范围内。现在若是一道赦诏下来,什么罪过都免了,难道赵顼就这么平白死了?连个负责的都没有,那皇帝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章惇今天过来,多半是受了太后的私下委托,前来向王安石进行解释,韩冈这边,虽然还没有收到消息,多半也会派人来解释一番。   与韩冈提起大赦的时候,王安石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现在终于是确定了大半,韩冈应该是真心打算辞官,没有任何勉强。   这不一定是好事。高官显爵说丢就丢,可见心神都在学问上,还是要跟新学为难。   “……除了大赦诏,还有一个是熙宗皇帝山陵的事。”   “熙宗皇帝……”这个词念起来,就是韩冈自己也觉得别扭,“的山陵,这是子华相公该去操心的事,墓址之前也已经定下来了,材料也都备好了。不要操心什么事情了吧?”   赵顼重病一年多,早已经点了所谓吉穴,选好了墓址,就等着赵顼的梓宫移去下葬,哪里还有什么事情要来问王安石。就是韩绛,他真正要头疼的,还是这一回上皇驾崩,是不是还要犒赏百官、三军,以及能拿出多少来犒赏。   “权同管勾司天监周琮上表,说之前选定的墓穴不吉。”   “之前的墓穴是判监事的丁洵选定的吧?”韩冈问。   有关天文、历法,以及卜问吉凶,都是司天监的工作范围,选择墓穴也同样如此。   “不是他还有谁?”   两边相持不下,影响到了赵顼的身后事,故而来向王安石通报。纵然他引罪辞官,但地位还摆在那里,切切实实的国之元老,鼎鼐重臣。   韩冈微微皱起眉头:“两人斗了二十多年了,还在斗?”   司天监中的天文官,属于伎术官范畴,不入文武两班序列,很多职位都是父子相承,而一个官员能在同一个位置上坐上几十年。权判监事的丁洵统管司天监三十一年,周琮做权同管勾也快三十年了,两人一主一副是从仁宗皇帝的时候一直在司天监做到了现在。韩冈记得前两年,两人因为近三十年不领磨勘,不得晋升,故而特赐恩其子孙,允许两人各荫补一子孙入学。只是两位老同事的关系据说是恶劣得很。从这两人搭档的时间上来看,倒也不难理解。   他随之又冷笑起来:“这两位是想做邢中和吧?”   邢中和是真宗时候的判司天监,当年真宗驾崩,他跑去对修治山陵的雷允恭说之前选定的墓穴差了一点,要移动百步才是最佳的吉穴。雷允恭信了他,征得了刘太后的同意。可邢中和指点的新位置开挖时却冒出了泉眼,喷水不止,他最后是用脑袋抵了罪过。雷允恭这位有拥立之功的大貂珰,也同时丢了性命。   韩冈一向觉得所谓点吉穴,发后人的说法是无稽之谈。墓穴只要不透水,不生蚁虫,不易为人盗掘就行了,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而且他对司天监的不满一直都有。   “不管周琮是不是找理由,也不管到最后谁做了邢中和,事关大行皇帝,岂是小事?容不得有半点意外。”   “自是当然。”   韩冈的态度还是瞒不过王安石,气学讲究实证,自然对这些神鬼之事嗤之以鼻。   王安石其实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事关赵顼身后事,他根本都不会在意,丢掉了那个无趣的话题,他问韩冈:“已经好几天了,外面是怎么说的?”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下)   王安石问得突兀,又有些不清不楚,但他想问的什么,韩冈又哪里会不知道?   “却是不清楚。”韩冈摇头,“小婿这几日待罪于家中,又不出门,哪里能听到些什么。家里的人出去听到什么消息,也不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如果外面传说一切都是小婿的过错,岳父你说,谁敢告诉小婿?”   “怎么会传玉昆你有干系?没人会这么想的!”   王安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女婿的好名声。放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百姓认为他会做出谋害天子的举动,就是现在韩冈确实犯了罪,拿出真凭实据来,都会被认为是陷害。   只有朝廷上的一干大臣,与韩冈日日相见,才会明白他不是药王弟子,不是药师王菩萨的门徒,也不是什么转世投胎,而是心思缜密、对万事观察入微的学者,性格刚毅、善于筹划的大臣。除了出众的才能之外,也照样会做错事。两府之内,没人会将他当作神佛来拜。就像只有真正接近天子的大臣,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接近了,也就了解底细了。   但是朝臣中哪个没长脑袋?想想就知道这件事的发生根本与韩冈无关。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人……一个都没有。韩冈作为师长,学生犯下了大错,他难道能脱身?纵是构陷,韩冈也能轻易自辩。   “架不住有人这么想。也会有人设法让人这么想。迟早的事。”   “玉昆!”   王安石脸色沉下来了,韩冈这是故意将话题引偏。   “好吧。”   韩冈无可奈何。王安石对赵煦实在关心的太过了。只看王安石的态度,就知道他终究还是放不开。正常臣子别看表面上忠心耿耿,可到了现在的局面,绝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若说忠心,王安石能把其他宰辅都比得不能见人。尤其王安石与赵顼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毕生抱负也是依靠赵顼才得以实现。赵顼发病,将儿子托付于他,现如今天意弄人,无法再去实现赵顼的嘱咐,但对于现如今赵煦在天下士民中的名声,他还是切切在心。   可是韩冈不一样啊,忠于职守这一条上是没话说,但对皇帝的忠心那是半点也没有。保住赵煦是形式使然,可不代表他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官家才六岁,没人能说他什么,最多说一句夙世冤孽。岳父你还是担心一下新法。王襄敏是腹生疽痈而死,外面就传他是在河湟造了太多杀孽的报应。这一回,不知会有多少人说是熙宗皇帝推行新法的报应?”   因果报应此事深入人心。也经常在政治上为人利用,用来攻击政敌。如果哪天韩冈被外放或是贬官,他是凉水都不敢喝,尽量的保养身体,免得生病了被人说是报应,又或者被说成是怨望于心【注1】。   王安石心情更恶劣了几分,这是他难以容忍的。但韩冈说得又偏偏合理的紧。洛阳的那些老朋友,还有他们的子弟,明面上会为熙宗皇帝哭几声,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欢呼鼓舞。   “玉昆,想喝点什么汤?!”   王安石心情大坏,直接下了逐客令。   韩冈拿这个倔脾气的老头子没奈何,起身告辞,“过两日小婿再来探视岳父。”   “算了,玉昆你每次来,老夫的心情就坏一次。还是多隔几天再来吧。”   韩冈的脚步差点绊了一下,“岳父说笑了。”   “不是说笑,玉昆你哪次来让人心里痛快的?……还是让钟哥、钲哥他们多来几趟好了,老夫心情还能好一点。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出门了。”   “……只要岳父少给他们糖吃,弄坏了牙齿,小婿这就让钟哥、钲哥登门聆听岳父教诲,住上十天半个月也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到外孙,王安石脸上终于又笑容了,“也到了学诗赋的年纪了。放在玉昆你手里,都给耽误了。”   韩冈咳了一声,欠身一礼,然后掉头离开。   都说骂人不揭短,可看这王安石这短揭的,一点面子都不留。   虽然王安石是说笑,也是有几分真心在。   韩冈不想跟王安石的关系弄到这般田地,只是他心里面,隐隐的总将王安石当成对手。想必王安石也是一样。   虽云是翁婿,但韩冈对王安石的感觉却是尊敬而难以亲近。几年来翁婿内斗,多少人在看笑话。到了如今的地步,说不清是谁对谁错。王安石几次三番的压制气学,韩冈也没少给王安石找麻烦。要不是看在王旖的份上,加上都是公心,政治立场相似,说不定早就割席绝交了。   也幸好王安石还是疼外孙,家里的孩子不论是不是王旖亲生,看到了就高兴得很,这才没生分了。   只是离开王安石的府上,返身回家,回忆起王安石的话,心中却踯躅起来。   “应该是说笑吧。”韩冈回想着,却是没那么大的把握。   ……   过了年,就是初春。   一年将尽,按历法算,已经是残冬了。不过也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骑在马背上,寒风迎面而来,手套,护膝,斗篷等一应俱全,但凡迎风的部位,皆刻意加了防护,可一路迎风,韩冈照样是手脚冻得跟冰块似的。   都说骑马是运动,尽管这话没错,但该冷还是冷,从王安石府到家中的几里路,身上并不见暖,反而冻得更厉害了。   到了家里,韩冈也没立刻进屋,用力地跺着脚,用力地搓着手,手脚恢复了,又搓了搓鼻子和耳朵,等血脉通畅,这才进了屋去。   书房中,融融暖意,仿佛春日。顿时让韩冈感觉好了许多。稍稍休息了一下,他便遣人去唤何矩来。他跟章惇约好的时间还有一阵子,可以先处理一下当务之急。   何矩是顺丰行在京的大掌柜,耳目一向灵通。京城中多少传闻,都是从他那里转送到韩冈手中。   而韩冈现在最关心的,当然就是王安石方才问他的问题。京城百姓到底是怎么看待福宁殿中的那桩四条性命的公案?   事情过去才几天时间。具体的内情,照理说应该还没完全传到下层的百姓中。不过不论是不是与宫中和重臣关系紧密,大部分东京士民,肯定已经是知道赵顼的死因跟他的儿子有关。   朝廷在将赵顼的死讯公布天下的诏书里面,并没有牵扯赵顼死因,真相通报到重臣已经是很难得了,绝不会再向下通报,更不会落于文字。不过朝廷也没有对传言进行辩解和掩饰的打算。   正常来说,朝廷公布出来的消息,通常都不会被百姓采信。除非之后有明证,才会信上那么几分。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才是京城百姓的最爱,太上皇突然驾崩的蹊跷原因,已经足够让好事的东京士民暗地里奔走相告,掩饰也掩饰不来的。   而在向辽国告哀的国书中,也不可能说赵顼是被儿子害死的,同样是什么原因都没提。也没有另外伪造一份遗诏。一个是因为早已内禅,没有遗诏也没关系,另一个原因,整件事本来也瞒不了人,伪造遗诏反而贻笑外邦。   在朝廷无意隐瞒,又无意公开的情况下,市井中的流言蜚语理所当然的又一个爆发式的增长。韩冈已经让何矩去详细打探,希望能有一个完整的认识,这样化解起来才能有章法。   “……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何矩拿着个小本子,打算详详细细的跟韩冈说上一通。   韩冈很干脆的打断了他,问:“有人说是我做的吗?”   “……的确有。不过很少。绝大多数都是看看再说,不想乱猜测。”   “能看出什么就好了。就不知做个一个实验,省事省力,还能省口水。”   在任何人看来,这桩案子都是一团乱麻。真相匪夷所思如,实是千古未有之事。   怎么翻史书都找不到一个六岁天子弑父的先例,谁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而当日服侍太上皇的宫人,同样很难处置。   将福宁宫内殿中的宫人一体治罪很简单,但不符合现在的形势,也找不到能重惩的罪名。只能以失察之罪,加以责罚,甚至都不会是流刑。   韩冈的一句事故,不仅仅救了福宁殿中数十名宫人,也帮了向太后一个大忙。   否则这桩连太上皇在内总共四人枉死的大案,就是大索宫城,掘地三尺也要将罪人给挖出来。在对死因没有基本认识的情况下,抓出来的只会是替罪羊。   如何骗得了有见识的人,到时候,外界少不得会乱猜测,嫌疑最大的向太后岂能脱得了身?   其他人都要感谢韩冈,只有赵煦是最该恨他的。   但韩冈偏偏不想以这个罪名将赵煦弄下台,究其因,不过是不违本心这四个字。   如果这件事放在千年后,没什么会责怪想为父亲尽孝的赵煦。纵然是做错了,但也只是个不幸的意外。若说有责任,周围的成年人,包括韩冈在内,他们的责任更重。除非愚昧无知之辈,谁也不会将责任推到一个三尺孩童身上。   韩冈的本心中也明白这一点,纵然世情与千年之后截然不同,韩冈也不可能附和世俗,觉得这是赵煦的罪过。只是事故而已。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一)   章惇是到了放衙后才过来的。   韩冈回来后就让家里的人准备了酒菜。准备等章惇来了之后,两人就在内厅里坐下来,一边喝着烫好的热酒,一边吃着精美的菜肴,这样也能好好的议论一下现在的局势。   只是章惇进门时,脸色就像是韩冈拖着一大笔钱不还一般,挂着一张脸,实在不是喝酒聊天的气氛。   韩冈见状,便先行将他引到了书房中,还是坐下来慢慢聊。   又在衙中忙了一下午,章惇已经感觉自己快吃不消了,不过头脑还是陷在了兴奋中。这种明明困得很,却偏偏睡不着的感觉。让他的心情更加恶劣起来。   瞥着言笑自若的韩冈,这还像是一个引罪辞位的官员吗?神清气爽得让人嫉妒。   韩绛担任山陵使,其他宰辅也都是忙得滴溜溜的乱转,没一个能清闲下来的。章惇之前还奉了太后旨意前去王安石府上探问,放衙后又要韩冈这边问询,前几日更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连续几天的连轴转,让章惇累得像条狗,看见因辞官而变得清闲无比的韩冈,抱怨脱口而出,“玉昆,你真够自在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子厚兄,你可是嫉妒了?”   “怎么能不嫉妒?”章惇坐下来,“早知道就不放玉昆你脱身了。”   辞官卸职,这叫脱身?朝中至少九成九的官员不会这么认为。不过在韩冈而言,的确是从天大的麻烦中脱身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韩冈哈的笑了一声,“子厚兄,这几日可是辛苦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看见韩冈诚挚的神情,章惇涌上一阵无力感,他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吗?   放下了茶盏,章惇道:“玉昆,可知这一回三军那边还是要赏赐?”   “没听说,不过多少也能猜得到。”   大宋没有太上皇的先例,过去都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然后大把的撒钱作为犒赏,也有收买人心的意思在。所以现在,登基和驾崩相隔甚远,在朝廷而言,当然是不想多给一份冤枉钱。可三军将士,却又有哪个会嫌好处多的?   章惇叹着气:“早知道会如此,当时就不那么急了。”   要是早知道赵煦才登基几个月,赵顼这位太上皇就驾崩了。当初就没必要那么急着内禅了,现在也不用纠结皇帝被杀的问题。但话说回来,要是早知道赵顼会因为事故而亡,做个预防也没现在的事了。   韩冈的嘴皮子动了动,将这话咽了下去。经过了之前章惇和王安石的提醒,他有了几分自省。回想起来也真是有问题,性格上好像是有些变化了,越来越喜欢与人争执了,如果只是学术上那是没什么,但跟家人和朋友相处时也如此,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最后是怎么办的?”韩冈改问道。   “拿出了甘凉路上的土地作为赏赐。想要的自己报名就是了。还敢闹的,自有军法等着他们。”   韩冈想了一下,明白了什么叫做自己报名,“流放甘凉?这倒是好事。不过……不可能一点好处不给吧?”   赵顼枉死,在世人眼中必然是阴云重重。烛影斧声传了多少年,熙宗皇帝之死会怎么被编排也不难想象。这时候更是必须要以厚葬厚礼来向外展示,免得给人更多的借口。   “得靠铸币局了。今年的税赋早就有了去处,一文都动不得。大行皇帝的这笔开支,只能靠铸币局。中间有个差错,连弥补的手段都没有。”   这一年,花钱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内库外库里面的积蓄像破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涌,看着帐籍上的数字,就让人怵目惊心。章惇算是知道当年吕夷简、范仲淹看着西北军费泛着跟头往上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了。要不是韩冈开辟了新的财源,用大量铸造新币来填补亏空,还不知道怎么将局面支撑下去。   “钱币的质量不下降,就不会有事。天下钱荒有多严重,不必韩冈多说。只要百姓还愿意使用,不论铸出多少,民间都能容纳下来。”   “就是玉昆你不在才让人担心。”   “只要审查上没有疏失,换回还不是一样?中书门下和宫中派出人都要加强监督,若有过犯,直接夺官发配,谅也没人敢一试王法。”   韩冈不担心查不出来。各处钱监使用的铸币模板都有细微的差别,每年又会有一个变化,质量有问题的新钱,立刻就能查出源头来。要担心的只是执法的问题。   “玉昆,你写的钱源论,自己都忘掉了?钱币有价值是因为信用,论起信用,天下数十钱监的提领加起来也比不上玉昆你一个人。非是愚兄妄自菲薄,论起信用,朝廷中没人能比得上你,愚兄也远不如。”   “子厚兄太高看韩冈了。纵是如此,也总得习惯过来。”   “这话应该将根基扎好再说的。玉昆你在铸币局的时间太短了,有个三五年,才能将信用建立起来。现在猝然放手,天下军民都有疑虑啊。”   韩冈皱起眉头,盯着章惇看了一阵,“子厚兄,你今天过来,该不是做说客的吧?”   “这是一件事。铸币局和火器局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朝廷还是希望你现在为太后和朝廷分忧。”   铸币局虽然是新设,但谁都知道,其前身是三司盐铁司下面的衙门,让韩冈这种入过两府的前任执政,专责任职,这可是比罢官夺职还要严重的羞辱。韩冈此前虽是任职,但那也只是兼任,正职还是在宣徽院。   章惇相信以韩冈的为人应该能体谅朝廷的难处。但他也明白,这个要求过分了。   “没问题啊。”韩冈一口答应下来,干脆无比,想了想,又道:“顺便把皇宋大图书馆的馆长一职给小弟好了。这样文武财俱全,也算是圆满了。”   “皇宋大图书馆……馆长?”章惇略一思忖,点头道,“这事好说,可比照宫观使。玉昆你看如何?”   “这该是朝廷决定的,怎么定就看朝廷了。”   宫观祠禄官算是朝廷用来养老、养闲的地方,在里面任职的官员都是拿俸禄不管事。宰辅去职,若不是出外为官,多是会出任宫观使,比如景灵宫使、太一宫使,而地位低一点的官员,就是提举、管勾,比如提举洞霄宫、管勾崇禧观之类。地位太低了还去不了,至少得是知州以上资序的官员。若是所谓馆长能比照宫观使,等于是将还在纸面上的皇宋大图书馆提到了宰辅一阶。   但这么做,也不会有太多非议。天子储才的崇文院,也就是三馆秘阁,性质同样类似于图书馆,只是不对外公开。而宰相,都是要兼任三馆之职——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及集贤院大学士。纵然公开的大图书馆比不上天子的私家图书馆,就如外制中书舍人比不上内制翰林学士,却也差不了多少了。说不定日后就有内馆外馆之分了。   “好了。明面上的事应该就这件吧……”   韩冈坐得正了一点,闲话说了一通,但应该只是章惇明面上过来的理由,真正的原因,不可能是这么点小事。   “嗯。”章惇点了点头,神色更严肃了一点,“玉昆,你可知二大王做了什么?”   “二大王不疯了?”   “今天来拜祭梓宫了,你说还疯吗?”   韩冈冷笑了一声,“……太心急,不足为虑。”   “自是当然。他要敢闹,一丈白绫,二两牵机,朝廷也不会吝啬这点赏赐。但这只是个开头。”章惇脸色阴沉如晦,“玉昆。太皇太后今天也过来,你可知道?”   母亲来拜祭儿子,顺乎天理人情,没有阻拦的道理。可是这位高太皇,又哪里是会息事宁人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   章惇慢慢的摇了摇头,沉着声:“一点都没有。”   韩冈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可一点也不正常。   “现如今只是群臣轮班守灵,等过了二十七日,天子领群臣祭奠梓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玉昆,高太皇闹起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图穷匕见,韩冈明白,章惇这是来算账了。   当日宰辅们之所以没有强行要求向皇后行废立之事,并不是觉得现在时间还早,赵煦的身子骨又不好,可以熬着等他死。只要赵煦还在殿上坐着,一想到日后亲政会怎么对付,哪个还能睡得好觉?   可是当时情况太过突然,有心废立天子的宰辅没时间相互串联。加之韩冈力保赵煦,向太后也被他说服了,唯一能压下韩冈的王安石又绝不会同意将小皇帝废掉,所以才没有立刻发动。   而韩冈的提议,更是撒手锏。   “只要太上皇的血脉还在,就不容其他人坐上去。”   一番话似明非明,的确可以有另外一番解释。如果要变通的话,就是让向太后长久控制朝堂,等到赵煦生出继承人,便让他去做太上皇,弑父之人不可王天下,剩下的就是顺天应人了。   但现在冷静下来,宰辅们的心思又是一变,总得十年后考虑。   无论如何,韩冈都必须给个交代。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二)   “母念亡儿,儿念父母,伤心过度以至神智昏乱,这都是常见的事,不足为奇。”韩冈笑了一下,“不见英宗皇帝,也曾在仁宗梓宫前伤心过甚,以至重病不起吗?我等做臣子的,得体谅才是。”   章惇眼睛顿时瞪了起来,深呼吸了两下,又摇了摇头。跟韩冈说话,有时候的确得有些耐心和涵养。   过继给仁宗皇帝的濮王府十三郎,到底是怎样的孝子贤孙,朝中没人不知道。不过韩冈拿英宗皇帝做例子,也是明说了,赵曙在仁宗梓宫前的那滩烂事能压下去,难道太皇太后的疯话还压不下?那时候还有不少大臣为仁宗叫屈,富弼都能当面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可现在,有哪个重臣会站在太皇太后一边?   “玉昆,那十年之后呢?”章惇不绕弯子了,“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亲政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怎么可能没想过?!   纵然之前小皇帝似乎一直对韩冈心有芥蒂,但那样的态度保持到亲政,最多也只是将韩冈请出京城。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一旦他能够把持大政,正常的皇帝都会杀人泄愤,而且还会钳制天下言论,根究敢于谈论熙宗皇帝死因的人。   韩冈想了想,正准备说话。   “玉昆!”章惇出声打断。   他冷着脸,冷着眼,激动起来的声音也是冷的,“别跟我说什么官家聪明睿智,必是明君,不至于如此;也别说什么让天子的儿子即位,让天子为太上皇,多少小人等着那机会呢,会让你顺顺当当的行事。更别说什么让太后听政下去,寿数天定,你有几成把握?”   韩冈摇了摇头:“子厚兄。若说预测人的寿数,小弟是半点也没有的。不过,真的需要担心十年后吗?”   韩冈的态度更加诚恳,能在自己面说出这番悖逆不道的话,可见章惇已经是推心置腹了,但也足见他心中的不安。   韩冈当然知道包括章惇在内的宰辅们现在会有什么想法。   他当时力主招侍制重臣入宫,可以说是毁掉了废去天子的唯一机会。   所谓谋不可决于众人。只要人一多,那些极端的意见就不可能得到认同,最后总会是最平庸和安于现状的决定占上风。当向太后派出了内侍去招侍制以上的重臣入宫,宰辅们就失去了他们控制朝局的机会了。   如果没有韩冈的这一手,只有宰辅们在宫中,谁也说不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不受干扰的冷静思考,恐怕每个人都能想到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尽管那时候大都想着日后有祸大家一起分担,但直接废掉皇帝其实更安全。   失去的机会不会再来。仓促间,被引上一条看不见未来的道路,宰辅中至少有大半是在担心日后祸及子孙。不过章惇现在不是来秋后算账的,而是想打探一下韩冈的心思。   “玉昆你说。愚兄洗耳恭听。”章惇说着。   想要将天子架空,只有群臣同心,否则上面的皇帝就能拉一派打一派。废立天子时也是一样,韩冈既然第一个表明立场,支持赵煦,那么宰辅们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有韩冈在,谁也没把握说服皇太后,何况背后还肯定有一个王安石。对未来,章惇心中自然担忧,但他已经承认了现实,无意追究。只是他希望韩冈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解释。   “在说之前,小弟想问问子厚兄你,什么是皇帝?”   章惇眉头微微一皱,还是耐着性子跟韩冈扯开话题:“皇帝,天子也。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始皇为之。”   “天子?天没有儿子。想必子厚兄你也明白了,所谓天人感应,不过是董仲舒用来钳制天子妄为的手段。拿着望远镜观天,星辰之数,千百倍于星图。三垣二十八宿的周天星官之外无数星辰,又是什么?”   “玉昆。这有关系吗?”   “有!”韩冈点头,“华夏拥九州,三代之时其土只在黄河南北。西至陇右,东至海,北不过燕山,南不及岭外。禹贡之中,九州也就这么大。世所谓天下尽属王土,但九州所具有土地,不及大地的百分之一。西域之西,更有国无数。”   “愚兄是明白你的意思了。”章惇才智高绝,韩冈说到这个地步,还能不明白,“文彦博是老糊涂了,变法以来没做过一件好事,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好,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这个意思吧?”   “差不多。”韩冈点了点头,“我等士人,应以具有常识的态度看待陛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大吹法螺。天子非天子,只是凡人,天下的土地也不是天然属于他,是要靠人帮他征服下来。   章惇的眉头皱得很紧:“玉昆,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找借口?”   的确是借口。   如果那一日,当真要重立新君。宰辅们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推举上来的决不可能是一幼童,必然会选择长君。否则让向太后垂帘十年再归政,面对亲政的皇帝,他们岂能自安?十年时间,什么样的恩德都会消磨了。纵然皇帝要念着拥立之功,也不会让他们留在朝堂上。   向太后不能继续听政,这伤害了向太后的利益,也连带着伤害了韩冈的利益,更对他推广气学不利。既然如此,还不如留着赵煦在位置上。现在有好处,不利的未来也可以扭转。   “子厚兄还记得这句话吗?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章惇之前的话已经够悖逆的了,韩冈却比他更甚一筹。   章惇霍然而起,指着韩冈,厉声道:“玉昆,你到底在想什么?!”   章惇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辅君王,相天下,一展长才。拥立之功不过是因势利导,形势使然。章惇自束发受教,从没想过要与皇权对立起来。   “子厚兄,别想太多了。所谓天心,不过是人心。那是五季之事,如今大宋开国百三十年,亿万子民都认定了赵官家,国势正盛,谁能反?智者不为。”   延续了百多年的王朝,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天然的就能得到臣子们的臣服。天下士民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重臣们想架空皇帝,等于是走在独木桥上,一不小心就会连人摔下去。危险性太高,而好处又太少,还不如扶起一位皇帝,得享三代荣恩来得安心省事。   所处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样。如果韩冈现在是坐在大庆殿中最高的那个位置上,谁敢跟他说分权,他会毫不犹豫的让谁去跟阎罗王讨价还价。但现在既然他只是一名大臣,又不可能再进一步,则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一个还在鼎盛期的王朝,权臣也好,叛逆也好,想要成功上位的可能性远比王朝末年小上千万倍。   章惇喘息了几下,坐了下来:“玉昆,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厚兄,你可知道天竺。以氏族相高,国主大臣,各有种姓,苟非贵种,国人莫肯归之;庶性虽有劳能,亦自甘居大姓之下。”   “是沈括的《笔谈》?”   韩冈点点头。“沈存中的笔记中,记录了天竺的氏族种姓,这一点很有意思。天竺国中,将士庶分为四等。其中婆罗门掌祭祀,刹利主政事,毗舍为农、工、商,至于最低一等的首陀,那是做佣工或是其他低等的杂工【注1】。四民之外,还有贱民,不得与士族接触。”   章惇紧锁着眉头,思考着韩冈为什么要提起天竺的种姓。感觉已经抓到了一点头绪,却还是差了一层。   “沈存中说的好,士人以氏族相高,虽从古有人,然未尝著盛自。但释教传入中原,却把四夷之风也一并带来。所以魏晋铨总人物,相交先论氏族高下。三世公者曰‘膏梁’,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得入者谓之‘四姓’……”   “玉昆,你觉得氏族种姓很好?”   “子厚兄,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样的制度吗?小弟可是灌园子啊!若是在天竺,一辈子都难以出头。”   “为什么史迁书陈胜吴广,不入列传,而入世家?子厚兄想过没有。”   理由很多,历代学者都有解释,但从韩冈的话中来推断,却是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错,在韩冈看来,就是因为这一句,所以太史公不以臣庶待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换个说法,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仅人如此,文法制度亦如此。”   注1:有关印度种姓制度的记载,出自《梦溪笔谈》:唯四夷则全以氏族为贵贱。如天竺以刹利、婆罗门二姓为贵种:自余皆为庶姓,如毗舍、首陀是也。其下又有贫四姓,如工、巧、纯、陀是也。其他诸国亦如是。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三)   “适者生存?”   用来描述自然的道理,却被用在了国家制度上,章惇眉头几乎打了结,“还是用顺天应人。顺应时势比较中听。”   “意思是一样的。”   “但听起来不一样。”章惇说了一句,又摇摇头,根究这等穷枝末节没有什么意义,咬文嚼字的,又不是汉代酸儒,“要顺应时势,所以要变祖宗之法。适者生存一说,用在国家法度上,也能够说得通。但是玉昆……你觉得现在是能变的时候吗?不是变法了,是变天啊。”   “天子还姓赵,天也就还姓赵,哪里变了?”韩冈笑了一笑,又道:“日本自言其国主万世一系,百代不易。子厚兄,他们变不变?”   太宗年间,日本国僧侣奝然渡海至中国,面见天子时,曾献《职员今》和《王年代记》两卷书册。其中《王年代记》里,记录了日本国主的谱系,自云二十三代王尊,六十四世天皇,一脉相承,传承数千载未曾断绝。   太宗皇帝听说之后,便对身边的宰相叹息道:“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   当年旧事本来没什么人记得,昔日的记录也都丢到了史馆的故纸堆中,埋得不知有多深了。可前日辽军渡海入寇日本,朝廷上下立刻翻箱倒柜,从各个不同的衙门中,将有关日本的记录都给翻找了出来。韩冈和章惇贵为宰辅,参议军事,这些记录都是必须通览的。   “四夷哪得与中国同?”   “不同?大者天下,中者国家,小者社会。就比如平日里都能看到弓箭社、忠义社,其中社首,都是公推耆老或是有名望的士绅来主持,并非官府任命。而蹴鞠、赛马两大总社,每年年初都要选举会首,票多者为胜。这一选举之法,却又与泰西古国类同。”   “泰西古国?大秦?条支?”   从出玉门关开始,一直到大食,都算是西域。西域之南,越过吐蕃,是西天诸国,也就是天竺。而西域之西,便名为泰西。章惇对那么远的地方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后汉书里有大秦、条支。   “希腊。”韩冈说了一个章惇很陌生的国家,“小弟近年来搜集外国书籍,又使人翻译成汉文,增长了不少见识。泰西有古国名希腊,大约与周同时。其国文教昌盛,贤人辈出,在大食国的书籍中,至今无不称慕。希腊国中以成年有财产者为士,其国主由士人推举而出,任职定有时限,或三年、或五年,时限一至便须卸任,重归为士,不复为君。这个与现如今蹴鞠、赛马两大总社选举会首有多少区别?”   章惇猜疑道:“别的我不知道。蹴鞠、赛马两大总社的会首选举,莫不会是玉昆你借鉴来的吧?”   “借鉴?好吧,小弟就举个不是借鉴的例子。”韩冈又道,“现如今,希腊早亡。有景教本宗一统泰西。泰西诸国国王若即位,必须先上禀景教教主也就是泰西帝,由泰西帝遣使为其授冠冕。这与周时很像吧?天下分封建制,诸国皆奉周王为共主。”   韩冈说得简明扼要,省去了很多细节。章惇他家是福建大族,与海外交流很多。韩冈说的有关泰西,他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可是听起来很不一样,仿佛哪里扭曲了,只是用周时的分封建制套上去,却也的确能合得上。   “不同国家,有不同风俗。不同时期,文法、纲常也不尽相同。可有的时候,相距数万里却又有相同地方。这其实也印证了一点,无论哪国的文法,都并非天生,而是不断演变,因时而变,因势而变,符合实际。子厚兄,说句冒犯的话。之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是以为不会变,十年之后,又会恢复如旧。但实际上呢?只要习惯了,变了也就变了!”   韩冈说得如同绕口令,章惇却听得很明白。   “可能吗?”他立刻冷笑着问道。   “只要有那份心。”韩冈说道。   “玉昆。”章惇压低了声音,却是声色俱厉,“如果只是废立天子,那是一劳永逸,能富贵终老。而你的办法,却是要我等冒着杀头的风险,为后人开道鸣锣。愚兄再问你一句,可能吗?!”   的确不可能,因为以现如今的两府宰执,他们根本就不能指望。   后世的西方几大国,其推翻国王的革命,无不是形势所迫。在这一过程中,又不知付出了多少条性命?参与到其中的人,除了少部分野心家之外,基本上都是迫不得已,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道路。   韩冈想要做的事,并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做到。便是集合众人之力,也同样可能性不大,必须要冒很大的风险。   而放在眼下,宰辅们哪个愿意选择冒着巨大的风险却好处不多的路。将犯了弑父之罪的六岁小皇帝换掉,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带来的好处却难以计数。前者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比例,而后者,收益率实在是太高了。   只是事到临头,可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必须做出改变。   难道现在他们还能有办法废去皇帝不成?就算他们能说服向太后动了念头,同意将赵煦给废为庶人,也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及合适的人选。这同样不是简单的事情。对赵煦的位置虎视眈眈的宗室决不会少,可有几个能让向太后看着顺眼的?   “的确是难。但皇帝凭喜怒决人生死,这是对,还是错?如今有机会将之改正,能放过这个机会吗?”   “改过去也会被改回来。”章惇十分清楚,对天子的畏惧在臣子们的心中根深蒂固。   不论大臣们如何控制朝堂,只要皇帝不昏庸,很快就会将权力抢回来。换做是五代时还好些,没人会畏惧年幼的皇帝。不过若是五代,皇帝只留下妇人孺子,早就是哪家的都点检来个黄袍加身了。   但瞅着韩冈充满自信的神色,章惇疑惑起来,小心地问着:“玉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韩冈反问。   “天子体弱多病,有不足之症……”   韩冈正色说道:“子厚兄。小弟的确能断人生死,但那时断案的时候。人的寿数,却不是韩冈能知道的。”   赵煦的寿数能有多长?历史上他驾崩的年纪似乎并不大。韩冈记得那本提及道君皇帝的名著中,还是端王的赵佶继位时,还是喜欢踢球取乐的纨绔,年纪不会大。从他身上推过来,赵煦驾崩时岁数也不可能有多大。   不过现实是赵顼没生出道君皇帝就死了,证明历史已经偏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既然宋神宗能变成宋熙宗,又比历史上早死。那么谁能保证赵煦不能多活上几十年?活到花甲,活到古稀,甚至能与梁武帝相媲美,活到八十以上?   而向太后的寿数同样难说,可能很长寿,也可能有意外。一旦意外发生,就算赵煦还没到亲政的年纪,还有高太皇太后,或是朱太妃,无论哪个,都能让宰辅们心寒到底。   章惇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韩冈,心中想说的话,最后都化作长长一叹。韩冈的想法太过可怕,又难以实现,章惇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他的身上。   “子厚兄,暂且不用担心。”韩冈安慰着章惇,“我等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来想办法。”   “足够的时间?”章惇摇了摇头。既然寿数难以确定,哪里还有足够的时间。看着还有十年出头,可实际上,却很难说不会有什么意外。   婉拒了在韩冈家里留用酒饭,章惇心头压着沉甸甸的巨石离开了。   送了章惇出门,韩冈回到书房。   今天晚上与章惇说的话,充满了太多大逆之言,想必章惇他不会疏口泄露出去。不过连章惇都没有说服,更别说其他宰辅了。   可韩冈不是那么的担心。还有的是时间。向太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其实没那么大,而赵煦本人的问题,比起向太后也要大得多。   赵顼已死,赵煦也孝心可悯,但他从小身上就要背着沉重的罪孽,旁边人会怎么看待他?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不能当作整件事并不存在。身处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上,世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他身上,不论他做得有多好,都逃不过一句“弑父”——他身上的标签已经定下来了。   宰辅们太过小瞧赵顼已经被曝光的弑父之罪,也太过看轻他们自己的力量。   他们的心性还撑不起局面,就是胆大包天的章惇也一样,对皇权的畏惧依然根深蒂固,远远无法与一肚子谋反之事的韩冈相比,否则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但掌握在他们手中的力量,却是真实无虚。韩冈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慢慢会明白到底能做到些什么。   而现在的恐惧之心,也能让蔡确、章惇,甚至包括韩绛在内,都主动去做一些他们本不肯或不敢去做的事,只要他们觉得这么做对未来有利。   并不需要别人去多费心引导,在时势面前,他们会自己做出选择。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四)   章惇走后许久,韩冈犹在书房中。   同样一件事。分别从积极和消极两个角度看过去,得到的结论必然会大相径庭。   在韩冈的看来,幼主总比成年的皇帝好利用。需要担心的仅仅是十年后的未来,而不是迫在眉睫的危险。   随着对自然进一步的加深认识,气学与皇权的冲突在所难免。赵顼当初已经给气学添了太多阻碍,那还是望远镜刚刚出现,世人才将镜筒对准天际的时候。到了现在,气学快将天人感应之说给掀下台面了,已是图穷匕见。   当年旧党反对新法,指斥王安石为了变法,是“天变不足畏,人心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王安石对于这样的指控,也只是曲言辩说,没敢直接将天人感应给否定掉。而气学,可是要将这一切都给戳破。   追求真相的气学与皇权是天然的死敌。纵使来自皇权的反扑,不会像西方教会竖起火刑台那般激烈,但毁禁书籍、禁绝传习,将气学门徒难入官场,甚至治罪流放,一名有足够见识的皇帝,肯定会这么去做的。韩冈之前用子嗣的安危来钳制赵顼,这样危险的手段,不可能一直有效。   幸好赵顼早早的发病,不然真得拖到他死为止,才能放眼天空。也幸好让向太后接了手,否则以高太皇太后的脾气,自家说不定要到岭南去看星星了。   时间虽然变了,事情也变了,但如今一切的关键还是在向太后身上。   宰辅们害怕赵煦亲政,而向太后也会担心赵煦日后会将罪名推到她的身上。尤其是现在的向太后,与年幼的赵煦之间有着化解不开的心结。如果从这个角度切入进入,向太后是有可能被说动。可韩冈相信,向太后在被说动之前,必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   “官人。可还醒着。”王旖在外轻声叫门。   章惇走后,韩冈久无声息,又未点灯,让人看了不由地担心起来。   “进来吧。”韩冈在内应声。   王旖随即盈盈走进了书房来。   韩冈之前先回家来,就让王旖带着长子、次子去王安石那边探视,并让两个小子一并跟着去,没事就住上一阵。这是他回来前,答应王安石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冈问着她。   “才到家。”王旖抬手点起了灯。   灯火亮起,火光映得屋中透亮。王旖转过身,关切地问道,“官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冈摇摇头,“还是官家的事。”   “官家?章子厚过来还是想要废立天子。他们就那么怕皇帝长大?”   见妻子一切门清,韩冈惊异的扬了扬双眉,“是从岳父那边听来的?”   “爹爹那边没说什么,娘那里倒说了些。”   “那就是了。”韩冈咧开嘴笑道,“生年不满百,常怀百岁忧。”   “是在说章子厚?”   “是为夫自己说自己。”韩冈长身而起,“明天要入宫请天子、太后听政,得将衣服准备好。”   请罪归请罪,纵然衙门里的事情是不做了,但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是得参加。   说起来天子的丧礼也是很繁琐的一通礼仪,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服丧,天子以日易月,也要二十七天才除服。而在梓宫入山陵,神主正式祔太庙之前,更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早就备好了。还能等官人你来问?”王旖横了韩冈一眼,然后唤了人进来,让她去取韩冈明天去宫中要换的衣物。很快,一叠衣服就被抱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云娘、素心和周南。   所谓君臣如父子,天子丧期中,群臣也得一同服丧。平常的紫金鱼袋自然不能穿,得穿丧服。   不同的品级,穿戴的丧服等级也不同。韩冈的寄禄官是礼部侍郎,从三品。不过决定服色的不是寄禄官,而是散官阶。韩冈在这里是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属二品以上文武官,布斜巾、四脚、头冠、大袖、襕衫、裙、裤、腰绖、竹杖、绢衬服,一整套给配全了。   拿起四尺竹杖,青玉色的竹竿打磨的连一点毛糙的地方都看不到,光泽圆润,用来抽不好好读书的小子倒是趁手的紧。不过想到自己才三十岁就要拄着拐杖上去,而那些年纪老大却官位不及二品的官员,却只能空手站着,韩冈也不禁觉得,这样的形式主义是在让人烦。   不过要这么打扮的,好像还包括了亲王、皇子。皇子现在还没有,但二大王、三大王倒是有的。二大王那边,好像病突然间就好了。好好看一看这位大王又想闹个什么了。   妻妾们一起帮韩冈整理着丧服,除了竹杖只有一根以外,其他都有好几套来替换。   “到禫除还有二十多天。这些衣物都是官里送来的,做得匆匆忙忙,最是容易绽线。下午的时候,奴奴跟南娘姐姐、素心姐姐一起重新缝了一遍。”云娘仰着脸,请功一般的对韩冈说着。   “宫里面要做的也不过二三十人的丧服,怎么就不用心一点。”   周南则是抱怨着宫里面的手艺。与韩冈一个等级的文武官就那么多,他们丧服都是由宫里面帮忙裁剪缝制。二品以下的文武官,可都是发了布料让他们回去自己做。不过他们的丧服也简单,没那么多鸡零狗碎的配件。   “宫里面有的忙。她们自己还要给自己裁衣服,少不了事。”   王旖轻声说着。提起一件素麻的衣服打开来,却是她自己的裙装。王旖查了针脚和布料,然后小心的叠起来。外命妇同样要入宫吊祭天子,布裙、衫、帔、帕头,首绖,也是零零碎碎的一整套。   除了素色的麻衣孝服之外,韩冈还有浅色的公服,色泽比平常所穿的公服要浅淡得多。   这浅色公服名为惨服,是除服后改穿的官服,按照礼制,过了丧期,脱下丧服之后,还不能立刻穿上正色的官袍,得先穿惨服过渡才行。   韩冈这边的惨服自是淡紫色。朝廷直接给了布料,让官员们回家自己裁剪。如果是授五品服的官员,则便是将朱色换成浅红,绿袍、青袍,也都是更换成浅绿和淡青色。   家里面的织补班手脚一向快,不过韩冈的衣物,全都是王旖她们亲自来缝的。   望着房中的娇妻美妾,悉心的为自己整理着服装,韩冈的烦恼都沉淀了下去。   就是烦心,也没必要日夜都放在心上,该宽心的时候就该宽心才是。   ……   房中素白一片。   床铺被褥是素色的,帐帘是素色的,茶壶杯盏也素色的,就连蜡烛也全是白。   在素白一片的厢房中,向太后一身素白的孝服,静静地坐在桌前。   厚厚一摞奏章放在桌上,很长时间都没有拿起来过。摊在面前的一本奏章,也不见翻动和批阅。   拿在手中的朱笔已经干了,许久不见动上一下。   但周围服侍她的宫人,没人敢打扰她。   向太后头很疼,头疼欲裂。   丈夫的死,本应让所有人都解脱了,包括他自己。但现在这种情况,缠绕在身周的负累,却是又加重了一重、两重、三重。   明明她一点都没做错,为什么现在她要担惊受怕?   明明她主持国政时,尽自己所能的做到尽善尽美,只想着等儿子成人之后,能对丈夫说一句不负所托,却为什么要担心起日后被人唾骂的危险?甚至亲族都有可能难以保全。   这明明都不是她的错!为什么现在还要为那个孽子苦心积虑?   犯下了弑父之罪,纵然是意外,但终究是他害死了先帝。   本来念着年幼无知,因一片纯孝犯下的大错,其情可悯。   前日在殿上,并不是韩冈说服了她,而是让她觉得这个选择更好一点,但现在却又不能那么看了。   蔡确说的,其实有道理啊。   “太后……”   “太后。”   “太后!”   身边的小黄门越提越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向太后,“怎么了?”   小黄门颤着声,“禀太后。石都知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这些奏章都撤了,明儿再说。”向太后吩咐着。   几名内侍将几堆奏章搬了出去,石得一则随即进来。   待石得一叩拜问安之后,向太后问着他:“保慈宫那边怎么样了?”   “禀太后,太皇太后一切都安好!也已经准备好!”   “没有其他异动?”   “……”石得一一阵沉默,然后慢慢的摇着头,“没看出来。”   “吾那位二叔呢?”   “病已经大好了,不疯不傻,说话也清楚了。只是在哭,一直都念着先帝。”   向太后冷笑着:“病好得还真是时候,这病气还真是体贴。”   石得一汗流浃背,他面前的太后,明明白白的带了杀意了。   “三叔和蜀国怎么样了?”   “三大王自回京后,一直在读书,至于大长公主那边,则一直在抄经,是用舌血。”   “也不知道学一学。”向太后哼了一声,又盯着石得一,“这几日,不要让京城里出乱子,警醒一点。”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五)   “那不是二大王?”   “正是齐王。”   “真的病好了。”   “什么时候病过的。”   “头上怎么包着绷带?”   “好像是撞墙撞的。”   “病好了还撞墙?”   “谁知道这位友悌的二大王是在想什么呢?”   议论声纷纷而起,在议论声中,宣德门的侧门缓缓打开,齐王赵颢车驾排开所有等待入宫的官员,第一个驶入皇城。   在赵煦登基后不久,也就在赵顼驾崩之前,向太后依照过去的惯例,将小皇帝的两位亲叔叔都进拜大国,一为齐王,一为鲁王。   不管赵颢是否是曾经准备与赵煦争夺皇位,但只要朝廷没有正式追究他的罪行,那么他依然是大宋的亲王殿下。   当赵顼猝然暴毙的消息从宫中传出来,已经疯了一年多的赵颢突然之间就清醒过来,哭着喊着要来祭拜他最尊敬的兄长,甚至在监督他的内侍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一头撞向墙壁,以示坚决。   如此友悌的亲王,朝廷怎么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且重病痊愈也正是可喜可贺的一桩事,可以顺便慰藉正逢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   “好个高洋。”   宣德门内,一名身着素服的官员毫无顾忌的评论着,惹得附近几名官员侧目而视。   二大王的心疾,适时而生、适时而退,可不正是与南北朝时,那位装疯卖傻、成功的扮猪吃老虎、最后顺利地谋反得手的北齐皇帝,有那么几分相似?外在表现的疯病是一桩,内里的野心也同样是一桩,而且更相似上几分。   不过这话如果是文官说出来倒也罢了,恐怕会有人拍手叫好。但这一位看丧服的式样,明显是武班那一边,而且一干配饰,还证明他有资格穿戴五品服色。一名武夫都敢这么说话,还是让周围一干文臣拉下脸来。   苏轼偏过脸,看向他去。   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很是英武,素色的丧服下,修长的身躯如劲松般挺直,但这张面孔苏轼并不熟悉,对于有过目不忘之才的苏轼来说,对方显然不是在京的朝臣。只是若他不是保养有方,三十多岁便在穿戴比同五品,要么靠山很硬,要么就是军功显赫。   “是王襄敏的儿子,王厚王处道。”   “兰州知州,熙河路钤辖。”   “就是他。”   身边官员的窃窃私语,化解了苏轼的疑问。这一位显然是个名人,认识他的人多,听说过他的也不少——苏轼也听说过他的名讳——不仅是靠山硬,军功也不小。也难怪没人出来呵斥他。   今年轮到他上京诣阙的吗?   苏轼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名气不小的年轻将帅。   虽比不上其父一举打开西北僵局的开创之力,也没有听说他有其父能识人用人的出众眼光,但在陇右坐典要郡,镇压诸蕃,他的能力已经表现得很突出了。   王韶在陇右素有威望,王厚在熙河路也是一言九鼎,极得吐蕃人敬畏。王厚镇守兰州好些年了。但凡有蕃部闹事,他一封信过去,就能让蕃人们全都老实下来。   今年是他上京诣阙的时间。本来在天子晏驾的时候,但凡边臣守将,都必须坚守在岗位上,不得离任半步,但王厚是正好撞上来的。   “十几年前,他就在熙河路。十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熙河路。再这么下去,不是藩镇也是藩镇了。”   苏轼还听到有人在背后低声私语,似乎很不服气的样子。名义上是担心朝廷,暗地里却是攻击居多。   但陇西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有归顺的蕃部首领,也有迁移到那里的大户,还有依靠军功在当地扎根的军汉。而这三等人,全都与当年开拓河湟的王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没有王厚这样的身份,想要镇住陇西,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而且王厚的背后是韩冈,以及如今在禁军中势力最大的西军这个山头,真要想给他点难看,就等着他背后靠山和势力咬上来吧。这样厚实的根基,不知有多少武官羡慕他呢。   正想着,身边窃窃私语声突然没了,苏轼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却是靠山到了。   没有执政一级的数十元随相伴左右,今日在韩冈身边跟随的只有寥寥数人。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丢掉了宣徽北院使和资政殿学士两个职位,完全将自己当成了罪臣犯官。   韩冈律己之严,倒不愧他一向的名声。其视官位如敝屣,遵循朝廷法度,倒让许多习惯于僭越仪制的官员为之惊异。   韩冈在离着宣德门还有很远的地方便扯住了缰绳,停了下来。视线扫过门前等待入宫的官员们,苏轼甚至感觉到他遥遥的冲着这边点了点头,好像是在打招呼。   苏轼皱着眉,回头看,韩冈打招呼的对象果然不是自己,而是王厚。听说两人之间还有姻亲,不知王厚此番进京,入住京中驿馆时,是不是先去韩家拜访了。   不过当许多官员,纷纷凑过去问候韩冈,王厚却留在了这里,没有一并凑上去。也许自别人眼中是双方生分的表现,可在苏轼的感觉中,两人之间显然早有了默契,不需要无谓的礼节。王厚背后的靠山,依然牢靠坚挺。   韩冈引罪辞官,但朝廷还没有批准,即便批准了,地位也不一定会下降。朝廷也不可能让他离开京城,去地方担任州官。只要还在京城中,韩冈即便是布衣,也能与执政分庭抗礼。   钟声和炮声先后响起,文武百官汇入宫中。他们今日的任务是劝说皇太后听政,不要再陷入悲恸之中。尽管谁都知道,这几日向太后还在处理朝政,并没有耽搁政事,但该走的仪式一点也不能缺少。无论如何,这是传承下来的法度,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否定的。   听政,小祥,大祥,之后又三月禫除,再后,便是梓宫入葬和神主入庙。一整套流程都要走完,才算是个结束。如今只是一个开头。   皇太后和小皇帝此时皆在梓宫前,守着大行皇帝的灵位。文武百官所要做的,即是来请两位移驾,完成请听政的任务。   皇太后没有戴上凤冠,头发也披散下来,没有梳成发髻。妆容不整,以示心中的悲戚。而小皇帝也没有带着幞头,还能看见剃青的头皮。   太皇太后也同样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守在灵堂中。天地之内,如今最尊贵的两位女性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芥蒂,相互配合着完成今天应有的程序。   紧紧盯着太皇太后的几位宰辅,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认命了,还是懂得顾全大局?但不管怎么样,能将请听政的仪式顺利进行下来,真的还要多亏了高太皇太后的配合。   三请方允,臣子们的努力终于打动了太后,而沉默的天子也被向太后牵起手,入内整理妆容。   片刻之后,文德殿中,文武百官依序排班,等待着太后与天子的出场。   王安石和韩冈都上表请辞,虽然还没有批准,但两人皆无意站在请求辞去的官职位置上。只是依照仍旧保留的本官官阶。   依照合班之制,王安石依然能够与宰辅并立,但寄禄官仅为礼部侍郎的韩冈就只能立于翰林学士为首的诸殿阁学士之下。   原本被很多人认为韩冈绝不会甘居诸学士之下,可实际上却与他们的猜测大相径庭。散官阶无干排班之序,手持竹杖的韩冈在一群空着手的官员中显得十分的特别。   韩冈站得很平静,对不是飘过来的视线,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他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为人击节,不过没有人注视他太久。宰相班下首位置的赵颢,比任何人更加惹人注目。   二大王站在朝臣中,毫不旁顾。很多人都难以理解他的想法,都已经发过疯了,现在就算再回复,群臣也不可能拥立他,难道他还真的指望做高洋不成?   真要说起来,同样是伪装的发疯,第一个是能忍人所不能忍的枭雄,第二个可就是东施效颦的蠢货了。对于这位又开始上蹿下跳的二大王,朝臣们还以为太后会将其直接圈禁了,想不到还是容忍了他。联想起方才十分配合的高太后,这是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   当然,现在稳定的局面,也是两府宰执所乐于见到的。在明面上,哪位宰辅都不想看到朝廷典礼被破坏,让朝臣和天下士民怀疑起他们的能力来。   视朝听政的仪式没有半点波折的顺利完成,率群臣拜礼之后,韩绛恭送皇太后与天子退朝离开。文武百官也依序退出了文德殿中。   出了殿门,仰头望着阴云四合的天空,韩绛一阵恍惚,就这么结束了?亏他还准备了许多应对的手段。   他回头望了望两府中的同僚,王安石,以及赵颢和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大王。   “这样也好。”他想着。没有横生枝节是最好的。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六)   素净惨淡的正旦已经过去了。   大宋及其诸多藩属国的亿万子民,终于辞别了动荡不安的元丰四年,迎来元祐元年的新春。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纵然依然还是在丧期之内,但赵顼的死已经在民间沉淀下来。提起来叹几声,不提的也没人去挂念,该过日子的还是过日子。排除掉离奇的死因,那仿佛杂剧中的故事,剩下的,也不过是十几年来,又一个驾崩的皇帝。   对宗泽来说,虽然身边还时时有人提到,但也不是需要特别关心的事了。   今年的进士科举将照常进行,迫在眉睫的礼部试,更让如他这般的贡生感到紧张,并无余暇去考虑无关紧要的问题。   除了吃饭睡觉,宗泽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学习中去。   “汝霖,狗肉炖好了,要吃吗?”   门外传来邻居周文璞的声音。同为考生,周文璞也没时间出门,不过他有个好伴当,能在寺庙里借锅烧狗肉。   “狗肉啊。”宗泽摸了摸嘴边的燎泡,钻心的疼,推门而出,向周文璞带着歉意道:“多谢宗琳兄美意。不过今天是不行了。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常吃狗肉吃的,火气太盛,燎泡总不见好,得上吃几天清淡的。”   “你也不吃,伯才兄方才也说吃不了了。难道让小弟一个人吃不成?”   “还有多少?”   “做了实验的有几十只。说是毒死的,都不肯吃,你看看,多浪费?!”   “是浪费。”宗泽附和着,他是不在乎,出身江南人,河豚都吃过,还怕被毒死的狗肉吗?   “说实话。小弟乡里多山,山中多猛兽。野猪常见,大虫也不少。那些被猎人用药箭射杀的野猪、大虫,拿出来有谁会不吃。药箭上涂抹的可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一点烟气算什么?烟熏的肉吃得多了。”   周文璞扯住宗泽絮絮说了一通,方才告辞离开,多吃、多话,这样算是他放松考前心情的一种手段。   宗泽也是一样,所以能体会周文璞的心情。他自己能调节,但有时候与朋友一起大吃一顿效果会更好一点。尤其是最近,与周文璞一起把狗肉吃得太多,几乎都吃伤了。   之所以近日常有狗肉入肚,倒是多亏了《自然》和韩冈。   太上皇之死,离奇古怪。照常理,京城中多会为此产生谣言,而且肯定会不利于太后,或说她暗害上皇,或说是她护持不利,让别人暗害了上皇,然后将事情推到才六岁的小皇帝身上,甚至可能会与太祖皇帝之死联系起来。   但韩冈的出面,却让谣言没有了传播的土壤,给太后和宰辅们减轻了无谓的压力。   那并非是空口白话的辩解,而是一个有关炭毒的实验。   在新一期《自然》期刊中设计出来的验证炭毒的对比实验,是拿着最常见的狗来做试验品,一次就要同时做三组。   同样箱子,同样放在箱子中的暖炉,同样大小的狗。其中两个箱子被密封,一个箱中暖炉的烟气能通到外面,一个烟气则排在内部,而三个箱子中的另外一个,则是箱子本身不加密封,有洞来透气。点燃暖炉后,将这样的三个箱子放置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打开来查看结果。   据宗泽所知,这一对比试验,很多看到这个实验的人都饶有兴致的做了。狗不值钱,去肉摊上买几只很方便。箱子、暖炉等实验器材,同样很容易就能弄到手。与传说中太上皇的死因相关,对此有兴趣的人很多。   通过事后的交流,实验的结果也出来了。   没有密封的箱子中,狗都活着。而密封的箱子中,暖炉也不通气。而暖炉对外排气的密封箱中,狗有的活着,有的则死了。   另外有一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全然密封的箱子中,实验动物死时基本上都是无声无息,动静很小,而暖炉对外排气的密封箱里面,死掉的狗,全都是在临死前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   在这一期《自然》中,在公布实验的同时,也向世人征询其原因和原理。   尽管暂时还没有人能够阐明其中的原理,可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实验打底,很多人对朝廷所公布的赵顼死因,也就没有太多的疑心。即便朝堂中还有人认为上皇之死是被谋害而不是意外,但在市井上,基本上已经没人再怀疑了。   实验总是很有意思。可之后收拾残局却很麻烦。被毒死的狗肉没多少人愿意吃,偶尔有个周文璞这般的老饕愿意承接,却也是凤毛麟角。被丢弃的试验品实在是让人觉得可惜。   订购全年的《自然》期刊,能成为当年的皇宋自然学会的通讯会员,而想成为正式成员,必须有超过三篇论文在期刊上发表才行。一旦成为正式成员,便能够得到一枚徽章和一份证书,同时不用再订购期刊,直接由学会免费寄送。   吃了点清淡的饭菜,宗泽准备午后去不远处的图书馆一趟。上京时能带在身边的书籍并不多,但省试在即,许多典故、文章都要在考前重温一边,免得到了考试时都给生疏了,去图书馆看书就是最好的方法。而且还能见到不少士人,相互切磋一下,学艺也能有所进益。   整理了一下行头,宗泽正准备出门,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   走出小院,只见一群人从前殿走了过来。住持和尚在人群中点头哈腰,不知在说些什么。   宗泽在人群外远远地看过去,突然惊讶地瞪大眼睛,人群正中央竟然是韩冈。   这一位怎么来寺庙里了,难道是来烧香的吗?可传言中不是说他对浮屠一向没好感?   一个个问题从脑中泛起,宗泽一时间都忘了要去图书馆。   韩冈慢悠悠的走着,一边与身边的王厚说着话,一边里里外外打量着这间寺院。   他可不是来烧香,而是打算来拆迁的。   正谄媚地说着奉承话的胖和尚脸上堆满了笑,韩冈带着恶意的想着,如果他将内情告诉这位一身狗肉味的主持,不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皇宋大图书馆理所当然的要设在城中,但京城之内,寸土寸金,每一片可以利用的土地都是有主的。想要修建一栋新建筑,就得推倒另一栋旧建筑。   如果要修皇宋大图书馆,至少要十数亩的土地,要征用大片的地皮。如果是民间的土地,朝廷也不能强夺,就得花钱买下来。   图书馆以教化黎庶、普及文事为由而设立。其建筑结构,依韩冈的想法,从木结构改成砖石建筑,以防火灾。里面的藏书更是得以十万计。要花的钱很多,可现如今,朝廷穷得叮当作响,从铸币局出来的钱币,转天就能给用出去,肯定是拿不出钱来买地。不过幸好开封府名下就有土地,比如这一间寺庙,是开封府中选出来的几处适合的地点之一,这前后数进左右皆有偏院的寺庙,其地皮不是庙中的产业,而是开封府名下的土地。   “玉昆,你觉得如何?”   王厚上了三炷香,为亡父祈求冥福,然后问韩冈。   韩冈摇摇头,“离开封图书馆太近了。”   他更希望两家图书馆能离得稍微远一点,这样才能能普惠更多人。   “近又如何?”   “我这个馆长难道不要担心买卖好坏?人气多了,才能聚才啊。”   韩冈好像是生意人的口气,但王厚知道他想聚的是什么“才”。   “说起来这馆长的称呼真的不怎么样,怎么不起个好点的官名?”   “可以了。难道还能是提举皇宋大图书馆?”   “不带使职,不加学士,就是一个光秃秃的馆长。朝廷也真拉得下脸皮的。”   “朝廷能同意设立大图书馆就可以了。没听过善财难舍四个字吗?要是跟韩、蔡二位相公说一下,用建图书馆的钱钞,换个大图书馆使的虚名,你看他们愿不愿意。”   朝廷前日已经下令要在东京城中成立皇宋大图书馆,面向普罗大众,由刚刚卸任的前宣徽北院使、资政殿学士韩冈出任馆长。不仅仅是王厚,很多人对图书馆没有起一个更有蕴意的名字颇有微词,但韩冈的态度则是越直白越好。   前后走了一遍,韩冈也没注意到寓居在其中的考生们,跟王厚道:“换个地方吧。再走走。”   王厚哪里会有反对的意见?与韩冈一起出来,上了马,向另一处要查看的地点赶过去。   “对了玉昆,方才就想问了。”王厚在马背上问道,“早间在驿馆里面听人说,日本败了,向辽国割地称臣。每年要缴岁币白银百万两,黄金十万两。这事是真是假?”   “日本败了是真的。”   辽国这段时间在日本高歌猛进。来去自如的骑兵战术,让数百年只在岛屿中上进行小规模战争的日本守军吃足了苦头,两次会战据说皆以全军覆没告终,被攻下平安京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缴纳岁币百万两银,十万两金就纯属胡说八道,把现在的日本朝廷卖了都没那么多钱。”   王厚啧了一下嘴,“我就说嘛,果然是胡扯。”   “若辽人当真夺取了日本,当地的金银矿藏便能为他们所利用,若是全都能挖出来,说不定还真能有那么多,至少白银不会少。”韩冈又补充道,“只是那些矿藏还都埋在地里呢。”   在前一期的《自然》中,因为辽国入寇日本,所以里面有几篇地理文章都与日本有关。其中韩冈还化名写了一篇,以铁、铜、银、金为例,说金属分轻重,越轻的在地表越多,越重的地表就越少,都沉在地底深处。只有火山从地底喷发出岩浆,能将地底的矿藏给喷出来。日本多火山,理应金银矿居多。   这是明摆着下套,让辽国尽量多的输送兵力去日本,反过来逼迫朝廷向海军加大投入。也因此,日本多金银的谣言也传了出去。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七)   辽国在大宋的耳目众多。   因为辽宣宗耶律洪基的缘故,以及板甲、霹雳砲的功劳,有韩冈主持的《自然》杂志,当然是探子们关注的重点。   《自然》虽不涉及军事技术,但里面许多内容,只要有足够的认识,都能引用到军事上。   虽然根本无法统计,但韩冈确信,每一期的《自然》,以及他、苏颂和沈括这等精通自然之学的学者历年来的著作,都大量的流传到了辽国。   据不同方面的回报,讲究实证的气学,由于耶律乙辛的提倡,在辽国的儒生中已经蔚然成风。相较在大宋,气学左突右支,还是难以压下其他学派的境遇,在辽国国中,气学快要将那些老派的儒生赶尽杀绝了。   虽不能宣之于口,可韩冈还是很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   科学的发展,不可能局限于一个国家,知识的传播,也远比商品更容易。辽国人口虽少,文化程度亦低下,但亦有千万人口,其中人才不在少数——在另一个世界,数百年后的西方,又才有多少人口——那么多学者在一起切磋砥砺,悉心问学,不是出不了大家。   有压力才有动力。气学想要在大宋国内发展,辽国对气学的看重,必然是最有分量的砝码之一。   正是了解到了这一点,当辽国入侵日本,趁着在士林中被引发的风潮,韩冈便毫不犹豫地将日本的矿藏卖给了辽国。   以韩冈在辽国的信用,加上日本现在已经开采出来的一些矿藏,辽国必然会将小心思放在山里地里。日后让日本拥有黄金之国别称的那些金矿银矿,说不定很快就能被翻找出来。   一旦日本的矿藏真的开发出来,得利的并不完全会是辽国。   穷人乍富,不一定是好事。   大宋的丝绸、布匹、瓷器等日用品、奢侈品,将会源源不断流入辽国境内,然后辽国手中的金银也将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大宋。国内欠缺的硬通货,也能从这样的贸易中得到充分的补充。   当然,宋辽之间也不会光是有本钱的买卖。在两国的边境上,总是少不了抢劫商队的马贼,那么到了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又怎么会例外?   也许十几二十年后,一艘满载着黄金白银的宝藏船自日本的港口驶出,行向辽国本土,当十数日过后,港口在望,船员们欢呼鼓舞的时候,几艘挂着骷髅旗的战舰从晨雾中缓缓穿出,让欢呼声戛然而止。   想想,还是很有意思的。   韩冈没有将自己的谋算告知于人打算。对王厚,也只是将《自然》上刊载的内容,在寻找图书馆馆址的闲空中,当作闲聊的话题说了一遍。   王厚也只是当作奇闻轶事,不清楚气学在辽国受到重视程度,就不能顺便联想到辽国。那不过是学术上的推测而已,而且还不见得是正确的理论。   接下来,王厚和韩冈又去了两处拟定的馆址,韩冈都看不上眼。   一处是临河岸,位于城东,汴河畔。虽有风致,可地势卑下,湿气也大,对藏书不利。同时万一京中暴雨成灾,那个地方必然要淹水。   另一个在城北,地势还算是高了,可是地皮太小,周围屋舍又多,隔不出有效的防火带,若是被牵连得一股脑给烧了,那可才是冤枉。尤其是在石炭场大火之后,对于火灾的预防,人人都绷紧了神经。火灾隐患太大的地方,韩冈不敢选。   摇着头从第三处宅院出来,王厚就感叹着:“不是水,就是火,选一个好地方这么难。”   “在京城买房建宅,有人能为了选址而跑上一年。”   “一年?!他都不嫌累?”   “今天才一天,处道你怎么就累了?”   “累?玉昆,要说每天骑马的时间,你可远远赶不上我。别说骑术了,就是弓弩枪棒,如今你也不一定能赢了。”   “我骑术本也没多强,弓弩枪棒也都是野路子,处道你赢了我也算不上是本事。”   王厚在西北,手下皆是桀骜不驯之辈,光是靠王韶和韩冈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日夜操练武艺,水平大涨。韩冈可不会跟他比。   王厚轻笑了一声,“今天就当是逛一逛东京城了。”他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兰州可没这么好的景致。”   韩冈今天一个下午都是拉着王厚东奔西走,这根本就不像是当真打算找一个好地址,的确像是在带着王厚游览东京风物。   他若真要为大图书馆选一个合适的位址,只要将要求一条条列出来,让手下人去操办就够了,自己根本没必要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   王厚倒了乐得多于韩冈联络感情,又是难得上京一趟,兰州在西北虽可算得上是繁华,但与京师一比较,那就连乡下的村庄也不如了。   “真要喜欢京城的景致,处道你愿不愿意回京任官?”   王厚与韩冈是生死之交,又有姻亲,如果韩冈在宰执位置上,当然并不方便将王厚调回来。   但现在韩冈已经卸职了,既不是宣徽使,又不是资政殿学士,担任了与宫观使相当的大图书馆馆长,私下里已经有人称他是柱下史——这是老聃曾经担任过的职位。不过实际上应该是征藏史,柱下史则是御史的前身——不过连衙门都没有。   没有韩冈这个干扰因素在,王厚调回京城不是什么难事。   王厚皱起眉头,沉吟起来。   “这事不急。”韩冈见王厚的样子,就笑道,“处道你可以慢慢考虑。”   “玉昆。”王厚转向韩冈,沉声道:“如果你有事需要王厚出力,只管说,调哪里都没问题。”   韩冈听得出王厚的话中之意,“处道你还是想留在陇右?”   王厚追忆起过往:“当年先君让我在陇西任官,就是希望王家这一支能世镇西北,两三代下来,也能出一个将门世家了。”   “但现在吐蕃臣服,西夏灭亡,王舜臣又打到了西域去。就剩个辽国,会打起来的地方还在河北、河东。”   “是啊。”王厚微微苦笑,“十年前那是想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局面。现在在兰州,教训兵马、巡视寨堡都比不上劝农劝工来的事多了。”   王舜臣开辟了西域,又有甘凉路在西北,西夏本路也变成了宁夏路,兰州已经不能算是边地,而是西北中枢要郡之一,控扼通往西域的要道。在往来通商上的任务,比起军事来,还要重上许多。   “西北已经太平了。这不会天上掉下来的,是从襄敏公开拓河湟开始的。当年襄敏公在古渭寨中,对着地图殚思竭虑,不正是为了今日?”   “可惜先君没能看到今天啊。”王厚轻声一叹,感觉到气氛有些沉了,随手指着不远处的巷中,两间围墙看不到头的宅子,笑问韩冈,“玉昆,哪里是哪家皇亲国戚的府邸?”   韩冈也顺着改变了话题,望了过去,“哦,那是二王邸。”   “二王邸?”   “二大王,三大王的宅子。原本是马军教坊,后来改建的。”   “疯病才好的二大王?”王厚冷笑了一声,“朝廷对他还真是宽待。”   说着,他往那边又望了几眼。就发现有人就守在两家王府门前不愿,看着像是做买卖,可落在王厚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异样。   “细作?!”王厚话出口才发觉不对,“……什么人?”   “官家的人。皇城司的。”   “一直都盯着?”   “当然。”   王厚撇了撇嘴,也不知是冲谁了。   “先帝的丧期已经过了大半。小祥过了,再过几日就是大祥。那时候,盯着二大王、三大王的人还会多。”   “都快二十天了,过得还真快。可惜回来得不巧,樊楼盛景是没法儿见识了。”   “除非处道你肯留到百日后。”韩冈笑道。   天子之丧,以日易月,所以十二日的小祥,等于就是周年祭。而二十四日的大祥,便算是两周年,再过三天,就算是服完丧了——一般来说,三年丧是连头带尾,也就是两年出头便算是三年。曾经有服丧二十五个月的说法了,但如今通行的还是二十七个月——不过以日记月之后,天下禁乐的时间,还是多达百日,这点是不会变的。   “那还就真要在京里做官了。”王厚也笑了一笑,双腿一夹马腹,往前行去。   韩冈也驱马前行,却又回头望了一眼两间王邸,心中带着疑惑和提防。   如今情况顺利得过分。怎么想,太皇太后和二大王都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尤其是二大王赵颢,都装了疯子。如今又看到了机会,怎么会一点不折腾?他选在这时候病好,不正是想争一争的打算?   但只要向太后那边能稳得住,怎么折腾都没用的。尤其是二大王,他的名声都臭了,怎么还能去争?   就算真要有什么动作,自己也不是没办法应对。   不去多想,韩冈掉头而去。   ……   “东莱郡公、王厚……”   半日之后,石得一念着下属送上来最新情报,陷入了沉思。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八)   “你先下去。”   石得一挥挥手,让手下先出去。   韩冈和王厚是为了大图书馆选址才出门的,这点很容易确定。   虽然比同宰辅的韩冈亲自去查看地势,这一点听起来就是一个笑话。但他还拉着王厚,看起来更多是好友多年未见,遂把臂同游而已。与二大王、三大王没有什么关系,仅仅路过。   不过作为一名在宫中服侍几代天子、太后的大貂珰,石得一很清楚作为天子家奴,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算得上是称职。   主子没有考虑到的,他们必须考虑到,主子已经考虑到的,他们则要考虑得更周全。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必须一并考虑进来。   韩冈或许只是闲来无事,与友同游京师,可也有可能是带着王厚来认认门。   王厚做了好些年的边臣,功劳苦劳都有,还有一个留下无数人脉的父亲,若是问对称旨,留在京师任职根本不是问题。   韩冈也有可能看到这一点,顺便就将王厚推荐给太后。他现在又没了差事,想举荐谁都不会犯忌讳。   若韩冈当真推荐王厚,会不会跟二大王有关?   二大王上蹿下跳的确让人恶心,但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若不是有了一个现成的臭鸡蛋,他还是得在院子里继续疯下去。   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片,石得一眯起眼睛,嘴角泛着冷笑。   许久,方才放了下来。   他揭开暖炉,然后除了那一张之外,桌上的其余字纸一张张地都丢了进去。   火焰一下窜了起来,火星子飞入空中,石得一定定地看着赤红色的火苗,心里却在想:房子里面多了多少炭毒?   有些事,要么迎上去,要么就踢开来,犹犹豫豫,最后怎么都落不着好。   待房中的火光渐弱,石得一收起那张纸,然后起身离开,出了门,便往大行皇帝的灵堂过去。皇太后这些日子就住在那里。   夜渐深,石得一快步穿过一条条回廊。换了白色流苏的玻璃灯笼高高挂起,映着廊中敞亮。遥遥的,就见到宋用臣守在殿门外。   “太后可还安歇了?”石得一上前询问。   “还没有。”宋用臣神色木讷,反问宋用臣:“可有事?”   石得一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几日宋用臣都是这副有气没力的模样,跟之前的意气风发可是差得远了。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看来都要化作流水了。   石得一心里想着,行了一礼:“石得一有事须奏禀太后。”   ……   上元节近在眼前。   不过今天大宋诸路,千万城镇,都不会有上元灯会。   韩冈家里几个小子原本盼了一整年出去能看灯会,听说今天的上元节不放灯了,一个个都没精打采起来。   他们的坏心情,还是从不能放鞭炮烟火的正旦开始的,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小孩子的坏心情没什么关系,但京城中的许多商家受到的影响更大。   上元节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却必然是最热闹的节日。许多京城里面的商家,就等着上元节的五天灯会期中,好好地做上一笔。   不仅热热闹闹的联赛被停办,正旦萧条冷落,就连最热闹的上元节也没有了,也许能占上一年利润三分之一的收入化为泡影,哭天喊地的多不胜数。很是有些人在抱怨先帝死也不挑个时候。   上元节主要影响的还是小商家和摊贩,中等水平的商家,不会因为损失一两次节日收入便陷入困境。可京城中多少以歌舞曲乐醉人的酒楼,整整三个多月没收入。弄得开封府上下都要叫苦不迭。   联赛的抽成也好,酒楼背后的教坊收入也好,以及各处瓦子这样的娱乐场所的分账,这些都是官府的财政保障:厢军之中就有一个酒店务,跑堂、收账和做菜的可都是兵,经营产业,也是各地衙门提高收入的手段——这是从五代的藩镇传承下来的惯例。   尽管如此吗,如果没有之前的一场大火,开封府的财政还能支撑得住,不就三个月嘛,之前曹太皇上仙,也不是没经历过,但石炭场大火,把开封府的底裤都烧通了。   沈括找到韩冈这边,千求万请:“玉昆,只能靠你了。”   沈括苦着脸。他之前去找蔡确,蔡确直接摊手给他看,犒赏三军的钱和绢,都要七拼八凑,哪里有闲钱给开封府支应?开封府的各项产业没了抽成的确不假,但市易务的收入也降了近三成。朝廷也等着钱用。   沈括左转右转想不出招来,转头就只能来找韩冈想办法。   “这是蔡相公的事吧?”韩冈都不知该笑还是该气,换做是脾气硬一点的开封知府,借着那场大火,怎么也能从蔡确那里挤出十几二十万贯来。可惜沈括脾气太软了,都不敢跟蔡确强讨,“存中兄,管朝廷钱粮支出的是中书门下,是三司,不是皇宋大图书馆。我现在也要唱莲花落的好不好?”   “这事沈括也知道,不是来问玉昆你要钱,只是来讨个主意。”   “主意?我也变不出钱来。现在只能熬过去吧?”韩冈气得笑了,“野地里的蛇啊,熊啊,到了没食物的冬天,都会找个洞钻进去,睡上几个月的觉,这叫冬眠。消耗少了,就能多熬一阵子了。”   “能省的可都省了。就是不能省的地方太多了。别的不提,那石炭场大火后留下的千户灾民,总得好生的安置,也需要给些补偿,好让他们重置家宅。否则冬天里冻死几个,有伤太后和天子的仁德。而且还有别的支出……”   “还有什么……”韩冈问道。   “宫中出来的那批宫人。他们都要安排到敇建的寺观去。”   赵顼驾崩的那一夜,值守在福宁殿中的一应人等,基本上都已经被清出了宫中。正好赵顼死了,没了服侍的对象,他们安排到哪里都不成问题。宫女愿意回家的都发遣回家,嫁人也好,出家也好,与朝廷没有关系了。但那些内侍,还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宫女,就只能先安排到敇建的寺观中,等到山陵修好,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被安排去守山陵。   纵然有些可怜,赵顼之死也不怪他们,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日后因为走投无路而选择走极端,宫里面总不可能继续重用他们。出于原则,韩冈尽力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但还让他们留在宫中,就不算是原则了。   “照惯例,他们的衣食要开封府给,发遣金也是转由开封府给。”   韩冈听得直皱眉,“宫里面的人,宫里面发遣出来,当然是宫里面出钱,开封府掺和什么?”   沈括苦笑:“有惯例、故事,总不能当不存在。”   终究还是沈括性子软,畏惧宰相。否则这样毫无道理的惯例,平常时倒也罢了,现在根本就拿不出钱来安置,就应该直接踢回去。   沈括不是没有果决的时候,在天子丧期,照例是不得行大辟,也就是不能处决犯人,而沈括在处置趁火灾而犯法的盗贼时,是当日处决,也不在乎犯了忌讳。   如果只是约束人的法令条款,沈括还真的有那个胆子,但换做是地位比他高的人,沈括的胆子就大不起来了。   当然,这也是沈括负责任的表现,否则开封府没钱又关他什么事?发不出口俸,给不出修缮金,甚至安置费都没有,沈括最聪明的做法,就是直接跟下面的人说没钱,让他们去蔡确家门口讨钱去。最蠢的就是明知没办法解决,却将所有事情给担待下来。   沈括选了最蠢的办法,可韩冈却不能置身事外。   “罢了。”韩冈叹道,“也不是存中兄你的责任。可是要我去跟蔡持正讨个人情?”   “若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多谢玉昆相助。”   沈括说着,起身向韩冈行了一礼。   韩冈侧身避过,“免了,存中兄,我这也不是白帮你。”   “玉昆你还有什么事要沈括去办?”   “请存中兄帮忙给大图书馆再挑一个好点的位址。要地势高、地面宽敞、往来便利,离开封图书馆不要太近的。”   “这事容易。”沈括一口应承,“明天就将开封府名下的产业都列出来,玉昆你自己来挑。若是玉昆你嫌麻烦,开封府这边先帮你过一过筛,发现合适的位置就通知你。若是开封府下面的产业里找不到合适的,其他家宅和店面,都会帮玉昆你去寻找。”   韩冈的要求多多,可沈括也是知道投桃报李。韩冈既然肯帮忙与蔡确关说,他当然得去努力解决韩冈的问题。   “多劳了。”韩冈举手致谢,总之,有了沈括全力相助,想找到一个合适的馆址就容易了许多。   沈括说了阵闲话,告辞离开。作为知开封府,他每天要处理的公文超过百封,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在外面。   韩冈则不管那么多,他现在可是清闲的很,能帮帮沈括也是应该的。   也不知最近蔡确从铸币局那边挖了多少好处,韩冈既然要帮沈括解决财政上的漏洞,当然也少不了要先调查一番,到底要怎么从政事堂那边挖出钱来。也得费上一番思量。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九)   蔡确的宰相府,韩冈没怎么来过。   其规模要略逊于王安石的平章府,却比韩冈的府邸要大上许多。   门口的系马桩上,已经被一道道绳索捆扎得结结实实,也幸亏有这样的大门面,才能站得下每天都会涌过来的官员,以及请好问安的信使。   入暮时分,蔡确府上依然宾客盈门,能容十马并行的街巷,被数百车马堵得水泄不通,想往里面走,都踩在人头上过去。   不过无论韩冈到了哪家宰辅府上拜访,都会让守在宰辅门前,等待召见的官员们一片混乱。当韩冈出现在蔡府巷口,等候接见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立刻就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与沈括议论过开封府的资金问题,次日韩冈便致书蔡确,约好上门拜访。   被蔡确的弟弟蔡硕接入府中,蔡确就在中门处迎接韩冈。   韩冈走上前,当朝宰相迎面就大笑:“玉昆可是稀客,难得,难得。”   韩冈拱手行礼:“当初身份尴尬不便登门,现在倒是方便了。”   “玉昆不在朝堂,答疑解惑可就少了人了。”   “相公远见卓识,何须韩冈在朝堂上多言?”   韩冈与蔡确相互谦让着,寒暄了几句,蔡确就抬手迎韩冈往内院走。   蔡府比起韩冈常去的王安石、章惇两家,要奢华许多。两侧廊下挂着一排的玻璃灯盏,映得院中一片透亮。奔走的仆役数量也多,百来步的距离,倒有五六十个。   “玉昆今日登门,可是有所指教?”为韩冈引路,蔡确徐徐问道。   “只是过来讨杯茶喝。”   “茶?”蔡确笑了起来,“玉昆你家占着十几株百年老茶树,秦州出产好茶叶全都进了你家,不说分润一点,却来我家蹭茶喝,你这可算是盗劫贫家,当罪加一等啊。”   “就是不值钱的野山茶。过去有谁喝?看都没人看。也就如今才金贵起来了,却也不过是一阵风而已。相公若想要,韩冈明儿就让人送些过来。”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蔡确大笑着,拉着韩冈的手,一起进了见客的小厅。谦让着落座,蔡家仆人端上来的两杯碧绿的热茶汤,正是韩冈惯常所用的炒青散茶。   依据路陆羽的茶经,世间过去喝茶,流行的是蒸青。将采来的茶叶,上屉蒸过后冷水清洗,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瓦盆内兑水研细,再入龙凤模压饼、烘干,是为团茶。   喝团茶时,是要先磨成粉,再调和成膏,而后将热水冲入杯中,一边冲一边再搅和,搅出厚厚的沫子来。世人斗茶,就是看这一套泡茶手法的水平,以及最后沫子上凝出的花样。这斗茶的风气,上至王公,下至走卒,都有这一爱好。   可是韩冈嫌麻烦,口味上也不习惯,所以只喝炒青。茶叶摘回来后在铁锅里炒一炒就好了,要喝开水一泡就行。早年他这样做,还被人嘲笑是小门小户出身,寒酸惯了。   不过随着他精于医道的名声渐广,尤其是种痘法问世之后,身份顿时特别起来,一举一动惹人注目,专喝炒青的习惯,便被世人认定是养生的法门,连带着秦岭深山中的那些野茶树,都一下子价值千金。   秦州天水县,就是韩冈平常所饮山茶的出产地,位于秦岭之南,如今多少人家都开始在山中采摘野茶,成了贴补家用的又一门买卖,虽刚刚开了头,但眼见着就兴盛了起来。   蔡确呷了一口茶汤:“喝多了炒青散茶,团茶倒是难喝惯了。”   “炒青能见真味,苦而后甘,余韵绵长。而如今的团茶,掺入香料太多,就感觉味道太杂,失了真趣。”   “杂?玉昆这话说得好。的确是太杂了,没了纯粹,不见本来面目。正如行文当求本真,浮艳雕饰就失去了原味了。”   蔡确正说到点子上了。如今文章讲究自然复古,作画也是重气象、意境,“师诸物者,未若师诸心”。像龙团那样,外饰金银,内掺香料,看着贵重,却背离了近年来士林中渐渐流行起来的自然求真的风气。反倒是炒青散茶,却十分贴合这一流行。   “相公这本真一词用得好。求本求真,方能明心见性。”   “玉昆你倒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蔡确哈哈大笑。   韩冈抚着茶盏。他不辨瓷器,不知道这茶盏是哪里的出产,不过宰相家里拿出来待客的,自不会是凡品。   “清茶本真,纯而不杂。不过散茶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宜输送,压紧了便碎了,茶饼、茶团就要好很多,吐蕃人、辽人都喜欢。”   蒸青后,要经过压榨,压制成的茶饼,自然比散茶更方便运输,也更受蕃人、夷人喜爱。就是千年之后,蒸青发展成砖茶,还是北方和西北民族日常饮食的不二选择。   蔡确举杯笑道:“好东西还是留给自己吧。”   “相公说得正是。不过辽人那边,但凡中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方设法的弄过去。每年的岁币几乎都是在他们手中转上一圈就回来了,瓷器、茶叶、各色器皿。如今京城中喝散茶的渐多,怕辽人也不会吝啬。”   “加上现在又从日本赚了一笔……?”蔡确问。他等韩冈绕来绕去,终究是绕到了想说的话上了。   韩冈点头,他现在刚刚离任而已,还不至于人情冷淡。不过时间一长,还想要对朝政保持原来的影响力,那就难说了。至少要维持自己在擅长领域上的发言权,让朝廷必须借重自己。   “日本多金银,辽国这一番攻打日本。若韩冈所料不差的话,每年从日本得到的收获,恐怕不会比岁币少。”   蔡确点头:“玉昆你的话,我们都是相信的。”   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一回主张入寇日本的辽帅,是耶律乙辛的嫡长子耶律保宁。若日本的金银产出被他抓到手中,他的地位立刻就稳固了起来。”   “自然。”蔡确又点头。   有关耶律乙辛和他儿子的事,已经在朝堂上讨论过了。当初朝中议论辽国内事,都觉得耶律乙辛年纪已老,寿数不永,其子耶律保宁又声名不显,素无威望。就算给耶律乙辛篡了位,等他死后,耶律保宁也守不住,辽国必然要乱。   可现在辽军一下就占了高丽、夺了日本,高丽的土地、人口,日本的金银、特产,都成了辽国的财富。这让耶律乙辛、耶律保宁两父子在辽国国中的地位比过去稳固了十倍。而且敢于主张过海攻打日本,耶律保宁想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人心所向,手上又有了钱,辽国国内,当已是无人能阻止耶律乙辛了。”   蔡确叹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羡慕:“竟当真给这个乱臣贼子赢了。”   “不过辽国有钱,也不会存在库中发霉。”韩冈又轻松的笑了起来,“终究还是要用出来。用来买中国的特产。不管他们从地里挖出来多少金银,最后都会送到国内来。”   “难道辽人就没拿东西走?”蔡确哼了一声,又不是岁币,那是买卖。   “矿总有挖空的时候,但茶叶、丝绸、布匹、瓷器,这些商货却是源源不绝,永远都不会断的。百姓得了生计,国家得了金银,辽人有了钱,也就没了南下犯境的想法。这不是好事吗?”   蔡确稍作沉吟,怡然点头。叹着:“若是耶律乙辛早一年打下日本,说不定就没去年的那一场大战了。”   “也说不准。北虏如虎狼,想要让他们不吃人,得将他们打痛了再说。几十年不吃教训,都忘了痛了。就算拿到日本的金矿银矿,可大宋这边是金山银海,岂是日本能比?”   “说得也是。”蔡确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慢慢的问道,“玉昆你今天来提日本的金银,你可打算让铸币局铸金钱、银钱?”   “大额的钱币,总是有用处的。朝廷用来付账,用铜钱总是不方便。”   蔡确想了想:“封桩库中,储存金、银钱,比铜钱也更合适。”   “还是用出去的好。铜钱放在库房里,库吏偷钱也就一百、两百,换成金钱、银钱,可就是十贯、二十贯。真要放库中,铸成数百斤重的金块银块,容易清点,又能让贼人搬不动。”   蔡确失声笑道:“这话说的有道理。朝廷花钱的地方很多,可不包括养老鼠。”   “此辈硕鼠,杀之不尽。”   “也只能尽量防着了。”   “花钱的地方虽多,不过能节省下来的地方很多啊。光是军费就多少了?”   “去年没能省下,不过今年可就没问题了。朝廷的手头上也能宽裕些了。”   西夏灭亡,关中腹地再无外患。原本至少占去天下军费一半的西军,开支有了大幅度的回落。单纯的维持费用,远比战时要少上许多。如果去年不是因为辽国入侵,花在百万大军头上的军费,至少要减去一千万贯。   “没辽国捣乱,光是战时军费,当然能节省得下来。还有西军裁撤,又能节省一笔。”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十)   “西军裁撤?”蔡确扬了扬眉,这是不是图穷匕见?很平静地问:“难道玉昆还有什么新想法?”   韩冈摇头:“之前朝廷已经议定了,韩冈也参与其中,怎么可能还有什么想法?哪些军队该裁撤,哪些不该裁撤,自有两府主持。不过之前王厚入京,倒是提起关西有些传言,致使军中人心不定。只希望朝廷及早公布此事,以安军心。尤其是被裁撤的各个指挥,指挥使和都头们的安置办法,必须尽快公开,以防生变。”   去年大战,宋辽两国都伤了元气,大宋这边躲进窝里养伤,辽国就是将目标转移到东面去找补回来,表面上的和平局面,看起来能再撑上几年。可西夏既去,辽国便是唯一的大敌,不可能不加强防备。   随着战略重心的东移,西北军费要削减,连军队数量也会削减。王厚这一次上京,对韩冈将这件事提过几次,希望韩冈能够让朝廷克制一点,不要伤了西军的元气。   对于西军,如旧日一般投入绝对不可能,没有敌人了,鸟尽弓藏是应有之理,但马放南山也是不可能的。河北军拢总才几十年功夫就变得那副烂样,这个前车之鉴,让朝廷上下都引以为戒。纵然西北暂时不会有外患,可辽国的威胁还在,维持一支能征惯战的西军,是朝廷的共识。   朝廷的处置办法,是给退下来的士兵分地。旧有的寨堡,如果周围有可耕之地,便就地安置,如果没有,或是数量不足,便迁移到其他地方。新辟之田,三年内不收税赋,旧时军屯田地,则是免去一年税赋。这是省钱省力的好办法,最关键的还是省钱。   朝廷的目标是将西军的数量压缩到二十万人。包括禁军、蕃军和极小部分的厢军。一般来说,是尽量保留上位军额的禁军,遣散的重点放在下位军额的营头上。能赚钱的厢军留下,不能赚钱的则清理掉。   相较而言,以战斗力而论,一般都是上位军额的禁军更强一点。尽管真要比起军额高下,没有谁能比得了京师的上四军,可若是打起来,上四军又有几人敢在西军的将校面前吹嘘?不过在西军中内部比较,情况则大体如此。许多下位军额的士兵,都是从上位军额的营头中被刷下来的淘汰者,以老弱居多,参加过的战事也不多,更不会成为主力。   但最终到底要留下谁,则还是要讨论过历史传承和过往战功,挑选参加过几次大战,战功卓著的指挥。蕃军中,也要留下一部分有历史有战绩的,用来钳制蕃人,以夷制夷。   不过以过去几次裁军的经验,裁军最后的问题都不在士兵身上,而是军官。有品级的军官好说,朝廷直接养起来,相比起十余万大军的消耗来,几百名将校的俸禄,连零头都算不上。但没品级的呢?从都头到指挥使,这一等级的军官,是军中的骨干,却又因为未入流品,而不受重视。西军兵力拦腰砍去,若朝廷弃之不顾,多少军官都会没了身份。   朝廷自不会那么做,底层军官都有着极大的危险性。蛇无头不行,五代的故事人人熟知,指挥使、都头这个等级的军官,与下面的卒伍更近,比高层的将领更容易带着士兵起来造反。必须好生的安排他们,免得心生怨怼,而且还得将他们与手下的士兵给分开,另外择地安置。   “哦,当真有此事?那可不能等,得赶紧公诸于众。”蔡确点头,等着韩冈的下文,他可不信韩冈就这么点事。   果不其然,他就听韩冈说道。   “另外还有另一件事,韩冈想要得相公应允。”   “就是朝廷既然是以过往战绩来衡量各军高下,那么留下来的各个指挥必然是军功赫赫的队伍。”   “自然。”   “所以韩冈就想,是不是在这些指挥的营房中,专门辟出一间房间,陈列过去缴获敌军旗帜、兵器,再将过往战绩列于墙上,以及所受到的封赏,用以激励士卒,也让其忠于王事。”   蔡确迷糊了一点,“这是为何?”   “有人方有国,有国便有史,有史方能聚人心。李唐追尊李耳,如元昊这等蛮夷,立国时也得攀个好祖宗。”   而本朝的真宗皇帝,则弄出个曾转世投胎为轩辕黄帝的圣祖赵玄朗,都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一条不好拿来当例子。   看了一下蔡确的反应,韩冈继续说道,“一支有着传承和功绩的军队,要远远超过没有底蕴的营头。而一名新人入行伍,在老营头和新营头待上同样的时间,出来后也绝对不一样。大胜之后,夸功耀武又是为何?一为奖誉,一为激励。奖誉者,有功之辈;激励者,便是后人了。如果在营中陈列过往功绩,新兵入伍,让指挥使亲自领着他们讲授军史,又岂能不受激励?”   “有教无类?”   韩冈在蔡确疑惑中点头笑道:“这也算是教化了。”   韩冈一直都在鼓吹着教化,有教无类都做到了赤佬的头上。   可回想一下去年京营为了赏钱到底变了一副什么模样。这激励之功不假,但也是要看人的,效果最多也就一时,真想要赤佬们卖命,还是得用犒赏,而不是所谓的教化。   “此事玉昆说得有理,可以考虑一下。不过还要与西府商量着办。玉昆当是已经与子厚说过了吧?”   “还没有,也是才有了点想法。”   “是吗?……不过这个想法的确不错。”   韩冈谢了一声,又微带苦涩的笑了起来:“这么做,究竟有几分作用也说不准,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西军变成河北军的那副模样。西南夷若是有变,还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真的是这个原因?蔡确懒得猜了。韩冈虽然郑重其事,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些琐碎小事,与国家大事无关。让蔡确白白期待了,不过答应他也没什么关系。   上一回西南夷起事,便是王中正率西军给平定的,以后若是蜀地生乱,朝廷会动用的兵马当然还会是熟门熟路的西军。若是日后北方有变,西军纵然离得远,也照样有派上用场的地方。   “西军此番要裁撤近四成。日常开支会减少四分之一,”下位军额的禁军和厢军,粮饷数量是不能与上位军额相比的,“加上省去了战时开支,今年政事堂手上的盈余,恐怕是过去三五年加起来都赶不上。”   “要用的地方也不少,”蔡确很快的接上去,“还要多谢玉昆你,光是邮政局一项,就是上百万贯要花出去啊。”   “也只是一时开销大,而且还是分几年投入。等邮递所遍布乡里,天下邮件递送皆从此中来,日后肯是赚得更多。”   几年总投入才百万贯,在韩冈看来,一点都不多,甚至觉得太少了。在渠道上投入的资金越多,整个网络成型的就越快,邮政业务的影响力就会越大,作为倡议者的韩冈从中自然能得益不少。他可是盼着邮政能越早成型越好。   随着天下邮政系统的铺开,京畿、江南、荆湖、河北、河东、关中、陇西以及蜀中,天下各大区域的州县都投入了大量人力去建设。并不是重整户籍,仅仅确定门户,将邮政驿传从官用军用,转为民用,所以开支真要计较起来,也并算不大,区区百万贯,只是一时的投入而已。   开封的建设速度最快,从外围的诸多畿县到京城内外的街巷,全都纳入了邮政体系。而下面的乡镇,到了开春也就能够成型。那时候,就已经可以开始赚钱了。订阅的图书、期刊,与邮件递送,都是能够赚钱的营生。在只能通过信件来传递消息的时代,拥有一套邮政驿传的网络,不可能不赚钱。能够贴补朝廷驿站体系的亏空。   “照玉昆你说的意思,那两家报社应该没少赚吧?”蔡确抿了口冷了一点下来的茶水,笑问道。   “听说的确是多卖了一些。”韩冈想了想,“不过两家报社的根子都是在联赛上,京城里面的比赛,外县也看不到,县中的比赛,报上又不会登。想来多也多不了多少。”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开封府这么大,若是下面的每个村子都能买上几份报纸,合起来就数以万计了。一份赚上几文钱,虽然不多,一期数十贯,一年下来也够吓人了。”蔡确啧啧叹着。   邮政局的业务情况,哪里能瞒得过他这位宰相。既然韩冈之前提议时,信誓旦旦地说帮人送信能赚钱,自然早就在他那边挂上号了。   仅仅是多了外围县镇,可是以开封府辖下的县镇数量,两大报社的订阅量说顿时上了一个台阶都显得保守,而是向上翻了个跟头。核心影响力也从京城周围,散布到整个开封府中。从这个势头看,下面乡村里的富户,对订阅报纸也会十分踊跃。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十一)   京师子民天然的就带着一种优越感,不仅是因为居住的位置,也是因为见识。皇城根下,车夫都能指点江山。外人所不知道的宫闱秘闻、朝中议论,随随便便都能从他们嘴里砸出来,让土包子晕头转向。   而县中、乡里的居民,相对京城军民而言,更是有一种自卑感。许多乡民,一辈子都不会走出百里地,对那些见识过京城繁华,敢于离开乡里的邻人,往往都会掺有一份羡慕和敬重。羡慕他们的经历,敬重他们的见识和胆量。   而现在有一份报纸,区区十几文钱,就能得到京师最近的大小新闻,这就不仅仅是买消息了,更是在买优越感。   “都没想到获利能有这么多。”蔡确感慨着。作为一名宰相,不可能避讳财利的话题。言谈中口不离财,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韩冈奇怪的道:“虽然卖报利钱不少,可邮政局至少要分去一半,最后还不是要归政事堂?”   “说的就是邮政局。京城之外,一份报平均能收两文钱邮费,积攒下来可就不得了了。报纸说多不多,说重不重,上万份也不过一车拉了。”   蔡确大赞着韩冈。韩冈很多时候都能出人意表,总有些让人惊艳的想法。只看将事关国家命脉的驿传投入民用,就是到他根本就不是朝廷旧规能约束的开创之才。   其实现在除了信件、报纸和期刊外,已经有更多人利用起邮政递送来。过年送拜帖,这是京城年节时的风俗,都是帖子到就算是拜过年了。而在这一个正旦,已经有人用邮政来递送拜帖。   韩冈则觉得有些纳闷,蔡确前面的话和现在的似乎对不上。前面还在叹着朝廷花销多,打听报社赚了多少,现在又为邮政大唱赞歌。   “不过也要谨防涸泽而渔。”韩冈提醒道。   蔡确摇头笑道:“玉昆你终是要为那两家说话。”   “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尽量降低运输开支,如此同样的收入,邮政局的净入也就可以更高。”   “……怎么降低?玉昆可有良策?”   “之前就想跟相公说了。过去是朝廷拿不出钱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修建轨道干线,正是其时。”   “轨道……”蔡确笑了一声,道,“还以为玉昆你忘了。”   “轨道将会是国家命脉,与汴河一般沟通东西南北。军国重事,韩冈岂敢或忘?相公不也是没忘?”   “玉昆说的是,这可是忘不了的。”蔡确点着头。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尤其还有比几万亩良田还要重要的产业在里面。   “先修好轨道的纵横干线,再从干线中分出支线,就如同树木茎干,将根吸上来的水肥输送到每一片叶子上。轨道的速度和运载量都远超现在在官道上的车马。通过轨道来运送邮件,邮政驿传的开支就能减少许多。官员都坐有轨马车行动,就能节省驿站的开支。而各地商货,更是能由此流通。国家财计自然会更为宽裕,反过来也就能更加促进轨道交通的发展。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也不求那么多。”蔡确听着,却没有什么反应,喟叹道,“现在也只求能公私两便就好。”   韩冈应声道:“公私两便,本是应有之理,做事但求两全,岂能一偏?”   又说了几句闲话,韩冈起身告辞,却没有再提什么。   蔡确欲言又止,还是送了他出去,临别时,他对韩冈道,“本来还以为玉昆你今日来是为沈括做说客的。”   “有相公在,何须韩冈多言。”韩冈笑道,躬身行礼,然后辞别出门。   沈括从政事堂拿不到钱,转求到韩冈门前,知道韩冈与沈括关系的,不用亲眼看到都能猜得到他会这么做。但蔡确只是拿捏沈括而已,终究还是要给钱的。谁敢让京城乱起来?宰相也不行。所以韩冈没必要多费唇舌,过来一趟,不管提没提这件事,之后沈括都会如愿以偿。   韩冈并不像这么早来拜访蔡确,不过既然有个由头,那也就顺水推舟了。   从枢密副使退到宣徽北院使,再退到大图书馆馆长,再继续退下去,真的就有些麻烦了。   当然,就像韩冈常常说的,也只是有些麻烦。   皇帝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确是很危险。   可天子什么时候能做过快意事?有可能不经法司,就将一名重臣拉出去处斩?只要他有个动作,所有的大臣都会警惕起来。群臣联手,皇帝又能有什么办法?   臣子们习惯了对天子的冒犯,日后也不会将手中的权力放下。十年之中,这样的胆量能不能培养出来?难说得很。但还是有时间去尝试。就算不行,事到临头,也轮不到他们再犹豫了。那时候只要有人出来领个头,还是都会跟着一起走的。   送了韩冈离开,蔡确的脸便沉了下来。   韩冈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这么有恃无恐?   蔡确发觉自己真的越来越难猜度韩冈心中的想法。   他知道章惇去过韩家,应该也跟韩冈谈论过皇帝的事。可转天过来,蔡确去问章惇,那位枢密使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这样子让人如何有信心?   韩冈今天过来,蔡确本以为韩冈会交个底,可韩冈却只是东拉西扯,将过去的事都说了一通。   日本的金银,如果真的有《自然》中说的那么多,辽国几十年内都不会再为患中国。而国家财计,有轨道配合驿传,还能通过铸币来补足。财计充裕,商路畅通,加上对外以土地为目的进行开拓,保证天下不至为乱。   这些都可算是韩冈的谋划。   蔡确觉得,韩冈今天过来说了那么多,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听他的不会有错。   蔡确知道韩冈这是为了他安心才来。沈括不去韩冈家走一趟,韩冈都会找个由头登门。但蔡确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话,而是如何度过眼下困局的手段。而韩冈一个字也没有说,除非还有什么给他忽略了。   蔡确想着,重新开始梳理起他与韩冈的对话,分析着里面是不是藏了些了什么。   茶叶、辽国、日本、金银、西军……   西军!   蔡确脚步猛地一沉。   难道是要聚兵为乱,让皇帝拱手画诺不成?   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要做出来,韩冈还有脸去教徒子徒孙吗?   完全没有。有的只是韩冈近乎自吹自擂的话语。   难道是说,他知道小皇帝活不长,根本不用担心。   “或许有那个可能啊。”蔡确漠然的望着前面的道路,“是啊,可能……”   蔡确脚步沉沉的回到厅中,就见有两人等在里面,一个是蔡渭,一个是刑恕。   “什么时候回来的?”蔡确停住了脚,问蔡渭。   “儿子和和叔到了有一会儿。知道大人在见客,就没敢进来。”   “都听到了?”蔡确沉声问道。   刑恕却笑道:“轨道通天下商货,其利百倍,就是刑恕,也不免心动。”   蔡确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刑恕的挑拨粗浅得很,但却正中蔡确的心思。挑拨离间本就是看人下菜碟,精妙粗浅与否只是末节。   刑恕见蔡确的模样,嘴角微微一翘,“公私财利都给他一手抓了。朝廷、私人但凡有点好处,都是借他的光,要承他的情,还要赞他远见卓识。”   韩冈今天过来,从辽国说到轨道,从西军说到邮递,这分明还是在维护他的势力范围,要蔡确做一个表态。   在宰相面前都如此跋扈,刑恕不觉得蔡确有那么好的涵养。   “轨道一事,有政事堂居中主持,用得力之人,聚州县之力,也用不着闲官插手。韩馆长特特提起,却是笑话了,不关他的事啊。”   刑恕冷冷笑着。   韩冈此前在朝中的地位,本身的能力是一条,但更重要的是依靠种痘法和冬至夜定储之功,皇太后对他的信重也来自于此。   如今他在民间的地位没有变化,但在朝中的影响力随着他离开朝堂,而为之大落。   一个名号可笑的宫观使,莫说影响朝政,就是上朝也是笑话。有见过集禧观使、太一宫使隔三岔五的入崇政殿的吗?   皇宋大图书馆,看其心思,是想弄成三馆秘阁那样的储才之地。尽管韩冈设法掩盖他的心思,他作为先导设立的开封图书馆中,没有编修、修撰,只有管理。但这样的刻意远避,反而彰显了他的用心。   或许到时候,他会将图书馆变成向上晋升的跳板,将能搜罗来的人才都塞进去,其中的一名管理,都能有经天纬地之才,改天换日之志。   但那又如何?   过去朝廷还念着他的药王弟子身份,还需要他来保住小皇帝的福寿安康。就是当年先帝在位时,对他心生嫌隙,也没敢去动他分毫。只能忍着、看着。   但如今,就是原先最想要保住小皇帝性命的一群人中,大半都盼着幼主早日驾崩的,太后都少不了有这样一份心。韩冈还有用武之地?   不能顺应时势,却想着逆流而行,这是韩冈最大的错误!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十二)   大祥。   名义上天子驾崩的两周年纪念,以日代月的祭礼之日。   在京文武百官,全都在持续了不知多久的仪式上,耗去了大半气力,冬日的寒风又顺便带去了身上的大半热量。   就是身处停灵的大殿中,韩冈依然感到寒气逼人。   他同情地望了一眼站在殿门外的那群低品官员,殿中空间有限,就只能委屈他们了。   王厚和李信两人都是正从七品的诸司使,倒是能站在殿中,不过几乎就在门口,而且是靠后一排,都快要贴上在殿中的班直了。那个位置,有前面的人挡着风,反倒是应当比韩冈这边通着殿门更暖和一点。   幸好在所有人都被冻僵之前,大祥终于是结束了。   在朝臣们的脸上,都能看得出隐藏不住的如释重负。真要说起对大行皇帝的悼念,还真的没有几人。其实也跟太皇太后差不多。   不过在群臣祭奠结束之后,就轮到命妇们出场,就是王旖也得入宫祭奠,如此才能算是大祥的结束。   不知道这一回,高太皇太后会不会来。   前些天的小祥,王旖也入宫了。   回来后对韩冈说,太皇太后只出来了一次。   被软禁在宫中多日,在亲生儿子的灵位前,太皇太后就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韩冈听王旖回来说,她当时离得太皇太后的位置稍远,并非是能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只是命妇们要表现自己挂念赵顼,对前代天子的依依不舍之情,都至少会在手上拿着一面汗巾用来擦眼泪,皇太后手中也拿着的,但太皇太后的手上却什么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抚棺痛哭之类的表演。   尽管是亲生儿子死了,却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可见她对赵顼的心结了。   离得近的命妇们全都当没看到,离得远的,要么看不清楚,看得清楚的也一样会当做什么都没有。   高太皇太后在民间的口碑,还不如走街串户的尼姑。她现在这个态度,也不会让她的名声更坏一点了。   是不是当初的那一句皇后权同听政,让母子之情烟消云散?还是为最喜欢的次子抱不平?   韩冈这几日闲极无聊地猜测着。虽然他没有了解太多,但实际上赵顼母子之间的感情淡薄,早在赵顼发病前就已经不是秘密。反倒是前两年去世的曹太皇,赵顼跟她的感情很深。   不过无论如何,牛心左性、性情刚硬的高太皇,终究还是太上皇的亲生母亲。她就是如此态度,也不可能加罪于她。   不知道赵颢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看到压在他头上的兄长,才三十多就亡故,是不是暗喜在心。活得长久,就可以在对方的坟头上大笑了。如果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倒是好了。   不过想来赵颢不至于有这么浅薄。能疯上一年多,不会这么自欺欺人。只是他还能有什么手段改变现在的一切?向太后一日临朝,他就一日没有翻身的机会。   难道高太后还能翻身?   真要说起来,宫里面的气氛是有些不对。韩冈心中也有数,总有些人想要改变,机会难得啊,但他们能做的很有限。   向太后控制宫中已经一年多了,该换的人都换了,太皇太后成事的几率可不大。   至于宫外。   动武是笑话,聪明的武将都不会插手皇家之事,就是有拥立之功,也会被文官铲除,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会出面反对,只会保持中立。但过年的这段时间,李信和他手下的炮兵们都在城内的火器局内,表兄弟之间,韩冈还是能够信任他的。   而文官那边,只要没有宰相和枢密使出马,参知政事和西府副职们就算做出事来了,他们也能给翻过来。   韩绛那边有王安石压着。章惇为人果决,但他真的想要做什么,应该还会再来通一下气,之前自己可没把话说死,韩冈对章惇还是比较了解的。   就是蔡确的心思不定,之前去他家拜访过,可韩冈对这位宰相还是没有把握。拖过这几日,马上就能稳住了。   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才是好事,维持一定的危机感,才能让大臣们齐心合力将皇帝变成垂拱而治的“圣君”。祸福之间,是没有定数的。   只要再有几天。   接下来便能除服,算是天子的丧期过去了,百官也不用再持丧。脱下了素色丧服,换上了淡色的惨服,虽然这也是丧服的一种,不过至少不是满眼白了。   不过在宫内,太后、小皇帝还要为熙宗皇帝持心丧三年,禁绝宴乐。见外臣时,一切如常,宫宴照样要开。可在内宫里,则就必须是做出一个守孝的姿态,得等正式的丧期结束才行。   朝臣们依序离殿,下了台陛便散了开来。   韩冈与苏颂一路。   “玉昆,”苏颂走着,问道,“这一期《自然》的稿子好了没有。”   “这边才三篇能看的,其他都不行。不过有一篇不错,说钱塘潮的原理的。是日、月的引力所致,还有钱塘江口的地势的缘故。”   “玉昆你觉得他说得对?”   “没去过两浙,更没看过钱塘潮,那边的地势一点也不清楚。”韩冈其实去过,甚至还亲眼见识过八月十八钱塘潮,“不过海潮是日月所引,这点倒是没错,地势的原因也能说得通,看起来是有些道理。就算有错也没关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要允许犯错误的。”韩冈笑着,“子容兄你那边呢?”   苏颂点点头,“也有两篇挺不错。一个是说北辰的角度不正,并不是正北。”   “沈存中已经说过了吧?”   发现北极星角度不正,在这个时代,不止沈括一个,很多人都有这个认识。   “但这一篇说得更清楚一点。”   “哦。另一篇呢?”韩冈又问道。   “另一篇是议论金星、水星哪一颗更靠内。”   “哪一颗?”   “当然是水星。金星容易看到,水星却难得多。”   “真够简单的。”   “文章中没那么简单。对了,通讯会员……”提起韩冈生造出来的新词,苏颂还是觉得拗口,顿了顿,“通讯会员他们定的份要一本本地发出去,送到的时候也不能比送去书坊要迟,这是要提早发啊。”   “这些杂务就让下面的人去操心吧。”韩冈笑道,“子容兄你别太操心了。”   “倒也是。”苏颂笑了笑。   自然书社虽然是韩冈、苏颂,还有沈括担任审稿,但下面还是雇了编辑、书办、杂役,拢拢总总十几人,琐碎的杂务还是交给那些人去做。   比如文印,制版,发卖,现在又包括了通讯会员的登记。   所谓通讯会员,是新设立的自然学会的成员。而《自然》,就是自然学会的会刊。订购全年的《自然》,便能成为当年自然学会的通讯会员。想成为正式成员,则必须有超过三篇论文在期刊上发表才行。   一旦成为正式成员,便能够得到一枚徽章和一份证书,同时不用再订购期刊,直接由学会免费寄送。等到正式成员多了之后,就开始选举会首,将自然学会正规化,以便传承下去。   本来苏颂是想将会员的标识做成是腰牌的外形,不过韩冈觉得还是别在襟口更为显眼,也更别致一点。苏颂对韩冈这种奇怪的审美观无话可说,他也没有争执的兴趣,系在腰带上,还是别在胸前,他都是无所谓的。   苏颂抬头望着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翳,“今天天气好,得早点回去。”   他那具当做宝贝的望远镜,刚刚更换了反射镜片,这两天正在调试。昨日轮值,宿卫宫中,念着家里的望远镜,苏颂的心里如猫儿挠着。   京城的冬天,清明的天空不多见。这段时间夜中,石炭的消耗节省了不少,让天空也变得更干净了一点。正是观星的好时候。天上的星辰移动从来都是不等人的,错过一日,可就要耽误不少时间。   “的确得早点回去。”韩冈也抬头看了看天,转头对苏颂道,“犯了宵禁也不好。”   这段时间,开封城中一直都在宵禁中。丧期禁乐,管制也严格,现在丧期算是结束了,可禁令要三个月出头,才过去了十分之一。不过严禁闲人夜行的宵禁,则没几天了。再拖些天,京师中不知有多少人要饿死了。   “子容,玉昆。”   听到身后有人唤,韩冈和苏颂回头,却见是曾布。   “子宣兄。”   苏颂则惊讶道:“今日不是子宣和薛师正宿直吗?怎么要回去了。”   “不,方才在殿上冷得够呛,得多走两步,绕回去。”曾布有些惊讶的样子,看韩冈,“是玉昆说过的吧,受冻了不能立刻烤火,必须将血脉活动开才好。”   “啊……是有这回事。”韩冈点点头。   曾布又道:“薛师正找了王厚过去。王厚那个新任的副都承旨兼西上阁门使,可能枢密院有事要先交代给他。过一会儿才会出来,玉昆你今天要请他喝酒,得拖一阵子了。”   “现在可不敢请喝酒,只能一杯清茶为贺了。”韩冈笑着。   王厚的职位刚刚定了,他将会留在京城,担任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西上阁门使。   枢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上承诸位枢密使,下接枢密院二十四房,地位极高。当初韩冈任同群牧使的时候,韩缜便是都承旨兼群牧使。纵然都承旨的副职远比正职的地位要低,可终究是有实权的职位。   这是个很不错的差事,甚至可以说很好。不说任官西府的多少好处,能进入中枢,就代表他日后的任官方向也将包括中枢,不会局限于边疆。多了发展的空间,自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不过更重要的是阁门使,这是在皇城中插上一根钉子。   “好了,不耽搁两位了。”曾布告辞。   “那今天晚上就要劳烦子宣了。”苏颂道。   “算不上。”曾布笑道,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苏颂也往前走,走了两步,却不见韩冈跟上来,回过头:“玉昆?”   “啊,没事。”   韩冈摇摇头,压下心中的一股异样感,快步追上,与苏颂并肩出了皇城。   ……   夜色渐浓。   苏轼睡得正沉。   若是在过去,才二更天过一点,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不过现在他好些日子没有去饮宴取乐,每日都是早睡早起,虽然说没了玩乐,精神反倒旺健了起来。   “舍人!舍人!”   身旁的侍婢推着苏轼沉重的身子,将他从梦乡中唤醒。   “还没天亮吧。”苏轼缓缓张开眼皮,眼前只有黑沉沉的床帐。   “舍人,是宫里面来人了!”朝云急促地说着。   外间同时传来了王闰之焦急的声音,“官人,宫里面来人了,要官人速速入宫!”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上一回苏轼被换入宫中,敲门如拆屋,将宅院中上上下下都给惊动了,可这一回动静却好像小了许多。   苏轼坐了起来,让朝云帮着整理穿戴,笑着说:“旧日曾问包孝肃日审阳、夜审阴,夜里唤人,这是哪里要我去写文章?”   “官人!”   王闰之在外面焦急地催促着,等到苏轼不紧不慢出来,又催着他往前面。   这一回来通知苏轼的宫人,不是上一次的那个,很陌生的一名小黄门,还带了四名班直护卫,见了苏轼,就急匆匆地催促着:“苏舍人。请速速入宫。”   苏轼不慌不忙:“宫里出了何事?太后可有何吩咐?”   小黄门闭口不答,只是在说:“请舍人速速入宫。”   “果然如此。”   苏轼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周围人听到。   一切尽如所料。   废立天子?这肯定是废立天子!   就跟上一次通报太上皇死因一样,提前通知在京重臣入宫,以防生变。否则又有什么事才需要他这个中书舍人连夜入宫。   皇帝弑父,不论从哪一条上,都不应该再继续坐在天子的位置上。   弑父之君,岂可为天下主?   也就是韩冈这样有私心的大臣,才会硬是帮他遮掩。王安石、程颢、韩冈,都号为大儒,却罔顾大义,做了太子师,就把圣人传下来的道理给忘了,日后看他们怎么还有脸拿着《春秋》教徒弟?   也别说日后了,现在都已经是挡不住。也不知是两府中哪一位挑头出面的?   苏轼没多耽搁,等到下人将马匹备好,便飞快地上马出门。   离开了家门,很快就转上了大道。   比起上一回,因为火灾而萧条的街道,天子丧期中的禁令让街道更为冷清,除了值夜的巡城,就看不到其他人。   等上了御街,两百步宽的大街上,依然冷冷清清,看不到其他入宫的官员队列。   苏轼这时候却纳闷起来,怎么不见其他人?   ……   王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边人不在床上。   在床上坐起来,才发现韩冈正站在窗前,窗帘被他拉开了,沉默地望着屋外的夜色。   “官人?怎么了?”王旖拥被而起。   “不。没什么?”   韩冈摇摇头,依然静静地望着外面,“没事的……没事。” 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上)   屋外气朗天清。   抬头望着日出前灿烂的群星,韩冈眨着酸涩的双眼,明明困倦得很,却偏偏没有半点睡意。   昨夜夜不能寐,勉强躺了下去,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的,连带着王旖也是整夜不得安寝。现在韩冈起来了,王旖才重又沉沉地睡过去。   韩冈很清楚是什么原因。   王厚一两天之内,便要就任枢府和皇城。人脉深厚,功绩卓著,而且还得圣眷,不管哪一个位置,他都能轻松上手。   一旦等王厚这根钉子扎下来,某些人实现他们那些小心思的机会就少得可怜了。   而且以现在的情势,时间拖得稍长,局面就会稳定下来。   人都是很容易产生惰性的,也很容易变成习惯。   也就是现在,上皇刚刚驾崩,故而人心动荡。过两个月之后,人心思定,再想闹出些事来,要多付出十倍的代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们的机会,其实也就在这不到一个月的丧期之中。而眼下已经就要走到了尽头。   韩冈仰头看天,郁郁难安。   最后的几天,心神不定也是在所难免。   这不是两年前的冬至夜,事发突然,一切都要在短时间内作出决定,片言决生死。眼下这种漫长的等待,反而是最难熬,也最不合韩冈一贯的脾性。   早知道二大王刚刚“病愈”的时候,就说动向皇后,将他弄出京城去。只是不想让小皇帝在世人眼中继续失德,才忍了下来。   那时候不忍就好了。   “官人。”   王旖推门而出,轻步走到韩冈的身边。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韩冈回头看着妻子,“今天又没事了。”   他刚才起床的时候,王旖还睡得正沉呢,现在却已经起来了。   王旖轻嗔道:“官人要上朝,奴家还能睡吗?”   看着薄怒含嗔的妻子,韩冈稍稍轻松了起来,心口不再那么压抑,一下放松了许多,咧嘴笑道:“贤妻持家辛苦了。”   王旖又瞪了丈夫一眼,却又不安地问起来:“真的没有事?”   “没事,没事。”   韩冈之前已经提醒过向太后,皇城也因为处在丧期,上下管束得极为严格。   另外,韩冈安排在外面的耳目,也是一晚上都没有回报说有异状。   这几日宵禁虽然严厉,可还是有漏洞钻。毕竟此时的开封不是唐时的长安。唐时长安,城有城墙,坊有坊墙,入夜后将里坊大门一关,长安城内就是一座皇城加上一百一十座寨子。   而开封府中里坊数不下长安,可每一座里坊,外面的坊墙都没了。弄得与后世一样,一个个破墙开店,除了皇城左近的一圈里坊,大多数里坊,临着大街都是一排门面房。大街小巷,内外畅通,怎么防也防不住。能守的,也就几条大街的街口。   韩冈安排了人手藏身在离御街不远的院落中——那是顺丰行在京城中的产业。如果有宰辅入宫的迹象,几十人、上百人的大部队打着灯笼直趋入宫,与十几人的巡城甲骑完全不同,无论如何,只要长着眼睛都不会错过。   不与宰辅联络,宫里面再怎么折腾都是笑话。没有宰辅配合,谁会犯傻去跟名声都臭了的二大王结交?还要去联系深宫中的太皇太后。   看看上朝的时间将近,韩冈梳洗更衣,吃了点早饭,便上马出门,前往皇城。   这是大祥祭典的次日。   依然还是在丧期之中,也是丧期内的仪式之一,在京的全体朝官都要参加这一日的朝会。   韩冈出门后,很快便转上御街。   快到上朝的时候了,御街上人头涌涌,一队队的都往北面的皇城赶过去。   看到了章惇一行,不过中间隔了挺远,中间还有几位低品的朝官,在御街上不方便追上去,韩冈也就随着人流逐步前进。   快近皇城的时候,王安石和他的亲随们也从另一条路上过来,不过离得也远了。   一路过来,韩冈看到了十几支侍制以上重臣的队伍,还有一堆皇亲国戚,韩冈认识其中几个,都是在赛马和蹴鞠两大总社中常常抛头露面的。   整整三个月,京中不得赌赛,估计都憋得慌了。赛马总社的会首淮阴侯赵世将脸色就难看得很,小小的县侯周围围着一圈王公,都在长吁短叹。赵顼的丧事,影响的不仅仅是日常娱乐,还有他们的日常生计。一年中四分之一的事件被耽搁,三分之一收入泡了汤。   他们的这副可怜模样,前几天就已经很明显了。唯一看起来没有影响的,就是二大王了,他在两家总社中没有半点产业,赚钱也好,亏本也好。都与他无关。只是赵颢周围空无一人,似乎被孤立了。这本在情理之中,也没人会同情他。但今天韩冈却没看到二大王,只有一人的空白圈子,理应十分显眼才是。   不过韩冈很快就没时间多考虑了,宰辅们正陆续抵达皇城。   除了王安石和章惇,韩冈还见到了郭逵,隔着近十丈,遥遥地打了个招呼——彼此之间官员很多,接近起来都不方便。   后面上来的张璪近前来打了个招呼,对行了礼,聊了两句闲话。   待张璪再去与他人打招呼,周围的文武官,便纷纷上前,向韩冈问安行礼。   就算韩冈一时间受到了挫折,但谁都知道,不会太久,向太后便会给他补偿回去。难道还真的让他只管着现在还不存在的图书馆?   李信和王厚,也在人群内,他们同样要上朝,先后过来与韩冈聊了两句。   首相韩绛姗姗来迟,骑着与昭陵六骏中的名马同名的飒露紫,直抵宣德门前。   他前方的官员,如同海水分开,全都给他让出了道。宰相可以骑马直入皇城,就是在宫门前也不用下马。   不过他在王安石面前,还是从马上下来,行礼打招呼,寒暄起来。待会门开后,两人都会骑马入宫——虽不掌实权,但王安石从官职上论,依然是宰相一阶。   剩下的宰辅,曾布、薛向正在宫中。而蔡确,自矜身份的次相,一向是到得最迟,总是卡在时限上抵达。朝臣们早就习惯了。   一切就跟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看着门前广场上纷乱却隐然有序的文武官们,韩冈觉得自己的确是担心太多了。人到得应该是蛮全,宫里面怎么还能有事?   礼炮声响,伴着晨钟之音,宣德门的侧门缓缓开启。   宰相们领头,一众大臣鱼贯而入。   石得一守在皇城城门内侧,督促着新近的士兵。   看到宰辅,他的态度一如平日,恭恭敬敬的向包括韩冈在内的宰辅们低头。   近千文武官云集在大庆殿前。   曾布和薛向来得很早了,一东一西地对面站着。两人昨夜宿直宫中,理所当然的要比任何人都早一点。   只是……蔡确在哪边?   韩冈的心情突然间有些焦躁,蔡确虽说是习惯了迟到,但现在也应该到了。   作为两位宰相之一,蔡确与韩绛要率领群臣入殿,少了一个可就是笑话了。   幸而蔡确没让韩冈等朝臣担心太久,很快便从后匆匆而来,站进了班列中。而与他近乎是在同时而来,还有二大王赵颢和中书舍人苏轼。应该都是从宣德门那边过来的。   蔡确、赵颢和苏轼先后入列,赵颢与苏轼刚刚站定,韩绛与蔡确便率群臣列队徐步走进了大庆殿。   大庆殿中,一如往日一般阴暗。阳光穿不透高大的殿宇,而现在也还是清晨,更没有阳光来照明。   朝臣们按照昨日的排列,在殿中依序站定,开始等待太后与天子的出现。   等待的时间过去很慢。但实际上,也就是半刻钟多一点而已。   净鞭响过,宋用臣尖着嗓子提醒着一众朝臣的仪态,而一阵轻微的环佩响,太后和幼主从后门步入前殿,往御座上走去。   朝臣们照例低头,等待皇太后和天子入座。只有韩冈瞟着上面,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进入屏风后的不是向太后,而是老迈的太皇太后。   而坐上御榻的,身形虽的确是幼童,但比天生就有不足之症的赵煦,那个小儿还真是大了一圈。韩冈还认识他,那是赵颢的长子孝骞!!   他们真的做了!   他们真的成功了!   纵然一直在考虑这个可能,但突然间变成了现实,这还是让韩冈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做到的?   不!   现在该考虑的是要怎么去面对。   “尔等是谁?!”   “太后何在?!”   “天子何在?!!”   韩冈第一时间怒吼了出来。   敢在皇太后与天子出场的时候,盯着上面辨认的,也只有韩冈一人。   就像当年的吕端,在真宗即位的情况下,看见披头散发的皇帝,叩拜之前,还要去拨开头发认个清楚,担心跪错了人。   但王安石也不遑多让,看清了坐在御榻上的人,也愤怒地从班列中一步踏出去,颤声怒喝,“上面的是谁?!”   朝臣们一时间糊里糊涂,一齐抬头往上看去。本来照常是在韩绛、蔡确的引领下叩拜圣安,但现在韩冈突然大叫,王安石也同样的怒吼,是小皇帝给二大王篡了位?   赵颢瞪大了眼睛,兴奋得盯着韩冈,身子都在颤着!   没看到他跪拜下去,的确是个遗憾,但看见韩冈绝望中的怒吼,却让他有着数倍于之前的快感,浑身酥麻直欲登仙。   正是这个感觉啊!   不枉自己昨夜随寥寥数骑夜入皇城,等的就是这一刻!   更不枉自己装疯卖傻也要活下来,盼着的正是这一天!!   韩冈!   你完了!   你完了!! 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中)   “太后何在?天子何在?可是被尔等逆贼害了?”   韩冈在殿上旁若无人地怒吼着。   “太后与延安郡王自安然无恙,韩冈你何以胡言乱语?”   行了。   不论太后和皇帝两人到底是死是活,韩冈要的就是这一句。   蔡确参与了对赵煦的拥立,而且是主导者之一,他绝不可能否定赵煦的天子身份。   而赵煦既然是天子,那么赵颢想要他儿子接位,要么直接弄死赵煦,要么则是废立。   在事前的密谋中,蔡确绝不会同意弄死赵煦,然后让赵孝骞顺理成章地即位,宋用臣、石得一也不可能答应。已经有了拥立之功的内臣、外臣都绝不会参与其中。   废昏主犹是忠臣之为,而弑君就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弑父如此,弑君亦如此。换上来的皇帝,日后也不会容忍。政敌更是会拿来做武器。杀了魏帝曹髦的成济,究竟是什么结果?   不论赵煦和向太后是几天后因伤心和悔恨而病死,还是被锁在深宫几十年。宫中日后的一切,都是由高滔滔和赵颢来负责。而在这之前,太后和小皇帝都必须还活着。   从情理中推测,很容易得到结论,但只有当事人亲口承认,才能让周围的人安心。   “蔡确。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   王安石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指到了蔡确的鼻尖上。   蔡确神色不动。   这完全是败犬之吠,没见其他宰辅都没有出来?过去他要敬王安石的地位,但现在却不一定要了。   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蔡确想着。   这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而是彻头彻尾的政变。若是韩冈等人都在宫外,闻说宫中有变,立刻就能火炮袭城,那时候宫内又有谁能挡得住?   幸好大祥后一日的朝会,在京的朝官都要入宫上殿。抓住了这个机会,让韩冈和王安石糊里糊涂地走进大庆殿中,还不是任凭搓扁捏圆?   太宗皇帝接位,便是这样做的。太祖暴毙,他先一步入宫即位,等到群臣来拜,君臣之分直接就定下来了。   蔡确便是如此准备。今天的大朝会,是最好的机会,也是仅有的机会。等到群臣入宫,他领头带着同僚们一拜。君臣之分既定,事情也就结束了。   王安石、韩冈纵是满心不甘,三五力士就能让他们无能为力。   李信、王厚等爪牙,也敌不过石得一手下的几千皇城司亲从。   皇城司控制着城门,大门不开,禁卫军中,就是有人想通风报信,除非变成苍蝇,还得能在冬天里飞。   只是还没到宣布胜利的时候。蔡确不敢冒险。在韩冈的背后,还有看似沉默,但绝不可能认输的王安石。有两人在,无论怎么讨论,结果都不会改变。   见蔡确没有反应,王安石就将目标转到了曾布的身上。两名宿直的重臣若不是已经参与进去,又怎么可能留在宫中,还安然上朝。   这时御史班中,一人闪了出来:“王安石!韩冈!尔等岂得渎乱朝仪,喧哗殿上?!”   韩冈看过去,却是刑恕。   也有他一个?   韩冈想着,又怒斥道:“谋朝篡位不喧哗,朝廷养我辈何用?倒是刑恕你,在程伯淳那里学到了什么?”   “恕惟知忠孝而已。”刑恕冷声道,“忠臣孝子,德配天地。弑父之君,便是汉废帝与商太宗也瞠乎其后。”   王安石怒声呵斥:“先帝崩阻,乃天子孝心之误。岂能与太甲、刘贺相提并论!”   韩冈此时暴怒如狂,心中却寒如冰雪。   不意一时的疏忽,就被人抓住了机会。   已是性命交关的时刻,现在半步也不能走错。   韩冈扫视着周围,殿中有上百名班直禁卫,还有钧容直的乐班。不过乐曲已经停了。   敢于上殿面见群臣,最差也已经能够指挥这些班直。而更重要的是,太后与天子还在他们的手中。正是手中有了足够的底牌,他们才敢大剌剌地坐上来。   如果自己坚持反对,高滔滔会不会直接让殿上的班直来扑杀自己?   不。韩冈立刻在心中否定。只要自己还没有表现出颠覆一切的势头,他们还不敢放手杀人。   上面有高滔滔,居中有蔡确……以及曾布和薛向。外面还有握有兵权的石得一,甚至有可能还有王中正——倒是张守约,他还在殿中,就在对面,他现在也是一脸的疑惑,以及愤怒——上下内外都齐了,所以才能成功。   “刑恕自束发受教,便习忠孝之道,不能奉弑父之主!”   听着刑恕抓住忠孝二字,与王安石辩驳,蔡确十分安心。   韩冈虽有天纵之才,王安石的威信更是重于泰山,却也无能为力了。大势所向,谁能逆水而行?   韩绛的身周正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虽然看不见,但蔡确也能猜到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蔡确知道,这一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甚至可能比韩冈还要愤怒——对他的暗中策划,对他的独断独行,必然是恨之入骨。   但有当年韩绛独自让慈圣光献曹后撤帘一事在前做例子,蔡确完全没有考虑过将韩绛一并拉过来。   大不了就像韩琦和富弼一样从此割席断交,左右他与韩绛根本没那么好的交情。   而且韩琦与富弼之间的恩怨,是富弼单方面咬牙切齿一辈子,而韩琦好端端地做他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甚至还能悠悠然地摆出高姿态,每年给富弼送寿礼,激得富弼丢人现眼,被世人认为是有失风度。   不过是韩绛跳脚,这份功劳,有什么必要分出去的?   皇城中五重禁卫,皇城司亲从官第一重,宽衣天武官第二重,御龙弓箭直、弩直为第三重,御龙骨朵子直第四重,御龙直为第五重。由外而内,一重重将天子保护在中央。   石得一控制了皇城司,宋用臣掌印玺,又设计将御龙四直掌握住。张守约在殿上,王中正被囚禁,宽衣天武和诸班群龙无首,看似惊险,却没有多少风险。   韩冈枉为大儒,却根本不知道,他一力要维持住赵煦帝位的行径,正是让宫内人心惶惶不安的元凶。没有他,就不可能会有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卷土重来的一天。   要不然,已经几乎到了内侍能拥有的最高位的石得一和宋用臣,此二人如何会反叛?尤其是宋用臣,他对先帝是真正的忠心耿耿,不是失望到极点,又怎么会转投高太皇太后?   “臣蔡确,请太皇太后颁下大诏,并晓谕国中……”   蔡确对着上面行礼,打断了王安石和刑恕。   他不满地看了刑恕一眼。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乱。而王安石和韩冈,最喜欢的就是乱。越乱,他们就有机会浑水摸鱼。   刑恕终究是年纪轻,不知道虚中内守,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却差点给王安石带进水里。   蔡确对赵煦有拥立之功,现在又让赵煦退位,另立新君,他的作为,几乎可比拟霍光。但也正是这样,蔡确才分外的警醒,许多事情他都交给了外人,而不是自己去做,或是从自己的人中挑选。   就如这一篇诏书,明赵煦之罪,让废立之事变得顺天应人。并非一定要苏轼的手笔,蔡确自己也能做得来。但苏轼有声望,现在的朝廷需要他的名声。   所以苏轼被连夜招入宫中写诏书。明明是外制的中书舍人,做的事却是内制的翰林学士。而事实上,等今日事毕,他就要进入玉堂,成为真正的翰林学士。   宋用臣已经抑扬顿挫地开始念着诏书。   那位准翰林学士的大作,韩冈没有去听。   也许写得很好……或者说,肯定能写得很好。   以苏轼的水平,甚至可以媲美扬雄为王莽写的《剧秦美新》,不会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与《讨武檄》之下。   但韩冈没那份余暇去听废话。双手藏在长袖中,正一根根地屈起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蔡确。   必然的主谋,没有他在外配合主持,太皇太后还只能被软禁在宫中,而赵颢,更是得继续疯下去。   曾布。   薛向。   虽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参与进去的,但正好在他们当值的时候出事,自然是早早地就决定下来的。   苏轼。   应该是拉人头的。以苏轼在京城士林中的声望,包括民间,都算得上很不错。不过禅位大诏写得的确不错,还真把宫闱政变变成了顺天应人的禅让。   石得一。   宋用臣。   赵颢家做监视的内侍,都是宋用臣安排的。而皇城司那边是石得一在管,手握重兵。   他们都会反叛,从利益上,很难说得通。   韩冈心中自省,是自己慢了一步,也低估了赵煦失德,对宫中人心的影响。   废立天子的诏书才念到一半,不想再听废话,韩冈提声打断,“太后临朝,权同听政,此一事出自先帝。尔等欲废天子,那太后呢?”   还不死心?赵颢放声道:“先帝这一诏令就是错的,以母改子,有何不可?”   “我只闻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闻以母改子。”   “失德之君,不可王天下。”   “篡逆之辈,难道可以做天子?!”韩冈声色俱厉,上前两步,与赵颢对峙着。   他这一段,是将太祖皇帝都骂进去了,但没人觉得好笑。   这是困兽之斗,已经没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   垂死挣扎的韩冈,不免让观者腾起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   看见韩冈又愤怒地上前了几步,两名站在台陛下的御龙骨朵子直禁卫,立刻跨了出去,一左一右夹住韩冈,拦着他继续往前。   两名禁卫,皆是一身金甲,外套红袍,手中一支涂金铁骨朵。这是大宋军中,最为精锐、也最为亲信的班直侍卫,守护在天子左右。现在,则是保护着屏风后的高滔滔和坐在御榻上的赵孝骞。   在声名显赫的韩冈面前,两人虽然带着为难和畏缩的神色,但依然是毫不动摇地拦住了他。   韩冈没再上前,他抬头向上,盯着屏风,以及屏风背后的高滔滔。   屏风后沉默着,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嫌有失身份。她在看着韩冈的挣扎,这是猫戏老鼠的余裕。   没有得到回应,韩冈垂下头去,然后又抬起来,“韩冈虽愚鲁,却不敢逆圣人之教,奉篡逆之辈为主!”   他声音冷澈,神色愤然。   双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长脚幞头,递给了左手边御龙骨朵子直禁卫。   那禁卫手忙脚乱接了下来,却是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韩冈这是何意。   紧张了半日,蔡确在旁却松了一口气。   韩冈是认输了!   这不是鸭子死了嘴还硬,而是以辞官归隐为条件,祈求宽恕。   可到了这步田地,又岂是辞官就能了事的?!   就在殿上,数百道目光注视之下,韩冈解下了腰带,扯开了官袍,露出了内里的一身劲装。冬天公服的宽袍大袖容易招风,官员们都在里面穿着贴身的短袍,袖口、襟口都扎得很紧。   韩冈亦是如此,一身劲装的他,身形笔挺,矫矫犹如劲松。   可是让人无话可说的殿上失仪,只怕在大庆殿修起来后,还从来没有人当朝在殿上宽袍脱衣。   但御史们并没有出声痛打落水狗。   就是刑恕也没有出来指责,他等着韩冈表演完毕。   韩冈这一举动,怨望昭著,罪证分明。   不过反对最力的韩冈一旦离开殿中,便是大事抵定,只凭王安石一人,绝无回天之力。   他们正盼着韩冈掉头离开,让新君登基的第一场朝会顺利地进行下去。   就在殿外,还有石得一领人等着,韩冈一出去,就会被捉起来。等此事一了,自有处置,到最后当是一杯毒酒赐死了事。绝不会给他出皇城调动兵马的机会。好不容易才将朝臣们都弄进殿来控制住,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出宫去?   结束了。   章惇闭上了眼,他终究不能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与韩冈一起死拼到底。   而这样的韩冈,现在也认输了。   他亲眼看着韩冈将属于公服的配饰一件件地摘下,又一件件地交给两名禁卫。幞头、鱼袋、腰带、方心曲领,最后只剩下浅紫色的官袍,团成一团,然后塞进了禁卫的怀里。   十八岁出仕,十二载为官,从卑微的从九品选人,做到了宰执的位置上。传奇一般的生涯,现在,终于走到了尽头。包括他的官职,也包括他的性命。   章惇不想再看下去了。   “拿好了。”韩冈正轻声地对那禁卫说道。   他将最后一件官袍递出去后,双手顺势下拖,搭在了禁卫手中的骨朵上,微一用力,便轻轻巧巧、自自然然地将那支涂金铁骨朵,从抱着衣物和饰品的手中给抽了出来。   生铁为质,外饰金粉。虽是骨朵,却如同蒜头。   沉甸甸的铁骨朵五六斤重,握在掌中,趁手得很。   韩冈抬头向上。   双瞳中的眼神,没有一丝绝望,唯有毅然决然的坚定。   明黄涂金的御榻映在深黑色的眸子里。   正在十步之内,只隔台陛数阶。 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下)   “保护太皇太后!”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殿中的班直,那位被韩冈抢了手中武器的御龙骨朵子直的禁卫,还抱着韩冈给他的官服,张着嘴愣在那里。   尖声大叫的是齐王赵颢。   他人会疏忽,但赵颢绝不会!   尽管亲生儿子坐在御榻上,正要通过这一日的朝会成为天下之主,可赵颢的注意力却一直都在韩冈身上。这是猎人审视陷阱中的猎物的得意,可他的潜意识中,也未尝没有残留着对韩冈的警惕。   韩冈是完了,当他今天随着百官走进这大庆殿时,就已经走进了绝境。赵颢提了多少日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但狗急跳墙的事从来不少,多少人在胜利在握的时候,却被带着同归于尽。   赵颢在四面钉上棉胎的房间中,住了近一年。对害得他入此监牢的罪魁祸首,一直保持着最大的戒惧。   除非亲眼看到韩冈被砍下脑袋,否则就算是韩冈传出死讯,已要发送出殡,赵颢也要在灵堂上,把盖在韩冈脸上的白布给掀开来看一看——就像传说中仁宗对夏竦做得那样——不确认一下,谁知道他是不是诈死?   韩冈出身寒素,又不是一开始就有了种痘法得来的名声!他能得王韶看重,是他敢作敢为,敢杀人,能杀人,手上有多少条性命,可以驱用来为鹰犬。   当他看见韩冈从班直手中抢过了武器,隐藏在心中的那份戒惧,立刻让赵颢及时地警觉了过来:韩冈虽败,却还有同归于尽的一招。   来自齐王的一声尖叫,让台陛上下立刻有了反应。   台陛之上,不仅仅是高滔滔和赵孝骞,也有捧香拿扇的宫人,有奉礼的内侍,还有……御龙直的禁卫。   包括那两名抱着韩冈衣物的御龙骨朵子直禁卫,他们守护的位置只是台陛最下方。天子身边最近处,是御龙直的防御范围。这些班直,他们不关心到底是什么人坐在御榻上,他们只需知道,谁能安然坐上去,他们就守护谁。   韩冈离御榻虽近,却还隔着这几名御龙直的禁卫。   这是大庆殿,皇宫的主殿,是皇城中最为雄伟的建筑,不是大臣的唾沫星子能溅到天子脸上的崇政殿。   韩冈还在台陛下,有五六人挡在中间,他要冲上去,就要面对班直中也是最精锐的御龙直禁卫。也许他们杀人的数量加起来都不如韩冈,可是自幼每日都要操演武艺,又是祖孙数代娶妻皆以身材长大为上,连身量都不输韩冈,只要他们居中一堵,韩冈便再无机会。   数级台阶,十步之遥,却是咫尺天涯。   尖叫过后,赵颢就安心了下来。   这才是真的完了!   下一刻,就能看见韩冈被乱锤乱刀打死在殿上!还是名正言顺,让任何人说不出话来!   但韩冈没有冲上去。   他反而退了!   退后了一步,两步,退到了与宰相班列平行的地方。   那里有王安石、有韩绛,还有……   蔡确!   谁都没有想到韩冈抢到了铁骨朵后,却不冲上台陛。   韩冈在一番表演后,抢夺武器的举动,已经让所有朝臣都难以置信,而他这一退,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包括蔡确。   当韩冈抢到了铁骨朵,赵颢大叫着保护太皇太后,警醒过来的蔡确便指着韩冈,惊慌地喝骂着:“韩冈,你想做什么?!”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在那一瞬间,蔡确脑中闪过的是战国策中的故事。   韩冈不是普通的文臣,他杀人放火什么事没做过?当年章惇将韩冈介绍给他,曾赞韩冈大有古风。这古风,可就是说韩冈有着战国之士一般的胆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蔡确惊惶得追了出来,韩冈拼却一命,说不定就能将他的美梦打得破碎无存。   但他只是刚刚跨出,却不意韩冈转瞬间就已经退到了他的身前。   蔡确怔住了,他不知道韩冈为什么会退。可韩冈随之转移过来的视线,让蔡确立时明白了,韩冈的目标到底是谁?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   除了平静和坚定之外,还带着冰寒刺人的杀意。隔了近一丈的距离,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却仿佛已经如刀剑刺到了脸上。   蔡确不由得向后一仰,想退得远远的,远离那位杀星。   可是已经迟了。   韩冈身形一动,箭步冲出。形如虎豹,一步便跨到了蔡确的面前。   右手中的铁骨朵早已举起,随着跨步冲前,猛力挥了下来。   韩冈的动作如兔起鹘落,只在瞬息之间,无人来得及阻拦半步。   殿上殴斗,本朝不是第一回。   太祖之时,开宝八年的状元郎,还是靠摔跤决出来的。   殿上见血也不是第一次。   太祖赵匡胤也曾经一玉斧挥下,将冒犯了他的大臣的两颗门牙给砸了下来。   但当殿捶杀宰相呢?   亘古以来,又有过几回?   韩冈挥起铁骨朵,带起的风声猛恶,这时候,大庆殿中反而变得静了。   噗的一声闷响,并不清脆。   但锤头凸起的地方,已准确地命中了蔡确左侧的额头。   惊骇欲绝的表情顿时在宰相的脸上凝固,然后又随着头部的变形而扭曲了起来。   “为什么是……”   蔡确最后的思维也凝固了,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中。   直落而下的钝器,上面还带着聚力撕扯作用的凸起,只要有了足够的力道,就能一击破坏铁甲,将敌人砸得骨断筋伤,这是克制坚固防御的最有利的武器。   当这样的武器不受阻拦地落在了人类的头部,蔡确的头颅便如同西瓜一样破碎开来。半边天灵盖被铁骨朵的凸起掀了开,远远地飞了出去。   猩红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泼溅在下首处的曾布、张璪的脸上、身上,热腾腾的,在寒风肆虐的大殿上,还冒着丝丝白气。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蔡确的尸身,被锤头上蕴藉的力道带着转了半圈,这才扑倒在地。   “韩冈!你敢!”   来自屏风后的尖叫迟了一步,太皇太后推倒了面前的屏风,只能看见蔡确尸横当场,还有韩冈悠悠然瞥过来的一眼。   曾布转身就逃,跌跌撞撞,甚至来不及擦脸上的血迹,韩冈的下一个目标,只会是最近的他。   可韩冈没有追击,将宰相一击毙命,他便退后了半步,脸色也回复平和。   如果不看他身上的斑斑血点,还有手中还在滴着红白色浆液的骨朵,只从表情上,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一个刚刚取走了一条人命的凶手。   这一回政变的真正核心究竟是谁?   不是高滔滔和赵颢,他们这对母子的名声,在民间都糟糕得很。也不是被控制了的禁卫,皇城之外还有更多的军队。   而是蔡确。   在韩冈的眼中,蔡确在这场政变中的地位,绝不在高太皇太后之下,同样是不可或缺。   并不是坐到了御榻上,便是皇帝了。向太后和赵煦的权力,来自于先帝赵顼的授权,又得到了群臣和天下士民的公认。   现在高滔滔以武力坐了上来,没有名正言顺的权力让渡,就只能靠文武百官的认同,必须有蔡确、曾布、薛向以宰辅的身份,带领群臣向她参拜,认同了她的身份,如此一来,君临天下亿万子民,指挥百万大军的权力,才会拿到高滔滔的手中。   在这中间,作为宰相的蔡确最为关键,是曾布、薛向所不能比。宰执虽并称,但在制度上,宰相的地位要远远高于执政。无论是从待遇,还是从官阶,都差之甚远。   杀了赵孝骞,高滔滔还能拿出另一个孙子,杀了赵颢,更是没有一点意义。   只有杀了太皇太后和蔡确,才能将悬崖边的局面扭转过来。而孰难孰易,不问可知。   看了眼前几日还同席饮宴的宰相,韩冈心神稍放,已经成功了大半。   此时,殿中已乱作了一团。   “来人!杀了这丧心病狂的贼子!”   “来人,杀了他!快杀了他!”   太皇太后尖叫着,与她儿子的吼声合在一处,还有曾布的惊叫,“救命!救命!”   殿中御龙四直的禁卫终于有了动作,一个个听话地向韩冈扑来。   韩冈一声暴喝,冲着所有的班直:“奸佞已然伏诛,天子与太后尚在,你们到底听谁的?!”   对的。   天子和太后还在人世,主心骨还在,也就意味着还有效命的对象。   方才韩冈的质问,用意就在此处。   当时不论太后和小皇帝是否还在人世,高滔滔和蔡确都不能承认已经先杀了他们,只能之后再找借口。而他们的回答,殿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杀了他!”   “快杀了他!”   必须尽快杀了韩冈,否则王安石一动,局面就要彻底崩溃!   “杀了韩冈!”   赵颢指着韩冈,嘶声力竭。高滔滔也在嘶喊着。   殿中的班直们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围了上来。   他们都已经从了贼,哪里还有退路?   赵颢兴奋得都要结巴起来,不停地重复着,“杀了他,杀了他!”   轰的一声,炸响在赵颢脚边。惊得这位二大王差点给噎住。   低头看去,一支铁骨朵当啷落地,赵颢脚边的金砖上出现了一圈裂纹。   这是从殿门处飞过来的武器。   只见一名低品的武将提着锋刃带血的腰刀,向韩冈这边疾冲过来。   另一人跟在后面,左手骨朵,右手腰刀。   李信!   王厚!   但两人离得太远,已经来不及再赶上。   可面对就要围上来的班直,韩冈依然不动,只抬头放声:“列祖列宗在上,臣韩冈以全家性命为誓言,今日之事,只诛首恶蔡确、赵颢、石得一、宋用臣!自此刻起,不从逆者皆有功无罪。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韩冈的发誓让班直们脚步稍缓,韩冈在民间的声望,当朝无可比拟,在军中亦是人人敬服。他立下重誓,动摇了班直们的心。   “笑话!谁会信!都想死不成?”赵颢大吼着,“快杀!”   高太后也尖叫着:“诛杀韩冈此獠,便封节度使!”   “王平章!”韩冈冲着王安石大叫道,“还不立誓!”   王安石毫不犹豫,“历代祖宗在上,臣王安石于此立誓,今日之乱,只诛首恶,余者不问。自此刻起,不从逆者皆有功!擒杀首恶者,节度使!”他盯着班直,怒吼着,“你们还不退下!”   积年宰相,平章军国,王安石的威望更压人一筹。班直们寻常见太皇太后极少,见王安石的次数却多得很。   他与韩冈先后立誓,又是一喝,班直禁卫纷纷停下了脚步。   毕竟他们并非参与到政变其中,只是听命而已。而宰相积威,更是让他们肝胆俱寒。   只有一名御龙直的成员依然提着刀冲了上来。   “韦四清,领头的是你!”   张守约在下面惊叫,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御龙直的都虞候冲到了韩冈面前。   韩冈没有与这位都虞候比较武艺,一支长剑疾飞而来,穿透了韦四清的小腿,让他扑倒在韩冈面前。韩冈随即抬起一脚,正中剑柄,让他痛晕了过去!   韩冈没有给政变帮凶补上一锤,冲没再失手的李信点点头,转头望着韩绛,“韩相公!”   “快上啊!杀了韩冈,就是节度使!”   赵颢疯狂地叫着,让几名班直犹犹豫豫地又开始前进。   韩绛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子华!”王安石一声大叫。   回望着几十年的老友,韩绛叹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都这么多年了,这一回,还是奉陪到底好了。   他刚刚开口,对面的章惇,却也跟着一并高声发誓。   “祖宗在上,臣韩绛以全家男女为誓言……”   “臣章惇在此立誓,今日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自此刻起,不从逆者有功无罪。杀石得一、宋用臣者,节度使。如违此誓,天人共诛!”   王安石、韩绛、章惇,东西两府领头的重臣,都跟着韩冈纷纷立誓。绝不会秋后算账。只要不再附逆,便是有功无罪。   班直们终于停下了,比起高滔滔和赵颢,王安石、韩冈、韩绛、章惇的威信可是要高得多,得到了他们支持的太后与天子,又岂是高滔滔、赵颢可比。   “你们还愣着什么?还不去杀了他!!杀啊!杀啊!”赵颢几乎要发狂了,“石得一!石得一!快进来诛贼!”   “闭嘴!”韩冈回头怒喝,闪着血光的铁骨朵遥遥指着赵颢,“我们在讨论民主,没你说话的分!”   一声呵斥之后,他又回过头来,对着殿上群臣:“何人可为万民之主?篡逆之贼?还是先帝的骨血,奉诏书,已经登基、称制的天子、太后?” 第四章 力可回天安禁钟(上)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于成汤。   所谓民主,便是天下万民之主。《尚书》中的这一句,正是民主二字的缘起。   谁堪为民主?   殿上一时寂静,无人回应,只有赵颢嘶声竭力的叫喊。   极短暂的冷场之后,章惇立刻接口:“一年以来,天下士民皆知太后临朝,退北虏,安国事,有安邦定国之功。此乃朝中文武,天下军民所公认!先帝之崩,事出偶然,纵天子不得无罪,太后岂有罪过?违先帝之命,逆天下人心,荒悖如此,岂能听国政,立人主?”   章惇成功地连上了韩冈的质问,让他可以继续将话题延续下去。   “张参政!”   待章惇话声一落,韩冈立刻看向张璪。   张璪不敢怠慢,连忙声明立场,“臣张璪……太祖太宗……列祖列宗在上,臣张璪以全家性命为誓……”   在韩冈本人、王安石、韩绛、章惇四人接连立誓之后,殿中班直虽不能说全数反对,但也都不会再听从高滔滔和赵颢的吩咐。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这已经等于是站在宰辅们的一边。但什么都不做,远比去冒风险做出些什么更简单。   现在张璪的立誓,就是只是在表态了。这个时候,容不得文武两班的重臣中还有人能保持中立。   韩冈却没去细听张璪结结巴巴的誓言,方才的冷场是怎么回事?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却让他对这场变乱的起因,终于有了答案。   韩冈偏过头,蔡确的尸骸还在远处,血水还在往外涌,地面上的红黑色渐渐扩大了范围。   难怪蔡确会参与进来,甚至成为主谋,难怪石得一、宋用臣会反叛,也难怪赵颢会有那么大的信心。   正如章惇所言,向太后自听政后,一切皆无可指摘。可韩冈方才问谁有资格为民主,赵颢之子自不能,但从章惇的话可知,就是他也都认为赵煦没有资格做皇帝——他攻击的是太皇太后妄立天子的行为,指斥的是叛贼们囚禁太后的举动,对于赵煦本人,则是“天子不得无罪”。   自己知道事情很严重,可实际上,整件事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十倍、百倍。   韩冈微微苦笑,就算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但观念上看来依然还有着很大的差距。也难怪当初劝说章惇时,他能点头也只是勉强。而蔡确,更是没有被自己的言辞所打动。   “……凡胁从者皆放其罪,只诛首恶数人……”   韩冈转头望着台陛之上,太皇太后愣愣地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了。   高滔滔自幼生长在宫中,自然知道公然叛乱的下场,就是她能无事,最疼爱的儿子也必然没有好结果。她能参与到其中,也是对这场叛乱充满了信心——不,在她的心中,不是叛乱,而是顺天应人,拨乱反正。   这三纲五常,这还真的是天条一般。   如果是在千年之后,因尽孝而害了父亲的赵煦,反而能博得很多同情——为他必然要背负终生的罪。可是在现下,却是被世人认定是无可饶恕的重罪。   也许自己的坚持是错了,韩冈想着。他想将自己目标建立在人心的叛离上,却没想到对程度的错判,导致了最恶劣的形势。这一场叛乱,正是他坚持保留赵煦帝位的结果。   不过,事到如今,必须将错就错,坚持到底。   韩冈眼神转利,望着殿门处,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守在殿外的班直禁卫。   他心中稍定,看来王中正并不在叛军之中。   守在殿外的班直,听到了殿中的变乱,便都赶了过来,但宰辅们接连立誓,却让他们大多放弃了支持叛乱,选择了中立。不过还是有几个冲了进来,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了几步,就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他们毕竟心虚,听了宰辅的誓言,又都起了侥幸的心理。   会有如此可笑的情况,只会是因为群氓无首。若有其中有声望颇高的王中正领头,不至于如此。   不过有石得一领兵控制皇城,内部又有御龙直的韦四清,蔡确、曾布、薛向更是站在了太皇太后一边,这场政变想要成功,条件已经足够了,甚至绰绰有余。只要封锁皇城消息两个时辰,在京所有朝臣就会自己走进大庆殿,向太皇太后和新帝参拜,这真是太容易了。   如果不是自己能够将蔡确一击毙命,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反击的机会。   “……过往之罪皆不论,当下不从逆者即为有功,事后如有反复,天地共诛。”   张璪誓言刚落,不待韩冈点名,苏颂那边就跟着上去,“列祖列宗在上,臣苏颂以全家性命为誓……”   韩冈这时挪了两步,到了王安石身边,低声道:“岳父,须速请郭枢密和张太尉率一部班直出殿。”   韩冈拿起铁骨朵击毙蔡确,不过眨几眼的工夫,再到现在几名宰辅接连发誓,也就两三分钟而已。围在殿外的叛军还没反应过来是正常的。   宫中自有规矩。五重禁卫也都是各有值守范围。   为了在朝会前不让朝臣们警惕起来,最外围的皇城司亲从官,不可能接手宽衣天武和诸班直的岗位。而且皇城司亲从官除了镇压宫中,还要严防有忠心向太后的宫人潜出宫城,也不能分心。   石得一纵知殿中有变,他要将局势扭转过来,不可能依靠人心不定的宽衣天武和诸班直,只有调来他手下最为亲信的队伍。   这就需要时间。   但石得一即使再耽搁,也不可能迟到哪里。   不能再拖了。   王安石会意点头,眼下在殿中的宰辅们,以他名位最高,威望也是无人可比。要指使郭逵和张守约,他远比韩冈合适的多。   韩冈总不能拿着铁骨朵去命令两名位于军中最高位的将帅,逼文臣发誓还是简单点。   “郭逵!张守约!”待苏颂誓声一落,王安石随即发话,点起了两名老帅,“吾恐禁卫诸军,尚不知殿中贼乱已平,你们和韩冈一起出去,晓谕众军。两班宰辅皆已立誓,从者皆放罪,只诛首恶石得一一人。”   韩冈只让王安石找郭逵和张守约一起出去,安抚军中,也让他们两人互相监视。这时候,事关军权,决不能有半点大意。但王安石又加了一个韩冈,这样的安排,更能让各方面更放心。殿内的局面,也不需要韩冈了。   “是。”韩冈点头,对身边的李信道,“让二大王闭嘴……别伤他性命。”   李信过来后,就守在了韩冈的身边。听了韩冈的吩咐,他却犹豫起来,“三哥……”   “没关系。”韩冈急急催促着,“别耽搁了。”   李信点点头,抬手就将御龙直的都虞候韦四清腿上的长剑拔起。这是他冲过来时顺手劈翻了一名班直,顺手抢到的,救了韩冈,也决定了成败,否则事情将败坏得无法想象。   腿上的长剑被拔起,韦四清啊的一声惨叫,痛醒了过来。李信抬脚一跺,又把他踹晕过去。左剑右刀,李信直接就上去了。   “杀了他。石得一,还不快来护驾!”   赵颢的嘶喊,在殿内群臣耳中已经只剩噪音。   “他也配姓赵。”王厚冲着赵颢啐了一口,转头道:“玉昆,我陪你去。”   韩冈摇摇头:“处道,你护着平章。”   说着便追着郭逵和张守约往殿门处跑去。   郭逵听到王安石的命令,没有犹豫,便立刻往殿门处过去。   而张守约多吼了一声,“还有份忠心,跟着老夫来!”   先是两三人,然后五六人,之后十几人,当耽搁了几句话的韩冈赶过来的时候,殿中大半班直都已经追随在郭逵和张守约的身后,就连殿外的班直禁卫,也几乎都投到了两人的麾下。   除了半只,还有十几名自觉勇武有力的武官,都是站在大庆殿上的,至少也是正从七品的诸司使,却一个个跟着出来,要争一份功劳。   韩冈走到门前,就看着张守约在点派人马,这里面他人头最熟,郭逵在旁边看着。突然又听到背后有人喊。   “韩相公,韩相公。”   什么时候韩绛过来了?   韩冈惊讶地回头,却见两人跑到了面前,然后被想要讨好韩冈的几名将领给拦住了。   其中一人正是被韩冈抢了武器的禁卫,他手上还有韩冈的官袍,与另一个拿着韩冈官帽和腰带的同伴,小跑着追了过来。   被拦在人群外,两人赔着笑,将韩冈的衣袍和帽子递过来:“韩相公,这衣服还是先穿上吧。”   韩冈接了过来,没有官袍也的确不像样。   就在大庆殿门口,韩冈穿戴起自己的衣服。只是久被人服侍,他连自己穿衣服都不那么顺手了。   那两位御龙骨朵子直的禁卫和几名将领见状,连忙帮着打下手,整理好韩冈的衣袍,戴上长脚幞头,围上腰带。   韩冈这边穿着衣服,而皇城司的人马这时候正赶了过来。   人数多达四五百,冲过大庆殿前的广场,直奔正门而来。   而冲在最前面的二三十人中,正有石得一的身影。 第四章 力可回天安禁钟(中)   “来得不慢!”   尽管对面的人数是这边的班直人数两倍,郭逵没有半分惧色,反倒是犹有余裕地赞了一句。   若说这是军营,凭这反应速度,石得一绝对是数得着的出色将领。就是性命交关的政变,如果不是韩冈下手太快,又让宰相们立誓争取到了班直在身边,石得一在听到消息赶来,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是现在大庆殿内外都已经在宰辅们的控制之下,就是太皇太后祖孙三人,也被控制住了。石得一就算还有太后与天子在手,但他一样再难挽回。   大庆殿上,还有一群南班官——这些可都是宗室,宣祖的血裔。太后、天子若有不测,直接从里面挑一名出来做皇帝。比如那位三大王,或是他家的几个儿子都是上佳的人选。就像是汉初灭诸吕后,陈平、周勃不立有大功的齐王刘襄,却立了代王刘恒,也就是文皇帝,这便是大臣们齐心合力之后,所能拥有的力量。   除非石得一能学韩冈将领头的重臣都解决掉。可当时只有蔡确、曾布和薛向三人,韩冈针对蔡确一人、镇住曾布、薛向就够了。但现在,是王安石、韩绛、章惇这些更有分量的宰辅,郭逵、张守约也都站在平叛的一方。   大庆殿前广场面积巨大无比,排成队列,放下十万人亦是等闲。当年狄青在广西平叛,立功回朝。仁宗皇帝就曾经让有功将士在广场上重现击败贼军的战斗。而校阅立功的将士,每一次大战得胜之后,都会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举行。可皇城司的叛军穿过广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尤其是最前面的几十人,更是一路狂奔而来,将后面的同伴甩到了几十步外。   不过当他们看清楚是郭逵和张守约站在人群中,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   在连韩冈都以为他们产生畏惧的时候,这一队皇城司叛军中突然飞出了两支长箭。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事先分配,两支箭并非郭逵和张守约一人一支,都是奔着张守约过去了。   韩冈正在人群后,救援不及,只能大声喊:“太尉小心!”   张守约则一直都在防备着,他经验又是十足,一见箭起,便向旁边倒。但毕竟年纪已老,反应去比常人要慢了一步。冲面门而去的长箭看着躲过了,可冲胸口去的却怎么也让不开了。   旁边郭逵的反应则比张守约快得多,不暇细想,就用力一推,他身边的班直便被他推到了张守约的前面,硬是用身子将那支箭给挡了下来。   当当的两声响,两只长箭撞在了张守约一前一后的两名班直身上,只在厚重的铁甲上留下了一个印记。   张守约用脚来感谢那名救了他一命的班直。不耐烦地一脚踹开前面的人,直面叛军:“叛贼皆已伏诛,各位相公……和太后有令,除石得一外,余人皆无罪。杀石得一者可封节度使!”   郭逵随即大喝:“太后有旨,今次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蔡确已死,尔等还要负隅顽抗到何时?!”   皇城司那边的汹汹气势顿时就散了,奔行脚步也都迟疑起来。   原本是同伴的班直都成了敌人,太皇太后和新皇帝在内的大庆殿都被敌人控制住,若太后也被救出来了,那就当真败了。   “太后在哪里?!”石得一在人群中喊着,“现在是太皇太后在听政。保扶太皇,人人做官!”   “都是断头买卖,不想死的就上啊!”皇城司叛军中,又一人也跟着煽动人心。   张守约认识那人:“王忠!你回头给石得一一刀,就能跟老夫平起平坐了!是节度使!是太尉!”   “张太尉,你让太后出来啊!太后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石得一哈哈大笑,回头再一喝,“还等什么?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看着!太皇太后马上就押出来了!”郭逵喝令左右,“给我上,杀一贼,便入流,多杀一贼,便加官一级。谁能杀了石得一,谁就是节度使!”   皇城司叛军攻了上来,班直禁卫则在张守约的指挥下,于大庆殿前的台阶上排下了阵势,居高临下地反杀回去。   “怎么殿里面的都没这般聪明?”   韩冈遥遥望着石得一。已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但应对也的确比里面的二大王强得多。   “那是他们没看到玉昆你捶杀了蔡相公。”   韩冈闻声回头,瞧了一眼从殿中匆匆出来的章惇,问道:“子厚。你怎么出来了?”   “太皇太后和齐王已就擒,你们还想为蔡确陪葬不成?!”章惇先是冲着下面大声吼了两句,然后才冷笑着对韩冈道,“殿内的哪个见过血?这群班直,打起来鹅都不如!鹅见了血还能叫唤两声。”   章惇瞥了眼韩冈还拿在右手中的铁骨朵——韩冈在穿衣抻袖时都只是将骨朵换个手,都没放下来——走到了韩冈的左手边。章惇早就见惯了死人,但看见蔡确的死状也不禁心中发凉,更休提从来都没见过血的班直了。   在台阶顶端一站,章惇就盯着旁边的两名御龙骨朵子直禁卫,“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放着眼前功劳不要,御龙骨朵子直的人都是这么没出息?!”   只吼了一声,两名禁卫便慌忙一前一后冲下了台阶,加入了张守约的麾下。   韩冈微微苦笑,他还指望他们给自己挡箭呢,章惇却将人给赶了下去。若是有人瞄准上面射击,可就要靠反应速度了。不过这话可不方便在现在说出来,更不能将人给叫回来。   章惇说得不错,方才他在殿上能压制住班直,宰相伏尸当场的场面至少占了三分。领着滴着脑浆的骨朵,韩冈本人毫不在意,解剖的尸体他看了不知多少,可从来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的班直,回去后连隔夜饭也能吐出来的人不会没有。大部分也的确都给吓住了,当然更加畏惧韩冈。   这就是拿着天下最多俸禄的班直,日常收入比起战功卓著的西军还要多出许多,更不用说那些苦哈哈的厢兵了。可真要打起来,厢兵中不缺亡命之徒,西军更是好勇斗狠,自幼见惯了血雨腥风,根本不怕什么皇城司亲从官,而班直禁卫,能不手忙脚乱就不错了。   当年太宗皇帝就做错了。他攻晋阳城不下,班直请战,他却舍不得让他们上战场。班直禁卫无不是勇武之士,不当值时便操练武艺、阵法。只要见了血,必然是天下有数的强军。如今却圈禁在皇城里,狼都给养成狗。   肯定要改一改了。韩冈脑中转着和现在完全不相干的念头。   “怎么样了?!”章惇仔细观察着下面的战局,一边顺口问着韩冈。   方才皇城司的叛军前后脱节,这边没有趁机迎上去是个失误,不过形势依然有利。大庆殿这边只要守住上殿的台阶就行了,而石得一则必须攻破防线将太皇太后给救出来。目标的难易度天然就有巨大的差距。   “都一样没见过血,就看指挥和训练了。”韩冈说道。   班直中的成员,各个身强体健、孔武有力。没经历过战阵是块短板,但对面的情况也一样。至少力气上不会吃亏。   在张守约的指挥下,几十名班直在台阶上已经分出了前后次序。整支队伍进退有序,在看到敌军攻上来时,还能好整以暇地做出合适的应对。   “杀了石得一,就是节度使!”   班直们虽是仪卫,但正好是仪卫,才会人人穿上重甲,皇城司根本就没甲胄。而且皇城司亲从官从来没有过战阵的训练,班直却是日日操演,比三两日才得一次操练的京营都强得太多。   在张守约和郭逵指挥下,这些在章惇口中连鹅都不如的班直,表现都还算得上不错。将头盔的面罩一放,拎着兵器就上去了。面对韩冈这个级别的宰辅,他们心中没底,但换做是日日都能见到,从来都看不起的皇城司亲从官,那就另一回事了。   石得一大呼小叫,但他麾下的皇城司亲从官们却渐渐不支。装备不如人,指挥不如人,训练不如人,地势也不如人,本来就是必败之局。   而且班直心中都有些底,背后是满朝文武助阵,纵然没有太后、皇帝,重立一人也简单。加上有郭逵、张守约指挥,韩冈、章惇压阵,这个阵容实在是太过奢侈,就是辽国当年入寇,耶律乙辛都没享受到。   至于站在亲从官们背后的是谁?区区一阉竖!   韩冈眼睛突然眯了起来,连话也没说,直接振臂一挥,将手中的铁骨朵用力地投了出去。   还沾着宰相鲜血和脑浆的铁骨朵脱手而出,飞向下面的皇城司叛军中。   “玉昆,怎么了!?”章惇茫然不解,急声问。   “去!”   韩冈盯着铁骨朵的落点,见没有击中目标,不满地啧了一声。手脚却很麻利地将章惇向后拉。   铁骨朵只击中了一名叛军的胸口,砸得他向后一个倒仰。不过他倒下去的时候,背后的一人暴露了出来。那人双手拿着一件兵器,却是让人极为熟悉的。   “神臂弓!”几声尖叫同时响起。 第四章 力可回天安禁钟(下)   笃的一声轻响。   一支长不及尺的木羽短矢疾飞而来,只在韩冈眼底留下一抹残像,正正地扎进了章惇脚下,深深地钉进了石缝中。   韩冈的背上噌地出了一身白毛汗,再看章惇,也是脸色青白。   藏在人群中的弩手被撞到的时候,正好扣下了牙发,但他原本可能命中张守约或郭逵的弩箭,却吃这一撞飞到了章惇的脚下。如果当时那张神臂弓上的箭簇再抬高一寸,飞到台阶上,就是在章惇的心窝里了。   韩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动摇的情绪,“宫中什么时候给藏重弩!?”   皇城才多大,如果拿着神臂弓站在皇城城墙上,说不定一箭就能飞去福宁宫。若目标是靠近西南两侧城墙的两府,瞄准哪位宰相都没问题。   禁卫中又不是没出过叛贼,谁敢将远程的兵器交给他们?寻常守护皇城,也用不到弓弩。即便是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招箭班、弩手班,班直们手中有弓有弩,但他们的箭袋里的箭矢也只有三五支,还都是装饰品。   “是怕宫里面的人跑出去吧,拿着弓弩是比拿着刀剑方便。”章惇表情冷硬,“石得一准备得还真周到。”   皇城司手中的弓弩已经开始射击了,都在瞄准张守约和郭逵。就算是再不通兵法,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但身处一窝蜂的人群中,弓弩手们的射击都被干扰到了。石得一在军阵指挥上的无能,让皇城司叛军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只有一半能对准目标,但即使是准确地射出去,也只是命中了挡在郭、张二人之前的班直。   可班直们多有被近在咫尺的神臂弓吓到的,不由自主地便开始后退,让前方的阵线一下子便千疮百孔起来。   “幸好不会多!”   皇城司私藏神臂弓,一旦给查实,石得一逃不了罪名,而且是图谋不轨的重罪。在过去,他完全没必要做那等蠢事,也不会送给宫内的敌人这么大的把柄。石得一搜罗神臂弓,必然是在决定叛乱之后。而其目的,就像是章惇所说,更多的当是防备封锁皇城后,有人偷偷溜出去通报其他宰辅——一张弓、一柄弩,所能控制的范围,自是要比刀枪要大得多。   如此仓促的搜集,数量必然不多,现在又是闻讯后仓促赶来,更不可能将分散到皇城各处的弩弓给一起带来。只是再少,也有二三十张之多。   这不是韩冈的推测,而是亲眼看见拖在后面的皇城司叛军主力已经追了上来,韩冈只扫了一眼,就在其中发现了五六张弓,两柄重弩。推测总共有二三十张,已经是往少里算了。   但张守约在弩箭的威胁下毫无顾忌,踹着几名畏缩起来的班直屁股,一边毫不客气地大骂着。他没有穿着甲胄,却比全身覆甲的班直更为蔑视那一支支飞来的长箭。   “没事的!只是皇城司。”   章惇紧紧盯着台阶下的战况,跟韩冈一样,明知流箭的危险,但未避免动摇军心,便没有退避半步。   “当然!”韩冈很肯定地说着。   只要郭逵和张守约不出事,区区二三十柄只能射击一两次的弓弩,又能济得了什么事?   石得一和一群城门兵,当真能胜过有郭逵和张守约指挥的班直?   神臂弓虽强,但这边也有重甲。而其他方面皇城司的一方就差太多了。   “贼人的弓弩不会多!有老夫和郭枢密在这里,他们瞄准的也不会是你们……你们还不配!就是射中还有盔甲挡着!冲过去,让他们射不出来!是想守一辈子的殿门吗?!”   张守约连踢带骂,“老夫在西面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废物!有功劳都要放着,有官做都要躲着,天上掉饼都不知道捡一下,节~度~使~啊!杨明,郑万,你们想日后后悔一辈子吗!”   在老将的呵斥下,班直们手中的刀剑和骨朵,终于克服了恐惧,又开始发挥作用。   在张守约的指挥下,几名班直禁卫中的军官领头,连续两个反冲,硬是砍杀击伤了最前面一排的叛军,将战线给压了回去。   一名没有穿甲的武将,正是方才随郭逵和张守约出来的将领之一,他现在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脱掉了碍手碍脚的官袍,冲在了最前面,一手提一只骨朵,见人便挥砸过去。其勇力过人,叛军中竟无一合之将,手起锤落,血光四溅,惨叫连声不绝。   在他的带动下,几名班直便紧随而上,如利刃般将敌众一划而开,直奔石得一而去。   叛军中的弓弩手乱了手脚,石得一同样是在封官悬赏,呵斥叫骂,但他完全不懂如何临阵指挥。他手下的弓弩手还在射击,可石得一却没告诉他们是该继续瞄准张守约和郭逵,还是射击已经杀到面前的班直。   但意外总是发生在安心之后。瞄向张守约和郭逵的弓弩比之前少了大半,但一支长箭越过了前方的几重铁甲,正中了张守约的胸口。   张守约的倒下,让叛军一阵欢呼,石得一也更为兴奋,振臂高呼,反击陡然猛烈起来,攻入敌阵的几人顿时陷入了重围。   韩冈的脸色陡然一变,“子厚兄,你先回去找李信来。”   也不等章惇回应,就要向台阶下走去。   章惇一把拉住韩冈:“玉昆,还有郭仲通!张守约也还在!”   韩冈迟疑地停住脚,只见老将捂着胸口,在敌人面前努力站稳了脚,紧抿着嘴,一点也不让痛楚暴露在人前。   郭逵从身边的班直手中抢过一把刀,甩手一挥便切过一名退得最快的禁卫颈项。   提着沾血的刀,在那名禁卫的惨叫声中,他冷声喝道:“郭逵就在这里,谁敢越过这级台阶,悉斩!队正退了斩队正,都头退了斩都头,郭逵退了就斩郭逵!看看你们是试郭逵的军法,还是上前去博一个封妻荫子?!”   郭逵的脸阴沉着,在军中几十年的积威,硬是压得无人敢于再退一步。   禁卫们一阵嚎叫,硬是反冲了回去。   出手接替了张守约的指挥权,完全不同于张守约的指挥方式,郭逵却同样稳住了军心和战线。   军心一定,在郭逵的指挥下,班直随即便反压了回去,迫得贼军步步后退。而被围在敌军中的那名将领和几名班直,更是不退反进,直向敌阵后杀去。叛军刚刚重新组织起来的十几名弓弩手,便给他们一冲而散。   “杀得好!”章惇大叫。   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重新做回一名都头,张守约和郭逵都明显表现得很不适应,甚至有负盛名。但表现再差,比起对时机的把握,对战局的掌握,还是远在石得一之上。   皇城司的攻势虽猛,也只是仗着一股子蛮勇,张守约的受伤就像是火上浇了一瓢油,但郭逵的出手却是一蓬沙土,直接就将火势给压了下来。   叛军阵脚渐渐散乱,石得一狂躁地大喊大叫,也无力控制他手下的乱象。   “大局已定了。”韩冈对章惇说着。   “放开!你们放手!”   杀鸡一般的尖叫从背后传来。韩冈和章惇侧脸向后看去。   几名武将押着赵颢从殿内出来,后面还跟着王厚,手中挑着一支长戟。   赵颢半边脸肿了起来,唇角带血,显然在擒住他的时候,没有给这位亲王殿下留半点面子。   而另一侧,王厚手中的长戟上,高高挑起了一套衣冠。紫袍金带金鱼袋,还有长脚幞头,那是宰相身上的装束。   赵颢被强押在台阶上,亮相于众人眼前。   章惇指着赵颢的脸,一声大喝,“蔡确已死。齐王已经束手就擒。尔等还不速降?!”   这是压断了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望着已成阶下囚的二大王,又见宰相的穿戴,己方败势已成,谁还有心再战?   在士气大振的班直猛攻下,皇城司叛军支撑不住,阵型崩溃,数百人四散而逃。而赏格诱人的石得一更是被几十名班直穷追在身后。   就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中,一追一逃。双方的距离渐渐接近,很快便要赶上。   跟随石得一逃窜的亲信,一刀捅在石得一的腰上,举起腰刀,大声喊:“我杀了石得一。”   但他话声未落,随即便被追兵剁翻在地。   几十名禁卫一拥而上,还没有咽气的石得一被乱刀一阵疯砍,转眼便成了一摊肉泥。   韩冈在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切,感觉最后就像是闹剧。不过再是闹剧,现在也终归是结束了。   “忘了问一下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叛了。”他叹了一声。   “多问何益?”章惇反问韩冈。   的确不能多问。若是让他攀咬出太多人就不好办了。   但韩冈心中总是挂了一件事,蔡确一向爱投机,但这一回,未免太过果决了。   “蔡确曾与曾布一起劝说太后行废立事,以安人心,太后严词拒绝了。石得一在其中必是不甘寂寞的。”   “什么?这个消息我怎么没听说?!”   “这就要问玉昆你自己了,为什么会不知道?”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一)   为什么没收到消息?   理由不必多想。   韩冈现在的身份是一重。   从朝中退出来,韩冈身上只剩一个图书馆馆长这个说来可笑的差遣。不可能还能像之前一般,能够及时得到朝廷内外消息。而在宫廷中,很多时候,半个时辰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别。   而宋用臣、石得一,这两人亦是关键。   若有人劝说太后废立天子,那么向太后事后不可能不通知自己。朝中宰辅,能确定支持赵煦的只有王安石和韩冈。   但如果中间有人设置障碍,使消息到不了自己的手中,石得一、宋用臣两人合力,肯定能够做得到。   更有可能他们直接劝说太后,找个理由拖上一天的时间——大祥祭典就是最好的理由。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后果就是韩冈直到章惇说破之前,对此事都是懵然不知。   这一回,若是能……韩冈暗自摇头,其实一样的,他就算事先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可能想得到蔡确会敢于选择直接叛乱。   就如章惇,他在入宫前,就知道了蔡确、曾布劝说太后失败了,可他一样没想到蔡确、曾布会直接联合宫中的太皇太后,直接将太后给赶下台。   不过,整件事依然疑云重重,不是那么简单。   章惇的态度才是重点。   “子厚兄,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韩冈用漫不经意的声音问着,双眼则望着大庆殿前的广场。   郭逵正在那边约束班直禁卫,命他们回护大庆殿。以防他们追杀性起,反而让皇城司残余的叛逆来个狗急跳墙。二大王被押回殿中去了,王厚跟着一起回去,不过有一名将领被郭逵招了过去,大概是要吩咐他做什么事。基本上是清扫和收尾,等到派人诏谕皇城司剩余的叛军,这一场变乱,便算是再无反复了。   但韩冈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章惇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昨日夜中。”章惇声音略沉,挥手让已经站得很远的禁卫躲得更远,“如果不是大祥和宵禁,应该能更早一点。”   前一日晚间的消息,一般第二天就该知道了。但天子的丧礼使得宫禁森严,消息传出不易。而大祥祭礼持续了一整天,更是耽搁了时间,而宵禁也阻碍了消息扩散。   章惇说得的确没什么问题。   但章惇夜中收到消息,没有直接通知自己倒也好说,时间上来不及,但今天入宫前也没有多提一句,就是问题了。   现在说出来,是因为明白瞒不过去,才早一步说破?   “玉昆。”章惇双目平视前方,“蔡确的为人想必你也清楚,你觉得为什么蔡确会做这等大逆之事?”   韩冈敛容不语。   打了十来年的交道,韩冈当然了解蔡确这个人。   蔡确的赌性的确很重,这是世所共知,但他一贯赌得极精,从来都是以小搏大,都没见他输过。   十年间,从给韩绛溜须拍马谄媚献诗的芝麻官,摇身一变,做到了与韩绛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论功劳,两府之中,有哪个比他稍差?但他偏偏官运亨通,让谁都比不上。跟蔡确比起来,三十为公辅的韩冈,也都只有撞墙的分。   以蔡确的性格,如果没有不得已的理由,以及足够高的胜率,蔡确根本不可能会选择走上谋反这条路。   若说胜率,这没话说。也许蔡确在劝说太后废立天子之前,就已经在做准备,但时间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天,甚至不会超过半个月,乃至十天。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参与到叛乱中的人数和身份已经多得让人胆寒,若不是韩冈出其不意地捶杀蔡确,蔡确他是赢定了。至少超过九成的胜率,正常的赌徒都会去赌。   但光有胜率,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蔡确也肯定不会去做这等杀头买卖。   就算他之前劝说太后废幼主、立新君已经失败了,但他还有时间去联络其他宰辅,将声势更为壮大,逼迫太后同意废去赵煦。   除非太后的态度实在有异,让他嗅到了危险,又或是有什么事让他失去了自保的信心。   “玉昆,你当日去蔡确府上到底说了什么?”章惇又进一步问着。   韩冈的脸色更为严肃。章惇在问他跟蔡确的对话,更是在质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当初跟他说的那番话。   他转头直视章惇。   子厚兄!你是说这都是韩冈的缘故?   章惇毫不动摇地对视着。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啊!太尉!”   一声尖叫打碎了章惇和韩冈之间几乎凝固的气氛。   韩冈立刻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站得笔直的张守约,突然间就倒了下去,旁边看护他的班直抱着他大叫。   韩冈忙丢下章惇,几步下了台阶,心中却为不必跟章惇对峙下去而松了一口气。   章惇只差明说是韩冈造成了今日的结果,而韩冈都找不出话来给自己辩解。说这一次宫闱政变全是韩冈的错,或许过分了,但要是说韩冈对废立之事的态度是主要因素,那还真没错。   见到韩冈过来,那名班直叫得更大声了,“宣徽!宣徽!太尉他……”   “别慌!”韩冈一声轻喝,让他住了嘴。   走到近前,韩冈直接在张守约面前蹲了下来。测了呼吸和心跳,还好都能感觉得出来,只是昏了过去。   韩冈低头仔细查看张守约的伤口,从正面只能看见短短的一截翎尾。   长箭是射到了张守约胸前的位置上,箭杆连着衣服,韩冈不敢扯开直接看伤口。这样的伤,创口内夹进了衣料,得用剪刀剪开衣服才行。   韩冈又小心地摸索了一下背后相应的位置,能感觉到衣服里面有个尖锐的凸起,这是贯通伤。   十来步的近距离,力道就算不太大,两尺箭杆也足以将人射个对穿,这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将老太尉侧着身子。”韩冈吩咐道,“小心一点。慢一点。慢。再慢一点。好……扶好了,别动。”   班直听着韩冈的吩咐,将张守约的身子侧过来时,已是满身大汗。   韩冈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张守约的背部情况。射中他的长箭,并没有穿透背后的衣服。但韩冈是老带兵的,又管过军器监,只通过触摸,就能感觉得出箭矢的类型。   从手感上看,这是常见的破甲箭簇,呈略尖锐的三棱锥。对于普通的板甲有着不错的杀伤力,不过班直禁卫的全身甲,是外层铁板而内衬牛皮,相当于铁甲加皮甲的双重甲胄。一般的破甲箭也无济于事,只能用破甲弩和更为专业的箭矢才能射穿。   韩冈不知道这样的箭矢,石得一是从哪边弄来的,但不得不庆幸是这样的箭射中了张守约。   幸好是这等讲求穿透力的破甲箭簇,造成的伤口不大,换成是普通的扁箭头,洞穿身体的伤口就没那么简单了,穿过体内时,不知要伤过多少内脏器官。   “玉昆。张太尉怎么样了。”章惇早走了过来,见韩冈检查得差不多了,便轻声询问。   “口中无血,没伤到肺。脉搏也安好。可能没伤到脏器。”韩冈又重新上下检视了一番,点点头,略大声地对章惇说着。   只是他站起来后,在章惇耳边的声音则低一点,“不过也可能是内部的伤口给箭杆挡住了,拔去箭杆的时候就立刻大出血的伤兵,从来没少过。且即便没这么重,以张老太尉的年纪,能否吉人天相,真说不准。”   “怎么办?”章惇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张守约在宫中威望极隆,如果他安好,由他宣布宰辅们对参与叛乱之人的决定,宫中的乱象转眼可定。但他现在受了重伤,光靠宰辅,即便是郭逵去,也没那么顺利。   韩冈心情其实更差。   他跟张守约的关系,比章惇之间更近了一筹。只是因为文武殊途的关系,不能太过接近。   当年就是张守约与王韶一同推荐韩冈为官。而李信更是在张守约麾下多时,最后也顺利得官。要不是双方的地位都已经太高,分据文武两班的顶端,韩冈早与张守约直接定下姻亲了。而且即使有这个因素在,李信的儿子也已经在与张守约的孙女议婚,只待写婚书了。   “得找外科的翰林医官来,而且这里更不可能动手术。”   “宫中现在谁能派得上用场?”章惇又问。   “精于外科的医工多在边军中。现在太医局里面,只有一个曹景圣算得上出色。”   河东有一群外科学水平超越这个时代上百年的军医,可他们还在解剖尸体,都还没调回来。   “得快点将这边的事给收拾了。那曹景圣今日是在宫中轮值,还是宫外医院问诊?”   “要知道就好了。”韩冈叹道。   按照韩冈定下的规矩,太医局的医官、医工和医生们,都会轮班去城中的医院给士民看病,一方面练手,免得医术退化,另一方面,专卖成药、隶属于太医局下的和剂局,也能赚上一点。如果今日曹景圣在宫中当值,那么张守约能保住性命的可能又高了一成。   这时,喧嚣声大起。   一彪人马从西面的文德殿方向赶来,但章惇和韩冈在看了几眼后,就放下了紧张。   “宽衣天武的兵到了。”   诸班直加上宽衣天武的人马,足以压下皇城司的残兵。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二)   章惇和韩冈都不担心宽衣天武是来支援叛军的。   守卫在天子、太后和太皇太后周围,主要是班直和宽衣天武的成员。守卫宫掖,同样有天武军。   作为更为贴近核心的禁卫,他们就跟班直一样,绝不可能听从石得一的指派。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宽衣天武即使站在叛军的一方,能起到的作用也极为有限。   而且若是那么容易就被收买去,张守约就未免太失败了。   最多也就两三个将校给收过去,在变乱时,稳住宽衣天武,不让他们出来坏事。   更有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发现皇城司兵马在攻打大庆殿,不知缘由下,决定静以观变。待到皇城司失败,觉得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这一批天武军正是来打落水狗的。拦住了几条通往西面的通道,将向西走的叛军一股脑给兜了起来。   原本因为班直的人数不足,不能将所有叛贼尽数擒获,现在终于是有了足够的人手。可这等虎口抢食的行为,也惹来追杀他们的班直愤愤不平。   韩冈没闲空去理会宽衣天武,他让人去太医局找担架,至少要尽快将张守约送到可以动手术的地方。   班直跑着走了。韩冈仍忧心不已,张守约年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回。   章惇已经走到了一边,拉着一名班直再问些什么。   韩冈心情此时更加沉郁。   战场上共同出生入死才得到的来之不易的信任,这么多年才累积下来的交情,正因为这一次的变乱,而产生裂痕。   章惇是知道自己想法的,恐怕免不了要认为自己是私心坏国事。   之前章惇选择保持沉默,当也是希望蔡确能够继续说服向太后废立天子。只是他肯定没想到蔡确在失败之后,会毫不犹豫地将太后直接给抛弃掉,并没有去联合其余宰辅。   蔡确的选择不能说有错。   如果自己坚持要保幼主,不论反对这有多少,必然能说服向太后。太后的态度出去后,就没人会跟随蔡确、曾布。   当赵煦亲政后,其他人或许还能保条命,但蔡、曾二人是必死无疑,甚至株连满门良贱。从蔡确的角度来看,他是绝不会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的。   只是还有其他地方有问题,有着说不通的地方,让韩冈依然很难理清一个头绪。   蔡确已死,再也不能确认他当初的想法,石得一也死了,皇城司的这一条线也算是断了。只能通过其余谋划者和参与者的口供来推测了。   想到这里,韩冈的神色又是一变,“留那些叛贼一条命,有话要问他们!”   当年庆历卫士之变时,当参与进来的禁卫失败后,仁宗皇帝曾喊着要留活口,好用来查明真相。但最后却是一个都没有留下来,参与进去的叛贼全都给杀了。   这一回可不要如此。到时候连追究都不可能了。   “玉昆,你打算事后穷究吗?”   章惇听到韩冈的喊话,便质问着韩冈的用心。   “该放的放,该抓就抓。可以不穷究,但必须要追究。”   “该放就放,该抓就抓。”章惇轻笑道,“倒像是魏武在官渡之后的做派了。”   韩冈脸色稍稍一变,章惇这是乱比喻。自己什么时候这样说了?   官渡之战时,曹弱袁强,曹操麾下多有写信联络袁绍。待袁绍惨败,往来信件被缴获,曹操没有拿着证据追究,而是一股脑地烧了自己麾下与袁绍方通信勾结的证据,从此人心安定。   但这一回的情况完全不同,韩冈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比同魏武帝。   “玉昆。你觉得这一回蔡确为何能够这么做?”章惇重又问了这个问题,用词稍稍有些不同。   韩冈为之正容。   向太后是相信了自己,所以才一力保住赵煦的皇位。否则她只消顺水推舟就可以了。   当所有人都知道必须说服王安石和韩冈,才能说服太后的时候,蔡确的心思转到另一个方向上也就无可厚非起来。   韩冈没办法洗脱自己身上的责任,总是外人不追究,他自己的心里也明白,必须为此事负责。   具体的细节,没有必要去猜测了。   自己在辅臣中给孤立了是事实。   章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可韩冈有另外一种看法。   苏颂新官上任不久,权力抓不到手中,论耳目消息,还不如自己。但章惇不是。   韩冈没有责难章惇态度的立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章惇也不是他的下属,自然有自己独立的判断。   放弃两府中的职位是自己的错,怨不到他人头上。   放弃了中枢内的职位,就等于放弃了应变的能力。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够后发制人的。   这一次,蔡确叛得仓促,但差点就给他成功了。   犯过一次蠢,他不打算犯第二次。   殿外的台阶上,寒风呼啸。   等不及担架过来,韩冈让人做了简易的担架,将张守约先抬进了殿中。   韩冈返身进殿,此时大势已定,殿中的气氛明显地活跃了许多。力挽狂澜的韩冈,更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但韩冈看见宋用臣已经倒在地上,脸色就是一变。   “这是怎么回事?”韩冈皱起眉。   “自杀了。”王安石说道。   韩绛无奈:“咬舌自尽,谁都来不及阻止。”   “怎么就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韩冈还有很多事要问,宋用臣作为太后近臣是个关键。   “可惜了。”章惇啧了一下嘴,“他可是值一个节度使呢!”   “二大王也是节度使!”张璪低声笑道:“太皇虽不能治罪,但制住伪帝和太皇亦是大功。要恭喜玉昆,还有你的表兄了。”   首先开出节度使价码的是高滔滔。之后王安石如报复一般,也为韩冈定下的四名首恶都开出了节度使的悬红,之后明确说擒杀宋用臣与石得一者为节度使的是章惇,不过其余两名首恶的赏格,自不会比之稍差。   宰辅押下全家性命所订立的誓言,事后必然要让太后予以追认。   李信擒了赵颢,这个节度使,不出意外就拿定了——只要韩冈愿意去拿蔡确的赏格。   赵颢在韩冈捶杀蔡确之后,便失了魂,大喊着要杀韩冈。可李信一提了刀剑过来,赵颢就往他亲娘那边跑。   李信是个实心眼,追着赵颢直接就冲上了台陛,不仅赵颢给他用剑柄敲打了一顿,连赵颢的儿子也被他一把拎起,丢到了太皇太后怀里。   本来高滔滔看见儿子被李信踹倒,正准备去保护儿子,却给李信丢出的孙子一砸,又摔回了座位上,差点就闭过气去。   韩冈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这一家三口放在眼里,没臣子理会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不是。由于宰辅们的刻意忽视,又有石得一在外,一时间就连班直都把三人丢一边,但李信一刀一剑控制了祖孙三人,郭逵用了大半辈子才拿到的节度使,李信现在轻松到手。   不过韩冈在让李信过去的时候,倒是没注意这一事。   宰辅们的誓言之中,悬赏只是其次,关键是只诛首恶和不从逆者有功无罪这两条。韩冈当时表面平静,心中可是紧张到了极点,王安石和章惇到底开出了什么价码,他还真是没注意。   倒是之后出了大庆殿,面对石得一带出来的叛军,郭逵宣布的悬赏,他却清楚地记下来了。当时自觉大局已定,心情已是轻松了许多。   “可惜没有一剑砍死这贼子,就是生擒也好啊,那可就是身兼两节度了。”   王厚半开玩笑的话中,稍稍有些酸意。   韩冈让李信去捉赵颢,却留王厚守着王安石。当时情况紧急,谁都没有多想,可现在几位首恶,或擒或诛,当事人的心中,就免不了有几分怨艾了。   从王厚的态度上,韩冈不得不庆幸,幸好宋用臣自杀了。   如果李信捉住的只是那一家三口倒没什么了,可要是他顺手将宋用臣也砍了,那可就成为众矢之的了。   节度使没有遥郡,遥郡官最高也只是遥郡节度使留后,武臣外任更是只到遥郡观察使为止。一说节度使,就只是正任官。三十出头的节度使,一般的宗室都难做到。   “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王安石忽然不耐烦,“当速去迎太后!”   得了王安石提醒,众人纷纷警觉,表示赞同,“我等一同前去。”   向太后和赵煦被囚禁在坤宁宫中,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时间也很短。   此番叛军的首脑皆已死。守在殿外的叛军全都投降了,不肯投降的则全数处决。   向皇后身边的宫人只有少部分参与叛乱,而不论哪一部分,现在全都不存在了。   当群臣涌进太后和皇帝被囚禁的室中。   向皇后从软榻上盈盈站起,没有哭闹,或是惊喜。   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双眼只看着人群中的韩冈:“蔡确呢?”   韩冈低头:“被臣杀了。”   “太皇太后和齐王那逆贼呢?”   “全凭太后处分。”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三)   刑恕曾经见识过御史台中,怎么处置不肯交代罪行的人犯。   在脸上一张张地贴上黄表纸,然后喷上水或者醋,让人犯在濒死的窒息中失去一切反抗心。   要不然就是整个人手脚被捆上一圈圈的绳索,偏偏绳索上还被倒上了一盆水,收紧后的绳子能将手脚勒得发紫发黑,再丢在冬天的风地里,一时半刻,就能送去大半条命。   不过御史台中有一点好,对犯官是不动刑的。在提供的饮食上掺些污物,或是在牢狱外处刑人犯,让惨叫传进牢房,就算得上是逼供的手段了。   现在即便刑恕已被认定是蔡确从犯,谋反的党羽,可也并没有给他绑上绳索,更没有上任何刑具,只是将他约束在大庆殿的偏殿中。曾布、薛向则是在正殿中,苏轼更是在另一头,虽然同为犯了不赦之罪的重刑犯,还是依照官职分出了等级。   外面有十几名军士在看守,殿内则只有刑恕一人,以及蔡确的尸体。   殿宇内空旷无比,却让刑恕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上。   他胸中憋闷欲裂,仿佛每喘上一口气,胸口上的巨石就会落下一分。   同样的窒息感,使得刑恕的双眼早没了之前的灵活,口才更没有施展的余地,只是在苟延残喘。   殿中寂静无声,外面看守的声音传进来后,就放大了许多。   “……肯定是凌迟啦,斩首都是恩典。”   “两府的几位相公可都是发了誓,不诛从党。”   “兵不厌诈嘛。谋反能怎么饶?”   “这可说不定。相公们怕是都不想落一个食言自肥的名声。”   守在殿外的并不是御龙四直的成员,而是金枪班,他们并没有参与到政变中,能够用看热闹的口气谈论宰辅们是否会践行诺言。   大庆殿上喧哗,平时就是重罪,若是议论不该议论的政事,更是不会轻饶。   若是在平日,纵然贵为班直,但在进士眼中,依然是赤佬。有谁胆敢对士大夫无礼,结果都会很凄惨。莫说大声喧哗,就是低声私语,被御史看见听见后,也少不了一顿教训。   可作为蔡确党羽,刑恕现在连捂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里面空着做什么?为什么里面一个人不放?想想就知道了。”   “是……”   声音突然间就低了下去。   是啊,为什么韩绛刻意下令让金枪班的禁卫在外看守,里面却不留人?而王安石和其他宰辅都默认了。   金枪班里面是有聪明人呢。   刑恕抬头看了看离地数丈的房梁,又将殿中的柱子一根根数过去。   韩绛是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个机会给利用上吧。   “不要给其他人再添麻烦了!”   在张璪离开时,向后投过来的一瞥,仿佛就是在这么说着。   大庆典上,由韩冈领头,宰辅们当面宣誓,只诛首恶,从者不问。靠了这一句,稳定了殿中班直之心,让他们尽数叛离。   明明可以做个功臣,享受一切可以享受的待遇。却因为胆怯,现在却要担心宰辅们是否会说话不算话,被秋后算账。   刑恕已经没力气去嘲笑他们的愚蠢。   但作为从犯,正可以借着这一条免去一死。只要宰辅们不肯舍了面皮,太后也必须让上一步。   只是谋反的从犯又岂能这么简单地就逃出生天?前两年的赵世居谋反案,那几个只是说了几句好听话,甚至只是送了两本星图谶纬书籍的天文官,在地府里也会大喊冤枉。   所以刑恕现在的待遇,就是解决两难境地的办法。   外面陡然间一阵喧嚣。   好像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在吵嚷些什么。   刑恕一下便站了起来,紧张得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丝侥幸从心中腾起,仿佛在海中沉浮时,在前方发现了一块木板。   宰辅们都去迎接太后和天子,这边除了一个郭逵,就没有别的重臣。   说不定,还有扭转时局的机会。   可喧哗声很快就平息了,殿外的议论则继续传进来,在梁柱间旋绕。   “韦都虞死了!”   “咬舌自尽唉。”   “前日看见他时,还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事!”   殿门外一阵唏嘘感叹。   殿门突然被推开,刑恕就看见有几个人从门缝中向他这边张望了一下,转眼就又关起来了。   韦四清死了。   自尽。   这一位御龙直的都虞候是宋用臣联络上的。在保扶太皇太后的这件事上,他出了大力。昨夜的改天换日,有他一份。   昨日刑恕在蔡确身边还见过韦四清。方才在隔壁的正殿中,他更是亲眼看见了李信用一柄飞剑,打碎了最后的机会。   当时韦四清还活着,现在就已经命归黄泉。   刚才向殿里张望的这几人,是不是很失望?   自己硬是厚着脸皮还活着。   刑恕嘴角抽了一下,却挤不出一个笑容来。   怎么就这么败了?   刑恕到现在都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蔡确会答应铤而走险,刑恕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他能起那么大的作用,与他了解蔡确的心思分不开关系。   蔡确之父蔡黄裳,曾为陈州幕职,其时前相陈执中出判陈州,以其不堪任事,勒令其致仕。以至于蔡家流寓陈州,全家的生计都陷入了困境。直到蔡确中了进士,才扭转了如此窘境。   宰相随口一句,便让蔡黄裳丢官罢职,以至郁郁而终。蔡确对陈执中的憎恨,是父仇不共戴天。所以前几年的陈世儒弑母案,便是蔡确力主将陈执中的独生子给处以极刑。   而蔡确对权力的渴望,也同样发轫于旧年的经历。一想到十年之后宰相之位不保,甚至不是十年,当蔡确劝说太后失败,他的位置就已经动摇了。王安石和韩冈会将他当成出头椽子,用力地打压下去。   要让蔡确相信局势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刑恕根本就没费什么力气,一切的根源完全出自蔡确自身的恐惧。   但将这份恐惧发掘出来,则正是刑恕之力。   刑恕在程颢门下,一向备受看重,在洛阳诸元老那边,也极受重视。   他一向自诩日后当能步上青云之路,三十登朝堂,四十而望公辅,五十岁,就该是相公了。   可是自从那位年纪比刑恕还要小许多的半个同窗出现后,刑恕对未来的规划,就像是笑话一样。   随着功劳的积累,官位的晋升,就是西京元老之中,都没人再将韩冈当作年轻晚辈来看待。   不论是官场、学术还是人望,刑恕无一事能与他相提并论。甚至做一做比较的想法,泄露出来,都会惹来一阵嘲笑。   幸好从蔡京开始,韩冈在官场上就一路下坡,到了炭毒案中,韩冈错误的选择,让他过去积累下了的功劳都摇摇欲坠。   这一回的事变,并非刑恕引发,除了在蔡确耳边推波助澜,剩下的只是居中联络而已。   不过刑恕很早就考虑过了这个对他最为有利。   光靠蔡确,终不过是一个走狗。   路上的野狗时常能见,几乎都是丧家之犬。   刑恕从来都没想过将自己的未来绑在蔡确的官靴上。   刑恕很清楚自己的分量,蔡确之所以要用自己,也是看在了自己背后的关系。   真正的能让他功成名就的,是存亡续绝的功劳。   刑恕想要的是挽救旧党。   蔡确、曾布和薛向撑不起大局,太皇太后上台后必然要引洛阳元老入朝。   一旦太皇太后能够垂帘,压在旧党头上的这个天,就彻底给翻了过来。   早在蔡确决定放弃向太后的几天前,刑恕就已经在想象他日后回到洛阳,会在元老们中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但韩冈用骨朵挥出的一记猛击,不仅击碎了蔡确的天灵盖,也将他刑恕的幻想,给砸得粉碎。   殿中的光线一下就有了变化,殿门不知被谁推开了,又有人向内张望。   很快,从门缝中传来了一句话,“胆子倒是够大的。”   “还指望能活吗?”   殿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外面的班直都在盼着他自尽,但刑恕不甘心。   就算以后一辈子都是罪囚,但好死总不如赖活。   不管怎么说,刑恕觉得性命比一切都要重要。   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   现在,他只能指望东西两府的宰执们,能够信守诺言了。   能不能逃过一命,就看宰辅们能不能让想太后承认他们的许诺。   ……   “听凭吾处置?”   听到韩冈的话,向皇后静静地站了起来。从面前的宰辅脸上逐个看过去,最后,又落到了韩冈的脸上:“一个是先帝之叔,另一个是先帝之母。韩卿家,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有刑律,有故事。”   “嗯?”向皇后轻轻地鼻音问着。   韩冈低头:“赵颢依律当论死。立斩于宣德门外。太皇太后依春秋故事,不当问。让臣来断此案,便是这个结果。不过太后若觉不如意,听凭处分。”   “让吾来处分?……”向皇后轻笑,“吾若是当真处分了太皇太后,日后怎么见先帝?就按照韩卿家说的办吧。”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四)   “就按照韩卿家说的办。”   听到向太后的话,韩冈欠身行了一礼,“礼记有云:‘故上之好恶,是民之表也’。太后宽厚仁孝,正堪为万民之表率。”   “吾是宽厚,宽厚得这一回差点连命都送了。先帝交托吾的基业,也要落到那些贼子的手里。日后还会晨昏定省,谁还能说吾不宽厚?”   向太后的声音平稳得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话语中的恨意深如渊海。韩冈心头都是一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过不论换做哪个大臣来说,都不可能同意向太后处置她的姑姑。站在儒臣的角度,他们必须要保住高太皇的地位和待遇。   韩冈规劝道:“若父母慈爱,子女孝顺世所常见。如虞舜,父不慈,弟不悌,犹能孝于父,友于弟,其德方能光耀千古。”   章惇眼皮跳了一下,韩冈还真是会抓时机。   当年英宗皇帝与曹太后关系恶化,韩琦入内劝说英宗,英宗对韩琦抱怨说“太后待朕无恩”,而韩琦便拿着虞舜为例子,规劝英宗要孝顺当时的曹太后。   可韩冈趁机提起宋英宗的旧事做什么?这是怕向太后想着换皇帝,故意提醒她英宗当年是个什么德性吗?   向太后久在宫中,自是知道当年旧事,“韩忠献劝谏英宗皇帝话,吾也还记得。太皇太后那边,吾是无话可说了。二叔那里,史书上有很多,更不用提了。倒是蔡确,他堂堂宰相,已是位极人臣。上追父祖,下荫子孙,吾什么时候慢待过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韩冈没说话,蔡确到底为什么会反叛,向太后是肯定知道原因的,现在不可能明着说出来。没有韩冈坚持要保赵煦,没有向皇后坚持依从韩冈,蔡确不至于会走极端。   “蔡确昔年为臣所荐,可转眼又弹劾臣。云为国事,实乃私心。其本性如此,今日不过故态复萌。”   王安石当年重用蔡确,却被蔡确背后捅了一刀,此事尽人皆知。但王安石这么说,一看便知是要将问题归咎在蔡确的本性身上,而不是去追究是什么样的外在原因,造成了蔡确的叛乱。   “虎狼之心,岂是人能体会?奸佞之辈,其所思所想,自与正人君子迥然而异。王安石其言有理,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韩绛也这般说着。   剩余的两府宰执,至少章惇的态度也可以确定,是息事宁人,不穷治此案。张璪、苏颂的态度也大类如此,否则以蔡确、曾布和薛向在外的人脉关系,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扯进来。   南丰曾家进士十余人,薛向家里也是数代为官。而蔡确,正在跟韩琦家议亲,本身又与冯京是姻亲,福建蔡氏亦是望族。   宰执班中,谁敢放言穷究不舍?若是株连起来,一两道弯后就能牵扯到他们或是他们亲友身上。   只有底下的官员,恨不得上面多空出些位置,才会有人想着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不过蔡确党羽,必是多为名利所诱,以至于利令智昏。”张璪忽然说道,“又自诩才高,以朝廷不能用,故而多怨。如苏轼,如刑恕,如韦四清等人,皆如此。再如蔡京,由台端沉沦下僚,久闻其对外多有怨言。又是蔡确亲族,其嫌疑亦远重于他人。”   如果张璪不是于在宫中当着其他宰辅的面公开宣言,而私下里与太后说,韩冈肯定会举双手赞成。不管蔡京真有罪假有罪,只要以叛贼党羽为名给他定了罪,他这个枷锁就别想再钳制住韩冈。   向太后又转问韩冈:“韩卿家,你看蔡京是否与蔡确有牵连?”   “臣与蔡京有旧怨,是与非,臣不便多言,请有司查证便是。”   一入法司,想要什么结果都容易。蔡京没了地位,没了后台。谁会为了他,放弃讨好韩冈的机会?   韩冈完全没有留着这道枷锁的想法。时过境迁,过去为了自证心迹,刻意竖起的障碍,现在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过韩冈的回答也是堂堂正正、在情在理,有嫌疑自然要问,难道还要他保蔡京无嫌疑不成?他能明说与蔡京有旧怨,却并不落井下石,而是让有司去查证,这已经算得上是正直了。   “殿下。”王安石这时上前一步,“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不在皇城之外,而在皇城之内。”在他看来,向太后问了太多可以放在日后去审问的事,“没有宋用臣、石得一为内应,御龙四直与皇城司不会叛乱,而蔡确纵有叛心,也无能为力。”   宋用臣、石得一联络蔡确的可能性,要远远超过蔡确联络宋用臣、石得一的可能性。   天子近臣想要联络外臣叛乱,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但让外臣去说动天子近臣做反,这风险冒得不知要超过多少倍了。   同样的理由也能用在宋用臣、石得一身上。   处理太后及天子身边事的宋用臣,掀动在外围执掌实务的石得一,自是远比石得一说动宋用臣要容易。   但宋用臣是先帝赵顼自李舜举后,最为亲信的内侍,他为什么会投向太皇太后?   这件事不是站在这里猜测就能想得到的。光是赵煦弑父,向太后拒绝另立,应该还不至于激烈到如此的程度。在这二十多天里,必然还有些事让宋用臣对向太后和小皇帝彻底失去了忠心。   “没有从贼的,就是忠臣,刘惟简、王中正都被关押起来了。宫里面的事,让他们来处置。”   不论王安石是不是想要乘机插手宫中的人事,但向太后的回覆,一开始便否定了这个可能。   常言到文章憎命达,现在韩冈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不是在想苏轼的事。也许千年之后,流传于世的名篇会多了岭南或西域大漠的篇章,不过现在,韩冈只是觉得吃过苦头,人真的会成长。才学,心性,都会有些变化,脱胎换骨一般也不是不可能。   向太后的冷静,远远出乎于韩冈的预料。如果她偏激地要大开株连,这还在预想之中,可刚刚经过了一场叛乱,还能想到不给外臣机会,在叛乱之前,她也许还没有这样的水平。   “朝廷里面,有谁是蔡确党羽,一体交付御史台和大理寺去审问。有功者,也当重赏,赏格由两府共议。”   “殿下。”王安石躬身道,“请殿下恕臣等擅专之罪,之前在大庆殿上,因从贼者甚多,不得不擅作主张,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王安石将当时大庆殿的一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向太后这时才知道,这场本已是十拿九稳的叛乱,究竟是怎么被翻了盘。韩冈说的杀了蔡确,竟是他亲手用骨朵给捶死的。   熟视韩冈良久,向太后轻声道:“多亏了韩卿家。”   “不敢。这是臣的本分。”   “张守约一定要救回来!”   “已有御医在为他诊治。”   向太后点了点头,望着面前一众宰辅:“多亏了诸卿。”   王安石率众人谢过。   向太后又道:“事急从权。既然相公们都说了要赦从犯之罪,那就这么办吧。”   她回头向后,“官家,非诸位卿家之力,你我母子几不能保。日后当时时念着今日。”   “儿臣知道了。”一直静静地站在后面的赵煦低声回答着。   “陛下可安好?”   赵煦与向太后被囚禁在一处。但群臣进来后,有意无意间把小皇帝给忽视掉了。但诸事已了,赵煦就在眼前,已经不能当做没有看到这位大宋的皇帝。   赵煦只披着一件小袄,不是出外视朝时的装扮,但神情态度却还是一如往日。   听到群臣的问候,他也只是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朕无事。”   赵煦冷静得莫说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就是成年人处在他的情况下,也不至于如此平静。   是天生的心性,还是没有意识到最后的结果有多严重?   赞叹赵煦早熟老成的话,世间已不知说了多少。如果没有炭毒一案,看到赵煦现在的表现,群臣必然要赞叹皇宋又出一英主。   可现在赵煦表现得越好,朝臣们心中的戒惧就又深上一层。   一想到十年之后,一名冷静早慧、却又弑父之罪的君主将要掌控朝政,在列的朝臣们,有几个不是暗自心惊?   赵煦在刑律上当然无罪,六七岁的小儿做下什么错事,都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故犯,也不可能论于刑律。有董仲舒春秋决狱的例证在前,就是成年人误杀父母,也不会论死。但从纲常上,赵煦却绝逃不脱一个弑父的罪名,谁让孔夫子在春秋上写明了是“弑”。   韩冈从赵煦脸上收回视线,落到王安石的身上。   众人之中,当只有一个王安石跟他是一般心思。   王安石之所以还要保赵煦,也仅仅是看在刚刚驾崩的赵顼分上,心中顾念着旧情,否则也会成为劝说向太后另立新君的一员。   恐怕有不少人在想怎么不给惊吓到。要是当真惊悸发病,也就能顺水推舟地换一个新君了。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五)   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冻结。   不复一开始的鲜红,而是发黑发紫,深深地浸染到地面砖缝中。   韩绛扫了一眼,便跨了过去,站回他该站的位置。   那摊血迹的主人,不可能再回来了。   宰相班的位置上,现在只剩韩绛和王安石两人。而后面属于参政、枢密的地方,也少了三人——曾布、薛向以及引兵镇守在宣德门处的郭逵。   仅仅是三个时辰而已。   位于群臣行列顶端的宰执班中,已有四人离开了殿上——三人将永远不会回来,而另一人,下一次再入朝的时候,将会比他原来的位置,更进上一步。   看着韩绛下首处的那个空当,纵然色泽黯淡了下去,却也依然让人怵目惊心。   不过还是有许多人感到安心,没有大搜宫中,也没有驱动兵马,而是选择重开朝会,这是太后与宰辅们发出的一个信号。   虽然李信和王厚已经拿着圣旨,被派出去接管城防,并包围参与叛乱的几位朝臣的宅邸,可朝廷的重心依然是在被中断的典礼上。   重新开始朝会,没有急着追究罪责,更是对惶恐不安的禁卫,以及与叛逆有关连的朝臣们一个安抚。   在营救出向太后与天子之后,禀报了当下宫中朝中的局面,韩冈便建议重开朝会,以安朝中及京中人心。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包括太后与众宰执的赞同。   不过王安石建议前往垂拱殿或文德殿御朝,但为向太后拒绝,她要重回大庆殿。   向太后的要求极为坚决,王安石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踩在叛贼的尸骸上登上台陛,比任何盛大的仪式,更能证明朝廷的稳固,也更能让太后确认自己手中正紧紧握着权力。   似乎是不一样了。   王安石想着。   经此一变,向太后的表现突然间上了一个台阶。虽然十分正常,但感觉上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照进大庆殿门内的阳光开始偏移,但王安石还感觉不到饥饿。   叛乱。   平叛。   救出太后、皇帝。   在朝臣们的心中,这一段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但群臣重新集结在大庆殿时,其实也仅仅刚过了中午,刚到未时而已。   依然是幼年天子,以及屏风后听政的女性,只是人物不复早间,已变回了原来的两位。   钧容直在殿中奏响宫乐,编钟、玉罄,清脆悠扬,群臣在王中正的赞礼声中,向着天子和太后大礼参拜。   宋用臣和石得一,一个自尽,一个被砍成肉酱。   刘惟简则死了,因为被叛军围捕时反抗剧烈,头上挨了一刀,被救出来后不久便咽了气。大概是听到了太后与天子被救出,叛乱被平息,心中再没有了挂念的缘故。   宫中副都知以上的大貂珰一下少了三人,可以让向皇后信任的更少,只能拉来刚刚被营救出来的王中正。   有时候,运气真的很重要。而对王中正来说,就不是“有时候”了。   王中正在变乱中没有受到折辱,当他知道宋用臣、石得一伙同蔡确发动叛乱之后,便认了命,即不对抗,但也不合作。   这样的态度从叛乱者的手中,保证了他的性命,也让他现在成了最受太后倚重的内侍,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号称宫中兵法第一,地位也最高,还执掌兵权,却不如宋用臣更得亲近。   对于身为天子家奴的内侍来说,来自天子或太后的亲近,比官位更重要。   宫中要大清洗。朝中也要大清洗。太后身边,也有了许多空缺要补充。   王中正贵为观察使,又掌握皇城兵权,这一回有失察之过,但也有不与贼人同流合污的气节。也许会因过错而降职,但来自太后的信任,却是万金难换。   不过王中正清楚,光靠太后的信任是不够的,在朝臣中,也必须有盟友才行。   至于人选,根本不必多想。   多年的交情,以及对对方为人的了解,让王中正只会选择目前并不在宰执班中的那一位。   韩冈在班列中间偏上的位置。   相对于过去都站在最前端的一年多,他现在的位置很靠后。前面还有诸殿阁的学士,与宰执班更是隔得很远。之前他为了接近蔡确,故意装出发怒,还走了许多步,才接近到台陛前。   不过他还站在这里的时候,也就只是今天一天了。   明日再入朝,必然就会回到他应该立足的位置上。   韩冈这一回,绝不会再谦让了。   只有身处宰执班中,才能更好地影响朝堂,才能更早地得到重要的情报。   如果自己没有退出来,好歹能知道蔡确打算废幼主、立新君,却劝说太后失败的消息。   可这一回,苏颂、章惇,这两位韩冈亲近的友人,也倚之为耳目之寄的友人,都没能够及时提供相关的情报。   苏颂对权力看得十分疏淡,加之新近上任不久,对朝堂中的消息并不灵通。这也是无可奈何。   可章惇这边,则是已经有了裂痕,所以反而没有通知。   不,情况远比裂痕更严重。   这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因利而分,也会因利而合。   可韩冈知道章惇的想法,这是理念之争。非关道统,却一样难以妥协。甚至比起学术上的争端,更为激烈。   有这样的争斗在,两人之间的交情,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而且若自己再谦让,就未免太过虚伪,会联想起王莽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立了这么大的功,就该理直气壮接受提拔和赏赐。   这一回,能够切实得到提拔和赏赐的人数也不多,韩冈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位,则是赏赐必然重逾千金,但能不能得到提拔就得看他是否能够保住性命了。   韩冈起身时,貌似不经意望了殿门一眼,这时候,就只能期待张守约能够吉人天相了,撑过手术后的养病时间。   张守约的手术,以现在的外科的水平,当然无法开胸治疗。几名御医讨论之后,便直接切开了背部创口的皮肉,将箭簇与箭杆分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整支长箭拔了出来。   几乎不能算是手术,只是简单地清理包扎伤口。幸而拔出长箭的创口没有大出血,并没有伤到体内的重要器官。但以张守约的年纪,能不能撑过去,没人能够保证。   此时没有参与到叛乱中来的诸班及宽衣天武,已经全面控制了皇城。绝大多数皇城司的人马,全都被转移到东宫。   不管其中有多少冤枉的,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犯罪可能,就不能将他们宽纵起来。   这一点,就像是宰辅们对赵煦的态度。   韩冈希望赵煦能够一直在皇位上,只是他的希望,却难于变成现实。   对于宰辅们来说,他们为什么还要冒那样的风险?有那个必要?   就是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也不如完全没有的好。   如果是为私利而废天子,当然会被视为权奸。但世人皆曰可废,这就不关宰辅们的事了。   如果霍家没有在另立天子后,变得飞扬跋扈,甚至谋害了皇后许平君,一心念着微时故剑的汉宣帝,恐怕也不会不顾拥立之功。   韩冈等待着,看看宰辅们哪一个会出来对向皇后提议。   在赵煦面前,群臣不可能与太后商量是否要废立天子。   就算其中的大部分都有那份心,也打算那么做,也会另外找个时间,来与向太后讨论这份问题。   只是经过了蔡确之叛,如果有谁开口劝说废立之事,就等于将手上的本钱都推上了赌桌。   一旦太后拒绝,必然会被怀疑成蔡确第二,就不可能再留在朝堂上。   而向太后那边,当哪位宰辅提到行废立之事,也免不了会怀疑,他是否已经做好了比蔡确还要充分的准备。   双方各有顾虑,相互钳制。韩冈觉得短期内,是不可能有人能够放弃胆怯,选择面对。   要提议废去皇帝吗?   章惇心中纠结,他不想做出头鸟,可是在蔡确之后,已经找不到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风险。除了选择自己去冒险,章惇根本就没有其他人选,就算有人选,也不适合去走其他道路的办法。   要是王安石能够率先提议就好了,王安石若能倒戈一击,便能化解皇太后的疑虑,更能让她安心下来。   可是王安石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对赵煦的看重,并不因为他失去了经筵官的教职,而发生太多变化。这是移情,王安石对先帝的顾念,成了赵煦身上的护身符。   如果赵煦是无心向学的庸君,王安石对他的看重也会少许多,但现在的赵煦,除了意外弑父一条外,其他各方面,无不是最为出色的幼年天子。   这样的学生,哪一位老师不喜欢?王安石也不可能例外。   废去赵煦,只要王安石还在,就不可能成功。   可只要韩冈在,就算王安石不在,废立天子的谋划,也不可能成功。在韩冈没有改变他本人的想法的情况下,一切改变现状的打算都是痴心妄想。   还不是劝说太后的时候。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六)   齐王府被围得水泄不通。   两百多班直禁卫,以及一个指挥的天武军卒,守定了齐王府外的围墙。   按照王厚出来时,从郭逵那边领到的命令,那是一只老鼠都不许逃掉。   这个要求未免太过苛刻。   不过如果目标只是府中的人,那依靠从军器监那边拿的一批强弓硬弩,王厚还是很有信心守住齐王府的围墙。   王厚现在就骑在马上,正面便是宽达两丈的齐王府大门。中间的正门紧闭——平常都是如此,除了赵颢出入,或是贵人上门,正门都不会开——而两边的侧门也关着的。方才在班直赶来的时候,便一下关上了。   不论是兵围府邸,还是宣读诏书,门都没开一下,甚至连个出头问话的人都没有。   王厚不知道齐王府内是不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但他可没打算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撞门不易,寻梯子也不方便,但王厚从军器监中,借到的可不仅仅是几百张弓弩。   王厚的背后就是赵家老三曹王赵頵的府邸。   赵顼的两个弟弟的王府,是相对而建,只隔着一条宽约五丈的街道。   见王厚领兵而来,徐王府的大门也同样紧闭,看见对面的齐王府被围,一样不敢多问。   不过窥探就少不了,围墙上也免不了有些杂音。   听到身后有动静,王厚回头看了一眼,墙头上冒出了一溜脑袋,而正门旁的侧门,也被拉开了一条缝,几双眼睛从里面窥探着。   不过见王厚回头,墙头上转瞬就没了人,刚刚拉开一条缝的小门,也立刻关紧了。   “上阁。”   王厚身旁的内侍回头看看,不无担心地问着王厚。   “没什么。跟曹王无关。”   王厚望着正面,一动不动。   说话的内侍也在马上,几乎与王厚平齐。   这名内侍怀中插着一封卷轴。看他身上的服饰,就知道还未入流品,但怀中的卷轴,只要熟悉朝事,一眼就能从纸背花纹中看得出来,那是诏书才会用到的绫纸。   王厚没理会这名内侍,宫里面还没给安定下来。   石得一、宋用臣久在宫禁,地位又高,门生弟子无数,与他们有瓜葛的宦官,在宫中有职守的内侍中占了大半去。剩余的一些有资格宣诏的内侍,现在都在大庆典上赞礼朝会,一时间竟只能拉了一个连从九品黄门都不算的祗候高品来宣诏。   不过不管宣诏的内侍是几品官,仓促写成的诏书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只要将二大王家里给封锁好了,重要的人犯一个不漏地给抓起来,再搜查到罪证,对王厚来说那就是功德圆满,可以回宫缴旨了。   齐王府正面朱红色的大门上,铜钉给擦得锃亮,相形之下,大门上方的几条白绸就显得黯淡了许多。   前几日王厚和韩冈在寻找大图书馆地址的时候,还顺道在巷口看了几眼。   当时王厚还感叹,二王府邸比韩冈在京城的家宅要大得多,建筑也出色得多,先帝待两兄弟也算是厚道了。   谁知几日后,二大王就再没那个福分了。   不知当日二大王知道韩冈往来这边,会是什么想法?有石得一在,肯定是瞒不过他的。或许今日的宫变,在其中推了一把也说不定。   具体的情况,王厚猜不到,不过也没多少兴趣去猜。   只是等得有些无聊。   “上阁,要不要小人再去叫一叫门?”   见王厚始终没有动静,内侍更加小心翼翼地问着,完全没有传诏天使、奉旨监军的威风。   王厚今天立下了大功,他背后的靠山功劳更大,新上任的知西上阁门使的位置一下就坐得稳当了。   当初授王厚以西上阁门使,以他的资格还是差了点。不过韩冈在里面使了点力,让太后与东西两府都同意了这项任命。   而且朝野内外对英年早逝的王韶评价很高。十年来的西北战略,都是遵循着他的方案。在西夏灭亡之后,甚至到了有人将他的《平戎策》与诸葛亮的隆中对相提并论的地步。认为是释皇宋百年之困厄,救关西生民于倒悬。   看到王韶盛年病殁,在倍感遗憾之余,世人无不觉得先帝对他亏欠许多。所以在人事安排上,韩冈为王厚争取一点补偿,朝廷里面很难有合适的借口来反对。   这项任命本属于超迁。可凭王厚今日在殿上的表现,他肯定能得到太后的信任。也许接下来的多年时间,他都会在京师中掌管禁卫兵马。   眼看王厚身上衣袍已经红得就要变紫了,换做是宫内的大貂珰,说话都要放几分尊重,何况正指望着能凭今天这一回的出场,挣一份官俸回来的区区祗候高品?   “没必要。”王厚拒绝得十分干脆。   太皇太后的情况不清楚,但二大王现在的状况,王厚是知道的。   赵颢与他的儿子——那位被抱上御榻的伪帝——都被关在了宣德门的城楼上,由郭逵亲自镇守。   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叛逆,对叛逆的家眷,完全没必要给予什么优待。   “上阁!”那内侍突然又叫了起来。   王厚也变得面色凝重,望着齐王宅内,那里正冒起了几股黑烟。   “起火了!”内侍失声叫道,“上阁,里面起火了!”   “我看到了。”王厚语气平静。   “上阁。”内侍惊讶地望着王厚,“要快救火啊!”   “不,你们注意不要让火势蔓延。府中人出来,都必须要看管起来,若有人敢于反抗或逃窜,杀之无论。”   至于救火,没那个必要。   这句话王厚没说出口,但听到他命令的人都明白了他的心意。   王厚完全无视,内侍也不敢打扰,闭上嘴等着王厚的命令,抬头看着那愈发浓烈的烟火来。   ……   “那是……”   宗泽陡然间停下了脚步,惊讶地从巷口往巷中望去。   “……班直?!”   很难想象当今皇帝的亲叔叔的府邸,会被兵马围上,而且还是禁卫。   “到底出了什么事?”   宗泽在拥挤的人群外猜测着。   通向二王府邸的街口,早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宗泽只能仗着自己骑马,借着高度的优势,向里面张望。   他刚刚从城北回来,就碰上了兵围齐王府的一幕活剧。   “没听说拜文昌庙,会应在看热闹上啊。”   宗泽头脑中转着莫名其妙的念头。   供奉了子路、子夏的二圣庙,前日宗泽已经出南薰门去拜过了。   今日又往城北来,拜过文昌庙。虽然不知道来自梓潼的文昌星君,会不会只保佑蜀人,这好歹是京城中两座主管文运的祠庙之一,拜上一拜总无坏处。   宗泽出来烧香,与其说是求神拜佛,不如说是调整心境。所以也没有呼朋唤友,而是独自出门。   静静地上一炷香,布施点香火钱,嗅着庙中的香烟味,因省试在即而变得浮躁起来的心情,也一点点地安定了下来。   不过回程时,撞上一出好戏,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   今天是大祥后的第一天,依例是开大庆殿的大朝会,在京文武百官和宗室都要入宫。班直在这一天围了二大王府,用脚趾头想,就知道肯定是赵颢在宫中犯了事,让太后不再顾及脸面。   能够造成这样的结果,二大王的罪行必然不轻,多半会跟帝位归属牵扯不清。疯了一年多,不好好地享受余生,还故态复萌,又开始得陇望蜀,这就是自己寻死呢。   由于班直封锁巷口的缘故,宗泽只能远远向内望去。二大王家门紧闭,而对面的三大王家同样家门紧闭,两边都不见有人出来。   “肯定是坏事了。”身边有人低声议论,又有些骚动。   齐王府中竟然又起了火。但距离最近的班直,却没有一个上去救火,动也没动一下。   坏了事是肯定的。不甘寂寞的二大王一夜之间就疯病不再,任谁都知道他想趁先帝大行的这段丧期,出来搅风搅雨一番。   天家的那对叔嫂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从传言中就可知端的。   可向太后从二大王“病愈”开始,就出人意料的一直忍到现在。但忍耐的时间越长,这爆发出来的怨恨就越深。   而这场祸事的程度到底有多深,只看班直们的态度就知道了。   不过赵颢只要还有一分卷土重来的可能,只要太皇太后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只要太后的旨意没有太过决绝,过来的禁卫行动就不会太过狠厉。   “那是什么?”   忽然围观的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只见一辆由四匹马拉动的双轮马车从大街北面驶来,车身外蒙了一层布套。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布套被顶出了奇怪的外形。   这辆车本已很显眼,但更为显眼的是车身周围的士兵,多达上百人。   “火炮。”   宗泽低声自语。   双目放光地看着炮车咕噜咕噜地从面前驶过,宗泽突然想:“这一回轮到二大王了啊。”   ……   “来了!”王厚突然向巷口看过去,又抱怨着,“真够慢的。”   内侍顺着王厚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一队士兵进了巷口,之后又是一队,再后,就是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进来。   只看马车碾过青石路面的声响,就知道马车上的货物有千斤之重。   “那是什么?”内侍惊问。   “火炮。”王厚回答。   军器监离皇城不远,要不然前几天也不会一炮打中郭逵府。而两位亲王府邸,当然也同样在附近。   方才从军器监借了一批弓弩,顺便的,王厚也奉韩冈之命,让人从火器局中拖了一门火炮出来。   铜炮身,铁炮架,钉铁的木炮轮,揭开布罩的火炮暴露在世人面前。   炮手一阵忙碌,火药、炮弹很快装填完毕,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齐王府的大门。   “李彦。”王厚叫着内侍的姓名。   “上阁有何吩咐?”李彦连忙问。   “捂住耳朵。”王厚道。   “啊?”   “捂住耳朵!”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七)   一声来自远方的爆鸣,模糊地传入耳中。   韩冈敏感地偏了偏头,那是火炮在轰鸣。   不过他立刻又端正了姿态。   崇政殿上,分心并不合适。   尤其是在讨论如何处置参与叛乱的内侍与禁卫,以及如何清算蔡曾薛三人党羽的时候。   “方才在殿上,臣等曾立誓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故而叛党犹豫,误从叛逆的班直也纷纷反正。非如此,臣等亦难见陛下。为朝廷信用计,还是只根究首恶为宜。”   “十恶之罪,不闻可赦!”御史中丞李定比起早间在殿上的时候,正气凛然了许多,“谋反一罪,十恶之首,此罪可赦,何罪不可赦?!”   “李中丞此言乃是正理,今日谋反之罪可赦,他日有人毁损皇陵,是论死还是赦除?”   “误事者入刑,贪渎者远流,朝廷自有律条在,纵重判亦无人敢怨。如今谋反之迹昭彰,却能蒙赦,日后依律定罪如何不招人怨?”   “律令,公信也。誓言,私信也。遵私信而弃公信,这是哪家的道理?”   “臣曾闻兵法有兵不厌诈一说。圣人亦曾云‘要盟,神不听’。诸公殿上立誓,乃是事急而为,如今事定,自当依律而行。”   一名名重臣出来反对遵从宰辅们之前的誓言,对蔡确、赵颢、石得一、宋用臣四名主犯之外的从犯进行赦除,或者宽待。   当庭发誓的是宰执,与李定和其余重臣无关。   在这个节骨眼上,敢于为叛贼说话,就等于招认自己就是叛贼的党羽。至少会戴上一顶同情叛逆的帽子。   除了当庭发誓的韩冈、王安石、韩绛等人,其余在场重臣,无不是要穷追猛打,将所有叛逆绳之于法。包括叛军在内,都要从上到下清洗一遍。   韩绛瞪着韩冈。   就是韩冈弄出来的事,两府宰执议论了将事情定下来,不就了结了?之后谁还敢当庭再驳回来!   也就是韩冈,偏偏将朝中的金紫重臣一起都拉了来,说是要征求他们的意见。章惇就是不愿意,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对,其他宰辅都跟他一样,最后崇政殿中,又是二三十人济济一堂。   也不想想,现在为了个人的脸面和信誉,要放从犯一马的,只有诸位宰辅。而其余重臣,却完全没有这份顾忌。   韩冈是首倡之人。正是他让宰辅们开始立誓。可现在他又硬是将对手拉过来。   韩冈这是要在事后扮可怜,让其他人做恶人不成?   韩绛也不免往坏处想。   他区区一个大图书馆馆长倒是没问题,但被他逼着发话的两府其余宰执呢?   就是不说个人信用的问题,就是在面子上也得保住那些叛逆从党的一条性命。   韩绛不怕这些余党再叛乱,处理的手段多得是,关键是要维护自己作为宰相的威信。   就是软罢无能的张璪,也极力反驳重臣们的论调:“曾布、薛向虽为执政,宫中他们不比宋用臣、石得一能使动禁卫兵马,朝中又不比蔡确能率领群臣,说他们都是叛逆并无错,但说是主犯就未免太高看他们了。至于苏轼、刑恕辈,更是无足轻重,不过是一班希图定策之功的小人罢了。如今首恶已出,但人心不定,未免京中再生动荡,正是需要镇之以静的时候。”   李定立刻反驳:“此等犯官罪行,是轻是重,是主是从,待有司审后方知晓。张参政又是从何得知苏轼、刑恕他们无足轻重?!”   张璪冷笑了一声:“不见中丞方才殿上出来指明蔡确、赵颢之罪。”   重臣们的立论虽正,宰辅们的私心虽重,但有平乱之功在手,就是向太后想将所有叛贼都给送去与蔡确做伴,也很难出来支持李定等人。   韩冈不知道宰辅们是怎么想自己,但他拉侍制以上的重臣过来,可并不是让他们将自己的誓言推翻。   现在宰辅们有了压制群臣和太后的想法,确认了这一点就够了。   至于之后的事怎么安排,韩冈还是有些想法的。   又是一声炮响传来,距离之前的炮声只有须臾片刻。   韩冈依然不动声色,不过这一回,确认了炮声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什么声音?出了何事?!”   向太后突兀地打断了臣子们的争论。   冬天不会打雷,而且类似的爆鸣,她每天都能听见。那是每日上朝前都会随着晨钟传遍京师内外的声音,更代表了大宋威慑万邦的最大依仗。   “是火炮!”章惇对炮声同样熟悉,他盯着韩冈,“有人从火器局将火炮拉出来了。”   王安石脸色微变,随即转头问韩冈:“韩冈,你是怎么吩咐王厚和李信的?”   韩冈与郭逵全权负责平叛和捕捉党羽,王安石、韩绛之前让他随郭逵、张守约一并出殿,就等于给了明确的口头授权。   之后的细节怎么安排,就是韩冈与郭逵的事了,没必要向其余宰辅通报。   郭逵镇守宣德门,控制皇城局势,而王厚、李信领兵出宫,这都是韩冈与郭逵商议下来的布置。   王安石等人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只要一个结果。   只是没想到,韩冈竟然让人将火炮拖了出来。   “臣与郭枢密商议了,逆贼亲属不足为虑,遣一小黄门携十余班直便可成擒。但京营之中,有多少从逆之人尚难知晓,未免其心存侥幸、最后铤而走险,只能大张旗鼓一点。”   韩冈冲着向太后弯了弯腰,“现在必须得尽快镇住京中民心军心,否则乱事一起,平定虽不难,但京城可就要遭劫了。除了用上声势浩大的火炮,臣一时想不出仅有数百可信兵马,还能怎么做。”   ……   在街道两侧的围墙中回荡的雷音犹然不绝,炮口的余烟仍袅袅而生。   从炮膛中飞出的弹丸,洞穿了厚达三寸的王府正门,只留下了一个内外通透的大洞。   门后的尖叫声旋即而起,堵在门后的齐王府众人,不知伤到了几个。王府高高的门槛,让里面的血水流不出来。   一名士兵上前,推了一下大门,门扇松动,却没有打开,看起来并没有打中门闩。   王厚皱了一下眉,虽然这时候派人去叫门,多半里面就会立刻开门就擒,但他没有这么做。   “继续!把门给我轰开!”王厚下令道。无视了越来越浓烈的火烟。   炮兵们又开始装药上弹,不再对准大门,而是将炮口瞄准了门框和支撑门框的柱子。   借用齐王府厚重的正门,王厚亲眼见证了火炮的威力。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方才去军器监取弓弩时,李信非要让自己换一匹马。   为了拿诏书之后才赶上来的李彦用的宫中的御马,高大神骏,都是御龙四直随天子出行时才能骑乘。但一听到火炮发射的爆响,一下就人立而起,乱跳乱蹦,要不是周围有人死命扯住缰绳,李彦能在青石板路上摔断脖子。   而王厚的坐骑,只是晃了晃脑袋,完全无动于衷了。   在他收到的书信中,韩冈曾经多次与他提起过火炮,并宣称会超越过往的所有武器。   以韩冈本人的信用,兼之信中又将火炮原理剖析甚明,王厚自不会不信,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实物,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就是前几日在韩冈府上看到了一具具严格按照比例缩小的模型,又从韩冈那边看到了李信编写出来的,有关火炮训练和运用的操典,有了些许纸上谈兵的水平。   不过李信的兵练得好,王厚只要指着门,让他们瞄准就行了。   李彦皱着眉,完全不知王厚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而且是一次、再次。   “上阁,让小人过去叫门吧,贼子早已胆寒,必然会开门的。”他向王厚请命。   “李彦,你是担心他们的性命?”王厚转头问道,眯着眼微笑。   看见他的笑脸,李彦脸色一白,连忙闭嘴。   自来到齐王府外,除了围困和宣诏,王厚就没有几句要求府内人众束手就擒的喊话。   若是遣人上去多叫两次门,再遣人拿着斧子去砍,保管转眼有人出门投降。   但王厚明白韩冈的心意。   现在什么最关键,安定京城中的人心、军心。   要么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消灾弭祸于未发,要么就是风暴雷霆,巨石压顶,将浮起的叛心再压回去。   这就是他从韩冈那边收到的嘱咐。   王厚、李信在出宫前,韩冈便吩咐他们将声势闹得大一点,时间拖得长一点,若是失火了,不要让其蔓延。言外之意最好可以点把火。   虽然韩冈的话乍听起来完全不成道理,可郭逵就在旁边听着,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就在官场、又多读史书的王厚,当然明白韩冈为什么要这么做。   依照韩冈的吩咐,火炮肯定要上场,甚至里面的火势也可以不用救。   毁了屋舍,伤到人的确有些不妙,但那些都是叛逆之属,不算大事。而与蔡确、赵颢书信往来的不知有多少人,从两人的府中搜检出大批的信件才是大事。   若是穷究下去,可都是要人命的。   王厚好歹也知道,官渡之后曹操做了什么,更知道御史台想要在一封家常信中找出叛逆的证据有多么容易。   若能一把火烧干净,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人都要念着好。   望着愈演愈烈的火焰,王厚清楚,这是韩冈的目的,至少是其中之一。   能自己点火,倒真是省了大事。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八)   回声从天际传来。   青天白日下,仿佛无云的天空中,打了一声旱雷。   那是火炮的声音。   统率天下第一支炮兵部队的李信,对此十分肯定。   只是不知是什么因素,火炮的轰鸣却似乎是从高空中传到了李信的耳朵里。与火炮应该所在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不过从望远镜里,还是能清楚地看见北面接近皇城的地方,有着浓烟腾起。   烟火升起的地方,与军器监的一侧外墙似乎很接近。但从质地精良的千里镜中,依然能分辨得出火场与军器监有着一定距离。   将千里镜拿开了一点,李信偏偏头,瞟了一眼朱雀门的城门官。   “那是两位大王的府邸。”狄贤心领神会,小声地在李信身边确认道。   “叛乱的只是赵颢。与三大王无关。”   时至今日,再不用对赵家的二大王保持敬意,已经可以直呼其名。   狄贤不敢乱言乱动。   随着朝会结束,朝臣们纷纷离宫,赵颢与蔡确叛乱失败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城之中。   而狄贤这位守着内城正南门朱雀门的城门官,却更是早一步得到了消息。   看到李信带着一部兵马赶过来,还拖着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火炮,误以为是叛乱的狄贤都已经做好了死战……好吧,是战死的准备。   幸好在过来的兵马前面,有一名内侍先行一步,将诏书宣读,让他不用从战死和降贼两条路中再纠结了。   “看起来很顺利啊。”   李信想着。   李信与王厚一同出皇城。王厚去军器监拿弓弩,而李信也去军器监走了一趟,不仅仅是带出了手下的兵,更将轻便的虎蹲炮都带了出来。   至于更重一点的野战炮,安装了炮车的仅有两门,他分了一门给王厚,留给了自己一门。还送了弹药去宣德门给郭逵,皇城中的火炮只是礼炮,平日只是放空炮而已,但装上弹药,立刻就能杀人。   将二大王的府邸都点着了火,是不是王厚一炮轰到了厨房或暖阁,将柴堆、石炭堆给点着了?   王厚倒是干得好,二大王府烧起来后,不少人就能安心了。待蔡确、曾布和薛向家里都烧起来,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感激王厚和背后的韩冈。   将千里镜的镜头稍稍移开了一点,李信顺着内城的城墙望过去。一点细小的艳红色,就映入了眼底。   从近而远,每一座城门的敌楼处,都挂起了一面红旗。   东面的保康门、汴河角门子、旧宋门、旧曹门,西面的新门、旧郑门、汴河水门,都在一片素白中,有着微小却显眼的艳红。   当镜头移到正西的梁门处,正正看见一面红旗在缓缓升起。   “手脚倒是麻利。”李信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方才出了军器监,便带着人马和火炮,径直来到了朱雀门上。   就像皇城的宣德门和外城的南薰门一样,位于正南方向上的朱雀门,就是内城的正门。在正门处,驻屯的兵马最多,地位也最为关键。   在拿下朱雀门前,李信没有分兵。   包括三水门在内,内城总共有十二门,归属李信的占了其中的四分之三。他手上兵力太少,分散开来,一旦生变根本无法镇压。   而在拿下朱雀门以及东面近处的保康门后,李信手中一下多了四个指挥,运用的余地宽裕了许多。将炮兵和城门兵配合起来,分遣去内城诸门,控制住城门自是十拿九稳。   红旗便是成功的标志。等到各门再遣人当面回报,就能彻底确认。   眼下南东西三面都已经控制在手,剩下的就只是北门。   北面的三座城门是王厚的任务之一,李信出发时便与他议定了各自的任务范围。王厚的位置离北门更近,如果已经拿下,也应该有着红旗挂起。   不过当李信越过二大王府,向更北面的地方望过去后,却一片模糊。   有烟的因素,也有距离的缘故。   纵然都是内城,但从南面的朱雀门这边望过去,北面的旧封丘门和旧酸枣门也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更别说约定好的暗号。   李信皱了皱眉,放下千里镜,转头问狄贤,“这里有望远镜吧?”   望远镜和千里镜,因为一个有禁令,属于军器,一个没有,可以民间使用,在世间分得很清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反射式望远镜就不会用在军中。   尤其是周围五十里的京师,拿在手中的单筒千里镜,只能照顾到周围的一两里的地方,再远就难了。   为了能够更好地掌握京城中的点滴动静,朝廷从来都不会拒绝更先进的工具。   “是。”狄贤回手指着背后的敌楼,“就在敌楼顶上,寻常夜里都在看着城里城外哪里有警。”   一架大型的望远镜,不仅仅可以控制京城,也能起到潜火铺的作用。   李信不多话,直接登楼。   千里镜小而望远镜大,里面的原理有区别,但对李信来说,就是一个易于携带却只能看清周围一两里,另一个难以移动,但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   楼中的望远镜,大小比起李信在韩冈家里看到的新制望远镜也不差多少了,就是保养差了,楼中的地面也脏得很,都是斑斑痰迹,甚至还有尿味。   李信从韩冈那里听说过,苏枢密如何看重他家里的那具望远镜。只要不用,就会拿细绸缎缝制的布套给罩好,看得比儿子都重。若是今天换做苏颂上楼来,包管将管理不严的狄贤拖下去一阵乱棒。   李信不是苏颂,并不在乎。转动镜筒,对准北方,低头看过去。   来自镜中的景象,远比千里镜要清楚得多。   首先映入李信眼中的是开宝寺的铁塔。   十三层砖砌宝塔如宝剑般直插云霄,色泽深黯如铁。铁塔行云号为京中胜景。在望远镜中,每一层的门洞和琉璃瓦都能看得分明。   看到了铁塔,就给李信指明了方向。微微调整了一下镜筒角度,就看见了内城城墙。   开封府的外城城墙前几年才经过整修,但又被称为旧城的内城,却是年久失修,只有城门的周围方才完好。   望远镜中的内城城墙,好些地方都有大片的墙体剥落,显得破败不堪。只看新旧程度,就能分得清内城与外城。   沿着城墙横移过去,一座城门出现在镜中。   旧封丘门。   城门上的赤旗鲜艳夺目。   再向西去。旧酸枣门上,一面红旗招展。   而内城西北角,俗称金水门的天波门尚无变化,不过北面的两座主要城门已经拿下,剩下的最后一座也不会再拖多久。   “看好了。”李信点了一名班直,“城中何处有乱,立刻来报。”   安排了人手监视城中,李信随即下楼。   城门控制在手,并不是为了防止叛逆的家属逃窜。逃出去几个也无妨,跑也跑不远。关键是要能够控制得住京城。守住了内城城门,不论外城内城,一旦有变立刻就能出动,更能阻隔内外交通,让叛逆的残党不至为乱。   站在城头,脚下就是朱雀门。   朱雀门的门额,嵌在青砖砌起的墙面中。   朱雀之门四个大字,在城头上看不见,不过进出城门时,李信早看得多了。   当年太祖皇帝经过朱雀门,看见门额上写得却是朱雀之门,便问赵普,为什么不直接写朱雀门,却要加一个“之”字。   赵普回答说:“语助耳。”   太祖皇帝嗤之以鼻,“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这个典故,李信从韩冈这边听过,也从张守约那里听到过。   对文酸措大的嘲笑,张守约是暗里说,韩冈却是讲得明白得很,在李信这位做武将的表兄面前,丝毫没有为同类遮掩的意思。   到了今天,就是彻底地见了真章。见言语不通,直接就挥锤敲碎脑袋了事。   要从骨子里来看,李信觉得自家的表弟尽管把文职都要做到了顶,可终究还是武夫的脾性,有李家人的血。   好痛快!   不敢宣之于口,可李信还是这么想。   好痛快!   ……   “惩治叛逆,不能只求一个痛快。”   韩冈用火炮炮声,给了众宰执一个再充分不过的理由,让他们可以去维护誓言。   “如今军心不稳,人心不定,要安抚人心,就不能只图刀下痛快。”   “如曾布、薛向之辈,诚然死不足惜。但万一因为忧惧王法,叛逆余党铤而走险,蛊惑军心,发动兵变又如何?”   “此刻贼众必心怀忐忑。更要提防狗急跳墙才是。”   “现如今,误从逆贼的禁卫和禁军,皆在看朝廷如何处置曾布、薛向等叛逆。如果朝廷饶了他们的性命,所有人都会安心下来。如若不然,忧惧之下,必会有人要做搏命一击。”   宰辅们轮班上阵,将兵变这块警示牌高高竖起。   没有一位重臣,现在敢拍着胸脯说不会有兵变。万一说了之后兵变当真发生了,他们就立刻会被推出来做替罪羊,成为安抚乱军军心的牺牲品,而在兵变中受到伤害的京城百姓,更不会原谅他们。   如此危险,包括李定在内,一个个都沉默了下去。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九)   韩冈到底在想什么?   李定完全无法理解韩冈的想法。   从情理上说,韩冈放弃了与残存的几位宰辅共商国是,而选择将诸多重臣一并拉入了崇政殿,这应该有借重他们的地方。   李定一开始便觉得,韩冈肯定是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才会这么做。   李定不觉得韩冈是因为没有自信与宰辅们分庭抗礼,才会选择拉重臣入伙。   韩冈需要借助一应重臣之处,理应是想进一步强压下宰辅们一头才对。   但自开始议论如何处置叛逆,韩冈都是站在了宰辅们的一边。甚至是在引导话题,带动两府宰执来压制所有反对者。   难道除了这件事外,韩冈还有别的地方需要自己帮忙?可现在不协调一下,待会儿能联手起来?   而且依今天的情况,若韩冈在某件事上坚持己见,宰辅们多半会选择退让。就是要保天子之位,也是一样的结果。   亲眼看过他一锤击毙蔡确之后,就是王安石跟这位好女婿说话,恐怕心中也得带几分颤。而与他曾经交恶的一干朝臣,更是得多谢不杀之恩。   李定有自知之明,别看现在能顶着韩冈和众宰辅,只不过是仗着人多,能互相壮壮胆子。加上韩冈本身只是引出话头,主要还是交给了王安石、韩绛、章惇他们。   韩冈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看不透。   拥有多年为官的经验,李定依然看不透韩冈的打算。   无欲则刚。   没有任何欲求的人,是最难对付的。   而有所求却让人完全猜不到目的,这样的情况,一样让人觉得棘手。   李定忽地哑然失笑。   韩冈的目的迟早要暴露出来的,保持耐心,等到他图穷匕见。   至于现在的情况,没必要再去与宰辅们顶撞。   韩冈给出了最好的理由,为京中人心军心计,权且饶了他们一命。   从李定的角度来说,留下苏轼一命才是好事。   从逆之辈,就是能逃过一死,也必然是毁废终身。   在御史台中,李定看多了一心求死,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的罪囚。许多时候,活着反而才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看着死对头一辈子都不能再出头,终身都要被人监视,日夜不得安寝。子孙沦为贫贱之辈,有宋一代,也不会有重回士人行列的机会。这比直接活剐了那位老对头,更要让李定痛快一百倍。   连御史中丞李定都沉默了下去,其余重臣更难有立场说话了。   殿中静默了下来,向太后看了看韩冈,又看了看几名宰辅,问道:“依各位卿家意。那些叛逆究竟该如何处置。”   王安石道:“四名主犯之中,蔡确、宋用臣、石得一已死,暂不论。赵颢立刻赐死。曾布、薛向追毁出身以来文字,籍没家财,流放远恶军州,阖门皆如此。不过为定人心,不追支族、姻亲。”   王安石的处理意见听起来很宽厚,朝廷将不降责蔡确等叛党的亲族,但他们在官场上的前途,基本上已经宣告终结,而姻亲,都得以离异告终。可谓是终生不得翻身。   “那苏轼、刑恕,还有那些叛党呢。”   “交由法司审问即可,依律定罪后,太后再行赦免。”韩绛跟着道。   “怎么?不直接判了?”向太后问道。从声音中,听不出这是质问还是疑惑。   王安石低眉垂眼,完全不去猜测向太后想法:“太后既贷曾布、薛向死罪,朝堂内外当知太后仁恕之心。那些叛逆余党纵有人还心存叛意,也不可能再蛊惑得了人心。不必要越过法司。”   停了一下,让太后消化这段话,王安石才接着又说道,“事有经权。经者为常,权者为变。曾布、薛向不经法司定案,便蒙太后之赦,已是权变之举。而其党羽、走狗,就没必要在破坏朝廷的法度,当依正常的流程来。”   “孝骞怎么处置?”向太后沉默了片刻后,又问道。   赵颢的儿子都坐上了御座,这可不是可以一带而过的小事。   “孝骞年幼无知,无罪。”王安石却如此回覆。   赵煦都无罪,孝骞也必须无罪。都一样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有道理弑父之罪能当做没有,而篡逆之罪就得论死。   “不过因其父之罪,当宗籍上除名,废为庶人。”韩绛跟上去补充,“此乃赵世居旧例。之后送至南京看管,或流放亦可。”   “……韩卿可有意见?”   越过了韩绛之后的章惇等宰执,向皇后向韩冈征求看法。   “王、韩两相公如此处分,臣无有异议。”韩冈回复道,“事不宜迟,臣请太后速速下诏,公诸于世。”   ……   内城诸门都已在控制之中。   各门先后派回来的信使都向李信作了汇报。   城头上,一只只警惕的眼睛正监视京城各处的军营。   而从军器监中携带出来的火炮,也随时能推上路口。   “若有贼人敢于上街作乱,杀之勿论。”李信杀气腾腾的命令,从朱雀门传到了每一座内城城门中。   除了朱雀门外,其他城门都只有半个都炮兵。连副都头、十将、将虞侯等军校在内,共计五十余人。按照预定的编制,当有八门虎蹲炮,不过现在基本上都只能分到三到四门。   唯有朱雀门的火炮最多。   十二门轻便的虎蹲炮和一门带炮车的野战炮,就安置在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的主城门门洞内,守住了朱雀门的正门。   州桥上人头涌涌,纵然是丧期之中,亦是开封府中最为繁华的区域。而门后的御街,也同样是最为热闹繁华的路段。   但只待李信一声令下,不论是城内御街,还是城外州桥,只要有人敢于冲击城门,立刻就会被蓄势已久的铅弹打成肉酱。   李信并不担心蔡确的余党。   宋用臣安排在赵颢家中的班直是不是全体被策反,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但其中的首脑必然是参与叛乱的从犯中的一人。所以必须要王厚亲自领军去围困。   可蔡确、曾布、薛向这样的文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他们能发号施令,甚至让将帅们闻风丧胆,是他们所拥有的官职在起作用。给与他们权力的是体制,是规矩。失去了体制的保护之后,他们家里的仆佣,都没几个会跟着他们一起走。   大宋的历代皇帝之所以不担心文臣的原因就在这里。   文臣们不论多么权势煊赫,一旦失去了官职给他们的地位和权力,就只是个连鸡都杀不了的措大。而那些领军的将领,多多少少也有十几几十个能为其出生入死的亲信。   蔡确已死,其主要党羽皆已就擒。剩下的还有一些杂碎,根本不足为虑。   李信最担心的还是皇城司在京城中的余党。   既然能够走街串户的打探消息,当然也能够在京城中掀起动乱。   纵火烧屋,散布谣言,甚至当街砍杀,都能让京城中一片混乱。   随着暮色将临,京城各方已经得到了政变的消息,而他们的反应也会即将浮上台面。   这叛乱后的第一个夜晚,是最为关键、也是最为难熬的一个关口。   李信只希望叛逆的余孽们在群氓无首的情况下,再犹豫一阵。等到明天天明,朝廷宣谕四方,侦骑四出,贼党一分机会也不会有了。   开封府,左军巡院,右军巡院,旧城左厢公事所,右厢公事所,新城左厢公事所……   李信默默数着京城中掌握着人力和兵马的关键衙门,其中有没有人被收买,又有多少被收买,也许只有已经死了的石得一最清楚。   李信对此鞭长莫及,守住城门已是他手中兵力的极限,剩下的就只能依靠开封府的知府了。   李信不知道表弟韩冈现在有没有出宫,但权知开封府沈括则已经出宫来。   希望沈括能够尽快腾出手来,控制住京城内外。   ……   曾布等人的处理意见,韩冈没有多话。   向太后几次向他询问,但韩冈只是就事论事地应答,其他都任凭王安石和韩绛来处置。   章惇那边一直在闪着狐疑的目光,李定的神态也跟章惇几乎一模一样。   韩冈明白,怀疑他用心的不在少数,每个人都在猜测他的想法。   但韩冈的确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去宰辅们议论,然后交由太后、天子决定的做法不太好。拖些人进来,情况最坏也只会是维持现状,情况好点,可就会向韩冈所希望的方向转变。   要想对抗皇权,宰辅们必须要齐心,树立起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关键。   韩冈将重臣拖进来,至少有一半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尽管这会让重臣们看起来地位大涨,但实际处理政务时,宰辅们手中的权柄可以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就是御史台也一样。经过这一场变乱之后,宰辅们的地位稳如泰山,御史台纵然不听话,也不会有实际上的影响。   而且一旦重臣共议成了惯例,不论是谁,就会去设法调换上听话的党羽。   韩冈希望宰辅们从此之后能够主动去揽权。   韩冈没指望能心想事成,在他而言,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那就再想办法。   还有十年的时间,自家又不打算再“高风亮节”下去,他有足够的信心将所有宰辅都领上想要他们走上的道路。   也许还要很久才能让这些同僚们明白,但韩冈依然有信心让他们明白——   失去的只是枷锁。   得到的将会是整个世界。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十)   黄裳终究还是放下了笔。   心情已经乱得让他写不下去了。   推开窗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颜色变得暧昧起来的云层,正仿佛此刻的局势,让人捉摸不透下一步将会如何变化,是天朗气清,还是风雪降临。   火炮的轰鸣声,方才便传到了黄裳的耳中。   一声紧接着一声。   尽管隔得很远,都没有惊动到黄裳的家人以及家中的仆婢。但黄裳对类似的声音极为敏感,隐约的轰鸣,在他人耳中是会被忽略的杂音,而在黄裳这里,却是如同耳边炸响的惊雷,霎时间便警觉起来。   第一声警觉,第二声便是确定,之后又有了让黄裳担心起来的第三声。   不是礼炮发射的时间,火器局更不会选在朝堂大典时进行试验。   是意外,还是事件?   对此甚为挂心的黄裳,坐卧不定了一阵之后,只能派家人出门打听消息,自己则耐下性子想继续复习。   但是他终究还是无法静下心来。   看不进书,也写不了字。   黄裳很清楚火炮在韩冈眼中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而情理之外的射击,其中蕴含的可能以及会导致的结果,让黄裳无法不去深思。   尽管此时考试已经迫在眉睫,黄裳还是做不到心无杂念。   为了参加制举的资格,他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无法推托的祭奠,基本上杜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   昨日参加了大祥,今日只是朝会,就告了病,不想再耽搁时间。   这些天来,他除了写文章,就是读书、查找资料。   书房中到处是摘抄下来的片段,以及灵光一闪的心得。   从决意参加制举开始,黄鼠狼尾尖制作成的毛笔,黄裳已经写秃了几十支。要都拿去屋外埋了,也能堆起一座小小的笔冢。   直到现在,黄裳对通过制举也还是没有太大的把握。   连续败退于南省,黄裳少年时的狂狷已经点滴不剩。在韩冈帐下多时,剩下的只是逐年沉淀下来的稳重。   进士的资格也是通过取巧的办法才得到。对黄裳而言,这样的进士身份,无法给他以荣耀和自信。现在只有不断地苦读,才能维系住他的信心。   时间紧迫,黄裳不敢有丝毫浪费,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也是一省再省。   如此时在房中踱着步子,不是考虑文章,而是胡思乱想,这样的状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黄裳在来回踱步中,越发地心浮气躁起来。   砰的一声响,刚刚派出去不久的亲信家仆极为无礼地撞开了黄裳的书房门,跌跌撞撞地进了门来。   那名仆人在数九寒天里亦是满头大汗,神色慌乱地让黄裳将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吞了下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知道情况不对,黄裳急忙询问。   “二……二大王,和……和太皇太后叛乱!”   家仆喘着气,丢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啊!?什么!”   乍闻凶信,黄裳的心顿时便冷了半截。他的恩主韩冈如今在朝臣和太后心中的地位,有四成是依靠当年压制太皇太后和二大王的野心才建立的。   高太皇和赵颢若是卷土重来,韩冈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慌乱只是一瞬间,黄裳立刻便恢复正常。他想通了,如果是太皇太后与赵颢成功,就不可能被说成是叛乱。只不过以太后对宫中的控制,就是太皇太后不甘寂寞,也最多是个几名演员的闹剧,旋起旋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他们将闹事变成叛乱的?   “然后呢?”黄裳问道。   那仆人大大地喘了两口气,“好像是两府诸公救出了太后和官家,逼退了叛党。”   不是这么简单。黄裳脑筋转得飞快。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叛乱,朝臣之中,韩冈必是首当其冲,若要平叛,不是韩冈领头,就是韩冈首倡。   “还有呢?”黄裳心急地追问着。   “……这件事小人不知真假。”家仆脸上的表情有着心中挣扎的痕迹,“只是小人听到有人在说,蔡相公也死了,是韩宣徽亲手拿着铁骨朵给砸死的。”   笑话!   黄裳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呵斥。可是他心中一转,竟不由地呆住了。   完全说得通。   或者说,没有蔡确倒向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就根本不可能会有叛乱。   既然蔡确都能倒向太皇太后和二大王,那么皇后身边的石得一、甚至宋用臣,也不是没有投向太皇太后的可能。   有宰相和内侍总管的相助,太皇太后甚至能够兵不血刃地坐到大庆殿上。   而在那样的局势下,以黄裳对韩冈的了解,必然是采用最决绝的手段,将局面扭转过来。   一骨朵砸死蔡确,听起来可笑至极,可越想越是可能,也越符合黄裳对韩冈的了解。   “这个消息实在太可笑,只是事情仓促,小人没来得及再去查探。”那名仆人唠唠叨叨地补救着,心中还在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黄裳则一言不发,直接起身便往门外去。   黄裳的浑家已经被接到了京城,就是因为家眷来了,黄裳才会离开韩府另找宅院。她听到黄裳这边突然间就要出门,忙从内院追了出来。   “官人。”黄裳的浑家脚步急促,“现在是去哪儿?”   “去韩府。”黄裳说道。   身为韩冈的门人,这个时候不能在韩冈身边参赞机宜,也必须去其府上走一趟,以尽人事。   “……那也要换了衣服再去。”   黄裳低头看了看,一身家居的宽袍,里面夹着棉袄,看起来有几分臃肿,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这样就好。”黄裳脚步不停,不打算耽搁。   到了门前,他回头吩咐浑家:“关好门,别的不用多担心。”   骑上马,黄裳匆匆出门,向韩府赶去。   黄裳心中一团热火,这一回若是他料想的不差,韩冈肯定能够回到两府宰执的行列之中了。   行至半路,就看见一队队兵丁开始进驻街口。   仔细分辨了一下这些兵丁身上的服饰,都是开封府辖下。   沈括派人出来了?   叛乱初定,而人心难定,派人封锁街道,镇压城中,这是应有之理。   黄裳正想着,就听见背后一声叫:“那不是勉仲兄?”   黄裳回头,却是熟人:“章府判。”   在路上见到这位熟人,黄裳不以为异。   沈括作为开封知府,必须留镇衙署,不可能出来直接指挥军士。   能奔走在外的,是他衙中的幕职。   比如黄裳他面前的开封府判官章辟光。   当年熙宗皇帝即位后,第一个上书请求将还留在宫中的两位亲王迁出宫去,以避嫌疑的便是章辟光。但为高太皇所阻,被赶出了京城。   从此之后,章辟光都在酒税、盐税之类的职位上打转,直到去年,先帝发病,皇后——现在已是太后——垂帘听政,才又得到了启用。   因为开罪了高太皇而被贬居出外,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得到了向太后的看重。才一年多的时间,章辟光就已经做到了开封府判官的任上。   开封府没有设立通判,两位判官便是开封知府处理京城中日常庶务的副手。   相对于另设衙门于京外、管理权遍及京畿,只除了京师城墙之内的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能逐日上朝面君的开封府判官,其实更受朝臣的看重,其地位甚至能比拟台官,一旦外放,甚至有可能直接授予大州知州,甚至是一路监司。   但如此品阶,又如此深得圣眷,章辟光却对黄裳不敢有任何怠慢失礼之处,不敢有半点规矩。   “勉仲兄今天没有上朝?”   对于在路上看见黄裳,章辟光还是挺惊讶,毕竟也是升朝官,就是没有差遣在身,遇上朝会也是该上朝的。   “昨日偶感风寒,故而告病在家。”   章辟光看了看黄裳的气色,完全不是病人的模样。不过他自不会点出来,而是问道,“这是要往韩东莱府上去?”   “正是。”   “今日殿上之事,勉仲兄可是知道了?”   黄裳双眼一亮:“只听说了一点,含糊不清。府判今日当是入朝了,不知能否解黄裳之惑?”   “多亏了东莱郡公。”章辟光拍了拍自家的脖子,“辟光首领方得保全。”   章辟光今天也上了朝。当他看到上首宰执班处一片大乱,得知是太皇太后临朝,脑中登时嗡的一声响,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以得罪了太皇太后受到了太后的重用,当太皇太后卷土重来,掀翻了太后之后,留给章辟光的,也就只剩一条死路。   是回家后就拔剑自尽,还是回去后将妻儿安排妥当了再自杀?   当韩冈在陛前大声喧哗的时候,章辟光的心中只转着尽早自尽,以免之后活受罪的想法。   拔剑自刎有些难,跳河则也下不了那个狠心,用正流行的炭毒也可以。只要不透风,据说没有任何痛苦。   但之后的变化,却让章辟光看呆了眼。   章辟光亲眼看见韩冈是如何捶杀了宰相蔡确,而李信和王厚更是从他眼前疾冲而上,粉碎了叛贼一党在殿上最后的反扑。   从大悲到大喜,区区一刻钟,章辟光像走过了一个轮回。   等到正主驾临的朝会结束,他便随着沈括一起从宫中出来,受命平靖京城局势。   有此一事,章辟光对韩冈的感激自是极深,对韩冈手下最受看重的亲信,当然同样不敢失了礼数。   黄裳日后也会大用,此时示好,总比日后混同在众人之中,更能留下印象。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十一)   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王厚的视野再次为青烟所笼罩。   嗡嗡耳鸣尚未停歇,在还未散去的硝烟外,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齐王府的正门,连同一旁的门房,在五次射击之后,彻底化作了碎石瓦砾,腾起的烟雾像硝烟一般又扩散开去。   “好了。”   王厚在灰土扑来之前,轻松地念了一句。   正门不复存在,再也没有能阻挡攻入齐王府中的脚步,再想拖延也已经不可能。   不过耽搁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齐王府中的火势,也到了难以扑救的等级,不需要再多拖延多少时间。   远处旧封丘门上的红旗已经飘起,李信在朱雀门那边应该已经看到了。   北门尽数控制,其余几面的城门,想必李信也不会耽搁。有李信控制住内城,自己这边手脚慢一点就不会有问题。   伸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土,王厚呵呵笑了两声:“不愧是火炮。”   李彦捂着口鼻,待烟尘变得稀薄,面前散落一地的残砖断瓦便映入眼中。   “这就是火炮的威力?”   李彦低头盯着还散发着余温和烟气的青铜火炮,五炮就击毁了王府正门,换成是城门,千军万马护持下,几十门炮合力射击,也应该不会需要太长时间。   只是皇城的礼炮不论,备受世人期待、理应是保家卫国的火炮,其两次公开射击,都是以京城内的贵胄显宦的府邸为目标,就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   李彦记得上一次是郭逵、郭太尉、郭枢密,这一回就轮到了二大王。想想还真是不吉利。   灰烟散尽,齐王府前院中一片血红。   门后的正堂,与正门隔了十数丈的院落。偌大的院落之中,到处是残肢断臂。   因为要防备,府中很多护卫,以及本应是看守的班直,都聚集在前院中。   几次火炮轰击之后,十几人送命,十几人在血水中翻滚哀嚎,剩下一些人则都是愣愣地站着,看起来早被吓得魂飞魄散。   郭逵家的正堂被一炮击毁,只是运气不好。齐王府的宅邸刚修起来没几年,正堂上的琉璃瓦还亮得能反光。   只是五炮之中穿过大门命中正堂的三炮,有一炮击中廊下的柱子,合抱粗细的大柱从石础上塌了下来,连带着小半边的屋檐也一并垮塌。   从倒下的大门内,能直接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火炮的威力让人咋舌,比起霹雳砲更胜一筹,惊醒过来的齐王府众人,都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李彦心头一抽,就是他也没见过这么多尸体,也没见识过什么叫做血流漂杵。   但王厚见识过,见识过太多太多,远远不是区区一座小院中的区区十几具尸体可比。   拔出腰刀,直指前方,王厚厉声大喝:“进门!”   跟随王厚而来的一帮班直禁卫,终于等到了命令,随即踏过满地的瓦砾,直扑府中。   但冲进正门废墟,他们的行动立刻就变得呆滞起来。脚下的惨状直接冲击心灵,吓到了一众禁卫,穿过院中时,一个个都是踮着脚在血水中寻找没有染红的地方。   王厚来到门前,啧了两下嘴,反过来对身边的李彦笑,“鹌鹑寻食时倒是这么走路,够小心的。”   京中的班直,没有几个见过血。   百年来父子相承,皆以高大女子为妻,几代下来,班直禁卫看起来一个个人高马大、精壮健勇,外国使者来朝时,一见便低了一头去。   可真要上了战场,其实还不如从边州州军中随便拉出来的一名老兵。   王厚能在尸堆旁面不改色地吃饭喝酒,但不论是跟随他的班直,还是齐王府的那一批,看到满地血水和残尸,就一个个如同被吓住了的鹌鹑。   王厚没有走进齐王府中,就站在门槛上看着。脚边的瓦砾中埋了一人的尸体,看不出全貌,只有一只手伸了出来。多半是齐王府的司阍,刚刚毙命于火炮和连带的危机中。   “李彦!”   “小人在。”李彦连忙低头听候使唤。   “你进去去确认一下。”王厚毫不客气地使唤着李彦,“该捉到的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人明白。”李彦肃然接过军令。   齐王府中需要确认捕捉的只有寥寥数人,那些仆婢只是被连累,跑掉几人都算不上什么问题。   但片刻之后,李彦赶来回报。   这一回来攻击最重要的目标之一——齐王妃,已经自尽了。其余重要人物,包括赵颢两个年幼的女儿,以及还在襁褓中的嫡子,倒是都控制住了。   “果然。”王厚咕哝了一句。这才是正常的发展。赵颢要做的事,自瞒不过其妻,如今事败,就是不自尽,宫里面也会送毒酒和白绫来的。   李彦递上了一封信,“齐王妃还留下了这封遗书,说是要呈给太后。”   王厚摇摇头,没接过信封,他可没兴趣。   “你回去呈上去就好。”   反正内容只会是求太后绕过年幼的子女一条性命,要不是存了这条心,就应该带着子女一起走了。   这是赵颢的第二任妻子。   前任齐王妃并非病故,而是与赵颢多年感情不和,算是京城中有名的怨侣,最后在已经过世的曹太皇的安排下出家为尼。   不过也可以说是她的运气,这一回齐王府中,从护卫到仆佣,还有最上面的赵颢一家,没有人能逃得掉,只有那位下堂妇或能逃过了一劫。   安排了人手将重要的俘虏先行押回,剩下的仆婢护卫,还有一些不相干的门客,则从对面的赵頵家里借了几间屋子来关押。   赵頵还没有回来。南班官这时候能放出来就有鬼了。全都是赵家人,在局势未平之前,怎么可能让他们出宫?若是有一二宗室为人裹挟,甚至拥立,京城不知要添多少乱。   没有主人在家,王厚敲门进来,硬是逼着他们借出房屋,还要担着罪囚逃跑的危险。只是没人敢反对,不论是这一家的女主人,还是朝廷和宫里安排的官员和内侍官。就是赵頵的乳母想要倚老卖老,被王厚扫了一眼,立刻就老实了下来。   飞快地安置好了齐王府的俘虏,王厚便叫来了今天的搭档:“李彦。”   “小人在。”   李彦在王厚面前愈加谦卑,王厚本身就要在皇城中任职,还别说他与韩冈和王中正等人的关系,轮不到区区一小内侍不敬。   “去蔡相公府。”   “……不救火?”   李彦望着开始在府中蔓延的火势,惊讶地问道。   烧光了事,王厚想着,免得藏在里面的书信害人,还牵连到自己被人怨恨。   “没那个时间。跑了叛逆亲眷怎么办?”他反问道。   “要跑早跑了。”   王厚在齐王府这边耽搁了太多时间,但李彦不敢说出口,只能低头,“小人明白了。”   王厚言出而行,随即上马前往蔡确府邸,班直护翼左右,炮兵跟随在后。在背后留下了熊熊火焰蔓延的废墟和一群看客。   王厚冷笑着,这么长的时间,蔡确家里的子女亲族,这时候也该有些人逃出去了。   韩冈虽然没说,但王厚之前与李信定计,都是集中兵力先攻一点,但依照计划还是要分出几十人,去蔡府守着大门。   可王厚偏偏只派出了十来人。这么点人,当然看守不住蔡确家的围墙,里面的人想要跑出去,只要翻过一道墙。   不过这些人就是祸害,逃去谁家,谁就是叛党。   而蔡确家人,能逃去的地方,京城中又能有几处?   王厚尽管刚刚进京,但有关韩冈不能出任宰相的消息,早就传进他的耳中。   蔡确嫉妒韩冈,担心韩冈动摇他的地位,指使族亲蔡京弹劾韩冈。使得韩冈不得不立下毒誓,自证清白。   这件事,在关西早都传遍了——攸关关西士子未来前途的大事,由不得人不在意——事发后还没半月,就已经到了王厚的耳中。不知多少人对蔡确恨之入骨,也包括王厚一个。   这一回宫变,韩冈立了大功,王安石等宰辅还是跟在他身后。而且两府一下空出了三个位置,肯定要填人进去。   在内外皆安的太平时节,少几个宰辅多几个宰辅都不是什么大事。而如今正逢乱局,尽早填补上空缺,朝廷也能尽早安稳下来。   王安石要是做回平章军国重事,朝廷内外就比较容易稳定下来了。而韩冈,若是不入两府,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而且之前安排朝堂人事,都有先帝赵顼在背后控制。而这一回两府出缺,则将是向太后乾纲独断。比起一直压制韩冈的先帝,太后对韩冈要倚重得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韩冈之前立下的誓言。   韩冈受权臣陷害,为誓言所困,从此不得不遭人钳制。王厚身为好友和姻亲,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韩冈难在宰相位置上坐得安稳?自然要为其分忧解难!   一路赶赴蔡确府上。   蔡府内外早就得到了消息,开门等候发落。不过看守不严,仆佣也有不少人逃走,而蔡确之弟蔡硕,其子蔡渭,都已不知去向。   王厚没再耽搁,丢下李彦处置余事,抓了一名识路的班直,领了二十余人直奔蔡京家而去。   不论蔡硕、蔡渭是否投奔蔡京,先去将蔡京抓起来再说。拷打一番,死了也就是死了。这时候,还能有谁为蔡京喊冤?   快马而行,将及蔡京家宅的路口,领路的班直突然一下拉住缰绳,惊叫起来。   “蔡衙内?!……是蔡渭那叛逆!”   “蔡渭?”   王厚闻言一惊,也跟着一把扯起缰绳,勒停了坐骑。   只见几名家丁装束的汉子,将疑似蔡渭的男子五花大绑,押出了巷口。后面跟着一名相貌俊逸的官员。   他望着那名叫出声的班直,又看看穿戴明显不同的王厚,拱手一礼:“在下蔡京。刚刚擒获了这名叛逆,正要押送去开封府投官。”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十二)   “蔡京?!”   听到这个名字,王厚的心脏就猛地一跳。   如雷贯耳啊。   王厚眼神陡然转利,盯着蔡京上下打量了起来。   年纪不轻了,看起来气色倒好,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从回望过来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是行事果决之辈。   区区一个台官,就将宰辅逼得不得不赌咒发誓。纵然许多寄希望于韩冈的关西士子,对他恨之入骨,但也不能不承认,蔡京的确有能耐,做到了文彦博、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   韩冈如此失态,王厚都从来没听过,更没见过。反过来的情况,倒是知道不少。   不过蔡京本人也算是毁了,在韩冈的全力反扑之下,任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韩冈不能升任宰相,仅仅换来了蔡京就此沉沦,这依然是桩亏本买卖。   如果有机会,能砍掉束缚在韩冈身上的枷锁,王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   蔡京背后的两名伴当,一左一右紧紧夹着蔡渭,正紧张地望着王厚。   王厚明白他们的心情。抓了宰相家的衙内,又是叛党的余孽,蔡京不知给他们许了多少空头愿。可人尚在手中,还没有交上去,貌似抢功的敌人就过来了。还领着十几名如狼似虎的班直禁卫。   但蔡京本人,双眼向左一瞥,向右一瞥,然后又回望了过来,不见一点畏惧。   王厚的牙立刻就咬了起来。   韩冈得势,对所有西军系统出身的将领都是一个好消息。对王厚更是天大的喜讯。自家的儿子还是韩冈家的女婿呢。岳父做了宰相,女婿当然水涨船高。   能将蔡京干掉,韩冈身上就再无束缚。   过去还要担心什么新莽,现如今两度扶危定难之功,哪个还能说上半句?   可现在不是地方!   王厚开始痛恨起京城的人烟稠密来。街上的行人人数虽不如往日,但数量依然不少,很多都在望着这一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要是早来一步,在巷子里将蔡京堵上,他敢立刻就下手。   他往这边来,本就是为了找蔡京。   不管蔡确家有没有人投奔蔡京,他跟蔡确之间确实有着亲戚关系。只要一刀砍死了事,人死了,怎么栽赃都没问题。   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为蔡确亲族叫屈?!   但众目睽睽之下,王厚纵有满腔杀意,也不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也许是看出了王厚心中的犹豫,蔡京嘴角多了一抹笑容。   “不知将军何人?”   “……德安王厚。赵颢、蔡确谋反,王厚奉诏讨贼,正是为蔡确党羽而来。”   听到王厚的自我介绍,蔡京脸色瞬息间变了一变,但王厚再定睛看过去时,却只能看见嘴角微扬的笑脸,之前的变化仿佛是一场错觉。   “蔡京见过上阁。”   蔡京冲着王厚行了半礼,他现在的官位虽在王厚之下,又郁郁不得志,但正牌子的进士,用不着对武官太过谦恭。   能一听王厚的姓名,便知道他还未就任的正式身份。对朝廷人事,蔡京显然还是十分的了解,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蔡确父子狼子野心,竟然不顾朝廷深恩,悍然谋反,京与蔡确纵有缌麻之亲,也不敢与其同流合污。今日蔡确事败,就见此贼逃窜,故而将之绑了,过来投官。”   听到蔡京的对话,蔡渭猛地挣扎起来,但又为蔡京的伴当牢牢按住。   压着蔡渭的只有两人,可能是蔡京家仅存的家仆了。   看见区区三人的队伍,王厚杀心又起,将三人带着一起走,只要找到机会,怎么都能料理了这三人……不,四人。王厚可不会让蔡渭事后多嘴多舌。   王厚眯起眼笑着道,“能捉到叛贼蔡渭,自是大功一件。蔡京你带着蔡渭跟本将走一趟吧。若之后确认有功,朝廷自不会吝啬。”   拿着蔡渭、蔡京的首级,从太后手中换来的功劳,足以堵上随行的一众班直的嘴,填饱他们的肚子。   但王厚的笑容和言辞,在蔡京的眼中,明显的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如此甚好。”蔡京点头,“蔡京正要将此贼械送皇城,唯恐贼党夺人。有上阁护卫,那是最好。”   蔡京的态度让王厚看得心头大怒,真把他当成护卫了?   去宣德门一路都是通衢大道,御街上更是人来人往,想下手当然不成。   不过……王厚看看左右,又丧气起来。   都是些还没有用顺手的班直禁卫,换做是在关西的亲兵,不用自己使眼色,就能围上去将几人一起绑了。自己一个命令,更是杀人放火都不在乎,完全不需要多解释。   可这些班直听到自己的命令后,能不能下手?下手后会不会让蔡京和他的仆从逃走一两个?更重要的,他们到底能不能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将蔡京蔡渭给擒住,弄去没人的地方下手?   “让两匹马给这两位壮士。”   听到王厚的吩咐,班直们先是一愣,然后互相交换了一阵颜色,才有两名最为年轻的班直下了马来。   王厚当真对这些班直越发地没有信心。   不用自己多说,他的亲卫们会主动将马让给蔡家的家丁,并将有坐骑的蔡京挟持住。   蔡京眉头微皱,显然是知道王厚的打算。   而王厚也在苦恼,怎么才能让手下人聪明一点。   “王上阁!”   “上阁!”   突然就听到后面有人叫,王厚闻声回头,只见一队骑兵从身后过来。   队伍中的两名官员,他认识其中一人,另一人就很陌生了,似乎见过,却没什么印象。   两人到了近前,便向王厚行礼。   “黄裳见过上阁。”   “章辟光见过上阁。”   王厚就在马上回了一礼,“奉旨讨逆,无暇礼数,还望勉仲勿怪。”   在上京后,王厚只见过黄裳一面,但韩冈两任河东时的第一助手,给王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知道韩冈正在着力提携他。   向黄裳回了礼,他看向另一位官员,问道:“这位是……?”   “这一位是开封府判官……”   黄裳正在向王厚介绍章辟光,双眼却陡然瞪大,嘴也张得老大。   他在王厚的队伍中竟然看见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蔡京!蔡渭!”   章辟光和黄裳同时惊叫。   “正是蔡京。”   蔡京气度沉稳,向两人行礼,“蔡京与王上阁刚刚捉到了这名贼子,正打算送去皇城。”   黄裳和章辟光狐疑地望向王厚。   王厚立刻摇头,蔡京明显是想搅混水,可惜他可不贪这份功劳,“王厚是方才才看见这位蔡官人押着蔡渭出来,究竟有什么内情,王厚是一点不知。”   “哦……”章辟光拉长了声调,“不是跟着上阁一起的?”   蔡京脸色微变,但仍是镇定,高声道:“此贼走投无路,蹿奔到蔡京家中,但蔡京一贯只知忠心事主,便将此贼擒住,要送去见官。”   “谁知是真是假?”章辟光冷笑起来:“在我看来,倒是故作伪饰,护送此贼出城。”   “上阁,你能为此人作证?”   王厚摇头,“初相见,从未相交,如何为其作保?”   “吾乃开封府判章辟光,奉诏讨贼。”章辟光一指蔡京:“一并捉了。大府正在府衙等着呢。是功是罪,等大府审过之后,就知道了。”   下手竟比王厚还要果断干脆。   章辟光身边的几名士兵一下就扑了上去,横拖竖拽,将蔡京给扯下马来。   蔡京本来为了张扬自己的身份,保护自己能够顺利地将蔡渭送官邀赏,还特地穿了一身官袍。顺利地压住了王厚,却没提防章辟光根本就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做见证。   章辟光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本来只是为了讨好韩冈的亲信,顺道送上一程,却不曾想天上掉下了大礼,蔡京、蔡渭两人一并捉了。   管那蔡京是不是叛逆,进了开封府,要什么口供没有?   也不要拷问,只是蔡渭,就绝不会放过蔡京。   到时候,顺水推舟的事,沈括会不干?   就是沈括不干,章辟光也是要干的。   王厚有几分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章辟光笑了一声,低声道:“怕什么?以蔡京的名声,谁会为他多说一句?”   黄裳扯着王厚的衣袖,“上阁你是不在京城,所以不知。蔡京当初陷害相公,京城百姓哪一个不是恨不得寝皮食肉?若是现在在大街上喊一声蔡京在此,包管有石头砖头砸过来。”   王厚听了,转头再仔细看蔡京。方才没觉得,但现在看他,脸色发青发白,其实还是害怕的。   “竟然给这贼人唬住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要不然何须等到无人处,直接就下手了。   蔡京从马上被揪下来,官帽被踢飞,连身上的官袍都给扯烂了,转眼便被五花大绑。想要大喊,肚子上立刻就挨了重重一脚,什么声音都出不来了。   身为一名叛贼的族亲,又是蔡渭投奔的对象。纵然有反戈一击的功劳,也不一定能得到朝廷的谅解。   蔡京的依仗,就是剩余的宰辅们想要留一个钳制韩冈的工具在朝中。王安石、韩绛之辈,不会看着韩冈就此逃出束缚,能够毫无顾忌地成为宰相、权臣,甚至新莽逆臣。   但这终究还是行险,是迫不得已的举动,终究还是要拿着性命来做赌注。   所以蔡京要将蔡渭光明正大地押送去皇城,如果世人都看见他将蔡渭送去皇城,就算韩冈想要下毒手,就算蔡渭想要反咬一口,宰辅们也会帮他蔡京渡过难关。   但他所没想到的,这条路竟然如此难行。   “一个都别放过。”章辟光高声叫了一声,让手下人将两名仆从也一并捉了,他们的口供正好可以将蔡京钉入死地。   又低声向王厚、黄裳道,“韩相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匡济赵氏之功,早该进位宰相。可惜却为此贼所沮。我等要为韩相公分忧解难才是。”   章辟光什么时候投奔了韩冈?还是说看到现在的形势,向韩冈献上投名状?   从章辟光当年能第一个上书谏言,将两位亲王请出宫中,就知道此人善于投机。只是运气不好,撞到了一个护犊子的高太后。   只要没了蔡京,宰相一职对韩冈来说,就是探囊取物,再无半点可以顾忌。章辟光所献上的大礼,可谓是厚重无比。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一)   快天黑了。   韩冈退回班列中的时候,顺便向殿门外看了一眼。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泛红的条状云已经变得黯淡了下来,正是黄昏将去,夜色即临的时候。   双脚微微有些酸胀,这提醒韩冈他在宫中已经一整天了。   上了两次朝,又议了一下午的国家大事,精神上还很亢奋,但身体上还是有了疲惫。   不过韩冈作为众臣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位,真要比起耐力来,谁都赢不了他。   要将这一回的争论拖到夜里,甚至明天,包管他是笑到最后的一位。   尽管宰辅们都有了座位,可韩冈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王安石、韩绛这些老字辈,就是章惇也不一定能赢自己,差了有十几岁呢。   其实向太后也赐了韩冈座,而且还因为韩冈不方便做下,连其余重臣都受到了厚待。   但自李定以下,谁也没有与宰辅们平起平坐的想法和胆量,全都坚辞了。韩冈此时还没回到宰执班中,不方便前后同僚都站着,自己却大剌剌地坐下,只能跟着一起站着。   在早已点起的灯火映照下,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侧前方的苏颂,他脸上已是疲色尽显,但在压制住宰辅之外的一众朝臣前,他还要在殿上苦熬着。   仅仅是如何给曾布、薛向定罪,政事堂上已经吵了快有一个时辰了。   之前韩冈直言要警惕未被拘押的贼党,要避免他们狗急跳墙。甚至让王厚和李信将火炮给拖出来震慑在京百万军民。   当时在炮声的威压下,一干重臣都沉默了下去,不敢拿自家性命打包票说不会有叛乱。   但随着王厚、李信逐渐控制城中的消息传来,殿中的气氛便随之一改。   李定等人,又重新兴奋起来。   宰辅们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威。   韩绛和苏颂都明确地支持了韩冈的意见。   城中人数众多的皇城司探子,他们中肯定有很多人或多或少地与叛乱有所关联,还有皇城司亲卫、御龙四直等禁卫成员以及曾经与赵颢、蔡确、曾布、薛向等人过从甚密的官员,他们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朝廷的判决。如果对曾布、薛向两人的判决过于严格,最后引发大乱的可能性将会直线上升。   而当那群心怀忐忑的叛逆余党们看到朝廷饶了曾布、薛向的性命,就知道朝廷会实现承诺,不会再被人以危言煽动起来。   “但将朝廷的律法胡乱践踏,连叛乱都能保全一命,日后还会有谁畏惧王法?降一等为绞,留其全尸。”这是李定最后的让步,“叛逆不死,不足以儆世人。”   韩冈冷哼了一声。都是死,谁会在乎是成了包子馅,还是完完整整不见血?   韩冈自己都不在乎,想必那些面临死刑的曾布、薛向,也不会在乎两者的区别。   但是很多人在乎,所以绞、斩二刑并为列入律条的死刑——凌迟和腰斩皆不在刑统之中——但绞刑在等级上就要比斩降一等。不及斩则绞,不及绞则流。   说起来,绞刑由于并非立决重案,基本上都会拖到秋决开始后再施行。天下常有灾异,天家之中也常有人重病,朝廷大赦的次数远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在这之前,如果能撞上大赦,那么就等于是逃过了一劫。很多判了斩的犯人都不在大赦之中,而绞刑多半都在原赦之列。   此外当地方将大辟的判决上书,请求审刑院和刑部批复时。斩刑的批准比例要远高于绞刑,绞刑的判决很多都会给改成流放,以体现朝廷的仁德和慎刑慎杀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判了绞刑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死缓。   尽管李定对曾布、薛向的态度不是要留一命,只是要给他们留具全尸。可不论是朝廷这边,还是在世人的眼中,绞刑就是破天荒的宽待了。   “曾布亦为士人,曾为执政。朝廷若要宽宥,可许其自裁,以全士大夫的体面。”   都不求明正典刑,而是留一个体面给他们……韩冈忽的心中一动,曾孝宽提到的就曾布一个,薛向给丢一边去了。   这真是个悲剧。韩冈暗叹。   谁让薛向他不是进士呢?天生就要受歧视。   “不可。”章惇坚持道,“万一有人不甘引颈就戮,贸然行逆,那样又该如何?”   饶曾布、薛向两人的性命,这是宰辅们给人看的,就是死了一个,也是伤了他们威信。   有了标杆在,下面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判死刑。一旦没有了两根标杆,那些从贼党羽,所受刑罚的判决上限,就是绞刑了。不论在朝廷还是在世人眼中是怎么看,在待罪的叛逆党羽们眼中,朝廷始终是要自己的性命。   “既然会从贼,就不要指望他们会畏惧王法。”韩绛看起来也不服老了,依然与人辩论着,“只有看到能保留性命,才会畏惧天威。”   权力果然是能让人充满精力的良药,少了一个蔡确之后,韩绛也开始焕发活力。   两边依然是相持不下。   人多嘴杂,这是一点不错。   如果仅仅是宰辅们共议,许多事几句话就能决定下来。   而加上几十名侍制以上官之后,利益各不相同,便很难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所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由明转暗,他们还是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今天只是开头,日后若是持续下去,恐怕会更多。   韩冈并不期待殿中同僚们最后会因为效率低下的缘故,而决定定下一个能减少摩擦时间的议事程序来。   什么事直接由宰辅决定,什么事要招两制以上官共议,什么事得将所有在京侍制以上的官员一并招入宫来讨论。   若能定下这样的程序当然很不错,可没那么容易。   相互妥协,那是要建立在实力相当的基础上的。   对剩下的宰相、执政们来说,只凭这一次的功劳,以及蔡确、曾布、薛向三人事败后,更加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权力,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些还喋喋不休的侍制、直学士和学士们,一股脑地给干下去,换上一批听话的。   既然有机会有能力,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干?而去委曲求全?   抱了这样的想法,绝不退让的宰辅以及以为自己能投太后所喜的重臣针锋相对,崇政殿中的气氛也便越发得紧绷起来,对立的双方让崇政殿再坐一直拖延下去。   韩冈等不下去了,再次出班,冲太后行了礼:“臣以为时间已晚,不宜延误过久,以免宫外犹疑。”   李定当即反驳:“此事不定,宫外又岂会不犹疑?”   韩绛也怫然不悦:“曾布、薛向不赦,宫外人心如何定?”   韩冈的提议同时引来了两边的攻击。   “韩冈之意,是可以先将此事搁置,把其他事先解决。最后再议论不迟。”   只是换一个议论的顺序,虽然都觉得韩冈有深意在,但他的提议还是无人反对。纵然毫不相让,终归都是累了。   向太后也是听得累了,松了一口气,问道:“依韩卿之意是要议论哪桩事?”   “除曾布、薛向二人之外,从逆被擒之人,数目不在少数。当交由何处审理,不如先将此事定下。”   “这事就交给开封府就好了!”章惇说道,“既然是东京城中的案子,自有开封府负责。”   正常的情况下,犯下重罪的大臣,或是一些争议性很大的案子,基本上是交由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和刑部一起上阵,有时候,还要派去内侍做监审。   但这一回,对叛臣的审判工作,却是交给了开封府。   李定皱了皱眉,却没有站出来表示反对。尽管沈括裁断的结果,肯定会秉承宰辅之意。   可一件事、两件事都要与宰辅们争执起来,在太后那边,就会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   更重要的是,太后或许会为了所谓的执中而治,在同意了将审判权交给诸法司之后,便站在宰辅们的一边,将曾布、薛向给放过了。   两边都安抚一下,让事情可以早点解决。太后要是这么做,一点也不会让人奇怪。   李定之前大出风头,几乎成了重臣们的代言人,他不站出来,一时之间,也没其他人出来反对。   “也好,就交给开封府。”向皇后问韩冈:“韩卿,你意下如何?”   韩冈宁可是御史台、大理寺来审。   这一回叛乱,宰辅们要践行诺言,赦免从党之罪,就算没有及早反戈一击,也要免其死罪。   可沈括若是这样判决,不管将判词写得多好,终归难以得到多数重臣们的认同。而沈括本人名声又不是多好,真要被人找起麻烦来,根本防不住几手。   “臣无异议。”韩冈却如此说道,“相信开封府自会依律裁断。如若不然,还有大理寺、审刑院在后复核。”   要想通过判决后诸法司的复核,沈括不能对叛贼的党羽轻判。失入宽纵之罪,沈括担不起。而且判决被法司驳回,没了面子的沈括若不能请出太后为其主持公道,那他就只剩辞去权知开封府一职。   韩冈在想什么?章惇又是在做什么?   王安石在女婿和旧日门人的脸上打了个转,一时想不明白。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二)   乍听到章惇推举沈括,李定立刻将视线投向韩冈。   章惇这是要拿沈括下手?他与韩冈的关系决裂了吗?   但以韩冈的性格以及资历,应该不会跟章惇去争宰相位置的。既然不争,那还有什么理由两人决裂?   之前沈括临危受命,去扑灭石炭场火灾,沈括有苦劳,也有些功劳,不过因为他仅仅是让大火烧光了石炭场的煤炭,最后自然熄灭,又拆毁了数百户百姓家宅来防止火势蔓延,致使民怨沸腾,颇闹了些事,还是有些朝官指责他办事不利。   沈括出任开封府是被赶鸭子上架,受命平复危局,寻常官员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沈括本来就因为人品备受歧视,仅有韩冈愿意接纳。韩冈同意他出知开封,便不敢推辞,不得不接下来。   这一回沈括是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尖浪口上,而韩冈又同意了,这不是逼着沈括离心离德?   鬼才会相信韩冈会容忍有人拆自己的台,而那个人更不应该会是章惇。   不过听到韩冈之后的回话,李定顿时恍然。   开封府审讫,交由诸法司复核,乍听起来是把沈括给牺牲了。   如果一切都这么按照正常的程序来。开封府批出判词之后,上覆大理寺复审,再送审刑院详议,由于事关重大,又多人论死,所以还有刑部复核的一道关,而御史台更将会依例全程监审。   开封府的判决一路上要过关斩将,想要顺利通过根本不可能。   可再之后呢?   如果法司将开封府的判决给驳回去,沈括是不可能就此罢休,必然要就此申诉。双方各执一端,接下来要么就是请两制以上官详议,要么就是请太后处断。   换做自己站在韩冈和章惇的位置上,肯定会选择密奏太后,让向太后直接进行赦免。   如果当真依律判决,参与叛乱的主要成员,还有直系亲属中的男丁,必然不离斩绞重刑,腰斩也会有几个。如果蔡确、宋用臣和石得一还活着,更是逃不过千刀万剐的凌迟极刑。   前两年的李逢、赵世居谋反案,就各凌迟和腰斩了两位伎术官。那一回,连谋反的谋字都算不上,只是赵世居家中藏了兵书和谶纬图书。往来书信上看不到一个阴谋。这一次,是实打实的谋反,砍下的头颅当是赵世居案的十倍。   但只要说服了太后,赦书一出,什么先例故事也就无关紧要了。   宰辅们要放过一众叛逆,本来就是要请太后降赦诏。想要名正言顺地颁诏,必要的审判程序就少不了。只有先行定罪,才能赦免。   配合得倒是好。   韩冈和章惇根本就没有让步,只是先拖延一下。有了对一众叛臣的处置,另一面曾布和薛向的处置也就有了依循的标准,接下来再议论,可就脱不出宰辅们划出的底限。   李定差不多明白了韩冈与章惇的一点盘算,但他清楚,绝不会这么简单。   一切的核心还是在太后身上。   吕嘉问眼神阴冷,盯着韩冈和章惇。两人明目张胆的相互配合,绝不止是暂且拖延,以逞其谋算那么简单。   宰辅们在挫败了叛党,救回了太后与天子之后,已是功高难赏,如果再表现得太强势,在太后眼中免不了会被认为是咄咄逼人,骄横跋扈。   才经过一场叛乱,尤其是倚为心腹的石得一、宋用臣的叛离,太后免不了会疑心重重,对权力也将格外执着,此人之常情。   女人本就多疑,天子的疑心病只会比女人更重,刚刚被背叛的人则总免不了以猜疑的目光看外界,如今垂帘听政的太后是三事叠加,猜忌的程度将会是之前的十倍、百倍。   如果有人触动她的心结,之前的信任不论多深厚,也会立刻变成猜忌。   吕嘉问敢于随着李定一同顶撞诸宰辅,正是想借用太后这样的心理。   可韩冈、章惇现在已经退了一步,这边再咬着不放,太后猜忌的对象可就会转过来了。   吕嘉问此时更加确定,只要还有章惇和韩冈在,两府中空出的那几个位置就像水里的月亮,看似触手可及,却抓不到手中。   难道就这么认输不成?   吕嘉问紧紧咬着牙关。   王安石、韩绛、张璪以及苏颂,这四人都比不上韩冈、章惇的年轻,精力早已不济。时间一长,朝堂事务必然会渐渐落到韩冈、章惇两人手中。   如果自己能在近日进入两府,还可以跟章惇、韩冈争一争朝堂大政。但若是不能及时填补上那几个空缺,待朝局安稳下来,以章惇和韩冈的能力,当能顺利地处置好军政两方面的国家大事,让朝堂上下——最关键的是太后——觉得没有必要补足两府的阙员。   到时候,想要再挤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即便太后有意扩充两府,牵制章惇、韩冈,也要与外路的一应重臣相互竞争,哪里有现在的机会好!?   如李定、吕嘉问一般咬碎牙关的重臣不在少数,皆是有资格跻身两府的一干人。他们或前或后,就自问已经看透了韩冈和章惇的把戏。   不过此时苏颂心中与王安石一样疑惑不解。   绝不是什么默契和配合,苏颂极为熟悉韩冈的性格,他和章惇先后发言,反倒有着些微争锋相对的味道。   从资历和官阶来说,韩冈不会与章惇争夺宰相的位置。两人要心生嫌隙未免还太早了一点。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自韩冈开口支持开封府作为主审之后,殿上一时就静默了下来,人人都在猜测韩冈的用心。   韩冈看见每个人的表情从狐疑到恍然,好像都已经看明白了自己和章惇的想法一样。   真的能想明白?   韩冈暗中冷笑,真正明了对方用意的只有自己和章惇两人吧,谁让自家曾经向章惇透露过自己的打算?   在经历过一场叛乱之后,太后的心性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韩冈很想知道。   不过不论事情怎么发展,他回到两府的位置上已经成为定局,对于朝堂的影响力会恢复到之前的水平,多半还有超过。   到时候,是一点点地撬空皇权的基石,还是现在就在殿上立下法度,这不过是手段缓急的差别。   不知两府中剩下的一两个空缺,能吸引住多少人渴求的目光。   吕嘉问权衡再三,眼神坚定起来,他从窃出叔祖父的奏章草稿,投奔王安石,被称为家贼开始,至今已有十二年,将他赶出家门的两位元凶都垂垂老矣,他没有第二个十二年可以耽搁了。   只是当他准备站出来的时候,只见一名内侍匆匆跑进殿中。   冲太后行过礼,内侍高声贺喜:“蔡确子弟,蔡硕、蔡渭以下十七人,并从党蔡京一人,皆已全数就擒。其中蔡渭本是逃脱,却为开封府判章辟光及西上阁门使王厚与蔡京同时擒获,已经械送开封府。”   “擒获?”   “怎么给弄到开封府去了?”   直接就砍了了账的事,竟然还给拖到了开封府去。   就算王厚见到蔡京蔡渭,二话不说,将两人砍了首级下来,韩冈也照样能给他报上一个不留遗患的上上之功。   办事真是不利索。   韩冈暗暗摇头,王厚是不是在陇西养尊处优太久了,天天看人赌球赌马,现在连杀人放火的老本行都忘了?换做是当年,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却给放过了,不用别人说,王韶回头就会好生的用家法教训一下自己的儿子。   不过韩冈也没有权力让王厚为自己赴汤蹈火。   王舜臣、李信肯定会做的事,王厚却不一定会。这就是差别。   幸好有了一个章辟光。   韩冈脸色古怪。   章辟光这一回可就是露脸了。   首倡驱二王出宫,之后就被暴怒的高太皇赶出了京城。这一番折磨,就是他的资本。从心性上,章辟光就是一个会投机行险的人物,与蔡确的区别,就是一个先走鸿运后遭灾,而另一个则是应了孟子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一回“天”就要降大任于他了。   “韩卿,这蔡京该如何处置。”   向太后问韩冈,当初蔡京与韩冈正争吵不休的时候,她算是其中一个参与者。   “那是沈括的事。”韩冈很干脆地推给了开封府知府。   “若蔡京是幡然悔悟,自是既往不咎。如果不是,依国法便不可轻饶。”   韩冈的后半句才是重点。   当着太后的面,他自是不能说让蔡京早点去投胎,但韩冈的态度十分明确——不可轻饶。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沈括审出一个“幡然悔悟”的结果来。   而且总不能进了开封府的所有人,最后都因为宰辅们的誓言得到赦免,总要有一两个例外,来验证国法的森严。   尽管当初的誓言中有足够多的漏洞,其实根本约束不了韩冈。就算沈括又一次叛离,对韩冈也没影响。   而那个蔡京,甚至不用审,直接下狱报个瘐死很容易就了事。   又不是台狱,犯官吃的住的,比京城人家还要好几分。   这里是府狱,皋陶的神主之后,就是暗无天日。谁敢在里面多待?   市井中的泼皮无赖,但凡被捉进了狱中,第一件事就是托人赶紧通知家里,早点拿钱将自己赎出去,半日也不敢多留。哪个不是屁滚尿流?不用上刑,住上三五天,出去后就病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尤其是最深处的几间牢房,专门是用来弄死人犯。都不用见血、也不用牢卒亲自上阵,丢里面几天,出来就只剩一口气了。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三)   “正如韩冈所言,此事当交由开封府根究。”   吕嘉问毫不犹豫地附和了韩冈的意见。   他看得出来,韩冈是有几分进退失据,否则何须这般着力强调?   听韩冈的口气,自是坚持要将蔡京论之以重罪,来个一了百了,可好不容易有这一个机会,能让他如愿以偿吗?   代为通报的内侍,当庭禀说了开封府的奏报。从沈括奉旨出宫,指挥开封府下部众,配合李信、王厚搜检城中,安抚黎庶;到章辟光和王厚捉回了蔡京、蔡渭,都一一做了说明。尤其是蔡京、蔡渭两人,来自开封府的奏报中,很清楚地提到了蔡京准备械送蔡渭入官这一件事。   没有权知开封府的沈括首肯,来自开封府的奏报中绝不会有这一条。   韩冈多次相助沈括,非韩冈之力,在新旧二党中皆受人厌憎的沈括,如何还能回到朝堂上?   当年沈括见王安石罢官归乡,便打算转投吴充,谁知吴充厌恶其为人,拒而不纳,还如实奏禀,让天子为之震怒。原本沈括就要贬去南方,是韩冈一力相助,让他得以去西京立功。   而就在前些天,韩冈就在着崇政殿中,先是为其求取三司使,与吕嘉问交恶,后又推举其任翰林学士,让其重归两制行列。   韩冈对沈括可谓是恩同再造,可唯一的问题,就是沈括根本就不是会感恩的人。   果然是赤胆忠心、坚贞如一的沈存中……   李定玩味着在韩冈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不知韩冈现在是不是在后悔。   沈括此人人品本就堪忧,此时的表现更是明证。若沈括当真有心帮助韩冈,他就不会连蔡京绑了蔡渭这一条都禀报上来。   直接将蔡京下狱,在朝廷派人下来之前,将他弄死弄残,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这对韩冈是最为有利的选择。   以韩冈在开封府吏员中的声威和人望,又有沈括主持,府判章辟光看模样也是要投效韩冈,上有人遮掩,下有人施行,弄死区区一个蔡京,根本不是难事。事后报称畏罪自裁,或是病死,怎么查?   但沈括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对自己本人最为有利的做法。   看起来每个人都清楚呢,在这场叛乱中,韩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臣意亦如此。蔡京是否曾械送蔡渭,可着开封府审问明白,并由御史台择人监审。”   李定配合着吕嘉问,却又加了一条,打算以防万一。   毕竟在开封府中,就算没有了沈括,也还有章辟光在。想不到这个投机的小人,又把宝押在了韩冈的身上。   尽管禀报上来的只是冠冕堂皇的消息,不可能会将沈括和章辟光各自的私心披露,可在列的大臣们都在官场中不知打了多少滚,从中看透两人真正的想法以及做了什么,做不到的才是例外。   “蔡京小人,其自诉岂可采信?”张璪说道。   吕嘉问立刻回应,“所以要审问明白。”   “蔡京为人奸狡,事前与蔡确共谋,事败便立刻反噬,依其过往品性,当是能做得出来。”李定转头看了眼韩冈,“殿下可问韩冈,以蔡京为人是否能做出此事。”   韩冈秉笏拱手一礼:“蔡京的为人,臣事涉干连,不宜有所臧否。既然交由开封府审问,其后自能得知真伪。”   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感觉李定在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不论蔡京人品,只要他反戈一击被确定,那他就在赦免的范畴之内。   “故作镇静也济不得事。”吕嘉问暗自冷笑。   朝堂之上,早已将沈括看成是韩冈的人。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却哪有半分相似。沈括本就是有名的见风使舵。明知此事却还是招纳了此人,活该被扯了后腿。   “为何蔡京不一刀杀了蔡渭?”吕嘉问问道。   “杀人灭口,其罪昭彰。”   杀人灭口。   李定强调时,两只眼睛也在瞥着韩冈。   这是警告,不要指望杀了蔡京便能就此高枕无忧。   韩冈就是要杀蔡京,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只能让手下的人去做。事涉多人,只要想要审问,肯定能查出来。   吕嘉问和李定的做派,让王安石不禁皱眉。才空出几个位置,怎么就跟饿狗抢食一般?   攻击韩冈、反对宰辅,难道就能让太后选择他们继任?为了让太后能够理解,他们做的已经太直白了。   王安石瞥了一眼屏风之后。   李定、吕嘉问,甚至还有沈括和章辟光,突然间围绕起蔡京做文章。   向太后就算比不了一众朝臣们个顶个的精明,但也不可能不了解他们的用意。   李定和吕嘉问,其态度本就十分明显地在针对韩冈。他们或许真的能够成功,但这也不是王安石喜欢看到的。   “蔡京有罪与否,可由开封府审问明白,勿须再多言。”   不过王安石并不想韩冈头上少个笼头。从各个方面来说韩冈都太过危险,尤其是对早间才在近距离看过他一锤击毙蔡确的一众重臣来说,更是如此。   “若开封府析断有不尽人意之处,自有诸法司复核。”   同样的话出自不同人的口,用意就截然不同。   王安石并不完全放心自己的女婿,朝堂上谁都知道这一点,但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地表现出来。   “这么多案子压在沈括一人身上,开封府怎么办?”   屏风后,原本明确的态度忽又变得暧昧起来。   “有判官在,有推官在。”韩冈即时回答。   “……即如诸卿所言,都交由开封府吧。”   无人再反对。对叛逆党羽如何处置的争论,此时暂告一段落,直到开封府那边有了结果。   结果如韩冈所请,却没人认为这是韩冈的胜利。   但韩冈面对众人的双瞳中,是毫不动摇的坚定。   借重沈括是一回事,将希望放在沈括身上却是另一回事。   沈括的问题得之后再说,他就算当真做了墙头草,拧回来也好、拔掉也好,韩冈都能做得到。   而章辟光会倒过来更是意外之喜。看来之后要与章辟光多亲近亲近了。有他在开封府盯着,沈括想要做出些事来,也会受到牵制。   另外还有件事,韩冈双眼一扫身周的同僚,可能是自家的态度让人误会了,使得李定、吕嘉问他们弄错了一件事。   蔡京被一了百了自是最好,也是韩冈所期待的。故而方才也的确有些疏口,让李、吕之辈,以为找到了可供利用的破绽。   可蔡渭还活着,蔡硕也还活着,应该参与到叛乱策划中的刑恕也还活着,他们都还要被押往开封府狱中等候审判。   这样还不够吗?   “一众逆贼从党将发送开封府,那曾布、薛向该如何处置?韩卿,你怎么说?”   太后明显的已经很疲惫了,待前事一了,便重提曾、薛二人之事。有了之前的缓冲,她相信应该能快一点解决争论了。   韩冈站了出来:“在这之前,臣有一事当问?……敢问殿下,赵颢当如何处置?”   “不是赐死吗?送其一丈白绫,吾明天不想看见他!”太后的回复极为决绝,她当真是对亡夫的二弟厌恶透顶。   而韩冈紧接着又问:“其子孝骞呢?”   “……毁其玉牒,族谱上除名,找个地方养着吧。韩卿,你看如何?”   “殿下所判,臣无所改易,亦无可改易。正当如此。”韩冈点头,又道,“首恶、从党既然皆已有定论。曾布、薛向如何处置,便可以以此为参照。”   赵颢一死,四名首恶便一个不剩。而罪行更轻的从党,虽然还没有审问,但两边争论到最后,也就是一封赦诏了事。   对他们的处置,就是判决曾布、薛向的界限。   韩冈带着众人生生绕了一个圈子,最后定下了断案的范畴。   “赵颢既被赐死,为了京中安定,还请殿下对曾布、薛向稍作宽待。依律,从犯亦当减主犯一等论处。”   “赵颢是先帝二弟,英宗与太皇次子,否则何能逃脱凌迟极刑?”   “曾布、薛向皆是士大夫,国朝故事,何曾有士大夫以凌迟死?”   “无论如何,首恶已轻纵,曾布、薛向自不宜论之于死。”   “还是韩卿之言有理。”   太后的话,让吕嘉问一时襟口。从口气上,听得出她明显已经对持续不休的争论感到厌烦。   曾布、薛向两人并不足论,万一恶了太后就得不偿失了。不能再拧着太后的心意来。   “但区区远流,不足以为惩戒。”   “臣以为当举族流放交南或西域。三千里或不足,万里便可。”   “交南瘴疠遍地,多蛮夷,少人烟。而西域虽苦寒少水,生活却不甚艰难。”   西域还叫生活不甚艰难,那可就真是一个笑话了。除了几处绿洲,那里的生活,可不是中国之人能够想象。更不是以宰辅侍制之尊,在京城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的一干人,能够想象的。   但比起交南的气候和疫病来,却的确要轻上许多。交州的极南之地,比起岭南诸州更为可怕。   “西域缺乏人口。”   “西域的确缺乏人口,但西域诸族交杂,又有敌寇,万一中国之密泄露出去,就又是中国之害。当以交南为是。”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四)   夜色越发的浓重。   小殿中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赵颢坐在正中央,死气沉沉,仿佛雕塑,很长的时间内都不见动作。   四周被明亮的灯火照着,不留一丝死角,灯后几十对警惕的眼睛正看着他。   赵颢先是从大庆殿被转移出来,先交给郭逵看守,到了午后又被转到内西门小殿中。   最后一个残存的失败者,正等待着胜利者对他进行的裁决。   赵颢知道自己的结果,他的大嫂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所以他没有重施故技,再装疯卖傻徒惹人嗤笑。他心中坚定,就算是死,也要像一个太宗皇帝的后人。   紧闭着双眼,拒绝灯火的光亮。赵颢在黑暗中沉浸在幻想里。   坐在大庆殿上,成为了真正的皇帝。   王安石、韩绛、章惇一个个被赶出了朝堂,在岭南的荒郊野地眼睁睁地看着子孙病死。   最是桀骜不驯的韩冈,也跪在自己的脚前,舔着靴子然后献上妻女祈求免死。那个让自己蒙受了多少侮辱的歌伎,更是要当着他的面,好好地整治到死为止。   干涸的笑声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又旋即收止。   即使在再美好的幻想中,理智也在不断警告赵颢,一切只是幻想而已。   韩冈就是他的天敌。像猫对老鼠,蛇对青蛙。   无穷无尽的悔恨噬咬着赵颢的心灵。   他失败在没有阻止天敌来到大庆殿上,他失败在没有阻止韩冈说话。   如果他让宋用臣在前夜就率班直去韩冈家中直接命其自裁;   如果他命石得一直接在宫城门口就将韩冈斩杀;   如果他在韩冈站出来后,就命韦四清将其乱刀砍死;   如果他在韩冈夺取了武器后,立刻命班直保护蔡确;   如果……如果……如果……   每一个如果之后,赵颢都会幻想起成功后的未来,然后就是越发深沉的后悔,后悔没早杀了那个担粪的小儿。   一串或轻或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声音大约一队十来人的样子。   赵颢忽地一抖,悔恨也罢、幻想也罢,一切都烟消云散,原本凝固的姿态彻底瓦解。   他缓缓地抬起头,望着门口。   脚步声停在了殿门外,赵颢的身子再次僵硬住了。   只听得外面低声交流了几句话,大殿正门随即被推开。   门外一片黑,从明亮的大殿中看不清站在门前的究竟是谁。   是来送饭的吧……肯定是来送饭的!   赵颢对自己说着。   可几步之后,领头的一人走进了光线照耀的区域。   “王中正!”   赵颢惊声尖叫。瞬息间已是面如死灰,无论他怎么幻想,都想不到太后会让王中正来给自己送晚饭的可能。   来到赵颢面前,王中正行了一礼。   “正是在下。中正见过二大王。”   这个称呼让赵颢的眼中立刻闪起了希望的光芒。   若朝廷已经议定了他的罪名,肯定要夺去他一切官爵,废为庶人、族中除名。   可王中正现在却称呼他二大王!   还没有定罪,还能拖上几日!   但王中正接下来的动作打破了赵颢的幻想。   他向旁边让开一步,被亮出来的,是一名随从双手上捧着的一卷诏书,以及另一名随从捧着的一段白绫。   一见白绫,便犹如被巨锤击中,赵颢脑中一阵嗡嗡直响。   “想必大王已经明白了,也不必中正再多费唇舌了。”看着赵颢脸上的表情,王中正不紧不慢地说着,“谋逆重罪,朝中共议是凌迟,不过太后仁心,不想让大王见血。”   他深深地看了赵颢一眼,“想必大王不愿就此谢恩,所以中正也就不勉强了。”   赵颢直直地盯住那段白绫,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王中正并不介意赵颢的沉默,弯了弯腰,“请大王上路。”   “悔不事先杀了韩冈!若是孤先命人杀了韩冈,你这阉人也敢在孤面前无礼?!”   王中正微微一笑。   很多时候都在最近处看着韩冈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赵颢这番话听在王中正耳中,实在是自不量力的笑话。   为朝廷、为太后和天子立此殊勋,韩冈的未来已经在无人可以阻挡,能够在其微时便留下一段交情,实在是最大的运气。   他和声道:“若大王当真能够指使得动宋用臣、石得一、韦四清,韩东莱方才在殿上,就不会杀蔡确,而是大王了。”   世所公认的名将、内侍兵法第一、总是能够站在胜利者一方的王中正对赵颢微笑:没人将你放在眼里。   赵颢须发怒张,尖声骂道:“阉货!”   王中正轻咳了一声,不急不怒,“大王,请体面点。”   他使了一个眼色,向太后赐下的白绫便被搭在殿门边的支樑上,垂下的两端打成了一个硕大的结,变成了一个环。那名内侍还向下扯了一扯,足够结实。   王中正无视赵颢的愤怒,饶有兴致地看着,待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悠然回头,对赵颢道:“大王,还请快一点。”   赵颢身子一抖,污言秽语再也骂不出口,他绝望地望着白色绞索,恐惧充满了他的心中。   王中正的催促,击破了赵颢本已经脆弱不堪的外壳。   “孤……孤……孤不想死……孤不想死!”赵颢颤着声,涕泪横流,“王中正,王留后,你求求太后。我是英宗的儿子,我是太皇太后的儿子,我是熙宗的弟弟,是官家的叔叔,她不能杀我,她不能杀我啊!”   王中正皱着眉,一脸的无奈。   赵颢方才满口市井俚语的污言秽语已经很难看了,可现在这个态度,却更加的难看了。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左右随从道:“去帮一帮大王。”   两名班直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从腋下就将赵颢给架上。   赵颢拼死挣扎,使出的力气甚至让两名看起来有千斤气力的武夫都差点抓不住:“放开孤,放开……呜呜、呜呜。”   正在尖叫着的赵颢嘴里,给塞进去一团布,嘴被顶得老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宫里面的内侍都给人塞惯了抹布。   宫中但凡杖责,都会怕哭闹声惊扰到贵人,总会先堵上嘴巴。王中正少年时也没少做过,乃是行家里手。   两名班直将赵颢牢牢夹住后便停下了动作,将视线投向王中正:接下来要怎么办?   “直接点吧。”王中正说道。   “呜呜呜呜。”   赵颢满是血丝的双眼里充满恐惧,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一阵乱扭。   “别动。”王中正声音轻轻。   但他身后随即风声响起,又有两人猛扑上来,八只手如同铁钳将赵颢死死卡住。   站在挣扎得涨红了脸的赵颢面前,王中正叹息着:“这是何苦呢,大王要是能自重一点,都还能存一点体面。”   死到临头,谁还能有什么体面可言?但王中正说得仿佛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随侍在侧的几名内侍一阵景仰。所谓生死,哪比得上声誉?也难怪王中正能走到这一步,这是只有功成名就的当世名将,才能够看到的世界。   王中正转头看着为赵颢准备下的刑具。   但赵颢被紧紧的拘束着,可白绫绞索则又被套在高处,想要将他弄上去,恐怕会很麻烦。   叹了一口气,王中正又转回来看着赵颢。   没奈何,只能在多费点手脚了。   上前一步,王中正从随从手中接过根本没有被宣读的诏书,小心翼翼地插进赵颢的衣襟中。又亲自解下了那条丈许长的白绫,在赵颢脖子上松松地绕了一圈。   做完这一切,王中正耗了许多工夫,不过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甚至连一丁点的声息都没有。   最后,王中正拍了拍赵颢皱起的衣角,整理了一下襟口,笑容平和,举止从容,仿佛是给亲友在送行。   内侍兵法第一的王大珰,见惯了尸山血海,连亲手送亲王上路,都这般从容舒缓。   “拿好了。”王中正指着白绫两端。   两名孔武有力的班直听命而行,一人拽住了白绫的一头。   “送大王上路。”王中正的声音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绷直了的白绫在赵颢的脖子上一下收紧,赵颢的身子也随之绷直,眼珠子瞪着几乎要掉下来,表情狰狞仿佛恶鬼一般。   但齐王殿下挣扎了几下之后,很快就松弛了下来,然后一阵恶臭在殿中弥漫开来。   王中正冷静地看着,不过他没有下令停手,直到近一刻钟之后,他才冲几位班直点了点头。   “去看一下,死了没有。”王中正吩咐着。   他这一次一并带了一名御医过来,正是为了确认二大王的死讯。   御医仔细地检查了心跳、脉搏和瞳孔,回头对王中正,“二大王已经过世了。”   “吊上去吧。”王中正说道,“对外就说是二大王谢恩后自尽。”   赵颢的尸身被挂在小殿中,离开了殿中,走了很远之后,王中正回头望过去,依然明亮的灯火下,殿中摇晃的影子,就像是被挂在屋檐下待风干的腌鸡。   “结束了。”   王中正看了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   “其实也没什么。”   他想着。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五)   “太皇歇下了吗?”   杨戬静悄悄地走近保慈宫。虽然是在问,不过他已经有了肯定的结论。   否则保慈宫中,不会这般安静。   “已经歇息下了。”值守保慈宫的御医如此回复,“太皇太后喝下了药汤,就睡过去了。”   御医的脸上有着长长的几道血痕,可看得出来是指甲留下的痕迹,其中最长的一条,从左边额头拖到了右边下颌,将相貌还算不错的一张脸,给变成了凶狠狰狞的盗匪。   “辛苦了。”杨戬由衷地说道。   与那些被认定为叛党的罪臣不同,太皇太后不论做了什么事,都不会、更不可能受到任何处罚。   父母杀子女,都不用判刑坐监,连理由都不必给出来,溺婴之事天下各州各县都没少过,何曾见哪家官府为此抓人了?而子女若是弑父弑母,甚至只要故意殴伤父母,报官后,基本上就只有死刑一种判决。   太皇太后尽管已经被软禁在保慈宫中,又是犯下了谋逆的重罪,可若是她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刑律和舆论依然会站在她这边。负责看管她的内侍、宫女还包括御医等人,都因此而束手束脚,免不了要受些伤。   “这也没办法。”御医叹着,“太皇太后今天脾气大了点。”   “只是大了点?”   杨戬环视周围,一多半的宫女和内侍的脸上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和伤处。   不过她们不会像王中正一般对高滔滔请求其体面一点,只能任打任骂,但她们心中的想法却一般无二。   太皇太后没有太皇太后的样子,撒泼耍横如同一个年纪老大的泼妇。   究竟是老了之后学会撒泼,还是泼妇变老了,其实宫中早有定论。   “圣性严毅”,已经是对高滔滔最善意委婉的评价了。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慈圣光献皇后,说她一句都会被顶回来。   但之前再如何脾气大,也还可说一声严毅,但方才一阵闹腾,什么形象都没了。好歹也是在宫里面长大的,竟如市井妇人一般骂街殴人。还弄伤了好几个。   “幸好来得迟了。”   杨戬暗念着自己的幸运,悄步走进内厢。可能是踩中了地上的碎瓷,他的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太皇太后的床榻没有垂下帐子,直接就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服侍太皇太后的宫女和内侍都是方才才被派来的,一个个神情紧张,肃立在壁角,大气也不敢出。   房内的空气因此紧绷着。另外还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杨戬嗅了嗅,转身问道:“这就是给太皇太后的药?这是什么味道?”   “正是方才给太皇太后喝的药。是阿片的气味。”   “主药是阿片?”杨戬不通医术,但他曾在御药院做过事,尽管宫中御药院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主管宫中用药的机构,但这也是其中的一项职责之一,杨戬多多少少拥有一点有关药材的常识,“对身体是否会有所妨碍?”   “这点分量只会让人快速入睡。”   杨戬点点头,那就是量大便有毒了。   不过这也无妨,有毒性的药材多得是,控制好分量就是。至少近期内,得让太皇太后继续活着。   走到床榻边,高滔滔正披头散发的躺在床榻上,睡得正沉。   “久违了。”杨戬恨恨地想着。   之前杨戬就因为这位老婆子而被赶出了福宁宫。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次黜落,在他而言却是一件幸运的事。   离开了福宁宫,就没有撞上先帝意外暴毙的那桩公案。据杨戬所知,当时就在福宁宫中的一干熟人,都被赶出了皇城,据说是被圈禁在敇建的寺观中,但也有说法是那些人全都被秘密处死了。   而更大的运气是他避开了这一回的叛乱。宫中绝大部分有官职品级的黄门,在这一回的叛乱中,都受到了叛逆们的挟制,要么从逆,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大部分人都服从了,而不肯屈从的那一小撮人,全都被处决了——只有王中正一人因为身份太高而例外。但随着宰辅们拨乱反正,从逆的宦官则尽数被囚禁起来,等待他们的要么是死,要么便是生不如死。   经此一事,宫内上百名黄门以上的宦官,今天一天几乎被一扫而空。而杨戬,则是因为早早的被踢到了宫中的清冷衙门中,便被叛军给丢到了脑后。根本就没想起来要将他拉进去。而等到叛乱结束,宫里面如杨戬这般还有官身的内侍官不到十人了。   虽然此前杨戬犯过一些错,但这个名字还留在向太后的心中。在宋用臣、石得一,以及两人的党羽尽数飞灰湮灭之后,杨戬便被重新启用,多多少少也能做些事的。   仔细观察了一阵,见太皇太后的呼吸平稳如一,杨戬确认了御医的判断。   回头问着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御医,“阿片的药效会持续多久。”   “看各人的情况了,有轻有重。跟药品的分量和本人的身体有关。”御医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太皇太后这是第一次喝药汤,到底会持续多久还不清楚。不过半夜时间总是有的。”   “醒来后就又是麻烦了。”杨戬笑了一笑,又问:“这药能一直吃吗?”   “三餐不能断,药倒是看情况了,只要太皇太后情绪不激动,一般是不用给她喝药的。”   杨戬沉吟一下,道:“你们要为自己着想,外面的事不要随便告诉太皇太后。尤其是二大王的消息。”   “太皇太后肯定已经知道了。”御医低声回复,“要是连二大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清楚,太皇太后方才也不可能大闹一场。”   杨戬叹了一口气,他出来时崇政殿那边都已经在写诏书了,现在二大王要么挂在了房梁上,要么挂在灯架上,母子连心,怪不得太皇太后方才会闹。   “二大王是罪魁祸首,太后和相公们饶不了他。可三大王还在,何苦这样闹?弄得不好,三大王那边可就难看了。等太皇太后清醒过来,就这么跟她说吧。到时候,你们小心一点,不要让太皇太后出事。”   “若是事情不妙,下官会命人再熬一份阿片汤。”   “那你们就小心应付,实在不行,就继续让太皇太后喝汤。总之一件事,就是不能让太皇太后有半点损伤。”   “下官明白!”   ……   “太后。王中正回来了。”   来自殿外的通报,打断了崇政殿内还没停止的议论。   “让王中正进来!”清冷的声音里有着几许急切。   向太后方才直接就在崇政殿上,让翰林学士写了一封奏章,叫了王中正过来,命他领人去赵颢那边宣诏。言辞举止中的迫不及待,就差对王中正说一句快去快回。   不过,王中正倒是能体贴上意,当真是快去快回,都没耽搁多少时间。   赵颢的判决,必要的程序都没有走,只能事后将之补齐。虽然从大理寺再走一遭才算是最好,但局势不稳,与其等到天黑之后,担心有人谋图不轨,想救出赵颢再决死一搏。从根子上断掉最是安全。   回到崇政殿的王中正一身的杀气腾腾。虽未着甲胄,却依然威仪自蕴。看着王中正现在的样子,外人一见,都不会怀疑他当世名将的身份。不过他真正领军的时候还不一定是这副模样。   王中正在殿中拜倒:“臣奉旨去责令齐逆自裁,如今事毕,臣特来缴旨。”   “终于死了……?”向太后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自从先帝赵顼病发之后,宫中朝中的规矩一切都不正常了。   皇后与亲王无相见之礼,从礼制上说,向太后和丈夫的两个弟弟根本就不能见面,见面了之后连拜见的礼仪都无处可循。亲王与宰执之间也是连说话都犯忌讳,但蔡确还是与赵颢勾连起来。   如果是在先帝赵顼安好的时候,赵颢岂敢轻犯?   现在赵颢死了,终于正常了。   “是太后仁德,许其自裁。”   “仁德?便宜他了。”她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太便宜了。   殿中几位宰辅心有戚戚焉。   正常就该是凌迟的,在他身上的肉被割尽之前,就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死。   韩冈则无所谓,人死了就行了。   绞死、斩首、腰斩、凌迟,一个比一个更为酷烈。但再残酷的极刑,其实都只是为了震慑世人,或是出上一口气。   “首恶尽数伏诛。臣请太后速速传谕城内各处,朝廷对赵颢、曾布、薛向三人的处置。”   这份要公诸于世的诏书已经写好,就在王中正领旨去请赵颢上路的时候,翰林学士已经将大诏书写完成。   “王中正,这份诏书给你,出宫晓谕百官众军。曾布、薛向流放交州,其子侄兄弟皆流放雷州、新州诸州。只要能够敛手服罪,朝廷不会加以重惩,但若还有人胆敢死不悔改,朝廷和吾也绝不会再宽宥。”   王中正登时跪倒,接下了旨意,随即转身出了殿门。雷厉风行处,完全就是一名令行禁止的名将。   目送了王中正离开,向太后问着下面的臣子:“好了。这下就不会有问题了吧?”   王安石躬身一礼:“太后已经宽厚如此,除了一二穷凶极恶之辈,谁还能不感念太后的恩德。”   韩绛也道:“便是有人还能惑众,待诏书一宣,其众也会纷纷散去。”   “那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向太后问道。   还有什么事?!   吕嘉问想帮太后扳扳手指。一、二、三,没见少了那么多人吗?   “没有了。”韩冈出班道,“为安定人心,朝廷需要一切如常。且如今首恶尽诛,余波渐平,不能为些许小事而耽搁了正务。”   他瞥了眼几位心浮气躁的同僚,尤其是吕嘉问,不用那么急!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六)   “既然如此,那各位卿家就先回去吧,以安人心。”   向太后没多考虑就同意了韩冈的提议。   “陛下。”韩绛上前奏禀,“变乱余波未息,今夜两府当宿直宫掖,以防万一。”   屏风后面的声音冷了下来:“昨夜宿卫的是那两个逆贼,今天该谁了?!”   东西两班的宰辅们面面相觑。   太后这个心结留得够重的,听口气就不对。   但宰辅们要宿卫宫掖,在宫中生变的夜晚,谁也不可能当作无事一般打道回府。万一出了乱子,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来处理。   “……以臣之见。”章惇说道,“两府还是全都留在宫中为是。”   “那诸位卿家就都留下来好了,其余卿家,都回去吧。”   向太后说着就起身,只听得屏风后一阵环佩急响,群臣连忙恭送太后退朝,待他们抬起头时,太后一行已经消失在通向后殿的小门中。   大臣们相互交换着眼色,太后走得如此之急,甚至没有多留下一句。   要知道,虽然残存的两府宰执都留下来了,但“其余卿家”中,还有两位不是宰辅,地位却能平起平坐,功劳也更高的人。   太后没提到留下韩冈,王安石也没有被留下来。   韩冈今日立下如此殊勋,最后却被太后给忘了。   不论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没理会,从这件事中来看,她对韩冈的信任还剩下多少?   数十道视线窥探着王安石和韩冈,猜测他们两位会不会主动留下。   “……都回去吧。”王安石停了一下说道,他面向韩绛:“子华,今天宫里面就拜托你了。”   韩绛点点头,“介甫放心。”   王安石转又对其他人道:“翰林学士照常宿直玉堂,其余都不要在宫里面留了。”   下面的一应重臣,除了翰林学士要在玉堂中轮值,其余人等,都不需要、同时也没资格留宿于宫禁之中。不过韩冈虽站在他们之中,但明显的不属于他们的行列,王安石自己主动出宫之余,还一并要将自家的女婿也带出宫去。   王安石如此做,韩冈脸色如常。一言不发。随着同列,一起退出了崇政殿。   吕嘉问与身边的同僚交换了几个眼色,又望着韩冈在前的背影。   十几只眯起的眼睛中,都在疑惑不解之余,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   王安石和韩冈现在都不能随意入朝,只有重新回到朝堂上就任实职,才有那个资格。所以不论是明天、后天,只要太后不提起他们,他们都不能主动入宫。只要他们两位的实职差遣一日不定下来,一日就不得随意入宫,必须等待着太后传唤。   但看方才太后的言行,她的想法就可以明了了。   今日的宫变,全都是天子致祸。   没有韩冈坚持要保住小皇帝,蔡确、石得一、宋用臣叛不了,也不敢叛——根本就没有理由。   太后不可能想不明白,先致祸,再解除,在这之间,韩冈他有什么功劳可以称道?   而且韩冈在明面上立功太高,其余宰辅看起来已经联手王安石要压制他了……说反了,是王安石主动联手其余宰辅,要将自家女婿给压下去。   从这边看来,韩冈最后就算能回到两府,也难以施展手脚。   不过幸灾乐祸的时间并不长,吕嘉问心中的念头又转到了上面的几个空下来的位置上。   不知太后什么时候会招内翰,御内东头小殿,拜除宰执?   吕嘉问心中火烧火燎。   功劳虽不及宰辅,但忠心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只要太后能提拔自己入两府,他吕嘉问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官人怎么还不出来?”   周南在灯下焦急地说着。   严素心坐立不安,就站在门口向外望:“是啊。都什么时候了,再忙也该派人送个信回来。”   云娘紧紧咬着下唇,手上的针线活早就没有按着样子来绣了,手上扎了一个个血点,都没觉得痛。   “别急,再等等。”   王旖说着冷静,但紧紧皱起的双眉,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心中的忧虑。   韩家内外灯火通明。   后堂中,韩冈妻妾都聚在一起,等着家中的主人回来。   就算是李信和王厚先后报了平安,黄裳等一众门人也都来问安,但韩冈本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口信传回,这让她们一个个都放心不下。   王旖宽慰着几位姐妹:“今天官人多半会留在宫中。多半稍晚一点就会派人出来传信的。”   “可是……”周南欲言又止。   王旖明白,摇头道:“没事的。”   可她也是一样难以安心。只要还没看见韩冈回来,终究是放心不下。   “京城虽好,还不如在外面过得安心。”   王旖闻言苦笑了一下,严素心的抱怨说到了她的心里。   早上送了韩冈出门,对王旖来说,今日不过是寻常的一天。但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她就听闻宫中有变,之后又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二大王贼心不死,竟然联络了蔡确和两名权阉发动了宫变,囚禁了太后和天子,大剌剌坐在了大庆殿上,等待群臣参拜。逼得丈夫在殿上挥锤杀人,而且是宰相,方才扭转了局面。   王旖乍听闻便惊出了一身冷汗,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黄裳等门人上门来,名为安慰、实则沾光。谁都知道,经过这件事后,再没有什么事能阻止韩冈回到两府。   可在王旖看来,这做官都做得提心吊胆,每天都要在刀尖上走路,还要与政敌相争,又为了道统,四面树敌,这样的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一日之间,或入云端,或坠泥沼。其得失进退,皆是归于天命——天子之命。   还不如退到地方军州上去。   一旦退出朝堂,按照多年来的惯例,留在朝堂上宰辅绝不会赶尽杀绝,天子也会刻意保护。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谁知道过个几年,这一位被赶出京城的失败者,会不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皇帝也需要留一把刀子,用以威慑朝堂。   就是当年新党对旧党,从上到下皆视如寇仇,欲除之而后快,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在地方上安享富贵?   而且做到韩冈这个地位,离开京城到地方任职,谁还敢劳动他做事?就是每天开宴饮酒,来自京城的诏书,也不会是斥责,而是问一下酒够不够喝,钱够不够花。   好生的休养几年,让家里安安心,也能教导着儿女们成才。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   王旖叹着:“也要官人愿意才行。”   韩冈有其目标,他要施展抱负,就必须留在京城中。可这样一来,日后如今天这般要担惊受怕的日子可能会更多。   正苦恼的时候,却听见外面一片人马喧哗,那声势是她日常听惯了。   王旖惊讶地站了起来:“是官人回来了?”   的确是韩冈回来了。   韩冈在外院没有耽搁太久,门人如黄裳,都以为韩冈会在宫中值守,早就告辞走了。   没有什么事需要吩咐,他很快便踏进了内院。   王旖已带着周南、素心和云娘,在门内等候,看见韩冈,便一起反复说着:“官人回来就好。”   “都哭什么,乱臣贼子,为夫杀得还少了吗?过去也不是没有亲手杀过,何必担心。”   一想到差点,方才韩冈,心神松懈,便再也难忍住了。   韩冈:“还以为你们看到为夫,会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官人今天怎么回来了?”   韩冈微微一笑:“没了事情,当然要回来。难道没事留在宫中不成?”   韩冈笑了笑,便收敛起来。以王旖的聪明,应该明白自己今夜没有留下宿直宫中的问题。不过再大的问题,也要比今天早上,太皇太后坐在屏风后时要强出百倍。   回想一下,今天的确是险。性命攸关之处,不比他当年刚刚病愈的那段时间稍逊。   幸好是过去了。   可到了这个地位这个年纪还要与人搏命,真要说起来,肯定是做错了。   方才太后没有留下自己在宫中,若是往好处想,是太后神思混乱,以至于疏忽了。可事情哪可能那么简单?   经此一变,总会有些想法。   坚持保住小皇帝的是自己,不论此事对错,政治上反复多变是致命错误。就算错了,韩冈现在也打算坚持到底,拖个几年,等风波平息之后,再说也不迟,现在则是绝对不行。   ……   “真是想不到。”   沉寂了不知多久,张璪突然冒出了一句。   “谁都没想到。”章惇道。   “本人也是。”张璪说。   韩绛皱了皱眉:“想不到什么的,用不着提了,今天想不到的事太多了,不多这一件。”   章惇道:“的确不用提,事后总不可能晾着……功劳就是功劳。”   “嗯。不错。”苏颂略点了点头。   虽然全都没有主语,不过到底在谈论的是谁,宰辅们各自都是清楚的。   “算是好事,不论从哪边来说……”章惇侧脸对苏颂道。   苏颂也没有否定。   回想起来,就是太后偏信韩冈一人,才会酿成今日的大祸,差点将太后和韩冈他们自己都烧进去。要不然,乱臣贼子是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但从今日之后,就不可能再恢复到过去了。   韩冈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今天在朝会重开后的作为,可以说是苦心积虑。   宰辅以外的一众朝臣,是韩冈出言带进崇政殿的。但最后又是韩冈将这些人给带出去。   他们除了唱反调,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过,给太后看见他们在唱反调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今天晚上,太后肯定会来召见众人。   一名内侍匆匆而来,几位宰辅看过去,是方才跟随在太后身边的一人。   “终于来了。”韩绛、章惇、张璪、苏颂都这么想着。   “东莱郡公何在?”那名内侍问道。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七)   小殿中静了,宰辅们集中过来的视线一下就阴冷起来。   传话的小黄门浑身一颤,声音都哆嗦了起来,“东……东莱郡公呢?”   “韩冈已经回去了,今夜宿直宫中的是两府。”韩绛的声音很冷。   “多……多谢韩相公,多谢韩相公。”   小黄门连声谢,然后走得飞快。   小黄门走后,殿中依然保持着安静。   苏颂捻着胡须,还真是意外。   无意间,听见坐在旁边的章惇咕哝着,“司马十二不冤……”   从西窗外望出去,苏颂暗道:“是不冤。”   ……   王中正过来的时候,韩冈已经准备睡觉了。   一天的折腾下来,他也累了。有两府宰执一同镇守宫禁,有王厚、李信控制京城兵马,不可能再闹出什么大事。   “入宫?”   听到这个词,韩冈也愣了。都打算要早点去睡觉,谁想到这时候还派使者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想要自己留镇宫中,前面还在崇政殿上的时候说句话就行了。   难道说又出了什么事不成?韩绛他们都解决不了?   总不会是张守约那边病情有变。因为重伤不便移动,老将军做完手术后就在宫中安歇,韩冈出宫前还顺便看了一下,情况还算稳定。可就算病情有变化,也不该为此招外臣入宫。   “才出宫,怎么又要入宫?”王旖担心地问着。   “为夫怎可能知道。不过是王中正来,宫里面不会有什么变化。”韩冈摇摇头,心中亦是不解。   若非这回是王中正亲自过来传诏,韩冈绝不会放心入宫,转头就会去通知王厚。让已经兼任皇城司管勾的王厚先入宫,确认了郭逵的动向,控制住宣德门,韩冈他才会进宫去。   “当不会是什么大事。”韩冈对妻子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也要半夜招官人?相公、枢密还都在宫中。”   “谁知道呢。”韩冈长身而起,“得快点了,不能耽搁。”   “是啊,太后有招。”王旖哼了一声,让人去取韩冈才换下的官袍。韩冈也命人出去,请王中正稍待片刻。   取了衣冠来,王旖过来服侍韩冈穿戴。放下了心,就不免抱怨起来:“都要睡下了,大半夜还折腾人。”   “莫说就要睡了,便是衣服裤子都脱了,人也睡下了,也得起来入宫。就是家中正着火,该放下也得放下。”韩冈叹了一口气,对王旖苦笑着:“谁让拿了这份俸禄?”   王旖嘟了嘟嘴,还是过来帮着韩冈整理穿戴,将袍服一件件地套上身去。   将内外袍服全都穿好,王旖拿起压制衣襟的方心曲领,踮起脚尖,要围在韩冈的脖子上。   韩冈轻轻压住了布带,对王旖道:“想起来了,又不是上朝,穿朝服就闹笑话了,换公服就行!”   今天是大朝会,韩冈穿的是朝服——貂蝉冠、罗袍裙、白花罗中单、大带,以及方心曲领。而日常上衙和陛见是穿的都是公服,紫袍、金带和金鱼带就够了。   “早不说。”王旖白了韩冈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饰物,唤了外厢听候使唤的婢女:“快去取寻常穿的公服来,可别让太后等着着急。”   韩冈清了清嗓子,“是要快点,不能让太后和两府诸公在宫中久候。”   ……   程颢讲学的寺庙中安安静静。   正是做晚课的时候,寻常时,就算到了半夜,寄寓此处的学生们也不会放低辩论的声音。   可今夜,一群士人如行尸走肉般坐在讲学的课堂中,没有大一点的声息,只有偶尔响起的窃窃私语,如灵堂守夜,鬼气森森。   或许当真是在守夜了——   ——为道学。   游酢想着。   程门的弟子在操行上一向被二程耳提面命,故而时常为士论所赞。除了当初在国子监中与教授新学的教授们闹了一场之外,一直都是德行的典范。从来没有说哪个弟子犯了事,牵连到学派上——在律法上也没有如此牵连的道理。   如果是学术之争,使道学受到朝廷的打压,那在士林中,反而是增光添彩。   可如今道学门下的刑恕,却是掺和进了谋逆大案中,这事情就两样了。   刑恕日常结交广泛,好友无数。横跨新旧二党,从宰辅家的子弟,到还没进入国子监的士人,他都有说得上话的友人。在同窗之中,几乎没有跟他的关系恶劣的,多年来诗文往来成百上千,就是游酢本人也曾经与刑恕通过一两次信。   一旦刑恕家里给查抄,只凭这些信件,就能让许多程门弟子从此毁废终身。而程颢、程颐,更是逃不了一个授徒无方的罪责。   二程一倒,道学又如何能够存世?   “刑七怎么就能做出这等事?!”   “当初就看刑恕此人险恶,只是其恶不彰,故而才与其敷衍。”   “刑恕一向多诡诈,欺世盗名,多少人为其所瞒过,谁知道他竟然如此悖逆不道。”   学堂中有人窃窃私语,渐渐地,说话的人多了,声音也稍稍大了起来。   游酢看过去,都是平常奉承在刑恕左右的门徒,现在就在撇清关系了。   过去他们可不是这样对待刑恕的。   早年韩冈在张载门人中所受到的期待,就是刑恕在程门弟子中受到的期待。   当年在韩冈以格物致知之说,重举气学大旗之前,他在张门弟子中,一直都被当做是十几二十年后,气学在朝堂上的依靠。是未来的支柱。虽然学问不佳,没多少人认为,他能在学术上有多大的成就,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足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护法。   而刑恕此前游走于西京显贵之间,在京城又是宰相家的座上宾,从上到下,人面广,人缘好,到处都有朋友。谁都认为他的前途远大,虽然做不到钻研经义,成不了饱学鸿儒,但足可以成一名护法。   程门想要发扬光大,刑恕这样前途远大的弟子,就显得尤为重要,绝大多数的二程门人,都与其相友善,那些目的不单纯的学生更是对刑恕巴结奉承,可现在刑恕一犯事,全都变了嘴脸。   “韩玉昆曾求学于先生门下。想必不会坐视先生受到牵连。”   “对。今天就是韩相公亲自拨乱反正,有其在朝堂上主持,必不会让先生受辱。”   游酢皱了皱眉。   寻常时,他们在私下里好像没少攻击过气学和韩冈,但今天立刻就把过去的言论丢到了葱岭西面去了。   “不必多说了!”程颢不知何时出现在学堂门前。一贯和善,接人待物如同春风一般的前任帝师,此时却是声色俱厉,“和叔犯法,自有刑律在!朝廷自会依律审判。尔等即无人参与其逆行,又何须担惊受怕,求于他人?若当真犯了大律,求到别人头上又有何用?”   程颢不是惯于训斥人的,但严词厉色的几句话,让好几人头都低了下去。   “先生说得是。”吕大临跟着程颢一起过来,他从后面站出来,“相信朝廷不会让无辜者受冤屈。”   “正是如此。”游酢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已经引咎辞职,程颢终究还是做过赵煦的老师。赵煦若逊位,程颢同样损失惨重。从这一点来说,刑恕的确是背叛了程颢、背叛了程门道学。   程颢曾为帝师,刑恕却在谋逆,这岂不是欺师灭祖?要说程颢参与刑恕谋逆,从情理上说,就说不通。肯定牵连不到程颢头上。而以程颢的为人,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他也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将他的学生都牵连进去。若是程颢求到韩冈那边,更不会有事了。   可几名僧人连滚带爬地跑来,其中还有住持和尚,见到程颢,就叫了起来,“伯淳先生,伯淳先生,外面被官兵包围上了。”   堂中一下就乱了,“怎么会有官兵?”   “肯定是来抓人的。”   “谁之前跟刑恕有勾结?!”   “肯定有人。”   “慌什么!”吕大临怒喝一声,转身对程颢道:“先生,学生去看一看。”   堂中惶惶不安,游酢等几位弟子过来扶着程颢坐下,见他们不为所动,一群程门弟子这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片刻之后,一人跟着吕大临回来,在程颢面前行了礼,“小人戴光,奉王上阁之命,前来护卫大程先生。”   所谓王上阁,应该是王厚。而王厚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这是不用想的。至于王厚怎么指挥起皇城司的人,也是用不着深究。   “皇城司的人是来给先生看门的!?”   游酢一下就把握住了重点,看门可是有好几种。   皇城司的人给帝师看大门也能说得过去。不过换做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未尝没有让他们将功赎罪的用意在。既然刑恕参与了谋逆,程门弟子中未必没有第二个刑恕。   但没过多久,游酢就看到另外一位得意弟子杨时过来了,蹲在炉子边,双手烤火。   杨时之前已经先走一步,现在却又回到了这里。   “怎么回来了?”游酢问道。   “方才从御街那边过来,看着韩三出宫,却没看到两府诸公出来。所以就回来知会一下。”   “这怎么可能?今夜他该留在宫中才对。”游酢惊讶莫名,韩冈今天立下了泼天的功劳,理应与宰辅们地位相当。   吕大临冷道:“若无韩冈,便无今日之变。他怎么能留在宫中?”   “都回去睡吧。”程颢不想听这些,赶着学生离开。在庙中寄寓的就回房间,在外租房的就回各自的住处。   游酢跟着吕大临等几名同学做一路走了。   天寒地冻的夜风中,吕大临问着游酢:“朱雀门可能出不去,定夫今日到愚兄家中小歇如何?”   游酢的住处在外城,若是要出去,少不了要经过朱雀门,但今天的情况不行,他点了点头:“多谢与叔兄,如此小弟就叨扰了。”   吕大临和游酢相互客气了几句,就抵达了御街。   这是一队人马正从前面的巷口上了御街,然后转向北面过去。从吕大临和游酢这边,能看清提在亲随手中的一盏盏玻璃灯笼,玻璃灯盏上的“韩”字字样,直直的映入眼中。   吕大临一脸的困惑,“怎么又入宫了?”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八)   “枢密,回来了。”   “倒是不慢。”   在城头上向外眺望的士兵回过头来,郭逵应了一声,起身下城。   拾级而下,当郭逵从城头上下来,王中正和韩冈一行已经抵达宣德门外。   宣德门的侧门吱呀呀地打开。   火光摇曳,在赤红的光线照耀下,可以看见王中正和韩冈都对郭逵出现在门洞里吃了一惊。   “郭太尉!?”   “枢密?”   “玉昆,你来得到不慢。”   郭逵笑道。他知道王中正是去做什么。   王中正出宫的时候,也经过了一番询问。郭逵亲自下城来问过王中正,方才放了他出门去。   韩冈早下了马,与王中正一同走进城门门洞中,到了郭逵近前,行礼后便问:“枢密怎么下城来?”   放在这个节骨眼上,郭逵再严格,也没人能说他什么不是。只是坐镇中军帐的大帅来营寨门口检查出入,不可能不吃惊。   “今晚不同,不亲自看着,就放心不下。”   郭逵说着,冲韩冈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韩冈怔了一下,随即了然,点了点头:“多劳枢密了。”   郭逵的确老辣,有他亲自迎进来,自己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郭逵转身陪着韩冈和王中正往城内走:“张希参那边可就要拜托玉昆你了。”   “以张老太尉于韩冈的恩德,韩冈岂敢不用心?太医局中最擅外科的医官早前就都入宫了。没有伤到脏腑,只要能熬过感染一关,张老太尉很快就会痊愈了。”   郭逵和韩冈说话,王中正一言不发,也不催促。   不过韩冈自己心中有数,知道不能多耽搁,与郭逵说了两句,待出了深长的门洞,便与郭逵告辞。   “对了。”王中正离开前却问郭逵,“太尉,方才还有谁出门?”   郭逵摇摇头:“没有。”   “这样啊。”王中正冲郭逵拱了拱手,“多谢太尉告知。”   韩冈心中又是一片疑云。   王中正出宫之后,太后竟没有再派人请王安石入宫?!   不过他没有将惊讶再表现出来,与郭逵告辞,便往深宫中行去。   深夜的宫室,不同于白天雄伟华丽,更让人觉得阴风惨惨,寒气逼人。殿阁之下的灯盏,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大片大片的黑暗笼罩在宫室上。   每一次看见夜里的皇宫,韩冈都会觉得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好住处。难怪日后会有圆明园和颐和园,不论哪个时代的皇宫,恐怕都是阴气过重,不宜人居的地方。   走了几步,韩冈却发现方向并不是往宰辅们宿直的地方过去的,也不是天子的寝宫。太后的寝宫当然更不可能。而是一处在国家政治中,地位十分特殊的一间殿宇。   “内东门小殿?”   天子要拜除宰辅,都会前往内东门小殿,宣翰林学士来书写诏书。向太后于此召见,正常来想,也该有着极深的政治意味。   王中正脚步不停:“太后就在内东门小殿中等候。”   “太后若要拜除,应该招翰林学士才对。”韩冈轻声道。   “究竟是何事,还请东莱郡公询问太后,岂是中正可以多嘴多舌?”   韩冈与王中正交情颇深,对话也不像普通的宰辅与内侍般,充满了隔阂和歧视。既然王中正这么说,表明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韩冈不再多问,与王中正快步而行。   心中则揣测着,韩绛、章惇几位,此时会不会也在内东门小殿中。   当韩冈抵达内东门小殿外,王中正进殿通禀时,结论出来了,没有。   透过敞开的殿门,韩冈并没有看到韩绛、章惇他们,只有向太后人在殿中。   是已经召见过了,还是在自己进来之前,太后根本就没有召见韩绛他们?   得到里面的通传,韩冈一边猜测着,一边跨进殿中。   ……   “差不多该到了。”   如果太后当真派人去传韩冈。   章惇不清楚太后到底有没有这么做。但有不冤枉的司马光在,章惇确信,向太后当会去招韩冈入宫。   只是现在不可能让人去打听证实。   内宫中再私密的消息,从宫里面传出来,也跟水透过渔网差不了太多。宰辅们想要去了解,渠道多得是。消息灵通与否,差别只在迟早。但在明面上,打探宫内阴私,却是不能触犯的禁忌。   而且章惇也无法确定太后招韩冈,会是什么事?   只能猜猜会是在哪里召见韩冈。   首先不可能在内宫中。先帝尚在时还好说,可如今没了男主人的家宅,哪里能让男子夜中进出?   难道是内东门小殿?那还真的不妙了。   韩冈的打算,章惇怎么想都觉得不妙,只是没办法对外面公开。   章惇可从来都没觉得韩冈是半途而废的一个人,打定了主意之后,都会千方百计达成目的。   韩冈对赵煦的坚持,很难说不是因为他的目标,而这一回的宫变,便是由此而起。   这样的韩冈一旦重归两府,在外又没了蔡京的牵制,以他的能力,日后不知会将朝堂给闹成什么样。   章惇彻夜难眠,张璪也同样无法安睡。   只有韩绛找了个理由先去内间睡了,只是不知他到底能不能睡着。   苏颂自己也没睡。为了观测天空,他习惯了晚睡,甚至彻夜不眠,只在白天抽出一点时间补觉。   对坐立不安的章惇和张璪,他都觉得好笑。   以韩冈的功劳,受到重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过章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韩冈生分的?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征兆。   苏颂推开窗户,涌进室内的寒气,顿时让人睡意尽消。   不过天上的星星又看不见了。   苏颂失望看着无光的夜空。   冬天的东京城,日月星辰总是比其他地方要黯淡许多。就连晴日天空中的蓝色,也是蒙了一层灰,远不比上记忆中的澄清通透。   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好天气。苏颂想着。   ……   只隔了一个时辰,韩冈重新来到太后驾前。   换了一身日常的公服,行动也轻便了许多。只是心中疑惑难解,却远比脚步要沉重。   再拜而起,得到了太后赐座,韩冈坐下后就问道,“不知陛下漏夜招臣入宫,可有何事?”   “辛苦韩卿了。今日是吾的不是,以为卿家今晚应该在宫里宿直。”   听到太后这么说,韩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合适。   说自己不是宰辅,所以不能留在宫中?这感觉就是在求官了。今日之事,太后或者是无心,但他却不能不多心。   韩冈正在斟酌着怎么回覆。就听向太后又说道:“今日多亏了韩卿。若非卿家,吾母子性命不保。卿家于吾,是救命之恩。”   韩冈站起身:“这是臣的本分。”   “卿家安坐。”向太后让韩冈坐下,叹道,“可满朝文武,能尽到这个本分的不多。”   韩冈头疼了起来。这话本没什么,就是当着众宰辅的面说也一样。可现在,宰辅们都在宫中,却单独召见了自己,就架不住有心人要联想了。   “未能尽到本分的,也就区区数人。罔顾圣恩者,毕竟是少数。”   韩冈如此说,屏风后的声音,也不再追究,问道:“两府里面的那三名逆贼,一个死了,两个流放。不知韩卿觉得该怎么办?”   怎么办?   韩冈微微一怔,这让他怎么说。   白天的那么多话是白说了吗。不都是在说之后怎么办?   想了想,道:“一如既往便好。稍待时日,陛下可以静观有何不尽如人意之处。”   “卿家话的确有理。不过吾觉得国家大事,不宜耽搁延误,得尽早弥补。两府阙额,卿家自是其中一人,剩下的两个谁比较合适?”   终于明白太后想说什么,韩冈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这话若是正常的出自天子之口,他说不得就得跪下来请罪,或是自证清白。这明摆着就是皇帝的猜忌。但出自向太后口中,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韩冈也不可能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推举谁谁谁上来填补空缺,更不可能大剌剌地说一句舍我其谁。   “请殿下圣心自断,此非是臣等可以妄言。”   “卿家尽可直言,吾素知卿家为人,不须顾忌。”   韩冈口中发苦,这不是难为人吗?   进退宰执,这个权力太烫了,韩冈现在还拿不到手上。真想要应承下来,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他不是没有想法。   只是现在的情况太过顺利了,让他怀疑起是不是章惇私下里跟太后说了什么?不过只要自己看不出私心,就无所谓。   沉吟了一下,韩冈说道:“陛下可知御史?御史之用,在于绳纠百官,威慑宰辅,使人主耳目不为权臣所蒙蔽。所以御史进用,其人选便不能由宰执议论,而是御史台与内翰共荐。”   当御史台有空缺之后,就会由御史台的正副手——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以及翰林学士来推荐人选,由人主在其中挑选合意的人选。   韩冈相信太后肯定知道这个规矩,所以他说道:“所以陛下既然属意微臣,那两府阙额,便不宜再由臣推荐。”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九)   尽管实际如今的御史台,已经被宰辅们控制在手中。可在明面上,推荐和决定御史人选的权力,宰辅们依然插手不得。   没有哪个宰辅能够自己直接上书,说某人适合做御史,这不是推荐,这是把自己也搭进去的陷害。   同样的道理,即将重归宰辅行列的韩冈,也不方便公然插手宰执的候选名单。   在暗地里撺掇,通过言辞来引导,推动某个人上位是可行的,也很常见,韩冈也做过。可当太后将人事权放到他面前,韩冈却不能不退避三舍。   “陛下既然属意臣,那两府阙额,便不宜再由臣推荐。”韩冈的回覆无比郑重。   “卿家如今可不在两府中。”似乎是找到了韩冈话中的矛盾,向太后的声音中隐约带了些微笑意,“这不正是要卿家推荐吗?嗯?”   韩冈只能苦笑。   话不是这样说的。   现如今从太后的话中来看,如果没有更深的用意,应该就是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   但韩冈即便不用为日后考虑,他手中可以举荐的人选也显得太少。他对气学门徒的培养,还远没有到收获的时候。   能够晋身两府的几人中,游师雄年资尚浅。而资历合格的苏颂已入西府;至于沈括,韩冈在确定他是否又犯了老毛病之前,不愿意举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曾经有过来往的上司、同僚,比如在河湟时的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在白马县时的开封知府孙永,在京西时的京西北路转运使李南公,以及现如今还在关西的赵禼,人数不算少,可惜他们都不适合。   而且若是保证日后太后的信任不再,再回想起此事时不会翻起旧账。同时也为了自清,以避人言,韩冈还得顺手举荐一个自己看不顺眼,对方也看自己不顺眼的人选。可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韩冈抬起头,透过单薄的屏风,望着屏风后模糊的身影。太后明显正在兴头上,泼冷水也不合适,那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韩卿?”   见韩冈迟疑,屏风后的太后催促着。   “陛下。余职且不论,若要臣来说,今日京师人心动荡,一如当初先帝发病的冬至之夜。为安定朝野人心,当先请一有夙望,能服众的元老出山来。”   ……   王中正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太后对韩冈的态度,是信任还是猜忌,他至少还能看得出来。   只要韩冈一句话,朝堂上的局面就会大变样。   众宰辅都在宫中,可向太后视而不见。看这样子,如果韩冈不推荐,太后估计多半就会乾纲独断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理由。   剩下宰辅虽没有参与到叛乱其中,但他们脱不了失察的嫌疑。王安石和韩冈一离开朝堂,太皇太后和二大王立刻叛乱,宰辅们不能防患于未然,向太后对宰辅们的信任自然不剩多少了。   而且今天能平叛,明天呢?   蔡确当初虽没有赶上册立皇太子,可后来也是拥立太子登基的一员。而薛向更是曾经参与过冬至夜定储一事,仅次于韩冈和张璪。   其他宰辅又能比他们多忠心多少?   从结果倒推原因,太后的想法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事前根本就想不到,在被太后派出去请韩冈之前,王中正也以为韩冈从此圣眷不再。而现在韩冈在太后面前,举荐自家岳父的情景,也是王中正始料未及的。   ……   “有夙望……”向太后自然知道韩冈说的是谁,“这不就是令岳吗?”   韩冈没有因为太后对王安石的称呼而避嫌,“以楚国公人望、威信,保扶圣君,稳定朝纲之任,非其莫属。”   “可是平章军国?”   “平章军国重事!”   韩冈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没了“重事”二字那还了得?   “啊,说的就是平章军国重事。”   若说有夙望。朝堂上除了王安石之外,再无第二人。便是韩绛也差了一筹。   而王安石今日立此殊勋,重归平章军国重事的旧职是在情理之中。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他再做宰相。韩绛是昭文馆大学士,首相,王安石总不能回东府将他挤下去,更不可能站在韩绛的下首。   “……楚国公的确劳苦功高。”向太后在时间稍长的一阵停顿之后,将话说了出来,“吾也考虑了很久,朝中的确需要楚国公。”   “陛下圣明。”韩冈低头行礼。   “不过楚国公是当朝元老,旧日又做过了平章军国重事,今日又立下大功。官复原职,是在情理之中。吾想知道的是蔡确、曾布、薛向这三位逆贼所留下的空缺,该如何填补?”   ……   在吕嘉问的眼中,蔡确、曾布和薛向这一次最大的功劳,是让出了两府中的三个位置。   三人去后,政事堂只剩韩绛、张璪二人;郭逵可以不论,枢密院也只有章惇和苏颂两人。   两府中一下就多出了好几个空缺,正常情况下,可不知要等几年才能遇上。又正好自己在京师,位置也能够得上,这更是难得。   也许太后对自己感观不佳,但那也是因为韩冈造成的。现在韩冈明显在太后那边不再受信重,只要自己努力一下,进入两府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想到毕生的梦想近在眼前,吕嘉问心中焦热如火烧,扯开襟口,推开书房门,望着黑暗中的小院。   王安石是否东山再起尚不可知,纵使回来,也只会是平章军国重事,而不会占去两府阙额。   而韩冈,从功劳上看,不让他重入两府,哪里都说不过去。   但太后会怎么安排他?   如果进枢密院,是与章惇并为枢密使,还是章惇成为宰相,韩冈接任?又或是韩冈继续做枢密副使,苏颂顶上章惇的位置?   这倒是可能性很大。以韩冈和苏颂的关系,还有年纪,韩冈完全没有必要。而从他过去的为人来看,也不会急着争夺枢密使的位置。   当然,韩冈也有可能进入中书门下。   他不会立刻就任宰相,再大的功劳也能用其他方式进行奖赏,只会是参知政事。   但不论韩冈进入东府,还是西府,都能够顺利掌握住权力,加上章惇和苏颂两人,都是韩冈的盟友,韩绛老迈、张璪无用,太后肯定需要一个能与韩冈对抗的人选。   太后需要什么样的角色,吕嘉问就会去成为什么样的角色。只要能够进入两府,因为这样是最容易的。   皇帝总是需要几个能做事的宰辅,然后再配上几个与他们合不来的同僚,这样才是一个稳定的,能让皇帝安心的政府。   不说前朝多少例子,只看本朝,就知道多少宰辅一开始是天子为了扼制权臣而被提拔上去的。这些年,吕嘉问可是亲眼看见冯京、吴充、蔡确之辈是怎么借着王安石的光,踩在他身上,一步步爬上宰相之位。   这条路多少人走过,是最简单易行,也是最顺畅的一条。   不过能看出这一点,不会少。至少李定肯定看到了。   尽管两府空出的位置有三个,但太后那边,并不一定需要塞进去多少人。对于将名额一个个都占满,并没有太多的急迫性。   真要说起来,最后除了韩冈之外,能入选两府的甚至可能只有一人。   “一个啊。”   吕嘉问悄声自语,然后转身回房。   今晚就得写封奏章上去,这时候,得尽快表态。不然肯定会输给做着御史中丞的李定。   ……   三个空缺如何弥补?   韩冈能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殷殷期待,只是他心有顾忌,也另有想法。   “蔡确诚奸佞之辈。得选入朝后,十年身登公辅。其善于作伪,长于体察上意,先帝一时失察,致使其能够祸乱朝堂。”   有今天的事,韩冈便敢当着太后的面指责赵顼用错了人。   向太后也没有为丈夫辩解的意思,点头道:“卿家说得是。”   “其余二人和蔡确一般。蔡确看惯风色,惯会见风使舵,小人也。曾布曾受家岳推举,数年便至三司使、翰林学士,但其为人反复,因而被逐出京城。薛向诚有才,财计之术,当朝无人能及,不过对圣人之学少见亲近。”   “卿家说得是。三人正是如此。”   “此三人非是朝列所望,却能罗列朝堂,乃是先帝权衡之策。”   “嗯,的确。”向太后点头称是。   秉政日久,向太后多多少少也能明白当初赵顼为什么将曾布给调回来。从曾布推及蔡确、薛向,他们被启用,差不多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以陛下之智,若再有三五载,必能将此等小人或用之,或逐之,进退由心。只可惜一场意外给了他们机会。”   向太后沉吟片刻,“卿家说的道理吾都明白了,卿家打算举荐沈括?”   韩冈张了张嘴,他什么时候打算举荐沈括了?   “……陛下误会了。”停了一下,他说道,“如今朝廷纲纪正需有德望者稳定,有才无德者可待日后视时势而用。所以依臣之见,既然陛下难以决断,不如让群臣推举,择其善者而用?”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   “推举?”   让群臣推举宰辅?   向太后咀嚼着韩冈的提议,一时反应不过来。   王中正更是大皱眉头。   举荐之事,世所常见,也是朝廷除磨勘铨叙之外,任用官员的重要渠道。但举荐从来都是高级官员举荐低级官员,没有说由一群低品官员推举出一名高官来。   就像宰辅和各路监司长官推荐僚属,御史台的正副和翰林学士举荐谏官,无一例外都是高官举荐,所以才会有宰辅门前的车水马龙,所以才会有罗织党羽之说。   方才向太后让韩冈举荐,也是因为韩冈是确定要入两府。而且若将站在西府班中的宣徽使也算作是宰辅序列,韩冈等于是两为辅弼,已是宰辅中的老资格了。   可是让低级官员推举高级官员,就不一样了。   这往大里说是乱上下之序,平常而论,也是有悖常例,属于非常之举。   如果韩冈直接推举朝廷中的哪位重臣,那还好说。可如今让朝臣公推宰辅,日后成了惯例,州县亲民官是不是也可以由当地衙门里的幕职选出,各路监司是不是由本路州县官选出,各军将领,是不是也能有样学样?真要变成那个样子,这朝廷还怎么统治天下?   一帮人推举一人上位,五代时候倒是多见,本朝天下明面上也是着么得来的。现如今,一群盗匪共推一个头领出来,又或是乱党想要个能顶罪的傀儡,推举一个倒霉鬼上来,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   王中正久在军中,对军队里面的积弊了解不少。   朝廷一向是厚遇武将,而苛待士卒——相对于普通士兵,对中高阶也就是有品级的武官的待遇,绝对算是宽厚了,所以有意叛乱的武将几乎没有。   本朝绝大多数兵变,都是由底下的士卒因受欺压而开始。在他们起事后,是要挟长官一起叛乱。如果,就从普通军官中推举一人出来,最后朝廷招安,领头的死罪,下面的士兵运气好的话就能逃得一条性命。   就像当年太祖皇帝,在陈桥驿黄袍加身,有说法是早有准备,当时只是故作姿态,但也有说法,赵匡胤是为下属裹挟,在那种情况下,退让不得——即便太祖皇帝事先全不知晓,当亲弟弟和下属拿来了黄袍,他难道还有推脱的可能吗?   这就是五代的惯例。而五代的习俗,有很多延续到今。兵卒裹挟上官的例子,王中正随手就能举出十几个。   当年曾经经历过的广锐军兵变,吴逵虽被称为元凶罪魁,可实际上兵变开始时,吴逵还在监狱中,是他手下的将校们见他无辜下狱兔死狐悲,更重要的是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所以才会起兵反叛,从狱中劫出了吴逵,裹挟他一起叛乱。   仁宗时保州兵变,也就是郭逵扬名立万的一次叛乱,也是士卒先行叛乱,将几名将领架上去做头目。不肯从贼的几名军官,没一个能活下来。   而类似的情况,五代时更是多如牛毛。当底下的兵将黄袍拿出来后,双方就都没有退路了。太祖皇帝要么穿上去,要么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众叛亲离。   不过就在王中正满腹猜疑,揣摩着韩冈的用心的时候,就听见韩冈的补充说明。   “臣之所谓推举,只是提供候选者以供陛下参考。方才臣也说了,不论太后是准备用在东府,还是西府,只要确定何处有阙额,便让公推出三人,由陛下在其中挑选一人。”   也就是说,最终决定权依然还在天子或代掌天子权柄的皇后、太后手中。   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也走不了千里。现在只是顺便脱身,利用一下机会。潜移默化,才是正道。   何况他的最终目标从来就不在这里。   所以韩冈并不心急。非要弄出什么通行数百年的制度来,那样的人或许有,但绝不是行事极端现实的韩冈。   王中正感觉这样听起来就好些了。不过另外还有种感觉,就是觉得韩冈这是不愿意接受宰辅的举荐之权,然后临时想到的变通办法。   在一转念间,王中正已经想到韩冈到底是从哪件事上得到的灵感。   如今蹴鞠和赛马两大联赛,其中的会首选举,即是一人一票。如今用在宰辅的人选上,也不算是别出心裁。如果韩冈的意见传出去,世人只认为韩冈这是在用民间之故智。   荐举之权,看着是好事。但要荐举的对象贵为宰辅,臣子就不可能将这份权力拿到手,一旦传出去,必为众矢之的。宰相那边能答应的可能性也极小。就算通过了宰辅,选了合乎自己心意的人选。但他举荐上来的人,说不定会反过来落井下石,以避嫌疑。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王中正想着。总比韩冈自己来选,能少去大半非议和争论。   “哪些人来推举?”   向皇后没王中正想得那么多,但大体上还能了解一些。   “既然是为了两府,备选者至少得有两制官的资格,而推举者则不能局限在两制官中,至少得侍制以上官来参与,否则也称不上是众望所归,只是少数人的私相授受。”   “两制……侍制以上官……”向皇后慢慢琢磨着。   内制翰林学士、外制中书舍人。即是官职,也表示等级。就跟侍制一样,过了侍制这一条线,就是重臣。   通常两府晋用新人。若不计外路,只看朝中,三司使、开封知府、御史中丞,以及翰林学士,都是在备选的行列中,尤其以翰林学士居多。   两制以上官,就包括这些人。   “依臣愚见。两制官以上可被推举,在京侍制以上官则皆有推举之权,不过一次只能推举一人。届时在陛下面前,侍制以上官于殿上公推。得举最多的两人或三人中,由陛下选择一人就任。”   约束权力,不如扩散权力。想要压制皇权困难重重,但顺手将太后送来的礼物来个见者有份,那就容易多了。   只要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太后手中,韩冈自问他的建议要通过并不难。   “这样啊。”   听完韩冈的叙述,向太后便轻声应答。缓缓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韩冈的提议,乍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最后还是由她本人来选择,其实就跟常见的举荐是一样的。   “也差不多。”她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一开始肯定没什么区别,的确应该差不多。韩冈心中说道。   不过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   一旦选举成了惯例,当哪位重臣有资格晋身两府,其门生故旧都会主动为其奔走。   一旦有机会掌控朝政,家中的子弟、门人,投效的僚属,都会对他们产生期待。而政敌,也不会忘记秋后算账怎么写。到了那个时候,就绝无退步的余地。身后就是悬崖,前进方能得保无恙。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这位宰辅是被朝臣推举上去的,那么他就免不了受到这些朝臣的牵制甚至裹挟。   而且选举能选出合格人选的可能性很小。   尤其是这种人数不多,地位又相差不多的选举。如果没有人四处勾结许愿,最后选出来的,多半是最为平庸、最为无害的一个,太过突出的往往都会被视为另类,难以在选举中出头。   但那是以后了。这第一次,表面上还乱不了。   “王中正,去请楚国公。”   向太后其实已经很累了,今天一天,是她面临过的最大危机,情绪上也激烈波动,早耗尽了她的精力。但她还是在咬牙坚持着,想要尽早将所有事都处理好。   王中正没有迟疑,立刻跪下领旨,然后便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王安石出现在内东门小殿中,向太后没有多绕圈子,很直接地说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忤逆之辈,亦是天下不幸,竟有贼人敢谋逆。幸有卿家能拨乱反正,如今京城人心不安,须得卿家维持,不知卿家可否屈就平章一职?”   王安石过来时,虽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太后会如此直接。要任命臣子就任要职,首先得写诏书吧,哪里能当面询问,却没有一个纸面上的文字记录。   看到王安石没有即时作答,太后又道:“还请楚国公勿要推辞,就算不看吾和官家,也要看在先帝的分上。”   向太后的水平见长。虽说言辞不算出色,但正好抓住了关键,将王安石架了起来。而且王安石也不可能不顾念旧情。   “先帝之恩,臣粉身难报。臣如今虽昏老无用,若能稍补于朝廷,又何敢惜身?臣不才,愿领命。”   “这就好,这就好。”向太后喜动颜色,“有平章在,吾就安心了,这就让内翰过来写诏书。”   王安石又望着女婿。难道韩冈还没有就任两府之位?要不然,翰林学士就该在这边站着。   “这是令婿的举荐,正好跟吾想的一样。”   王安石皱了下眉头,不过想想也就罢了,韩冈的推荐影响不了他的行事。但下一刻,听到太后的话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推举?让太后自己做最后的选择?   王安石只觉得匪夷所思,茫然不解地看着自家的女婿,全然闹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韩冈当有自知之明。若是由京中军民来推举,朝中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可换成是朝臣,有多少人会推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韩冈在朝臣心目中的形象,可不如他在民间的声望。   至于种痘法的感激?那些朝臣就别指望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那些读书做官的,尤其是做到当朝重臣,就别指望会有所谓感恩、节义。   这是不打算入两府了?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一)   王厚刚刚被章辟光送了出来。   离开开封府衙后,王厚便向朱雀门进发。   上百骑兵行走在夜色中,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也有窥伺的目光在闪动。但看到王厚一行,他们就躲藏得更隐秘了几分,甚至连目光也隐去了。   王厚看见了,却没有捕捉他们的意思。   这些都是各家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仆役,当初王韶还在京中任枢密副使的时候,遇上朝局动荡,也没少派家丁出去监视道路,打探消息——由于出身军中,他们表现还相当不错。   抓这些耳目,平白得罪人,就是送进去也会被放出来。而破坏约定俗成的惯例,在京城中可就要被视为异己,受到抵制甚至攻击。   而且王厚还想早些跟李信通个气,有些事不能依靠亲信来传话,面对面的交谈最为安全,不能再浪费时间。   这已是王厚今天第三次押送人犯至开封府。其中还有些是犯官的家眷,一路上哭哭啼啼让人好生心烦,真不如第一次跟章辟光一起押送蔡家叔侄,直接堵上了嘴。   说起来还是有了功名敢下手。王厚要顾忌文官们的想法,但同为进士的章辟光完全不在意,之后送到开封府,沈括那边。   一开始的蔡京已确定下狱,听章辟光的口气,这两天就处理了他。   狱中料理犯人的各色手段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只是王厚并不好学,也就没细问了。章辟光想要表现,就让他表现好了。   跟在蔡京之后,一批接着一批的逆党被送进开封府。押来的人犯一多,原本面积并不算小的开封府狱,就变得拥挤起来。   原本只关了三五名犯人的牢房,一下塞进了十几人,别说躺下来睡了,就是站着也嫌挤。   这样的混乱中,一两个犯人出点意外,发些急症,真不是什么大事。   沈括那个胆子,不敢下手帮韩冈,但也不敢坏事。有章辟光在中间下手,蔡京逃不了。   出来时章辟光,给了他一个机会。没有韩冈的支持,沈括就别想入两府,这节骨眼上,怎么能犹豫呢?   不过王厚倒没觉得自己之前没有抢先将蔡京解决有什么大不了,相比起大庆殿上抢了武器杀出来对韩冈的帮助,这也算不上是个事。只是犹豫了一下,给章辟光抢了先去。   但最丰厚的奖赏,在此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全然不需要多担心。   马蹄声得得响着,蹄铁敲击着青石路面,几十匹骏马踏出的节奏交织相融,如雨打芭蕉般的清脆爽利,仿佛王厚的心情。   只是没有过久,王厚拉起缰绳停了下来。   一支巡夜的小队,正押着三人从前面过来,王厚的亲随见状,便迎上去询问究竟。   “怎么回事?”   待亲随回来,王厚就问道。   “回皇城的话,他们是犯了夜禁。”   “夜禁?今天还有人敢犯夜禁。”   现在可不是白天,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御街上,更别说今天如此特殊了。   一干人躲在阴暗处可以当没看见,但鬼鬼祟祟地想要横穿御街,被抓到就没有放过的道理了。   王厚瞟了三人几眼,其中一人穿着最为华丽,与两名仆役装束的汉子截然不同,明显是做主人的。不过长得膘肥体壮,满脸横肉,倒像个土财主。   整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双手被绑在背后,嘴上也勒了一圈,喊不出话来。只是靠近了,王厚就从他身上嗅到了浓浓的一股酒味,还有桂花香,也不知是在哪里蹭了一身的香粉。   天子丧期之中,天下禁乐,京师的时间尤其长,可这一位明显就是喝了花酒回来,又正好给巡夜的撞上了,当然不能放过。   官府的棒子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夜半不归,看着就不是好人。”王厚笑道。   王厚看了醉鬼几眼,没什么兴趣地摆了摆手:“罢了,送他到开封府吃几天黄粱糙饭就好,还能减减膘。这身板再胖下去,到了祭春就该挨宰了。”   王厚说了个好笑话,手底下一群人哈哈地陪着大笑起来。   却听见前面有人一声呵斥,“是何人在御街上喧哗?”   笑声猛然一窒,王厚抬起头望过去,迎面过来一队人马。   近了之后才看清楚,那并不是巡夜的兵卒,而是为重臣开道的亲随。   王厚顿时就皱起眉来。   万一是哪家脾气不好的文臣,这就又是一封弹章背上身——这个日子,可不是能放声大笑的时候。   不过等他看清了灯笼上的字号,神色就放松了,拍马迎了上去,“可是东莱韩府?”   “啊,是处道啊。”   ……   韩冈从内东门小殿离开时,已经夜上三更。   拜除王安石为平章的诏书已经写好,就待天亮发出去。   而韩冈所提议的选举,费了点周折,则也拟定了诏书和细则,这还要与宰辅们进行讨论。   太后同意了,平章军国重事也同意了,仅剩的宰相和参政,也就是韩绛和张璪两人,也不可能同时否定太后和王安石的意见。   不过其中也做了一些补充,尤其确认了两府中,不同位置上的候选者的范围。   比如宰相这个位置,两制官是不可能一下就坐上去的,必须是现任的执政,或离任的宰执才有资格。而枢密使,参知政事可做、枢密副使也可以升任,枢密副使转任参知政事也十分常见,都不会单纯由两制以上官来参加选举。   所以暂定下来的,没有担任过宰执的两制以上官,只能为枢密副使。只有翰林学士中资历最老的翰林学士承旨才有资格,与枢密副使,和曾为执政的重臣参加参知政事的选举。至于宰相和枢密使,就没有两制官出场的空地了,只有现任和前任的宰执才能作为候选人。   至于专供有功名将的签书枢密院事,因为是另一个体系,本身也没有实权,则另当别论,并不计入选举的范围之中。   讨论完这些琐碎的细则,时间已经不早,送了疲惫不堪的太后回寝殿,韩冈也再一次从宫中出来。   太后又忘了让韩冈留在宫中,而没有进入两府的韩冈,也没打算在宫中过上一夜。宿直的是诸位宰辅。   王安石倒是留下来了,他是新任平章。   在一起从内东门小殿中出来之后,王安石并没有多问什么,包括韩冈的动机以及这个想法的来源。而是直接去了其他宰辅们落脚的地方。   韩冈正准备回家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没想到在路上碰见了王厚。   ……   听到王厚的声音,韩冈挺惊讶。   以王厚的性格,不应该这么轻浮,半夜里在御街上大声说笑。   “处道?”韩冈惊问。   “真的是玉昆你。”看见韩冈当真在人群中,王厚上前说着,“不是才入宫去?怎么就又出来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难道还能住在宫里面不成?”韩冈笑着说。   “两府可都没出来。”王厚回头往宣德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转回来就压低了声音,“方才进去的也不只玉昆你,可出来的就玉昆你一人。”   王厚领军巡视城中,知道韩冈和王安石入宫也不足为奇。   韩冈道:“家岳已再任平章,所以留在宫中。”   “……那玉昆你呢?!”王厚愣了一下,然后问,“难道还要辞了再接?”   “不是。”韩冈摇头,“暂时不会有诏书。”   王厚的脸色变了:“今天这么大的功劳,还进不了两府,日后谁还跟叛逆拼命?”   心情急躁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腔调。   韩冈则笑道:“两边有关系吗?”   “玉昆,是不是因为蔡京?!”王厚厉声道,“你还不知道吧,蔡京已经下狱了,府中的章判官会处理好的。”   不从贼者有功。若是蔡京援引这一条,说起来的确能脱罪。可谁帮他说话?   王厚相信章辟光的能耐,更相信他的胆子。只冲着韩冈的面子,这位章判官可就巴结上来了,相信他绝对有那个胆子搏一搏。   “没事,不是蔡京。”韩冈笑着摇头,“蔡京不算什么。是我的建议。”   “玉昆?!”王厚一声压低嗓门的怒叫,差点就忍耐不住。   只是看了看左右,他还是按捺了下来。调转马头,护送韩冈回去。   与韩冈并辔而行的时候,王厚小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很坦率地将自己在殿上的提议都转告给了王厚。   “平白添这番周折做什么?”王厚难以理解,“若是太后亲自选定……玉昆,你是不是不想进两府?!”   木秀于林之类的话,王厚不想再多说,韩冈肯定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也从来没有为此而避让过。   但这个提议对他有什么好处?   最高兴的会是谁?   反正绝对不是韩冈。   韩冈的用心,王厚不明白,殿上的王中正也不明白,太后当然也不明白,但王安石应该是明白了。   韩冈也从来没指望他们能明白自己,只要能够跟着自己走就好了。   韩冈需要支持者,但他的根基是最浅的。   在京的侍制以上官有选举权,韩冈在其中能不能进前三,可真是一点也说不准。   如果是京城百万军民来推举,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就是扩大到升朝官这个层面,由在京的七八百朝官一级的官员进行廷推,结果也必然是韩冈排在前面。   但选举权现在是集中到除去宰辅后的二十三人手中,选举的条件则只会是利益的交换,只会是党同伐异。   而韩冈,他的突出,反而会在地位相近的人群中惹来反感。且论起利益关系,他与其余重臣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浅了。既非新党,又非旧党,韩冈一直以来都刻意表现出来的独立性,让他在朝中的重臣中,几乎寻找不到助力。   这样的自知之明,韩冈还是有的。   他从来不会认为那些在官场中打了几十年滚的老油条,能放弃自己已有的立场,转而支持自己。   谁会选韩冈?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二)   王厚拖着疲惫的脚步,从皇城中走了出来。   穿过宣德门那深长幽暗的门洞,阳光洒下的时候,他不由地眯起了眼。   一天多没睡,连吃饭喝水也只是抽空,当骤得大任的王厚全心全力完成了任务,并像太后进行了禀报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疲惫。   困倦难当,连头脑也变得迟钝起来,思绪仿佛落进了泥潭,全力挣扎也改变不了越来越吃力的结局。只有空空如也的肚皮,还能清晰明亮地发出饥饿的声音。   “二郎,要回去?”   牵着马过来的是服侍王厚多年的亲随,等到王厚终于出门,便立刻迎了上来。   “……回哪里去?”   王厚用力揉着额头,然后反问。   “二郎,可有想去的地方?”   王厚正在考虑,不过还没等他得到结论,就有一群人涌了上来。   “上阁!”   “皇城!”   都是在称呼王厚,不过其中一半和另一半并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称呼,都一样是王厚。   西上阁门使,提举皇城司,并不怎么符合官制,但为了酬奖王厚的功劳,同时当时更多的也是为了让王厚能更名正言顺地统领皇城司的成员,让他们戴罪立功,宰辅们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   不过这并不是让王厚在做阁门使的同时管理皇城司,仅仅是让他就任皇城司的主官。   阁门使即是实职的差遣,也是武官序列中的一个阶级。   王厚原本是要就任阁门使,但本官阶级依然还是在正七品的诸司使一级,可现在因为宫变一案中的功劳,却变成了就任提举皇城司,也就是说,随着王厚就任皇城司,他的西上阁门使从实职差遣变成了官阶。   尽管听起来乱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王厚直接跨进了横班,成为了大宋百万军中仅有二十位的高阶将领中的一员,最顶层的三衙管军就在身前不远。而以王厚的年龄、功绩、背景,他日后晋升三衙管军也不在话下。   就因为王厚前途无量,赶上来奉承的官员便争先恐后。只是王厚此时头昏得不行,肚子也饿得难受,几句话甩开了这帮人,便快马离开,转了几条街巷,在一僻静的小巷中停了下来。   王厚就在马上脱了官袍,借了一名亲卫身上的衣袍和帽子,打发了这人拿着官服先回去,他本人则带着剩下的几个亲随出了巷口,在路对面找了家酒店坐了下来。   点了酒菜,王厚刚拿起筷子,就听见隔邻的桌上有人高谈阔论。细细一听,不仅是这一桌,就连周围的几桌所议论的,都是昨日的大庆宫变。   从宫变当日开始,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搜捕,到了第二天才宣告结束。   并不是没有漏网之鱼,不过比虾米大不了多少的小鱼,就算是跑了也无足轻重。而且开封府又开出了海捕文书,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很难逃出开封府的地界。   也就是到了这时候,有关宫变的细节方才在京城中传播开来。但真相混淆在谣言中,传得漫天飞。不过有一点不会变,第一,宰相在大庆殿上被干掉了,第二,解决他的是韩冈。   韩冈的名气本来就无人不知,这一回再次扬名。可换来的不是顶礼膜拜,而是市井中兴致高昂的高谈阔论。   也许在上层是攸关生死,韩冈是死中求活。其一骨朵击毙蔡确,虽有武力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其眼光和决断力的体现。可是到了下面,他如何做翻了蔡确,倒成了百姓们关心的重点。   王厚从来没有想过在大庆殿上的惊险一幕,最后能变成喜剧或是武戏。   当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说,韩冈拿着一柄先帝临终前秘密赐下的金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一锤击毙想要谋反的奸相,又逼退了想要篡夺侄儿皇位的奸王,还有偏心又老糊涂的太皇太后,便连酒杯都放下了,就竖着耳朵听人说书。   “小韩相公那两条胳膊可是有千斤之力,力能扛鼎,一把扯定了那奸相,一锤下去那就是红的白的一起迸了出来。虽说奸相被小韩相公一锤砸碎了脑壳,但班直都不甘心,他们人多势众,小韩相公就一个人。殊不知小韩相公那是上界大仙转世,身具神威。只一声大喝,便吓得数万皇城内的班直都惊破了胆。吓趴下都有一大批,大庆殿里从逆的那些禁卫,一个个都吓得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王厚听得直摇头,这编造得实在是太离谱了。但他却依然安坐不动,听着边上的乐子。   “小韩相公那是何等人?在考进士之前,在关西是打遍了八百里渭水上下无敌手,又认识了一群兄弟,喝过酒,烧过黄纸,斩过鸡头,要不然故去的王枢密会千金礼聘小韩相公做军师?一是小韩相公文武双全,又通医道,二是小韩相公能打的兄弟多。飞矛的李将军,连珠神射的王团练,还有那个赵……赵……赵将军,都是了不得的高手。”   王厚低着头,差点没将酒杯给咬下一块来。忍住笑实在是太难了,就是牙齿咬着银杯,呼呼地笑得身子直抖。   “小韩相公就在殿上将衣服脱了,那刺青如锦缎,从胸口延到背后,殿上上上下下那都是看得眼呆。说时迟那时快啊,小韩相公一把抢上前,拿住奸相就做了个跌法,将那奸相摔在了地上做马趴。一脚踩定了奸相,这才挥起金骨朵,把那奸相打了个三千桃花开。”   王厚用手压着胸口,都快喘不上气来。这是喜欢相扑争交的,相扑那是打架前先脱衣,光着膀子只裹一条兜裆布,所以女相扑在京城中那么受欢迎,韩冈在打杀蔡确前先脱衣,这不是相扑是什么?   “难道不知韩相公的外公那是西北有数的名将?曾与狄公并肩杀贼。家传的飞矛之术,那可是飞将军李广传下来的……别插话,俺难道会不知飞将那是箭术如神,连珠箭如纸上贴花,一贴接一贴,旁人想插上一贴都插不上。”   “只是飞将军的有个儿子名唤李敢,不幸在阵上伤了一条胳膊,不能再使箭。所以便苦研飞矛,这日夜苦练,本又有远射的天分,终于给他练成了,从此跟着冠军侯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名,还封了侯……什么,李敢是冠军侯杀的?别胡扯,那姓司马的就会胡说。前回从洛阳来了一个司马缸,挖了地洞在里面写书,又在殿上一通乱说话,被小韩相公一眼就看出了他其实是发了疯!”   “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李侯练成了飞矛之术后,就一代传一代,就这么流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小韩相公的表兄李将军手上。这李将军有个名号,唤作小飞将,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想那小飞将那是何等英雄人物?一杆飞矛,杀得西贼和南蛮子哭爹喊娘,就是跟辽狗厮杀起来,也没落多少下风。”   “只可惜这等秘技是传子不传女,所以小韩相公都没能学到,否则一飞锤砸碎那奸相的狗头岂不省事?还要冲过去打。”   “而且你们可知道那飞将军的箭术传给了何人?……没错,就是新近平了西域的王团练!王团练那靶上插花可比绣花快上千百倍,眨眨眼的工夫就用箭在靶子上钉出了一朵花来了。所以他们才会在一起出来辅佐小韩相公,这就是缘定千秋,传遗百代。”   这又是讲古的,水平远超周围。王厚听得兴起,肚子也不饿了,却是笑疼了。捂着肚子,趴在桌上,他倒是想看看韩冈听到这些传言后,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   “一声喝退数万班直?”   听到家中妻妾的转述,韩冈好悬没大笑出声。   现在那些谣言散布者,都是在过过嘴皮子上的瘾,扯淡的时候也没必要保证真实性。但离谱得也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要真是有数万班直,不要他们造反,三司的吕嘉问就要先造反了。   天下有官品的文武官加一起才多少?四万多点,五万少点。   宫中班直禁卫的俸禄,可不比入流的文武官差到哪里。若是这样高薪资高福利高待遇的班直有个三五万,朝臣就要去喝西北风。   还有那李信、王舜臣缘出一系,更是让韩冈笑得没了形象。终于是知道天波杨府的媳妇是怎么一个个披挂上阵的了。   不过外面一说起殿上事,都少不了那支涂金铁骨朵参与。不论哪个段子,都会绘声绘色说一通金骨朵怎么敲碎了奸相脑壳。   要是能拿回来就好了。韩冈想着。   如果韩冈能拿回骨朵,再在上面签个名,再写上“元祐元年二月丁丑,格毙蔡逆于大庆殿上”,包管日后价值连城,若能让太后也顺手签个字,变成了御赐之物,那就更有历史意义了。   到了韩冈这样的地位,这样的身家,寻常的古物珍玩都不会放在眼里。而韩冈本人,尽管连珍惜的古董珍器也不放在心上,但想到能给后人留一个传奇般的国宝,也免不了会暗快于心。   只可惜铁骨朵是宫中御龙骨朵子直的武器,不是可以拿出宫的纪念品,韩冈也没好意思收在自己的身上带出宫去。不过真要说起来,就是光明正大拿在手中,韩冈照样能够大摇大摆地出城,没人敢拦着他。   终究还是脸皮薄,没能把事情做出来,让“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铁骨朵遗失在宫中。韩冈对此是深表遗憾。   笑话传遍了城中,但朝堂上则是正经八百地开始讨论如何封赏有功群臣。   尽管还没有最终结果,不过韩冈已经确定要晋封国公,并不是曾经坚辞不就的莱国公,而是齐国公。跳过小国、中国,直接晋封大国国公。不为宰相,便为国公,而且是大国国公,这在过去几乎找不到先例。   而王安石则是要在楚国公之外,再加一个国公头衔,是为两国国公。要不是大宋开国以来,臣子没有生封郡王的旧例,王安石应该能够更近一步的。   而后章惇,苏颂,张璪等人都有封赐。这些将会在几天内讨论出最后的结果,然后公诸于众。   看起来已经是收拾后事,可朝堂中人人皆知这只是暴风雨袭来前的平静——只因为韩冈有关如何选择宰辅人选的提议。   王安石和两府宰执都对韩冈的提议没有异议。一下子将拟定宰执人选的权力交给下面的大臣,韩冈的提议,不论哪位宰辅反对,都会成为天下所有侍制以上的官员们憎恨的目标。   所以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韩冈在家里却坐得稳如泰山。   不论外面掀起多大的风浪,韩冈也没有改变他的态度。依然四平八稳,仿佛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   冬季快要过去了,春天已经离之不远。   晴日的午后,没有实职在身的韩冈过得悠闲自在。在后花园假山上的小亭中,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仔细检查着儿女们的功课。   韩钟、韩钲,在韩冈面前毕恭毕敬,静静地等着韩冈对他们功课的评价。而金娘则在不远处,拿着千里镜一样的筒状东西,眼睛贴着其中一头,往里面看进去。   “大姐儿,别玩万花筒了,该学刺绣了!”周南难得板起脸,教训着女儿不要再玩了。   金娘仿佛没听见,依然拿着。   “多玩一玩也没什么,小孩子,玩心重。”   听到韩冈这么说,金娘反而不再玩了。嘟着嘴,放下了万花筒。   韩冈笑着让女儿出去学习女红,随手拿起了万花筒。   这是家里才送来的玩具,韩冈之前都没注意。   里面呈三角形放了三块长条形的玻璃银镜,银镜内侧是一些彩色的碎琉璃和云母片。对着阳光的时候,能看到五彩斑斓的图案。   彩色玻璃还没有确定的配方,但大一点的玻璃工坊都在加以研发,在烧熔的原料中掺入各种矿石粉,试图造出彩色的玻璃来。   万花筒的外观很精致,但更有吸引力的地方,是不断变化永远不会重复的图案。虽然里面的彩色碎片只有十余片,但只要手腕轻轻转动镜筒,就能看到五彩斑斓,繁复又对称的图案。   “官人!”刚刚送走了女儿去学刺绣,周南回头就看见韩冈拿起了万花筒在玩。顿时心中就堵了一口气,“你这让家里的孩子看到了会怎么想!”   韩冈随手就放下了,不过仅仅是看了几眼,就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东西,这让他对关西制造业的进步十分满意。   虽说万花筒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能用玻璃银镜造出这样的玩具,也证明了雍秦地区手工业的水平。什么时候能够造出人工的动力源,那基本上就是工业革命的开始。   “官人还是多想想,方才不是有人回来报称李中丞又去何处走亲访友了。就知道丢下个烂摊子让人收拾,也不想想该怎么做。”周南没好气地说着。   云娘笑道:“现在这样也好啊,等三哥哥做了相公就没那么悠闲了。”   “做相公?那可就难了,得慢慢等。”韩冈摊摊手,“为夫现在连两府都难入。如果今天廷上推举的话,为夫多半会输,做不了头名,甚至可能成不了候选人。”   “……那官人为什么还要献策?”严素心不明白了,“就是直接推辞,太后也不会多生气的。”   “是官人还是不想进两府?”周南问道。   陪伴韩冈多年,周南素知丈夫对清凉伞并不是很放在心上。真正关心的还是气学。推辞东西两府执政的位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一遇上道统之争,却分毫不让,皇帝也好,宰相也好,都拿他没辙。   若说丈夫这一次为了气学的未来,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宰执之位,周南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王旖也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进去,俸禄又不会多多少,家里还整天不得安生。又不是误了这一次就再也进不了两府,何苦每次都吃苦受累,韩冈若能做个晏殊一般的太平宰相,那才是王旖最期盼的。   “风尖浪口上,总是要提心吊胆,还不如不做。”   韩冈笑道:“这点风浪,小船会翻,大船可不会。”   “官人方才不是说没人推举,所以选不上吗?”王旖奇怪地问道。   “廷推可是在半月之后!”   “这就不会出岔子了?”   “当然。”韩冈用力地点头。   王旖更加迷惑起来:“为什么?”   半个月时间,难道韩冈还能有什么手段来扭转?可是以她对丈夫的了解,韩冈肯定不会像吕嘉问、李定一般四处奔走,寻找支持者。这样一来,半个月的时间,有资格推举的还是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变化?   王旖全然不明白,就连周南、素心和云娘也是一脸迷惑地望着丈夫。   韩冈回手指了指自己,问道:“为夫是什么人?”   妻妾们都听得出,韩冈是在询问,而不是自负地反诘。   周南歪了歪头,笑道:“当然是官人啊。”   韩冈打了个哈哈:“话不错……不对题。”   “万家生佛,当世师表?”   “如果不笑着说就显得更有诚意了……”韩冈笑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   严素心问道:“……是最得太后信任的?”   话问出口她就知道错了。韩冈得到太后的信任,是一以贯之,并不是说半个月后就会有何改变。   而且这个信任在韩家并不是很受欢迎,毕竟这又是一个姓韩的。   所以韩冈还是摇头,“不是。”   王旖不打算猜,直接问道:“官人,到底是什么?”   “是啊,三哥哥,是什么啊?”云娘推着韩冈手臂,催他不要再卖关子。   韩冈微微笑,“为夫是北人。”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三)   夜阑人静。   吕嘉问犹未入眠。   已经是三更天,他仍坐在桌前,在煤油灯下读着书。   他连着两个晚上都熬了夜,眼白上密布血丝,红得如兔子一般,但精神却反常的旺健。   每隔片刻,吕嘉问便会将手上的书册翻上一页,但这本早就倒背如流的《三经新义》,他却半点也没看进去。   若不是出自王安石、吕惠卿等人之手,又是新党的核心理论,这等枯燥无味的书又有什么好看的?   自从入朝为官以来,除了《三经新义》出版,以及道统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他连九经也没有再翻过。   但为了能与王安石、吕惠卿关系更紧密,吕嘉问当初在三经新义出版后,只用了三天便将十万字的著作,硬是从头到尾给背了下来。   在吕嘉问眼中,这世上的东西截然两分,于己有用,以及于己无用。   而人,也一样如此。   在还没等到一个有用之人的回复前,吕嘉问就算躺到床上,也是一样睡不着。   油灯中灯油一点点地减少,但吕嘉问等待的消息却始终不见回音。最后他烦躁地将手上的书丢了下来,呆然地望着窗外。   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沉的纸灯笼照亮的走道中,终于有了一点明亮的光芒。   透过玻璃窗,一盏灯笼飞快地接近吕嘉问的书房,而灯笼后的光影中,两条人影疾步前行。   很快,门外传来唤门声:“学士,何二回来了。”   吕嘉问停了一下才出声回应:“进来吧。”   “学士。”何二进来后行了礼,便递上一封书信:“这是黄侍制的回信。”   “嗯。”   吕嘉问的神情出奇的平静,完全不见之前的烦躁。只是伸手从何二手上接过回信,却仿佛强抢一般。   只是展信一看,吕嘉问便难以自抑叫了一声,“好!”   “欲将何物助强秦”,仅仅是王安石的一句诗。但已经说明了黄履的态度。   何二垂首待问,聪明地不去关注主人的失态。   吕嘉问兴奋了须臾片刻,便放下了信,和声问道:“黄安中还说了什么?”   “黄谏院看了学士抄的王平章诗,就一直在说王平章诗词好。不过之后还拿了苏轼的文集,说了这一回苏轼死不足惜,可惜了他的诗文要受牵累了。”   “什么《文集》?”   “《钱塘集》。”   吕嘉问嘴角微微扯动,在灯光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黄履既然如此有自知之明,那就当真可以安心了。   “先下去吧,明儿去账房领两贯钱。”   “谢学士赏。”   家丁千恩万谢地退了下去。吕嘉问从桌上抽出一本账簿,打开来端端正正地将这笔赏赐先记了下来。   当吕嘉问可以坐下来的时候,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龙图阁侍制、知谏院黄履,这是第七人。   现在离廷推之日还有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吕嘉问有信心保证有十人支持自己。   要挟,请求,交换,吕嘉问相信自己能使用的手段,比起李定更强一些。至于沈括等人,那就更不是一个等级,完全不能拿来做比较。   只要这两日的情况持续下去,吕嘉问不愁成为不了排位最靠前的候选人——只要黄履这样的人更多一点就行了。   黄履一向与蔡确交好,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好,据说黄履已经和蔡确之弟蔡硕为子女定下了婚事。   如果不是韩冈那一骨朵,黄履事后少不了会水涨船高。当然,也是韩冈那一骨朵挥得太早了,迟个半日,黄履就是蔡确逆党的一员干将。   但现在蔡确家烧了个干净,书信等可以作为罪证的凭据都化成了灰烬,黄履只要将自家的书信给烧了,再将婚贴给烧了,也就彻底地没了罪证。   蔡确作为宰相,每日写信,车载斗量。但凡只要能拉上一点关系……好吧,就算拉不上关系,也照样不知有多少人写信给他,以求能得到宰相的看重。如果这批书信给翻找出来,多少官员都要倒霉,就算可以自辩清白,但到了晋升的时候,与他人竞争,只要有人说一句他曾经给蔡逆写过信求过官,那这件事就算是完了。   所以不管王厚日后怎么犯下大错,只是他坐视蔡确家人纵火,又拖延不救这一条,在朝堂上不知要受多少人感恩戴德。   只不过黄履一贯借用蔡确的地位,这是世所共知的。黄履在谏院和朝堂上,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早早地就在转着请郡外放的想法,只是光是请郡外放,背后没有实权人物遮风挡雨,外放的位置很有可能逐渐南移,直至岭南等荒芜瘴疠之地。比起常为冤家对头的李定,吕嘉问当然更受黄履的欢迎一点。   鼻子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吕嘉问翻开一本笔记,在中页上写上了黄履的姓名。   “快没有人了。”   吕嘉问心情轻快地想着。剩下的那群人中,韩冈不可能找得到多少支持者。   十三天后就是廷推之日,能够参与到其中的名单将会比现在更长一点。   因为这份名单并不局限于在朝堂内任职的重臣,就算是回京诣阙,但只要是侍制以上官就能够上殿进行推举。   吕嘉问确认过这半个月内即将回京的侍制名单,在那三人中找不到一个能够确定支持韩冈的人选。   论身份,论地位,还有威望,韩冈别说进入廷推的前三人,就是排在第一也不在话下。   只要他能够登门造访,或是仅仅是写几封书信,都能将一些中立甚至明确属于新党的重臣拉到身边,至不济也能起到威逼的作用。除非王安石能够明确地站出来表示反对,否则其他人在韩冈的威势下,都得向他低头。   但这需要韩冈为此付出一定的努力。这世上,没有一点辛苦不费,便能达成所愿的好事,有人先天上就超人一等,可世上超越常人者为数众多,他们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所成就。   在吕嘉问看来,可喜可贺的一件事。   或许其心有顾忌,或许其根本就没有做宰相的打算,韩冈对自己提议的选举廷推,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   到现在为止,吕嘉问还没有发现韩冈有任何寻找同盟者和支持者的表现,所有在京的侍制重臣,都没有表态要支持韩冈。   吕嘉问并非一厢情愿,他对此还是经过了一番调查。尤其是为了联手阻击韩冈,作为御史中丞的李定,将他的权限发挥到淋漓尽致。   据李定调查,韩冈与外界的联络,这几日并没有大幅增加,甚至减少了不少——多半是为了避忌人言,免得为人嘲讽讥笑。   此外,在两府之中,除了苏颂之外,就找不到其他支持韩冈的宰辅了。王安石就不用说了,章惇也完全不表态。   章惇跟韩冈的关系是不错,但从宫变之后,章惇与韩冈的交情就日渐疏远,虽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但宫变当日朝会后的反应,吕嘉问能看得十分清楚。而且章惇在这件事上不表态,就已经将态度表现得极为明确了。   上至宰辅,下至重臣,能够给韩冈助力的人选越来越少,到了最后,连翻盘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但吕嘉问还是要确定一点,必须要让韩冈进不了前三。   大体上,这一次的廷推,有一个难点必须跨过去。   韩冈的提议,并不是选出来便能够就任,而是必须要太后从三名被选中者里面再挑选一人出来。   极端点说,如果二十六票中有十三票选吕嘉问,十二票选李定,只有一票选韩冈,但只要韩冈是在前三之列,那太后也必然会选择给韩冈一张清凉伞。   一旦韩冈在三人之内,那么结果就必然注定,其他人就都可以去睡了。谁能争得过他?   不过一旦韩冈名讳出现在三人之外,情况就会陡然不同。那时候,就是韩冈本人,也别想改变这个结果。   吕嘉问并不担心太后会否决这样的一次没有韩冈名讳的选举。   这个廷推提案是韩冈提出来的,如果太后直接否决,一个不选,那么丢脸最大的还是韩冈——多一番波折完全是画蛇添足,到最后,一切还是要秉承太后的心思。   幸好韩冈太过托大,他的自负,让他没有去联络一众重臣,仿佛他天然就应该成为宰辅。可是其他人都不这么想。如此一来,莫说是第三,就是第四也不是不可能。   “学士。小人有事禀报。”刚刚离开的何二突然又在书房外面叫门。   “什么事?”吕嘉问让他进来。   “小人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些谣言,方才忘了说。”   “什么谣言?不算重要的就明天再说。”   吕嘉问没什么精神地摆了摆手,黄履一确定,通宵了两天的疲惫便彻底地爆发了出来。   “嗯……学士,小人不知重要不重要,只是之前去奔丧,却是听见有人在议论学士。”   “说,快点。”吕嘉问催促道。   “就是有人先骂学士,然后另一人又抱怨,又是三个南人。”   吕嘉问闻言一下跳了起来,然后稀里哗啦一阵响,桌子椅子都给他带翻了。   他脸色铁青,“什么南人北人!”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四)   文彦博日常起居的小园院中多了一群人。   他们全都围在院中央的一株高达四五丈、数人合抱的桂树下,被掘出的一个土坑周围。   土坑有一丈见方,最深处有五六尺,桂树的半边树根暴露在外。   刚刚从坑中上来的管家一身的土,“相公,这树根子还是好的,肯定能再抽枝。吕三?”   还在坑里的园丁吕三连忙点头:“对!对!相公,根子还有些青色,最好还是再等两年看看。这枯树发芽的事常常有。”   文及甫在旁边看得清楚,根子从皮到芯全都干了。不只是树心有了空洞,就是表面上的皮也坏了。   这株老桂,夏天叶子落光,秋天也没有开花,本想赶在开春确认一下病灶,好进行处理。却发现已经完全死了。   “大人?”   这是文彦博很喜欢的一株老桂,当初文彦博买下这间宅院时就已经在院中。之后改建的时候,也没有将这株历史和时代不明的桂树给砍了,而是以桂树为核心,在后园为文彦博建了一座小院。   文彦博对此极是喜爱,亲笔题名作桂园,还在主楼上题了个与月同馨的匾额。这两年,文彦博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桂园中。   文彦博珍爱的老树病死,看着老态龙钟的老相公,每个人表面上都若无其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在念着“不祥之兆”四个字。   “……砍了吧,留着也碍事。”   文彦博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留下文及甫与众人面面相觑。   “这……”管家为难地望向文及甫。   “……先留着不动,再等一等。”   文及甫也不清楚文彦博是不是说着气话,左思右想了好半日,才丢下话转身追过去。   片刻之后,他在家里的玻璃温房处,找到了正靠在椅上晒太阳的文彦博。   用玻璃拼出的透明窗户,尽管已经在高门大户中流传开来。文、富这一等的元老重臣,各家几乎都换掉了旧有的用纸或纱糊起来的窗户,而改用了更为透亮也更能遮挡风雨的玻璃窗。   不过顶部完全使用玻璃建起的温房,技术难度比单纯的玻璃窗高了不止一个等级。目前平板透明玻璃最大不过一尺见方,而且是要靠运气。且就算能建起来,也很难保证度过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所以当不知何处传出有人想要造出一间连墙壁都是透明的房屋,并早早地提名为水晶宫,便惹来许多人的嘲笑。   不过富弼和王拱辰两家还是修建了一座玻璃温房,让两位元老能够在里面安稳地晒着太阳。大不了隔三岔五就给屋顶换一套玻璃,对普通富户算得上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在元老们的生活中,自出现后就已经成了必需品。   冬天出来晒太阳最舒服不过,可年纪大的人多吹了一点寒风,就很容易生病。熬不过冬天的老人,这世上很多,前几年的吕公弼便是一点外感小疾,然后暴毙。既然有能让元老们安然地享受着冬日阳光的玻璃温房,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用上?所以文彦博等其他元老也跟在富弼、王拱辰之后,将玻璃温房给修了起来。   宽厚的毛毡披在腿上,文彦博正闭着眼沐浴在阳光中。光线透过无色的天花照射下来,让室中变得温暖如春。温房中有数十本畏寒的花木,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名品珍品,在此处却探手可折。   文彦博显然对名品花木不感兴趣,听到儿子过来的动静,文彦博忽然开口:“砍了吗?”   “大人。”文及甫小心翼翼地劝着,“还是等一等,说不定过几日就能看到新枝了。”   “新枝?”文彦博依然闭着眼睛,“死了就死了吧。当年买下这座院子的时候,也没指望能一直养活。”   文彦博饶是如此说,但文及甫知道,文彦博最后会选定买下这座宅院,就是因为这宅子里面的各色花木让他父亲十分中意,而当时正逢花期的这株老桂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月下丹桂怒放,宅中皆浮动着醉人的甜香。这比经历过多任达官显贵,藏下窖金的几率近乎百分百的宅子更让人觉得物有所值。文及甫当时的想法,也是如此。   洛阳乃千古名城,唐时为东都,深宅大院不计其数,位置好一点的宅院,往往都有数百年的历史。   在洛阳,经常能听说有人在翻修宅院时,从地下挖出一坛金银,或是数千贯钱币。也有杂剧中演,拿着作为本金去行商,又或是买了田地来个晴耕雨读,由此考中了进士,从此浑家有了,房子有了。   不过在文彦博、文及甫父子看来,地下挖出的窖金再众,也不如一棵老树来得让人欣喜。   可这株数百年的桂树,成为文家所有不过数年,便已经化为枯木。   “怎么还不去?”   文彦博没听到儿子的动静,终于张开了眼。   “大人……还是再等等,说不定……”   “什么说不定?天下万物皆有其寿数。寿数到了,等也无用,难道还能再回魂?为父也没多少时间了,倘若当真能如此,为父倒是有许多人想要再见见,再问问。”   每一个的冬天过去,文彦博过去熟悉的朋友、敌人、上司、同僚、下属都会少掉几个。当然,失去老相识的季节,也包括春天,夏天,秋天。   多活一年,对这个世界就陌生上一分,这就是每一位长寿者都要面临的问题。不过文彦博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能活得长久才是赢家。   论起寿数,文彦博是赵顼的两倍还多。英宗、熙宗先后两位天子,加起来也没文彦博一人的寿命长。   文彦博早就不去求神拜佛了,在他看来,能活这么久,就是纯粹的天命——清醒明晰的头脑可以作证,换做是其他人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老糊涂。   嗯,没错,就是富弼那样。   “听说富弼老得都开始犯迷糊了?”   文彦博突兀的问话,让文及甫完全反应不过来。   “啊?……儿子没听说。”   “不是说他想要跟韩冈结个亲?”   “的确有这件事。”文及甫点头,“但韩冈这不是连宣徽使都没得做吗,富府大概是想要雪中送炭。”   而且之前文彦博还让家中的子弟研习气学,怎么现在韩冈一出事就立刻有了反复。只做锦上添花,却不去雪中送炭,文及甫怎么想都觉得自家的老子才是犯了糊涂的一个。   从儿子脸上的表情中,寻找了他心中想法的蛛丝马迹,文彦博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让你们学气学,可不是去巴结韩冈,是为了日后考进士,免得遇上气学题目措手不及。”   在文彦博看来,让自家儿孙去学气学,那连志同道合都算不上,既然气学有成为显学的可能,那么让子弟去接触一下也并非坏事。万一日后气学拾新学之故技,将进士与气学挂上钩,那时候,难道要干瞪眼不成?   尽管对已经完全与五经拉不上关系的气学懵然不解,可文彦博就从这里得到了结论。气学是必须要去认真钻研的,否则很快就会看不懂《自然》中的一篇篇文章。   一旦气学入主进士试,就绝对不可能像旧时经义转变到新学上那般轻易,没有多年工夫的浸淫,看到考题也会是一头雾水。文彦博这也是在为家中子弟考虑。而且所有道理都是通过格物来验证,将实验放在最高的位置上。这对学生们的财力要求更高,对高门大户出身的士人也更为友善。   只是说起对韩冈的态度,文彦博觉得自己是始终如一。   而富弼那边却是恨不得将脸给贴上去,连孙女也舍得丢出去套狼。   文彦博一肚子冷嘲热讽要宣泄出来,但午后的阳光下,一件来自京城的紧急情报让文彦博猛地跳了起来。   “大人,大人!”文及甫惊出一身冷汗,“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慌什么。”   文彦博随即很不耐烦地说道,只是心中还是在为韩冈在殿上的神勇惊叹不已。   匪夷所思的平叛手段。亘古以来未曾见。   文彦博又不屑地撇着嘴。蔡确一伙还真是无能至极,都控制了朝堂,还能给他输了。   还能让那个灌园小儿上殿?另立新君,群臣仓促进拜,这等时候半点异声都不能有,像韩冈这样肯定会大闹朝廷的人,直接就在宣德门就拿下了。   既然已经让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又拿到了国玺,难道写封诏书捉拿逆贼韩冈就那么难?!   若是想拿韩冈的人头立威,那就更是蠢透了。当韩冈跳出来后,王安石、章惇肯定不会甘于寂寞。   这么做的确要冒风险,但韩冈的危险性,难道不比这个风险大?当初文彦博只一个错失便被韩冈揪住,被逼着喝了十几盅消风散,从那时开始,文彦博便再不会小瞧韩冈。   在年轻一代中,韩冈的才干能力冠绝众人。文彦博纵然不喜韩冈,也不能不承认这个评语。   这一回,韩冈的又毒又利的眼睛,一眼就看清关键是在太皇太后和蔡确两人身上。   只是当庭挟持太皇太后太难了,危险性也高,不如直接杀了蔡确最为简单。不要太高的武力,有那份胆子比什么都重要。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五)   韩冈的确是胆魄过人。   自河湟十年之后,都让人忘了他最早是怎么得到王韶的赏识。   不过,还是蔡确的失败最让文彦博扼腕叹息。   蔡确、曾布、薛向联手,推倒了一心延续先帝治国方略,换成了性格刚硬的太皇太后垂帘。   若他们成功,之后在朝堂上为了与王安石、章惇等人争斗,必然要援引外力相助。在眼下正邪截然两分的时候,蔡确能够请来的助力自然不会是他家。   而且太皇太后一向敌视新党,由其秉政,国政必然要恢复到祖宗之时。就算是蔡确不想拨乱反正,最后也是由不得他。过世的慈圣光献曹后,身为姨母、姑姑,还不是拧不过做侄女和新妇的太皇太后?   两三年后,重回朝堂的元老们,联合太皇太后之力,能将蔡确、曾布也一并给掀下来。彻底清除十五年来的重重乱政。   可惜韩冈这一骨朵之后,最后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了。   蔡确从此成了叛逆,有宋一代都不可能再翻身。与其关系紧密的一干人等,这一回,日子也难过了。   蔡确的党羽就不提了。他的亲戚都一样要被这一桩的案子牵连进来。   据说韩琦家已经跟蔡确定下亲事。在婚事上,死掉的韩稚圭,他的儿子们倒是没有半点党同伐异的想法。一切都以维系韩家家门不堕为目标。可现在的情况,他们当初的目的已经完完全全的成为了水中月,镜中花。   还有冯京那位与蔡确联姻的前任宰相,也同样逃不过为人群起而攻的结果。   文彦博与蔡确没什么瓜葛,曾布、薛向就更不必提了。但文彦博现在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刑恕竟然成了参与蔡确密谋叛乱的同谋之一,这一件事,让文彦博哑然失声。   刑恕的身份太尴尬了。他在洛阳城中,是很多人都看好的年轻一辈,也是西京元老们在京师的耳目之一。其交游广阔,常年在司马光、吕公著门下行走,又是二程的弟子,到处是朋友,出入元老之门,与其结交往来的衙内、士人多如牛毛。   比起吕公著、司马光来说,文彦博与刑恕算不得有来往。可他也不能置身事外。刑恕被牵连进谋反大案中,这是比司马光、吕公著败退回京,对旧党更大的打击。   在刑恕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与洛阳城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往来的凭据,一旦给搜检出来,整个洛阳城都要鸡犬不宁。   纵然可以自辩清白,说自己与刑恕参与到叛乱没有任何关系,可这年头,谁没有点小尾巴?万一有人想来一个一劳永逸,文彦博本人都逃不过去。   文彦博白透了的双眉紧紧皱起,就连他也觉得这件事棘手了。对元老重臣的尊重,并不包括在叛逆之事上。尤其是新党诸贼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文彦博也不觉得他们有任何轻轻放过的理由。   这样的情况下,至少得先做好准备。当事情真的来了,才能有所应对,不至于乱了阵脚。   “你有没有跟那刑恕私下里有什么勾当?!”   文彦博猝然问道,双眼紧紧盯着身前数步的文及甫。即使他一贯的对儿子不假颜色,也从来没有如此严肃的表情。   文及甫早就面无人色,惨白着一张脸。就算是文及甫也明白,朝廷对叛逆的态度,从来都是宁枉毋纵,何况文家眼下在朝堂上,举目皆敌,有所关联的朝臣,能挤进侍制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当真要面临朝廷天威,连个能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与他常来常往的刑恕成了叛贼,作为与其关系亲近的自己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但父亲的质问,他却不敢不答。若当真被认定与叛逆有所牵连,自己说不得就要自尽,以免为家族带来祸端。在这件事上,父子至亲也没有人情可说,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将其他子孙乃至整个家族都牵连进去。   在文及甫自己察觉之前,他就已经跪了下去,“儿子不敢欺瞒大人,刑恕过往一向常来奉承儿子。儿子却不过情面,也多与其敷衍。但绝没有参与什么叛逆的勾当。”   见文彦博默然不语,他心中更是慌张,头脑急速转动,慌忙为自己辩解,“大人,想那蔡确和薛向都有拥立之功,寻常如何会谋叛?只是因为天子失德,方才起了异心。可太上皇才驾崩几日?儿子纵使有心为逆,也来不及与其共谋!”   文彦博沉默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去将你书房中的信和草稿都拿来。”   文及甫如蒙大赦,扶着膝盖挣扎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浑身冷汗,浸透了内里的小衣。不过他也不敢抱怨什么,转身就脚步蹒跚地出了温房,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一般来说,士人写信都会留草稿。就是才高八斗的大家,也会在写信给亲朋好友之后,留一份草稿在手中。那些私人文集中书信部分的底稿来源,都是留在家中的草稿。   文及甫过去可是有过写信为人关说,最后被牵扯进一桩大案中的前科。所以更是被文彦博严令任何信件都要留下草稿,以供日后查验和自辩。   文彦博不是不相信儿子的底限,而是不相信他的头脑。为人关说疏通是官场上的常事,但不懂怎么在文字上给自己留下余地,那就是少见的愚蠢了。而写给叛逆的信中,只要有一点含糊的地方,就能给人阐发出来,变成泼天的大罪。不亲眼看一看,文彦博是无论如何也不安心的。   文及甫很快就回来了,两名仆佣各抱着个箱子,里面全都是文及甫历年来收寄的信件。   一封封草稿被文彦博亲自翻阅过,不仅仅是写给刑恕的信件,还有写给吕公著、司马光以及其他一些与刑恕关系亲近之人的信件。   只是越看,文彦博的脸色越是难看。   虽然文及甫已经很小心了,但他的信件中很多都有言辞不谨的地方,如果真想要以文字入罪,那真的一点不难。   幸好与刑恕往还的信件中,没多少有问题的地方,不过与叛逆相往来就已经是罪名了。想要脱身,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除非在朝中有人能帮着缓颊,否则朝廷就是顾念老臣的体面,文家的子弟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了。   丢下了手中的信,文彦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温室中不通气,信上又满是灰尘,文彦博手中一个动作,透射下来的光柱中,就能看见无数灰尘虚影在晃动。   文彦博现在的心情就跟这些灰尘一样,乱哄哄得毫无头绪。   自己离开朝堂太久了,太后垂帘则不过区区一载,毫无旧恩可言。而朝堂之上,能够说得上话的几人,地位又远远不够。新党把持国政十余年,正人君子的亲族全都断了上进的通道。到现在为止,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侍制,想要说动太后,他们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而且自己与韩冈的关系更是恶劣,朝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现在韩冈立下如此大功,想要巴结奉承的一干小人,恐怕都要争先恐后地踩上自己一脚,以求能够让高高在上的韩冈能够多看他们一眼。而朝堂上的其他人,更不可能为了文家,而与韩冈交恶。   是不是富弼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计划着要跟韩冈联姻?   一个两个都是一个样啊,富弼的所作所为,让文彦博想起了韩琦,为了维持门楣,脸面丢一边也无所谓。   可有韩冈在朝堂上为其张目……甚至都不要韩冈说话,只要看到其与韩冈的姻亲关系,其他人自然会绕过富家去。   难道最后要求到韩冈头上?   文彦博虽老,却还是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挣扎良久,文及甫只听得老父一声长叹,挺直的腰背弯了下去,高大的身躯仿佛缩了起来,整个人更佝偻了几分。   “去拿纸笔来。”文彦博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为父要写信。”   稿纸铺在文彦博的面前,笔墨也准备好了。但文彦博面对稿纸,却久久不见落笔。   过了好半天,他方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慢慢书写。笔端仿佛有千钧之重,让文彦博无法像往日一般笔走龙蛇。   在旁只看了两句话,文及甫的心就咚咚咚地跳了起来。这是给韩冈写的输诚信,是要向韩冈低头啊!   这么多年过来了,终究还是要向韩冈低头认输,文及甫心中一片悲凉,就是当年韩冈只是区区微官的时候,还做着枢密使的老父就已经奈何不得他,到了如今,更是气焰煊赫,让自家老父不得不低头了。   “相公!东京的急报!”   一名仆役匆匆赶来温房。   文彦博手一抖,大大的墨团出现在纸面上。   看着被污损的稿纸上除了墨团之外的区区百余字,文彦博丢下了笔,对仆役说:“拿来!”   这是来自东京城的最新消息。   文彦博展开来一看,动作立刻就凝固住了。短短数百字的纸页,他却看了足足有一刻之久。   双眉初时越皱越紧,但不久之后,就与脸上的皱纹一起舒展开来,到了最后,他竟放声大笑。   文及甫惊得目瞪口呆,多少日子没见父亲笑得如此酣畅淋漓。   “大人?大人!”   文彦博精神振奋,抬手将桌上的稿纸揉成一团丢掉:“这下就好办了!”   文及甫茫然不解,只能呆滞地看着父亲。   文彦博这一回没有为儿子的一张呆脸而生气,反而笑着问:“知道沈括是哪里人?”   文及甫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封府的沈括?……好像是两浙……对没错,就是两浙!杭州的。所以当初先帝才会派他回两浙体量两浙新法推行情况。”   “嗯。”文彦博点点头,又问:“李定呢?”   “好像是扬州的。”   “吕嘉问呢?”   这又跟吕嘉问有什么关系?但文及甫不敢问,“吕晦叔乡贯莱州,他自然也是。”   “不,”文彦博摇头,“他是淮南寿州的……他什么时候帮北人说过话?”   吕嘉问如果从吕夷简那边算起来,他就是淮南寿州人,比江南离北方近一点,但依然是南方。   可若是说祖籍,吕嘉问则是京东莱州,说起来跟韩冈的祖上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但吕夷简、吕公著、吕公弼能说自己是北人没问题,他们的立场说明一切。但吕嘉问要说自己是北人,包管一群人吐他一脸口水。然后指着地图问,知道寿州在哪儿吗?!——他什么时候不都是站在南人那边?!   “韩冈是哪里人?”   “关西。不过祖籍是京东……大人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文彦博点头,随即又大笑起来,“既然韩玉昆有心,老夫又如何不捧个场?”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一)   “玉昆,听说你正与郑国公家议亲?”   这一日,韩冈正好休沐。难得一日清闲,他在家中用了一天的时间审核了新一期《自然》的稿件,没有去考虑朝堂政事。可到了晚间,王旁却跑了过来劈头便问。   王旁问得鲁莽,韩冈却并不以为意,摇摇头:“八字都还没合,还早得很。”   韩冈既然这么说,也就是有了。   不过这一桩婚事,并非是韩冈主动联系富弼。他对子女的终身大事,并不是那么的心急。都还不到十岁,现在定下来也不一定能够保证能够最后执行,就像当年王韶做媒定下的那门亲事一般。之前与苏子元和王厚定下的婚约,都是形势使然,并非是刻意而为。   联姻也要看孩子们的秉性,想读书的找个诗书传家的岳家。偏好军事的,就找个普通门第,好方便领军。而文武两端都不出众,只能谨守门户的儿子,就找个高门显宦家的女儿,这样也不至于在兄弟中吃亏。不可能那么早议定。   王旁坐了下来,“正巧跟玉昆你议亲,郑国公的运气也算是好了。”   “巧合而已,当初可没想到会有这一番风波。”   “所以说是运气。”   富弼的女婿是冯京,冯京的女婿是蔡渭,说起来蔡确也能跟富弼攀上亲。   如果走正常的司法程序,当然不至于连枝带叶,将富弼也一并带进来。可惜这样的案子,从来都是政治决定一切。现如今是新党当政,若要烧火,自是要往洛阳那边烧过去。这么好的机会,不将旧党连根断了。   韩冈之前与富弼议亲的时候,当然不可能预测到会有这一次的叛乱。只是在洛阳诸多元老中,唯有富弼,是韩冈比较重视和尊敬的。而富弼家的家风,在诸多元老之中,也是比较受到称赞的。   诗书传家的大族一般都是出色的联姻对象。进士频出的南丰曾家,晋江吕家,或是范文正范仲淹家,在议婚时,往往比宰相家更受青睐。而在宰相门第内,相对于富家,灵寿、安阳二韩,介休文家,就差了许多。更不该用说与韩冈算是同乡的吕家。   就比如东莱吕。吕夷简与庆历党人的恩怨由于时日已久,可以不论。但陈世儒弑母案在前,吕家的外孙女,竟然将丈夫生母给害死,不论有多少理由,也是辩解不了的。而吕嘉问,作为吕公著和吕公弼的侄孙,却背叛家族,做了家贼,亦可见吕家主支和支脉的关系有多恶劣。连族中子女都教育不好,吕公著、吕公弼两家的门风可见并不如他们表面那么堂堂正正。   丢下吕家的事,韩冈问道:“你家大哥定下来没有?”   王旁摇摇头:“还早呢,才多大?”   “说得也是。要议亲,关键还是要看人品和性格。孩子若年纪太小,一切都看不出来,还是等大一点的好。”   娶妻在贤,娶错了浑家,一辈子就毁了。不说别人,沈括那一家就是最好的反面教师。   “可惜玉昆你家没第二个女儿了。否则以玉昆你家的门风,我家的大哥肯定是要找玉昆你家的女儿。”   “寒门素户,哪来的门风?穿堂风倒有。”   “不是有二姐在管着?自然不用担心。”   王旁过来算是探听消息,坐了一阵便告辞离开。   待王旁离开,素心进来书房,问韩冈:“官人,可是要睡了?”   韩冈摇摇头,议亲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比较重要的还是最近在眼前的推举,“还要等一下。何矩差不多也该来了。”   ……   “下个赛季的会首终于是定了,是博陵侯。”   何矩赶来韩府时已经两更天了,但一通禀,就立刻被引去了书房,韩冈还在那里等着他的消息。   韩冈亲手递过一盏茶去,“都选两天了,可是够辛苦的。”   顺丰行在京师的大掌柜千恩万谢地接过茶杯,赔着笑道:“还是国公的主意好,要不然就是二十天也决不出来。”   韩冈摇了摇头,这么称呼还太早了一点。他还没答应做齐国公,诏书依然在宫中和韩府之间往还。   在韩冈的本心中,一个莱国公就够了。但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不厚加酬赏,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反正齐国公也罢,莱国公也罢,全都是虚的,做一做也无所谓。   韩冈抱着这样的态度,便和坚辞不就时有所区别,很容易区分开。明白了韩冈的想法,这一两天,称呼他国公的人就开始多了起来。不过再过几日,估计也就不会有人再这么称呼他了——论起尊贵,朝中无如宰执,就是亲王之尊,见到宰相也是要先行礼的。   “我还以为最后会是阳泉侯呢,没想到会是章懿皇后家。”   何矩叹了一声,低声道:“太后正垂帘,谁还敢选向家的人?”   虽说是赵家人做天子,但毕竟是太宗的血裔,太祖皇帝的子孙来做会首,没人会担心。但阳泉侯向绍峰,可是向太后的叔伯兄弟,谁敢让他沾手会中事务财务?万一他起了贪心,会中可没人能压得住他。   一开始的确很有一批人想奉承他,阳泉侯得到的票数也最高。但随着一轮轮选下去,候选人一个接一个淘汰,越来越多的选票集中在他的对手博陵侯身上,最后便是李家胜出。   何矩还是叹着气:“要还是淮阴侯来做,谁都没有话说。”   抬眼看见韩冈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何矩就摸着脸上的一块乌青,叹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谁让他是宗室呢。”   正因为齐逆叛乱,朝廷上下去看宗室,谁都像叛逆,闹得现在所有宗室都不得不夹起尾巴。   从赛马联赛创办就开始做会首的华阴侯赵世将,便在选举的五天前宣布放弃参加下一赛季的会首选举。   如果仅仅是赛马赌球,这样的宗室一向最得朝廷欣赏。可赵世将在做会首的期间,将自己的收入拿出去资助了大批的宗室,连带着影响到了许多参与到两大联赛的宗亲们都一并出钱襄助族人。   在这其中有很多是因为王安石的宗室法,而失去了太庙留名资格的赵姓子弟。每个月都能多拿上一份钱,尽管有些远支宗室甚至只有一两贯收入,但救急之德,让赵世将在很多宗室心目中都有着很高的地位。只是诱人子弟参赌,让他在士林中的名声很糟。   光有宗室的支持,没有士大夫的称许,赵世将这么做也不算很犯忌讳。而且如果要阻止他资助宗室,那么朝廷就必须拿出真金白银来作为补偿。所以尽管这件事经常有人提起,但时至今日,还是赵世将做会首。   所以赵世将的退出,使得原本没有任何悬念的此次总社大选,一下就变得混乱起来。一下子就有六人打算参加选举。   一直以来都是赵世将高票当选赛马总社的会首,去年甚至是全票。但这一回的选举,六名候选者最高的一位也只有三成的支持率。   一开始的几次投票,各方的支持率或有变动,但最高一人的得票率依然没有达到五成。而随着选举的不断热化,各方也动了真火,虽说还没到后世议会里打作一团的情况,但已经开始丢茶杯、丢瓜果,何矩现在脸上的一块乌青,就是被误伤的。   眼瞅着这样下去绝对会引来外面的虎狼,许多中立派便说动了何矩,来向韩冈讨要主意。他们也相信,朝堂上正要开始推举宰辅的现在,韩冈不会坐视他提议的赛马总社会首选举变成笑话。   韩冈如他们所愿,想了个招数出来,而他给出的办法,在后世极为常见。   如果在选举中,没有一位选举人能够得到半数以上的选票,那么得票数最少的选举人就必须退出,然后进行下一轮选举。由此一轮轮地下去,直到有人得到半数以上的选票而当选。   其实韩冈给出的意见,之前在争议时,并不是没有人提出来,只是他们缺乏足够的权威来推行自己的意见。直到韩冈发言之后,赛马联赛总约的第四修正案才高票通过——在获得三分之二选票之后,才能够进行进行补充修正的联赛总约,有百分之八十的选票同意修改,绝对是绰绰有余了。同时这也是在马券收益分配和升降级制度之外,第一条有关会首选举的修正。   “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事。”何矩笑说道,“可以安心回去了。”   “总行那边会安排好的,不用担心什么。”   何矩在京师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再留两年,开封这里就成了他的自留地,这是韩冈和冯从义都不想看到的。   何矩点头:“小人明白。”   又说了几句,何矩便起身告辞。   等待多时,韩冈终于安心了。   适逢其会的赛马总社会首选举了,京城中多少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一开始虽有波折,最终却还是顺利的结束,想必很多人的想法会有些变化了。   更鼓声随风而来,听着响起的声音,已经过了三更子正,算是第二天了。   洛阳那边的消息差不多就该到京城了。韩冈对洛阳元老们的印象并不好,但对他们的政治智慧——确切点说,是政客智慧——从不怀疑。韩冈相信他们会寻找符合自己利益的道路。   距离宰辅推举,还剩下两天。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二)   时隔数载,范纯仁重新踏进南薰门。   超越天下任何一座城市的富丽繁华,让范纯仁身边随行的子侄和家人都忍不住让目光流连在街道两边,只有马背上的范纯仁,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不过他的心思却完全没有放在数里外御道尽头处,那座高高耸立的城门上。   早在五天前,离京城尚有三百余里,范纯仁就听到了一个消息。   如果耽搁一日,就没他什么事了。范仲淹的次子却是赶在廷推的前一天进入了东京城。   虽然说前些年在庆州时为种诂所讼,被贬黜信阳军,但很快就被重新启用。尽管齐州知州的地位不高,但身为宝文阁侍制的他绝对是有资格参与到推举宰辅之中去。   一旦他在宣德门登记了自己的姓名,等待入宫面君,那么明日的朔日朝会,就有资格参与进去。理所当然,大宋首次推举宰辅的会议,没有人能够将范纯仁排除出去。   只是如此推举之法,史籍不载,到底是参与,还是表示反对,范纯仁现在还无法做出决定。   ……   “范尧夫?!”   正往国子监去的叶祖洽突然勒住了缰绳,望着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马,仔细辨认了几眼:“果然是范尧夫。”   与其同行的丁执礼吓了一跳,抬头望着:“范纯仁?!他怎么回来了?!”   朝堂之中,范纯仁也算是有名人物。在朝野内外资历声望都不低,而且是铁了心、死不悔改的旧党。   “当然是诣阙。”   “他是侍制吧?”丁执礼问道。   “宝文阁侍制。”   “这半月回京的侍制里面没有他啊。”   能参加廷推的人选名单早就在京城传遍了,计算行程能在选举之日前抵达京城的几名诣阙侍制,也都在名单之中,这里面可没有范纯仁的名字。丁执礼记得至少还要两三天的时间,肯定是在廷推之后。   “也许是走得快,大概是听到消息了。”叶祖洽摇头,“不过可说不准他会参加廷推,还是干脆一顿大骂……这也算是变法了。”   “……听说范尧夫性子刚硬?”   “忠直嘛……听说范文正自己都说纯仁得其忠。忠心事主,无暇谋身,所以看不顺眼就要说出来。”   熙宁三年的状元郎口气中有着掩不住的讽刺。   “纯仁得其忠……那范五呢?”   “纯粹得其略,所以才能就任并州。只是现如今太原可不需要谋略之士,是要休养生息。”   范仲淹有四子成人,范纯佑,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   三十年前范仲淹守关西,范纯佑便是其助手,不过后来得病,早早病亡。剩下的三子之中,范仲淹曾经评价道,纯仁得其忠,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也就是谋略。范纯粹现在河东,新进的知太原府,是韩冈离开河东后才走马上任。   “范文正公的谋略也算不上多出众,得其传承,最多也就是勉强谨守门户。”丁执礼又在望着越来越近的范纯仁一行:“不过范尧夫他可真是心急啊。”   叶祖洽冷哼了一声:“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就算他有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从现在流出的消息上看,韩冈能得到的支持可是少得可怜。   一方面,比起这几日频频交接群臣的李定、吕嘉问等人,韩冈完全没有动作。但另一方面,也是韩冈太过出色,以至于其余大臣不约而同地对他进行压制。   在可以选择的条件下,如韩冈这样太过于突出的同僚,没人愿意他进入两府。如果是太后来决定,那谁都没办法,可现在决定权落在了侍制以上的重臣们手中,哪里可能会推举韩冈再入两府?   重臣们尽管不清楚韩冈入两府之后会做些什么,但他至少知道什么叫做生老病死苦?   熙宁初年,王安石第一次进入政府,区区一介参知政事,挤得其他宰辅没有立足之地,老的老、病的病,无能的在叫苦,心眼小点的干脆就气死了,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   韩冈当初第一次就任枢密副使,是因为北疆不稳,而且任期内他几乎都不在京城中,而是在北面主持军务。等到回京,没多久就因为误诊先帝之病而请辞。没有多少时间让人感受到他的威风。   但这一回,可不会有辽人入寇的意外了。如果进入两府中,少说也能坐上三五年。而太后又对他言听计从,如此一来,就是当年王安石的翻版,其他宰辅还有立足的余地?而韩冈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也会大力提拔自己的部属,从而控制朝堂。眼下各位占据了重要职位的重臣们,一两年后,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   从宰辅到朝臣,只要不是韩冈一系,眼下都是有志一同。有消息说,参加选举的侍制们会尽量将韩冈压在第四名。   要么就是太后否决掉这次选举的结果,让提议的韩冈丢尽脸,无颜入两府,要么就是太后承认现实,放弃韩冈,从中选的三人中选取一名提拔入两府之中。   不论是丁执礼,还是叶祖洽,两人都参与过熙宁六年礼部试的阅卷,当年韩冈就是在他们手上中了进士,当年还没有进士便已经是朝官的韩冈,现在更是远远地超过了他们。所以他们私心里也想看见韩冈再吃一个亏。   “嗯?那是哪一家的?”   丁执礼突然眯起了眼睛,只见不远处,一人突然从街边的酒店中出来,拦住了范纯仁一行。   “似乎就是在这里守着范尧夫的。”叶祖洽亦凝神细看。   “看装束不像是东京城这边流行的打扮。”   “嗯。倒像是西面土包子,不过又不像是关西。那边可真是不会裁剪,白白浪费了好布料。”   “莫不会是西京?!”   “文、富会支持韩冈?”   叶祖洽和丁执礼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就是韩冈是北人,但他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啊。   ……   “景贤拜见侍制!”   郑国公富弼的侄孙在范仲淹的儿子面前恭谨行礼。   范纯仁对待富景贤仿佛是自家的子侄,“好些年不见,贤侄都这么大了。”   “已经六年了。景贤还记得当初随三叔出东水门送侍制南下的事。”富景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叔祖命景贤给侍制送来的信。”   范纯仁笑着点头,接过信,又命人空出一匹马来,让富景贤上马。富家人,就是他的子侄一般,一点也不会觉得生疏。   庆历之时,富弼与范仲淹是最紧密的政治盟友,一在东府、一在西府,共同推行新政。   与那个专门坑队友的欧阳修不同,富弼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一直被范仲淹连累。其出使辽国时,所携国书都被人篡改,日后其首次自两府出知地方,也是因为跟随范仲淹。而之后,范仲淹病逝,他的墓志铭也是富弼主笔,不擅诗赋的富弼还写了一篇吊祭范仲淹的祭文。而且范纯仁早亡的长兄范纯佑的墓志铭,也是富弼亲笔撰写。   相对于一直往来不绝的富弼,因为欧阳修在范仲淹神道碑上所撰写的范仲淹与吕夷简同时复起之后,“二公欢然相约,共力国事”的那一段,倒是很早就疏远了——范纯仁认为自己的父亲自始至终与吕夷简未曾和解,便将那一段给删去,欧阳修却说“此事所目击,公等少年,何从知之?”由此而疏离。   另一方面,富弼当年科举不第,转头却得以去考制科,最后制科得中便是范仲淹举荐之功,且富弼能做晏殊的女婿,也是因为范仲淹在晏殊面前的大力推荐。   富弼在《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中所写的两句“师友僚类,殆三十年”,便是两人情谊的最好总结。   信上别无他语,只是普通的问候。范纯仁与富弼,以及富家的子弟常年鸿信往来,逢年过节都要致书问候,今日信中的内容与平日别无二致。但隔了数百里,特地派了侄孙来送信,说是普普通通的问候,也要人信才是。   范纯仁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命左右离开一点,直接问:“郑公有何吩咐?”   虽然在范纯仁面前侃侃而谈,但富景贤还是有些紧张,范富两家的关系虽不必多说,但范纯仁从来都不是因私情而废公事的人。   旧年王安石入政事堂推行新法,宰相富弼阻拦不得遂告病回乡,范纯仁便上本指责富弼是“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邦”——怜恤自己比怜恤外事更深,忧虑自己的病情超过忧虑国家——所以是“致主处身,二者皆失”为君主效力和为自己安身立命,二方面都有过错。   “……不知侍制可曾听说推举宰辅一事?”   “自然。”范纯仁点头,但随即皱起眉,“不过依行程,纯仁可是要在朝会之后入京,在给郑公的信上也是这么写的。郑公如何会遣贤侄来此处侯纯仁。”   “景贤离家前叔祖有言,侍制一向忠于王事,上京必然兼程,只要在南薰门内守着就好。”   “……知我者郑公。”范纯仁眼神闪动了一下,叹了一声,“郑公如何说?”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三)   “家叔祖吩咐景贤,如果侍制觉得推举宰辅一事有悖祖宗之法,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难道郑公也觉得变法好?”   “家叔祖说了,潞国公曾经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范纯仁思忖了一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正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何事不可预?”   这句话文彦博敢说,富弼当然也敢说。要不是嫌拾人牙慧,很多人并不介意多说个十遍八遍。   “这样啊。”范纯仁点了点头,“那如果纯仁决定参与推举,那郑公又有如何吩咐?”   富景贤顿了一顿,看了范纯仁一眼,沉声道:“请侍制推举韩冈!”   富弼对韩冈的欣赏,范纯仁很早就知道了。   主要还是当初韩冈在白马县,救治流民百万。富弼得知后便在家中说王安石为国抡才尽找些奸险之辈,为自家招婿倒是多长了几只眼睛。富弼次子富绍京曾经写信给范纯仁,将这件事当笑话说了一遍。   不过范纯仁对此评价也是深以为然。虽然说韩冈的卖力使得新党安然度过了危机,但百万流民的安危,远重于朝堂政争,若是流民救治不当,整个京畿之地都要陷入大乱,孰重孰轻,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富弼如此明确地表态要支持韩冈,但韩冈本人会怎么做?   这么多年来,他对新党的帮助无人能否认。尤其是在军事上,没有对外战事上的成功,新党的根基不会这么牢固,而以富国强兵为名的新法,也会失去推行的正当性。这一切,韩冈在其中功不可没,他可能放弃之前的一切,转投到旧党的怀抱?   “不知贤侄如何看新法?”范纯仁问道。   当初王安石推行新法,派去洛阳的新任河南知府叫富弼家缴纳免行钱。钱是小事,但脸面丢大了。但那一位是吕夷简的女婿,与富弼早就结下了梁子。他上门让富弼家交免行钱,几分为公,几分为私,那是不必多说的。但富家对新法的态度,在李中师以权谋私之前,就已经是没有半点好感了。富弼从宰相的位置上退下来,正是因为王安石进入了政事堂。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但积怨却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消除。   富景贤的心情却是一松,范纯仁既然这么问了,也就是代表他已经意动。   “新法有其害,亦有其利,其攫取民利之本意,景贤一向不喜,但在役法上,却是要胜过旧日的差役。”   过去的差役法,由于残民过苛,一直为人所诟病,纵使司马光也曾上表要改革役法。但新旧两党分裂朝堂之后,还能坚持旧日态度的,却就只剩那么几个了。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只要不昧着良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富景贤继续说道:“而且如今新法推行日久,民情惯熟,若遽然再改,就如当初以新法变旧法,百姓不宜再受如此苦……这也是家叔祖的教诲,不知侍制如何看。”   “贤侄回去后,请上覆郑公,纯仁的想法与郑公一般。”   富景贤深深低头:“景贤明白了。”   ……   “包绶?”乍听韩冈提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王厚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是包约、包顺的人?”   包约、包顺都是曾经让王韶、韩冈和王厚绞尽脑汁去对付的蕃部大首领的名字,原名自不是如此,只是因为仰慕传说中的包拯包侍制,自归顺后便请求朝廷赐予他们包姓。   “不是。”韩冈摇头,“不过也有些瓜葛就是了。”   “什么瓜葛?”   “他是包孝肃的儿子,这不是瓜葛吗?”韩冈笑了,“……而且也是潞国公家的新女婿。”   “包孝肃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怎么他儿子才被文潞公招了做女婿?”   “是续弦。”   “潞国公把女儿嫁过去当续弦?!”王厚惊问道。   如文彦博这样宰相、枢密全都做过的身份,把女儿嫁出去却不是元配,可谓是有失体统。正常来说,最多也只会是嫁出去的女儿早亡,将小女儿嫁过去做续弦,维持过往的姻亲,也可以保证外孙的安全。   即如欧阳修先以薛奎薛简肃长女为妻,丧妻后又娶了薛奎的幼女。所以同为薛奎女婿的连襟王拱辰就写诗取笑道,“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刘敞也拿他说笑话,说是先弄大蛇,在弄小蛇,当然,这里的蛇是“虚与委蛇”中的那个音——姨。   “不过包绶的年纪比你我都小,包孝肃过世时才五岁。听说是长嫂崔氏抚养成人。所以当初文潞公还特地上表,要为崔氏请封。”   王厚拿着包绶的名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字不错……只是递了名帖来?”   “已经足够了。”韩冈道,“我说过的……潞国公从不服老。”   王厚点了点头,但又道:“就文潞公一位?西京的其他元老呢?”   “还有郑国公。”   韩冈从厚厚的一摞名帖中找出一封来,王厚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富景贤?”   “郑国公的侄孙。不过听说因为郑公三子无子嗣,郑公准备为其将景贤过继来,跟亲孙子没区别。”   听到韩冈如此说,王厚心中惊异不已。韩冈与富弼议亲虽只是刚起个头,但能知道这些富家内部的隐秘事,韩冈私下里与富家的联系可见一斑。而且从这些事来看,富弼对韩冈的欣赏也是显而易见的。   “愚兄听说富郑公对玉昆你一向都很看重,现在看来是真的了。玉昆你到底是哪里得了郑国公如此青睐?”   韩冈哈哈笑道:“因为郑公与我都不擅诗赋吧?”   王厚为之莞尔。   昔年科举以诗赋取士,富弼若不是转从制科出身,一辈子都做不到宰相。之后富弼被招试馆职,仁宗皇帝还特地将原本应该考核诗赋水平的考试,改成了策论。   但若说富弼是因为韩冈也不擅长诗赋而对他另眼相看,那绝对是一个笑话,不如说两人的经历极为相似。   中制科入仕十三年而为枢密副使,是富弼。而特旨得官十二年后任西府副贰,则是韩冈。   “恐怕还有性格。郑国公敢对天子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而玉昆你,就干脆是当殿杀宰相了。”   韩冈摇头不语。他与富弼的性格还有些区别。   仁宗时,群盗犯高邮,知高邮军晁仲约无力御敌,便要求城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出城相款待,请盗贼们高抬贵手,去他处抢劫去。之后此事曝光,对这位无能的晁仲约,富弼要杀之以为后人之戒,而范仲淹则表示反对。事后还对富弼说,“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他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富弼则始终不以为然。   从韩冈的角度来讲,以公事论,晁仲约当然该死,但韩冈并不是朝廷的代表,也没有坐在御榻上,没有必要为王法的威信担心。换做他当年处在范仲淹的位置上,也只会将晁仲约远远地打发出去。就像这一次对待叛逆,能够免除一死的,就尽量保住他们的性命。   “这一位也是来递门贴的?”王厚又多看了几眼名帖,然后摇头,“字不如包绶。”   “不,昨天他已经来过了。他这一回入京,是为了迎接范文正公的儿子。”   “……是范纯仁?”   “正是范尧夫。”   这个时代,以尧舜为名为字的士人多如牛毛。这边有个范尧夫,而洛阳过去还有个邵尧夫。   这一位算是旧党之中,没有什么瑕疵的。司马光对新法的反对最为激烈,所以他才是赤帜。而范纯仁虽非赤帜,但刚正严毅之处,也让新党头疼了很久。   王厚隐隐记得将要入觐的侍制中有这个名字,但时间要差上几日,“他不是来不及了吗?”   “郑国公既然这么说,就可能有把握。”   “说的也是。但这一位范尧夫,玉昆你过去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有过。只是谈不来。现在几年过去,说不定会好些……不管怎么说,都是文正公之后,我横渠门下得有一份敬意才合适。”   范仲淹于张载有劝学之德,说起来韩冈与范家也算是有一段渊源。当初范纯仁贬官京西,曾经特地绕路,去见过时任京西都转运使的韩冈一次。那一次会面,不能说是很愉快,两个对自己的道路坚定不移的人,道路又相背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合得来。   “仅仅敬意恐怕不够呢。”王厚道。   “君子和而不同。总是有相和的地方。”   韩冈从来都不是新党的一分子。若说让王安石头疼的次数,韩冈不比任何人稍逊。   新学、新法、新党,这是三位一体。再过几年,世人忘了旧法,那在台上的就都会是新党了。   韩冈与旧党,完全可以求同存异。在旧党元老已经无法翻身,而新人又难以出头,甚至因为刑恕而要翻船的现在,韩冈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而且韩冈一旦秉政,他肯定会学新党一样,从科举上着手来提拔人才。能多一个出头的门路,北方人都会趋之若鹜。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四)   “说是二十六,没想到昨天又多了一只手。”   黄裳走进宣德门的时候就听见身边的人在说。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这是范妙才。”   “是宝文阁典军。”   黄裳并不认识这两个说促狭话的,但他们说的是谁,他还是知道的。   昨日兼程入京,并及时在宣德门登记,让有资格参与选举的重臣数量,从二十六增加到了二十七。   但黄裳没有在前后左右的人群中看见范纯仁。虽然他并没见过这一位,但范纯粹是见过的,不知道两人长得像不像,见面后能不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范纯仁与其弟并不相像,但等他出现在宣德门时,肯定会引起围观,不认识的也会认识了。   “有资格当选的就那么几个,这叫人怎么选?”   “京城外的哪个不受牵连?冯当世的儿子都要被女婿给拉进去了。偏偏苏轼、刑恕又都是交游广阔的。开封府这一回为自己清扫开路,可是不遗余力。”   “呸,凭他也配!”   “怎么不配?手上攥着多少人的把柄,谁不要畏其三分?早点将他送上去,也可让开封府给空出来。要不然,就等着被传进开封府二堂吧。”   权知开封府沈括,虽说人望低得可怜,不论新党、旧党都不待见他,可是他能得到的选票,在预计中至少能排进前三。他就像掌握御史台的李定一样,名声虽然不好,但让他们留在原位上实在太危险了。若他们落选,说不定会拿着手中所掌握的阴私来报复所有不投票给他的大臣。为官这么多年,谁屁股后面没有些没擦干净的东西。   黄裳觉得这件事恐怕也是自家的恩主事前所没想到过,若不是由沈括来主审所有叛党,那他在这一回的殿上推举中,根本赢不了任何人。而决定将这一主审权交给沈括时,韩冈好像正在殿上。   不过沈括的人望之低,并不仅仅是他的反复无常,也包括他的籍贯。   “大宋治下四百军州,难道都只在南方?”   “如今是南风大盛,就是韩三,不也照样是王平章的女婿。”   “王平章对女婿还不如对仇人好。曾布做参政的时候,王平章可没拉他下来。”   南北对立的传统源远流长,这两年因为变法,使得南方大胜,北方纵是心有不甘,但还是给强压下去了。黄裳自己就是南方人,而且是南方人中名声最不好的福建子,闽人。被称为腹中有虫,视为奸猾的代表。对南北之争,黄裳终归不可能去支持北人,最多也只是因为韩冈的缘故,而选择中立。不过这样的态度,光是在韩冈那边就过不了关。门人首鼠两端,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就是今天了。”   “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是有好戏看了。”   “不只是好戏吧。哪家瓦子里能看着这场面?”   “不知要是没被选上,会是什么模样?”   “那还真要好好看看了。”   稍稍走慢了一点,充斥在黄裳耳边的窃窃私语,就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内容。   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幻听,黄裳想着,毕竟在宣德门内说要看乐子也未免太猖狂了。   不过当他回头,就发现了几名低品的朝官。方才说得很开心,但对上黄裳的双眼后,就立刻噤口不言,这让黄裳一下就确定了方才到底谁在说话。   这几位都是年纪老大,却只有一身青色官袍。这个年纪还没有一身朱紫,没有后台是肯定的,同时应该也是没有多少才能,否则朝堂上能做事的官员数量绝少,真正有能力的早就升上去了,或是贬出去了,而不是靠熬资历熬到了这一步。   对他们来说,高层的变化,的确只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至少在可以看见的未来,他们的生活不会因为两府中的人员变动而有任何变化。   黄裳暗暗记忆这几人的形象,很快就穿过了宣德门,当他重新沐浴到头顶的阳光,周围一线就安静了,没人会在皇城中高声喧哗。   黄裳随即举步,随着人群,往文德殿过去,然后他看见了韩冈。   ……   韩冈走得不快,但周围都空出了一片,比起人流中的朝官们,速度反而更快一点。   他看似沉稳的走着,矩步方规,行动举止与他的身份相匹配,可他的心中却在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   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范文正公这一句说得很好,可惜能做得到的就寥寥可数。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这两句上的要求。   韩冈并不算节俭,比起范纯仁在招待客人的饭菜上加上两撮肉末就算是超越父辈的奢侈,韩冈家中的日常开支可算是石崇、王恺一流了。不过他的清廉,不会比任何清官差,而在百姓们的口碑中,亦是以清廉著称。   他对人也不够宽容,饶恕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定义肯定与范仲淹完全不同。但德行,当今世上谁也不敢自称能与他相提并论。   不过前一句倒也罢了,后一句就是做到了,恐怕在朝堂上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韩冈瞥着不远处的范纯仁,却并不在意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范文正公一次又一次地被赶出朝堂,而遏制了他整个官场生涯的政敌,绝大多数时间却都能够安稳地坐在相位之上。欧阳修说两人最后还是和解,戮力同心,共御西北二寇。可就算欧阳修所言为实,在和解时,范仲淹的心中恐怕也是苦涩的。   如果这一回的选举放在庆历年间,尽管当时范仲淹扬名天下,光芒四射,但朝堂上,尤其是高官之中,会选择他的依然是寥寥可数。一切都要看实际利益,而朝臣们一贯又是最为现实的一批人。   终于要开始了。   站定在文德殿外,韩冈收回了飞出去的思绪。虽然还有朝会,但流程早已确定,朝会一结束,可就要等着开场了。   而开场之后,这一场大戏,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韩冈从未觉得自己会输。   ……   章惇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场面。   虽然经过吕嘉问和李定的努力,拥有投票权的重臣们绝大多数皆已明确的表态。但南北之争的暗流,却不知何时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或许这就是韩冈为何如此平静的原因。   朝堂之中,章惇自问没有人比他了解韩冈,韩冈的平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胸有成竹,更是因为他已经做好的决定。   看来要分道扬镳了。   章惇不无感慨。   在同心协力了十余年之后,韩冈终于要与一直若即若离的新党划清界限,打算用地域之争来争取自己的支持者。   范纯仁的及时出现,让韩冈的谋划看起来已经成功了。只是侍制中的北人,还不足以让韩冈能够确定无疑的入选。   这样当真好吗?   章惇摇摇头,以地域划分众人,按韩冈的心胸,不该如此。而且文彦博、富弼那批人的胃口不是那么容易填满的。   或许富弼、文彦博他们并不是一定要让韩冈进入两府,而是要在太后面前将南北之争给明白地展示出来。   一旦太后看清楚了南方人已经占据了朝堂,非其同道便难以在两府立足,就是积功最多,才干亦强的韩冈也比不上那几位,那么接下来,自新党大兴之后,一直被压制的北人,就有了出头的机会。至于韩冈之后到底能不能进入两府,恐怕并不在他们关心的行列中。   以韩冈的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除非……章惇目光森冷如冰,这又是韩冈为了他那个目标,而使用出的手段。   ……   钧容直正演奏着朝会上的韶乐。   王中正跟随在牵着小皇帝的向太后的身后,走上了台陛。   立于帘后,居高临下的王中正能很清楚殿中的一切动静。   下面的朝臣们,很明显地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眼下正在进行的朝会上。   朝会之后,便是东京城中数千官员翘首以待的选举。最终得以参与选举之中的二十七名侍制,他们将会选出三名枢密副使的候选者。   而王中正心中有着一丝不安,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随着时间日久,这样推举就会成为朝堂上的惯例,天子只能选定朝臣们推举上来的大臣,不像过去有着绝对的取舍权。   而且推举一事也不会局限在两府宰臣身上,日后肯定还会扩大。说不定日后连选拔两制、侍制,罢免宰辅等官,也要通过重臣们的同意。届时罢免一名宰辅,又需要多少人来进行选举?   而且随着廷推制度的发展,党争会日趋激烈化。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得到的位置,就会向何处何人负责,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向天子负责。   那时候,就是标准的垂衣裳而天下治。   只要各个位置上,都放上贤能的官员,那么天子什么事都不需要去费心,做个太平天子就好。   或许天子从此以后就是摆设了。   王中正的心中挣扎着,到底是要做个忠臣向太后说明,还是干脆保持沉默,反正不论说什么,只要是攻击韩冈,太后都不会听。   就在王中正挣扎的时候,朝会开始了,又结束了。   正常情况下,王中正应该扶着太后起身、退朝,接下来就是崇政殿中议事。但现在不同,太后心血来潮,说是要在文德殿中决定一切,并允许侍制以下的官员能够旁观。   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与方才的寂静截然有别。   太热闹得也不好,王中正想着,这对韩冈可不是好消息。   ……   吕嘉问自信满满,李定也似乎是胸有成竹。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容易看出这一点。   韩冈必败。吕嘉问对此充满了信心。   他已经确定过了每一张选票的去向,除了范纯仁之外,其他人都不会选择韩冈。   纵然韩冈名垂当世,但区区二十七张选票中,他拿不到其他人。这些选票,被三人瓜分,包括沈括在内,已经没有其他人涉足的空间了。   韩冈能争入前三名吗?   吕嘉问想放声大笑,只是眼角余光处人影一闪,一人站了出来。   “沈括?!”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五)   王安石正准备安排将选票发下去。   他已经就任平章军国重事,故而主持殿上推举一事,他便责无旁贷。   由于推举在朝堂上别无先例,能够借鉴的就只有两大联赛的会首选举。   为了避免在选举时,先表态的选举人影响他人的判断,所以都是填写选票,而且不能是匿名,必须写上自己的姓名。选票就是类似于章疏的折子。如果换一个文字方式,再加上理由,几乎就跟举荐的奏章差不多了。   不过在王安石的心中,再如何与举荐相像,也改变不了这是一场从无先例,模仿民间赌赛的会社来决定宰辅人选的闹剧。不论新党中最为核心的几位都因这一事而兴奋不已,四处奔走,可王安石看来,依然还是闹剧。   只是他无法反对。   变法是王安石一生的主张,他总不可能说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来反对韩冈的提议。即便有办法将韩冈的提议驳回了,最后太后肯定还要征求韩冈的意见,总不能自己跳出来推荐宰辅?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依从韩冈。   而且就是王安石,也不想开罪满朝重臣。那些都是朝廷中的中坚,集合起来的力量都要让他畏惧三分。但要指望他现在的表情能够缓和一点,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当王安石站在文德殿上,只打算早一点结束推举,各归各位。可惜他的愿望,刚一开始,就被人打破了。尤其是站出来的还是他最为厌恶的几人中的一个,这让王安石心情更加恶劣,甚至叫出了声来。   “沈括?!”   王安石的声音饱含着怒气和憎恶,沈括闻声,身子就是一颤,脸色也霎时变白,不过他还是坚持着站到了大殿中央。   “臣……”   “沈卿若有事需奏禀,且待推举后再说不迟!”   听太后的口气,明显的也不喜欢沈括。沈括刚一开口说话,就立刻打断了,将他的嘴给堵上。   沈括脸色发白,差点都没能站稳脚。   他背叛韩冈,在朝堂上早已不是秘密。   韩冈为了推荐他,与吕嘉问和李定等新党核心交恶。甚至有传言说,王安石和章惇这段时间以来之所以渐与韩冈疏远,以至于在这一次的推举中,都没有保持中立,也是因为韩冈看重沈括,打压吕嘉问和李定的缘故。   但一听说能够有机会进入两府,立刻就将韩冈丢到脑后,转头去奉承新党了。   很多人乐得看韩冈的笑话,可最为信重韩冈的太后似乎就不那么高兴了。   “若是他事,臣当然可以推举之后再说,但唯有这一件,却不能!”沈括苍白的脸上,多了一分坚定,“臣沈括敢问陛下,叛臣安可为宰辅?!”   帘后没了声音,王安石脸上的怒容也不见了,代而起之的是深深的疑惑。而吕嘉问、李定等人,也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不过他们接下来都不是看沈括,而是去看韩冈。   可惜在韩冈的脸上,人们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   这是沈括的独断?还是韩冈的谋划?   事前没人会认为韩冈会用这等绝户计。   虽然泼对手一声脏水,是解决政敌最简单的办法。这也是官场上最最常见的手段。但因为韩冈要推重气学,对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官位更重。就算是吕嘉问、李定等人,也从来没有想过韩冈会指使沈括赶在推举之前,拿着叛逆的嫌疑,将最有威胁的对手给拉下来。   尽管互为政敌,吕嘉问、李定他们还是相信韩冈的人品,不至于如此下作。   “臣沈括奉旨审问赵颢、蔡确谋逆一案。”   沈括再次开口,双眼明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   “近日搜检从犯刑恕、蔡京等人家中所藏信件,其中多有辞理诡谲,惹人疑窦之处。涉及官员,京内京外数以百十计。”   沈括的声调没有什么变化,但殿中似乎一下冷了许多。   百十计!   这个含糊的数字,让吕嘉问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不是韩冈主使,沈括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分明是要兴大狱的打算。   “臣得陛下诏书,凡事涉叛逆之人,皆可下开封府诘问。”   沈括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的话,让人无言以对。这是诏书上必然要写的,但诏书背后没有写明的用心,却是当时主持平叛的一众宰辅都打算息事宁人。   当初宰辅们能够同意将这桩案子下放到开封府,一个是因为沈括本身性格有问题,软懦畏怯,另一个,就是沈括背后的韩冈,从一开始就表明态度,坚决反对深究大逆案,连同曾布、薛向这样的主犯都要饶了性命。   这两个原因,使得朝堂上人人安心,不会因为递上宰辅家门中的一张名帖,或是与叛逆党羽的一份书信,而被抓进狱中去拷问。   可是没人能想到沈括会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究竟是谁站在他的背后?   “卿家查到了什么?”   虽然对沈括没有什么好感,但沈括正在审查的案子,却一直挂在向太后的心上。   韩冈和宰辅们一直都在劝说向太后不要再穷究,她也的确听进去了,可是沈括现在在殿上一提,被压下去的想法,便又给翻了上来。   沈括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奏章,双手举到了头上,“今日乃是推举宰辅之日,可以参选者为两制以上官,拥有推举资格者乃是侍制以上官。但其中吕嘉问、曾孝宽、蒲宗孟、黄履等人,与刑恕、蔡京等蔡确党羽相往来,其嫌疑不可不查。若推举之后查出这一干人事涉大逆,却有被选入了两府,必会贻笑朝野、外邦。”   沈括没有说该怎么办,但每一个人都知道沈括的想法。   有嫌疑的人,既没有选举权,也没有被选举权,去掉了这一批人,不论是沈括、还是韩冈,都不用在担心名次的问题。   ……   张璪心中正在啧啧称叹。   这一场推举还真是惊喜多多。   该狠的时候就狠下来,这沈括糊涂多年,这一回倒算是变聪明了。最终的决定权在太后手中,让太后心里舒服了,说不定转头就能进两府了。   另外,如果沈括是听从了韩冈的吩咐来打击对手,可见韩冈已经没有了与吕嘉问、李定等人正面交手的信心,而不得不使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换而言之,韩冈在太后面前提议时,他本身也不过是想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推掉太后打算给他的两府人事的推荐权。   若沈括不是听从韩冈的指派,而是自把自为,那情况就更有趣了。   韩冈可就是要面对朝臣的攻劾和鄙视,他的名声也将在朝堂上会一落千丈。   如此一来,气学还能够走多久?   ……   没有李定!   章惇偏过头去看御史中丞,不是怀疑李定暗通沈括,甚至韩冈,而是感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看起来沈括也是在担心御史中丞手中握着他的把柄。若给李定在殿上翻出来,沈括的脸就难看了。以李定手中掌握的资源,只要他想准备上一两手,来保证他能够顺利通过选举,也就是一句话的问题。   而沈括暂时不提李定,就等于是拿着对方的把柄,与李定互相威胁,最后一同保持沉默。   如果从沈括的才智上来看,他这么做不足为奇。可是沈括在政治上从来都没有做出过正确的选择。每次想要改换门庭,都会遇上最坏的结果,从来没有说他能够做对一次选择。   是韩冈吗?   章惇原本坚定的信心,变得犹疑不定起来。   ……   李定虽然不敢直接抛出沈括背后的把柄,但他那边也的确给抓住了一个关键。   “开封府说京内京外的有叛逆嫌疑的官员百十人之多,不论此事真假,沈括赶在推举之前上奏此事,其目的不问可知。”   只要不是曝光沈括的把柄,李定就没有太多的顾忌,照样可以指斥沈括有私心。   “臣沈括颟顸愚鲁,又于国无功,不敢与诸贤相提并论。宰辅之任,臣沈括力不能及。”   沈括辞去了参与选举的机会,这让他之前对吕嘉问等人的质问,变得正大光明起来。   既然他都推掉了参与选举的机会,那他所说的话,也就多了几分可信。   只是向太后心中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沈括的意见与宰辅们之前的请求可是完全相背离的。尤其是韩冈,那可是一直都在请求放过被擒获的叛臣,将他们流去四荒。   “韩卿,你看如何?”   “此番叛乱乃是仓促而行,真正会参与到其中的又能有几人?多还是寻常往来,留下的书信,也多是寻常探问。可一旦入了狱中审问,什么样的口供都能拿到。”   韩冈的意见果然不与沈括是一路,向皇后很快问道,“韩卿是什么想法?!”   “臣请陛下降诏,蔡京、刑恕等从逆的叛党,其所有私人信件当尽快毁弃,以安朝野人心,也能让世人共仰太后和天子的仁德。”   韩冈环顾朝堂,许多道视线内所蕴含的感情,在这句话后都变得充满感激起来。   “烧掉吧!”他语气坚定。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六)   烧掉?   张璪现在确信韩冈和沈括之间没有联系了。   这话不应该由臣子来说的。   将刑恕、蔡京等人所有的信件一股脑地全烧掉,最是干净,从此人心可安。否则就没完没了,睡在家里也得担心夜里有人敲门。   只是在场的大臣们哪个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们有一个敢说出来的?   袁曹官渡之战后,曹操从袁绍大营中搜到大批属下私通袁绍的信件,下令将之尽数焚毁的是曹操本人,而非是帐下谋臣。处在当时曹营臣僚的位置上,首先是要自清,而不是为曹操着想来安定人心。   虽然说干掉了蔡确、又恨蔡京不死的韩冈,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被误会与叛党有勾结,可是收买人心这一条,就无法洗脱了。得到群臣的感激,对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是心里有鬼,要么是收买人心,身处两难境地,缄默不言才是上佳之策。   就算韩冈早已是债多不愁,也没必要给自己在天子的心中,再添上一重恶感。何况沈括已经解决掉了韩冈的对手,又自己跳了出去,没有了对手的韩冈只要等着就够了,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多话。   只是因为沈括突然冲吕嘉问等人下手,韩冈担心被人视为主使者,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才会冒上绝大的风险,去选择解决沈括的问题。   说起来韩冈还是看重名声,而不是未来自身的安危。   这种惜名不惜身的行事作风,张璪能够理解,却绝不会去仿效。   太后会答应吗?   但朝廷不可能去冒风险选择一名与叛逆纠缠不清的宰辅。   赶在之前结束,吕嘉问等人就再无机会。   张璪期待着来自御座之后的回答。   只是当先出声的不是太后,而是另一人。   吕嘉问几乎是冲了出来,“不可!!决不可烧!”   吕嘉问几声大叫,让许多朝臣对他怒目而视,也让正准备同意韩冈意见的向太后改变了要说的话:“为何不可?”   吕嘉问急促地说着:“臣与逆党旧日或有往来,亦不乏文字。但从逆之事,却是无中生有!”他的声音尖利,一边对沈括怒目而视,一边为自己辩解:“臣之清白可昭日月,若今日焚去信件,臣将无法自辩于陛下面前。他人信件可以烧,但请陛下留下臣的信件,公诸于众,以示臣的清白!”   吕嘉问果然没有糊涂。   王安石略略放心下来。   不论吕嘉问本身有多少问题,他都是从一开始就站在新法一边,从未有过叛离。只是这一事,就让王安石绝不会答应有人将他跟叛逆联系在一起。   烧去已经被搜检入官的信件,有罪的当然可以趁机脱身,但无罪的官员,便无法再自辩。前面沈括刚刚攻击过吕嘉问,若太后当真听从韩冈的建议,将所有信件一起烧掉之后,吕嘉问要怎么辩解,才能让人觉得他没有与叛逆有勾连?这分明是坐实了吕嘉问身上的罪状。   已经被沈括点名的吕嘉问等人,都不能放任私家的信件被烧掉,至少得设法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心胸坦荡,否则日后别说是参加推举,就是朝廷中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臣曾孝宽请陛下留下臣的信件。”   “臣黄履请陛下留下臣的信件。”   一干涉案朝臣,都被逼得站出来自辩。甚至包括没有牵涉到的李定,也出来了。身为御史中丞,李定这时候不站出来,就是不适任的表现。   “刑恕、蔡京等叛逆党羽为官日久,往来官宦都数以百千计,难道说他们都是叛逆不成?从其家中搜寻出来的信件,必然大多都是寻常问候。若不加检视便一起焚毁,是视诸臣皆为叛逆同党。请陛下另择贤能,加以检验,以还诸臣清白。”   沈括站在文德殿中央,连一句回话都没有,看起来茫然失措。   投机又失败了——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投靠了谁。但沈括这一次,可是犯了众怒了,原本还有可能被选入三人之内,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这意外还真是一重接一重。难道这次推举,将会无疾而终?   王安石望着殿内。   若这一次的推举不能举行,韩冈的政治威信至少要打个大折扣。短期之内,肯定是难以挽回。   只是经过了这么多事,王安石对韩冈的猜忌心很重,只要是韩冈的建议,总要多想一想,因为总不会那么简单。   很多人都在看着韩冈,等他的反应。   信件是证据,不可能烧一半留一半,要么全烧,要么全留。若是太后同意了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的意见,那信件就会都保留下来,让人从中寻找与叛逆勾结的证据,而作为提议者的韩冈本人也会坐实李定的攻劾。若太后选择了韩冈建议,却必须先为吕嘉问、李定等人开脱,只是在韩冈的立场上只能如此选择。   只见韩冈拱手一礼:“事涉内外千百臣僚,请陛下速下决断!”   事涉内外千百臣僚,听到这一句,很多人都放下了心来。韩冈依然坚持他的主张。   只是这话虽说十分直白,但还是有那么一点隐晦,太后能听得懂吗?还是有人担心着。   过了不知多久,屏风之后,向太后终于有了决定,“……吾知卿等必无与逆党私通之事。但那些信件留着徒乱人心,还是烧了吧。”   “陛下!”吕嘉问叫道。   向太后提高了音量:“就当做没有这回事。”   吕嘉问等人需要的就是太后的这一句,以后便再无人能够利用与逆党的通信来攻击他们,至于那些信件,烧了还是最省心。   “陛下圣明。”韩冈行了一礼。   李定、吕嘉问等人则是沉默弯腰行礼,然后返回班列之中。   沈括的攻击被化解了,韩冈明为相助实则栽赃的手段,也因为太后的一句话被化解了。   这样的一场骚动,让原本期待推举的众人,心头稍稍地冷静了一下。   唯一的问题是沈括退出了。   沈括退出的情况也考虑到了。谁敢将希望放在墙头草身上?巴不得他跟韩冈对杀。   “不要再耽搁了。”向太后对王安石道:“平章,该开始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被一场骚动延误了片刻推举,终于开始了。   选票一份份地发了下去。   并不是立刻就写下要推举的名讳。   而是先行举荐出几人参选,然后才会在纸上写下他的名讳。否则若写上选票的人资历不够,或是早已经是宰辅之身,不能就任,那就是废票。   京城的赛马、蹴鞠两家联赛总会选举会首时,参加投票的成员一个一百多,一个则是近三百。这样的选举,多几张废票无关紧要。而宰辅推举,京内京外所有侍制在内,也没有超过五十个,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京外各路监司或是大州府任官,根本回不来。一张废票可就能够改变整个选举的局面。   必须先行确定几人参选,然后才会开始选举。   朝堂之中,够资格被推举的就那么几人。只是其中有几人会推荐韩冈?   苏颂是宰辅中的一员,他无法直接表态,只能等着看谁会先出来。   “臣举韩冈。”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范纯仁,“两府之位,非是赏功,非是赏劳,而是在于对国事有所裨益。无论军国之事,韩冈可谓是有口皆碑,功绩累累。若能任职其位,当能裨补于朝廷。”   死硬的旧党分子出面,定下了韩冈的基本盘。   很多人心中大叫,传言果然不错,韩冈已经决定离开新党,与旧党联手了。之前还有人不信,毕竟韩冈和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的恩怨,朝堂内外无人不知,就算现在刑恕连累了吕公著、司马光,顺便将道统近于旧党的道学也连累了,可这么快转向,洛阳一应元老的腰骨未免柔软得跟他们年纪不相称。   好歹也要过个一年半载啊。   不过上面的重臣们对此没有什么反应,至少他们不会将惊讶表现在脸上,就看着一名内侍,在台陛上的一张空白的屏风处,写上韩冈的名字。   “臣举吕嘉问。”龙图阁侍制、知谏院黄履出面道:“吕嘉问掌市易务,使国库充盈,得天子倍加赞许。其升任三司使,严掌钱帛进出,使得国用不乏。”   作为新党中的一分子,他当然不会选择韩冈。韩冈不能算是新党,新党为主的朝廷,为什么要将韩冈推上去?   “臣举吕惠卿。”出声的并非王安石。招吕惠卿回来就任宰相,也是有着很多支持者。   “守护北门,非吕卿不可。”向太后决然道。   “陛下。”王安石回头对屏风后道,“现在只是推举,待群臣定下名单,陛下可以从中取舍。”转过来他又面对群臣,“今日乃选任枢密副使,吕惠卿向日已为参知政事、枢密使,如今岂能降用?不当列名!”   作为主持者,王安石很直接地否决了太后的干扰。不过是第一次,已经有模有样。   王中正眼角的余光看见太后面现怒容,然后又平静了下去。她是给王安石的口气给气到了,不过也应该有一些是因为担心韩冈不能入选。   以王中正对太后的了解,半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调整侍制以上官的名单。否则太后肯定会进退部分重臣,以保证韩冈能够顺利地通过推举。   不过韩冈已经做过了枢密副使,这一次选不上,下面的参知政事也能参选,又或者将宰相的空缺让给章惇,枢密使的位置则留给韩冈。   机会还多的是。   只不过两府之中太热闹了也不好。王中正想着,就快变成菜市口了。   章惇一边看着侍制们推举候选者,一边又瞅着韩冈,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冈的态度似乎有问题。虽然说不出,但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对!   当章惇的眼角扫过沈括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   蔡京,蔡京怎么与刑恕并列,成了叛逆党羽了?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七)   “臣举翰林学士曾孝宽。”   这是第四位被推举出来的合格候选者。   章惇虽然没有问过曾孝宽,但他觉得曾孝宽应当无意在枢密副使时便出来与人竞争。资历比吕嘉问等人更老、曾经做过同签书枢密院事的曾孝宽,因故出外又重回朝堂的他,现在的目标应该是参知政事,而不是枢密副使。   而且曾孝宽与韩冈曾经共事,关系不差,只要不与韩冈竞争,说不定还能得到韩冈的一臂之力。所以曾孝宽之前一直没有动作,便不为章惇所在意。   不过当沈括这株墙头草又倒了回去,还指称曾孝宽与逆党相往来,嫌疑甚重。为了能够压制住韩冈,曾孝宽就必须填上沈括留下的这个空缺——本来沈括就让人无法信任,一旦沈括态度有变,在一干人的计划中就是曾孝宽来顶替他。   还是蔡确累人,章惇想着。作为始终坚持新法的宰相,在新党内部,其实是自立一派。他的倒台,也连累了一大批新党成员。同时曾布身边的一批人也都垮了台。现在够资格进两府的新党核心,也就是曾、李、吕这么几人。   “不经两制,不可入选。”   王安石又否决了一名没有两制经验的朝臣直接获得两府的入选资格。   章惇的视线,这时从王安石,转到韩冈,又从韩冈转到了其他宰辅身上。   没有人向旁边多看一眼,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了推举上。可能除了章惇,没人察觉到经过了沈括的一番话,蔡京在没有定案的情况下就成了叛逆。又或许有人注意到了,却与章惇一样,有各种各样的顾忌而无法站出来。   之前蔡京只是因为有嫌疑才被收进去进行审问的,而且是生拖硬拽,理由极为牵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份判词能定了他的罪名。   虽然说沈括是韩冈的人,开封府的那位章判官辟光对韩冈也奉承备至,若哪天报称蔡京在狱中“病死”,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可想要将蔡京明正典刑,就没那么容易了。就章惇所知,还是颇有些人等着蔡京瘐死狱中,好揪出韩冈在背后的黑手来。   可是现在蔡京无声无息地就成了叛逆,连他与友人的信件都被一股脑地焚毁,之后蔡京还想为自己辩论,怎么辩?从开封府的记录中?   这算是暗渡陈仓吧!   相对于蔡京的罪名,韩冈能不能在这一次成为枢密副使,根本无关紧要——他本人都将两府中的职位让了多少次了。而定下了蔡京之罪,日后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韩冈成为宰相。   不论这一回能不能选上,韩冈可都是赢家!   章惇望着殿上,王安石已经在询问还有没有想要参加选举或是推荐他人参选。   他随即闭上了眼睛,现在就算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而且他还没有打算跟韩冈彻底决裂。韩冈作为朋友十分可靠,要是作为敌人,想想就让人心头发凉。过去与韩冈的配合,现在想想也觉得十分愉快。   不再去多想韩冈和蔡京,章惇也终于可以确定,沈括是在配合韩冈。   韩冈和沈括的一搭一唱,成功地让太后同意烧去所有罪证。   虽然沈括的确是请求太后要搜检信件,但结果最终还是太后在韩冈的建言下,亲自下令焚毁。   有了韩冈的配合,沈括的提议才不是得罪所有人的自杀行为。这样的配合就是被人看出来也无所谓。沈括做恶人,韩冈做好人。从此之后,许多朝臣睡觉也能多安心一点。   如果不是这样的结果。即便日后此案审结,也没有牵连到其他朝臣,可那些被搜检出来的信件,还是必须封存入档。说不定哪一天,这些信件就会被政敌翻出来。   在几位叛逆收藏的书信中,相对于被沈括点名的数人之外,普通的朝臣还是占了绝大多数。沈括并没有点出他们的名讳,只要信件被烧掉,他们就能高枕无忧。谁也不想被人日后在给刑恕、蔡京、苏轼,又或是曾布、薛向的私人信件中,抠着字眼,从里面找出叛逆的证据。   就是韩冈行事的风格变化,让人一时间难以适应。在过去,韩冈的行事风格会更大气一点,而不是用这样的小伎俩。   “可还有人要举荐?”   王安石提声询问,让章惇惊醒过来。木已成舟,此时再多想也没有意义。   三问之后,无人作答,候选者的推举算是结束了。   写在屏风上的名字,到了最后,也只有李定、吕嘉问、韩冈、曾孝宽四人。   只要不糊涂,这两天都该知道中选者将会在哪几人中产生,也会知道,重臣们手中的选票早就被瓜分殆尽。   登名上去之后却一票也没有,未免太难看了。做陪客没什么,但丢人现眼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敬谢不敏的一件事。除非与对方有仇,否则谁也不会出面提名。且就算被提名了,也肯定会拒绝上场丢脸。   选票早已发了下去,宰辅们没有资格干预选举,与学士和侍制们一并被赐座。有选举之权的重臣,又被赐桌,一套笔墨纸砚放在小桌案上。   韩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选票。   侍制及以上官有选举权,而两制官及以上才有被选举权,现任的宰辅则是什么都没有。韩冈前几日复授资政殿学士,加翰林侍读,作为选举者和候选者,手中也有一票,而且完全可以投给自己。与他相同,同样来参选的三人,手上都有着选票,只是不知道他们都会选择什么人。   所谓选票,基本上就是上奏给天子的章疏形式,里面已经印好了文字和花样,只要在空缺处填上姓名。此外,就必须加上自己的姓名。作为当朝重臣,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韩冈也不想让下面的人来个匿名投票。南北之争,必须要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才能让太后有所感触,也能让韩冈聚拢更多的人心。   “意欲推举何人,只需在空格处写上其人姓名。并在卷末,签名画押便可。若以上候选四人皆不合意,则空缺不书,只需签名画押。”   王安石最后提醒的规则,早就为所有人熟知。几乎每一人都做好了选择,拿起笔后,无人犹豫,一个个落笔如飞,转眼之间,便放下了笔,将选票折好,递给来收取的内侍手上。   韩冈写下自己的姓名,熟练地画上了押记,然后折起来交给等候已久的内侍。   这就是在选举枢密副使?   王安石站在臣子班列的最上首向下望着,暗暗叹息。若是换一个场景,也许就是那两家专司赌博的总社的会首选举了。   朝廷的脸面也不用讲了,过去的制度也废掉了。从今以后,每当两府出现一个空缺,接下来就是四处封官许愿,向人求票。而手中有选票的侍制,又能待价而沽,货比三家,将自己手中的选票卖上一个高价。   说不定,这样的推举日后还会扩大,扩大到宰相、扩大到平章,那时候,买上一票又得有多少钱?   这就像买卖官职,一开始拿出来的只是不起眼的小官,可时间日久,为了能满足更多的需要,朝廷拿出来的官职就会越来越大。汉灵帝不正是这样?为了聚敛钱财,就连三公九卿都能卖,整个朝廷从上到下,连一点体面都不留存了。后汉之亡,实肇于桓灵,这一句话,无论谁来看,都是没有一点错的。   可王安石也知道,下面的每一名侍制都不会愿意放弃刚刚到手的权力。这就跟宰辅一般,没事谁还会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太大了?只会觉得小。官做得越大,心思也就越大,当韩冈给他们打开了门,让他们得以跨进之前无法涉足的地域,若再有人将他们赶回门后,不论之前对个人有多少恩德,在朝堂上又多高的威望,那就是死敌。   片刻过去,选票已经集中在了台陛阶前,由一名小黄门用托盘托起。选票数量并不多,但分作两叠堆放,看起来也是很有些分量。   王中正受命唱票,从台陛上下来。   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手上,原本已经很是安静的殿堂中,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拿起放在最上方的一份选票,王中正双手展了开来。   “宝文阁待制、礼部郎中、判鸿胪寺陈睦——”   数百人的期待中,王中正抑扬顿挫地念出了最后的落款,让人知道究竟是谁投出的这一张票。视线左右横扫过朝堂,稍停了一下,他念出了受选者的姓名:“吕嘉问。”   屏风前的一名内侍随即拿笔饱蘸了浓墨,在吕嘉问的名下写上墨迹淋漓的一横。   吕嘉问的嘴角顿时多了些笑意,这是开门红,再吉利不过。这一票就在他预期之中,只要能够一票票地积累下去,就是远远地超越韩冈。就是太后想要偏袒,也得顾忌人言。就算之后会恶了太后,很快就被赶出京城,但清凉伞的资历有了就不可能再抹去。等个几年之后,天子成年,机会也就来了。   至于什么弑父……总有不在意的臣子,也有不想在意的皇帝。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八)   将第一份选票放在另一边,王中正随即拿起了第二份。   “天章阁直学士、右正言、同修国史、权知太常礼院王存——曾孝宽。”   在王中正拖长声调的唱名之后,曾孝宽的名下也多了一横。王存不是新党,是中立派,一贯以来都是两边都不得罪,多年都待在三馆之中,一步步升上来,显得人畜无害。但他曾受曾公亮举荐,站在曾公亮之子曾孝宽一边是理所当然。   “宝文阁侍制、右司谏、判都水监杨汲——吕嘉问。”   “龙图阁侍制、右谏议大夫、知广州陈绎——吕嘉问。”   “龙图阁侍制、起居舍人、知谏院黄履——吕嘉问。”   陈绎是老资历,年过六旬,还做过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因故被贬,而后方才起复,连他也支持吕嘉问,算是出人意料。   包括他在内,连着三位都选择是吕嘉问,一个正字很快就要填满。   选举时以正字为计,是两大联赛总社选举会首时的做法。有正大光明之意,一五一十的也方便计数,眼下也同样借鉴了过来。   看见吕嘉问一时间独领风骚,很多朝臣的心中就翻腾起来。一开始就拿到了四五张选票,吕嘉问入选三人之列,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有变化了。若其他人与他差距太远,向太后若是想跳过他,改选他人——比如韩冈——为枢密副使,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翰林学士承旨、右谏议大夫曾孝宽——李定。”   王中正亲手打开一张张选票,继续念着,很快人数已经有十人了,其中吕嘉问有四票,李定和曾孝宽,都是三票,而韩冈的名下却是连一横都没有。   韩冈觉得自己似乎是成了新党增强凝聚力的工具,否则吕嘉问和李定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的支持者。   但这也是他的目的。新党越是抱成团,对立的一方当然也会相应的联合起来。眼下一票都没有只是排列顺序的问题,韩冈确信自己不会给剃成光头。还有好些个旧党成员在后面。   不过韩冈可从来没打算为旧党的主张张目,更不会认同文彦博等人的政治观点。他举起的旗帜,是气学。以气学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没问题,但旧党若想要鸠占鹊巢,那就要有另一番说法。   相对于韩冈心中的笃定,苏颂则是在皱着眉。   韩冈不会就这么输了吧?   虽然说现在念出来的,都是新党的成员,而且还有吕嘉问推举曾孝宽,曾孝宽推举李定这样的选票。但韩冈到现在一票都没有,还是让人忍不住为他担心。   如果韩冈不是所谓的推举宰辅的倡议者,他遇上这样的情况,应该先行选择退出,免得结果太过难看。可这一次是实验性质的推举,韩冈作为提倡者不可能临阵脱逃,必须第一个参与进来。若是韩冈说自己不参与其中,让别人闲来做实验,这如何说服其他人?而若是到了一半就退出说自己不玩了,那更是等于是戏弄了所有人,就是太后那边,也保不住他,必须降诏责罚。   从一开始,韩冈就只能选择坚持到底。   苏颂远远地望着韩冈一眼,至少此时,韩冈的神态依然沉稳。   过去多次直面敌人的千军万马,谁也没听说过韩冈有过失态的情况。眼下文德殿中的场面,对韩冈来说好像还是小了一点。   这样就好!   苏颂稍稍安心下来。   他早已是气学中人,格物致知的道理经由他手也多有阐发,更别说每一期的《自然》上,他的文章都不比韩冈要少。万一韩冈于此失败,威望大跌,新学气焰大盛,气学恐怕又要蹉跎一段时间了。   只是得尽快打破这片空白。   苏颂看着韩冈名下的一片雪白,又想着。   “枢密院直学士、吏部郎中、权群牧使韩宗道……韩冈。”   看到前任参知政事韩亿之孙,韩综之子,韩绛的侄儿选择了韩冈,让韩冈终于有了第一票,苏颂虽是有些惊讶,但终于真正觉得安心了。   虽说韩绛的两个弟弟韩缜、韩维都没有站在新党一边,可韩宗道却是一贯与韩绛同步,他的位置也是依靠韩家的声势而来。但现在他却是选择了支持韩冈。这让人不得不深思,他是不是在代表韩绛表明态度?   如果当真是这样,南北之争可就当真不是单纯的市井流言了。毕竟在新党之中,唯一一个代表北人的韩绛,没有选择支持自己人。   不仅仅是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就是王安石、章惇都向韩绛那边望过去,只是首相韩绛低眉顺眼,只看着手中的笏板,却不跟任何人交流视线。   得到韩宗道的一票之后,接下来又是吕嘉问和李定各得一票。   前五票就得了四张,但之后接连被跳过,吕嘉问名下的“正”字终于可以补上最后一笔,可之前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不过韩冈还排在第四,却是让吕嘉问在紧张之余,心中稍稍舒畅了一点。又更加盼望这样的优势能够维持到最后。   被吕嘉问远远抛在后方,韩冈接下来终于又得到了一票:“权知开封府、右司郎中、翰林学士沈括:韩冈。”   通过这一票,沈括的立场终于可以确定。更多的人想通了之前沈括跳出来对一众参选者和选举者弹劾的原因。不过这样的行事作风太过于反常,一点也不像习惯直截了当的韩冈,所以疑惑也随之而生,无法确定下来。只是当人们将视线转移到韩冈脸上的时候,依然看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心如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俨。这不过是朝堂上的基本功,但到了此时还能做到完美无缺,韩冈的定力也开始让人恨起来。   尤其是下面的青绿小臣,由于事不关己,反而更想看到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场面。譬如方才的沈括弹劾,又或者更早一点的内禅或太上皇驾崩那样的场面。当然了,如蔡确和二大王的叛乱,连皇城司亲从官和班直禁卫都鼓动起来的情况就未免太危险了,能少一点就尽量少一点。   “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提举大图书馆韩冈:弃票。”   “天章阁学士、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李定:吕嘉问。”   韩冈终究还是没有脸毛遂自荐,自己推荐自己。不过到现在为止,除了韩冈之外,没有一张票弃权。这是侍制们的权力,若是不能好生行使,现在对不起自己,日后也难以见后辈。   李定那一边则没有任何顾忌,他推荐了吕嘉问。现在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就是成了一个循环,转着圈一个推荐一个。感觉有些可笑,但站在韩冈一边的却没有人能笑出来。   啊,不对。   韩冈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变化,唇角略略向上勾起。仿佛在笑。只不过看其表情,有着很明显的讽刺味道。   范纯仁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韩冈的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也没有逃过范仲淹次子的双眼。   从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三人身上,能看得出是很明显的党争。   韩冈想让太后看见的就是这一个场面吗?   范纯仁想着,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宝文阁侍制、右司郎中、知齐州范纯仁——韩冈。”   接受了富弼的劝告,范纯仁也不知道对与不对。至少从现在情况来看,还是有些希望的。   范纯仁之后,又隔了曾孝宽的一票,韩冈再一次得到了推举。   “龙图阁侍制,右谏议大夫,知应天府孙觉——韩冈。”   又是旧党。   吕嘉问都想要笑出来。   孙觉好《易》,喜读《春秋》,著作甚多,他的学术体系自成一家,与王安石、韩冈都截然不同。不去支持以新学为根基的新党好理解,却选择了讲究格物致知、对所有经义都抱着疑问的韩冈,旧党彻底倒向韩冈的苗头,也越来越明显了。   或许下一面旧党赤帜,就是姓韩名冈。   旧党越多的支持韩冈,新党成员就越不可能投他的票。韩冈这一回失败后,下一次推举参知政事,也会跟今天的情况一样。   难道要让太后将所有侍制以上官都评定了新党、旧党之后再来举行廷推?那也要王安石答应才是。   到了如今,王安石是绝对不可能允许他毕生的功业受到半点威胁。韩冈若是利令智昏,投效了旧党,一直都犹豫不定的他的岳父,也就能有一个决断了。   宣读过的选票接近二十张了,韩冈名下的正字还未圆满,与李定和曾孝宽相同,只有吕嘉问最多。但也没将其余三人抛开太远。四人现在的票数还是成焦灼状态。   “宝文阁侍制、右谏议大夫、河北都转运使李承之——韩冈!”   王中正的一个重音,让韩冈得到了第五票,也让吕嘉问的脸色为之一变,曾孝宽和李定一时间都是难以置信。   李承之竟然选择支持韩冈!   李承之可是新党的一分子,而且是绝对的中坚。免役法的提出者之一,变法之初就是参与者。在新党中,与章惇的交情极好,当初将章惇荐到王安石面前的,他是其中一人。要不是在三司使任上犯了错,被降官出外,眼下必然也是宰辅之位争夺者之一。   曾孝宽知道韩冈与李承之有交情在,可新党的几位核心,谁与李承之没有交情?   难道就因为他们都是北人?!   但接下来又是一票支持韩冈,却是标准的南人,而且是旧党,“宝文阁待制,右司郎中李常——韩冈。”   李常是王安石的老朋友,却因为变法之事,与王安石分道扬镳。多年在外任官,最近刚从淮西提点刑狱任上任满回京。本是要转任,却因病留在京城,一时间没有出去,眼下正好在殿上,也拿到了一张选票。   南北分立,新旧党争,并不可能截然两分。北人可以投向新党,南人也可以投向旧党。不过投向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三人的选票,其投票人的籍贯,却微妙地显得过于偏靠南方。   “福建,福建、江东、开封、福建、江西……吾今日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党同伐异。”   向太后的笑声让身边的杨戬毛骨悚然。在太后的手中,拿着一份名单,在每个人的姓名之后,是那位官员的籍贯。一眼望过去,基本上全都是南方人,北人寥寥可数。   新党、旧党有时候难以分辨,除了那些旗帜分明的两党核心人物,剩下的很多人都是谁在台上便支持谁,不过籍贯就无法作伪了,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新党多南人,旧党多北人,这是世所共知。韩冈的支持者虽少却遍及南北,而其余三人的支持者加起来却都集中在南方,只有一二例外。   就算看个几十遍资治通鉴上的牛李党争,也没有眼前的活剧更加直观。何况向太后根本就不去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尽管最近刚刚又呈上一部分新写好的篇章。   “不过,既然吾已经答应了,就这么办下去吧。看多了,也就知道了。”向太后冷笑着。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九)   “龙图阁直学士、司勋郎中、判将作监王益柔——吕嘉问。”   当年王益柔参与了苏舜钦的进奏院祠神会,席上有“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一句,使得范仲淹、富弼等庆历党人全都连累,被吕夷简一网打尽,庆历新政也因此不得不宣告失败。   之后王益柔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为监税多年,直到王安石推荐其直舍人院方才有了起色,不过又为张方平等人所攻劾。   当初王益柔为知制诰,文章被人评价是“野妪织机,虽能成幅而终非锦绣”,在士林中引以为笑谈。之后也因为答高丽国书不工,被罢去知制诰、直学士院。眼下判将作监,乃是作文不成,改做工了。   但他作为龙图阁直学士,依然握着扎扎实实的一票。   这是吕嘉问的第七张票,让他再一次保持领先。   而这也是新党三人总共获得的第十五票。   王安石望着屏风,十余年的开拓耕耘,新党的底蕴全都在这里了。   在范纯仁出面支持韩冈后,朝堂上参与的旧党彻底倒向韩冈。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选择任何人,或是干脆推举出一名旧党中人参选,不过在最坏的打算中,也预计到了所有不能确认去向的选票都改为支持韩冈。可即便韩冈能够自己投自己一票,新党的优势依然是在他的三倍以上。   现在就有十五票,之后还会更多。   如果新党的选票能集中在一人的身上,就算韩宗道和李承之依然叛离,照样能让韩冈臊得没脸接手太后的任命。   可是谁也不敢让新党众人一起来支持自己。就是吕嘉问也只敢出面联络个七八票便安分下来了。   那是自杀,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是宰辅,也不当获得泰半重臣的支持。若当真如此人望,当着太后的面,结党的帽子戴上了就脱不掉。   党同伐异四个字,没人认为太后不会写不会念。   尽管如今新旧党争是很明白的一件事,要么站在新党一方,要么就是旧党一方,想站在中间,必须不起眼,学王存那样多年躲在馆阁中整理书籍。   而且之前流言已经传遍了京城之中,让人以为廷推之上,会南北之争再起。   但现在选票三分,尽管一众新党成员的身份依然不变,但票数的去向却是四分五裂,这样给人的感觉就会缓和许多。   只是韩宗道选择支持韩冈,让人觉得意外。而李承之的选择,更让王安石难以理解,他的一票谁也没有想到会落到韩冈的身上。这两票的去向,让人觉得新旧党争或许未现,但南北之争倒是确确实实地出现了。   尽管王安石因为不喜选举,没有插手,但可以想象得到,以李承之和韩宗道两人的身份,李定或是吕嘉问绝不会忘掉他们手中的选票,理应事先说定了才是。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在王安石的疑惑中,李定又多了一票。   向太后看了看屏风,又低头看着手上的名单,忽然问道,“南人不可为相,太祖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杨戬悚然一惊,却不敢耽搁:“只听寇莱公如此说……只是真宗之后,南北并用,历任相公皆是大宋忠臣……”   杨戬越说越小声,因为向太后正扭过头盯着他。   太后的眼底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杨戬浑身冒着虚汗,小腿肚子抖得快要抽筋。   盯得杨戬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扑簌簌地就要落下,向太后终于点了点头,“知过能改,你很好。”   得了太后的称赞,杨戬暗暗吁了口气,在袖口上将手心的冷汗擦干,这一次的赌博总算是赌对了。转头就看见屏风前拿笔的小黄门,在曾孝宽的名下,将正字补上了最后一划。   不经意间,又是一票被唱出。   这是曾孝宽的第五票。   还剩多少张票?   杨戬连忙开始搬起手指。   除去宰辅之外,有投票权的侍制及侍制以上的重臣,总数二十七人。   而现在的屏风之上,吕嘉问是一个“正”字带一横一竖,韩冈则是“正”下多一横,而李定和曾孝宽就都只有一个“正”字。另外还有一张弃票,是韩冈投的。   吕七、韩六、李五、曾五,加上韩冈的弃票,业已开出的选票总计二十四张,也就是说,只剩下三票了。   杨戬望着王中正,之前在他面前堆成两堆的选票折子,都已经到了底,只剩下薄薄的三本,而王中正,已经在其中又拿起了一本。   只剩三票了,韩冈的选票还能增加吗?   杨戬记不得还有谁的票没有宣读了,依照之前的情况,很难说韩冈能否得到他的第七票。   他最后的得票数,很有可能也就是现在六张。   杨戬的手心又开始冒汗,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接下来三票,若是全给吕、李、曾三人中的一人,或是吕嘉问占上两票,那还好说。但若是分加在李定和曾孝宽身上,或是平均给吕、李、曾三人,那就意味着,最后一名会出现票数相同的并列局面。   如果第一第二名票数相同,那没什么关系,保证第四名不如前三就够了。但两个第三名并列,或是三个第二名并列,问题难办了。   那时候,该怎么办?   好像之前也没有说好。   难道让太后挑一个第三人出来?   可这么做,这场推举还有什么意义?   原本就是让重臣们选出三人来让太后在其中决定,可现在连候选的三人都要太后来挑出,既然如此,根本就没有必要煞有介事地弄出一场廷推来。直接让太后处分不就够了?   杨戬难以想象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但李定的名下此时又多了一票。   “端明殿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河阳府蒲宗孟——李定。”   这一位人缘极差,又性好奢侈,不过运气总是能好到躲过一次次风波。虽然说之前犯了过错,被请出了学士院,可还是很好运地暂时留在了京中未走。不过他手底下的问题不少,李定为御史中丞,不知抓到了多少把柄。   至此,李定的票数已经与韩冈相同,而曾孝宽也紧随在后。   还没有开出的就只剩下两张了。   随着开票接近尾声,越来越多人都开始感觉到选举形势的微妙。   在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选举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匿名投票,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今日朝堂之上,选票上也都是直书其名。哪一位重臣会选谁,事前大半都能猜测得到,所以韩宗道、李承之二人的变化,才那么让人吃惊。但没几个人会认为,接下来,这样的吃惊会接二连三地到来。而最后一名出现并列的情况,也越来越明显。   虽然没有事先加以约定,但廷推宰辅其实是从两大总社推举会首模仿而来。依照齐云总社或是赛马总社的例子,可以组织重臣们再投一次票,决定谁是真正的第三人。   只要如此提议,再直接问韩冈可行与否,韩冈作为廷推的提议者,难道还能说请太后决定?而韩冈同意,太后也当不会反对。若是太后反对,韩冈同样丢人现眼。   范纯仁表态之后,在很多新党成员的眼中,打击韩冈的威信,就是防止旧党沉滓复起。之前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想那吕嘉问、李定与曾孝宽,此辈何能与韩冈相比。   若是韩冈不能不中选,恐怕京城百姓人人都要发此质问。   不过在朝堂上,决不能如此质问。   一旦被这样问,总会有人说,此乃为赵氏绸缪,韩冈稳居两府,恐日后不利于国家。   就算有蔡京在前面,但韩冈总不能拿着自己的前途去与所有没有投他票的重臣做赌。所谓罚不责众,韩冈的仇恨,也不可能分散到二十多人的身上。说不定只会回去跟他的浑家和岳父过不去。   黄裳相信,以新党的人才济济,肯定有人能够想到这一招。   这并不是黄裳对韩冈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而是现在面临的问题让他越来越担心。   而且也只能担心。   黄裳不无悲哀地想着。   他自问绝不会输给上面正被王中正唱名的一众重臣中的大部分。   如果二十多天后他能够顺利地通过制科,不要五六年,就能正式晋身重臣的行列。这一个是背景、功劳,另一个就是对自身才干的自信。但此时此地,黄裳却只能默默饮恨,自己无法协助到韩冈。   又是一票开出,群臣中一时按抑不住骚动。   同票!同票!!   竟然当真出现了同票。   这是投给曾孝宽的一票!   除了吕嘉问七票之外,韩冈、李定和曾孝宽这时候竟然均为六票。加上韩冈的弃权票后,正好是二十六票。   仅剩下最后一张没有开出。   杨戬脸色苍白地看着太后将手中的名单给一下握紧,但立刻又展了开来。   还有谁的票没有开出来?!   数百道目光在殿上交错,然后汇聚到了一人的身上。   天章阁侍制、都大提举市易司王居卿。   虽然比起其他重臣,他更加显得默默无闻,只是他身上的官职说明了一切。   都大提举……市易司!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十)   都大提举市易司。   从王居卿身上的官职就能看得出来,这是铁杆的新党,而且是新党之中擅长财计的成员。   王安石提议朝廷设立开封市易司,是熙宁六年旧党第三次反扑的起因,也是当年曾布叛离新党的导火索。当年差点让新法就此折戟沉沙。   自吕嘉问之后,这些年来但凡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无一不是新党的骨干。王居卿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是以侍制之位就任市易司,属于高职低配,故而不得不加上都大提举的前缀。   不论王居卿的选票投给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中的哪一位,最后的结果都是韩冈居末,与人并列。   那时候,韩冈就要在两难之中作出决定,是放弃推举之法,交给太后决定一切,还是点头答应由重臣们重新推举出第三名来。   蒲宗孟相信,这个主意不止他一人能想得到。毕竟宰辅推举之法的根本,就是齐云、赛马两家的选举法。在听说了朝廷将要开始以推举之法选择宰辅人选,很多人都打听过了两家总社选举会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流程。从两家总社的选举法推导出来,让韩冈自食其果,这并不需要费多少心力去谋划。   只要最后结果是新党当选,具体的人选不论为谁,除了当事人和不多的几个推举者之外,其他的新党成员都不是很在意。只要能让韩冈丢人现眼、无颜就任就可以了。   蒲宗孟从韩冈、吕嘉问、曾孝宽这么一个个看来,连他所推举的李定也没落下——都选不上才好。   但每一位新党成员都不会希望韩冈能够上位,尤其是在范纯仁、孙觉、李常这样的旧党支持下上位。   朝堂上的空缺就这么多,要是韩冈上位,肯定要酬谢他的支持者,就像原本被举荐者对举荐者感恩戴德一般。那时候,不知会有多少职位被旧党瓜分走。   韩冈到底有多得圣眷,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他的提议,恐怕太后都不会拒绝。   有人会将自己的命运放在韩冈的正直无私上吗?认为韩冈会大公无私地保留新党的职位,让他的支持者们希望落空?   蒲宗孟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不愿意韩冈能够被选上。因为他明白这一次推举,就是韩冈在举旗招兵,而且事实已经证明他的做法十分有效。   有着这样的目的,又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韩冈又如何会亏待投效自己的朝臣?千金市马骨的故事,六七岁的小皇帝都会耳熟能详。   不过有一点让蒲宗孟很担心,这让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拿起最后一份推举折子的王中正。   原因不在韩冈身上,而是这一票的归属者王居卿。   王居卿不是个多有名气的官员,可以说是默默无闻地就一点点爬了上来。但这位肯定是有才干,否则不至于没有多少名声,却能被安排在如此重要的职位上,还能被授予一个侍制。   也许别人不记得王居卿的出身,但在学士院多年的蒲宗孟却记得很清楚。   并非是因为他曾搜集过所有选举人的资料,他的记性一直都在下降,就算昨天看过了,今天也不一定能回忆起来。不过亲笔起草授予王居卿天章阁侍制一职的诏书,蒲宗孟不可能会忘记,在诏书上耗费的心力让他记得十分牢固。   王居卿的出身是登州蓬莱!   但凡知道王居卿的祖籍,又想到韩宗道和李承之在前的先例,不少人都开始担心起来。   新党的身份,北人的出身,这让王居卿的立场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应该不至于。   章惇想着。   虽说南北分立,新旧党争,但并不可能截然两分。北人可以投向新党,南人也可以投向旧党。   韩绛是标准的北人,但他就是因为支持新法,而在相位上一坐多年。王居卿虽是北人,他可也是铁杆的新党——因为旧党不要他。   王居卿虽然才干卓异,而且也是进士出身,但没有一个显赫的家世,又没有结交过权臣,也不会以诗文会友,不论他在地方上做出多少成就,在变法之前,一直都被把持朝堂的旧党视为俗吏,可用而不可重用。   司马光可以光说话不做事,因为他是儒臣。而王居卿为盐铁判官能做到“公私便之”,做京东转运,能“人颂其智”,在整治河防时,能让朝廷以他的规划为后世法度,但在旧党儒臣们眼中,他终究不过是一个言利至从官的俗吏。   韩冈招聚旧党,可谓是神来之笔。但他也因此会失去许多新党中人的人心。像王居卿这样的官吏,只有在重视才干的新党之中才有他们发挥的余地。   而且就他所知,王居卿的这一票早早地就为吕嘉问所预定,这将是吕嘉问的第八票。   章惇等待着王中正宣布这最后的一票。   熟练地打开选票折子,王中正先于任何人看到了王居卿的选择,微笑一现即收。   “天章阁侍制,户部郎中,都大提举市易司王居卿——”他略略拖长了声调,迎上数百道迫不及待的目光,然后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韩冈!”   相对于之前的骚然,现在的文德殿上一片寂静。   事前已经与吕嘉问约定好的王居卿,背弃了诺言,将他的一票转投向了韩冈。   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关注,王居卿抬着头,直直望着书写着姓名和选票的屏风。那名小黄门正提着笔,在韩冈的名下,补上最后一笔。   第七票。   至此尘埃落定。   王中正放下了手上的折子,转身回来向太后缴旨。   “韩卿七票,吕卿七票,曾卿和李卿各为六票,加上韩卿的一票弃票,总计二十七票。”向太后现在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了很多,“韩卿和吕卿并列头名无异议,同应入选。可曾卿和李卿也同样并列,平章,你说这第三人该如何选出?”   “请太后决断。”王安石简短地回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向太后皱了皱眉,觉得王安石的回答有问题,又问韩绛:“韩相公?”   “以臣之见,可重新再行推举,让方才诸位从曾孝宽和李定中推举一人来。”   向太后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   “陛下!”曾孝宽却叫了起来,“无须再选,臣曾孝宽情愿退出!”   “曾卿可是确定?”   曾孝宽行了一礼,“臣自知声望才干不如李中丞,情愿退出让贤。”   “是吗……”向太后正待应允,李定那边又叫了起来。   李定岂能让曾孝宽博一个不爱官的好名声,同样道:“臣于豁达上不如曾孝宽,人望也不如吕嘉问,功绩才干上更不如韩冈,方才群臣推举也已有结果,臣既然居于末位,也不能再厚颜求取西府之职,臣愿退出。”   “都要退出?吕卿不会也要退吧?”向太后没有挽留的意思,转头却去问吕嘉问。   “臣请太后决断。”   “韩卿?”   “此事乃臣提议,臣岂会退?请太后决定。”   韩冈轻松地说着。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有太担心,就算这一回败选,也还有下一回的参知政事。   只要太后看清楚了新党党同伐异,南人把持朝纲的现状,必然会对朝堂设法加以改变。再加上在北人中煽动起同仇敌忾的氛围,下一回参知政事的选举,他就绝不会输。   韩冈可以通过请求,请太后做一些安排,但终归不如让太后主动去感受,然后依靠自己做出决定。而今天的一幕幕,韩冈相信太后已经有所警惕了。从她的询问中,就能看得出一点来。   “好吧。”向太后点头,“曾卿,你是玉堂之首,由你来草诏。”   曾孝宽愣了一下,然后应声站了出来。   他是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刚刚退出选举,就被拉来草诏,说起来也太过讽刺了。   不过太后这一回没有去内东门小殿宣翰林学士上殿草诏,而是在文德殿上直接开始宣布名单。也许这将从此成为定制——两府的成员,将会在文德殿上选出候选者,接下来由太后或天子来决定最后的入选者,并在殿上当庭草诏、宣诏。   曾孝宽提笔等候,群臣屏息聆听。   太后开口了,却不止一条,“资政殿学士韩冈,可枢密副使!”   “枢密副使韩冈,可参知政事!”   两府是一个门槛,跨过门槛之后,如何选择就是在太后身上。总不能宰相都由群臣推举出来。所以只有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可以由选举产生,而宰相与枢密使,则是从两府之中现有的成员,以及过去曾经担任过两府之职的前任宰辅们来就任。且两府内部的流动,也由太后所掌握。   但这样的变化,实在是让臣子们始料未及。   韩冈入西府为副使,这是事先确定的,因为今天只是在选举枢密副使。等就任枢密副使后,再调去东府为参政,没人能够指责。只是未免儿戏了一点。   可太后不等群臣回过神来,紧接着又道,“西府现在又有缺了,半个月后的大朝会,还得再来选一次。”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十一)   “奉世。”   王安石出了文德门后便停下了脚步,等待着后面的李承之出宫来。   见王安石叫住了叛投韩冈、改变了推举局势的李承之,后面的官员纷纷绕了开去。不过脚步全都慢了下来,偏着头,竖起了耳朵。   “何以如此?”见到了李承之,王安石很直接地就问道。   李承之仿佛早有预料,回答得很快,“因为韩冈为变法做得更多,因为他才会将变法坚持下去。”   只要能秉持公心,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与韩冈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   真宗、仁宗时的名相李迪的侄子,一名世家子却支持新法,虽然说有庶支子弟对主脉的心结——犹如当初的吕嘉问——但没有对新法一定程度上的认同,不会如此投入。   “孙觉当初如何说新法?李常又是何人?还有范纯仁,还记得当初他在谏垣,是怎么奏论青苗的?”   “在承之看来,是西京那边有求于令婿。”   王安石摇着头:“玉昆与我等并非同道。”   “介甫,道统之争,诚然事关百世千秋。但新学如果必须要有人扶持,才能压制住气学。等到介甫你百年之后呢?又该如何?”   王安石的脸上出现了世人所惯见的倔强,“等我闭了眼,便随他去!”   但在他闭眼之前,却绝不会容忍。   “望之、令绰皆有才干,可他们拿得回幽燕吗?”   “有子厚,有吉甫。”王安石的倔强让他绝不退让半步。   李承之笑了,“再加上令婿岂不是更稳妥?”   “未闻中枢乱而边郡能安。”   “子厚、吉甫和令婿皆为人杰,相信他们能够和衷共济。”祖籍幽州的李承之与王安石对视着,“介甫,你现在是为国,还是为己?”   ……   王安石和李承之在文德门前的争论,在过往的官员们的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王安石性格峻急,尽人皆知。但他刚出文德门,便拦下了李承之,还是让人感到惊讶莫名。   看到这一幕,不少人都在担心王安石会不会在回去之后,便组织人手上表弹劾李承之,就像他当年对付曾布一样。   而看到李承之这样的新党核心成员也改投韩冈,更有人担心起新党会不会就此树倒猢狲散?   现在细细想来,韩冈在两府中势力已经不弱了。   东府中一相两参,韩绛、张璪、韩冈。而西府也只有三位,章惇、苏颂,郭逵,其中郭逵很多时候并不计算在内。   宰相韩绛会选择支持新法,说不定只是因为其他兄弟都站在旧党一边,未免去孤注一掷的风险。韩宗道今日的选择可以代表韩绛的态度。张璪的性格软弱,能力又有欠缺,韩冈虽是资历最浅的参知政事,可他把持东府大政,并不会让人觉得惊讶。   而西府之中,又有苏颂为其张目。章惇声势虽强,可苏颂的资历亦老,再加上韩冈在军事上的影响力,虽在东府,却依然可以助苏颂一臂之力。   韩冈先一步出来了,看见他的岳父堵在门口,但他没有在旁边等着看王安石到底是在等谁,行过礼后便先行离开。   今日的朝会因廷推之事,耽搁了太多时间,崇政殿再坐只能改到下午。韩冈打算先去东府熟悉一下公事,再等着宫中的通知。   沈括也早早便退出来了,向韩冈遥遥颔首致意,然后出宫回衙。   看到这一幕的章惇暗暗感叹,这株墙头草,总算是选对了一次。   沈括的一票虽只占了七分之一的分量,可他在推举之前对吕嘉问等人的攻击,保证了韩冈日后在两府之中,不再受当初誓言的干扰。   ……   “大参。”   黄裳快步追上了韩冈。   这一回选举之后直接在殿上宣诏,就没有来回辞让的辛苦。韩冈从文德殿出来之后,就已经是参知政事的身份。   “这边事了,勉仲你之后可要辛苦一点了。”   “黄裳明白。”黄裳的笑容显得他游刃有余,“不妨事。”   韩冈重新站上朝堂的最高点,黄裳地位也就水涨船高。等到他通过了制科,他的面前就将是一帆顺水。唯一的难关,就是制科的考试。新党的考官在其中占了大部分,在韩冈今日另举大旗之后,黄裳想要通过考试,难度比之前高了许多。   不过黄裳觉得这一次的推举还有一个好处。   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能说韩冈人望太高,需要加强提防。   重臣之中都有大半并不附和韩冈。难道说这些重臣,代表不了千百朝臣的态度,代表不了亿兆万姓?   他们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每一名朝臣上表劝诫天子、太后时,都是自诩是代表天下军民说话。   既然如此,只有少部分支持者的韩冈,当然也做不了权臣。   另一方面,太后也肯定看到了新党在朝堂上的势力,随随便便举出的一个人就能与韩冈获得相当的支持,而且可以同时推举出三人。从此之后,太后不仅从心情上愿意支持韩冈,更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异论相搅。   ……   韩冈!   张璪远远地瞥了正在与黄裳说话的韩冈一眼。   在蔡确作法自毙之后,张璪好不容易有了些轻松的感觉,连呼吸都舒畅了不少,但这样的日子才过去了几日,就要回到过去了。   在张璪看来,韩冈若是来到政事堂,在韩绛的默许下,绝大部分的权柄多半都会落到他的手中。   说不定到时候,自己能够决定的事务,也许就只有中书堂后官每月二百二十贯的午餐费的分配了。   而且韩冈是不是亏本了?原本他做宣徽使的时候,每月的给餐钱是比照宰相和枢密使,都是五十贯,现在做了参知政事,可就只有三十五贯了。   张璪无声地笑了一笑,然后又肃容向前。   笑话可以放一边,韩冈刚刚就任参知政事,太后那边可就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半个月之后,可又是要为了枢密副使一职进行一次廷推。   刚刚失败的三人,脸皮不知够不够厚,如果他们能厚着脸皮参选,那情况会难说,可是他们三人如果不参选,很多人的心怕是就要像春天的猫狗一样乱跑乱跳了。   蒲宗孟、陈绎等人肯定都会动一动心思。新党的票数只要能争取到一半,就必然能够入选。   而韩冈一方,投票给他的几人中,同样有人有机会叩开两府的大门,只要韩冈支持。   对有些人来说,事前不论如何许愿,只要能够选上,事后翻脸不认也没什么关系。但在韩冈而言,他的身份、他想要维持的形象,都不能让他食言而肥。   也许韩冈事前并没有许诺什么好处,但投票给他,难道就毫无回报?那样的话,他的那一面刚刚竖起的旗帜也立不了多久。   李承之曾为三司使,只不过是犯错被贬,之前比不上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更有机会,但如果没有三人竞争,有韩冈代为安排,跻身三人行列不是什么难事。   还有沈括,权知开封府的他本就是新党推出来要与韩冈打擂台的人选,以他今天的表现,难道不值得韩冈推他一把?   而韩冈一方中,属于旧党的几人,范纯仁、孙觉、李常没有就任过两制官,不能参与宰辅推举,但韩冈难道不需要酬谢他们?   范纯仁是任满回京诣阙,准备转迁;李常则是因病留京;只有孙觉是将要从知应天府调回,正常情况下,范纯仁和李常两人接下来都要离开京城。   可谁不喜欢繁华甲天下的开封府?不喜欢留在朝堂之中?他们究竟是出外,还是留京,韩冈必须要做一些表示。   这个表示,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而且也要包括他们背后的一干元老。   范纯仁是富弼的代表,孙觉、李常则都曾是吕公著门下士,而且还有文彦博在背后活动。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失人心?   这是韩冈作为领袖需要面对的第一个考验。   作为一党领袖,韩冈要头疼的事还多得很,路也长得很。尤其他得到支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支持气学,而仅仅是为了反对新党。   也只有今日在支持韩冈一事上,韩宗道、沈括、李承之、孙觉、范纯仁、李常、王居卿这些观点各异,性格相悖,完全拉不到一块儿的官员才会联合了起来。   一群连政治观点都不能统一的支持者,比起山头林立的新党来,恐怕更像乌合之众一点。   韩冈要领导这样的一批人,比起当年王安石筚路蓝缕地从旧党的反对中杀出一条路来,并不会容易多少。   而且那个时候,朝中对变法改制的迫切需要,远远不是现在所能比。韩冈又如何去改变朝堂上的已经成型的法度,去迎合旧党的需要?   孤臣可以自清,可一旦结党,就不得不受到各种各样的牵累。韩冈身边的人,他们的言辞都会影响到韩冈本人身上。如果他举荐旧党,进而干扰到国是,就是太后也保不住他。   所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十二)   韩冈家中此时正喜气洋洋。   韩冈先就任枢密副使,再转任参知政事的消息,还不到中午,就传到了韩家。   随即存放在家中的仓库里,韩冈做枢密副使和宣徽使时所用的清凉伞,就被拿了出来。虽然存放的时间并不长,但好几名家丁拿着手巾上上下下擦拭着,唯恐漏下一点灰尘。   更有几名韩家的仆役,迫不及待地将朝廷给重臣亲随配发的朱衣给穿在了身上。   之前韩冈引罪从宣徽北院使的位置上退下来,清凉伞不能打了,而原本跟随在枢密副使和宣徽使前后的亲随,也依制削减,从五十、七十,降到了个位数。   虽然说韩冈这段时间里面,他对朝堂的影响力并未降低,尤其是在平叛之后,更是望隆朝野,但对于韩家的家人来说,还是明确的官职更能让他们扬眉吐气,与有荣焉。   但更多的准备就被王旖制止了,反而紧闭门户,杜门谢客。   韩家不是小门小户,韩冈更是前途无量,就算是就任参知政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太过轻佻,反而会让人看轻了。   这时候听到消息,赶来送礼的人越来越多,王旖也不想让家里成为东京城中的笑话。   除了厨房里多准备了几道酒菜,就没有特别的庆贺了。   素心已是难得下厨,不过听说了韩冈就任参政,便多做了几道。   而王旖、周南、云娘也换了新衣。对外当然要维持稳重,但家里面庆贺一下却是应有之理。   不过韩冈没有在放衙的时间,到了初更方才进门。   “参政回来了!”   司阍通报的声音比平日大了几倍,顿时惊动了全府上下。   外院的门客、管家、仆役齐齐罗拜于院中,恭喜韩冈得授执政。   等韩冈受过礼,回到后院,王旖已领着妾室和儿女在内院大门处等候多时。   “官人今天怎么这么迟?”王旖接过韩冈的外袍,问着。   “门口太多人,被堵着了。”韩冈笑了笑,又道:“之前先去看了一下张老太尉,所以迟了点。”   虽是初至东府,不过今天放衙,韩冈并没有耽搁时间。但他先去了医院一趟——张守约正在那里休养。   李信的第三个儿子,与张守约的嫡孙女定下了亲事。韩冈与张守约也算有了姻亲。   再有几天张守约就要回家养病了,那时候,已经是参知政事的韩冈,反倒不方便登门探问了,还是赶在出院前最好。   “老太尉怎样?”王旖关切地问道。   “快出院了,情况当然很好。回家慢慢养着,再有些日子就能彻底康复了。”   经过了一次手术,取出了体内的箭矢,张守约顺利地撑过了失血和感染两关,眼下正在逐步康复。   这位老将,虽说年纪大了,可毕竟底子好,眼看着再过些天就能自个儿给站起来了。   “就是不能再上阵,也不能再为朝廷办差了。”韩冈叹着气,“年纪不饶人啊。”   不论张守约再如何恢复,也很难重新回到岗位上了。给他治疗的御医,背地里都对张守约家的子弟以及韩冈和奉旨来探问病情的内侍,说了张守约的情况。不能再日夜镇守宫阙了,必须好生的休养。   张守约自请致仕的奏章前两日便递了上去,向太后则是立刻驳了回来。不过给张守约致仕的封赠都准备好了,等到他能够站起来走动,再上几次请老的奏章,太后就会答应下来。   张守约致仕后的赠与,是太尉兼节度使,而且是节度使排名第一的泰宁军,超越了郭逵刚刚得授的武胜军节度使。   就像国公分大国、中国、小国之类的等级,军镇也有等级之分,从最高泰宁军的到最低的大同军,其地位高下,看朝会上的排位就能清楚了。归德军节度使其实比泰宁军更高,其辖区就在前身宋州的南京应天府,但那时是太祖皇帝曾经的岗位,又是大宋国号的来源,所以从不授人。   张守约因伤而退,所以才会是特旨恩授泰宁军节度使。郭逵虽然功劳不再张守约之下,但临阵受伤本就是要加功,张守约又是致仕封赠,授予泰宁军节度使,郭逵也无话可说。   同时张守约家里,不要说儿子,就是所有的侄儿、孙子,只要还未得到荫补,都被授予了官职。   不过韩冈也看得出来,张守约并不甘心,一如廉颇、赵充国,仍想征战于战场之上。   想起张守约,韩冈的心情就有些沉郁,转过话题,问王旖道:“岳父那边可有什么话?”   王旖闻言脸色一黯,勉强笑道:“二哥哥来过了。”   果然还是拗相公。韩冈对王安石的脾气也是无奈。   王安石的脾气,韩冈也不打算惯着。他有他的目标要实现,不能一直让着王安石。   “官人……”王旖担心地看着韩冈。   “放心吧。为夫也不会与岳父争吵,当面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为夫先让着岳父?”韩冈笑容也微微有些苦涩,“但岳父的脾气也越来越倔,为夫这个女婿不求沾光,也只求能如其他官员一般。”   王旖脸色黯然,一时默默无语,韩冈看了,有点心疼,忙笑道:“真要说起来,岳父可欠着为夫不少人情,要不是看在他送了一个女儿过来,为夫可是连本带利的都要计较的。”   王旖扬起眉,脸上的阴云尽散,嗔道,“你还不计较!”   韩冈笑了,家中和睦才是喜事。不过,也幸好王安石只是平章军国重事。   进房换了一声家居的衣服,妻妾们服侍着韩冈歇了下来。   素心、云娘开始去布置席面,周南去安顿儿女,王旖则拿出一摞求见的名帖,交给韩冈。韩冈看了两眼,便没多少兴趣地放了下来,考虑起接下来的安排。   虽然在中书门下只待了半日,但其中公务,远比枢密院要忙碌得多。而韩冈初来乍到,第一紧要的便是要熟悉公事,另一个则是要把握住一干人事权。   不过并不是什么职位都能拿到手。   至少审官东院、审官西院、流内铨、三班院这四个有关官员注授的衙门,也就是铨曹四选,新党绝不会放弃。   韩冈也还不打算与自己的岳父和一干老朋友翻脸。而且他手中能派上用场的高官就那么几个,又有新旧之争,总不能让范纯仁这样的旧党去管人事。   韩冈估计,自己能到手的只会是一两个重要的卿监,以及五六个不那么重要的下级衙门。加上一直在自己手中厚生司、太医局,也许还能有钦天监,可以控制的衙门也不会太多。   或许自己这个参知政事,将会是主管教科文卫?   只是教育也难说,要是自己敢打国子监的主意,自家的岳父敢跟自己拼命——当然,国子监这种以培养官吏为目的的学府,与后世主管教育的部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军器监的控制权一定要从新党的手里面给拿回来,这是现在韩冈最想要的位置,若是能再加上将作监就更好了。   拿到这两个位置中的一个,就能安排一下投效自己的重臣。   比如那个最不起眼,才干却明显得要胜过大部分人的王居卿——韩冈没办法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也没打算去酬谢所有人,一切还是以自己的需要为主。   王居卿的都大提举市易司,说实话,实在有些欺负人。   市易司只是三司之下的一个衙门,让一个侍制委屈在这个位置上,一方面说明市易司的重要,但也代表王居卿在新党之中并不受到重视,否则一个侍制有足够多的地方来安排。   而韩冈手中位居高位的人才不多,王居卿就不能浪费。这两天找他见个面,若没有什么问题,韩冈便打算将其调到军器监任职。   不过投给自己一票的那几位,却都不是一个判军器监就能打发得了。   尤其是太后在殿上明说再过半月还有一次廷推之后,想必很有几人心动了。   到底谁会先来?   韩冈端起一杯热饮子,慢慢地抿着。   从票数上看,韩冈这边依然远比不上新党。   虽然说只要能够进入三人之列,就有可能被太后选上。可只要沈括、李承之他们参选,票数立刻就不够了。   而且韩冈也不便强令他的其他支持者,支持李承之、沈括。   范纯仁、孙觉、李常,这几位推举韩冈还有着充足的理由,但应韩冈的要求去推举新党,就纯粹是韩冈本人的私利了。   以这几位的为人,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听从韩冈的要求,去给一贯站在新党一边的李承之或沈括投票?   想也知道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孙觉、李常、范纯仁不啐口水就是涵养好了。   不过下一次的廷推是在半个月之后,在京城中的重臣名单,也会有所改变,说不定到时候,就会跟今天的名单变得截然不同。   到时候,说不定还有一番较量。   不过韩冈很乐于见到又多了一次廷推。   举行的次数越多,习惯得就越快。等所有人都习惯了,也就成为了定制。   向着他的目标,就又迈进了一步。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一)   “尧夫。”   自殿中出来,范纯仁稍稍整理了一下因跪拜而偏移的襟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表字。   回头时,就看见一名身形矮胖的官员,是李常。   “啊,公择。”   范纯仁倒不意外李常会叫住他。   昨日同在殿上投给了韩冈一票,范纯仁就想着李常什么事会过来找他。若李常不来,范纯仁也会过去拜访他。   范纯仁与李常是同年而生,同时还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的进士,政治观点又相近,同属旧党,自是早有交情。   而且昨日夜中,孙觉便来拜访了范纯仁,说了不少话,这让范纯仁也想找李常这位老友聊一聊。   这一回支持韩冈,范纯仁虽说不上迫不得已,但毕竟也是形势使然。   若不是旧党被一网打尽,朝堂上满是新党,根本听不到半点杂音。加之赵颢、蔡确叛乱,将旧党中人给牵扯进去了许多,连文、吕之辈都无法置身事外,不然如何会找王安石的女婿?   不过这也是韩冈主动提供了一个机会,否则也很难这么简单就与他搭上关系。   双方各有需要,所以一拍即合。   “尧夫今夜当还在驿馆吧?”李常问道。   范纯仁点了点头,“若公择不弃,今晚纯仁便洒扫庭院,烹茶煮酒,以待公择。”   “久未与尧夫共叙,今日当共谋一醉。”   这里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只是约定了夜里的会面,李常便告辞而去。   范纯仁却没有跟着一起出宫。   范纯仁前日抵达京城,昨日参加廷推,然后今天才上殿谒见,整个顺序都反了。   谒见之后正常还须问对,这是在宰辅们与太后的议事之后,必须要等上一段时间。   仰头看着屋檐外的春日细雨,范纯仁还记得昨夜孙觉来访,说起了为何会投韩冈的票。   范纯仁拿到的是富弼的信。而孙觉是因为接到了文彦博的信,而且还是吕公著的儿子吕希哲遣了儿子吕切问转送来的——吕希哲此时正寓居京师,孙觉前几日刚刚拜访过他。   的确是很有意思。   富弼一直很看重韩冈,他写信给范纯仁不足为奇,但文彦博、吕公著那两位,一直以来却是跟韩冈斗得鸡飞狗跳。   文彦博与韩冈旧日曾经传说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还好说一点,而吕公著就难以理解了,一年多前,先帝卒中之后,韩冈可是一手将吕公著给赶出了京城。   也许在外人看来,富弼、文彦博,甚至吕公著,现在不过是想长保儿孙富贵,家门不堕,早没了过去的锐气,可在范纯仁、孙觉眼中,这一干元老重臣,还没山穷水尽到要有求于后生小子的时候。   不过孙觉昨日也对范纯仁说,这或许是吕希哲自己的判断。“不主一门,不私一说”,比起做官,更在乎学术的吕希哲一直抱着博揽众家,择其善者而取之的态度。前日孙觉拜访吕希哲,两人讨论起经义,吕希哲也曾拿着气学中见解来与孙觉辩论。他对韩冈,或许并没有吕家子弟的成见。   元老们的态度是一回事,李常和孙觉本人的想法也很重要。   范纯仁很清楚,李常和孙觉都不是仅仅为了门户利益就会接受元老们指派的人,就像自己一样,对党同伐异四个字,还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想法。   所以就在昨夜,范纯仁很直接地向孙觉询问了他为何会接受文彦博信上托付的原因。   孙觉当时则是反问范纯仁,问他时隔多年重回京师,感觉到京城有何变化?   当时范纯仁的回答是繁华尤胜,但烟灰多了许多,快要赶上延州了。   延州多用石炭,到了冬天,城市经常陷入烟雾中。范纯仁旧年随其父范仲淹至延州,对周围环境除了兵戈森严的紧张之外,感受最深的就是让人喘不过起来的空气。   时隔数载,范纯仁再次回京,呼吸到京城的空气,当年延州留给他的印象,立刻就在记忆中复活了。   本来范纯仁以为这是个人的感觉问题,只是想引出孙觉的回答,但他没想到孙觉正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京城污浊的空气,民间使用越来越多的石炭仅仅占了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还是因为日渐扩张的钢铁场而来。   孙觉告诉范纯仁,去岁钢铁产量几近十年前的五倍,而朝廷从中获取的收益多达三百余万贯。这还没有将节省下来的甲胄、兵器等费用计算在内。   新党对钢铁业极为重视,但发展到如今的状况,他们起到的作用,应该是不及韩冈的。尤其是炼钢炼铁的大规模扩张,还是在韩冈就任军器监之后。   从这里说起来,韩冈可谓是京城污染的罪魁祸首。但只要想到大宋在军事上的强势,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远远超过西北二虏的钢铁产量,听到辽人入寇,依然能维持着前所未有的安心,也就能够对此释然了。   范纯仁当年就任信阳军,曾经特地去见了在方城山修轨道的韩冈一次。孙觉也与韩冈见过几面。不过两人对韩冈的感觉,依然是蒙了一层很厚的纱,完全看不透。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新法的推行中,有着汗马之功的韩冈,日后主持朝政时,也绝不会完全废除新法。变法即是国是,如今新法根基已成,韩冈不可能否定掉自己之前的心血,恢复旧日的祖宗之法。   不过剩下的地方,不论是韩冈的目标,还是层出不穷的手段,又或是对新旧两党的看法,都让人捉摸不透。   相对而言,还是自己的想法最容易明白。   孙觉昨夜就问了范纯仁对新法的看法。   经过了这么多年,遍历州县的范纯仁在地方上也看到了很多。   在他看来,新法推行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当然不会像新党所说的一样,是亿万生民欢呼鼓舞的德政,却也不能全盘否定。   若是自己来主持朝政,只会是合人意者留之,不合人意者去之。不会因为是新党所倡导,就全盘敌视。   最少最少,现在实行的役法还是比过去的衙前役要好很多。   差役法伤民之处唯在衙前,纵是富民,一任衙前,也往往破产。而雇役法虽无衙前之累,但不须服差役之五等户及女户、单丁户,亦须出钱。   范纯仁昨夜这般对孙觉说道。只是平心而论,雇役法只消稍作修改,便能万民称便,而差役法却是积弊甚深,已是积重难返。   所以在新法一事上,不会与韩冈找不到共同点。   此外,还有新学的问题。   道统之争,是王安石与韩冈翁婿势不两立的主因。   虽然说很多旧党成员,包括孙觉、范纯仁都对经义另有见解,可相较于把持了士人晋升之路的新学,处于弱势的气学还是更适合支持的对象。   或许当日后韩冈主持朝堂,也会学王安石一样以私学为官学,但现在毕竟还没有。而且气学还没有在南方流传,北方士人若能早一步加以钻研,在日后的进士数量上,也许能够胜过南人。   春天的细雨冲刷着殿前的青石地面,从脚踝处能感受到上浮起来的清清寒意,不比冬雨的刺骨,范纯仁却还是觉得自己今天的衣服穿得少了。   应该多穿一点才是。范纯仁想着。另外,站在这里也许也太久了。   “范侍制,原来在这里。”   一名内侍远远地叫了一声,然后匆匆走了过来,看他脸上的焦急,可见是找了很久。   “怎么了?”范纯仁转身问道。   “请速去崇政殿,快要轮到侍制了。”   “这么快?”   范纯仁惊讶道。就算自己发了太久的呆,也不至于这么快。   难道今天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太后与两府及重臣们商议?   只是想归想,范纯仁的双脚已经动了起来,跟着那名内侍,来到了崇政殿外。   走过来时,范纯仁看见李定和吕嘉问等人,连御史中丞和三司使都入内与太后禀报了今日各自衙署中的要务,如果今日谒见的顺序与平日相同,太后与宰辅们的议事早就结束了。看来的确是耽搁了许久。   在殿外通名之后,范纯仁没有等待太久,随即被招入了殿中。   出乎范纯仁的意料,殿内还留了一名宰辅——韩冈。   范纯仁抱着心中的一点狐疑,向屏风后的太后行礼如仪。   “范卿先坐下说话。”   向太后先赐了范纯仁座位,看起来对其很是看重。   “当初吾年幼时,听人说起本朝名相,就知道了范文正的忠节。不说范文正几次不顾,上表劝谏仁宗皇帝。就是西事,也多赖范文正。若非卿家之父镇守关西,当年西虏也不会被阻在横山之外。”   没有旧党中人传说中的刻薄,也没有另一种说法中的没有见识,范纯仁不知这是不是太后奖誉亡父后,自己心中激动后的错判,但他现在听到向太后对亡父如此赞誉,的确觉得她是女子中难得的英明。   连忙起身拜谢,范纯仁的双眼中已经有了酸涩。   待范纯仁回到座位,向太后又问道:“听说范卿与韩卿也是有渊源的?”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二)   “的确是有渊源。”   韩冈欠了欠身子,对太后道,“昔年元昊猖乱西国,文正公受命帅陕。先师文诚先生其时年方弱冠。也曾拜望辕台,上书请文正公出奇兵,攻陇右,以为偏师。而文正公则勉励先师向学,并以论语相赠。先师由此钻研经义,并教书育人。所以臣能得先师授学,正是文正公的功劳。”   “令师的建议,不正是参政旧日跟随王韶在陇西做的那些事?若范文正当年依照令师的建议,是否当时就能平灭西贼?”   范纯仁闻言微皱眉,太后听了韩冈的话,怎么就会想到那里去。   只听韩冈回复道:“几年前故世的王襄敏,其当年所上的《平戎策》,其根本正与先师不谋而合。但这一谋略,放在三十年前,却很难成功。当时兵不习战事,将不通兵法,故而才容元昊坐大。其实若是换做十余年前的西军,在元昊刚刚举兵时,一路兵马便可将其剿灭,可是三十年前的西军却一败再败,几无还手之力。当其时,可守不可攻,文正公为陕西主帅,对手下的兵将看得要比先师更清楚一点。”   韩冈的持平之论,没有偏袒张载,这让孝顺的范纯仁对他立刻平添了几分好感。   之后的问对,十分的顺利。   向太后明显对范纯仁很是看重,问了很多地方上的问题。不过也时不时地向韩冈询问,而韩冈也尽力回答,对范纯仁多有维护,不过在说道新法时,韩冈就十分坚持,丝毫没有偏向旧党的意思。   比寻常的问对多了一些时间,半个时辰左右,范纯仁才从崇政殿中告退出来。   走了没两步,又听见背后有人叫,“尧夫。”   回头看时,却是韩冈追了上来。   尽是被人从背后叫住。范纯仁不由得想到这是不是今天哪里不顺。   而韩冈这么快就出来,也让他挺惊讶。   “敢问大参有何指教?”   “不敢。之前听孙莘老提起傅尧俞此人,并说其人与尧夫相友善,不知是否确实?”   孙觉已经向韩冈举荐了人?范纯仁略感惊讶,昨天他都没听孙觉提起,难道是回去之后又有了什么变化?   不过孙觉向韩冈推荐的傅尧俞,范纯仁却十分的熟悉。   “傅钦之?……大参没有听说过他?”   “听说过此人,不过并不熟悉。此人如何?”   傅尧俞与韩冈之间没有交集。韩冈也只知道他似乎是在英宗时比较受到看重。   “庆历二年的进士,治平年间的知谏院,离朝也有十余年了,难怪大参不熟。”   范纯仁的感慨,听起来有几分讽刺韩冈年资浅薄的味道,不过韩冈也没在意,“不知傅钦之的为人如何?”   “傅钦之性亮直。英宗时,为尊濮王一事上表谏阻,天子不受,便坚辞出外。既至州郡,绝口不言出外缘由。有人问及,方才说:‘前日言职也,岂得已哉?今日为郡守,当宣朝廷美意,而反呫呫追言前日之阙政,与诽谤何异?’”   “若如尧夫所言,诚乃佳士。”韩冈点头说道。   这跟自己倒是挺像。一码事是一码事,在言官的位置上尽力劝谏,到了地方,就安心做事,不会拿着劝谏天子被贬一事,宣扬自己的刚正。对御史来说,这种贬官是扬名立万,换做他人,会宣扬一辈子的。傅尧俞绝口不提,可见其人的正直。   “大参可知他现居何职?”   “孙莘老说了,监黎阳县仓草场。”韩冈抿了抿嘴,“的确非是待贤之地。”   ……   在宫中无法细说详情,范纯仁很快便与韩冈道别而去。   回到政事堂自己的公厅中,一群堂吏上来拜见韩冈。   又捧上了一叠亟需他批阅的公文。   韩冈拿起公文,开始批阅,顺便让人去找傅尧俞的资料。   中书门下的架阁库中,有着每一位官员的履历。想要查找任何一名官员,基本上都能找得到。   傅尧俞的档案很快便被拿来了。   在上面,韩冈看到了少年得志的新进,二十不到就中了进士,三十出头便就任御史。四十岁成了殿中侍御史、起居舍人,同知谏院,为英宗皇帝所重用。不过到了先帝赵顼在位之后,便因反对变法,官途一落千丈。   先是出外,然后一年六迁,让他一整年的时间都在道路上奔波。   这基本上就是除了远窜岭南之外,整治政敌最狠厉的手段了。就算是贬去监盐茶酒税,虽是穷困,实际上也能得一个安稳,可若是不断迁官,在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了急症。可见其开罪王安石不浅,下面的人为了迎合王安石,下了狠手。   不过韩冈又看了傅尧俞的历年考绩,却皆在优等,完全不像是旧党的样子。   比如富弼、文彦博,他们因反对新法出外之后,到了地方完全不会去推行新法,而是消极怠工,甚至干扰新法的推行,然后上表说百姓反对新法,所以无法执行。   傅尧俞不一样,他对新法反对归反对,但到了地方上却还是尽力去执行,这一点,只看他历年的考绩就可以明白。而且他还不是被贬后的改弦更张,要不然现在就不会接连做了好些年的监仓草场。   之所以会成为监仓,倒不是新党的打压。是因为他在徐州时,有人告发一人“谈天文休咎”,也就是拿着天象说吉凶祸福,傅尧俞以没有实证,不加受理。但朝廷对此罪一向十分重视,由路中提刑进行审判。当受到告发之人被处刑之后,傅尧俞也因为没有及时将人捉拿归案,而被削去了官职。过了半年多,重新被启用为监黎阳县仓草场。   难怪孙觉会推荐他。   如果不是极擅作伪的人,那么就是个标准的正人君子。   看起来是旧党元老们害怕损害了与自己的关系,选择了一步步来。   韩冈觉得这的确不错。   现阶段,双方都在试探中,洛阳那边能保持着这样的心态,对双方的合作很有好处。   傅尧俞的品行,韩冈很满意,剩下来,就是他的能力问题了。   在韩冈看来,品行也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才干。不过旧党元老悉心挑选出来的这一位,能力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否则也不必孙觉,和他背后的那几位如此费心。   以傅尧俞的资历,至少一个卿监才能安排。   而想要拿到这个等级的职位,对已是参知政事的韩冈,却并非难事。   就像王居卿,韩冈便准备安排他去做判军器监。   王居卿的档案现在也在韩冈手中。   王居卿也近六十岁了,升任侍从官却是最近的事。   他过去在地方上的功绩,履历中记得很清楚,跟韩冈之前了解过的没有区别——朝中的重臣,韩冈都是会尽量去搜集他们的资料,这也是为弥补家世底蕴不足的缺陷——的确是个能做实事的人才。   不过更让韩冈感兴趣的,是有关酿酒酿醋的一件事。   酿酒酿醋的连灶法据履历中的记录,是王居卿所献。但在韩冈的记忆中,这似乎是吕嘉问的功劳。   虽说名字似乎有些区别。一个是连醦法,一个是连灶法,但看功用,都是省下了柴草费,应该是一回事。   据韩冈所知,吕嘉问便是因为行连灶法每年为朝廷省了十六万贯,故而得到了褒奖,之后才在王安石那边留了名。   如果推理一下,可能就是吕嘉问抢了王居卿的功劳,或是吕嘉问因为推行而独揽其功,而王居卿虽然是献法之人,却被遗忘了。   这是多少年的仇怨了?   如果这旧档中记录得没有问题,也难怪在廷推上,王居卿会背后捅上一刀。   既然有这份旧怨在,韩冈倒是可以安心的使用王居卿了。   安排王居卿、傅尧俞很容易。   比起在西府做枢密副使的时候,参知政事手中的人事权要大得多。   主管低阶和中高阶文武官的铨曹四选——三班院、流内铨、审官东院,审官西院——其前三个衙门,很长时间以来,都在政事堂掌握中。   而自从王安石主持设立审官西院,把本属枢密院的中高阶武官考课选任之权,也转到了政事堂手中。在人事权上,枢密院更是一落千丈。虽然说枢密使们对武将的提名,审官西院一般不会驳回,但若是遇到两府相争时,枢密院只能吃瘪。   而且政事堂中的宰辅,并不是只能通过铨曹四选来间接影响人事安排,还有所谓的堂除,也就是归属于政事堂直接注授差遣的职位。从地方,到中央,堂除的范围无所不包,而且还在不断扩大中。   现在韩冈只要一句话,上百个军州,近千县监,都可以拿出来让人挑选。   在韩冈而言,困难的不是位置问题,而是他手里缺乏中低级的官员。   政事堂之中,韩冈缺乏足够的青绿小臣,去占据中低层的位置。而新党一方,每隔三年就有数百个选择,在国子监中更有两千余人等待挑选。   如果韩冈有足够的人手,现在就会设法将他们安插进中书五房之中。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以及各房的检正公事、习学检正公事,都是宰辅们必须控制的位置。   这些个变法后才设立的官职,曾布、李清臣、李承之都是从这里起家的,韩冈也曾经有机会就任最高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只不过给他推了。   但进入中书就等于搭上了飞黄腾达的直通车,必须要升朝官才能就任,现在这些位置上,理所当然的都是新党成员。   看着这几个职位,手中无人的韩冈也只得干瞪眼,所以他就任参知政事,便只能依照惯例,安排了几个亲信的家人,进政事堂做掌管文字的吏员。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三)   虽然说夹袋里缺人,韩冈只能安排几个亲信进中书,作为自己奔走的吏员,韩冈也不担心他会被手下的僚属们给架空了。   各房检正、提点,大半是蔡确和曾布提拔上来的,将他们从人人称羡的堂官,送去开封府大狱与叛逆做伴,也只消韩冈说上一句。   韩冈不屑杀鸡儆猴,可若是有人想要试一试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有多旺,他也不介意拿人来试一试火候。   现在谁都知道韩冈若是脾气拧起来,就又是一个拗相公,再有了太后的支持,王安石贵为平章军国也没辙。   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张安国,就不太方便下手。其乃是王安石的门下客,诗文往来,韩冈都与他见过好几次。几年前他便是刑房检正,之后出外做过一任通判回来,就坐到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位置上。   之前张安国领着一队同僚来拜见韩冈,态度谦恭倒是谦恭,就是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   气学的学子若是能早点大批入仕,韩冈就能轻松一点了。可惜正常的进士出身的官员,没有十余年的磨炼,很难晋升京朝官。除非是才干突出,才能在十年之内走进朝堂。   选人、京官阶级的官员,其实也能充任各房检正,但那就不能叫做检正公事,而只能称为习学公事。   只是更加让韩冈感到无奈的是,他手上连充当习学公事的合格人才也几乎没有。   不过韩冈也不是太过担心。   既然他已经成为了参知政事,很快就会有人来投靠了。   吕惠卿、章惇、曾布,将蔡确、吕嘉问、李定、曾孝宽、李承之也算进来,这一干人,都可以算是新党的核心成员,或曾经是。   但他们没有一个是王安石的学生。曾布跟王安石的关系近一点,因为王安国的夫人就是曾布的妹妹。而吕惠卿、章惇、李承之等人,都是他准备变法之后,由朋友推荐到他手边的。   尤其是蔡确,当年韩冈第一次上京拜见王安石的时候,蔡确还没见过王安石,等韩冈第二次上京,蔡确才有机会跻身到王安石的身边。   而王安石当年在金陵教授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在治平、熙宁年间考中进士,如今最多也只有十余年的资历,想要进入朝堂高层,至少再有十年时间——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进步速度,甚至远远比不上蔡京。   既然新党都是如此,韩冈也不会强求提拔起来的助手都是气学的成员。   反正只要认真做事,韩冈也不在乎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出身。   “大参。”   配属给韩冈的堂后官在厅外通报了一声,就领着两名吏员进了公厅。   后面两人的手上,又是高高一摞需要处理和批阅的公文。   韩冈放下了手上的卷宗。他在处理私活上,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也难怪这位堂后官会过来提醒。   虽然韩冈也不是没有在处理着政务,但案头上的宗卷不见减少多少。   与天下所有的衙门一样,中书门下内的官员数量并不多,为数更多的是听候差遣的堂吏。   六百余名堂吏,由中书各房的堂后官管理。堂后官们的直接上司,是提点五房公事。堂后官和提点往往是吏员出身,正好与士大夫担任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相对应。   大宋四百军州,能够入流的吏员,平均每年只有二三十人。而中书门下的这些堂后官,就占去了吏员晋升官员的大部分份额。出身于吏员的行列,很多都是几代传承,就是韩冈也必须依赖他们来处理手上的公务。   但凡吏员要想对付新上任的官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公务全都堆上来,不论是积年的案子,还是新出的案子,都混在一起呈上来。先一棒子将人给打晕。让其望而生畏之后,吏员们就能上下其手了。总之就是下马威。   只是能够走进政事堂的都是从三万官僚、两千进士之中搏杀上来的英杰,早见惯了人事。或许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中书堂吏想要欺瞒、整治宰辅们,有没有胆子另说,成功率就低得可怜。   所以论起手脚干净,遵纪守法,中书堂吏跟其他衙门的胥吏没什么区别,但比起谨言慎行,中书门下的胥吏们却是其他衙门所比不上的。   韩冈也是初来乍到,尽管公务多得让他一时间差点手忙脚乱,但他并没有感受到吏员们的恶意。而且这些公文,也会先经过各房的检正官。   各房都要处理各自的一摊事务,也要对各项公事给出自己的意见,并不是按照发来的原样,全都堆在宰相和参知政事的案头。   刚刚送来的这些公事,不怎么重要的,直接就可以从韩冈手上打发出去。绝大多数的公文,韩冈只消看两眼,画上一圈或一勾就可以丢到一边。   这就跟韩冈接见官僚的情况相似。每天被引入政事堂中拜谒宰相、参政的官员,数以百十计。宰辅们平均接见每个人要是超过五分钟,今天就别做事了。所以基本上都是说上两句就送客。   不论那些官员为了拜见宰执,事前准备得多充分,也不论那些奏章在书写时,耗费了多少精神,几易其稿,在宰辅们这里,很多时候,都是不值得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但有些重要的奏章,可就需要写上处理意见,然后进呈给太后。方才韩冈刚刚仔细看过的一份奏折,说沂州雪灾,冻伤人畜无数,急需朝廷赈济。韩冈写明了可以交由京东东路转运使来处置,但沂州必须及时上报伤亡情况,并在回忆了京东东路漕司和沂州的库存之后,又建议太后下拨两百本度牒,给予沂州使用。   而最为紧要的公事,则必须在东府所有宰执的手中走上一遍,集中所有人的意见然后呈交上去——韩冈现在正在看的一封就是,事关黄河堤防,再小都是大事。   都提举河防工役的程昉上表奏闻,黄河下游内黄段北堤今冬整修时出现大面积的坍塌,可能之前修筑时偷工减料的结果,急待朝廷处置。   韩绛和张璪都表示由都水监派人去查看究竟,到底是过去修筑时的遗患,还是这一回整修不力造成的损坏。韩冈想了一想,提起笔,建议太后派人去现场体量——在这里,他与韩绛、张璪有着相同的意见——只是没提议派哪里的人。   韩冈一份份的公文、章疏看过去,不知时间流逝,有些昏天黑地的感觉。   其实他若要偷懒,也有的是办法。   简单的随手批阅,困难的就要带回去找幕僚一起处理。若是困难又紧急的公务,就要看情况,或是拉着几位同僚一起商议,或是干脆以奏论不明为由打发回去,让人重写。   否则以韩绛的精力,哪里能处理得了这么多公事?只是为了尽快上手现在的位置,韩冈才会不厌其烦地悉心检视奏章。   韩冈好歹是从一县之地爬上来的,县中、州中、京府中的位置都做过,路中监司更是转运使、安抚使、制置使的名号都挂过,那时候处理的公务,与现在比起来,不过是数量多寡,以及范围大小的问题。   但韩冈将桌案上的公事处理了一多半之后,韩冈的堂后官又进来通知他了,“大参,时间差不多了,相公和张参政都要往前面去了。”   自然,这位堂后官的身后还是有着两名捧着公文、奏章的胥吏,进来将这些公文放下,然后拿走了韩冈已经处理好的那部分。   看了看桌案上又堆起来了的公文,韩冈抬眼看着厅外,对面院墙在太阳下的影子,已经向着东北方,被拉得老长。   “都这时候了。”   韩冈长身而起,虽然手边的公文很重要,而且若不能及时处理,等他回来,说不定连桌子都看不见了,但他现在要处理的事情更为重要。   ——作为统掌天下权柄的宰辅,中书门下的宰相和参知政事们,手中最需要处理的公务,主要还是人事。除了一些公事需要相互通个气,更重要的是有些职位,需要他们共同拟定就任人选。   不过当他走出门前,顺势回望了一眼,韩冈顿时无比怀念起他当初在同群牧使和判太常寺时的清闲了。那时候,他每天最多也只需要花上一盏茶的时间来处理公事!   韩绛和张璪都比韩冈早到一步,早早地就来到了宰辅共同议事的后厅。而检正中书五房的张安国也在其中。韩冈进门后,看见两人先至,便告了个罪,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玉昆昨日只是过了庭参,今天才算是初次处置堂中公事,可还习惯了?”   “还早。前些日子实在太清闲了,得过些天才能习惯下来。还得请子华相公和邃明兄多担待一阵了。”   韩绛的问话倚老卖老,韩冈也不介意。欠了一份人情是小事,关键是辈分和年纪差太远。说了又问:“今天有哪几处需要除人?”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四)   “这一回需要堂除的不算多,就两只手。”张璪笑说着。   张安国则拿起手上的资料回答韩冈问题,“开封的中牟知县,京西的襄州知州,两浙路的明州知州、杭州通判……”   韩冈用心听着。张安国念出来的这些官阙,与他收到的目录没有什么差别。   在决定选人等级文官的流内铨门外,有所谓阙亭。但凡州郡申报衙署中有官阙,流内铨便会张榜公布,这是避免奸猾部吏倒卖官阙。而宰辅们手中的官阙名录,记录着阙额。每天都会发送到各位宰辅的手中,待他们进行安排,也就是所谓的堂除。   堂除,就是需要经过政事堂直接授予的职位。如果只是知州、知县,照常理是应该交给审官东院来拟定人选。可是自开国时起,比较重要的知州、通判、知县的职位,便被政事堂直接控制,究竟安排谁去就任,全得要当时的宰辅来发落。   随着时间的过去,堂除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每一任宰相,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去干涉审官东院——或其前身审官院——的工作。当这些干涉成功后,往往就会成为定制,从此这个职位便成了政事堂的所有物——而以政事堂与审官东院的上下级关系,宰辅想要伸手,鲜有不能成功的例子。   现如今平均每天,都要有五到十个州县亲民官,或路中监司属官,或在京百司主官,需要宰辅们来决定。   韩冈昨天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将堂除的范围背了下来。大概几乎所有的望县,上州以上,全都是堂除的范围。   而宰辅们的手上,还有一份眼下在都中候阙的官员名单。   只是他们并不需要按照候阙的官员名单来安排,那些正在任上、有后台的官员往往不满任便能迁转,而没有后台的官员,在京城中待两三个月等官阙都是常事。   一般来说,当宰辅们将这些官阙派定之后,每隔五日就会要进呈给天子过目。   “玉昆……可有心仪的人选?”   待张安国念完,张璪问着韩冈。   韩冈轻呷了口茶汤,道:“韩冈初入中书门下,朝中贤士仅知一二。过去也只在关西、岭外、京西、河东等处任职过,对本路的官吏贤与不肖有所了解,州县繁剧清省与否略有心得,可其他地方就不怎么熟悉了。”   张璪闻言,与韩绛对视了一眼,脸上稍稍有了些许笑意。   他们不怕韩冈提条件,就怕韩冈不提。以他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什么位置都要抢,那可就让人头疼了。王安石能以一新进的参知政事,逼得政事堂其余宰辅无处立足,正是因为当时赵顼全心全意的信任。   “除了京西,无不是边境要地,亟需身兼文武的贤能治理州郡。”张璪顾谓韩绛,笑叹道:“除了玉昆,还真想不到有谁能衡量此等贤才。”   韩绛则苦笑着摇摇头,颇是无奈,“……玉昆在京西主持工役,从南到北都走遍了,说起当地人情地理,我等是比不上玉昆。”   张璪笑容不改,“子华相公说得是,的确不如玉昆。”   韩冈点点头,笑道:“子华相公、邃明兄谬赞了。其他去处,可就要劳烦两位。”   就韩冈所知,这一年多来,堂除的候选名单,大半都是由蔡确、曾布先行拟定,再与韩绛、张璪商议,并进呈给向太后。不过据说向太后有打算改变这一点,在宫中也有些流言传出来,或许这也是蔡确决定叛乱的主因……至少是之一。   如今蔡确、曾布败事,张璪肯定想趁此良机,扩张自己的权力范围。灵寿韩家累世簪缨,韩绛也有的是亲朋好友和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以及他们的子弟需要安排。   韩冈要与他们相争,不会急在此时。正如韩冈对韩绛所说,他对朝中官员的了解太少,就任的地域也不算多,对遍及天南地北的职位,很难挑选出合适的人选。万一任人不当,韩冈必须要负连带责任。韩冈可不想隔三岔五便被罚铜,钱是小事,但太丢脸,也会损伤个人的威信。   在韩冈看来,与其只能在大饼上舔一舔,还不如先切上一块独占下来,小归小,却是能够稳稳地吃进肚子里去的,谁也争抢不得。   几位宰辅的对话,张安国权当没听到。   正常宰辅权力分账,不会如此赤裸裸,一般也就是在人事安排上,通过对一处处官阙进行不断的提议、争论、妥协,最后划定各自的权利范围——是默认,而不会明示。   而韩冈直接将话给挑明了,的确省了不少时间和误会,不过也太直白了一点,仿佛武夫的脾气。韩绛这样的老派人明显地不习惯,倒是张璪,反应过来后,还不忘讨价还价一番。   韩冈通过廷推进入中书门下,在太后的支持下显得气势汹汹。现在韩冈只要求几处边角地——京西也就是个添头——其实是退让。他的要求,跟他得到的票数比例相当,差不多四分之一。   韩绛的性格厚重,韩冈也是给韩绛多一点尊重,这是他应得的回报。之前政事堂中的政务,多决于蔡确,现在让韩绛舒舒心,也是应当的——他还能在政事堂中待多久?   不过说到底,还是韩冈在政事堂中没有底蕴,当年他若是接受了韩绛的举荐,担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对中书门下有些熟悉就方便得多了。至少能在那些堂吏和堂后官中间打下基础,下面有了根基,做事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不过以当年的情况,韩冈拒绝中书,就任判军器监,对他是最为有利的选择。   当然,韩冈在现阶段,也没必要去与韩绛、张璪争夺更多的职位。他还没那么多人需要安排,争来了也无用。现在要做的是稳扎稳打,抓住几个关键性的位置就够了。   在这其中,军器监是韩冈必须要拿下的地方。   那是王居卿的位置。   从韩冈之前所了解到的王居卿一贯以来的表现,他应该很适合这个位置。就算王居卿不称职,韩冈在军器监中也有足够的基础,让军器监能够稳定运作。   而且王居卿是侍制,目标又是军器监,韩冈要拿到这个位置就更容易了。   卿监以下的官员任免,都是政事堂的职权范围。可涉及到侍制及侍制以上官员的位置,那就是天子的权柄了,宰辅们只有建议之权。仅仅是天子的安排不当时,宰辅们也能表示反对,到时候,就看皇帝和宰辅哪个撑不住先退让。   军器监从地位上说,属于卿监一级,宰辅们可以直接任命,事后报备。但由于这个衙门在朝堂中地位特殊,历任判监都是得了天子钦命,由此成为故事,加之往往由侍制官担任,宰辅们也只有推荐之权。   要说服太后那边很简单,此外只要跟韩绛、张璪通个气就够了。两人不反对,又有太后支持,王安石就算想要反对,也无能为力。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王居卿给人翻出什么黑历史来。如果他过去犯下什么大错,给人揭了出来,韩冈也救不了他。   韩冈不信王居卿在给吕嘉问背后一刀前,没有半点准备。   可是不做事,就不会犯错。这不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通病。越是事务繁剧的衙门,越容易出事。越是清要的衙门,就绝不容易犯错。   三馆崇文院中的校理、检讨、编修、校书们,怎么都不会出事,又因为身居储才之地,升迁往往极快。而三司衙门中的官员,往往难有全身而退。就是贵为宰辅,也时不时会被罚上几斤铜。   想到这里,韩冈又想起司马光当年议论黄河改流的事。吕公著反对任命司马光的论述实在太典型了:“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   因为过于典型,韩冈一想起,做实事和说话的区别,就会想起这一桩。日后若是也写私人笔记,记录一些朝堂中的经历,韩冈不会忘记将这一桩给记录进去的。   王居卿是靠做实事做到了侍制,他犯下的过错,只会比人多,不会比人少。   韩冈不担心他在推荐王居卿担任判军器监之前爆出来,只担心在王居卿就任之后,给人揭出来。   那时候,就又是一团乱。   从这方面来看,御史台中就需要安排一个人了。通过做翰林学士的沈括,不难做到这一点。不需要正直的,只需要听话的。也不要他能够攻击谁,只要其存在于御史台中,远比直接上场攻击更有威慑力。   至少能让人想要攻击王居卿时能投鼠忌器。   除了王居卿之外,韩冈还有其他的担心,黄裳的制科考试能不能通过也是需要考虑的一件事。   如果只是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倒是很好说。但这毕竟是比进士科还要高一个等级,又名大科的制科考试,开国以来,能通过的还没超过五十人。刷掉黄裳,没人能说不是。   不过在宰辅会议时,没有太多时间给韩冈思考问题,还有铨曹四选进呈上来的最近一期的人事调整名单。   韩绛将这份名单压在手上,对韩冈道:“已经开春了,西域的雪也要开始化了。组建西域都护府的事不能再拖延。”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五)   “西域都护府?”   韩冈也不看名单了,抬头问着。   “叫安西都护府也行。”韩绛道,“方才也说了,玉昆你对西域最是熟悉,王舜臣就更不用说了。”   “的确需要设立一个统掌西域的衙门。不过都护府也好,安抚使司也行。”   张璪摇头:“安抚使位太高,王舜臣年资不够。”   韩绛也道:“他要做,至少得再过十年。”   文臣好说,武将想要做到一路安抚使,王舜臣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年轻了。不过以他的功劳,十年之后,说不定还有可能进入枢密院,步郭逵后尘。   毕竟王舜臣是独立领军,打下了西域。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而帅臣更为难得。   张璪问韩冈:“玉昆,王舜臣的表字是景圣吧?”   “没错,不知邃明兄何时听说?”   王舜臣就算可归入当世名将的行列,以张璪的身份也不会刻意去打听他的表字,而且王舜臣的表字流传的并不广。   “京中民间都在传说有个能定西域的王景圣。一说汉唐武功,就是定西域,如今国朝在民间能与汉唐相提并论,得王景圣之力甚多。”   “民间传言多有夸大,多是说书人的功劳。”韩冈沉默了一下,又感慨着,“他的表字还是王襄敏当年所赠。”   韩冈的话,让韩绛和张璪都沉默了,片刻后,韩绛叹道:“……王子纯是可惜了。”   韩冈沉沉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这么说,韩冈这些年来已经听人说了同样的话很多次了。   因为王韶的早亡的确让人十分痛惜。   能领军而胜的主帅,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王韶,是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率领一支偏师杀了出来。王韶若不是早早地病死,现如今至少能做到枢密使了,说不定,宰相都有得做。   “幸好王子纯还留下一个王厚。这一回平乱,他的功劳不小。”韩绛说道。   韩冈笑道:“功劳的确不小,但朝廷也没有亏待他。”   西上阁门使,兰州观察使,带御器械,提举皇城司,这是王厚现在的官职。之前西上阁门使只是本官的官阶,现在又成了差遣。也就是说他即管着皇城司,同时也管着横行五司之一的西上阁门司。禁中兵权的三分之一在他手中,又管理着一系列有关礼仪性质的事务,实权在握,正炙手可热。日后不是三衙,便是西府。   只不过,韩绛和张璪都明白,韩冈说朝廷没亏待王厚,可不是为了说朝廷对王厚够意思。   “王舜臣现如今是东染院使、甘州团练使。”张璪表现得对王舜臣十分熟悉,“他现在能做安西都护?”   安西都护,不论是在汉在唐,地位都很高。唐时到了安史之乱前,安西大都护更是要么皇子挂名,要么就是权臣。   而且都护一职兼管文武,这个位置不能等同安抚使,更接近于宣抚使。以西域的幅员之广,同时道路因天山而南北相隔,在地理上也不方便安排为一路之地,至少的分成两路。   王舜臣又是武将,而不是文臣。   从人、从地、从官,从各个角度来看,王舜臣成为安西都护都不适合。   但从功劳和威望来看,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而且若是派个文官过去,到时文武相争,又该支持谁?   韩冈看着韩绛。既然是韩绛先提起王舜臣的事,想必他已经有了些想法。   “王舜臣若能安心在西域十年,可任其权发遣安西都护。”韩绛说道。   西域对朝廷来说是鸡肋。   看着地域之广,堪比中原,实际上是个窟窿,每年都需要朝廷大笔的投入。这是攻下了河西之地后,顺势而为的结果。不过能拒敌于国门之外,让中原之地在外围再多上一重防御,终归是一桩好事。   对外扩张,总比在家门口抵御敌人来得安心。之前多少儒臣说虚外守中,有很多都是因为开国以来,大宋始终居于弱势,不过是说葡萄酸的狐狸。现在国势复振,对外喊打喊杀的就越来越多。连寻常士人唱和的诗文中,提到卫霍或是班定远的次数都多了许多。   “但王舜臣的年资还是太浅。”   韩冈盯着韩绛。他不介意代王舜臣答应下来,三五年之内,西域方向,王舜臣走不开。而三五年后,韩绛和张璪都还不一定能留在现在的位置上。   但韩绛方才可是说了,安抚使可都要十年。   “将王舜臣调回来的,军心士气可能维持?”韩绛反问韩冈。   当然不行。   韩冈摇头道:“西域人心尚未归附,王舜臣最好还是得先在那里留上一阵。黑汗国惨败之后,必然心有不甘。等西域开春雪化之后,定然会出兵东来收复失地。”   “既然势必留任,又何必说年资?”韩绛道:“皇宋开国以来,安西都护从未授人。”   因为晚唐之后西域就丢了,大宋开国后,也没能重新夺回西域。   但韩绛说得韩冈也明白。   既然之前从来没有设立过,安西都护府是高是低,全凭政事堂来定。而安抚使的位置高下,早就确定了。   王舜臣十年后才能做一路安抚使,但现在就可以做都护——尽管是权发遣。   设立西域都护府,王舜臣任权发遣都护。   这看来是韩绛、张璪预付的账单。   不过还不够。   “记得朝廷之前封了伊州观察,西州观察。”韩冈说道。   那些投效大宋的土官,朝廷一向舍得赠与官职。光是一个西州回鹘,便是观察使、防御使封出去一堆。而王舜臣现在一个遥郡团练使,在职位上,就有着极大的差距。   “武臣外任的遥郡之封,也只能到观察使为止。”张璪说道。   节度使、节度留后不要指望。   他看着韩冈,笑得意味深长:“而且这件事,得跟章子厚商量。”   武官的差遣任命,归属审官西院和三班院,在政事堂管辖之下。但武将的本官晋升,则是在枢密院的权限下。   朝廷设立安西都护府,都护地位就算能与安抚使相当,超过了政事堂的人事权限范围,可举荐之权还是在宰相和参知政事的手中。不过想给王舜臣加一个观察使的遥郡,先得问章惇、苏颂同不同意。   韩冈点点头:“韩冈明白。”   这好说。   章惇就算要与自己对立,也不会将事情放在王舜臣的头上。   西域离京师实在太远了,也完全没必要。弄坏了在武将中的声誉,对章惇自己都不是好事。   见韩冈胸有成竹,韩绛和张璪都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他们所要做的,只是设立安西都护府和让王舜臣就任权发遣都护两件事。至于王舜臣的遥郡,那就由韩冈与章惇打交道去。   西域事毕,韩绛端着温热的茶水喝了两口。突然就叹了起来,“若不是种五重病,这一回就让他去做大都护了。想必王舜臣也不敢有二话。种五也该会乐意。”   肯定会乐意的。   朝廷在近年内不可能北上攻辽,对于此事,高阶将领没有不清楚的。   种谔那种没有战争就会浑身不自在的人,怎么可能不愿意抽空去西域跟黑汗人打?   只可惜种谔生了重病,种建中写了信来,向韩冈求医问药,韩冈之前已经向太后申请过了,从太医局中选了一名翰林医官去为种谔诊治,还特地赐了许多珍贵的药材。   “希望种五能吉人天相。西军有三种之说,可只凭种诂、种谊,撑不起种家。”   十年前韩绛曾为陕西宣抚使,统领大军往攻横山。虽说是惨败而归,但他对西军的了解,也不是寻常辅臣可比。   种诂曾经上表投诉庞籍贪功,如此胆大妄为,触动了每一名文官的神经,所以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被重用,一直都在边郡。种五能晋身三衙管军,但种诂永远不可能。而种谊,不论名气和功绩都与他的兄长差了太远。   “种子正的子侄中,也有几位将种。种朴、种建中、种师中这三人。”韩冈说道,“放在西军的年轻将领中,也算得上是出色。”   “种建中?”张璪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像曾经看见过这个姓名。”   “种建中是明法科出身,之前随军在种子正身边参赞军事。现在又转回文资,灵州的灵武知县。”   边州的知县不值钱,种建中从武资转回文资,以从八品的京官大理寺丞担任灵武知县,根本就没人跟他争这个最近从西夏旧址上设立的新县。   “这就对了!那一次看得正是宁夏路。”   “这三人可用于北事?”   “种朴、种师中也在宁夏路?现在朝廷不正是在用他们镇守北疆?”   辽国迟早要解决,但绝不是现在,这是朝中所有宰辅的共识。   至少要等到耶律乙辛谋朝篡位,辽国国中人心不稳的时候。那时候打起拨乱反正的旗号。   两家皇室可是有亲戚关系,在澶渊之盟中,宋真宗、辽圣宗便约为兄弟。刚刚“病死”的辽章宗耶律延禧,与赵煦正好就是兄弟关系。   如果耶律乙辛篡位,向太后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的侄儿斥责这名叛臣。   但在这之前,守住刚刚扩张过的北疆,才是北方边军最重要的一件事。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六)   结束了与韩绛、张璪的会面,韩冈返回他的公厅。   在看见多得让人绝望的公文前,被触动心事的他,还在想着日后攻辽的主帅安排。   郭逵已经做到了武臣的最高位置,不可能有出典大军,出镇于外的机会。   文臣中,章惇和自己都有资格,但几乎都已是位极人臣,实际领军的可能也很小了。   如果是防守那还好说。若是举大军,北上收复失地的主帅位置,不论是谁,都有各种各样的顾忌。倒是架着天子、太后,来个亲征是一条可行的道路。   这样的遐想只占用了韩冈几步路的时间,当他站在公厅门口,所有多余的心思全都飞掉了。   韩冈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来处理公务,让堆在桌案上的小山消去了几堆。韩冈之前让人拿出来的傅尧俞的履历,终于重见天日。   刚才与韩绛、张璪议论过堂除的人事安排,边州是不方便了,近期在京西只有一个缺额——唐州知州。   韩冈觉得,他已经为傅尧俞找到了适合他的位置。   先将傅尧俞往京城附近调,做上两三个月的知州,等朝中有了适合的空缺,便可以调他回京。这是十分常见的升迁和回京的办法。   想必这样的安排,也能让西京中的几位满意,也不会让王安石觉得有太多的问题。   让人将傅尧俞的履历送回架阁库,韩冈喝着热茶,稍事休息。   闲暇下来,韩冈就想起王安石今天并没有上朝问政。   王安石作为平章军国重事,是六日一朝,不来是正常的。但韩冈还以为他会过来盯着。   中书门下都是新党,可想也知道他们奈何不了自己,不过王安石看起来倒是大方。还是说,经过了这么多事后,自己对自家的岳父已经有了偏见?   平章军国重事不常置,其权力范围很模糊,并不像宰相、枢密使一样,有着明确的制度规定。依照字面意义上的理解,是处置军国重事。至于何为军国重事,那就要太后来决定。   只是王安石作为新党领袖,在新党成员遍及朝堂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只要是他想干涉的事务,都可以轻易地做到——同样的位置,权柄是大是小,其实还是要看人才是。   不过到了快黄昏的时候,韩冈终于知道王安石为什么今天没赶着过来了。   一名韩冈很熟悉的王家家丁被人领了进来,“平章命小人传口信与参政,这几日若有空,请参政过府一叙……还有老夫人也说,好些天没见几位哥儿姐儿,请一起过来。”   这是摊牌吗?   韩冈并不意外。   以王安石的性格,不会尸位素餐。他既然是新党之首,当然就要保护新党的利益。六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政治家大展宏图之时,王安石因为心力交瘁,倦怠于政务,但新党一旦遇上敌人,他还是会披挂上阵。   这一番去岳父家,韩冈认为王安石至少会逼着自己确定想要什么,就像今天韩绛、张璪所做的那样——虽然说朝堂权力不可能分割清楚,但划定大致的势力范围,却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岳母吴氏的话,倒是冲淡了这一回鸿门宴的气氛。   韩冈没有耽搁时间,当即派人回去通知王旖,让她带着儿女先去平章府。而他等到放衙,也直接去见王安石。   坐在王安石的书房中,韩冈与书房的主人聊着天。   “玉昆,今天第一次以参知政事上朝,可有何想法?”   “之前很长时间,小婿上朝后都是站在西班中看着对面的同僚。今日却终于可以站在东面看人了。”   王安石摇头苦笑,他这个女婿有时候实在让人无奈。   他将话挑明了问:“玉昆做了参政,在治政上可有什么想做的?”   韩冈想了想,“政事之先,理财为急。”   王安石当年对赵顼说的话,现在韩冈还给王安石。   “这是太后今日询问时,小婿的回答。”韩冈笑着道。   “哦……不知玉昆打算如何理财?”   “敢问岳父,今年的军费几何?”   王安石道:“最多只有之前的八成。”   铁甲的制造量,已经超过了禁军的数量。斩马刀、腰刀、骨朵、枪尖、箭簇之类的钢铁军器制品,更是数以百万计。   现如今在军器上,除非进行全军换装,否则短时间内,不再需要大规模的制造,仅仅使用是足够了。将刀枪剑戟,弓弩、甲胄、霹雳砲、床子弩、战船、战车等所有军器计算在内,每年装备更换的费用都不会超过三百万贯。   而没有了战争的消耗,军队的维持费用其实与过去比起来,也不算很多。   “没错。”韩冈点头,“因为终于天下太平了。西贼覆灭,王师进抵葱岭。北虏也转头向东,却攻高丽、日本了。现在连西军也要削减兵数。”   “玉昆可是在担心?”   “当然担心。”韩冈立刻道,“澶渊之盟后,三十年太平时光,使得举国上下找不到一位可用之将,一支堪战之师,任由西贼肆虐。这样的局面,不能再重复。”   “但西军也不是就此马放南山。”王安石道。   “的确,并不是解散了事。而且百姓也能得到好处。”   经过了辽人入寇之后,河东军损失惨重,需要大量生力军来补充。所以西军中至少有八十个指挥要转调河东。剩下的也是汰弱留强,让老弱屯垦,废去的只是山中的无数寨堡。横山深处,消耗了大宋的太多资源,没了这一笔开支,关西诸州的百姓,能够轻松很多。   “玉昆,你尽说军事,可是要做枢密使?”   韩冈可不想做。   东府的权力比起西府要大得多,韩冈就算做了枢密使,手中的人事权和财权,也比不上参知政事。   东西两府并称,不过是自古以来文武并称。更重要的是自开国以来,外敌对国家的威胁太大。自仁宗之后,军事开支常年保持国家财政支出的近八成,而军事及外交在政治上的地位,这让同时握有军政及对辽外交之权的枢密院,在朝堂上便有着与政事堂相当的分量。   如果军费大幅下滑,军事在国家政治上的地位下降,那么枢密院也很难保证现在的地位。   “军事亦是国事,不是枢密使,也可以议论。不过西军的调整,小婿也参议过,暂时没有更多的意见。但如此大规模地削减军费,节省下来的开支,并不是存起来就行了。小婿的本意,并非增加朝廷的收入,而是让朝廷开支调整得更为合理,用到该用的地方。”   “哪里?”   “很多。比如小婿正准备提议加大民生投入,各州各县都要设立医院、药局,并设局让鳏寡孤独得以安养。”   “玉昆,这可不容易。”   “先做起来了。不做永远成功不了。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必须有人先开始去做的。”   “若能如此,的确可以追及三代了。”王安石没有太激动,正与韩冈的话相似,在他看来,事情必须是做出来,而不是说出来,“不过……就这些?”   “同时小婿还打算给官吏加俸,相应的,也会加强对犯法官吏的惩处,边疆缺人,犯官总是拖家带口,正好用来充实边疆。”   王安石摇了摇头,后面说的惩处是附带,一开始的一句才是正题。这是收买官吏,树声威,以利诱和威胁相参辅。   对韩冈的几条政见没有什么新鲜感,王安石道:“还以为玉昆你会在军器监中大刀阔斧一番。”   韩冈摇摇头,他可没有打算对军器监大刀阔斧。   军器监的权力范围很大,在韩冈做了参知政事后,火器局也会重归军器监。理应将生产和研发两个系统分割开来。但由于人事制度的关系,很难做到。这么多年都将就下来了,韩冈也不打算强行更动,以免误事。   “小婿正想说,近日小婿打算将王居卿调到判军器监。”   韩冈并不隐瞒,王安石也不惊讶,谁都知道登上参知政事之位的韩冈绝不会让军器监落在他人手中。   “现任的两位判监,一位是慈圣的从子,另一位是黄夷仲。”王安石说道,“玉昆打算替换哪一个?”   慈圣就是慈圣光献曹后。判军器监便是她的亲侄儿曹诵。另外已经去世的那一位太皇太后,还有几个侄儿,其中曹评知审官西院,曹志勾当皇城司,曹诱提举醴泉观。至于亲弟弟曹国舅,等他死了,至少一个郡王要追封。   曹家、高家都是因为是外戚,故而连子侄都得到重用。即便出了赵颢、蔡确的叛乱,但皇宋以孝治天下,只要高滔滔还能做她的太皇太后,只要她还是先帝的亲生母亲,高家的待遇就不会降低。现在向家也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现在王厚之外的另一位提举皇城司,就是姓向。   在军器监中,另一位与曹诵配合的是黄廉。黄廉很早就投靠新党,王安石欲改役法,他便是马前卒。上一回炮打太尉府,炮弹上的判军器监黄正是他。   “黄夷仲。”韩冈毫不犹豫。   “玉昆。曹诵比得上黄廉?”   “比不比得上,那要怎看了。诸事无扰,黄廉不如曹诵。”   王安石脸色一变。韩冈的话太直接了,另一位判军器监,他只需要一个干拿钱不做事的。   “玉昆,你这是道统之争,还是党争?”   “岳父,小婿一向认为道统之争,不是在嘴皮子上,是在做事上。谁做到了圣人之言,谁就是道统所在。气学讲究以实为证,只在这一点上,小婿不会担心输给谁!”   “你这是做事?”   “日后看结果!”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七)   日后看结果?   “这是买赌券吗?!买了之后再看结果?老夫当初推行新法,什么时候不是战战兢兢,遣人分至各路体量,唯恐出上半点差错。身居相位,做事难道是要一翻两瞪眼?!”   “想不到岳父也知赌博?”   “玉昆,老夫不是在跟你说笑!”   王安石盯着韩冈,脸上带了些许怒意。   韩冈的话实在太冲了一点,连尊卑都不讲究了——这是在说走着瞧吗?   “小婿也不是说笑。”韩冈依然在笑,“岳父说黄廉好,小婿说曹诵好,既然相持不下,小婿也只能说等日后看结果了。”   “火器局的事,难道黄廉做得不好?”   “做得很好,所以应该升任了,留下曹诵配合王居卿。”   “王居卿非是适任之人。”   王安石耐着性子跟韩冈说话,换做其他人,何曾会让他费心费力地解释、辩驳。   “但在韩冈看来,王居卿在军器监会做得更好。若王居卿就任军器监,韩冈可是有把握让军器监拿出让辽人望尘莫及的新式武器来。平章若是不信,韩冈也只能说等日后再来看了。”   ……   韩冈走出王安石的书房有些急促,几乎就是被赶出来的。   “玉昆。”   王旁迎了上来。   韩冈和王安石在书房中说话,没有让他旁听。王旁去里面见过了妹妹和外甥,回头就看见韩冈从书房中里出来。   “到底怎么了?”   甚至不用进书房去,看韩冈的样子就知道是不欢而散。   “仲元,回头帮忙劝劝岳父,消消火。朝堂上的事,没必要带到家里来。”   王旁皱起了眉头,跟他的父亲方才在韩冈面前的模样真有几分神似:“玉昆你到底跟家父争个什么?”   “仲元,你可听说过大虫巡山。”   王旁点点头。   民间山中有山大王的说法,所以有俗话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王旁小时候听多了乳母说的故事,很多都是山大王吃了某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可谓是黑色的童年记忆。   大虫之所以会被称为山大王,就是因为会没事在山林里绕着,所以许多穿越山中的道路,冷不丁地就会冒出一只吃人的大虫。   “其实大虫所谓的巡山,不是想巡守地盘,而是用尿划定猎食的范围,通过尿液的气味,来警告同类和其他猛兽,莫要侵犯。”   说大虫,王旁当然不清楚,如果是说家里养的狗,王旁就明白了。狗在树下撒尿,是人都会见过。   但王旁笑不出来。   看似是闲聊时的趣闻,韩冈就是明说了,他是来跟王安石划分势力范围的,只是用作比喻的例子太过粗俗。   “这……”   他甚至觉得无话可说。   韩冈明确地说要与新党划分势力范围,要在朝堂上占下一片地盘,王安石要是能答应韩冈,就是白日见鬼。   韩冈陪着王旁在院中说话,“虽然说大虫这么做,看起来腌臜了一点。但这样的提醒,就避免了与同类或其他猛兽的冲突。两只猛兽打起来,非死即伤,对哪边都不是好事。”   王旁明白韩冈的意思。   现在各自退让一步,还能留些情分。若是变成了牛李党争,或是之前的新旧党争,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只是要比年纪,王安石肯定比不上韩冈。真要将情分消磨尽了,日后对自家的妹妹也没好处,那还有几十年的夫妻要做呢!   “愚兄明白了。”王旁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发沉。   韩冈叹了一口气,化作一片白雾在初春的夜风中散了开去。   他不知道王旁能不能劝得住王安石,但总算是尽了一份人事,不过另外一个长辈的情况就更麻烦。   ……   因为程颢是韩冈的半个老师,又曾为帝师,开封府对其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尊敬。   不过仅仅是抄走了所有学生与刑恕往来的信件,就让泰半程门弟子都慌了神。   还在坚持讲学的程颢座前,每天坚持过来听讲的学生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就只剩下二三十人。   程颢苦中作乐,说圣门七十二贤,孔子三千学生中,贤人也只有七十二。而他这里就有二十多,比不上圣人,却也足够自豪了。   但这样的话,只是自我解嘲,改变不了现状。   在很多人眼中,程颢的门下教出了一个叛逆。   幸好昨日殿上传信来,将开封府中所有因为蔡逆一案被搜去的信件全都烧光,终于让程门上下都安了心。   “真是兴衰一瞬间啊。”周文璞远远望着程颢讲学的寓所大门,“两个月前,那里可是夜不闭户,士子出入不绝。”   宗泽摇头:“谁让出了一个刑恕?”   “不仅仅是刑恕的问题。开门受徒,贤与不肖,皆入门来。是道学本身的问题。”周文璞对宗泽道,“汝霖应该听说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吧。”   宗泽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当初就是韩冈以这八个字来辨析华夷之分,并将之解释为自然之道。   可如今很多儒者都在讨论这八个字的内涵,试图映证到人事中来。其中极端的,甚至拿着这两句话来解释世间万象。   “这也算是适者生存?”   “怎么不算?”周文璞道,“远的不说,就说几日后的大比。五千贡生中才得选出四百人,这是不是适者生存?而这些贡生,无一不是从地方的解试中杀出来的,哪一个脚底下没有踩着十几二十同列?再说为官,天下文武入流品者几近三万,可升朝者几何?能入两府又有几位?”   宗泽眉头就皱起来了,周文璞的话,正是那种极端的说法。但这种说法,偏偏可以与事实相映证。   尤其是在官员和考生中,这样的感触最深。文武百官,以及希望成为官僚的士人,想要一步步走上去,都要踩着更多人的脑袋。不能适应的,全都被淘汰了。   “既然如此,新法旧法也是一般喽?”   “当然。旧法也有是新法的时候,新法施行多少年后会变成旧法,终有不合人意被人替换。”   “应该不会太早吧?”宗泽笑道。周文璞的偏向,从他买狗做试验后,就越来越明显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新法何时被替换,不是我等能说的,但经史传注,人人可说。对经史的了解,文璞于汝霖是望尘莫及。想必汝霖不会不清楚,自孔子之后,五经的注疏到底变过了几次?”   宗泽叹了口气。   新旧党争或许已成过去,随着韩冈走入政事堂,这士人之中,新学和气学争论可就愈演愈烈了。   远远地听到了喝道的声音,让川流不息的行人车马有了一个短暂的停滞。   宗泽抬起头,又是哪家重臣在前面堵住了道路?   ……   韩冈留了儿女在外公家住上几日,与王旖先回了家。   留下儿女,主要是想缓和一下与王安石的关系。毕竟是亲家,总不能变成冤家。   不过刚刚回到家,就在书房中看见从政事堂送来的急报。   像这样连夜送到宰辅家中的急报一般都是军情,这一次也不例外。   是有关辽军在日本的战报,还有求救的文书。   冬天去日本的海路不好走。海上风浪大,信使传递消息困难。尽管在辽人侵略高丽和日本之后,朝堂上下都在说海船需要加强研制,可是缓不济急,更好的海船哪是朝廷说一句,就能变出来的?   眼下虽是开春,也是信使冒死通过了风急浪高的大海,才将海岛上的消息,送到了大陆。   韩冈展开用火漆封缄好的公文,看了一下,就开始摇头。   辽国在日本国中的侵略速度太快了,而日本军队的表现也太无能了一点。   日本国中无时不在的地震给辽军带来的干扰,都比倭人军队更大一些。   三十年的和平,让宋军给党项人打得跟狗一样。而日本的和平,持续了三百年。这期间,日本国内也有内战,但低水平的内乱,完全无助于对外战斗力的提高。   无论技术、装备、战术,都完全落后于世界。   而且还有传说,说日本国内曾经有过禁肉令,许多男子终身未吃肉食。从个人战斗力上,倭人也远远无法与以肉和奶养大的辽人相抗衡。   就在一个月前,平安京被辽军攻下,整座城池被彻底焚毁。   三百年的时光方才积累起来的繁华,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曾经作过侵略者,韩冈明白。屠城不是残暴,其目的是毁灭。毁灭日本的中心,缺乏领导者的国家,很快就会降伏。   如果能够将所有识字的领导层一并清扫光,日本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将不复存在。   要是让韩冈给辽人支招,大概就是他在交趾所作所为的翻版。   若是辽国顺利地吞并了日本,或许再过些年,宋军在面对契丹铁骑之外,也将会面对以倭人和高丽人为主体的步兵。   不过韩冈现在并不是太在意。   辽国对日本的入侵,至少能让宋辽边境太平上几年。   大宋也正在资助高丽和日本的反抗军,拖延辽人彻底控制高丽、日本的速度。   而最重要的,在耽罗岛上,耽罗星主已经向大宋献上了土地,请求归附。   虽然对不起流亡于此的高丽君臣。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必须要有相近的实力,才能够得到尊重。高丽在灭亡前,由于中国需要他们牵制辽国,所以愿意不惜代价结好他们。   有了耽罗岛这个海外领地,大宋对黄海和东海的控制就上了一个台阶。   宋辽之间的决战,不仅仅是在陆地,未来也可能是在海上。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八)   “倭国怎么就这么弱?”   次日在殿上,皇太后对才几个月的时间,日本连京城都被烧掉表示不能适应。   “不说是海东大国,方圆数千里,人口几千万?怎么连京城都丢了?辽军不是不会攻城吗?”   “太后。”章惇出班道,“倭人的国都平安京并无城墙,据闻倭人只在外围修筑了一道长墙和几处寨堡。”   得了章惇的说明,向太后隐隐约约想起上一回说起日本战事,就听枢密院禀报过有关倭国的情报,其中就有提到其都城的防御。   “居安思危,有空起名做平安,不如先将城墙修好,这样才得平安。”   “太后圣明。”   群臣一起向太后行礼。   国内也不是所有城市都有城墙。南方大部分城市都是没有的,甚至包括许多州城,只在官衙等城市重要建筑有围墙保护。理应设置城墙的位置上,就只有一道篱笆。有的是木桩,不过更多的是柳条,主要是因为其扦插便能成活,等其长成大树后,就是一条不错的防线。   但京城都没有城墙,那就是日本人自己的错了。至关重要的都市不修筑起城墙,这是开门揖盗。若不是日本有海水为外防,早不知给灭亡多少次了。   “可就算没有城墙,以倭人之大、人口之多,也不该败得这么快。他们的刀剑不是很出色吗?倭刀在京师中卖得也贵。”   “太后明鉴。”章惇持笏行礼,“军国之寄,非在刀剑一项,弓弩、甲胄,倭人远远不及中国和北虏。”   紧随在大宋之后,辽人现如今能给国中的主力骑兵装备上大批量的铁甲,尽管基本上都是护住胸腹要害的胸甲,以及一顶铁头盔,但足以让辽军和倭军之间本就有天壤之别的实力差距,拉大到加上天时、地利都难以扭转的地步。毕竟人和的一面,专心抢掠的契丹人,绝不会给倭人表现出来的机会。   “而庙算、阵法、训练,无一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章惇继续说道,“此更非倭人所长。除了皇宋,现如今又有哪一国能挡得住契丹铁骑?”   韩冈也出班道:“契丹铁骑来去如风,寻常步卒如何克制?我皇宋禁军用了不知多少将士的性命和血汗,才换来应对契丹铁骑的经验。就算主帅为敌所伤,其下士卒也会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下,继续结阵抵御敌军。这就是经验。而倭人对此无从得知,就算有一二眼光卓异的将帅谋臣,也指挥不了一群茫然无知的士卒和将校。”   韩冈说的话,太后更能听进去:“参政说得是,我皇宋禁军的确非倭人所能及。只是吾亦知国中精兵强将尽在北境,辽人渡海后都能在旬月中灭去日本。万一辽人渡海绕过河北,从淮东、江南登陆又当如何?”   这方面的问题,朝廷很早就在说。但当时的形势还没有如此急迫,日本如此速败,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陛下勿须忧虑。日本速败,是闭关锁国的结果。倭人关起门来称皇帝,有渊海为防,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是当恶敌上门,便全无应对之法,除了降,也只有死了。”   “依参政之见,又当如何应对?”   “一是加强水师,并修造海舶。”   “自当如此。”   向太后点头,这是过去枢密院曾经提议过的。   日本和高丽,对大宋来说都是远隔重洋,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需要一支能在海上作战的精锐水师。   “第二,便是驻军耽罗岛。应该加强兵力,并加快岛上的寨防建设。同时在耽罗岛上招收逃亡的倭人为军。”   参与到对倭战略中,韩冈回答太后问题时,不像是东府的参知政事,倒像是西府中人。   章惇在旁看着,暗暗摇了摇头。韩冈在军事上的话语权太重了,自己也难以与他相匹敌。   要是日后他做到宰相,西府多半就成了政事堂手下打杂的了。加上还有对韩冈言听计从的太后——   “当如参政之言。”   屏风后传来太后答应得干脆利落的声音。   “第三,便是修筑砖石城墙,以备贼寇。”   南方城市缺少城墙的原因,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雨水太多,黄土夯筑的墙体很容易被浸泡损坏,只有换成砖石包墙的城墙,才能够保证墙体长久的安全。   但立刻就有两个反对声响起:   “这不可行。”   “只怕有骇物议。”   章惇和张璪一先一后地开口。   “朝廷猝然下诏修筑城墙,可知江南人心会乱至何等模样?!”章惇质问着。   张璪也道:“辽人渡海而来,尚属猜测。却耗竭民力去修筑城墙,届时臣恐家国之忧不在外而在内。”   韩冈摇头:“韩冈不知整修开封城墙如何会有骇物议?更不知为何会引起民乱?”   “开封?!”   “辽贼若渡海,只会是各路沿海军州先遇贼!”   “如今石炭价廉量大,故而砖价大减,正好可以用来整修京城城墙,还可以于城周设立炮台,用以御敌。从此京师可以不畏外敌。”   “善哉斯言。”张璪说道,“可这与防备海寇有何关系?”   “整修京城所用的青砖,可交由南方各处州县招聚工匠烧制,再汇集至京师。”   “参政的意思是,等开封府的城墙修好,那些工匠和砖窑正好可以继续用来修筑沿海军州的城墙?”   “正是如此。”韩冈道,“辽人攻下倭国都城虽快,但平定其国中还需数年之久。等到二三年后,京师城墙修筑完成,沿海军州就不愁墙砖难以烧制了。那时候,可能会有贼人渡海而来的消息也必然在当地民间流传已久,朝廷的举措便不会惊扰到百姓。而且这么做,万一辽人不能稳定日本,也正好可以省下来这笔开支,免得花上冤枉钱。”   韩冈的意见有很多值得商榷地方,不过加强开封城防、避免花冤枉钱两件事,其实就是政治正确,怎么说都不会有错。   而韩冈实际上需要的是对炮台的结构和式样进行试验,与其在边境上实验,还不如在京城这个火炮永远都不会用来杀敌的地方来做实验,就算有问题,依然能拥有足够的威慑力。   “陛下!”默然恭立一旁的王安石突然大声喝问,“臣不知倭国之事,要议论到何时?!”   “平章?!”   王安石发怒,让向太后为之一惊。   章惇闻言,也是一怔。的确是耽搁太多时间了,弄得科举之后的议题恐怕要拖到明天再议。   在日本方面的急报送抵京城前,今天崇政殿上预定的第一件事本来是科举。第二项议题,才是军事,也就是西南诸夷的问题。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太祖皇帝的这句话,就是行动的圭臬。   而西南夷也一贯的不恭顺,时叛时降,让朝廷渐生不耐。   让西军能够维持住战斗力,以西南夷为磨刀石。   章惇预计他的提议不虞有人反对。这不仅是他本人的意见,更是他与韩冈、郭逵等帅臣的共识。   能与辽军中的精锐互有攻守的,六十万禁军之中只有西军可以。   在西军直接面对的目标被摧毁后,就算其中一部分可以转去河东,或是北上宁夏,西去西域,剩下的军力依然数量庞大。   不可能让他们远赴西域,要维持住西军的实力,只有离国中稍近一点地方——比如西南夷,以及之后的大理。   三千西军便能攻取西域,一两万西军想要胜过山中西南夷,也不是那样的难。但摆在禁军面前的第一道关卡,却是道路问题。   在成都府路周边行军,就是在群山中兜圈子,必然会有人以此为由,来否定这项战略。   要如何压倒他们,说服太后,便是章惇今天想要做的,只是被昨日的新消息给干扰到了。   王安石在殿中大声喝问,“天下最为贵重的便是人。周公一饭三吐哺,何为?得人也。倭国,偏鄙小邦。科举,国之大事。如今省试在即,五千贡生云集京师。陛下不在意省试之事,不想着今年又有数百英睿之士被收入朝中,却挂念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小邦,何也?”   “差点忘了。”韩冈暗里自语。   他并不是很关心这一科的进士科试。   这一届的考生中,关西士子没几个出挑的。尤其是陇西出身的贡生,基本上就是陪读陪考,很多就是等待参加过几次考试,得到特奏名的资格。气学门下莫不如此。   韩冈并没有地域的偏见,也颇有几个其他地方的应届士子曾经登过韩冈的家门。   可惜如今的科举不是唐时,若能行卷宰辅衙,让当朝宰辅对呈上去的诗文感到满意,那么多半就能拿到一个进士头衔。   但到了如今,科举越来越正规化。糊名、誊抄、锁院,一项项都是在针对考官徇私的手段。   在现今,进士已经尽可能地做到了公平公正——那是连时代的局限性都算不上,千年之后,类似取巧的手段也是多如牛毛。终究越不了最后的关卡,而纵使位高权重,任凭哪一位朝臣,也不敢公然破坏选举的公平性和公正性。   就是韩冈当年入京参加考试,已经做了王安石的女婿,考官又都是新党徒众,本人更是连天子都看重的新生代,但他为了一榜进士,也是绞尽了脑汁。   所以他根本就没打算为哪位士子伸手,他更关心的是之后黄裳的制举考试。   不过王安石现在发火,方才话最多的韩冈也不得不站出来。   “平章请息怒。方才议论,不是在倭人,而是在辽国。若任由北虏肆虐,中国虽大,将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九)   王安石没有为韩冈言辞所打动。   “找不到书桌?北虏入寇可是在十余天后?”   王安石的心情看起来很糟,韩冈猜测自己昨晚是不是把他给气到了,不过更有可能的是王安石想藉此警告新党中人,不要奢想能够平平安安地换边站。   连女婿都能拉破脸来训斥,王安石的态度很快就会在朝堂中传开。那些想换船的新党中人,在作出决定之前都要想一想,会不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既然岳父大人有着这样的想法,韩冈当然要配合。   “知贡举的人选,也不是急在半个时辰之内。”   韩冈说话的时候,并不似王安石那般冷硬。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黑沉沉地压着人心。   夫妻间要吵架,筷子位置摆得不正都能成为导火索。新党、韩党当真要撕破脸,议事先后顺序当然也可以作为理由。   “陛下!”章惇抢出班列,“日本之事,虽非紧要,可事关北虏,也不能轻忽视之,韩冈之议当可尽快施行。”   章惇出面打了圆场,向太后立刻松了口气,“当然可以……”   一听太后同意,章惇又接口道,“修造海舶,事在军器监。加强水师,增兵耽罗岛,事在枢密院。至于京师城墙增筑,砖石交由各地转运司,而如何增筑城墙,并修筑炮台,陛下可选一内侍提举,与开封府、火器局共议。”   王安石、韩冈翁婿对骂的场面虽然有趣,但当真闹大了,就会将太后给扯出来。   这个惯会拉偏架的裁判,章惇如何敢让她出场?   原本会让朝堂争议半日的开封府整修城墙一事——包括从各地州县征收砖石的提议——在没有任何反对声中,轻易地得到了通过。   不过整件事也不算太出格。韩冈对日本局面所提出来的三条意见,其实前两条早就得到了通过,现在不过是重复强调而已。至于第三条,本质上还是整修开封城墙。这种事,在政治上,是不会有错的。至于来自各地的砖石,朝廷只要给足钱,百姓自然会乐意。   韩冈躬身向太后行礼,心中却在想:日后可以让下面的人提议,自己再在朝堂上助阵。没有到了参知政事,还要自己再冲锋陷阵的道理。贵为执政,下面总该有几个马前卒才对。   日本之事暂时告一段落,在更新的情报传来之前,朝廷对此作出的决议就是一如既往,顺便再将开封城墙给修一修。   乍听起来,两府里面的成员都是糊涂蛋,而作为提议者的韩冈更是糊涂得可以。不过从太后到诸宰辅,没人对这个决定还有心思多考虑,下一个议题,是迫在眉睫的元祐元年礼部试考官人选问题。王安石方才的愤怒,也可以说是为了接下来的争议来热场。   因为一场宫变,使得原定的锁院之期被延误。加之许多官员被牵扯进蔡确大逆案中——不论他们是否当真是逆党,只要有嫌疑,朝廷就不可能安排他们为国取士——使得之前由蔡确主持定下的考官人选全都作了废。   之后又因为韩冈提议以侍制以上官推举宰辅,所以考官名单一直悬而未决——朝廷要选择考官,至少得以一个两制官为知贡举。这在当时一心想要垄断入选名单的新党中,肯定不会答应宝贵的票数被分薄。就算为此拖延上一点时间,也有先帝大行、宰相谋叛之类的理由,没必要担心会为此惹来士林的非议。   但时至今日,知贡举的人选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诸位卿家,知贡举的人选,不知可有何提议?”向太后环顾殿中,问着下方的臣子们。   知贡举的人选其实很好定,一切循例就可以了。   又不是初次创新,这是自唐时开始,就延续了数百年的考试,有的是先例可以供后人参考。   依照近年来的惯例,基本上都是由现任的翰林学士权知贡举,然后在三馆或知制诰、御史中,选两三人出来权同知贡举。再从国子监的教授、博士,以及前一科排在一甲二甲的进士中,选出一干人,作为初考官、覆考官,还有参详官、封弥官、编排官等等。   而三衙也会挑选一名将领,率宫中禁卫护卫贡院,同时开封府也会派出府中兵将,共同封锁贡院内外。从考官进入贡院开始锁院,直到考试完毕,位于开宝寺附近的贡院,都是天底下禁卫最为森严的位置之一,不会比皇城稍差。   不过一二十人的考官中,最为重要的还是作为考官之首的权知贡举。   除了身份地位需要是玉堂华选——至少是堪比两制——此人还必须是文学出众。   如韩冈一般的官员,就算人望很高,但文学水平上若是过于拙劣,便不可能被任命为考官,所以能被任命为知贡举,便是一份极为难得的荣耀。   不过如果没有太后亲口所说的半月之后再行推举,根本就不会有现在的纠结。   由于考官人选定下之后,就需要立刻进入贡院锁院,若是在朝中的翰林学士、或是地位相当的重臣里面挑选一位出来担任知贡举,那么十余日后的廷推,至少会少上一票,说不定还会再少上一位候选人。   朝堂中有资格的担任枢密副使的就那么几位,试问李定他愿不愿意放弃投票的机会,去做一任权知贡举?   在经历了前一次的推举后,恐怕所有人都明白了,以参加投票的人数,任何一票的分量都是重中之重。少了一票,很有可能就会导致之前所有的计划化作了一场空。   尽管能够跳出来的背叛者,之前应该都跳出来了,接下来投票的重臣,在前一次推举时,都已经表示,但在李承之这样的铁杆新党都转投韩冈的时候,谁能保证没有下一位李承之、王居卿?   少了一票不仅仅是一票,是人心。万一再多一人转投气学,使得新党的候选人不能占据前三,那么下一位枢密副使很可能就是从韩冈的支持者中推举而出。   韩冈成为参知政事后,他这一边的确也已经少了一票。可韩冈就任参知政事所带来的影响,却远比一票要重得多。重到会让王安石担心新党之中,会出现更多的王居卿、李承之。   “臣举蒲宗孟。”章惇立刻说道,“蒲宗孟久在禁林,正堪为知贡举。”   韩冈也猜新党会选择蒲宗孟。   翰林学士之中,排位第一的翰林学士承旨曾孝宽算是最适合的——如果他有进士资格的话。可惜的是,他与吕嘉问一样,都是荫补出身,并非进士,当然做不得知贡举。以曾孝宽的资格,做到参知政事没有任何问题,但缺少进士出身的他,却升不到宰相。   除了曾孝宽和吕嘉问之外,当日与韩冈相争的三人中,李定是进士。御史中丞虽不如翰林学士名正言顺,却也勉强够资格了。只是他肯定是要参加枢密副使的选举,在参知政事的位置给韩冈占去之后,剩下枢密副使这个位置,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而蒲宗孟对新党来说,并不可靠。性好奢靡的他,常常为人所诟病,若能选择他知贡举,倒是免了他投向自己。   但蒲宗孟是李定的支持者,蒲宗孟在贡院中消息不通,少了他这一票,对李定不啻一个巨大的打击。从前一次推举可以看出,每名候选人多不过六七票,少了一票,就是第三名和第四名的区别。   “陛下。”就听张璪出班说道,“半月之后有廷推一事,蒲宗孟若知贡举,将不得与会,此事不可不虑。”   “朝中有可堪知贡举,又不得参加廷推的大臣吗?”向太后立刻就问道。   “自是没有。”张璪道,“故而以臣之间,知贡举者,可先行决定推举何人,将章疏进于宫中。”   “那外任的侍制以上官,是不是也要去信,让他们先行决定,上表推举,存于宫中?”苏颂立刻出班质问,“同为侍从官,岂能厚此薄彼?!”   那是韩冈的推举本身有问题!   张璪在肚子里大叫,但他不敢说出口。   在京的重臣公推宰辅,这样的推荐制度并不合理。就是韩冈自己提出来后,都知道迟早会被修改。   但反对是不可能的。当韩冈提出他的建议之后,任何一名——包括王安石和宰辅们——想要阻止这项提议通过,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侍制重臣们都站在韩冈的一边,不论党派亲疏,都不会答应有人阻止他们获得更多的权力。   即便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列在京城中享受着决定宰辅归属的权力,但他们宁可自己现在没有投票权,也不会同意宰辅们代替他们将推举给废除。现在没有,可回京后就有了。若是给废除了,日后找谁哭去?   当侍制以上的重臣有了推举之权,便是有了制衡宰辅的权力。日后要给谁加上侍制的贴职,意义将不会像过去那么简单,而是事关宰辅归属的重要角色。有着这样权力的角色,至少能让宰辅在见面时,多一点笑容,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一瞥。   张璪无法辩驳,向太后自是支持苏颂:“正如苏卿所言,既然不能登殿当面推举,那么就不能算上他的一票。否则外任的那些侍从、学士就不好说了。”她又问着章惇,“章卿,还觉得蒲宗孟合适?”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   太后的询问充满了偏见,甚至恶意。   这时候没人会认为太后现在的问话,是源自于她的体贴。   看起来新党的存在,已经让太后感到不耐烦了。   这样的苗头却没有让章惇一丝一毫的畏惧,一口咬定:“蒲宗孟正是知贡举的人选!”   决定知贡举的人选,论理并非是枢密使应该涉足的领域。不过但凡由天子决定的位置,无论东西两府都有建言的权力。   “不过蒲宗孟一人知贡举恐有疏失,臣再举河北都转运使李承之,与蒲宗孟并权知贡举。”章惇继续道。   不是权同知贡举,而是并权知贡举,也就是地位相当,不分高下。否则以李承之的身份,不可能屈居蒲宗孟之下,去就任地位整整低上一大级的权同知贡举。   不过李承之的情况,在场的都清楚;两天前他将手中的选票投给了谁,也没人会忘记。   王安石顿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对章惇的提议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意思,站在那里,丝毫不见有说话的意思。   李承之在文学上没有足够的名声,而且又是投靠了韩冈的叛徒。正常的情况下,王安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让一名并非新党的成员拿到知贡举这样关键性的位置。但相对于人数多达数百的进士,两府的一个位置更为关键。而且李承之还有蒲宗孟牵制,而下面的考官更不可能找到新党以外的色彩,知道该如何选择。   只要能再干掉韩党的一票,枢密副使这个位置,就脱不了新党之手。   这是太过明显的兑子,尤其还是在太后否决了张璪的提议之后,向太后不可能看不明白。   只是章惇有恃无恐,韩冈手上没有人,但就算他苦于无人可用,也绝不敢将旧党拉回来。   那些老家伙,别看现在一个个委曲求全的模样,将韩冈当成了救命稻草来重视,等他们重新得志,能把他和他的气学,连皮带骨头一起都吃掉。   韩冈是借助新党当权的形势,才会让旧党来投。一旦没有了新党,他根本压制不住那群老家伙。章惇确信,为了避免鸠占鹊巢,在许多安排上,韩冈必须配合,乃至忍让。   “韩……相公,”太后的声音打了个磕绊,“王平章,还有诸位卿家,可有意见?”   “此议甚佳。”王安石当先表示同意。   韩绛没有立刻开口,停了一下,而后问道:“两人并知贡举,此事可有先例?”   “近年来绝无。”张璪摇头。   不过这是助攻,章惇随即便说道:“臣曾记得太祖太宗时,曾多有诏令,以多人知贡举、权知贡举。”   这是当然的。   当年制度未定,连状元都可以是武英殿上靠相扑夺来,诏书上没有分清知贡举、同知贡举的区别,没有写明初考官、覆考官、编排官之类的各项负责人,只是笼统的提一下某官等几人知贡举,这样的情况是有的。但究竟是谁为首,只要看哪一位在诏书上排名最高就可以了。   不过韩冈倒是初次听章惇亲口说,要以太祖太宗时旧例为法。这变法来变法去,说是要上追三代,却又倒回去了。   韩冈盯着章惇,“太祖、太宗之时,国家初定,制度多有阙陋,安可以之为法?殿试,太祖设之。考官即受命,便赴贡院锁院,太宗时新制。编排官、弥封官,真宗时方设。不知枢密今日以太祖太宗时故事为法,荐举二人并知贡举,礼部试中诸多制度,是否也是恢复到太祖太宗时?”   只听韩冈和章惇的对话,都无法确定哪个才是新党。   一种怪异感从王安石的胸口中腾起。这就是党争。   尽管他一向否认有党,但章惇和韩冈现在的表现,却分明昭示了党争的存在。   党争之中,并不讲究什么道理、原则,是非对错全都丢到一边,一切都只看胜负。王安石当年与旧党相对抗,因为旧党众人恶毒的攻击,许多原本都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他也不得不坚持下来。   “参政的意思是……?”   韩冈摇头:“先例是先例,可以依循则依循,不能依循则另创新制,以顺应时势,所以先帝当年变易祖宗之法。章惇推荐李承之与蒲宗孟并知贡举,臣无异议。但李承之现为河北都转运使,其知贡举,河北漕司却需人主持。”   李承之在政见上与韩冈相似,本人也是才具卓异,韩冈希望他能够留在朝中帮助自己。本来韩冈就准备为其谋取朝中适合他的位置,现在经过知贡举中转一下,就更加容易了一点。   抢在所有人发言之前,韩冈又道:“宝文阁待制、右司郎中李常本是进京待选,却因病滞留京师。近日终于痊可,已能上殿。其人才干久已闻名朝中,河北漕司若由其主持,当可无忧。”   韩冈话音悠悠而落,可一时间无人能有所反应。   他将握有一票在手的李常推荐到河北都转运使的位置上,加上李承之就任知贡举,一下损失了两票,这等于是向天下昭告,放弃了下一次的推举。   向太后一时间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换一个形势下,韩冈这么做,就可以说是引用私人、培植党羽。但现如今,一干重臣都没人愿意离开京师,韩冈此举可谓是公忠体国的表现了。   之前章惇等人脸皮都不要了,就是为了要削减支持韩冈的票数——这一点,她如何看不出来。可现在韩冈却很干脆地将自己的支持者安排出京,一点也不为枢密副使这个位置,为王、章党徒侵占而感到担忧,也避免朝堂因争执而陷入动荡。   十余年前,刚刚开始变法的时候,新旧两党党争激烈,尽管丈夫始终坚持着推行新法,可回到寝宫后,每天每夜都长吁短叹,为朝臣不能体谅国势艰难而夙夜叹息。这些旧事,当年向太后便记忆深刻,现如今在脑海中仍历久弥新。   当确认知贡举不能拥有推举宰辅的权力,章惇便立刻设法将李承之推入贡院之中。而韩冈不但答应下来,还更加干脆地将李常都打发了出去。   在太后的眼中,这就是为臣之道上的差距。   既然韩冈为朝廷着想而举荐李常,她没有理由不支持。   “既然有参政推荐,想必李常定能胜任河北转运一职。”   太后点头,那么只要李承之和李常同意,十余日后的廷推就不会再有波折。   章惇对于韩冈的决定,并不感到惊讶。   若是将旧党中人放入朝中,做出有悖于方今国是的举动,韩冈也不免受其牵累,归根到底,在所谓的韩党变成气党之前,韩冈身边的人,都是各具异心,与他并非同心同德的同志,重用不得。   只是韩冈能如此拉下脸来过河拆桥,倒是让人有些吃惊。   近午时分,开宝寺附近,急促的马蹄声一路传来,穿过开宝寺正门,在贡院之前猝然消失。   百来名班直护卫,前后护送着一群官员下马走进了贡院。   待最后一人没进门中,贡院的大门立刻被合上,门后随即一声响,门闩被放下了,而门前的两支铜环也扣上了一只巨型的铜锁,被牢牢锁紧。来自宫中的禁卫,以及开封府派来的士卒,又团团围定了贡院的门户。   这一刻,来自天下各路、参加礼部试的五千余名士子,全都明白了,今科考官的名单拖到今天,总算是出台了。   “玉昆,十几天后的廷推,当真什么都不想了?”   “选谁上来做枢密副使?真的没人能选上啊。”   韩冈轻摇着头。   他与苏颂正在回公廨的路上,与其他宰执相隔甚远,可以放心谈论。   “但也没必要将李常也推出京城去,留在京师也可以吧?”   “不行的。之前殿上廷推时,韩冈多蒙范、李、孙三位推举。但与其说他们是支持韩冈,不如说是反对家岳。若留其在朝中,必定会干扰国是。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给韩冈投票的三名旧党成员,范纯仁是加急入京,李常称病,硬拖着不走,只有孙觉是按时回京。虽然是时间上有些参差,但基本上可以说是同时。   三位旧党全是在外就任州郡,一方面,能看得出新党完全控制了朝堂,另一方面,便是旧党还有很强的底蕴,否则不会随便回来几位侍制,里面就有三位是旧党。   不过外任的官员,在京城中不可能逗留太久。正常来说,半个月之内,包括在河北担任都转运使的李承之,四人全都得离开京师。但要是他们各自告病,辞不就任,完全可以拖到推举之后。   知广州的陈绎,已经上表称病。之前李常就是听说了要廷推,所以才称病不肯接受朝廷的安排,所以之后朝廷就算要敲打谁,棒子也不会先打到他头上。   如果几位外任的支持者都留在京师,以韩冈升任参知政事后所握有的权力,再从近处招一名旧党重臣进京就能拿到足够的票数,推举一名同党进入枢密院。   不过韩冈根本就没有打算去为这三位求取官职的打算,最多是将他们安排得离京城更近一点,职位更高一点。   并不是韩冈忘恩负义,而是现在需要确认的是究竟谁求谁?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一)   听了韩冈的解释,苏颂不再就此事多问了。   既然洛阳元老有求于韩冈,那么占据优势的韩冈,也就有了选择的余地。   并非旧党支持韩冈,韩冈就要反过来回报他们的。韩冈做了参知政事后,一切的人事调整,他都会依从气学的需要来安排。他会感谢旧党的支持,却不会为他们与新党争夺位置。   当韩冈通过推举成为参知政事,那么这些在政见上没有共同语言的党羽——其实这两个字也值得商榷——在外比在内,对韩冈更为有利。   之前孙觉特意推荐了能够做事的傅尧俞给自己,其实也是那些元老政治智慧的体现。若是他们恃恩求报,韩冈连一句话都懒得与他们多说,一拍两散可不是多难做出的决定。   “那玉昆下一步打算先做什么?”走了几步,苏颂问韩冈,“玉昆在任上,定是想要有所作为吧?”   “邮政。”   对苏颂,韩冈绝不隐瞒。   苏颂微微一惊:“这是枢密院的事吧?!”   “但邮政既然为民而用,那就是政事堂的事了。”   “是因为玉昆你现在在东府中吧?要是还在西府,玉昆你会这么说?”   “不会。”   韩冈更是坦诚,苏颂哈哈地一阵笑,韩冈算是将他的心思给透露出来了。   下放邮政驿传于民间,是韩冈当初提出来的政见之一。他重归两府,当然有心以此为核心,展开自己的规划。不过以如今韩冈与新党的关系,邮政一事很可能会受到地方上的新党掣肘。为免于为人干扰,韩冈很想亲自督促一下邮政体系在全国范围内的铺开。   若是操作得好,邮政很快就能收费了,这笔收入,韩冈肯定是要拿到政事堂辖下。   “这可不好办了。”苏颂作难道:“玉昆别忘了愚兄坐在东面还是西面?”   “难道子容兄不想转任东府?”   “哪有那么容易。”苏颂摇摇头,“还得将各地门牌号码记录、补上。”   “还有各地的区划问题。”韩冈说道。   邮政所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行政区划的问题。   邮政体系与旧日的军情驿传不同。旧日,是一条条线,而邮政则更近于一张网,通过不同等级的节点进行传输。   在过去,行政区划的改变影响不了军情驿传的稳定。但换成是民间的信件,地名改了,目的地的归属改了,这信就要大费周折才能送到,甚至有可能送不到。   “要及早将需要改变的政区给调整好,等各地地名正规化,城中户名和门牌号确定,这区划调整就尽量减少。”   “玉昆你是在说关西吗?”   韩冈点头笑道,“还要多谢子容兄相助。”   “关西各路的调整、裁撤本就是朝廷的需要,是苏颂的分内事。有助于邮政,算是一个意外。”   “许多人连分内事都做不好,子容兄在做的,更不能算是分内事。”   韩冈说着,更是想着接下来他要怎么安排。   关西是韩冈的基本盘、根据地。只有在关西的邮政体系有了出色的表现,他才能有下一步的行动。而因为军事的原因,关西的驿传体系更加密集,辖下的人力畜力也更多,更近于民间邮递的需要,要早日成型,远比南方更容易。   为了让邮政能安然在关西推行,地方上的助力少不了,朝中的安排同样少不了。   王厚在兰州多年,他转调开封,兰州知州便安排了韩冈同门的师兄范育接任——加直龙图阁守兰州。气学的其他成员,虽然还没有多少能执掌州郡,但州中幕职官已经多见气学门人,而关西诸军州的州学县学内的教授,更是绝大多数为气学门人所占据。   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张载弟子——游师雄,如今依然在凉州,执掌一州政事,并掌控一路军机。这依然算是边镇,地位远在内陆的安抚使之上。   但旧有的缘边五路,因为已经成为了内地,加之西军缩编,就没有了存续的必要。西夏灭亡后的短短时间里,泾原、鄜延、环庆、秦凤、熙河五路随着旧日敌人的消亡,而被陆续撤销。   与此同时,关西转运使路的区划也发生了变化。   熙宁之前,潼关以西只有一个漕司——陕西转运使司。但随着先帝赵顼接受了王韶提出的平戎策,将开拓河湟定位为独立于关中的战略方向,秦凤转运司便划分了出来,而陕西转运司也改名为永兴军路转运司。   不过随着吐蕃、党项这西北两大异族所建立的国家、部族相继相府,甘凉、熙河、以及宁夏三路都陆续归入了秦凤转运司辖下,旧有的秦凤路则显得过于庞大臃肿。   所以朝廷便决定,将包括凤翔府在内的秦州以东诸军州划归了永兴军路。而失去了凤翔府的秦凤路,便由此改名为陇右路。如果按照唐时区划来算,这是陇右道加上关内道西北的一小部分——唐代的陇右道,便是秦州向西,将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都包括在内。   现如今关西的区划,若以转运使路来划分,便是陇西和永兴军两路。   若是以经略安抚使路来划分,则是甘凉、宁夏,陇西、以及永兴军路,另外,还要加上新近要设立的安西都护路。   邮政区划遵从转运司区划,如果转运司路的区域划定后不再改动,这样一来,信件递送也容易许多。   这就是韩冈的打算,一步步地影响并控制政事堂,就要先从第一步开始。   在正门前与苏颂道别,韩冈回到政事堂中,继续熟悉新的岗位。   公务处理,自不必说。随着批阅的公文越来越多,处理起来也的确越来越顺手。   除了京内京外的政事安排,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事。   军器监是韩冈肯定要拿下来的位置。   韩冈已经拟定将黄廉调离,但他不会急着将其请走,一时间韩冈还不打算将此事放在议事日程上,一两个月之后再动手也不算晚。先放出些风声去,然后看黄廉愿不愿意成为两党相争的焦点。不过现在正在给他确定一个好去处,如果黄廉知情识趣,韩冈也懂得如何酬劳他人。   在为黄廉确认下一任位置的同时,韩冈还没忘了将傅尧俞安排为唐州知州。尽管他对范纯仁、李常和孙觉这三位支持者显得格外苛刻,不过傅尧俞是元老们所推荐,当然值得看重。   但韩冈也不能阻止其他人视他为无信无义的卑鄙小人。为此,韩冈已经有所准备。   “推荐李公择任职河北,亏那灌园子有脸!”   “没有李公择,有他的参知政事能做?!”   “不仅仅是李公择,范尧夫和孙莘老都要外任,没一个留在京城中。”   “早知有今日,当初看着他落选就好了。”   一群人聚集在吕希哲家中,低声咒骂着韩冈。   “不会啊。”吕希哲对客人们很是无奈,两边的眼界差太多了。   吕希哲曾经在张载门下听讲,其时间还远在韩冈之前,但他受到虔信佛教的吕公著的影响,所学多偏近浮屠,求学于张载不久便又离开,如今与气学主流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说吕希哲试图糅合众家之长,所学所论也有方今气学的成分,可谁也没将他当成气学中人来看待。   不过他在京师,即是吕公著的耳目,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   “韩三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今的确不能补偿,但依他的性格,不久定有回报。”吕希哲劝说着门徒们。   有人半信半疑,而全然不信。   但这个不久,的确“不久”得可以。   次日开封府急报,刑恕自尽身亡。   刑恕。   苏轼当年在乌台诗案之后,虽没有受到重惩,但与他书信往来的许多朋友,包括司马光等人在内,都被朝廷课以罚铜。这样的处置,让旧党再一次明白了何为国是?也让苏轼的朋友一下少了许多。   这一次苏轼被卷进大逆案中,许多人都大喊侥幸,若不是之前的乌台诗案,使人不敢与苏轼结交,这一回大逆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卷进去。   而曾经游走在诸多旧党元老门下的刑恕,他在洛阳,远比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的人面要宽广得多。   只要他还活着,洛阳元老就不能安寝。天知道,刑恕的口供会被用来做些什么?以他们在政坛上多年的经验,也不难想象他们的政敌到底会怎么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现在沈括、章辟光两人把持了审判和羁押之权,生死都在韩冈手中。   刑恕的猝死,让人怀疑其其中是否有黑幕。但身在政事堂中,没人敢将这份嫌疑宣之于口,就连张璪也只能改骂程颢:“程颢教出的好徒弟。幸好没有让他继续教授天子。”   张璪的发言稍稍冷场。赵煦做了什么,天下间已经无人不知了,“幸好没有让他继续教授天子”这一句,恐怕是说晚了。   急忙补救,张璪立刻便道:“程颢所学不正,故而才会教出刑恕这样的弟子。”   韩冈脸色有些难看。   虽然与道学分道扬镳,但韩冈对程颢的尊敬依然未改。现如今程颢为刑恕所连累,让程颢本人安然无恙简单,可免不了在各种场合为人讥嘲。韩冈不在乎道学,但若是程颢被人讥嘲,韩冈坐视不言,未免有忘恩负义之讥,而且这样憋着的话,他心里也不痛快。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圣人早有先见,夫复何言?”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二)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韩大参倒是与当年的石参政一般的爱说笑话。”   “平常见参政,都是望而生敬,没想到还有如此诙谐的一面。”   “这下大程便能安然脱身了。谁还敢说他是教坏了弟子?”   “圣人门徒三千,能称贤者不过七十二。总是圣人门下,也免不了有不肖之辈。何况韩参政都曾在大程门下求学,抵得过十个刑恕了。”   孔老夫子曾经说过的是“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讲的是教化的重要性。韩冈一句谐音的缢死,倒把圣人之言,与刑恕之死给挂上了钩。   许多时候,一个笑话往往比义正词严的驳斥更有用。因刑恕而来、围绕在程颢周围的议论,在韩冈的一句谑语下烟消云散。   站在开封府狱前,大理寺少卿李达倒是很佩服韩冈。不是为了韩冈尊师重道的一面,而是为了他的心狠手辣。   刑恕若是想要自杀,早就自杀了。时至今日方才在开封府狱中自尽,要说没有黑幕,也要人相信。而眼下控制着开封府内外的,正是韩冈一党,幕后黑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可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并不代表需要说出来。   任官在大理寺,平冤狱、断积案,这是李达的本职工作。但李达不觉自己有必要为枉死的刑恕喊冤,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头与韩冈为敌。   应付过去就是了。   李达想着,与开封府判官章辟光,继续谈笑风生。   李达与章辟光说笑了一阵,紧闭的开封府狱大门终于从内部被打开来。   木制包铁的大门厚达三寸,高近丈许。不知是上足了油,还是为了这些天进出频繁的人众,重新整修了一下,开启时没有一点声音,静静地将门后的世界展示了出来。   大门在李达等人面前敞开,一股腐臭阴湿的风便扑面而来,几声惨叫若有若无,从监狱深处传入人们的耳中。   站在门前,向内望去,入口后深深的长廊黑洞洞的,仿佛聚集了无数冤魂的巢穴,让人望而却步。   大理断刑少卿李达,毫不犹豫地抬起脚,走了进去。   大理少卿分为左右两人,左断刑,右治狱。断刑少卿决断诸路狱案,治狱少卿则推治刑狱。   这一次的大逆案,太后交由开封府审理。在开封府审结上报之前。刑恕好歹是重要的犯官,他的口供关系到整件案子的内幕。没有任何先兆的突然自缢,大理寺不能视而不见,李达便是被派来查验其尸身,到底是自尽,还是被人灭口。   开封府的仵作早写好了验尸的单据,李达也看过了。在发现刑恕自缢后,仅仅是将他解下来试图救治,发现没救之后,并没有搬动尸体,而是立刻上报。   这是开封府上报的内容。一层层地传递,一直抵达了御前。   但这些文字,他是一点不信,他只信自己的眼睛。   狱中廊道两侧牢房,塞满了男女老幼各色人等。   整个开封府狱,已经为大逆案的相关人犯及其亲属所填满。因其他罪名而被拘入开封府狱的囚犯,则全都转移到另外的地方。   牢房明显经过了清理,但多年积累下来的腐败气息,却残留难去。   看得出来,里面的犯官家眷至少没有受到通常犯妇在狱中受到的侮辱,饮食上也尽可能地做到了洁净卫生——若是无罪开释,便能留下一份人情。就算最后被判抄家灭族,官宦人家的妻女也都会没入官中,若是在开封府狱中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害,教坊司那边少不了会闹上一闹。   但监狱毕竟是监狱,对比起过去的生活,这些官宦家属如今在狱中所感受到的落差感,比普通百姓被关进旧时监狱所感受到的落差,要远远超出许多。   李达往深处走着,对两侧牢房中交织着畏惧和期待的眼神视而不见。一名犯人看到李达、章辟光这几位官员进了狱中,扑过来大声喊冤,但无论是他凄厉的叫声,还是喊出来的几个让人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没能让李达的脚步慢上一点。   这些人与他的任务没有关系,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李达比谁都清楚。   不过紧随在后的狱吏却不会当作没看见。随即便有两人出来,熟练地往那名叫冤的犯官身上各泼了一盆冷水。在不便用棍棒教育一番的情况下,用冷水让人冷静一下,就是最好的选择。在初春的寒夜中,湿漉漉的身子会让人更加明白冲动的坏处——在这段时间里面,很有几个发了高烧,然后就被人从监狱中抬出去了。   嘴角含笑的李达,与随行的章辟光继续聊着。   “今日怎么不见知府升堂?”   李达今天过开封府来,虽没有往正堂去,但从那个方向上也没听道什么动静。   “大府告病在家了。”章辟光回道。   李达的脚步总算是慢了一慢,惊讶道:“昨天还好好儿的啊!发了什么急症?!”   章辟光叹了一口气,“是急症,病的夫人。”   “仁和县君病了?”   “病!的!夫!人!”   章辟光一字一顿,让李达终于恍然,不是夫人病了,而是夫人病。少了一个“是”字,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沈括当然会病。河北的李承之,进了贡院。李常又接了河北漕司的任。再过几天,南京的孙觉、齐州的范纯仁,全都要离京。沈括想要进枢密院,从哪里找票来?   他丢下新党帮了韩冈,以为能得到韩冈的帮助进入西府。可韩冈做了参知政事后,转头就将他丢到一边。不仅仅是沈括,韩冈可是将所有支持者都丢到了一边去,属于旧党的支持者一个都没留下——当然,以刑恕之死作为回报,对那些旧党已经足够了。   或许这就是韩冈的行事作风,肯定会给予回报,但不一定会是最想要的。   李达一边想着,一边笑着说道:“圣人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沈大府也有三畏,畏光、畏风、畏见人!”   “……其实还有第四畏?”章辟光故作小声地说着。   “什么?”   “兼畏夫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丝毫不介意身后一众官吏的存在。   沈括在府中没有什么权威,在朝堂上也被视为反复小人,而章辟光却是因为早年要求二王出宫而开罪了太皇太后,在太后面前留下名字的,该奉承谁,在开封府中熬了多年的吏员们比谁都门清。   “不过沈知府进西府,想也不可能。”李达又说道。   “何也?”   “其他相公只要听太后的吩咐就够了,沈知府可还要再请示了仁和县君才敢去做。”   “说的也是。”章辟光连连点头,“要是大府做了枢密副使。太后说要向东,县君说要向西,那可如何是好?”   “那只能降黄巢了!”   唐中书令王铎惧内,曾受命领军抵御黄巢。其出兵后,只带姬妾随军。其妻闻之大怒,紧追而来。听到这个消息,王铎慌忙召集幕僚,“黄巢自南来,夫人从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幕僚回答,“不如降黄巢。”   这是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而当今的权知开封府沈括沈大府,若比起惧内来,却是半点不让先贤。   因此阴森恐怖的黑牢中,便又再一次响起一阵快活的哄笑声。   终于走到了牢狱的最深处,章辟光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刑恕的牢房就在这里。   守在牢房前的狱卒上来行了礼,将门打开后便退到了一边。   “少卿,请。”章辟光伸手指向门中。   李达点了点头,并不辞让,举步跨进了牢门。   一走进牢房,李达举止神情立刻就变得沉稳起来。   一个笑眯眯的爱开玩笑的官员,变成了淮南路上让贼子夜不能寐的李二郎。   跟随入内的章辟光,也收敛了笑意,打量着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唯有眉心聚拢起来的皱纹,微微泛着暗红色,仿佛第三只眼睛,难怪会被称为李二郎。   在淮南东路提点刑狱衙门中的三年,李达接连清理了一百一十七桩积案,平反了十七桩冤狱,由此名震淮东,这是他能在四十岁的时候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主因之一——另一个,就是在大理寺盘踞了三十年的正卿崔台符、少卿韩晋卿这对老冤家,他们两人的恩恩怨怨终于宣告终结,在一个月之内先后致仕,据称是领会上意,不得不退,这样才空出了两个重要的位置。   李达围着地上的刑恕尸身慢慢的转了一圈,又上前从头到脚细细地查验了一遍。   手指甲很干净,整个人也没有多少死前挣扎的痕迹,喉间的绳索痕迹十分清晰,在脑后分八字,痕迹并不相交,看起来的确像是自缢的样子,但也只是看起来像。   李达直起腰,抬头看了看房梁,又看了看刑恕的身高,张开手掌在绳索上比画了一下。   刑恕的身高加上绳索的长度与房梁的高度比起来,至少差了两尺,普通的牢房应该就没办法了,但这座牢房里,却突兀地放了一张凳子,正常的牢房中可没这种东西。   而且凳子只是一桩,还有几处无法掩盖的漏洞,让李达觉得极为刺眼。   这是谁做的?   李达直起腰,不满地向后面看了一眼。   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开封府狱吏就这水平?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三)   不过李达随即又轻声叹了口气。   这又如何?   换做是大理寺的狱吏,的确决不会将刑恕的尸骸弄到这般破绽处处,便是衙门里的老斫轮,也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只怕是眼前的这位章辟光章府判,害怕人多嘴杂,泄露真相,没有安排一名老手来布置,只敢驱用亲信。殊不知这样做,反而是欲盖弥彰。   只是如今最炽手可热的韩参政,可是亲口认定了这具尸体是源自于自缢!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才一天的工夫,就从朝堂传到了京城中。   可见是多么迫不及待。   李达好不容易才做到了大理寺少卿,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费什么力气去证明他是被人先弄晕,然后才挂在房梁上的?   而且事涉大逆,作为逆贼同党的刑恕,死得也不冤。   无论新旧两党,现在都是有志一同,尽快将这一桩牵连太多的案子给压下去。   刑恕之死虽是蹊跷,但新党也不敢闹起来。蔡确不知与多少人有关联,此外还有曾布、薛向,若这边从刑恕身上开了头,之后就别想结尾了。   真要是将真相捅出去,开罪的不只是一个韩参政。   作为法官,李达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查明案件真相,将罪犯绳之于法,让受冤者得到昭雪。但身为朝臣,李达更明白,到了他这个等级,政治因素却已经是许多案子的唯一考量。   转了两圈,李达就结束了自己的检验工作,对章辟光道,“果然是自缢。”   章辟光点头叹道,“刑恕此贼行大逆不道之事,自绝于二圣与朝廷,本当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以抵其罪,如今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倒是太便宜他了。”   李达道:“说的是啊,的确是太便宜他了。”停了一下,又问,“……当时的狱卒呢?”   跟在后面的典狱立刻道:“就在外面关着。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也没必要太苛刻。犯了大逆之罪,这些贼子哪一个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畏惧朝廷天威,选择自尽也是常有的事。”   章辟光也道:“人要想死,实是防不胜防,真要咬了舌头,撞了墙,怎么救?”   典狱连连点头:“下官这就让人将他放出来。”   这间牢房就不必李达再多费唇舌,再细加检验,开具的依然还是自缢的结论。   从牢房中出来时,李达瞥眼看见了外面的一群狱吏中个头最高的一个,五大三粗,手上裹着细麻布,“手怎么了?”   狱吏没提防,被李达吓得一个激灵:“禀……禀官人,是……小人是之前修家里屋顶给界刀伤了。”   李达笑得和蔼可亲:“早些去搽点药,狱中阴冷还好,若是热了起来,伤处容易烂掉。”   狱吏愣愣地看着李达,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   “明白了吗?”李达笑着问。   “明……明白……”狱吏点点头,又摇摇头。   章辟光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转头喝问典狱:“可是明白了?”   典狱心领神会:“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李达点头,转身向外。   早点烂掉,烂光了就没了物证。   不过刑恕死了,短时间内,韩冈就不可能杀蔡京。否则就太过明目张胆,而且也会让沈括、章辟光陷入被动。   可若是拖延时日,保不准会有什么变化。   李达真不知道韩冈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在他的心里,蔡京的威胁,还比不上刑恕?   当然,这不是李达能够考虑的事,他只要办好自己该办的,然后在韩冈那边留下份人情就好了。   ……   刑恕被大理寺确认是自缢而亡。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一些人最后的一点不安,也终于放了下来。   几名骑手连夜从新郑门出了京城,然后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京内京外稍大一点的动静,现如今都在皇城司的监视下,那几位骑手的离开,也没能瞒过王厚的耳目。   次日一早,宣德门前,韩冈笑着对苏颂道,“西京的那几位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玉昆。”苏颂瞥了眼韩冈,“你之前好像也这么说过。”   “前几天睡觉,他们还得学司马十二,用个圆木做枕头,现在可以用个软和点的了。”   苏颂微微一笑,神色变得深沉起来:“司马君实啊……不知道《资治通鉴》什么时候能修好?”   “天知道。”   韩冈摇摇头,以司马光的写作速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这部史家名著。   “《本草纲目》呢?”   “……天知道。”韩冈又摇头,哈哈笑了两声:“太史公修《史记》,用时十三载。班固修《汉书》,二十年未成。本朝司马十二用了十多年也没将《资治通鉴》写好,所以我们也不必着急。”   “薛文惠修《五代史》,用时一年半。”   “可能与《史记》《汉书》放在一个书架上吗?”韩冈笑问道。   开国初年,薛居正受命修《五代史》,只用了不到两年就完成了。这个速度,不仅让后世史家诟病不已,就是同一时代的士人,也多有不满。所以才有了欧阳修的新五代史。   苏颂反问:“历朝历代,又有哪部史书能与《史记》、《汉书》并列?”   “若论文教,本朝不让汉唐。这修史比不上,有伤盛德啊。”   苏颂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想要把谁打发去修史?”   韩冈微微眯起了眼睛:“出外监盐茶酒税,居京中编纂类书,子容兄会怎么选?”   ……   留在大城市中做官妓,还是去边州嫁给卒伍?   韩冈还记得王韶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一直以来,韩冈都对官妓制度极为反感,自纳了周南之后,更是绝足欢场,从不参加召官妓过来佐酒的聚会。   当初,他曾经与王韶、王厚议论过将犯人妻女收入教坊这样的处罚,实在是有违圣门大义。   儒门讲究气节,却将女子失节作为处罚。   韩冈当时都说,将她们远嫁戍卒也行,一辈子都只能打光棍的士兵很多。   当时王韶问了韩冈两个问题:   第一,有人愿意嫁吗?对绝大多数官妓来说,去边疆过一辈子比死都可怕,何况还是嫁给卒伍,王韶让韩冈去教坊问问有几个愿意嫁给赤佬,而且是不知多少岁的赤佬。   第二,万一那个戍卒积功得官该怎么办?   在韩冈来看,前一件事,那是针对已经习惯了浮华的官妓,犯人的亲眷在还没有沦落时,至少其中大部分还不至于愿意将自己的姓名列入贱籍,要后悔,也是嫁过去后才会后悔。   后一件,就是想得太多,难道说一个罪犯的亲眷,还能唆使得动丈夫犯法?若是怕她做了官夫人,朝廷不好安排,直接让士兵娶妻后离开军队屯垦边疆就行了。   接下来王韶怎么说的,韩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没有说服王韶,而王韶也没能说服自己。另外还有讨论的起因——当时讨论的,其实是一桩本家户绝、只有出嫁女的遗产继承案。   出嫁的女儿,就不算这家的人,只要不是株连姻亲,便不会受到牵累。但未出嫁的在室女就不一样了,一并要受牵连,往往没入教坊。虽说可以不死,但由此沦入贱业,也不比丢掉性命好多少。   不过相对的,在继承权上,在室女就比出嫁女要大得多。若有兄弟,在室女至少能拥有三分之一的继承权,无兄弟就能继承全部家产。另外归宗女——也就是丧夫或是离异后回家的女儿——也拥有与在室女相类似的继承权,但继承权要稍低一等。   而出嫁女,即便是没有其他儿女继承门户的情况,也只能拿到家产的一部分,一般只有三分之一,其余没入官中,而且还有上限,不得超过两千贯,“给出嫁诸女并至二千贯止”,除非遗产很多,超过两万贯,这才会请天子决定增加多少:“若及二万贯以上,临时具数奏裁增给”。   当时韩冈和王韶、王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从出嫁女的遗产继承,扯到了教坊上面。那时候,熙河路还是天边的浮云,陇右最为富庶的巩州还只是一个边境的寨堡,未来的两位宰辅和一名横班,只能屈居在简陋的房间中,门外倒是还站了一名安西都护府都护,和一位功绩显赫的州将。   而之所以突然间会想起来这件事,当然与出嫁女的继承权无关,一方面是因为早上在宣德门外,问了苏颂一个有些类似的二选一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正在于韩绛、张璪议论的话题。   这个话题并非是如何处置大逆案与案犯官们的家属,在整桩案子还没有结案之前,除了那几个为了安定人心而特旨处置的主犯,所有人犯不可能先于案件之前进行宣判,他们的妻女亲眷当然也不会例外。   而是一个韩冈前世曾经听闻多次的名字,而且总是与当今的大文豪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四)   “这个王朝云,虽是女流,又是乐籍出身,不过倒是难得忠心。其他侍妾都忙着逃出生天,就她不肯出去。”   张璪轻轻拍着手中的奏章,对在座的两名同僚说着。   按照法令,官员犯法之后,其蓄养的侍妾侍婢,皆尽发遣,只有名登族谱的妻室才会受到惩处。   苏轼既然成了大逆案的从犯,苏轼的妻子也就全都给收进狱中。但他的一众侍妾,在查明与案件无关之后,便一个个都放了出去。王朝云并非苏轼妻室,只是侍妾,而且还没有为苏轼生下子嗣,现在却是死心塌地地要留在狱中,照顾主母。被强行架出去后,硬是留在开封府门前痛哭。   事关重案,当事人又极为出众,才两天的时间,就闹得城中尽人皆知,连报纸上都开始报道此事。甚至有传闻将王朝云此举,与沈括连着几日告病联系在一起。   沈括本就因为家里的葡萄架子而焦头烂额,现在又是遇上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赶又不好赶,关又不好关,在整件事传遍了京城之后,他对此便不敢擅专,上书请求朝廷决定。   “国家自有法度,犯法之人不能脱狱,无关人等也不能随意关在狱中。王朝云非是苏轼妻室,她本人想留也不该留!”韩绛说道。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必要让大宋的宰相、参政浪费上半刻时间,可开封府的奏章上既然已经提了此事,宰辅们就得将自己的处置意见写上去,以供太后参考。   “将她安排在临近的尼庵中,容她去探视苏轼,并照看苏轼妻室。”   “玉昆,你对苏轼倒是宽待得很。”韩绛对韩冈说道。   “忠孝之举,本就值得奖誉。正好也能反衬出苏轼的所作所为……何况韩冈不做,章子厚也会做的。”   韩冈如此安排,却非为了苏轼。   既然王朝云愿意为苏轼付出,就让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对韩冈来说,只是顺水推舟而已,也让记忆中的故事,在时间、事件都变得完全走样的情况下,依然能有着原本的模样。   “不过沈括也是,这么点小事就办不好?”张璪抱怨着,却拿起笔,在奏章之后写下方才韩冈的意见。   虽然这种事不值得让日理万机的太后浪费时间,但一些奇闻轶事,让太后看着散散心也是好的,免得将精神放太多在与政事堂争夺权柄上。   “沈存中现如今快结案了,无法分心。他也是太爱惜羽毛了。”韩冈说道。   韩绛立刻呵地一声嗤笑,完全不在意正当着韩冈的面。沈括要真的在乎自己名声,当初就不会反复不定,哪边势大就往哪边倒了。   韩冈脸也不红,继续为沈括辩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两句话的工夫,张璪已经收起笔,将沈括的奏章放到宰辅们已经写好意见的一堆奏章中,听到韩冈说,不屑道:“沈括到底能不能改,还是问他家的张氏吧。”   韩冈都不好为沈括辩解了。   朝廷中这段时间本就忙得很,而开封府更是负担着赵颢、蔡确大逆案的审判,沈括却突然间请两天的病假。如果是真的生病了倒也罢了,但他哪里是生病,分明是被葡萄架子砸伤了,没法儿见人。   昨天就有御史上本说沈括闺门不肃——并不是说沈括头顶上的帽子换了颜色,而是他对妻室管束不严,有违礼教——如果定案的话,沈括最轻也得罚铜。   韩绛也是不屑地一笑:“家里的浑家都治不住,还指望他能制得住三军和外敌?”   “还可做房玄龄。”韩冈笑道。   房玄龄怕老婆是出了名,顺着韩绛的话,沈括就可做宰相了。   韩绛摇摇头,对韩冈坚持回护沈括大感无奈,“沈括的儿子还在玉昆你的门下吧?”   “沈存中的长子博毅去年就上舍及第了,次子清直如今正在横渠书院读书。”   韩绛摇头,也难怪韩冈会回护沈括,而沈括又会坚持投韩冈的票。   张璪这时拿起一本奏章,来自于开封府,是关于一众大逆案人犯的财产问题。   由于此时还没有定案,当然还不可能抄没家产,所以犯人们的家产仅仅是封存起来,给贴上封条。   派出去封存财产的官吏只是走了那么一圈,各家少说也有半数浮财落入了参与者的手中,也就是一干犯官的家产加起来也不算太多,远远比不上三位已经抄家的宰辅,更不可能到“和珅跌倒,嘉靖吃饱”的等级,也没人会去计较这点损失。占大头的地产、田产不损失,就没有问题。   只不过那些犯官的家中,如今都空无一人,尽管有封条封门,可京城百万人口,少不了一些不肖之徒。好几家都被偷儿摸得一干二净。开封府上奏,表示府中人手严重不足,需要朝廷加派士卒来看守门户。   这是请求增兵的,顺道推卸责任,而且后者更重要一点。   “该如何处置?”   “兵给他就是了,但贼要抓到。”韩绛一声冷笑。   张璪又问过韩冈的意见,见韩冈不反对,便随手写了几个字,准许了沈括的请求,但要求开封府要尽快抓住贼人。   “曾布家还有两个在室女……”   韩冈指着另一份奏章,依然是来自于开封府,说得是曾布、薛向两人妻女的处置。   曾布、薛向,早早地就被确定发配交州,所以开封府那边还没有定案,两人的家眷都已经开始发落了。   张璪道:“在室女若已定了人家,可先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履行婚约,若不愿娶回,也只能依照法令了。”   “玉昆你看呢?”   韩绛和张璪都知道,曾布家的女儿是王安国妻子的亲侄女,韩冈又是王安石的女婿,也算是亲戚。特意提起此事,必定是想解救的。   “理应如此。不过若男方不愿践约,也不必送入教坊,一起跟着南下便是。曾布妻魏氏,薛向妻柳氏都可以如此安排。”   曾布家的女儿,多半已经聘人,若是男方愿意娶回去,韩冈也不觉得有必要硬是让良家女子沦入贱籍。即使不愿意,也没必要送人进火坑。   “留在京师尚能活命,去了南方可不一定能熬到明年。”张璪道,“男丁须远流,女子能安居,这本就是律法宽容之处。不见曾巩、曾肇流放岭南了吗?”   韩冈苦笑了起来,与王韶当初说法真没多少区别,生命和名节之间,的确不好做决定,“让她们自己选吧,留京在教坊,或是南下随夫、随父。”   “也好。”韩绛没当回事。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韩冈的提议,在太后那边一句话就能通过。   “说到曾布……”韩绛又说道,“曾巩、曾肇这两人,朝廷处断得重了。”   “的确。”韩冈点头。   曾巩、曾肇这两位曾布的异母兄弟和他们的儿子,因为是男丁,故而被发配岭南,只是没有交州那么远,而是雷州、新州——“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窦、雷、化,说着也怕”里面的雷州、新州。   曾布算是主犯之一,只比蔡确低一级,他能逃过一死,的确是朝廷的宽大,不过曾巩、曾肇两人的判决的确是重了。   当时朝廷议论的是如何处置曾布、薛向,由于之前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最后做决定时太过匆忙,对判罚不及细究。另一方面也是曾布、薛向的判决实在是太轻了,十恶之罪都能逃了一命;所以在他们的兄弟子侄身上做了补偿。   “但不好改了。”张璪说道。   如果以对曾布的判决为标准,曾巩、曾肇最多也只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削职为民。但是用御玺盖上了红印的诏书,是不可能简单地收回,更不会为了几名叛贼的亲属而收回。   “可以等以后大赦时让他们能回来。曾布、薛向遇赦不得归,但曾巩,曾肇并没有。”   “嗯。”韩绛轻轻颔首,也不知他是为谁出头。   包括曾巩、曾肇在内的曾布、蔡确两名叛逆的近亲,全都是发配了岭南。   在京内的,早已上路。在京外的,就算距离最远一位,现在也应该已经被派出去的使者收捕归案,押解南下。   反倒是对蔡确亲族,以及其他党羽的审判,一直拖到现在。   在元祐元年的礼部试即将开始,而第二次廷推也近在眼前的时候,对一众叛贼党羽,以及叛逆亲族们的审判终于告一段落。   尽管沈括因“病”耽搁了几天的审理,但朝廷对他的要求并非是穷究,而是尽快结案,而且在王朝云一事后,他也怕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所以当权知开封府带着依然显眼的指爪印,在大堂中坐了六天之后,赵颢、蔡确大逆案,便有了一个结果。   来自开封府的卷宗,在政事堂中厚厚堆了一摞。   从犯人的自供,到证人的证言;从审判时的记录,到沈括亲笔写的判词;还有数以千计的证物的详细单据,与大逆案有关的一切都在这里。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五)   光是将这些资料拿进来,就用了五六人。   其中也就包括了有关蔡京这位无足轻重,却又至关重要的犯官的判决。   在刑恕“自缢”之后,很多人在放心之余,还在意的便是蔡京是否伏罪这件事了。   而在今天开封府呈上的卷宗之中,终于确认了蔡京的罪行。多日的审讯,终于让蔡京服罪。   在有关蔡京的卷宗中记录着,蔡确在叛乱之前,曾经找蔡京私下里计议过。而蔡京为大逆案,也是出谋划策,尽心尽力。可谓是蔡确的谋主,是这一次大逆案的推动者。   据蔡渭口供,蔡确曾在叛乱的几天前在他面前称赞过蔡京的才智,并声称会让蔡京官复原职,甚至就任御史中丞。   所以蔡渭才会在事败之后,逃去蔡京家中,打算与蔡京一起逃出京城。不成想蔡京临事反复,甚至想欺瞒朝廷,博取奖赏。   另外开封府还查证,蔡京在绑了蔡渭出府之前,曾经在家中烧掉了一部分信件。   开封府问询过蔡京家中的亲信仆婢,众口一词都证明叛乱之日蔡京离家之前,的确烧过了一部分信件,而在叛乱的之前几日,蔡京也多次出外。由于蔡京在京城中的名声极差,他和他的家人都极少外出。接连几夜多次外出,突然间行动规律产生变化,是很明显的犯罪征兆。   不过蔡京否认烧掉信件,也否认曾去拜访蔡确,更否认与蔡确共谋。   一切的指控他都否认了,还反过来说这是来自权贵的陷害。   权贵姓甚名谁,蔡京在开封府的大堂上将那两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听不出一丝福建口音。但记录中却看不到这个名字。   张璪抬头望着对面的“权贵”,年轻的面庞上看不到岁月的痕迹,只有眉心上有着几条纵向的纹路,显然经常皱眉苦思。但张璪很清楚,这一位让别人皱眉头疼的次数,应该是他本人的十倍、百倍。许多人皱眉之后,绝不仅仅是眉心上多了几条纹路这么简单。   有的送了命,有的贬了官,还有的就是等待着朝廷最后的决定。   低下头去,张璪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开封府的奏报中。   所有被关进开封府的人犯里面,在蔡京身上花去时间最多。   在一次次拉锯中,主审和陪审的官员多次声明,如果蔡京肯认罪,则能饶过他一条性命。若是怙恶不悛、死不悔改,便是要严办到底。朝廷纵是宽大,也不会将恩赦赐予不愿悔改的贼人。   不过即使这么说,蔡京也不肯松一下口。   断案最重口供,若犯人不肯认罪,这桩案子就无法结案。不论是有证人的证言,还是充分的物证,都必须要犯人服罪才行。   只要蔡京咬定牙根不去认罪,这件案子就结不了。在急着结案的情况下,蔡京就只能做另案处理,那时候,便还有一线生机。   直到四五日前,很多关心这桩大案的朝臣还是觉得,开封府最后恐怕只能让蔡京直接瘐死狱中,而不是能拿到蔡京伏法的供状。   但不知出了什么事,蔡京突然间却一口承认了所有的指控,包括他是蔡确叛逆谋主的指控,也包括他暗藏侥幸,希望能够蒙混过关的想法,一起都承认了。   据陪审的大理寺、审刑院的刑法官所说,最后一次过堂,蔡京的身上依然没有一点伤,就是整个人萎靡不振,变得痴痴傻傻的,完全不见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也不见之前否定指控的坚决。   张璪在开封府也有一个耳目,根据他的说法,开封府在审讯蔡京的时候,完全没有用刑。   从头到尾,即没有打,也没有夹,什么刑具都没有给他上。   一开始也只是用御史台对付官员的故技,以肮脏的饮食,来消磨蔡京的意志。   只不过在蔡京始终不肯服罪之后,审讯的方式突然改变了。   不再过堂,而是改在了阴暗的牢房中。吃照给他吃,喝照给他喝,只是用灯光照着脸,不让蔡京睡觉,又不知从哪里拿来两支铁条在蔡京耳边锉着。   据说那种铁条摩擦的声音,听了之后,就让人浑身发毛。   那位耳报神在张璪面前回报时,两只肩膀一抽一抽,显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毫不隐瞒地告诉张璪:当时没多久他就夺门而出,可事后一回想起来,心里还是燥得慌。   在这样的折磨下,蔡京只熬了两天,就变成了要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而且整个人都废了。   之后过堂,蔡京除了点头说是,完全没有别的反应。沈括拿着供词一句句问,蔡京便一下下地点头,然后签字画押按指模,一气呵成,顺利通过。   想起耳目回报的内容,张璪心里就一阵发寒,这到底是什么刑?蔡京这个最不该软的,偏偏就软了,难道真的有那么酷毒?   由于没有实际体验,张璪不知道蔡京受到的折磨有多恐怖,但从回报之人的表现来看,已经足够让人惊骇。只是旁观者,就变城那副模样,那亲身体验折磨的蔡京,能支撑两天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而且张璪还确定了一件事,能想到此种拷问之法,这样的人还是不要招惹。   ……   韩冈对张璪总是张望自己感到很奇怪,难道自己脸上有什么地方脏了?   可韩绛那边完全没有异样。而且方才进出厅中的堂吏,也会提醒自己才对。   想了一下,韩冈就放了下来,继续翻看开封府进呈的卷宗。   由于蔡京最终还是认罪,开封府在判决中给他留下了一条性命,不过对他判罚是流配西域。   而蔡卞被蔡确、蔡京拖累,没能像苏辙一样仅仅是贬官,而是夺去了官身,就此成为平头百姓,且又空出了一个好位置。   蔡确、曾布、薛向,在两府中,提拔任用了不少官员。这些官员,身上都贴着蔡、曾、薛的标签,尽管没有参加叛乱,但他们想要一点不受牵连,自是不可能。不说别的,他们屁股底下的位子就是一块块绝好的肥肉,吸引着多少垂涎欲滴的目光。   只不过蔡确、曾布、薛向三人留下来的这些蛋糕,要瓜分起来还是很费些时间。   由于他们的党羽人数实在太多了一点——在京百司,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位置也关键——蔡确不说,薛向掌握六路发运司和三司多年,汴河转运和朝廷财计上的官员多少都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事关京师的稳定,一个不好,京城大乱,汴河水运又乱了套,东府的三位,哪一个都逃不过罪责。   在不损害朝堂稳定的前提下,清理三位叛臣在朝堂上留下的色彩,是一桩旷日持久的大工程。不仅需要精心筹划,更需要耐心。   但是清理他们的亲族,就是一件迫在眉睫,而难度稍低的问题了。   朝廷意欲息事宁人,不过其亲友不能不加惩处,仍留其在高位,当然不可行。   这不仅仅是三五人调任偏远小郡的问题,而是一大批。除去已经被定罪流放的如曾巩、曾肇,剩下的依然至少有几十人要去职、贬官。   最典型的就是苏轼的弟弟苏辙。   苏辙正在楚州通判任上,比起自变法一开始就唱反调的苏轼,苏辙因为先接受了王安石的征辟,做了制置三司条例司属官,之后却在天子面前大唱反调,故而比苏轼的官路更为坎坷。   不过这一回苏轼都仅仅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并流放交州,遇赦不得归。他的弟弟不过是受到牵累,当然也不会太重。   韩冈翻了一下张璪亲笔写下的提议:“泰州西溪盐务?”   这算是很轻的处罚了,还是在淮南。除了辛苦一点,至少还是一名官人。   “倒是不算重。”他对张璪笑道。   “够重了,西溪多蚊蚋,自春至秋,人不能露天而坐,牲畜也得以泥浆沫身,否则必至病。”   “是吗?”   张璪道:“范文正公曾为此职,曾有诗句记西溪蚊蚋,‘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离此去,不要问前程。’”   韩冈笑道:“不意文正公也有拈轻怕重的时候。”   “范文正提议修海堤,当是怕了西溪的蚊子。”   张璪说罢,便轻笑了起来。   不过朝廷如今若是安排苏辙去做盐务,想必他会迫不及待地赶着去上任,生怕朝廷会变卦。   如苏轼的兄弟苏辙,曾布的亲族要怎么处置,都是需要大费思量的一件事。   苏家在蜀中不大不小也是个名族,亲友众多。而南丰曾家更是江西数一数二的名族,连曾家的女婿在内,曾经一科七进士,西北好几个州加起来都没这么多。曾家的姻亲更是遍及南北,王安国便是娶了曾家的女儿。   曾巩、曾肇之外,曾家在官场上尚有其他子弟多人,遍布朝野内外。不过既然是南丰曾家的成员,当然一体受到牵连。   经此番打击,曾家几代人的努力化为泡影,日后能不能重新崛起,希望十分渺茫。   韩冈对曾家没有太多的关注,若是士林为其叫屈的声音太多,让他们去修《太平广记》之类的类书——至于史书就不可能了,那可不是犯官亲属能做的位置。   他现在关心的是考试——这一科的礼部试,终于要开始了。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上)   周围人流如织,却安静得听不到几句人声。   大多数人都在念念有词,低着头,只看着脚下。   开宝寺的铁塔下,这样的场面并不鲜见。每到正月初一、四月初八、腊月初八等节日,开封府中有数的大丛林,总是会这般人头涌涌,却又安静得只有唱经呗诵的声音。   不过,这并不是佛诞日或元日进香。   皇宋三年方得一次的抡才大典——进士科礼部试,终于在今天开始了。   数十步之外,贡院的大门敞开,汹涌的人流正慢慢地汇入贡院之中。   间中有几声来自于贡院守卫的呵斥,但反而更显得人流安静得异常。   远在贡院前街两端的街口处,开封府便设下了鹿角栅栏。所有送考之人,全都给拦在了外面,能走进这条街的,要么是应考的贡生,要么就是官员,至少得有着身份证明才能通过。   黄裳并非第一次站在科场外,但作为旁观者还是第一次。   原来身处在数千人中,完全没有感觉到有这般安静。当时只顾着回忆自己事前写好的猜题文章,走了几步又去想会不会再次落榜,到了门前,就收拾心情,完全不去看周围的情形。   每一科上京应考的数千贡生,仅仅是天下间数百万读书人的一小部分。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四百名进士中的一员,说比例,比不上百里挑一的州中解试,但这是与天下间数以百万士人中的佼佼者同场竞争,难度自是又上了一层。   所以在当时,黄裳的心中只有紧张,身在人群中,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像现在,已经处在人流之外。   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红尘之中,这才叫超脱。   而自己,是超脱了。   站在开宝寺的牌楼下,黄裳看着一名名装束各异的士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老的能须发花白,年幼的就只有十七八。   黄裳刚刚看见一名只有十三四的贡生走过去,不知是天生个矮加娃娃脸,还是当真只有这个岁数。不过有别于周围同伴的紧张和小心,那位贡生倒是显得趾高气昂,意气风发,大概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黄裳无声地笑了起来,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十七岁第一次州中应举,便高中前三,当时以为一榜进士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但十余年下来,却颗粒无收,纵然一次次的州中解试都能名列前茅,但一到京师,便铩羽而归。   如果是关西、河东等处士子倒也罢了,州中头名到了京中能列名榜末已是侥幸,但自家乡里是福建路南剑州,天下各路应举之难无如福建,而福建应举之难则无如南剑,多少乡中远在自己之后的士人,都陆陆续续考中了进士,而自家却依然只能一次次地遗恨科场,这让他情何以堪?   直到游学到任官襄州的族兄那里,遇上了韩冈为止。黄裳选择了仿效韩冈,先为幕僚立功得官,有了官身再去应考。   换了心境,也许原本在科场上拥堵在心中的才学,便能够发挥出来。   其实也算是畏难而退了。   不过黄裳当日拜入韩冈门下的时候,决然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能够跳过礼部试和从来无缘一见的殿试,直接拿到进士资格。   黄裳已经由太后钦赐进士出身,与眼前的这些犹在贡院门前紧张得发不出声的贡生,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了。   但黄裳的心情反而更为紧绷。   新进士张榜,琼林苑赐宴,接下来就是轮到他上殿了。   不过想要拿到上殿参加御试的机会,还要经过三馆馆阁成员的考核,也就是所谓的阁试——这才是最大的难关。   本朝自开国以来,通过制科的士人数量都没超过五十人。   而本朝的进士有多少了,一万、两万,还是三万?黄裳估计从没有人数过,但绝对是通过制科人数的数十倍——这还是包括开国之初的几十年,进士科平均每科只有十几二十人通过的情况。   就是现如今的朝堂中,有着进士头衔的,至少两千人,占据了朝官的绝大多数,同时也是地方各级亲民官的主体。而当今还在朝中的制科出身官员不过两手之数,前日还刚刚少了一个,贬了一个。   为什么制科多年来就那么几十人能够通过?主要就是阁试一关刷去了太多滥竽充数之辈,那是远比礼部试更为严格的考核。   否则到了御前,几句好话一说,说不定就能让天子晕头转向,加之上表举荐的重臣,也多半在殿上,配合着搭个腔,一个制科出身的资格就轻松到手。   可以想见,阁试的题目必然是往难里出,出的简单了。让太多人通过,岂不是伤了崇文院的名声?三馆秘阁中的成员,想来也必是以无人通过为荣,以放人过关为耻。   依靠恩主提前拿到的进士出身,万一连阁试都通不过,黄裳可没脸再去见韩冈。   不过黄裳若是没有些自信,就不会到开宝寺这边来。   来此目送贡生,可以说是感慨,也可以说是怀念。   因为这一切已经与他再无关系。   这段时间以来,黄裳对经史典籍以及历代注疏的攻读,远比旧时更认真了十倍。半年多下来,自觉学问又精深了一层。若是回去考进士,也许也能一争前十。   黄裳的嘴微微抿了起来,与眼神一般的坚毅。   此番赶考,是为了成功,不是为了再一次的失败。   ……   “黄裳!”   走在身边的张驯突然叫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就给他压低了,但宗泽听到了,向周围看过去,立刻就在开宝寺的牌楼下找到了目标。   宗泽多看了两眼,也终于将人给认出来了。   的确是韩冈那位有名的幕僚。   “他来这里做什么?”   张驯的口气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   马上就要参加礼部试的贡生,看到一名刚刚从太后手中混到了一个进士资格的幸运儿,的确是该愤怒的。   宗泽同样有些不解,黄裳转眼就要去参加制科考试了,却为何在今天跑到开宝寺这边来?   “当不会是为了上香。”宗泽不知道黄裳是不是来这里看贡生入考场,但想来总不会是去开宝寺上香的,“去二圣庙会更灵验一点。”   “谁管他那么多。”张驯带着怒气,“子夏子路会庇佑这种幸进之辈?”   宗泽微微一笑,对张驯的攻击保持了沉默。   要说功劳,黄裳两次在河东辅佐韩冈的表现,的确远不如韩冈当年在熙河辅佐王韶的表现更加耀眼。   当年韩冈可是在王韶、高遵裕两位上司追击蕃军残部,独立支撑一路军政,不仅仅击退了乘机来犯的西贼,还接连挡回了两道要求撤军的圣旨,平复了河湟拓边功亏一篑的危机。   拥有那样的功劳,先帝都没有赐予韩冈一个进士出身,而黄裳的功劳仅止于辅佐,却轻易地拿到了。   在士林中,对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很多人都十分反感。   都是先羡慕,再嫉妒,然后恨之入骨。就跟现在的张驯一般。   但要说幸进,那就过分了。再怎么说,黄裳都是在边疆立过功的,不是在国子监中指点江山的士人能比。而且能在南剑州拔贡,黄裳本人的水平也足够当得起一个进士出身,只是过去欠缺一些运气,现在老天借韩冈之手将运气还给他,这也是酬劳黄裳旧日的辛苦。   宗泽与张驯在人群中缓缓前进,由于要搜检衣物内外,贡生的数量又太多,在贡院门口形成了拥堵。   好半天,两名考生也仅仅前进了十几步。   张驯板着脸,已经安静了好一阵,突然间又压低声音迸出了话来,“他礼部试都过不了,阁试肯定不能过!”   宗泽想不到都走过去了,张驯仍是耿耿于怀。   “黄裳阁试肯定过不去。”张驯再一次重复道,“那可比礼部试难得多。”   阁试当然难。   宗泽也很清楚,就连张驯这种自视极高的人,即便说要参加制科,却也只会是说说而已——左右找不到能推荐他的重臣,说到做不到,也可以推到宰辅有眼无珠上。   事实上,能有通过阁试水平的,一帮进士里面也不一定有一个半个,加上运气,或许能有一个。   阁试的题目很简单,就是六篇论。   不过题目的范围很大,遍及以九经、兼经、正史,旁及武经七书、《国语》及诸子,在正文之外,群经亦兼取注疏,这个范围要远远超过礼部试。   在这六题之中,三题出自正文、三题出自注疏,考生在阐述论点之前,必须先指出论题的出处,并须全引论题的上下文,这样才能称为“通”,也就是合格。   但题目绝不会那么简单就是书中的原文,而是有明暗之分。直接引用书中一二句,或稍变换句之一二字为题,称为明数;颠倒书之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则为暗数。   这种将原文扭曲的暗数,就是专门用来刷落考生的题目。虽说依照规定,六题明暗相参,暗数多不过半,但也绝不会少于一半,而想要通过阁试,至少要有四个“通”才行。   这可比礼部试要难多了。   若黄裳不能通过阁试,便失去了御试的机会。而只有参加御试,韩冈这位参知政事才有机会干预结果。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中)   张驯在身边念念有词,似乎还是有关黄裳,宗泽对此充耳不闻。   决定一生命运的考试前,大部分考生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   有的求神拜佛,有的足不出户,有的茹素断屠,有的大吃大喝,有的出门必须要先用左脚跨出去,一旦错了,就立刻回去,接下来连着好几天都不再出门。   这么长的时间经历下来,张驯现在的毛病,宗泽完全能够体谅。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宗泽也一点点接近贡院的大门。   远望着通过了门前检验的贡生,他忽然看到两名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宗泽在国子监中的同窗学友。   五千士子中,只有一百余人是来自于国子监,想要在这么多人中看见同学,几率并不算很高。   离着大门尚有些距离,宗泽还是认出了两人——钟世美、潘必正。   宗泽能认识他们,完全是因为钟世美与潘必正与他自己,同为监中今科上榜的贡生——前段时间,国子监判监,以及判监以下的官员、教授,将他们这些今科应考的贡生召集起来,好生地勉励了一番,这就给了宗泽认识新朋友的机会。   不过这两位的名气在太学中并不大,真正名声响亮的是这两位的一名好友。   当三人聚在一起,永远都是那位好友更为引人瞩目。   宗泽之前不认识钟世美、潘必正,却早早地听过了两人朋友的名字。   可惜如今进士科考的是经义,而不是诗赋,否则他们的朋友不说首冠鳌山,也至少能有前十的能耐。可是仅仅是在国子监中,那位朋友每一次考试都是居于末位,更不用说两千监生抢一百名额的解试,理所当然地落榜了。   宗泽听说他最近在写什么文章,准备进献给天子、太后。题目好像是《汴京赋》还是《汴都赋》,应当是模仿《两都赋》《二京赋》和《三都赋》的格式来写。   这本应是十分保密的一件事,不知何时已经在监中传开,并在监生中引为笑谈。   尽管那一位在诗赋上水平很高,在士子中的名气也不低,但终归不过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国子监生,想要与班固、张衡、左思这样的千古之下仍栩栩如生的才士相比,除了东施效颦,就只有自不量力这个词了。   想到那位同窗,宗泽莞尔一笑。   进献赋文,其实与黄裳投身韩冈幕府也没有什么差别。黄裳能走出来,保不准那一位也一样能够自辟蹊径。没有必要在结果出来前大加讥讽。   宗泽还是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试,但他的心境却宁静平和。   或许是在京师接触到了太多,反而就没有了初次临考的忐忑。   纵然在学业上不算突出,但宗泽有着年轻人中难得一见的沉稳心性。越是到了关键时刻,他总是会有更加出色的发挥。   张驯需要通过攻击他人,将自己的不安发泄出来,而宗泽就不需要。   望着越来越近的贡院大门,宗泽心中越来越宁定。   不论考题难易,是否正合己意,他都会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给发挥出来。   ……   随着考生越来越多的进入贡院,蒲宗孟的心情就越来越是烦躁。   已经差不多该起身去外院了,但他和对面的李承之依然是对坐着,与一个时辰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蒲宗孟几次想要站起来,可看见李承之不紧不慢,他又只能耐下性子与其对峙着。   作为知贡举,蒲宗孟接下来的工作是在贡院大门上锁之后,与其他考官一起,领着一众考生,拜祭先圣。然后再让吏员,将考生们领去各自的位置上。   开国以来,礼部试已经进行了几十科,一切制度都有可以遵循的方向。蒲宗孟要做的事,只要与他的同僚商量好一切如常就行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谁为正、谁为副,朝廷并没有给予一个明确的认定。两人并为权知贡举,要是以贴职来看,当然是有学士衔的蒲宗孟在李承之之上,但职权既然没有确定,李承之就能争上一争,岂会甘愿由与蒲宗孟地位相当的权知贡举,变成权同知贡举?   仅仅是题目的问题,就让蒲宗孟和李承之争执了整整三天,直到最后关头才将考题给确定了下来。   虽说让考官在受命后提前入住贡院,一方面是躲避干请,另一方面便是让考官有时间准备考题,但今科礼部试,蒲宗孟和李承之本就是因为之前的考官都受到了大逆案的牵累才匆忙受命,拥有准备时间严重不足,就这样还花了三天才敲定了考题,那已经不是用浪费时间能够形容的了。   幸好李承之能做事,蒲宗孟也不算很差,一边争执,一边将其他与考题无关的准备都做好,这才勉强赶得上开考。   蒲宗孟还不想离开京城。前一次的廷推其实是帮了他,要不然蒲宗孟就得赶赴河阳府的任上,或是告病请求留在京师。但那样的话,也没可能再返回翰林学士院,即使能够上殿推举宰辅,但偶尔才有一次行使权力的机会,如何比得上日日在皇城中让人奉承?   如今知贡举,便是蒲宗孟不愿放过的机会。若是能够顺利完成,王安石和章惇肯定都要表示一下,蒲宗孟现在对两府暂时不敢保有奢望,但回归玉堂却是他日思夜想。   奢华的生活若是没有权柄相配,如何算得上完满?只此一端,就让蒲宗孟对这次的任务尽心尽力起来。   直到眼下为止,李承之会叛投韩冈原因,依然无人能够确认。蒲宗孟为了安全起见,李承之的任何意见都会翻来覆去地考虑清楚,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就必定会于李承之议论个明白。仿佛锱铢必较的铿吝商人,变得斤斤计较起来。   而李承之,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态度。   现在只是看着对面李承之慢条斯理喝茶的样子,就知道现在仅仅是开始,之后还有的是纠缠。   虽说下面的考官基本上都是新党出身,只要他们不叛离,大部分贡生的命运都能够控制在手中。   经义上不过关,刷落。策论上不合意,同样刷落。   只要初考官和覆考官有着同样的意见,那份试卷在他们手中就会被刷落。   最后汇集到主考官面前的试卷,一般不会超过一千份。   但问题一般就会处在最后的名单上。   只要李承之不肯配合,通过礼部试的贡生名单便定不下来,考生的顺序也定不下来。   难道最后要去请太后裁量?   那是不可能,蒲宗孟绝不接受。   礼部试的结果不出,他们就离不开贡院。就算可以上书,连知贡举的任务都无法完成,他们在朝野内外都会成为笑柄。   而且一旦让太后来做决定,不论太后接受了哪一方的意见,另一方就必须辞官,为自己的坚持负责,绝不可能厚着脸皮再留在朝堂中。   太后会选择谁,蒲宗孟对此并没有奢望。   ……   “开宝寺那边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苏颂难得听到章惇与自己闲聊。   虽然说与韩冈的关系都不错——至少曾经是——又同在西府共事多时,可苏颂与章惇没有什么交情。   不管怎么说,苏颂早在变法开始的时候,曾经上书批评天子对李定任用。可以算是旧党中的一员,至少不会被视为新党,与章惇绝不是一路人。   平日里与章惇的交流,只会是公事,少有闲谈的时候。   不过偶尔闲谈,苏颂也不会不近人情,他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的确差不多了。”   “等明天,秘阁那边也要开考了。”   “黄勉仲有才学,多半能通过,其他人,苏颂并不熟悉,不敢妄言。不过能够被推荐应制科,理应有些把握。枢密不也是如此?”   章惇很坦然地摇头,“把握有一些,却不如黄勉仲。”   章惇推荐了一名门人参加制科,但把握并不是很大。   关键还是在阁试上,能通过阁试,就代表有着通过进士科礼部试的实力。   但既然能考中进士,那又何必去做人幕僚,而不是直接去参加考试?   如黄裳这样满腹经纶却科场不利的士人不少,科场不利去做幕僚的为数更多,在给人做幕僚的过程中因功得到官身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但几项结合起来,这样的人却几乎是绝无仅有。   即便是贵为西府之长的章惇身边,又有几个才学能够在福建的某个军州,拿到解元的身份?   不可能有。   所以章惇只是为人所请,又看在多年相交的情分上,才答应了下来。而且也并不是黄裳的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黄裳参加的制科太过冷门,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也只有黄裳这样已经在边事上有所成就的士人过来应考,才能应对世论质疑。   做一个言官,只要胆大就够了。   但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这可是要出典边郡,不仅仅应考的难有信心,就是朝廷也对缺乏临阵经验的士人没有信心。谁敢将一方边镇的军政大权,交给一个文采高妙、善于在纸面上指点江山的官员?赵括、马谡是前车之鉴,丢了盐州的徐禧更是就在身边。   章惇只能感慨韩冈的运气,能有黄裳这样的幕僚。   要是黄裳能通过制科,十多年后,韩冈在殿上就又多了一名助力。更重要的是,黄裳命运的转变,会给韩冈带来一大批自谓怀才不遇的低层官员,在这其中,不是没有珍珠。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下)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礼部试这一日的公务,莫名地比前几天少了许多。   到了中午的时候,韩冈的午餐端进来的时候,至少可以直接放在桌案上了。   作为参知政事,每个月有三十五贯的餐钱,比不上做宣徽使时的五十贯多。但去掉每个月休沐的那几天,平均一贯两百钱一顿饭,只要韩冈想吃,正常的一二十道菜都不会有问题——开封的酒楼,只要不是天南地北的特产,酒菜的价格都不贵。   只是韩冈吃饭,相对于他的身份还是清简得很,普通的两菜一汤,饭里都是添了些许糙米、杂粮,并非碾了又碾的精米,以吃完为上。到了他这个地位,更注意的是养生,对暴饮暴食敬谢不敏,烈酒更是涓滴不沾。   不过韩冈另有一重身份,尽管从来不会施针开药,可在养生上说什么都会有人信,见韩冈如此饮食,才几天工夫,韩绛、张璪都开始学着韩冈这样吃饭了,还让韩冈院中的厨房传了一份菜单过去。   韩冈对此也只能是付之一笑。   随便吃完了饭,喝着消食的饮子,他顺手抽出一部新送来的韵书,慢慢翻看起来。   不过韩冈看的并不是常见的《礼部韵略》,书册单薄了许多,但里面的文字也印刷得细密了许多。   《礼部韵略》类似于后世字典,全部文字的顺序,则是根据韵部来进行编排,也就是以韵母为主的排列方法。诗词歌赋是否押韵,必须以《韵略》为凭。换在朝廷还是以诗赋取士的年代,每一次进士科开考,考生们都会得到一部刚刚印好的《韵书》作为诗赋的标准。   韩冈手中的韵书,比起《礼部韵略》,多了部首编排查字,在句读上也学习《自然》等气学书籍,加了标点符号,还有着释义,并列出了以其为词首的常用词。   只是在声韵上,还是以韵母为顺序,比起后世以声母为顺序的字典,依然有着很大的区别。   这是来自横渠书院新编的《常用字字书》——不敢以“典”为名,只能名为字书。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韩冈提议,不过改不了旧日韵书的印象,所以有了这个四不像。   在韩冈看来,这部书并不合格,还需要经过多次修改。若是这部字书当真能达到韩冈记忆中那部几乎每名学生都拥有的袖珍小字典的水平,恐怕今科考试的士子们,都少不了会人手一本。   当然,今天贡院中的考试,既不会有字书,也不会有韵略。   今科考试的时间,比往年稍迟了一点。   九年前的这个时候,韩冈已经走出了贡院的考场,等待着曾布、吕惠卿等人批阅的结果。   当时韩冈颇用了些盘外招,费了不少的心思,这才与来自天下各路的一众贡生,站在一条起跑线上。   最后通过礼部试时,不上不下,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想到当年参加的考试,韩冈也就一并想起了一同上京赶考的旧年同窗慕容武。   慕容武已经是凤州通判。但仅仅是第一任的通判资序,想要成为韩冈的助力,还差得远。   其能力也算不上太出众,能很快地升上来,还是因为他在郿县知县的任上兢兢业业的缘故。   因为张载及其父、其弟的坟茔就在郿县,所以郿县的几个官职就是气学的自留地。从知县开始,县丞、县尉、主簿,都是气学门人。县学中的教谕,也一样是气学门人——只要韩冈还在一日,他的面子足以抵得过区区一县的几个职位——而张载的独子张因,正在横渠书院中读书。   在那座规模越来越大的书院中,常年有着超过三百名士人在内学习,在易于出行的春秋二季,学生的数量更是能够膨胀到一两千人之多。   韩冈眼下正建议横渠书院模仿国子监的制度,再稍稍加以改变,分成初中高三级,以对应不同水准的学生。   至于老师,这两年就从没少过五十人。大部分是留在书院中的气学弟子,一小部分是资深的学生兼任,加上时不时特邀名儒来书院中宣讲,让书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从规模上,目前横渠书院仅次于国子监,是为天下第一书院。   同时横渠书院由于不断得到捐赠,在郿县及其周边各县,横渠书院有超过四十顷的田地,已经成了凤翔府最大的地主之一。在其名下,还有十一座风磨坊,每年的收入不在少数。另外书院还将院中师生们编纂的各色书籍交托印书馆印制发售,还能得到一部分分红。   有了这些收入补贴,不仅能够让书院中寒门士子不用忍饥挨饿,可以安心读书,也让书院更有吸引力。   每次看到书院的变化和发展,韩冈都不禁感叹,他的师兄苏昞,作为书院山长的确是劳苦功高。   横渠书院是韩冈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代表着气学的未来。   但数学、物理学和化学等方面的进步,才是韩冈对横渠书院的期待,这不光是人多就可以的。   如果是对外,在不能用笔和嘴来说服敌人的时候,只要用上大炮就没有问题了。   火炮的威力会让一切反对声平息,如果做不到,那就代表威力还不够,需要口径更大、炮弹更重、射程更远的火炮。   而在对内时,大炮也是学术之争上的凭据,是证明气学优点的证据。要想压倒对手,同样需要口径更大、炮弹更重、射程更远的火炮,以证明气学的功用。   经世济用。   气学想要扩大影响力,成为一门显学,离不开这四个字。   自家寒窗苦读的辛劳,仿佛就在昨日。而现在已经要指导学生们攻读的方向。   时时都在关注着横渠书院内部一举一动的韩冈,知道他的根据地虽然很缓慢,但的确是向着他想要看到的方向在前进。   书院中的数百上千名士子,日夜苦读的内容,并不局限在科举的项目中。   尽管这一科,包括下一科,再下一科,从礼部试出来的新科进士里面,不会有多少气学弟子的身影,但日后朝堂之上,气学弟子必然会因为他们的才干而走上高位。   而且以韩冈现如今的地位,还有日后几十年盘踞朝堂的时间,也绝不会是白白看着新学垄断着进士资格。   就比如明天就要开始的阁试,韩冈就不会坐视新党刁难他要重用的人。   韩冈不知道黄裳对阁试有多少把握。   在心理上,尽管黄裳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表现出慌张和不安,但在面临如此重要的关头前,黄裳不可能不紧张。   可是在学问上,韩冈还是愿意相信黄裳的自信。   也许前世记忆中的状元,就像韩冈的进士第九,是天子直接从榜尾提上来一个样。黄裳的状元也有可能是当时的皇帝看着顺眼,所以在礼部试和殿试上的名次并不高的情况下,行使了特权的结果。   不过连续多科南剑州解试位居前列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考不中进士也只是运气。或是状态不好,或是题目不对。   黄裳想要通过阁试,最后就只是题目的问题。   在很大程度上,考生们的命运就决定在考官身上,一方面是考官出的题目是否在自己准备范围内,另一方面,自己辛苦完成的文章能不能得到欣赏,决定权也全都在考官们的手中。   阁试考试的范围,九经、诸史、武经、诸子,加上注疏的内容,文字数量就是数以百万计,不可能有多少人能够将注疏都一股脑地背下来,他们能够做的,是记住其中绝大多数的关键内容,以及经义本来的要旨,剩下的就看会不会运气不好,撞上自己记不得出处和内容的考题。   就算是苏轼、苏辙,他们能通过阁试,都有考官没有刻意刁难的因素在。渊博如欧阳修,都能对苏轼杜撰的典故不敢轻下结论,苏轼、苏辙难道能比欧阳修强出许多?   韩冈不知道黄裳会遇到什么样的题目,也不想知道。怎么出题才能让王安石满意,又不开罪自己,这是崇文院中人需要考虑的。韩冈要看的只是结果。   制科不会像进士科举一般的锁院,但必要的隔离还是少不了。出了题之后的几日,参与出题的几名三馆秘阁成员,都要被约束在秘阁之中,直到开始考试为止。不过这样的制度,远比礼部试要容易钻空子许多。一众考官,更加容易受到场外因素的影响。   但韩冈要的只是一个公平的机会,并非特意的照顾。   党争虽然已经是个现实性的问题,可韩冈并不觉得要不择手段地去体现党同伐异四个字。   如果在没有人下绊子的情况下,黄裳不能通过阁试,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韩冈也不会因为他被黜落,而针对那些考官下手。   拿起一张夹在《常用字字书》中的纸片,韩冈看了一阵,最后摇头一笑,随手便丢进了盛满水的笔洗中。   草草写了几行字的纸片只有巴掌大,在笔洗内很快就湿透了。韩冈再拿着笔杆搅了一搅,便烂做了一团,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样就行了。   韩冈想着。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一)   在考题公布之后,宗泽便松了一口气。   进了贡院中之后,宗泽便一直感到有些压抑。贡院里面的空气,都仿佛比外界重上几分。更何况由两位知贡举带领考官、考生一起向先圣参拜的仪式,庄严肃穆,更是给一众士子平添了一份压力。   宗泽曾经听前辈说过,贡院中多有冤魂,全是屡考不中、郁愤而亡的士子。应考的贡生们只要心思一乱,立刻就会被缠上。   再有才学的士子,一旦乱了心境,也会连普通人都不如。   当然,为什么有圣人坐镇贡院里面还会有冤魂?何况这座贡院还是新修,开门迎客也就几次,能死几个?   这一点,那位专爱说鬼故事的前辈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今科的考题,在经义上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出自《诗》、《书》、《周官》中的内容比预计中少了很多,很可能是《三经新义》给人琢磨透了,所以干脆减少一部分,以加强难度。   而之后策论的题目,让宗泽在安心之余,又忍不住摇头苦笑,为那几位爱猜题的同窗担心起来。   熙宁六年礼部试的策论是史论:以秦与商鞅之事为题;九年则是策问:天子因天下灾异频频,而问策于考生;元丰二年也同样是策问,因为当时的形势,加上主考是去过辽国的许将,策问的内容有关西、北二虏。   连续两科都是策问,所以这元祐元年的礼部试,大部分士子都觉得应当不该是策问了。   但宗泽没有管过去是什么情况,策与论,他都下了功夫去用功。   事实证明,铜板连丢两次叉,第三次还是有可能继续是叉,而不会变成快。   宗泽也赌博,掷铜板有字的那面叫叉,没字的那边叫快。他平常常玩三星,三枚铜板要掷出一色的浑纯,难度甚大。但一枚铜钱除非是要掷出侧面朝上,否则叉和快都是很容易出现。   不过有一点宗泽是清楚的,这一次不论是出现哪一面,都跟上一次的结果没有任何关系,只看老天和运气。   虽说考题的内容与人有关,不过猜测人心所向,大概也就跟掷铜板差不多。   所以这一回以为策论的体裁会是论而不是策的考生,全都赌输了。   宗泽虽是赌赢了,不过也没敢太沾沾自喜。   不论是策,还是论,一般都会切合当今的形势,但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必然是有着不同的意义。   故而还要看主考官,他在朝堂上是站在什么立场,过去又有什么经历,本身又是什么样的文风,又有什么样的忌讳。这都是需要事前去了解的。   若是不去注意,一头撞上墙去,喊冤都没人理。   君不见当初欧阳修为一洗文风,在他主持的礼部试上,刷落了多少名震士林的考生,以至于在路上被人围攻,可终究是一点用都没有。被取中的去宫中参加殿试,被刷落的扎欧阳修的草人也没能让欧阳修少吃一碗饭。   宗泽仔细地审视着题目。   去除无谓的辞藻,今次策问的论点只在于绍述二字。   这道题乍看起来难度并不大,也符合考前的猜测。就算猜错了体裁的考生,看到内容后,就会安心许多。   绍述就是继承,先帝新丧,若要说针对何事,不问可知。题眼当然是论语中的“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这一句。但要如何联合实际进行阐发,并给敷衍出一篇让考官满意的文章,就很让人头疼了。   宗泽越是思量,越是觉得这道题里满满地皆是恶意。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   但新法便是号称效三代之法,变祖宗之制。   这当如何说?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这不是名家独有的特技,正常的士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而在不同人面前,将一件事正说反说都说通,也非是纵横家的特权。   只不过今科可有两名知贡举。一个是蒲宗孟,一个是李承之,这两位,大家都不熟。被任命为知贡举又太晚。他们的立场还好判断,但喜好、风格,一时间能了解到的内容并不多。而且有一点很明确,两位知贡举绝不可能和睦相处,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卷入两位主考的争斗中,然后死得莫名其妙。   宗泽想了一下,就将这道策问暂时放到了一边,先从经义的题目做起。   有关经义的部分,在国子监中,常年系统性地练习过,宗泽写起来得心应手。   出处在《三经》之中的题目,只要遵从三经新义就够了。三经新义没有解释到的地方,一部分遵循孔颖达的注疏,一部分则是出自国子监的新义。   这些年以国子监为主的新学团体,对新学的钻研日渐精深,对三经新义所没有涉及的其他经书,又有了许多新的阐发。   在经义研究的前沿领域,国子监出来的贡生,对此有着先天性的优势,外路的贡生远远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这其中大部分的观点都只是在京中流传,甚至仅仅在监中传播,但在之前不久,却经过了经义局的审核,成为国子监的教材之一,也是考试的标准答案。   在考试中用上新义,并不需要太在乎知贡举的身份。知贡举一般只会看后面的策论,前面是经义通过初考官和覆考官的评阅就够了。而知贡举下面的一干考官,无一例外都是新党中人,其中还有研习新法最为精深的几位国子监博士、教授,监中出身的贡生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写那些新释义。   宗泽解决前面的问题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但当他的注意力再一次回到策问考题中时,便陷入了一阵长考中。   可是长时间的思考,除了让他心烦意乱之外,没有别的结果。   一旦立论错了,就又要多费三年,可两名考官又该迎合谁人?两全之说,又必失之平庸,更不可能通过。   这一道题,难处不在题上,却在题外。   一时难以拿定主意,宗泽最后放下了笔,用力地搓了搓脸。深呼吸了几下,放下手时,他的神色终于安定了下来。   宗泽性格谦退,常常曲己从人,但若是事涉正道、本心,那便不同了。   开头若是扭曲了本心,日后做了官,也会是个逢迎上司的庸官。   与其曲己以媚主考,还不如将自己的心志和见解,痛痛快快地表达出来。就算考不中,至少不会感到憋屈。   提起笔,蘸上墨。   下笔时尚有些忐忑,但笔落纸上,宗泽的笔锋便不再停滞。   一名下来巡察的考官走过宗泽面前,看到他运笔如飞,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差不多到了后半段,考生们都完成了。面对这一回的策问,还能笔走龙蛇,的确不简单。   方才将这一片一圈走下来,也就这一位考生落笔最是畅快。   他看了一眼贴在一边的姓名……   宗泽。   ……   放衙的时候,韩冈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用当值,该处理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韩冈自不会在皇城久留。   但回去后,前来求见的官员能够塞满家门前巷道,今天晚上至少再接待十几人,点十几次汤水。   当初韩冈在枢密副使任上时,由于时间太短,期间朝中又颇多风浪,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多少宰辅级的待遇,而如今就大不一样了。   想到回去还要看一群官员游移在矜持和谄媚之间的笑容,韩冈就想能不能偃旗息鼓,换身装束从后门回家算了。   不过再想到这是扩张声势的机会,韩冈还是耐下性子。核心与根基要好生培养,而外围摇旗鼓舞的人也不可或缺。   而且,这也算是公务的一部分。   政事堂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人事,不设法多加了解各方官员,难道要抽签决定堂除的人选?   一群士子从前面走过,听到喝道,避让道路边,然后又冲着韩冈指指点点,低声说些什么。   这些士子看神态很放松,但又有着几分紧张,一看就是刚刚获得解放的贡生。只因还有一道殿试等着他们,不能完全放松。   到底能通过礼部试的考生有多少,韩冈根本都不会去在意。   考题已经拿到了手上,看似浅显的题目,但却因为各种试卷外的因素,会让贡生们大感头疼。   等到最后的结果出来,了解到评判标准,事后怕是有不少会撞墙。   穿过拥堵在门前的官员车马,韩冈终于回到家中。   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外面官员、士人送来的拜帖,还有一堆的书信等待韩冈拆阅。   将拜帖先放在一边,韩冈拿起那一摞书信,翻了几下,突然发现一封信的发信人姓名很是眼熟。不是认识已久的眼熟,而是刚刚听闻、突然又见到的那种熟悉。   尤其是在收到那份密信后,崇文院成员的姓名,就分外让韩冈敏感。   将信打开来一看,韩冈便摇了摇头——果然如此!   跟他之前毁去的那条密信是同样的内容,只是稍稍有些差别。   韩冈轻轻弹了下信纸,是不是可以从这里面得出新党江河之下的判断?至少愿意投机的人多了起来。   不过韩冈的态度依然故我,却连信封也一并装好,打开灯盏的外罩,拿着信封的一角放进去点着了。   火光闪动,一缕青烟之后,不该存在世上的这封信,连同写信人的私心,彻底化为乌有。   但韩冈还是将两人记下来了。   天生万物,自有其理。当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张嘉问……李嘉问……   “啊,记错了。”   韩冈拍拍脑袋,不是偷了叔祖私信的那一位,要更恶劣,恶劣得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   考生们正心怀忐忑地等待着礼部试的结果。   而此时,一张字纸,正在韩绛、张璪、韩冈手中传阅。   韩绛近乎全白的双眉紧紧皱着,手指捻着胡须,眼看着就是一根根地揪下来。   最后他指着其中的一条,有些没把握地问道:“是《多方》中的一句吧?”   “相公好眼力。”韩冈道,“‘民不克永,多方之义’,虽然是掐头去尾,前后颠倒,连句读都改了,正是出自《尚书·多方》。”   韩绛顿时松了一口气,除了一开始就看出来的出自《唐书》中的一题,这是他辨认出来的第二道题,道:“可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   “正是。”   六道题,韩绛只认出了其中两道的出处,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没丢人。以阁试的难度,以他的年纪,能辨认出两题的出处,当真算是多了。   韩绛呵呵笑道:“年纪大了,记性也不济了,就认出了这么一题。实在是惭愧。”   韩冈道:“相公说哪里的话,阁试中的哪道题不是为了为难人才出的?”   张璪也道,“这题张璪可是想了半天,实在是弄不清出处,原来是暗数。”   “民不克永,多方之义”原文应该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义民是一个词。   这是暗数中的一题,将断句的位置变了,又故意前后颠倒。以三代文章的艰涩,这样颠倒改换,其实照样能附会解释一番,想说通还是可以的。   但也正是因为出自于《尚书》经文之中,如果认不出来,就不能算是合格的儒门弟子。经典的原文都做不到倒背如流,十年寒窗又到底耗费在哪里?   之前辨认出来的第一题,找出出处很容易,要做出来却难。而这道题,连一卷的标题都在题目中,可以说,这是六道题中最简单的一题,算是送分。   张璪说他想不出来,韩冈半点不信。   其他五题难度都要比这一题要高。这毕竟是为了刷落滥竽充数之辈才设立的考试,六题之中能有一道出自于诸经的本文中,说实话,是给考生留一份情面,免得颗粒无收太过丢人。   张璪盯着字条看了一阵,指着第一条:“‘陨节苟合其宜,义夫岂吝其没;捐躯若得其所,烈士不爱其存’。这是晋书中的一段吧,《列传·忠义》一卷。”   韩冈点头:“开篇明义,乃《忠义》之序。”   韩绛向后招了招手,一名堂吏立刻回头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过每一部史书都是卷帙浩繁,找起来一时并不容易。   “第五十九卷。”   见那堂吏翻找得麻烦,韩绛提示道。有了张璪、韩冈的提示,到底是哪一卷,他还是记得的。   拿起这《晋书·忠义》一卷,韩绛翻开了封皮,抬眼就对张璪、韩冈道:“还是邃明、玉昆眼力好,一言中的。”   “运气而已。”张璪摇头。   韩冈也谦虚地笑了笑。   这是明数中的一题,出自诸史中的题目。由于是一卷的序文,只要有心准备了,一般都会记住的。再看其文字内容——“陨节苟合其宜,义夫岂吝其没;捐躯若得其所,烈士不爱其存”——其实也等于是提醒了出处。   这一题也算是简单的。   不过自史记后,至本朝总共十九部史书,排除掉欧阳修私修的《五代史记》【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新五代史》,此时被收入禁中,不算是官定史书之列】,以及被排除在官定史书之外的后晋刘昫所编著的《唐书》【此时尚无新旧唐书的说法,官定《唐书》就是宋祁、欧阳修所主编的《新唐书》】,也有十七部,数百万字,在里面随机抽取一句,终究是比出自经典原文的题目要难一些。   “这就已经三题了。邃明,玉昆,还能看出几题的出处?”韩绛问道。   这六道题目,韩冈都很眼熟,不过他可不方便说自己知道所有题目的出处,他屈起手指:“《唐书·宰相世系》《书·多方》、《晋书·忠义》……这一题。”他先指了指纸条上的最下方,接着屈起第四根手指,“是出自《墨子·明鬼》的上篇。”   张璪漫不经意地扫了韩冈一眼,“想不到玉昆对诸子也有研究。”   韩冈笑道:“先师明诚先生说‘民胞物与’,墨家说兼爱。有不少人都说本门要义与墨家相近,为了辩驳此番谬论,韩冈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在《墨子》上。”   “原来如此。”韩绛点头。   有关气学与墨家之间的纠葛,还有其他学派对气学的抨击,这些事,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耳闻。寻常士人能钻研一下道、法、兵和纵横四家的著作,已经很难得了,不过韩冈能够了解墨家传世的文章,却也不值得惊讶。   “剩下的两道题呢?”张璪问着,看起来兴趣盎然。   韩冈再看了看纸条,其余两题全是诸经注疏的内容,而且还都是暗数,改变过句读和顺序的。以难度来说,这两题算是很高了。如果一个不好,黄裳就有可能两道题都做不出来。   “剩下的两道,恕韩冈眼拙,实在看不出出处。”韩冈摇头。他的确知道,但他理应不知道。   “这就已经有四道了……”韩绛喟叹着,“世人有轻浮的说玉昆你当年能中是运气,天子钦点的进士第九也是特恩。但能分辨出四道出处,玉昆你去考制科,照样能上殿。”   “相公谬赞了。不说韩冈当年能不能比得上现在,就是这几道题,韩冈也只是认出了出处,当真要做起来,可不一定能拿到一个‘通’。”   张璪哈哈大笑,“玉昆,你太自谦了。”   “不是自谦,是当真过不了。‘三入十二人,四入三人’。”韩冈指着一开始就被翻出出处的一题,“一看就知道这说的是唐宰相。”   韩绛、张璪都点头。三入、四入,除了说入三省为宰相,还能说什么?这一题的出处,是最好辨认的,也是一开始就认出来的。   只是这一题却一点也不简单,反而是已经辨认出的四题中难度最高的一题。   韩冈指着这道题对两人道:“可这一题出处好说,以此为论也好写,左不过是世族、寒门的那些事罢了。但……这前后文怎么引用?!”   阁试六论,每一题都是要先判断出题目的出处,接下来是将前后文都引用下来,再依据前后文来写出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论来。   而问题就在这个引用上,这是要将前后文全都默写出来,决不能有助词之外的缺漏。   阁试的考题,就是要让人对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而且因为要将题目的前后文都引用,是必须要全背下来。制科之难,难就难在阁试。   如果是出自经书就很简单,韩冈都能做到,而出自于史书,比如序、赞、论——也就是一卷的开头,或是最后的论述,也同样不算很难——都是重点要背的。但有些题目实在是为了刁难人才特意出了出来。   “‘唐宰相三百六十九,凡九十八族。再入者五十七人’,‘三入十二人’,‘四入三人’,‘五入三人’,”韩冈拿着刚刚找出来的《新唐书·表第十五》——这是有关宰相世系的最后一卷——指给韩绛、张璪看,“加起来总共七十五人,少一个人名就是不‘通’,谁背得下来?”   这是明数题,出处通过逻辑推理就能找出来,但前后文的引用就太难为人了。   韩绛摇了摇头,韩冈说的的确没有错,要将七十五人的姓名全都给写出来,的确难度很高,这种大数量的列举,很容易出现错漏。不知道题目的内容,有几个会刻意去背下来?就算是背了,混在其他几百万字的文章中,恐怕很容易混淆一二。   “当真一个个去数姓名,多半会漏上一个两个。”   张璪则道,“须得对此书滚瓜烂熟。记下了列传,当然也就好列举了。”   如果黄裳之前已经将列传传主的姓名都记下来了,功业也记下来,一个个去列出来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若是顺序出问题呢?顺序错了可是能拿到一个‘通’?”   “顺序错了一点,也不一定是不通。”   “就怕不是一点。”韩冈摇头叹道。   “那就看黄裳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不过既然是玉昆极力推荐,想必定能过关。”   韩冈微笑着点头:“韩冈就代黄裳多谢邃明兄吉言。”   六道题,有两道黄裳肯定能做出来,送分的《尚书·多方》,《晋书·忠义》。《墨子·明鬼》这一题,由于士林中曾经有声音说气学近于墨家,相信黄裳也对此研究过,应该比较熟悉。而《唐书·宰相世系》这一道,就要看黄裳的底蕴到底有多少斤两了,七十余人的姓名,而且顺序还不能有错,难度可想而知。   剩下的两条,都是经典注疏中的内容,变了句读和顺序。韩冈指着这两题问张璪,“不知这两题,邃明兄可有头绪?”   张璪摇摇头,“张璪只知道这一题当是出自《春秋公羊疏》,不过也没把握。得把书找来才行。”   侍立在侧的堂吏立刻翻身去找,一名堂后官匆匆走了进来:“相公,参政,秘阁那边结果出来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三)   “还真是慢。”张璪放开了要找的书,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语带不快,“怎么现在才出来?耽搁了多少事。”   正是看着结果出来的时间差不多了,又拿到了阁试题目,三位宰辅结束了堂中议事之后,才没有立刻回厅,而是一起坐在这里等消息。没想到一拖这么久。   “毕竟是制科。”韩绛和和气气,年纪大了,脾气也仿佛变好了一般,“考订试卷合格与否,的确要多议论一下才对。”   用得着吗?   韩冈暗暗摇头。   这个又不是进士科礼部试,需要排定考生名次,需要评判立论高下。崇文院的一众考官,只需要确认考生们解题的对错与否,书写上下文有无错讹,这样就够了。   “结果如何?”张璪问着堂后官。   堂后官来的匆匆,有些带喘。听到张璪询问后,也没先回答,而是向韩冈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在对上韩冈的视线后,立刻又避开了。   看见堂后官的模样,韩冈心中有数了,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   “十二人中只有三人通过,李之仪、宋涟和陈瓘。”   三人中,李之仪是韩绛推荐,宋涟为张璪推荐,陈瓘是元丰二年的榜眼,是在大名的吕惠卿所荐。其中李之仪、陈瓘皆是进士出身,有官职在身,而宋涟是布衣,为张璪门客。   而韩冈推荐的黄裳,却没有名列其中。   “黄裳呢?”张璪立刻追问道。   “黄博士没有通过。”   韩绛和张璪两人顿时回望韩冈,不无惊讶。   这一回制科重开,总共十二人应考。不仅仅韩冈推荐了黄裳,韩绛、章惇、张璪,甚至王安石都推荐了人去应考。不过其他人都是走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只有黄裳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在这些人中,有榜眼,有进士前十,有同为宰辅的门客,但还是以黄裳通过的呼声最高——只因为谁都知道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可以说是为黄裳量身定做的。   尤其是通过阁试后的御试,黄裳必定能够通过。虽名为御试,却不可能让太后出题,只可能是由宰辅们将题目拟定进上。黄裳在他应考的那一科中,第一没有竞争,第二又有实际工作经验,其举主韩冈在朝中守边制敌经验最为丰富,在殿中为黄裳张目,纵使王安石、章惇齐上阵,也压不下他。   但黄裳偏偏在阁试上就落空了。而眼前的这两位,韩绛与张璪所推荐的考生,却同时通过了阁试。   韩冈自己不想作弊,对他人会投机取巧也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两边一对比,却还是发现心里一阵憋得慌。   面对韩绛、张璪投来的视线,韩冈回以苦笑,“看来黄勉仲当真是没有那个命。也要恭喜子华相公和邃明兄慧眼识珠。”   “哪里。黄勉仲的才干,朝中知者甚多。纵是一时不顺,也不会影响未来的仕途。”   这两位怕是都拿到了泄露出来的考题了。方才一个个正儿八经地琢磨考题的出处,原来跟自己一样,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张璪说自己看不出那一道送分题的出处,韩冈当时就不信,一方面题目的难度的确稍低,另一方面,也是张璪演技差了一点,不如韩绛的水平高。   除了韩冈推荐的黄裳没有考中外,章惇所推荐的李和也没有考中。王安石推荐的孙冲也同样没有考中。吕惠卿推荐的陈瓘考中了,韩冈却不会去怀疑他。   韩冈素知章惇为人,不私其亲。他若是拿到考题,怕也不会给人,便是亲儿子也不一定会。   王安石的眼中更是揉不得沙子,孙冲虽是他的门客,能得到他的荐举,却不可能从他手中得到泄露的题目。估计三馆中的那几位,也没人敢拿着考题去奉承王安石。   至于陈瓘,吕惠卿离得太远,却没有可能帮他多少。   终究还是黄裳的那个状元头衔让自己大意了。韩冈想着。   纵然知道来自后世记忆中的状元头衔做不得数,但潜意识中,还是将黄裳的水平放在了状元一级上,认为他肯定能够通过考试。换做是对黄裳的才学没有什么信心,在别人都有可能作弊的情况下,韩冈也不一定会崖岸自高。做事总不能彻底黑下心去,也难怪自己推荐的人不能考中。   现在看一看,黄裳这位记忆中的状元,还是比不上真正的榜眼。陈瓘可是货真价实的进士及第,不过韩冈也没听说过他拜在吕惠卿的门下,大概是同为福建人的缘故。   韩冈轻易地便认了命,这让韩绛、张璪突然间有些不适应。   他这样的态度实在太过奇诡,就两人所知,韩冈从不是简简单单就认输的人。   张璪想了想,问道,“那黄裳的考卷看到了吗?”紧接着又问,“对错如何,几题为‘通’,几题为‘粗’?”   这名堂后官显然已经有所准备,“试卷下官没有看到,但下官打听了一下,黄博士好像是‘通’‘粗’各居其半,仅仅差了一点点。”   这不是差了一点点,六十分及格,考了五十九分叫差了一点点;六题中通四题合格,只对了三题,那可差得多了。   “秘阁那边应当已经将名单进呈上去了,且去将考卷取来。”   就跟进士科礼部试和殿试一样,在批阅完之前,外界的力量想干涉都很难,取出试卷更不用说。但录取名单进呈天子之后,将试卷拿出来就很容易了。要不然,名列前茅的贡生们的试卷也不会满天飞,更不会有编订成册、由名儒点评过的程文存在了。   没有太久,十二名参加制举的士人,他们的考卷都顺利地被取来了。   随手翻开上面的几页,一看到黄裳的考卷,张璪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坏了。”   的确是坏了。   在崇文院考官们的评判下,六题中,黄裳的答案是三“通”三“粗”,没有达到“通”四题的合格标准。   但是除了出自《周官新义》的一题暗数,剩下的五题,黄裳都指明了出处,包括方才韩绛、张璪、韩冈最后讨论的《春秋公羊传注疏》的那一题。   在这其中,黄裳将四题的原文准确引用,只有之前有关唐时宰相的一题,在引用上下文时,黄裳在人名顺序上出现了一次错误,所以被考官据此判“粗”。   到这里为止,还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说因为没有将《唐书·宰相世系》的姓名按原序列出,的确是苛刻了一点,但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可除了《周官新义》和《唐书·宰相世系》这两题之外,另外一题,黄裳对《墨子·明鬼》中的一节的议论,被考官判粗,那就说不过去了。   这也就是张璪叫苦的原因所在。   正常来说,在阁试中,考生但凡能将题目的出处准确找出,并准确写出了上下文,之后的“论”,只要不是写得太差,有犯讳或是白字,一般考官是不会穷究内容的。   毕竟能被推荐参加制科,都是当世有名的才子,至少才学卓异,超出侪辈。并不比名列三馆秘阁的考官稍逊。有的考生在儒林中的名气,甚至远在考官们之上。考生的论点与考官抵触,究竟是谁对谁错,根本都扯不清。难道说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儒参加制科,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还要得到三馆中的官僚认同不成?   放在是直言极谏科,更是皇帝都要顶一顶,与考官不是一个路数,再正常不过。   能将阁试中刁难人的题目,全都找出出处,写明上下文,已经足以证明考生的能力了。   可这一回,三馆秘阁的考官偏偏将黄裳写对了出处,写明了上下文的一道论判了错。   在张璪看来,黄裳的这一篇论,除了论点异于新学、偏近气学之外,并没有别的问题,也没有犯讳,文采也算得上不错,不说有多出色,但以其他人的论述作比较,已经足以通过了。   试卷从张璪、韩绛的手中传给了韩冈,韩冈看了一下之后,神色立刻就变了。   “韩冈铁定要闹事了。”   这是张璪看见韩冈阅卷表情后的第一个念头。   “玉昆?”他试探着小心问道。   韩绛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韩冈。   韩冈要是想为黄裳讨公道,必然会拿着通过的三人的试卷作比较,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这最后两题的出处是在哪里?”   在韩绛、张璪的盯视中,韩冈忽然抬头问道。略嫌阴冷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一题出自《春秋公羊传注疏》,另一题是出自令岳的《周官新义》……玉昆你应该知道吧。”张璪指了指传到韩冈手中的试卷。   韩冈的确是明知故问,看到前面的几份考卷,尤其是参考已经通过的三人的考卷,已经能让他明了题目的出处了。   一个出自唐代徐彦的著作,《春秋公羊传注疏》中的疏。   《春秋》是鲁国国史,为孔子编修,是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公羊传》是流传下来的《春秋》最早也最重要的三家注释之一,为公羊高所著;汉代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是公羊传的注,是注释的注释;而徐彦所作的疏,便是注释的注释的注释。出自于此,又加上是前后颠倒、改换句读的暗数,能靠自己找出出处,难度不低。   另一题则是出自《周官新义》。虽然是今人的著作——也就是王安石所著——但这的确是得到官方认定的经籍注疏之一。不过在张璪看来,这一题虽说是暗数,未免扭曲得太过分了。八个字中,有四个无意义的助词,这样鬼才能猜得到。这一题,黄裳没有做出来,通过的三人中,陈瓘和李之仪也没有做出来,倒是张璪推荐的宋涟做出来了。   “这六题分别出自经、史与古人、今人的注疏。”韩冈指着试卷对韩绛、张璪说着,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愤怒,“说起来崇文院的几位的确是煞费苦心。”   韩绛默然不语,张璪点点头,皆在等待韩冈的下文。   “不过这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的考题吧?……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的考题在哪里?”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四)   黄裳已经到家了。   刚刚进门,妻子便带着家中的婢女迎了上来,一如平日娴静地帮黄裳更衣。   待妻子安静的取走外袍,黄裳问道:“怎么不问考得如何?”   “官人考得如何?”   黄裳妻子的问话漫不经心,精神像是全放在黄裳汗湿的内裳上。   黄裳微微一笑,叹道:“总算是考完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换件衣服,在家中等待消息,消息来得不会太迟。   就像方才与他一同出皇城来的其他参加阁试的考生一样,在家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决定。   与黄裳一起参加考试的十余位考生,似乎都没什么想与人交流的意思,离开了皇城后,相互间便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分道扬镳。就算有把握通过阁试,之后还有一场御试等着他们,一众考生,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与竞争者交流。   与通过了礼部试便已经确定了进士资格不同,仅仅通过阁试,并不代表拿到了制科出身的资格。大多数通过阁试的考生,最后在御试中,依然还会落榜,以第五等的评价成为失败者。想要一个第四等难如登天,第三等开国以来更是只有两人得到。有时间结交对手,还不如回去复习应考。   “博士肯定能够过阁试。”帮着黄裳更衣的一名小女婢叽叽喳喳。   黄裳笑了,问着家养的小女婢:“何以见得?”   “有小韩相公推荐,博士的学问还用说吗?”   “那可说不定,能进阁试的都是有两府的相公推荐。”   小女婢摇头表示不信:“他们哪比得小韩相公?”   “单个比不上。但下面有人啊……”黄裳轻声叹着。   都说上面有人,但下面有人才是最为可畏的。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何曾靠了上面?   一边想着,黄裳一边听着妻子的吩咐,将湿透了的内裳从身上剥了下来。   “怎么出这么多汗?”黄裳妻子抖了抖刚刚剥下来的内裳,全都是汗水。   小女婢也慌忙端了热饮子来,让黄裳端着,自己则拿着一块干布帮黄裳擦着背后上的汗。   “一时急得满身汗。”黄裳喝了一口热饮子,一股子暖意从喉间传到了全身,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笑道:“也幸好就这么一场,这样的阁试,为夫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在经过了这一场阁试之后,黄裳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内裳的前后襟都已经为汗水湿透,方才在冷风地里一吹,便浑身发冷。只是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在室内时的憋闷便被一扫而空。   虽然仅仅是完成了阁试,他却像是卸去了心中块垒,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成与不成,就等考官们如何评判,一时之间,黄裳也不想太放在心上。   “是题目太难了吗?”   “的确有难的。”黄裳在妻子面前一向坦然,等着常年在外游学的自己,在家中一直毫无怨言侍奉舅姑,礼敬兄嫂,这样的妻子,让他极为敬重,“不过让为夫为难的,可不是那难题。”   “那是什么为难?”   “王平章和韩参政,考中和黜落,为夫在这两边有些为难。”   “为什么?”黄裳的妻子疑惑地睁大眼睛望着丈夫。   虽然妻子容貌普通,年岁已长,但不经意间的神情,还是让黄裳心头一颤。   轻轻握了一下妻子正在为他套上一件新亵衣的手,“王平章、韩参政这对翁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平章如今势大,崇文院中都是他的人,若是为夫不从其学,就只能饮恨今科。而韩参政的气学,有堂皇大家的气象,正与为夫相合。平常怎么写都无所谓,但今天偏偏遇上考题要两边选一边,为夫可是为难了许久。”   在黄裳去做留到最后的一道题,选择如何回答时,他苦思半日,最后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而不是屈从于时论。不论当今科举是否以新学为圭臬,使得无论何家学派的贡生都必须对其低头,在制举的阁试上,黄裳并不打算依从新学的见解来论述自己的观点。   除了这一道题之外,还有一道题,黄裳无法确定出处,其他四题中,黄裳有三题还是很有把握的。   黄裳唯一没有确定出处的一题,在短短两个四字句中,竟有一半是助词。想要通过被助词分割、且顺序与原文完全不同的四个字来找出出处,未免太过为难人。黄裳在这一道题中,充分体会到了出题人的恶意,看了两遍之后便聪明地选择了放弃。   剩下的一道题做出来,却没有把握的一题,是要他列出七十余名唐时宰相的名单,明显的又是出题人想要为难考生。黄裳虽然全都写出来了,但还是有些没把握。从出题人的角度来看,多半名单的顺序也会是评判的依据,否则这道题也没太高难度了。   在有一道题没有做出来,一道题又缺乏把握的情况下,黄裳面对论点要在新学和气学之间选择落足点的时候,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见解。   考中制科,日后便能够高官显宦,由此回报对自己栽培多年的韩冈。但在新学和气学之间,不畏权势,坚持己见也是一个回报,如果委曲求全,如何面对一力宣讲气学的韩冈?   今天能为了御试的名额,屈从新学,日后也有可能为了前途,而背叛气学。与其这样一步步地发展下去,不如现在就坚定想法。   “原来如此。”黄裳的妻子点着头,手脚麻利地给黄裳套上在家穿的外套,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   “君子行事,言不苟合,行不苟容。与其曲己意,媚上官,还不如长抒胸臆,如此方能还韩参政恩德之万一。”黄裳不怕多话,费尽口舌,也要跟妻子说明。   “官人说得是。”黄裳的妻子帮丈夫整理着襟口,听到后,便屈膝到了声万福,“正该如此。奴家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既然要在韩参政和王平章中间选一个,那根本没什么要多想的。”   看来妻子是不在意,这让黄裳放下心来。比起外面的风波,宁静的家中,是黄裳最是安心的地方。   而且现在也不一定说肯定过不去,就不知那位眼神阴冷的主考,是否会畏惧新晋参知政事的权势。   ……   史馆修撰蹇周辅的眼神是有名的阴冷,加上过于瘦削的脸颊,站在房屋的一角,都不用说话,直接就能将小孩子给吓得哭不出声来。   当年他在御史台,几次奉旨审案,都是痛痛快快地就将事情给办下来了。犯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口供,这与蹇周辅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表情不无关系。   他现在脸上依然阴气森森,只是面对他的是日常相伴的同僚,都吓不到人。   蹇周辅指着手中的一份考卷,“这份卷子写得不错,六题写出了五题,就是这一条论不对。”   “五题?谁这么能耐?”   几名考官一起拥过来,仔细地读了起来。   跳过了唯一一道被跳过的地方,翻看每一题的回答。这张卷子的主人其实在试卷中,将各题的出处全都指明了。   “论似乎是差了点。”一人皱着眉头。   “不仅仅是差,议论的方向错了。”蹇周辅摇着头。   “的确是错了。”另一人附和他道,“王平章肯定不会答应。”   “可要将之判‘粗’,其举主能答应吗?”又有一人在旁问道。   “王平章更近一点。”蹇周辅笑道,笑容一现便收,又恢复其木然、阴森的外在表情。   “这就两条了。其他都没问题吗?”   “没问题了。”第一人点头。   “不,还有一条。”蹇周辅低声道,“这一条人名的顺序错了。”   蹇周辅少年时与范镇、何郯为布衣交,但范镇、何郯显达之后,蹇周辅却累考不中,最后是通过特奏名入官,之后才考中的进士,比起昔年老友,迟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他已近六旬,距离重臣的班列依然遥远。但蹇周辅在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这三馆一阁组成的崇文院中,算是老前辈,说话有些分量。而朝廷任事,也往往先选择他这种老成稳重的三馆中人来主持,一来二去,倒是威望日高。   这一回的主考,就是看在蹇周辅的年纪和才识,这是朝廷任用他的主因。   “这就三题了。都判粗的话,此人可就要被刷落了。”   “朝廷开制科,其用意,各位应该明白。不让滥竽充数者充斥朝堂,我等才会奉旨参与知阁试。制科只待当世大贤,宁缺毋滥,但凡可判可不判的错处,全都算成错误,没有必要保全。”   蹇周辅坚定地说着。不过他已经看出这份试卷的主人。   虽然有弥封官,但看了几眼之后,试卷的归属很容易能够确定。这一次的制科总共就十几人,不是数千人参加的进士科,要想一卷卷地对应上,也不会很难。   在这一次的考试中,黄裳的答案中规中矩,在十二人中排在前列,但不论是什么样的作品,即使再完美,只要有心去找,总能找到错处。而这一次,不是简单的错误。   “但这是黄裳的卷子啊。”一名考官叹道。   蹇周辅顿时瞪起了眼:“我等奉旨监考,难道首先考虑的不是完成太后交托的任务?崇文院是天子的储才之地,也是朝中最为清要之处,难道要畏惧一参政?王平章如何会让他的女婿当面大逞凶威?!”   蹇周辅一点儿都不怕。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五)   稍稍安抚了几位同僚,蹇周辅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是苏洵所说的为将之道。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尽管在韩冈、章惇的影响下,使得在枢密院和武学之中,对苏洵这种书生之见嗤之以鼻——为将之道,首在庙算,在于战前的粮秣、兵备和训练,在于知己知彼,在与他们本身的专业素质,至于临战时的指挥,让三军安危系于一人的性格上,这却是在军事上要极力避免的情况。   但作为诸人之首的蹇周辅表现得如此沉稳,仿佛三军有胆,让其他几位考官都安定下来。   很可能即将面对暴怒的韩冈,蹇周辅浑然不惧。   新党、韩党越是对立,他越是安全。   既然自己判黄裳落榜,主因就是因为黄裳的观点是气学而非新学,那么韩冈为此来非难的时候,王安石就必须维护自己。   这不以个人想法为转移。   在两家相争的情况下,选择一边倒虽然有彻底开罪另一方的风险,但也必然会得到这一方最有力的维护。   只要王安石还想让新学站在官学的位置上,否则他一避让,气学可就要趁势而起了。像自己这种公开坚持新学的官员,事后若被韩冈打击报复,王安石怎么去维持新党的人心?   而且韩冈如果要为黄裳张目,他怎么面对韩绛、张璪?政事堂中的另外两位所推荐的人选。同时王安石、章惇所举荐的两人悉数落榜,反而不便袖手旁观。   重要的是,黄裳已经在阁试上被黜落,韩冈不论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可能推翻考官们的结论。抡才大典之所以为世人所重,正是因为即便贵为宰辅,也不可能干涉入选的名单。若韩冈今天开了头,日后莫说制科,进士科也会成为宰辅逞其所欲的场所,有识之士,哪个不惧?   韩冈要将黄裳推上去,硬是改掉已然确定的结果,必将惹来众怒。难道他不想要他的名声了吗?纵使太后会左袒韩冈,也不可能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蹇周辅笑着提起笔,经过了这一次阁试,自己如此旗帜鲜明地坚持新法,出判外路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一张狨座也近在眼前——事关推举宰辅的选票,那种立场模糊不清的官员,又岂能比得上自己?   “磻翁,政事堂那边又派人来了。”   一名同僚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后面跟进来的两人,表情中同样透着怯意。   “什么事?”   蹇周辅放下了笔,语气平静无波。   “说是堂中的三位相公、参政请我等过去,有事相询。”   领头的一人说着,身子微微地发抖。纵然是在蹇周辅的坚持下赌了一把,希望以此求名,得到一干新党大佬的看重,但韩冈的愤怒传来得如此快速,还是让他浑身发冷。   蹇周辅轻轻的皱了皱眉。   阁试结束了,结果也呈交上去,作为考官的职责已经交卸,他们的身份又恢复到三馆秘阁中的普通官员——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所组成的三馆秘阁——而宰相韩绛,正是昭文馆大学士兼监修国史。   顶头上司相邀,过去还是不过去?   蹇周辅长身而起,神色淡然,“既然相公、参政有招,当然要去。韩相公和张参政推荐的两位都过了,幸好韩参政推荐的人没过,否则真当避嫌了。”   蹇周辅的话,让其他三人立刻安定下来。说得也是,有韩绛、张璪两人在,韩冈怎么去质问自己对考题答案的判定?让韩绛和张璪推荐的两人通过考试,正是为了面对现在的境地。   蹇周辅笑了起来,他正要将这件事的声势闹大一点,让王安石不得不出面。来自政事堂的邀请,正可谓是瞌睡时捡到枕头,他一看左右,“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好怕的?而且这件事,哪边占着理这还用说吗?”   随即举步。自家年纪都一大把了,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日已暮,又何必在意日后。   ……   片刻之后,蹇周辅及其他三位考官都被领进了政事堂的正厅中。   厅内,宰相韩绛在正中,参政韩冈、张璪分据左右,仿佛三堂会审。但看到三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场三堂会审的主审究竟是谁。   不过看见韩绛、张璪都在,蹇周辅登时安心下来。   韩冈若要改变结果,只能去找太后。有太后支持,他才能将黄裳给捞回来。   韩绛、张璪现在都在这里,他凭什么能够让自己屈服?他们所推荐的两人都通过了阁试,韩冈要发落自己,他们怎么可能容忍?   “史馆修撰蹇周辅拜见韩相公,张参政,韩参政。”蹇周辅与三名同僚,一一向韩绛、张璪、韩冈行礼。   待三名宰辅回礼之后,蹇周辅不卑不亢,“不知相公、参政招我等来此,可是有事吩咐。”   “有关今科制科的阁试,有事想要问一问。”韩绛说道。   蹇周辅躬了躬身:“请相公垂询。”   韩绛没有发问,偏头对韩冈道:“玉昆。”   韩冈点了点头,转过来盯住四人:“今科制科阁试,各位所出考题,我与子华相公、邃明参政都看过了。六道题分别出自《书》、《唐书》、《晋书》、《墨子》、《春秋公羊传注疏》与《周官新义》,题目出得不差……”   蹇周辅立刻欠身一礼:“多谢参政夸赞。”   韩冈哈地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呵呵几声之后,笑容猛地一收,“只是有一个问题……请问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的考题在哪里?!”   方才在政事堂中听到韩冈质问,韩绛、张璪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说什么胡话。但是立刻,他们就明白了韩冈的用心。   不是针对三馆秘阁的考官对黄裳试卷的判定,而是直接去质疑他们在出题阶段就犯下的错误。   文章之高下,其实是没有标准可言。   写得再好,也有批评者,写得再差,也不一定没有欣赏之人。   视角不一,观点不一,立场不一,学识不一,经历不一,对文章的评价当然也不会一样。   以《春秋》之经典,却也有将之视为断烂朝报的;以《汉书》之精妙,也有说其是“排死节,否正直”的。   所谓文无第一,正是这个道理。   韩冈若是去争黄裳的文章高下,少不得拿已经通过的三人文章作比较。拿到殿上争论,太后多半会偏袒韩冈,但如此一来,又置业已通过的三人于何地?韩绛和张璪推荐的两人,可都是在通过者之列。   但正是因为韩冈改去质问考题,这才让两人没有在政事堂中便跟韩冈争执起来,而是选择了站在一边,看韩冈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听见韩冈的质问,蹇周辅脸上的微笑和心上的轻松顿时不见踪影,戒惧之心腾起:“周辅不明参政何出此言?”   “不明白?那我再问清楚一点。黄裳这一回考的到底是制科下的那一科?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还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看各位给出的考题,题目全都一样,却是看不出来这三科到底有什么区别?”   蹇周辅头脑一蒙,心口也猛地一抽紧,难怪韩冈会让韩绛、张璪在这里,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过去朝廷从未开过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如今开科试人,依从制科旧例。曾经授人如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以及茂材异等等科,阁试皆是一般,并无二致。”   “对,没错。”韩冈点头,“军谋宏远材任边寄一科,过去从未开科,黄裳乃是第一人。”   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过去根本就没人参加过,自然也就从来没有为此开科。   制举虽名为十科,但开国以来,真正开科取士的也就其中的三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并不名列其中。   且不论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还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又或是茂材异等,首先讲究的都是考生的学识,贤良、才识、茂才,全都是与才学相关,也就是对经义的理解,而军谋宏远材任边寄就完全与经义无关了。   “但其中区别,尔等三馆秘阁中人应该明白。今年正是大比之年,进士科之后,就是明法科,明法科之后还有特奏名。在明法科考试上问政事,在特奏名试六论,在礼部试上问受赃当如何判,考官有过无过?”   蹇周辅凛然道:“特奏名第一,不过与判司簿尉,明法科出身,亦只与刑法官。二者出身,只能逐阶而升,而进士出身,却能够隔阶晋身,三者岂能相提并论?唯制科十科,不论哪一科,都是堪比状元的制科出身,自当一视同仁。”   “蹇修撰可是以为我等可欺?”韩冈挑起双眉,“我说得是用事,你说的却是磨勘。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要取中的是能够领军镇戍边地的帅臣,而非是宿儒、谏官、词臣,这跟朝廷待遇有何关联?”   “学识不足,安可入制科,何况黄裳屡试不第,侥幸得授进士出身。”蹇周辅身侧的一名考官抗声说道。   自入堂来,便被韩冈屡屡责难,纵然畏惧韩冈的权势,也忍不住这口气。   “你是集贤校理赵彦若吧?”韩冈瞥了他一眼,年纪也有五十的样子,哈哈冷笑起来:“赵校理这话说得倒是有意思。你忘了你身边的这位蹇修撰,名为周辅,字称磻翁,这名字可是从垂钓磻溪岸畔的姜太公身上得来的。”   蹇周辅脸上一阵青红。拿人名做戏,最是恶劣。除非是关系极亲近的朋友,否则这样的话形同侮辱。   韩冈冷冷地哼了一声,盯住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赵彦若:“吕尚【姜太公】身兼文武之道,让他去考制科如何?将武庙中供奉的古今名将,从主祭吕尚、配享张良两人开始,一路排下来,正殿十哲、两庑供奉【注1】,总共七十二人,让他们去考经义,考今天的题目,有哪个能考过的,尔等说一个出来就行。”   赵彦若当即反驳:“敢问参政,黄裳可是在武臣之列?得中之后是否转为武资?”   “不知诸葛亮领军北伐时官居何职?”   “参政忘了何为军师将军!?”   “若是忘了,如何会问?直至唐时,士人出将入相亦是等闲,彼等用心于文武之道,何曾留意于章句?”   “韩参政。”蹇周辅又大声叫了起来,“黄裳与其余人等同为制科,考题岂能有别?其科目虽与人不同,区别亦当是在御试中。周辅既得太后诏为主考,位虽卑,考评各人高下亦是微臣职分,纵使有权臣干涉,周辅也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之前周辅已将结果呈与太后,若参政对吾等四人评判有异议,可与太后去说。”   不能再留了。蹇周辅心道。   与韩冈一番辩论已经足够让这件事张扬出去了,在这里与韩冈辩论,虽然能激起同仇敌忾之意,但时间一长,见韩绛、张璪全无相助,皆站在韩冈一边,其余三人里面包管有人会软了脚。   “韩相公,张参政,韩参政,恕吾等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若再无吩咐,周辅要告退了。”   “玉昆?”做了半日配角的韩绛望了望韩冈,“可是问明白了。”   “一切清楚了,今日可知为何多有贤人远离朝堂。”韩冈摇摇头,冲蹇周辅四人一挥手:“尔等下去吧。”   蹇周辅拱手一礼,与其他三人退了出去。   出门后,微笑随即浮了上来。这件事,如愿以偿地闹大了。   即便韩冈能让韩绛、张璪袖手旁观,但韩冈若为了黄裳被黜落而去找太后,王安石自会来助阵。   王安石、章惇两人推荐的考生全都被黜落,这样一来,王安石和章惇的保护也就免了偏袒之讥,更可体现他们的公心,与为此发难的韩冈正好做个对比。   自己已经为新学冲锋陷阵了,没必要对面的主帅还要自己这个先锋去对付。   “玉昆。”   待蹇周辅四人退了下去,张璪回头看着韩冈。   韩绛和张璪对韩冈的做法也不怎么理解,将人招过来一阵大骂,又能济得什么事?直接去找太后才是正经。   “玉昆,你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有道理,但蹇周辅最后所说的话也不是没理由。玉昆你想想,朝廷选士,首要还是在公平上。黄裳诚为贤才,但既然其名次已定,又岂能轻改?若是太后再给黄裳上殿的机会,世人不知情由,听说之后岂会不疑玉昆你仗势欺人?换做玉昆你在三馆秘阁中,受命担任这一次阁试的主考,你该怎么出考题?”   张璪好言好语地劝说着韩冈。   换做张璪自己处在三馆秘阁的位置上,也会为此而头疼,总不能给黄裳单独出一份考卷。   题目不同,难易程度自当有别。纵是在出题人自己看来已经做到了足够公平,但在他人眼中却绝对不会这么想。   只要有谁没有通过,而与他科目不同的考生却通过了,肯定会质疑那边的题目出得简单了,而给自己的题目出得难了。尤其是黄裳这样处在风尖浪口上的考生,参加的科目又只有他一人被推荐,只要他通过了,崇文院的诸位考官,必定会被一阵质疑的浪潮给吞没。   若是黄裳没有通过,而其他人通过了,又会换做黄裳——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的韩冈——来怀疑考官是不是想要故意将黄裳给黜落。   这是两难境地。   与其遇上那样的情况,还不如一视同仁,让所有人做同样的考题。   张璪的说法是人之常情,在无法尽善尽美的情况下,表面上最公平的办法,便是减少议论的最好手段。   “朝廷的储才之地,难道养的都是一群畏首畏尾、不肯尽忠职守的蠹虫?”韩冈冷然,张璪说的道理他当然都懂,后世全国一张卷和分省考试争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但现在他又怎么能让蹇周辅的私心得逞,“这等只知自全、不敢任事的蠹虫,也敢来评判何人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   说起来,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已经确定是蹇周辅这几位考官最后刻意将黄裳给刷落了。以蹇周辅熬到老的年资,他现在只缺一个晋身重臣的机会,帮黄裳一把没有什么用,但换个方向,王安石就得为他出头了。   韩冈如此坚定,让韩绛、张璪没有了劝说的余地。不过他不是多问废话,韩冈的态度,必须得到确认。   张璪轻声叹着,“既然玉昆心意已定,张璪也不好多说。说起来黄裳的确是人才,若不能用在合意之处,的确是浪费了。”   “玉不琢,不成器。玉昆你虽少有才华,也是几经磨难方成大器。黄裳几多波折,也不一定是坏事。孟轲之言,想必玉昆你也清楚。”   “相公的好意,韩冈明白。不过黄裳此番为人黜落,究其缘由,却是被韩冈所拖累。”韩冈起身,对韩绛、张璪道:“韩冈有事须外出,要先行一步。”   “玉昆,去哪里?”韩绛叫住了韩冈。   “韩冈要去求见太后。”韩冈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去向,“还有几件有关代州的事情需要与太后说。”   代州知州章楶是韩冈之前就任河东制置使时的助手,代州的军政布置皆是韩冈离任前所安排的,有关代州的一应事务,韩绛、张璪都不会多说一句。不仅仅是代州,整个河东北部郡县军政,全都是在韩冈的管辖范围之内,其一言可决。   但韩冈现在去求见太后,又怎么会是为了代州之事,至少不仅仅因为代州。   “玉昆,还是小心为是。”韩绛语重心长的提醒道:“正如你之前所说,蹇周辅即是故意黜落黄裳,又岂会没有别的准备?”   “相公放心,必不让小人得意。”   韩冈说完,冲张璪点点头,随即便匆匆离开了政事堂。   目送韩冈的背影离开,韩绛、张璪对视一眼,一起摇头叹息。   之前新党与韩党的交锋,仅仅是暗流汹涌,不过是在选举时略有凸显。但这一回,韩冈为了黄裳被黜落一事去求见太后,却是亲手拉开了党争的大幕。   朝廷自此多事了。   ……   崇政殿前,王安石脚步匆匆。   尽管没有安排他入对,但看到王安石阴沉如锅底的脸色,沿途的内侍、侍卫谁敢拦他?只能纷纷分出人手,去向崇政殿的太后报信。   直到快到殿门口,才有一名内侍拦住了王安石,杨戬张开双臂拦在了王安石的面前:“平章,平章,还请停一停,还请停一停。”   王安石双目一瞪,“杨戬,你敢拦我?!”   积年宰辅,当朝元老,一怒之威,竟将杨戬身后的禁卫全都刷地一下给吓到了两边。   杨戬却没有躲开,但整个人也吓得僵硬了。   王安石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欲从其身侧绕过。   杨戬终于从僵直复原,噗地一下跪到,手却往侧伸去,扯住王安石官袍的袖角不肯放手,大声叫道:“小人不敢拦着平章禀报国事,太后也不会拒见,但这毕竟是小人的职分,请平章稍待,马上就会有人来请平章入内。”   王安石将长袖一拂,一声断喝:“放手!”   杨戬几乎都要瘫了,这可是刚刚领头平叛的平章军国重事,纵使不管事,可宫中又有哪个不怕他。但杨戬的右手,却死活不敢放手。   一名小黄门赶着出了殿来,大声叫道:“太后有旨,宣平章觐见。”   杨戬终于放了手,却也不起来,就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口称死罪不止。   王安石却懒得理他,整理了一下被拉偏了的衣袍,随即走近了崇政殿中。   无视同在殿内的韩冈,王安石向着屏风后的太后行礼。   待王安石行过礼,太后立刻问道:“平章求见,可是有何急务?”   纵然女婿就在殿内,王安石连瞥都不瞥他一眼,“禀太后,臣为阁试而来。制科御试人选已定,岂可变动。黄裳被黜落,是其学问不佳。蹇周辅知阁试,有功无罪!”   来自屏风后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平章在说什么?”   注1:北宋武庙与文庙相对,总共祭祀古今名将七十二人。   武庙神主:吕尚(姜子牙)   一、配享主殿:张良;   二、十哲:管仲、孙武、乐毅、诸葛亮、李绩并西向;田穣苴、范蠡、韩信、李靖、郭子仪并东向;   三、东庑供奉:白起、孙膑、廉颇、李牧、曹参、周勃、李广、霍去病、邓禹、冯异、吴汉、马援、皇甫嵩、邓艾、张飞、吕蒙、陆抗、杜预、陶侃、慕容恪、宇文宪、韦孝宽、杨素、贺若弼、李孝恭、苏定方、王孝杰、王晙、李光弼并西向;   四、西庑供奉:吴起、田单、赵奢、王翦、彭越、周亚夫、卫青、赵充国、寇恂、贾复、耿弇、段颎、张辽、关羽、周瑜、陆逊、羊祜、王浚、谢玄、王猛、王镇恶、斛律光、王僧辩、于谨、吴明彻、韩擒虎、史万岁、尉迟敬德、裴行俭、张仁亶、郭元振、李晟并东向。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六)   “平章在说什么?”   向太后的问题传入王安石的耳中,这位位极人臣的平章军国重事,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失策,竟然将还没有确认过的消息当了真。   但他一瞥眼,看见自己的女婿后,立刻又醒悟过来。   竟是给这小儿算计了!   韩冈在自己的面前,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即便立场迥异,但也可见其直。   不管怎么样,如果是在官场上,立场当然重于人品——王安石当初为了变法,明知来投的许多官员,各有各的问题,但只要他们坚持新法。反正他的对手们,那些自命清白的旧党重臣,也没几个是干净的。   但换成是自家女婿,人品可就要比立场更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之前,王安石还是从来没有怀疑过韩冈的品性,即便每每被气得七窍生烟,但这个女婿,王安石自始至终都认为找的没错。   可今日韩冈为了黄裳被黜落一事,将做考官的蹇周辅他们逼得来找自己,转头又上殿求见太后,等到自家匆匆赶过来,要将此事分说个明白,太后却回了一句,“平章在说什么?”   换做是别人,王安石还不至于如此疏忽大意,但面对自家女婿,王安石都没多想,韩冈的儿女这几天还在家里小住呢。   一时不查,落入了如此窘境,王安石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丝毫畏缩,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头怒火,仰头直言:“臣说的是这一次制科的阁试,黄裳被黜落一事。”   “黄裳被黜落的事,吾方才就知道了,今次制科就三人入选御试……难道是弄错了?”向太后的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参政,王平章方才所陈之事,参政可知晓?”   “臣已知,黄裳的确是被黜落了。方才臣因为不解黄裳落榜,曾遣人去崇文院求取黄裳考卷,对此知之甚详。”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向太后立刻追问,让王安石这般气急败坏而来,肯定不会是小事。而且王安石入殿拜礼后的第一句,她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黄裳于阁试六题中,只有一题不知出处,此外有四题写明了出处,并正确引用了前后文,剩下的一题,也仅仅是在列举七十余唐时宰相姓名时,与原书有一条错讹,其位置顺序错了,故而被判错。”   “姓名前后顺序?这可不能错,之前为了杂压合班,可是吵了好久,啊,当时参政还没回来,当是不知道……嗯,也许知道,参政应该看了朝报吧?”   “……臣知道此事。”韩冈停了一下才回道。   “参政也知道,当时出了这件事,可真是不合时宜。”向太后叹了几声。   朝堂上文武百官的站位顺序,关系到其地位高下,也关系到官员们相见时的礼节,不同官职排在什么地方之前早有规定。但前段时间,也就是韩冈还在河东的时候,太常礼院上书说之前的合班之制有错,要改一改。只为了这件事,朝堂上下吵了好些天,奏章一时间都比军报都多,让向太后想起来就头疼。   叹了几口气,她随即又不解起来,“不过黄裳都作对了四道题,怎么还会被黜落?不是六题里面四题判‘通’就通过吗?”   “因为黄裳有一条论上被判了‘粗’。四题之中有一题,因为新学与气学论述有别,黄裳依气学的道理做答,所以被知阁试的蹇周辅等人,判了‘粗’。”   “……哪一边是对的?”向太后突然变得小声了一点。   韩冈微微一笑,朗声道:“臣当然主张气学和黄裳。”   “嗯……平章呢?”   王安石冷着脸:“昔年先帝一道德,将《三经新义》传于天下。方今天下士子皆以《三经新义》为是,礼部试中亦皆以《三经新义》为是,制科阁试,又何能例外?”   “臣不知平章何出此言?我等治学,岂能以朝廷权势压人,而不穷究其理?”韩冈摇头,“《三经新义》中有《诗新义》一章,可见平章对诗经浸淫之深。不过对《诗·小雅》中的《小宛》这一篇里面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这两句,臣之所见,与《诗新义》的解释有些区别,敢问平章,对错如何?”   韩冈这是当面给王安石难看,在这一条上,王安石根本无法辩驳。   现在世所共知,螟蛉义子的说法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说王安石的《诗新义》有错,就是流传了多少年,由毛玠作注、郑玄作笺、孔颖达作疏的《毛诗正义》,都错了。   揪住千古以来诗经释义的错误,证明了格物致知对经义的价值,是气学发展上的一个里程碑,由此在士林中被视为新学的头号挑战者,而不是众家异说中的一家。   向太后也听说过这件故事,因为螟蛉义子的说法实在是太有名了。   王安石脸色更冷,硬邦邦地回道:“已然改易!”随即又辩道,“区区一条,能证明其他都有错?”   “既然改了,也就是之前平章的见解是错的,也就证明平章的著作并非十全十美,能万世不磨,为世人圭臬。那么今天的这一条,就又当真没错吗?”与王安石的黑脸相对应,韩冈脸上一直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周官》一书,即便是其中的经文,在最近从殷墟中发掘出来的,也已经有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了。”   “荒唐之言,荒谬之论,完全不值一驳。”王安石哼了一声,“朝廷不遣重臣监守殷墟,不说盗掘猖狂,就是世间也多了一干无知乡儒,拿着片有几条印痕的龟板和骨头,就敢对经典指手画脚。”   几年过去了,韩冈当年揭开的盖子,如今正在持续不断地冒着热气,出现的成果已经烫伤了好些大儒和一直以来作为主流的观点。王安石的新学更是成了攻击的重点。不过现今在儒林中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风气,一些儒者都开始将颠覆性的观点托名殷墟出土,而宣讲于人,弄得儒林的风气越来越差。   韩冈随即道:“沙砾之中,亦有真金,只需格物致知便可。”   “平章!参政!”见王安石和韩冈的争论已经向不知所谓的地方滑过去,向太后连忙提声提醒。   王安石和韩冈立刻停止了争论,恭听太后训示。   向太后问道:“参政今日求见,是不是也有为了黄裳被黜落这件事。”   韩冈瞥了王安石一眼,却承认道:“就此事,臣的确有想法要禀报于太后。黄裳明明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却跟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做一样的考题,这是要招揽精擅兵法的贤才,还是书呆子?臣不讳言,以臣的才识,去做今科的考题,也肯定过不了。”   韩冈自陈过不了阁试,可当今看谁能说他不是朝中戍边帅臣中的一把好手?   “参政太自谦了。”向太后连忙说道,“那以参政的意思,是要让黄裳通过,还是重考?”   “不论是对是错,既然知阁试的蹇周辅等人已经定下了结果,就不能再改。改易已定登科名单,此先例不当开。并非臣认为黄裳不够资格上殿御试。只是朝廷威信远在黄裳一人之上,即便是错,也必须将错就错。”   “……参政这是公忠体国之言。”向太后感慨着。   王安石听得心中冷笑。到了这时候,韩冈肯定要撇清。不过韩冈还是承认他有打算对黄裳落榜一事报与太后,只是放在了代州的几件事之后。这让王安石感到意外。难道韩冈还不想最后决裂?   “平章?”向太后问着王安石的意见。   王安石立刻道:“臣无异议。”   “既然不是为了黄裳,那参政想说的是什么?”向太后问道。   “臣想说的是三馆秘阁。崇文院想来是朝廷的储才之地,选入其中者皆当是儒林英才。可蹇周辅等人连科目不同,考题自当不同道理都不懂,说其滥竽充数或许过当,迂腐颟顸这四个字,蹇周辅等人却是逃不掉。”   韩冈很难为黄裳再争取,既然考官已经判定了他落榜,事已至此,想要挽回是不可能的,走制科这条路的前途,黄裳已经没有可能了。但韩冈可以让那几位考官付出代价。   暗地里送了考题的人,韩冈知道是谁,但他无意去追查这两人背后是谁。而提议将黄裳黜落的人隐藏得太深,韩冈无法分辨到底是谁,但他可以确定,这些都不是他的人。   “迂腐颟顸?”   “蹇周辅几近六旬,赵彦若也有五旬,此辈皆是老迈不堪,却仍得以留在崇文院中。”   “参政是要将他们都外放地方?”   “不。”韩冈又摇头,“当初范文正公曾经说过,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放蹇周辅诸人出外,祸害的可是一州一军的百姓,数万军民官户,几十万人口。两害相权,还不如留他们在朝中。”   “到底该如何罚?”太后问着。   “不当罚!”王安石立刻叫道:“无罪岂能处罚?!无罪受惩,蹇周辅等人岂能再觍颜留在朝中?三馆秘阁之中,何人补缺?”   韩冈立刻道,“自古至今,只闻国家缺贤,未闻朝廷缺官。”   爱干干,不干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七)   只闻国家缺贤,未闻朝廷缺官。   韩冈言辞尖刻,却自有其道理。   “冗官、冗兵、冗费,三冗之患,从仁宗时就开始说,可至今仍未能得到解决。尤其是冗官,虽愚暗鄙猥人莫齿之,而三年一迁,坐至卿丞郎者,历历皆是。崇文院本是待贤之地,天子储才之所,但如今贤者不得其任,颟顸愚顽之辈却充斥其间,究其因,还是冗官为患。”   “蹇周辅为官,所任多有建树。先帝亦曾赞其‘精敏可属事’。”   “不过为一李逢案尔。”   韩冈不屑一顾。王安石当年因为李士宁那个假道士,差点被这桩案子给牵扯进去,现在却拿着这桩案子来为蹇周辅张目。   他看了一下屏风,他相信向太后不会记不得前两年弄得朝野沸腾、却牵强无比的那桩太祖子孙谋反案。不过他再看看王安石,老泰山却在发怔,该不会只知道这句评价,却不知道其来由吧?不过以蹇周辅与王安石之间地位的差距,王安石能记得这个人,估计也就是一两句的评价和几桩事例。在细节上,不可能比得上有所准备的自己。   “赵世居、李逢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纵有心做反,三五内侍,便能将其生擒。先帝只不过是心知患在萧墙之内,却有顾虑不能发作,只能以赵世居、李逢作伐,以震慑贼子不轨之心。”   韩冈话中指的是谁,自不用多说。其实当年赵世居、李逢谋反案,也不过李逢的一些言辞戳到了赵顼的痛处,天子恼羞成怒故而大办。但如今正好能够前后呼应,却说得通。   向太后深有感触,点头道,“参政说得是。”   尽管当初她的丈夫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才大开杀戒,向太后并不知道。但她还记得,那一阵子,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入宫来的宗室妻女无不拘谨了许多,平日能说几个笑话的,都噤口不言,唯恐行差步错。赵世居、李逢的这桩案子,的确有震慑宗室的作用。   韩冈紧接着说下去:“而蹇周辅奉旨断案,只是在希合上意,故而事后才会有‘精敏可属事’之语。此辈安可称贤?”   王安石一时沉默,让韩冈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王安石或许了解蹇周辅,但他并不了解当初蹇周辅是因何得到这个评价——当时的王安石,韩冈记得他还是在金陵。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蹇周辅不过是年纪大了急着卖身,王安石为了党争,听了一面之词就匆匆赶来,又怎么能够与有所准备的自己相比?   “更何况,黄裳在河东所立功勋,蹇周辅又如何能比得上?难道先帝对逢迎之辈随口一句称赞,比不上切切实实的军功?”韩冈几句反问,随即又“啊”地一声叫,“对了,蹇周辅亦曾招降廖恩。昔年廖恩领数十盗贼为患福建,州郡不能制,蹇周辅受命为福建转运副使,出面招降了廖恩。”   韩冈边说,边用眼角盯着王安石的反应。不过分心归分心,嘴上吐字的速度却一点不慢,不给王安石接口反驳。   “但廖恩降伏,乃是闻说王中正已领兵南下,畏其宿将威名,故而王中正领天兵一到,便立刻拿着蹇周辅颁出的招降文书来投降了。蹇周辅能招致其降顺,不过是狐假虎威。试想周辅不过区区一文士,素无声威,更无军功,如何能让扰乱一路的巨寇闻风丧胆?还不是因为廖恩害怕刚刚平了茂州的王中正,想见好就收,若蹇周辅当真有才干,何不为民除此獠,反倒招安其人?现如今,福建倒是在传唱,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使贼人不畏王法,正是蹇周辅所致!且南兵本不习战,故而让廖恩得以逞凶,换做是在北方,县尉领十几二十土兵弓手便可将其生擒。数十盗匪为患,比得了入寇河东的北虏大军?”   韩冈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王安石几乎给他气得发晕。   王安石瞪着自家的女婿,不说自己不知道廖恩之事,就是知道,他再糊涂,也不会拿着南方盗匪与辽国大军相提并论。偏偏这个好女婿将这话栽到自己的头上,一句紧接着一句,丝毫不给插话的机会,直到将这桶脏水泼完为止,这才停了下来。   王安石用深呼吸压下来心中的愤怒,冷声反驳:“论功业,黄裳对外,蹇周辅在内,内外虽有别,却同为天子效力,各自竭尽全力,如何分高下?论行迹,黄裳是辅佐之劳,蹇周辅却是独任之功,黄裳又岂能说是在蹇周辅之上?何况今日又是在说何事?能否通过制科,若是以功业论高下,又何须考试?黄裳过去的功劳,朝廷又难道没有赏赐?”   如果是在才学有一定水平的先帝赵顼面前,王安石完全可以引经据典,当初他就是这样凭借对经史的熟悉说服了赵顼。但面对韩冈和太后——尤其是太后——时,一些引经据典的手法,完全派不上用场。向太后的水准只比寻常妇人好一点,韩冈与人辩论则更是多用事实说话——其实从这一点中,完全可以看得出韩冈对经典的态度,不屑一顾。   不过王安石也是会学习的,同样不给韩冈反驳的机会,“黄裳的功劳,朝廷赏赐了。黄裳的才识,朝廷也承认了。得官不过三载便为太常博士,是靠磨勘而来?其进士出身,又是哪一科考出来的?朝廷与太后待黄裳不薄,如今难道还要因为已赏之功,再给他一个制科出身不成?黄裳考的是制科,而蹇周辅正是考官,如何判,蹇周辅说了算。礼部试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更动不得,阁试的结果,参知政事也罢、平章军国也罢,也都更改不了。蹇周辅是尽其职守,有功无过!”   一口气说下来,王安石已经开始喘气了,他的年纪摆在那里,远不如韩冈有长力。   见王安石一口气接不上来,韩冈便自自然然地接了过去:“方才臣也说了,此事只能将错就错。黄裳纵使受了委屈,这件事上,也必须维护朝廷的威信。这是臣的意见,想必黄裳也能体谅。若王平章忘记了……”韩冈转过去面对王安石,“那韩冈还可以再重申一遍,事关朝廷威信,黄裳被黜落这件事,不可改易!”   韩冈再一次重复他的观点,并不是为了黄裳被黜落,而是针对考题上的错误。这让向太后看在眼里,怎么看也比王安石一心偏袒蹇周辅的态度要强。   “但蹇周辅等人无知,制科上用错考题,难道不该问罪?”韩冈对蹇周辅紧咬不放,“若要说只有通过阁试,才能算得上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臣无话可说。但臣可以明说,蹇周辅所出的那些题目,臣最多也只能做出其中一半,肯定过不了阁试。若蹇周辅没错,那臣便是眼光短浅不堪任边寄了?臣是否得将历年来出典边郡所受封赠都还回去?”   “封赠因功而来,又不是看出身!”王安石一声冷喝,“韩冈你贵为参知政事,怎可将朝廷封赠当成儿戏?须知制科为大科,待遇犹在进士之上。想要得到制科出身,又怎么能不经更加严苛的考试?黄裳想做边臣简单,也不需要制科出身,他已经得太后赐予进士出身,又已是太常博士,完全可以去边郡任知县,若其间有功于国,晋升之速,又岂在制科出身之下?”   “平章弄错了,黄裳的考试不是严苛,而是错误吧。”韩冈根本不理会王安石的问题,抓住其中一点来回答,“凭蹇周辅所出六题,能找出一个边臣来。朝廷为何要将进士科与明法科分别考试?不正是因为对臣子的要求不同,题目必须不同的缘故?”   “明法科出身,在进用上远比进士科要低。而朝廷给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的待遇,可是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要低?”   “既然阁试题目都一样,那制科为何要分作十科,何不作一科来考?”   “只为刷去才识不足、滥竽充数之辈。到了御试中,自会分科来考。就如礼部试,亦是刷落才识不足之辈。黄裳若是才学兼优,必不致于累科不中。”   “韩冈倒记得蹇周辅也是累科不中呢,倒是熬进了崇文院。”韩冈刺了王安石一下,又道,“不知在平章看来何为才识?明经义?还是能治事?如曾孝宽、吕嘉问之辈,何时中过进士?而阁试中的四位考官,也不是都是进士出身,赵彦若便是荫补。敢问他们的才识如何?”   赵彦若以明史著称于朝,也是因此被选入三馆秘阁,但他的确不是进士,而是荫补出身。曾孝宽、吕嘉问就更不必说了。   王安石眼神如同数九寒天的河水,在冻结的冰面下亦是一片冰寒,韩冈果然是在针对这几名考官,早就有所准备。蹇周辅,赵彦若,他们的底细韩冈一清二楚。王安石都不了解,韩冈却了如指掌,除了他早有预谋,哪里还有别的解释。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八)   “所以他们都没有来考制科。陛下,臣意一如前言,如果黄裳不考制科,那么让他去边陲立功便可。”   韩冈不介意,“不是进士,却能给制科出题,这件事,平章是如何看的?”   “馆职非是贴职。能得馆职,皆有考试,能够通过方可留于馆中。赵彦若虽非进士,却能得授馆职,足可见其才学。”   “空有才学,却连科目不同,考题也不该相同的道理也不懂。”   “从无先例,何谈应该?”   韩冈与王安石你一句我一句,不肯有半点让步。两方辩论,目的并不是驳倒对方——这样的难度很高——而是要争取到旁观者的支持。现在所谓的旁观者,自然就是屏风之后的太后。   “错试考题,有失朝廷引用贤人之意,蹇周辅事后必须加以惩处!”韩冈语气强硬。   王安石摇头:“臣不曾闻阁试上曾有因出题不当而惩治考官的旧例。”   韩冈冷笑了起来。   王安石说得的确没错,的确没有这样的旧例。但制科开国以来才几回?阁试当然也没几回。其中出不了一个因出题不当而被处置的考官,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其他考试上,因为出题不当而受惩处的官员,决不是没有,韩冈随手就能举出来。   “韩冈记得熙宁初年,国子监学官颜复曾以王莽后周为题,论王莽后周改法事,以隐射变法。其中生员苏嘉因极论二者之非,被列为优等。而后监中学官便尽数被逐。当事者颜复于今不知何处,不过被评为优等的考生苏嘉正是苏颂之子,陛下可招苏颂前来询问。”   韩冈故意抛开了王安石话中的定语,将十余年前国子监中的一幕给揭了开来。当年太学还为旧党所盘踞,王安石正好利用了那桩太学公案,将所有支持旧党的学官一扫而空,将许多新党的支持者塞进去占据了他们留下来的空缺。   王安石今日会如此卖力地为蹇周辅等人说话,肯定也正是看见了历史有着再一次重复的可能,不愿意让韩冈和气学得逞。   王安石的反应正好印证了韩冈当时的猜测。王安石闻言,便立刻勃然作色:“此辈唱和,诽毁时政!”   “诚然。”韩冈心平气和,王安石的心乱了,自己想要获胜,却不能乱,“当初国子监中学官以此为题,的确是意在杯葛变法。但今日黄裳以气学解题,却被判错,蹇周辅等又意在何处?”   韩冈字字句句都是将太后的心思往党争的方向去引,王安石心中犹如一丛火焰在燃烧,“臣之前已再三说明,如今朝廷取士是以三经新义为法,此法乃先帝所制,如今也没有被更易。黄裳的作答,不合三经新义之义。”   “既然如此,等御试时,三位已经通过的考生,是否也要以三经新义为圭臬,不论太后到底是问了什么问题?”   “此事早有定论,何须再多说。”   “不论对错?”   “除方才螟蛉义子一条,还有别的错处?”   韩冈与王安石反反复复,都是在说车轱辘的话。但这么一番争辩听下来,向太后也明白了,黄裳的落选是彻头彻尾的党争。   所以王安石明知蹇周辅等人犯了大错,却还要包庇四人。   黄裳考的虽然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但他的才学不算差,即使是不属于边郡统帅应该了解到的学识,他都掌握得很好。尽管没有通过,但这已经难能可贵了。朝廷又不是要一个能写诏书的知制诰,这样的人根本不缺,在北方契丹人的压力下,需要一个最好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帅臣,分别镇守一方。   至于韩冈说自己做不来蹇周辅的题目,这个应该是谦虚。向太后很信任韩冈的才学,否则也不能有那么多的发明,更不可能跟随张载的脚步。   “平章和参政议论,吾也听了。两位的想法,吾也明白。黄裳落榜,这件事就不用讨论了。正如方才参政之言,为了朝廷的威信,阁试的结果不能改。”   “太后圣明。”韩冈点头,等着太后下面的话。   “不过蹇周辅等四人出错了考题,此事同样无可辩说。上阵的将帅,能明白经义要旨就不错了,让他们对注疏都倒背如流,也未免太过分了。”   王安石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   换做是十年前,遇到这样的争议,王安石肯定就是直接告病,甩手让天子决定要留谁。但现在若是使脾气告病,保不准太后就顺水推舟了。从此韩冈便能一人压倒整个政事堂。   凭借他的底蕴,在新学乏人保护的情况下,韩冈他不用多少时间,就能彻底颠覆整个新学系统。至少能把一堆气学的门人,塞进国子监,或是其他重要的位置,并开始在抡才大典中,塞入有关气学的内容。   “陛下,蹇周辅等人是尽其职守,不当罚!”   王安石打算坚持到底,在他看来,韩冈就是为了黄裳试卷中那一题的对错而喋喋不休。新学、气学对同一条句子的解释不同,今日还能坚持,但再过些日子,说不定朝廷就会在各项考试中改变标准了。为了不看到这一幕,王安石绝不会退让。   “何来尽其职守?题目出错,俱当罚!”韩冈抗声道,“只有确认是错误,日后才能避免再犯。难道下一次有人报名参加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还要去考六论不成?”   “怎么不能考?依惯例当如此。”   “军谋宏远才任边寄科从未开科,哪里有惯例、先例?蹇周辅四人皆是迂腐颟顸,故而只知依循,不敢为后世立标。”   “蹇周辅年虽已老,犹才识敏捷,并非迂腐颟顸。”   “既非如此,如此出题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韩冈扣死了这一次题目,如果不是愚蠢,就是别有用心。王安石想要为蹇周辅辩驳,就必须同时解释两件事,而这样的解释,却偏偏被韩冈引向党同伐异这四个字上。   太后相信谁。王安石不敢奢望太多。但现在不是退让的时候,“什么叫做别有用心?朝廷开制科,是为了引用朝野内外才识卓异的贤人。到底什么才能叫做贤人,被区区六道考试刷落可算不上贤。”   “即便是韩冈,那六道试题也一样过不了。即便是过了,也称不上贤人。只知经义,即便算是贤人,也绝非能够镇守边地要郡的边臣。”   见韩冈和王安石又要绕回去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轱辘话,向太后连忙出声调解,“平章、参政,还是说回蹇周辅等四人该如何处置吧。”   “好吧,臣不敢让太后困扰。蹇周辅等人可以稍减惩处,但至少得罚铜。”韩冈很干脆地退让了一步,先定义性质,下面才好展开。   王安石却依然坚持:“无过如何罚铜?”   异论相搅四个字,向太后随着在朝政上浸淫日久,渐渐也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党争无可避免,甚至得鼓励,不过争执得有节制。要是争得一方不能立足朝堂,那就是天子的控制力不够。   放在如今,韩冈为气学一脉,与王安石的新学争议始终不绝。光是之前蹇周辅对黄裳考试的判决,就可以看见新学、气学几乎是势不两立。   如何处置蹇周辅等人,韩冈已经几次退让了,而且并没有因为黄裳是其所荐,又曾为门客,而忘掉了保持一颗公心,坚持考试的结果不能改变,可见其公忠体国之心。   反观王安石,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却寸步不让,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要是他能跟韩冈一样,也让上一步,这件事不早就解决了吗?   “平章、参政,有关此事,吾已有定见,还是不用再多说了!”向太后极为决绝的,瞅了瞅韩冈,“还是说回代州的事吧。”   ……   蹇周辅和他的三位同僚,已经回到了崇文院中。   各自的心中都是惴惴不安,韩冈既然已经去求见太后,而王安石也追了过去,他们能做的,就仅仅是等待着太后的发落。   见气氛如同守灵,蹇周辅笑道:“不要担心什么,就算是太后偏袒韩冈,王介甫也会顶住的。”   赵彦若摇头,光是王安石当真能够抵住韩冈和太后吗?对黄裳判定,到底会不会被改易?蹇周辅再怎么宽慰人,也都是空的,重要的是朝廷的判断。   太后没有让他们提醒吊胆地等待太久,处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蹇周辅知阁试因出题不当,罚铜十五斤。其余三位考官,也都是罚铜,八斤到十斤不等。   这样的处罚看似不重,却是明确了他们出题的错误。而这种处分,日后也会给各人的前程带来难以预测的变化。   不过蹇周辅不算担心,他是为坚持新学而受到处分,王安石和章惇那边肯定会做出补偿。   尽管韩冈必然会杯葛自己的进用,但王安石既然与韩冈争与崇政殿上,这党争的态势越来越明显,党同伐异四个字之下,必定会有好处回来。   但紧随而来的第二封诏书,让蹇周辅如坠深渊。   “《资治通鉴》编修局?!”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九)   “《资治通鉴》编修局?这不是打发去西京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知阁试,怎么就变成了去西京?”   “好像是出题太难,黄裳没有通过,韩参政不忿,便大闹崇政殿,逼着太后将四名考官发配西京。”   “不是出的题难,是题目不对,黄裳本来考得科目就与他人不同,这题目当然就不能与其他人一样。”   “皆是制科,又只是阁试,为什么要区别?连阁试都过不去,还想得个制科出身?”   “幸好制科出身不能靠赏赐,否则一个进士出身后,还能再来一个制科出身。”   “不问兵法战策,不问地理人情,不问钱谷输送,却让准备守边的帅臣去考谏官的科目,这哪里对了?那几位通过了阁试的,难道就可以放去边境,让他们用弹章退敌?”   “终究是政事堂里的那一位私心太重,看到推荐的人被黜落便忍不住要讨个说法。王平章和章枢密推荐的两位也都被黜落了,也没见他们出来讨个说法。”   “韩三参政也说了,错用题目归错用题目,黄裳既然已经被黜落,为朝廷威信计,就不能再改易。朝廷事后若要补救,先从惩治考官开始。”   “如此谬论,知制诰难道就没有封驳?”   “封驳?也要有胆子才成。中书舍人里面,有哪个愿意与韩冈为敌?太后每次都站在韩冈一边,当时王平章都在场,不也没争过韩冈?”   韩冈刻意在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下,挑起与新党的争斗,并且大获全胜。   这件事,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因为考试结果不合权臣之意,制科的考官全数被赶出了京师。权臣如此蛮横,在官场和士林中惹起了颇多议论。   不过来自京城各处的议论,一旦说到了这里,往往就会静下来。   知阁试的四位考官,因为黄裳在论述上坚持气学而将他刷落,这样的举动彻底惹火了韩冈。为了争一口气,宁可牺牲黄裳,也要将这几个考官全都发配到外路去。   韩冈的脾气和性格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宁可自杀一千,也要干掉敌人八百的蛮子脾气。或者叫疯子更合适一点。   很多人都不怕脾气刚硬的对手,只要在官场上,总会有各种需求,这里面到处是利益交换的空间——再坚实的铁块,只要手段用对了,也能给锻打成型。   但脾气硬到只知道以直报怨四个字就不一样了。他们对利益的看法与正常人截然不同,至少与官场上的惯例不同,让人很不适应。   以韩冈在太后面前得到的信重,想要将黄裳给拉回到御试上,这不是不可能,最差最差也能让黄裳在其他方面得到补偿。但韩冈却偏偏放弃了黄裳,硬是将蹇周辅四人踢出京城去。   除了泄愤之外,恐怕已经没有别的解释。到了韩冈这一级,又以他的声望,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拿人立威,杀鸡儆猴是偶尔做,而不该天天做。   不过韩冈是不是泄愤,是不是以直报怨,现在都无关紧要了。王安石当面都争不过韩冈,这新党的势头怎么眼看着就往下掉。   好不容易在先帝发病后,才熬到的新党大兴,才过去多少日子,便因蔡确、曾布的作法自毙,韩冈的另立山头,而变得四分五裂。   在过去,以韩冈对新法的态度,以及他与王安石的关系,在世人眼中,他即便因为坚持气学,而与新学无法相容,但观其行迹,至少也是个新党的外围成员。   不过现在,在经历之前推举宰辅之后,韩冈得到旧党支持另立山头,党争的苗头已经明显,而这一次的制举阁试之争,更是将党争的架势彻底拉了开来。   尽管蹇周辅等四人就算去了西京的《资治通鉴》编修局,他们还能保留之前得到的馆职。但三馆秘阁之所以在朝堂中为人钦羡,就是因为这是天子的储才之地,入此者无不很快便身居高位,更是得到圣眷的体现。   被赶出京城,可不是进入三馆秘阁的官员应该享受到的待遇。他们理应在崇文院中近距离接触到天子,从而得到天子的青目,擢任高官。或是知制诰,或是修起居注,又或是去乌台,便是出去做知州、都算是贬官。   但蹇周辅等人,就这么被赶出去了。   上一个比较有名的被赶出三馆秘阁的官员,是苏舜钦,这一位直接导致了庆历新政失败的罪魁祸首,自集贤校理的位置上被除名勒停,直到十二年后,才从湖州长史这个安排被贬官员的职位上,回到被贬之前的职位。   苏舜钦的被贬,拉开了范仲淹为首庆历党人被清出朝堂的序幕。而这一回蹇周辅等四人被赶出京城,了解旧事的人们,都不免会联想到四十年前的那一次党争。以及让人心寒的结局。   才一天的时间,有关阁试和阁试之后崇政殿那一场交锋的议论,已经不断地飞入韩冈的耳朵之中。   除了那些基本上就是重复之前他在崇政殿中与王安石争论的议论,他还知道残存在朝堂中的旧党,又是怎么看待自己与岳父王安石的争议。   什么“君子合以义,小人合以利”;什么“当初王介甫率群小与君子争,如今就要看到女婿与己争,真可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然后还有有关王安石祖坟上的风水与女婿犯冲之类的笑话。   “我好歹也是得到富、文二公支持,范尧夫急着进京,就是为了将我推入两府。现在也能勉强算是洛阳的救命稻草。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   韩冈看似半开玩笑,却又有几分煞气,让王厚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这就去查!”   “算了。”韩冈叹道,让王厚坐下来,“我一开始就知道了,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   “那……”王厚皱着眉。   “蹇周辅不就是想看着我去为黄裳抱不平吗?我让他如愿以偿。”韩冈冷笑着,“不过他想借着踩我几下,在家岳那边挣个面子,我也让他满足。他想让我与家岳公开相争,一样没问题。不过想借此升官发财,那我可就不能答应了。他们背后或许还有人指使,不过我没那个闲空,去查究竟是蹇周辅、赵彦若这几位的私心,还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还是直接打发出去最省事,我倒要看看,最后还能有多少不长眼的跳出来?”   “所以将他们打发去洛阳?”王厚拍案叫绝,“这事做得妙。能暗中唆使蹇周辅的,也就那么几位,洛阳那边嫌疑最大!”   故意挑拨韩冈与王安石的关系,让新学和气学之间的矛盾更加深一层,为已经苗头显露的党争推波助澜,在这后面,得利最多的当然就是洛阳的元老们。   而且蹇周辅当初就是与范镇为布衣之交,而范镇,正是当年与司马光相唱和,是旧党中反对新法的急先锋。   蹇周辅被踢去洛阳,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韩冈是在报复他们在阁试上对黄裳的出题与判罚。但如果有人在背后指使,又是身在洛阳,那必然会明白韩冈是在警告。   “所以家岳最后没有反对得那么激烈,否则这项任命也没这么快就通过。”韩冈向王厚解释了一番,让王厚连连点头。   只不过,究竟王安石是气到不行,还是当真想明白了,韩冈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他回去后,拿这番话去搪塞王旖了。   韩冈可不想家里的葡萄架子倒掉,更不想看见妻子伤心。何况与王安石争论归争论,只要还留下一份情面,日后也方便再相见。   蹇周辅等先锋,被韩冈的雷霆之举清除了。   韩冈相信如果有人还想图谋不轨,至少不会走这条路。   但事情稍定,韩冈就不得不面对因为党争而落榜的门人。   ……   在韩冈所能掌控的或影响的所有人中——可能还要包括那些散布在天南海北的旧日幕僚——黄裳绝对是最为失落的一个。   或许他对落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成为整件事中的笑柄,又不能证明自己的才学水平,这让黄裳憋屈到了极点。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便颓然地坐在书房中,一动不动,连妻子送来的饭菜,也没有吃上一口。韩冈虽然帮他出了一口气,却没能挽回他被黜落的结果。   难道就要靠一个赏赐而来的进士出身,在士林中混上一辈子?也许其他人能够忍受,但黄裳绝对不能。心高气傲是一桩,而明明满腹经纶,却为世人小觑的感觉,也不是黄裳能够忍受的。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一名来自于韩府的伴当,被领进了黄裳的宅邸,“黄博士,小人奉参政之命而来。”   “什么事?”黄裳没有什么想法,韩冈当着太后的面,所作出的决定,让他不抱任何奢望。   那名伴当低声在黄裳耳边,“这几日里,太后或许会招博士上殿,还望博士能够有所准备。”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   “什么准备?”黄裳坐直了一点。   “此非小人可以知晓,等明日博士可以自去问一问我家参政。”   黄裳稍稍有了些精神,韩冈并没有忘记自己,也没有放弃的想法。   这样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   到底要怎么安排黄裳,韩冈已经有了腹案。   以黄裳的情况,想要改变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只有建立功勋,尤其是去他人不愿去的地方建立功勋。   而现在能安排黄裳这个太常博士的地方,在韩冈看来,一个是去与辽国争锋的海外耽罗岛,一个则是去大小战事从无一日而绝的夔州路。   巴蜀之地,川峡四路,益、梓、利、夔向来并称。而在这四路中,甚至可以说天下诸路中,以夔州路【重庆附近为主】——也就是益州路【成都周边为核心】和梓州路【南充、资阳一带】以东,利州路【阆中、汉中一带】以南,两湖以西,这片由群山组成的区域——最为穷困,甚至比两广、也就是广东广西还要穷困。   而且在夔州路上,是土官们的天下。土官们的庄园里面,蓄养着大批的农奴,他们的性命只取决于主人的心情。以经济制度来说,这里甚至还是属于奴隶制的阶段。   这些土官是大大小小的部族之长,也是当地的土皇帝,在其领内往往恣意妄为,甚至过路的商客都会遭其毒手。   不过这都是常见到没有人会为此而惊讶,名义上管制这一片土地的衙门也不会处理。只会等其作法自毙——其抢掠商客的行为,只会让商人绝足领内,最后连盐都买不到。   夔州路各州县的官员们,只会去注意哪家夷族又在开始向周围扩张了。对于这种想要强行改变土地和人口归属的行为,朝廷一直抱以极高的警惕,甚至称其为獠贼。局面每每会出兵攻打,以维护当地局势的稳定。   而自从朝廷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在西南夷身上之后,如果有哪家夷族闹得太过分,不等周围的部族向附近的州县求援,附近的州县多半就会开始行动,或是召集众部共讨,或是从周边州县,调兵过来。   夔州路的范围不小,但朝廷实际掌控的区域却不大,核心区域只在后世的重庆一带,其羁縻区域,却可以向南延伸到后世的贵州。   就是在韩冈眼中,夔州路的绝大多数地方,现阶段都没有什么价值。只要能够维系朝廷表面上的统治就够了。但其中一些关键性的战略要点,就必须占据下来。   而且以夔州路幅员之广,不是没有可供移民安置的地方。尽管如今对夔州路的评价,就是瘴疠多,蛮夷多,但不论是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还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夔州路上适宜耕种的土地还是很多。   大宋和韩冈,现在都需要土地和战争,其中夔州路南面的羁縻区,正是得到土地和战争的好地方。而羁縻区再向西南,便是大理国的所在地。   韩冈准备将朝廷军事上的主要精力,转移一部分到夔州路上去。那些土官能够如此跋扈,还是仗着地利,朝廷大军进剿不利的缘故。   就在夔州路上,还有着一支习惯于山地作战的军队,尽管是校阅厢兵序列,韩冈还是相信他们的表现不会太差。加上一部分西军,也将会南下——主要是曾经随王中正南下蜀地,平定茂州之乱的军队——两边合力,足以将不曾恭顺的当地土官狠狠地整治一番。   如果黄裳去了夔州路,借助自家的面子,自能先行收复一部分西军将校。有了这些本钱,在夔州路上,黄裳还是能够有所成就。   当然,与夔州路紧邻的梓州路,穷困与混乱的程度都差不多。但梓州路上,还有一个熊本在,跟这个熊本争夺位置,黄裳的资格实在太低了一点。   当今几位著称于世的帅臣中,熊本便是在平定渝州獠贼之乱一举成名。   其名望虽不能与韩冈、章惇、郭逵相提并论,但也是震慑一方的名帅。一旦四边有事,尤其是西南方向上,都会征求他的意见。   韩冈用烛台照着面前的地图。   夔州路的朝廷控制区,最南端是南平军【今南川】,而南平军稍东北一点即是黔州。黔州的州治在彭水,但黔州名下,还有地域远大于黔州的诸多羁縻州,就像韩冈当年在邕州,下面也是一片羁縻州。   黔州的羁縻州远在南平军以南,包括后世贵州的部分。而穿过这些羁縻州之后,便是大理。   太祖皇帝当年玉斧一划,以大渡河为界,宋兵自此不过大渡河。说是如此说,但大渡河南还是有许多部族听从朝廷的吩咐。那些夷族族酋,皆以得到朝廷封赠为荣,尤其是朝廷赐予的冠带衣裳,最为族酋们看重。   在西南这个战略方向上,韩冈的最终目标便是大理。想要实现这个目标,难度并不低。不过相对于北方边界,可能会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一个合适的练兵与拓张之地,是大宋不可或缺的需要。   收起了并不精确的地图,现在在韩冈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完成。   有第二次廷推,有进士科殿试的考题,还有制科御试的题目。   原本制科都是在中书门下考试,出题的都是宰辅,之后才改去崇文院,由此有了阁试。   这其实就是像太祖皇帝赵匡胤在礼部试之后,硬生生地加了一个殿试。阁试的出现,来自于天子对中书门下的不信任,加上削弱宰相权柄的想法。   在蹇周辅等阁试考官被驱逐之后,制科十科就需要进行改变。但在加以改变之前,不久之后的进士科殿试和制科御试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考试的问题很让人心烦。   不仅仅是韩冈在头疼,那些贡生更是心乱得厉害。   在礼部试的结果出来之前,许多对自己有那么一点信心的贡生,都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殿试做准备。   殿试的题目,来自于天子。但以向太后的水平,当然不可能给三四百名通过礼部试的贡生出题。依照过去的惯例,当天子不打算为殿试出题的时候,进呈考题供天子选择的,是政事堂的宰相参政们。   只是自从熙宗皇帝登基以来,将出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尽管是殿试,但来自全国各地、不同阶层的考生们,也是皇帝除了官僚体系之外,了解京城之外各地治政水平的唯一途径。只是为了了解新法的推行情况,熙宗皇帝都不会让宰相来剥夺他了解地方内情的机会。   但向太后决没有先帝的水平,尽管在她的治下,对外战争的表现远比先帝要亮眼,不过论起才学,她的确远远不能同她的丈夫相比。   气学的韩冈和新学的王安石,到底谁才能占上风,而太后又会偏向哪一边,这个问题困扰了太多的人。   加之制科阁试上几位考官因为开罪了韩冈,被发配去了西京,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影响到殿试考官们的评判标准,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礼部试中有没有韩冈的人?到底有几个?又是哪几位?   很多人开始去在五千参加礼部试的士子中,寻找来自于关西的那批贡生。希望在其中找到与韩冈有关系的人,以他为突破口,得到有关殿试的蛛丝马迹。   韩冈自然知道那些等待礼部试的结果的贡生们,正在慌张个什么。但他对此毫不关心,连看乐子的想法都没有。   在制科的御试之前,首先是进士科殿试。   由于被推荐人都进入了御试,韩绛、张璪都不可能与韩冈争夺出题的权力。而且在殿试的考题中,政事堂进呈以供御览的题目,韩冈也有参与其中的权力。   在黄裳被黜落之后,韩冈对谁能通过御试没有任何兴趣。而能够通过礼部试的气学弟子,数量也极为可怜。   韩冈现在所想的是怎么才能在考题中体现气学的观点。   韩冈所主张的气学,其核心是格物致知四个字。对个人能力,讲究经世济用。重实际,轻言谈,这是气学的偏向。相对于经术诗赋,更看重官员对具体政务的处理能力。   怎么才能在题目中反映出考生们经世济用的水平?不改变考题结构的话,想要达到这个目标很难。而想要临时改变,就要面临考生能不能适应的问题。   不过在临考之前,对考试的内容做大改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礼部试不可能,但殿试却有先例。   熙宁三年的殿试,考官们给考生发下了一部韵书,这本是为了殿试时的测试诗赋做准备,但赵顼上来之后,便发下了一道策问为题。   省试定去留,殿试定高下。能进殿试,基本上就是进士了,这时候改变一下考题,不会引起太多的愤怒。   有旧事在前,韩冈对此便有一些把握。   但到底怎么去做才更为合适,就是一件需要多费思量的难题。   灯罩中的烛花闪了又闪,韩冈终于提起了笔。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一)   这一日的天气不是很好。   都快到午时了,天光依然十分黯淡。   一年来,宫中已经将诸多殿阁旧时糊纱的门窗,都换成了玻璃窗,但文德殿内依然得燃起一支支巨烛,才能保证殿内的光亮。   这些手臂粗细的巨烛,在制造时都掺入了少量的龙涎香和沉香屑,燃烧后,香气便在文德殿中缭绕。   韩冈抽了抽鼻子,他对这种通过燃烧产生的香气,总是感觉有些不舒服。尤其通风情况又不算太好,龙涎香的香气就在殿内缭绕不散。   过去龙涎香还没有这么多,宫中也很少大方到在文德殿这样的大殿中,使用龙涎香蜡烛。   不过随着交州的大开发,还有国内海上运输的发展,泉州和广州市易司不仅多了白糖、棉布这类新特产,旧日的特产,如丝绢、瓷器、茶叶的价格也有所降低。来自大食的海商数量,在短短几年内就翻了一倍还多。市易司上缴的利润相应增加,来自海外的商品自然也多了许多,其中就包括龙涎香。   此外,龙涎香等海外商品增加,也有玻璃制品、香水开始自产的缘故。在过去,玻璃和香水这两类商品,在大食商人能够卖给中国的奢侈品名录中,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但是现在,原本一箱箱运来的货物,变成了一箱箱地运走。为了能够达成贸易,就必须增加其他商品的份额,龙涎香、象牙、宝石、香料,都被用来填补空位。   不过韩冈在他出版的笔记中,早揭开了龙涎香的真面目,不过是海中的巨鲸排泄出来的东西,勉强点说,可以类同于麝香。如果剖开大块的龙涎香,在里面能看见巨鲸吃下去的食物残骸。而在略早一期的《自然》中,也有人投稿,内容是研究来自西方的香料,在这篇论文中,也赞同了韩冈揭露的龙涎香真相。   随着龙涎香的真相被揭开,宫中内部对龙涎香的消耗立刻就变得少了许多。倒是臣子们,便能时常得到来自宫廷中的赏赐。崇政殿、内东门小殿等向太后常去的外殿,用龙涎沉香蜡烛的时候不断减少,而文德殿这样的大殿中,却不再吝惜使用贵重的龙涎香蜡烛。   女人总是有些洁癖。这点不足为奇。   但龙涎香的价格却没有因为被透露的底细有丝毫降低,依然价比黄金。这就像是麝香一样,麝香的出处知道的人不少——韩冈在书中提及龙涎香时,也顺便将麝香的来源也提了一下——但也没见麝香的价格降低过多少。   韩冈对龙涎香没有什么爱好,不过什么时候龙涎香的利益,高到让人们敢于出海捕捉鲸鱼,剖腹取香,那远洋海军的水手来源就不再成问题了。   在龙涎香气的笼罩中,一名内侍,又在陛前的白屏风上添了一笔。   这是大宋开国以来的第二次廷推。   在三年一次的进士科礼部试,和考官全数被逐的制科阁试之后,再一次成为朝堂关注的焦点。   经过了半个月,之前参与廷推的选举人中,有几位已经离开了京城,另有几位因为不同原因而不能参与,不过也有抵达京城的新人,今次参加廷推的总共二十五人。   选举人的面孔有了变化,报名参选的被选举人,也有了些许改变。   除去已经成为两府中人的韩冈,上一次落选的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无一例外皆参加了这一次推举。而另外一个,让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王居卿推荐了李承之参加了推举。   事前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之外,没人能想到在最有可能参加选举的沈括选择了放弃之后,李承之还会被推举上来。   李承之曾经担任过三司使,有着等同于两制官的资格,尽管他去担任了知贡举,不能参加廷推,可作为被选举人,如果不打算投自己票的话,完全可以参加进来。   依照尚未成文的推举条例,在被推荐出来的候选人中,推举出三人,供太后做出最后的选择。如果仅有三人参加廷推,廷推根本就毫无意义,不免受到非议。   韩冈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也许日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至少在现在,这一件新生事物必须得到保护,一直到成为可以延续下去的惯例。所以韩冈在李承之进入贡院之前,就已经与其联络过了,而王居卿那边,就更是简单,几句话的事。   不过李承之成为候选人,并没有改变韩党选票不足的现状。远远落后于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三人。即便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三人都选择了弃权,而不像前一次选举,约定好后互相投票,也没有让李承之的选票追近多少。   这第二次推举,也便由于报名者的缘故,显得波澜不惊。   这一回,曾孝宽的票数最高,吕嘉问、李定两人并列,与曾孝宽的差距也仅止于一票,而李承之居于末尾。   李承之因此被淘汰,票数最前的三人进入最后的阶段。   对于这样的结果,在廷推开始之前,很多人就已经预料到了。曾、吕、李这三人之中,究竟谁会成为太后挑选出来的幸运儿,才是人们猜测的目标。   向太后没有考虑太多,很简单地便选择了票数最多的曾孝宽担任枢密副使。   听到了这一结果,吕嘉问的脸色立刻变得精彩起来。因为不想太过显眼,而没有去争取选票,否则依照前一次的情况,他必然是第一。如果这一次,太后是以票数的高低来决定,那自己输得真是太冤了。   不过没人在意吕嘉问到底在想什么,再一次,知制诰就在文德殿上开始起草拜除曾孝宽为枢密副使的诏书。   章惇若有所思。   御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的旧日惯例,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   在连续两次推举之后,两府之中的新人,估计都会通过这样的途径成为宰辅中的一员。   没有惯例的辞让,曾孝宽在受命之后,立刻拜领了诏书——真要不想就任,在选举之前就可以推辞掉了,这时候再推辞,除了恶心人和自己成为世人的笑柄,没有任何意义。   这又是被改变了的旧日惯例。   不过新的惯例,不仅仅这一点。还有惊喜等待着殿中的所有朝臣。   在曾孝宽成为枢密副使之后,宰执班中又迎来了新的变动。   太后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苏颂可知枢密院事。”   比不上前一次,将韩冈从西府调去东府那样的突兀,不过苏颂的晋升,也的确没有半点先兆。   没有枢密使的时候,知枢密院事便是枢密院的主官。但有枢密使的情况下,知枢密院事要低上半级。   旧时,枢密院一把手、二把手的头衔,要么是枢密使、枢密副使,要么是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基本上不会混搭,在过去也只有过一次枢密使和知枢密院事同时在院的情况。不过这两年,随着吕惠卿任枢密使,章惇知枢密院事,反倒像是成了惯例。   虽说在去年的时候,吕惠卿因故改任宣徽使,章惇便从知枢密院事晋升为高半级的枢密使,加上担任枢密副使的苏颂和薛向,使得枢密院中的头衔,变得纯粹了一点。不过现在,苏颂就任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中,又重新回到了两套头衔并行的时代了。   看起来,太后是打算让苏颂与新晋枢密副使的曾孝宽拉开差距。不过连续两次廷推之后,先是韩冈,接着又是韩冈一系的苏颂,都得到了擢升,一个可能是韩冈得太后信重,另一个,也就是太后对新党有看法,希望借助韩冈来压制势力遍及朝堂的新党。   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而二,二而一。   新党势力虽盛,但死心塌地的成员并不算多,许多成员不过是趋炎附势,看见新党势大而来投,如果太后表明态度,要支持韩冈,驱逐新党,那新党的势力,立刻就能缩减一半。   韩冈、苏颂两人分据两府,同时将黄裳黜落的四位阁试考官都被请出了京城,太后打压新党的苗头越发地明显起来。   不过现在王安石还在朝堂上,以平章军国重事而镇压文武两班。以他在之前平叛一事中的功劳,太后就算再不念旧情,也不可能将他给逼出京去。   只要王安石还在,新党就不会倒。四位考官出京仅仅是小挫,从情理上说,三馆秘阁的官员参与修书,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调任西京,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相对于原来在皇城中的工作地点,的确是贬斥,但其本职并未更动,这样看来,更多的还是双方妥协了的结果。   此外落榜的黄裳,也有说法是他将会去边地就任,可能是去河东或是河北,不能通过制科,就打算用实际的功劳来体现自己的能力。   当事双方都离京出外,怎么看都不是韩冈大获全胜的结果。否则就应该是黄裳被特旨提入制科御试,而蹇周辅等人就出京监税去了。   不论是太后还想维持平衡,还是韩冈无意跟自家的岳父彻底拉开阵仗,新党的势力依然稳固。   只要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愿意冒险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大多数。   韩冈也不打算在近期内改变现状,他还没有足够的胃口吞下新党倒下之后留下来的蛋糕,要是被外面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家伙抢去,就太让人糟心了。   结束了廷议,从文德殿中出来之后,先恭喜了苏颂,顺便又连带恭喜了曾孝宽,在往崇政殿的路上,韩绛凑了过来,“玉昆,你拟定的那几条策问,老夫之前看了,怎么觉得不对啊。”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二)   “不对?”   韩冈微微一笑,觉得不对就对了。   他拟定的那几道题根本就不能算是策问,韩绛用看策问的眼光去看这几道题,当然感觉不对。   “韩冈拟定这几道题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想法放在里面。”韩冈坦然相承。   韩冈的回答,正在韩绛的意料之中。   让韩冈去拟定考题的时候,韩绛本来就是对他将气学观点融入题目之中,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心理准备。   以如今气学、新学相争的局面,韩冈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所以他和张璪才没有与韩冈争夺拟定考题的机会。   进士科省试、殿试的考题就是士林中的风向标。   其中决定贡生是否能金榜题名的省试更重要一点,也是接下来的三年里,天下士子都需要揣摩精研的方向。   而殿试的考题对朝臣的意义更大一点,这代表着天子目前最为关注的重点,也明示了近期的政治风向。   韩冈要体现气学的特点,将气学的影响力推广到天下,进士科的殿试考题,就是近期内他所能拿到的最好的机会。   不过韩绛没想到韩冈会这么出题,看到这几道题目,蹇周辅会甘心去洛阳吗?   “但这几道题的确不适合做策问啊。”韩绛叹道。   策问,是天子问政。是要考生们从朝廷的角度来看问题,然后向天子建言,该如何去处理策问中提出的问题。   熙宁三年议变法,熙宁六年问阙政,到了九年,殿试的内容就是跟北方与西北的敌人有关了。   说的是大局,议的是天下。   而韩冈所给出的题目,却是具体到地方上和京中百司内的政务,将之拿出来要求贡生们进行分析。触及到实务,却与过去的策问完全不是一个模式。   即便这只是初步尝试拟定新题,之后真正殿试中的考题肯定不会与现在一样,但也未免太过超乎想象了。   在太后无法亲自拟定题目的时候,由臣子们所进呈的考题,不应该过于别出心裁,甚至应该为了避免成为士论的焦点,为人所攻击,还必须平庸一点。韩冈却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到这些。   “相公,考试的作用在于简拔人才。韩冈之前之所以对蹇周辅等四人给黄裳的考题有所非议,便是因为这样的题目根本不可能选拔出作为边臣的人选。”   “玉昆,你这话的确没有错,但体例亦当注重。”   韩冈偏过头,用余光扫了下后面,其他的宰辅都十分明理地离得很远,让韩冈与韩绛可以没有太多顾忌地说话。   走了几步,他轻声问道:“殿试不一定只能是一道题吧?”   ……   韩绛和韩冈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章惇在后面盯了几眼之后,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了一些。   除了殿试的考题,应该不会有别的需要在路上就讨论的问题了。   更重要的,是方才迎面来风时,章惇听到了前面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尽管很模糊,不过已经足够用来确认了。   韩冈想要借以发扬气学,他的目标不可能仅仅是殿试,之后的御试也肯定不会放手。   不知在他的主张下,会将殿试的考题变成什么样。   如果韩冈所出的试题不能服众,对前两天还坚持将蹇周辅等人赶出京城的韩冈来说,就是最大的讽刺,对气学,也同样是一个打击。   当然,要是太后自此之后,一直都坚持让韩冈出题,恐怕也没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前途,而与韩冈的考题顶撞到底。   章惇扬了扬眉,他发现,又走了几步之后,韩冈和韩绛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   到底说到了什么?   对韩绛与韩冈的对话,章惇想多多少少地了解一些,不过这一回,不论风怎么吹,都没有迎面而来的风向,章惇也便没能再听到前方两人的议论。   ……   “……当然。”   停了片刻,韩绛点头,明白了韩冈的用意。   在熙宁三年之前,进士殿试要为诗、赋、论各一,更早一点,是只有诗赋各一,而没有论。熙宁三年的殿试上,才变为了纯粹的一道策问。如今从一题再变回两题,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也许对考生们来说是大事,但在体例上,没有问题。   “但既然有两道题,便会分出轻重。”韩绛边走边说,“昔年殿试上需为诗赋论各一,其中以赋为重,论次之,诗最末。只要赋写得好,诗、论即便仅仅中平,也能拿状元。反过来说,赋中有过,就算诗、论再佳也无济于事。玉昆你的岳父,就是在赋中写了‘孺子其朋’,因而丢了状元。你岳父当时写的论与诗,事后流传出来,做了状元的杨审贤比不了,可一样没用。”   韩绛说着,笑了一下,“这个例子其实不太恰当,仁宗皇帝阅卷前,令岳还是被排在第一的。不过本朝多少状元,皆是以赋夺魁,远的有王文正曾的《有物混成赋》,稍近的也有章衡的《民监赋》,恐怕玉昆你也听过、读过,而以诗、论夺魁的,玉昆,记得几个?”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下走在侧后半步的韩冈,就见韩冈默默地摇头。   韩绛莞尔一笑,能教训韩冈的时候当真不多,“玉昆,如果你想要多加一道题,这想法虽好,但恐怕就会变成诗赋论的翻版,考官与考生,都只重其一,另外一题,就不会太用心。”   “韩冈另有一点浅见,想供相公参考。”韩冈胸有成竹,解决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以韩冈所想,不如以百分为满分,两道试题或六四,或七三,又或各居其半,待判卷之后,将两道题的得分加起来就是,总分高者优胜。这样给进士排序也简单。”   后世考试,韩冈经历得太多,一个百分制,就能解决韩绛的问题。只要将他所出的题目,折合进总分中,看哪个考生敢于放弃其中一题?   就算是三七开,韩冈的考题只占三十分,但对于考生们来说,另一道题做得再好也只可能拿到七十分,少了这三十分,或是只拿到了十几分,就不可能争得过两道题都拿到九成分数的对手。   ……   苏颂离开前面的章惇有着几步的距离。   一直以来,苏颂都没有打算缩短这个距离。   对他来说,成为知枢密院事,是一个意外。不过苏颂并不清楚,对韩冈来说,这算不算是一桩意外。   太后对韩冈的信重,长了眼睛就能看见。不过要说韩冈在太后面前,推荐自己成为知枢密院事,倒是不好说了。   这一次的晋升,名义上是有了变化,算是枢密院的两位主官之一,但在实际上,与之前做枢密副使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比章惇要低上一点。   从这一点来说,韩冈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除了俸禄等事上,苏颂的权柄和待遇与之前别无二致,以韩冈的性格,肯定不会这么做。韩冈现在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为了一个虚衔而与太后商量。为此耗费太后的信重,更加不值得。   而且韩冈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尽管最近并没有与韩冈商议过,不过之前韩冈乘机发落蹇周辅等四人,苏颂已经从中看到了一点苗头。   既然以考试题目不尽人意为由赶走了蹇周辅,那么以类似的理由,顺便插手进御试和殿试的考题中也就是顺理成章。   借助考题推广气学,韩冈会怎么做,苏颂也能想到。   不过他就是不清楚,韩冈想要在考题中体现的是张载的观点,还是韩冈他本人的见解。   苏颂对张载的观点,并不是完全赞同。而对韩冈的想法,苏颂却觉得合理处甚多。比起张载一系列的著作,韩冈对自然的研究,更合他的胃口一点。   望着前方,稍稍分了前后的韩绛与韩冈,苏颂觉得韩冈应该不会犯错。   ……   “……还是玉昆你想得周到。”沉默地走了一阵,韩绛点头,他已经想通了韩冈的提议,的确有其效力,“不过玉昆你另外打算出什么题?”   韩冈已经出了不像是策问的策问,难道还能再出一个论不成?倒还真不是没有可能,韩绛想着。   气学之中也有对经义的诠释,通过论来对这些诠释进行传播、发扬,不失为一个很有想法的主意。   只是韩冈如果当真这么去做了,大概就能看见他的岳父、自己的老朋友大发雷霆的模样了。   这样的改变,比起之前清理了蹇周辅等四名考官,更能挑动王安石的脾气。   韩绛都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场面,只要韩冈真的这么去做了,结果多半会如此。   但韩冈却是摇头,“韩冈想要出的题目,就是这一类。至于策问,就请相公多费心了。”   韩绛闻言,脚步一顿,惊诧地看着韩冈,“玉昆?……”   “策问当然得另出。韩冈一开始就这么在想。”韩冈低声对韩绛道,“方才相公也说了,这几道题不能算是策问。”   “不是策问,又是什么?”韩绛不解地问道。   “子曰,申而论之……申论!”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三)   直到走到崇政殿前,韩绛还在考虑韩冈他所创设的新体裁。   不得不承认,换了一个名目之后,再回想起那几道题,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   没有了那种对不上的错位感,虽不是策问,却的确能有评判考生才学、眼界和应对的能力。   但这所谓申论,古之所无。只能说是有近似的文章。   既然是论,肯定是以议论和评价为主。在史论中,《六国论》《过秦论》这样就历史变迁进行论述的文章,也有就历史上某一件具体的事件,或某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进行议论的文章。   在史论之外,也有针对经义中的某一条某一句的议论,还有对于现实事件的评论——许多奏章就是如此,尤其是御史们所上的弹章。   让申论引申的事件,都是本朝近事,但韩冈在题目中,除了评论之外,还要求考生对具体的事项给出自己处理的意见。   这就近乎是明法科的考题,要让应考之人,对题目中给出的几桩案子,做出判决并写出判词。也类同于释褐后身言书判中的判,要对官衙中的具体事务进行处理。   这样看来,就是论和判两种题材的结合。   换个角度来看,有些朝臣也的确会将奏章写成这个样子。而这么写出来的奏章,也的确比较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为宰相,韩绛一般也比较喜欢看到这样的奏章,论断和处理办法一起都给出来了,看着就爽快。不像有些奏章,总是云山雾罩,要在其中寻找实际内容,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让新科进士们提前做一回朝臣,这也没什么不好。未来的一二十年后,他们少不了会遇到要写奏章进呈政事堂的情况,一篇申论正好可以让他们了解该怎么写奏章更合适。   的确是气学。但不是与新学争夺对经义诠释权的气学,而是以经世济用为目标的气学。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策问,仅仅是申论的话,必定会惹起一番争议。但有了策问,再加上申论,非议就会少一点了。   就是那个一百分不好说,同样是新创,不知考官们能不能习惯。   更有一点,这两题,到底该怎么划分?   ……   韩冈对于申论这个新定名的体裁没有太多的想法。   说句实话,他当年在殿试上所写的文章,已经近乎于申论了。   类似于申论的文章,韩冈每天都能看得见,现在只不过是给个名号罢了。   作为考题的内容,诗赋、经义都不可能评判出考生的治政能力。策问虽能看得出考生的眼界,实际上也是空对空。申论虽也是空对空,好歹还有些实质性的内容。   将自己的打算,透露给韩绛之后,韩冈暂时没有别的想法了。现在拿出来的题目只是作为范例,真正的考题,要到最后才会交出去。   跟随韩绛的脚步,走近崇政殿中,没有等待多久,太后的銮驾也抵达了殿内。   尽管刚刚结束了廷推,但新晋的枢密副使曾孝宽,并不是今日议事的重点。   说起来,今天并没有什么大事需要讨论。   一件是来自于朝中的奏章,请求太后指派宫人为西域将士制作春衣。并希望由此形成定制。冬日制春衣,到秋天时,再让宫人为西域将士制作冬衣。   在奏章中,说明了在西域,一年一件春装、一件冬装,完全不够使用,由宫女为他们制作第二套军服,自然能大获军心。同时奏章里面还引用了好几条汉唐旧例,为自己的提议做注脚。大概是想引起太后的兴趣,奏章里面还附上了有关唐明皇的那条轶闻。   由宫女为前线的将士制作征袍的先例不少,不用追溯汉唐,本朝其实就有。这件事也并不大,之所以要上书太后,只不过是因为宫内是太后自己掌管,政事堂不能插手,否则直接就在韩绛、张璪、韩冈这边给批下去了。   之所以需要讨论,是因为韩冈对此表示反对。   向太后对此大惑不解,若是别人反对倒也罢了,在西域征战的可是西军,领军的又是与他关系亲密的王舜臣,怎么也不该是他出面反对。   “参政,马、步禁军虽本有春装、冬装,但都只有一套。西域苦寒,又是征战不断,一套肯定不够用。”   说起军服,殿上没有人比措办过多年军需的韩冈更加熟悉,他当然知道西域那边对各种军需物资的渴求,其中绝不会缺少军服。   并不是因为被克扣——因为官吏与喝兵血的问题,很多部队的军服时常被克扣,但因为当时西北战事不断,要是冬衣下发不及时,很容易就闹出兵变,不知要拿去多少人头来抵账,没几个蠢货会将手往这里面伸。   而是因为征战在外,衣袍的磨损会大大增加,一件能穿半年的好衣服,在外出后,能维持一个月就不错了。   但韩冈还是反对让宫人制作军服。   “臣不是反对加赐征袍,而是想知道,征袍由宫人制作,会不会给予报酬?”   “报酬?”向太后稍稍愣了一下,“……会有些加赐,平常都是有月例的,宫人闲下来也都会做女红,只是让她们改去做征袍。”   换作别人,多半会认为韩冈担心太后会趁机多给宫人酬劳——随时提醒宫中俭省,也是臣子的本分——但太后这一回倒是理解对了,韩冈不是担心给钱,而是不给钱。   “陛下明鉴,虽说有加赐,但应该比不了做女红的收入。要是一次两次,尚无大碍。但常年累月,宫人岂不怨?人若有怨,又岂能长久?太后心念西域将士,加赐衣袍,诚为美事。若因此而使宫人生怨心,又为不美。”   宫女不是闲着没事就勾心斗角,绝大多数的宫人没有太多的闲暇,各有各的事情要忙,闲下来也会做女红。   她们手上的一些零用钱,光靠俸禄不够,赏赐也不会多——就是后妃都是按月拿钱,偶尔收一些来自宫外的礼物,还要提心吊胆被人打小报告,哪有可能一赏几十贯、上百贯?——都是要靠人将自己的作品带出宫去发卖,然后再将钱带回来,或是直接托人换成胭脂水粉、绸缎饰品之类。   突然间要她们做白工,最多给点象征性的好处,损失了大量潜在的收入不说,还要一年两次,年年如此,哪个不会抱怨?   西域的大军若是生怨,对处在深宫中的太后并无影响,可若是身边的宫女们生怨,威胁性就大了。   “吾明白了,参政顾虑的是。但西域的军袍怎么办?”   “一方面可以让宫人制作,只要给予与市价相等的酬劳。另一方面,出征西域的大军,下发给士卒们的羊裘,可以不用收回。”   “什么羊裘?”   “禀陛下,朝廷因塞下苦寒,至冬日,便会在军中赐下羊裘,人各一领。至春暖便拘收,修补后收入库中,以待冬日。”   西北军中,朝廷发下的羊皮袄,并不是就属于此人,而是跟甲胄、兵器一样,都是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韩冈的意思,可以将所有权也给西域军中。   “这些不够吧。”   一件羊皮袄,向太后不觉得能顶多少年。   “的确不够。但首先还是要先保证一春一冬两套军袍的质量。朝廷下发的衣袍,往往不中格,或轻薄短小,或容易朽烂,总之不尽人意。”   “此事当严查!”向太后断然说道。   “陛下圣明。”韩冈行了一礼,然后又道,“此外还有一事。”   “参政请说。”   “皇宋广有万邦,南北、东西皆有万里之遥,各地气候不一,方今京中花开正艳。西域道上,积雪则尚未消融。而在交州,却是四时如夏。”韩冈停了一下,“《礼记》中的《月令》这一篇,说的是四时,却也只在黄河南北一带合乎时节。譬如邕州,四时如春,冬季亦无深寒。交州则是四时如夏。自陇右向南,在高原之上,吐蕃人世居之地,又多有积雪终年不化的峰峦。四方月令,多迥异于中原,却皆是‘莫非王土’。”   “参政是想说各地气候不一,所以下发的装束也得视地域有所变化?”   大概是与衣服有关,向太后显得十分敏锐。   “正是。”韩冈点头,“至于究竟如何依照地域变化,臣请陛下交由有司负责,再交由专人剪裁。”   “就依参政。”   韩冈口中称颂,又行了一礼。   韩冈比较希望能在京城中就设立成衣舍,专门裁剪成衣。如今市井中也不是没有卖成衣的店,不仅有,而且还不少,不过基本上都是旧衣,当铺就是其中最大的来源。而新衣的成衣舍,实在很难生存。不过换成是为军中制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布料,衣袍还是以棉布最佳,丝绸往往不堪用。”   韩冈话音未落,向太后立刻说道,“参政应该知道的,棉布很贵。”   “普通的棉布如今已与丝绸等价了,而丝绸做不到棉布的结实耐用和保暖。”   如今的江南,也开始种植棉花,衣被天下的松江,即将出现在大宋,这就是韩冈和他手中的雍秦商会,必须要面临的问题。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四)   “……参政可是想要让棉布代替绢帛做军袍?”   见韩冈说得言辞凿凿,向太后沉默了片刻,才再一次向他确认。   “正是。”韩冈很肯定地点头,“棉布比丝麻更厚重,比丝麻更细密,比丝麻更加耐用,比起绢帛做成的军袍,棉布军袍更为持久耐用。”   “但朝廷要将下发诸军的成衣和衣料换成棉布,那可要数百万匹之多!”   大宋的马步禁军,无论是冬衣,还是春衣,除了脚上的麻鞋之外,其余从里到外,几乎是绢绸所制【注1】。   三衙中的上位禁军,自都虞候以下至军士,每年得到的制作军袍的衣料,多的有白绢三十匹,少的也有绢或油绸六匹,另外还有丝绵、麻布和裁衣钱。中下位禁军,每年多也有绸绢六匹,丝绵十二两和随衣钱三千。同时厢军也都有衣料下发,春冬两季衣料加起来也有两匹到四匹。   天下禁军、厢军加起来有百万之数,每年耗用在他们身上的绢绸多至五六百万匹,如果都改成棉布,得将天下的棉布产量都搭进去才差不多。   “没有必要将所有的衣料都换成棉布,当下棉布的产量也支撑不了,只要先以棉布代替做披袄和外衫的那部分衣料,就近供给产地附近的禁军,那还是可以支持的。至于其他各处,可以先从棉絮开始,看看军中的反应——用棉絮代替一部分丝绵,棉絮、丝绵各半。”   “棉絮倒是可以。”   丝绵就是没有纺成线的蚕丝,如今下发给军中,是作为冬衣的里料。换成棉絮,依然可以做冬衣里料。   世所共知,棉絮和丝绵同样保暖,而棉布如今是奢侈品,至少是稀少的贵价货,以棉絮代替丝绵,不用担心军中有人反对。而且军中的丝绵通常是烂茧坏茧抽出来的丝絮,也远比不上正常轧花清理过的棉絮。   “棉布就近供给,那就只有西军了,参政,是不是?”   太后的声音中依然带着迟疑。就是太后也知道,韩冈的提议,对棉布商决不是一桩好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朝廷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买家。   看到一个行业有暴利,如果转运贩售没有太多麻烦,又易于控制,朝廷往往就插足进入,手中拿着的武器名叫“专利”。   盐铁的专利就不说了,从汉时起就在朝廷手中,汉昭帝时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们争议盐铁专卖的《盐铁论》,是如今儒生们的必修课。   盐铁之外,比如矾业,比如酒业,再比如茶业,如今都是给朝廷包下去了。   若是那些难以控制的行业,比如海外贸易,就是和买。但凡海外商船抵达各地港口,市舶司便会先从其中征收两成的税额,再将其中有利润的海外商品以平价强制收购一部分,剩下的才允许发卖。   而民间生产出来的丝绢,朝廷除了惯常的税收之外,也常常以和买的方式,以低于市价的价格从百姓们手中强制收购。在全国各个丝织品产地,和买已经成了一项税收,压在当地每一户百姓头上。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需要按时被和买丝绢的百姓,都会设法用最少的生丝,来织出长度宽度都合乎规制的绢帛,然后再敷上厚厚的粉,让重量也能够达到标准。这样一来,只需要给来和买的胥吏递上一点贿赂就能过关。而这种由朝廷买下来的丝绢,由于太过单薄,不能裁剪成衣,又很容易损坏,各地仓库常常会爆出一次性有上万匹丝绢因朽烂被废弃的消息。   可尽管和买制度弊病丛生,新法推行有年,却也没能将之改变。朝廷总有办法来将损失转嫁出去。   既然就算朽烂了的粮食都能当成口粮配发给军中——曾经有过官府拨发军粮皆是黑米而惹起兵变的旧事,所谓的黑米,就是烂掉的大米,至于此事如何解决,则很简单,官府将下拨军粮改成黑米、白米各半就解决了——那么轻薄不堪使用的丝绢照样能发下去当做军饷,只要还没有彻底朽烂。   而新法推行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富国强兵。和买制度没有干扰到国库收入,而废除和买丝绢反而会让国库收入锐减,新党当然没有动力去改变。虽说百姓和士兵受到损失,可百姓纵使被盘剥也还能过得下去,而另一边又多是厢军,闹不出什么乱子,谁也都不会去在乎。   和买的弊病尽人皆知,所以韩冈此刻在崇政殿上,推荐棉布代替绢帛成为军服的衣料,而且他家里就是陇右最大的棉布商,棉行行会使得韩家与熙河、秦凤各大世家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另外还有熙河路山中的蕃部,以及甘凉路上开始种植棉花的汉蕃各部,但在殿中所有人看来,韩冈绝不会是在推销自家的商品。   跟朝廷做生意,这是疯了才会有的想法。想也知道,一旦棉布成为朝廷指定的军服材料,朝廷是绝对不会以市价收购,而绝对会选择和买。就算是贵为参知政事的韩冈,也不可能让朝廷放弃和买的方式。   就算一时间可以在和买的价格上做些文章,让当地百姓可以得利,但时间一长,一代代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侵占越来越多,加之物价的改变,会让这和买之制成为百姓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锁。   韩冈这是不想回乡了吗?一旦太后接纳了韩冈的提议,棉行中的成员,都要把他恨到骨头里。   还是说他有别的想法?   上至王安石、韩绛,下至刚刚得授枢密副使一职的曾孝宽,都觉得韩冈不会作茧自缚。   “当然有西军。”韩冈一口应承下来,“关西苦寒,朔风一起,寒意侵骨,丝麻织物一向不能御风,而军中所发衣料更是如此,将外袍衣料换成棉布,也可让戍守在外的将士得以安度寒冬。”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继续道,“另外,据臣所知,如今江南也开始种棉织布了。”   原来如此,章惇恍然,这是为了排除竞争对手吗?   不过章惇立刻又疑惑起来,说起周边军旅,关西的禁军数量,可不是江南能够相提并论。关西的军力极盛时接近四十万,占去了全国兵力的三分之一,如今再怎么削减,其中禁军也不会少于十五万,而江南诸路的禁军,加起来也没三万人马。   杀敌一千,自损五千,兑子也没有这般兑的。   不过章惇转念一想,又想到了缘由。   当西军都开始穿戴棉布衣袍,一贯自视极高、看不起外路土包子的京营禁军又如何甘愿穿一身廉价的丝绢让人笑?到时候闹起来,朝廷为了安抚他们,必定要从江南和买——关西的棉布已经提供给了西军,当然不可能再冲他们下手。   当京营禁军这班赤佬都穿戴上了棉布军袍,恐怕朝廷中的官员,也会要求朝廷将下发的丝绢换成棉布……   不……不是恐怕,应该是肯定。   章惇心中对自己说着,官员们的德性,作为西班之首的他最清楚不过。   京城中的大小官员,文武两班和宗室、内侍加起来近万,他们每年需要赐予的衣料,同样是一笔大数目,而且他们对于衣料的要求更高。当他们开始请求朝廷赐予棉布衣料,朝廷将目光转向西北的时候,韩冈就完全可以以关西百姓无力支撑而为之坚拒。   任谁都知道,西北穷而东南富,西北叫穷,人人肯信,而东南叫苦,得到的只会是讥笑。   章惇啧啧暗叹,韩冈这未雨绸缪的心思,可是盘算得够深远的。   韩冈也的确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一方面,以棉纺产业日渐扩大的现状,迟早会成为朝廷征税与和买的对象,既然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与人喋喋于朝堂之上,还不如现在将整件事控制在自己手中。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东南方向上的竞争者。   对于来自于东南的竞争,雍秦商会中的核心行会——棉行的成员们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他们的心理准备,依旧远远比不上即将面临的威胁。   衣被天下四个字,从字面上就可以了解到棉花成为江南主要的经济作物之后,将会对世人的穿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且那还是单指松江一府,也就是如今的秀州【今上海、嘉兴】北部区域的生产能力。   注1:宋代的军装分为春冬两式,马军、步军各自式样不同,每年有时会下发成衣,更多时候就下发布料和丝绵里料,着官兵依照体例自行裁剪制作。   据仁宗天圣七年大理寺裁定的诸军衣装供给标准的规定:   春衣:   马军七事:皂绸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紫罗头巾、绯绢勒帛、白绢衬衣、麻鞋;   步军七事:皂绸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紫罗头巾、蓝黄搭膊、白绢衬衣、麻鞋。   冬衣:   马军七事:皂绸绵披袄、黄绢绵袄子、白绢绵袜头裤、白绢夹袜头裤、紫罗头巾、绯绢勒帛、麻鞋。   步军六事:皂绸绵披袄、黄绢绵袄子、白绢绵袜头裤、紫罗头巾、蓝内搭膊、麻鞋。   以上是“不系军号”军服,并不标示部队番号。   另外还有“系军号”军服,如捧日、天武等军的绯绸衫子,神卫、渤海等军的紫绸衫子,龙卫、吐浑等军的紫施衫子,而御前班直,更有锦袄子、褙子和皂罗珍珠头巾作为“系军号法物”。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五)   区区一府之地,就能达到衣被天下的等级,这绝不是西北各路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绝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依靠棉行内部同进共退而带来的规模上的优势,将一个个势单力薄的对手,挤出局去。   江南富庶,土地膏腴,粮食的亩产量往往三倍四倍于西北,加之江南的田亩数量也远不是千丘万壑的陇西可比,若是这样的田地转种棉花,天下棉布的产量翻几倍十几倍都是可以想见的。   高等级的陇西棉布,如今在京城市场上的地位,大约是寸布寸金的蜀锦那个级别,而普通一点的棉布,也相当与上品的丝绢。   即便如今市面上还有其他地方出产的棉布,不过从规模、品质、种类和口碑等各方面,都远远不如陇西棉布。所以陇西棉布才能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地位。   与品牌优势带来的高昂售价相比,棉布远比丝绢还要低,甚至因为半手工半机械化生产还低于麻布的生产成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一旦江南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以其土地数量和种植条件,很快就会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简单的品牌效应,根本抵不过数量上的优势,当棉布不再成为数量紧缺的奢侈品,而与麻布规模相当,陇西棉布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就是因为了解到陇西在生产上的客观条件的不足,早在棉行成立伊始,一方面就对行会内独有的织造技术严防死守,严格防止外泄,并不断投入巨量资金,对织机、纺机、轧花机等有关棉布生产的机械进行研发和改进,让外泄出去的技术无法追及,另一方面,便开始对天下各路所有可能种植棉花的地区,展开监视。   将西北的特产运去天下诸路的关西棉商,都会将各地的见闻传回家乡,尤其是出现竞争者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立刻就会引发行会内部的高度关注。   韩冈之所以能够随时了解到各地棉花的种植情况,乃至于各地的商品价格的变动,正是来自于棉行的通报。   江南早几年就开始种植棉花,但棉花生产开始上规模还是去年的事,当去年年末,江南自产的棉布打到了十万匹的规模后,韩冈这里就不断收到来自棉行内部的请求。   很多人都希望韩冈能将敌人扼杀在摇篮中,但韩冈自己最清楚。他对江南的棉纺织业,能够做到的只有拖延,想要扼杀根本不可能。皇帝都做不了快意事,更别说韩冈这个参知政事了。   以韩冈的地位,他想要压制江南的棉花生产,的确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也是棉行想要他去做的——那就是粮食。   棉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又不像是桑树可以长在不适宜耕种的山坡上,天然地就要与主粮争夺田地。   来自于东南诸路的纲粮,攸关京师的粮食安全问题。如今每年已经接近七百万石的纲粮,若有个闪失,京师都要大乱。   如果江南粮食生产不足,纲粮就有可能不足,东南各路的常平仓也会无法补足缺额。一旦遇上大范围的自然灾害,东南各路就会成为火药桶。   在京师百万军民皆仰食东南的情况下,朝廷当然不会允许东南诸路有太多田地转产棉花。   在韩冈的眼中,粮食安全自然要比棉花更加重要,但在高额利润的引诱下,朝廷即使下达禁令,也无法阻止江南田主的向利之心。   更别说那些出身江南的官员,必定会为自家的利益而拼命阻止禁令颁布和执行,而地方上执行实务的吏员,也必定会出工不出力。   棉花的种植技术不可能不外流,江南也还有稻棉轮种的可能。只是在耕地上,江南不如西北多牲畜,但完全可以以人力替代。   政治手段,尤其是缺乏执行力的政治手段,根本不是经济规律的对手。从各种角度来看,江南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已经成了定局。   现阶段只有朝廷的和买手段来威胁,才能够在几年内稍稍延缓江南开发棉纺业的脚步。   而对江南发展棉纺业的另一个阻碍,就是棉种问题。如今的棉花品种,对江南当地的气候能否很快适应,其实还说不准。据前往江南的不少行商探查得知,当地棉花的亩产量,现在普遍比陇西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一点。   以江南的自然条件,棉花的亩产量尚不及陇西,可见棉种问题没有解决这个猜测,并非无的放矢——不过既然历史上江南地区能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棉布生产中心,棉种问题不可能困扰江南太久。   在朝廷和买的威慑下,棉种的问题解决之前,来自西北的棉商们还有几年的时间可以供他们准备。   在韩冈看来,想要与江南棉产业相竞争,必须做到两件事,一件事是降低成本,另一桩则是扩大规模。然后才可以做到与江南一较高下。   扩大规模,首先就是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   由于棉布通行于世,棉行这个区域性的行会,影响力早已扩大到全国。   而以棉行为核心的雍秦商会在襄州,以及襄州至京城这一线的商业圈中,有着很重的分量,尤其是仓储转运,在襄州是独家买卖。这两年,从京城和襄州这两个中枢节点,同样将势力探伸到全国。   但棉花产地,依然局限在西北。其中熙河路发展得最好,秦凤次之,甘凉、宁夏则是刚刚起步,而在天山南北,适宜种植棉花的地方甚至更多,在种植规模上,西北还有很大的开发余地。只是由于地域广大,棉花和棉布的运输,要占去大量的成本空间。   这就使得棉行必须同时推进先进的织造工艺,在制造成本上压倒竞争对手。   新式的棉纺织技术,各色机器,甚至还包括蒸汽机在内,韩冈将每年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研发之中,而在他的引领下,同时也因为尝到了甜头,棉行的成员也都没有吝啬通过棉布赚取的收入。   有了机器,现在在棉纺工场中,织造的效率能够做到几十倍、近百倍的提升。   棉花的轧制,棉纱的纺成,棉布的织造,在西北都已经在使用机器,减少了大量的人工,适应了西北缺乏人口的状况,同时也降低了大量的成本和时间。   这些纺织机器,以巩州为中心,从外到内,技术水平不断提升。巩州的几家棉纺织工场中所使用的机器,已经不是间谍看上一阵就能将技术给偷走的水平了。   就是拿到原型机,想要一模一样地模仿出来,都不是江南的一家一户能够做到的。至于江南的田主会不会联合起来,这并不是需要担心的事。大户开办织机工场,小民则种棉纺纱,这样的分工合作,符合江南田地零碎、地主家的田地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特点,但与一家一户都能有上百亩连片田地,大户更是阡陌相连的熙河路相比,缺乏工业化的源动力。   只要将这些机器继续改进,西北地区的棉布产业,只会遥遥领先于天下各路的竞争者。   现在困扰织机进一步发展的就是动力的问题,水力、畜力是机器动力的主力。而蒸汽机,韩冈都不指望能够在十年内看到成果。   另外在织造机械的研发和修改之外,棉行内部还在集资实验种植各种棉花,试图从其中培育出更好的良种来。而在事前的约定中,出产的种子只供给所有行会内部的成员。   这也是西北棉纺织业的优势之一。   不过对手不仅仅是江南,河北方向上也会有问题。   河北种植棉花有着很大的希望,尤其是沧州。   沧州靠海,面积广大,基本上都是平原。只因为土地偏盐碱,才没有多少人来落足。   而且在河北,不仅仅是沧州,河北东路临海诸州都有很大一片荒地,那是因为水患和近海双重因素造成的结果。   但棉花耐得住盐碱,正是种植在当地最好的作物。   有了各地同时推广棉布,其取代丝绢,成为国内的主流织物,韩冈的想法也许在十年内成为现实。   ……   京城的风中带着暖意,完全是春天的气候了。   韩冈在殿上的提议,已经得到了太后的应允。而猜到他本意的也有好几个,章惇在出来后,就冲着韩冈摇头了好一阵。王安石也是投来冷淡的一瞥。   道路上,在头上带着花的人也多了起来。京师之中,无论男女老少,都有拿着花做头上饰物的习惯。   对京城中这样的风俗,韩冈并不喜欢,看着不顺眼,想起自己曾经不得不簪花,越发地心中有抵触。   但新科进士簪花是从唐时便开始的习俗,探花郎之名,也是此中而来。有世所称羡的进士引领,想要改掉簪花的风俗,可是难得很。   韩冈自己都带过花,又怎么去干涉多年的习惯。?   骑着高头大马,韩冈从大街上招摇而过,往家的方向过去。   一路上,韩冈看到了不少士子避让道旁。   已经接近礼部试发榜的时候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六)   礼部试虽然早几天就结束了,但韩冈估计还在贡院里面的李承之、蒲宗孟没有心情去感受春天的气息。   也不算是估计了,几千份考卷能让考官们忙到连分心的时间都不会有。   再有三日就是发榜的日子。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别说排定名次,就是阅卷的工作也还没有结束。   韩冈也曾经与做过考官的张璪等几位聊过做礼部试考官的旧事,一打开话题,张璪就大倒苦水。   胥吏刚刚捧走一摞子考卷,面前就又放上一摞子考卷,旁边还有名小吏捧着一摞子考卷,一天下来,都不见有个停歇。这差事苦啊,吃饭的时候都得看卷子,一辈子做官,不管在哪一任上,一年的辛苦都比不上贡院里的那些天。   若是在过去,唐朝的时候,还可以弄个座师门生的关系,传一传衣钵,不说日后在朝堂上一呼百应,自家儿孙的未来多少也能有个照应。但太祖皇帝弄出个殿试后,现在都是天子门生了。光靠事后的那点赏赐,这小一个月的膘丢得都不值。不过说这话的就不是张璪这样正经的知贡举,只是因为上一科的名次高,而被调去做过详断官,想着巴结韩冈,才说这些看似掏心窝子的话。   一般礼部试,除了知贡举由朝廷指定,底下的考官中,有很多都是从上一科排名前列的进士中挑选。韩冈本是进士第九,也有资格担任,不过熙宁九年的时候,他的地位做同知贡举都够资格了,当然不可能去做什么初考官、覆考官、详断官去。   对于今科礼部试的结果,韩冈没什么兴趣,只有殿试的考题,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从街上回到家中,韩冈接待了几个官员,就是自己的私事时间,一直到了晚上,才命人送了顺丰行新到的大掌事出去。   有关朝堂上对和买棉布的决定,包括具体的内情,韩冈将会通过顺丰行详细地告知乡里。   拿出部分布匹交给朝廷,并不是韩冈的独断。但凡有点见识,都知道朝廷肯定要抽棉布的税,而且还会加上和买。   想想朝廷连麻布、葛布这种便宜货都不会放过,广东、广西那样的蛮荒之地也要收税,又怎么会放过陇右路上的棉布?   旧熙河路这几年的宽松,是仗着是新复之土的缘故,连续多年需要缴纳的丁税都被天子诏免。而陇右一带,原本就因为要维持战线的缘故,百姓为战争出人出力,在税收上,比中原等太平地域多少都有些优待。但随着西夏的灭亡,西域的收复,压在关西军民头上的沉重负担也烟消云散,朝廷也不会干看着税收的大量流失。   韩冈在广西的时候,当地上缴的人丁税,很大一部分就是折换成葛布。而在各处丝绸产地,大部分税金也都会折换成绢绸。旧熙河路、乃至陇右路上日后的税金想必也会改成棉布。不过朝廷所不尽了解的、同时也是棉行内部想要保密的,就是陇右路上棉布的生产,并不是男耕女织的小农生产,而是大规模的机械织造。如果朝廷让当地的居民缴纳棉布作为税金,他们只能从市面上去购买,然后再交纳出去。   朝廷的动向十分值得警惕,如果,尤其是担任三司使的吕嘉问,一旦参选枢密副使彻底失败,他会不会设法去从另一个角度下手跟韩冈过不去,谁也不敢保证。   如果吕嘉问上书要征收熙河路的棉布,理由正大光明,在道理上谁也不能说不是。   韩冈若是反对,他的立场就会变得十分被动,没人会相信他不是在保护自己的利益。韩冈先一步下手,也就暂时避免了来自外部的攻击。   只要对军中的供应仅止于外套,加上又是局限于禁军,一人一匹布就足够。仅仅是为西北十几万禁军,只需拿出十几万匹棉布,对棉行来说不痛不痒。   而韩冈拥有了主动权之后,便可以阻拦朝廷再向西北伸手,同时还不用担心惹来议论。要想得到,就必须先付出,此乃世间常理,一点本钱都不投入,却想要占到最大的一块,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自食其果。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韩冈方才向顺丰行新任大掌事交代事情时,也对他强调了提供朝廷和买的棉布质量问题。   “质量必须要好。花样、染色之类,不用去管,原色就行。但厚度和重量必须是最好的。”韩冈当时如此说。   大掌事曾经在棉行做过,对细节很注意,便小心问韩冈到底要多重多厚。   “能拿去做船帆。”韩冈如是说。   大掌事不明所以,但韩冈的话,对顺丰行的成员来说,就是圣旨一般,点头记下。   军中士卒拿到布匹之后,要是颜色有差,自会去染坊处理,关键还是要结实。所谓船帆,只是打个比喻,如今的船帆都是硬帆,不是用布料制作的软帆,以此作比,只求一个结实耐用。   依照官定尺寸,一匹织物,幅宽二尺五分,长四十二尺。如果是作为税品,还有重量上的要求,官定的一匹丝绢,至少要达到十一两,麻布、葛布也都有规定的重量,棉布自也不会例外,如果从陇右这边定下了标准,其他地方也就必须依从。   不过韩冈并不是为了给竞争对手添堵才这么吩咐,他是依靠军功才出了头,事关军心士气,韩冈宁可吃点亏,也会将提供给军中的布料给做得完美了。绝不可能像江南和买来的绢绸,重量不达标,就扑上药粉来增重。   单纯的棉花,价格并不高。棉布的价值,主要还是人工和制造。而半机械化的生产,能将棉布的成本压得很低。同样的布匹,如果是就近运输的话,更能够将成本中最大的一块给挤压出去。   至于产量上的问题,短时间内还要依靠蕃人才行。   陇右路上还有不少荒地,想要开发出来,路中的汉人数量远远不够,数量更多的蕃人才是主力。   蕃人其实种不好棉花,但胜在人多,而且好使唤。那些族长只要请来几名熟悉种棉的汉人老农,让他们去教族中子民怎么种植,这两年也渐渐有了些成果。   棉花的采摘需要大量的人工,蕃部的人口优势,也是保证棉布原料供应的关键。木征,现在叫赵思忠了,每到棉花收获的时候,韩家在河州的棉田都要靠他手底下的儿郎来帮忙。在巩州、熙州一线上的两大蕃部之首,包顺、包约,劳务输出,也是他们日常的一大进项。   不过自家族中子弟,不方便压榨过度。这两年,旧熙河路上各家蕃部都有往南方高原动用兵力,但凡没有降顺的蕃部,都成了他们掠夺和并吞的对象。   去年熙州知州履新,对赵思忠等人向南并吞同族的行为十分警惕,认为他们必定是心怀鬼胎。   但当他先与已经胖得快上不了马的赵思忠打过照面,再去蕃学,看过在里面学习儒家经典的蕃人子弟,什么警惕心也就一笑了之了。那些蕃人家的儿孙,连装束都学着东京里面的流行,身上挂件的价格,比他一年的俸禄都多。   事后,他还私下里对幕僚说:“这身家,都是团练使家的子弟,京里太后家的小字辈,穿戴还不如他们。”   太后的有好几个堂兄弟封了某州团练使,因为是国戚,所以能够一步登天成为正任官。尽管不任实职,从俸禄到待遇,都不会比有军职在身的团练使稍差。但他们家里的子侄,绝对没有一个在日常穿戴上,能够跟赵思忠等人的儿孙相提并论。   这番话当然话里有刺,不过几天之后,在夜里送到衙门上的几只箱笼,便让他就此闭上了嘴。其本意也是如此,否则这番话也不会传出来。   相对于从外地调来的官员,当地的汉人对蕃人的警惕性其实更高。与吐蕃人的战争,也不过才过去十年,彼此之间,手上都沾着对方族人的鲜血。纵然一起喝酒,一起赌赛,一起骂娘,暗地里还是免不了将家里的刀磨快。不过熙河路上的大户们,对劳动力的需求,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危险。   而且西军的实力,蕃人哪个不清楚?如今驻扎在熙河路上的三十多个指挥,有一多半参加过灭夏之战,个顶个的精锐。   即便蕃人能够侥幸赢了一回,惊动了西面的王舜臣,带着从熙河路带走的那帮精锐赶回来,那日子还能过吗?   自从王舜臣打下了甘凉道和西域,从凉州到长安,关西这一片地,哪个提起王钤辖——现在已经是王都护了——不是竖大拇指的?蕃人更是闻而生畏。   更别说王舜臣背后,韩冈、种谔、王厚、赵隆、李信,这些都是跟他沾亲带故的,除了种谔之外,其他几位都是从熙河路发家,一听老家有事,文的武的全上来,谁吃得住。   如今安安心心赚钱享受人生,晚上是大宅美妾,白天是赌球赌马,又岂是过去山窝子里称大王时能比得上的?何苦自寻死路。   纵然是蕃人,在生活质量上也不糊涂。   结合了熙河路上这些年来的变化,进士科殿试的考题,其实也就出来了。   为避免宰辅舞弊,殿试的考题,是太后在考前临时确定一个方向,再由宰辅们进呈。   但太后会怎么定,韩冈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七)   贡院中,对于进士科试卷的批改正在进入最后的阶段。   蒲宗孟和李承之,两位知贡举只是在一开始时,意见有些出入,但随着时间的过去,看法相抵触的状况依然频频,可为之争论的时候越来越少,总有一方很快选择妥协。   而且这样的妥协,已经变成了交替让步。这一回你接受我的判卷,下一回就是我接受你的批改,再下一回便再重复回去,如此循环,完全不看试卷本身的情况。   倒不是说蒲宗孟和李承之两人有多合得来,而是需要他们批改的考卷实在太多了。有时间去为一张卷子中与不中争论,还不如多看几份卷子。   参加礼部试的贡生人数超过五千,也就意味着试卷总数超过五千份。   五千,只要关系到人,不论从什么角度,这都是一个让人无法轻视的数字。   从人丁来说,这是一座中等望县的全部户口,超过四千户便是望县的等级,大宋四百军州,千八百县,能归入望县的也不定有十分之一,而这些望县所缴纳的数额在朝廷总收入中占到的比例,却远远过之;   从军队来说,这是十个满编指挥的数目,放在西军或河东军中,能够满编的指挥,也是为数寥寥,无一不是精锐。这样的十支指挥集合起来,就算在宋辽国战中,也是韩冈、耶律乙辛这个等级的权臣、重臣绝不敢轻忽视之的力量;   从官员来说,这是文武实职总数的四分之一,流内铨和三班院这样的铨叙衙门每天都有数百上千的官员在等待阙额,天下间真正能够安排下官员的实职差遣也就这区区两万;   如果这五千之数,是参与礼部试的贡生们上缴的试卷,那么对知贡举来说,就意味着持续近月,每天从四更鸡叫到夜漏更深的忙碌。   下面的考官们,在批阅经义部分的考卷时,的确能帮忙刷落许多考生。   但如今已经不是《三经新义》刚刚成为官定注疏的时候了。   从熙宁三年开始,都快要十年了。抡才大典业已经过三科。贡生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年岁略少的——从授学伊始,便学习新学著述,不会像前人一样再受到过去记忆的干扰。   会在经义阶段就被刷落的考生,在元祐元年的今天,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加上少许在策问中,因犯讳、错误解题等错误被刷落的试卷。蒲宗孟和李承之,要亲自过目批阅的考卷,还是超过考生总数的三分之二。而且就算是被刷落的卷子,他们也是得过一遍目,以防下面的考官弄权。   由于需要批阅的试卷有那么多,放在两位知贡举的手上,一篇试卷只要头几句文字不出彩,直接就丢掉。只有感觉还不错的卷子,才会留下来多看几眼。   李承之和蒲宗孟两人的时间就那么多,平均分配道每一份试卷上,也就两三眼的工夫。而且翻看的考卷多了,人也会觉得疲惫不堪,根本无心细读。那些开篇稍嫌平淡,却锦绣在内的卷子,只能说他们倒霉。   用红笔在试卷卷首大大地画了一个勾,蒲宗孟就丢下了这份只看了两三眼的卷子。   卷子上的两个大大的红勾,十分显眼。   站在身边左侧的小吏将这封卷子取走,右边的胥吏就又放上了下一份考卷。   蒲宗孟用力撑着沉重的眼皮,只瞟了一眼,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倦意登时消散了大半。   这张卷子,开篇便是在说气学,而且引用的是气学里面最为惹人议论的物竞天择之说。   当蒲宗孟向下看去,发现整篇文章的主旨,是以气学为圭臬。他还能看得出来,文章的作者比较精通军事和地理。甚至在文笔上,让蒲宗孟有着隐隐眼熟的感觉。   李承之已经在上面打了两个圈,这是最高等级的评分,但站在新党一方的蒲宗孟觉得,这一份考卷应当被直接黜落。   “奉世。这篇可不行。”   蒲宗孟叫着李承之,让人将这份卷子给他拿过去。   按照几天下来,双方都已经默认的顺序,这一回应该是依从蒲宗孟的意见,将之黜落。   但这一回,李承之却没有摇头,而是将卷子给退了回来,“这篇很不错,道理说得很明白,文字也不差。”   蒲宗孟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就算是韩三参政那里,也没把话说得这般满的。”   韩冈提物竞天择,是在说华夷之辨,是在说四方蛮夷的秉性。   可这篇文章里面,尽管看得出作者在引用物竞天择一说时尽量避免涉及华夏,但因为考题的缘故,这份卷子还是不免将“物竞天择”四个字带入对国中时事的议论中。   李承之用笔杆指了指房间左侧,又指指右侧,“传正兄,那两边都是什么?”   蒲宗孟不要去看,也知道那边是什么。   不过一个方方正正的竹篮子,但在篮子里面,还有着一摞试卷,总数尚不及一百份。看最上面一张的卷首处,被红笔圈了双圈,而且是并排的两个。若是往下翻下去,一份份试卷全都是如此。   这不及百份的试卷,皆是词理俱优、超出侪辈的卷子。不用事后再研究、再斟酌,是看过之后,李承之、蒲宗孟两人就直接圈中的考卷,已经榜上有名。如果之后勘察原卷,若没有污损、别字之类的错误,排名必皆在前百之列。   而另外一边,还有三个并排的篮子,里面的卷子,比起对面篮子内多了许多。不过总数到现在为止也仅仅六七百,即便之后还没有批阅完毕的考卷中还能入选一些,但最终也不可能超过八百。剩下三百名进士,在这不到八百份试卷中再挑选出来。   五千人中,只有四百人能够中选,中不了的就得三年后再来。这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什么?   蒲宗孟明白李承之的意思,用事实说话。   不过李承之如此坚持,难道真的是看好这份卷子?还是说为了交上这份试卷的考生。   看起来的确是有点像事先约定好的。尤其用辞这般偏重气学。多半是韩冈交代照看的学生。   蒲宗孟难得一回地犹豫了起来。如今新党势大,他只要想更进一步,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新党一方。但得罪了韩冈,走夜路也要小心几分。   蒲宗孟苦思良久,李承之都已经批好了十七八份考卷,他才将将提起笔,然后在卷子卷首处点了一点。   虽然不能说同意,但至少还有再议的余地。   见蒲宗孟批好了这一份考卷,左边的胥吏立刻将卷子取走,新的一份试卷,又放在了他的眼前。   蒲宗孟眨了几下眼,低下头去,再也不去管那份试卷。   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蜡烛也换了一支又一支。   这一日,牵动了成千上万贡生的心,紧闭多日的贡院大门终于打开了。   入夜时分。   向太后依然没有结束她的工作,正在寝宫中召见刚回来的内侍。   黄怀信是从密州刚刚调回来的。之前因为他曾经主持修补过龙舟,又曾经献上修堤飞土车,在将作之事上很有些才能。当朝廷需要水师,监造水师海船一职便落到了黄怀信的身上,很快便被派去了密州。   登州与辽国不过一衣带水,隔海相望,可以驻扎水师,却不能将造船的船场放在登州。而旧有的明州等处的船场,其所打造的船舶,又可能不适合北方的海况。所以专一为登州水师提供海船的船场,便放在了密州。   不过向太后只问了黄怀信几个问题,就听见脚步声踏破小殿外的宁静,从模糊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十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就在殿门外停下。门被推开,守门的杨戬从外进来,声音急促:“太后,礼部试的结果出来了!”   向太后随即将黄怀信给忘了,“还不快拿来!”   一封由火漆仔细封缄的信函,被送进了殿中。向太后立刻就命人将信拿上来,随手拆开就看,看了两眼,不经意间瞥到了,“黄怀信,你先下去吧。过两日再进来问对。”   黄怀信低头领命,只是再拜谢时,向太后却在回话中听到了浓浓的鼻音。   “黄怀信,你哭什么?”向太后立刻就坏了心情。   黄怀信连忙跪下:“看见太后审新科进士名单,臣一下想起了先帝,一时失态,死罪,死罪。”   王中正就看见太后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这样啊,也是你的忠心……先下去吧。”   黄怀信怔了怔,再一次低头领命,然后弓着腰、小碎步地离开。   就在黄怀信快到殿门时,向太后突然发生:“黄怀信,过去你入对时,先帝也是在看新科进士的名单?”   黄怀信一下子就转回来,“回太后,是九年前的事了。熙宁六年的礼部试,也是晚上,臣侍奉在先帝左右,正好看见贡院那边送来了礼部试的名单。”   “熙宁六年?就是韩参政参加的那一次。”   “是。”王中正点了点头。   “……熙宁六年,如今也不过是元祐元年,九年而为宰辅,王卿,这事过去有过?”   王中正道:“太祖、太宗时或许有之,真宗之后当无一人。王平章、韩相公,都是三十余年才进两府。吕宣徽、章枢密,也都是近二十年。”   “太祖、太宗的时候有?”向太后很好奇地问道,“是谁?”   王中正道:“最有名的就是吕文穆、吕蒙正。得中进士之后,六年为参政,十一年为宰相。”   才六年就做了参知政事,这速度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在大宋已经是独一份了。   “韩参政看来还不是最快的。”向太后笑道。   “韩参政在中进士前,就已经是军功卓著,威震敌胆,积功升朝,进士于其仅是锦上添花。自升朝后,八年九年晋身两府,这就不能说是很快了。而吕蒙正则远远不及韩参政,也就是他中进士时已年过而立。”   “说得是。”向太后点头,“韩参政早就该进两府了。”   很多被人看重的官员,如果是走监察御史路线晋升,第一次做御史时,或仅是京官,或初入朝堂,但再往上走,就是飞一般地蹿升,五六年内升任宰辅,眼下朝堂中便有此人。   章惇、吕惠卿,速度都很快,都是六七年。蔡确,也同样快得惊人。至于收复熙河的王韶,则时日更短,五年不到。韩冈在升朝官阶段的晋升速度远不如他们。   “黄怀信。”向太后稍稍感慨了一阵,又问黄怀信,“当时接到礼部试名单,先帝是怎么看的?”   “打开名单后,官家就在里面找了一阵,知道了韩参政高中,一下变得很高兴。”   “哦?……原来还有过着么一桩故事。”向太后半信半疑,回想起赵顼发病前那段时间的情形,她很难想象自家的亡夫会对韩冈中进士有多高兴,但她仍是兴致盎然,“先帝是怎么做的?”   “先帝见到韩参政得中,便命人去给王平章报喜。”   给王安石报喜,为得是什么,当然不用想。榜下捉婿的事太多太多,而礼部试前就将有名的士子给下了定,这事如今同样常见。   “嗯。原来还有这一渊源。”向太后点点头,却又提起黄怀信的本职工作:“朝廷组建水师,需要上等巨舟做海舶,黄怀信你在密州做得很好。”   黄怀信连忙一叠声地拜谢。   “原是礼宾使,入内内侍省押班。”向太后拿起身前桌案上的一张纸,上面是黄怀信的本官和本职差遣,看了一下,道:“可东染院使,入内内侍省都知。”   黄怀信大喜拜谢,拜起间能看到他脸上都笑开了花,王中正也暗自忖道,这下子,宫中又要多一个人了。   随即听到太后说:“密州船场那边要好好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八)   榜前人山人海。   宗泽按时在卯正起床,但已经迟了一点。   租了一匹马穿街过巷,走到贡院的前街处,就再也走不进去了。   京城出租马匹的贩子很多,街口桥头都能看见,当客人租马之后,就会一起跟着过去,抵达目的地后就将马给牵回来,若是客人片刻就回,更可以再赚点回程钱。宗泽就是跟这租马贩子说好看了榜后就回去。   看见前面堵得水泄不通,莫说一时半刻,就是一个上午过去也不见得能少些人。租马给宗泽的小贩,登时就急了起来,耽搁片刻,他会少赚多少?家里的浑家孩子都要吃饭。只是宗泽是贡生,过来看榜的,保不准就中了。哪里敢催促?只能绕着马打转。   宗泽见状,一笑了之。付了钱,打发了这贩子牵着马回去。   站在巷口,望着前面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宗泽也作了难。   里面的没有出来,外面的拼命向里挤,前前后后都堵在这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挤到榜下看看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姓名。   巷中并不都是考生,那些穿戴奢华,前呼后拥的贵人,反而占了大多数。   跟随在这些贵人身侧的仆役,一个个膀大腰圆,身高体健,显而易见,就是为了去抢人做女婿才这样。   宗泽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轰的一片声,前面的人群忽然让开了一条路。   几个急着在外打转的,正想往里面挤,忽然就踉踉跄跄地被推开,紧跟着一队健勇就昂然而出。   前面的几条大汉左推右搡,之后七八人在中间夹着一个书生,后面一个又高又宽又厚的贵人压阵,最后还有几人守着后路。   排开众人后,一辆马车正好就开了过来,几人将书生往车中一丢,后面的贵人随即上车,其他人上马的上马,步行的步行,护着马车扬长而去。   宗泽瞠目结舌。   他曾经与那名被架走的书生打过照面,那是从蜀中那边过来的贡生。虽然没说过话,但那一位的脾气倒是不小,宗泽与他见面的时候,其实是看见他正跟人吵架,蜀人特有的口音一听就明白。   当时这一位连劝架的都一起骂了,一人舌战群儒,丝毫不落下风,让宗泽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   这样也被抢走了?看起来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再犀利的唇枪舌剑也难抵四条大腿粗细的胳膊,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也难怪东府里面最年轻的那一位,遇上太皇太后和宰相联手的叛乱,根本就不动嘴皮子辩论,直接挥锤敲碎脑壳了事。   但这榜下捉婿的也够厉害,果然是捉,生擒活捉,比起县里的快手捉贼,就差上索子了。   宗泽没有为这般有辱斯文的举动愤怒,反倒觉得有趣。如果咬定牙根不愿结亲,难道还能当真强逼着未来的朝廷大臣拜堂?左右这样的事只要不摊到自己头上,那就是三年才得一次的打诨杂剧,站在台下,不看白不看。   感觉上有了些乐子看,宗泽就不心急着去看榜文了。此时结果已定,若榜上有名,迟看一步也不会被人抹去,若榜上无名,早看一步也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姓名。   宗泽随着人流一点点地往里面蹭,小一个时辰过去,终于能看见聚在榜单下的一群人了。   这段时间里面,宗泽又看到几次好戏。有几个贡生如那位蜀地贡生一般生拉硬拽地被架走,也有几个是自己随着人走出来的。不过他们出来的时候,皆是前后左右都有重兵严防死守。生怕给他人拦路劫走。   不过,也看见了哭到晕倒在地,被随行的朋友架着离开的落榜贡生。五千贡生,才四百余人中选,其实失落而归的贡生,在离开的人群中还是占了大多数。   宗泽看到一张张失魂落魄的面庞擦肩而过,不免心下恻然。   宗泽熟悉的同学张驯就站在榜下,身周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一大帮人。   遥遥望着张驯意气风发,不用去看榜单,宗泽就已经知道,张驯这一回定然是高居榜首,得中省元,否则又如何会有这般气派。   张驯的才名,早就遍传京中。在国子监中,本也是不需要应考就能直接从上舍接受赐进士及第,只是有一次考试没有考好,才不得不来参加解试、省试。然后,就轻松过关。   早在考前,国子监中学官们就在议论。以张驯的才名,状元不好说——这与太后的心情有很大关系——但进士高第必然少不了他一个。这一回高中省元,宗泽也不感到惊奇。   五千人中第一人,纵使还不是状元,却也是值得夸耀一辈子的事了。张驯欣喜若狂,也是常理。张驯身边的人,也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宗泽不打算凑热闹,离开榜单十几步,他就立定了脚。和其他考生一样,眯起眼睛,引颈而望,从密密麻麻的一张名单中,寻找着自己的姓名。   从右侧最上的张驯开始,一个个姓名从眼前掠过。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始终没有看见最为熟悉的那两个字。   视线在榜上飞快横扫,一个姓名跃入眼底,又立刻掠过去后,但随即就停住了。再返回过去,那个熟悉的姓名就出现在眼前。   宗泽脑中微微一晕,身子也轻轻晃了一下。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呼吸声也变得大了一点。   第九十四。宗泽,两浙,国子监。   名次、姓名、籍贯,以及得到贡生资格的发解试。   宗泽排在第九十四位,不算很高,但也不低了。在四百五十五人中,名列前百,在宗泽自己来说,也不会再奢求什么。   而且省试中的名次高下做不得数,即便是名列榜末,也跟位列省元的张驯没有太大的差别。省试定去留,殿试才定高下。真正的名次,要在殿试上才会排定下来。   十年寒窗,宗泽在读书时付出的心血不比任何人要少。要说他对进士资格不放在心上,那纯粹是骗人。   在乡里,回乡的新科进士总是得到最热烈的追捧,而出身小商贩的祖父,也总是拿着本乡历年高中的前辈,勉励宗泽认真求学。   耳濡目染下,尽管宗泽有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但进士资格,依然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   只有有了进士的资格,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君不见,如今继张载之后,执掌气学大纛的韩冈,也是在有了朝官资格之后,还要去考一个进士出来。   数年前,横渠四句教刚刚开始传出关西,宗泽的书房中便开始挂起亲笔书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对气学的好奇与探究之心也是从那时开始。   毕生宏愿终于实现了第一步,激荡的心情反映在脸上,依然只是淡然地一笑。   纵然心中欣喜欲狂,想要将着喜讯与家中的老父、老母分享,但宗泽也做不到像身边不远处,一位同样高中的贡生般大笑大叫。   不过这样也好,那位正大叫大笑的贡生,已经被两拨人一左一右地扯住了胳膊。两拨人的为首者,一边瞪着竞争者,一边三千五千地开始报数。   而宗泽身边却没有任何人。如秃鹫一般,守在榜下的贵人和仆人们,在仔细审视过宗泽看榜之后的反应,便都不感兴趣地挪了开去——他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   这对宗泽是个再好不过的反应。正要不惊动任何人的转身离开,就听见榜下传来一声大叫,“汝霖,恭喜了!”   抬眼看过去,竟是张驯在大声喊。   顺着省元看过来的方向,宗泽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宗泽年少,二十出头的模样在大多数人眼中,显得年轻了一点。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那是熙宁六年前还没有改动考试科目时的事了。熙宁六年后,明经科被取消,进士科改考经义,进士的平均年龄也有了些许降低。但再是降低,也没有降到随随便便就能看见二十出头的少进士。   不过真正有才学的士人,都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就高中进士的。稍有见识便知道,这般年纪的进士,往往就意味着三十年后的一位金紫重臣,甚至有望身登两府。   本来宗泽一派温润醇和,气定神闲,没有其他列名榜上的其他贡生一般心浮气躁。看起来也不像是高中的样子,倒像是来看热闹的——在这榜下,颇有些无关的士人想要过来见识一下,以此来勉励自己。   但高中省元的张驯这么一声喊,宗泽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再见他又是年轻,投来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炽热。   周围人的眼睛已经开始冒起了绿光,宗泽心中大叫不妙,拍着那位已经开始被人抓着手挣来抢去的仁兄的肩膀,大声喊了一句:“汝霖兄,恭喜了!”   大部分人的视线,转向了那位走了运的贡生,而宗泽趁机就往外走去。   张驯脸色冷淡了下来,盯着宗泽的背影,看着他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中。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九)   宗泽宗汝霖。   韩冈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不过原因理所当然地与前来报信的顺丰行京城大掌事不一样。   在世人眼中,宗泽不过是在评论军事时有所表现,日后有可能成为一位出色的帅臣,但也仅只是有可能。在河东战事激烈的时候颇受了一番关注,但战后很快就没了声息。   之所以会被特意提起,也只是因为韩冈曾经提起过他的名字,且他跟两家报社关系也不错——顺丰行好歹也是两大联赛总社的股东之一。   而在韩冈这边,因为宗泽在未来记忆中的表现,比同科的其他进士更值得看好其未来。相对的,被重点报告的省元张驯,韩冈就没什么印象,也不是很放在心里。   “宗泽我记得,对河东战局的点评很不错。”韩冈点头说着,“之前听说有几位想找他做女婿的,可惜好像早就娶妻了。”   大掌事立刻在心中给宗泽加了一个重重的记号。   稍稍普通一点的京朝官,根本别想当朝宰辅能记得他的名讳,更别说更细节的东西。韩冈能记得宗泽,以及他对河东的评价,还不足为奇。可都了解到了宗泽的婚姻问题,那就大大不同。至少在高层,宗泽这个名字经常被提到。而不是市井中那般,因河东战事结束而变得籍籍无名起来。   “难怪没听说有人上门议亲。”大掌事试探地说着,“张省元那边倒是去了好些人家。”   “张驯还没娶妻?”韩冈挺惊讶。   他对张驯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注意这位在国子监中就声名鹊起的士子,会投资的早就出手了。   大掌事心中有数了,道:“好像没听说。”   “这倒是奇了。”韩冈咂咂嘴,就丢一边去了。   宗泽也罢,张驯也罢,都不是顺丰行京城大掌事此行的重点,仅只是闲谈的谈资而已。他过来,自是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禀报。   朝廷将会和买棉布并配发给关西禁军的消息已经传扬了出去,因为担心陇右棉布供货量减少,市面上的棉布价格立刻上涨了一成多。尽管棉行批发的价格没有变,但争购棉布的情况多了起来,那些零售的商人也不会放过这份钱不赚。   同时京营禁军中也如预料中一般有了些杂音。尤其是上四军,鼻子都是冲天长,向来觉得自己只比诸班直和天武军稍差,就是禁卫的一部分,不仅看不起外路的禁军,连京中其他军额的袍泽也一样看不上眼。   现在听说西面的那些土包子竟然能配发陇西的棉布,自家却只能拿到些单薄的绢绸,心中立刻就不平衡起来。已经有些人在鼓噪着要朝廷一视同仁。   若仅仅是西军的话,十几万匹布,棉行还能够支持。可如果京营禁军都开始要求配发棉布做衣料,棉行每年能够收入的利润可是要大打折扣。   这也在韩冈的预测之内,不论是千载之前,还是千载之后,人心皆是如此,“不患寡而患不均,先圣之言。闹起来是正常的,不闹才反常。”   “但……”大掌事欲言又止。   “这事不用你们操心。”韩冈笑了一下,“是江南棉商的事。”   而且现在只是有些苗头,还没有闹起来,暂时还不用担心。   眼下还是殿试更重要一点。   ……   新科进士的名单定下来之后,就是殿试了。有心争一争名次的士子,还要再努力一下。那些有自知之明的士人,就开始庆祝了——尽管在最终确定之前还不敢太放肆,但私下里的聚会已是每日不断。   而朝廷内部,也开始了对殿试的准备。   自仁宗之后,殿试已不再黜落,只决定名次,且最终排名还是天子——如今是太后——来决定。所以殿试考官们的名单出台后,并不需要把他们锁进贡院中,照常作息就是了。   更不会有人去贿赂考官,求一个状元人选。殿试考官们呈上的进士名次,多年以来,没有不改变的。这是天子的权力,而天子也肯定会去使用这个权力。将状元的希望放在考官们身上,根本就不可能有结果,也没人会这么糊涂。   韩冈手中早有了初考官、覆考官、详断官的人选名单。而这十几人,现在都被唤到政事堂这边来——韩冈有事要用到他们。   殿试上的确不黜落考生,但犯了讳就另说了。   按照规定,犯杂讳者将降入第五等,为同学究出身,还是有官做,只不过进士出身的资格就没了。而进士资格所拥有的选人阶段跳级晋升的权力,当然也就与之无缘。   “何苦折腾人。”韩冈如是说。   历代天子,包括太祖之前的列祖庙讳,但凡能考中进士,基本上都不会犯这等大错。但万一太后和太皇太后祖辈的名讳,被不知情的考生误写了,比如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有哪位考生在考卷中写了“敏中”二字,没有用其他字代替,也没有减一笔或增一笔,便是犯了杂讳,是要被降入第五等。   在韩冈看来,这样未免太冤了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些禁字禁词列举下来,事前发给考生。   听了韩冈的吩咐,为首的考官王存随即问道:“敢问参政,万一有犯讳字词没列举出来,之后在考卷中又被确认是犯讳,该如何论?”   “自是罪在尔等。”韩冈干脆了当,“考生不问。”   有蹇周辅等人的前车之鉴,王存等人都相信韩冈说到做到。而且韩冈这般做,又有化解之前为黄裳发落蹇周辅等人在士林中的非议,当然容不得人违逆。   王存等一众考官哪一个都是人精,没有一人反对,低头领命而去。   待这一众退了出去,旁听的张璪对韩冈道:“玉昆,你如此说,怕是音相近的字词,只要稍有犯忌嫌疑,都会被归入禁止之列。”   “换种说法就行。”   比如薯蓣在唐时变成薯药,英宗时再从薯药变成山药,都是为了避讳。连名词都能变,遣词造句中,变一个说法,又有什么难度?而且后世这样的情况也多,韩冈早习惯了。   的确如张璪、韩冈的预计,众考官午后交上来的是密密麻麻的三张纸。   张璪皱着眉头看了半刻钟,抬头问韩冈:“‘敏而好学’怎么办?换种说法?”   韩冈从张璪手中接过那几张纸,看了几眼,递回给王存,“双名不偏讳,相信诸位应该明白。”   犯讳最主要的就是人名。人名有单名双名之分。双字之名,只有同时犯了两个字,才算是犯讳。若仅仅犯了其中一字,并不算犯讳。但王存等人罗列出来的犯讳禁字词,却是连犯了双名中的一个字,都被列入了犯讳的行列。   韩冈也不知他们是故意上眼药,给自己难看,还是的确是小心谨慎,害怕之后出娄子。反正这份列表公布出去必然惹起一番轩然大波。   “请诸位回去后再用心改一改。”韩冈挥手将众考官给赶了出去。   “玉昆,其实也没必要这般麻烦,你我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这也是臧否人物的手段。”张璪说道。   “不教而诛,可乎?”韩冈摇摇头,“前贤不言,虽自有其理。但在韩冈看来,因小过而黜贤士,也非朝廷本意。”   无论人和事,只要刑统与编敇中不见言及,便不能算是犯法。尽管如今书写判词,依律是得将判罚所引用律条写明,但很多时候,衙门里的判决也有凭心而断的情况,判词中亦多有牵强之处。   在韩冈看来,法无明令禁止者,即为可行。这样的想法若能成为朝廷行事的圭臬,很多事就能少了阻碍。当然,更重要的是眼下能为自己发落蹇周辅之事,在道理上占据制高点。本质上,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的确非是朝廷本意,否则殿试就不会不再黜落。”张璪洒然笑道,“就按玉昆你说的去做好了。”   韩冈真想要将这件事做得好,就该是密奏太后,让太后下诏。现在这么做,倒像是收买人心的路数。但以参知政事的权柄,又得太后的宠信,韩冈这般做,纵有人想要反对,又能找谁去讨公道。更何况韩冈这是讨好今科和日后的考生,朝臣撰写奏章、公文时也能有所参考,谁反对了,立刻就能在士林声名尽丧。   可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权臣就是这么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不过怎么说,那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张璪冷笑起来,自家再过些年就要致仕,也不指望能够活到八十九十,韩冈日后就算有什么不轨之举,也轮不到自己来操心——就算操心也没用,连殿试时的考题科目都改了,何况提前列明禁字词?   张璪想得通。   数日之后,当集英殿敞开大门,迎来四百五十余位省试选拔出来的预备进士,摆在他们的小桌上的,除了笔墨纸砚和各人姓名籍贯之外,就有着一张列满犯讳字词的印刷单。   当然,还有出自韩冈手笔的考题。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十)   王存正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虎着脸在考场上转悠着。   不仅仅是他,其他考官也都是一脸头疼牙疼的模样。   之前韩冈让他们这些殿试考官列举禁字词,已经让他们感到头疼不已。   而今天上殿,殿试考题又是一变,不仅加了一道体例不明的考题,连评卷方式都做了前所未有的改变。这更让他们头疼了。   不用说,这肯定是韩冈的手笔,没什么可以怀疑的。   韩冈说服了太后,不仅给新科进士们,还包括给考官们,都出了一个难题。   尤其是评卷方式变得极为繁复,批阅之后竟然还要加减乘除一番,这对许多精研诗赋论和经义的考官们来说,比赶他们上马绕城飞驰一圈都难。   初考官、覆考官还好,只管评定等第。就跟过去一样,将试卷依水平高低以五等排列,一、二、三、四,加上犯讳或不敬这种列入第五等的卷子。   但详断官的任务就重了。不仅要评定初考官和覆考官们意见相异的试卷,给出最终意见,还要将试卷等级换算成百分制:第一等百分,第二等七十五,第三等五十,第四等二十五,第五等零分——这个零,过去的算经中不见,只在最近的《自然》中出现过,但之前质问时,韩冈却说关西给小儿开蒙的算术书中就有。   如果仅止于此,王存头还不至于疼得如此厉害,之所以感觉都要裂开了,因为在这之后还有一重计算。   出给考生们的是两道题,一为旧体的策问,一为新体的申论,分成两张卷子。将会分别进行封缄,然后评判。但这两张卷子的评分最后需要合并起来,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两题分属各自乘以一个系数,最后计算出结果来,两边相加。   什么叫做系数?乘以零点七、零点三又是什么意思?   王存乍看到给考官们的说明时,脑中一团浆糊,这到底是什么天书?其他考官也都是呆然发愣,完全看不懂。   幸好韩冈之后稍稍解释了一下,就是年利七分、年利三分,通过本金来计算利息。   好了,这一下子绝大多数考官都懂了,但还是觉得麻烦,毕竟家里放贷都是有账房在管,浑家来监督,他们这等一家之主是袖手不离,只管拿钱花钱的。   而且相较之前的评卷方式,现在还要计算分数,这真的是殿试吗?   初得题时,王存和一众考官都大起胆子质问韩冈。   韩冈则回道:“这是最简单的计算。诸位皆是进士出身,试问若是连出给十岁小儿的算术题都做不来,传将出去,世人会如何看?为何为进士者可以得世人看重,理政临民?只因其德才并举,超于常人。就是荫补出身人想要候阙注官,还要考钱谷计算,各位都是进士出身,难道还能比他们差了?”   言外之意,这也是韩冈出给考官们的试题。如果不能做出正确的评判,就意味着他们根本不够资格。连最简单的算术都能错,还能指望他们外放州县,不会给胥吏欺骗?   就任考官,若称职,则受到奖赏。若不称职,则受到处罚,这都是应有之理。比如排名时将天子最后所点状元放在下等,考官都会因为判卷不当被罚铜。   如果只是或许可能被罚铜,倒还有心理准备。现在已经关系到未来出典州郡,甚至晋升到更高层的机会,这样的处罚结果,很难让人接受。   太后点头应允,觉得韩冈说得很对,尽管她很有可能也对“十岁小儿都会做的算术”完全不懂,但作为臣子,对此又能抱怨什么?   事到临头,还能反口请辞不成?   还是早点解决这场闹剧……哦,不,是殿试。   王存与同僚通过眼神交流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名称职的官僚,他们的官场生涯的座右铭永远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   考官们时不时地从上面走下来,在殿中座位间慢慢地踱着步子。   尽管他们都阴沉着脸,一个个都像是被人欠钱不还的模样,连脚步声都重了一点,破坏了一干精神敏感的考生思路,不过宗泽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拈着笔管,在考题发下半炷香之后,仍在仔细地审视着题目。   第一道题的体例宗泽很熟悉,而且猜到题的考生应该很多,只是在问垂帘听政以来政事有无阙失,以及改进的意见,策问而已。   不过在考生而言,正是因为猜到题的人太多,问题又太过空泛,这样的题目想要写好很难,想要在数百篇进士文章中做到出彩更难。   就算在礼部试结束,到殿试开始的这段时间里,宗泽专门针对不同的可能性,写了六篇文章,加上过去精选出来的五篇,殿试考题可能会出现的几个大方向,都在这十一篇文章的范围之内。再加上百余条推敲已久的对仗佳句,宗泽自信可以应对各种情况。   今天所面对的这第一道题,正是在宗泽预备范围之内,而且是重点。   按照一般人的意见,这一道题中必须说好话。至少将太后临危受命后的艰难困苦写出来,同时将击败契丹的丰功伟绩也彰显出来。至于施政上有什么问题,当然是宰辅造成的,而不是太后的。   当初苏辙举制科时,参加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拿着道听途说的谣言来攻击仁宗,宰辅和考官们都要将其黜落,但仁宗却说求直言却黜直言之人,仁宗如此做,主要还是顾及名声,让苏辙钻了空子。事后知制诰的王安石死活不肯给苏辙写诰敇,一方面是性格执拗的缘故——要求黜落苏辙的便有他一个,另一方面,也为苏辙这种纵横家的手段颇为看不上眼。   但在参加制科时,苏辙已经有了进士的资格,所以可以有恃无恐。换做是殿试上,用同样的题目,看苏辙敢不敢这么写?   宗泽由于早有准备,对照着题目和令人惊讶的禁字词表后,发现原篇甚至连一个字都不用修改,直接抄上去就行。由于用心许久,宗泽自信至少可以得一个不过不失的分数。而将牢记在心中的文章默写出来,也不需要多少时间,正好可以留下更多的余地给第二题。   但即将落笔时,他无声地又重复念了一遍考题,接着又是一遍,最后宗泽放下了笔,翻到了第二题上。   之前开考时,宗泽就匆匆将两道题都浏览了一遍。第一题让他惊喜了一下,而第二题给宗泽带来的就是惊愕。   题目很长,考题的内容是对辽互市问题。但题目中,不像一般的策问只有一个宽泛的问题,而首先给出了六条资料。从澶渊之盟开始,每隔上十数年,河北互市的细节,以及澶渊之盟和去年的宋辽战争最后达成的和议。   而考题又分为三个小题:第一条是通过给出的材料说明边境互市对宋辽两国关系的影响和弊病;第二条是如何减少弊病、扩大优势,要考生给出方略;第三:对此方略进行论述。   这是一道同时包括策问和议论的考题。而且十分具体,让考生无法利用旧文章来拼凑。   方才扫了一遍,宗泽就立刻选择先做第一题。当宗泽再次放弃第一题,而开始准备第二题时,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这道题……不好做。   ……   章惇拿着殿试的题目,目眩良久。   他很早就知道,政事堂那边,韩绛、张璪因为自知争不过韩冈,所以殿试考题上,便干脆放手让韩冈去做。但章惇没想到韩冈会给出如此别开生面的殿试考题。   评分方法就算了,章惇早就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做,并不感到惊讶。但考试题目就不同了。他不知道那几位考官在得知韩冈生造出来的评分方法后,有没有认真看过考题,可章惇敢肯定,当满殿的新科进士看过考题后,没什么人会不诅咒出题人。就算不能出声,心理面照样能骂到韩冈的祖上十八代去。   太后所出的第一题,是问阙政,这当是参考了先帝所出的历次殿试考题,才想出来的题目。宰辅们也平常的将之润色。   而第二题,没有了参考对象的太后,就只能给出一个方向。也很简单——对辽。换做是其他宰辅,大概提笔就能写出十好几道与北方邻居有关的考题。而韩冈却用了半个时辰,还派人去翻过架阁库,拿了几道卷宗来,才出了这道让章惇都想骂人的申论题。   他看了看王安石,发现那位老人正盯着面前的题卷全神贯注。   果然如此!章惇苦笑了一下。   考题内没有半点涉及气学,评卷时的那点新玩意儿,跟考生无关,只与考官有关,而且也只有几个数字的关联。   可即便韩冈在考题中再牵扯一点气学的内容,王安石现在恐怕都没心情与他计较了。大宋的平章军国重事现在正盯着韩冈出的第二题。   就是宰相都做不好。   实在太难为人了。   “没人能入第一等、甚至第二等,第三等都难,能归入第四等已是万幸,大部分人别想把这一题写好。”章惇低声对韩冈道,“玉昆,你是不是把题目拿错了?这应该是制科的考题!”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十一)   韩冈闻言笑道,“当然不是。”   相对于章惇略嫌严肃的口吻,韩冈的语气很是轻松。   章惇怎会当真认为自己会弄错了制科御试和进士科殿试的考题,不过是在抱怨自己将题目的难度出得高了。   “抡才大典,殿上御前,韩冈怎会把考题弄错?只是殿试而已。制科会有制科的样儿的。”   “准备了多久?”   章惇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题目能够转个眼睛就想出来。   “体例上,韩冈一直有心,想找出一个比诗、赋、论和策问更合适的考核方法。但那也仅止于体例,至于内容,不是方才太后才定下的吗?”   章惇重又看着手上的考卷,片刻后才有一句低语:“……玉昆有心了。”   韩冈自然在事前有所准备,不论太后提出的偏向于哪个方向,韩冈都能有与之相近的题目拿出来。   如果太后问的是西北新复之土,韩冈要出的题目绝不会是宽泛的如何做到新复之地的长治久安,或是如何在异族人口众多的情况下坚持汉人的有效管制,而是更加具体,比如拿交州、陇右为例,说明笼络蕃人上层与下层的好处与难点;再比如举出当年李元昊劝服其父李德明,提倡蕃化、反对汉化的例子,让考生阐述在经济上控制蕃人的重要性和如何合理有效地进行经济控制。   如果太后所关心的是朝廷财计,韩冈则准备了海贸、铸币、内库外库,甚至是饱受争议的和买等各方面的题目。   若太后想要了解一下朝廷的物资转运,尤其是汴河与襄汉漕运,那就更是韩冈最为拿手的领域。交通、物流、邮政等行业发展中的问题,能给韩冈带来无穷无尽的出题思路。   一样是给出材料,一样是三题连环,难度不会比现在出的这一题要小。   ……   站在王中正的角度,能将宰辅们神色全部收入眼底。   王安石、韩绛、张璪、章惇、苏颂等人的反应各自相异,但看到题目后的惊讶却是相同的。   事不关己的宰辅们都如此惊讶,恐怕此刻正在殿上奋笔直书的准进士,跟参加熙宁三年进士科殿试的得中贡生们一般,有着同样混乱的心情。   那一回,尽管为了进士科的考试内容是否从诗赋改为经义,朝廷上已经争论了有半年之久,从新近得到天子信任、正在筹备变法的王安石,到极力反对变法,要依循祖宗之制的朝臣们,都被卷入这场争论之中。   但参加熙宁三年抡才大典的贡生们,却没有多少人担心他们的考题会由诗赋变成经义。因为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朝廷绝不会在距离礼部试只剩数月的时候,更改考试内容,就算王安石得到天子支持后都不敢这么做。事关来自天下各路的数千贡生的命运,谁敢如此触犯众怒?   可是到了殿试上,情况就变了个样。就连一众考官,都还以为这一回的考题依然是诗、赋、论,毫不知情地让人给每位考生下发《礼部集韵》,作为诗赋韵脚参照的标准。可是当天子御制的考题宣布出来后,从考生到考官,全都懵了——那是策问。   王中正也知道,先帝的想法是想要一批能够有见识有见地的新进士,也希望难得一次的殿试,能让他了解到外界的信息,而不是经过朝廷内部的过滤。   很难说太后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反正第一道题,聪明点的准进士们,肯定会拿自己乡中的情况作为例子,来说明朝廷的施政需要在什么地方加强。   即便是王中正也是知道,文实并举才是策问的药典,那些空泛无实质的文章,文辞再好也会被置于后等。   幸好是殿试,换做是礼部试上,不知会有多少人折戟沉沙。   望着集英殿内,一个个皱眉苦思,咬牙切齿,甚至无意识地咬着笔杆的新进士,王中正突然想到,这……算不算杀威棒?   “王中正。”   熟悉的女音突然在身侧响起,王中正条件反射地弯下腰:“臣在。”   “今日的考题是不是难了点?吾曾问了好些人,过去的殿试,一个时辰之内就开始有人交卷了。”   若是太宗前期,以上交考卷前后顺序来评定高下,那时候的速度会更快。而才思敏捷的考生,什么时候都不会缺的。   “大概是因为多了一题的缘故。”王中正答道。   “先帝之前的殿试,不都是有三道题?”   “策问本就难,过去的诗赋论虽是三题,加起来也就跟策问相当。今年在策问上又加了一题。”   “王中正你看这次的考题出得如何?”   “陛下,臣只是在营中久了,知晓些许兵事,至于治政,非臣所知。不过既然能难住考生,王平章、章枢密又都没有异议,这题目肯定是出得极好的。”   “……有道理。”太后点了点头,又耐心地等待下去。   ……   时间渐渐地过去,终于开始有人交卷。   宗泽的笔锋动得飞快,心无旁骛。他的第二题已经做好了,接着又开始回去做第一题。身边上交试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却都没有影响到他的集中力。   韩冈也在耐心地等待着结果。   在就任参知政事之后,韩冈除了日常公务之外,只着重关注了四件人和事。   一是参加制科的黄裳,一是棉行面临的危机,一是枢密副使的推举,最后一件,就是殿试上的考题。   黄裳能否通过制科,事关韩冈在朝堂上的威信;   棉行面临的危机,则是关系到韩冈与气学在经济上的基础;   枢密副使的推举,谁人被选上,韩冈并不在意,他只在意这第二次推举是否能够成功举行。这是实现他未来目标的重要一步;   至于殿试上的考题,同样是韩冈推行气学关键性的一环。   黄裳在制科阁试上失败了,韩冈将蹇周辅等四位考官发落出京,不论韩冈的理由多么充足,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韩冈恼羞成怒的表现,对蹇周辅心生同情。但韩冈至少已经能够影响制科阁试上的出题,甚至一部分制科的阁试,都有可能改回由政事堂主持。   棉花产业在顺丰行每年利润中所占据的份额越来越小,但棉布在顺丰行中的地位却依然至关重要。   人只有富足时才需要玩乐,没有糖也不会饿肚子,少了关陇的特产日子还能照样过,至于飞钱,那是有钱人的需要,寻常人不会与其有交集。但人不能不穿衣服。在穿过了棉布制成的衣物之后,很难再回到麻布、葛布做衣的日子。而丝织品纵然有着极佳的触感和色泽,可是在保暖性与耐久性上,还是棉花制品远远占优。   像这样有着无限潜力的关键性的产业,韩冈必须要控制在手中。他也不相信江南的地主们能够在工业化上有着多高的主动性,树立起一个榜样,让他们去追逐利益,或是逼迫他们去仿效,才是唯一可行的手段。而在这个榜样真正树立起来之前,韩冈还要拖一拖竞争对手的后腿。   连续两次推举都成功了。而且还对细则进行了修改,这两次是四人参选,所以可以选拔前三人供太后挑选。若是只有三人参选,就是前两人出来供太后遴选。当只有两人参选时,就干脆停止廷推,直到有三人参加为止。   以上三事,两个成功,一个成功一半,剩下的就看这殿试的结果了。   ……   随着最后一名考生将试卷交上来,考官们立刻开始评卷。   当考卷的数量局限在四百余份,考官的人数又不少于礼部试,评阅的速度就是飞快。   结果没用太多时间就出来了。   百分制是一个优秀的判卷法,尽管批改时让考官们很头疼,但太后派了两名擅长计算的内宦帮忙,立刻就没有问题了。   而当试卷上有了具体的分数,用来评定名次比之前要更加简单,也更能服众。   第一名并非是张驯,第二、第三、第四,一直到第二十九都不是他,他仅仅是三十名——张驯的第二题一分未得,第一题的回答也没能表现出超出侪辈的水平,这使得他连中三元的梦想破碎了。   张驯其实是运气不好。如果先帝迟两个月驾崩,在谅阴之期,太后必须要在宫中服丧,不可能出来主持殿试,那时候,就只能将省试的结果作为最终结果。   全场考生中,第二题只有一个第三等,也正是考了这一题的加分比他人要多,他最后才得以被考官们排在了第一。   宰辅们并非考官,但是这份考卷也要他们过目。   王安石看了一阵,放了下来,默默地摇了摇头。   而章惇看了几眼也丢下来,“一厢情愿,只合入第五等。”   “韩参政?”   韩冈回答:“比赵括、马谡差之远矣。”   “比赵括、马谡都差?”太后惊讶道。   “陛下。赵括有才,马谡有识,若给其十几年的历练,未必不能成为一时名将,只是因为毫无经验,方才会千年下仍为人所笑。可让他们议论军事,马服君不能胜,诸葛亮亦许之。如今殿上策问、申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望空而论。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当然远不如赵括、马谡。”   张璪厚道一点,轻咳一声:“只看文字,还是能与第四等沾点边。”   不论考官们如何评定,也不管宰辅们如何议论,最后的结果还是要靠太后来决定。   众臣静静地等待,只听见太后轻声道:“吾曾听说有一个宗泽……”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十二)   “谁是状元?”   文彦博停下了脚步。   “宗泽。是太后钦点。”   文及甫看了看手中厚厚一叠信纸,然后抬头说道。   文彦博沉默了片刻,才又说着:“……似乎听说过此人。”   “去岁他在京师两家快报上,化名评论河东战事,很是出名。”   “哦。是哪里人?”   “他是浙人,婺州义乌的。”   “义乌……考卷呢?七哥有抄来吗?”   文彦博八子,只有文及甫在家侍奉老父,其余皆在外任官,光是在京中的就有两人,只是地位都不高,也没有什么实权。   “七哥附在信上发回来了。”   脚下是一座两尺来宽的小桥,文彦博看过宗泽的文章之后,就沉默地低头看着桥下淙淙溪水。   溪水清澈,溪底的白石青藻清晰可辨,一尾红鲤打了个水花,追着几只小虾从桥下游了过去。   观鱼半晌,待鱼儿游远,文彦博方抬起头,“义乌虽在江左,但多山多矿,民风悍健,又淳朴至孝,近于北风,与南方之人大不相同。”   “大人说得是。”   难得文彦博赞人,文及甫连连点头,等着老父的下文。   但文彦博却又走了起来,文及甫连忙赶上去搀扶。   已是暮春,自邙山中流淌下来的溪水越发的多了。   位于邙山下的文家别业,向以山林秀美著称西京。   文家别业之后,有山坡,有溪流,更有芳草萋萋、篁竹丛丛。春夏秋冬,览胜访幽,皆会感到惊喜。   父子两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向上。穿过一片竹林,文彦博方才幽幽说道:“就知道此子不会甘居人下。”   不用文彦博说明,文及甫也知道他父亲到底说的是谁。自不会是宗泽,只会是出题的韩冈。他的七弟将宗泽的试卷一并抄来,重点还是在题目及评判标准上,而不是状元郎的答案。也许宗泽的回答十分出色,但在真正的宰辅眼中,没有实绩为凭的答案,也仅仅是一篇好文章。   文及甫单手艰难地翻出了长信中的某一页,随着文彦博的脚步,扶着他边走边说:“七哥在信里也说了,这一次殿试考题的改变,完全是韩冈的独断,韩绛、张璪皆不得参与。”   “不是说朝堂上,”文彦博偏过头,“是儒门之中。各家之争,如今愈演愈烈。王安石、韩冈翁婿二人之间更是。韩冈此子或许可以不在乎一时的官位高低,但他绝不会甘心让新学压在他的头上。”   “但韩冈这么做,气学就成了众矢之的了。”文及甫争辩道。   “那些新进士出来后怎么说?”   “当然是骂韩冈。”   “你觉得有用吗?”   文及甫摇起了头,“没用。”   “对,没用。欧九因文体黜落多少贡生,也没见能奈何得了他,天下文风都为之一改。眼下仅是在殿试上,又是名次高下,谁敢轻易开罪韩冈?赶去找张载、韩冈的著述都来不及。”   “这么看来宗泽当是气学门人。儿子记得他是以评论河东战局而出名,想必韩冈那次去河东,当已经投入其门下了。”   文彦博不置可否,抚摸着路边一支将及一人高的竹笋,“才一天,都这么高了。”他回头对儿子说,“别看刚出头,转眼就不一样了。看现在,想得到昨天才一尺多高吗?”   文及甫会意,点头道:“儿子也听说他曾去听过程伯淳的课。”   “博采众家,方是治学之道。宗泽的文章不差,光靠读新学、气学两家的著述肯定不够。”   不管有多少侥幸,不管太后多么偏袒,宗泽这位偏向如此明显的考生,王安石和章惇都没能拦住他成为状元,本身必须要有足够的才华,可不是像那位叶状元一样。   以叶祖洽状元之位,十余年方得为河南府通判。要知道状元释褐授官,一开始就是京官,通判资序。与三五名之后的进士,需要从选人阶段开始苦捱完全不同。洛阳河南府是四京之一,地位高于他处,府中通判也有知州的资序,可后一科的韩冈都两入两府,与他同年的也有做到知州的。   这与叶祖洽本身的才干有关,能被挑选为熙宁三年庚戌科的状元,只是因为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投合了先帝之意,王安石又因为要变法,而把这种溜须逢迎之辞当成是号角,才让叶祖洽捡了便宜去——眼下党争归党争,但还没有到只论派系、不顾事实的地步,真没有水平,绝难在诸宰辅那边讨得了好去。   文及甫也有同样的感慨,“能将这样的文章置入榜末,王存之辈,可谓是有眼无珠。”   宗泽的名字被放在了最靠后的位置,倒数十名之列。从礼部试的前百,降到倒数十名之内,如此巨大的落差在历年的考试中也不多见。   文彦博回头,有几分不快地瞪着儿子:“你看了宗泽的卷子没有?!”   “……看了。”   “看了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排在最后?”   文及甫干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因为在策问中太过尖刻。”   文彦博重重哼了一声:“知道还说!”   今科殿试策问一题,是很多人事前都猜测到的询问阙政。   正常当然是要多说几句太后的丰功伟绩,然后批评宰辅;若想赌一把的话,就可以批评太后对二大王姑息过甚,宰辅不能事先防备,如今的情况,太后不可无责——就像对郑庄公一样的批评,然后再赞一通太后的治政,来一句瑕不掩瑜。   而宗泽文章中的批评,比起后一种的手法更为犀利,尤其是批评太后与朝廷。对河东、河北的灾民用心不够,颂扬太后执政的篇幅远远少于其他人。试问哪位考官敢于将这样的试卷放在前面?   现在太后的一句话,将位居倒数的考生一下提拔成状元,考官们哪一个能逃过识人不明、判卷无术的罪责?太后没有介意宗泽的直言,反而大加褒奖,王存之辈却将他放在最后,以此来讨好太后,如此作为,在士林中怕不要被视之为奸,事后也会为御史所论,以罚铜论处。   被训了一句,文及甫扶着文彦博,不敢多说话。   下了小坡,那条溪流又出现在眼前,沿着溪边小路走着,文彦博问道:“王存等人只是罚铜,其他处罚有没有?”   “没有,有人帮着说了话。”   “是韩冈?!”   拔高的尾音让文彦博的问题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是章惇。说王存等人诚有过,然猝不及防下,也难免错讹,不宜重惩。韩冈没有反对。”   文彦博沉默了几步,回以重重的一声冷哼。   文彦博的心思,文及甫这个做儿子的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从对考官和状元两件事上可以看出来,韩冈还没有与王安石、章惇等人真正撕破了脸,互相之间还极力维持着关系。这种斗而不破的局面,肯定不是文彦博想看到的。   父子两人默默在小路上走着,贴身的仆婢前后都在十步之外,不敢打扰到文彦博和文及甫。   年岁越大,文彦博的身体却越发的康健。每日晨起和午后,文彦博都会从别业后的竹林走上一圈,不是养尊处优,少有运动的文及甫能比。文及甫这个第六子是文彦博中年之后才生,论年岁也不过四十出头,可随着文彦博在山上竹林中走了一圈,老宰相仅是微有薄汗,文六衙内却已经是呼哧带喘。   在山下水池畔的小亭中坐定,看着呼吸粗重的儿子,文彦博摇摇头:“真是没用。”   不再理会儿子,文彦博低头仔细地看起这一次殿试的考题来。   许久,文彦博抬头道:“这一题申论,当是韩冈准备在制科御试上出给黄裳的题目。”   若是其他考题,不论是策问,还是论。不论黄裳写得多少,都会有异议。只有这种新体例,才会让人无法置喙。   文及甫此时已经缓过气来:“大人说的是,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如今韩冈将这制科考题放到了殿试上,若仅仅是加了一题,其实不足论。评卷的考官,可以只看策问,不顾申论。韩冈要是拿申论做文章,反而落了下乘。”文彦博眯着眼睛,“过去也曾有诗、赋、论三题并举,但最后评定高下还是看赋文的水平,诗与论,有个中上水准就可以了。但韩冈将两题明确为三七之分,尽管申论只居其三,但也没人敢放弃这一题了。”   少了申论,就是少了三十分。在四百多新科进士水平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一分都代表上下十名的变化,何况三十分?   听了文彦博的话,文及甫就想起了信中那位只做了一刻钟的头名贡生。   原本他为考官们排在了第一——其申论一题在第三等,也是唯一一名在第三等的考生。在用上了百分制之后,原本第一题很难做到出类拔萃的考卷,因为第二题的高评价,比起其他考生至少多了七分半,一下就拉开了差距。不过在王安石、韩冈等宰辅看过之后,给共同黜落为第五等,总分一下就少了十五分,不仅没了第一,连前三、前五、前十都没能保住。   “但宗泽被取中,也是靠了太后钦点的结果。韩冈的谋划,也是无用。”   太后的钦点就是一切,既然说宗泽是状元,那他就是状元。真要说起分数,他绝不会有其他人高。即便第一题能够得到上等的评价,第二题也不会让宗泽与其他考生拉开差距。信中将这一次殿试之事说的很详细,事后有人问韩冈,对宗泽,韩冈的评价是第四等上、第三等下。以殿试评卷应有的苛刻,自是要取下限。依然是第四等。   “能别出心裁,又能使之顺理成章,这是韩冈的本事。就算这一回不是宗泽被取中,也不会是将国子监中将经义倒背如流的‘人才’。”文彦博在最后两字上加了重语气,满是讽刺,“诗赋选拔不出人才,经义一样也不行。苏轼当年这么反对更改进士科的体例。申论也不能,可至少能知道那些新进士有多少见识。”   “也只是纸上谈兵。”文及甫道。   “好歹能谈了,而不是吹嘘。所以王安石才能容得了他如此行事。”   “王安石的脾气好像变了不少。”文及甫想到了之前第一次推举,韩冈能够入两府,还是他的父亲遣人去帮的忙,要是韩冈与王安石继续维持下去,岂不是白费功夫?   “是韩冈懂得收敛,也是才开始的缘故。”文彦博不急不躁。   韩冈迟早会明白,宰辅和儒宗之间,绝不可能维持一致的行事作风。   或许韩冈已经明白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十三)   哐的一声响,房门被重重地关上。   送了客人回来,疲惫不堪的宗泽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力气,坐下来后,就不想再动弹一下。   成为状元已经过去了数日,宗泽门前依然宾客不绝,却也让他疲于交接。如果是正经言谈,纵是抵足夜谈也没事。可是过来的客人,都是些凑趣的、讨好的、打探的,甚至还有来讽刺的,这一干宾客,让宗泽实在提不起精神来与之交往。   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即,住持和尚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   宗泽轻轻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先整了整衣服——即便再累,礼节上的细小之事,他依然会注意——然后才过去开门。   一前一后,两个光头便出现在眼前。   住持和尚脸上完全没有作为房东的倨傲,笑脸上只有小心翼翼的谦卑,“状元公这两日辛苦过甚,清减了不少。贫僧寻了个方子,让人熬了点饮子,配上茯苓糕,正好可以滋补一下。”   老和尚轻声细语,与他白天训斥小沙弥时的声音截然不同。知道宗泽疲惫,特地送了滋补的饮子来给宗泽,还附带了几块茯苓糕作为夜里的甜点。   “师傅有心了。”   自从宗泽住进来之后,住持和尚的态度接连变了几次。一开始宗泽只是一个普通的国子监生,只是普通应对。作为一名在京师住了几十年,又在僧录司挂名的僧官,见过的官员、进士和贡生太多太多,普通的国子监生实在不值得他恭谨对待。   但得知宗泽曾经给快报写过文章,而且受到了很多重臣的赏识,立刻就变了一个人。等到宗泽得中贡生,继而通过了礼部试,再被太后钦点为状元,老和尚在面对宗泽时的态度一变再变,腰也弯得越来越低。   不过宗泽的回礼始终不变。以他的年纪,尚做不到宠辱不惊,但待人前后如一,不因成了状元而目无余子,宗泽还是做得到。   老和尚送来的夜宵,宗泽推让了一番,见无法推辞,方才收了。然后谢过,又寒暄了几句,再送了住持和尚出去。   重新回到房中坐下,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银碗,宗泽只有苦笑。   他也知道,寓居的寺院,从住持和尚,到看门的火工道人,这两日都是兴奋不已。不仅仅是因为寓居寺中的考生里面出了一名状元,而感到与有荣焉,还有利益上的好处。   每日登门造访的多少宾客,在礼节上都会顺手给点香火钱。而更多的是一干为了沾点状元郎的光的客人,出手更是大方。   据宗泽从住在隔邻院中的一名国子监同学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短短数日,在东京城中并不起眼的小小寺院,每天得到的香火钱,比他中状元前多了怕不有百倍。而且不说宗泽对寺院名气的提升,光是居住过状元郎的房间,想到未来会有多少贡生愿意以天价来租住,就足以让住持和尚抱着他的账本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寺中跑腿的小沙弥,也能多吃几顿狗肉了。   旧日同学与朋友一如既往的谈笑,让宗泽感到很欣慰,幸好有些事还是没有变的。   作为状元,宗泽除了迎来送往之外,也有许多工作需要负责。   比如《同年録》之类的主编工作,还有与其他同年的交往,再比如近在眼前的琼林宴。   可是到了夜阑人静,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宗泽在灯火下回忆起前日殿上唱名,依然犹如梦中。   当日殿上唱名时,听见自己的姓名第一个被报出,宗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宗泽很清楚自己考得怎么样,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提到第一的位置上。   而且据事后传出来的消息,殿试考官们因为文辞犯忌,将自己排在了最后。但太后说好,宰辅们都不反对,自家便成了状元。   可回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文章。因为仓促之间临时改文,其实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从结构到用词都要大改。若以这次考试的答案来算,完全当不起状元郎的称呼。   一个进士,已经足以让家中的父母与妻子感到欣慰,实在没有必要再加上一个状元的头衔。   名不副实,岂不是要受人耻笑?而且如今已经不是“岂不是”,而是业已受人嗤笑。文章好坏,多少也有一个标准,宗泽的答案若是拿那个标准来衡量,不能算是合格。   宗泽尚年轻,对外界的攻讦,还无法做到一笑了之,也没有安之若素的厚脸皮,始终都在想着要如何得到世人的承认。   盯着银碗上的花纹,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既然无法推辞,那就干脆做到名副其实。   前两天宗泽听到一则消息,结合之前种种传闻,也算是可以确认了。   尽管一榜状元完全没有必要去,但宗泽觉得,或许……自己应该试一试。   ……   “这是勉仲你刚刚写的吗?”   韩冈放下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纸,轻轻拍着。   “不知参政以为如何?”黄裳虽也是在笑,但紧绷的肩膀看得出他的紧张。   韩冈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比状元郎的要好。”   黄裳立刻一脸认真地追问:“可能入前十?”   能否中状元要凭运气,但天子不可能改变所有排名前列的考生的名次,所以真正出色的还是排名前十的考生。只是黄裳这么问,当真是想要与今科的进士们分个高下。   苏轼昔年为了反对新法,熙宁三年殿试策问,他也曾经跟黄裳一样凑过趣,然后呈了上去。理所当然的被赶出了朝廷。   黄裳这么做,虽不会像苏轼一个结果,却也不是什么好事。破坏抡才大典的权威性,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不论什么理由都不可以。苏轼当初被逐出朝堂,也不只是开罪了王安石的问题。   “那就不好说了。”韩冈缓缓地说道,“或许可以,或许就又要受到牵连了。”   黄裳不让韩冈避开问题:“如果考官没有偏私,不知参政以为如何?”   韩冈认真地想了一下,“……这申论一题,勉仲你太占便宜了。”   尽管今科考官的水平不高,对申论一题的评判可谓是一塌糊涂。宰辅们能将名不副实的第一打回去,却也没精力去查阅所有考生的评卷,但毕竟第二题申论,几乎都没有得分,或是只得了七分半,对名次的影响不算大,策问一题写得好坏,基本上就决定了谁排在前面,谁排在后面。   可黄裳对申论一题的回答,却肯定能得高分,至少第三等。若不是按照制科一二等不授人的评分,第二等也是可能的。这样一来,就算策问不如人,在申论上就能将分数拉回来,甚至反超。当然是占便宜。   “参政说的是。”黄裳低头道,“黄裳素乏捷才,文字上也不擅雕琢。在殿试上,乍逢新题,的确难以应付,不如现在的深思熟虑。”   “勉仲你误会了。”黄裳的语气有些无礼,韩冈不以为忤,摇了摇头,“还记得申论考得是什么?”   “……实务。”   “正是。以处理实务的经验来说,勉仲你太占便宜了。”韩冈轻叹了一声,“这本就是为了御试所出的新题,可惜为群小所坏,只能先用在殿试上了。”   “是黄裳准备得太轻率了。即使以那六题为论,也应该通过的。”   “实绩比什么都重要。”韩冈道,“去一趟边镇,立下让人无话可说的功劳,回来后谁还能说勉仲你落榜之误?也可以让判你落榜的那几位一辈子不能得到重用。”   “用于不用,那是朝廷的事。而会被黜落,更多的还是黄裳准备不足。但黄裳若是去了西南边镇,不会遽然开始用兵,也许任内三年都会招募流民、开垦荒地、修建城池和寨堡。”   黄裳如此沉得住气,让韩冈很欣慰:“王襄敏昔年献《平戎策》,为先帝所重用,任官秦凤路。但他在大举用兵之前,整整用了三年时间在秦凤路上了解汉番内情,查探地理,以及搜罗人才。正是准备充分,所以当他开始用兵西向,遂一举功成。勉仲你若能如王襄敏一般三年不鸣,政事堂不会不成全。”   “黄裳明白。”黄裳点头,他是当真明白了。   韩冈的态度很明确了,不支持黄裳将自己的文章递上去跟考生们争一个高下,那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韩冈更看重实际的才干。   像是心头放下了一件事,黄裳脸上的笑容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笑问道:“方才参政说黄裳能胜过状元郎,可是因为状元郎的策问不尽人意?”   “只是以论事为说,不为不佳,只是他是运气,遇上了太后能够体谅。”   不是能够体谅,是根本看不懂。黄裳腹诽道。群臣皆知,向太后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让她读懂一篇文章。   “状元郎的文章,黄裳也拜读过了,的确多有恶犯之词,幸好太后有心求言,故而将他提到第一。”   “是啊,不然这一次殿试,前百都绝对没有他的份。以仁宗的恢廓,也受不了一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十四)   “天监不远,民心可知”是仁宗时的故事。   其作者林希曾经是开封府试的解元,礼部试的省元,殿试时,一篇《民监赋》写得远胜同列,故而被考官们列为第一。   但其中两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犯忌,仁宗看了就不喜欢,林希也就因两句话丢掉了状元和连中三元的荣耀。而同科的章衡,也就是接替林希成为当科状元的幸运儿,他的破题则是很讨好的“运起元圣,天临兆民”,远比林希更得仁宗的欢心。   同样的,让王安石丢掉状元的“孺子其朋”就更有名了。这桩公案,时刻提醒着殿试的考生们,必须要注意文章中的遣词用句。   可是这一回,宗泽的策问犯忌之处其实甚多,太后和宰辅都没逃过,甚至于今党争含而将发的局面,也议论到了。太后根本就没看懂文章的内容,否则绝不会选宗泽。   “只不过状元郎的水平可以质疑,但状元郎就是状元郎。”韩冈道,“嫉恨也好,鄙视也好,都改变不了宗泽成为壬戌科的进士第一。”   宗泽在外游历的时日不短,但仅止于游历,见识虽不差,却也失之狭。对申论一题的回答,不能算是太好,而策问中论事,除了刚直一条让人赞赏,终究还是肤浅了一点。但太后既然点了他为状元,那状元就是他了。   殿试之所以设立,也正是为了让皇帝得以示恩进士,从而断绝过去那种座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链,使得新科进士感念天子而不是考官。这是代天子听政的太后的权力,做臣子的没有理由阻拦。   “黄裳明白。”黄裳语气沉重。   太后之所以会点了宗泽,不是因为宗泽的考卷内容,也不是太后的心胸有多宽广,太后只是记得宗泽当初所写的战局点评。尽管那只是一家之论,可既然被太后记下了,一个状元也就是命中注定【注1】。既然对宗泽都看好了,就算事后得知宗泽文章中的真意,也只会觉得自己得到一个诤臣。   这都是命数。   黄裳知道韩冈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可也忍不住这样去想。相对于宗泽的幸运,自己的运气就差了那么多。   恩主费尽心力做好的铺垫,自家却没能接上手,这就是运气。   如果只想做一个平平庸庸的官员,其实现在就已经足够了,有了进士的身份,又已经升做了朝官,还有军事和政事上的经验,这辈子最差也能在州郡任上养老。   “可是啊……”他偷眼看了韩冈一眼,原本在一群老态的东府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面容,在灯下则更为年轻,只是灯火在脸上留下的阴影,让人感到一种深沉的威严,“这让人如何甘心。”   在韩冈身边久了,总有种奋进的力量,让人不甘平庸。看到多少原本被认为不可能完成的成就,在自己的辅助下一桩桩实现,又怎么让人甘心从此庸庸碌碌下去?   抛开了心思,黄裳对韩冈笑说道:“不过这一回殿试,宗汝霖虽是夺了状元,但气学得益更多,日后国子监中,又要多一门课了。”   “这也免得百姓遭殃。”韩冈说道,“难道发了大水拿论语去补堤坝不成?”   这一科的殿试,真正的赢家的确正是气学,是韩冈本人。   自从进士科成为众科之首,决定进士命运的科目,便成为士林中最重要的一个风向标。   今日韩冈硬是将申论放进殿试去,日后谁敢放弃对申论体裁的钻研?而与申论息息相关的气学,其中的著述,当然更是研究的重点。   如果申论仅止于殿试,那不在乎名次的考生还可以放一放,不去在意。可韩冈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不论谁来看,只要站在韩冈的立场上,怎么可能不会想方设法地将申论放进礼部试的科目中?而以韩冈的年纪,王安石能挡住他多久?   而且以申论考核的内容来看,王安石又如何反对?   “华辞无补于治”,此王安石变贡举法的理由,而背上一肚子经义,却不能用在实处,如何“补于治”?   “参政说得正是。诗赋也好、经义也好,入朝为官最重要的还是得放在治事上。”黄裳道,“即便是王平章过来,也不能说不需要考一考贡生们的治事之才。否则身言书判,就没必要加那个‘判’了。”   自唐时传下来的规矩,新科进士释褐,要过身言书判四关。相貌、谈吐、书法和判事。   尤其是最后一条,标准是“通晓事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发摘隐伏”。尽管能够做到这四句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百中无一,但相貌、谈吐都不再成为拦路虎的今日,人们可以对结巴或丑陋的官员给予足够的同情和容忍,可没人能说官员不需要有办事的能力。   申论这一新体例,其目的也正是为了考察考生们是否对政务处理有着最基本的认识。通过对已知信息的审视和分析,抓住其中的问题,并给出一个具有可行性的解决方案,最后再针对这个方案加以论述。对官员眼界、常识都能考量到。   “不过参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可是下一科的礼部试……?”黄裳又问。   “我还没那么急。”韩冈笑得很轻松,时间在他这边,“以后再说不迟,先让铨叙的吃点苦头。不过下一科的礼部试,可以试一试百分制。这样经义上的错误,也可以用策论来弥补,不至于失去贤才。”   申论只是重点之一,推广百分才是更重要的一条。   放在还有诗赋论的过去,除了赋文是重点,诗、论两篇都可以放一放。而韩冈将殿试考试的分数换算成百分,申论虽在其中仅仅占了三成,却没人敢忽视,甚至只占十分都不敢忽视——哪个看不出来,这样的评分方法,在考试时一分都将是关键。   有了分数之后,策、论两事,就不一定要非此即彼,同时各为一题也是可以的。经义的部分,又能被计入总分之中。那些本因错题过多而被黜落的贡生,也有了逆转的机会。   “这样还能插进入更多的考题,申论不用说了,诗赋也可以,只占个十分,依然以经义为重,谁能说不是?”   与韩冈配合得久了,黄裳很容易看透韩冈的心思。   韩冈笑而不语,也许再过几科,礼部试的考卷,就会塞满了各式考题。   放水两个时辰,进水三个时辰,进出水同开,多少时间能将水池放空,这样的考题就算在全卷之中只占上三五分,又有谁敢放弃?   ……   “三个时辰。”   韩钟做好了他的题目,忙拿着叫给父亲。不过还是比他的弟弟和妹妹要慢了一点。   给儿子女儿出的算术题,可比韩冈打算出给未来贡生们的试题更难。不是几个时辰放空,而是问放到一半或放到三分之一、放到五分之一,要多少时间。这样更多一重计算,也更难了一分。   答案对了,可韩冈还是仔细地看过他计算步骤之后,方才点了点头。   在韩冈做学生的时候,觉得一步步地写下计算步骤很麻烦,有些题目直接就能心算出答案,但当他开始教授弟子,答案虽重要,可确认计算方法才是最重要的。   “好了。快回去。”   老大就要满十周岁了,不能再住在后院中,得当成成人来对待了。王旖和严素心正张罗着给他在外院准备单独的小院,还有住处的布置和准备,更重要的还有跟随他的伴当,免得学坏了。   这样的改变,也可以迟至十四五。但早早独立成人,对韩钟是有帮助的。   千年之后,如韩钟这个年纪,也有许多出外读书的学生,根本就没有太多可以操心的。   “等满了十四,就去横渠书院。”   金娘仰头问着:“哥哥不去国子监?”   韩冈笑着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国子监哪能跟横渠书院比,那里面能学到什么?”   “能进国子监就能中进士。哥哥不考进士吗?”金娘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地说着。   “等你哥哥要去考进士的时候,考题早就变了。”王旖笑道,“官人,是不是?”   “那当然。去横渠书院可以早点习惯一点。”   老大要去参加进士科,还是有十来年的时间。等到他和家里的老二去考进士,进士科的考题的确早就变了。而且是面目全非的改变,绝不是现在人们以为的申论。   百分制隐藏在申论之后,对考试科目的改变其实更大。   科举有数百年的历史,不论从诗赋转为经义的进士科,还是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策、道举这样逐渐消失或不为人所重的科目,都是一样的评卷方式,而百分制可以改变所有科目,可以更为精细地安排考题,也适合安插进更多的试题。   也许到了这个时候,王安石和章惇应该想通了,但还能来得及阻止吗?   纵然是老瓶也得装进新酒去,老歌也要唱出新调子。   对科举考试的改变,正是从这里开始。   注1:真实的历史上,元丰五年的状元黄裳也是一开始被排在第五甲,因为神宗赵顼记得他过去的文章,故而“至唱名,令寻裳卷,须臾寻获进呈,神宗曰:此乃状元也。”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十五)   元祐元年的科举已经结束了。   包括明法科和特奏名的考试,也都有了结果。   新科进士在宣德门前拜谢君恩,然后去参加琼林宴,接着各自回乡炫耀去了,而没有被取中的士子,也大多早早返乡。一时之间,京城中诸多专供士人的寓所变得人去楼空。   而制科的御试则在此时按时开始。   制科御试的考题出自韩冈手笔,除了硬是加上了以百分制为核心的评分标准之外,就没有别的更动了。   这可以说是多此一举。通过百分制来评定名次高下的确很简单,可这一回御试只有两人通过阁试,御试上的题目也只有一题,根本没有必要。   不过因为过关的两人分别是韩绛和张璪所推荐,韩冈要改动考题的评分方法,将考题从文辞、道理等方面详细地加以评定,只要征得他们的谅解,就是王安石反对也没用。   最后的结果,一个三十五分,在第四等,一个十五分,只有第五等。   若是按照六十分为及格,这样的分数实在是惨不忍睹。就是太后也低声对宰辅们说这个实在不成话。原来的等级制度,一二三四五分等级看起来并不直观,可现在换算成分数,让人看来就觉得一百分中只能拿到三分之一,这样的表现实在是不及格。   但既然朝廷旧例是第四等为合格,那一位也就顺利的获得了制科出身,同状元待遇;第五等则黜落,同样是依照旧例,仍给官加以勉励。   此番事了,朝堂中一时恢复了平静。   没有了廷推宰辅,也没有了抡才大典,王安石与韩冈这对翁婿一时间也没了争执的必要。   而随着春日的到来,陆上道路畅通,海路也变得稳定,来自于国境之外的消息也就多了起来。   葱岭之西,黑汗的军队据闻已经开始集结,甘凉路上,正加紧给安西都护府输送物资。   粮草可以就地征集,但军器就必须从后方运去。雪化之后给安西都护府的第一次运输,便是多达一万张的马步弓和两万套的神臂弓,以及一百余具大小不一的床子弩,当然,箭矢弩矢都不缺。甲胄、刀枪、骨朵、铁板之类的铁制军器,不易损坏,只需要进行少量的替换,但也各送去了两三千件作为预备,而最重要的军器工匠,总计五十余人也一并前往。   与此同时,新一批多达九个指挥,三千四百余人的援军,从凉州出发开始向西域都护府前进,护送重要的兵器,同时更是为了稳固刚刚收复的新疆土。有过多次拓张的经验,朝中上下都清楚,这等过去没有见识过皇宋天威的新领地,不经过两次三次反复,不会老老实实地降顺。   按照朝堂中业已议定的结论,安西都护府辖下的汉军数量,在两年之内要达到一万五千左右,而蕃军的数量则以两万为限,再加上降顺各部的私军,如此方能保证天山南北两侧的安全。尤其是天山南北两麓适宜耕种的土地,能够安排下数以十万计的移民,这就需要更多的官军去西域以保护来自内地的移民。   也就在半个月前,交州之南,占城和真腊两国再次遣使来哭诉,也一如既往地再次被朝廷所无视。前一次,两国使节直接在两广就被打发回去,这一回,占城、真腊国使准备绕道泉州,不过结果依然不变。   放在世间的道德中,驱使奴隶,不顾其生死,绝对是作孽。但作孽也是交州蛮部作孽,大宋的子民照旧心安理得享受着蛮部所提供的大米、香料、木材,以及他们提供原材料所制成的白糖、蜜酒、果脯等各色特产。   这两年,交州的种植园不断扩大,交趾奴工的数量已经不敷使用,亟需稳定而可靠的奴工的来源。大批要被报废的甲胄和兵器因而“流失”到交州蛮部手中——尽管这些兵器在大宋军中看来,已到了必须更换的时候,可放在南方蛮部手中,依然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捕奴队在南方两国的奸细的引领下,每个月都能弄回几千人,而在这几千人背后,是大量的村庄被毁灭。占城、真腊几次调集大军来进剿,总是无功而返。即便偶尔能逼退捕奴队,追击到国境线时,未免引来穷凶极恶的宋人,又不得不止步。私下里韩冈写信给冯从义,什么时候占城、真腊想通了,改行做人口输出贸易,自己去外国捕奴转卖给交州蛮部,他们也就能够解脱了。   巩固新疆很重要,安抚旧域同样重要。   灵武故地在三月、四月又迎来了大量的移民。旧日位于山中的屯兵和民户,大都移居到灵州附近。在这个冬天,当地衙门组织人力,将被毁坏的灌溉河渠给修复了,其余渠道也全数修整了一遍,在闸门、堤坝、分流水路上,更进行了改进,用了最新式的工程设计,远比党项人在唐人的基础上进行的发展要强得多。关西有数的产粮之地,加上近处的盐池,又没了贪婪的党项贵族,只要官员治理得宜,原本在党项人手中就以出产丰富闻名塞上的灵武之地,日后会更加的繁荣富庶。   而一干党项余部,尽管成功地从青铜峡中杀了出来,可是在种谊、赵隆等名将的监视下,接受了朝廷对土地的划分,没有半点异动。以叶家与仁多家为首的党项余部都明白,如果他们再敢起异心,下一战,就是党项灭族的一战。   春天的到来,也意味着因冬寒而停止的农、工两事的开始。   不过在河东,即使是在冬日,恢复生产的工作也没有停止。战乱之后人民流离,空出了许多土地,原本因为田主阻挠无法进行的水利和道路建设,如今就少了许多阻碍。代州、忻州、太原的水利及道路工程,正通过以工代赈的形式顺利地运转着,无数回到家乡的难民,也靠着出卖劳力,渡过了这个艰难的冬天。   至于最重要的铁路并代线的轨道铺设,中间虽有反复,但也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按照主持工程的李诫的禀报,不出意外的话,在六月之前,就能彻底结束工役。但这只是个开始。   这条目前国中最长距离的轨道运输线,能否稳定有效地运行,将是日后与汴河平行的京泗线,连接北疆的京保线,以及向西延伸的开封至长安,乃至秦州的最重要的参照对象。大量铁路专业的官员和匠师,也需要通过这条线路进行培养。   相对于河东,河北在战争中受到的伤害更小,恢复得也更快一点。只要今年夏天能够正常收获,河北的局面就用不着担心太多。此外由于重新订立了和约,加之辽国的重心正放在东面,河北国境线上的寨堡正紧锣密鼓地增修着,主要是为了配合火炮来修筑炮台。强盗大赚了一笔之后,总要消停一会儿的。但要是就此不加防备,那就未免太愚蠢了。辽国对此也只能默认,即便表示抗议,朝廷也不会理会。   于今说起辽国,就不能不说日本。   依照最新的消息,如今日本已经没有什么天皇了,高丽国王也在耽罗岛上苟延残喘。但契丹势力下的日本国和高丽国的确还存在。   就像耶律阿保机曾经在渤海国的土地上册封了他的长子耶律倍为东丹国王,让其独立领国。这一回耶律乙辛的次子成为了新任高丽国王,而日本国王也是耶律乙辛的一个儿子,不过下面还分了好几个郡王、国公,各自占了一片地,相当于分封了。如此好处均沾,耶律乙辛的声望再上新高,无论南北,都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篡位了。   “高丽、日本败得太快了,看看这才几天工夫?”向太后现在忧虑的就是这一件事。   宋辽大战刚刚结束也没多久,大宋这边还在努力恢复元气,辽国那里就已经灭掉了两个千乘之国了。   按说辽军南侵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怎么面对高丽、日本这样的国家就如此摧枯拉朽。当年官军攻打交趾,还在广西准备了一年才开战。   高丽和日本的大捷,对契丹军心士气的恢复,有着显而易见的作用,也足见辽国的战斗力依然强大。   韩冈费了一番口舌才向太后解释明白。   军事技术上的跨越发展,尤其是普及到普通士兵的铁甲,让高丽、日本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完全无法与辽军相抗衡。   不论两个小国拼凑出来的是几万,还是十几万的大军,其核心都是区区一两千,甚至为数仅只几百的精锐。   维系战场上士气不堕和打开战局,都是核心精锐的工作。正常开战时,这些精锐都会被攥在统帅和将领们手中,成为坚持战线的中坚,以及关键时扭转乾坤的胜负手。   但在面对纯粹以强兵组成的敌人,以征发起来的农民为主力的军队,完全不能与之抗衡。   辽军在日本的几场大战,漂洋过海而来的信息并不算多,可通过前后情报上的只言片语,就足以拼凑出了高丽和日本惨败的原因。   辽人的兵力的确居于劣势,但计较起战斗力,还是更为优胜。辽军只要直接冲向敌阵阵势的薄弱处,击溃了当面敌人,接下来就像是牧羊犬赶羊一样,让败兵去冲击其他敌军,这样一层卷一层,转眼就能让敌军彻底崩溃。   以契丹铁骑的实力,只需发挥出正常的水准,区区一千甲兵,便能轻而易举地就压倒了数万农兵。   而且辽军作战的方式也随着装备的提升而开始改变。在过去,契丹骑兵中,重骑兵的数量并不多,而且其冲阵从来都是从侧翼,或阵列的缝隙中冲过,遇到坚阵就避开绕路,绝不会硬冲硬打,不过在高丽和日本的战法就变了个模样,敢于正面突破了。   “即便是最精锐的倭兵与高丽兵,也抵挡不了具装甲骑,何论一群农夫?”   “只有流寇才会是聚农为兵,那等流寇,纵使十倍与官军,又何足论?北虏虽胜,胜之不武。”   “北虏的疆域同样横贯东西万里,契丹骑兵同样能探及西域。大食良驹,中国能够得到,北虏同样能够得到。但中国有中国的战法。具装甲骑的确勇不可挡,可面对神臂弓和火炮,却又能有何施为?即便是厚如城墙,也经受不了几炮,何况血肉之躯?”   “所以还要看火炮?”太后只记住了韩冈的最后一句。   “火炮,以及围绕在火炮周围的钢铁、火药、轨道、马匹等一切的促进火炮运用的事与物,都应是发展的重点。”韩冈语调平稳徐缓,“要想破辽,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只有更精强的武器,和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一)   时近五月,道边的绿意越来越浓,天气也一日热过一日。   路上的行人,也开始避开日头最烈的正午,而改在早晚赶路,但也有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奔波于官道上的可怜人。   一队车马正顶着烈日,行驶在开封府向西去的官道上,除了中间的一辆马车,前后左右,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   不过不论是往哪里去的行人,但凡看见道上有这样的一支队伍,都不会觉得他们有哪里可怜,只会立刻避让道旁。   纵然没有打出旗牌,可连仆从都是鲜衣怒马,穿着元随制式的衣袍,坐在马车之中的不是接近宰辅一级的高官显宦,又能是什么人?   也正如道边路人的猜测,坐在马车之内的是当今的参知政事,堂堂的宰辅重臣,作陪的也是朝中数得着的重臣。   目的地在开封府外三十里,骑马也要走上半日,韩冈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完全是因为公务。   “这天够热的。”   韩冈坐在马车车厢中,虽然车窗开着,可车厢中的温度也不见降低多少。   坐在对面的王居卿大点其头,身量中等的他,上车时的动静比韩冈都大,足见他的体重了,在闷热的车厢中坐了一路,早就汗流浃背。拿着手巾擦着额头:“可不是,才五月就这么热了,还不知道了六月七月会多热。”   韩冈微微一笑,好歹还没到夏天,一滴汗没落地就不见了踪影,现在至少还能落到地上。王居卿是有些好奉承,但人无完人,能做事就好。在韩冈的主张下,黄履终于让出了判军器监的位置,由王居卿接任。上任才几日,监中的大事小事已经处置得有条有理,治事之才,并不是靠吹嘘而来。   望着道旁远处一块块的金黄色田地,韩冈油然说道:“接下来的十天半月,要都是这样的天气就好了。”   “参政说的是夏收吗?”王居卿望着与韩冈同样的方向,田地中,可以看见一名名农人正在收割成熟的麦子,在他们身前,是还没收割的金黄,在他们身后,则留下了黯淡下来的土黄,两种颜色泾渭分明:“也的确只有麦子入仓,才能算是安心下来。”   此时正是冬麦收割的时节。晴朗干燥的天气,对收获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是晴天,一直到晒干的小麦入库都是如此,朝廷上下都会松上一大口气——今年的夏税可以无忧了。这可是每年到了夏秋两季,天子、太后和朝臣们都在祈求的事,在希望风调雨顺这件事上,他们与普通的农人没有半点区别。   这段时间京师附近的天气很不错,天朗气清,除了稍稍热一点,什么问题都没有。而京外各路,虽也有上报灾异,但也仅仅局限于一州一线,最多的江南东路春旱,也不过是蔓延到了江宁府、太平州、宣州这江南东路北部的军州,并出现没有席卷一路的大灾。至少今年,应该还是延续着元丰年间的好年景。   前面的马鞭响了两声,叮叮当当的一阵清脆铃声,马车随即转了一个方向,下了官道,转向了另一条道路。   相对于通往洛阳的官道,这条岔路就窄了近一半。不过刚刚整修过不久,车行十分平稳。从车窗望出去是一马平川,两侧的风景,除了路边的屋舍少了一些之外,依然是满目丰收的黄色。   又前行了五六里地,身宽体胖的王居卿早用汗将手巾都浸透了,而韩冈的额头上也能看到了些薄汗。这时候,前方终于看到了一座高出平原甚多的营垒。   营垒傍着一片树林,朝着韩冈这一面的寨墙有近一里的样子,大小可一座小县城相比,规模远超关西边防的千步城。   远远地就能听见轰轰的鸣响,再近一点,硝烟味就更为清晰起来,这是军器监火器局的城外基地。   韩冈眯起眼,望着还在一里多地开外的寨堡,“终于是到了。”   王居卿热得直喘气,附和着:“哈,终于是到了。”   韩冈与王居卿两人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枢密、天章,方监丞已经过来迎接了。”   韩冈一名亲随在车窗外弯下腰,低声地禀报着。   “让他们过来吧。”韩冈吩咐道。   马车刚停,一群人就迎了上来。   军器监丞兼提举火器局事的方兴走在最前,他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在寨门处等候韩冈一行的到来。传信的士兵也派出去了好几位,等到韩冈、王居卿的车马从官道转过来,便立刻率领寨中能腾出手的官吏,远出寨门来迎接韩冈与顶头上司的视察——要不是知道韩冈不喜欢这一套,他肯定会迎得更远。   大概是因为火炮声伤到了耳朵,方兴以下,火器局的官员一个个声音大得能传出三里地。   韩冈从马车上下来,也不过三十里路,坐车就坐了一个多时辰。尽管是高大轩敞的四轮大车,但坐得久了,也不免有些腰酸背痛。只不过京师中污染重,又连着多日晴天,风大灰大,韩冈不想弄得满面土灰,便没有骑马,弄了辆马车,拉着王居卿一起坐着过来。   王居卿也累得够呛,他比韩冈年纪大得多,身体差得更远,更受不得累。和韩冈一起受了方兴等人的礼,回头望着来路,“这里离京师还是远了一点,一个多时辰啊,要是能修一条轨道直通此处就好了。万一此处有变,城中援军也可以尽快赶到这里。”   开封府附近没有高山,所谓的山,只是些小土包而已。除去黄河之外,也没有大河、深沟,仅有的几条河水,还都有人工的痕迹。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阻隔。要说起铺设铁路轨道,当然是最好的地形。   “判监说得是。我等来回京城,就想着有一条轨道直通此处就方便了。”方兴附和着,脸上似笑非笑。   真要有外敌入寇,第一目标必然是开封府。而想要打到开封,不论从哪个方向都至少有上千里地,有那个时间,朝廷早就从这座新落成没几天的火炮试验场,把兵力和装备给抽回去了。然后在这里驻屯更多的军队,作为反击的战略要地,卡在敌军喉咙处。至于铁轨,在有外敌控制开封城外的情况下,直接将铁轨一扒,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不过王居卿是新近投入韩冈旗下的重要官员,刚刚被任命为判军器监,方兴虽然是韩冈的心腹,在军器监中又管理着最重要的火器局,也不方便对他的话取笑反驳。   韩冈看得出方兴的真实想法,估计做了几十年官的王居卿也不是瞎子,转头就对王居卿笑道,“寿明你这话要是给沈存中听到,包管要闹起来。”   “这是为何?”   王居卿正为方兴的态度暗暗恼火,这时听见韩冈的话,却不明所以。   韩冈解释道:“沈存中也有意在京中修一条轨道。不过是在城墙内,在城墙根绕城一周。五十里长的铁路,平日可以供百姓乘坐,真要到了战时,运送兵员、物资也方便。”   王居卿立刻反应过来,“开封城墙内的那条路?”   开封城墙内侧,有着很宽的一条城防通道。尽管走的人很少,每隔几年都会对此清理一番,禁止百姓侵占。若是作为轨道的基础,就算铺设一条复线铁路,也不会影响到正常的行走。   但他立刻又皱起了眉,东京城门人来人往,而且不止是人,还有马、牛、羊、猪,突然间一列有轨马车开过来,这让都不好让,“城门那边可不好安排。”   韩冈、王居卿两位说着不相关的话,火器局的官吏们不敢打扰,悄无声息地向外让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绝不敢让人误会是在偷听。   韩冈瞥了这群知情识趣的官吏,笑道:“沈存中正考虑着是下面掘地道传过去,或是架桥越过去。”   “那可难了。”王居卿摇头。   架桥是不难,但想要越过东京城的城门门洞,要架起多高的桥?万一马车从桥上摔下来,砸到人又怎么办?何况要经过四门正门,那是天子车驾经过的地方,如果是守卫倒也罢了,难道要马车从天子的头顶上过去。   而换成是地道,有没有先例不说,怎么让地道不坍塌下来?能并排通过两辆马车的地道,那该有多高,多宽?城门都是车来车往,万一塌下来,这又该如何是好。   “的确是难。但要是解决了,轨道遇到山、河就都有办法了。”韩冈笑道,“不过寿明你和沈存中能这么想的确好,轨道从来都是不嫌多的,要是能以开封府为中心,将府中各县先连起来,日后连接天下各路的干线轨道,就有了仿效的对象。”   “就像是邮政一样,一级级地传下去?”   韩冈道,“既然天子临天下,天威就是这么一级一级地散布下去,那不论是驿传、邮政,还是道路,当然也是得一个样子。”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二)   邮政的推行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而且由于韩冈就任参知政事,进度甚至更快了几分。   在地方而言,眼下的准备工作不过就是确定,然后给城市里各厢坊中的住户钉上门牌号码。至于邮局和邮递所的安排,那还要放在后面。   这样的准备工作,对收税也有帮助,在地方上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只有少数几个州县官觉得是扰民,写了奏章上来要为民请愿,太后没理会他们,而韩冈也不管他们真的是糊涂,还是懒病犯了,直接发文申斥。   再过段时间,韩冈还准备向各路派去邮政察访使,不需要地位多高,只要他们对各地邮政筹备和推广工作进行督促和考察。就像当年王安石为了推行新法,派人去地方督促和检查新法的推行情况一样。作为参知政事,韩冈找得到足够的人手来帮着他。   与王居卿说了几句扯偏了的闲话,韩冈便招了王居卿和方兴一起上车,继续向前方一里地外的火器实验基地行去。   片刻以后,一行车马人等穿过寨门,停在了寨门后的校场上。   王居卿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环顾左右。营区的东南角,是方才在外面就看到的内堡,另一侧的几处建筑,由于旁边堆着木头和砖石,应该是仓库。除此之外,整个营地之内,就没有其他建筑了。   不过在向北的位置上是厚实的土堆——甚至不能叫做土堆,而是土坡,一直堆到了快要跟三丈高的寨墙平齐的位置上。而土坡之前,竖着一块块木板。那里是实验火炮的地方。   上来将马牵走的士兵,一个个都操着浓重的关西口音,看外形,也是高大粗犷的关西大汉模样。   王居卿在就任判军器监后,便知道了这里的详情。   这一处火器局外院,本是一处旧军营。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军队,早就移防京西,枢密院只安排了一小队人来看守——在驻泊制代替更戍法之后,开封府界中类似情况的旧营垒有不少处——由于火炮实验的危险性和特殊性,之前为了给火器局一个保密的试验场,朝廷特地将这座军营划拨过来,为防有奸人窥伺,这些天还突击维修了一下破损的寨墙和营垒。   守卫这里的都是从关西调来的禁军,一方面希望以此来减少守军与外界的交流,一方面也是尽量多保留一些有着卓越战绩的队伍——这当然是韩冈的提议。而且为了保密,周围两里内的人家都给迁了出去。尽管开封府事前是特意挑选了一处地广人稀的去处,但这一片旧牧场也有两个小庄子,一百来户人家。   不过王居卿不知道在寸土寸金的开封府,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将这里的百姓给迁走的。   “以前驻屯在这里的禁军,是侍卫马军司的一个指挥。”   韩冈的一句话,让王居卿顿时明白了,恍然道:“原来是牧监的地!”   “确切地说,是配属马军的放马地,不归群牧司管。”   其实都一样。   因为这些官地都给私吞掉了,而且吃大头的无一不是有权有势,想要虎口夺食,难度可想而知。   王居卿就越发地纳闷了:“那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就多亏了沈存中。”   在太祖太宗的时候,京畿一带地多人少。为了养马,直接就划了二十四个牧监,这还是大的,归属群牧司。而配属给马军的牧场,就是各个指挥的私有地,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牧场基本上都给侵占光了,此处虽是适合牧草的沙土地,也一样不例外。   原本就是附在军营外的军用地,全都是属于官产,后来军队移防才为人侵占。虽说这些土地已经被耕种多年,但从地契上却是官府的地,朝廷将之索回名正言顺。而且还是给了一定的补偿——一亩一贯的现钱,或是八亩换一亩的代州无主田地。   如此补偿,在收回的过程中,官府理所当然用了点强制性的手段,也理所当然地闹出了些乱子,同样理所当然的,这里的地主颇有几个皇亲国戚,带领着当地的村民,将事情闹到了开封府。可想而知,开封府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下一步就是太后那边了。   正常情况下,开封府绝不会为军器监的事兜底,官僚嘛,遇到麻烦总是往外推的。可偏偏当时新上任的开封知府,姓沈名括。   沈括当时才上任,正想展露一下才干,也是因为关系着火器局,不过他没有麻烦到韩冈——以才干来说,朝中能比得上沈括的也没几人——而是很聪明地选择分而治之。   拿出预定的补偿款,在不远处八角镇上西太一宫附近的沿街官地上盖出了两排二层门面房,下面可开店,上面能住人,以此来利诱一干拆迁户。   任谁都知道,京城附近的镇子上的铺子有多金贵。远比百亩田地都值钱,尤其是八角镇这种位于主道上又有驿馆的大集镇,而沈括盖出来的铺子数量只有十一二间,加之沈括还暗地里收买了最穷的两家人领头,很快就带动一批亲近的邻居,人多粥少下,立刻就被争抢一空,让没抢到的人扼腕叹息。等到这一批抢完,他又在稍稍偏远点的地方盖了十套房子,又安置了十户人家。   两次下来,最后什么都没拿到的民户依然占了大半,但经过了之前的房屋分配,大部分也不再闹了,等着开封府的好处。剩下还在闹腾的,就是那几位自恃地位、又瞧不起开封府给出的好处的皇亲国戚们,以及以他们马首是瞻的十几户。   其中有一家地主还是宗室,而且是郡公,太宗的后人,论辈分是当今天子的叔祖。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遣了奴仆将开封府派去的吏员打了出去。沈括得知之后,没有多说废话,联络了方兴直接告到太后那里。次日这位郡公便给削了爵,直接降到了县伯——火器局事关军国重事,谁敢阻挠就是往刀口上撞,很快土地本也不是他们的了。   有了这个例子,立刻就没哪家的皇亲国戚敢再多纠缠,看到皇亲国戚如此,其余百姓也不敢在闹了。但这时补偿款都用在修建屋舍中,已经没钱给补偿。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了代州的那些无主田地。而有了如此明显的对比,整件事在民间,就变成了贪心吃亏的典型,倒是没人为其抱不平了。   王居卿知道因为廷推一事,沈括与韩冈有些心结,但韩冈能如此平和地赞扬沈括,想必那些传言只有三分能信。   “原来如此,沈府尹在治才上的确难得。”他点头道,“但占了官地,还能有补偿,这未免也太好运了一点。”   几年前修开封城墙,拆掉的民宅也不是一间两间,清理的坟茔数量更多,而这一回给熙宗修山陵,迁出的陵区民户绝不会比眼前的这一处要少。那些还都是他们自家的地皮,而这里更是官产,朝廷的手也未免太松了。   “谁让他们占得时间长了?”这其实是韩冈的主张,不能让贫民吃亏。至于富民,尤其是皇亲国戚,吃着喝着都是朝廷的,又占了这么多年便宜,也该知足了,“有的人手中的地,都是经过了好几次转手,虽没红契,白契却是都有。买了这些地的百姓,花的是真金白银,总不能让他们吃亏。”   不论盖着官印的红契,还是没改官印的白契,都有法律效力,不过两者相冲时,以前者为准。但世间有很多人做了买卖后不愿付那笔契税钱,所以还是以白契为多。   “还是别说这些了,不能再耽搁时间。”韩冈看看天色,他过来可不是在议论怎么拆迁的。他问方兴,“都准备好了吧。”   “已经准备好了。”方兴点头,然后在前引路。   韩冈和王居卿是过来视察火器局新试验场的运作情况,在干掉了郭逵家的正堂后,朝廷终于决定将火炮及所有火药武器的实验,彻底搬出了京城。   开封府加派了千余名厢军,用了两个月,终于将这里修整完毕,移交给了军器监。   火器局的实验部队入住此处有半个月了,工作应该上了正轨,正好是过来看一看的时候。   试验场的靶子,就设在那座土坡前。   这座两丈多高的土坡完全是用麻袋装土堆成,千多人背起麻袋来垒砌来只用了十天,同时还在营寨外围添了一道壕沟。   配发步军指挥的虎蹲炮,如今已经定型,马上就要开始量产。现在正在这里进行大规模、高强度的测试。   虎蹲炮的结构很简单,直接就可以铸造成型。加上火药和炮弹定装,使得速度提升,是完美的步兵野战武器,使得这种超轻型的火炮,比起名气更大的野战炮、城防炮,更早一步开始量产。   十八门虎蹲炮在地面上一字排开,相距只有两丈左右,前面四十步外就是一块块木板制成的标靶。   韩冈过来之前,这些虎蹲炮正在试射,前方的靶子早如蜂窝一般,标靶之后,更是满地铅子。韩冈、王居卿他们一路缓缓行来,到了此时,还能感觉到之前炮火留下的余温。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三)   十八门火炮喷吐着火焰。   当一门火炮刚刚轰鸣过,下一门火炮紧跟着就接了上去。宛如罕见的夏日雷暴,不断震撼着双耳。   即便这些小炮摆放下来,还不到王居卿膝盖的高度。可耳畔已经持续了半刻钟之久的轰鸣,还是让他不禁心旌动摇。   装填了十几颗铅子的散弹,由铁砂组成的霰弹,还有单独一个的铁球弹,甚至最简单的石子,都被装填进了炮口中,隔着棉纸托压在药包上,然后点火发射出去。   新换上的标靶,转眼就从光洁一片,变成一片片的麻点。在独头铁球弹的轰击下,靶上木屑横飞,有几块被击中了边缘或角落,登时就多了一个缺口。   每五名士兵操纵着一门虎蹲炮,其前后进退皆有制度,井然有序。各个炮组的装填和发射的手法比较起来,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速度也几乎相当,显然经过了一番严格的训练。   十八门火炮的炮组加起来才不过百人,炮阵的宽度却长达七十余丈,近一百五十步。按照步军的标准,是稀疏了一点,而如此宽松的阵列,什么骑兵能通过这样的防线?   王居卿看过火炮的发射,但他没有看过如此之多的火炮同时射击。今天实验的结果尽数落入他的眼底,集结成军的火炮的威力,让他咋舌不已。   待实验稍歇,他向军事经验十分丰富的韩冈征求意见。   “只要火炮还能够发射。只要骑兵还是血肉之躯,就不可能通得过。”韩冈极有信心地说着。   “一个都通不过。”方兴也重复强调着道。   “可惜一个指挥最多就只有十门。”王居卿知道预定中的火炮编制,每一个百人都装备两门,一个指挥五个都,也就十门而已,“根本就不够用。”   “指挥使手上还会留上六门火炮,加上人手一柄的神臂弓,足够应付任何敌人了。”   “这样的一个指挥有多少人?”王居卿问道。   即便是西军中的精锐指挥,其人数也只能按军籍簿上的八成来计算。每个都实际上仅有七八十人,配上两门火炮,就是少了八分之一的步卒。而指挥使手中,也就掌握一两个队,作为护卫和传达号令。要是指挥使手上再加六门火炮,这三个队三十人从哪里来?   更不用说那些吃空饷吃到一半的普通指挥了,连使用火炮的足够人手都找不来。   “当然是满编,比五百人还要多一点……过些日子,要跟章子厚商议一下。”   “满编?比五百人还要多?”王居卿太了解军中的情况了,他管过修堤水利等事,与禁军、厢军打过交道。这是要把军中的编制做大改的架势。   韩冈不介意对王居卿多解释一点:“寿明有所不知,京中率先装备火炮的军额,只有神机军和上四军。神机军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上四军来安排,两边用不着吃空饷。至于其他地方最先装备虎蹲炮的步军指挥,河东、河北,刚刚经历大战,都有几支拿得出手的队伍。而关西,想来寿明你也知道,更是用不着担心空饷问题。”   上四军由于要在天子面前走动,又经常校阅,人少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空额的情况比西军中的选锋都还要好。   而西军正要裁汰部分兵员,很大程度上也是要挤水分,将只存在于军籍簿上的士兵给清除出去。为了不削减太多的实际战力,会将挤过水分的指挥合并,成为真正的满编指挥。   不过这样的指挥数量也多不了,吃空额早就在西军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时间还扭转不了,如今也是借裁军为名进行整编。韩冈希望最后能够组成三十个到五十满编的步军指挥,作为初期装备火器的军队,而划拨给他们的军饷,也会提升到上位禁军,乃至接近上四军的水平。   韩冈之所以敢让黄裳去西南,正是因为一旦开始平定不顺服的西南夷,就会从关西调拨三四个指挥的新式禁军,作为核心主力。西军的战斗力,加上轻便的火炮是如虎添翼,对付起夷人来,把握更增加了几分。   方兴只是在旁听着,这些事跟他无关了。而王居卿却是有机会进入西府任职,枢密使和副使不敢去想,枢密院直学士、枢密院都承旨这些都是有机会的,没有放过接触更高端信息的机会,“京中、关西、河东、河北。如此说来,虎蹲炮需要的数量不会太少。”   “军器监还没收到枢密院的文函?”韩冈反问。   “还没有。”   “怎么这么磨蹭?”韩冈摇摇头,向王居卿透露道,“日前已经定下来了,虎蹲炮到年底之前至少要造出一千门出来,越多越好。火药与炮弹的制作,也要加紧。”   “这样啊,下官明白了。”王居卿转问方兴:“一千门虎蹲炮,火器局人手够不够?”   “判监放心,时间足够了,不会误事。”   王居卿自上任后,只来了火器局一次,韩冈特地带王居卿过来,正是不想让火器局游离于军器监之外,也让王居卿不要有太多的顾忌,方兴对此也心领神会。   “这么有把握?”   王居卿知道方兴不敢在韩冈面前胡吹大气,只是想知道这么有效率的原因——火器局中的细节,他没有多打探,但人员数量,他这位判军器监还是清楚的。   “现在局中是用铁范铸炮,比泥范更快了许多,也少了许多重新制模的人工。”   “铁范铸炮?”   王居卿没听过这种说法,但他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是理解之后,就更为迷惑。只听见方兴说,“泥质的模具用一次就毁一次,而铁质的模具就没这么多问题。”王居卿立刻就追问:“两边都是铁,不会熔在一起?”   “不会。”方兴说道,“铁范里面涂了一层隔热的灰浆,铁水灌进去后,不会熔在一起。而且用铁范造出来的火炮有个好处。”   “什么?”   “就是大小如一,绝无沙眼!”   这时候,火炮阵地上的硝烟已经散尽,方兴引着韩冈、王居卿上前,十八门虎蹲炮,一门门地查看过去。   “这些虎蹲炮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方兴为两名顶头上司解说着,还让炮手将三四十斤中的火炮给抱起来。   虎蹲炮真要说起来也不重,用木架子装好背起来,走着不会太碍事。若是走远路运输,可以用独轮车一边一个,也可以干脆架在牲口身上,一边两个,加起来才一个胖大汉的重量,一个人抱着也不吃力。   方兴让韩冈、王居卿两人凑近了看,“参政、判监请看,炮膛内不需要多磨,就跟镜子一样滑顺。”   虎蹲炮的色泽深黯幽沉,炮膛虽是满手灰,但用长杆刷子往里面擦了几擦之后,就变得十分光滑。虽不能说如镜子一般,可也跟刀剑、板甲的表面差不多了。   王居卿很细致地一门门查看,大小的确一个模样——本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从近处看过去,做工也十分细致。就是不知道这是特意拿出来看的,还是之后大批量制造还能保证现在水准。   不过这番心思,王居卿也不会说出来,说出口的就是赞美。好一通夸之后,他才问方兴,“铁范铸炮是早已有之,还是近来的发明?”   “是军器监中的一名工匠发明的,姓徐名良。这徐良原本是造板甲的匠人,后来被调去造铁锅。铁范铸器就是他在造铁锅时发明的。”   “铁锅?”王居卿听着发愣,这两个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方兴点头笑道:“正是为了造铁锅,才有了铁范的发明。”   “若居卿记得没错,板甲是锻造的,调去做铁锅,也应该是锻打才对,怎么改铸锅了。”王居卿扭过头,对韩冈说道。   “这不是没办法吗?”韩冈无奈叹道,“那时候军器监中用不了那么多工匠,又不能解雇了他们,让辽人占了便宜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锻也好,铸也好,其实也差不多。”   斩马刀和板甲在发明之后,只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便给六十万禁军全数换装完毕,接下来就只需要正常替换损坏的甲胄,不需要一年二十万套的打造。为了给剩余的产能一个去处,韩冈给出的意见就是军转民,将造军品的工匠拉去造民用的器具,让天下百姓可以用上廉价的铁制品,也可以继续扩大京中铁场的规模。   但这样的转产,总少不了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造甲胄的工匠改行去铸锅,这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调动了,虽不比造斩马刀的工匠改去打造菜刀那般适任,但总比原本造皮甲的匠人,改去将作监给军中缝皮袄要强。   “而且他们做得也不错。铸锅就不说了,军中和衙门里的厨房所用的六耳铁锅,从二三十斤,到一百多斤的都有。又有内径不到一尺的双耳铸铁饭锅,连盖子都用的铸铁,烧汤、做饭比过去都好。而且还有了纯粹锻打出来的铁锅,厚仅数分,坚韧轻巧,一手就能拿起来,最适合用来炒菜,如今外面的酒店,炒菜越做越好就是因为有了这锻铁锅。”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四)   王居卿听得发愣,他倒是没想到,韩冈如此精通厨房炊具。   他不知道韩冈家里有个为了烧菜,能折腾着十八般兵器的大厨。   铸铁饭锅,锻铁炒锅,一出来家里就预备上了。铸铁饭锅烧出来的米饭,比起寻常的饭甑和瓦罐,口感要好不少。用来做炖菜,炖鸡、炖肉什么的,火候也同样不错。这样的铸铁锅,再镀了珐琅就可以拿出来加个十倍卖了。而锻铁小炒锅更不必说,天天都能派上用场,也让家中的菜单上增添了不少新菜。   “扯得远了,还是说怎么发明的铁范。”韩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方兴说下去。   “都说格物致知,我等不留意的什物,参政看一眼就记在心里,什么都能说上几句。像方兴这般,看了就过去了,转眼就忘光。”方兴跟韩冈有情分,笑说了两句,然后对王居卿道,“徐良离开了板甲局后,就被分配去造大锅。那种径长三五尺的大锅,不可能锻打,只能铸造。可他是锻铁匠转任,手艺不行,学人用泥模子来铸锅,总是有沙眼,而铁锅又不能太厚,铁料多了就亏本了,所以他铸出来的锅每次都会漏水。后来这徐良就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先弄个铁模子,再在铁模子中浇铸个锅子出来,倒是给他闯出了一条路子出来。”   王居卿听得感叹不已,“也亏了那徐良在铸铁上是生手,否则还不会有这铁范。”   “是啊,要是他传习了泥范铸锅,知道怎么避开沙眼,就不会去琢磨其他办法了,更不会有铁范。有了铁范法,便比泥范要强出许多,大小质量都没得比,铸造的速度也比不上,所以东京市面上的铁锅这两年几乎都改官造了,往南、往北,也是官造的多。监中也知道有这么个人,等到参政提议要新设火器、铸币两局之后,臧监丞直接就把那徐良给调回来了。”   “现在徐良就在火器局中?!”   “不,是在铸币局里面。铁范法用在铸币上时有些麻烦,所以把他要了过去。”方兴叹道,“现在看起来,铁范铸器暂时只适合大的物件,小如钱币,就有些难了。”   “方才说徐良是为了铸锅才发明的铁范法……”   “的确。”方兴点头。   “但也该加以奖誉才是,毕竟这让朝廷节省了多少耗用?节省了多少时间?用在铸锅上就让朝廷得益甚多,用在铸炮上更是不知多少好处。当年区区一个酿酒的连灶法就给吕三司赏了官了,这铁范法可是远在连灶法之上。”王居卿连声为徐良抱不平,转头对韩冈道,“参政,若徐良还未得封赏,居卿今日回去,就给太后和中书上书。”   王居卿和吕嘉问的心结,从当年吕嘉问吞了连灶法的赏赐之后就结下了。尽管这些年来,王居卿知吕嘉问势大,故而隐忍不发。但这一回在廷推上,便从背后捅了吕嘉问一刀。现在一说起新工艺带来的好处,还不忘踩吕嘉问两脚。   “是准备给的。不过若是现在就给官,怕让北虏知道这铁范法的好处。”方兴说道,“就怕给契丹人知道,所以才调去的铸币局。”   “这样啊。”王居卿平静了下来,点头称是。   火炮这一军国之器,如今借助韩冈的名声早已遍传天下,辽人不可能不打探。有飞船、板甲和种痘法的先例在,辽人对火炮会有多重视也可想而知。为了防止他们了解工艺制造上的细节,什么样的应对都不嫌多。   “其实这铁范法就像当年以板甲代札甲、鳞甲,工时和成本都降到了之前的几分之一,馈赐当如神臂弓和板甲例。”韩冈说道。   自从神臂弓、斩马刀、板甲、飞船名震天下之后,每年献上来新式武器不知多少,但合用的寥寥无几,其中适合量产的更为稀少。而对于工艺上的改进,也同样如此,数量不少,堪用的不多。能与板甲相比的那是一个都没有。如铁范法这等军民皆宜的新工艺,这些年来还是第一个。   “只是怕北虏知晓,所以等徐良他在铸币局稍待时日,才会将他提拔起来,钱币铸造也需要一个有想法的大匠来管着。要是他能改进铁范法,用在铸币上,那就更是名正言顺了。”韩冈又冲王居卿笑笑,“铸一板制钱,就要换一次模子,这耗费也不少。钱币价本廉,能少耗用一分就是一分。”   这是下面的提议,韩冈总不能公然说自己不在乎辽人去制造火炮。而且相对于火炮的外观,工艺技术更为重要。看了火炮的外观,模仿起来不难,但工艺却不一样。韩冈还是希望看到当辽人用上同样的武器与官军对阵时,突然发现性能上天差地远、数量上天壤之别时的蠢样。   “参政说的是。”王居卿点着头,停了一下,忽然问道,“不知青铜炮可不可以也用铁范来铸?”   方兴回道,“尚在试作中。应该可以,最多只要改一改。”   “若是能成功,就是莫大的喜讯了。”王居卿赞了一声,转问韩冈,“虎蹲炮是铁制,野战炮和城防炮还是青铜质地。敢问参政,这野战炮与城防炮,是否能改成铁制,还是只能使用青铜?”   韩冈道:“铜价远贵于铁价,当然是用铁制的更好。只是因为野战炮和城防炮与虎蹲炮结构不同,发射时炮壁受力远过于虎蹲,担心铁炮像爆竹一样炸开,才改用更有韧性的青铜,日后技术如有突破,还是要改作铁炮方好。”   “铁炮若能成功,数量能十倍于青铜炮,一年当在千门以上。”   方兴在火器局中的时间不短了,而且是一手控制火器局的发展起来的元老功臣,对家底当然比谁都熟悉。   “若当真一年千余门野战炮、城防炮,床子弩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王居卿对韩冈笑道。   韩冈随即问道:“那时候,军器监打算怎么做?”   王居卿一愣,想了一想,“撤除吧。与青铜炮比起来,床子弩的成本也高了许多,更不用说铁炮了。能够使用的时间又短,保养上也麻烦。其实居卿这些天,正在考虑如何处置弓弩院中造床子弩的那一部。”   韩冈点了点头。在他的想法中,军器监专门制造床子弩的部门,将削减编制和生产量。最后最多只维持一小队工匠,以保证技术的传承。其他全都转去他处。王居卿也能这么想,就免得自己再费口舌了。   “那些库存的床子弩可不在少数。”韩冈又道。   王居卿这下就想不出韩冈想说什么了,欠身道:“请参政明示。”   韩冈说道,“已经造好的床子弩,还可以送去西域。面对黑汗国的军队,神臂弓和床子弩足够应付了,且床子弩拆开来运送,比火炮要轻便一点。”   尽管王舜臣那边也需要火炮,可暂时他还不打算运火炮过去。重量是个问题,同时对手是个文明程度不亚于中国的国度,与千年之后截然不同。由于道长途远,大宋的国力优势无法体现,当技术泄露之后,无法在数量上压倒对方,而质量上,以现有的水平还难以拉开一个让敌人无法企及的距离。   如何分派已经造好的军器,这是枢密院的工作,跟王居卿完全无关,与韩冈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王居卿附和韩冈的话:“枢密说得是,用床子弩对付黑汗人的确是足够了。”   韩冈笑了一下,与王居卿一起,继续参观起这座火器试验场,从试射场转到守卫和实验人员的房舍,再从守卫们的房舍转到仓库,又花了两人不少时间。   这两天,这里都是在测试虎蹲炮,青铜的野战炮、城防炮还没有拖过来,韩冈、王居卿两人也没有继续让火炮声继续折磨自己耳朵的想法。   来到宽近两丈的寨墙上,韩冈俯视着被城墙圈起的这一片试验场,问方兴道:“火器局现在还有什么需要?”   “火药的原料还是少。”   经过大批量的实验,火炮发射药的原材料,已经找到了比较合适的提纯方法,同时三种原料的配比也确认了,成品制造也有了规程,可以说已初步定型。   除了两个小组依然在实验威力更大的火药,其余工匠都被调去解大量生产上的设置与安全问题。   现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原材料的数量。   可既然几百年后,普及火器的两个王朝都不缺火药,韩冈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   “中国之地,却也不缺硫磺,木炭、硝石数量更多,只要朝廷有需要,肯定不会缺。”   “参政如此说,方兴也就安心了。”方兴说着,又叹:“听说日本多硫磺,辽国这一回占了日本,造火炮可就更容易了。”   “学也学不像,赶不上中国,不用担心太多。”   韩冈不怕辽人偷学火炮,就怕他们不学。他是真想看到拖着几千斤大炮行军的契丹骑兵。不能随着骑兵机动的炮兵,辽军可没有相应的战术来配合。就像大宋官军,其战术体系完全是以步兵为核心,辽军的战术体系也是围绕着其最为擅长的骑兵来展开的。   “是。”方兴拱了拱手。   “火器局是军器监的重中之重,日后也要寿明多费心了。”   “居卿不敢有负朝廷与参政之托。”王居卿回顾方兴,“且有提举在,参政也不用担心。”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五)   在火器局的新试验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韩冈回到京城时已经是黄昏。   尽管试验场位置有些远,但视察的结果让韩冈还是比较满意。   在方兴的主持下,这个试验场虽然简陋,却已经很好的开始运作。虽说有问题的地方的确还很多,不过在韩冈看来,再多的问题也不能掩盖试验场的价值。   这座试验场,可以说是军器设计、生产正规化的第一步。   军器监日后的设计和生产,不能像神臂弓、斩马刀一样,在皇帝面前耍了一套之后,就得到了配发军中的许可证。尽管韩冈也曾是受益者,但他始终认为,比起来自高层的许可,专业的测试是更加不可缺少的部分,这样才能够不断积累和进步。   火炮试验场的建设才刚刚开始,现在只是第一处。在计划中,主要是虎蹲炮的试验地,日后在臼炮和火枪开发出来之后,也可以于此处进行试验。不过等到那时候,运输用的专门轨道就必须提上台面,不能将火药火炮这些机密之物,用马车在官道上装来运去。   而射程更远的野战炮、城防炮,则需要更大的试验场地,否则射程等数据根本无法进行统计。动辄数里的射程,才一里见方的试验场完全约束不了。射角、装药量、炮弹重量与射程之间的换算关系,必须进行大规模的测试才能得到,不可能让炮手凭着个人经验来玩。   只是开封府附近短时间内还没办法找到更大的空地来试验。中原平陆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绝大多数土地都有了主人,就算有旧军营可以利用,可周围人口太多,还是无法保证实验武器数据的隐秘。短时间内,只能暂时使用这边的试验场,瞄准土山上进行射击。   回到京城,王居卿早一步下马告辞,韩冈准备去一趟政事堂看看情况便回家。   韩绛早一步就回家了。这位宰相一向不到散衙便回家,太后也罢,御史也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张璪比起韩绛也不过小了十岁多一点,却是学不来韩绛的大牌,每天是按时来按时去。不过当韩冈回来的时候,却也正好准备回家,都走到了正院中了。   看到韩冈回来,张璪就停住了脚,跟韩冈寒暄起来:“玉昆,情况怎么样?”   两位参政站在正院中说话,跟在张璪身边的人,跟在韩冈身边的人,呼地一下散到了两三丈开外,以两人为中心,空出了一圈地来。还有政事堂中奔走的官吏,也都远远地绕过了路去。   韩冈左右看了看,摇头对张璪道:“我们这是雄黄吗?”   张璪哈哈笑道:“艾草也差不离。”   “也算他们晓事。”韩冈道:“虎蹲炮的情况还不错。一年千余门不成问题。”   “又便宜又好,就跟玉昆你的板甲一样了。”   “得等到弹药的成本降下来才能当得起价廉物美四个字。”   “好像也不比箭矢更贵……”   “现在差不多,之后还能更便宜一点。”   神臂弓训练耗费的是箭矢,重弩本身也容易损坏,而火炮好歹是铜铁金属,好歹要比弓弩要结实些。火药、弹丸,现在加起来比箭矢要贵一点,但东西一多,成本立刻就会降下来。   张璪多少知道一点,“‘尔禄尔俸,民脂民膏’,这军器花费也同样是民脂民膏,价廉物美才为最好。”   “不过如何配合弓弩列阵发射,下面就要等训练了。不好生训练,再好的军器也是废铁,白白浪费了钱。”   “虎蹲炮,张璪也看过。比神臂弓、床子弩都易用,看几眼就会了,还不像床子弩和神臂弓那样费力气。”张璪与韩冈面对面的坐下来,“其实照张璪说,都用不到五个人,两三个人就够了。”   “还是人多些安稳点。行军时,轮流背着火炮不损气力。”   “原来如此。”张璪点点头,突然又道,“对了,之前宫里面几次派人出来请玉昆你。”   “韩冈出外前,应该已经通报过了吧。”韩冈奇怪的问道,“是什么事?”   “杨戬没说。”张璪神情淡淡地说道。既然中使不说,从臣子的角度,也不方便问。他正想再说什么,突然扬了扬眉,“人来了。”   过来的就是杨戬,或许是一直在听着消息,得知韩冈终于回来了,就忙小跑着过来。   “参政终于回来了。”杨戬给张璪、韩冈行过礼,就急不可耐地对韩冈道,“太后有旨,请参政速至内东门小殿。”   韩冈没有立刻领旨,而是先问道,“什么事?”   “太后想了解一下火器局的情况,让小人在这里等着参政。”   按照分管项目,军器监和将作监的管辖权,在韩冈手中。韩绛和张璪都不会插手。   但如果太后想要了解军器监的发展情况,派个中使去不就行了?满皇城的阉人,随便挑几个都比外臣更靠谱。   韩冈能从对面的张璪脸上,读出他想说的话。   一般而论,太后更相信外臣而不是宫人,对朝臣们来说并非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好事——只要不是专信某个人。   “臣遵旨。”   “某个人”领旨之后,又与张璪打了个招呼,随即从侧门往内东门小殿而去。   韩冈一向知道,向太后很看重火炮。   神臂弓、斩马刀,乃至板甲、飞船,都是先帝赵顼看好,并配发军中的军器,只有火炮,是在太后执掌国政后才出现。   而且论起声势和威力来,火炮远远超过其他兵器,非刀枪弓弩所能比。   当初金明池试射,湖水上方,火炮的轰鸣声惊天动地,而摧毁目标的能力和重新发射的速度更是远远超过了床子弩。   事后太后兴奋的心情,从她的话语中就能听得出来。   韩冈去了城外试验场一趟,回来就要问详情,并不让人感到惊奇。   当韩冈来到内东门小殿,都已是皇城快要落锁的时候了,但太后没有半点急躁。   赐了韩冈的座,赐了韩冈的茶,方才道:“参政今日辛苦了。”   “此乃臣分內之事,亦只是半日来回而已。”   宰辅为国之鼎鼐,素不轻动。实地视察是韩冈的习惯,而不是宰辅们的惯例。   不过韩冈,而以火炮的价值,和太后对火炮的看重,也的确当得起一名参知政事,花上一天时间去试验场视察一下。   “不知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军器监、火器局的奏报并无虚言,若无意外,虎蹲炮年内千门非是难事。”   “如此甚好,火器局上下当重赏。”   “陛下,还请完成之后再赏不迟。是赏是罚,得看结果再说。”   “吾知道了。”屏风后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振奋起来,“参政,吾前日听曹诵说火器局有人献上了一种能发八寸炮弹的火炮?”   军器监的两位判监,一位是过世的慈圣光献曹后侄儿的曹诵。在京百司的主官,每天都会有两人上殿奏报本司事务,前几天正好是军器监奏报的日子,由曹诵入殿。   “的确,不过仅只是图纸。以火器局现有的水平,想造出来有些难。”   “吾看参政当初所进火炮,不是有一种炮口还要大的吗?”   “臣所进的乃是臼炮,形如石臼,口大而身短。而局中近日所进,却是与野战炮、城防炮一个形制。臣因其炮弹如石榴般圆滑,故而名为榴弹炮。野战炮、城防炮都是榴弹炮的一种。所用榴弹的直径每增加一倍,重量就要增加到原来的八倍,四寸榴弹便有十余斤,而八寸的榴弹更是达到了近百斤。”   现在野战炮的口径是四寸,城防炮则是六寸,再大的话,就是七寸、八寸。   武器当然是越粗越长越有威慑力。一人拿着匕首,一人举着斩马刀,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而炮口酒杯大小与海碗大小,也同样不是一个等级。   要是先用普通的四寸炮,将城墙轰的土石横飞,再让十几头牛拖着口径跟缸一般大小的重炮上来,包管城中的守军立刻缴械投降。韩冈也曾经向人描述过这样的画面,但那水缸一样的重炮终究只是臼炮,不需要太远的射程,也不需要太长的炮身,同时对炮管强度的要求也不高,仅仅是口径大而已。   如野战炮、城防炮这类榴弹炮体系的火炮,想要将口径造得更大,其自身重量差不多要有万斤了。   火炮若以万斤为标准,根本就没有前例。不论是青铜也好,黑铁也好,以最常见的铸器——钟鼎来说,千斤是最多的,三五千斤就已经凤毛麟角了,最大的铁鼎才八千余斤,这还是之前为了庆贺新天子登基,并对辽胜利,以那尊殷墟方鼎为蓝本,又因虚荣心而加以放大,方才铸造出来的。   而且炮车的主体部分,也是用模铸法造出来,重量与炮身相当,这样才能承受开炮之后的反冲。用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多重的炮身就需要多重的炮车。   听了韩冈的一番解释,太后冷静了下来,“也就是造不出来?”   “很难。而且造出来后,又太过沉重,只能放在城中。不过一旦成功造出,经此磨砺,火器局中一众大匠的技术当又能更上一层楼。”   那样的火炮,现在肯定造不出好货来。可韩冈明白,有些钱尽管肯定是浪费,却也该花。技术储备,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能够积累,而且在研发的过程中,也有可能得到一些惊喜。   “那样的话,还是不要吝啬这份钱为是。”   “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六)   徐良走进厂房,喧嚣声顿时就缠绕了上来。   这里只是给铸好的炮管进行后期处理的地方,检查炮管上是否有裂痕、沙眼、毛刺之类的缺陷,然后将合格的炮管打磨光滑。   但上百人围着十几根炮管一起动手,滋滋沙沙的杂音充斥耳间。这种声音,听着的时候就让人心里发毛,浑身都不自在。   厂房中做工的匠师、小工,耳朵里都塞着棉纸团,要说话时就得放大嗓门,如同吵架。   没什么人注意到徐良进来,这位火器局的同提举,从匠人一下成了官人的幸运儿,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厂房的一角。   几名小工正围着一根粗长的炮管,用刮刀、磨石细细打磨着。   这支青铜炮管远比同一厂房中正在处理的其他炮管要粗长得多,从口径到外径,再到长度,皆远胜不远处的另一根城防炮的炮管。   不过小工们的打磨,对炮管外壁的重视却远过于内壁。仿佛磨镜一般,将青铜的炮管磨得光可鉴人。   徐良走到近前,便清晰地从炮管上看见了自己扭曲了的影像。   炮管看起来打磨好了,炮架也早已经准备好,只等明天的安装,两天后进行试射。试射成功,便可交付出去。   这已经是第三门了,赶在新年之前,还要再造好第四门同样型号的重炮,交付给神机军。   眼看着第三门炮并没有耽搁时间,对于按时交付第四门炮,徐良现在终于可以向上拍胸脯保证了。   不过,这终究不是能送上战场的火炮。   时间过得很快,徐良从铸币局调来火器局已经半年了,但他原本所负有的使命,却始终未能完成。   两个月前的最后一次测试中,炮膛再次炸膛。想要将百斤重弹发射出去,填入炮膛内的火药,根本不是现在所造出的炮管能承受得起的。   一次次加厚炮管的管壁,可只要考虑到运输和安装的问题,炮管都会嫌太薄。只有不管不顾的加大重量,才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   但现在的火炮已经超过了万斤,再重下去,还怎么用?什么炮车能撑得住?   “还是这里暖和。”   一人搓着手,哆嗦着走了进来。   徐良回头看了一下,是火器局中几名作头之一的臧寅。   这是监丞臧樟的儿子,与他管着斩马刀局的兄长不同,是个碎嘴爱说话的,有时候也不是太注意尊卑,不过从小被他父亲用鞭子抽出来的一身铸造本事,在火器局中如鱼得水。   臧寅看见徐良,隔着老远就大声地打了一个招呼,“提举,来得这么早?”   徐良点了点头,没太理会。   臧寅早就习惯了,走到徐良身边,搓手跺脚,“还是这里暖和……提举何必天天过来看这玩意儿?都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变化?又不用装弹,装药量还减半,只要听个响就行了,还怕炸膛吗。”   徐良声音低沉,“太后、天子面前要用的。”   “也就是要好看。”臧寅一口道破,然后拍着胸脯说,“提举放心,等明天肯定跟镜子一般亮,拖去皇城里,包管闪得辽国国使不敢正眼看。”   徐良嗯了一声,臧寅插科打诨一番,让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一点。   辽人的正旦使的确很快就要到了。   两家快报上这两天有关辽国的报道多了起来。有关高丽和日本的消息,也同样的多。上个月,扬子江口的秀州来了一队日本僧侣,说是来向大宋求援的,到底要不要让他们入京,不经朝堂上在议论,报纸上也刊载了此事。   另外报纸上还说,辽国幼主近日身体有恙,恐有不测。继宣宗、章宗之后,再过半年,辽国的帝王世系表上就不知道又要添上什么宗了。   提及此事,臧寅嘿地一声冷笑,肆无忌惮地说道:“其实哪边还不都一样,都是几世的冤孽。”   徐良脸色木然,看着前面,当自己没听到。   辽国的太师算什么冤孽?那分明是权臣想篡位,觉得皇帝碍手碍脚就杀了了事。徐良读书不多,只能识得几百字,但瓦子里说三分的多了去了,司马懿一家怎么做的,好歹也知道一点。   这边倒的确是夙世冤孽,否则才六岁的孩童,连魂魄都不全,怎么能杀了自己的父皇?   弑君的权臣和弑父的皇帝,都是大逆不道——弑父的罪行也许更重一点,意外误杀要低一级,却也不会下于臣子弑君。   像这样的误杀,世间公认是前世的冤孽。至于是什么冤孽,那就众说纷纭了,不过没人敢放在公开场合议论。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认,现在这位皇帝还能在位,正是王平章、韩参政这样深受先帝重恩的重臣,拼却一死也要报先帝恩德的结果。   “不管辽国皇帝怎么改,这一回打下了高丽、日本,辽国派来的使者还不知怎么得意呢。”徐良不答腔,臧寅一个人说得口沫横飞,“不过他们也得意不了,我们这边,才一个安西都护府,就杀败了黑汗的十万大军,斩首成千上万。”   “嗯。”徐良难得又有了一次反应。   王舜臣在西域的胜利,京城内外,无论官民,都觉得与有荣焉。   辽国刚刚打下了高丽和日本,收获了上千万的人口,拓张了数千里的土地,抢到的金银财货不计其数,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日本和高丽的上层听说都被杀光了,而高丽的农民,则成为了契丹贵族的部众。至于日本,尽管没有太多的资源,但终究比高丽要大上许多,户口也是高丽的数倍。   可大宋这边,虽说一整年的时间都在休养生息,但西域那边,还是与黑汗人打了一仗,功业决不输给辽人——想那高丽和日本,加起来也比不上西域幅员广大。   整个秋天,京城内外都在为西域的胜利而欢呼鼓舞。   黑汗是西方大国,带甲数十万,在得知疏勒要地被攻取之后,一等雪化,便立刻举兵东来。   十多万大军兵分两路,一从北路直取北廷、高昌,一走南路,试图收复疏勒。另外还有一部分来自于黑汗北方突厥各部的援军。   王舜臣手中经过补充之后,也只有六千多官军。而天山南北,听从他号令的蕃军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余人。唯一算得上是幸运的,就是由于黑汗国中,征发了大量的部族兵,让安西都护府早一步得到了情报,也让王舜臣得以针对性地做出布置。   在留下两千汉军镇守疏勒之后,王舜臣便举兵北上。没有退守仰吉八里、北廷甚至高昌,而是直取黑汗军北线东征的必经之路伊丽河谷。这里本是黑汗国的领土,对王舜臣的长途奔袭,黑汗军全无所备,数万大军还没有踏出国境,便惨败在安西都护王舜臣亲领的汉番联军手中。这一场千里奔袭的大捷,阵斩了黑汗国又一名自称狮子王的大汗,斩首总计超过万人。   而留守疏勒的两千汉军,加上了一万多来自北方的高昌兵,则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迁走了所有居民,拿走了所有存粮,毁去了疏勒地区除疏勒城之外所有的城镇,然后退守经过加固增修的疏勒城中,硬是顶了一个月之久。   不论黑汗人动用了云梯,还是挖掘地道,都没有攻下疏勒城,反而为城头上无穷无尽的箭矢射得伤亡惨重。而黑汗人辛辛苦苦造好的投石车,却对抗不了床子弩射出的铁枪。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黑汗人的后勤支持不住,而主力惨败的消息传来为止。王舜臣在伊丽河谷击败了黑汗军主力,斩杀了黑汗大汗,随即放纵蕃军抄掠伊丽河谷,自己则领三千余汉军返身南下,还想在疏勒城下来一次奔袭,可惜大军行进的速度终究赶不过信使日以继夜的奔驰,当他赶到疏勒城下,黑汗军已经撤走了六天了。   经此一役,黑汗国短时间内已经没有了再次东侵的能力。其国中本就分裂,东黑汗如今元气大伤,接下来必须要小心应付西黑汗的进攻,没空收复失土。   报纸上没有说这么详细,像那种屠杀、劫掠、坚壁清野之类不宜宣扬的手段,都没有登出来,但身在与军事关联紧密的衙门中,徐良就算不想听,消息都会往耳朵里钻。   但西域的胜利,实在太过遥远了,想要吓到辽人,根本毫无作用。   徐良很清楚,不论西域那边有多少战果,朝廷的目光始终放在北方。当辽国使臣南来的时候,朝廷上下所想看到的,就是他对大宋望而生畏的表情。否则就不会费尽心思地催促军器监早一步将这种外面光鲜、只能吓唬人的东西给造出来。只不过,现在想吓人都不一定能吓得了人。   在京师混迹久了,徐良可不觉得这火炮只是样子货的消息能瞒住多少人,尤其这边有不少还是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向旁边的臧寅瞥了一眼,徐良摇了摇头,上面的那些相公们,实在是太久不食人间烟火了。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七)   韩冈正从大庆殿前经过。   殿前的广场,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旷无垠。   昨夜才下过的雪,今天一上午就被清扫干净了。   按田亩来算,差不多有五六十亩了,这么快便打扫完毕,看来经过了一场宫变后,在新任太尉种谔的手中,皇城中的禁卫们手脚越发的麻利了。   在经历了宫变之后,在任的八名三衙管军之中,除了张守约一个,太后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张守约因伤隐退,太后就算连张家才七岁的侄孙都封了官,又给了张守约一个多少年都没有授人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作为奖励,也没办法让张守约再回来领军镇守皇城。   原本曾经就任过三衙管军的燕达,当年最为先帝所重,不过关西的两位太尉中,他的性格比种谔要沉稳,且比种谔年轻,所以被留在了西北。   而种谔虽然为先帝重用,但因为他一贯好战,又常常自行其是,其实并不受赵顼所喜。如今西夏已灭,将他拉回京城来任职,一个是教训士卒,另一个也免得他再动心思去找辽人的麻烦。   只是守卫宣德门要地的,还是李信主掌的神机军。   神机军眼下仅有六个指挥——在计划中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可成员却是以西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为主,战斗力不逊于任何一支禁卫。   而且李信的资序和阶级,尽管离管军最低一阶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还很远,但他所担任的神机军都指挥使,军中排序却仅在诸位管军之后。   因为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的三个都指挥使多少年都没有授人——这一回的张守约是致仕前特晋——在任的管军数量很久都没再超过八人。所以朝中已有传言,十一个管军之位后,恐怕很快就要再添上一个。就像当年太宗皇帝将龙神卫与天武捧日四厢都指挥使二职,归入管军行列一样。   传言终究是传言,李信作为韩冈的表兄,想成为管军,阻力来自于各方各面,但他和神机军受到太后的看重却是实实在在的。   神机营把守着皇城正门,经过改造的皇城城墙上,安放了十八门火炮,将整个东京内城纳入射程之内。而火器局新近铸好的两门万斤巨炮,现在正安放在宣德门后新修的炮位上。接下来还有两门,等到正旦大朝会时,就会拖到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与玉辂等礼器放在一起。   自入秋以来,每天早上上朝的时候,群臣都能在穿过宣德门的门洞后看见这两门格外巨大的火炮。   由于城门是在放炮鸣号之后方才开启,穿过去后,还能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硝烟,的确充满了震撼力,但这只是不能发射炮弹的礼炮。   韩冈一开始就认为那种好大喜功的火炮根本造不出来,现在造是造出来了,却变成了只能听个响的礼器。   整件事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不过韩冈还是很喜欢这两门礼炮,实在太适合作为礼器出现在仪式上。比起那些古董,这才代表着国家的未来。一个殷墟方鼎,一个重型礼炮,一古一新相映生辉。   在一干大典时,宣德门前都会有几只被训练好的大象相对而立,巨象高有丈许,重达万斤,獠牙长达数尺,门前一立,顿时就让人望而生畏。   而预定中的四门火炮也是如此,比起大象更有威慑力。这种纯人工的金属造物,远比自然界的任何动物,都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恐怖力量。   在冬至日的大朝会上,先期被铸好的两门火炮便与殷时方鼎、唐时玉辂等所有礼器一并放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   太后对这两具青铜礼炮十分满意,尤其是当火炮响起的时候,比起悠扬的钟声,更加让人振奋。   而对更为注重实际的韩冈来说,这几门礼炮的另一桩好处,就是为了承重,炮车的结构上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进。之后用在普通的火炮上,效果会更好。   当然,要说吓到辽国的使者,那倒不至于了,只可能让辽人对火炮的研发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要是辽人决定与大宋对耗起国力,那还真是一桩好事。   从已经清扫干净的大庆殿广场外侧走过,眼前的白色就多了起来。   东京有着丰富的色泽。皇城内的建筑,有新近漆过的墙壁,也有斑驳的旧阁,除此之外,还有浅绿色的琉璃瓦。皇城外,则更是五色杂成。天上飘着的气球,楼前挂着的招牌,行人身上的衣服,可谓是多姿多彩。   除去人工留下的色彩外,夏天的主色调是浓浓的墨绿色,所有草木都在烈日之下泛着浓浓的绿意。到了冬月的现在,一场暴雪之后,就是白色了。   经过了一道长廊,韩冈抵达了内东门小殿,最近太后在此处处理政务的时候多了起来。   不过只有太后在殿中,天子赵煦并不在此处。   韩冈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那位小皇帝了。   不论是在文德殿,还是垂拱殿,又或是大庆殿,只要在太后面见外臣的地方,依照礼制,赵煦都应该在场。只有如崇政殿、内东门小殿这样太后处置政事,因为时间太长,不好让年纪幼小的皇帝枯坐终日。   不过这半年来,赵煦时常因病不上朝,大殿正中的位置总是空着,臣子们对此都快要形成习惯了。   韩冈行过礼,又被赐了座,就听太后说道:“今日是参政休沐,本是不应打扰,但这边有一封夔州路走马呈上来的奏章,却不好耽搁。”   太后想问什么,韩冈入宫前就心中有数了,低头道:“陛下有事传唤,岂能说是打扰,只是臣不知是何事,还请陛下明示。”   “据夔州路上奏报,权发遣黔州的黄裳,自抵任后于州中收留逃人众多,众家土官索回不得,正聚兵准备攻打黔州。此事,参政是否知晓?”   黄裳去夔州路的黔州任官已经有半年了,权发遣黔州、兼本路钤辖。他就任之后,只做了两件事,一个是招收流人垦荒种田,另一个就是修筑城墙,练兵备战。有韩冈在后面支持,又沟通了在西南的熊本,黄裳做起事毫无半点窒碍,甚至连夔州路的转运使、提刑使都赶上来想凑个趣,绝不似当年的王韶那般步履维艰。   夔州路上的土官一贯横征暴敛,对治下的子民,比对待牲畜还要苛刻,动辄杀人。每年逃到朝廷治下的州县的夷人成百上千,绝大多数州县官怕生事,所以都是将其拒之门外,但黄裳全然不惧,因为他背后有人。   黄裳是州官,日常奏报一向是发到政事堂中,若事关军机,则是发到通进银台司。若是走马承受奏报军情,同样是通过马递进呈到御前。韩冈能知道此事,多亏了通进银台司这个四面透风的衙门。   “夔州走马所说之事,臣虽无耳闻,却早已预料到了。黄裳既然收留各家蕃部的逃奴,当然会惹怒那一众土官。黄裳此前给臣写信,以及日常奏报中,也都说了这种可能,并请求朝廷允许他修筑城墙,并调来精兵加以防备。”   “黔州各蛮部向来不顺朝廷,此事吾亦知之。吾所担心,是黄裳初至夔州,尚不及半载,恩信未立,可能一战?”   这就是经历过宋辽大战后的太后,根本不怕战争,只是担心准备不足。   “黔州本有驻军,若能再调遣千余精兵,以一良将统领,此战当可高枕无忧。”   “精兵好说,有茂州在前,从关西调兵就可以了。装备了虎蹲炮,正好让他们上阵试试。但良将就不好办了,不知参政有何推荐?”   “此乃枢密院职分,臣不便干预。”韩冈低头说道。   “军国之事,政事堂什么时候不能干预了?参政尽管举荐,以供吾参考。”   向太后说话爽利,感觉越来越有执掌朝政的架势了。   “灭夏一战,关西有功将领中,陛下点选一人便可。”韩冈顿了一下,“不过黄裳资历甚浅,如苗履、赵隆辈,名位已高,功劳已著,就不方便先去茂州了。除非等到战事扩大,需要一举平蛮,再选任其人为帅。”   太后马上就领会了,“也就是要年轻一点的?”   韩冈点头:“正好历练一番。”   “吾明白了……但参政还没推荐啊。”   韩冈头微微疼了起来,想了一下,“种建中为臣同学,折可适曾在臣帐下听命,此二子臣所素知。”   “折可适是折家的吧?”   “正是。”韩冈暗暗叹了一口气,朝廷对那一家身处云中的诸侯提防始终,就算是太后都不能避免。又道,“也可以用罪臣,曲珍曾于盐州城下独自逃生,引罪夺官,于今仍待罪在家,以其老将,当能持重而行。”   “火炮太新,曲珍太老,他用不来。”太后很干脆地拒绝了,“种建中倒是可以,气学门下,有参政,有游师雄,当可大用。”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八)   韩冈给向太后推荐了去黔州的将领人选,这件事只要枢密院那边不反对,基本上就成了定局。   但枢密院那边肯定还要争上一争,这跟交情无关,章惇也好、苏颂也好,在他们的那个位置上是不能不争。   不过现在这件事算是可以放下了,向太后也在说,“这件事就先这么办吧,等明日跟章、苏二枢密说一下。”跳过了依然在任的曾孝宽,太后又道,“不过明天此事传开,御史台恐会说黄裳生事了。”   “西南夷虽为蛮夷,亦是宋臣,其治下百姓,自然是皇宋子民。若其流离他乡,罪在本乡父母,岂在收留他们的州县官身上。若御史台以此为由弹劾黄裳,臣不知是何道理?”   “都能像参政这么有见识就好了,朝中糊涂得太多。”太后叹了一声,又问韩冈,“参政,运去关西的虎蹲炮没问题吧?”   “已经如数发出。连同配发的药包与炮弹,自入秋后,已经发去了十批,共计三百五十门,枢密院前日也说,皆已配发各部,目前正在日夜教练之中。”   “其他火炮呢?”   “都按照预定的计划在生产,年前的生产数量足以让神机营再增加两个指挥,陛下可以放心。”   “军器监有参政看着,就让人放心多了。”   太后赞了一句,韩冈欠身一礼,紧接着就等来了老问题,“那万斤的重炮还是不行吗?”   “还是只能做礼炮。”韩冈回复道,“现在能做礼炮,因为不要发射炮弹,填充的火药减了许多,真要上了战场,太容易炸膛了。看起来得等局中的工匠再历练一阵,技术再上一层楼才行。”   不需要发射炮弹的火炮,炮管壁就不需要太厚,只要口径够大就可以了。想要铸造出能将百斤炮弹发射出两三里外的重炮,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可仅仅是样子货,这就很简单了。又不像铸钟一样,还要在模具上刻上经文、纹上图样,外表的装饰一切从简,连结构也简单到一根圆筒。以青铜的韧性,加上减少发射药的装药量,两门专用的礼炮,代替了之前的小口径火炮,成为重要的礼器。尽管没有造出个实际能用在战场上的重型榴弹炮,能弄出个礼器来,也不算是浪费朝廷的钱粮。   向太后叹了一口气,她对火炮十分看重,对于威力更加强大的新型火炮,实在是迫不及待了。但韩冈都说要等,那就的确是没办法。   “对了。今天沈括过来说了,各路州县的砖石虽然还没有运到,不过京西那边的青条石已经开始向京城运送,应该可以开始先动工了,这个冬天能修一点是一点,没必要浪费时间。”   “要说修筑之事,臣不如沈括。既然沈括说可以先修起来,当可以先开工了。”韩冈道,“等这一次修补完成,增加了炮台,还有包墙的砖石,东京城当可不惧任何外敌。”   “还要两年时间,真是够久的。”太后又是一声叹。   “是陛下仁心,不愿扰民,否则征用百姓,就会快上许多。”   由于要在外城增添四十五处大小炮台,整条外城城墙都要大改,京师的护城河也同样要进行开挖和增补,沈括身上的任务很重。不过沈括想要修筑的环城轨道,则是给否决了,技术上的难度可以克服,但运行上的问题实在太麻烦,也就是因为少了这一桩工程,才能够在两年内完工,否则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加筑城墙并非急务,辽人也攻不过来,只是为日后考虑才加筑的。还是不要征发太多民夫。”   “陛下仁心。”韩冈行了一礼,衷心地称赞着。   受了韩冈的赞许,等韩冈回到座位上,太后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征求一下参政的意见。”   太后的话声有些吞吐,似乎是还在犹豫。   韩冈道:“请陛下训示。”   “今年就算了,都已经过了冬至。但明年春天,开春之后,该怎么办?今日有人上书要重开经筵了,不知参政如何看。”   韩冈听得出太后声音中的为难,而他听到此事后,也同样陷入了为难之中。   自从出了那次意外,加上之后的宫变,没有人再关心这位小皇帝的教育问题。所以这一年就这么拖了下来。可是从道理上,又不得不给赵煦安排一个甚至几个老师,既然有人上书要重开经筵,太后也好,宰辅也好,都不方便将之否决。   王安石、韩冈与程颢都因为天子弑父的公案而辞职。现在王安石、韩冈官复原职,是因为之后宫变中的功劳——尽管韩冈还多了一重手续。   而程颢授了崇文院校书一职,仍旧留在京城讲学。这是韩冈推荐,倒不是为了让新党多一个靶子,而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也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   如果要重开经筵,到底是韩冈三人重归原职,还是另选贤能,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皇帝本人身上的问题不能避开。   太后万一不豫,又有谁能阻止赵煦出面听政?   这个问题,很早就困扰着韩冈。   不管怎么说,赵煦的皇位是他保下来的。可指望皇帝这种生物会感恩,那就是太过愚蠢了。韩冈从来不相信身居高位者的人品,他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做他们想做的事。   向太后的身体情况要重点关注。万一太后身体不豫,她手上的权柄自然会旁落。但韩冈不可能容许天子的生母朱太妃听政,而赵煦出面听政,更是危机重重。   等到赵煦再大一点,向太后的身体不再如今日这般安稳。王舜臣和李信两人里面,至少得有一人留在京城中——就是王厚和赵隆,韩冈都不是那么有把握。   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害怕赵煦亲政的人,宫里宫外都有一大批,不独韩冈一个。而认为赵煦没有资格做皇帝的,世间更是多。   赵煦的情况早就向天下公开,赵煦之所以不被废掉,还是看在被他误杀的先帝的面子上。要不是他是先帝赵顼唯一的血脉,早就废掉了。到时候他若是……韩冈手上有了大义的名分,有些事还是能做一做。   所以现在,还是做圆满了再说,让小皇帝学一学儒家经典,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内东门小殿中,一问一答,被留了近一个时辰,韩冈出来时抬头看了看天色,都已经是黄昏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还算是休沐吗?   当然不能算是休沐,等到他回到家中,看到一封急件,立刻就愤怒了起来。   亲自过来唤韩冈吃饭的王旖,看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就暗暗地叹了一声,合上书房的门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韩冈,脸色铁青地盯着六路发运司送来的奏报。   ——今年年前最后一批纲运,损耗量超过了一成。有鉴于此,六路发运司请求朝廷明年在南方六路加征,以保证纲运输送足额抵达京师。   在薛向倒台之前,六路发运司的工作一向做得很好,纲粮损失率已经很多年保持在百分之三到五的水平,但从今年三月开始,纲运的损失率一路上涨,直至今天的百分之十一。   韩冈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很看好今年六路发运司的工作。   就算正常的升迁都无法避免“人亡政息”,而薛向更是因为叛乱而得罪,他在六服发运司中留下的种种制度,如何能保留的下来。   韩冈可是听说,薛向曾经留下的碑文、匾额都给清除了——这不是一处传来的消息,关西、河北等薛向任职过的地方都有。   而前些日子,韩冈在做白马知县和开封府界提点时的幕僚魏平真,三年扬州军事判官任满回京,路上借道汴水,坐上了官船。因为年纪大了,又不担心走慢了没有好缺,一路便是走两日,歇一日,顺道看看风景。   据他所说,泗州的六路发运司衙门如今正张罗着要搬家,只因为里面薛向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了——这是魏平真从当地驿馆里听说的消息。   而新任六路发运使请求将衙门从泗州迁至扬州的章疏,前几天还在韩冈的案头上放过,上面列出的种种理由,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韩冈、韩绛、张璪三人商议了一下,然后驳了回去。劳民伤财不说,泗州在汴水纲运中的地位也不是扬州能比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指望他们能维持薛向留下的善政?   当年因为船工与押运的士兵联手干没纲运物资,纲船时常报损,就是在只有六尺深的汴水中,都能屡屡上报大风倾覆船只,薛向便受命主持汴河水运。在他的主持下,将官船和民船同时编为一纲,进行发解输送,抵达京城后,会对比官船和民船的损失率,如果多于民船,押送纲粮的官兵与船夫就要受责。   由于纲船在汴水中有着航行优先权,不论是载人还是载货的商船都愿意被编入进来。这就让那些奸猾贼子不敢有所动作,使得纲粮的损失率大幅下跌。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六路发运司中的老鼠一个比一个滑溜,只有薛向那等深悉情弊的老人,才能一眼看破他们的伎俩,并时常都在京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没了薛向,一切就都回到了十几年前。   韩冈摇摇头,拍了拍奏章。   明天,他要就此事与韩绛、张璪好好地商量一下。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九)   前一天的夜里,为了肆无忌惮的六路发运司官吏,韩冈坏了一个晚上的心情。   次日,韩冈在宣德门外见到韩绛,这位宰相的脸色也是难看。   由于要押班,韩绛难得来早了一点,不过这位宰相的身边,只有一个张璪陪着他说话。   两位宰辅并肩站着,却没有什么人奉承,与平常的情况截然不同。   都会看风色呢。   韩冈想着,走上前去,向韩绛行礼问好。   “玉昆。”韩绛看见韩冈,甚至都没回礼,就急着问,“六路发运司昨日的那份奏报看了没有。”   韩绛年纪大了,地位高了,心情倒也不需要多加掩盖,细节上也不需要那么注意。   “是那份奏报?韩冈也看到了。一个月三十多条纲船损坏,两万多石纲粮损失,也亏六路发运司敢报上来。”   韩绛冷笑道:“薛子正不在了,就敢糊弄人了!……”他又冲着张璪道,“蒋之奇到任也有几个月了,可情况越来越糟,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现任江、淮发运使蒋之奇是张璪提名的,被韩绛质问,张璪也觉得难堪。   蒋之奇在朝中一向以干练之称,不论是水利还是理财,皆有所长。   尽管他因为弹劾举荐他的欧阳修帷幕不修,在朝中一向被视为奸人,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才干。正是因为有这份才干,所以蒋之奇才能在朝中屹立不倒。   说起来这位现任的发运使,跟沈括一样,都是顺风倒,还总是会反咬一口。欧阳修在南方郁郁而终,也多亏了蒋之奇揭了欧阳修家的家丑。   从蒋之奇身上想起了沈括,韩冈又顺带想起另一件事——沈括的堂兄弟可是蒋之奇的岳父,这可以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不过沈括的堂侄女嫁给蒋之奇是去做继室的,又不像沈括家的河东狮,能把丈夫使唤得滴溜溜乱转。   可是,这一回蒋之奇的表现,远远对不起他所得到的评价。   不过这段时间,韩冈与张璪合作愉快,遂在旁帮他解围,“其实也不能怪蒋颖叔,他是投鼠忌器。薛向留下的规条,他遵从不是,不遵从也不是。”   “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该以公事为重。不然朝廷将他放在六路发运的位置上做什么?!蒋之奇向以理财和漕运著称于朝,怎么会这么糊涂。”韩绛气哼哼地说着。   “发运司中刚刚又换了一批新人,蒋颖叔想要打理好内部,还得一些时间。”   其实从发运司三月时的奏报中,就可以看出些苗头了。那是汴河解冻之后纲运重启的第一个月,纲船的损耗率就超过了过去几年的同期水平,只是超出不多,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从这之后,纲船损失率一个月比一个月更多,就算政事堂中的三位宰辅再迟钝,也很快看出了不对。不过当时以为是薛向曾经提拔的一干重要官员,被调离和贬官所引起的结果,只要调派得力之人去掌管发运司,就能解决这个小问题。蒋之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被派去做了发运使。   只可惜政事堂的期望给他辜负了,发运司中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哦,既然玉昆你这么说,那下面该怎么办?”   “邃明参政怎么说?”韩冈将球丢回去,他是帮张璪说话,可不是在帮蒋之奇。剩下的,该是张璪的事了。   “这要问相公了。”张璪反问回韩绛,“薛向过去在发运司中留下的规条该怎么说?”   “人有过,策无过。薛向的罪过又与他在六路发运司中的举措无关。”韩绛肯定了薛向过去的成绩。   “玉昆?”张璪又回头来问韩冈。   韩冈道:“过去薛向在六路发运司中定下的规条,让朝廷每年都能少损失数十万石的纲粮。既然是善法,当然该留下来。”   “既然如此,就这么告知蒋之奇,让他好生把衙门里面处置一下,明年的纲运必须恢复到之前的情况。”   “再给蒋之奇一次机会,若他还不能将纲运事安排好了,他还是去监酒税吧。”   “最好能明确一点,明年的纲粮损失率不得高于之前五年的平均水准,否则六路发运司上下一律磨勘加一年,若毁损数量远远超过旧年平均,那么别怪朝廷的刀子斩人了。”   “玉昆的这条好。”韩绛当即说道。   张璪也点头。他现在可不介意将六路发运司都洗一遍。   “那今年怎么办?”   韩冈又问了一句,抬头看看周围,苏颂这时候也到了,不过他见政事堂的三位宰辅围在一起,脸色严肃地说着话,就没有上前来打招呼,而是远远地站到一边。   “对那一帮奸猾贼子,必须严惩不贷。”   韩冈听见了韩绛杀气腾腾的声音。   也难怪韩绛生气。薛向倒台之后,来自南方的纲粮损失率立刻就升上去了,发运司那边是想证明什么,没有薛向就没办法了?   这让当朝宰相的脸往哪里放?   没了老猫,一干鼠辈的确就得意了。可这不也是再说,剩下的猫不会捉老鼠吗?分明是在为叛逆张目。   “贪渎官员不得不严惩。”张璪也附和着。发运司中的官员,可算不上是士大夫。而且他也对不知死活的发运司官吏动了真火。   “那就全部送去西域吧!”韩冈提议。   “全部?”张璪顿时吃了一惊。   汴河之上,与纲运有关的,连同拉纤的厢军在内,也不过数万人。可把数万人都送去西域,这依然不可能。但一味喊打喊杀,对底层官员并不一定有用。想也知道,朝廷怎么可能当真杀那么多官吏,只是调去边疆才是最好的处罚。   “把最后一批运送纲粮上京的所有人,军校士卒也好,民夫也好,都抓起来,问出到底谁是主谋,谁在收购纲粮。收购赃物的贼子,抄斩!其余人犯,让他们在问斩和流放中选一个。”   “如此甚好。”韩绛立刻点头。   “玉昆,犯罪的不能全都流放西域,各地都缺人。”   边疆缺乏户口充实,不论是东南西北,都缺人。   西域、交州就不说了。就是人口最多的河北,像沿海的沧州等地,同样是人烟稀少。   偌大的沧州,沧州城以北,界河以南,南北百五十里,东西百余里的土地上,连一个县城都没有。虽说此处是黄河入海口,多有沼泽,地质又偏盐碱,不怎么适宜耕种,但更不适合耕种的西北照样有很多人在那里生长繁衍,沧州北部渺无人烟,就显得太过浪费了——不能种粮,还能种棉啊。   此时来到城门下的朝官越来越多,而站在门前议论汴水发运事的韩绛、张璪、韩冈三人越发地成为关注的焦点。   韩冈心中有些恶作剧的想法,要是他们误以为东府的三位宰辅在朝堂上来什么大动作,那可就有趣了。   “邃明兄说得是。”韩冈也没耽搁说话,“照韩冈看,重法地也该改改了,有了流放,也不用都问了死罪,也免得三法司的麻烦。”   所谓重法地,就是对盗劫等重案的罪犯,一律往重里判,一般取判罚上限的地区。   而重法地的制度,是仁宗皇帝开始。当时为了补充对抗西夏的军费,税赋提高了许多,各地盗贼蜂拥而起,按欧阳修的说法是“一伙多过一伙”,故而在京师等地,对犯人论以重法,以遏制犯罪的猖獗。由于重法地制度推行,越来越多的路州被归入重法地的行列,被判死刑的人数也大幅上升,至今快有四十年了。每年冬至,都有数千人被勾决。   也就是这两年,被勾决的人数数量少了。去年是以给太上皇祈福为名,今年便是太后德政了。往年都是在三五千,近两年则是五六百,除非是十恶之罪,或是杀人重罪,其余全都改成了流放,主要是西北,也有岭南。一般就是视情节轻重,而决定路程远近,而且变成了遇赦不得归,只能在流放地一辈子。   “重法地已是名存实亡,当然可以废除,只要不杀人,就都改流放。”   韩绛很爽快地就同意了韩冈的意见,少一点犯人被处决,在治政上,也算是一个亮点。就像监狱狱空,就是祥瑞一般,少杀些人,在儒者的眼中终归是一件好事,而在佛道两家来说,也算是积阴德了。   “早该如此了。”也不知张璪是投桃报李,还是当真这么想,抚掌对韩冈,“说是流放,照样能分到田地种,这样的惩处实在太轻了。也幸好有一条遇赦不得归。”   “的确。”   不论是关西的哪里,只要犯人流放过去后,都会让他们老老实实地种地,除了遇赦不得归一条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太过宽松了。   “玉昆,这件事你先提上去如何?……”   号炮声按时响了起来,掩去了韩绛的问题。火药在炮膛中爆炸的声音代替了过去的钟声,成为了皇城开门的信号快有一年了,上上下下都已经习惯。   即将入城,韩绛也不再多说话,让元随牵过马来,然后翻身上马——只有宰相可以骑马进入宣德门。   望着韩绛的背影,张璪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羡慕,随即又藏了起来。   韩冈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等待着城门的开启。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   垂拱殿的常朝,太后根本就没到,由韩绛押班,率领不厘务的朝臣进拜。   而在垂拱殿的常起居上,太后就带着小皇帝赵煦端严正坐,看着下面的群臣参拜。   常起居是内朝,都是有实务在身的文武大臣,议论的也是朝廷内外的事务。   军国重事,不能谋于众人。真正的国家大事,还是在崇政殿中讨论决定。   但今天不论是在垂拱殿上,还是在崇政殿上,都没有什么大事拿出来议论。   冬至后,年节前,也没什么事可以奏报。   之前东府三位宰执所议论的六路发运司的事,在政事堂内部就能解决了,用不着惊动到太后。而昨天韩冈奏报于太后的大小事务,也不需要在朝堂上再说一遍。就算是重要如天子赵煦的教育问题,也可以等到明年再说不迟。看了一眼比正常七岁儿童要小上一圈的皇帝,韩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那么早提经筵的事。   倒是吕嘉问上来说了一通西北盐税。   盐是朝廷专利,各路吃哪里的盐,朝廷都有规定。河南及河北一部,还有关西吃的是解盐,巴蜀四路,也就是益、利、梓、夔,是井盐的行销区。河东是土盐,剩下的地方,则全都是海盐——其中也分了广盐、福盐、淮浙盐、东北盐等分区。   不属于当地行销区的盐,决不允许在当地发卖。而且有的地方为了将官盐卖出去,各家各户在缴税时,甚至得将自家在盐上的份额给买回去,也就是强行抑配。   陇右路和永兴军路上盐池众多,解州盐池之外,还有银夏的青白盐池,旧熙河路上的众多盐池,在过去,私盐十分泛滥,价格高昂的官盐很难卖出去。现在官府采取了薄利多销的手段,也开始讲究质量,官盐价格比私盐还贱,朝廷的收入却没有减少。这是公私两便的好事,只是关西两路的盐价低了,弄得河东、京西的私盐贩子都是从陕西买了官盐来卖。   吕嘉问便是为此上奏,要么就是陕西抬高盐价,要么就看着京西、河东两地盐税大减。   来自陕西的大臣对此极力反对,都不用韩冈出面,吕嘉问的意见就被顶了回去。然后朝堂上定下来的方略,就是在出关中的道路上加派人手进行检查,捉到盐枭一律重惩。只不过按照早上在宣德门外三名东府宰执商议的结果,对盐枭的重惩最后只会以流放来处置,而不是过去的砍掉脑袋。   韩冈对当今的盐法早有不满,正考虑着该如何改,直接抽了三司的老底,所以对吕嘉问归班时投来的眼神根本就不加以理会。   自竞选失败后,吕嘉问颇受到了几次弹劾,但他硬是坐在三司的位置上不肯挪窝,王安石虽不理事,也始终保着他,所以一众御史也奈何不了他。   韩冈也懒得理会他。三司是为了分割宰相手中的财权才设立的,但现在政事堂的堂库中,有免役法、市易法等新法收入,加上来自内库的借贷,三司卡不了政事堂的脖子。   年初的时候,国库穷得叮当响,顺带将内库都刮了一遍。可在今年的夏秋两税入库后,加上新法收入与铸币局的铸币税,朝廷财计也就宽裕了许多。   尤其是铸币,铁钱看似价廉,可架不住国中多铁,今年各路一共铸了五百万贯铁钱,光是京中,就有两百万贯,这还是害怕铁钱贬值特意收敛的结果,否则再翻一倍都可以。铁钱五百万贯,五文的青铜钱和十文的黄铜钱,从面值上来计算,也有五百万贯了。除去原材料和人工,纯利超过三成。   而且这样的买卖,不用担心会做不长久,除了铁钱得稍稍收敛一点,铜钱想铸多少都没问题。这一年来所发行的青铜钱、黄铜钱,少说有四分之一被埋进了地里,市面上只会嫌钱少,不会嫌钱多。   铸币的量大了,也稳定了,铸币税也就能够旱涝保收了。其收入归入内库,政事堂开一张借据,就拿了六十万贯现钱到了手中。这就是国债。如果有需要,还可以再给内库开单子,不过就是宰辅们签字画押嘛,动动笔就有钱,韩绛、张璪、韩冈,哪个会嫌写字累?   而太后那边,一边是新铸钱和新织的丝绢大批地送进内库中,一边则是给付百官、三军的赏赐,以及政事堂递过来的借据。再多的钱绢只能过过眼。不过政事堂拿了钱,至少还有借据,加上政事堂也不会将钱都借走,给太后留了不少。看到半满的库房,好歹心中不慌了——一年就半满,两三年后就要想着加修库房了。   既然政事堂与内库之间的交流更多一点,三司使在太后心中的重要性也就更低了几分,吕嘉问今日的质问,连一个泡都没冒就沉入了水底。   结束了崇政殿的议事,太后并没有留人说话。回到政事堂中,韩冈就与韩绛、张璪等人收到一份加急奏报。   这是一份来自雄州的密报。雄州知州探查到了辽国正旦使手中国书中的内容,以及另外负有使命,故而早一步派人将消息送到京师,好先行做好准备。   “明年的岁币将十万匹绸缎改成棉布……”张璪冷笑着道,“耶律乙辛是穿腻了绢绸的衣服了吗?”   “玉昆,你怎么看?”韩绛问韩冈。   “如果耶律乙辛愿意将二十万两白银都改为相应的银币,那倒是没问题。”   白银兑钱的比价,今年因为铸币的缘故,变得高了一点——为了供给日后的金币、银币,国库在慢慢囤积金银——基本上达到了一两兑三贯的水平上。不仅仅是白银,黄金兑换的价格也是一样上涨。韩冈估计,等到什么时候银币铸造成功,即将发行的消息传出去,银价和金价还会有一个跃升。甚至只要有一点苗头,就可以看到市面上的金银大量地减少,界身巷中各家金银交引铺挂出来的水牌上面的数字,打着滚儿地往上涨。   现下用银七铜三的银币代替岁币中的白银,肯定能省上一笔。   “铸币局已经能造银币了?”韩绛惊讶道。   他可记得,韩冈当年说铸币局事,除了已有的一文、五文、十文三色钱,还提到了要造大面额的钱币,百文的,一贯的,十贯的。但依照韩冈的说法,为了防伪,需要通过锻压来保证钱币无法仿造。所以一年过去了,依旧法铸造的钱币,填满了国库,而新法铸币却没有一点消息。   “要是锻轧造币的机器造出来了,铸币局就可以改名造币局了。”韩冈摇头,“还早得很。”   “那玉昆你怎么那么说?”   “只要耶律乙辛肯要,开炉铸钱给辽国也没什么,造个母钱也不费什么事。”   “这样啊。”韩绛摇摇头,“玉昆你真是让老夫空欢喜一场。”   “只是元祐重宝,怕是耶律乙辛不想要。”张璪说道。   “只要是真金白银,就是印上大康的年号,他都会要。”   听了韩冈的冷嘲,韩绛、张璪哈哈笑了起来,大康可是给耶律乙辛害死的那位宣宗皇帝最后留下的年号。   赔着笑了几声,韩冈收敛了笑意,说笑到此为止。他正色道,“辽人的要求甚为无理,还要挡回去吧?”   “当然。”   韩绛肃容点头,前面的话自是笑话,要是辽人想要什么,这边不论是一口答应,还是讨价还价,都是丢脸。清议一起,宰相的脸面往哪里搁?   张璪也冷声道:“耶律乙辛若是以为拿下两个小国,就能恐吓中国,那就未免太蠢了。”   已经定下的和约,要是能够这么容易改动,当初几番大战又是为了什么?   辽国想要将丝绢换棉布,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以岁币中的丝绢质量,也抵得过数量相当的棉布。   可哪个宰辅都不会答应下来,只因为那是辽国提出来的条件。   大宋这边怎么动脑筋钻空子都没问题,宰辅们也不在意,但辽人想要改,先打过一场再说。   将耶律乙辛的疯人疯语丢到脑后,韩绛旧话重提,“发运司的事怎么办?光靠严刑峻法非是治本之法。”   “因为薛向,发运司损失了很多有才干的官员,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弥补得上的。”   “难道邃明想要将那些人调回去?”   “自然不是。”   “那邃明兄是何想法?”   “发运司中官吏如此猖狂,只是因为汴水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就算再有一薛向,能整治好发运事,但十年后呢,百年后呢?那时又会如何?”张璪看看韩绛、又看了看韩冈,“吾等备位辅弼,当为百世计。”   “原来如此。”韩绛点头,视线转向韩冈,“不过此事得问计玉昆才是。”   韩冈心中一震,双眼微微眯起,从韩绛、张璪的脸上看过去,都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真是图穷匕见了。韩冈想着。两只老狐狸这一搭一唱的,就是打着轨道的主意。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一)   加快修筑轨道的速度,在并代线投入使用之后,便成了宰辅们的共识。   轨道的好处,早就在方城山得到了证实,自修成后的数年间,投入的维护与更新的费用为数不少,但朝廷得到的更多。   汴河水运,每年朝廷都要投入巨额的维护费用:水门水闸的维护,堤坝的增修,纲船的修补与新造,治河厢军的日常开销,征发民夫的开支,加起来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这还不包括六路发运司这个庞大臃肿的衙门下,附在水运上的成千上万条水蛭。而朝廷收到的,就是每年由官方运输的七百万石纲粮,以及近千万绢绸、银钱等税收。数量更多的民间商业运输,仅仅是收税,而且收到的数量远不如偷漏的数量。   而轨道运输,在税收之外,光是运费就让朝廷收得眉开眼笑。同样的长度,轨道的维护费不会少于汴水,可这是不论冬夏,什么时候都可以运输。不像汴水,冬天必须断航,雪橇也好,冰橇也好,那点运力都只能作为补充。   但韩绛、张璪看好轨道,却是因为韩冈曾经对外透露过的想法。   国家控制干线,地方豪强掌握支线,由此形成一张网,笼罩四百军州。   不论韩绛,还是张璪,都对轨道垂涎不已。留给子孙一条路,远比万亩田要安稳。   银山何如银水?山总有挖光的时候,水可是长流不息。   一条铁路轨道,就是流淌着金银的河流。坐拥轨道,没有耕作之苦,也不用担心,每年必定有收入,只要能将轨道维护好,这就是一辈子。更重要的是,轨道修建,轨道沿途两侧的土地就必须征用。打着朝廷的名义,许多犯忌讳的事,都可以做一做了。   从一开始就打算将各地豪族都拉下水,韩冈只怕韩绛、张璪不心动,如今见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心中倒是以欣喜居多。在铁路轨道并代线业已完成,并成功地投入使用的时候,尽快开始京泗线的建设,让铁路轨道代替汴水成为运输的主力,就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相公说的可是轨道?”韩冈反问韩绛。   “然也。”   “说起来,这的确是治本之法。”韩冈点着头,“轨道上也不缺奸猾之辈。但他们想要赚钱,私下里多挂上一节车厢就有得赚了,没必要将车给弄翻。翻在路上,不比水里,可以报个船只损坏,上面的货物就可以全数干没。粮食也好,绢绸也好,总不可能落了地没了。”   “玉昆说得正是。”张璪拍案说道,“所以方城山的情况才那么好,而并州到代州的轨道同样不差,要是京城到泗州的轨道修起来,又能如玉昆之言,太后和我等就再也不必为汴水之事日夜忧心了。”   “京城到泗州的轨道的确是该建了。”韩冈道,“其实这条路,在方城轨道运行之后不久,便已经开始准备了……只是被各种事给耽搁了,倒是让并代铁路抢了先去。”   “耽搁了一下,可也算是好事了。为王前驱,有并代铁路这条数百里的轨道在前,京城到泗州,也就是京泗铁路铺设起来,也就有了熟手可以使用。”韩冈给轨道的起名简单直接,韩绛倒是很赞赏,“河东的轨道开始使用也有一段时间了,这几个月,该出的问题都出了,怎么解决都有了眉目。这不是六十里的方城轨道能比。玉昆,你说是也不是?”   “相公说得极是。”韩冈点头,韩绛的确说得不错。并代铁路运行半年来,除了大灾大乱,能出的问题的确都出了。   不过作为并代铁路的运行情况并不能算好,经常出些意外。早到、晚点、前后相撞、脱轨,各种各样的问题,每天都层出不穷。   还有盗窃——从轨道上的铁轨,到货箱中的货物,都有贼人伸手。沿途州县颇杀了一批人,吊在铁路两侧的杆子上,也仅仅将河东盗贼的气焰打压下了一点点,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进行追剿。   不过从方城轨道调来的运营队伍,加上半年多的实践,一开始问题频频的局面,已经逐渐向好的方向转变。这就是韩冈敢于开始修筑京泗铁路的原因。   “只是韩冈之前的想法,是将并代铁路向南延长,一直通到河中府的黄河边上,京泗铁路还打算再等等。”   “玉昆说的是李诫之前的上书?”   “正是!”   才经过了几年,在参与方城轨道的修筑,并亲身主持打造并代铁路之后,李诫已经积功转为朝官,这是进士都远远不及的速度。要知道,在方城轨道完工前,李诫仅是韩冈的幕僚而已。   在并代线建设完成并交付使用之后,李诫已经成为闻名朝中的营造大师,姓名直抵御前。名气之大,比他的父亲——京西北路转运使李南公都不逊色。上一次李南公入觐,太后还称赞李诫是青出于蓝,世人也都认为他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要不是李诫没有足够的文名和著作,一个进士出身早就赐给他了。   半个月前,李诫就具表上书,请求朝廷允许,将连接代州和太原府【并州】的并代铁路,从太原府向南延伸,经过汾河谷地,通向关中的解州与河中府,直抵要津风陵渡。在此处,便可借由渭河水路,直抵长安京兆府。   李诫对于轨道修造的上书,理所当然地惹起了朝廷的重视。这一条铁路,其实就是后世的同蒲铁路,只是避过了代州通往大同最为艰难的一段。通过这条铁路,关中与河东两大经济区就能贯通起来。虽然还没有蒸汽机车,但运输量也会十倍于前,对两地的商业和人员往来,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   韩绛对关中河东连接一线的好处不能尽数知晓,但他明白,李诫之所以提出向南延长并代铁路,必然得到了韩冈的允许,甚至就是秉持韩冈的心意。   “李诫的提议不为不善。只是加上了太原至河中府,这条轨道贯穿了整个河东,直抵关中,长度差不多要超过一千五百里了,这运行上,恐怕还是有些问题吧?”   “相公一言中的。”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事没有好避讳的,“说起来,还是缺人才啊。”   “也是少了历练。再多添一条京泗铁路,就可以历练出更多的人才。”张璪说道。   “从现今六路发运司的情况,就可以看得出人才有多大的用处。才一年的时间,发运司的法度就败坏到如此地步,不仅仅是薛向的缘故,也有他提拔的那些有才干的官员被调任……而此辈调任乃是正理,无可非议,但没有合格的官员填补进去,足见朝廷乏人。”   韩绛对韩冈的说法连连点头,“玉昆这话说得没错。军事、财计、刑名、水利、转运,这些事务皆需专才来管理。寻常进士就是书呆子,不经历练,贸然坐上正衙的位置,不说成事了,就只会坏事。”   韩冈道:“一榜进士四百,多是只明经义与对策,能够在实务上有所长才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张璪连连摇头,“辅弼良才,哪有那么多?一榜也就三五人的样子,再有一二十能做实事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皆是庸碌之辈,做老了官,或许能积累些许治才来。”   朝廷对官员的选拔,虽不能说唯才是举,可是但凡能够升任金紫重臣的进士,好歹都有一技之长。   最差也有些文学水平,至于在军事、财计等实务方面有一技之长的,其晋升的速度,远比寻常进士要快得多。   不说别人,只说现在已经完蛋了的蔡京,他能够在高中进士五年,就顺利转官,并进入中书任职,十年,就做上了殿中侍御史。靠得可不是长相和书法,他的才干不管以多严苛的标准,都是一等一的。   “玉昆,朝廷得人之难,尽人皆知,不知你对此有什么想法?”韩绛不想再多绕圈子了,要韩冈摊牌。   “依韩冈的一点浅见。如今有明法科,唐时有明算科,日后还可以加一个明工科。进士乃拔萃之选,其余诸科,则是招收专才,以供朝廷之用。”   “明工科,打算考什么?”张璪问道。明算科现在虽没有,但历史上有,倒是不用韩冈解释了。   “水利、河防、轨道,主要是工部所掌。”   这是给气学量身打造的科目。   争进士,西人争不过南人。明法科,以好讼闻名、拿《邓思贤》当蒙书的江西人考中的最多,七岁儿童就能在堂上引用律条,这不是陕西人能比。若是办起明算科,商业气息浓郁的江南也远远强于北方。   只有明工科,由气学教出来的学生,至少在水利、河防、轨道等营造才干上,不会输给任何人,军事上也不会逊色。这就是西人的晋身之阶,也是韩冈的交换条件。   只要能做官,正经的出身,比起特奏名之流,还是要强出不少。   几次贡举不中,就能得到参加特奏名考试的机会,然后混一个州学、县学的教授、助教,其实连品级都没有,只是朝廷给口饭吃。   若是通过了诸科考试,尽管比不了进士出身的官员,在选人阶段能够跳级晋升,但好歹身居前列就能有流内品官来做,即便不能入流品,只要做实事,得到入流的机会也不会少。   韩绛一声轻笑,“玉昆可真是一片苦心啊。”   韩冈欠了欠身,“此事利国利民。”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二)   就像所有进入辽国境内的大宋使者一样,耶律迪在越过白沟,进入宋境之后,便开始用心记忆起宋国境内的道路来。   不过也正如其他来过宋国做使者的同僚们所说,宋人绝不会带自己走最快的道路南下,肯定会绕来绕去。   几天下来,至少有两次,耶律迪发现自己的行进方向已经完全偏离了南方,而是向东或是向西前进。而其他时候,也不是稳定地向南,同样是大幅度的偏离。   从南京道到宋国的都城开封,除了河流之外,并没有其他险阻。现在记下来的道路,却如此蜿蜒曲折,可见对日后入侵宋境根本没有用处。   “直接走大路不行吗,当真以为没有我们不认识路?”   “要不是尚父得顾及背后,哪里会给宋人捡个便宜去。”   “南朝自己也知道,否则何必这么胆战心惊。”   当第二次转向东行,背后传来随行官吏们的议论声,听得懂契丹话的接伴使脸色难看,而耶律迪则越发地笑得开怀。   看到宋人的做派,耶律迪信心满满。像大辽这样从来就不会在路程上做什么手脚。宋人的使者过了白沟驿后,一路向北,直至虎北口,绝不会绕上半点路。   “扯什么闲话,都闭嘴,也不看看场合。”   让伴当将话传下去,像是在训斥下人,却让迎接的宋官脸色越来越黑。   耶律迪却根本不在乎,悠然自得地看起了道路两侧的风景。   一畦畦田地,从官道旁延伸到天边。举目可及之处,皆有田垄交错。村寨随处可见,往来行人不绝。   宋人的富庶,第一次以最直观的形势,展现在耶律迪的眼中。   辽东的平原也是如此广阔,但论起人烟稠密,却是输得老远。   在耶律迪看来,只有析津府周围才能与之相比。可这一路上,皆是远离州城,只是普通县治下的乡村,距离河北的中心大名府还不知多远。即便如此,已经能够与五京道中最繁华的南京治下相媲美,要是到了南朝的北京,又会是如何的繁华?   但直到黄河边,耶律迪也没看到大名府。   无论在这百多年间,辽国派了多少细作,将河北的道路已经探查得多么深入,宋人都不会将北方的第一重镇,暴露在辽国的使臣面前。   冬日的黄河,没有传说中的汹涌,凝固在一片素白中。   站在黄河金堤下,耶律迪分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厚重高大的堤坝,向两头延伸过去,望不见头,望不见尾。   仰起头来向上看,得扶住帽子才行。金堤顶端,比一路行来的官道都宽,而大堤底端的宽度,又是顶端三四倍还多。   要是宋人的哪座城池的城墙能有黄河大堤的规模,任何情况下,耶律迪都不会动起攻打那座城池的念头。   幸好这是上百年不停地增筑而成,南朝每年都会将黄河金堤加厚一点,但只有对黄河才会如此,就算是东京城,南朝也不会年年增筑。   要是南朝是在短短几年内修起几千里如此规模的大堤,那样才值得害怕一点……   不。   耶律迪用自己的双腿丈量着黄河大堤时忽然摇头,南朝要是当真调集那么多人力去修筑河堤,不用打南朝就完蛋了。   想到这里,他就暗恨起来,要是前一次南侵入宋境的几支人马,有一支能稍稍大着胆子南下黄河畔,驱使宋人掘堤放水,南朝这两年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自己的任务也能更加顺利地完成。   过了黄河,就是进入了宋国的中心。   耶律迪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过河之后,天也似乎黯淡了下来,不再明净高远,总是灰蒙蒙的。   但道路两侧,的确更为繁华,更胜了河北一筹。有城墙的是县城,没城墙的是集镇,不过不论是县城还是集镇,都是同样的人烟稠密、行人如织。耶律迪还想拿国内作比较,可他想了半天,始终想不到哪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不过耶律迪自进入开封府界后就一直心烦,没空去看周围的风景。使节团中的成员在离开国境前都经过了警告,不要失了大辽的体面,在河北的时候,都还表现得很好,不过在进入了开封府界之后,那些下人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伸着脖子左右张望,差点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而自己一行过来之后,街上的宋人不过是避让。但丝毫没有畏惧,反而隔着老远指指点点。   一直没被耶律迪放在眼中的宋国接伴使终于找到了机会,“看来贵属当真喜爱本朝风物,若林牙和贵属有何需求,但可直言,只要能做到,在下必尽力相待……待林牙回国后可就难见到了。”   接伴使似是好意,但他的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耶律迪看得很不顺眼,“让员外见笑了,孩儿们是见得少了,日后有机会多来几次,习惯了就好。”   耶律迪与接伴使微笑着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厌憎。   两国的关系仅仅是维持在一纸盟约上,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破城灭国,此时的友好往来,不过是给血淋淋的战场掩上一层白布。   又经过了两天的时间,东京开封府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耶律迪的眼前。   望着盘踞在西面地平线上的煌煌巨城,耶律迪一时不解,明明是从北而来,却自东接近开封。   到底是怎么绕过来,耶律迪还不清楚,不过他倒是明白为什么宋人要遮瞒。   在开封城北面的远处,有一片地方正冒着滚滚的黑烟。到了开封府后,耶律迪就觉得在这里连呼吸都不自在,而这污浊烟气的来源,便是那一处巨大的铁场。   那里是南朝出产钢铁的地方,诸多神兵利器,如斩马刀、板甲的原材料,都是从那里运出。每年产铁万万斤,是大辽全国产铁量的数倍,而这仅仅是南朝几个大铁场中的一个。   可惜宋人绝不会让辽国的使者去那里探查一番,所以就不可能从北门进城。   不过耶律迪也没那个兴致,大辽的铁场虽小,但装备契丹精骑已经足够了。宫分军、皮室军,甚至一些头下军,都装备上了铁甲、马铠。   这样的精锐,只要数千便能灭掉一个百万丁口、十万大军的国家。而大辽境内,可是有着十万以上的具装甲骑,以及数目更多的轻骑兵。   这可不是宋人在短短十数年间,就能弥补得上的差距。   同样是铁,重量又相当,可农夫手中的锄头,就是比不过勇士手中的钢刀。   离着东京城墙还有一段距离,周围就已经看不到田地了。只能看见连片的屋舍,连片的仓屯,还有一座座黑色的由石炭堆成的小山。   “那就是石炭场?”耶律迪指着不远处的黑色小山,问着身边的人。   “……是。”接伴使很是勉强地应了一声。   耶律迪明白,这一位肯定是猜到了自己想说些什么。   就是因为石炭场起了火,南朝前一任皇帝才会被自家儿子给闷死了。才六岁的小儿,当然不会为皇权而弑父,纯粹的意外。这件事在辽国国中传开,便被视为是前世冤孽造成的结果。不过南朝派来的告哀使所携带的国书中,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因病身故,并没有说出真相。   “阿弥陀佛。”耶律迪念了一声佛,“贵国先帝猝然晏驾,鄙国皇帝与尚父也是感同身受,收到消息当日,便开始辍朝,祷祝三日,以求冥福。”   接伴使低低感谢了一声,只是声音内外都透着心虚。   “熙宗皇帝尚在时,尚父与熙宗皇帝都念着两家百年盟好,故而对边境上的龃龉,以大智慧加以化解,这才保住澶渊之盟。对于熙宗皇帝的顾全大局,鄙国上至尚父,下至百姓都是感念甚深。也对熙宗皇帝的驾崩,感到惋惜不已。”   接伴使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红转青,他想当面反驳,但辽国使者几番挑衅,必有所图。若是他们有心破坏盟约,自己要是将话说死了,那就是犯了朝廷的大忌。心中纵是憋着一口气,也只能隐忍下来。   接着石炭场为由头聊了几句,耶律迪对黑乎乎的煤山没有再多的关注,视线一扫而过。之后的一座座粮囤,更是惹人瞩目。高耸的围墙,已经有了沿途县城城墙的水平。   这其实就是开封城外,一座坚固的据点,若有外敌入侵到开封城边,这里随时可以接纳各地的勤王军。   不过围墙里面的东西更让耶律迪关注,从正门口望进去,里面的一座座粮囤,看起来都是塞得满满的。   “丰年吗?”耶律迪低声道。   今年南京道上也是丰年,西京那边也是丰年。但粮秣堆满了仓屯的情况可没有那么多。   这是因为大辽朝廷以捺钵巡狩东南西北,同时也是就食四方。各地征收上来的税赋,只需要放在沿途的城市周围,供大军食用,用不着汇聚于京城。只有南京道上的钱粮,才需要运去北面作为补充。   像南朝这样,天下财赋聚集一城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在大辽出现。却也没有必要在京城周围留下那么多粮仓。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三)   经过了开封东门外最大的仓储地利国仓,就看见一队人马守在路边。   “是馆伴使到了。”接伴使如解脱一般地叹着。   自过了黄河后,前来通知并确定行程的信使便一波接一波,但只要没有看到人,接伴使就始终得提心吊胆。   不过到了这一刻,接伴使的工作到此便算是彻底结束,下面的接待,就是馆伴使的职责。   如果这一次过来的正旦使是宋人的老朋友萧禧,他肯定会认出人群中的蒲宗孟。   但耶律迪却不认识这位老牌子的翰林学士,没什么名气的宋官,根本就没必要记住。换做是萧禧曾经遇到过的那一位来迎倒是要小心对待,可惜人家现在已经是参知政事了。   耶律迪很散漫地用契丹礼节向对面正作揖问候的蒲宗孟行礼,“劳烦蒲学士久候。”   蒲宗孟在东门外显然等了有一阵了,他的随从们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就是他还挺胸叠肚,看着有几分气派。不过转头看看路边,竟放了两个暖炉,中间一张交椅还没收起。   南朝上下若皆是这等人,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辽国正旦使的行程,一直都在蒲宗孟的掌控中,但来往于途的信使并没有告诉他,这位国使是个不通礼数的蛮子。   耶律迪的无礼,让蒲宗孟的脸色稍稍变了一下才恢复如常,径直转向接伴使,向熙宁六年的榜眼点了点头:“朱校理一路辛苦了。”   “为国事,不敢称劳。”朱服连忙躬身回礼。   “朱校理是小韩参政的同年,可惜知道得迟了,前日才听说,否则当更亲近一点。”   耶律迪从旁插话,他还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位总是愁眉苦脸的接伴使,是跟韩冈同时考中的进士,而且名次还在韩冈之上。   听了即时的翻译,蒲宗孟不知道这是不是辽国国使已经了解到了朝中的现状,故意如此刺激自己。   但耶律迪的视线此时已经在追逐着不远处城墙上的人群。   开封正在整修城墙。   城东面的工地上,能看到数百上千的民夫,沿着墙上的架子奔走着。只砌到中段的砖石,让城墙上下两端有了极为明显的分野。   东京城的城墙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弯弯曲曲宛如水波。尽管耶律迪对守城的战法不了解,可多看几眼之后,就能明白这样布置城墙有着什么样的好处。   “最近开封的新城城墙因故加筑,弄得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换做平日,这城墙之侧,水波粼粼,杨柳依依,也是一番景致。”   见到耶律迪关注城墙,蒲宗孟很快便收拾了心情,指着城墙上下,微笑地向耶律迪介绍着。   “这城墙怕不有五丈高吧?”   “或许还要高一点。”蒲宗孟扬声道,“开封周围五十里,光是为了给外城城墙包上城砖,就从天下各路调运砖石达三万万块!”   三万万?   换算成钱不知要有多少。   耶律迪感觉到蒲宗孟和他从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大概是要等着看自己咬指吐舌的惊讶表情。   “有五丈高的城墙,已经算得上是坚固,而贵国还要在上面加筑,不知是要防备谁?”耶律迪悠悠然问道。   南人到底有多害怕大辽?这里距离边境可是有一千里。   越是仔细地观察,便越能发现南朝的虚怯。   耶律迪现在越发地肯定,之前不能击败宋国,不过是个意外,因为不敢尽全力而缚手缚脚才会产生的意外。   一年的时间,不费吹灰之力便灭掉了两个百万丁口的国家,耶律迪毫不怀疑大辽的国势正处于最鼎盛的阶段,镇压东西南北,远及万里之外,要不然宋人为什么会不惜巨资来给都城包上城砖?   “说不上是防备,毕竟现在也没有外敌能入我中原半步。不过是为了修造放置火炮的炮台,顺便加增少许,算不得什么。”蒲宗孟远比接伴使朱服要大方许多,十分坦然,“倒也不是不想在边寨上修,但火炮毕竟才出来,炮台到底怎么修才好,谁也说不明白。在京城先把各式炮台都修一下,评出优劣高下,就可以推广下去了。”   “火炮!”   听到蒲宗孟嘴里吐出这个词,耶律迪淡淡微笑就浮现在脸上。   不用弩箭,一个契丹勇士能打三个汉兵。   这是过去在契丹国内流传的豪言壮语,不过在这豪言壮语背后,就是对宋人弓弩深深的戒惧。   不过现如今,就是宋人用了弩箭也不怕了。因为大辽这边,也有了威力更大的远程武器。   就算没有从行商嘴里听到那些传闻,就算没有去辽阳府亲眼看一看,耶律迪都清楚,火炮究竟是多么危险的一种武器。   那毕竟是出自韩冈的手笔。即使在上京道的草原之上,韩相公的名气都是如雷贯耳,尽人皆知。   草原之上,既缺乏富足的生活,也缺乏治病的良医。而天花,就是诸多让草原之民畏惧的病症中最为恐怖的一种。他们可以不知道谁是太师,可以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但不会不知道发明了种痘法的药师王佛座下弟子。   也是依靠种痘法,尚父殿下拉拢了一大批异族的人心。只要顺服听命,按时进贡,就能得到朝廷的回赐。   对于任何一个草原部族,人命最为金贵,在争夺草场的时候,男丁稀少的部族只能被挤到水草最稀薄的驻地,甚至还有被吞并的危险。能在天花下多保存下一个男丁,就意味着几年十几年之后能骑马挥刀射箭的汉子,来自朝廷的赏赐,是任何一个部族的族长所不能拒绝的。   但耶律迪相信,尚父殿下不会忘记是谁带来了这一切,到底是谁让他可以有今日的风光。那一位带来天赐良机的南国参政,说不定,也可以让他失去一切。   火炮既然出自韩冈之手,又能得到南朝如此看中,大辽上下谁能视而不见?   就在辽东,辽阳府的铁场,同样是日夜火焰不熄。那里不但能炼铁,同时还能够铸造火炮。   这一年来,南京道上的铜匠,还有铸钟匠,全都给集中去了辽阳。依照细作传来的图纸,来仿制火炮。   火炮不过是外形特异的铜钟而已,而且不用考虑音色,有了图纸,甚至还有了具体的数据,对铸钟匠来说没有任何难点。只用了半年不到,火炮便铸造成功,而且尺寸还比宋人的火炮更大一点。   尽管没有商人口中那么夸张的威力,但发射起来惊天动地,的确不负韩冈之名。   相比起重弩,火炮更适合大辽的军队,用来克制宋人的军阵,没有比火炮更优秀的武器了,而且南京道上的城池,也有了最有力的守护者。从高高的城头发射出来的炮弹,放在地面的火炮难道还能与之比较射程吗?   “啊,或许林牙还没听说过火炮。”   蒲宗孟的试探拙劣得让人感觉很可笑,耶律迪笑问道,“听说过了。听说又是小韩参政的发明,只是了解不多,想来又是一件利器?”   直询军情,蒲宗孟却回答得坦然,“的确是利器,今年就造了八千门火炮直接配发军中。”   他自知辽国有多少奸细在国中,岂会不知火炮底细,耶律迪装痴卖傻,反倒惹其暗笑。   “是三千门,而且是虎蹲炮。”   这又是个想要靠吹嘘来吓唬人的蛤蟆。   耶律迪心下冷笑。   殊不知肚子鼓得再大,也依然还是蛤蟆。   辽阳府那边也铸了虎蹲炮。射程比马弓还短,速度比重弩还慢,说是适合防守军阵不被骑兵冲击,但实际上,有多少效果还得上了战阵再说。   宋人在装备大军前,肯定也有试用过,可宋人哪里知道骑兵的应用之妙,在看过了虎蹲炮的效果之后,大辽这边早有了多种的应对手段,当真上了战场,足以给宋人一个惊喜。   “八千门?!”耶律迪不介意在宋人面前多皱几下眉头,让南朝多得意一下也无妨,“那可要不少铁。”   “不过是几千万斤铁,几百万斤铜,再加上几千万斤石炭,不算什么的。”   我们就是财大气粗。   从南朝的翰林学士的口中,传出的是暴发户的口吻。   这就是南朝最让人害怕的地方。   前一次,南朝造铁甲,不想累及国计,所以才将百万铁甲,用了三年的时间打造出来。但在造铁甲的时候,斩马刀、神臂弓之类的南朝利器,完全没有耽搁。   这一回,就是三千门虎蹲炮,同样不会耽搁其他兵器的生产。   幸好大辽这边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同样能够装备上甲胄,对阵时,绝不会输给宋人多少。而且骑兵行速飞快,不想与宋人交战,直接就能绕过去。断粮道,掠乡村,难道运粮种田的农民,还能装备上铁甲不成?   耶律迪继续与蒲宗孟交换着词锋,但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左右,直至进入城门之后也没有改变。   进入东京这座富丽甲天下的煌煌巨城,辽国使团的成员只要是第一次南来,都不免为城中的繁华盛景而目瞪口呆。可耶律迪脑袋里却在想着,要是率领一千骑兵冲进来,该哪边放火,该哪边纵马。很快他就有了计算,在城市里巷战是骑兵的难点,但放火从来不难。   进入都亭驿歇下,午后时分,耶律迪便被宣诏到皇城中。   正常都该有两三日的休息,这一次却有违常例,耶律迪心中狐疑,却没有拒绝的道理。   在宣德门外没有等候,直接走进了深长的门洞,然后耶律迪便听见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与甬道的回音一并回响在耳畔。   耳中嗡嗡鸣响,走出来后,耶律迪仍是一阵头晕,正想向蒲宗孟发作,双眼突然瞪大了。   城门两侧的石台上,放置着四门巨大的火炮,只看那斜指天际的炮管,甚至比耶律迪他的个头都要高,比他身子都粗,巨大的车轮都有五尺径圆,这是什么样的火炮?!怕不有数万斤的重量,辽阳府那十几门辛辛苦苦造出来的火炮与之相比,是侏儒和巨人的差距。   “这是太后敇命的左右金吾卫大将军炮。”   蒲宗孟得意的声音,完全传不到耶律迪的耳中,大辽正旦使已经完全呆住了。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四)   清风楼上,左禹单人独坐。   临窗的小桌前,再无一人陪酒。   楼下大街,车马川流,行人如织,好一派热闹的景象,而楼阁之上,也只有左禹的这一桌是形单影只,冷清无比。   左禹在京城的商界,算是小有身份的行商。尽管没有加入哪家行会,但他走的是河北到京城的商路,主要是贩运来自北国的药材和毛皮,真材实料,价格合理,所以与几家相关行会的行首关系都不错。每年到了开封城中,总能得到各方宴请,没了宴请时,就出面请客,除了早饭之外,难得能有一顿自己一个人对着酒杯。   对于一名一年只有几十天在京城的行商来说,每一顿饭都是与人结交或加深关系的机会,浪费这样的机会,就是在浪费金钱。如左禹这样的行商,便是去小甜水巷消火,也会多招呼几个朋友同去,以期能够加深彼此的情谊。   有时候,从京城传来的一句话,就能让一家商号化险为夷,起死回生——朋友是从来不会嫌多的。   只是这时候,左禹完全不想跟任何熟人照面,连随行的伴当都没带,找了个不熟悉的酒店,坐下来临窗独酌。   但就算拿起酒杯,左禹不想听到的东西,依然往他耳朵里钻。   “听说了没有,辽国的国使看到皇城中的大将军炮,吓得连魂都没了,在炮座前面怔了有小半刻钟,让太后多等了好一阵。”   “不是怔了半刻钟,是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换了一身衣服才上殿去见太后。”   “这些北虏,弄得京城里一股骚气不说,还把皇城都污秽了。”   “该不是耶律太师看打不过了,求了个法师想要做法,故意的吧。”   “怎么是故意?”   “肯定是鞑子没见识,觉得火炮是小韩参政弄出来的法器,所以才有白日放雷。想要破术法,带不了黑狗血进皇城,就只能用粪尿了。”   辽国国使刚到京城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这当然大涨宋人的士气。可相应的,所有辽人自是愤恨不已。   周围的酒话传进耳朵里越多,左禹捏着酒杯的手便收得越紧。   雕花银杯虽然好看,可绝对算不上结实,当邻近的两桌酒客因为说起同一话题,开始大笑着一起开始祝酒,银杯终于喀嚓一下,被捏得扁了。   一直都对外自称乡贯保州的行商左禹,实际上却是出身于辽国的南京道析津府。   尽管通过不同途径了解到的细节都告诉左禹,辽国国使被火炮惊得魂飞魄散完全是以讹传讹的谣言。可当他听到辽国的国使在传闻中如此丢人现眼,依然就像自己被侮辱了一般,羞恼之情充斥胸臆。   从石敬瑭将幽燕诸州献给辽国那一年开始,左禹家就一直是辽国的子民,言行举止风俗习惯依然是汉人的模样,但对于任何加之于辽国的侮辱却还是感同身受。   就算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都免不了要受气,左禹重重地一顿坏掉的酒杯,“店家,结账!”   丢下才动了几筷子的酒菜,在跑堂小二惊讶的目光中,左禹会了钞,赔了酒杯的钱,就跨出门去。   走到大街上,车来车往,左禹一时却不知往何处去。   国使丢人现眼,让左禹愤恨不已。   不过更让他心烦的不是耶律迪在皇城中的失态,而是今天收到的命令,要他尽快打探到有关火炮的实情,乃至得到火炮的具体图纸,可以供国中进行仿造。   东京城中无人知晓,商界小有名气的河北行商,不过是一名细作,手上让人羡慕的货源,其实则来自辽国国内的支持。   虽说细作并非本来的营生,可父母兄弟乃至长子都在国内,左禹也不敢不尽心。何况人在异国他乡,左禹日夜提心吊胆,从来不敢与人深交,也没什么知心好友,毫无归属感的国度,让他宁可选则自己生长的地方。   不过来自上面愚蠢的命令,使得左禹对谣言的恼怒,化为了对国中高官显宦们的愤恨。   若是在往日,左禹总是会选择在开封府外和内城十字大街处的酒楼请客,不仅档次高,能落足人情,而且官吏出现的最多。听到小道消息的几率也是最高。   但他现在根本就不想去请人。   有关巨型火炮的具体消息,早半个月前,就由另外一拨安插在京城中的细作传了回去,只是这一次的使节运气不好,没有收到。而左禹到了京城之后,也从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那里听说了一点。   不仅有关巨型火炮的底细都探听到了,还有来龙去脉,在酒桌上都披露了一干二净。   那几件上万斤青铜铸成的火炮,也只是听个响而已。   从不同渠道总结出来的结论,左禹已经不怎么怀疑了,可他有办法让国内相信吗?   当然不可能。   左禹很清楚这一点,他没那个能力让国内上层相信自己的话。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眼中,所谓新铸的万斤火炮不能发射炮弹的报告,肯定是宋人已经无法避免这门火炮的消息泄露,故意散布出来的谣言。而京城中的细作们为谣言所惑,更重要的是不敢去查探。   而且同一时间,在京城中传播的消息,也有很多是驳斥这些说法,认为几门特意放在皇城内的火炮,是远远超过之前所有火炮的神兵利器,可以一炮糜烂百里。   所以之前上报的情报,完全给国内当成了搪塞。   左禹暗暗叹了一声,要是自己也这么报上去,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下意识地,就往落脚的会馆走去,虽说回去后就少不了客来客往,可现在也没处去,而且抛下仆人单独离开太久,也会惹人疑窦。   不过走了没多久,左禹突然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已经转了两个路口,却还是被盯着,已经不能说是误会了。   脚步随着心猛地一沉,但又立刻恢复正常。   皇城司的人,全都盯着宋国的朝臣,哪里有空管一个行商,即便是契丹细作也不管他们什么事,真要说起来,自己被开封城里的小贼盯上的可能性都更大一点。   左禹摸了摸怀里,襟袋里的钱囊还在。   若是有伴当在身边,沉重的钱袋可以放在他的身上。有了大钱后,随便带个几贯铜铁钱在身边也不费事。但左禹单独出来,就带了半贯不到。   在酒楼中坐了一坐,就剩下十几枚十文大钱,还有一些零碎的钱币。算不上多,可再加上两个随时可以到金银铺去兑换的小银锞子,要是给哪个小贼摸了去,自己就亏大了。   再转过前面的街道,迎面而来是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旗牌俱全,还有一张极为显眼的清凉伞,左禹一见,便和周围所有行人都谦卑地退到了路旁。   也许空口白话的流言无法取信于人,但要是能得到火炮的图样,想必国内就不会太过催逼了。   大宋宰执的队列从面前走过,左禹视而不见,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   ……   从王安石的府上出来。   韩冈还在回忆着之前与自家岳父的争执。   有关辽国使者受辱于皇城的谣言传得满天飞,王安石如今虽不理事,也不免开始关注。   无论见到火炮之后有多么震惊,也不至于让辽国的国使连自己的身体都失控。   据当时守着宣德门内的神机军将校回报,耶律迪的确大吃一惊,但等他走到御前,冲太后行礼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异样了。   相形之下,反倒是太后改变过往的成例,辽国国使甫进京便招其陛见的举动,在朝堂上更惹人非议一点。   “太后想瞧个热闹,也不是什么大事。”   韩冈此前还对自家岳父如此说道。   “对辽邦交岂有小事?!”   王安石立刻反斥回来。   外交的确无小事。韩冈承认这一点,否则朝廷也不会要求出使的使节,记录好自己的一举一动,并监察身边的使团成员。   可眼下宋辽两国之间的关系,又岂是正常的外交?不过是放几门礼炮,结果虽然是让辽使稍稍吃了一惊,但那也算不上是有多违反外交礼节。   在韩冈看来,这绝不是什么大事。   有太常礼院前后盯着,还有一沓子惯例、故事要遵从,太后接见辽国国使,在礼数上不会行差步错。而不动声色地给敌国使节一个下马威,此事无伤大雅,至于京城中的流言,那就是百姓们喜闻乐见,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情况。   现如今还不是与辽国交恶的时间,朝臣不会同意太后出来观兵耀武,只不过放上两炮,两府中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王安石感觉不合适。   在韩冈有着明确意见的公务上,王安石争不过韩冈,确切地说,是争不过韩冈和他背后的太后。太后总是会选择倾向于韩冈,使得隔一段时间便与韩冈唱反调的王安石的意见,最后免不了为人忽视。   只要韩冈不推动党争,抢先挑起事端,在他过来的时候抱怨一下,也已经是王安石现在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五)   小厅中热气蒸腾,两个暖锅中咕嘟咕嘟地响着水声,冒出的水汽,让房内变得烟雾缭绕。   韩冈拿了柄小巧的银火钳,从紫铜打制的暖锅锅底夹了两块木炭出来,让火头小了些。   水汽淡了一点,不过弥漫在房间中的香气,依然没有散去。   这是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如今大概只有老饕,才能比较容易的分辨出这是海货特有的鲜香味。   天寒地冻的时候,弄了个热汤锅,与朋友一起吃喝,上至王公,下至庶民,都是寻常之举。韩冈自也不能例外,今日休沐,正好王厚不当直,韩冈便请了他过府,弄个海鲜汤锅,再热点水酒,再惬意不过。   从锅里夹起一块海参,韩冈对王厚道:“这东西终于能入口了。”   王厚从自己的锅里也夹了块出来,也不怕烫就直接放进嘴里,嚼了几口,眼睛就眯了起来,“这口味可比过去吃的好多了。”   “葱烧海参更是上品,只是得要会料理。”   “上次的瓦罐红烧肉还是玉昆你的介绍,在家里吃得连羊肉都不想碰了。”王厚咂着嘴,“既然玉昆你说葱烧海参好,回头我让家里的厨娘过来再学学。”   “这好说。”韩冈简单地就应下了。   “玉昆。”又夹了一块海参吃了,王厚突然压低了声音,表情也变得有些诡异,“这海参当真能够……那个……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咳,玉昆!”王厚提声,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样子。   韩冈摇摇头,无奈地笑道:“处道,须知饮食有常,起居有规,良好的生活习惯,比什么补药都好。至于药物食材,的确能有一时的效果,可是火烧旺了,柴也会没了,还是当普通的菜来吃。”   韩冈不通医术,却精通医理,这是世所共知,见韩冈正经说话,王厚悚然恭听。   见王厚神色严肃,韩冈微微笑了起来,虽说说得都是正理,可是能让人如此认真记下,还是要靠自己的名声加成。   不仅是韩冈说的医理让人不敢轻忽视之,就是韩家的菜单,放到外面去也是多少人家争先仿效。   就像今天这一餐,要是传出去今天韩冈请人吃了海鲜,包括海参在内,东京城中所有海货都会涨价。   天知道,要不是处理海参的手法终于进步了,韩冈决不会再动一筷子。   前两年,韩冈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吃海参,结果很糟。可以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海参,好端端的材料全给糟蹋了。   倒不是说严素心的手艺不佳,而是渔民在捕捞之后,对海参的初步处理出了问题。   干制海货的技术,在这个时代仅仅是最简单的晒干烤干而已,还没有更进一步的炮制手段。甚至海参这个名词,都是出自韩冈——毕竟现在的人参,在此时,还没有几百年后那般的地位,仅仅是《神农本草经》中几十种上品草药中的一味。更没有人将这个名字赋予给海里的奇怪生物。   韩冈并不知道这一点,将海参写进《桂窗丛谈》时也没有多注意。   为了填充字数,韩冈所出版的笔记里面,不仅仅有医疗卫生、天文地理、物理数算等内容,还有各地的风物,山珍海味也包括在其中。这也是为了吸引读者而考虑。但有些时候,韩冈也不免有些疏忽,将只在后世流传的名词,提前搬到了这个时代。海参也只是其中一例。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这个时代信息流传的速度和广度皆远不如千年之后,也没人看出韩冈的失误。相反的,因为韩冈的权威性,反而让海参就此定名。   海参列名有种痘法出现的《桂窗丛谈》中,便登时成了受到追捧的对象,而且很快就有流言传出,说是此物对男性某方面的机能有让人惊喜的效果——但就像韩冈告诫王厚的那样,海参的这种特别功效,并非出自于他口。   自从市面上能见到海参,收到的礼物中也能看到海参,海参便上了韩家的餐桌。只可惜渔民对海参的处理与处理海鱼一样,晒干了事,而严素心第一次料理海参,是直接像咸鱼一般的烧。   这当然让养尊处优的韩冈完全动不了筷子。   两年了,京东的渔民终于学会如何处理海参。先清理内脏,再用海水煮熟晒干,就跟南方用红盐法、白晒法处理荔枝等水果一样,虽说肯定比不过后世的处理手法,但好歹能让内地尝到远方特产独有的味道了。   现如今海中的虾蟹贝甚至还有鱼,都开始这样处理。这样的处理手段很耗柴薪,可比起单纯的腌制和晾晒,在口味上超出了不知多少。   海鲜锅汤鲜味美,吃一口菜,抿一口热酒,韩冈貌似随意地问王厚:“方才说的,都亭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抓到几个了,这两天正在拷问呢。”   “手脚倒快。”韩冈笑道,“过去盯着内城各家宅院,如今换了个地方,看来也不差啊。”   王厚正要喝酒,听了韩冈的话,便停下酒杯,冷笑着:“皇城司的旧人哪有一个能派上用场?”   “是从家里调来的人?”韩冈扬了扬双眉,“他们怎么样?在京里习不习惯?”   “都是会抓老鼠的好猫,在陇西能抓,在汴梁一样能抓。”   王厚沉稳的笑着,这是一名得胜归来的将军,在为他手下屡立功勋的将士而感到骄傲。   王厚受命统掌皇城司,皇城内外皆是他的职权范围。   皇城的安全,由他手下数千亲从官负责。而作为天子的耳目所寄,皇城司的另外一项任务,也是有专人负责。   但这个耳目,也是皇城司最为朝臣所厌的地方。   日常交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这些藏在暗地里的眼睛给报了上去。有些话说的时候不在意,偶有犯忌也是很寻常的,可这个“寻常”传到了宫里面,就算天子不可能由此降罪,但在心里记上一笔,自己的前途可就黯淡无光了。   说起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还有探事司下面名为四十,实则数倍于此的察子,哪个朝臣不是恨不得哪天将这个衙门给取缔掉。   石得一当初提举皇城司的时候,便为朝臣所忌。王厚坐上同样的位置后,也是忙不迭地将这方面的事权给丢了出去,只抓着皇城司的亲从官。   不过有一件事是韩冈所托付,亦得太后钦命,王厚却推辞不掉,就是军器监中的机密保卫。   一开始仅仅是防止有人窃取图纸、数据,打探监中消息,渐渐地就变成扫荡京城内外的细作、密谍。   这一次辽使进京,加上皇城中那几具巨炮,就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池塘中,连塘底的淤泥都给翻了出来。一时之间,皇城司大获丰收。   不过,现在抓到的,绝不会是全部。韩冈很清楚枢密院和北方缘边各路及边州的官员们派了多少细作去辽国国中。   “鼻子也要好才行,肯定还有漏网之鱼。”韩冈说道。   王厚更加自得地笑道:“玉昆放心,都是鼻子灵的好狗。有两个还是开边时的老人,玉昆你应该还记得。”   韩冈回想起过去曾经在自己手下听命的旧人:“张孝祖?封江?还是胡睿?”   河湟开边时,韩冈的工作偏向钱粮军械医疗卫生等后勤事务,而负责内务和对外谍报的便是王厚。不过也没分那么清楚,随军转运的工作,熙河路几次大战中,王厚都分担了一份。而谍报和反谍报的工作,韩冈也多次替王厚掌管,人事上了解很深。他所说的,都是当初王厚手下最为得力的几个人。   “调了封三来。钱云会也来了。”   “钱云会?”韩冈微微皱起眉头。   钱云会是王韶的亲兵,不是王厚的下属,是极阴狠的性子。有一回高遵裕的一个族亲,被自己人砍了脑袋,又被另外的一拨人捡了来冒功,钱云会奉了王韶的命,亲自动手,将杀自家人的几个士兵给碎剐了,事前事后,都是面不改色。   “怎么了?”王厚看韩冈的表情有些不对,也不知道韩冈是不是对钱云会有什么成见。   “不,没什么。”韩冈摇头笑道,在王厚和他面前,钱云会倒是十分听话。不管什么事吩咐下去,都是没有二话,“有这两人在,我也就放心,相信辽人派在京城的一干细作,都能给他们挖出来。”   “玉昆你放心,已经圈出几个最可疑的了,现在都有人在盯着,吃什么、做什么、与谁联络,都会一点不漏地记下来。”王厚很骄傲地说着,“那些老察子可做不到这一点,他们也就会盯着宰辅和宗室的家门,然后在茶馆里竖着耳朵坐上一天。”   “还有报纸。”   “对!”得了韩冈提醒,王厚立刻就应道,“他们还会再抄抄报纸。”   韩冈笑着点头,而从千万人中,将来自敌国的间谍挖出来,京城的察子做不好,而从陇西调来的人做着最顺手。   这就是经验上的差距。 第一十一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六)   跟过去以内侍和外戚为主的皇城司统领不同,如今执掌皇城司大权的是来自于陇西的王厚。   生长在京城中的内侍、外戚,只会盯着朝臣,以及市井中那些似有异心的言论。可是换做关西,类似于皇城司的监察系统,所有目的,全都是对外。   大宋、辽国、西夏之间互派细作的情况太正常了,尤其是关西这样的常年交战的地区,每时每刻都有探子越过边境,或者说,只要往来于边境上的,全都是探子。尤其是那些回易的商队,住在边境上的七岁小儿都知道,上上下下全都是细作。   从陇西调来的人,受命搜捕城中细作,打头第一桩便是去探来自于河北、河东两地的商人和商队的底细。   王厚说他们嗅觉好,那是一点不错。辽人细作身上的味道,完全瞒不过王厚那几位心腹人,转眼之间便揪出了几个。   接下来如何审问、深挖,就不是韩冈和王厚所要关心的事了,他们只要下面的人给出答案。   “不过这一回挖细作,都亭驿也派了人过去,枢密院那边怎么办?苏枢密会不会觉得皇城司手伸得太长了?”   王厚拿着酒杯问道,事涉职权,他不免要为下面的人担心。   对辽外交,由于南北并立,一向是枢密院的自留地,归于密院中的礼房管理。而大宋周边的其他国家,无论是西夏,还是高丽,则都是属于大宋的朝贡体系,向大宋朝廷称臣。与其官方往来,在三省六部的体制中当归于鸿胪寺,理所当然是在政事堂的掌握中。   这一回皇城司的动作,是奉了韩冈的命令,也就是政事堂,从枢密院的角度来看,可不就是侵夺职权?   “不用担心。”韩冈则摇头道,“苏子容岂会在意这等小事。”   “西府里面又不只苏枢密一人。”   尽管苏颂跟韩冈的关系不差,章惇也应该有点交情,但那是私谊,而皇城司侵占的却是公权。   当年新旧党争激烈的时候,东府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说话,而西府则是吴充等旧党盘踞,御史台有名御史上书天子,要求枢密院都听从政事堂,而朝廷中也有流言说天子正这么考虑。王韶虽然不愿与王安石交恶,但也跟着吴充一起封印回家,整个枢密院都罢了工,这件事是王厚亲自经历过的。   西府可能容许皇城司侵夺公权?   韩冈哈哈笑道:“皇城司又不是东府辖下,处道你担心什么?”   又不是东府侵夺西府权柄,自不用担心。只要不盯着朝臣,谁还管皇城司看着哪边?   王厚将探事司丢给了向太后的堂兄和回朝后同提举皇城司的李宪,自己则只管亲从官和反间谍的事务。王厚的这番作为,让他在朝堂上少了不少敌人。   并非政事堂那边侵占职权,主事的王厚又如此识趣,皇城司就算有点冒犯,枢密院那边也不会太过计较。   韩冈不会相信章惇、苏颂会如何为难王厚,甚至曾孝宽,性格也是比较宽和的。   真正重要的还是抓到人,将京师里面的细作扫清,韩冈不指望能够将之一扫而空,不过不大动干戈,如何体现那几门火炮的重要性?   自己这边越是重视,想必辽人也会更重视一点。   再多说了些许闲话,喝光了三壶酒,韩冈让人备了车,送了醉醺醺的王厚回去。   韩冈酒量不大,今天算是比较节制了,可起身后也有些头昏脑涨,平日里多喝葡萄酒,为了配合王厚的口味喝了烧酒,一时间身体也习惯不了。   素心见了韩冈的样子,忙着去厨房做了些醒酒汤来,当她端着一盅热汤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韩冈推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望着一丝星光也看不见的夜空。   房中的暖意都给夜风吹散了,素心放下醒酒汤,走到韩冈身边,小声地问道:“官人,夜里外面冷,还是先把外袍披上。”   “用不着。”韩冈抬手将窗户关上了,回头道:“又下雨了。”   ……   下雨了。   从张家园子出来的左禹望着天上皱着眉。   不是没带雨伞或是雨衣,而是来自上面的命令让他很头疼。   今天晚上的宴会上,有关那几门巨型火炮的消息,从开席一直被说到酒席结束。   左禹仅仅是起个头,以河北边州人氏的身份多问了两句,就引来了一个晚上的吹嘘。   直到散了席,耳边才总算清净了一点。   这几日左禹赴宴,有关禁中火炮是被议论最多的话题,大辽的国使成了最大的丑角,而那几门火炮,已经被吹嘘成了一炮糜烂上百里的神器。   如果有可能,左禹真想去都亭驿问一问耶律迪,他要的是不是这些消息。   不过耶律迪进京后,都亭驿那边宋人早就调了禁军,里三圈外三圈,苍蝇蚊子都别想跑进去,而驿馆中的随从据闻都是千挑万选,皆是身家清白,想收买一个都难。能传出只言片语已经是费尽了周折、用尽了手段,还想将话传进去,左禹觉得还是去军器监给火炮量尺寸更简单一点。   “老爷。”左禹的伴当牵了马过来,手里还拿着雨衣。   左禹接过雨衣,在伴当的帮助下穿戴好,跨上了马。伴当在前牵着马,顶着冰冷的夜雨,返回租住的住处。   湿寒的夜风,也没能让左禹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一点。   他所能打探的消息,几乎都是来自于流言。不过市井中的流言和朝堂上的总是有些区别,在京中的交往更偏近于中上层,左禹得到的情报总是比其他人更有价值。   这么多年,左禹就是这么过来了,以不冒风险为前提,尽量让国中满意。但这一回来自上面的要求,却是要让左禹去拼命。   左禹仰头向天,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黑暗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这两日左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说不定已经给宋人盯上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最好的办法,还是收买官吏。当然不是宋人,而是国内,以便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反正只要多采买一些宋国的特产,拿回去宋人,不愁有人不喜欢。   另外再编造一点有关火炮的内容回去就行了。   活到这把年纪,谁还当真去出生入死?   “左员外。”   一辆马车碾过雨夜中的寂静,从后面驶来,在与左禹并行的时候,就听见车上有人唤了一声。   “正是左禹。敢问是……”左禹回头应声。   话未说完,脑门便重重地挨了一下,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意识就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猛地一阵冰寒,昏迷中的左禹一个激灵,顿时便醒了过来。可额头上的一阵剧痛,又差点让他再昏过去。   阵痛过去,眨了几下眼睛,左禹渐渐的清醒。抬眼便发觉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周围有五六人盯着。   他本人是仰躺着的,不知是躺在什么东西的上面。身上大概是被泼了水,湿漉漉的,冷得他瑟瑟发抖。   左禹挣扎了一下,却起不了身,想低头看看是怎么回事,便有一人凑近了过来。右手铁钳一般地卡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喝道:“说!是谁派你来打探军器监的!”   左禹的心重重地跳了几下,然后尖声叫起:“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确认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左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竟然被宋国的衙门抓了起来,而且被确认是细作。   他早知道有可能面对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般突然。   但左禹立刻就想明白了,决不能承认罪状。如果抵死不认,还有生归家乡的机会。要是认了罪,这辈子就活到头了,等宋人挖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个同伴,就是上路的时候。   左禹还想再喊两声,但锁在他喉咙上的手立刻就抽紧了,“你这鸟贼,还不老实交代?装什么傻!”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受惊的声音装得更像那么回事了。   左禹暗地里咬着牙,不过是夹棍、板子,多昏几次过去,然后多攀扯几个有身份的人出来,看他们敢不敢将手伸到赵家女婿身上。   那人放开了手,退到了后面,也不知对谁在说:“晁三哥,这贼子看着就嘴硬,下面可就看你的了。”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三哥,王皇城从陇西调到京城的那几位,如今卖力得很,已经抓到七八个细作了。现在再不卖点力气,你我在皇城司里可就没地方落脚了。”   “这话还要你们说,难道我不明白?就怕他不是啊,挖不出真货,能在王皇城面前讨个好吗?”说话的人明显就是那个晁三,声音阴柔了点,让人听了慎得慌。   “这贼年年都要入京,贩运的又是北货,说他不是细作,谁信啊?!封、钱两个西佬,抓了七八个,都是这样的人。我不信,他们抓的人,全都能挖出真货来。”   “回头再抓几个,别的不说,肯定要抢在西佬前面。”   几个说话的,全都是一口纯正的汴洛京腔,一听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左禹惊怒交加,根本就不是因为看破了自己的底细,而是想要应付上面,超过竞争对手,干脆污人入罪。   左禹明白,这样的人求功心切,说不定什么狠手都敢下。可若是自己攀咬了些大人物出来,他们保不准就敢灭口。   还没等左禹考虑清楚,就听见那晁三再度开口,“不管如何,先问问这左员外再说。好歹是第一个,先拿他练练手。”   话声稍落,左禹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狠的中年男子凑到自己面前,手上拿了个玻璃瓶,瓶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像是油水一样能够晃动,但在灯下看着带了些颜色,不像是水,也不像是油。   那晁三狞笑着,凑近了在左禹耳边说,“总是板子、夹棍、钎子这三样,实在太老套了,想必你们这等做细作的也不怕,所以特地为你准备了另外一套,想必你会喜欢。”   他举起瓶子,大声的对周围道:“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的秘传学不来,但我这里还有些宝可以现一现。”   一片捧场声中,晁三打开了瓶塞,浓浓的一股怪味便随着烟冒了出来,闻着像是酸,却与醋差得老远。   一群人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晁三。   晁三抬手从左禹衣服上扯下腰带,拿着一角放进瓶中,只浸了一浸,片刻后再拿出来,浸在瓶子里面的那一截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禹干咽了口吐沫,他现在外袍给剥了,但里面的衣服可是棉布质地,连系腰的内带也是棉的,比丝绸结实得多,怎么这一下就不见了。   只见晁三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肉,像是猪肉的样子,也放进了瓶中。   左禹定睛看着,那块放进瓶中去的肉,掉到里面后转眼就缩小变黑。   这是什么戏法?   左禹狐疑起来。总是感觉太像是在玩闹了。   晁三冷哼了一声,“爷爷知道你会觉得这是在变戏法,不过爷爷今天教你一个乖,这叫做硫酸,在铁场用来洗铁锈。无物不能化,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要是刀枪在这里面放得久了,不仅是表面的锈没了,连里面的铁器可都会化光掉。要是人沾了,那就少了一块皮肉,时间长了,骨头也会化掉!这可是小韩相公书里写的东西,你们这些贼,就是不读书。”   拷问一向是法司中最大的难题。   三木之下,什么样的口供都能得到。可这样得到的口供,很难让人接受。就是在公堂审案的时候,通过酷刑得到的供词,事后翻案的可能性比正常情况要大得多。为了避免日后公事上的麻烦,亲民官和刑法官们,都不会过多的使用刑具。而想要熬鹰一般将口供熬出来,则都需要时间。   作为一名皇城司中的老人,晁三过去只管探听消息,怎么拷问并非行家里手,不过他有个在铁场的妹夫。   晁三不知道这硫酸是怎么造的,也没兴趣知道。但当他从自己在铁场做书吏的妹夫那边,听说有一种叫硫酸的东西,可以化去皮肉,甚至变骨为碳,立刻就记在心里了。尽管后来他妹夫又说了这硫酸原名绿矾油,过去贵比黄金,如今却便宜了,但晁三完全没听进去,而是给能腐肉蚀骨的功效吸引了。   晁三如此说,左禹仍是有几分怀疑,但当他听到晁三说,“把他的裤子脱了,给那个东西浇上一点。”   本来冻得僵硬的身子,竟急出了一身汗来。   打也好,夹也好,但将胯下之物用药水给化了,那可是生不如死,他顿时拼死挣扎起来。   “铁场里面都是好东西,明儿再弄个几百斤的锻锤来,这边敲着铁砧,那边把人往锤头下送,从脚开始,看看谁能坚持到腰上。”   一边有人扯裤子,一边又听着晁三说得狠辣,左禹快要昏过去了,“我……我……我说!”   ……   一名身着襕衫的士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此时正脚步匆匆地经过无人的街道。   一路上士子遇到两拨巡夜的士兵,但刚从大图书馆离开的河东秀才,只会有人感叹他的刻苦,没人会冒犯。   在面对夜巡时,士子都是仰着头,爱答不理,只有到了没有人的街巷中,他才会放心地低笑起来。   就连笑声中都带着北方的味道,只是没人听见。   他其实只读过三年书,在辽国也不可能通过举试,但来到南国后,改穿了一身读书人的装束,却是让许多宋人都毕恭毕敬。   他的任务就是搜集南朝的书,医药、农事等实用书籍,尤其是有关气学的,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日他也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去搜集南朝禁中火炮的消息,越详细越好。   可他根本就没去理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肯定还是在书里,只要找到了,就能交上去应付。   当初他在新修的大图书馆中装模作样的时候,曾听见旁边有人在说,韩冈的著作说得都是道理,如果能看明白,就能印证到那些器物上。板甲、霹雳砲、飞船、种痘法,皆是从道理中来。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和器之间,是相辅相成,而并非对立。   放在辽国国中,恐怕没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士子其实也不懂,但说出这番话的人,过了不久便考中了状元,故而就被他铭记在心。   时常泡在图书馆中,没人教授,学问没涨多少,可什么书有价值,什么书没价值,也算是能看明白了。雇人抄书,也不会浪费钱财。   经过一座两层的小楼,书生向楼中张望了一下。正屋中没有光亮,看起来主人还没有回来。   他脚步稍稍沉了一点,又快了少许。   这两日风声很紧,他衷心地希望租了这间屋子的人能够平平安安。   但他也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裹紧,快步向前走去。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一)   十个了。   昨夜王厚说,辽人派了细作窥探军器监,试图从中谋取那几门大将军炮的底细,他带来的人正加紧搜捕。   今天便收到了皇城司发来的公函,说是抓到了十名细作。   这数量倒是出乎韩冈意料。   不过这间谍的活计,就像是瓜和瓜蔓的关系,只要抓住其中一个瓜,就能扯着蔓子,将其他瓜一个个地给摘出来。   韩冈并不怕辽国的细作能打探到什么,两国在工业上的差距,以及间谍本身的素质,注定了他们看不到真正宝贵的地方。就是朝堂之内,也没多少人了解到工业体系的重要性。   就像被用作刑具的硫酸,化工产业的标志三酸两碱之一,可在皇城司众人眼中,不过是种可以用来吓唬人的东西。   王厚方才过来当笑话说给韩冈听时,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硫酸的意义。   把化学药品当做刑具,这个想法是挺新潮的,不过要是他们能亲眼看一看掉进硫酸池中活人是什么样子,恐怕就不敢这么干了。   当然,能将人淹进去的硫酸池还太遥远了,硫酸到现在为止还没能做到规模化的连续生产。但制备的原理,跟韩冈十几岁时学到的知识已经很吻合了。   通过实验,人们已经知道,将硫磺燃烧,或是煅烧黄铁矿,会产生含硫烟雾,用提炼过的硫酸来吸收含硫烟雾效果比水更好,可以由此来制作更多的硫酸。   有了硫酸,制备盐酸、硝酸便不再是梦想,乃至之后的纯碱、烧碱,也有了可能。   化学工业,总算是有了点雏形。   但有几个能看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会看重这一点?   就算是放了辽国奸细去军器监和铁场绕上一圈,他们对硫酸不是视而不见,就是见到之后,敬而远之。   去过军器监和铁场的朝中官员也不少了,可所有人只关心钢铁与火炮的产量,对其中的组织,以及各种副产品完全不在意。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比这个时代的英杰强出多少,他唯一可以自恃的,就是眼界。有近千年,由亿万人所垒砌的高台,站在上面,看得比此时的任何人都远。   皇城司还在继续努力,试图从已经抓住的细作嘴里撬出更多的东西。   韩绛在了解了内情之后,明确指示,要把辽国安排在京城中的内奸一网打尽,而对硫酸,就当个趣闻咂咂嘴便过去了。   而韩冈在王厚离开后,继续处理政事。   在京百司和监司州县,每日呈递上来的公函是个巨大的数字。   东府中的三位宰执分工合作,大事协商,小事则各管一摊。人事主要是韩绛抓总,张璪、韩冈也占上一块。至于政务,韩绛放手得比较多,张璪和韩冈将之瓜分。偶尔对于没有划分清楚的部分,会有些争执。   其中有一项是没人跟韩冈争夺的,就是厚生司、太医局系统。谁也不会跟韩冈争夺这个重要性在朝堂中已经排在前十的衙门。   但韩冈在翻看厚生司递上来的奏章和呈文的时候,还是希望有人能为自己分担一点,或者厚生司中的主从官们,能多注意一下,不要事无巨细都发上来。   就像今日,又有一人自称发明了伤寒疫苗,进京来献给朝廷。厚生司不敢怠慢,立刻具本奏闻。   韩冈对此只是付之一笑,提笔批复。   这些年来,有过不少人声称发明了新型疫苗,针对不同的病症,不过所有的疫苗都被证明了是错报,甚至是骗局。   现在但凡有人献上疫苗,都要他自己先试一试,如果被感染后不得病,那就再进行动物实验。   所以到目前为止,只有天花被确认是可以通过种痘来免疫。   一些种痘后死亡的案例,经过排除,九成九以上,都是因为其他病症甚至意外。剩下被确认是因为天花而死的病例,则基本上是在种痘前就已经得病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已经有两年,国中城镇中没有发生死亡人数达到两位数的天花疫情。而乡村,上报的疫情数量也越来越少。   所有衙门中,保赤局的名声,在民间可说是最好的一个。而保赤局中的官吏和医生,在地方上,也远比州县官更有人望。厚生司的地位,就是依靠保赤局给天下士庶种痘而得来的,同时在运作上,一年也有一两万贯的收益,不需要朝廷补贴。   短时间内,很难有第二种如牛痘一般功效显著的疫苗出现,厚生司要做的,就是将保赤局的工作深化下去,持之以恒。   韩冈有把握,再过十年,天下各路的主要城镇中,不敢说可以消灭天花,至少能让天花这个病症只会出现个案,而不再成为肆虐一方的疫情。   不过另一件事,韩冈就不能大笔一挥就批复下去,甚至都不方便一人来做决定。   这是有关以太医局为主,同时厚生司参辅,出人出力设立医学的决定。   仿效国子监与武学,设立医学,培养医疗人才,最后再安排考试,将医师培养正规化。   这是韩冈的想法。   师徒传承的医术,一直是世间流行的主流。还有一种,就是转业或兼职的士人,范仲淹就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很多士人读了几本医书,又揣摩一阵医理,再多搜集几张方子,就敢给人治病了。   这样的培养方式,的确能出名医,但更多的还是庸医,决不可能与正规化的教育相提并论,上正轨后,每年就能有一批达到合格标准的医疗人员。   尤其是外科技术,依靠旧式的师徒传承,技术能保住不退步都难。想想吧,三四个人在一个小屋子中围着一具尸体,不说能研究出什么,周围的邻居有几个不会出首举报?   而在国家默许的情况下,半公开地进行大规模的研究和对照,这才是促进医学技术发展的最佳途径。   本来太医局中就有培养医生,这时候独立出来,设立医学,依靠之前的基础不会很难,如果年前能初步定下来的话,明年年中,就能开始着手医生了。   医生的含义自与后世不同,而是跟贡生、监生一样。   如今对医职人员的称呼,正式一点是医工、医官,民间也有郎中之类的俗称。韩冈也打算正规化,分成上下等级——这也是他现在所能做的,在制度上先弄出个有用的框架。   废除医工的称呼,日后只有医生和医师。   想要成为医生,就得通过了考试或是得到推荐,然后才能在医学中读书。经过学习,再通过考试,就可以成为正式的医师。   但医师只是开始,之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驻院医师,主治医师,主任医师……这么分倒是简单明了。”   韩绛拿着韩冈的计划书,颇有兴致地细细看着。   韩冈向韩绛细细解释着:“所谓驻院医师,就是那些通过了考试,却还不能独当一面的医师,他们还需要在医院中训练上几年,等通过了下一级的考核,才能晋升为主治医师。”   “又要考?”   韩绛为之咋舌,看韩冈所分的等级,想要做到主任医师,所要参加的考试次数,快要赶上进士科了。   “总比贡举简单,贡生的资格一科可就只有一次。这里成了医师,不犯大错不会夺其功名。”   “这样人会越来越多吧?”   韩绛很敏锐地抓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名义上是在模仿进士科,但这头衔一直能拿下去,岂不是能参加考试的人数会越来越多。   “若驻院医师,迟迟不能晋升主治医师,还可以选择离开医院,自个儿去悬壶济世。诊所只要有医师资格就可以开了。晋级考试并不是一定要考,肯定有很多人有自知之明。”   “在医院里可是能拿朝廷的俸禄!”韩绛提醒道。   “从医最高能成为翰林医官,而在医院中任职,也算是拿朝廷的俸料。但并不是拿了朝廷的给俸,就能算是官的。外面的卒伍,一年还能拿多少俸料呢。”   “等同于卒伍,怕是很多人不愿。”   “至少能有个希望。特奏名录用的一干人,不都是文学、助教,有几个能入流,得到品级?”   韩绛想了一想,便摇头笑了起来,韩冈的话有些牵强,但最后还是得看结果。   “韩冈打算上请成立医学,主要还是为医院提供人才。京师的城东、城西两家医院已经培养出来大批人才。但十年之内,医院最多也只能普及到各州,在州城设立一座医院。京府大城则可以两所、三所,甚至更多,只会缺人,不会嫌人多。”   “朝廷供给得起?”韩绛问道。   “自是自负盈亏。”   一个医疗体系若不能自己赚钱,就没有发展的可能。   在这个时代,除了维护统治的军队与官僚体系可以在财政收入中分到一块大饼外,剩下的开支就是在典礼上的花销了。至于医疗,从来都是赚钱的。   大规模的医疗福利,只有后世才能做到。而且在效率、成果、开支三者之间,后世也没办法得到一个完美的平衡。   韩冈没本事超越这个时代,他只能铺出一条路,让时代前进得更快一点。   “城东,城西两家医院,可从来就没亏过本。诊金虽便宜,但收入足以支持两家医院的运作。”韩冈又补充道。   “嗯。”韩绛点了点头,不要朝廷多花钱,肯定是一件好事。   “那现在已经悬壶的医工们怎么办?”张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起来也旁听了很久,“他们连医生都不一定能考上。”   见是张璪,韩冈就先起来让位给他,等自己也坐下来了,他才说:“就算能考上医学,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眼下正在行医的医工,都可以得到一个考试的机会,通过考试,可以拿到同医师的资格。韩冈不会在这方面为难人,熟读医书、明了医理,再懂得一点急救的方子,就算是过关了。”   “同?……”   “只能是同了。”韩冈说道。   总不能让一名野狐禅,和医学培训出来的人才,一起诊断病人。   韩绛不置可否,继续翻着韩冈的计划书,看了几行,就又问道:“医官得从军?”   “医官不仅得有才干,还得有功绩,否则何以为官?想要成为医官,必须得有主任医师的资格,但主任医师,不一定都是医官。必须要在军中累积服务时间,进行一段磨勘,之后才能被征选为。想要考主任医师,至少得有十年医疗经验,其实这段时间中,就可以开始就任军医了。”   “现任的医官如何?”   宰辅都有推荐医生的权力,就任宰相不仅可以荫补儿孙、亲戚;门客、仆人、私人医师也都可以沾光。韩绛也不能免俗,这两年,也推荐了几个。   “考试吧,没别的办法。既然能成为御医,想必这样的考试肯定能通过。”   韩绛没有再多问,韩冈也没有继续多废话,最后还是要看结果才对。   早间在崇政殿议事后处理了一个上午的公务,等到午后,韩冈又被招进了内东门小殿。   尚未近前,韩冈就看见自家的岳父大步迎了上来。   “玉昆,今天也要入宫?”   “太后有招。”   “是医学之事?”   韩冈低眉垂眼:“不知,但此事不日自会禀明太后。”   王安石闻言,却不置可否。   韩冈倒是觉得很惊讶,他的岳父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脾气了?   韩冈这是步步紧逼,眼下只是医学界,技术官的最高品级不会超过六品。但韩冈准备在明法科之外,设立明算科与明工科的消息,已经在朝堂上疯传很久了。而且还有传言,武学那边他也准备有些动作。   韩冈打算给士人提供更多的入仕通道,由此一步步地加强气学的影响力,等到王安石致仕,还有谁能够拦着他将手伸向进士科?   王安石在朝堂上已经久无动作,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在政事堂的中心地位也会下降。韩冈对此虽然放心,但也不免担心是不是伪装。   不过这个时候,韩冈也无心计较。与王安石辞别,韩冈通名后就走进了内东门小殿中。   太后就在殿中,看到韩冈,才放下了笔,说道:“参政。”   “臣在。”   太后问的直接:“那个皇城司是怎么回事?怎么开始捕捉辽国细作了。”   “皇城司奉旨护卫军器监,辽人为重炮所摄,近这几日密谍不绝,皇城司捕贼也是遵从圣意。赖陛下庇佑,如今已报有十人就擒,经审讯,皆已招认。”   “可会屈打成招?范阳郡公就说有一个与他多有来往,当不会投贼。”   那些个“河北”商人果然还是有关系的。但韩冈不紧不慢,“按道理说,审案应该是罪疑从轻,甚至不当问罪。这十人中或有被误抓、并屈打成招的,但辽国国使正在京中……”   韩冈欲言又止,话只说了半截,但太后会不明白?想也知道不可能。   “若如此,还是得多关上几日。”   “臣遵旨。”韩冈低头躬身。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二)   韩冈准备组建医学的计划书就放在桌上。   纸页的边缘卷起,明显地已经被翻看过很多遍了。   章惇站在窗前,望着无光的夜空,紧紧皱起的双眉,显是心烦意躁。   背后的章恂方才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却也不知道他的七哥听进去多少。   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章恂道:“哥哥,交州那边……”   “好了,我已经都知道了。”章惇沉声,打断了堂弟的重复,“黄金满他们想要更多的奴工,随他们去,但不得将朝廷卷进来。收买奴工也好,亲自去掳掠也好,朝廷都不会管,也不会插手。朝廷多少还得要点脸,你明白?”   依靠章惇的地位,还有以交州为主的贸易收入,章惇、章恂所在的这一房,在莆田章这个大家族中,已经超越了曾经做过宰相的章得象那一房,二者相辅相成,以章惇在政治上有些洁癖的性子,财富上的作用更大一点。但章惇可不想交州的事,动摇到自己的地位。   章恂是章惇在交州的代理人,掌握着福建路中数得着的大商号,可在章惇面前,连一句话都不敢分辩,低下头,“小弟明白。”   章惇转回身来,“而且也别以为我不知道,黄金满他们的手都跨海伸到三佛齐去了,现在想要朝廷跟占城、真腊打一仗,不过是嫌南洋奴工的价码贵而已。”他盯着章恂,“十一,你老实说,是不是上京之前,答应了他们什么?”   “哥哥莫误会,小弟也只是答应黄金满转述他们的请求,朝廷会怎么处置,绝不敢妄言一句。”   “你明白就好。”   “小弟这一次还带回了一些南面的药材,有几味正好能给九叔补一补。”   章惇绷紧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点了点头。章俞年纪大了,身子骨也越发的不行,去年还能夜夜笙歌,今年在家休息的时候多了起来,入秋后,好几个月没有出去了。   见章惇的心情转好,章恂笑着凑近了点,“小弟听援哥说,太医局那边一向给三叔诊治的医官现在不在京城,剩下的几位医术都算不上好。”   “熊日严前日去了洛阳。”章惇道,“富彦国快不行了,一个月中杨戬去了三趟洛阳送药,太医局中医术最好的几名医官都派去了。”   “何至于如此,难道东京这边就不需要良医了?”   “也只是一时而已。”章惇摇摇头,富弼没多少日子了,那些御医也不会在洛阳逗留太久,他们过去,只是想体现太后对老臣的优遇罢了。   自从九月,洛阳报称富弼病重,开封这边已经有好几批御医派过去了,都是翰林医官中数得着的好手。这些日子根据从洛阳传回的消息,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即便能熬过这个冬天,明年也很难撑过去。   太后想善始善终,给元老重臣最后一个体面。章惇也都乐见于此。党争归党争,不能像牛李党争那样没了底限。再怎么立场相冲,现在苛待老臣,日后同样的待遇未必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少了富弼,想必韩冈要头疼了。”章恂说道,章惇与韩冈的疏远,他看在眼里,所以最近与顺丰行的日常联系都断了,他笑着:“没有富相公居中转圜,文相公怎可能多看韩参政一眼?”   富弼欣赏韩冈,不论东京、西京都不是什么秘密。   韩冈当日能得到洛阳的支持,一方面是旧党已经看不到希望,另一方面,世传有富弼在其中为其转圜——文彦博与韩冈关系极差,朝中尽人皆知,怎么看都不会是旧党改弦更张的主导者。   “有没有洛阳支持,对他都不会有影响。”章惇走到桌边,低头看着桌上的卷册,“他一向喜欢挟大势压人,一干过了气的老家伙,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   章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才小声问:“韩冈可又是要做什么了?”   章惇抬了抬眼:“利国利民的好事。”   见章惇心情不好,章恂发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但他从章惇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有什么讽刺之意。   心中疑惑,却又不敢问。   “韩玉昆提议设立医学。”章惇揭开了底。   “原来是真的!”章恂脱口而出。   “哦,外面也在传了?”   “是。”章恂无奈点头,“的确有些流言蜚语。”   章惇变得饶有兴致起来,问道:“还有什么说法?”   “除了说医学之外,还有说要整顿武学和武举,另外又有说要在明法科之外,加增明算科、明工科、明医科,另外也有传言说进士科的试题要大改,不仅仅是殿试,礼部试和发解试都会加题目……很多一听就是无稽之谈,但偏偏有人信。”   “无稽之谈?”章惇笑了一下,“其实都没错,韩玉昆的确是打算这么做……只是迟早而已。”   韩冈要设立医学,其他人纵使想要反对,也没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   几十年前,范仲淹就让翰林医官在武成王庙给京中医者《素问》、《难经》等医书,太医局中一直都在培养医官,九科归并之前,医生名额有一百二十人,之后又增长到三百人,等到韩冈将大方脉、小方脉、产科、眼科等九科归并重组为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妇产科、儿科、牙科七科,在太医局中就学的医生更是达到了四百五十人,已经是国子监的四分之一了,比武学的人数都多。而地方上也一直都仿效太医局的制度,设有医学博士、助教等职位。   韩冈现在不过是将之换个名目,增加人员,并稍稍更改一下制度。以韩冈在医道上的权威地位,没人能够从道理上反对他。   而且朝野内外都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培训机制,让所有人都能受到更好的治疗。另一方面,东京的两家医院,收入都高于支出,负责种痘的保赤局同样也有收入,尽管两者的盈利都不算多,但终究不是从朝廷手中刮钱,吕嘉问也没办法为难韩冈,何况他也不敢犯众怒。   一直以来,技艺高超的良医从来都是游走于朱门,而顶尖的名医,则大多为太医局搜罗,服务于天家。两家医院的创立,让普通的百姓也有机会接触到高高在上的翰林医官们。每隔五日、十日,都要在医院中接诊的翰林医官,成了重病患者们最大的希望。   现在韩冈想要让更多的人得到名医或名医弟子的治疗,要是哪个朝臣敢在此时说一句不,这名声就别要了,家乡父老都能戳烂他的脊梁骨。   章惇很清楚一点,韩冈从来不在乎裹挟民意,如果有人想要阻拦,他肯定很乐意让此人千夫所指,然后趁势一脚踢出去。   但这是韩冈推进气学的又一步,不像王安石当初借助天子之力,强行将诗赋改成了经义,并以三经新义为本,而是从外到内,一步步地慢慢来,走得稳当,就像他的年纪一样,一点也不需要着急。   今天是医学,明年就是明算科、明工科,等到两科取士的人数到达一定数量,韩冈就有足够的支持者来改变进士科举试了。   特奏名考的头名,都会被授予同进士出身的资格,明法科也算是有正经出身的科目。明算科和明工科如果当真要创设,自不会比明法科要差。说不定还能连带着明法科一起受惠,仿效特奏名,让排在前几名的考生,得到进士的资格。   “进士啊……”   听到章惇无意中发出的感叹,章恂心中一悸,韩冈这是要对进士科下手了,难怪自家的堂兄是这副模样。   章惇却没有在意自己的感叹,是不是让堂弟误会了。   新党虽遍及朝堂,可大部分外围成员和一部分核心成员,都是为了权力而来,趋炎附势之辈,蔡确就是最好的代表。另一种坚持的是新法,而不是新学,章惇他自己就是属于这一类。就是因为这个态度,所以章惇才不能得到王安石的全力襄助,只是依靠军功才得以进入两府。   最后便是绝不容忍气学与新学争夺官学地位的一批人,目下除了王安石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是在国子监。   可只要韩冈还没有动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挑战。连王安石近来都偃旗息鼓了,终于是尝到了当初韩琦文彦博、富弼看到先皇和他君臣一心时的感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笑了一下,章惇才问道:“市井中还有别的什么传言。”   “也没别的了。”章恂道,除了韩冈要设医学、改科目之外,外面传说得最多的就是辽使耶律迪的丑态,“对了,外面还谣传说皇城司的人围了都亭驿,说是要抓躲到里面的辽人细作。说得有鼻子有眼。”   “十一你不信?”   “不是使团成员,就是有辽使耶律迪护着,也保不住他。哪个细作敢往死地中躲?”   “的确是这样……不过抓细作是真的,皇城司已经抓了不少。”   “开封府怎么不管管,当街抓人,就算是细作,也不该是皇城司出手。今日可以当街捕贼,日后说不定就能横行闾里,抄杀官宦?”   章恂很想这么对章惇说。虽是行商,他身上也有个买来的官身,只是没有去候阙就任。拿着一份俸禄,便对皇城司这种组织分外提防,如今听说皇城司将拿着刀的手而不仅仅是耳目放出宫外,立刻就想到了未来的危机。   但他更明白,章惇如果当真介意此事,早就闹到太后面前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根本就没有。   而且这件事跟开封府的关系更大,但沈括是韩冈的人,看到了也只会往地里埋着头,只当做没看到。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危机和眼下敌人派出来的细作,二者比较起来,太后那边肯定是觉得细作更危险一点,而御史台,现在几次换血,也变得不敢说话了。   “这么快就抓到人了。”章恂堆起笑脸,“皇城司还真是有一手,还以为他们只会竖着耳朵听内城各府里晚上的说话呢。”   “王厚还算会做事。”章惇平静地说道。   “不过城里搜捕细作,也不知怎么就传成了兵围都亭驿,这市井中的流言都只顾耸人听闻了。”   “什么流言都不会流传太久,而且,马上就有事要发生了。”章惇语调深沉。   “什么事?”章恂立刻问。   章惇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转头望着窗外,也不知朝堂上有几人能看出来?   一阵寒流此时刮了进来,“啊,又下雨了。”章惇说道。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三)   一场夜雨之后,东京城迎来了黎明。   雨后的空气澄澈而又透明,缭绕城中、经久不散的烟气在此刻也终于消失不见。   地面上变得晶莹透彻起来。屋顶上也闪烁着莹润的光泽,长长的冰凌从屋檐倒挂了下来,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韩府后园的一小片梅林,已是玉树琼花。远看一树皆白,宛如珊瑚,近看则是晶莹剔透,单薄冰层下,嫩色的枝芽透着薄薄的红晕。   而日常起居的后院正厅前的两株桂树,也都换了一身新装。   “是树介!”身后略显兴奋的是韩云娘的声音,“三哥哥,是树介吧?”   “嗯,是树介。”   韩冈应声,只见韩云娘兴奋地冲到桂树下,仰起了头。做了母亲多年,性子还如小孩子一般。   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昨夜细细的雨滴落到地面、屋顶和树枝上,便立刻冻结起来。   此时人称之为树介,觉得枝条上的冰层仿佛甲胄。另外也有称其为树稼的,因为看起来像是庄稼一样。   这是冬天里难得一见的气候,冬雨一年总有几次十几次,但能在枝头凝结成冰、又如此恰到好处的就不多了。   “爹爹,这是不是雾凇?”   金娘也一同过来了,看到院中的美景,也惊喜地一声。   韩钟、韩钲兄弟俩也在,但也只有他们两兄弟。仅是卯时初,家里小一点的孩子这时候都还在睡,得再过一会儿才会起来。   韩冈摸着女儿的小脑袋,“雾后凝冰,方是雾凇。雨后,就只能说是雨凇吧。爹爹在京城多年,还没见过雾凇。”   “雾凇一词的词义,在《字林》中说得很明白,寒气结冰如珠,见日光乃消,齐鲁谓之雾凇。今日是雨后,的确不是雾凇。”   父亲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家,王旖有一肚子的书,掉起书袋时,韩冈只能逼退三舍。   “王学究高才。”   韩冈半开玩笑地说着,换来的是王旖的一记白眼。   王旖最烦韩冈的就是他总是喜欢在儿女面前乱说话。   韩冈讨了个没趣,低头笑着对女儿道,“树介、树稼,仅指枝上结冰如壳,雾凇当然算,冻雨凝冰也能算,民间不分那么清楚。”   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点着头,“孩儿知道了。”   韩冈抱起女儿,见王旖双眼中满是血丝:“怎么眼睛红着,又熬夜看书了?”   “前日官人不是带回来那几卷书,昨晚闲来无事,多看了一阵。”   “别在灯下看太久,伤眼睛。”韩冈笑笑,“早知道就不把那几卷《资治通鉴》带回来了。”   “奴家还盼着官人催司马君实早点将书写好。”   自从韩冈推荐了几位馆阁官去洛阳,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想早些会京,又或者是想让同样负有编修典籍任务的韩冈感到羞愧,资治通鉴的编写速度陡然加快,两个月前将几卷书都编完了。   “那怎么行。要是《资治通鉴》写好了,为夫可就偷不了懒了。慢慢写,最好等《本草纲目》编好了,他那边才交上来,那时为夫也有空读一读了。”   韩冈态度正经无比,王旖却抿起嘴瞪着他,开玩笑说得跟真的一样,家里的孩子还不懂事,当真了该怎么办?   “官人带回来的书,自己还没读过?!”   “哪有那个空?”韩冈摇头,他每日公务繁忙,有一点空都要写书,没有闲来看书的时间,“司马光那是写给天子、太后看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嘛,为夫这个做臣子读来做什么?”   王旖哼了一声:“满口的歪理。”   韩冈摇摇头。他尊重司马光的成果,也确认这部书可以流传千载,甚至不会吝惜赞美之词——司马光的这部著作绝对当得起他日后所获得的声名。可韩冈现在还是认为自然科学比历史更重要一点,将自己记忆中那些知识整理好并传播出去,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夫是参知政事,看自己该看的,做自己该做的。”   王旖道:“官人其实也该写点。听说司马君实每天都记日记,还有一部纪闻专记听来的流言蜚语。还不知那部纪闻中,怎么编排爹爹和官人。”   “司马光有话没地方说,为夫有话可以直接在朝堂上说,他只能诉之于笔端,而为夫却可以宣之于口,情况不同,怎么能做同样的事?何况圣谟国政,当在朝堂,不当在纸笔之上。”   笔记也好,回忆录也罢,基本上都是给自己涂脂抹粉,然后将过错推给其他人。   这样的笔记韩冈是看得多了。尤其是那些文笔老辣,名声卓著的文臣,几条明面上事不干己的见闻,就可以把自己犯下的过错洗得干干净净,顺道将洗下来的脏水泼到已经不能自辩的老对头身上。   韩冈有哪个空闲与人在文字上勾心斗角?韩冈的《桂窗丛谈》,以及最近在增补的《肘后备要》,从头到尾都没有涉及朝事。   尤其是《肘后备要》,韩冈这一段的业余时间,大半都丢在了这上面。世上人人都希望可以日日风调雨顺,年年五谷丰登,但万一遇到了灾害,总得有个应对的方略,韩冈的《肘后备要》便是一本相应的参考书。   他人的笔记,正篇之后就是补,补之后又有续,续篇不会重复前面的内容。而韩冈的《肘后备要》,如今是第三版。每一版都会在继承前文的基础上,修改之前错误的部分,然后添加一部分内容。   现如今韩冈正在编纂的《肘后备要》第三版,已不再局限于灾害时的应对,而是分作三篇,有日常疾病的急救和廉价药方,有灾害时的逃生与救助,现在又加上了救荒本草一篇,教导人们在灾荒时怎么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和清洁的饮水。   这已经不是韩冈一人的手笔了,韩冈公器私用,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有不少人被他拉了进来。韩冈希望,日后遇到灾害,不论是当地的官员,还是百姓,都能因为曾经读过这部书,或是手边有这部书作为参考,由此渡过难关。他确信,若哪天有一群人被冰雪困在大图书馆中,《肘后备要》肯定是最后被烧来取暖的,这样就够了。   劝诫无用,王旖也只能暗暗叹息,她明白丈夫是无心、甚至是不屑于此,并且有绝对的把握,不惧任何中伤。可文人用心酷毒之处,那比背后的暗箭还要防不胜防。何况作为妻子,王旖也分外不能容忍有人给丈夫的名声上抹黑,想到有小人背地里中伤韩冈,心口就是一阵堵得慌。   一阵晨风吹来,寒气逼人,韩冈不禁打了个哆嗦。   王旖见状,忙让端茶递水的下人,奉上加了胡椒的热汤,劝道:“官人,还是先去换了衣服再来。”   韩冈点了点头。   他刚刚锻炼过,只穿了一身薄衫。汗水湿透了衣服,肩头上雾气蒸腾。方才不觉得,可经一阵寒风,顿时就感到冷了。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冒都是件危险的事,韩冈可不打算拿自家的性命冒险。   放了女儿下来,喝了两口热汤,他说道:“你们先去前面,为夫换了衣服就来。”   “爹爹呢,今天不上朝吧?”   被韩冈放下来后,金娘扯着韩冈的衣袖,仰头问道。   韩冈将茶盅递给下人,笑道:“今天爹爹休沐,都在家,不出门。”   “能陪金娘下棋吗?”   旁边的韩钟立刻就急了:“爹爹该教我们射箭了!”   才八岁的韩家嫡长子,拉着哥哥韩钲,冲着姐姐嚷嚷:“爹爹上次答应我们的。”   “爹爹也答应过金娘的。”   没几个宰辅会在待漏院中等着皇城开门,大多是踩着鼓点抵达,韩冈平常也随大流。可再怎么迟,也不会迟过家里的孩子起床的时间,在韩冈要上朝的日子里,孩子们往往只有夜里才能见到父亲。自就任参知政事后,韩冈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相对于严厉的王旖,对家里孩子的一向宽和的韩冈更被儿女喜欢,韩冈当然很高兴这一点,不过吵闹起来,也让韩冈感到头疼不已。   “好好,爹爹上午教大哥、二哥射箭,下午跟金娘下棋。”   韩冈和了几句稀泥,三个儿女终于不闹了,不过最后还是王旖重重地一哼管用。   让王旖带着孩子先去外间,韩冈回屋后的浴室沐浴更衣。   不论是否休沐,他早上都会在家中的小校场中锻炼一番,风雨无阻,仿佛武夫一般。寻常士人如此做,不免惹人嘲讽。可到了韩冈这个地位,就是名人的轶事了。甚至还因为他在医道上的声望,让很多士人都开始了晨间的练习,弓术是不用说了,夫子所称六艺之一,早上起来练五禽戏的文官,京城中不在少数。   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韩冈走出起居的院子,往前面走去。   院中早撒了化雪药,踩起来沙沙作响。不要等日头出来,地上的薄冰就已经在融化了。   化雪药是制盐产生的苦卤晾干后得到的产物。   如今京城中,遇到冰雪天,穷人家跟街上一样撒点煤渣来防滑。而皇宫和高门显宦,就用化雪药。原本根本没什么大用的苦卤,能废物利用起来,也是来自于韩冈的提议。   如果按照来源和韩冈记忆中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做化雪盐才是,可如今盐价极贵,名字传出去,人们就只盯着盐了。以盐洒地,免不了会给人以一种奢侈无度的错觉。化雪药这个名字就好一点了,不明白的多问一句,就知道这不过是本要被抛弃的废物,是韩冈向陶侃学习,将之利用上了。   说起来,这还是王居卿的提议,在枝节问题上,韩冈的心思也没那么细腻。   地上的冰开始化了,可枝头上的冰层依然晶莹。   此景虽令人赏心悦目,不过景致的背后,却是明明白白的灾害。   天寒地冻,偏又遇上冻雨,京府内外必有不少人家受灾,而那些无家可归之人,不知会冻毙多少。   韩冈心中记挂着,也不知朝廷怎么应对。   ……   京城冻雨,树木砖石上皆凝水成冰。   皇城中撒了几十包化雪药,终于是将主要道路给清出来了。   不过枝头上的冰层在日出后都没有消失。   政事堂上,向太后问起此事有何预兆,张璪便兴高采烈地向太后称贺,说是祥瑞来了。   “此名树稼,以禾为名,明年当会是个好年景。”   向太后因此欣喜不已。   回过头来,到了政事堂中,韩绛就埋怨张璪,“树稼兆丰年,这是哪里的说法,出自何处?”   韩绛有几分生气,这种哄太后高兴的话,根本就不该宰辅来说。   “淮左乡里,遇上雾凇必如此说,与瑞雪兆丰年类同。”   “绛不信邃明未读过《旧唐书》。”   “那也不过是俗谚,而张璪所知,亦是俗谚。与之权衡,还是不说那种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比较好。”   所谓俗谚,出自《旧唐书》让皇帝李宪的列传。李宪看到树稼便说,“树为稼,达官怕,必有大臣当之。”不久之后,李宪的确死了。死后被李隆基追赠为让皇帝。   玄宗李隆基是睿宗第三子,而让皇帝李宪是嫡长子,可玄宗在灭韦氏一役中功劳最著,而且兵权在手,李宪也只能将太子之位让给李隆基,自己做了一个太平王爷。   不管史书中记载的是不是事实,将树稼说成是祥瑞,以讨太后欢心,两府宰执之中,只有张璪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做出来。   韩绛脸皮不够厚,在朝中多年,也早看透了所谓祥瑞,对此嗤之以鼻,所以让张璪讨了个好。   韩绛又感到遗憾起来,可惜韩冈不在,否则他不会给张璪糊弄太后的机会。   与张璪之间的小小争执很快就过去了,可韩绛的胃却加倍地抽疼起来,盯着手中的急报半刻,他找来一名堂官,“去韩参政府上,跟他说,今天休息不了了。”   那名堂官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韩绛一声断喝,“去请韩参政速来政事堂!”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四)   政事堂的堂官来到韩府的时候,韩冈正在家里给老大韩钟安排的独居小院中。   早上的时候,韩冈答应了教两个射箭。结果除了最小的两个,其他几个韩家的儿子,都拿着弓箭到家里的小校场上来练习。   前段时间,他们在王安石那边住了有一个月,王安石和吴氏这对老夫妻高兴了,可韩家儿子们的武艺却生疏了不少。   王雱留下的独生子王栴身体一向不好,王栴与韩钟的年纪相当,如今在王安石的教导下,连诗经都开始学了,但他就是学不来武艺,连带着王旁的两个儿子也没能习武。   所以说到身体,王家的表兄弟就不能跟韩家的子弟比了。弓马拳脚,韩家的孩子自小天天练,夏天就跳到后院的荷塘里游泳,韩冈只会鼓励,从来不阻拦。而王安石和吴氏,哪里可能让孙子脱光了下水游泳?以王栴的身体,夏天受点风也要咳许久的。   但在王家也有一个好处,文事上有人督促,比在家里的时候进益更多。就是老大是中人之姿,比王栴逊色了不少,读书不如人,作诗对对子也都差了些,家里的老二韩钲虽更早慧一点,可因为韩冈不重诗词歌赋,也没能超过王栴多少。   韩冈倒是不在意,他更在乎家里孩子们的健康。只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精神,这是韩冈一向信奉的圭臬。至于诗词歌赋,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没必要去学。   看着儿子们张弓搭箭练了一番之后,趁着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韩冈就在王旖的提议下,来到刚刚整修完毕的小院中。   在普通人家,只要还算殷实,当儿子大了,多少也会隔间房出来。而在官宦世家,那就是一个单独的院落。   男孩子年纪大了,就不适合在后院和父母一起住了。而且每个小孩子都会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当听到自己能有一个独居的小院,韩钟兴奋了很久,当院子开始整修装潢,他更是每天都要来看一看进展。   而看见一直玩在一起的哥哥可以一个人住了,韩钲也闹着要自己的小院,不过他的抗议旋即被王旖镇压下去了,只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哥哥。   韩钟的小院,前后两进,位于府中一角。   进院之后的照壁,正面是一片素壁,背面则是用方瓷砖镶嵌出来的山水画,而正反两面的石基,则雕刻了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之类古代苦读士子的图画。   房子刚刚粉刷过,粉墙素壁,看上去分外整洁。梁柱皆是新漆过,玻璃窗被擦得透亮,屋顶上的瓦也都是换了新的。房中的地板给磨得光可鉴人,而院子里面,除了两侧的花坛和两株海棠外,皆是以小方砖铺地,整体平整而微带凸起,走在上面不虞滑倒。   韩钟本人起居的卧室、书房和客厅中,桌椅床榻等家具用的都是檀木,连文房四宝都是御赐的上品。书架上堆满了经史子集,有数千卷之多,皆是出自于国子监的印书坊。多宝格上的摆设虽不多,也各个都是精品,唐时的三彩瓶和漆器,汉代的铜器,秦时的剑和戈,非是满目金玉的灼眼,而是素雅中透着逼人的富贵。   在书房的旁边还有一间单独的实验室,有望远镜、显微镜、司南,一整套的玻璃实验仪器,以及一个小小的天球仪。这就是气学宗师的儿子,所能享受到的特权。   把手中的一方洮河砚放下,再看看挂在壁上的一幅巨然的山水,韩冈摇摇头,回头对王旖笑道:“娘子辛苦了。”   韩冈知道王旖怕被人说闲话,才在屋里堆满了古玩珍器。要是她亲生的韩钲也一起出外居住,肯定不会这么奢华。太用心了,其实反而能看到心中的在意。   “官人觉得如何?”   平日很豁达的王旖,询问韩冈的感觉时,却难得地有点紧张。   “素心,你看呢?”韩冈反问同行的素心。   “是不是太奢侈了?”   严素心小声地问着,东西是好,可她觉得韩冈的书房都没这么好的笔墨纸砚。   “贵重也好,便宜也好,都当寻常器物来用就是。”王旖笑道,“其实隔壁的小库房中另外还有一套日常用的器物,若是担心不慎损坏,就将那些换过来便是,这里的就收到库房里……官人,你看呢?”   “让大哥儿自己看着办,这是他的住处。不过……”韩冈交了一名亲随过来,“将我书房里的那一幅字拿来。”   韩冈有内外两个书房,只是男仆是进不了内院,更不用说里面的书房了。但外书房中所收藏和张挂的字画不止一幅,亲随犹豫着问韩冈,“参政,是哪一幅?”   “挂在对着门的那面墙上的。”   “文诚先生亲笔的‘君子不器’?!”   还没等亲随回话,王旖就惊叫了起来。   “就是那一幅。”韩冈点头,又吩咐着,“顺便把放在桌子左手边的两幅字也拿来。”   “官人,文成先生的字就太贵重了。”严素心连忙道。   这的确贵重。   张载留给韩冈的纪念品并不多。除去信笺和手稿之外,就更少了。张载亲书的笔筒,一直放在韩冈的书桌上,而他临终前留给韩冈的一幅字,更是被韩冈张挂在自己的书房中。   王旖和严素心完全没想到韩冈会将这幅字给了韩钟。   “没关系,大哥儿是家中长子,行事是弟弟们的表率,他能遵循子厚先生教导,比什么都好。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遵循教诲。”   “孩儿明白。”韩钟用力点头,十岁出头的他,已经能明白韩冈话中的意思了,“孩儿一定谨遵爹爹和文成先生的教诲,绝不违背。”   “那就好。”韩冈点头,满意地笑着。   张载亲书的“君子不器”,张挂在了韩钟的书房中。   而另外两幅字,则是张载所著的《砭愚》、《订顽》两篇,即所谓的《东铭》、《西铭》,是韩冈亲笔所录,装裱好了,同样张挂了起来。   这是韩冈给自家儿子准备的礼物。   “院子的确是费心了。等再大一点就去横渠书院,与士人交流,还是从关西先开始。”韩冈低头对韩钟道:“你处道二叔家的大哥就在书院,日后你们兄弟得多亲近亲近。”   韩钟知道韩冈说的是谁:“是金娘的夫婿?”   虽只是定亲,但也是自家女婿了。可是韩家的准女婿才十岁出头就给王厚安排去了横渠书院,接受关中名师的教导。这一回王厚上京,还是将儿子留在了书院中,没有带出来。韩冈也没能见到。   “王家的大哥,虽比不上他的十三叔,但听闻也算是个聪慧稳重的孩子,日后当是大有前途。说不定没几年就是一榜进士了。”韩冈对妻妾们说着自己派人打探来的消息。   “若当真能如此,就真的是可喜可贺了。”王旖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官人,大哥的天资的确是差了点,其实日后还是转成武职好些。”严素心低声地说着,只让王旖和韩冈听道。   想要长保家门,转到武臣体系中,才是最稳妥的。尤其是有韩冈这个在军中人脉极广的父亲,别人要费十二分气力,只要有中人之姿,庸将的水平,也能完成名将辛辛苦苦才能实现的功业。   韩钟也不比韩钲,他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就算韩冈日后能封王,甚至还能让后代袭爵,那时候也是韩钲来接受,绝不是韩钟。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韩冈摇头笑道。   他过去没有跟妻妾们讨论过儿子们的未来,可是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年就是转眼的事,现在还可以拖一下,再过两年就连拖也拖不了多久了。   王旖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报称政事堂来人了,韩冈出去接见,便听到了韩绛从政事堂发出的传话。   韩冈不便怠慢,与王旖等人说了一句,也没忘让王旖去安抚一下约好下棋的女儿,立刻就骑马出门。   来到政事堂,看到从边境传来的急报,韩冈苦笑着摇头:“耶律乙辛真的会抓时机。”   辽国这么大,虽然也有充任国使的无能之辈,但能打仗的还是不在少数。   耶律乙辛父子,也可算是虎父无犬子的典范。高丽、日本说打下来就打下来了,换做是官军来打,哪里有这么快的?   有了高丽和日本的收获,耶律乙辛已经夯实了物质和声望上的基础,剩下的,就是时机了。   而耶律乙辛的确是会抓时机。   “当真没错?!”韩绛皱着浓密花白的双眉。   “有五六分把握。”韩冈说道,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别的可能,让南京道一下多出三万骑兵,并驻守在边境附近。   “既然玉昆如此说,那就没有错了。”韩绛叹息道。他和张璪其实早就做出了判断,只是想让韩冈加以确定。   “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张璪冷笑道。   韩冈摇头,“是时机到了……篡位的!”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五)   “那贼子果然要篡位了!”   向英闪进帐时神情紧张。   十几道目光全都落到了他的脸上。   大宋的国信副使面颊被寒风吹得潮红,急促地喘息着,干咽了口唾沫,又慌张地重复道:“那贼子要篡位了。”   帐中无人惊讶。   不论是在辽国,还是在大宋,有多少人不知道,耶律乙辛要篡位?皇帝杀了两个,太子和太子妃也干掉一对,他将那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皇帝赶下去,自己坐上辽国皇帝宝座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就算明知耶律乙辛肯定要篡位,却也没人预料到他会选在近日,让自己撞上。   这是自投罗网。   作为正使的王存脸色灰败,“确实吗?”   向英苦着脸:“下官方才看到一队北兵牵了白马青牛走过去,往那座土台去了。”   青牛白马是契丹祭祀始祖时,必不可少的道具。就像汉家祭祀时所用的太牢、少牢一样。军队开拔时,也会杀青牛刑白马,以此为祭。   现在辽人拉了青牛白马,其实十分正常。不正常的是位置。   今年辽国的冬捺钵依然是在上京道永州的永平淀上。此地距离临潢府不远,土地乃沙质,草木稀少,而地气甚暖,周围有水源,北面又有山峦挡住寒风,适宜作为驻地。所以辽国自立国后冬捺钵便设在此处。而冬捺钵设于此处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在永平淀北侧,离此不远的木叶山上,建有契丹始祖庙。   故老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东行,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这位神人,便是契丹始祖奇首可汗,而那位天女,便是他的可敦——契丹语中的皇后。始祖庙分南北两庙,一座供奉奇首可汗,一座则供奉奇首可汗的可敦。庙中还有二圣及八子的塑像。   始祖庙设于此地,辽国皇帝的冬捺钵当然也只会放在这里,等到正旦时,正好可以就近去祭拜始祖。   可木叶山再近也有几十里路,要用青牛白马祭祀始祖,也该直接送过去。   难道说这几天有什么突然发生的要事需要行军出征的,又或者说,过年了,要杀青牛和白马各一匹,来犒赏三军?   若是如此,往那座高台牵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契丹一族没有久远的历史,所谓始祖追溯不了几百年,过去也没有什么禅让,而是直接动手抢。而已经实际上掌握了辽国军政大权的耶律乙辛,想要做皇帝,杀了小皇帝未免太粗糙,禅让就是最好的办法。   高高筑起的土台,从来不是辽人的风俗,在汉人眼中,却是熟悉得很。现在连青牛白马都牵来了,要说那不是禅让台,也要帐中上下肯信。   自进入辽境之后,使团上下就觉得气氛有哪里不对。只是使团里面的官员,都是第一次出使辽国,根本无从分辨。但到了永平淀,拜见了耶律乙辛和辽国幼主,居住在千军万马中间,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辽人中的异常,好歹眼睛都不瞎。   “内翰,此事当如何处置?”向英问着正使王存。   大宋出使辽国的使团,无论是正旦使,还是生辰使,都是以一名正使、两名副使为首。副使分文武,文副使必是自厚生司出身——这是近年才形成的制度——以医药通好辽人。之前的几次出使,文副使全都是厚生司的判官,最早是蔡京,继而是吴衍。自辽国回国后,蔡京去了御史台,吴衍晋升为同提举厚生司,之后的两任判官,也都各自加官晋爵。   向英出身太后家,在厚生司也只是占个位置,被选入赴辽使团,只是贪慕使辽回京后能得到的好处,另外又对堂兄在河北榷场上的收益眼热,希望有借口能去分上一杯羹。可从来没想过要近距离参观耶律乙辛篡位的大戏。   “不必自己吓自己。且继续看了再说。”王存在叹气之后,也只能这么说。   当来到这里之后,他便感到气氛迥然有异。可即便明知道耶律乙辛就要谋朝篡位了,但他们这群使者,也只能干看着,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甚至他们最盼望的,就是辽人上下将他们全都给忘掉。   “季高,辛苦了。”王存对向英道,转头又对另一位副使道,“彝叔,使团中以你最擅兵法,麻烦你去看一看辽人的军势。耶律乙辛若当真动了异心,辽国不免内乱,其麾下大军是否堪战,还要你看一看。”   种建中起身答诺,王存的要求其实是扯淡,又不是打仗,也不是射猎,能看出什么来?想要观察宫卫立营的布置,也得辽人允许自己可以围着捺钵绕上几圈才行。   种建中离开了营帐,身后身前的十一顶帐篷,便是辽国的“都亭驿”。   外面一圈绳子,括起了方圆百步,这就是日常行动的范围。除非辽人来请,去拜见天子、尚父,或是参加射猎等活动,否则使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走出绳圈之外——有一支千人队护卫、或者说看守着使团,观其旗号是宫分军中的一支。种建中不认为自己能够排除他们的干扰,观察到辽军的虚实。   不过能从大帐中走出来透透气,倒是一件好事。   此处距离御帐有一里路的样子,但金色的大帐,就算隔了五六里也一样显眼。   辽国的朝廷于国中巡游四方,到了驻地之后,便将数千支长枪扎进土里,再用皮索拴住长枪,由此圈出一块地来,在其中立起御帐。   长枪、皮索组成的栅栏外,又有宫卫搭起一圈圈小帐,以作护卫。   数以万计的宫卫,一圈圈地围绕着御帐,千军万马凝成的气势,看起来比起金城汤池还要坚固数分。   种建中远远地眺望了过去,久经沙场的他,对宫分军的驻地没有太多的感想。只是有一件事让他感叹,那座大帐的主人,过几天就要换人了。   作为副使,种建中负有统帅使团卫队的职责,同时在各项活动中,遇到辽人挑衅时,给予相当的回应。射猎、论武,武臣使节都得有些水准,免得为辽人小觑。不过这一回来辽国,种建中完全没有运用到自己才干的地方,只是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北上,抵达永平淀。尽管一路上感觉到了异样,没有使辽经验的他,直到在捺钵中安扎下来后,才察觉到了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   绕着绳索慢慢走了一圈,身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回头看时,是向英凑近了过来。   “彝叔,看出了什么没有?”向英小声地问着。   虽然他是文官,但向英毕竟是靠太后的关系才得重用。而同为副使的种建中,与韩冈是极亲近的师兄弟,叔父又是贵为太尉的种谔。即便是太后的亲族,向英也不敢对种建中有任何失礼之处,反而有事没事就表示一下亲近之意。   种建中虽不敢与太后家人太过接近,可也不会拒人千里,叹了一声:“就是看出了也没什么能做的。”   “王内翰只知道等,但现在再等下去,可就没好结果了。”向英心急如焚。   大宋的臣子,除非得到朝廷的准许,不可能参与到权臣谋逆的行动中去,不管耶律乙辛本人怎么涂脂抹粉,本质上还是一个篡字。若是他们这几位使节参与了耶律乙辛所谓的禅让大典中,回到京城,朝廷绝不会轻饶。   出使外邦,使臣即便仅仅是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步路,回到国中都免不了要受到责难。要是参加了耶律乙辛的禅让大典,这辈子就完了。   都是代表大宋的使节,出现在禅让台下,让异国异族的贡使看到了,还以为大宋承认了耶律乙辛谋朝篡位。   “但我等身处狼窝之中,又有什么办法?”种建中摇头,“难道还能阻止耶律乙辛不成?”   “怎么可能阻止,只是怎么躲过这一劫?”   看眼下的架势,说不定这两天就要禅让了。就算不参加禅让大典,等到递交国书,耶律乙辛穿着天子服坐在御榻上,这国书是交还是不交?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可正副三名使节同时生病,想要耶律乙辛能一笑了之,完全是个奢望。   怎么办?   “直接说不!”种建中只有一个字,“我等国使,耶律乙辛就是做了皇帝也不敢贸然杀戮。”   向英的脸垮了下来,当真这么做了,或许就是被扣下几十年的结果。   朝廷绝不会承认耶律乙辛篡位之举,宋辽是兄弟之国,皇帝之间都有着约定百年的亲戚关系,耶律乙辛篡位上来,是想让太后喊他大伯吗?更重要的是,辽国是大宋承认的帝统,承认了耶律乙辛的篡位,那大宋朝廷当如何自处?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没有哪位臣子敢于触动的纲常大节。   一旦朝廷严辞叱责耶律乙辛,他们这些使节如何能保住自己不成为苏武?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六)   距离御帐的旷野上,此时汇聚了来自辽国各处的人们。   这些人中,刘霄认识很多。跟着朝廷巡游四方好几年,很多面孔是每年都要见到的。不是高官显贵,便是部族首领,至少也是他们的继承人。当他们出现在捺钵处,都是能够走进金色的御帐的。   而刘霄也知道,也有很多人认识自己。   他是咸雍十年(1074)甲寅科状元,但他更是南京道上,四大汉人世家刘家长房的继承人。   南京道上的汉民,以韩、刘、马、赵四家马首是瞻。刘氏远祖刘怦,乃唐卢龙节度使。刘家世代在燕地繁衍生息,等到石晋以十六州归辽,刘家又投靠了契丹。时至今日,已是四代为相,而刘霄既然做了状元,日后也定然是宰相——汉人能做到宰相,在辽国基本上就到顶了,再想往上走,除非被特赐契丹的身份及姓名。   可上千人在场,却静无一声。绝无围猎时的喧闹,纵使相熟知交,也没有哪个人走出来与朋友打个招呼。   这些在辽国国中地位显赫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以北面的一座高高耸立的土台为核心,向着南面排了下去,中间却空着,就像是上朝时文武官的排列一样。   站在高台上的理所当然是大辽实际上的统治者,尚父、晋国国王、太师兼太傅耶律乙辛,以及一批亲信重臣。   以刘霄的地位还不能站到高台上,位置也不能算近,但他站得相对靠前,位置也十分讨巧,在他的正前方,十几步外,正整齐地摆放着几具色泽沉黝体型巨大的金属物体。   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已经是声名远扬。从南国流传过来后,便由国中最顶尖的匠师千辛万苦打造而成的神兵利器。   尽管火炮二字已经传遍了南北两朝,天下万邦。但在大辽国中公开展示,出现在来自全国各地的权贵们面前,这还是第一次。   但这并不是今天的重点,重点是火炮炮口前的一群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罪囚。   光是尚父殿下的威严还不足让一众权贵们噤口不言,便是在真正的天子面前,也有很多敢于小声说笑的人物。寻常时至少还会有一些窃窃私语,是罪囚们的身份造成了这一切。   被绑在炮口旁的那群罪囚,刘霄比周围的权贵更为熟悉,尽管看不清楚模样,可他们的身份早就在刘霄的头脑中。   曾经的北院枢密使,前任的漆水郡王,被夺职的两位大王,也就是一部之首的夷离堇——太祖皇帝登上帝位之前,也只是八部之首迭剌部的夷离堇。   这是罪囚中地位最高的几人。   剩下的,有高官显贵,有一族之尊,还有他们家中的嫡脉子孙,地位低一点的庶子不是成了极北军州的牧奴,便是早一步被斩草除根,他们还不够资格被公开行刑。   是的,这是对叛逆们的公开处刑。   他们犯下的罪过,并非是背叛了大辽,仅仅是反对耶律乙辛称帝。但在尚父殿下执掌大辽朝堂的时候,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刘霄在南京道的老家看过杂剧,开场前都会有一阵子锣鼓喧天的热闹。用敌人的血作为登上帝位的开场锣鼓,在刘霄读过的史书中,翻上几页就能看到一个。   耶律乙辛说了几句话,他身边的侍卫就面向众人放声传话,声音虽大,可风也同样的大,传到刘霄这里,已经变得很模糊了。说了什么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他也不需要听清楚,他已经看见了。   一群虎背熊腰的侍卫走向火炮后的人群,从罪囚中拖了几人出来,一人对应一门火炮,用木桩和绳索牢牢地固定在炮口前,顺手还拉掉了堵在他们嘴里的布团。   破口大骂和哭叫声在那几人中响了起来,可没有人理会。   侍卫全都退回去了,每一门的火炮旁,都有一名士兵拿着火把走了上去。   刘霄喉咙开始发干,双手也紧紧攥起了拳头。不独是他,所有人都盯着那几支火把,沉默着,一股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   火把凑近了火炮的尾端。   刘霄正对着火炮,清晰地看见火把凑近的是一根长长的白线。   火焰点燃了白线,白线上闪起了火星,火星顺着线滑进了火炮中。   然后便是火炮炮口火光吞吐,腾起一片白烟,同时几声巨响此起彼伏,仿佛惊雷在耳畔响起,又像是重鼓就在头顶敲动,刘霄的耳中嗡嗡作响,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随着火炮鸣响,人群喧哗着向后退去,如风行草偃,被惊得倒下了一片。   烈风鼓动旌旗,硝烟即时散尽,人群又恢复了平静。   再去看火炮,炮口前的罪囚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对着炮口的躯干没了,连同背后的木桩一起无影无踪。   下半截的木桩尚留在炮口之下,几位“叛逆”的下半身也依然紧紧地绑扎在木桩上。   离刘霄最近的一根木桩上,殷红的断面有一尺径圆,表面上还能看见一点白色。他用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脊椎骨的残余。   风,迎面而来,血腥气和硫磺味掺杂在一起。   刘霄腹中顿时一阵翻腾,早上喝下的羊肉汤,几乎就要冲到了喉头。他不是没有见识过血腥的官员,可他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死状。   他立刻闭上了眼皮,扭开了脸。再次睁开时,刘霄就看见了一张干干净净、瞪着双眼的年轻面庞,距离脚边只有十余步。但那只是带着半边肩膀的头颅,张着一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孔。   “萧……”   脱口而出的话声陡然中断,因为心中的忌惮,更因为再也忍不住的呕吐。   就在刘霄低下头的时候,近处也是一片惊呼,距离火炮位置最近的权贵们,即便有再多的见识,也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部族的权贵,如今都是一般的面无人色。不止一人呕吐出来,就像方才开炮的那一瞬间一样,人群再度向后退开,退得比上一次更远。   刘霄抬起头来,原本与他挤在一处的人群,早就退到更远的位置上去了。   再往下看去,就是一片被碎肉洒满的沙地。   双眼瞄到一块东西,刘霄再一次低下头去,那是一块形状完整的肝脏。刘霄并不知道那是肝脏,但他知道,片刻之前,那块内脏还处在一个活生生的身体内。   火炮的威力,简直是骇人听闻。   刀能砍出一道伤口,枪能捅出一个窟窿,骨朵能将骨头粉碎,可没有哪件武器,能将人打得粉身碎骨,除非是从千百丈的高空掉下来,否则除非被乱刃加身,死状再惨,好歹还能有个人形留下来。   但挨了火炮就是没有,完完全全的粉身碎骨,仅仅是一炮之威,便恐怖如斯。   刘霄曾经听说过当年大军攻入宋境,逼得宋主亲征,在澶州城下,前锋大将萧达凛中了一击八牛弩射出的铁枪,半边脑袋不见了踪影,下葬时,脸上是盖着银质的面具。当时已经以为是惨绝人寰,可那样的死状,也比不上今天的恐怖。   又呕吐了口,咬着牙,刘霄退了几步,耳边尖叫声又高了起来。   转脸睁眼,看见的一幕,刘霄觉得自己终生都不会忘记。   只见青紫色的半截肠子挂在一名老者的脸上。隔了有一二十步,也不知是怎么崩了过去,硬是把一个看着矍铄硬朗的老头给惊得坐到了地上,旁边也没人记得帮他拿下来,只顾着尖叫。   那老者刘霄看着眼熟,记得是国舅帐中的司徒,但肯定不是尚父的支持者,否则就会常常出现在尚父大帐中,现在也会站在高台下,而不是与官位不高的自己站在相近的位置上。   国舅房中,尚父耶律乙辛的亲附者一直都没有多起来,但今日事后,明面上的反对者一个个粉身碎骨,即便是再如何反对耶律乙辛篡逆,怕也是绝不敢再妄生异心。   不仅仅刘霄这里,人群中很多处都是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叫。位置稍微靠后的权贵们看清了惨烈的场面,都难以抑制自己的声带。   高台上的耶律乙辛突然有了动作,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   尖叫声戛然而止,就像是夏夜虫鸣中,突然有一人踏进了草丛,在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   千百道视线重新汇聚到了耶律乙辛身上,所有人的视线中,平添了许多畏惧。   然后尚父殿下再次坐了下来。   在尚父殿下的眼前,又是一批侍卫上前去,将火炮前的柱子起出,将下一批罪囚绑在炮口前。   火炮不停地鸣响,一批批的叛逆在火焰和硝烟中粉身碎骨,化为一摊肉泥和残肢。   当地位最高的几人被拖到了火炮前,耶律乙辛这才重新站起身来,从身边的亲卫手中接过一个望远镜,静静地观看着。   直到炮声响过,硝烟散尽。   这是对所有反对势力的威慑。   这一日,鲜血染红了永平淀。   下一日,耶律乙辛即将昭告四方。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七)   隆隆的雷音仿佛自天边传来。   但来自宋国的使者们仰头上望,看到的却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   “是火炮。”   在炮声的间隔中,种建中轻声说着。   使团的成员都从帐中出来了,可无人接下种建中的话语。   使团中不会有人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在京城的时候,他们见识过太多,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辽人能够拥有火炮,并展示出来。   这样的一件被视为替代八牛弩的神兵利器,大宋朝野的许多人都以为能够继续吓阻辽人几十年,可现在却已经出现在辽人的手中,并成为辽人用以炫耀武力的手段。   即便辽国窃取飞船的事例在前,且有关辽国制造火炮的流言也一直在流传,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之前,还是没人愿意相信谣言乃是现实。   王存强作欢颜,指着周围哈哈笑道:“这般小气,可见尚父还是心虚。”   “内翰说得是。”向英颤声应道。   一支千余人的宫分军,将使团的营地围了里三重外三重。看旗号,是来自景宗皇帝的那一支。本来使团中还有为辽国达官贵人问诊的医官,现在都被堵在了使馆内。王存说,这是辽人害怕使团成员窃取机密、戳穿底细,也不是说不通。   可是这样的解释,一厢情愿的内容太多了一点。   向英心中直念着阿弥陀佛,道理说得再好,也架不住鞑子发疯,谁知道耶律乙辛得到火炮之后,会如何骄狂?一群蛮夷,用道理去推测他们的想法,难道不是一厢情愿?   当真杀了他们这几个使节,朝廷还不是要顾全大局?就是太后想为自己叫屈,下面的重臣都会出来劝说太后不要为了区区小民闹得两国之间再起烽烟。相比起战争造成的损失,也算不了什么。   不仅仅是向英,使团中的很多人都是惨白着脸。这个道理,他们也能想明白。   耶律乙辛使用火炮,正是为了进一步收摄人心。而大宋使团的拒绝,又会对人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有多严重。   耶律乙辛篡位已是迫在眉睫,拒绝一名大权在握的皇帝,不给他面子,结果会如何——不论耶律乙辛是否正统,手中的权力却是实打实的——谁都能想明白。   但朝廷不可能与一名篡位者打交道,除非彻底不要脸了,又或是不值一提的小国。如辽国这等平起平坐的大国,双方天家又通过盟誓缔结了兄弟之约,在情在理,朝廷都不会承认耶律乙辛的篡逆之举。   朝廷视耶律乙辛为篡逆之贼,他们这个使团就是身处敌境,几十人的安危,便完全取决于耶律乙辛的理智和心情。   “可惜了。”种建中低声说道。   “如何可惜?”王存转头问道,并非质问,而是请教的语气。   种建中是种谔的侄子,使团的副使,可终究比不上横渠门下更受人敬重。   当年胡瑗主持太学,门下弟子皆以守礼著称朝野,一见举止便知是否为安定门人;而横渠门下,则是以文武兼备、长于实才而闻名。   已经高居庙堂的韩冈就不说了,游师雄也已入重臣之列,再传弟子黄裳如今正在西南,而今科状元、以知兵闻名朝中的宗泽,据闻也可算是张载的再传弟子。   而种建中这名出身将门世家的亲传弟子,也远比其余将门子弟更为出名。   种建中以明法科入仕,虽比不上进士科,但这也是朝中正经的文班出身之一,比荫补更为人尊重。在王存眼中,种建中仍可算是能够共语的士大夫,而不是粗鄙的武夫。同时种建中历经战火,如今的官位也是靠战功而来。如今众人身在辽国,为辽军围困,他对局势的判断,能决定使团上下行止。   “要是耶律乙辛能再迟两年篡位,朝廷就能出兵讨伐罪臣,为辽人拨乱反正了,如今多半只能坐视。”   不要迟两年,一年就够了!   向英心中大叫,要是耶律乙辛明年才篡位,肯定不会轮到自己来北方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了。至于怎么捡辽国的便宜,那就是两府诸公的事,与自己这等外戚没有任何关系。   王存苦笑起来,“彝叔,这是现在你我要考虑的事吗?”   “担心辽人是多余。”种建中笑道,“有些事即便在意,也在意不来。现在闲来无事,不去想如何用兵,还能想什么?”   种建中笑容中有着无奈。   身处矮墙下,不得不低头。耶律乙辛要真是想将使团发配北疆,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行人都在辽人的掌控下,要生要死全凭尚父殿下的一句话,除了坚持不与辽人苟合的态度,使团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朝廷想要趁机攻打辽国,理由都是现成的;如果朝廷不想作战,就算辽人杀光了使节团,开封那边也只会装聋作哑。   现在还不如多想想日后领军,怎么击败外面那群宫分军。   但朝廷是不会出兵的!   来自关西,在河东又有好友,对京师也了解甚深,种建中很清楚朝廷会做出的反应。   耶律乙辛赶着要篡位,现在的大宋却很难抓到这个机会。   要是连通京城和保州的轨道都已经修好,现在可就能直取燕蓟之地,将辽人驱逐至燕山以北。要是关中通往太原的轨道已经与并代铁路联通,关中的财赋也能支持河东用兵,收复云中。日后有机会,还能继续向北,彻底将契丹、女真等异族征服在汉家的车马之下。   可上一次的战争仅仅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残破不堪的河东路不说,就是程度较轻的河北路,也不足以储存出足够的粮秣,以供军用。而能够大量输送军资的轨道还在图纸上。   此时绝非适合出兵的时机,种建中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地想着。   现在与辽决战,能够领军出征的只有功成名就的一干将帅,李信、王舜臣、赵隆之辈,早已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他们还能有机会领有一军,可自己还没能来得及积攒战功和经验,朝廷岂会重用?再有满腹策谋,也只能望而兴叹。但再过些年,好歹能来得及轮到自己。   连最为知兵、又了解辽人的种建中都不看好前途,许多使团成员真的就绝望了。   炮声已经结束很久,使团营地还是死寂一片。   打破了寂静的是整整一天都没有过来的馆伴使。他向王存行过礼后,便说道:“奉尚父之命,今日晚间,请王大使、向、种二副使赴宴。”   向英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与耶律乙辛正面相遇。   不要说禅让大典,即便是普通的宴会,如果耶律乙辛穿着天子服来到席上,他们这些宋臣便决不能入席,必须掉头离开。   王存端端正正的向馆伴使回礼,接下了邀请。送了馆伴使离开,他回头对种建中、向英道,“各自去准备一下吧。”   向英惨笑着,“朝廷这时候恐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种建中摇头,“多半已经知道了。”   ……   大宋朝廷此时已经收到消息了。   几乎是在得到河北边境急报的同时,一封密信便通过金牌急脚,从代州一路南下,用了三天的时间,抵达开封。   那是来自辽国内部的信件。不是通过河北,而是经由河东传信。   宋军曾经打进西京道,也顺道留下了些种子。   垂涎大宋的辽人很多,但憎恨耶律乙辛的为数更众。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耶律乙辛虽是耶律姓,却非太祖阿保机之后,作为一个新势力上台,他想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就必须去清洗早已盘根错节的朝堂。   尽管耶律乙辛掌握辽国朝政多年,但辽国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一个松散的国家体系,地方豪强势力众多,他想要重新征服,也没那么容易。   辽国国中,高官显爵中对耶律乙辛心服口服没有多少,如今大宋势强,耶律乙辛秉政又名不正言不顺,有了反对奸佞篡位的借口,愿意跟大宋这里合作的还是很有那么些人。不论怎么样,在大宋这边先留一个善缘总归不是坏事。   辽国内部对于局势的变化总要更敏感一点,耶律乙辛在上京道刚刚有了些动作,便立刻有人开始联络大宋。   从代州南下的金牌急脚,还附带了一封辽国乙室部一名重臣的密信。信中的内容无外乎邀请大宋出兵,为辽国拨乱反正。到了第二天,就是到了第二封,第三天,便是第三封、第四封。   有了这么多证据,辽国国内有变,此事已是确凿无疑。摆在大宋君臣面前的就这么两件事——   要不要承认耶律乙辛;以及拒绝承认之后,是否要出兵辽国。   不承认耶律乙辛是宰辅们共同的认识,韩冈在其中态度尤其强烈——他若不是儒门宗师的身份,还能讲一下变通,可他一旦主张,三纲五常还要不要讲了?即便韩冈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在还不是公然抛弃的时候。   但说道是否要出兵的时候,所有宰辅则一起表示反对,唯有一人例外。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八)   元祐元年的冬天比前两年更冷了三分。   不仅仅是惯常下雪结冻的北方各路,就连南方诸路也是暴雪连连。   九月的时候,江东、两浙大雪。   十月的时候,江东、两浙继续下雪。   十一月的时候,福建和广东也下起了雪来。   到了新年越来越近的腊月廿一,苏州那边报称太湖冻结,洞庭西山周围都冻起来了,冰层还挺厚,车马行之无碍,据说能够一路走到南面的湖州。   西山柑橘,闻名国中,洞庭山上尽是柑橘园,据称有十万株之多。而柑橘畏寒,一个冬天都不能离人,为了防止柑橘树冻死,橘农都得以粪壤护树,还要在上风处烧火,以保持温度。   前些年洞庭山周边湖水冻结,冰层不能行走,却能毁损船只。运送粮食的船只上不去,而人又撤不下来,使得在山上种植柑橘的橘农被饿死了好些人。今年就不必那么麻烦了,粮食可以直接用大车运至湖中的洞庭西山上,可是,满山的柑橘树在如此深寒中,多半难以保住了。   当然,苏州知州并非是要说什么奇闻轶事,而是想要朝廷同意开仓。光是苏州一地,入冬以来冻死的百姓已是数以百计,受灾的更是百倍于此。而整个南方地区,包括广东、广西的一部分州县在内,灾情都十分严重,百姓的伤亡不在少数。   南方的房屋与北方不同,墙壁厚度不够,保暖性很差,房顶也不像北方的屋子,能够承受更厚的积雪。所以同样的寒潮,对南方造成的影响,也就远远超过北方。   之前为了方便各州烧砖,朝廷从徐州等地的矿场调了不少探矿者,满地的找煤矿,希望可以就近补充燃料,在江淮一带,发现了十余处煤矿。但自入冬以来,大量用来烧制城砖的石炭,都被挪作他用。各地州县都在依照朝廷的诏令,向民间平价发售煤炭等取暖用品,同时还组织因暴雪破坏房舍、以至于无家可归的灾民,掘地修屋,以半地下的窝棚,来抵御寒冬。   南方此番灾情,乃是近年来又一场遍及诸路的大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冰灾雪灾不会影响到今年的收成,只要春天能够按时到来,也不用担心明年的夏收,甚至还能因为冻死地里的害虫,补充田间的水分,对明年的种植有很大的帮助。   这么思考问题,可以说十分的冷血。可是到了两府宰执的这个级别,视民如伤的想法早就淡去,真正关心的仅仅是如何避免灾害范围扩大,还有如何解决灾害带来的诸多衍生问题。   可尽管今年的寒灾暂时没有影响到国家的粮食安全,可放在出兵的问题上,就让一众宰辅不得不投一个反对票。   “天寒地冻的怎么出兵?”   当杨英造访王厚的时候,也为此愤愤而言。   杨英昔年曾与王舜臣和赵隆同为王韶亲兵,之后又成为王韶麾下的一员将领。只是才干不如王舜臣、赵隆和李信,运数也不如,但始终与王韶父子亲厚,与韩冈又有交情,如今也积功升到了大使臣的行列中,又在韩冈、王厚帮助下,给他安排了一个好职位。   坐在王厚家后园的小亭中,周围放着三个暖炉,让杨英感觉不到寒冷,可外面人人穿着厚厚的夹袄,在冷风地里多走几步,就能动得手脚冰凉,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宰辅中还有人想要出兵辽国。   上面的不知道,在关西从军多年,杨英可没少在冬天生冻疮。比起安居京中,抱着暖炉坐而论道的士大夫们,他更清楚严寒会给出兵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王厚轻轻晃动着酒杯:“也不是说现在就出兵。稍稍准备一下,就到了春天了。”   “正是准备起来难!”杨英将酒杯重重地顿在石桌上,“粮秣、军资还有各部兵马,都要在开战前运到出兵的位置上,难道这些事可以拖到开春?!”   “王平章认为没问题。”   杨英左右看看,凑近了低声问王厚:“那韩参政怎么说的?当真是反对?”   “他当然是反对。宰辅中不就王平章一人支持出兵?”王厚看见杨英欲言又止,眉头一皱,“怎么,你听到了什么?”   杨英更加小声:“驿馆和衙门里面都在说,其实宰辅们支持攻打辽国,只是担心北虏有了防备,所以才一片声地反对出兵。但每个都反对出兵也不正常,像章枢密、韩参政这样子的性格,怎么会反对出兵?所以就让王平章出头,免得北虏怀疑——王平章地位高,却不怎么管事,他出来是最合适了。”   “胡说八道。”王厚摇头。   如今天寒地冻,气候远比千年后要寒冷,只看每年冬日,汴洛段黄河都会冰封河面,便知与后世有多大差别。做战前的准备都是千难万难,何况是向北出兵。   太宗皇帝两次北进,全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而最近的一次北进作战,也同样是惨败而归,要不是李信有一个足够高足够厚的好靠山,他也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翻身。现在说北进,就是最为知兵的韩冈与章惇,心中也是打着鼓的。   反对的是真反对,而支持的,有几分是真心,那真的是说不准。   “当真不是?”杨英却带着几分怀疑。   “那还有假,不要信那些谣言。”王厚郑重地说着。   “明白!明白!”杨英猛点头。   王厚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看杨英的神情,怕还是以为自己是口是心非,不得不隐瞒。   但实际上,当真是两府众人都表示反对,只有王安石一人要求出兵。   这件事其实确实无疑,外界相关的谣言大多数都能传经他这个皇城司提举的耳中,而每一条,又都是全然无稽地造谣。   即使是韩冈,也是十分坚决地反对出兵——这是王厚亲自向韩冈当面问过的。   韩冈主张在河北整备兵马——河北禁军也需要进一步的整顿,以配合火炮装备部队的进程;   韩冈主张策反阻卜人——这是关西方向一直在做的;   韩冈主张河东方向做出攻击辽国西京道的态势——从关中运送粮草入河东,并加快太原府入关中的铁路建设就可以了;   韩冈还表示,只要耶律乙辛篡位,大宋将立刻断掉给予辽国的岁币——失去了上百万贯的资金,也等于是失去了至少数万名本可以收买过来的敌人,这是对耶律乙辛最狠厉的一刀;   耶律乙辛在辽国国中的根基已深,如果大宋什么都不做,辽国的内乱不会爆发出来。   无论战与不战,大宋都要做些什么,甚至做好作战的准备——如果辽国当真分裂,两边交相攻击,这样的机会,还是不能放弃的。   但韩冈绝不会同意在这个时间点主动出兵辽国。   与辽国决战的准备尚不充分,以大宋不断增强的国力,也没必要去抓这个时机。   战争现在不会开始,但北国的烽烟迟早会燃烧。   十年后,耶律乙辛垂垂老矣,几个儿子怕还要争夺储位,而大宋兵强马壮,正是攻辽的好时机。   韩冈前日在王厚面前说了很多,话里话外都是不赞成主动出击。   但民间的情绪已经为辽国即将内乱的消息所引动,到处都是在说如何收复故地,平灭辽贼,就连樊楼上唱曲,还要唱几段封狼居胥的歪词,每天琵琶弦都不知要多断上几根。   王厚这两日看到堆在桌上的机密文函都要头疼,要是他将搜集来的流言蜚语全都递上去,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太后的决策——樊楼中的诗词唱段,颇有几句能煽动人心的。   王厚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自嘲,别看自己位高权重,但实际上比在边地的时候,还要小心做人。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万劫不复,就连韩冈也难救自己。   现在王厚一肚子的机密,与杨英这等旧部喝酒聊天,也不能尽兴。与韩冈的来往也不得不有所避忌,只能偶尔碰面。   送走了杨英,王厚也唤人备马,出了门去,从巷道转了几转,抵达了参政府的侧门。   韩冈今晚在家中,小厅里摆好了茶盏和茶点,正等着王厚登门。   “玉昆,久等了。”   王厚匆匆坐下,赔了个不是。   韩冈摇摇头,他是难得等人了,反倒有些新鲜感。他笑了笑,问王厚,“杨三可是走了?”   “走了。估计明天还回来拜访玉昆你。”   “感觉怎么样?”   王厚摇头,正色道:“终究还是比不上王景圣、赵子渐和令表兄。”   当今军中,能比得上王舜臣、赵隆和李信的将领,也没有几个了。   “只看他当年在襄敏公的鞍前马后的份上吧。”韩冈叹道。   “江南西路的都巡检足够了,想来他也不敢奢望太多。”王厚问道,“王平章怎么说?”   “你可知道,大名的吕吉甫今日上本,如果耶律乙辛胆敢沐猴而冠,皇宋为辽国兄弟之邦,当为其拨乱反正?!”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九)   风雪中,耶律乙辛正一步步地走上封禅台。   毡冠挡不住雪片,锦袍也抵御不住风寒,却挡不住耶律乙辛向上的步伐。   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是耶律乙辛最后一次穿戴臣子的服饰。   再过片刻,当身份转换,准备已久的实里薛衮冠、络缝红袍,就能派上用场。   举步踏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咚!咚!咚!   如同重鼓,如同炮声。   远在封禅台的脚步声没有一丝声息传来,却响彻每一个人的心中。   昨日耶律乙辛刚刚将擒获的反抗者在千百朝臣面前轰成了齑粉,今天他便登上封禅台。   用敌人的血来作为登基的台阶,这是北国的惯例,耶律乙辛纵然是通过篡夺得到了帝位,可他向上每一步,垫脚的石阶下也绝不缺少亡魂。   没有比这更为符合北地的风俗了,也没有比这更为正统了。   这样拿到大辽的权柄,成为统御万里疆土的皇帝,耶律乙辛没有半点心虚。   每踏下一步,都是稳如泰山。   ……   早就习惯了北地的风刀霜剑,萧十三眯起了眼睛,视线追随着逐渐走上高台的身影。   多少年了,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   虽然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问题亟待解决,可最大的难关也不过是日后必然会来入寇的宋人。宋人对西京道和南京道觊觎已久,不禅让,宋人会来,禅让,宋人也会来。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顾虑北上的宋军。   至于已经在国中的宋国使团,不论怎么处置,会打过来,即是把他们当成祖宗供上,也肯定会打过来;不会打过来,即便都杀光了,宋人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出兵。   ——区区几名的使者而已,只可能成为战争的借口,决不会成为决定两国命运的战争的起因。   宋军到底会来不会来,朝中众说纷纭,便是在耶律乙辛的亲信中,也有不一样的判断。萧十三不打算去猜,反正契丹的将士从来不怕战争。   在外劫掠时的作战,和护家的战争,是两回事。   如果宋人不明白这一点,萧十三很乐意告诉他们。   ……   张孝杰正满心期待地注视着耶律乙辛走上封禅台。   天是阴的,雪也在下着,寒意无处不在,但心却是热的。   如同铁浆沸腾一般的热。   之前他奉命修筑封禅台,在参考了宋人的史书之后,张孝杰竭力做得尽善尽美。   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自从亲自带人收拾了宣宗皇帝被摔成肉酱的残骸,他就已经在全心全意地盼望着耶律乙辛能够成为皇帝。   今日之后,他将不再是权臣的亲信,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堂重臣。在过去,他以一位宰相的身份,却不为国族各帐的那些老人所重,但今日之后,还有谁敢再看低他耶律孝杰一眼?   不会再有人了……   那些心存不满的,早就在火炮下被打成了碎肉。没有比火炮更适合当成行刑用具的武器了,刀枪斧钺哪一个能做到一炮轰去便万马齐喑的效果?   而这火炮,正是在他耶律孝杰的主导下铸造出来的。   昨日看过了火炮的登场,不用再提醒,每一个人都知道大辽北院宰相叫做耶律孝杰!   ……   这是第几个了?   刘霄远眺着独自登上禅让台的身影,想着。   尽管只有这一回是亲眼所见,比不得南国五代时的朝臣经历丰富,可对于耶律乙辛的篡夺,并没有引动刘霄太多的情绪。   大辽立国以来,争位、谋逆之事,从来没有断过。   眼下耶律乙辛正在做的,不过是又一次而已。   与之前争夺帝位的区别,不过是当事人不是太祖皇帝之后,同时他的运气和耐心远比一众先行者要好得多罢了。   昔年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临朝十年后驾崩,淳钦皇后述律氏便支持次子耶律德光即位,是为太宗。而理应即位的长子耶律倍避走后唐,这是第一次。   之后太宗耶律德光死在南征归途,淳钦皇后又选了幼子李胡继承帝位,耶律倍之子耶律阮遂起兵反叛,击败了李胡,软禁了淳钦皇后,是为世宗,这是第二次。   再后来耶律察哥弑杀世宗皇帝,耶律璟被拥立登位,这是穆宗,不过“睡王”的称呼则更为有名。穆宗在位十八年,亦为臣子所弑,世宗次子耶律贤被拥立,也就是景宗皇帝。   开国五十余年,还没有哪一任天子是平平安安名正言顺地即位。   也就是景宗长子圣宗有母承天太后护持,才得保无恙。   而最近一次争位之乱,是耶律乙辛起家的圣宗次子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乱。从圣宗长子兴宗皇帝耶律宗真亲封的皇太弟,到宣宗即位后封赠的皇太叔,兴宗、宣宗几次三番说要将帝位传给耶律重元,却始终没有践诺。   当年兴宗和重元两人的生母法天太后打算废长子兴宗,改立次子重元,还是耶律重元主动告发,才免去了一场变乱。兴宗为了酬谢重元,将其封为皇太弟,答应传为于他,可最后还是被废。耶律重元被兄长、侄儿骗得这么惨,他起兵也是常理。   失败者众多,而成功者虽少,也不是没有。   世宗皇帝是一例,眼前正向禅让台上走去的,就是最近的另一例。   至于叛乱,就是数也数不清了。   大辽幅员万里,国中大小部族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朝中为了避免他们势力扩大,也会尽可能削弱各个部族的实力,每年要求上贡的牛羊马驼,都要将各个部族手中的余力给压榨出来。   怨恨也就一年年地积累起来,没有哪年没有叛乱。不过所谓的叛乱,只要大军一到,便立刻土崩瓦解。有数十万铁骑坐镇,大辽从来不用怕叛乱,只要让叛贼没有闹大起来的实力就够了。   武力决定了一切,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这是北国的通则。   所以刘家一直都是对契丹人忠心耿耿,只要宋国不能有绝对的胜利击败契丹铁骑,那么他们就会继续做大辽的忠臣。   秉持着家训,尽管刘霄的两位叔祖还是圣宗皇帝的女婿,但他完全没有为正统天子尽忠的想法,只要臣服于胜利者就够了。契丹人想要控制燕蓟之地,就必须得依靠他们这些汉人世家。既然如此,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反倒是宋军来了,才会让刘家无法保持如今的权势。   ——不管以什么标准,刘霄都不觉得自己这个状元能在宋国考中进士。而没有进士,在南朝便难有权势。一直以来,刘霄和他的家族,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   禅让台的阶梯,只有八十一级,却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但耶律乙辛终于走了上来。   并不算大的禅让台顶端,有几名侍卫,一名宫人,除此之外,便是天子。   大辽皇帝还不及十岁,如果说大宋幼主赵煦是胎里带来的瘦弱,辽国的幼主就是病弱了。穿了一身天子大祀时的祭服,瘦小的身子很勉强地才撑起沉重的衣冠。   在禅让台上,小皇帝双手抱着用黄绸包好的国玺,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之久,冻得小脸都青了。   看见耶律乙辛终于走上台来,他立刻双手颤抖着将怀里的国玺高举过顶。   还没到移交国玺这个环节,台下的唱礼官刚出声便变了调,小皇帝身后随侍的宫人,也紧张地上前去提醒。但他的动作,被耶律乙辛的目光制止了。   耶律乙辛举步上前,劈手将国玺夺过去,迫不及待。   他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还不到十岁的小皇帝,被耶律乙辛吓得连退了两步,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在台上的宫人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开始动手脱去金文金冠、白绫袍、络缝乌靴的天子服。   耶律乙辛则根本就不去理会,转过身去,面向千军万马、文武群臣,将黄绸包裹的御玺高高举了起来。   之前几位汉臣说了什么规矩都忘了,耶律乙辛全都给忘了。   汉人大臣为今日的禅让所写得那些诏书、文章,四字一句、六字一句,看起来整齐得很,可念起来软绵绵的,有什么意义?   要做的早就做了,要说的也用火炮说了,最后一步,也不要什么繁文缛节了,少念了几句废话,难道他就做不了皇帝了?!   耶律乙辛才不信一堆废话,比得上武功、财帛更能慑服人心。   拿到国玺,穿上冠冕,赏赐百官三军,然后大赦天下,最后……便是等待宋军的到来。   这就是要做的事的顺序。   举着国玺,眼前忽地明亮了起来,久违的阳光让耶律乙辛眯起了眼睛。   不知何时,雪停了,风也止了,一线阳光从云层的裂隙中透射下来,照在了封禅台上,照在了耶律乙辛的身上。   无数人目瞪口呆,难道耶律乙辛当真天命所归。   不知谁是第一个喊起了万岁,但片刻之后,千军万马都在发出了响彻天际的吼叫。   大陆北方千万里的土地,在这一天,换了一个新主人。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   “山雨欲来啊。”   “还要刮风下雨啊?再来几场风雨,这房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王厚在火炉前搓着手,堂堂提举皇城司,就像外面做苦力的民夫,不顾体面地蹲在地面上。   “皇城司的衙门不知多久没修过,头顶漏水,四面漏风,脚底下直冒寒气,我当年住过的吐蕃帐篷,也没这么破败过。”   王厚好一通牢骚,轻轻地将李宪的话茬给撂开。   王厚蹲着,同在厅内的李宪也不方便站着,一起蹲在火炉前烤火。   听了王厚的牢骚,他苦笑了起来,王厚的话太夸张了一点,皇城司提举的公厅,只要出现漏风漏雨的地方,肯定会立刻补上,但破旧倒是没错。   “谁让朝廷看得紧,宫里面但凡有点钱想修一修屋子,主要都紧着庆寿、保慈两宫和官家,哪里轮得到皇城司?”   王厚的双手搓得刷刷响:“但这改火炉的事倒是蛮快的。弄得人想烤个火,还得凑到屋子边上来。”   “先帝的事后,谁都怕炭气,只能这么改了。”   李宪坐在皇城司公厅中处理公务时,也不免觉得脚底板冷。换做过去,拖个火盆过来就好,可自从熙宗皇帝因炭气中毒而崩,宫中和衙门里的火盆全都改成了有固定通风通道的火炉。这么一改,就成了固定的设施,想烤个火,要么挪摆设,要么就是人凑过来,要么就干脆再点个火盆。只是这两日风大,关紧了门窗之后,即便胆大如王厚,也不敢再使用火盆——毕竟这间房,并不是像他说的那般一直在四面漏风。   “改也不知改好点。”王厚冷哼着。   “等日后再改吧……不知提举对辽事如何看?耶律乙辛篡位,辽国必然内乱。王平章求战,吕宣徽亦求战,偏偏其他宰辅都反对出兵,这事情,真是让人看不懂。”   李宪很直接地将王厚避过的话题又拉了回来。   王厚低头看着炉膛:“都知,非所宜言。”   “要是那两位国戚在,李宪是绝对不敢多说半句的。”李宪盯着王厚,“可眼下只有提举你我二人。”   自己几乎都挑明说宦官不当问军国事,李宪还如此坚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王厚抬起头,笑了起来,“是太后想问?”   “自然!”李宪正色回答。不是奉了太后的诏令,他如何敢妄言半句?   “太后想知道韩参政的心意,为什么不直接问?”   “太后不是问过韩参政吗?韩参政也只是反对。”   李宪摆出了个“你懂的”的表情,世间都在传韩冈等宰辅反对出兵辽国,不过是蒙蔽辽人在京城中的细作。最近皇城司抓了一批辽国细作,惹得朝野沸沸扬扬,正巧给印证上了。   “市井传言多自宫中出,太后知道韩参政心中有顾虑,也怕消息泄露,所以改命李宪来问一问。提举与韩参政最善,韩参政的想法就要托付给提举问个明白。待问明白了,再转告给李宪。此事出君之口,入宪之耳,除了太后和韩参政,决不会让第五人知晓。”   “韩参政正当面的回答,太后都不信,还要遣都知来问王厚,难道都知以为韩参政侍君不诚?!”   王厚依然笑眯眯的,但他的话让李宪不寒而栗。当真触怒了韩冈,太后绝不会保他。   ……   李宪走了。   可以说是被王厚吓走的。   可将这位同僚和旧交识给吓跑,王厚只是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皇城司的衙署。   此时快要到放衙时间,离开皇城的官员渐渐地多了起来。   四门巨型的火炮,依然在宣德门内矗立着。幽黯的炮身,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分量十足。   这四门炮是个摆设,但火炮绝不是。   有了这等军国重器,守住宋辽边界要比之前容易了千百倍。   可攻打辽国却没有那么简单。   要不然如章惇、韩冈这等知兵的宰辅,绝不会如此强烈地反对。   耶律乙辛不能失败,但大宋也同样失败不起。   在幽燕之地的一次决战惨败,就意味着数万精锐不得归乡,禁军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也没有哪个宰辅敢于冒险。即便是王安石和吕惠卿也不敢。   他们的支持,只不过是党争又批了一层皮而已。   可直到今日,朝廷依然平静得很,没有什么动静。   王厚慢慢走上宣德门,就看见章惇和韩冈,一同向城门这边走来。   王厚心中一奇,这倒真是难得一见了。   ……   章惇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脸色了。   不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衙门中,又或是在家里。   黑着脸的表情,就像是凝固在了大宋枢密使的脸上。   王安石支持出兵,吕惠卿也支持出兵。   这明摆着是想要将吕惠卿从地方上拉回来。   谁敢将一名支持对辽开战的安抚使放在河北?   王安石和吕惠卿这么做,越来越像是当年旧党元老反对新法时的手段了。   “既然吕吉甫想要回来,就回来好了。”   韩冈虽是如此说,章惇没有在韩冈的脸上看到半点在意。   “当无此必要。只要朝廷不同意出兵,吕吉甫又怎么使动河北各部禁军?而且介甫平章和吉甫说的只是出兵与否,又岂有他意?”   章惇的话,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他总不能公然附和韩冈,指责一名同在一党的宣徽使。   “如今民情奋发,吕吉甫想要开启边衅,将责任推到辽国身上,还真不是一件难事。”   辽国有内乱之忧,但敌国的危机,便是本国的机会。国子监已经为此沸腾,数千太学生都盼着趁辽国内乱之机,能够彻底解决北方的大敌。民情奋发,一心好战的念头,便是国子监第一个带领起来。   “玉昆!”章惇厉声打断韩冈的话,韩冈这可是在指责吕惠卿会无视朝廷的命令,擅自出兵。   “主动出兵不可能,要是辽军入寇后又如何?”韩冈笑道,“到时候,韩冈也只能顺水推舟了……不是吗?”   章惇脸色更拉长了几分,快要赶上驴子的长脸了。   太后如今对韩冈言听计从,韩冈要是提议调回吕惠卿,太后肯定会为此下诏。可要是韩冈提议下诏斥责吕惠卿,太后也绝不会拒绝。   一个好战的河北安抚使是朝廷所不需要的,但无罪又不当左迁,诸路安抚使又以河北最尊,调往他路亦不可行,将其召回京城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万一韩冈对王安石和吕惠卿的计划根本不理会呢?   只在背后顺手推吕惠卿一把,让其骑虎难下,这就是最好的应对办法了。   如果朝廷给与的物资越来越充分,吕惠卿当真就能够领军攻辽吗?就凭他这个从来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文臣?   章惇对此表示深深地怀疑。   ……   韩冈回到家中后不久,王厚就找上门来了。   “玉昆,怎么样?”王厚略带紧张地问着。   “家岳真是越来越像洛阳的文相公了。”   韩冈摇着头,不掩心中的失望,王安石为了将吕惠卿调回来,还真是费了些功夫和心力。   或许这是王安石在不情愿的情况下配合吕惠卿,但既然王安石这么做了,也证明了他将党争放到了比国政更重要的位置上了。   王厚一愣,他本来还以为韩冈会多说几句吕惠卿,或是与章惇商议的事情,没想到韩冈会直接指责自己的岳父。   “家岳大概以为我会谏言太后,将吕惠卿调回京来,免得他擅起边衅?”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王厚问道,“找个御史弹劾吕惠卿?”   除了请动乌台中人,王厚已经没有别的主意了。   否定吕惠卿的提议,又让他不能调回京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专职之人,也就是御史。动用御史咬上一口,整治在外的吕惠卿,这样不是什么难事。但韩冈没有去做。   “找谁去?”韩冈摇头,御史台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一座了,里面的一个比一个滑溜:“我是绝对不会先用御史,气学的根底比新党差多了。”   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一直以来没有撕破脸皮,都是靠了双方的克制,没有动用御史台这个凶器。一旦韩冈指使御史台弹劾吕惠卿,那么就是党争大戏的开始。气学门下的官员,远远比不上新党成员的势力和地位,一场大战下来,韩冈或许能保住二三核心成员,但气学在朝堂上的一点班底,怕是要给连根铲除了。   没有意义的事,韩冈不会去做。两败俱伤,而且己方伤亡更重的战斗,韩冈更不会有兴致。   但河北诸将,又有哪个不喜战功?事到临头,总有愿意拼一拼,找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王厚也同意韩冈的看法:“若是辽国国中有几人愿意反正,打算为官军带路,的确没有多少将校能忍得住。到时候,被领进了陷阱中,可就不妙了……这样的例子,史书上从来没少过。”   “其实已经有了。”韩冈笑了起来,笑容如外面的天气一般冰冷,“真的很及时吧?”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一)   “不是已经七个了吗?”   当种师中从种谔口中得到了愿意投效的辽臣人数,很惊讶为什么朝堂诸公还没有改弦更张。   “才七个!”   种谔拿起茶盏,杯中的茶水,泛着莹莹碧色,是炒青的茶叶。   炒青的茶叶如今在市面上越来越多,制作简单,饮用也简单,不过包装和运输比较麻烦。不像茶砖、茶饼那样可以一个摞一个,一般装在竹筒里,价格也不算低。来自秦岭中的炒青山茶,已经可比福建的龙团了。   可种谔全不在意那么多,摆了一阵的茶水正温热,扬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然后丢到了桌上。叮铃哐啷几声脆响,全是让人烦躁的声音。   见到种谔这副模样,种师中就知道他这位五叔,来到京城没多久,又已经对这每天按部就班的太平日子感到不耐烦了。   “是不是那几人官位太卑?”种师中猜测着,但一对上种谔投来的眼神,立刻改口,“也是,能送到太后御前,不会低了。”   种谔盯了侄子一眼,沉着脸坐了下来。   对耶律乙辛篡位心怀不满,愿意成为内应,现在已经将消息送过来的是七人。   摆在太后案头上的密信已经有十余封——有几个性子急切地接连送了几封投诚信——分别来自河东与河北北面的西京道和南京道。   发信人在信中皆希望朝廷能尽快派兵北上,他们将会在官军抵达的时候,出来为大宋效力。   这七人的地位放在辽国国中,并不算很高,可也都是各自所在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影响一城一池,动摇当地人心,并非难事。   这几人的承诺的价值,并不比跟随捺钵巡游四方的契丹重臣的投效稍逊。七人分散在辽国各处边州,只要他们的投效有一处能够成功,就等于是拉开了序幕,无数辽人将会争先恐后地蜂拥来投。   河东、河北当面的敌人如此,灵武地区北面的阻卜人更不会为辽人守节。那群鞑子虽还没有进化到会写字的地步,但他们已经聪明到可以分辨出一手拿刀一手拿钱的大宋,与两手都拿着刀的辽国,哪个是更值得跟随的主人。   在种谔看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要是等到耶律乙辛坐稳了御座,宋辽两国南北并峙的局面又将会继续下去。   “有这么多内应,朝廷里面至少也得改个口才是。”   “才七人啊。”种谔长叹息,“若有个十几二十人,再有几名北虏重臣,就不用什么议论了。”   若辽国有一二宰辅级或只是地位稍逊的重臣明确表态,就是反对最力的韩冈,也很难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至于准备不足的问题,只要有那份心,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种师中自不会质疑种谔的判断,如果他的兄长种建中在这里,多半会多问几句,但种师中可不会。在过去的十年中,他没能挣到多少军功。   “要不是王平章抱着私心,也不至于变成如此局面。”   有着一位做太尉的叔叔,种师中对朝堂局势比一般的朝臣都了解。   王安石同样支持出兵,可这位平章军国重事的本心,却不是要灭辽,至少大部分不是。   平章军国重事在两府不配合的情况下,只有建议之权,无法掌控朝政。而东府三人中,韩绛、韩冈、张璪各自分管一块,相处融洽,哪个也不会愿意王安石的手伸进来。   显而易见的,王安石在朝堂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准备利用这一次辽国的危机,将吕惠卿从河北拉回来。   “王平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吕宣徽怎么想。”   以吕惠卿的脾气,他是愿意靠闹事被招进京师,还是愿意靠军功让朝廷无话可说?   种谔确信吕惠卿绝不会跟王安石一个想法,过些天,河北边境上的局势肯定会有一个变化。   种师中点着头,“要是朝廷肯出兵,肯定要以五叔为帅。”   种谔摇摇头:“也要郭二不去争才行。”   “郭枢密不是反对出兵吗?”   种谔哼了一声,不满溢于言表,“他什么时候将话给说死了?”   种师中愣了一下,“是哦!”   “那个老狐狸,比郭遵难缠多了。”种谔撇着嘴。   他与郭逵的兄长郭遵也打过交道,郭遵当年是名震军中的猛将,一对铁锏,一支铁枪,在三川口之战中,几进几出,横扫西贼,直到最后被绊马索弄下马,方才战死于阵上。比起勇冠三军的郭遵来,郭逵就更偏向谋略和用兵,武艺不算太出众,可断事用人,军中无人可及。   郭逵在朝堂上一向很低调,表面上他跟着其他宰辅一起反对出兵,但他的反对,只是放在枝节上。只要风色有一点变化,他肯定很乐意站到支持出战的一边。   也许有的将领如楚将昭阳,在功成名就之后,便不敢再画蛇添足,做到了武将所能走到的最高位之后,便不愿再冒险。但郭逵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种谔在郭逵手下受过不少气,视其为毕生要超越的目标,故而对郭逵,也是十分了解。   郭逵还没老。攻辽,灭辽,名垂千古的良机,这种诱惑,种谔经不住,他相信,郭逵也一样经受不住。   “要是哥哥能早点回来,就能知道辽国的虚实了……”种师中话到一半,忽然神情一凛,紧张地问道,“那逆贼不会将使团给扣下吧?”   种谔哂道:“耶律乙辛留着十九他们做什么?平白还要多出一份口粮。”   如果出使辽国的使团能够带回辽国的内情,是否出兵,将会一言而定。三位使臣中,王存是位文人,向英是个外戚,真正知兵的,只有自家的侄儿。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将是无可驳斥的铁证。   只不过……   种谔不自觉拿起茶杯,却发现方才已经给他喝光了,将茶杯放在桌上,这位闻名天下的宿将紧皱着眉。   若是辽国内乱,种建中可就难回来了,如果他能够太太平平的回来,就证明辽国风平浪静,同时耶律乙辛有足够的信心控制辽国。   这么看来,还是不回来的好?   ……   “七人!?”   “等到耶律乙辛篡位之后还会更多。”韩绛悠悠说着。   韩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京了,可王韩之争还是很了解的。   将党争化为国是之争。远的有牛党李党,近的有新旧两党。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如今的情况,实在有太多先例。   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韩维问道,“王介甫是不是打算退了?”   他跟王安石是老朋友,王安石这一次的行事风格,与他记忆中的王介甫有着很大的差别。如果说仅仅是为了朝堂上多一个助手,也没必要这么做。   “或许吧。可能是心里累了。招了韩冈做女婿,恐怕比与吴冲卿做亲家还让王介甫后悔。”韩绛笑了起来,“招吕惠卿回来跟韩冈打擂台。”   韩维微微摇头:“吕惠卿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能使得动河北的禁军?!”韩绛冷笑着。   作为首相,可不会干看着边臣逾越朝廷给予的权力。   “若是边境上辽军挑衅,难道官军能含辱忍垢不成?要是官军进行反击,朝廷能说什么?韩冈当年可这么做过!”   韩冈当年在河东做过的事,吕惠卿当然也能做。   边境上一来二去,冲突也会变成战争了。一旦引动了朝廷清议,当士林议论皆以雪耻为上,朝廷怎么去责难一名一心恢复故土的重臣。   “韩冈既然这么做过,他就知道该怎么应付。吕惠卿也没韩冈在河东的威望。”   又不是药王弟子,没有朝廷诏令,吕惠卿能使动几个边州的将校?韩绛可不信吕惠卿有这能耐。   “韩冈要能应付早就动手了。他太顾惜名声。”韩维说着,摇了摇头。   若是吕夷简这种心灵强大到对士林言论嗤之以鼻的宰相,还可以不顾士林言论。可韩冈自成为宰辅之后,做事便畏首畏尾,既想做一个控制朝政的权臣,又想做一个教化众生的圣人,这样下去,两边都不可能成功。   “逐二兔者不得食。韩冈最不该的就是太贪心!”   韩维自问换做他在韩冈的位置上,又有太后全心全意的信任,早就寻事针对新党了,当年王安石怎么做的,照着学就是了。以新党在朝堂中的人数,破绽满身都是。可惜韩冈不愿弄脏手,将早该解决的事情拖到了现在。   韩绛嘴皮子动了动,可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与韩维并非同母兄弟,虽是血脉至亲,却也有必须小心翼翼的时候。   而且他的看法也有几分与韩维相同,原本韩绛以为韩冈是个有决断的人,做事十分明智,绝不会婆婆妈妈,没想到在政争上,总是手软。而在这一次的事上,他表现得更为首鼠两端。   太过注重名声,就是诸事不顺。否则以韩冈当年在横山的表现,何至于跟新党纠缠这么久?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二)   种建中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寂静无声。   穿好衣服,掀开帐帘,顿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空气比帐中清新许多,但一口气吸进去,从鼻中到胸中一阵干疼,差点连肺也给冻住。   天色依然是黑沉沉的,连着几日的阴天,遮蔽天日的浓云这一夜也没有散去,仰起头也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而远远近近的火光,却仿佛星海落在了地面上,铺满了整片草原。   一丛火光背后,基本上就是一个住着辽国士兵的帐篷,乍一看上去,就仿佛天上的繁星一般多。   “该不会尚父把举国大军都调过来迎接我等了吧。”   刚到冬捺钵的时候,向英在夜里看到连天接地的星火,还开玩笑地说着——大概是为了向人证明自己的胆量。但近几日,那位与种建中同为副使的国戚,连个笑容都没有了,镇日躲在帐篷里面。   清水都是凿冰融化,厨子送了水来,匆匆洗漱过后,种建中跨上了马,开始在营地栅栏的内侧进行每日两次的惯例巡视。   “又少了一点了。”   种建中眺望着点点火光,突然说道。   “十九官人?”跟在身后的亲兵没听清楚。   “没什么。”种建中说道。   骑在马上,与几个熟面孔打了照面,种建中回来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士兵们吃饭的地方就是各自帐前的篝火边,打了饭菜回来吃,要是风大,就回帐中去。   今天没什么风,都在外面吃。一日三餐,王存和向英都在自己的帐篷里解决,只有种建中会跟士兵们一起吃饭。种建中走过去时,位置和饭菜都给准备好了。让人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喝到嘴里时,就已经没那么烫了。   看种建中喝着涮锅的开水,一名小校过来殷勤地问着,“副使,不喝酒?有热的。”   “算了。”种建中摇头,“你们分吧。”   昨天自己喝酒的时候,几十只眼睛都盯着,差点连口水都流出来,这让他怎么可能还喝得下去。而且那样的酒,种建中也不是太想喝。   耶律乙辛登基时,来自大宋的使团没有被召去观礼。   等到耶律乙辛正式坐殿,他们依然没有被召去觐见新君。   馆伴使受耶律乙辛之命,照常例来赐使团酒食,王存代表整个使团,辞而不受。   当时所有人的手心里走攥着一把汗,只盼着辽人还能顾念着过去的交情,还有南面的母国能让辽人投鼠忌器,但之后的结果,也不过要三位正副使节和几位医师,与其他使团成员享受同样的伙食标准。   主食是硬得能当盾牌的面饼,必须要泡在肉汤里面半天才能够入口。整个使团每天有两只羊,还有定量的盐和葱,没什么蔬菜,不过有豆豉。另外还有酒水供应整个使团。   对于主要是禁军士兵的使团底层成员来说,顿顿有酒有肉,已经算是优遇了。京城酒店中的酒菜虽好,也不是这些士兵能够经常吃的。   可在一众官员而言,没加香料的羊肉,味道不正的劣酒,根本难以入口。   作为使节,种建中自进入辽境之后,每天不是接受当地官员的宴请,就是在馆舍中享受精心准备的美食。现在的饭菜,这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待遇。   但如果这就是拒绝承认耶律乙辛皇帝身份所得到的惩罚,那位“伪帝”当真可算得上是宽宏大量了。   只是种建中还是觉得辽人这么做,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大方就该大方到底才对。   不过这件事,也提醒了使团中的所有人,在耶律乙辛登基之后,有许多他们一开始所没有注意到的问题,是难以避免同时根本无法解决的。   不提觐见辽国皇帝,呈交国书等事,不去见一见耶律乙辛,他们怎么启程回国?   ……   成了皇帝之后,耶律乙辛只是换了个住处,外面的守卫都没变。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就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除了一点放松感和安心感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惊喜。   做尚父时处理的事务,做了皇帝后,一样要去处理。并没有因为地位的改变而变了什么。   越来越庞大的国家,越来越多的人口,让皇帝要处理的事务也多了起来。耶律乙辛已经代理天子职权好些年了,许多事在他来说,也不用太多时间去审阅,可每天要放在公务上的时间,也绝不会少到哪里。   处理完早间送来的奏章,耶律乙辛拿下了架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问问时间,不知不觉间,竟已快到中午了,而张孝杰这时又带着一堆事过来奏禀。   耶律乙辛漠然地听着张孝杰的报告,然后一一作出指示,等到稍稍告一段落,才抬眼问道:“南朝的使节现在怎么样了?”   “昨日并无异动,今日情况尚无禀报。”   “快到该猎虎的时候了,可惜今年不能请宋使随行了。”   耶律乙辛看起来颇感遗憾。正常这个时候,一般会去邀请宋使参加猎虎等游猎活动,炫耀武力,同时也表示两国的通好之情。可惜宋人不肯服软,一切面会的仪式都耽搁了下来。   张孝杰连忙道:“是臣准备不周之故,稍待便去请。”   “用不着,不必强求。”耶律乙辛摇头,又问道:“去那边看病的还多不多?”   “之前已经完全没有了,听到陛下允许朝臣去求医问诊,这两天才有了点人,不过还是以种痘的居多。”   “其实种痘也不是什么难事,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宋人的医官给种痘,难道医生就不能种?”   “陛下所言最是。种痘此事极易,国中也有圣手名医,他们来种痘也是一样的。”张孝杰附和一句,然后低声又道:“不过还请陛下放心,不论是谁去求医,都有人随行。”   耶律乙辛摇头:“把人都撤回来,没那个必要。要叛向南朝,也不会找被看管的使者。”   撤除陪送人员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使团外面还有军队围着,有眼睛盯着,什么花样都玩不出来。但这件事,除了耶律乙辛自己说,没人敢这么做。   “是臣考虑不周,臣回去就办!”张孝杰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   “顺便把使团日常供应也恢复旧时,一切如故。”耶律乙辛瞥了张孝杰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深意,“没必要那么做。”   “陛下,宋使不识好歹,竟然拒绝陛下的善意,臣下岂有不怒之理?而且拒绝日常供给也是宋人自己的选择……”   “这些小事也不是该你这个宰相管的!”耶律乙辛对张孝杰道:“反正他们也回不去,交由他人处理好了。”   张孝杰立刻问:“陛下可是要将宋人都扣留下来。”   “扣留做什么,不扣留他们也回不去。”耶律乙辛笑着呵呵了两声:“要脸,就别想回去!”   说了两句,耶律乙辛就放弃了那些死板的宋人。宋国使团的命运,只在耶律乙辛散步时成为话题。区区使团,不值得他多浪费心力。   耶律乙辛道:“还是说说你的想法吧,该怎么让南朝早点攻过来?”   没有被火烧过,就不会畏惧火焰;没有赵光义因箭创烂掉坐臀,就没有五十万银绢的岁币。   做了大辽的皇帝之后,耶律乙辛已不再需要战争。但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他还是希望能来得更早一点。   然后一场战争打出几十年的和平来,有生之年,让宋人不敢北顾。   ……   “又少了两个千人队。”   早上起来的时候,向英就听到了种建中的轻声细语。   在王存的耳边,种建中向他简单说明了这几天辽军军力的变化。   到底是为了平叛,还是正常的移防。这让人无法判断。不过这么下去,跟随在耶律乙辛左右的辽军也不会剩下多少了。   “但辽主身边的宫卫和皮室军,不可能少于三万人。其他军额的士兵,也有不少是精锐。”   几天的巡视,让种建中对辽军大营的变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向着王存解释道。   “只是说说而已。”王存打了个哈哈,笑道:“不过若是当真有这样的结果,到时候,可就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是啊。”种建中微笑地附和着,“若辽军都散尽了,我们也就可以回去了。”   “不过那时候,就要抱怨捺钵没有设在边境上了。从永州走到边境上,可是要很长的一段路程。”   “还是等着辽人的护送吧。”王存摇头,开玩笑说两三句就够了,怎么将使团带回去,才是重点。   “可朝廷绝不会同意耶律乙辛的反逆!”   一旦朝廷答应下来,那是动摇国本的危险之举。连如此恶劣的篡位都能容忍,日后还怎么让臣子效忠天子?君臣父子,三纲五常。这便是大宋维持稳定的基石。   “朝廷肯定有办法,内翰不用担心。”   包括身家性命在内的一切,都是要看朝廷接下来的行动了。   这个时候,朝廷应该得到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了。   不知两府诸公对此是怎么看待的?种建中很好奇。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三)   从雄州来到大名府,用了刘绍能两天的时间。   只比急脚递稍慢一点的速度,让刘绍能的双脚在下马的时候都直打颤,也让这位高阳关路兵马都监灰头土脸地走进大名府衙门的门厅时,惹来了一片嫌恶的目光。   厅中尽是文官,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刘绍能安静地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距离最近一人也隔了三四个位置。他被人打量了几眼,然后再无人关注,一群文官已经自顾自地交谈起来。   刘绍能静静地听着,议论的话题最多的无外乎北面的那点事情,还有一些各个衙门各自的事务,偶尔有人说个官场中的笑话,然后便惹来一阵压抑的笑声。   在门厅中等了大约一刻钟,刘绍能便见到一名身着皂衣的胥吏出现在门前。   厅中的小声对话中断了,十几名文官立刻向鹅一样地伸长了脖子,引颈期盼,而那位胥吏却叫着另外一人:“高阳关路兵马刘都监可在。”   刘绍能连忙站起身:“绍能在此。”   “宣徽相公有请,都监请随小人来。”   吏员两句话说完,很是干脆爽利地转身就走,刘绍能连忙跨步跟上。股间一阵剧痛传来,让他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从雄州任上一路换马南下,两天走了五百里,已经一年多没如此长时间地骑在马上,让刘绍能现在吃足了苦头。但他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恍若无事地跟了上去。   举步出门,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刘绍能估计自己大概要被人用目光给刺穿了。   厅中都是等待宣徽相公接见的官员,凭什么他只等了一刻钟就被提前唤了进去?免不了要让人猜测。   刘绍能也听到有人为自己的身份所惊讶,相互间打听着。   高阳关路是河北四路之一,不过自前岁辽军入寇之后,高阳关、定州、真定府、大名府四个经略安抚使路,便合为一路。吕惠卿为河北路安抚使,二十余万河北禁军、厢军,皆奉其号令。但除了各路的经略安抚使和马步军都总管、副都总管被撤除之外,下面的钤辖、都监则依然维持着原样不变。   “真的要打了……”   刘绍能对自己受到的待遇安之若素,微微一笑,以现如今的局面,是本该如此。   被胥吏领着穿门过户,一直来到一座堂屋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刘绍能谦卑地低下了头来,尽管已经是一路都监,掌管三千兵马,但他能走进这里的机会依然不多。   胥吏进去禀报,随即里面便传话让刘绍能进去。   顿了顿脚,去了鞋底还残留泥土,又掸了掸身上腿上的浮灰,他这才上了台阶,走进门中。   堂中有七八人,中心处,是两位金紫重臣。一个五十上下,身材挺拔,纠纠不群。另一个,则有七十多岁,满脸皱纹,双眼浑浊,显得老态龙钟。   判大名府、河北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同时还是南院宣徽使的吕惠卿吕相公,以及他的副手冯行己。   刘绍能上前向两人行礼,“刘绍能拜见相公、太尉。”   “及之远来辛苦了。”吕惠卿过来将他给扶起。   冯行己则打量了刘绍能两眼,笑道:“刘二,你这是忙得连衣服都没换啊!”   “相公和太尉有召,绍能不敢耽搁。”   吕惠卿状似满意地点头,而冯行己在后面则挑了挑雪白的眉毛。   他对吕惠卿拱了拱手,道:“相公有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吕惠卿一板一眼地回礼:“今日劳动防御了。”   “不敢,不敢。”冯行己说了两句,转身便要出门。   卫州防御使、河北路马步军副都总管冯行己在军中是个颇有名声的老人,旧年曾得韩琦举荐,在河北任职多年,只是没什么大的军功。之前辽军入寇河北,表现不过不失。不过一来他名气大,二来地位也高,最关键的他是真宗时故相冯拯的儿子,不为文臣视为异己,所以能安然做上吕惠卿的副手。   只是这两句对答,让刘绍能感觉,冯行己跟吕惠卿并不是一条心,至少在目前的事上,这位副都总管不愿意趟浑水。   “相公,太尉!”一名胥吏恰好出现在门前,挡了冯行己的路,递上一封公函,“雄州遣急脚递入京过境,并有密函转呈相公。”   “雄州……”   听到这个地名,冯行己也不出去了,和吕惠卿一起转向刘绍能。   刘绍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急脚递肯定要比他走得快,通常一天一夜便能走完雄州到大名府的道路,接下来,再用一天半夜的时间,将消息送到京城。看着是前后脚,其实至少比自己迟了半天。   “或许是有关辽使。”刘绍能猜测着,“绍能出来前,正好有一名探子说看见辽国那边有一队人马往白沟来。当时猜的或许是辽国的使臣。”   吕惠卿闻言便笑道:“尚父殿下如此心急?”。   “都等了多少年了,能不急?”冯行己也笑着道。   “说得也是!”   吕惠卿看了冯行己一眼,随手撕开了火漆密封的信函,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一个让人眼熟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吕惠卿嘴咧开得更大了一点:“果然是辽国的国信使,还是熟人。”   “是谁?”冯行己问道。   “萧海里……”吕惠卿一声嗤笑,“又是萧禧这厮。是辽国无人了,还是觉得他做不了正事,就被打发出来了。”   “到底是为何派他出来?”冯行己没笑,追问道。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吕惠卿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自然是耶律乙辛篡位了。”   国信使带来了耶律乙辛通过禅让得登大宝的消息。宋辽乃兄弟之邦,辽国新君践位,当然得尽快通知大宋。不过吕惠卿可以肯定,太后绝对不想认耶律乙辛这门亲。   吕惠卿问冯行己:“防御,你看这当如何处置?”   “此事只能由相公决定,岂是下官能插话的?”冯行己提声反问,“不敢耽搁相公的时间,下官先告退了。”   他一推了之,跟着便告辞离开。   刘绍能微微抬起眼皮,只看见吕惠卿望着门口的眼神冰冷如冬。   转过脸来,吕惠卿的表情已经变得如春风般和煦。他笑着让刘绍能坐下来,又道:“也怨不得冯防御,他这把年纪,着实受不得累。”   刘绍能唯唯诺诺,不敢应声。两位顶头上司的明刀暗箭,轮不到他插话。   对冯行己的躲闪,吕惠卿暗暗冷哼了一声,不过也只是冷哼。   冯行己已经七十多岁,若不是吕惠卿需要这么一个不管事的副手,一早就使人上表弹劾他恋栈不去了。而依靠冯行己来指挥军队的想法,吕惠卿从来都没想过。   冯行己尽管缺点甚多,但他有个好处,就是知道分寸,懂得谨守本分,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边境的榷场上,而不是衙门中。   郭逵贪财,那是为避免狄青的下场,而冯行己的贪财,就是货真价实的贪财了。冯家的奢靡,从冯行己之父冯拯开始便有名于国中,几乎能与寇准相提并论。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光靠家乡的产业是远远不足的。   这样的副手,虽不能引为助力,至少可以不用担心在大事上拖后腿。   可吕惠卿还是希望能多一点人手可供驱用,他手上的长于吏事、财税、刑名、水利的幕僚很多,愿意将自己的前途赌在他身上的官员也有不少,但在军事上可以提供帮助的,无论是幕僚还是官员,都是寥寥可数。   可惜杨家没人了,来到河北后,吕惠卿不止一次的遗憾着。杨文广在临死前,尚上表献阵图并取幽燕之策。可杨文广死了这么些年,几个儿子却没一个人能出头,皆是庸碌之辈,不堪一用。否则以杨家在河北军民心目中的地位,吕惠卿不介意提拔一两个杨家子弟起来。   如今吕惠卿手里面,只有几个从西北调来的将领可以用上一用。就像眼前的刘绍能,就是吕惠卿从陕西调来的旧部。刘绍能虽然过去是蕃官,但几代为将,又愿意脱离族人,已经可以视同汉官,故而能在河北任职。   “连个确凿的消息还没传回来,辽使就在叩关了。”待下人送上了茶,吕惠卿笑着对刘绍能道,“细作腿脚慢了点,不过也可见辽国那伪帝的心急。”   “相公说得是,细作的腿脚的确慢。绍能在陕西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将来袭的西贼击退了,派出去的探马才绕回来。”   “伪帝想要朝廷的认可,不过朝廷不可能答应他。如此一来,伪帝恼羞成怒,必然要发动大军。”   刘绍能挺起胸膛:“相公放心,绍能只怕他们不来!打过白沟也只要相公的一声吩咐。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粮秣一定要足。当年跟西贼打仗,总是因为粮草跟不上来,大军出去几天就要回来。”   “这你不必担心。如今朝廷绝不会让人饿着肚子打仗,大名府这里囤积的粮草也足够三军吃上一年。”   “这件事,及之你不用担心。”吕惠卿信誓旦旦。   他最近刚收到吕嘉问的私信,信上除了说朝廷内部政争,也说了钱粮绝对不是问题。吕嘉问在三司看过全国的账簿,有把握为河北河东提供足够的粮秣和资材。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四)   元祐元年腊月底的一天午后,大名府府衙兼河北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行辕中的大小官吏们,亲眼目睹了一府之尊、一路之帅、宣徽南院使吕惠卿吕相公,亲自将一位武官送出厅外。   那位武官,既不是吕惠卿的副手,也不是朝廷派来的军帅,不过是高阳关路的兵马都监。   一路兵马都监的地位不低,且又是一名统管数千兵马的正将,已经是能够上殿参加朝会的等级了。可放在曾入两府任官、现任的宣徽南院使的面前,那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此厚遇一武夫,而且还是蕃官,吕惠卿的做法未免显得太掉价。   此事不仅在府衙中传播,也在区区半日之内,传遍了整个大名府城中的各个衙门。   “何以至此……”河北转运使李常摇头。   河北转运使李常,是位性子老派的文臣,看不惯吕惠卿这种对武将太过放低姿态的行为。   “士宣,你怎么看?”他问着身边的下属。   “今日之事,运使何所问也?宣徽相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字士宣的河北转运判官唐义问,乃是前参政唐介之子。变法之初,唐介曾与王安石在中书门下内为同僚,当时政事堂中五位宰执,有“生老病死苦”的戏称。其中的“生”自是生气勃勃的王安石,而“死”,便是被气得发疽痈而亡的唐介。   因为唐介之事,唐义问对王安石、吕惠卿有着很重的心结,又是在李常的面前,倒是什么都敢说。   “士宣……”   李常苦笑起来。他不意外唐义问的愤然之言,但他这话说得太大声,外面都是耳朵,传出去就又是一场府漕之争了。   唐义问愤愤然:“今日是刘绍能,明日还有张绍能、李绍能。宣徽相公调进河北来的旧部,可不止一个。等到他们都来一遍大名府,河北禁军就要过界河了!”   李常暗暗一叹。唐义问说的其实没有错。   这一年来,吕惠卿从关西调来的将官有好几个,甚至包括那位刘都监在内,还有两位已转入了汉官序列的蕃官。   本来世人都以为吕惠卿这是为了提拔旧部,给他们一个机会,免得在裁汰整编西军的过程中成为牺牲品。   就像韩冈,保了多少旧部继续留在关西军中带兵不说,又往河东、安西等处安排人,最近西南方向要动刀兵,他还从西军中点了一批有功将校去帮忙,好让他们挣些军功以保全自身。   可如今耶律乙辛篡位,宋辽两国局势再度紧张起来,就能看到吕惠卿心思的深远。可以说是到了河北之后,就开始为未来的战争做准备了。   有了这些将校任官边境之上,边衅随时都能挑起——只需吕惠卿的一句话。以吕惠卿对耶律乙辛篡逆一事的表态,战争或许已经不可避免。   就是粮草军资也不算什么问题,至少河北钱粮,皆在吕惠卿耳目所及的范围内,有多少他都一清二楚,河北漕司想要推托都很困难。   河北路转运判官不只唐义问一人,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是另外一位转运判官。   吕温卿是在半年前被调来任上,尽管兄弟二人,一任亲民,一在监司,其实应该避忌。但吕惠卿地位太高,而转运判官则不值一提,也没哪个御史多说废话。可现在看来,似乎又是吕惠卿布局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他听到传言之后,便告了假,急匆匆地回去要问个究竟。   ……   “兄长待刘绍能礼遇过重,区区一都监,可能受得起?!”   对于吕惠卿的做法,吕温卿有几分不解,又有几分愤懑,对一个武将如此礼待,传到京城,成为笑柄还是小事,被人借题发挥,说吕惠卿有异志,可就麻烦大了。   但吕温卿的愤愤之言宛如丢进枯井的石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书房的院子前,吕惠卿正拿着把剪刀,弯着腰专心致志地修剪着一株盆松。   叶偃枝盘的矮松生长在青灰色的浅盆中,树下青苔碧绿,树上针叶苍翠。枝干虬曲,干上鳞生,如蟠龙潜卧。如此一株盆松,古意盎然,仿佛百年之物,却又因满盆苍翠而显得生气勃勃,实是匠心独运,大家手笔。   吕惠卿手持剪刀,就绕着这盆栽打转,过了半日,才用剪刀截下了小指尖大小的一截枝丫来。尽管少了只是一点点,但盆中的虬龙却更加生动了几分,仿佛有了灵气。   半天的时间,仅仅是动了一下剪刀,吕惠卿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蒙了一层薄汗。   吕温卿给憋得不行,见吕惠卿终于停了手,忙忙又要说话,不提防一柄剪刀突然伸到眼前。   吕温卿被吓得一个倒仰,这时却听到吕惠卿慢悠悠的声音,“三哥,你看这剪刀。”   “剪刀?”   吕温卿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低头仔细去看。   正常的剪刀手柄与刀刃一样长,而吕惠卿手中的这柄剪刀,刀刃只有手柄的一半,且是圆头。   “柄长刃短,一臂是另一臂的两倍,用此剪,当可省上一半力道。”   气学如今已可算是显学,大凡士大夫,多多少少都对光学和力学上的知识懂上一点。力臂力矩之类的理论,只要上过街看过商贩称米称货,多少都能有些印象。   他看了看吕惠卿,小心猜测着:“……是事半功倍的意思?”   吕惠卿嘴角向下拉了一点,抬了抬手,道:“看刃口。”   剪刀刃口处隐见锋光,闪亮如银,与黝黑的剪刀刀身形成鲜明的对比。   吕温卿看得仔细了一点,抬头用不太肯定的语气问道:“这是夹钢?”   “是夹钢!”吕惠卿点头,又将剪刀架在盆松上。   吕温卿不明所以,却见吕惠卿手指一动,剪刀刀刃在盆松上上下一合,小指粗细的枝干应声而落。   吕温卿惊叫了一声,一盆能入画入诗的杰作,就这么一剪刀给毁掉了。   “看到没有。”吕惠卿手指轻轻抹过刃口,“连剪刀都用上夹钢来造了。再怕辽人,又是为何?”   的确,如今夹钢和折锻的技术即便是对州县中的普通铁匠来说,也并不是秘密,夹钢甚至百炼钢的刀剑,只要不是名家出品,最多也就十几贯。而锻钢同样不比过往那么金贵。斩马刀、腰刀几乎都是夹钢的,而官造剪刀,更都是夹钢的了。   “可刘绍能……”吕温卿欲言又止。   “此事愚兄自有一番计较。”   吕惠卿放下了剪刀,绕过书房,慢慢向后院走去,吕温卿连忙跟了上去。   大名府衙的后花园是文彦博任官大名府、做北京留守时翻建。那一次的翻建,并没有多修补建筑,反而拆了两栋破旧的楼阁,掘了池塘,以一道小桥将旧有的两片梅林连做了一处。   这样的改建没怎么花钱,改动也不算大,却让花园平添了一分大气。吕惠卿当初入住此处时,曾多次感叹文彦博为相多年,手底下的确有人才。   梅花此时未开,池塘则几乎连底都冻住了,只有几株松柏常青。   吕惠卿漫步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你可知河北诸将之中,对先帝最忠心的就是刘绍能。”   “为何?”   “他是蕃人。”   “是。”吕温卿点头,这当然不是秘密,“保安军,横山蕃。”   “刘绍能世代居于横山之中,其父怀忠亦闻名西鄙。元昊叛时,曾以王爵诱之。怀忠斩使毁书,之后殁于王事。尽管如此,刘绍能依然免不了为人猜忌。”   “免不了的。”吕温卿点头道。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多少部族在宋夏两边来回反复,任何一个蕃官,在宋人眼中,首先是叛逆的预备军,然后才是可能中的友军。   吕惠卿走上小桥,凭栏而望,“而且西贼惯会用间,他这个蕃官没少受罪,数次面临牢狱之灾,还是先帝说了一句公道话,‘绍能战功最多,忠勇第一,此必夏人畏忌,为间害之计耳’。因为这句话,刘绍能对先帝忠心耿耿,几次上阵都不顾生死。”   “是这样啊……”吕温卿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吕惠卿的想法。   “如今愚兄厚遇此人,也是希望他能够感念这点恩德,有所回报。”   施恩望报,自不是什么美德,何论是以阵上拼命作为回报?吴起给士兵吸疮中脓水,让那士兵的母亲痛哭流涕;吕惠卿送人送上那么远,私心也是昭彰可见。   “士为知己者死。现如今,哪个士人能做到?”吕惠卿自嘲地笑了一下,王安石于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也不会为了王安石,而去赌上自己的未来,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倒是蕃人朴实,懂得知恩图报,在这一点上,刘绍能比一干‘正人君子’可要强得多了。”   “只是……”吕温卿道,“只是刘舜卿在雄州啊!”   “刘舜卿离得远了点。河东之将,再是有名,也管不到西军头上。同时三千兵马的正将,刘绍能没必要听他的话。”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五)   现任雄州知州刘舜卿,是河东功勋卓著的名将。地位、声望皆非普通将领可比。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调离代州,辽军不可能偷袭雁门得手,更不可能拿下代州,然后一路打到太原府。而刘舜卿曾为韩冈旧属,亦曾得韩冈举荐,如今他受命镇守雄州,刘绍能想做什么,都会被他给盯着。   幸好有一件事,大宋对军中的祖制是大小相制,刘绍能若只听吕惠卿的话,不理睬刘舜卿,刘舜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设法寻其错处,然后上表弹劾。   相应的,如果刘舜卿不想理会吕惠卿,吕惠卿也不可能直接将他给撤职查办。同样是只能设法寻其错处,然后上表弹劾。   不过以吕惠卿的地位,他说出来的话分量自是要比刘舜卿重得多,而他在御史台和河北诸监司中的影响力,也不是刘舜卿能比。若真有必要,请走刘舜卿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吕温卿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吕惠卿的想法,他这个做弟弟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一二。   可刘舜卿能在雄州这个大镇出任知州,背后未必没有韩冈为其张目。当年韩冈第一次为河东帅臣,时任代州知州的刘舜卿便因为亲附韩冈,在战后立刻被调离,间接导致了前年辽军得以入寇河东。现如今刘舜卿镇守在比代州更为紧要的位置上,未尝不是韩冈给他的补偿。   “放心。”吕惠卿笑道,“刘舜卿也只是一个人。”   雄州只是河北千里国境的其中一个州而已,最多因为是高阳关路第一道防线,而地位更高一点。可雄州向东还有沧州,向西更是有真定府、定州、保州等军州。河北四路,除去大名府路外,位于缘边区域的可是有高阳关、真定府、定州三路。   知定州的是蔡延庆,定州路的路治所在。这是绝对不可能听他吕惠卿指使的主,以他的资历、地位和性格,也不可能听任何人使唤。不过功名之心,人皆有之。看着当年在堂上连座位都没有的后生小辈身后都能张起清凉伞,而自己一事无成,吕惠卿相信,蔡延庆不会没有想法。   “那南面呢?”吕温卿用着更低的声音问道,“那个灌园子……”   “不必担心。”   吕惠卿的语气很平淡,听起来不是很在意韩冈的样子。   韩冈在河北路上的声望,不会比他在陕西、河东差到哪里。但他在河北禁军中的影响力,完全没有他在西军和河东军中要高。而韩冈的表兄李信,因为那一次北进的惨败,在河北禁军军中的声望也跌倒了谷底。   尽管如此,吕惠卿也不会自大的认为在河北军中,能够跟韩冈直接比拼影响力。韩冈的影响力再低,也是相对于他本人在陕西、河东的水平,其他人如何能比得上?   军中医疗制度的确立,种痘法的推行,以及累累军功和一桩桩发明,让韩冈在军中的声望无人能及。其他文官要恩威并施才能控制的军队,他出来亮个相就足够了。   可县官不如现管,韩冈远在东京,而吕惠卿他现在就在这里。   作为安抚使,吕惠卿手上的军权其实极其有限。想要调动任何一部禁军,都要经过朝廷的同意。即便是调动数百厢军修补大名府河防,事后也必须要向朝廷报备。   所谓安抚,只是安靖地方而已,又非宣布威灵的宣抚使,连经略的名衔都给去掉了,单纯的安抚使,根本没有对外作战的权力。   可是如若敌国侵犯疆界,攻击边寨,指挥守军进行反击,朝廷绝不可能对此进行责难。   刘绍能身在雄州,直面辽境,帐下数千兵马的驻地控扼要冲,一旦边地有警,立刻就能出兵。那时候,朝廷想不打都不成了。   吕温卿却不能不担心,吕惠卿仅仅一句话,如何能让他安心,“但介甫平章如今也压不倒韩冈,太后总是偏帮着他。”   韩冈的资望,在朝野中自无法跟王安石相比,但说起对太后的影响力,王安石就要瞠乎其后。至于其他人,那就差得更远了。   “那是在边境无警的情况下,万一边境有警,他若还想要点颜面,就不可能再反对出兵。”   “啊……说得也是。”吕温卿被说服了。   不是因为吕惠卿的言辞,而是看到兄长的表情,让他相信吕惠卿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耶律乙辛篡位,辽国人心必乱。若大宋坐视不理,数年间,他就能坐稳皇位。如果官军北进讨逆,原本只能隐忍的辽国忠臣,就有了举义的机会。机会不是等来的,是打出来的。”吕惠卿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慢慢走着,边走边说,“如今士林清议,民间议论,皆曰可战。国中兵精粮足,也非旧日可比。不趁辽国人心混乱时进攻,更待何时?”   “的确如兄长所说,外面连卖云吞的小贩,都说要趁着辽国内乱去打上一场了。要是必须得出兵,谅那灌园子也只能附议,不至于像文相公当年一般,连脸皮都能不要。”吕温卿又笑着低声说,“听说他当年被介甫平章硬是派去在横山,明说不要任何功劳,可他还是尽心尽力。像他这般重名,想必不会故意再从中阻挠兵械粮秣的转运。”   吕惠卿轻轻摇头,向前走去,他可不会相信韩冈的品性。   韩冈当年在横山尽心尽力,是因为他有恃无恐。有韩绛那样的主帅,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占下一小片地来,十万兵马劳而无功。看透了这一点,韩冈又有什么不敢用心做的?放到现在,韩冈如何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王安石是平章军国重事,而韩冈只是一个参知政事。两者之间的差距,绝不仅仅在地位上。这一点,在战争期间,会分外明显地表现出来。   探手拂过池畔的枯枝,吕惠卿道:“河北动刀兵,漕司最为重要,李公择精擅会计之术,可惜不能助我。”   吕温卿明白吕惠卿的心意:“兄长放心,本地的粮秣供给,小弟会尽心尽力。”   “那就好。”吕惠卿了解自己兄弟的才干,也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河北路转运判官,已经有足够高的资格去为三军的粮秣操心,也能够适时地排除转运使的干扰。   河北转运使路曾为一路,后分为东西二路,仁宗时再次并为一路,熙宁六年又分为东西两路,等到前岁宋辽百万大军战于河北、河东时,为了方便河北路军略,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再一次合并,战后也没有再变动过。   河北帅司、漕司居于一城,自然多有龃龉。吕惠卿与李常从变法开始,就没合得来过。如今坐在一座城中任职,李常还有监察大名府治政的权力,两边当然不可能合得来。   李常在第一次廷推时,是韩冈的支持者,之后便被任命为河北转运使。这一年来,也在河北站稳了脚跟,要不是自己设法将兄弟调往漕司任职,许多盘算,现在都没机会去施行。   吕惠卿在池畔的凉亭中坐定下来,远远跟在后面的仆役,纷纷上来,摆好暖炉、香炉,架好防风的帐子,摆上各色果品、糕点和热饮子,又摆好了酒水和温酒的器具,做好这一切,又全都退了下去,留下一个可以让吕氏兄弟继续座谈的空间。   吕温卿亲自给兄长温酒,吕惠卿则按着不知配合什么曲调的拍子,轻轻拍着自己的腿。状似悠闲,一无所虑。   吕惠卿并不担心韩冈会一直压在自己头上,尤其是韩冈在皇权之争中卷得太过深入之后。   向太后能信任王安石,能信任韩冈,能信任韩绛、张璪,能信任章惇、苏颂,但太后绝不会信任当时并不在文德殿上的他吕惠卿。   吕惠卿知道这是自己如今最大的缺憾之处。可相对而言,对皇权的牵涉没那么深,也就少了许多挂碍,真到了难以预测的日后,这就是好处。   而如今只要韩冈还幻想着一石二鸟,一边做他的宗师,维持着好名声,一边还要在朝堂上压倒新党,那么就注定他难以成事。   纵使是天子都做不得快意事,必须得学会放弃。仁宗皇帝连宠爱的嫔妃都保不住,何况臣子?   能舍故能得,韩冈过去做得很好,为了推广气学,连高官厚禄和累累功绩都能舍弃,可如今却不见当年让先帝与宰辅都哑口无言的灵气了。   看到现在的韩冈,吕惠卿也只能说如今的他实在太贪心了,过去的成功冲昏了韩冈的头脑,思虑太幼稚,想得也太简单。   温酒壶中的酒渐渐热了,酒香四溢,吕温卿为吕惠卿和自家满上酒,端起酒盏,他说道:“小弟在这里先预祝兄长能够旗开得胜,收复燕云。”   “燕云。”吕惠卿端起了酒杯,头也摇了起来,“倒是可以去想想。”   他冲呆愣的吕温卿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愚兄的打算,一开始就不是燕云。” 第一十二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六)   元祐元年腊月廿九,耶律乙辛登上禅让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耶律乙辛的篡逆,大宋朝臣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被确认,还是有几分难以置信。   五代之后的大宋,能亲眼看到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与此同时,辽国的新年号也一并传到了宋人的耳中。   “天统。”章惇咂着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好大的口气。”   曾孝宽笑道:“其实北虏大多不读书,起个正统为号更能让人明白。”   “正统……”章惇笑了起来,“耶律乙辛当真这么不要脸,还真的不好对付了。子容兄?”   “啊,说得是。”苏颂很是勉强地附和了一下。   苏颂心情显得更加沉重一点。   如今大宋朝野为攻辽还是不攻辽各执一端,争执不下,其肇因便是耶律乙辛篡位一事。之前,尚无确切消息,双方的争执一直拖了下来,可到了今日,已经到了不能不决断的时候了。   现在还只是孤证,再过两日,从不同渠道得到证实,如何对待耶律乙辛的辽国便再无拖延的余地。   开战,到底能不能打赢辽人,谁都没有把握,除了吕惠卿在外叫嚣之外,知兵的宰辅,都在担心粮草资源的问题。而支持开战的王安石,话里话外,也是寄希望于通过战争来引发辽国内乱,而后趁机胜之。   要说不开战,士林清议、民间舆论皆曰可战,几位宰辅如何压得住悠悠众口?即便不理会,可吕惠卿的独断独行,如何制止?多少战事,都是先从边境开始,最典型的就是交趾之战。至少大宋这边两任邕州知州先行整军备战,是确凿无疑的。   从宰相的角度,当然不希望在军国重事上被臣僚所挟持,但是要想变动吕惠卿这一宰辅级重臣的职位,就必须要有太后的许可。   之前向太后并没有对此做出决定。曾经通过对入寇辽人的反击,确立了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向太后有很强的开战倾向。   韩冈尽管反对,却也没有主动去发挥他对太后的影响力,这让吕惠卿等支持开战的朝臣,得以安坐朝堂内外,继续鼓吹战争。   话说回来,王安石当朝元老,声望无人能比,吕惠卿在朝中也是根基深厚,整个新党在他们身后,急切之间,即便是先帝在位,想把此等重臣给打压下去,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万民,如今都视此时为攻辽良机。而韩冈逆民心而动,名声不免受损。   对那些愚民来说,韩冈依然是需要顶礼膜拜的药王弟子,但在士林中,那些儒生又会如何想韩冈?他们可不是愚民,考中进士就能当成文曲星了,在士大夫眼中,韩冈在学术上,可算得上是自创一派的宗师,可绝不是什么神仙人物,没必要敬畏如神。   一旦韩冈的名声被破坏了,气学的地位不问可知。   “玉昆啊玉昆。”苏颂心中念叨着,“现在不是写书的时候吧。”   ……   转脸就要是新年了,两府之一的枢密院要处理的事务比平日多了几倍。日常能聊天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何况枢密院中的几位枢密的交情,也没好到可以没事就聊天。   耶律乙辛正式登基的消息,虽然让决定开战与否成了近在眼前的急务,但毕竟还没到眼前。   聊了两句,几位枢密使就各自回去处理公事,曾孝宽进厅前,往苏颂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位枢密院中年岁最长的老臣,正皱着眉头,显得极为忧心。   而另一侧的章惇,却神色恬淡,完全没有困扰的样子。   章惇的反应,印证了曾孝宽一直以来的猜测,暗暗地点了点头。   ……   章惇平平静静地走回自己的公厅,即便耶律乙辛已经做了皇帝,现在也还不是作出决定的时候。   这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北上攻辽的态度始终暧昧难明,尽管他也反对出兵,可说道具体怎么应对战事时,章惇却退到了后面。万一事情有变,肯定会改弦更张。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有哪位儒臣能够不动心。   当朝廷决定伐辽,到底谁为主帅?   韩冈对于不出兵的坚持,等于是退出了帅位的争夺。少了一个呼声最高的竞争者,其他人的机会立刻就大了许多。   平灭辽国的主帅,吕惠卿想做,章惇当也想做。   但这个主帅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上去的,章惇和吕惠卿,谁能让北地军民心服口服?他们可比不上韩冈,亮亮名号就能让军中健儿奋勇争先,也比不上韩冈,一句话可让地方豪强都俯首帖耳,更比不上韩冈,将旗号一张,就可让北虏、西贼都望而生畏。   更何况这一战的准备还没开始,章惇岂是会愿意不明不白地上前线去。   一旦他上来前线,后方交给谁?韩冈吗?还是那些不靠谱的同僚?   说实话,十万级的举国之战,章惇不相信任何人。   河东、河北的资源远不足以支撑大战,就是韩冈这等巧媳妇也变不出钱来。   任何一场对外战争,都要一路、甚至几路的资源来支持。   对西夏时,陕西、河东以五倍、六倍于党项的人口,方才支撑起了连年战事。而为了封锁党项的铁鹞子,更是集中了举国之力,才在陕北崇山峻岭之间修建起了一条千里防线。   辽国的实力十倍于西夏,想要进攻这样的大国,没有中枢居中运作,聚合天下财赋,向前线输送,战事如何能支撑得下去?   吕惠卿好战,是他别有一番心思。都是带过兵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粮秣的重要性?对军需输送的底细也是门清。真要到两国鏖兵时,怕他也是避之不及。   ……   曾孝宽回到公厅中坐下,摆在案头上的茶汤正冒着热气。   案头上的公文,依然厚厚一堆,似乎从早上开始就完全没有变动过。天知道,方才他出去之前,已经批复了不知多少本了。   曾孝宽很是难解吕惠卿的想法。   在过去,吕惠卿的心思还是很容易让人看透。比如他明明对经学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偏偏要去为王安石修《三经新义》;当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推荐他进入东府后,便急切地推出了手实法——吕惠卿的想法,实在是太明显了。   相形之下,韩冈过去的行事风格才当得起渊深莫测四个字,或者说,总是与常人的思路拧着来,让人猜不到。   可这一回,吕惠卿的想法却同样的让人难以明白。   打仗的事,曾孝宽不觉得自己能胜过有经验又在边地的吕惠卿,可兵要吃粮却是不用多说的。   前方打仗,就要后方尽力供给,若后方不能供给得上,这一仗不用打也知道是输定了。   朝中中层如今充满了新党成员,若有王安石在朝中领导,说不定的确能保证前方的粮饷供给。   臣子能够架空皇帝,而几乎控制了在京百司的新党,加上王安石,或许可以保证一干反对出兵的宰辅,无法干扰前线的战局。   只是那其中有韩冈啊!   在军事上,韩冈一个人的破坏力比起其他宰辅加起来都要大。   虽说当年韩冈在罗兀城表现得很正直,可吕惠卿愿意将胜负放在韩冈的节操上?到了他这个位置,又有谁会相信其他同僚的品德?   正猜测着,曾孝宽随意翻动着公文的手,突然定住了。   这是从河东递上来的奏章,并代轨道通车后,军需转运节省下来的时间。   轨道?   河东的轨道,只修到了太原,从太原往京师来,是太行山,所以依照计划是往南修到关中去。韩冈的意见就有一条是要等联通关中和河东的轨道,以及京师通河北,京师通泗州的轨道全线通车之后,再去考虑对辽作战。   曾孝宽站了起来,走到架阁前自行翻找起来。   找了一阵,便翻到一叠抄写下来的副本。这是前段时间,他特意让人送过来的。   翻了一下,里面的纪录便印证了他的记忆。通过轨道,的确有可能解决粮秣军需的运输问题。   如果紧急修筑河北段的轨道,并不是不可能,至少有河东的先例。   河北有着足够的人力,甚至铺设的路线位置,也已经勘探了多年,调来能工巧匠,征发起民夫,直接就可以动工。   沿途虽然要征用民间田宅,可大义在前,即便是阀阅世家,也不敢阻拦片刻须臾。而且有韩冈提议的干线支线之分,恐怕相州韩家,巴不得轨道能早一点修到他家门口。   这是不是推动了吕惠卿开战想法的一个原因?   ……   王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前面的灯亮着,韩冈坐在桌前,正写着些什么。   “官人,怎么还不睡?”   “想到下一段怎么写了,就起来记下来,免得明天起来忘掉。”   王旖披了衣服起来,好奇地问道:“不是为了辽国?”   “吕惠卿能有几分是想真打仗?不过是想占点便宜罢了。”   王旖在韩冈身边坐下,“以北虏之势,岂有便宜可占?”   “在他的位置上,什么都不做就没有机会,只有先做了,才能找到回两府的机会。”韩冈停下笔,冷笑道,“左右败了也不过外任几年,还是跟现在一样,你说他赌还是不赌?”   “可爹爹呢?”王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跟吕惠卿一样的想法。   “以吕吉甫的关系,要说服岳父可就简单了。”韩冈笑着,冲妻子招了招手,“来,看看为夫的这几段写得怎么样?”   王旖依言接了刚刚写好的一段字纸,韩冈在旁轻轻敲着桌子,吕惠卿的想法,现在看了一阵,还真的不难猜。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一)   因为昨日的消息,韩冈起得早了一点。走进待漏院中时,才是五更天。   不过明日是正旦,今天需要处理的事不少,韩冈没睡多久就自动醒来了。   厅中只有韩绛,见到韩冈来,起身走到厅门外,笑道:“待漏院中少见玉昆。”   韩冈先行了礼,道:“总是起得晚,每日都只能赶在皇城门开时才到。也就没什么机会来这里坐一坐。”   “怕也是喜欢热闹一点。”韩绛笑着,与韩冈携手进厅。   “也不独韩冈一人。”   “的确,也就郭仲通还能陪老夫在这里说说话。”   待漏院是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宰臣待漏院,位于宣德门西侧,宰辅们参加早朝,抵达皇城外时,可以至待漏院中休息,免得在城门外吹风。   冬天的待漏院,炉火生得很旺,室内暖洋洋的,甚至显得有些燥热了,让穿戴整齐的韩冈很不舒服。   韩冈往日极少往待漏院来,一般都是卡在点上进皇城,懒得进进出出,更不愿早起。   宰辅们在待漏院休息的次数也不多,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跟韩冈一样,卡在晨钟敲响、皇城城门开启前后,抵达宣德楼下。   但今天韩冈到得稍早,不想在外面吹风,干脆就进来歇一歇。只不过,方才韩绛说的两府宰臣中,除了他外的另外一个待漏院的常客却还没到。   “今天怎么就子华相公一位?”   韩绛知道韩冈想问谁:“郭仲通今天告病了。”   韩冈神情一凛,“什么病?”   郭逵年纪大了,一点小病都是大事。尽管他是武官,可他若告病辞官,依然会对朝堂局势有着很大的影响。   “北病。”韩绛吐出两个字,端起茶盏慢慢地抿了一口。   韩冈愣了一下神,方才明白过来。失笑道,“病来如山倒,还真是一点不假。”   昨天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传来,今天多半就要在朝堂上争个胜负了——新年在即,在京百司连开封府在内早封了印,公务一概等来年再办,但军国大事是不能耽搁的。   郭逵嗅到了风色,不敢卷进来。   不过只要不是当真发病了就好。如今天寒地冻的,室内室外温差很大,一个不注意就会感冒。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冒若是变成肺炎,就要面对鬼门关了。   韩绛叹了一声:“郭仲通他也是难做。”   没到最后的关头,他表示一下意见,但真要两边对垒,郭逵这等武臣真还不敢乱掺和。   “但他当真这般说?”韩冈笑问。   “对外当然是外感风寒。”韩绛无奈地笑着,又道:“今天怕会有不少人告病。遇到这种时候,告病的总不会少。”   韩冈笑了一声,朝堂中人告病,真病的时候的确不算多,总是避风头的时候更多一点。   “‘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王禹偁的《待漏院记》,以青石碑嵌在待漏院的墙上,被岁月模糊了字迹,不过还有一副是吕夷简亲笔所录,挂在正厅中的墙壁上,韩冈念了一句,对韩绛叹道,“能独善其身、谨慎从事,总比胆大妄为要好。吾等宰辅,一言一行,攸关天下万民,岂能不慎?”   可能是想起了罗兀城的旧事,韩绛的神色变得沉郁起来,“的确是要谨慎才是。”他抬眼看韩冈,“玉昆,你当真觉得此时平辽不可行?”   韩冈不指望韩绛能够如何帮自己,但只要他有所倾向,那就足够了。   “这一次,家岳和吕吉甫何曾想过举兵平辽,恢复幽燕?否则就该上一道平北策,将方略说个清楚明白。”   “战端一开,北虏主力南下,其身后必有起事之人。”   “将攻辽胜利的希望寄托在辽人的忠义上,家岳和吕吉甫不会办这样的蠢事。”   韩绛脸色稍变,“哦,那在玉昆看来,介甫和吕惠卿主张对辽开战,会是什么原因?”   韩冈笑了一下,“相公当是已经猜到了,何须韩冈多嘴?”   “……至少不会败,是也不是?”韩绛肃容问道。   “有八九成把握能成,这样的买卖当然可做。”韩冈像开玩笑一般地回答着。   “但……为何玉昆你要反对?”   “兵形如水,把握再大,也保不准一点意外就给输掉。如果再等几年,宋辽两国国势差距更大,那时候,就不是八九成,而是近十成了……何况火炮军势未成,北地防备还没有开始调整,现在开战,还是显得太仓促了一点。”   从一开始,韩冈都不认为开战之后,吕惠卿敢冲着析津府进兵,他依然是意在朝堂。   虽然韩冈尚无法确认王安石是不是觉得把握十足,所以才对吕惠卿的提议顺水推舟,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却不当是政争的延续,他这么做错得是有些过头了。只是自己将黄裳放到西南,明面上的理由,也同样够牵强。   唉……   韩绛再次长声叹息。两府之中,数他对韩冈的战略眼光最为信服,韩冈说不宜作战,那的确是不宜作战。   可是连韩冈都说有八九成把握不会输,那么怎么去说服王安石放弃这个想法?   避开了让人头疼的话题,韩冈和韩绛继续喝茶聊天,到了宣德门开,也没见第三位宰辅来到这间专属宰臣的待漏院中暂歇,已经报病的郭逵当然也没来。   除了郭逵之外,两制以上重臣之中,有一个感冒发烧的,还有一个腹泻不止,又有报称头疼难忍,总之要等几天才能来上工。   怕卷入党争到了这一步,多半是因为对新旧党争犹有余悸。   不过文臣宰辅们倒是都到齐了,没有哪位宰执愿意留下一个怕事的印象,纵使选择中立,也不会投弃权票。   入宫前,韩冈与王安石见了礼,又与匆匆而来的章惇打了个招呼,还见到了与他同来的侄子——嘉佑二年丁酉科的状元郎章衡。   章衡比章惇年长十岁,仕途却不比章惇顺遂,今日却是为了陛辞。章惇向来不喜私亲,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上,也不曾见对家里的亲戚有何照顾。   章衡资历和身份完全可以更进一步,但是若朝中无人援引,也还是回不来。相对于章衡,章惇的另一位族亲,精擅兵事和治政的章楶才更有晋身高位的希望。   章惇大概态度不会变,可万一王安石全力支持开战之议,那么他恐怕就会设法去寻找顶替吕惠卿出任主帅的办法。   章楶现任代州知州,又有军功在身,有他在河东支持,章惇想争夺一下伐辽的主帅之位,几率不比吕惠卿要小。   而王安石,韩冈就不想多考虑了,自家岳父已经做出了决定,想要说服他,大概只比登天简单点,尤其自己的理由还不那么充分。   入了皇城,一班朝臣就在垂拱殿中等待着太后鸾驾的到来。韩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净鞭响起,思虑依然没有脱离即将到来的争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韩冈从思绪中惊醒,发觉时间过去得太久了一点。   为什么太后到现在还没到?   一种既视感让韩冈陡然心悸。   正当韩冈准备出来探究真相的时候,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从后殿进入大殿中。   是杨戬。   殿中的每一位朝臣都认识这位跟在太后身边的阉宦,但依照上朝的规矩从来也不该由他先出来,而且后面更不见太后。   平章军国的王安石神色大变,“太后!杨戬,太后怎么了?!”   杨戬左右看看,想凑近了低声告知王安石。   却听到韩绛的一声断喝,“还不快说!”   杨戬吓得脚一软,差点没滚倒,肚子里的话也给惊出来了,“太后有恙,方才在来垂拱殿的路上晕倒了!”   垂拱殿中,顿时一阵嗡嗡的窃窃低语响起。   韩冈、章惇同时出列。   “今日谁人殿上当值?”韩冈点起殿中的班直头领,“去通知王厚、李信,严守宫门,若无两府签押关文,不得放一人出入!”   “种谔!”章惇大喊着统辖天武军的太尉之名,“还不速出殿去,守卫宫禁?!”   拧脾气的种太尉都没空对章惇的呵斥皱眉,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冲出了殿。   殿中气氛仿佛有铅汞压着。   这怎么回事?   太后当真是生病了,还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要是当真生病,太后的病情又怎么样了?如果没病,又是谁做了手脚。   曾经的记忆在许多朝臣的脑海中泛起,很多人在午夜梦回时,还记得血溅朝堂的那一幕。难道今日要旧事重演?   两府宰执相互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韩绛提声道:“太后有恙,我等宰辅当去觐见太后!”   底下的朝臣,骚动声更大了几分。   若是天子有恙,宰辅直接去寝宫问安,一点问题没有。可现在是要去太后的寝殿,男女有别,可是一点都不合适。   要不然,为何太后面见朝臣,要隔上一重屏风?   但韩绛却不在乎,与王安石交流了一下,便对张璪道,“邃明,你来押班,退朝后便过来。其余宰臣,随老夫入内觐见。”   杨戬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该拦还是不该拦。等到王安石和韩绛走到身边,他下意识地探出手,“平章,相公,此事……”   话未说完,却被王安石随手一推,给推到了地上。   王安石昂然而过,韩绛也视而不见。   韩冈紧随前面的王安石、韩绛,走过杨戬的身边,低声抛下话,“还不快起来,前面领路。”   脚步却不停,越过他,跟着向后宫过去。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   太后有恙,而且是昏迷。   这是要重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在上朝的半道上晕倒?!   而且看杨戬慌慌张张赶出来通报的样子,就知道太后并没有来得及给他吩咐什么,肯定还没有醒过来。   这样的病情谁也说不清是轻是重,但至少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会不会变成难以治愈的重症,甚至到了最坏的局面,更是让人心中忐忑。   如果太后的病情就这么散布出去,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   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来,至少圣瑞宫那边肯定要动心思了——朱太妃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们为此面面相觑。   这才太平几天工夫,怎么看着就要又乱起来了?   皇后垂帘,上皇驾崩,太皇宫变,宫外就不说了,宫里面的事情都是一桩接着一桩,完全没消停过,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这就又出乱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还是宫中不稳。那时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乱上一阵,想自清自净的都免不了要卷进漩涡里去。一个不好,就会翻船,这辈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着浑水,挣上一份功劳的乱德之人,才会兴奋不已——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吕惠卿等待的机会没了。   吕嘉问暗叹起来。他不是宰辅,没权力跟着往后殿去,只能随班退出宫中。   而在外的吕惠卿为了回到两府班中来,费尽了心思,想要靠军功,太后这么一倒,什么辽国都要抛到闍婆国去了。倒是回归两府的希望,却多了那么一两分。   被丢下的张璪看着已经走光了的前排,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参知政事轮班分领,在文德殿带着不厘务的朝臣向空无一人的御座行礼。而有实务的朝臣则是参加垂拱殿的常起居,这一朝会是天子和垂帘太后必至。   在垂拱殿率众押班退朝,张璪还是第一次,但韩绛、韩冈都跑了,他不出面,礼仪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应该是资历最浅的一位留下来,可韩绛偏偏留下了他张璪。   也不知道这算是坏事还是好事,或许可以这么想,韩绛不希望韩冈留下来,让他有机会直接控制军队。   当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韩绛认为,韩冈作为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越早赶到慈寿殿,越是对病倒的太后有好处。   只要不是韩绛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就好,张璪这么想着,一边出班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开始行礼。   杨戬正冒汗,撑在地上的手连打了两次滑,差点没一头撞在黝沉的金砖上。   宰辅亲自出手,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场面。   上一回,是蔡确遭殃,这一回就落到了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纪老大,但力气可不小,尽管只是嫌杨戬挡道推了一下,但他跑过来之前,腿脚早都吓软了,别说体格高大的王平章一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还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根手指就解决了。   爬了几下,杨戬好不容易才起身。   殿中张璪已经开始率领群臣参拜,杨戬小心翼翼地向后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过后殿,从后门出殿时,已经看不见先行一步的宰辅们的身影。   杨戬的脚步立刻就快了起来,已经通知到了,现在就得回去复命,还得尽快追上前面的宰辅。   慈明宫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宫后侧。   方才眼睁睁看着太后晕倒,杨戬在旁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懵了,跟着随行的宫女、内侍一起哭喊起来。还是多亏了同行的李宪反应快,一脚把杨戬踢醒过来,要他来垂拱殿通知一众宰辅。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杨戬右边的大腿上给李宪踹得一阵阵地抽痛,但他不敢耽搁,拖着腿,一拐一拐地向前快步走着。   沿途的班直禁卫都是一脸紧张,方才他们纵使没看见太后晕倒,至少也是亲眼看见太后的鸾驾在快到垂拱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原路返回,往后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杨戬相信他们都不糊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加上宰相、参政和枢密使们一窝蜂地往后面跑,再蠢也该明白发生大事了。   当真是大事。   在犯过一次糊涂之后,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太后的宠信,如今太后偏偏又病倒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让圣瑞宫中的那一位得了志,老天爷哪里还可能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杨戬只觉得嘴里发苦,心中将阿弥陀佛翻来覆去地念了一遍又一遍。脚步尽可能地快速移动着,但前面还是不见几位宰辅的身影。   从垂拱殿后的侧门出来,往慈寿宫赶过去,杨戬身后响起了笃笃笃的木底官靴的声音,脚步急促,仿佛有债主牵着恶狗在追。   回头看看,张璪竟然已经追上来了。   明明除了韩冈一个,其他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腿脚利索?   前面还没追到,后面倒是追上来了。   既然已经看见了张璪,杨戬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脚,向路侧退了两步。   越过杨戬的时候,张璪扭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理会他,一路向前,匆匆赶到慈寿宫。   太后所居的慈寿殿外殿中,王安石与韩绛领头,几位宰辅正面对着内殿的重门垂手恭立。   张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辅皆是男子,又非医者,自不便进入太后日常安寝的内殿。   但韩冈身负大名,自是应该进去;而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一起跟着做个见证,做岳父的怎么也不会看着自家女婿犯“错”;王安石都进去了,为了不失首相之心,韩绛也得跟着一起入内;都进去三个人了,其他人也没必要留在外面,一起探问太后,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张璪过来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想到自己过来的时候,韩冈还在外殿。韩冈不入内,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闯一位寡妇的闺房。   心念如电转,张璪立刻提声问道,“平章,相公,太后可安好?”   他面对的是王安石和韩绛,却是向内发问。   “吾无事。”内殿中传来一缕细若游丝的回声。   “太后无事。”随后又是一名内侍尖细的复述。   张璪的心咯噔一沉。听太后的声音就绝不是无事,虚弱气短,与平日里竭力想表现得稳重的声音迥然有异。只是音调中还能听得出是太后的声音。   “张参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见。”   把重病的太后逼着出见群臣,张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连声“不敢”,然后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   但太后是必须要跟宰辅们见上一面的。   宰辅们不敢妄闯太后闺房,那么太后就得强撑病体出来见一下宰辅。   不出面让他们这些宰辅看个明白,谁也不敢保证门内正与他们说话的是太后,而不是声音相像的另外一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必须要去质疑、印证。至少这一次必须要见面。   “还有谁在里面?”   回到同僚身边,张璪低声发问。他问得不清不楚,不过他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只有御医,还有天子。”   韩冈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   “北面呢?”张璪冲北侧努努嘴。   不用多问,韩冈也知道张璪指的是谁。   “没过来。”   张璪安心地舒了一口气,圣瑞宫中的朱太妃没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现在就在内殿中,搂着天子跟太后说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   张璪忽然皱眉,如果她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思沉稳,也不是什么好事。   门内传来脚步声,张璪的身子立刻绷紧,微低下头,用余光死死盯着门口。   脚步声很慢、很轻,不过很快就挪到了门前。   先出来的是两名内侍,两名宫女,还有牵着天子的老宫人,再下来就是被两名宫女搀扶着的太后。   在低下眼帘的一瞬间,张璪的视线从太后身上划过,脸颊蜡黄的,看不到半点血色,完全没有化妆。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一般。   “让诸位卿家挂心了。”   生病的时候还被逼迫着起来,太后也看不到什么怒气。只是有气无力,没有人扶着,便坐不稳的样子。但宫女和内侍却不敢近前搀扶,让太后坐下后,便松了手,以便让宰臣们确认。   “臣韩绛叩见陛下。”   确认了太后并未受人挟持,韩绛立刻俯身拜见太后。   韩绛领头,宰辅们一个个都拜了下去。   与其他宰辅不同,王安石很是无礼地盯着太后,直到可以确认为止。韩冈也盯着太后的脸看了一阵,而后才低下头去,与同僚们一起行礼。   即便是宰辅,也少有能看见太后真容的时候,确认太后不是冒充,确认其并未被人挟持,最后在确认还有比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让王安石和韩冈安心下来。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三)   “诸位卿家还请放心,只是小病而已。今日所积事务,待明日痊可,吾便会处置。”   待宰臣们行过礼,太后用一个短句一个短句地慢慢说着话。   “还请陛下安心养病。”王安石沉声说道,“外事不必忧心,庶务可依常交托于臣等,军国之事,若非急务,待陛下痊愈,再行处置不迟。”   “便如此做。”   韩绛紧跟着道,“陛下一身紧系百官三军和万民,只有陛下身体安康,吾等臣子才能安心。”   “吾知道了。相公如此说,吾就放心了。”   “太后放心,吾等当同心戮力,以安朝野。”章惇也说道。   “嗯。”   听到两府领袖和文武之首表态,向太后点点头,双眼半闭着,几句对话已经让她用掉了所有的气力。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韩冈暗暗叹了一声,劝道,“还请陛下先去安歇。”   太后抬起眼皮,因病而黯淡起来的眸子盯了韩冈一眼,“好。”   “宫中宿卫之事,还请陛下示下。”见太后就要走,章惇忙说道。   太后摇摇头,“几位相公且商议着来。”   说罢,又由一众宫人扶进了内殿中。   小皇帝也跟在身后,一起离开了外殿,只是临去时的回头一瞥,让韩冈心中一凛。   赵煦脸上的神情,是完完全全的冷漠,看不到半点担忧。   恭送太后离开,王安石转回头,对两府宰执道:“太后病势如此,吾等当同心协力,共应时局。”   “自当如此。”   “平章请放心。”   韩绛、曾孝宽先后说道。   章惇与张璪也先后点头。   “玉昆,你看太后的病情如何?”王安石转过来问韩冈。   韩冈静静地看了王安石几眼,摇头道,“这得请几位医官来回答了,韩冈无由得知,不敢妄言。”   王安石皱起眉,却知道瞪韩冈也没用,扭过头,招来旁边的杨戬,“去里面请刘作相来。若他现在给太后诊治,就把其他几位医官请一位出来。”   杨戬请出来的依然是刘作相,领头给太后诊治的医官。   王安石没有理会他的行礼,冷硬地问道:“太后的病情如何?”   刘作相张口欲答,却被王安石打断,“不要说那些绕弯子的话。能不能脱罪,不在你嘴皮子上。直说你的诊断,太后到底是什么病。”   不将病情说得太明白,说一些云山雾罩的术语,以便病情有变时可以脱罪,是医者的习惯,就像后世医生所开出来的药方,总是如同天书和鬼画符。但急脾气的王安石直接就堵上了,不给刘作相半点取巧的机会。   刘作相张口结舌,愣了一下后,视线转到了韩冈的身上。   韩冈点了点头,“直说!”   “应是外感风寒。”   刘作相的回答差点让人跳起来。   “就这!?”章惇厉声问道。   “还有就是国事太累了。”刘作相连忙答道。   过来之前,宰辅们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听到、见到太后之后,他们依然心中忐忑,怕是怎样的恶疾重症,却没想到,主治太后的医官会说仅仅是风寒和疲累。   “不是什么重症?”苏颂不放心地追问着。   刘作相的声音低了三分,“暂时还没看出来。”   “若是这样就最好了。”韩绛叹了一口气,算是安心了一点。   “好了,刘作相你可以先去里面照料太后。”   刘作相拱手答诺,正要回去,又听王安石道:“进去后,再叫两名不当事的医官出来。”   “下官明白了。”   刘作相拱拱手,进了内殿。半刻钟不到,便有两名医官来到外殿中。   “你们都诊治过太后了吧?到底是什么病?”王安石追问着。   几经盘问,宰辅们总算是确认了太后所得疾病。   向太后的情况的确就是外感风寒,更有劳累过度的因素——几位御医方才排着队把过太后的脉象,给出了专业的意见,除了开出药方之外,就是要求太后好生休养。   “如此下去,还是少不了。”章惇低声叹道。   韩冈默默地点头。   尽管这不是重症,但也让宰辅们惊出一身冷汗。   女子毕竟体弱,朝务繁忙,而向太后责任心过重,不懂得偷懒,事无巨细都要一一看过,病就是这样给累出来的。   如果向太后是在仁宗时进宫,多半不会如此勤勉。   可惜她只在近距离看过英宗和丈夫熙宗两位皇帝。英宗是因为生病而不能上朝,一旦病愈,便十分勤政,而她的丈夫,更是开国以来列位天子中数一数二的勤勉。有这两个好榜样在前,向太后都不知道皇帝或代理皇帝这个工作其实可以变得很轻松。   说起辍朝的次数和频率,仁宗皇帝都是压倒性的多。如果太后能够多学一学,不要每天视朝,文武朝臣会过得很轻松,她本人也会轻松一点。   不过站在朝臣的位置上,劝太后疏怠国政的话,谁敢说出口?一出口,就是稳打稳的奸臣了。   “待会儿再来问安吧。”王安石道。   “最好还是一天一次,每次入觐都要起身,不利病体。”   太后毕竟是女子之身。依礼制,见外臣时不能大剌剌地躺在床榻上,肯定得换好衣服起身来——在韩冈看来,也就是纯折腾。臣子每次入问,就折腾一回,每天两三回下来,原本只是小病,也会给折腾出大病来。   “正如方才玉昆所说,太后的情况,的确不宜多入问,但宿卫之事交给阉人之手,也绝非一个好的选择。”   “既然连入问都不方便,那么该如何安排宫中的宿卫?”章惇反问道。   “……”   一片静默声。没人对章惇的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如果是天子染病,宰辅们早就入宫宿卫了,福宁殿正好有空房间可以入住。   可现在是太后重病,实在有些不方便——怎么安排都不方便!   臣子们不方便夜里住在宫城中。要都是韩绛、王安石这样的糟老头子倒也罢了,像韩冈这样的,留在宫中肯定免不了惹人非议。   “宿卫的事先放一放。”张璪道,“正旦大典怎么办?看看今天都几月几日了?”   “当如常举行。”   “还请太后支撑一下。”   韩绛和章惇两人回答道。   随即就有人替太后抱不平,往少里说,太后也是辛苦了许久,都累出病来了,还要逼着她去上朝?   “这个时候不养病,落下病根怎么办?”韩冈质问道。   “但现在不支撑,辽国南下怎么办?有人谋逆又该怎么讲?”   “若有人蠢到视此为谋逆良机,自有刀斧和白绫为他预备。如今太后有恙,正旦大典必须停办。”   正旦大典因为太后的病情而宣告停办,辽使也好,其他国家的使节也好,都不用上殿来,配合大宋君臣演一场万邦来朝的戏码。   辽国的正旦使是否能够上殿,过年前在朝野内外有很多人议论,大多各执一端,然后便争论起来。可太后一病,什么争议都没有了。   至于在白沟对面的萧禧,自然是请他打道回府。大宋,是不可能接受一名逆贼派出的使节。   只是正旦大朝会辍朝这件事,对绝大多数的京朝官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大部分的底层官员,在大朝会的大多数时间,全都是站在殿前广场上和大庆殿的门口通风处,一天下来,冻得跟冬天里被钓上来的黄河鲤鱼一样硬邦邦能当鼓槌。   韩冈如此坚持,也没人反对他的意见,的确是得好生的养病。这个时候举行大典,只会将太后的病情折腾得更重上几分。   韩冈其实还多想了一阵,遇上这等意外,吕惠卿还能打出什么牌?而太后的病情,会给原本就混乱的朝堂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不论由谁来发布命令,同样放在朝堂上,太后的事也肯定远比对辽开战更为重要一点。   韩冈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也知道有人在暗中窥伺。   太后年纪不算很大,平常都很健康。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对于女性来说,那个最危险的关口也不可能会有了。但这个时代,三十余岁并非是可以高枕无忧的年龄。   虽然没有进行过详细的普查,但根据韩冈任官地方的所见所闻来看,大宋臣民的平均寿命也只勉强超过四十岁,这还是排除六七岁之前的夭折幼童的结果。   而在宫中,三十多岁便薨了的嫔妃,数量也不少。如果从这一点来看,向太后的确得注意身体健康的问题了。   若是向太后有什么不测,必然是朱太妃继太后之任,接着垂帘听政。   这可就是让人无法安心的一件事。   没哪位宰辅愿意看到小皇帝的生母掌控大权。这不仅意味着过去为向太后立下的功劳全都化为了泡影,也让有机会废掉小皇帝的人看到了希望。   私心里想要废掉小皇帝的朝臣现在还不少。   一个弑父的皇帝,要不是宰辅们硬撑着,正常的儒生哪个愿意向这样的皇帝叩拜?   向太后垂帘听政一年多,章惇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而朱太妃为太后,则很可能让小皇帝有了亲政的机会。   找个名目,将这位皇帝给换掉,另选一位宗室登上皇位。这也是一个选择。   若不是韩冈一意坚持,朝中不会有几个附和他。   春秋中那位因为意外而弑父的世子,纵然不被春秋大义责难,可他依然没有做上许国国君。必须要为他自己做下的错事负责。而在一些朝臣看来,天子退位就是最好的负责方式。   可若是凭己意废立天子,这与耶律乙辛何异。而且还不提力不从心的因素。   韩冈知道,这一回会主动提出让小皇帝退位的臣子一个也不会有,纵然赵煦是实打实的弑父,但怎么做,朝堂上依然还有顾虑,也还有很多人念着熙宗皇帝的旧情。   不过若是他的保护人有所变动,一切都得换个说法。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四)   正旦朝会的取消已经确定了。   太后的健康远比年年都有的朝会要重要得多。   而且也没人愿意参加那么麻烦的典礼。   已经摆在大庆殿前的金辂、玉辂之类的礼器,接下来都得搬回去,棚子也得拆了。   至于人心是否会因此而乱,那就得看宰辅们掌控朝堂的水平了。   韩冈倒是不相信,这一回还能有多少出头椽子来供自己敲打。   太后在内刚刚安歇下来,王中正也赶了过来。   他得到消息迟了一些,太后晕倒的时候,他还在文德殿那边,这时候能赶过来也不算慢了。   “太后可还安好?”   王中正进殿,慌慌张张地就问道。   “留后!”   韩冈的招呼刻意压低声,让王中正也不由得收敛了音量,然后向殿中的几位宰辅行礼问好。   待草草地尽过礼数,王中正又问了起来,“太后没事吧?”   他方才心神不宁,可现在看到王安石、韩冈等人都还算是心平气和,知道当无大碍。不过不问问清楚,他也不敢就这么放心下来。   “太后无事,只是处理国事太过劳累,加上又染了一点风寒,休息两日便能安好。”   “阿弥陀佛。”王中正肩膀顿时就松了下来,连声念佛,又道:“这就好,这就好。”   王中正信佛,没少给京城几大寺庙送香油钱,阿弥陀佛就是口头禅。不过念了两声之后,看见韩冈和王安石都皱眉,便停了下来。   “那正旦的大朝会怎么办?”他又问道。   方才韩冈说休息两天就好。但休息两天,可就过了正旦了。   “停了。太后的健康更重要。”   “说得是,说得是。”   王中正连着点头。向通向内殿的门中张望一下,想着打发了这边烦人的文官,进去探问太后。   “王中正。”   王安石忽然开口。   王中正身子一震,弓了弓腰:“在!……请平章吩咐。”   “禁中守卫,尔领其半。太后安危,系于尔身。这一回,可不要再出上一次的岔子!”   王安石的几句话说得很重,王中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低头咬着牙道:“平章放心,中正拼了命不要,也会保了太后无恙。”   王中正说着口顺,而实际上这也不一定只是口号。   韩冈和苏颂交换个眼色,一齐摇了摇头,如果宫里面当真有变乱,保不准当真就要拼拼命。   宫变之后,太后彻底掌握了朝堂。若是她健健康康,宫中人心绝不会乱,也绝不敢乱。怕就怕太后一场病后,躁动的人心就像是惊蛰后的虫子,层出不穷,杀不尽杀,那时候,王中正怕是少不了要拼命的时候。   幸好太后只是晕倒,等到宰辅们过来的时候,又恢复了神智,否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怎么都说不清楚。   韩绛叹了一口气,“还是防患于未然最好。”   王中正唯唯诺诺,应承下来,又道,“方才听到了消息,在进来之前,中正就已经安排了一下。”   “怎么安排的?”   王中正抿了抿嘴,润了润嘴唇,才又低声道:“李宪已经领兵去了太皇太后处。”   王中正能想到让李宪去守着太皇太后,这也算是反应快了。   王安石和韩绛一起点了点头。   可章惇却啧了一下嘴,当初宫变时李宪不在宫中,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就怕李宪一时糊涂。李宪曾在他麾下奔走,与王中正的心结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不过皇城司在经过了宫变一役后,势力大衰,主要力量都掌握在王中正和王厚手中,而城门还在神机军控制下,真有逆党,想闹也闹不起事来。   “童贯,李宪呢?!”   殿外又突然响起种谔的声音,隔得远了,宰辅中,只有耳朵比较灵光的韩冈听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时没找到李宪,种谔的声音透着气急败坏。   不知童贯怎么回答的,种谔那边咕哝了一句,两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让韩冈听不分明。   “去看看是不是种太尉在外面。先让他进来吧。”   韩冈吩咐了一名小黄门去外面看看。   小黄门应声出去了,随即种谔和童贯都进来了。   一众宰辅在殿,种谔却视而不见,盯着王中正,“留后,童贯方才说李宪侍奉你之命去保护太皇太后,是否有此事?”   王中正一愣,脸色也变了,“正是,可有何事?”   “种谔,到底怎么了?!”   “可是有什么不对?”   王安石和章惇也在同时色变,急着追问。   “方才下官听人禀报,说是李宪领了两百多兵去了保慈宫,担心有变,便立刻赶来慈寿殿。”   宫中军力调动,即使只有十几人,都是一件大事。何况李宪一下子带走了两百多人,王中正又还没跟种谔通气,由不得种谔不担心。   王中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太尉不必担心,李宪是奉中正之名去往,皇城司中刚刚经过了整治,当无人敢于作乱。”   种谔点了点头,又道:“不过王厚已经带人追过去了。”   章惇当即问道:“王厚去了保慈宫,宣德门那边呢?”   “有李信在。左掖门、右掖门都给神机军封了。”种谔回道,“还有……”   韩绛道:“也不要那么紧张了。太后只是外感风寒,需要将养几日。皇城城门照常开放。只是在太后痊愈前,需要加紧守卫。年节后,宫中当值人员,各加半月俸禄。”   “相公放心!”种谔大声保证。   “相公们都请低声点!”一个老妇的声音在内殿门口响起,“太后正安歇!”   回头看时,天子身边照料起居的老宫人国婆婆不知何时走出来了,冲着文武两班的首脑不满地说道。   被一个老婆子呵斥,宰辅们都没有脾气可发。   王安石遥摇头,“我等先出去。”   王安石领头,宰辅们一个个灰溜溜地从慈寿宫中出来了。   王安石和韩绛回头吩咐王中正和种谔,韩冈叫来了童贯,“好生伺候太后,有什么事,立刻来报!”   童贯用力地点头。   韩冈虽然当着同僚的面这么说,可以童贯的聪明,当然知道私下里再通个消息。   童贯日前方从耽罗岛回来,不过现在叫丹罗州了。   耽罗国在高丽覆亡之后,就哭着闹着要做宋臣。等到日本国灭,朝廷便允许他献图内附。太后亲赐名为丹罗州,为登州辖下的羁縻州。   其实本来韩冈想过给耽罗岛使用后世的名字,可如今的济州是在京东东路,早给抢注了。高丽人的拿来主义是有传统的,此时高丽要郡,扬州、海州、广州之类的地名直接抄袭中国,后世抄个济州的名字也没什么,但大宋这边,总不能给自家的地盘起个会打架的名字。   想借用了海外三仙山的传说。蓬莱、方丈、瀛洲,其中方丈不适合为名,蓬莱则是蓬州、莱州都已有主了,就是瀛洲,河北那边也有一个。   最后还是干脆了当的一个丹罗州,只是稍稍改了文字。   丹罗州成了大宋的领土,而高丽的流亡朝廷还在岛上吃着救济。越来越多的流亡者渡海南下,投入到这个小朝廷之下。   而高丽小朝廷在耽罗国内附之后,曾希望朝廷将这座岛屿赐给他们,为此,太后曾下诏严责。   为了让这些逃亡者能够回到半岛上去,给辽人添些麻烦。朝廷除了每年给他们三千石粮食,剩下的都是军营中替换下来的武器。   想要不饿死,就回半岛上去学辽人强夺口粮。   至于曾经的耽罗国星主,半年前曾上京一次,朝廷赐钱赐物,赐田赐宅,把他当做千金马骨来伺候。甚至给了一个平海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的名号。   在这些变化中,童贯起了很大的作用。   韩冈吩咐了童贯,那边王安石和韩绛又讨论了一下,打算将宿卫的位置设在福宁殿偏殿。   外臣不便去太后宫中,但天子寝宫还是没问题的,守在距离太后寝殿最近的一处殿宇,又是宫城后半的中心,有什么变乱逃不过宿直宫中的宰辅们的眼睛。   韩冈对此没有异议。   整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方兴脚步匆匆。   年节前夜的京城,本该比前两日安静了许多。   但今天的市井之中,却乱得像是开场前后的赛马场。   太后发病的消息,根本就没能隐藏,随着朝会的结束,立刻散布到了城中每一个角落。   “军器监和铸币局那边都开始披甲了。”路边有人提高了音量。   方兴脚步慢了一点,耳朵则竖了起来。   京城中谁人不知道,军器监和铸币局这两处都是朝廷里面至关紧要的衙门,各有一军守卫。   两军总数近五千人,也是随时可以调出来镇压城中的兵力。   更是牢牢掌握在政事堂某人的手中。   “哪有披甲,胡说八道。俺是刚从那边过来的。不过比平时严了几分。倒是街面上皇城司的人多了。”   “皇城司还好,宣德楼上,火炮都推出来了。站在城门口往里面看看,那几门大将军都正对着门洞口。”   “有小李将军镇守,还有哪个贼人敢起异心?”   “是小李将军加火炮。”   街口处的议论让方兴没了兴趣,脚步快起来时却又摇起了头。   京城中,韩冈能够控制的军队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五)   “有日子没来这里了。”   韩冈打量着今天落脚的地方,轻声地喟叹着。   “是很久了。”   童贯声音更轻,生怕打扰到感怀旧日的韩冈。   福宁殿原本是内宫的中心,但前一任主人不在人世,而现任的主人,则跟着太后住在慈寿宫中。   整座福宁宫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从正殿到偏殿,包括宰辅们将要宿卫的地方,人员数量,远远比不上要小上一倍还多的慈寿宫。   正殿的方向上,能看见点点光亮,但绝没有天子还在那里时的灯火辉煌。   上一回韩冈在此处休息,还是熙宗皇帝刚刚去世的时候。   韩冈慢慢走在离宫墙不远的廊道间,感慨着时间。   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参政。”童贯方才离开了一下,现在又回来了,低声对韩冈道:“参政今晚的住处方才小人已经安排好了,只是今天有些仓促,才派人去收拾,得稍待片刻,还请参政宽宥。”   “嗯,没关系。”   “多谢参政。”童贯腰身弯了弯,又道:“王平章和郭枢密还没到,不过他们的屋子也备下了。总共三间房舍,参政打算选哪间?”   韩冈想了想,“……就迎风的那间吧。平章和郭枢密年纪都大了,晚上受不得风。”他侧头瞥了一眼惊讶的童贯,“还是你想说,那几间房之前给修过了,不再漏风了?”   “是,啊……不!”童贯连忙道,“回参政的话,那几间屋子的确都有些漏风。不过小人已经让人去找毡子贴着墙张挂起来,这样风就进不来了,炉子也安排人生火了。”   韩冈站定脚,看着童贯道,“去了海外一趟,办事倒比以前要强了。”   童贯笑得更加谦卑,“不敢当参政的赞,只是多了些历练,也开了眼界。不过还是在京城的时候,能多得几次参政的教诲,进益会更多一点。”   韩冈笑了一笑,重又慢慢地向前走。   慢慢走到今晚的住处,里面还在忙着铺陈摆设。   就像童贯方才对他说的,福宁殿中供宰辅宿直的几间屋子都是漏风的,不过挂上厚厚的羊毛毡,又点起了炉火,情况就好了许多。   福宁殿的正殿后殿在赵顼驾崩后修缮过一次,不过偏殿没有整修过,跟皇城里的大部分建筑一样,都是四面漏风,不过总比回到政事堂好一点。   仁宗之前,宰辅宿直都是在政事堂或枢密院中,即便是现在,若有军国事需要留宰辅在皇城内,基本上,还是住在政事堂中,留宿于禁中的次数寥寥可数。   中书门下的一干建筑,不知多久没修过了,漏风漏水,冬天冷,夏天热,春天秋天也没多舒坦。   今天七月里的时候,有一次午后暴雨,韩冈当时恰好入宫去了一趟。没了主人在,吏员们都各自照管自己的一摊事,完全没注意到里面在漏雨。等到韩冈回来,才发现摆在桌上的奏折都淋湿了。   当值的堂吏韩冈没开除他,将其降职调任了。有过当罚,韩冈也没打算用这点事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   每到留宿政事堂的时候,韩冈总是在想,等天亮了就去提议将皇城里面的各个衙门都修一下,可当真等到天亮,韩冈立刻就把这个想法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开什么玩笑,光是提议,就不知要在朝堂上挨多少骂,受多少白眼。御史台的房子破落得其实更厉害,要是政事堂中有人打算把自己工作场所弄得更舒服一点的想法传出去,让那些每个冬天都在房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御史们怎么想?   即便撑过了御史的弹劾,等到皇帝同意了,朝堂上也通过了,可钱从哪边来?   就是找到钱了,从工程款中也弄不到多少好处,跟后世的情况截然不同。更不用说等一两年后修好了,也轮不到自己享受,这是何苦呢?   让童贯叫来的内侍们继续整理房舍,韩冈从偏殿出来,就见到几盏玻璃灯笼引着人向这边过来。   远远的已经看清了身份,是同在今日宿直的王安石和郭逵。   韩冈迎上前打了个招呼,“岳父,郭枢密。”   “玉昆。”“参政。”   离开慈寿宫后,三人再度见面。郭逵退到一边,韩冈则落后王安石半步,回头走上偏殿的台基。   今天是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若有何变乱,基本上只会在今天发生。等到明天,宫中人员安排该调整的就调整好了,想乱中取利便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决定宿直人选的时候,韩冈和王安石都是主动要求担任今日宿卫的职责。   说起来还是两边都互不放心,担心今天留在宫中的时候,会借机做出事来。   苏颂离开的时候,对着韩冈摇头苦笑,从今天这件事上,连外人都能看得很明显,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的嫌隙已经很深了。   站在偏殿的门口,王安石停住了,转身遥望正殿,韩冈陪在他身边,郭逵则找了借口,先进了殿中,只留下翁婿二人在门口吹风。   韩冈不说话,王安石也不说话,两人之间仿佛冻结了一般。一众内宦和禁卫,都是能躲得多远就多远,深怕一阵狂风,被风脚给扫到。   不知沉默了多久,王安石突兀地开口,“开封府今天要忙些了。”   韩冈微微一笑,今天白天的时候,沈括就要忙着宵禁的事了,当然忙。不过,比起历任权知开封府,这点辛苦也算不上什么。京师百万军民,每天都有千百桩事等着开封知府来做,什么时候不辛苦?   所以他反问:“开封府哪有不忙的时候?”   韩冈存心给王安石添堵。又是一阵静默,才听到王安石道:“……将吕吉甫召回来吧。”   韩冈笑了起来,“回来权知开封府?沈存中会很乐意。”   太后重病,你还想举兵北向,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在北,还是,在南?   很遗憾,韩冈不能这么责问吕惠卿。吕惠卿完全可以明面上偃旗息鼓,私底下让人挑起边衅,将罪过推到辽人身上。以辽人的脾性,想要拆穿都难。   今日朝堂,没有太后相助,韩冈根本拦不住吕惠卿。   可韩冈完全不在意,一个玩笑之后,迎着王安石含怒的目光,又道:“太后只是小恙,不日便可痊愈。太后康复之前,我等一如往日便可,没必要改变任何事。”   “京城中会乱的,太后的病情在民间,只会越传越离谱,人心也会越来越乱。”   不论向太后的病情轻与重,都不是可以对外随意透露的消息。而且即使是透露了,也不一定会有多少人信来自朝廷的辟谣。绝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小道消息和谣言更能让百姓们相信。朝廷的信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太后痊愈了,朝臣、宗室、外戚,甚至包括宫中的内侍、宫女,看待太后心态也会有所变化。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一次晕倒,下一次就有可能昏迷不醒。   人心一旦有所动摇,一切鬼蜮心思就有了冒头的机会了。   “御史台会乱吗?”韩冈再次反问,“章子厚会忘掉提醒李资深吗?”   王安石沉下了脸,当韩冈开始反问的时候,总是那么的尖酸刻薄。   ……   “得看好御史台。”   “子厚放心。”   章惇直至入夜才从宫中出来,同行的正是御史中丞李定。   听了李定的保证,章惇张了张口,却没有话说出来,只有一声叹息。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他在官场上都几十年了,遇上今日的形势,御史台能玩出什么花样,怎么可能不明白?   太后暂时不能理事,这就是一个机会。   御史们的弹章,纵然不可能让韩冈直接出外,也能让他灰头土脸地在家蹲一阵。   可章惇也好,王安石也好,都不想动用这柄能割伤敌人,却也会让自己被割伤的利器。   御史台几经清洗,如今万马齐喑。   绝大多数御史为宰辅们所控制。太后不想破坏朝堂中的稳定局面,宰辅们跟她用一个心思,所以御史们的野心都被压得死死的。而一干金紫重臣,由于在国事上发言的机会比过去更多,也很少通过关系去煽动御史,针对心中目标。   只有一两个看不清时势的愣头青,不过雨水淋漓的南方,会让他们冷静一点。   旧党推荐给韩冈的人选有不少,可韩冈只会将人安排到地方上,或是京中一干实务差遣,如御史这样的清要之职,韩冈完全不去理会旧党的要求。   自始至终,韩冈只推荐了一个游醇进入御史台,那是他的幕僚。而且那也不是韩冈亲自所推荐,而是苏颂出手。   即便这段时间以来,与吕惠卿屡屡相争,韩冈也没有动用他能影响到的几位言官的力量,去弹劾吕惠卿,以图干扰他对辽开战的调门。   吕家是福建大族,子弟众多,自有贤与不肖之分。吕惠卿的几个亲弟里面,吕升卿和吕和卿都不是那么干净。   按照过去政争时各方惯用的手段,想要将吕惠卿弄下来,直接从他的兄弟们身上入手,连番弹劾,一步步地将吕惠卿牵连进去。   而韩冈这边,想找错处也不难。   正是因为两边都有顾忌,也不想彻底撕破脸,才保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朝堂斗而不破的局面。   可一旦没有将那群饿狗好好地拴在牢笼里,让他们出来见了血,又会是一场大风波不说,新党与韩冈之间的关系也会彻底破裂,接下来的发展,就又是牛李党争和新旧党争的局面了。   李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了不短的时间,章惇的担心他也明白,而且韩冈那边他也不想招惹,但有件事他还是想问清楚。   “吉甫打算怎么做?他当真有把握?”   “当然!”章惇斩钉截铁。   等吕惠卿回来,新学有他为中坚,比起年纪老迈的王安石,他其实更合适成为新党旗帜。而且从这一年的情况来看,新党也的确到了该新老交替,让生气勃勃的吕惠卿取代王安石,这样才有希望压制住韩冈。   “好的,我明白了。”   李定再一次点头,比之前更加镇重,只是他还没有想通,为什么吕惠卿会对打赢辽国那么有把握?   章惇暗暗叹了一声。   吕吉甫的盘算,也许其他不明军事的朝臣不明白,但韩冈不可能想不明白。为何一直坐视不理,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   下榻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童贯也过来禀报了,可王安石、韩冈两翁婿还没有进去的打算。   “吕吉甫实在是太有把握了,不是吗?”韩冈依然在反问。   “……他在边地的时间不短了。”   “小婿可没他那个把握。”韩冈抬头看了看夜空,转眼就是年节,能看见银河,却看不见月亮,“就是让小婿来。”他顿了一下,“最多……也就是能让辽人再拿不到压岁钱罢了。”   王安石身子轻轻一震,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地恢复了平静。   “是吗?”他说道。   韩冈微微笑了起来,“也就这点想法,岳父以为能瞒多久?”   王安石的声音低沉下来:“已经足够久了!”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六)   “足够久了?”韩冈重复了一句,然后点点头,“吕吉甫若是要在河北边境上做点事,时间的确足够了。”   王安石静静地看着韩冈。韩冈的话中讽刺意味太重,与以往总是胸有成竹时的态度差了太多。   “挑起边衅,只为了让吕惠卿重回两府。岳父,这手笔未免太大了一点。”   “不会打起来的。”事到如今,王安石也不用瞒着谁,“官军打不了,辽人也打不了,吕吉甫也没考虑过要大打一场。”   “对,吕吉甫只是想要做个样子而已。”韩冈依然是尖酸刻薄的口吻。   “玉昆,你失态了。”王安石叹道。太少见韩冈这般冷嘲热讽,他的作风一贯是单刀直入的。   “当然会失态。”韩冈笑了起来,“这件事上,是岳父你错了。岳父你这一回私心之重,小婿始料未及。在过去,即使是新法中不合人意之处,韩冈也都是认为平章的初衷是好的,但这一次,完完全全看不到有任何公心。”   王安石不为所动:“此事无害于国。”   无害于国?   韩冈冷笑。   如果一切如王安石、吕惠卿所愿,烽烟不起,当然对国家无害。可边境上的冲突依然少不了,军民伤亡如何能避免?   但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眼中,那些牺牲,只是单纯的数字而已,不过是要付出的成本——在王安石看来,正是于国无害。   韩冈也不会为此而指责王安石什么。   “可在小婿看来,恣意妄为的边臣,却是对皇宋的未来不利。”韩冈冷冰冰地说着,“幸好,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靠那刘舜卿吗?”王安石反问。   ……   刘绍能站在寨门上方,望着黑暗的北方,身后一名小校低头恭声,“都监,知州请都监去州中,有要事商议。”   刘绍能缓缓回过头来,打量着这名从州城匆匆赶来的小校。   “诺。”他应声。   用微笑迎上小校惊讶的目光。   知州刘舜卿要将自己召去州城,究竟所为何事,刘绍能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到。   一旦进了城,没几天工夫别想脱身。   但有些事,刘绍能已经安排下去了,刘舜卿的动作实在是太迟了。   ……   “刘舜卿会怎么做,小婿并不清楚。”韩冈摇头,“以他的性格,只会去做他该做的,包括禁止属僚挑起边衅。或许迟了,或许早了。”   王安石漠然以对,扭头看着夜色笼罩下的皇城。   “当然了,岳父和吕吉甫也不一定需要挑起边衅,只要辽人那边有些异动就够了。”   “何为异动?”王安石头也不回地问着。   “十万大军叩关可以算,千余骑兵行于界上,同样也可以算。八千皮室在彼处,为边事出来一两千撑腰,此事年年都有。”   ……   “刘绍能还没到吗?!”   刘舜卿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步伐快而重,偌大的院子,七八步走到墙边,转过身,再七八步走到另一堵墙下。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圈。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太晚了,他实在没想到刘绍能和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会这么心急。   “应该快了。”一名部将低声回道。   “快了是多久?!”刘舜卿停住脚,扬眉瞪眼地暴喝道。   部将连忙说着,“末将已经派人去探,马上就会有回报!”   重重地哼了一声,刘舜卿再度踱起步子。   早在两个月前,便有一部辽军进驻涿州各县,与雄州隔着一条白沟对峙。   经过细作确认,来到白沟对面的涿州的皮室军有八千之多。而细作的回报中还说,他们打听到其中有一支是从高丽撤回来的精锐,皆是人马贯甲的具装甲骑。   本来大部分雄州的军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耶律乙辛称帝的消息传来,边境上加强守卫,一切便真相大白。   流言随即甚嚣尘上,如今有谣传说整个南京道上,总共增加了十万大军,耶律乙辛打算篡位称帝之后,从大宋这边抢上一把作为庆贺。   只是也有消息说,其实南京道没有更多的兵力。耶律乙辛为了顺利称帝,已经将南京道上的驻军调去了上京临潢府去了。这八千皮室军,只是虚张声势。   南京道是辽国的财赋汇聚之地,也不像其他四京道上,被各大部族占去了大片的土地,几乎是完完全全属于大辽朝廷、大辽天子。   一直以来,辽国皇帝都通过朝廷派出的文武官员,牢牢地控制了此地。然后通过此地得来的财赋,来控制广及万里的疆域。失去了南京道,辽国三五年间就会分崩离析。   当年耶律乙辛主控朝政,也是设法先掌握了南京道,由此奠定了弑君篡位的基础。等到弑君之后,清剿东京道的反对者,耶律乙辛也没少从南京道调兵。   相反的谣言,却都有各自的道理。   但听出巡的马军回来说,遇上的对面巡卒,跟之前的都不一样了。   过去的几十年间,雄州边郡巡逻国界,与辽人的逻卒遇上时,还能打个招呼,说两句笑话,甚至相互交换点特产。据说还有交情好的,能坐在一起喝点小酒,一起骂骂各自的上司的。   雄州此处塘泊众多,原本是黄河及其支流破堤之后留下的河塘,在真宗时便加以修筑,使之成为阻拦辽军南下的一道天险。从真宗开始,直到如今,这样堤防整修工程始终没有停止过。可是在一切都冻结的冬天,越过这一条塘泊防线,就太容易了。   一旦刘绍能挑起边衅,辽人的大军随时可能会杀过来。   正常的交锋,刘舜卿绝无二话,拿了朝廷的俸禄,就该好好做事。但为了某个大人物的野心,去与辽军对垒,未免太冤枉了一点。   刘舜卿狠狠地跺着地砖,仿佛那长条形的砖石是刘绍能和他靠山的脸。   他可从来没从吕惠卿手上拿过一文俸禄!   ……   “这边厢吕惠卿大喊着要攻打辽国,讨伐逆贼,那边厢就边境告急,辽军准备入寇。”韩冈指着远处灯火辉映的地方,那里是不夜的东京城,“人人都会清楚,这必然是吕吉甫私下里做的手脚。”   “无害于国。”王安石道。   “更是查无实据!”韩冈补充道,“即便有实据,也查不出来。”   “行事岂能畏避人言!”   “人言士论,吕吉甫岂会在乎?而且结果只会是吕吉甫想要的结果。”韩冈摇头笑,“岳父当心知肚明,士论清议之后必定会站在吕吉甫的一边。否则岳父和吕吉甫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   临近年节,吕惠卿的妻妾们正在给家里年幼的子侄和孙辈们准备过年的压岁钱。   红绸袋装起小小,里面是几枚钱币。数量虽少,却都是铸币局新造的金银钱。   吕惠卿轻轻拈起一枚金钱。   钱有半两之重。中无方孔,形似小饼。   这是韩冈说了很久的模锻压制成型的钱币。   钱上纹路精细,背面的如意图样,正面的元祐元宝字样,还有外廓上的小齿,都是一丝不乱。   小小的金钱,完美得犹如一件工艺品。而银钱同样如此精美。   要不是听说铸币的模子损坏严重,铸币局早就将金钱、银钱推广出去了。   现在这样的金银钱,尚不能公行于世,只能作为压胜之用。   朝廷赐予重臣,而吕惠卿又给了家里的孩子。   岁岁年年,都少不了这一回。   是的。岁岁年年!   吕惠卿将金钱丢进装钱的小篓子中,叮当一声脆响。   岁币是皇宋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   兄弟之邦只是一个名分,而岁币才代表着宋辽两国之间真正的关系。   如果有哪位宰臣能够废除岁币,立刻就是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   之前就算是击退了入寇的辽军,夺占了灵武之地,还在西京道上啃了一口下来,朝廷也没有废除岁币。   但这一回耶律乙辛篡位,给了朝廷最好的借口。   无论哪位宰辅,都有心借此良机,废除旧日盟约,不再向辽人提供岁币。   而处在河北的吕惠卿,正好有着绝佳的地利。   只要为此打上一仗,甚至不要打仗,仅仅是调动了辽军兵马叩关,这份功劳就得算在他的头上。   那时候,即使是京城中宰辅们都说要废去岁币,功劳最后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难道在安全的地方动动嘴皮子,比得上实际临战的功劳?只要朝廷不再奉上岁币,任谁都会说这是吕惠卿击退辽人的功劳。   就算打不下一座城池,甚至大军未向北越过界河一步,这功劳都是他吕惠卿的。   而断绝了岁币,辽人会不来吗?   本来就不惧辽人入寇,又有了火炮装备军中,还担心挡不住契丹铁骑吗?   他所要做的,只是改变一下先后次序。   将朝廷断绝岁币激得辽人大动干戈的事实,说成是因为自己的进攻才结束了耻辱的岁币。   只消倒因为果。   只要先行动手。   ……   “成为宰相不过等闲,回到京城更不是难事。”韩冈望着天上,没有了月光的干扰,银河比平日分外清晰,“吕吉甫需要的,岳父想看到的,是能够和小婿抗衡的声名。”   “非是小婿自大,但如果只从名声上,吕吉甫的确差得小婿太远。正常情况下,他永远也比不上小婿。除非日后有什么变化,让小婿身败名裂。”   王安石静静地听着,任凭韩冈仿佛自言自语地述说。   “可这一回,耶律乙辛给了他一个机会。耶律乙辛篡位,断绝岁币供给是既定事实。可如今吕吉甫一力主战,一旦辽人大军压过来,即便仅仅是威吓也好,吕吉甫只要将之拒之门外,废除岁币的功劳却能全在他一人身上。啊……还有岳父。但想必岳父是不会与吕吉甫争功的,新学需要吕惠卿。”   王安石眼皮动了一下,可沉默依然,并不去评价韩冈说的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岳父和吕吉甫大概弄错了。”   韩冈语气沉了下来,转身看着王安石,双瞳映着不远处的灯火,闪烁如星。   “辽国皇帝的确需要岁币。富彦国当年出使辽国,曾经对辽主道,若辽宋通好,皇宋以岁币赠之,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获’;如若两国交兵,再无岁币,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辽主当然会选择岁币。”   “试问没钱怎么使唤人?军中的神臂弓手,齐射一次都要记一份功,有一份功,就得有一份赏。辽人也好,武夫也好,忠义之心比不过对财货的贪欲。有了大宋每年送上的五十万银绢,辽主就能收买诸军、诸部人心,牢牢地控制住国政。”   “耶律乙辛当年也需要岁币,作为权臣,最不能丢的就是财权、军权。没了岁币来收买人心,他连三五千兵马都控制不住。他更不能丢了岁币,否则连名声一并都会丢掉。”   “可是有一点,小婿想问一下岳父。”韩冈盯着王安石的双眼,缓缓道:“耶律乙辛,他现在还需要岁币吗?”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七)   “不需要岁币?!”   王安石无法再保持沉默,韩冈简直是在说笑话。   三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相当于百万贯的收入。羊皮裹身的契丹人,会甘愿舍弃这么一大笔财货?   三次为相,五度宣麻的王安石,对朝堂财计如何不清楚。即便是在岁入数千万贯的大宋,价值一百万贯的银绢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   当年为了补充国用,连渡口都买扑出去,锱铢必较,连几百上千贯的花费都要精打细算,莫说一百万贯,放在十年前王安石做宰相的时候,谁要跟他说有一笔岁入十万贯的买卖,他也是要红了眼的。   可韩冈说得斩钉截铁,王安石想笑,笑容却凝结不出。   ……   “上位禁军一员,一岁俸钱十八贯,绢绸布帛十匹,丝绵半斤。五十万匹两银绢,足以养上两万精锐禁军。放在辽国,收买的部族至少能抽出十万丁口。”章惇咧开嘴,似是在笑,似是发狠,“所以吕吉甫才不担心辽人不主动攻过来!”   到了这一步,河北那边差不多已经是图穷匕见了。能坐在两府这个位置上的,也大多都已经看透了,章惇自不例外。   只是他还是为了自己之前被吕惠卿和王安石所蒙蔽,一时间怒火中烧,直到回到家中,歇息下来,方才消退一点。   吕惠卿的确自知之明,并不是当真想要与辽国一较高下,不过是想利用既定的事实,给自己涂脂抹粉罢了。   如果仅仅是防御,辽军就算以举国之力南下,只要有十万兵马驻守边境,辽人也只能无功而返。正是凭着这一点,吕惠卿才敢高喊着北上北上,去抢终止岁币的功劳,完全不担心输了会怎么办。   章恺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七兄,吕吉甫当真这么有把握辽人会南下?”   之前章恺还以为只要朝廷驳了王安石和吕惠卿的提议,这一仗肯定就打不了。但现在听来,却是肯定要打的样子。若当真打起来,那这两年他在北方的一番布置,岂不是都要落空,损失可是要以十万计,这可不是用伤筋动骨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朝廷承不承认是小事,脸面也是小事。对耶律乙辛来说,只有岁币才是大事。”章惇冷笑道,火气虽收,可语气却难掩胸中的愤懑,“年年遣使大宋,大宋的街市再繁华,他也是看着吃不着,唯有一年一度的真金白银送来,才算是他自己的。”   “可高丽、日本刚刚打下来,收获无数。就算肯定会打,辽人也应该休整一年,明年再来才是。”   章恺皱着眉,他真心期盼耶律乙辛在登基之后,能在后宫里多宠信一阵子各族美人,给他一年半载的喘息时间。   若是有这一年的时间,足够他将家里在北方的生意给安排好,该卖的卖,该出典的出典,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捡个便宜。   “抢去再多贫瘠之地又有什么用?千里蛮荒之国,百万化外之民,即使有再多,能比得上中国的一州之地?两战虽是得人得地,可是没有得财。你还不明白?辽人根本就不缺人和地,缺的是养兵的财货!”   章恺脸上的焦急不见了,迎上章惇的视线,沉声问道:“这么说辽军肯定会来?”   章惇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王平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知道了吧?!”章恺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   如果王安石还把章惇当成可以倚重的助手,就不该在这么大的事上瞒着他。可是王安石偏偏帮吕惠卿瞒着章惇。章惇若是为此离心离德,王安石怨不得任何人。   “就是想不明白。或许怕为兄跟吕吉甫争胜。”   章惇冷着脸。   王安石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新学,而不是他的位置。或许在王安石的眼中,只有吕惠卿才是交托衣钵的传人,三经新义之中,甚至还有吕升卿的手笔,却没有章惇的。   “韩三那边呢,他想到没有?”   “现在肯定想明白了。”   章惇基本上能够肯定,韩冈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表演得实在是太像那么回事了。之前要是想透了,韩冈的应对绝不是强硬到底的反对。   “既然现在他知道了,那他会不会知会……”   章恺说到一半便停了,反手指了指北方。   “那么聪明的人,会将这么大的把柄送给契丹人?他为了什么?”   “……气学?”   章惇笑着,然后摇头。   为了坚持大道,不惜牺牲生命,这是值得尊敬的先贤。   可一旦韩冈与辽人的勾结败露,气学可就完了。不惜牺牲生命和名声,顺便还将学派的未来给押进去,韩冈有蠢到这个地步吗?   就是为了权柄,也不需要勾结辽人,他现在离宰相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   “韩三都没办法,那这便宜就让吕惠卿占了?”   十万贯不是小数目,由此连带的损失,现在还算不清楚,但只会更多。章恺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其实依然心痛如绞。本来朝廷只是囿于正统,拒绝承认耶律乙辛的身份,可还是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但吕惠卿在里面作祟,这一下子,大宋与辽国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大战一起,之前在北地的那些投入,都得灰飞烟灭。   “这个便宜就让吕吉甫占去好了。”章惇眯起眼睛,笑得开心极了,“等他回来,会知道现在的这个朝堂跟他离开时不一样了。”   ……   耶律乙辛之前做权臣的时候,由于不得人心,不得不通过战争的胜利来维持自己的地位。   而现在他成了皇帝,反对派也已经给他清除得不剩多少,只要再用些财货就能维系住他的人望。   “一手拿刀,一手拿钱,如此便能有人心。”韩冈如是说道。   “然后,”王安石听着韩冈的话,笑了起来,“玉昆你说,耶律乙辛他不需要岁币?”   “当然。因为耶律乙辛他有钱!”   韩冈一口咬定,却又不说明,总是绕弯子,王安石渐渐不耐烦起来,“哪里来的钱?是仿效玉昆设铸币局,还是学了你的钱源论,准备发行国债?”   韩冈正想说话,一阵脚步声传来。是一队禁卫巡视至此。看见王安石和韩冈在说话,远远地行了一礼,然后绕了开去。   等他们走远,韩冈才道:“都不可能。辽国铸钱一向不多,矿冶也少。而且辽国朝廷,若以信用论,远远不如中国。没有信用,如何发行国债?”   “那玉昆你说,耶律乙辛的财货到底从何而来,以至于让他连百万贯的银绢都看不起?!”   韩冈依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反问道,“不知道岳父可曾看过小婿的《桂窗丛谈》?”   王安石没有回答,一双眸子反射着灯火,牢牢盯住韩冈。   “书中倒数第二卷,是外国的风物,主要是道听途说。”   “是日本还是高丽?”王安石问。   “倭国多火山。火山,地之裂隙。地下有高热,金石化液,如冰下之水,奔涌不息。往往于裂隙处喷薄而上,积于地面而成山。山为金石所凝,故而多矿藏。”   “倭国多硫磺,亦肇因于此。”王安石将韩冈的话接了下去。   他当然记得韩冈在《桂窗丛谈》中写得那些轶闻,韩冈方才的复述与书中有异的几个字,他甚至还能辨别出来。《桂窗丛谈》从题材上只是私人笔记,表面上看不过是搜罗了一些奇闻轶事,以及韩冈对这些事的解释,由此集结成册。但实际上,这部书,已经是气学一脉中的根本教材。   “此等秘闻事关军国,怎么能公布出来?辽人攻日本,当有玉昆你的一份功劳。”   “当时还没有火炮。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婿可没说。比如金银矿,以及铜矿。五金之属,只有铁最难熔融,而金银铜则要容易上许多。故而从火山之中涌出的矿藏,少铁而多金银。这一条,小婿从来没在哪一本书里写过。但此事小婿不去写,耶律乙辛占据日本之后,难道会不知道?”   辽国矿冶之术,不下于中国,远胜于那一干岛夷。若辽国的炼银之法用在日本,一年百万两银,岂是难事?百万两银在手,还有金矿、铜矿,耶律乙辛每年手中能多出三五百万贯的财货,他又怎么会明知道吕惠卿在激怒他,却还会为了区区百万贯银绢,怒而兴兵?   “吕吉甫大喊着要攻辽。若是辽人并不因为岁币来攻,他是准备继续往辽国境内杀过去吗?”   有了钱,就有了控制力。如何对付大宋,在耶律乙辛手上就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战略上也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而一开始只准备迎击辽人进攻的吕惠卿,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局面?   “吕吉甫能不能赢,韩冈不知道。可换成是韩冈,绝不会冒这风险!”   王安石紧紧皱着眉头,没有注意到韩冈告辞离开。   韩冈回头,王安石犹在灯下。   自己说得太多了,可有用吗?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可能!吕惠卿都做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可能有退步的余地了。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八)   向太后醒过来的时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喉咙中仿佛有火在烧,头也沉沉的,身子没有半点气力,肚子却饿得厉害。   她记得她早上起来了,也记得自己去上朝,然后记忆就有些混乱了。   好像有人来,又有人走,有些闹腾。   “什么时候了?”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在呻吟。   “太后?!”   立刻好几个人抢到床前。有几个声音激动,甚至还带着哭腔,只是没人敢哭出声来。   “什么时候了?”   “已经四更了。”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吾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都过来把过脉。说是感了风寒,这段时间,又太过劳累了。”   “……当真?”   床前立刻跪倒一片,一群人指天誓日,“奴婢怎敢欺瞒太后?几位太医都这么说,韩参政也这么说。”   “哦。”向太后算是安心了,想想,又问,“官家呢?”   “太后放心,国婆婆陪着官家在西厢睡着。”   一个脚步声出了门去,很快就回来。   就听见杨戬在床帘外回报,“禀太后,官家还在睡。”   “是吗,那就好。”   向太后放心下来。   身边的侍女扶着向太后坐起来。   “太后,秦和安来了,要把下脉。”   民间传说宫中的太医能悬丝诊脉,以免亵渎后妃,不过那也只是传说,正常谁能?   向太后躺着,只露出一截手腕,让当值的御医三根手指搭上来。   “脉象好了一点,不过还要再吃两天药。”   医官的诊断之后,是写字时拂动纸张的声音。   “太后。”杨戬小声问着太后,“要通知宿直的相公过来拜见吗?”   “今夜谁宿直?”   “有王平章,韩参政和郭枢密。”   “……算了。”向太后想了一下,“吩咐王中正过来,让种谔守好宫禁。与韩参政、王平章他们说一下吾已大安,请他们明早再来。”   门帘掀动,几人匆匆而出。   “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之前还有谁来过?”   随侍在太后身边的女官一个个数着名字,向太后垂下眼帘听着,只是在听到朱太妃这三个字时,才动了一下眼睛。   王中正奉旨而来,拜见了太后。待太后喝了药,又睡过去,方才退了出来。走出门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太后猝然发病,如同一块如山巨石落到了海里,掀起的波浪撼动了整个宫城和朝堂。   王中正自己也提心吊胆,自事发后便盯着宰辅们的一举一动。   不过韩冈和王安石说了些什么,依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到了两刻钟之前,王安石所在屋舍的灯都没有熄掉。   王中正吩咐着跟在身后的养子,“二哥,你去圣瑞宫,把人撤回来。”   “孩儿知道了……父亲,太后大好了?!”   “嗯。”王中正点点头,停了一下,又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养子,“等一下。”   “父亲还有何吩咐?”   “顺便让梁从政来见我。”   “孩儿明白……那蓝从熙呢?”   “他哪得能回头。”   虽然向太后没有说出口,可王中正也知道宫里面该注意谁。主导宫变的那一位在失败之后,已经没有了任何复起的可能。真正对病中的太后有威胁的,是住在圣瑞宫中的人。   也幸好太后的病情不重,否则王中正表面上虽不会说,心里可就要做些准备了。   当然,对象可不一定会是朱太妃。   ……   李信彻夜守在宣德门城楼上。   三千余神机军士,有一个指挥守在皇宫正门。   八门火炮在城楼上虎视城中,而门洞经过改造的耳室中,随时能用虎蹲炮发射出致命的铅弹。   而李信的十几名亲兵,则都背着一杆沉重的新火器,可随身携带,就像火炮一般发射铅弹。需要的时候在枪管口插上锋利的枪尖,直接当成长枪来使用,所以称为火枪。   虽然火枪比起神臂弓要沉重得多,可威力也大了许多。火枪发射出来的铅弹,可以力毙奔牛,打中人,基本上就该去找棺材了。   可惜的是,现如今火枪还不能大量制造,除了还在火器局中做实验的十几支,剩下的都给了李信的亲兵。   仅仅是带着弹力的簧片已经够麻烦了,而枪管则更加让人作难。   李信从韩冈那边听来的消息,火枪的设计,是与火炮一起出台的。可是火炮制作起来更简单一点,早早地就造出来了,而火枪则就复杂许多,想要制造出一根尺寸合度的枪管,就要占去一名工匠半个多月的时间。   标准化,度量衡,图纸,在火枪造出来之后,韩冈曾经就火枪的事说了很多。李信没怎么听懂,不过亲眼见证过军器监成立后手中兵器质量的飞升,他多多少少能理解韩冈的意思。在不能大规模生产尺度完全合乎标准的火枪前,这样的武器,是不能够出现在战场上,只能成为妆点。   不过不论是能上战场的火炮,还是不能上战场的火枪,今夜应该不会有需要它们上场的时候。   李信想着。   比起之前人各异心的宫中帅臣,现在统领宫禁兵马的帅臣和将领,都是对太后忠心耿耿,绝不会附逆。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太后万一有所不豫,那该怎么办?   今夜,自己的表弟宿卫宫中。李信更是打叠起精神,以防出意外。   一旦有变,该听谁的话,他可不会弄错。   之前李信就与王厚约定了信号,一旦宫中有变,立刻就率人将韩冈从福宁宫拉出来。   王厚已经派了人去福宁殿处守着。   已经四更天了,城东的方向上已经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是鬼市子的位置。到了五更天,鬼市子就会变得灯火通明,买卖衣服图画花环之类,至晓方散。   李信的视线在城中扫视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宫中来。   宫中的几处殿宇灯火最多,比得上城内的市口,而后苑中则是一片黑暗。   李信先看了福宁宫的偏殿,再转向慈寿宫,最后又瞄着圣瑞宫好一阵。   这一个晚上,他来来回回地盯着的就是这三个地方,若要出事,事端只会发生在那里。   看了一阵,李信的神情陡然一变,飞速地拿起了千里镜。   在千里镜中,可以看见一点星火正从慈寿宫中出来,转去了圣瑞宫的方向。   现在可是四更天!怎么也不该这时候去天子生母安居的宫室。   只是点着灯,却又有几分正大光明的感觉。   李信将千里镜紧紧压在眼睛上,看着那只灯笼在圣瑞宫的侧门口停下,过了片刻,才随着另一盏从圣瑞宫中出来的灯笼,一起往慈寿宫过去。   李信的眉头皱了起来,叫了人过来,让他去找王中正。   人刚走不久,从慈寿宫中,又出来好几点灯火。分别向禁中统军将帅的驻留地赶过去,其中有一盏灯笼,还正向着宣德门过来。   片刻之后,李信见到了童贯。   “太后大安。”童贯说道。   ……   王安石肯定是没有睡好。   韩冈可以确定。   应当是为了河北的事,这一点,韩冈基本上也可以确定。   自家岳父入住的房舍,一个晚上没有熄灯。   不过韩冈也没睡好。   夜里他和衣而眠,一直都没睡着,直到四更天的时候,得到了太后已经退烧的消息,方才安心的睡下去。早上再过去请安,太后已经醒了。   说了几句话,吩咐了朝事,宰辅们退出来时,就全都安心了。   听太医们的诊断,太后的病情已经好转,不日将会康复。   对此,韩冈是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的安危决定了朝堂是否能够安稳,韩冈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朝堂再生波澜。   几次宫中变乱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心力,太后垂帘的体制,不知能持续到何时,总是让人不能安下心来。   其实昨天白天的时候,韩冈在一闪念间,甚至有一劳永逸的想法。不过真要去按那个想法去做,的确会有人支持,而且还不少,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成功了之后,对他自己来说也不一定有好处,还不如先看着下去。   将心中的悖逆思想藏了起来,韩冈迎上了苏颂。   “玉昆,你昨晚也没睡?”   韩冈知道自己眼底都是血丝,看起来的确是有些憔悴的样子。而苏颂几乎一样,眼底同样都是血丝。   “昨晚睡是睡了,不过没睡好。在宫里面提心吊胆的……一点动静都要醒过来。”   苏颂摇摇头,“在宫外也差不多。”   两府之中,只有郭逵今天看起来心无挂碍,回去就安心睡了。其他宰辅,都是一连疲惫,从神态上看起来跟王安石和韩冈都没两样。   苏颂叹了一口气,“太后这一回也只是风寒而已,便弄得人心惶惶……”   “杯弓蛇影啊。”韩冈道,这两年,总是有事发生,当然人心不定,“都是惊弓之鸟,有几个能够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样下去可不好。”   “总比习惯了要好。”韩冈笑道。   “也是呢。”苏颂也笑道,然后又叹起气来,“不过太后一病,北面的事能多耽搁几日了。”   “的确是耽搁了,不过不是在这件事上。”   这一事,韩冈并不打算瞒着苏颂。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九)   元祐二年的正旦过得平平淡淡。   没有了大朝会,大多数官员,也就能够在家中多睡上一会儿。   不过太后的病情,牵动着京城上下的每一个人心。   这两天,太后正逐渐康复的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说是再过些日子,就能垂帘理事了,朝臣们都听说了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至少是在表面上平静下来了。   正月初三天庆节,是真宗皇帝为了庆祝“天书”降世,特地设立的节日。虽然“天书”随着真宗皇帝一并葬入了永定陵,可时至如今,每逢天庆节时,朝廷依惯例休务五日。而同时设立的天祯节、天贶节,也一样保持了下来,只是因为要避仁宗赵祯的讳,将天祯节改为天祺节,同样放假。   不过宰辅们没有机会休息,天庆节要开道场设醮,宰辅们不仅要到场,之后还得去上清宫进香祈福。   韩冈和章惇都是从上清宫回来,两人很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好好聊一聊了。   对王安石说得那些话,韩冈没有瞒着苏颂,也没打算瞒着章惇。   之前抽空对苏颂说了,今天有了机会,半道上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章惇。   听了韩冈说完,章惇沉默了很久,“这么说……玉昆你早就知道吕吉甫不能成事了?”   章惇没有怀疑韩冈对日本多产金银的判断,即使之前日本并没有这方面的名声,可他对韩冈言辞的信任,就跟王安石一样。   韩冈在这方面树立起的权威,能动摇对手的信心,而他一贯所表现出来的品行,也让王安石和章惇这等关系微妙的政敌,能够充分信任他。   “吕吉甫的盘算,也是最近才看透的。”从认为吕惠卿是要胁迫朝廷将他调回京城,到发现吕惠卿借势取利的想法,的确费了韩冈一些时间,“就是因为知道耶律乙辛不会困于财帛,所以一直都没往那个地方去想——坐拥日本的金银矿,耶律乙辛能做的选择太多了。不过……子厚你瞒得真好啊……”   韩冈瞅着章惇,对他笑着说道。   “三天的时间,足够吕吉甫知道这件事了。”章惇顾左右而言他。   都从韩冈这边得到了消息,王安石当然会写信给吕惠卿。从开封到大名府,的确不算远。   不过章惇把话题转移到这件事上,让韩冈感觉之前王安石并没有将计划向章惇和盘托出。以章惇的性格,肯定是不屑解释,但从他语气的变化,足以让韩冈看出底细了。   “吕吉甫会怎么做?”韩冈问道。   “不管他会怎么做,不得朝旨,谁敢妄动兵马,就是死罪!”章惇发狠地说着。   “谁能妄动兵马?”韩冈反问。   如果是辽军来攻,他坚守城池还好说。要是耶律乙辛不来,吕惠卿又怎么可能在朝廷还没有决定的情况下,出兵北上。就算他有那个想法,下面的将校也不会听他的吩咐。   即便是以种谔的胆大妄为,曾经背着枢密院出兵,但那时候,他的背后还有皇帝,始终也有密旨。即便事后两府要追究,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而没有来自朝廷的诏书,只有大名府的经略安抚使的钧令,让边地各军州调集大军,主动攻向辽国境内。试问吕惠卿能够使唤动几个人?   “吕惠卿至少能骗过几个贪功的将校。只要能引来几部辽军兵马,至少事后能够糊弄过去。”   到时候还是能推说辽人先行犯境。雄州对面,驻扎了多少皮室军,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心底都是清楚的。挑动大军来袭已经不可能了,但诱使辽国的边境驻军来攻,即便是官军先行越境,事后吕惠卿总有很大机会给遮掩过去。   “那还要他能打赢才行!”章惇冷声说道。   “如果真要打的话,还是得盼他赢下来。”韩冈叹息着。   士林中的风向,还没有改变。阻止对辽开战,依然是要以个人名声为代价。而站在韩冈和章惇的立场上,不可能去期盼吕惠卿惨败而归,那样损耗的都是国中精锐,还会影响到日后攻辽的计划。   这实在是让他们处在两难的境地上。章惇其实不是很在乎,河北损失大了,大不了从关西调兵。而韩冈却不能不在乎,如果已经尽力去阻止而不成,他事后还能安心。可要是为了欲擒故纵,故意放纵吕惠卿,事后心中还是会堵得不舒服。   章惇能感觉出韩冈的话发自肺腑,毕竟是老交情了,“的确不能任凭官军损失,否则又是肥了辽人……不过吕吉甫不会这么想玉昆你,怕也是不敢恣意妄为了。”   “好像是说过什么贾文和吧?”   章惇闻言一笑。当年在王安石府上见了韩冈第一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敢作敢为、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不过韩冈行事中对黎庶和士卒都十分看顾,这是日后与韩冈共事时才知道的。   “若是能如子厚兄所言,那就太好了。”韩冈笑着说道。   换作别人处在自己的位置上,直接就会下手了。牺牲几百一千人的性命,去解决掉一个难缠的政敌,绝大多数官员绝对不会介意。何况这本就是政敌自己寻死,只需要利用一下就可以了。   但是韩冈终究与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还差上一点,终究不能无视几百一千条人命。何况兵势如水,本无形状规矩,从来不会让人心想事成。说不定吕惠卿会坚持冒险,带来一场大捷,然后将整个国家卷进去。   也有可能会是一场失败,然后带来一场超乎预计的大战。   耶律乙辛手上有钱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肯定不会来袭。来自日本的白银和黄金,只是让他的选择余地更大,不会为财帛而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错误的战争。   人心终究是没办法猜透的,尤其是处在吕惠卿的位置上。当他收到王安石的去信之后,还能作什么,外人是无法计算清楚的。   人的判断,在理智之外,还有情绪的干扰。   不过到了天庆节的休假结束,文武百官重新回到他们的岗位上的那一天,韩冈终于知道了吕惠卿的反应。   随着今日太后出现在朝堂上,像往日一样的说话,朝廷已经安稳下来。   太后的病情平复,前几天的慌乱,就像是个笑话。尽管肯定有异心萌动,不过现在还不会有任何人敢于去挑战得到朝堂一致支持的太后的权威。   不需要再留任宿直,韩冈也可以安心地留在家中,拆看最近收到的信函和拜帖。   作为一名执掌国政的副相,韩冈每天收到的信件和拜帖多不胜数。有求官的,有问候的,有讨好的,还有诉冤的。在往日,除了一些朋友的信件,其他的信,韩冈都是一扫而过,几十上百封,不会费去他太多的时间。   不过韩冈今天只拆看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他就停住了,久久没有动作,只有笑容出现在脸上。   王旖进来时,正瞧见韩冈看着信发笑,惊讶地问道:“官人,谁写来的信?怎么边看边笑?”   韩冈放下信,抬起头来,对妻子道:“是吕惠卿。”   ……   “吕吉甫昨天送了一封信来。”   前往内东门小殿的半路上,章惇突然听到韩冈丢出一句话。   韩冈这种冷不丁地抛出一个消息,然后看人反应的习惯,章惇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喜欢。   但许多时候,章惇都会为这句话的内容所吸引,而忘记了表示不满。   他这一次也是一样。   “吕吉甫写了些什么?”章惇问道。   距离从韩冈口中,听到耶律乙辛底牌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五天。吕惠卿要是有反应,这时候也的确应该送到京城了。   “什么都没说,只是推荐了两个人。”韩冈笑道。   “就是这么简单?”   “换做子厚你在吕吉甫的位置上,写封信过来,会怎么写?”韩冈反问。   章惇沉默下来,换做是他,也一样什么都不会写。单只是写信这件事,已经有太多含义了。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他问着韩冈。   “当然是把信收起来。难道把这封信给家岳吗?”   “为什么不?”章惇反问。   这样的一封信送去给王安石,王安石虽不至于立刻跟吕惠卿翻脸,但也肯定会留下心结,至少知道吕惠卿绝不会跟他一条心。   “还是算了。不能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   “是怕葡萄架子倒了吗?”章惇摇摇头,轻轻笑了起来。   韩冈至少还想留着一份情面,在章惇看来,这到底还是一件好事。   韩冈轻松的心情只维持到一封雄州急报送来之前。   “雄州急报,腊月廿九,雄州城外军铺被毁,守军击杀三名越界虏兵,观其甲号,皆是皮室军出身。”   张璪拍起了桌子,大怒道:“为什么这么慢?以急脚递送信,三四天前就该把消息送到了!”   韩冈拿着急报,“因为州将刘舜卿要查验真伪,将这个消息压了整整三天。”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   韩绛将手上的奏章一丢,面沉如水:“吕惠卿玩得好戏法!”   “唯恐天下不乱啊!”张璪也是愤然恨声。   谁都知道吕惠卿已经将赌注压在宋辽开战上,以他的为人,不可能坐等辽人因岁币之事来攻,而会想方设法尽快加速战争的开始,否则时间拖得太久,朝中也会生变。   可推测与事实之间,终究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之前不论吕惠卿怎么倡议开战,挟士论以制朝廷,韩绛和张璪总有一丝犹豫,不肯参与到新气两派的争锋中。现在看见吕惠卿终于做出事来,心里不免开始后悔,没有早一步将吕惠卿压制住。若是能够早一步做出反应,至少能够将他的爪牙调离边境。   也没人怀疑事情是否是雄州误报。腊月廿九事发,刘舜卿用了三天的时间去查证,估计也派人去辽国境内打探了消息。定然是确凿无疑才会上报。   现在三名皮室军死在了官军手上,辽人那里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件事看看吕吉甫怎么说吧!”韩冈说道。   “玉昆?”   韩冈的口气太过平和,张璪分不清韩冈是含怒挟愤,还是单纯地要听吕惠卿的解释。   “诛杀辽军三人,若是当真是刘绍能大胆妄为,其身后多半是有吕吉甫在指使。”韩冈的发言,比起韩绛和张璪都要保守一点,“现在还是得瞧一瞧吕吉甫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韩冈也很想看看吕惠卿会怎么做,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设法补救。   吕惠卿刚刚给自己写了信。而刘舜卿拖了三天的时间才发出急报,有可能让吕惠卿在发信之后才收到消息。   不过刘绍能下手之后,必定会立刻遣人通知吕惠卿,这么想的话,在发信前收到消息的可能性也不小。   韩冈猜不透究竟是哪一种情况,而事情业已发生,也不用急着去处理吕惠卿了,他觉得还是等等看再说。   在他看来,仅仅是三条人命,已经做了皇帝的耶律乙辛还不至于压不住下面的异动,拖上一两个月到了春天就不适合再出兵了,没有了岁币这一因素,宋辽两国的战争,不会那么快就打响。也就让韩冈有足够的时间,去探一探原委,了解一下吕惠卿到底是在怎么想。   “这样也好。”张璪点头,朝廷现在不表态,之后就有了挽回的余地,免得先行定性,之后结论相反,就不方便改变朝廷立场了。   从这方面来说,韩冈已经是个称职的官僚。   张璪没料到韩冈会如同变了个性格,倒是白白担心了一场。   韩绛将来自雄州的急报看了一遍,也改换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文字写得不错。”   “是刘舜卿亲笔。刘希元日常多读书,晓吏事,谨文法,不是普通的武夫。”   韩冈推荐的人基本上都是有实务之才,以实干作为衡量的工具,他对人物的评价自不会太离谱,一直以来都有所印证。   韩绛点头,赞道:“也难怪玉昆你信重于他。”   “不过是人尽其才……雄州那边怎么办?”   吕惠卿归吕惠卿,雄州归雄州。吕惠卿的反应,韩冈想要看看,但雄州的问题却是更需要优先解决。   “还是要先把刘绍能召回来。”韩绛道,“玉昆,你看呢?”   韩冈点头:“理所当然。”   “怎么处置他?妄启边衅?”张璪问道。   韩绛道:“先招回京师询问详情,然后在京师里面给他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养起来。”   从地方回京,就是平调也能算是升迁,也免得世人误会朝廷怕事,故意打压功臣。即便还有议论,至少也有分说的余地。而调回刘绍能,也算是给辽人一个交代。   宋辽两国正常时期,若边境上有些龃龉,多半都会采用这样的手段来化解矛盾。也就是到了熙宗皇帝针对性地开始变法,而耶律乙辛掌握辽国大政之后,才变了一个样子。   “就按相公说的办。”韩冈说道。   政事堂中宰辅分工,韩冈在军事上分担的责任更重一点。即便是如对辽事务,只要事关军事,大部分还是交由韩冈先做决定,然后韩绛、张璪再发表意见。不过人事安排,只要韩绛发话,韩冈基本上都是会尊重的。   “刘舜卿怎么办?”张璪问道。   刘舜卿是朝中公认的名将。否则也轮不到他去守雄州。不过他也可算是韩冈的人,能够名满朝野,就是因为在韩冈麾下所立下的功劳。   朝廷调走吕惠卿的人,却让刘舜卿继续留任,韩冈身上免不了会有些闲言碎语。   “让刘舜卿继续镇守雄州。”韩冈的态度十分坚定,“皮室军不同于南京道的兵马,即使是一介小卒,说不定都能牵扯到朝中的高官显宦。现在辽国那边必然想要报复,雄州若贸然换将,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辽人终究还是会来。”张璪道。直到此时,他依然不清楚岁币之事已经无法干扰辽国决策。   “所以要看吕吉甫怎么做了。”韩冈冷然。   在已知岁币无法引动耶律乙辛之后,吕惠卿如果想要引辽人南下,肯定会去干涉雄州防务。   究竟是悔改还是没有悔改,只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就够了。   张璪又问:“如果辽人当真来攻,当如何处置?”   “若辽人敢于来犯,当然是坚决予以回击。若辽人举国而来,就在河北、河东设立宣抚司,以御辽寇。”   “这岂不是让吕惠卿如愿以偿?”   韩冈胸有成竹:“章子厚久在枢府,为帅时功绩显赫,若北虏来攻,宣抚河北河东,统括两路兵马,此一职非其莫属。”   韩绛闻言不禁摇头。他当然清楚韩冈怎么都不会让吕惠卿统领河北大军,可韩冈和章惇之前关系已经疏远下来,没想到他还是会支持章惇去河北。但是有王安石在,章惇会不会答应下来?与王安石和吕惠卿彻底决裂的决心,章惇可有没有?   只是看了韩冈的表情后,韩绛心中有了一丝明悟,若韩冈与章惇还没有达成默契,他是绝对不会贸然主张让章惇宣抚两路的。   王安石当年支持吕惠卿,让曾布叛离新党,如今又是因为支持吕惠卿,让章惇也起了异心,众叛亲离,新党的天下还能支撑几日?   韩绛和张璪暗自嗟呀不已,却没有反对韩冈的建议。之前可以坐看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打擂台,可如今图穷匕见,早没了让两人台下看戏的余裕。在这件事上,他们要么支持韩冈,要么支持王安石,可不论支持谁,都意味着不久之后政事堂中要多上一名新同僚。   韩绛早就与吕惠卿在政事堂中搭档过,张璪也不是不知道吕惠卿的为人,相对于刚刚担任参知政事就开始推行手实法、同时将韩绛挤对得没处立足的吕惠卿,还是章惇稍微强那么一点。   他们不指望章惇能如韩冈一般——韩冈意在气学,除了一干有关气学发展的职位,其他方面权柄他都无意去争夺——但只要比吕惠卿强就好了。   “那吕吉甫呢?”张璪问道。   韩冈推荐章惇做了主帅,张璪很想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吕惠卿?   “可为章子厚副手,分司转运之职。”   韩绛、张璪尽皆哑然,韩冈这是要吕惠卿自己辞职吗?   政事堂中的三位宰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决定了接下来的对辽方略。   如果不是因为牵涉到了国中政治倾轧,这个决定其实应该更早做出才对。   现在他们还是打算等待辽军先来攻击,然后再做出应对。如果等辽人在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王师再顺势北上,当可轻取幽燕故地。   这对宋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政事堂对辽战略的决定暂时不会公开,会等到辽军确实攻击边关之后,才会去报请太后,公开朝廷的任命。   韩冈需要时间去观察吕惠卿的行动,而韩绛和张璪两人,也不希望在辽人还没有开始以举国之力来袭时,就设立宣抚司,推动章惇上位。   但章惇身为当事人,不可能听不到政事堂中的议事声。   枢密院几乎是在同时得到了雄州奏报的副本。可对于如何应对辽军入寇的讨论,他们都只能局限在军事范畴。甚至如刘绍能的任用,也因为审官西院归属于政事堂,而无力直接干涉,只能通过与政事堂宰辅们共议来安排。   章惇当然想握有更重的权柄,所以在听说政事堂议定的结果之后,心境也难免一阵起伏。韩冈之前只是隐晦地提起,那样没落到实处、甚至没有明确的许诺,怎么也比不上现在几乎确定的事实。   如果他在宣抚使的任上能够成功抵御辽军,回来后就肯定升任宰相。不,其实引用韩绛的先例,同时兼任两路宣抚,统领北地两路禁军,不给章惇一个宰相头衔根本说不过去。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只要接任河北河东宣抚一职,定然立刻就会戴到头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今年来的第一次,章惇迫切地期待起辽军的到来。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一)   “出事了,韩三要推荐章七宣抚河北河东了!”   “他们什么时候又勾结上了?!这不可能啊。”   “谣传吧,他们不是已经……”   李格非放下手中的卷册,用力地咳嗽了几声,隔邻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在乌台中的时间,零零碎碎地加起来已经近三年了,李格非已可以自诩为乌台中的老人。可以凭借资历和地位,来压一压才进来的新人。   在宫变一案中,尽管关系算得上亲近的蔡京成了附逆罪臣,曾经请教过文学的苏轼同样被视为逆贼,可李格非身后的相州韩氏的背景,让他不像强渊明和赵挺之一般,被视为逆臣党羽而遭到清洗。同时乌台中的大清洗,也让他少了许多竞争者。   没用多久,李格非便从监察御史里行,成为正式的监察御史,又从监察御史升任殿中侍御史里行。虽然因为资历浅薄而加了一个里行,可比之正任的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手中的权柄一点也不差。   不过近几年,御史台几经灾劫,旧年敢于大言的风气被一扫而空,台中的御史越来越循规蹈矩,全都是他人手中的悬丝傀儡。   之前快一年的时间,朝堂中平静如水,宰辅们有志一同地保持着朝堂的稳定,御史们的弹章基本上是瞄准了官品低微的官员下手,事后统计一下,选人占了一多半。对重臣的攻击也不是没有,可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仪容不整,要么就是举止不肃,基本上连金紫重臣们的头发稍都动不了。   这样的状态,也让御史台成了冬眠的熊,缩在窝里人畜无害。直到近日朝堂再起波澜,御史台才终于有了一点活力。   北地烽烟将起未起,京城朝野为之喧腾,乌台本非清静之地,自不能置身事外。   隔邻的几位谏官,是新党一系,与外界争论辽军是否南下不同,御史们议论的话题与朝堂的关联更加紧密。但这几位新人的耳目消息,还是不如老人灵通。   李格非咳嗽几下,嫌吵占了六七分,而剩下的三四分,倒是不想这几位后辈丢人现眼。   在御史而言,敢言只是其中的一个条件,耳目是否灵通,同样是关键性的条件。风闻奏事,风闻的风从何而来,才是重点。   与那几位仅仅知道韩冈与章惇开始勾结起来的同僚相比,李格非得到的消息更新一点——而其他资历稍长的一干御史,也几乎是在同时,通过各自渠道,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什么,章七……章枢密去了平章府上?!”   随着一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进入隔邻的房间,惊叫声随之而起。   整整迟了三个时辰。   李格非算了一下时间,摇了摇头。   几位新人的根基浅薄,在这件事上有了明证。   李定与章惇、吕惠卿都有交情,王安石在邀请章惇的同时,一并邀请了李定。连一台之长的去向都不知道,消息未免太闭塞了一点。   有了平章府的一行,章惇的动向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韩冈与章惇一贯交好,曾有说法韩冈还是章惇之父的救命恩人。两人的交恶似乎是在宫变之后。而最近两人再次走近,只是为了吕惠卿和对辽的主帅之位,以及主帅之位所带来的宰相身份。   韩冈图谋吕惠卿,必须要依靠章惇。   在章惇背离王安石之前,韩冈只能反对战争,无法去跟吕惠卿争一争对辽主帅的位置。   任谁都知道,气学一脉,全部维系在韩冈一人身上。   苏颂只能算是外围,不可能为气学全心全意。而且当韩冈出外,苏颂一人在枢密院也独木难支。   现在已经不是两年前宋辽大战的时候了,那时候,朝廷上下一心,只想着将辽人赶出去。而这一回,韩冈一旦出外,朝中的新党保不准后面怎么扯他的后腿。   自古未有政敌居于中枢,将帅还能立功于外的例子。韩冈若是自请出外抵御,只会落得英名尽丧的结局,跟当年范仲淹去陕西时一样的结果。   所以一开始,王安石和吕惠卿要北伐,韩冈便联合韩绛、张璪一起反对,绝不去考虑到河北展示自己的才华——若当时他毛遂自荐,要自己代替吕惠卿,朝野内外、无论敌我的都会更信任他,而不是在河北已有一段时间的吕惠卿。   直到他成功拉拢了章惇,这才有了传言中要举荐章惇为两路宣抚,统领河北河东兵马,抵御辽寇入侵。   从反对对辽开战,到大力支持设立宣抚司,并没有经过多久。只是御史们还不能说韩冈是前后反复,一来韩冈还没有上表,二来他推荐章惇为宣抚使是为了防御辽军入寇,不是吕惠卿的出兵辽境——尽管成了宣抚使后,拿到便宜行事的许可,越界北上绝不是问题。   只是王安石的反击,让韩冈的计划落了空。没有了章惇,他只能继续阻止朝廷出兵。但辽人一旦南下,吕惠卿将之抵挡住,就有很大机会拿到中书门下那个尚缺人的位置。   延续了十余年,直至太后垂帘才宣告结束的新旧党争,以及庆历时吕范两党的政争,李格非都了解得很深,如今朝中的局面,正在向势不两立的方向发展。   御史台的性质,决定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必然要处在风尖浪口上。   李格非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心思犹豫不定。有的人视乱局为进身之阶,可他还是比较喜欢平稳点的生活。   这汪浑水,到底该不该继续趟下去?   ……   “章子厚这一回是改姓沈了?”   苏颂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也掩不住话中的讽刺味道。   韩冈的心思多是放在气学上,对权柄不会争执太多——韩绛、张璪会支持韩冈,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若是韩冈什么都想要争一争,政事堂中怎么可能一团和气——可对于学术,韩冈从来不会让上半步。   章惇无心学术,如果是他代表新党居于宰相之位,朝廷还能稳当一点。可若是吕惠卿这样的人回到朝堂上,新学气学再起争端,那就是鸡犬不宁了。   原本听说韩冈已经说服了章惇,苏颂以为大局已定,可没想到会再起波折。   韩冈心情本也有点阴郁,可听到苏颂的话,却不禁微笑了起来,沈括的名声当真烂透了。   “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等他见过家岳回来再说吧。”   苏颂在韩冈的脸上看不出他有任何愤怒的迹象:“玉昆你这么相信章子厚?”   “说不清,只能先看看再说。”   都已经是宰辅之尊,信任两个字未免太奢侈了。也就是章惇的性格高傲,让他不屑于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要说信任,韩冈信任的是章惇的性格,而不是为人。   接受王安石的邀请,光明正大地去王安石府上拜会,这可一点也不违背章惇的脾气。之后章惇会怎么决定,韩冈也只能先看看再说。   苏颂问:“要是章子厚当真回头去怎么办?”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还能怎么办?只能随他去喽。”   没有了章惇这个盟友,韩冈之前的计划自然只能作废,但总不能哭着喊着求他吧?   韩冈可以充分信任苏颂,可苏颂在朝中的根基不厚,根本抵挡不住新党,而太后方面对他的信任也远远不够。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冈无法放心地出京。   苏颂也知道自己的问题,能进入枢密院还是韩冈推动的结果,叹了一声:“当真是没办法了?郭仲通呢?他愿不愿去河北?”   “他当然想去河北与辽人见个真章,到了孙辈,说不定还能出个郭皇后。可他现在哪里敢掺和进来?”   苏颂问的,韩冈都考虑过,可惜都不行。   种谔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可韩冈倒是不敢让种谔去河北。他在河北军中素无威信,没有从父辈开始打下的基础,以种谔的性格,很难掌握好陌生的河北禁军,保不准就给他闹出事来。   “玉昆,你是不是有把握……之前吕惠卿给玉昆你写了信来吧?”   苏颂看着韩冈,过去有过不少相同的例子,韩冈做事总会留上一个后手。现在他看韩冈的口气,似乎也是一样有所预备。   “如果这一回杀的不是皮室军,仅仅是普通的巡卒,吕吉甫肯定会低头。可皮室军的背景太深了,不是普通的辽军。”   要是派入大宋境内被歼灭,他们的后台无话可说,打仗哪能不死人?之前宋辽交战,被消灭的皮室军数量也不少了。可这一回是在辽国境内被杀,性质完全不同,而且时间上,也让那位刚刚登基的伪帝下不了台来。   不得不说刘绍能的能耐真的大了,吕惠卿的运气也好,怎么就能给他在边境上撞上一队皮室军来。   “区区三人,就挑起两国之乱……”苏颂摇头感叹。   “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   碎掉的盘子,用胶粘不起来。澶渊之盟破裂之后,新约不过是习惯性的订立。有识之士皆知,过去七十余年的和平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战争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不久的将来。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二)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说道,“章子厚去家岳府上,会是什么结果还说不定,或许比我们想的要好也说不定。”   “章子厚若当真无意,就不该去令岳的府上,至少去之前该派人过来说一声。”   “上门归上门,买卖不一定能成啊……”韩冈道。   “两头喊价,价高者得,这是买扑啊?”苏颂哼了一声,“当真如此,倒可谓是扑枢了。”   韩冈失声而笑,性格敦厚的苏颂嘴巴刻毒起来的时候,也分毫不输人。   买扑是从国初延续至今的包税之制。对酒、醋、陂塘、墟市、渡口等处的税收,由官府核计应征数额招人承接,是为买扑。而买扑的过程中通常会有两家或多家竞争,一般是以价高者得。   章惇先从韩冈这里得到了晋身宰相的许诺,掉过头来就拿着韩冈的报价去了王安石那边。看到韩冈的报价,王安石怎么敢不拿出点好处来安抚章惇?但这样的做法,的确是跟买扑别无二致。   军班出身的狄青做了枢密使后被称为赤枢——赤佬的赤;而先附和王安石而得以拜相,后又奏请废除制置三司条例司,所谓得鱼而忘荃的陈升之则是被称为荃相,加了一个章惇的扑枢,可谓是鼎足而立了。   “不过,玉昆。”苏颂放缓了声调,“不必着急啊。令岳与颂一般年纪,垂垂已老。吕、章二子亦早非新近,日暮不远,你却青春正好,不必急于争一时短长。”   “子容兄肺腑之言,韩冈必铭记在心。只是……”   “因为令岳?”苏颂问道。   在外人看来,才三十出头的韩冈的确有的是时间,现在还是打根基的时候,再有一二十年的时间,气学根基已固,整个朝堂局势都在他的影响之中,那时候,还有新党什么事?   韩冈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无论是在枢密院还是在政事堂中,都没有太多的争权夺利的行为。可惜王安石也明白这个道理,总想着要遏制气学的发展,还竭力培养吕惠卿这个接班人,尽其可能地不让韩冈和气学出头。   “不如直接呈与宫中,请太后做决断。”   韩冈摇了摇头,“边地不稳,总得有人在河北坐镇。章子厚不愿去,只有吕吉甫了。实在找不到人,请动太后也没办法。”   苏颂叹了一口气,韩冈不想过多地借助太后的力量,从他提出推举宰辅一事上,就可见一斑。否则轻轻松松就能回到两府之中,何须那般麻烦。   两人正说着,一名伴当匆匆而来,在韩冈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韩冈双眉一皱,对苏颂道:“章子厚出来了。”   “可还真够快的。”苏颂惊讶,问道,“是不欢而散?”   韩冈笑道:“这可打听不到了。”   “玉昆你觉得会是哪般情况?”   韩冈想了想,“往好处期待,往坏处准备。”   苏颂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的确是要往坏处准备,否则他跟苏颂在一起商议做什么?   韩冈给了章惇做宰相的机会,不过宰相手中权力的大小,却不是来自于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   参知政事压倒宰相的例子不胜枚举,根基不牢的宰相很容易被架空。背离了自己扎根的新党,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头虽好,也要实权在手才能算是有意义。   若是上了韩冈的贼船,好吧,是得到韩冈的支持之后,作为立身之基的新党,是跟随自己分裂出去,还是彻底抛弃自己,章惇本心里不可能没有疑虑。   何况韩冈曾经提到过的一点想法,也肯定让章惇心中生畏,毕竟韩冈的想法不是简单的权臣,又或是文彦博所说的与天子共治天下,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悖逆了。章惇好端端的,也没理由去冒风险。   一开始的消息中也说了,李定同时被拉了去,似乎是作陪。王安石此举有要挟之意,但若李定是以老朋友的面目出现,而不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出现,章惇的逆反心理不一定会被挑起,却肯定会好好想一想如何选择了。   “看来玉昆是胸有成竹了。”苏颂笑罢说道,“若变成坏结果,打算如何坏令岳的好事?”   韩冈嘴角微翘。苏颂猜得的确不错,如果章惇当真有所反复,再想要与王安石、吕惠卿相争,的确是难了,但扯人后腿的事,做起来还是简单一点。   一开始韩冈就是这么打算的,再早一点的盘算里面,可从来没有将章惇这个变数算作自己的一方。韩冈邀请苏颂,抱怨也只是附带,他们的时间没多到可以浪费在抱怨之中。   “胸有成竹是不可能的,但好歹有些准备。”韩冈长身而起,“章子厚那边只能等着消息,吕吉甫那边既然想立功,就让他继续看顾着河北,至于家岳,不想过太平日子,那就如他的意好了。”   前面太过于看重朝堂中和平安定的大好局面,总想着做到斗而不破,将章惇拉过来,也是想让王安石和吕惠卿知难而退,现在将目标放低一点,眼前其实还是海阔天空。   ……   送走了两位客人,王安石一声轻叹,“多亏了李资深。”   幸好章惇没有完全被蛊惑,也幸亏请了另外一名客人作陪。   “大人。”代父送客至巷口的王旁回来了。   “送走了?”   “已经走了。”王旁脸上忧色难掩,进言道:“是否要好好与玉昆谈一下。”   “怎么谈?!”王安石脸色顿时一沉,“有太后为他撑腰,他何曾愿意好好说说话!”   出手将章惇拉拢过去,这等于是触到了王安石的逆鳞。在曾布事后,王安石分外容不得有人背叛,而故意引诱章惇背离,韩冈的行为,怎么可能不让王安石怒火中烧?   “原本只是争于国事,他不愿吕吉甫回朝就算了,做什么鬼祟手脚,这岂是正人所为?”   王安石语气激动,王旁紧紧皱着眉。他父亲这般模样,其实很少见,看得出十分痛心。   自家父亲对妹婿的欣赏,王旁比谁都清楚。正因为这份欣赏,让王安石对韩冈绝不会有半点留情。   王旁虽然才智不高,可站得近,也看得比别人更清楚,王安石和韩冈之间的争斗是如何变得激烈起来的,党争也是这样一步步地恶化下去的。   这样下去,又会是亲家成为仇家了。   王安石却没理会儿子,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坐下,盯着烛火沉沉地思考了起来。   章惇虽然给拉了回来,但看得出他本心还是犹豫不定。而日后能成为新党之首的只会是吕惠卿,章惇一辈子多半都会在吕惠卿的阴影之下。以章惇的脾气,他肯定是不甘心的。   但投到韩冈那边的劣势更为明显,章惇虽是一时心动,可显然也有着疑虑,否则以他的决断,不至于首鼠两端。   若是在当年,直接就把他如曾布、沈括的旧例给处置了,纵使章惇现在是枢密使,可之后先附和新法,得相之后又反戈一击的陈升之,一样给赶出了京城。若还有当年的权柄,去一章七又算得了什么?可现在却万万不能了。若章惇当真背离,对新党的打击太大,已是承受不起。   不过终究是挽回了,加上河北那边天随人愿,一切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王安石很是庆幸。   原本局面或许当真会如韩冈所说的那般,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吕惠卿事先安排的一个伏笔,却砸出了皮室军。   现在情况有变,太后纵使再偏向韩冈,能压制朝堂所有反对者,但辽军可不会听太后的,辽军叩关,又有谁能去镇守边关?韩冈吗?   若能击败这一支辽人驻扎在南京道上的主力,不仅能够动摇到耶律乙辛那个伪帝的统治根基,幽燕也决不是梦想。   若是在自己的手中完成当初的计划,日后也能坦然的去见熙宗皇帝了。   ……   “将章七说回来了?”   李定回到家的时候,同住的堂弟迎了上来。   李定微微皱了下眉,情知兄弟来问,定是有人委托他打探消息,不过李定对族人一向亲厚,不习惯板起脸来拒绝。   遂随口敷衍了过去:“章子厚心思本是坚定,投效之说只是谣传而已。”   章惇的阴私之事,李定并不打算对外透露半句。别人怎么猜,是别人的事,他可不打算做搬弄口舌的小人。   王安石为了将章惇给拉回来,给他的好处可不小,甚至要比吕惠卿还要先一步进入政事堂为宰相。   王安石以平章的身份去推荐,以自己致仕为交换条件,不愁太后不答应。   韩冈若是阻止章惇为相,登时就是他的死敌了。   而且推举宰辅一事,是韩冈所发明,若是廷推宰相,有王安石率新党众人同举,章惇必然中选。   吕惠卿再回来,还是先从枢密使开始。不过吕惠卿如今在外,第一目标还是回朝,之后怎么转到宰相的位置上,那是得另说。而且到了相当的地位上,手上的权力高低,主要还是得看夹袋中的门人,这一点,章惇远布如吕惠卿。   李定收拾了一下,准备梳洗睡觉,可半刻钟不到,便被人唤起。   来报信的承旨官忧惧带着惊恐,“中丞,辽军叩关了!”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三)   韩冈今日在文德殿常朝押班。   不厘实务的朝臣才会参加文德殿常朝,一般由宰辅一员押班,而天子或太后不会到场。   等童贯出来传话太后今日不视朝,韩冈率领群臣参拜过御座后,便被几位自感说得上话的朝臣给围上。   大宋官场虽然官多缺少,但那主要还是指低品的选人和小使臣,朝臣候阙的情况很少。没有实职差遣的朝臣,基本上不是宫观使,就是皇亲国戚。开府仪同三司的数量,比两府加起来还多。而节度使、观察使之类武臣中的贵官,也基本都在这里。   能围着韩冈的朝臣,基本上不是资格老到可以在宫观中拿张长期饭票,就是跟韩冈攀得上关系的外戚。至于那些有着国王、郡王之位的宗室,倒是一个个避之不及——军国事他们绝不敢掺和。   辽军叩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堂,理所当然地让每个人都担心起来。之前喊着打过白沟去,拿下析津府的声音在朝堂中一点不比外面要小,可当真辽师兵临城下,慌张的还占了大多数。   使节叩关不打紧。只要朝廷不承认耶律乙辛的身份,就不会承认他派出的使节。辽方为此事移牒质问,边境上也会拒之门外,他们进不了关门一步。   可大军叩关就不一样了。   虽然雄州的急报中,辽人还只是大军南下,质问官军为了越界击杀,可大军顿兵界上,一言不合,难道会打道回府不成?   不过从这件事上看,辽人的脾气已经很收敛了,换做是以前,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杀将过来。弄个几十条人命,来祭祀亡魂。现在懂得先礼后兵了。   李格非他这个殿中侍御史里行也在殿上,正好听见韩冈在对围着他的人说着话,“些许小事,何须惊慌。”   跟韩冈对话的那人,李格非认识,是曹太皇的侄儿曹训——殿中侍御史有整肃朝仪之职,弹劾的潜在对象不能不认识——但旁边有人插话,曹训的话听着有些模糊,断断续续地能听得出还是在说辽事。   “亏得韩参政好脾气啊。”   身边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轻笑声。   台中同僚的取笑,李格非恍若未闻。   消息灵通的朝臣,哪个会在这时候自找不痛快?现在围上来的都是不厘实务的,对宫中的消息虽是灵通一些,可对朝局变化的了解,却远不如在垂拱殿参加内朝的朝臣,生生犯了韩冈的忌讳。   而韩冈的回答,李格非听得很清楚。参知政事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在他说话的时候,也没人敢于插话,“一来,辽人尚未来攻,只不过是万余骑兵驻扎得离边界近了一点。二来,便是打过来了,边州中也还有精兵强将抵挡,国中的局势远胜两年前,吾知诸君心忧国事,不过大可放心,勿须忧虑。”   “可边境战乱一起,生民必受灾劫,士农工商,无论哪个都要受苦了。”   “士农工商!”李格非心中冷哼了一声,他知道,曹训想问的肯定是宋辽边境互市的问题。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在其中投下了不小的成本。但这种时候,也无暇理会了。   “边州黎民若当真遭受战乱之苦,朝廷岂会置之不理?自当给予赈济。”   不用亲眼去看,李格非都能想象得出,曹训那张圆圆的肥脸上,现在会是什么一张苦相。在河北边郡有生意的京师贵胄不在少数,韩冈虽然已经明说日后会让朝廷对他们的损失给予补偿,但以曹家为代表的、在北地有收益的皇亲外戚们,更希望的是韩冈能够站出来阻止战争。   韩冈也肯定不希望打起来,可现在他都不敢答应曹训的请求,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李格非摇了摇头,可见韩冈面临的局面有多不妙。   “参政。”曹训仍在试图说服韩冈而喋喋不休,“若能免除兵戈,也就不需要赈济了。”   “仗是朝廷要打得吗?!”   韩冈似乎有了些怒意,反驳的声音严厉了许多。   想要避免战争,就得平息辽人的愤怒;想要平息辽人的愤怒,就得为那三名死者给辽人一个交代。或许整件事当真是吕惠卿背地里指使,但无论如何朝廷也不可能答应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按照雄州上奏,一切的责任都是在辽人一方,尽管这多半是吕惠卿的手笔,可即便是韩冈也不可能会拆穿,而且也不一定能拆穿。   河北禁军的名簿中,只有名字而查无此人的比例多的能有三四成,少的也有两成,从这里面随便挑两个出来,说是给越界辽军所杀,直接就能搪塞过去。要是想把事情做圆满了,随便杀两个人,再换身衣服,这下连人证物证都有了。   韩冈还能怎么做?难道让刘舜卿去彻查?   任谁都知道,如果朝堂上是两党分立,真伪与否,只看两边的实力。   吕惠卿如此恣意妄为,可章惇偏偏倒了回去。韩冈在朝堂上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他能赢得了新党吗?   李格非很看好韩冈,毕竟有太后在。   若韩冈和章惇携手,能够将吕惠卿压在地方上不得回京,让王安石也不能继续干预朝政。可现在章惇又倒了回来,势单力薄的韩冈必然会借助太后的力量。   可眼下的第一回合,韩冈却必须先退一步。   望着韩冈,李格非心中暗叹,这只能怪韩冈自己没看对人。   章惇这么快就反倒回去,的确出人意料。但王安石和李定怎么说服的章惇,就很让人感到好奇了。能坐到章惇那个位置上,而且是靠功绩才干而不是天子的赏识,心志坚定一条肯定是有的。   只是李定性格严重,谏官门一向都畏其三分。李格非与他关系也没好到可以谈论个人隐私,不好打探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朝堂上要起风了,不是普通的风,而是能杀人的台风。   看好韩冈一派的结果,但李格非确信在他胜利之前,朝堂上必有一番大动荡。   是不是要找个机会离开御史台?   李格非想着。   ……   韩冈来到垂拱殿的时候,为北方之事,向太后与重臣们已经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因为苏颂的主张,以及太后的坚持,一直都拖着没有得出结论。   看到韩冈过来,太后有了主心骨。待其参拜后,就在殿堂上叹息着,“参政你说说,不过是三个人,怎么就会走到现在这步田地。”   “如果不是如今的局势,就是杀了北虏三十人、三百人也不妨事!”吕嘉问站了出来,“前两年,北虏的首级拿了不少,并不缺皮室军和宫分军的。可北虏今日是早有预谋,有借口会来,没有借口同样会来,不给足岁币,他们如何会甘心?”   岁币。   辽人会因为岁币而南侵,这是朝堂上公认的理由。   韩冈曾经告知王安石、章惇、苏颂等人的理由,不可能拿到朝堂上来说。没有明确的证据,全凭韩冈的片面之词。他能够在私底下让王安石、章惇相信,却无法挡得住政敌公开的驳斥。   当向太后向韩冈询问意见,韩冈没有拿日本的金银去驳回吕嘉问的话,“不论北虏是否会举兵南来,也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陕西、河东,最重要的是河北的边州,必须做好迎敌的准备,三军、粮秣、军械,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此前王安石和章惇就已经反复表达了相同的意见,向太后却一直都犹豫着,可韩冈这么一说,她立刻就点了头,“……参政此言有理。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一片声地回应:“臣无异议。”   韩冈并不想过于借助太后的力量。他一直想要维系的是朝中的平衡,是整个官僚体系能够将皇权排除在外,而不是想成为一个得太后宠信进而控制朝堂的权臣。尽管这样也不差,但等到太后身故之后,不论在位的是哪个皇帝,朝堂上必有一番波折,甚至会连累整个气学。   即便是现在,他也会尽量避免借用太多。至少不会在事关军国的要事上,借用太后之力,来压制政敌。不是什么国事为重,也不是什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只是他知道,该这么做才对自己有利。   “那河北需要怎么准备?”   向太后又问着韩冈。   “河北禁军几乎都有对敌的经验,而且两年间还经过了加强,绝不输于辽人。粮秣这两年不断进行补充,按照去岁十一月,河北转运与常平二司的奏报,应有一年以上的存粮。军资方面,则可问枢密院。”   “苏枢密。”向太后跳过了章惇,点了苏颂回答。   章惇沉着脸,看着苏颂出班回话,“河北兵精粮足,陛下可无忧。河北边地诸州军库,年前刚刚经过点验,甲胄、弓弩、刀枪、箭矢皆如数,足以抵用。而在册军马总计八万三千余匹,亦如数点验造册。”   “火炮呢?”   “火器局生产的火炮,已经运抵河北的轻重榴弹炮有一百三十门,虎蹲炮两千八百八十门,大小炮弹十万余发,各式火药药包二十万个。”   说到这里,韩冈顿了一下。大宋的国力有多深厚?看这一年来火炮的产量就够了。   这还不是军器监的全力,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只需从军器监中调动人员,火器局就能够迅速扩大,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将产能加倍,榴弹炮能做到一天一门——六寸的城防炮或是四寸的野战炮,虎蹲炮一天二十门。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与大宋的生产力相抗衡,甚至接近也做不到。   只是由于不逊于八牛弩的威力,维护和使用更加简单,使得火炮在军中广受欢迎。不止一名边臣,上书要求朝廷及早给他们装备上火炮——其中既有文臣,也有武将。现在的产量还是远远不能满足所有需求。是的,远远不足。但是有优先权的河北、河东边州,是不用担心的,武备一向是绰绰有余。   “只要运用得宜,不虞河北城池为辽军攻破。”韩冈补充说道。   “有参政的话,吾便放心了。”太后道。   再有一两个月,河北河流湖泊解冻,千里陂塘防线恢复作用,那时候,辽人的威胁就只剩现在的一二分了。只要能先守住一段时间,辽军将不得不退。这个道理,她也懂。   “既然北虏南侵在即,依故事河北事权当归一。”排在下首处的蒲宗孟出人意料地站了出来,“臣请陛下于河北设宣抚一职,统御诸军,镇抚路中,以备辽人。”   殿中众臣纷纷侧目。王安石也脸色微变。这个蒲宗孟跳出来实在太会选时候了。   “何须宣抚使!”苏颂立刻出班道,“与一制置使便可。北虏入寇河东,亦不过是设一制置使抵御,如今北虏尚在边界外,制置使已经绰绰有余。”   “北虏已是箭在弦上,战事迫在眉睫。”蒲宗孟道。   苏颂当即反驳,“韩冈制置河东时,不知北虏的箭射到哪里了?”   王安石沉着脸,蒲宗孟这是明帮暗阻。提议设宣抚司,最合适的时机是辽军开始进攻的时候,现在什么只要下令加强防备。   统掌军政,才能独占功劳。如果只是掌军事的制置使,河北转运使至少要分去三成的功劳。   蒲宗孟怎么都不受待见,但总是能够留在京城,眼光和赌性好歹是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设制置使也已经有足够的意义了。没有韩冈认可,苏颂不会出来。是迫于形势,还是没有底牌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着。   太后询问韩冈的意见,“不知参政如何看?”   “北虏驻屯界上,设制置使统掌军事,以御敌寇,是应有之理。不过不知陛下可曾想过,澶渊之盟后七十年,河北军民不识何为兵戈,为何这几年来,辽人为何总是南侵?”   “为何?”   韩冈瞥了眼王安石,“乃国是之故。”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四)   是者,则也。   所谓国是,国政之则,天子、宰相、诸大夫共定。   国之有是,如政之有刑。触刑者如律,犯国是者,自然是逐离朝堂。   熙宁十年,新党用“国是”二字,干掉多少反对派?   元丰之后,新党又是用“国是”二字,让多少反对者噤口不言?   不用提点,向太后自己就能数出许多。   当韩冈为什么说辽国撕毁盟约,接连入寇是国是之故,这其中道理却是让向太后不明白。   正想发问,吕嘉问便跳了出来,“夫家自为政,人自为俗,先王之所必诛;变风、变雅,诗人之所刺也。朝廷惟一好恶,定国是,澄清朝堂,国势大兴。南交亡而西域定,西夏灭而北辽败;”吕嘉问瞟了韩冈一眼,“若先帝昔年未定国是,承祖宗之旧法,从之富韩之谬言,含辱忍垢、不言兵事,韩参政岂能站在这里?”   吕嘉问的一番话如暴风骤雨,噼里啪啦地砸向韩冈。   但他说的也的确有理,没有王安石的新法,没有先帝熙宗皇帝的提拔,韩冈哪里有出头的机会?有其才,却不得其时的人物,历史上太多太多。   “的确如此。”韩冈不可能昧着良心否认,对着太后道,“先帝与王平章当年所定国是,便是新法种种,总而言之,不过是维新图强四个字。今日臣能立足垂拱殿上,实赖于此。”   太后平静地等待着,韩冈之后肯定有转折,吕嘉问也知道,抢先一步,“既然……”   “但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韩冈声量陡然提高,截断了吕嘉问的话,“祖宗之法,国初之时,祖宗持之以平诸国、定天下。至仁宗时,便已难以应付变局,之后抱残守缺,至先帝登基,已几近病入膏肓,如此方有变法之事。先帝登基时,外饰太平,内则倾颓,兵不堪战,财不足用,西贼猖獗,北虏虎视。先帝见及于此,擢贤能,用新法,不数年便兵精粮足,进而平交趾,灭西夏。虎贲三千,就能抵定西域。精兵数万,便可遏阻北虏,诚乃新法之功。可如今国是已不合于时,是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何谓不合于时?!”吕嘉问立刻反驳,“韩参政这么说是因为国势昌盛?!因为四夷畏服?!因为国计丰裕?!因为百姓安居?!”   一连串的排比,让韩冈的言辞变得薄弱无比。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眼下国势虽盛,却隐患重重,若不及时加以弥补,日后难免熙宁之危。请问吕三司,祖宗之法残民乎?”   吕嘉问深深地盯了韩冈一眼,却露出一丝微笑:“祖宗之法承之五代。只是因为国事初定,方抱残守缺,承袭下来。而自太祖至今,幸得诸圣勤于政事,又得上天庇佑,方得保平安。昔年平章进于先帝疏中亦言,‘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韩冈双眉一挑,想不到吕嘉问将王安石吹响变法号角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背得这般滚瓜烂熟。   按王安石在折子中的说法,祖宗之法早就该丢到垃圾堆里,一开始就是有错,皇宋能安享太平百年,是诸帝勤政爱民,引得上天相助,之所以要变法,是老天爷的帮助越来越少,不能再期盼其帮忙了。   这是标准的黑白分明,直接否定祖宗之法的效果,将之归功于开国以来历代天子克勤克俭、敬天畏人。也是因为正是两党相争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去肯定对方坚持的宗旨,只会一棒子打到死,自然不会有辩证法存在的余地。   但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吕嘉问敢于直接攻击祖宗之法残民。真是奋不顾身。现在能驳回自己的言辞,转头来,除了少数几人外,绝大多数御史都不可能坐视。   韩冈气定神闲:“熙宁十载,天灾频频。自改元元丰,风调雨顺直至今日。偶有灾异,不过一路而已。数年前,割让国土与辽,数年后,却能让北虏无功而返,前后相异,岂是无因?”   什么四夷畏服、国势昌盛、百姓安居、国计丰裕,这是老天帮忙!   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割地一事,的确发生在王安石为相的时候,这是他洗不脱的。韩冈没有明着拿此事指责王安石,但国势不济,不能助天子免于耻辱,要么是王安石本人的问题,要么就是老天不给面子。那么现在情况好了,还不是老天的功劳?   不过殿上争辩,绝不是给人讲道理。   “仁宗时无尧、汤水旱之变,又为何困于二虏?”吕嘉问反问。   韩冈正要开口,却不提防蒲宗孟抢先道:“参政先立功于西方,后平蛮于南方,却都是在熙宁时。”   真是好助攻。原来韩冈看蒲宗孟不顺眼,今天倒是要刮目相看了。   韩冈接上道:“韩冈虽有微劳,不敢居功。西北二虏之势,岂是南方小国与吐蕃诸部能比。何况不论是平定西羌,还是剿灭交趾,都是靠了屯田加上诸路输送,才能够支持大军出征。到了灭西夏时,已是用上了两年丰稔后的举国之力。辽国国势十倍于西夏,没有十年之积,谈何攻辽?”   吕嘉问反问:“北虏大军业已叩关,难道还要看一看仓库,才去决定打还是不打?”   “参政!吕卿家!”向太后终于忍不住喝止了双方的争吵。   韩冈、吕嘉问都住了口,齐齐谢罪。   韩冈松了一口气,想要正正经经地把话说完,不先吵一下,让太后来弹压,根本就做不到。肯定是说几句,就会有人出来反驳。   向太后对韩冈道:“还请参政说一说,辽人屡屡入寇为何是国是之故?”   “方今国是,是变法图强,是富国强兵,是为了日后能够不再困于四夷,收复汉家故土。可辽人畏于中国日渐势强,忧惧日后难以抗拒天兵,便想方设法将战事提前。或暗助西夏,或主动南侵,或引诱官军北上,只要其中有一条成功了,伐辽的时间就会推迟许多。”   “现在还不是伐辽的时机?”向太后问道。   “臣已经累番上书,陈述此事。且皇宋之患,不在外而在内,当务之急,不是伐辽,而是安民。”   “国中将有乱?”太后心中一惊。   “陛下。”吕嘉问立刻放声道,“韩冈这是造危言耸听之辞,欲以祸乱圣心。”   今天就数吕嘉问最是积极,其他人如章惇、曾孝宽的话,似乎是让他一人给说了。   而向太后明显不喜欢吕嘉问这样的积极,语气不快:“吕卿,且听了韩参政说了再议论。”   吕嘉问瞥了韩冈一眼,低头再次谢罪,然后退入班中。   现在太后还没有明显拉偏架的意思,若是冲得太前而惹怒了太后,反而会坏了事。   没有了干扰,韩冈继续说道:“老聃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在臣看来,治国却如同给人医病。医者与人疗伤治病,必先及危及性命的重症,然后才是头疼脑热的小病。如一卒伍战阵上受伤,一伤在手指,一伤在腰肋要害,那么军医肯定会先去治腰肋之伤,然后再去包扎手指。治国亦如此理,必须要先分清主次,解决最为危急的症结。先帝践祚之初,国计乏用,兵不堪战,盗贼横行,此亟待诊治之重症。故而先帝以青苗、免役诸法济国用,以将兵、军器练军卒,以保甲法安国中。而如今国势已盛,却尚未能轻取辽国,人口虽众,兼并却日益增多。臣观此患,远过于北虏。没有足够的土地,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养活亿万生民?须知三代以降,中国或有不绝若线之时,却未曾为蛮夷所灭,只有因内乱而亡的例子。”   今日大宋国中的主要矛盾,是日益繁衍的人口与增长缓慢的口粮之间的矛盾。   韩冈到底想说什么,王安石、吕嘉问都清楚。   关于人口膨胀,以及与口粮、土地之间的矛盾,韩冈早前曾经说过很多。以他的身份,他的这番论断,在当时的确被主流所重视,甚至为新党所喜,在朝堂层面上,很多人都把这番话当做了对外扩张的借口。但现在听韩冈的一番陈词,日后多半就会是气学与新学争锋的工具。   所以吕嘉问又忍不住出来驳斥:“空口白话,毫无实证。皇宋万里疆域,无人处极多,岂有土地不足之患?”   “皇宋万里疆域,山丘多少,坡地多少,沙漠又是多少?苦寒、瘴疠之地,又是多少?大宋土地虽广,能豢养生民、适宜耕种的土地,也不过十之二三。近三年来国中户口,因有隐户逃丁,故而变化不大。但京城中出生的幼子,每年都要比前一年多上一成。”   “田籍户簿之中,不计非丁妇孺。不知此语,有何凭据?”   “有保赤局簿册为证。为避税赋,隐户逃丁不知凡几,如河畔蚊虫,捕不胜捕,查不胜查。而为了保幼子平安,十文一剂的牛痘却没人敢省,而且多少富贵人家和寺观,都会出钱买药施赠,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往往一文不用便能在保赤局种痘,故而无人逃避。论起数目是否可信,保赤局的记录远胜于籍簿。”   向太后连连点头,“参政之言有理!这等道理吾还是能想明白!”   太后如此说话,就不方便出来驳斥韩冈,更不方便胡搅蛮缠。王安石、吕嘉问都保持了沉默,跟之前的曾孝宽和章惇一样。   “那么,去保赤局种痘的幼子到底有多少?”太后好奇地问道。   “回太后,去岁开封府界,种痘数量是十二万三千九百余,比之前一年的十一万,增加了十分之一。而京师军民百万,十二万三千的新生幼子,也占了人口总数的一成还多。如果年年保持这种速度,是要七年,京城人口就会翻上一番。”   “不是十年?”太后纳闷地问道。   “不,每年都是在已经增加过的前一年的基础上再增加,所以只要七年。”   吕嘉问却笑了起来,“试问世上生民怎么会光生不死?只计生,不计死,世间早就人满为患了。韩参政以算学闻名,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做错了?”   “每年京师过世之人都不会少,可再多,能有十二万三千吗?开封百万军民,八个人中就有一个死了?”   堵了吕嘉问一句,韩冈继续说道,“如果国中一开始就有男女老幼共五千万口,七年之后,就是一万万,十四年后就是两万万,二十一年后,是四万万。”他就在殿上扳着手指数着,“即是这二十一年中,一开始的五千万都死光,二十一年内出生的三万万五千万人死了其中的一半,那也有一万万又七千五百万。何况,根本是不可能死光的。”   千分之一百的自然增长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计算方法有太大的问题,可有了确切的数字,这么算起来却是让人心中不寒而栗。   “如此多张嘴,请问如何让他们安居乐业?”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五)   如何养活亿万生民?   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但从出生到长大成丁,中间不只要经过多少坎坷,即使没了天花,也还有别的病症能够让幼儿活不到成年。绝不可能出现像韩冈说的那样七年翻番的情况。   几十年后的事,至少也是十几年后,新生代成长起来才会造成危机,需要现在就考虑吗?   类似的话,韩冈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再重复,即使有着新的证据,也很容易让人认为是危言耸听。   而且韩冈也清楚,自己的立论和论证所引用的论据,也稍显薄弱了一点。   “西夏覆亡后,陕西少了十万兵马,千万贯石钱粮的转运减了一半,山中寨堡的工役从此,更不用担心贼人入寇而寝食难安,关中百姓终于得到了休养生息。此事相信参政最为清楚。若是北虏灭亡,河北、河东百姓又会如何?”   “七十年来,河北百姓受了多少苦?”韩冈反问。   “澶渊之盟安在?!”吕嘉问同样反驳回去,“太平长久是天下人心所向,惜乎北虏意不在此。”   他抬头面向御座的方向,大声道:“千里燕山,自太行至渤海,横贯东西,仅有十数隘口可通车马。若有燕山为障,只要有良将十余,精兵数万,则北虏铁骑不足惧也,陛下亦可高枕无忧。省军费,节民力,天下可安。”   “若兵败燕山,天下如何可安?昔年太宗皇帝亦有收复故土之念,可结果如何?”韩冈转向太后,“陛下,若是能够一战抵定,天下自是从此太平。可臣之所虑,正是北虏实力犹存,攻取不易。若陕西稍定而河北变乱,烽火连年不绝,北方战乱不休,生民岂得安稳?这又岂是天下人心所向?”   大概是不想让太后觉得是党同伐异,绝大多数新党成员都没有出来与韩冈辩论,只让吕嘉问一人冲杀在前。   现在看起来双方是势均力敌的情况,韩冈没有像过去一般,轻易地便取得绝对的优势。   应该是心有顾忌。苏颂猜想着。   韩冈与吕嘉问的辩论毫无意义,即使太后再偏袒韩冈,也绝不可能现在下定决心改变国是。   朝堂上再如何争论,雄州边界上的辽军才是重点。太后除非打算在辽人即将入侵的情况下失去大半个朝廷,否则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朝局陷入混乱。   以韩冈过去的表现,殿上辩论时,不能压制住吕嘉问,让王安石妥协,肯定是心中有所顾忌,否则不至于此。   可韩冈的顾忌,吕嘉问那边却没有。反而恨不得穷追猛打,让韩冈低头认输。   听到韩冈的驳斥,吕嘉问又道,“何谓攻取不易?耶律乙辛新近篡位,北虏人心混乱,目下正是北进之时。若待到北虏国中安定,那才时是攻取不易。”   韩冈盯着吕嘉问:“总计能代吕宣徽立下军令状否?若两年之内不能收复幽燕故土,便从此辞官归乡,子孙终身不得进用?”   韩冈话音刚落,王安石顿时勃然作色,大喝道:“韩冈!国事岂能置气!”   李定也立刻捧笏出班:“韩冈君前妄言,渎乱朝纲!”   “若受人弹劾时,立誓对赌,当然是置气。”韩冈笑了一下,倒是承认了旧事,辩论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就是看谁更能浑赖,不过当年的对手早已不在朝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军令状一事,但凡交战,比比皆是。便是攻取一寨一堡,都是以阖家性命为状。而赌上皇宋百年国运的大战,只要以区区官职和子孙仕进之途立下军令状,已经是太优容了。”   “即是事关国运,岂可决于片纸?”章惇叹了一口气,“庙堂上运筹帷幄、群策群力,方能决胜疆场。”   “终究还是不敢。”韩冈毫不客气,“自家连半点风险都不敢冒,却要让太后、天子和天下百姓去冒险,让数十万大军去搏命,不知忠心在何处?仁心在何处?”   韩冈让吕嘉问和王安石代吕惠卿立军令状,两人当然不能这么去做。   吕嘉问冷声道:“如果朝廷全力支持、国中无人干扰,收复故土,非是难事。军令状也好,赌誓也好,当然都可以立下。但朝中有人沮坏,这让将帅如何立功于外?立下的军令状岂不是催命符?且疆场上的军令状,是欲让武人舍生忘死,但今日参政所言,却分明是欲置人于死地。”   “总计心虚了。要收复幽燕故地,需要多少钱粮,多少甲兵,多少精兵,可以先提出来。”韩冈悠然道,“这样也可以看看,到底是真心敢于立誓,还是在找借口来搪塞。若是国力可以满足,当是真心。若是随口一个亿万之数,那可就是欺君了。”他昂首对太后道,“殿中诸位皆熟悉国事,臣也不能妄言。譬如火炮,若索要千百门火炮送至北方,臣推托不能,便是臣欺君。若吕嘉问相代吕惠卿讨要万门火炮,那可就由不得狡辩了。”   王安石道:“不知朝廷欲拜何人为帅?若以吕惠卿为帅,自当让吕惠卿来说。”   韩冈冷笑,分明是在拖时间了。大战在即,怎么可能调吕惠卿回京?   “倡北进之议,也有平章的份。平章不会不知吧!?”   韩冈一点也不给岳父脸面。本来就只是让吕惠卿赚点功劳回京的手段,说道需要多少钱粮、兵马、兵械,具体的细节问题,他们能仔细去谋划就有鬼了。   “辽师已至城下,如何还奢谈北进?御寇才是当务之急!”曾孝宽出来解围,“而且方才韩参政说辽人屡屡南犯是国是之故,若依韩参政所言,到底该如何改才能让辽人不再南侵?”   “欲阻北虏南侵,最重要的还是国势昌盛,让北虏不敢动念。”   吕嘉问反问:“如今国事不盛?”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盛衰在庶民,庶民多则国势盛,庶民寡则国势衰。盖国之有民犹仓廪之有粟、府藏之有财也。昔年先帝与平章所定国是在于富国强兵,平章只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却不论减赋,非是养民之法。”韩冈提声强调,“为国者,莫急于养民,养民之政,在乎去其害民者尔。”   “何为害民者?!”   “臣只举一例,臣家现有八子一女,而官宦富贵之家,有三四子女者为数众多。至庶民,则生而不育者却比比皆是,如福建路上,多有二子一女之后,所生子女皆溺于水中……”   吕嘉问冷笑,“参政欲言幼子生而不养为害民?”   韩冈瞪大眼睛,惊讶道:“妇孺非人,死可不论乎?!”   这种话题是没办法辩论的,不说太后还坐在上面,就是韩冈没将妇孺并称,吕嘉问也不敢明说小孩子可以随便死。   吕嘉问的辩驳只是一个磕绊,韩冈立刻就说了下去,“安民者,只在温饱二字上。不能让百姓与幼子温饱,岂非害民?”   其实福建不养幼子,还有继承家产上的问题,但章惇等福建人虽然明知此事,却不敢提出来——这是新法教化不利的过错。   王安石出来说道:“若能以燕山为屏障,俭省军费,税赋自然可减,百姓也能得到安宁,且幽燕之地,良田千万,正是养民之地。”   “平章应该没有做过买卖。”韩冈微笑着对王安石道,“不过道理是相通的。如果一百贯本钱,不知平章是去做赚十贯而且有三成可能赔掉五十贯本钱的生意,还是去做能够赚上五十贯,即是有一成几率赔本,也只赔上三五贯的生意?前者即辽国,后者如交趾。于今每年从两广输出的粮食,已经接近两百万石。而各色特产,香料、木料,价值在两千万贯,甚至更多,朝廷在其中得到的各色税入能达到百万贯,这是征南之役、收复交州后的两广。而五岭之南,还未开垦的土地仍多不胜数。”   韩冈滔滔不绝,“南海周围小国,如不论瘴疠,更是不缺一年三熟的沃土,一如交州。敢问诸位,夺回燕云之后,朝廷付出的代价不说,得到的土地能与南海周围相提并论否?夺占幽燕,朝廷要付出多少伤亡,才能换得一次两次胜利?一万,两万,还是五万,十万。而平灭那一干小邦,又需要朝廷多少人力、物力?”   话说到这里,韩冈的心意已经是昭然若揭。就是将朝廷的战略重心,从北转向南。对北安抚,对南进取。   “参政欲以南海济中国?”蒲宗孟问道。   “正是。”韩冈转头看了看王安石。   他的岳父紧抿着嘴,神色冷淡。   韩冈不以为意,道:“两年前,河北已让北虏无功而返。如今国势更胜,将他们拒之门外是理所当然。但北进燕蓟,现在远远不是时候。与其去北方冒险攻打强敌,还不如去南方拓土,不仅更容易,即便失败,也不会影响国中。不过……”他顿了一下,目光在群臣的脸上转了一圈,“不过此事非是一人倡议,便可定夺。事关天下,当以太后、宰辅与卿大夫共定。”   又来了!   章惇就知道韩冈最后会来这一手。   殿上争论,能驳倒对方的本来就不多。   韩冈现在不是要太后下定决心,仅仅是扩大议论的范围,把有资格参加廷推的重臣都拉进来,让所有人一起来决定是否改变国是。对太后来说,下定决心并不难。   而且也不是对国是大变动,并非否定新法,只是暂时不要北进,而是如交州之例,去开拓南方。   有资格与会的朝臣都不介意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以体现他们的存在感。   但王安石绝不会答应。韩冈的一番言辞,也根本不可能说服王安石,即便能驳倒也并无意义。但韩冈攻击由王安石订立的国是,意味着他与王安石彻底决裂,也意味着被国是压制住的旧党,终于看到了压在头上的大山有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当韩冈开始举起战旗,还敢趟浑水的会有多少,想要从中牟利的又会有多少?   又是兴风作浪!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六)   离开垂拱殿的路上,李定与章惇渐渐落在了后面。   望着前面走得不徐不疾的韩冈,李定低声:“此必是预谋已久,绝非仓促而为!”   章惇也看着前面,王安石早走得不见影子了,韩三相公和韩三参政走在前面,张璪稍后一步。   章惇大感无奈。   王安石性子急,平日里走得就快,现在肚子里压了一团火,出来后连招呼都不打,就走得飞快。   “当然不可能是仓促行事。”章惇淡然道,“韩玉昆几曾做过意气之举?哪次不是谋定而后动?”   方才殿上,太后答应了韩冈的请求,同意让重臣们共商国是,一如廷推之例。   这并不能完全说是因为她对韩冈的信任贯彻始终,章惇也清楚,在上一次宋辽大战之后,太后一直都很希望能够在她手上完成收复河北、河东故地的夙愿。青史留名的诱惑,即便是女流之辈,也难以抵挡。这就是她为什么之前的一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对朝廷上的争论表态的缘故。   但她最信任的臣子始终反对出兵攻辽,今日殿上与王安石、吕嘉问争辩时的语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和缓,这肯定会让太后担心起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丢掉了军心士气,让天下臣民失望,过去积累下来的威信也会荡然无存。   这样的情况下,让臣子们来共同议定大政方略,自己则只要点头就够了。事后即便证明有错,也能归咎于臣子,不至于让自己也陷进去。   不得不说,韩冈的确抓准了太后首鼠两端的心理,这一套伎俩,也让章惇感到十分的眼熟——臣子操控君上,或是吏员操纵上官,其实都是一脉相承,道理相通的。   而太后对韩冈提议的首肯,便让王安石怒气勃发。但王安石偏偏不能发作,明明心里强烈反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硬是给憋得涨红了脸。   章惇暗暗叹了一声,每次都是这样,韩冈总是拉着一帮人公然来瓜分两府的权力。不论哪位宰辅想要反对,都要顾忌朝臣们的反应。尽管身居高位,可宰辅们始终都要有足够多的支持者,才能在朝堂中保证自己的权力和影响。人心离散,这个宰辅就做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   而韩冈双手将权力送上,哪个朝臣不乐意?就是他的反对者,一干新党中坚的朝臣,都很乐意在国是一事上,说几句有分量的话。   韩冈的行事作风,本来就是不把其他朝臣看重的东西当做一回事,而是追求千载留名、万世师表,这也是他跟王安石翁婿决裂的主因。否则都是权欲不重的人,怎么可能势同水火?   章惇还记得韩冈曾经对自己打了个比方,同样的一幅白纸,各有各的画法,两个画师都想在画纸上呈现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和风格,理所当然就不可能合得来。相反的,如自己和吕惠卿这样的人,却只在意有没有执笔的机会,至于画出来的是什么,他们并不在意。   “这下不好办了。”章惇感触甚深地低声说道。   “的确。”李定点头,他有着同样的感触。   当初韩冈反对出兵,甚至有手段在一夜之间让局面扭转,不过当李定接受了王安石的请求,一起说服了章惇,韩冈便登时身处窘境。   当时李定并没有想过能让韩冈束手无策,过去的经验让他不会这般幼稚,但他能为韩冈想到的对策,依然是认为只能通过说服太后来压制自己这一方。   可是以新党的实力,以及王安石的威望,足够将太后的决定给顶回去。甚至还不需要硬顶太后,只要拖上两日,等北面打起来,结果也就注定了。   李定事前曾经猜测过韩冈会借重朝臣的力量,反过来进行压制,甚至有可能会拉着一众有着推举之权的重臣共同来讨论是否应该出兵。对此李定也做了一点准备。可是他只猜对了一半,韩冈所切入的方向让任何人都始料未及。   韩冈将目标对准国是,李定没猜到,王安石、章惇、甚至韩绛、张璪、苏颂,应该也都没能想到。而利用有宰辅荐举之权的重臣们,拉着他们一起共商国是,即便有一半,但正题上自不在预料范围之内,也就没办法在事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会怎么做?”李定轻声问着章惇。   “还能怎么样,肯定又是多者为胜!”   “既然如此,还是有可能赢过他的。”李定道。怎么说,在人数上还是新党一方更占优势一点。   章惇摇了摇头:“韩玉昆的想法不可能那么简单,既然他能提出来,那么他肯定还有后手。当年所定国是,平章那边可是一点都不想改。”   李定沉默地走了几步,徐徐叹道,“的确如此……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自己不能独占的东西,也不让别人独占,宁可分给所有人?韩冈的想法,很早开始,就让李定感到难以理解。   “资深,你可知道,韩玉昆的目标是什么?”章惇问道。   李定反问:“是什么?”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定愣了一下,然后悚然而惊。   《易·系辞》中有“垂衣裳而天下治”一句,自此之后,历代儒生都将此一事视为圣君的标准,也把此事当做了自己的目标。现今无论儒门的哪一派,都赞赏天子垂拱而治的治国方式,认为符合三代之治,使他们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标,至少是目标之一。   而“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彦博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中就有这么几个字。旧党中的那位元老,他的这一句,明面上虽时常为人驳斥,但私下里,绝大多数朝臣都对此赞赏有加。可是,文彦博说的是“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章惇转述韩冈的话,却把“与”字给删掉了,少了最关键的那个“与”字,意义自是变得完全不同。   这两句话,一句源自经典,一句是切合现实,现在两句话给章惇修改拼凑起来,却让李定不寒而栗。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章惇说这是韩冈的目标,这岂不是说,韩冈打算将皇帝放到供桌上去做个土偶木雕,而由臣子们共同治理国家?   看了看前后左右,李定更加小声地问:“子厚,记得当初你与韩冈关系亲睦,可之后……”   李定说到一半,章惇便点头,“的确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   “原来如此。”   权柄操于臣子之手,天子不能与之争,这岂不是太阿倒持?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天子绝不会坐视,做臣子的可就是要把性命赌上去。朝中党争就已能掀起狂风暴雨,而天子与臣子争,那可就只能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了。   想到这里,李定猛然一震,惊骇地看着章惇:“那群臣共议,不就是……不就是……”   “恐怕正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太后怎么就能信了他?”   “不信他还会信谁?”   章惇叹道,换做自己在太后的角度上,也只会信任屡屡救其于危亡的韩冈。   “可他一番辛苦,就是为给人作嫁衣裳?”   韩冈给自己弄好处,做一个权臣,甚至谋朝篡国,那还不难以理解,北面正有一个最新鲜出炉的例子。但韩冈辛苦一番,却是将权柄分于同列,这是到底为了什么大费周章?   “本来觉得想通了,后来又发觉自己没有想通,只是后来不好问了。”章惇很洒然地摇头道,“要不是这话是韩玉昆亲口所说,根本想都不会往那里去想。”   李定狐疑地看着章惇,会不会是章惇当时听错了,或是自己和章惇错误理解。韩冈已是儒门宗师一级的人物,或许他的话只是些白日梦般、说给弟子听的想法。就像儒生们追求三代之治,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只是当成了一句挂在嘴边的话,谁也不会当真让皇帝去仿效尧舜——皇帝要学尧舜禅让,哪个臣子敢应的?   感受到了李定脸上透现出来的狐疑,章惇暗暗苦笑。很长一段时间,他其实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想错了,不过当日韩冈说出来的一句一字,至今仍鲜明地刻在头脑里,又怎么会弄错?   “此事暂且不提。”章惇叹道,“传出去也没人信。还是想想怎么去应对吧。”   “此事平章亦难为,如何应对?”李定同样叹道,三日后垂拱殿中共议,理应去多争取几个人支持,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   “国是”不是军事、政事,而是国家大政。   当年王安石辅佐熙宗皇帝,决定了延续至今的大政方略——推行新法,富国强兵,先复灵武、再收燕云。   想要反对这几条、或是违背这几条的朝臣,无论地位有多高,都被赶出了朝堂。如今所有朝臣,不论是否心甘情愿,都是按照这几条所决定的方向走。   现在韩冈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可以让未来的国家大政依从他们的心愿而变,这是每个朝臣都难以抵挡的诱惑。   韩冈的每件事都正正打在要害上,不争夺一城一地,而是想要拔根。   李定唉声叹气,“这件事,不好办呐……”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七)   “何为国是?”曾孝宽在王安石的书房中问着。   “不就是新法嘛。”吕嘉问没好气地说道。   反对新法,就是反对国是,就是该被赶出朝堂。这是一直以来新党对反对者的态度。   而韩冈在殿上又进行了归纳,内容更加明确,王安石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曾孝宽也同样觉得韩冈归纳的没错:“更明确一点,就是依靠新法来富国强兵,进而恢复灵武故土,收复燕云失地。”   “一回事。”章惇说道,他半眯着眼,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新法是施政的手法,富国强兵是施政的目的,而西夏和辽国,便是一前一后两个目标。后三条其实都是以第一条为基础,而旧党所反对的,归根到底还是触动他们利益的新法。   章惇、曾孝宽、李定、吕嘉问,今夜都来到了王安石的府上。宰辅之间,依故事是不得无故串门,而言官之首的御史中丞,更不应该登门造访他监视的对象。不过在御史台几经洗劫之后,朝臣们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新党一脉的核心人物济济一堂,挤在王安石家中不算宽敞的书房外厅中。   在灯下,王安石脸上的皱纹更多也更深了,脸色也不好,仿佛蒙了一层灰,看得出来他最近一段时间着实是心力交瘁。   “的确是一回事。”曾孝宽道,“但韩冈要修改国事,到底是打算修改哪一条?”   听曾孝宽如此问道,房中的重臣们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韩冈一向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掩藏得极深,他今天在殿上说要把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改一改,的确是就事论事,针对现在双方相持不下的焦点,可实际上没人相信到了垂拱殿上共商国是的时候,他会只针对进行攻击。   章惇想起了在王安石府上初遇韩冈时,韩冈所提出的几条建议;曾孝宽想起了与韩冈同判军器监时,韩冈拿出的板甲和飞船;吕嘉问也想起了让自己失去了进入两府的机会的廷推;而王安石更是想起了自初遇韩冈,直至如今,韩冈身处逆势时所用出的种种手段。   不论他说了些什么,背后总是会藏着更多。他说的的确都是实话,但绝不是全部的真相。就像河上的浮冰,永远都只有十分之一露在外面。   曾孝宽道,“如果韩冈是要更动新法,就反而好办了。新法中不论是哪一条哪一款,都是在天下各路进行了长时间的试行,才最终推行天下。”   其实曾孝宽所说并不客观,即便是便民贷、免役法,其中某些条款也是没有经过验证便开始推行了。不过对大部分新法来说,曾孝宽的话倒是没错。青苗法、免役法的,都是几十年前就有人在呼吁和试行,并非王安石拍着脑袋独创出来的。韩冈过去在地方上并没有推行过有别于新法的法度,若贸然拿出一条两条来,驳斥他很容易。   “新法诸条,不可能轻易更动。没有经过试行,什么法度能推行于天下各州各县?”吕嘉问收起了愤恨,平静地说着,“即使韩冈蓄谋已久,只要一日没有在州县中试行过,就别想推行天下,代替行之有效的法度。”   王安石轻轻地点头,吕嘉问分析得没有问题,即便韩冈想要有所动作,也不会选择从新法入手。而且即使韩冈能改动新法中的某些条款,也并不伤及新法的根本。便民贷、免役法、保甲法等诸多法令加起来才叫做国是,只是改动一点其中的条款,不影响大局,且以韩冈的身份从政事堂直接动手就可以了,没必要这么麻烦。而要将作为国是核心的整套新法加以改变,那样的变动,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成功的,垂拱殿上的会议,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富国强兵……”李定跟了上去,“这一条是先帝拟定国是之初衷,正是有了相公的富国强兵,韩冈才得以进用。他最多也只能说富国须富民,不可能否定强兵。”   王安石和章惇都点头。用排除法,将一个个选项都删去,王安石道:“那么也就剩收复燕云一项了。”   西夏已经被灭了,最后还有可能被韩冈攻击,成为他的目标的,终究还是由熙宗皇帝赵顼和王安石共同定下的北进方略。   “都该预备着,若事涉新法,也好应对。此外……”李定沉声道,“今天殿上韩冈说要改变北进的方略,三天后在垂拱殿上若敢言辞反复,乌台不会坐视不理。”   章惇皱眉道:“北进要分开来说。当年曾与韩玉昆议论过,若要收复燕云故地,最好从不利骑兵使用的云中着手,而燕蓟得放一放,不能从河北进兵,得以守御为主。”   “河东?”吕嘉问咧开嘴,笑道,“两任河东没白去啊!”   章惇看了王安石一眼,对吕嘉问道,“如果当真打算收复失地,从河东出兵的确比河北好。即便败了,也还有雁门关在,不至于丢城失地。河东是能守故能攻,河北是不易守故而不易攻。”   河北有陂塘防线,除了河水上冻的几个月,其他时候还是有着不错的防御力——尽管远远比不上燕山。如果春夏时节,河北稳守边境,而自河东全力北上,辽人就只能在云中大同那块狭窄的盆地中与大宋最精锐的禁军相抗衡,骑兵最擅长的战术完全施展不开。地域狭小的盆地,也约束了辽人向其中投放军力的数量。   而且在太原、代州方向上,聚集兵力也比河北还要容易一点。由太原到关中的轨道已经在修建中,如果加紧进度的话,两三年内就能修筑完毕。到时候西军要北上代州,第一批在十天之内就能赶到雁门关,而且不损战力,这是全骑兵的辽人都很难做到的。而河北方向,即便修成了京城到北界的轨道,河北前线得到的援军也是京营禁军,而不是国中最有战斗力的西军。   王安石和吕惠卿明面上都是想在河北打开局面,要不是抓住了耶律乙辛篡位的机会,当韩冈提出河东之议,肯定当时就败了。不过现在通往关中的轨道还未修成,这就是河北方略最后的机会。   听了章惇的说明,吕嘉问问道:“也就是说,到时候韩冈在垂拱殿上,肯定会说河北出兵不如河东出兵?”   “韩玉昆论兵一向以稳妥为上。”章惇道。   “可惜用兵就不是了。”吕嘉问冷笑,“天下人都知道的。”   李定摇摇头,章惇和吕嘉问越说越偏了,“如何进兵,已非国是,是庙堂运筹!如果韩冈觉得可以在垂拱殿上谈论此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攻辽和如何攻辽,两件事的确不是一个性质。韩冈若是东拉西扯,御史中丞李定肯定也不会坐视。   “资深有所不知,如果韩玉昆打算在全国推广轨道,那便是国是了。”   “推广轨道?”李定不解,茫然道,“为何?”   “韩玉昆所求南洋、西域,远及万里。而北虏只在千里之外。没有轨道连接各路,如何能让官军远行万里?”   相对于辽国,韩冈提议作为目标的偏鄙小邦,一方面更容易扩张拓土,另一方面,也能积蓄国力,给日渐增多的人口一个安置的地方。   但这就有了个问题,太大的国土管辖不易,离中原越远就越难治理,大宋边陲的羁縻州成百上千,想要将之纳入朝廷的直接管理之下,近乎于呓语。   而轨道正是缩短了国内各路的距离,即使只能连接到几个靠近边境的大州,也能给吞并异域和镇压边地叛乱节省大量的时间。   吕嘉问脸色阴沉下来:“这么说来,南洋、西域之类的话,只是幌子喽?!”   “是二而一,一而二,相辅相成。南洋、西域、西南夷,不论哪一处,都不需要动用太多的兵马。朝廷即使在攻打辽国之余,都能腾出手来攻取其中一处。只有轨道这一件事,才能够让朝廷没有余力去攻打辽国。”   “郑国渠?”王安石抬起眼,问道。   章惇点头,“正是。”   曾孝宽、李定和吕嘉问都沉默了下来,如果韩冈如此提议,就不可能轻易击退他。   战国末年,秦国国势如日中天,虎视关东六国,韩国正当虎口,遂遣水工郑国入秦,游说始皇,开凿河渠,连接泾水、洛水,以灌溉关中。虽然这是想让秦国的国力消耗在庞大的工程上,但郑国渠,最后也让秦国取得了更大的优势。   曾经与韩冈交好的章惇,很清楚韩冈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一套治国方略。一旦他主政,可不仅仅是将新法修修补补,也不会只是去推动修筑轨道。铸币局和国债都只是冰山一角。   今日之事,韩冈隐藏在后面的到底是什么?章惇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必然是与韩冈的那一套方略有关。可到底是什么,会拿出哪一件来,他与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半日,自觉还是一头雾水。   “无论如何,国是都肯定要改动了。”章惇提醒王安石,“秉国,人之所欲,何人能无动于衷?”   熙宁六年时,因市易法一事,王安石受到了旧党疯狂地反扑,当时先帝赵顼也觉得废了这条非议最多的法令来安定人心比较好,但王安石坚持不退让半步。因为在他看来,这就像是遇上洪水的大堤,即便只有一处涌水的小洞,接下来也会造成大堤整体崩溃。   不能像过去那般倔强,国是虽不是吕嘉问主持的市易法,可韩冈拉拢来的重臣们也不是旧党。   韩冈提议由重臣推举两府宰执的人选,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太后手中。几天后的共商国是,最后拍板的依然还是太后。也许新党局势占优的情况下,太后不敢一意孤行,但万一两边相当,她必将支持韩冈。   必须舍弃一点,然后最根本的那一部分才能保存下来。   章惇相信王安石能够了解,只是他不知道王安石会不会退让。   书房中,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几人都望着王安石,看他如何回答。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八)   “坐。”   “多谢大参。”   边让躬身拱手,然后诚惶诚恐地听命坐下。屁股只搭在交椅的边上,不敢坐实在了。   看着边让战战兢兢的样子,韩冈笑了一下,“安心坐好,你这样子也不好说话。”   边让依言挪了挪臀部,向后退了一点,但依然有一半悬空。   他很庆幸自己顶头上司生了重病,短时间内不能理事,这才让他这个顺丰行京师分号的二掌事有了出头的机会。   也正因如此,当今夜边让被传唤到参政府时,便处处小心谨慎,打算尽可能地利用这一次机会,博得韩冈的看重。   出于职业习惯,边让在进门时打量一下布局,想知道主人的喜好,以便加以迎合。   一国副相的书房十分简单,简单得与主人的身份并不相称。读书、写作和休息用的两侧偏厢,以及见客的中厅,因为是两层小楼,上面应该还有藏书室,这是普通官员和富裕人家都有的布置。   从外面就能看得出来,几个房间都不算大。中央的外厅陈设简单素净,甚至可说得上是寒素简薄,寻常官宦人家,见客用的厅堂很少会如此布置。东侧的偏厢中摆着书桌,不是见客的地方,但被领进这里的边让,也不够资格当参知政事的客人。   不过房间中放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有几种精致器械,显微镜,望远镜,黄铜的罗盘,另外就是各种石头,绝大多数边让都不认识,只有一块因为上面有着如同草丛一般伸出的六棱型晶柱,使得他能分辨出那应是水晶的原石。   剩下的就是书架了,有一面墙从上到下被书架占满,一格一格归类区分,只有一点很特别,书架上的书卷都是竖放,让书脊露在外面。不大的一个格子中,差不多就能摆放几十卷书。若连同上面的藏书室中也是如此放置,光是这一栋小楼内的藏书,就至少有上万卷了。   简朴而注重实用,这是韩冈书房给边让的感觉。这让边让不敢将一肚子的奉承话倒出来,紧紧记着谨言慎行四个字。   边让的一点小心思,自瞒不过韩冈的眼睛。   这位京师分号的副职与三国时的一位历史人物同名同姓,只是这位文采肯定是没有,商才倒是不差,否则也不会被冯从义任命为京城分号的二掌事,但他的交际能力,还没有更多的表现。   不过韩冈现在也不需要他表现什么,只需要一个合格的传声筒。   “分号中的事情,最近还忙得过来吗?”   边让正屏息静声地等待着,听到韩冈的问话,立刻就挺直腰道,“禀枢密,年节的时候,铺子里一向是比较清闲的。只是蹴鞠、赛马两大总社这几天都有例会要开,雍秦商会三天后还有一场宴席,本该由熊掌事去的;另外平安号那边也有宴席……”   “好了。”韩冈打断了边让的回话,“熊泉病好之前,他的担子先由你代他担着。那几处都是熟人,也不会故意找茬,相信你能处理好。”   韩冈的一句“相信你能处理好”,让边让的骨头都轻了几分,心中欣喜欲狂:“大参的赏识,小人感激涕零。只是小人见浅才薄,当不起大参的称赞。”   “哦?”韩冈抬起眼,盯着边让,“是谦虚,还是当真没把握?”   灯火在韩冈的双瞳中跳动,泛出冰冷的光色,边让登时冷汗涔涔,忙指天誓日,“大参放心,小人定会用心去做好!”   韩冈点头微笑:“我那表弟不会用没才干的人,尤其是京师要地。既然他用了你,我也是相信你能代熊泉将分号中的事情给处理好的。”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边让连连点头。   “生意上还有什么问题?”韩冈问道。   “一切安好。有参政看顾,有冯东主指派,又有曲、熊二掌事先后主持,分号的买卖一天比一天更好。就是河北那边……”   河东是独立的分号,韩冈在并代之地留下的痕迹很深,也让顺丰行能够深深地扎根在那里。但河北,由于份额太小,基本上就是让京师分号代管。宋辽边境的局势陷入了紧张,河东轮不到边让操心,而河北就不一样了。   边让很明白,顺丰行京师分号的大掌事并不是什么单纯的生意人。值此风高浪急的时候,韩冈招自己过府,也不会仅仅是想要了解一下买卖做得如何。   韩冈满意地点了点头,若这点眼色和政治嗅觉都没有,他真得考虑换人了。   “耶律乙辛篡位,朝廷不会与他再有任何瓜葛,岁币会断掉,边境上的榷场也会停掉。”   “朝廷要禁榷了?”边让一下抓住了关键。   韩冈道:“朝廷不可能与逆贼有任何往来的。”   边让点头,他完全明白了。   河北官宦豪门,于边境榷场上得利甚多。每年的岁币,都会经过边境上的诸多公私榷场,回流到大宋国内。尽管数额在整间商行的盈利中占有的比例很小,可顺丰行也的确在其中分了一杯羹。如今河北即将面临战乱,这当然是边让必须关心的重点。   而韩冈一直都在说朝廷不会跟篡位的耶律乙辛打交道,乃至要断绝与辽国的关系,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处在韩冈的位置上,当然不能说公归公,私归私,上面跟辽国断交,下面可以照旧去与辽人做生意。   韩冈若是这么说,就是授人以柄,等着被新党拿着当成把柄来弹劾。现在的一番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让边让知道自己在参加两大总社及雍秦商会的会议时,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态度。   见边让已经明白,韩冈该说的都说完了,便示意边让可以走了。边让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韩冈端起还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要得到河北和京城豪门的支持,这算是其中关键的一步。   之前已经见过了一些外客,边让算是最后一个,他走了,今天也没别的人要见了。   尽管三天后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但韩冈并不打算像王安石一样召集门人一起议论如何应战。   并不是他自大,只不过他要做的准备,与王安石不一样。   “官人,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上朝吧?”   外面传来一声娇媚的呼唤,随即门帘被掀开,周南轻步走了进来。   昔日的花魁,随着年岁增长而愈见风韵,眼下正是最为娇艳的时候,举手投足都能让人心弦怦动。   徐步走到韩冈身后,周南熟练地捶打起肩膀来。韩冈舒服地半眯起眼,一股淡雅独特的香气充满了嗅觉。   享受了一阵,韩冈开口问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因为与王安石之间的矛盾陡然恶化,夫妻关系这段时间也变得紧张起来,每天见面也就两三句话。   韩冈知道自己的妻子夹在中间很难做,但在正事上,他不会因为妻子的缘故而退让半点,先不顾情面的也不是他。   不过多年夫妻,韩冈可做不到绝情绝性。   周南的拳头重了一点,“若官人能多陪陪姐姐,姐姐肯定会比现在好。”   “还是等这件事结束再说。”韩冈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不过随即又醒觉,叹道,“你们有空还是陪她多说说话。”   “何须官人说?云娘和素心都在陪着姐姐。”   “那就好。”韩冈稍稍放了点心下来,轻声道,“等过了这段时间,情况就会好点了。那时候,也能抽出时间,多陪陪你们。”   “官人也要说话算话才好。”   肩膀上的捶打换成了揉捏,从袖口中露出的半截皓腕如玉,在翡翠手镯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白皙娇嫩。   韩冈低头看着桌上,如果顺利的话,眼下的麻烦,的确很快就能解决了。过些日子,外面的压力少了,便能多陪陪妻儿。家里的孩子渐渐长大了,要加强教育,自己不能注意盯着,指不定就是一批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韩冈一贯律己,也注重名声,他可不想丢这个人,被人说治家无能,想为人师表,却连儿子都教不好。   “官人?”周南见韩冈没了声息,轻声道。   “好了。”韩冈回手拍拍肩膀上的玉手,指尖的触感滑腻如脂,“明天还要上朝,现在梳洗一下就得去睡了。”   周南低下头,凑在韩冈的耳边,呵气如兰,“那就让奴家来服侍官人。”   韩冈手背抚着细腻的脸颊,笑道:“谁服侍谁还说不定呢。”   次日晨起,韩冈忍着困倦起身上朝。结束了垂拱殿的常朝,接下来便是内东门小殿的议事。   殿上的气氛有些紧张,毕竟再有几日便是决战之时,空气中都仿佛有刀剑交击的声音,充满了张力。幸而双方都保持着克制,没有在今日殿上就开始前哨战。   只是等到一切结束,太后已经准备起身,宰辅们也在王安石的带领下,准备退出内东门小殿,韩冈却没有动脚步,而是对太后道,“陛下,臣今日请留对。”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九)   一殿皆惊。   韩冈话音甫出,王安石就变了脸色。   他想做什么?李定瞪着韩冈。   朝会或再坐后,臣子留对并不鲜见。朝会上要处理的议题很多,许多事无法深入地去了解,所以天子经常会在事后留下一二宰辅、重臣,来询问详细。但自请留对的情况,在王曾设计干掉丁谓之后,可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了,偶有发生,全都是要针对某位重臣。   众目睽睽,韩冈面无异色,重复道,“有关两日后共商国是一事,臣尚还有一些细务需要禀明太后。”   细务?!   曾孝宽摇摇头,还能是什么,肯定先一步去游说太后,试图在廷议开始之前占据更大的上风。   但这件事,既然太后不反对,其他人也不可能说什么。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地照常退出了内东门小殿,在他的引领下,即使是章惇、曾孝宽和李定也没有强行留在殿中。   “没事的。”李定略快了两步,走近曾孝宽身边,“昨夜不是已经计议过吗?不论他怎么折腾都没用。”   曾孝宽抬眼看了看前面的王安石,点了点头。   两府之中,会支持韩冈的,当有韩绛、苏颂,张璪多半也会站在韩冈一边。郭逵肯定不会说话。最后会支持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就只有章惇和曾孝宽。平章军国重事能不能被归入宰辅班这很难说,不过韩冈若想要将王安石拒之门外,还是有的嘴仗打。   既然韩冈在宰辅中占据优势,王安石也不可能坐视韩冈利用他的优势。   韩冈所拟定的共商国是,肯定是跟推举宰辅一般,以票数多寡定胜负。   不过推举宰辅,宰辅们只有推荐候选者的权力,选举权在与会朝臣们的手中。而共商国是肯定就不能这么办了。宰辅们举荐同列,天子所不能忍。但要宰辅们不能参与到国是的决定中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韩冈也不会糊涂到不利用自己在两府中的优势。   既然韩冈能够提议召集重臣共商国是,那么王安石也能建言如何商议,尽管都是投票选拔,但投票的方式可就有很多变化。   韩冈打算讨好下面的朝臣,王安石也不可能崖岸自高,既然都要拉着下面的朝臣们一起来投票决定是否改易国是,那么干脆就再给他们一些好处,无论名位高下,都有着与宰辅相同的权力——一人一票,数多者胜。这样才能彻底发挥出新党在人数上的优势,让韩冈惨败而归。   韩冈只要想借用他在宰辅班中的优势,必然会为其他朝臣所憎恨。如果他不去借用,而是跟新党有着同样的想法,那么韩绛、张璪和苏颂会怎么想?   王安石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现在已经送到了御前,只等着太后拿起、打开。   怎么想,曾孝宽都不觉得韩冈还有获胜的可能。   或许国是的确会稍稍改变一点,以满足朝臣们对秉国之权的需要,但最关键的一项,也是已经与王安石的颜面、以及朝廷风向紧密相关的一项,绝不会有任何改动。   韩冈经此一败,必然要蛰伏一段时间。接下来,就是御史台发威的时候了。不用去针对韩冈本人,他在朝中的势力可没几个是干净的,他曾经举荐过的门客同样如此,一番摘叶斩枝之后,谅韩冈也不能厚颜继续在朝中安居。   “……不过还是要及时打听到详情,也好做出应对。”   曾孝宽猛然从思绪中惊醒,却只听到李定的最后一句。不过到底在说什么,曾孝宽还是能听得出来。   “自是当然。”曾孝宽点头。他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宫阙,其中正在此刻发生的对话,当然是必须要尽快探明。   ……   王安石已领着一众宰辅退了出去,除了韩冈独立殿中之外,内东门小殿中再无第二名外臣。服侍太后的宫人,也只有十来人还在殿中。   “参政,”人前人后,向太后对韩冈都是以职衔代称,除了他之外,也只有王安石才如此,“请先坐下再说话。”   韩冈谢恩之后,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参政要说的究竟是何细务?廷议上如何拟定国是?”   向太后心中很诧异,也有几分好奇,韩冈特意请求留下来,到底是有什么话想说。   “有关廷议的大小事项,臣已在今日的章疏中写明。之所以召集群臣共商国是,一是因为国是乃君臣共议,非是二三人可以拟定;另一条,也是使各项国是能够得到更好地考订,以免施行后难孚众望。”   “请参政说细一点。”向太后说着,又遣人将韩冈的札子取来。   韩冈开始向太后解释起他对这一次共商国是的廷议的想法,太后专注地听着,同时翻看着今天才收到的札子。   “国是之议,从多不从少,宰辅与朝臣共议。”对照着韩冈折子中的文字“参政打算是一视同仁?”   “两府、百司,职司虽有高下,可皆是皇宋的臣子,共商国是时不需论及尊卑。”   韩冈当然是要弄一人一票,本来他这就是顺便卖好朝臣的提议,当然要将事情做得大方一点。做得小家子气,还不如不做。   “参政说的是。”太后点头赞赏。   这话不是出自卑官之口,却是由政事堂的参知政事说出来,的确让人有一种错位的感觉。但向太后并不觉得吃惊,在她看来,韩冈本来就不是贪恋权势的大臣。就是眼下与王安石斗得你死我活,都是为了各自的学术,而不是争权夺利。有这样权欲淡薄、才干卓异又忠直可信的臣子的确让人安心,不过因为学派之争,以至于干扰到国事,也让向太后颇感无奈,人无完人,不外如是。   “且虽说身处两府,能看得更多,考虑更为全面,但细节上也是需要有人拾遗补阙。”   太后应着韩冈的话继续向下看,札子上,接下来的内容正是韩冈现在所说,不过奏章中也有提及,只有宰辅才有资格提出更易国是的动议。   所以说这番话的前几句,才是韩冈要强调的。宰辅们的地位必须维系,所以提案权只能是在宰辅手中。改易国是的动议,只能由两府中人提出,他官不得言。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太后多多少少能看出韩冈的想法,但提议和决定,哪一端权柄更重,就不必多说了。不过是对两府的妥协,而且两府的确比普通朝臣看到得更多更远,否则为什么他们是宰辅,而别人只能听命行事?   而且最后的结果,交由天子决定。也就是说,现在垂帘听政的太后就有否决一切的权力。   向太后将韩冈的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不满。基本上就像是宰辅廷推,让她在被推举出来的候选者中进行选择一样,这一回也并没有去削减她手中的权柄。   “如果改易国是。”   “正如当日平章主持变法,异论一时甚嚣尘上,但王平章出入京师,却是人人渴盼,甚至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语。如今太后若欲改易国是,虽经重臣共议,但事后也必有反复,等到施行时,定会异论迭出,以沮坏国是。”   “的确如此。”   经历了那么多,向太后至少了解了一些人性,成功修订国是后,失败者绝不会跟胜利者合作,而是会更加强烈地去反对。   “若依参政之言,此事当如何避免?”她问道。希望韩冈能有一个让人安心的答复。   “避免人言难,让人无法沮坏则易。只要稳。”韩冈道:“新政施行时不须着急。昔年变法失之峻急,实乃先帝登基未久,亟需有所成就以安朝堂异论。”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他相信太后对当年朝堂上的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元老重臣记忆犹新,这番议论,肯定能让太后表示信服。   听见太后低声称是,韩冈立刻接上去道:“而陛下听政两载,功业有目共睹,已无需如此匆忙,可缓缓而行,以稳妥为上。”   这个对比,让太后听得很开心:“参政说得好。的确得稳,不要那么着急。不过还有呢?”   “此外维护国是。国是既定,便不容非议,施政可以议论,但国是三五年内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能今日新订,明日便改。”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是以太后同意修订国是为前提,向太后对此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只是她有些纳闷,韩冈特意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而不是更重要的话?王曾逐丁谓的故事,她现在也知道一点。韩冈犯同僚之忌,却当真只是“细务”?   但直到一番对话后,韩冈退出内东门小殿,向太后也没从韩冈嘴里听到她想要听到的“大事”。   半天后,韩冈与太后在殿上的对话传到了王安石那边。   并不是因为韩冈在太后面前进了多少谗言,而是因为什么也没有。他将这份情报递给了身边的吕嘉问。   吕嘉问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抬起头。   “平章,宫里面看来都已经站在令婿那一边了。”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十)   蒲宗孟清晨起来的时候,离上朝正好还有半个时辰。   尽管从学士府往皇城去,都要近两刻钟,但蒲宗孟一睁开眼,就有七八名使女,端着银盆、银镜、手巾、漱口水、早餐、衣冠、饰物,依次上来服侍。   先用盐水,再用浓茶,先后漱口两次,最后才拿着马尾制的牙刷,沾了牙粉来刷牙。牙粉中掺了薄荷,漱口后依然清凉,不像之前用松脂和茯苓制成的牙粉的怪味让人习惯不来。   用力鼓动着腮帮子,蒲宗孟冲洗掉了嘴里的牙粉残余,杯子被取走,洗脸的银盆就端到了面前。   银盆里面装了半盆洗脸水,还冒着热气,里面掺了一点香精,清清淡淡,清雅怡人。   领头的使女嗅了一下摇头,吩咐道:“还要再加两滴桂花精露。”   一名使女听命,忙拿出了一个浅绿色的玻璃瓶,拔下银质的塞子,向盆中滴了两滴新鲜的香精,盆中的温水散发出来的气息,越发的香气馥郁。   用掺了香精的洗脸水洗过脸,略嫌清简的早餐就端了上来,年纪大了,蒲宗孟再怎么好奢侈,为了养生也只能越吃越清淡。   匆匆解决了早餐,先冠冕,再衣袍,然后是零碎的饰品、腰带。一名使女举起半尺大小的银镜,对着蒲宗孟。蒲宗孟戴上水晶眼镜,在银镜前左照右照。   “学士今日好讲究。”昨夜侍寝的姬妾在旁笑道。   蒲宗孟调了调襟口,“今天朝会非同以往,岂能不慎重?”   “奴婢也听说了,满朝朱紫,同聚文德殿上,共商国是,乃是小韩相公的提议。”   蒲宗孟的这姬妾不过十七八,提起小韩相公,便不禁悠然神往。蒲宗孟眼中一冷,身前镜中,白发红颜,对比分外强烈。   “想不到都传到尔等耳中。”蒲宗孟神色平淡地说道。   姬妾听出了话语中潜藏的怒意,连忙笑道:“只是闲言碎语罢了,闲来无事听来说说。这等国家大事,我等奴婢议论得再多,也比不上学士殿上的一句话有用。”   蒲宗孟眼神稍稍和缓了一点。   韩冈的任何言辞,总能让京城士民奔走相告,口耳相传。   这是他历年来积累下来的声望所带来的,也是蒲宗孟愿意将赌注压在他身上的原因。   蒲宗孟的妹妹是周敦颐的继室,因而从渊源上,他与周敦颐的弟子二程也有些关系。   当然,这种关系除了登门造访时写在帖子上有点用,基本上都不会被人放在心上。蒲宗孟的政治倾向,从来都不在旧党那一边。尽管他入朝甚早,不说富韩之辈,与苏轼那逆贼都有些交情,可他之前站在新党一边,现在又选择了韩冈。   蒲宗孟扫了眼床榻前,小桌上有新学的书,也有气学的,主要还是气学的;而一旁的书架上,程学的书也有,不过放在最下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了。尽管看不到灰尘,可上面连个折痕都没有,新得就像是刚买来的。   自己都这般,还能怪无知妇人?   蒲宗孟自嘲地笑了笑,又整了整衣襟,然后举步出门。   蒲宗孟在朝臣中,被称为是最为奢侈的一个,什么一日必屠羊十只,什么一夜必燃烛三百支,什么“常日盥洁,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大澡浴之别。每用婢子数人,一浴至汤五斛”,为此御史盯上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一日十羊,并不是他一家吃,还有亲友、门客要分赡。每夜燃烛三百,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用的是玻璃油灯,与其他官宦和富贵人家家里一般。   至于说起爱洁,以医道闻名的韩冈同样不差,听说他在家中也是天天洗澡,只不过韩冈找了个清洁厚生做名目,被人群起仿效。而他蒲宗孟天天洗澡,早晚洗脸、洗脚,就是奢侈的代名词了。洗一次澡,要五斛热水算得了什么?多少官宦家中,都打造了只用来烧水的锅炉,专门用来洗澡,每天烧得热水绝不会比五斛更少,很多的就是在家里砌了泡澡的浴池,木质的,石质的,还有贴了瓷片的,即使是将最小的浴池给灌满都至少五斛滚水。   可有着这等名声,就是御史手中的把柄。即使依然站在新党一边,也做不了王安石的心腹,新党中也收不到人缘,总会有人想把自己给拱下去,那时候,章惇、吕嘉问,哪个能靠得住?何况这样做,还会恶了太后,只有站在韩冈一边,才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出了内院院门,上朝的随行人马都已经准备好了,狨猴毛皮制成的狨座,在火光下仍能反射着金芒。   蒲宗孟翻身上马,一行人点起灯笼,打起旗牌,簇拥着他,自府中鱼贯而出,还有两刻钟,有足够的时间抵达不远处的皇城城下。   前往皇城的道路上,官员越来越多,人虽众,但气氛却与往日迥然有别。招呼声稀稀落落,大多数三五成群,并辔而行,相互交流着什么。   蒲宗孟一时没有遇到熟人,但前面的队伍突然慢了下来,一人转身迎了过来。   比起蒲宗孟身边的十几随从,那一支队伍的成员足足有数十近百之多。显而易见是宰辅一级的队列。   “可是玉堂承旨蒲学士?”   “正是。”   “小人乃张参政府中家仆,奉参政吩咐,请学士上前叙话。”   “张璪?”   蒲宗孟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然后依言上前。   快要抵达皇城城下,蒲宗孟和张璪分了开来。   蒲宗孟前行了几步,然后下马。而张璪则往更前方去了,没什么人敢拦在参知政事的前面。   蒲宗孟望着张璪,眼神沉凝。   方才几句话,两人都是在说着今日的会议。而言辞之下,更是在试探着对方的选择。   几句话过后,蒲宗孟知道了张璪的选择,他相信,张璪也知道了他的选择。   因为他的决定早就做出来了。   两日前,太后与韩冈的问对,从宫中传出来的记录很详细,可偏偏最关键的内容没有出来。   当时蒲宗孟在学士院中笑言,“这下王介甫和章七得傻眼了。”   尽管当时只有几个吏员在场,但估计这话现在已经传到了王安石与章惇那边去了,不过更重要的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   韩冈就像胜利者一样,对太后说了那么一通话。   他的自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难道不是从已经被说服的太后身上?!   有其果,怎么可能无其因?   以韩冈的为人,他怎么会没有把握就出手?   蒲宗孟可以肯定,从宫中传出来的肯定不是全部的对话,而仅仅是一部分。   他遥遥看见韩冈,而韩冈正好也将视线投射过来。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接着便各自将头扭了开去。就像交情一般的同僚,尽过礼数没有多余话可说。   可一切都心照不宣。   蒲宗孟给韩冈的感觉是修饰过度。每次见他,上下衣袍都是新制的。   据说蒲宗孟的公服是一个月换一套,月月常新,韩冈知道这不确切,而是半月换新,根本就不下水去洗。   这个时代的染料,染到布上,很容易脱色,洗一次就会变淡一次,而且掉色还掉得不均匀,一次两次还好,洗个三五浇,就可以看见穿衣服的人变成梅花鹿了。   不论是衣冠朱紫的达官贵人,还是皂、青两色衣袍居多的寻常百姓,他们染过色的衣服都是一样不耐洗涤。王安石经常穿一件洗脱色的公服上殿,一点也不在乎,在京城,也经常可以看见一身退色朝服的穷苦官员。韩冈则会稍稍注意一点,洗过两三次后,便会换掉退色比较严重的公服,衣服积得多了就拿去染坊重新染色。而蒲宗孟则从来不会出现穿旧衣的情况。   这样性喜奢侈的官员,虽然不是自己的基本盘,但他也是会支持自己的一分子。   国是从来不会直接在诏书上出现,而是从一条条的法令中体现。王安石拿着国是压人十几年,甚至没有落于文字。今日与一众重臣共商国是的协商会议,只是决定是否要改便未来的施政方针的朝会,但这已经足够韩冈施展了。   两天前,韩冈朝后留对;一天前,也就是昨日,太后下诏,东府签书,对共商国是的协商会议的制度进行了初步的规定。   王安石对此没有表示异议,默认了。东府之中,位居前列的韩绛和张璪都支持韩冈,有了他们的签名,诏书就有了合法性,这也是除了王安石不想寒了人心之外,默认韩冈把重臣拉出来选举的另一个原因。   两府宰辅拥有提案权,如果有平章军国重事,同样有着提案权。但这一份诏书,排除了宣徽使等一系列能立足于宰执班中的重臣的提案权,也就是说,吕惠卿此时回京,也只有投票的权力。   确定之后,五年内禁止在举行同样的会议,这五年间,敢于沮坏国是者必远窜,只有五年后,才允许宰辅再次提议。而这五年内的治政方针,需要达到什么目标,将会使用什么手段,都在协商会议上给定下来。   成败在此一举,可韩冈的脸上,完全找不到患得患失的不安。   “玉昆。”章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今日胸有成竹?”   他低声问,抬头望着在城垛上探出炮口的火炮。   “太后垂帘有多少日子了?”韩冈反问。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十一)   简短的交流之后,韩冈和章惇便分了开来。   方兴远远看着章惇面无表情地离开,不由嘴角微扬。   章惇为新党统领枢密院,地位非曾孝宽可比。站在方兴的角度,恨不得马上就让章惇被贬出京城去,让韩冈的盟友苏颂掌管枢密院。   可惜章惇在西府多年,地位坚不可摧,方兴每隔几天都不得不在去了政事堂禀报日常公事之后,再去西府一趟,将同样的内容在章惇面前再重复一遍。而每一次,他都被章惇寻根究底问得很辛苦。   章惇在韩冈面前讨了个没趣,这不仅仅解气,也能看得见韩冈的信心。   不用说,肯定是说服了太后,否则哪来的信心。   直接在例会后自请留对,当真是神来之笔。   方兴心中暗赞不已,看看这一回,还有多少人站在王安石和章惇那边?   “方丞。”   “监丞。”   皇城门前,上来与方兴见礼的同僚络绎不绝。非是进士出身,却在主要由进士组成的朝官圈子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方兴身上贴着韩家门下走马狗的标签,纵然品级还不高,也还掌握着至关重要的一个部门,没有多少朝臣敢于在他面前拿大,在同僚中,也是众星捧月一般。   而此刻方兴脸上的表情,让很多有心人看在眼里,也让他比往日更受关注。   ……   “韩三必败!”   判都水监杨汲语气坚定,仿佛在陈述事实,“国运日渐昌盛,有识之人谁会去贸然改变成法?”   “还用说?”吕嘉问也满是自信,“一年多前的第一次廷推上,我等三人均分票数,就这样,他也才赢了一票啊……”   吕嘉问低沉的声调,强调着韩冈当初只赢了一票的事实。今日再无三人来平分选票,韩冈要一人独挡满朝遍野的新党,他如何能做到?   “韩冈惯于行险,行事往往剑走偏锋。”杨汲盯了韩冈的背影一眼,“但凡他有些耐心,何至于今日走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今日且观他自取其败。”吕嘉问对杨汲道:“潜古,今日事了,戎监之中,可就要劳烦潜古多费心了。”   “军器监事务繁剧,远在都水监之上。汲乃斗屑之材,才不及任,惟蒙平章不弃,也只能竭尽全力了。”   “以潜古之才,何须如此自谦?”   吕嘉问哈哈笑了两声,与杨汲作别,招呼着刚刚走过前面的龙图阁直学士、判审刑院安焘,追了上去。   与吕嘉问分开,杨汲略嫌做作的激昂之色阴沉下来。   韩冈若没有把握,何至于如此行险?又何必如此匆忙?   深深地盯了吕嘉问的背影一眼,又望了望正往待漏院中去的章惇,他摇了摇头。   不远处,刚刚回京诣阙的知永兴军王存,望着阴沉下来的杨汲也若有所思。   吕嘉问的忙忙碌碌,分外体现了他的心虚。就连曾经支持过他的杨汲,都要在皇城外再叮嘱一遍,这样可让人很难对他有信心。   杨汲……王存屈了一下手指……这又是一个不安稳的。   今日之前,王存计算过好几次。在共商国是的会议上,的确是新党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但今天起来,看到了章惇、吕嘉问和杨汲,原来的笃定,现在已经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再想一想,上一次推举曾、李、吕三人与韩冈竞争的重臣们,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离开了朝堂。   依照比例,这算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因为当日推荐韩冈的成员,如范纯仁、李常等人,都不在京中,占了一半还多。但那几位只是为了对抗新党才站在韩冈一边,并非认同韩冈和他的学术,将他们调走,是韩冈本人的意见。而新党重臣向京外迁任,太后的主张至少占了一半。   太后对新党的反感显而易见,这一回,太后明显站在韩冈一边,否则前日的留对后不会连一点有价值的消息都传不出来。而新党这一边,除了通过一党合力,来压制太后,逼她按照之前议定的法度来施行。殊不知太后纵使一时屈服了,可在心里面,难道不会记上一笔?   该还的人情差不多都已经还清了,现在没有必要再去趟浑水。   “正仲!”   王存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过头来,只见曾孝宽正拱手为礼。   王存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躬身回礼:“令绰,有礼了。”   ……   “真够忙的。”   看着吕嘉问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左右穿梭,李常冷然说道。   李常昨天入夜前刚刚回京,因为河北边事,而被招入京中。主掌河北一路军事的吕惠卿不能轻动,那么掌管钱粮转运的李常就不能继续再安坐大名府。而这一次的协商会议,正好卡在了他回京的第二天。   就在日前刚刚度过白马渡,抵达黄河南岸的时候,李常就已经从韩冈派来的信使口中,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今日来到宣德门外,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   就像夏日暴雨前的那段时间,深藏在池中的虫、鱼,纷纷钻出了水面来透气。   “心虚之故也。”韩冈笑道。   “或许吧。”李常应了一声。   李常绝口不问韩冈前日留对,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有些事,他不便多问。他与韩冈只是因为反对新党才开始合作,说亲近,其实也算不上亲近。   韩冈如果想说,那就自然会说的。如果韩冈不想,问了只会平添尴尬。但有些事,还是可以问的。   “玉昆,你有多少把握?”李常问道。   “有一多半吧,六七成的样子,要不然,我也不敢如此提议。”韩冈笑了一笑,“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天命?”李常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天命?!”   尖锐的声音来自两人身后。   两人同时回头,李常看见了曾经共同支持韩冈晋身两府的李承之。   “奉世。”   韩冈与李常同时行礼,但李承之没有回礼,而是十分急切地上前一步,厉声质问:“天命?!”   李常终于反应过来了,回头剔起眼盯住韩冈。   “天命!”韩冈点头。   “如此最好。”李承之放心地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六七成的把握,再加上“天命”,岂不是十成十了,至少也会有八九成了。   李承之安心下来,韩冈的回答,以及之前的问对,让他不再担心。   李承之已彻底投靠了韩冈,现在任职审官西院,掌握了中层武臣的升迁任免。而他之前在河北的漕司一职,正是交给了李常。   韩冈没有跟韩绛、张璪去争夺主管文官升迁的审官东院和流内铨,而铨曹四选中的西班,决定中低层武官命运的审官西院和三班院,则成了韩冈的囊中之物。   判审官西院是李承之,而三班院他则是推荐了熟悉军事的游师雄,他在甘凉已经有好几年了,也该调回来了,只是这个推荐时日不久,恐怕消息才刚刚传到凉州。   不过李承之并没有在审官西院久居的打算,三司、开封府、翰林学士院、直至枢密院、中书门下,都是他的目标。只要这一回,新党败阵,那么,就是他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李常多少还有些疑虑,但他也不再多问,剩下的还是去看实际。他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很多人挪开了视线。李常摇头一笑,王、韩二翁婿对决在即,韩冈现在的举动,自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也不知道,韩冈此时的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能让多少人改变立场。   南方的御道上,这时候有了一些小小的混乱,拥堵的人群纷纷散开,李常双眉一展:“玉昆,令岳到了。”   ……   赶在宣德门开的前一刻,王安石终于到了。   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千百道视线集中到了马背上的那位老者的身上。   可万众瞩目的焦点,却明显没有睡好的样子,衣袍一如往常的陈旧掉色,而脸色则是有些灰败,黝黑的面庞上有着很明显的疲惫。   王安石竭力做出恍若无事的样子,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王安石的心情看起来与他的脸色一样糟糕,甚至因为糟糕的脸色,更增添了几分老态。   宰相可以驭马进皇城,王安石来到宣德门下,也没有选择下马。   朝臣们纷纷向着王安石行礼,并退让到道边,就连在待漏院中的官员也全都出来了,上至宰辅,下至卑官,无不对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躬身作揖。   韩冈也想着王安石行礼,王安石居高临下地盯了韩冈一下,却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走过去了。   刚刚从待漏院中出来,章惇看到了这一幕,脸色陡然一变,以王安石的性格,正常情况下怎么会这般无礼?那还是他的女婿,他女儿的丈夫,过去再如何对韩冈动怒,也不曾见今日愤怒。   章惇心中敞亮,王安石如此失态,事情绝不简单。   走了两步,来到韩冈的身边,他今日第二次向韩冈询问:“玉昆,你做了什么?!”   “昨夜让人送了一封信给家岳。”韩冈毫不讳言。   章惇神色一凛,追问道:“写了什么?”   “不是我写了什么,而是吕吉甫写了什么。”   章惇知道吕惠卿给韩冈写信的事,向韩冈推荐了两人,这是前几天韩冈亲口告诉他的。不过当时韩冈并不打算将这封信透露给王安石,说是为了家中安定。但是现在,韩冈却说,他昨夜送了一封信给王安石。   章惇能够想象得出,拿到韩冈送来的信后,王安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完全不需要想象,看王安石的现状就已经够了。   都是要图穷匕见的时候,也没必要再遮着掩着,该拿出来便很干脆地拿了出来。   章惇冷下了脸:“玉昆,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就在不久之前,韩冈还口口声声怕家里添乱,才不愿将这封信送去给王安石。可现在却把之前的话抛到了脑后,毫不在意。   “快刀斩乱麻罢了。”韩冈微微笑,“有些事必须要下决断了,不是吗,子厚兄?”   ……   “平章。”   沉默地从韩冈身旁走开,章惇来到王安石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安石的脸色。   王安石已翻身下马,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但腰背一如往常的挺直。   “子厚,没关系。”   一直以来,章惇都不似吕惠卿和曾布那般为王安石所重视。对章惇,是可以重用的助手,而吕惠卿和曾布,则还要加一条——是能传承大道的学生。   所以吕惠卿、曾布,能够在朝堂中一路升迁上去,成为赤帜之下,处理实际事务的第二号人物,而章惇,则必须先去荆南平定蛮夷,以博取功劳。   但现在,曾布叛离了,吕惠卿也背地里与对手暗通款曲,尽管章惇也跟韩冈有所牵扯,还差点为韩冈所说服,可在王安石眼中,吕、章两人与他的感情终究不同。   这一次的打击,王安石心中决不好受。   但王安石的双唇紧紧抿着,拗相公的倔强清晰分明地展露出来。   钟声响起,炮声轰鸣,城头上烟雾缭绕,喧嚣中,宣德门的城楼缓缓开启。   “没关系的,子厚。”   王安石说着,向上望了一眼,然后驱马进入皇城。   ……   “太后,时间差不多了。”   随着王中正在耳边提醒,向太后缓缓站了起来。   尽管今日只是一次既非正旦、冬至,又非朔日、望日的普通朝会的日子,但却决定了大宋的未来。   三两人谋于私室,不若开诚布公,让士大夫一同来计议。   这也能避免日后会变成熙宁初年的那种乱局,十几年前,她是亲眼见证了新法造成了怎样的乱象,让自己的丈夫夙夜忧叹,十几年后,处在当年丈夫的位置上,她不想重蹈覆辙。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十二)   侍从官十七,全部到齐;   两制及以上官八,尽数在列;   两府七,实到六人、一人告假;   平章一,已在殿中;   韩冈已经在殿中站定,犹有余暇的一个个数了上来。   今日殿上,拥有投票权的总计三十二人,除了一个来了也不会投票的郭逵,人都到齐了。   事关皇宋未来国运,当然不会有人愿意错失。如果韩冈能将会议的时间拖上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在南京、西京任职、有资格参加会议的诸多重臣,怕是都会设法回朝。   之前韩冈在奏章中,将这一次共商国是的会议,定名为政治协商会议,虽有一两分玩笑的意味,但真要细论起来,他的记忆中,没有比这个名词更恰当的词汇了。   五年一次的例行会议,三四次后,便能形成习以为常的制度。朝臣享受过的权力,就不会甘愿放弃。日后的国家大政,便必须在此一会议上通过,才能得到推行的权力。   以来有了一把压制天子的利器,掌握在合适的人手中,就能让其不能逾越雷池一步。当然,处在皇帝的位置上,想要压制这样的权力并不算难,若是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废除这样的制度,或是利用这个制度,甚至不用太费周折。   但日后想要与天子争权,需要当时朝臣们自己去争取。这不是前人立下制度,就能让后人安享余荫的,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韩冈之所以这般绕着弯子做事,更多的主要还是为了自己方便。   ……   净鞭声响过,向太后带着小皇帝从后殿进入前殿。   今日是决定国家大政的日子,在太后面前,臣子们的表现显得更加恭谨。   曾孝宽起身之后,才从腰背上的一阵酸疼中,发现自己的腰比平日弯得更深了几分。   他很早就明白韩冈的依仗,今天则更加确定。   向太后垂帘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足以让许多首鼠两端的朝臣,将自己的立场附和在她的看法上。   但韩冈未免显得过于自信了。   即使是有太后的全力支持,可是在韩冈与王安石彻底决裂的现在,让占据朝堂大多数的新党成员中的大部分,改弦易辙,彻底站在王安石的对立面,还是难了一点。   而且王安石并不是那么倔强,需要变通的时候,依然能够变通。   曾孝宽低头看了一眼笏板,古尺二尺六寸长,三寸宽的象牙笏板上,提纲挈领地写了几行小字。   这就是今天他要做的事。   他抬眼看了看韩冈。   对于国是,宰辅都有提议的权力,这正是韩冈的提议。   从韩冈的身上,转而向上,当视线落王安石的脸上时,曾孝宽的心中猛地一跳。   比起方才在宣德门外时,王安石现在的神色更加冷硬。熙宁二年,驳斥司马光和一众元老的谬论时,他就是这副表情;熙宁七年,面对曾布背离、旧党借用天灾兴风作浪时,他也是这副神情。   只知进,不知退。面对敌人的进攻,绝不会退让半步。   这就是当年博得拗相公之名的王安石。   曾孝宽心中不安起来,不过一个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   朝会的前半段进行得很快,转眼就过去了。   这两日,从雄州传回来的军报中,还没有战事爆发的消息。国界对面的辽军,不知是在等援军,还是下台的台阶,总之没有任何动静。   唯一稍稍惹人注意的就是知南平军的黄裳,上表表功,说是击败了罗氏的叛逆,斩首四百多,为此上表献捷。   罗氏是地名还是族姓,殿上知道的不多。少数了解的,也是因为前两年,在熊本的主持下,平定了一次夔州路的叛乱,其中就与罗氏有关。   不过四百多斩获,在西南,或许代表了几个部族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青壮,可放在近年来的战绩中,却根本不值一提。即是将比较的对象,局限在西南,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成就。   除此之外,便无他事值得一提。   待一切琐碎杂事结束,今日真正的议题才正式开始。   左右两班的朝臣近三百人,只有十分之一多一点的臣子能够参与到会议中来,剩下的,都是旁听。   这也是廷推宰辅时的体例,一切都放在明面上,而非暗室之中。   既然是国家大事,当然要光明正大。   太后在帘后俯视着群臣,然后开口,“吾闻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夏殷之法,难用于文武之时;子虽殷裔,从周而不从商;祖宗之法,先帝革而新之;先帝之法,今日又当如何?还望诸卿详议之。”   太后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仅仅传到了台陛下。但随侍在侧的王中正随即带她将话传了下去。   王中正代太后传达口谕的声音,在静寂的殿堂中发散出去,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位朝臣的耳朵里。   一众朝臣有的吃惊,有的冷笑,有的欣喜欲狂,有的则是若有所思。   太后一边要群臣共议国是该不该变、能不能变,一边却直说要变,这根本就是拉偏架,彻底站在了韩冈的一边。   吕嘉问更是瞪起了眼睛,差点就要骂出口。   “今日又当如何?”这不是已经明说了吗?革而新之!还问个什么?   “三代之法,难用于文武之时”,引申开去,就是“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这是商鞅的话。   “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这更是出自韩冈之口。   说是要问政,却先一步定下了方向。吕嘉问早知道太后会偏袒,但也不能这般不要脸皮。   不,不要脸皮的肯定是韩冈,这番话,太后说不出来。韩冈这两天的奏疏中肯定有这么一段,前日自请留对,也必定一字一句地又给太后灌输了一遍。   吕嘉问望向王安石,一开场便被太后定了调子,王安石再不出来,这一场干脆认输好了。却见站在文臣班列首位的老臣,这时已经走了出来。   “陛下!”王安石紧紧攥着笏板,“易有‘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语。穷则须变,却不可为变而变。熙宗皇帝初登大宝,国库空虚,财不足用,二虏猖獗,兵势不振,当变也。如今中国国势昌盛,西虏覆灭而北虏内乱,朝中却哓哓之声不减,此非是国是有瑕,实乃国是未明之故。”   “平章。今日殿上,诸卿在此所议,便是国是。须变还是不须变,平章当与诸卿共议。”   向太后对王安石立刻就跳出来有心理准备,几句话就推托出去。   “平章所言谬矣。”韩冈出班助言,“天下岂有无暇之物,而不需切磋琢磨?便是先圣,至七十,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先圣古稀之前,于古稀之后,可谓无暇否?”   王安石瞥了韩冈一眼,冷着脸,都不想说话。   太后口谕中的这一句,的确是出自韩冈奏章中的原话。昨夜韩冈遣人送去的一封信,把王安石给刺激到了。但这股子怨气,没有砸向了吕惠卿,而是落到了韩冈的头上。   吕嘉问见状,忙走出班列,反问韩冈,“夏殷之法,不可用于文武之时。敢问韩参政,那三代之法,可否行之今日?”   “不可一概而论。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弃之。”   “那井田可用否?”   “韩冈曾闻平章有言:‘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平章昔年所喜,惜乎未行之于今日。”韩冈看了看吕嘉问,他知道吕嘉问到底想说什么,不给其机会,直接接下去道,“而气学求实。验一事是否可行,不本言辞,只求实证。故而先师文诚于乡里试行井田,以验其是否可行之于今世,与他人叶公好龙大不相同。”   当今儒者都在说井田,盱江李觏要推行井田,横渠张载要推行井田,王安石的新学承袭了李觏许多观点,同样赞赏井田,洛阳二程一样喜爱井田,但那么多儒者中,只有张载真正去做了。叶公好龙四个字,王安石的确当得上。   吕嘉问微微冷笑,又问道,“敢问结果如何?!日后参政当政,是否要推行天下?”   “横渠井田,施行有年。田地出产高于寻常农户,井田诸户更是能够安居乐业。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师买地与人,若无这份田地,井田便是纸上谈兵。不过……”韩冈话锋一转,“上古之时,地多人少。今日中国,则地狭人多。中国人口日繁,田地开垦日多,但田地增长之速,却远远追不上人口。若行井田,须从地主手中夺田,实乃虎口夺食,难如登天。此事既难行,井田如何可行?可若是国有闲地,使民常有土地可种,井田自可复。”   “北虏在侧,岂容安寝?”吕嘉问出班,“两虏在,则中国不可安。两虏去,则皇宋百姓不再受征伐之苦,方可安享太平。如今西虏已灭,北虏国中不靖,正需要一鼓作气,将之倾覆。皆是,天下安定,参政也可有闲暇推行井田之政。”   加强军备,以期一战决定两国命运,这是新党计划中的一劳永逸。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十三)   会议才刚刚开始,两边就针锋相对。   韩冈和王安石将正正经经决定国家大政的殿堂,变成了吵架的市口。   “何谈一鼓作气?”韩冈的声音大得就是在吵架,“河北有一名帅,便能保河北一路平安,但进兵燕蓟,却是胜率渺茫,且败则不可收拾。此时欲用兵于北,是拿国运孤注一掷。”   “陛下。”吕嘉问转身对太后道,“韩枢密献火炮,自谓神兵利器,远胜床子弩。如今神兵已铸千万,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即是如此,又何须空耗钱粮铸炮?”   “陛下,臣昔日说火炮,能做大军御寇的依仗。而吕主计今日的依仗,非是火炮,倒是嘴炮了。辽国幅员万里,带甲百万,岂是易与?若贼人侵疆,国中生乱,则不得不急。若欲兴兵讨境外敌国,则不得不稳。”韩冈转而望着王安石,“昔年先帝问策王平章,只因国库空虚,而臣反对仓促开战,也正有国中钱粮不足这一条。”   王安石沉声道:“西北罢兵,军费移至河北,足以供给战事之用。”   “战事一开,金水银水亦难济。若是不能一战而定,如陕西一般几十年纠缠不休,平章还能说‘足以供给战事之用’?”韩冈反问王安石,又道,“收复汉家故土,天下士民所望,自不必说。但天下士民盼望的是收复,而不是因收复而带来的惨败。前日平章与吕宣徽畅言北伐,敢问能否一战而定,从此北虏不再寇边?”   “伤有轻重之别,贼有大小之分。举兵攻辽,即便不能一战而得百年安宁,也能让河北得到堪比河东雁门的屏障,北虏大军望山兴叹,使天下士民能安享太平。”   吕嘉问代王安石避重就轻,韩冈冷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负之机,往往一线。以北虏百年底蕴,纵孙武子复生,亦不敢言必胜。吕主计不敢称必胜,却又自知之明。但既不能必胜,贸然北进,只为一口闲气不成?”   他说着,又对太后道:“陛下,昔年勾践攻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灭吴。如今先帝生聚教训十余年,事功仅得其半,若仓促起兵,十年辛苦,或将付之流水。以臣之见,仍当厚植国力,再期以十年,十年之后,灭辽不为难事。”   韩冈、王安石、吕嘉问等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毫不肯相让。   壁脚处的李格非听得啧啧兴叹。   “这才开场吧!”   一切还是因为太后出场后的那句话,李格非向御座的方向望过去,连遮住太后的帘幕都看不清楚,不过帘幕之后的太后会是什么样心情,多少还能猜到一点。   开场第一句,就被大臣给驳了回来,太后的脾气即使再好,也免不了要动怒。唾面自干,娄师德有那份好脾气,但太后一介妇人,怎么可能会有?   不论是王安石,还是韩冈,只看方才的表现,都是半步不让,翁婿二人之间就像是死敌一般。接下来无论是站在哪一边,可都是把另一方往死里得罪。   一边是势力遍布大半个朝堂的元老,另一方则是得太后全力支持、名望重于天下的新贵,不论站在哪一边,所要面对的敌人都是强大得让人绝望。   即便其中任何一方在现在的情况下,都奈何不了对方的首脑,可拿下面的人开刀,却都是轻而易举。   能够在今日殿上拥有一张选票,离开两府的距离就不远了。都走到了十步之内,谁人能够无视清凉伞的诱惑?而现在想要进入两府,就必须在朝堂中得到足够的支持,有一个还不错的人缘,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太后的准许。   如果之前还能幻想一下不会受到报复,现在看一看双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就知道这完全是幻想。   幸好自己还差得远,李格非暗暗庆幸。身居高位,固然是桩美事,可也有高处不胜寒的风险。   身负于殿中监察朝臣举动的任务,但李格非可不想现在跳出来打断双方的争吵,还是安安静静地看下去更安全一些。   李格非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错了,殿中侍御史也不独他一人,不都没有站出来维持朝堂秩序?!近处还有韩冈的心腹方兴,一样站得安安稳稳的。   这样想着,李格非多打量了方兴几眼,随即就惊讶起来。   今日的会议开场就紧张激烈,韩冈得到太后的支持后,仍然受到新党的围攻,方兴虽然与其他朝臣一样关注着上首处的争吵,但紧张的程度并不算深,反而有几分有限的感觉。   是因为这是翁婿内争,外人干脆看热闹?   新党、旧党相对,韩冈虽与新党决裂,可气党和新党就没有相对的意义,总之不那么贴切。稍稍刻薄一些的,就是称呼王党、韩党,以姓冠之,比拟于唐时的牛李二党;更刻薄一点的就是翁党、婿党。但不论怎么称呼,都是在说韩冈自成一派,与王安石打擂台的事实。   但自家可以这个态度,方兴怎么也是这般,还是说他已经胸有成竹?   李格非想不明白。   这时候愿意趟浑水的并不多,很多朝臣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迫选边站。   双方的唇枪舌剑不见止歇,原本为了直接解决争议而举行的会议,因为一人的不服气,再一次陷入了混乱,向太后心中不耐,“够了!”   她刚刚张开口,就听到下面一声更加响亮的呵斥,“够了!还在吵什么?还是说有人觉得,今日之会不合时宜?”   朝臣们惊讶地发现,存在感一直都比较单薄的首相韩绛站了出来。   韩绛没理会班列之外的王安石、韩冈等人,怒瞪着殿中的御史们:“殿中侍御史何在?!有人渎乱朝仪,尔等为何坐视不理?!”   李定陡然变色。   韩绛出面维持朝纲,这是在讨好谁?自然是太后。   而太后又是站在谁的一边?那就不用说了。   韩绛对韩冈的支持,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旗帜鲜明。任谁都知道,在如今正在争论的伐辽一事上,出身河北灵寿的韩绛,是绝对支持韩冈的。但国是不同,之前支持韩冈,只是反对一场战争,现在与韩冈站在一边,却是在反对整个新党。   所以这段时间朝中都猜测韩绛即使有偏向,也不会公开表明支持谁。三次为相,韩绛已经没必要再趟浑水,灵寿韩家的地位,谁在台上都动摇不了。就像洛阳那几位元老,即使败出朝堂,每年生日,朝廷照样要遣使问好,逢年过节,赏赐照样不会短少。   但韩绛还是表明了立场,这当然让许多朝臣惊讶莫名。甚至王安石都不免心中动摇,回头深深地看了老友一眼。   排在班列后方的陆佃也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没想到韩绛会支持韩冈,这或许是韩冈如此自信的原因所在,有太后,有首相,的确能够分庭抗礼。   方兴只排在他后几位,一切都看在眼里,冷笑了起来。   别忘了韩相公是哪里人?!河北灵寿啊!   如果能够一战击败辽人,那当然最好,河北就此太平了,但吕惠卿能做到吗?   韩绛了解一切,吕惠卿为了回朝,所玩弄的那些伎俩,又岂能瞒得过韩绛的眼睛?   韩绛与老朋友对视了一眼,眼中没有交情,只有决绝。   既然不准备打虎,却偏偏要去捋虎须,事成之后,自己悠哉悠哉地回京为相,却在河北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吕惠卿是福建子,自不担心辽人的铁蹄,可韩绛不能不为乡里担心。   在韩冈站出来之后,他就彻底地站在韩冈的一边了。不管王安石和吕惠卿是当真想与辽人打上一仗,还是只想借机混些功劳回京,韩绛都不能容忍有人拿着河北的安危做自己的垫脚石。   有了太后的支持,有朝中唯一的宰相支持,韩冈已经不再处于劣势,这一次的胜负,一下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韩绛一怒,在短暂的震惊和静默之后,王安石、韩冈、曾孝宽、吕嘉问齐齐请罪,向太后道,“不用多说了,相公、枢密对于今国是,可有何提议?韩参政,此事是你先提出,你先来说。”   韩绛成了敌人,吕嘉问心中正怒,但太后这么一发话,他差点就要笑出来。   太后或许是要帮韩冈,让他先声夺人,可惜的是,她这是帮倒忙。   先开口不是好事,等于先暴露了虚实,后面的人可以根据他的提议而做出调整,原本因为韩绛而五五开的胜率,至少又有一成倒了回来。   韩冈这一次当是有苦说不出。   韩冈也是停了一下,才迈步出班,朗声道:“先帝念兹在兹,不过富国强兵。新法施行十有余年,国仅小康,犹未富也。于今皇宋生民亿万,一人一年仅食两石,亦要两万万石。今日国中积储多少?臣闻‘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今日皇宋,可有九年之积?”   他瞥了一眼王安石,而后继续道,“且不说九年之蓄,三年之蓄可有?大宋幅员万里,无一年无灾异。十分国土,有灾异者,多则十之五六,熙宁是也;少则十之一二,今日是也。若无千万粮谷,如何保得住中国无乱事、无流民?若要北上攻辽,收复故土,如今所作的准备更是远远不够。”   “所以今日朝廷所要做的,是继续变法,而不是抱残守缺,不求进取!”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十四)   韩绛出面支持韩冈,这让原本新党稳拿稳的胜利,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不过李定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或许韩绛能让一些反复无常之辈改弦更张,但韩冈过去的支持者,却肯定有很大一部分不会再投他一票——就是来自于那些丧家犬的一部分。   韩冈在廷推之后,将支持他的旧党众人,一个接一个地打发出去,这种过河拆桥的做法,不可能不引起旧党的怨愤。   旧党之所以会选择韩冈,并不是说他们能认同韩冈的理念,只不过是怨恨王安石罢了。任何能够给王安石造成麻烦的人和事,都会让那群丧家犬一同狺狺作声,然后幸灾乐祸看新党手忙脚乱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希望根基不稳的韩冈掌握权柄之后,能够为了巩固根基而启用旧党。   但韩冈的背信弃义让旧党彻底放弃了那点奢望——韩冈进入两府之后,根本就没有去与新党争权夺利,而是只顾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以他的能力和手中的人才足以照顾得来,也就不需要引入更多的支持者——也从此对韩冈不抱有任何指望。   不管今日韩绛彻底站在韩冈一方,让韩冈多了几张选票,一旦减去旧党的票数,也就与之前韩冈进入两府的那一次廷推所得到的票数相当,依然改变不了大局。   李定摇了摇头,有太后和韩绛在,事情还是会有些波折。   在韩绛的站位大幅度改变投票结果之后,不仅仅意味着有些人打算投机,也意味着走中间路线的可能性变大了。   恐怕当有好些人会选择中立。毕竟他们除了王安石和韩冈之外,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弃权。   本来决定国是的诱惑,让一干重臣不会放弃投票的权力,至少在这第一次会议中,不会放弃。   但现在形势过于险恶,不论是站在哪一边,都是要将自己的未来给赌上去。   许多新党成员,只不过是一些见风使舵之辈,遇上现在的环境,不必奢望他们能够坚定信念。   李定仔细计算着新党一方现在能够获得的支持数,一个、两个,他盯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估计着他们立场。最后放心下来,依然可以占据优势,确保胜利。   但这份安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韩冈的发言让他一下陷入了混乱。   “继续变法!?”   就在李定刚刚为韩冈与己方巨大的得票率差距安心的时候,韩冈的发言石破惊天般地传入耳中。双手一抖,手中的笏板差点就这么掉到地上。   李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冈的大胆,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这是要从王安石的手上,抢过变法的大旗。   韩冈之前口口声声说要,现在就是要继续变法,当然,如何变,就要看他韩玉昆的喜好。   一股怒火从心头腾起,然后很快消失,现在已经不是发怒的时候了。   不说他事,只说旧党。就是他们再对韩冈如何恼火,可看见新党都要被人鸠占鹊巢,旧党中人定会毫不犹豫地支持韩冈,然后回到家里,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笑疯掉或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憋死自己为止。   而新党……   李定眉头紧紧聚拢了起来,比起单纯反感新党而聚合而成的旧党,新党成员的心思复杂十倍,他们现在的想法,在遇上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到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去揣测。   ……   尽管感受到了那么一瞬间惊怒交加的视线,不过接下来,韩冈并没有在王安石的一张黑脸上找到太多表情。但他也只是扫上一眼,没有仔细的观察——王安石的心情,现在并不在韩冈的关注范围之内。   韩冈要改变国是,以气学为纲,将新学击败,将新党请出朝堂,本质上,是要以新兴势力,赶走旧的既得利益者。   而所谓变法,到头来同样也是利益分配的改变。   本质上是一样的。   但同样的本质,换上一种说法,却能给人以不同的感觉。   过去十几年的变法,旧党损失最大,也叫唤得最凶。或者说,损失最大又没能及时在变法中攫取新的利益的那一批人,组成了旧党。   而现在韩冈喊起了继续变法,有了过去的经验,韩冈相信,现在能立足在这座殿堂中的朝臣,大多都能明白,机会又来了。   一旦他得以成功,许多关键性的位置,将会迎来新的主人,然后在未来的很长时间中,掌握着朝堂。   这样的诱惑,距离两府只在数步之间的朝臣们,有多少能忍得住?   ……   继续变法?   在蒲宗孟的眼中,丢出这个惊雷般的言论之后,韩冈仍是怡然自若。   蒲宗孟彻底放心了,之前的赌博,算是给他押中了。   在韩绛做出决定之后,结果变得难以预期起来。到底选谁更好?   握有选票三十二人中,只有少部分毫不动摇地坚持自己的选择,更多的,则陷入了迷茫。包括曾经支持过新党的王存、杨汲,也包括投靠韩冈的蒲宗孟。   选择了投票的目标,也就等于多了一个死敌。这是要拿自己未来的地位,去冒风险。   蒲宗孟之前只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情去做,可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心了。   韩冈能不能做得更好?从韩冈之前的表现来看,当然不用担心。   但拥有投票权的重臣们,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绝不是抱着忧国忧民的想法——   ——韩冈的提议能给他们更多的利益吗?   蒲宗孟确信,韩冈能够做到。   新党此时地位已经稳固,而新法行之有年,过去旧党想要维持的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的晋身之序,现在已经重现在新党之中。变法之初,“新近”频出,像吕惠卿三五年身登两府,蔡确六载京朝而至宰相,现在根本不可能做到了。   如王韶、章惇、韩冈那样依靠积攒军功而晋升两府,对绝大多数朝臣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没有上面的提携,没有足够的空缺,怎么可能走进两府?   韩冈现在根基不深,手中乏人,这是劣势,也是优势,想要晋升是最好的机会。否则有章惇、吕惠卿、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在,其他人怎么跟他们争?   韩冈三十出头不假,可韩绛、苏颂,乃至张璪,年纪都不小了,等他们的空缺,比起与吕惠卿、李定等人竞争,可是要简单上数倍。   ……   曾孝宽本来准备跟在韩冈之后发言。   他与王安石、章惇、李定等新党重臣商议过后,也总结出了一份提案,交由曾孝宽在今日的殿上提出来。   因为韩冈的提案,肯定是在军事上坚持以守御为主,维持与辽国的和平,同时在国内进行大规模的建设,用轨道将之联系起来,并改革官学和科举,打开气学门人进入朝堂的通道,对新法和新学都进行考订和修改。   王安石和章惇的意见依然是保持现有国是不变,此外加强河北、河东的交通,同时对辽保持攻势,浅攻诱敌,蚕食辽国主力,不让耶律乙辛有喘息的机会。   新党的提案与韩冈针锋相对,既然韩冈任何时候都不忘要挖开新党的根基,王安石当然也坚决不给气学出头的机会。   而且有了选举资格的朝臣们,肯定都会在这第一次会议上试用一下手上的权力,那么就不应该被动等待,而是应该去主动利用。   曾孝宽对这份提案还是比较有信心,毕竟愿意冒风险的朝臣并不多,尤其是已经身居高位的那一批,没有几个愿意拿身家性命做赌注。   但韩冈的发言,改变了这一切。   韩冈不再是简单地要推翻新党、新法,而是要从新党手中,抢过新法,夺得主持变法的名分,按照自己心意去改造。   之前准备良久的一番陈词,被曾孝宽抛到了脑后。   ——掌握在新党手中的变法大旗,绝不能让韩冈夺走。   现在韩冈才三十岁,一旦给他掌握了变法大业的主导,那就没新党的事了。   相反的,如果让韩冈铩羽而归,吕惠卿,甚至章惇就有机会在对辽战事中立下殊勋,不必一举平辽,或是收复燕蓟失土,只要有些功劳,北伐事权便可以控制在新党手中,日后也才能让新法继续维持下去。   “陛下。”曾孝宽不能耽搁,紧跟在韩冈身后出来。   只是他素乏捷才,短短的时间,很难找到一个有新意的腹案,更别说胜过韩冈。他正准备借助慢悠悠的动作,来挤出一点思考的时间。   但是他忽视了一个人,吕嘉问几乎是与他同时出班,仰头抗声道,“陛下,变法者,先帝与平章所拟,行之有年,中国日渐昌盛,军事渐强。国用偶不足,不过是因为北界乱事,其实已远过于熙宁之初。”   吕嘉问想要驳斥韩冈,阻止他去抢夺变法的大旗,只是一时兴起,却没有自己相应的提案。   可这样直接攻击韩冈的行动,惹怒了一人,“吕卿,拿出你的提案,由诸卿共议,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太后的愤怒,恰到好处,到底该选谁,很多人的心中,已经不再犹豫。 第一十三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十五)   太后的反应让章惇心沉了下去。   吕嘉问的话,不过才开了个头,就被太后给打断了。   太后的倾向激烈得又是一个出乎意料。   表面上是让吕嘉问不要打岔,干扰正常的会议流程,但吕嘉问连话都没能说完,朝臣们看在眼里,还会怎么想。   被太后当庭一驳,吕嘉问的脸色红了又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主持市易司,成为旧党攻击新党的靶子,而曾布也趁机叛离,那时候的吕嘉问,慌得不像样子,有失大臣体面。   正常情况下,吕嘉问口舌如簧,又能胆大妄为;但重压之下,却缺乏随机应变的捷才。   “这个时候,可不能发怔啊。”   章惇叹了一口气,若是吕嘉问敢拿出自己的提案来,大概就会给太后直接骂回来了——只有宰辅才有资格拿出自己的提案。   举步出班,章惇道,“陛下。十余年来国势蒸蒸日上,新法之功也。一应法度确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行之有效,当继续施行,只视人情稍作修改便可。如今北虏虎视眈眈,岂能视而不见?且耶律乙辛篡逆之辈,中国不可与之媾和。当拒使者、绝外交、断岁币,河北、河东,更当加强武备。”他提声放言,“陛下,北虏,腹心之疾;南蛮,癣癞之患,臣以为疗伤医病,当以腹心之疾为重。”   两边较量的中心,已经偏离到了争夺变法主导权上。   章惇没有例举王安石的功劳,没有去述说新法的作用有多大,更没有攻击韩冈的提议,既然韩冈要进一步变法,那么他所能做的,就是顺水推舟。   李定的心提了起来,章惇这是迫不得已,否则该由自己出面来提出新党自己的提案。   他知道章惇的话多半不能将太后打动,但他更清楚只要在朝堂上胜利了,太后只能认同殿上的决议,否则事有反复,韩冈的有关国政会商的动议,就成了笑话了。届时,韩冈比单纯的输了投票还要丢脸。   但现在这个胜利,已经从一开始是十拿九稳,变得十分渺茫了。   章惇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太后听了皱眉,“章卿可明说国是当如何更易。”   章惇朗声道:“断绝岁币、修筑轨道、加强武备、以御北虏,余事如旧。”   “是御寇,不是讨贼?”   太后敏锐地把握到了章惇用词中的关键,问话的同时,向王安石望过去。   十余年前,旧党是绊脚石,十余年后的今日,王安石是绊脚石。被人当做绊脚石,他该如何反应?   但王安石不知何时低下头去,看着笏板,没有任何反应。   “是。”章惇平静地说道。   殿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哗,没人能想到章惇在这个时候选择抛弃了王安石。   李定一下咬紧了牙关,这与之前在王安石府上议定的提案截然不同。   当局势不利的时候,在提案的陈词中,可以有些妥协,可以有点退让,但绝不该是投降。   当时议定的用词,应该是“相时而动”,但章惇的“以御北虏”是彻底地否定了进兵辽国的可能。   李定的双眼瞪向章惇,这是要另立山头吗?!还是看到势头不好,准备过河拆桥?   章惇不觉得自己有回应李定视线的必要。   彻底放弃了王安石和吕惠卿之前主张的攻辽战略,王安石还好说,主张攻辽的吕惠卿可能短期内回不了朝堂了。   说起来还是章惇的私心。但好端端局面,因为王安石和吕惠卿,让韩冈有了搅乱国是的机会,新党内部自然有着异声。   人心思惰,已经成了重臣,多半还是不希望朝堂上再起动荡,太后、韩冈的组合,的确让人畏惧。可一份正常提案,还是会有一定的效果。   章惇的提案基本上都不变动,但名义上还是加强了对辽的防御,而最大的变化,就是要修筑轨道。   说起来跟韩冈的提案没有太多区别。   除去没有开拓新疆的内容,也就比韩冈少了一句继续变法。其他几乎完全相同。   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投票才合适?   不过连章惇都仿效上了韩冈的提案,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觉得新党能够取得胜利了。   还有人期盼王安石能够坚持到底,交上自己的提案,不让章惇代表整个新党。但无论是谁,王安石、曾孝宽、吕嘉问,都不敢在这时候,出面分薄新党的选票。   “好了,若没有其他人另有提案,”向太后看了看两府,急匆匆地说道:“就请诸卿从韩参政与章枢密的提议中选出一个最为合适的。”   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该结束了。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着。   ……   不多的箱笼被龙门吊直接吊进了船舱中,王安石一家在京城中的时间,也只剩下最后的几个时辰。   王旖在船上与吴氏说话,王旁在后面的一条船上安排人手整理行李,王安石和韩冈站在栈桥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如此心平气和地对话了。   汴水中的倒影,因渠中流淌的黄河水而显得浑浊而模糊。   王安石低头望水,过了不知多久,他低声问:“玉昆,你到底计划多久了?”   他的问题没头没脑,但他清楚,韩冈知道自己问什么。   “不敢欺瞒岳父。”韩冈的回话恭敬一如既往,可内容完全没有半点谦退,“如何治国平天下,小婿心中自有一篇文章,写成也有不短的时间。但小婿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能接手朝政。其实本来打算以十年为期。毕竟……我能等得起。”   王安石沉默着。船只在晃动,水中的倒影越发得模糊起来,更加让人觉得晃眼。   的确,唯有时间,唯有在时间上,朝堂之中没人能与韩冈相争。   十余年前入京,自己已是“欲寻陈迹都迷”,而韩冈,即使是今日,也可算是青春年少。   “那辽人呢,玉昆到底怎么安抚下来的?”   这是王安石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这三个月来,朝堂上波涛不断,但河北边境上,仿佛被杀的不是皮室军的人,辽国方向更是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是太后的堂兄。”韩冈毫不讳言。   向家在河北一路,利益关系可是不浅。王安石当然知道这一点,可他想问的并不是表面上的东西,而韩冈始终避而不谈。   现在表面上,辽人之所以偃旗息鼓,默认岁币被裁,完全是因为边境重开榷场。但王安石总觉得,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不为人知。但三个月来,他始终没有找到。   三个月的时间不算短了,四季已经从东走到春,都快要到夏季了,北方也在这个时间内安定了下来,朝堂更是如此。   当日共商国是的会议,也就是韩冈口中的皇宋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以八票之差,让韩冈获得了胜利。   新党惨败,王安石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掌握新党的人心。   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王安石终于卸去了平章军国重事的差事,现在他的身上,只有一个判江宁府的差遣。   而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朝堂上的动荡也渐渐平复。不过巨浪过后平静下来的水面,已不可能恢复到浪起之前的模样。   章惇依然盘踞在枢密院中,尽管有一批人视其为不下与韩冈的罪魁祸首,但也有一批成员还是认为,王安石举止失措、偏听偏信是这一次重挫的主因——二者的分野,只在是否能够留在朝堂之中。   政事堂中,多了一名宰相。不过就任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的,是苏颂,而不是众望所归的韩冈。苏颂对自己在垂老之年,却因人成事的在两府中混日子,除了苦笑,只有摇头。倒是苏家的子弟,对此兴奋不已,让人望之叹息。   韩冈依然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官阶职衔上,一点变化都没有,仍旧是东府三人中的最后一位成员。   至于原来的那一位参知政事张璪张邃明,则是至枢密院接替苏颂的位置——知枢密院事。尽管不能直接成为宰相,可也算是进了半级,本官也同时进阶。而且他从韩冈对宰相之位的态度上,也看到了一线希望。   除此之外,两府之中,就没有别的变化了,曾孝宽还是签书枢密院事,郭逵也照旧是同签书。   气学一脉控制政事堂,新学一脉控制枢密院,双方对掌权柄,维持着朝堂上的平衡。   两府之下,三司使吕嘉问卸任出外,出知扬州,权知开封府沈括接任。时隔多年,沈括再一次出判三司,但已是物是人非,曾经意气风发,想要在两府中有所成就,现在只剩下混一张清凉伞,好拿回去应付家中河东狮的念头。   而新任开封知府,是相州韩家的韩忠彦,韩琦的长子。只看在韩琦的面子上,开封府一职就不能算高。   引发这一次朝堂大动荡的罪魁祸首——判大名府吕惠卿两个月前被调任许州,河北转运使李常接手大名府和河北防务。   御史中丞李定,也在同时离开了京师,但接替他的不是韩冈的人,也不是旧党,而是新党另一位干将,曾任御史中丞,昔年在台谏任职多时的邓润甫。   新党重镇或出外,或调职,一时之间,新党中已经不存在能与章惇相抗衡的对象。至于同在西府的曾孝宽,缺乏进士头衔,想要再进一步的希望十分渺茫。   韩冈一方,游师雄就任三班院,他初来乍到,不便遽然高位,但加上审官西院的李承之,中低阶武官的人事之权,已稳稳地控制在韩冈手中。   新党退让,韩冈党羽与之对掌朝堂,至于旧党,相州韩家在其中分润到了一点好处,不过旧党之中,得益最多的还是富弼。   尽管年岁尚幼,但熙宗皇帝唯一的女儿曹国长公主已经有了婚约,长大成人后将会成为富弼的长孙媳。   富弼本人从中无从取利,年届八旬的他已危在旦夕。这个婚约,也的确暗藏了冲喜之意,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安抚旧党人心。富弼家中无贤才,得以尚公主,至少能保三代富贵,这一件事上,至少表明了朝堂不会过河拆桥,也代表了朝廷对旧党的优容。   船将行,护卫航船南下的都头,已经在招呼着还没有上船的乘客。   “好了。”王安石早看腻了浑浊的河水,回身向船上走去,“该走了,该让世人忘掉我这等老朽了。”   韩冈陪着王安石:“不管怎么说,岳父你留下的功业,不会被人忘记。”   “何谈功业?”王安石叹了一声,十几年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他的心目里流过,“不过日后是否能更进一步,就看玉昆你了。”   “岳父,即使只是为自己,我也会尽力让大宋变得更好!”   王安石听得觉得扎耳朵,只是正想说话,舱中人语响,王旖走上了甲板。王安石瞟了韩冈一眼,不再多话。   王旖下船后,轻声细语:“爹爹,孩儿带了一部新的闲书来,已放在舱中,爹爹闲暇时可以多看一看。”   “书吗?谁的手笔。”   王旖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道:“小说家言,佚名之物。” 第一十四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上)   船行汴水之上,离开开封城已有二三十里了。   在践行宴上稍稍喝了几口酒,头就有些发晕。端着一杯清茶,王安石便坐在主舱中。   窗口竹帘卷起,暮春的阳光照进舱内,稍稍有点热,不过有河上清风,让人感觉很是舒服。   出京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望着汴水两岸上的垂柳,兴致渐渐高昂起来。   这三个月里,王安石的心情,也已经从愤懑变成了洒脱。   一切都看开了。   回头看看,自己的确是做错了点什么。   本来局面不至于如此。就像韩冈所说,他是以十年为期,不至于这么快便见分晓。   幸好韩冈本身也没有,有章惇在,新法和新学在朝堂上还是有人照料。韩冈暂时也不可能用他的气学,取代新学。   至于其余,王安石已经不想再多想了。   京城的事,就留在京城好了。   窗外,时不时便有一艘船只,与官船交错而过。单独的一两艘,是官船;三五艘成列,多是民船,而一连十艘同样形制的,则是纲船。   当年薛向主持,为了避免监守自盗,将纲船和民船混编,不过自薛向成为叛逆之后,他留下的一些法度不论好坏都被废去,曾经重用的官吏也先后被寻了罪名,或罢职、或治罪,以至于纲运败坏。   王安石曾经听说韩绛、韩冈都曾为此大发雷霆,今日看来,昔日良法的确恢复了一点,只是少了那群干练的官吏,六路发运司还没能恢复到过去的水平。   以韩绛、韩冈的地位,不至于找不到合格的官员来管理,但现在仍未好转,或许是为了修筑京泗铁路在做铺垫。   有了轨道,天下就变了一个模样。河北的轨道修好后,就不用再担心北虏。   尽管之前北方的紧张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但只要北方还有强敌在,大宋军民的心就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王安石喝一口清茶,收复故土的功劳已经与新党无关,就看韩冈如何去实现他的目标了。   放下茶盏,王安石也一并丢下了所有的烦心事,看着岸上的春光,却没有多少诗兴,想了一想,也不唤人,就自己进内舱把女儿说得那部书给拿了出来。   《九域游记》。   这是女儿王旖送上来的书,一共十卷,一看就知道字数可不少。   只看封面,就知道不是手抄本,才出来的书,竟然已经付梓了。   韩冈这是想要让多少人看他的这部书?   书名很朴实,不知是不是说天下州郡的地理人情。不过要是这一类的内容,就不该被说是小说家言,也不该是佚名了。   随手抽了一卷出来,翻了一页,就看见最右边的一行是“第十九回,宋公明远赴海外,吴加亮回返故乡”。   王安石一奇,然后摇头皱眉,这个体例没见过。不过估摸着就是说书人一次说的书,就是这么一回。   的确是小说家言,根本就是给说书人的话本,在题目后面应该加个评话二字才对。   放下对体例的琢磨,王安石去看内容,然后又是一皱眉,内容文字完全是白话,的的确确就是话本了。   再放下对文字的看法,他耐着性子继续读了下去。   这一回说是一位姓宋名江字公明的山东士子,在游学江南时,因为怀才不遇,在酒后愤而于店中题了反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看到这首诗,王安石一声冷笑,是个不安于室的,放在今日,就是张元、吴昊。   不过宋公明被官府抓到之后,只是被县官一番训诫。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酒喝多了的昏话,谁也不放在心上。   但这宋公明是个有心气的,出来后就对好友吴加亮说要去海外拓殖。   “朝廷有百万雄师,的确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想那大海对岸,除去一二港口和农场,便是朝廷兵马不及之处,凭吾胸中十万甲兵,做个不受管束的外藩之王又算得什么难事。”   吴加亮劝他,“海外之王,可比得上一个神都的城门吏?”   “只凭一个逍遥自在。”   “有汽轮船往来于南海之上,移民一日多过一日,即使做了藩王,如何当得长久?”   这番对话除了一个生僻的汽轮船,内中的核心,就是韩冈的海外拓殖之策。   让多余的人口去海外生养,能活下来最好,活不下来,至少也能少一个潜在的反贼。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百姓吃不饱,就是官府的责任。如果只是一时灾荒,就通过赈济帮百姓熬过去,如果的确是田地出产不足,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口,那就得将其疏散出去。   书中的内容,完完全全体现了韩冈的思想。   看到这里,王安石已经明白了。这部书,大概就是子虚赋、大人先生传那一类说着子虚乌有的故事,然后在其中承载自己观点。不过韩冈采用了与司马相如、阮籍完全不同的体裁。采用话本,让庶民亦能了然,这亦是韩冈一贯的观念。   不过汽轮船是什么?   只看了两三千字,王安石就发现了很多陌生的名词,比如汽轮船,比如后面提到的蒸汽车。   蒸汽车看起来跟汽轮船类似,只是这个名气完全让人看不懂。马车用马拖,牛车用牛拉,蒸汽车,就是用蒸汽来拉。是仙家手段,还是别的什么?   随便翻看了几页,王安石的好奇心渐渐给引起来了。   合上了没头没尾的这一卷,他拿起了摆在最上面的第一卷。   没有跋、没有序,翻开来就是正文。   以回目为题,以诗文开篇。   只是书中的诗句是街头卖诗文的水平,一如既往的差劲。   开篇的故事,说的不是宋江、吴用,而是兰陵县的一名姓史名进的秀才,因兄长游学岭南时亡故,需要将他的棺木迎回家乡,跟刚才的那个要去海外的宋江完全不一样了。   去岭南迎回棺木,开篇就是难事,这让王安石有了兴趣,心道不知是用汽轮船、还是蒸汽车。   于异国他乡病故,如果是火化了还好说,要是将尸身和棺木都运回来,却是千难万难。   韩冈的老师张载,幼时丧父,父亲病死在蜀地任上,他与母亲一起扶灵归乡,出蜀到了横渠之后,就没钱继续走了,只能草草安葬在横渠镇边上。   同样的情况,王安石见了不少。寄放在寺庙里几十年不能回乡的棺木,哪家庙宇都不少。   不过书里面,史进父母还是命他去岭南扶梓而归。   这史进也没有称难,提了行装,别了父母,到了县中,便去车站坐车。   当然是有轨马车,坐上去先到州城,然后再从州城转车南下。在史进和送他的友人对话中,可以看到出现了蒸汽车。   “自县里到州中,一百八十里地,得入夜才能到。”   “不知何时可通蒸汽车,届时,半日便能到了。”   看到这两句,王安石一声轻叹。   铁路通到县中,寻常百姓出行,一个白天就能走出近两百里地,即使是骑马也就这个速度了。   韩冈想要做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而且还能更快,只要换了那什么蒸汽车。   如果真的能半日两百里,不论天下哪里有了叛乱,五七天内,大军就杀到了。试问谁敢叛?   可惜……不知要多久才能实现。   “快走了,快走了,再上一人就要走了!”   到了车站,在车主的招呼下,史进很顺利地上了车,在最后一节车厢里坐了下来。   在史进与同车之人的对话中,王安石又发现了几个陌生的名词——神都,顺天府。   神都是洛阳的别称,不过东京开封府,又名汴梁、汴州、大梁,也有文章称为神京的。   但顺天府是哪里?   书中说是兰陵北面。兰陵县古有今无,如今只有丞县,不过王安石记得还有一个兰陵镇。   或许是应天府改名?   王安石知道韩冈不想惹麻烦,所以故意曲笔。   到现在为止,他连个朝代都没提。   提到天子,也就是说了一句“如今圣天子在位”,另外还有一个泰康三年的年号。   这些都是枝节了,重要的还是小说的内容。   的确是小说家言,所以韩冈连名都没留,但看着的确有趣。   韩冈这是立了一个样子,告诉世人,他将会让大宋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不过不是冷硬的文字,而是让人饶有兴味的话本,而且多有枝节。   比如一开始史进要远出郡外,在坐车前先去县中拿了关防路引,当时县中正在断案,一名县学中的学生写了一部有伤风化的话本,在县衙中被斥责,逐出了县学。   扶灵事急,却加一缓笔,让这话本显得有肉有骨。乍看是无关紧要的情节,却让文章增色不少。   至于上车后,描写更是精道。   脚下踩着货担、见人就奉承,是寻常走家串户、今日去州中置办货物的游商;   十五六岁,紧紧抱着包裹,不言不语,只啃着冷硬的炊饼,这是初次离家、要去州中寻工的小儿;   就着烧酒,啃着油纸包的烧鸡,露着圆滚滚的肚皮,满头满脸热津津的油汗,这是要去邻县收租的和尚;   坐在史进对面,高谈阔论,让史进畏而缩足,却把郁郁乎文哉说成是都都平丈我,牛头不对马嘴,是自称要去州中拜见做知州的座师的士人。   史进问那士人,“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二人。”   “尧舜是一人、两人。”   “自是一人。”   “且容小弟伸伸脚。”   看到这一段,王安石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那等不学无术、却又拿着书本吓唬百姓的那等士人的嘴脸写得活了。   不是生长自民间,见惯了市井百态,写不出如此文字。   而且那个和尚,也是写得绝了。模样似盗匪,酒肉不离身,满口乡下土财主的口气偏要加一句阿弥陀佛。   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此等人物!更想不到,文章还有这种写法。   不知不觉间,王安石已经沉浸了进去,浑忘了时间。 第一十四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中)   半寸厚的书卷,拿在一只苍老的左手中。   手又宽又厚,五指粗短,指节凸起,看得出其中蕴藏着很强的力量,这只手抓住的东西,就不会被人抢走。   手背上已经能看见褐色的老人斑,掌心上有磨出老茧,却保养得很好,肌肤细腻,看不到有多少皱纹,不过手背上有一道三寸多长的疤痕,鲜红的。   拿在手中的书,封面的边缘已经磨毛了,但书页很干净,保养得比手都好。   这本书就是一本普通的书卷,唯一有所差异的地方,就是封面封底是一张纸,将书脊也保护了起来,而且书脊上还印了书名。   九域游记。   “陛下……”   听到声音,拿着书的手没有动,手的主人低沉地应了一声。   “什么事?”   “太子殿下回来了,今天猎了一头虎,三头熊,二十多只鹿,说要将虎皮献给陛下。”   “让他先去梳洗了再过来,累了一天,汗也多,梳洗更衣免得着凉生病。”   “奴婢知道了。”   侍卫应声而退,离开时有着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耶律乙辛静静地将书合了起来。   他不喜欢吵闹,尤其是在批阅奏章和读书的时候,更不喜欢有人打扰,亲近人都知道。不过太子率众游猎回来,肯定得禀报给他,这就要冒些风险了。   耶律乙辛并不是依靠游猎夺取了天下,所以即使他按照常例,巡狩四方的时候,也不会当真带着宿卫去狩猎,而是交给了年轻的皇太子。   这种四成是娱乐,四成是惯例,只有剩下两成有着军事意义的活动,对耶律乙辛来说,可有可无。   不过他很喜欢捺钵,尤其是坐在御帐中,接见四方臣子的滋味。   如果想千秋万代地统治下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必不可少。他的长子,做一个能够守成的皇帝,已经可算是合格了。   但南面的那一位,会给他守成的机会吗。   宋人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耶律乙辛不知道宋人的坚持有多少是因为不肯对篡逆之人妥协,又有多少是为了省下那五十万银绢的岁币。不过耶律乙辛现在并不是很在意。   来自于《自然》期刊上的一篇论文,让他知道了日本有多富庶,地里面埋了多少金银。   渡海灭倭得到的好处,有一多半靠了这篇文章。   但正是因为如此,耶律乙辛对宋国的参知政事越发地忌惮起来。   耶律乙辛低头看着放在虎皮毡子上的书。   这是《九域游记》的第一版,被送到耶律乙辛的手中,已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听说在南朝国内,这部书在初版之后,很快便再版、三版,乃至更多版本。   据耶律乙辛所知,韩冈的著作,以及气学一脉的著作,每一次的内容都会有所修订。   所以从藏书家的角度来看,每一个版本都有收藏的价值,其中自然是以第一版最有价值。   耶律乙辛不是藏书家,但他也的确更喜欢老书拿在手里的感觉。   重新拿起书,他随手翻开。熟悉的文字,看个开头,就知道说得是哪一段。   “贤史进连夜报信,勇鲁达三枪败贼”。   第八回。   经过了两个不同人物的故事,述说的对象终于转回到史进身上。史进自离乡后,坐着蒸汽车,沿着铁路一路南下,在扬州,来到秀州换了汽轮船,却因故卷入了一场叛乱。   这鲁达本是州中提辖兵甲盗贼公事,少时做了沙弥,法号智深,但长大后,便还俗投军,后因功被推荐进了武学,还得了官身,后因酒后错手杀人,被发配岭南,之后又因缘际会,弄到了一张度牒,做了和尚。   “平生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   虽是平直的一句赞,却让人看得煞是痛快。   “鲁达点着了火绳,一扣扳机,砰的一枪,打得那贼头周通前胸通后背,透风透亮。后面的两个贼头提着刀赶上来,只看那鲁达不慌不忙,上弹点火,又是砰砰两枪,将那桃花山的二将军、三将军,一一轰碎了脑壳,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几句话的打斗,放在说书人的口中,能铺陈出洋洋几千言、惊心动魄的场面,不过在耶律乙辛眼中,更重要的是——   到底什么是火绳枪?   一支可以拿在手中的兵器,竟能把人胸口打穿,把最硬的脑壳崩碎?   在第一次看到这话本的时候,耶律乙辛立刻就让人去打探了。   他当时已经听说了火枪,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的火器,一种为了取代弓弩而设计出来的武器,但他不知道什么是火绳枪。   付出了四名细作的性命,辽国天子得到火绳枪的图样,其相对于火枪,就是大黄弩相对于弩弓,属于下面的一类。接下来,他就对书中所说的淘汰了火绳枪的燧发枪更加感兴趣了,因为那可能就是火枪中的神臂弓。   普通人有了兴趣,他会开始对此用心努力;而皇帝有了兴趣,却是千百人一齐拼命满足他的要求。   没用多久,耶律乙辛就知道了,宋人正在制造燧发火枪,而且已经渡过了实验制造的阶段,只是暂时还不能批量制造。   耶律乙辛已经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但蒸汽车、汽轮船,以及两者的核心——蒸汽机,都只是出现在《自然》上的一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机器,燧发枪却已经出现在宋军手中,而书里被燧发枪淘汰的火绳枪,却根本就没有在宋国禁军中装备。   得到了有关火枪的信息,耶律乙辛就像他对火炮的兴趣一样,立刻就遣人去进行研究和制造,不过远比火炮要困难,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火器局那边,始终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复。   除了火器之外,《九域游记》给了耶律乙辛还有很多信息。   这部作者不详的话本,书中的气学痕迹太深了,或许是韩冈写的,或许不是,但成书之际必然得到了韩冈的指点。   韩冈推出这部话本的用意,应当是减少朝野内外阻力,同时也是要告诉世人,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宋国。韩冈的用心,实在是太明显不过了。   不过最让耶律乙辛心中发寒的,是太过光明正大,根本不怕泄露军机。   耶律乙辛知道,这是因为韩冈充满了信心。   “历史的车轮”。   这个词出自于第九十一回。两个很普通的词汇,很无稽地拼凑,让人心头发火,却又不寒而栗。   难道大辽注定会成为在车轮前面挥舞双臂的螳螂不成?   可不管韩冈为了什么原因传下了这部书,他至少给了耶律乙辛一个明确的方向。   韩冈打算做什么,将要做什么,从这本书里完全可以了解得到。   比如视城墙如无物的重型榴弹炮,比如让弩弓成为玩具的火枪,比如成列而战、以排枪毙敌的神机营,比如不再需要挽马、只要有水有煤就能拖动万石列车、日夜不停的蒸汽车,比如能无视风向、载万石货物、两三日间横渡千里冥波的汽轮船,再比如三五百人拥枪炮坚守,数十倍大军亦难攻破的棱堡。   这其中,有的还只是幻想,有的已经出现却还未普及,有的则是抵在了眼皮下。   一年前,吕惠卿被调离河北,两国之间已经恢复和平。   不过河北边境上,宋人正在拼命地修造寨堡,改建城寨,而且修成后的外形特异,不再是将马面加密,而是将城寨四角修成外凸的五边形,然后在里面架上火炮,不论想攻击哪一边的城墙和城门,就会受到来自两侧的炮火夹击。   也是在这部话本中,耶律乙辛知道了这种堡垒的名字——棱堡。   出自第十六回。   建筑在辽东北方的旷野中,是边地的一座指挥所,驻守一个指挥三百多的戍卒,被两万东虏重重围困,却让其丢下了一千多条命狼狈而走。   第一次看到这里,耶律乙辛除了为韩冈的野心而冷笑之外,便是暗暗称赞他不愧是带过兵的。   若是说书人的话本,那就是一名守将大展神威,用神枪接连挑下敌方大将三十六员,杀得贼人丢盔弃甲,但这本书里面,几场战事,却都十分符合实际。没有让说书人口沫横飞的斗将,只有切合实际的攻守。   所以在书中看到棱堡,又得知宋人在河北开始修筑同样类型的堡垒,耶律乙辛就开始让人修筑同样的堡垒来试验。   修成后的几次演习,耶律乙辛发现,韩冈完全没有夸大棱堡的效果,只要在墙中枪炮的弹药不绝,堡中不缺食水,并不算坚实的堡垒,就能变成了险关要隘一般。   南京道南方边境对面的寨堡,正在迅速改成棱堡形制,而宋国河北两路境内的州城县城,除了以砖石包墙,也都在城门和四角加筑了炮垒。一旦河北的寨防完工,再想入侵宋国,难度不啻十倍。   不过耶律乙辛早没心情攻宋了,依靠日本的金银,依靠辽宋边境恢复起来的榷场,根本没有攻打宋国的必要。   与其期盼在战场上取胜,不如决胜于庙堂。   只要宋军不来攻,耶律乙辛也不想打过去。至于韩冈,耶律乙辛并不担心。   处在臣子的位置上,却有超过天子几十倍的人望和民心,这样的臣子怎么不该死?皇帝怎么会留着他?   即便他能活到四十岁,也别指望能活到五十岁,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去防备。   最多十年,就能见分晓了。   现在,还不如安安心心地看书。 第一十四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下)   “这是大肠。”   岳一山抬头看了一眼,“猪的。”   “这是心脏,你们看,两心房,两心室。动脉血和静脉血便是以此为枢,自肺而体,自体而肺。”   岳一山又看了一眼,哼道:“牛的。”   “嘘,小声一点。”邻桌的同学紧张得向上看了看,低声道,“给天杀星听到就完了。”   “听到又怎么样。”岳一山咕哝了一句,“还天杀星,连人的都没有。”   “当然只能是猪牛羊的,人的五脏六腑能随便拿出来吗?”   岳一山撇撇嘴:“天杀星生劏过几百人,分我们几个又如何?”   “岳一山!”   来自上面的吼声,让岳一山条件反射一般地跳了起来:“有!”   “肠胃是属于哪个系统?”   他飞快地回答:“消化系统。”   “肾脏呢?”   “泌尿系统。”   “肺。”   “循环系统。”   “人的脊椎有多少块?”   ……   讲台上连番质问,岳一山十分流利地都回答了出来,然后在怒视的目光下,平平安安地重新坐下。   岳一山进入代州医学已经有半年了,解剖学的课程也同样上了半年,不过人体解剖,没几次机会,全都是猪牛羊的尸首,解剖之后,便成了三餐下肚。   岳一山本是医家子,考入医学,就是为了成为名医。可这医学之中,伙食不差,就是自家变成了屠夫。整日剖猪杀羊,到现在为止,感觉自己除了一些新奇的词汇和胖了十斤之外,都没有别的收获了。这让他越来越渴盼真正的人体解剖,也越来越对现在的课程失去了兴趣。   重新坐下,岳一山拿起课本,不过他的课本下面,藏了一本书,在右边露出了最边上的一行文字——“李逵拿起斧头,在石头上磨了几磨。”   “小心一点,不要给天杀星看见了。”   “嗯。”   岳一山现在对讲台上的天杀星没兴趣,他只对私下看的这部话本里的天杀星感兴趣。   岳一山的同桌摇了摇头,教授的课可是数量很少的,他没有岳一山的成绩和胆量,更舍不得浪费这么珍贵的学习机会。   正在课堂上的教授,也就是岳一山这些学生嘴里的天杀星,是河东路上最好的外科医师,就是放到东京城中也是顶尖。据说河东道上,多少将校都受过他的恩惠,遇上赤佬的时候,一说教授的名字,少说也能使其让上三分。学中论医术,比祭酒雷简要强了不少。   从东京成开始,这几年,全国各路的要郡,都设立了医学院。   医学院分为医学和医院两个部分,在医学中教书育人,在医院中治病救人,这是一干医学教授、讲师的工作。   只要是教授,都是翰林医官,但天下医学院数十所,只有四京和江宁、成都、京兆和代州、邕州,九处的医学院拥有教授。   东南西北四京,江宁、成都、京兆,这七个地方的就不说了,是天下最大也是最富庶的七处州府。   而邕州能跻身其间,是因为地处岭南,同时也因为韩冈曾经任职于此。   至于代州,却是因为这里是数年前宋辽之战前后,野战医院的位置所在,多少辽人的尸骸都在这里被解剖,由此培养了为数近百的外科名医,其中有三分之一,成了翰林医官。即使到了现在,代州医学也是天下外科最好的一所医学,手术水平甚至还在开封医学之上。   太医局中外科的成员,有九成以上来自于代州。在代州医学中学习外科医术,就像是在东京医学院中学习内科和小儿科一样机会难得。   一个家世普通的医学生,没有资格浪费时间。他拿起笔,专注地记录着讲台上的授课。   “天杀星。”   岳一山瞅了瞅在讲台上一手教鞭指着挂图,一手拿着牛心的中年人,又看了看书里,这一位天杀星可比书中的天杀星要差得多了。   话本里面说得那位神医李逵,解剖尸体数百,早年被世人误会,甚至有了外号天杀星,但他继续坚持,最后成为天下最顶尖的名医,医术堪比华佗、扁鹊,能拿斧头给人开膛破肚,从肠子上切下穿了孔的阑尾,再从内到外地缝合上,让人安然脱离危险。   李逵,书中这位天杀星的手段,岳一山不敢指望,只求能跟现在在讲台上的那位天杀星一样,什么时候能弄到一个官身,成为一名翰林医官——即使是没有品级的最底层的医官也无所谓。   一阵噪音让岳一山从幻想中惊醒。   看到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兴奋地交头接耳,他纳闷地问着同桌,“怎么了?”   同桌也陷入了兴奋,“天杀星要去神武军巡诊,准备带两个学生去!”   “去巡诊?”   岳一山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书。   “怎么,有兴趣?”同桌还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比去城里听说书要强!”   虽是这么说,岳一山心中还是有些遗憾,要是跟着教授去神武军巡诊,就赶不上在春明酒楼说《九域》,“浔阳江头,李逵大发神威,两把斧头,连开十六床手术”的那一段了。   ……   啪!   一声惊堂木,让茶肆中变得寂静无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算是全篇第一,甚至放在哪位大家的文集中都不嫌过分,可惜是出自话本,不过因为那名不肯列名的作者缘故,还是传唱天下。   王祥每次听到这首开场词,也不禁有些伤感的感觉。   “想那千古英雄豪杰无数……”   坐在茶肆最后面一点的位置上,王祥没精打采地听着。这里的说书人口沫横飞,但他比起京城说书人要差些,主要是掺水的能力不足,可见说书水平有差距。但他旁边的同伴却是聚精会神。   “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能说出这等话,想那王英,必是浊世佳公子,不可不见。”   听到这里,茶肆中的客人不约而同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他们也不知听了多少次同样的内容,但那种又期待又想笑的表情,每一次都会出现在同样的回目上。   这是整部话本中,不多的几次让人捧腹大笑的段子。   “什么佳公子,不过矮脚虎罢了。”   王祥摇摇头,扯着同伴的衣袖:“走不走?”   同伴拍掉了王祥的手,仰头盯着说书人的两张嘴皮:“急什么?瑞麟你听过,我还没听过啊!再等等。”   王祥无奈,但他又不能丢下同伴先走,只能耐下性子等着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幸好比起京中专说九域的张三四要短不少——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哄堂大笑。   然后就是啪的一声响,请听下回分解。   茶肆重新喧闹起来,王祥也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好了,可以走了?”   他的同伴也不耽搁了,也站起来,会了钞,出门还跟王祥讨论着剧情:“说起来‘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句话,乍听起来,的确非爱花惜花之人不能说。”   王祥没好气地说着:“其实下面还有一句。”   他的同伴很惊讶,因为《九域游记》他也看过,就这么两句,“没有吧?”   “有!”王祥很肯定地点头。   “什么?”   “女人有了男人,就是水泥了!”王祥板着脸,忍着不笑。   他同伴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几刹那的时间,然后就更加放肆的笑声在街边想起,惹得周围的行人人人注目。   待同伴因为喘不过气,终于停止了笑声,王祥叹道,“好了,该回书院去了。”   他很是有几分无奈,方才同伴大笑出声时,他看见附近有好几个同门的师兄弟在对这边指指点点。   “早知就不说了!”,王祥后悔不迭,这下脸丢大了。   可是他又不能把同伴丢下,自家兄弟,怎么能丢下不管?   十五岁志于学。   承圣人之教,王祥十五岁便来到横渠镇,来到了横渠书院。不久之前,他的同伴也来到了书院中。   兄弟二人,相互照应,每日苦读不辍。闲来无事时,有时逛逛街,或是看看《九域游记》之类的杂书。   走在回书院的路上,王祥的同伴还在说着《九域》,“瑞麟,你说《九域》中,哪个人物最有趣?!”   王祥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入云龙公孙胜!”   “就是那个总说别人有血光之灾的江湖术士?!”   “就是他。”王祥点头。   同伴笑了起来,对王祥上下一打量,“瑞麟,吾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发青,今日当有血光之灾啊!”   王祥提起拳头晃了晃,“谁的?”   两位少年又哈哈大笑起来。   《九域游记》中的公孙胜,总是爱劈头对人说有血光之灾,若是吓得人信了,那就伸手要钱。要是别人不信,那就劈面一拳,看,血光之灾!还唬住了史进,不过给鲁达一顿好打,两拳下去,打得脸上油盐酱醋的铺子都开了个遍。但这公孙胜却是宁输人不输阵的,当着鲁达醋钵大的拳头和五尺长的火枪,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镜子,举着叫道,“今晨梳洗时便知,今日会有血光之灾,果然是应在了这里!”   两人笑了一阵,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二郎!”   两人循声望过去,却见王祥的伴当匆匆而来,递上了一封信。   王祥看了信封上的寄信人,然后立刻打开了信封。匆匆一览,脸色就稍稍有了些许变化。   “怎么了?”同伴问道。   “恭喜了,岳父要升宰相了。”王祥脸上有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低头又看看信上的时间,然后对同伴道,“现在多半已经是了!” 第一十五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上)   元祐五年三月戊申。   阴转小雨。   在日记本上写下两句,韩冈抬眼看了一下摆在窗边的温度计,玻璃管中水银柱的最上端指着标记着十的刻度下面一格。   九度。   开封府农历三月的夜晚,九度这个温度还算是在正常的范围之内,至少比去年三月的一天夜里气温骤然降到冰点之下要好。   温度计的概念,已经在《九域游记》中出现,不过更早一点,韩冈已经在《自然》中提出了温度的概念,并将水的冰点设定为零度,沸点为一百度。并且在之后的论文中,通过的托里拆利实验,确认了大气压的存在,顺便对水的沸点进行了补充,也就是用猜测的口吻,明确了气压对沸点的影响。   而将韩冈的猜测进行证明,在韩冈就任参知政事后,便成了人人争先恐后的一件事。最近的一次,便是通过《自然》期刊的组织,让各地的会员和通讯会员,分别在庐山、雁荡山、五台山等山脉顶峰,以及三十九处出于平原上的州县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实验,参与的会员及通讯会员总共超过三百人,最终确认了高度及天气变化对气压的影响,同时也确认了气压和沸点的关系。   不过尽管相应的概念已经提出和验证,韩冈也很早就选调工匠试制温度计,但适合制成温度计的玻璃管制造起来有些难度,玻璃管内部空间很难保持平直均匀,至今为止,成功的希望依然只能放在运气之上。   但韩冈家里,还是有好几支温度计和气压计,每天的每个时辰都会有人将之记录下来,最后抄录两份,一份集结成册,另一份送到韩冈这里。   韩冈从桌上拿起记录纸条,从昨日申时开始,到今天申时,每个时辰的温度变化,都在纸条上。并不需要太多,只是几句话吩咐而已。   韩冈提起笔,一丝不苟地将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写进了日记。这等记录天气和气温的习惯,若能持续上几十年,而且能够一直留在京城,肯定会是研究开封天气变化的重要资料。韩冈不仅仅自己这么在做,他还在《自然》中选择了几个成员在做。   而且不仅仅是温度计和气压计,还有雨量计,记录下每场雨水的数量。设立气象局,暂时还用不到,但通过《自然》进行气象学知识的普及,将之从天文学中分割出来,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日期和天气之后,韩冈继续他的日常功课。   不独是他,不少士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今天遇到的几桩大事,大都简要地记录下来。曾布就记日记,而且是自幼便记,他被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日记本装满了一辆车。   韩冈看过其中的几卷,上面都是些文过饰非的东西,责任都是别人的,功劳都是自己的。尤其是当年曾布叛离新党的那一桩公案,全都是王安石、吕惠卿、曾孝宽的错。韩冈也很荣幸地在其中成了倒坏水、给王安石出谋划策的角色。   韩冈在自己的日记本,也不会太客观,不过他日记本中的内容,记录科技和工业进步的比较多,政争几乎没有。没空的时候,只会是将天气、气温记录下来,然后干脆地跳过这一天,闲起来,则会当做练字,顺手写上一些记忆中的科学理论,当成自己猜测。   笔锋在纸面上挪动,忽忽数百字。放下笔时,正好听到外面的云板响了几声,要等的人差不多该到了。   可惜精确计时的钟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不然,就不用云板声来传达家中刻漏所指示的时间。   尽管韩冈早已给出了摆钟的原理,但想要看到使用钟摆来确定时间流逝的座钟,还得需要某位工匠的灵光一闪。若是有了钟表,能够更精确地测量时间,不论是生产生活,还是军事行动,都能从现有的水准上再上一层楼,更是进入工业社会不可或缺的关键道具。   正想着该如何再激励一下工匠们,外面家人扬声通禀,“相公,王学士来了。”   判军器监、枢密院直学士王居卿终于到了。   就如王居卿数年间,虽说职位未迁,可贴职已经积功升到了直学士一级,韩冈现在也已是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   半年前,韩绛上表乞骸骨,遂以中太一宫使告退。苏颂独相半年,然后二月初,几番辞让后,韩冈正式就任宰相。   诏书一出,朝中全无异论,本就是水到渠成一件事,而在他就任宰相之后,家中仆役便一夜之间全部改口——相公二字之贵重,让他们这些做仆婢的也觉得与有荣焉。   “请他进来吧。”   韩冈说道,将桌上的日记本收起来,来到外间,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等着王居卿。   “居卿拜见相公。”   没过片刻,王居卿便被引了进来,韩冈在阶上相迎。   互行了礼,韩冈将王居卿引入厅中。   相让着坐下,王居卿一眼便看见了韩冈出迎时,随手放在小几上的那本书。   《九域游记》。   “相公也在看此书?”王居卿问道,试探着韩冈是否有什么深意。关于这本书和韩冈的关系,外界议论得沸沸扬扬,韩冈始终避而不谈,王居卿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冈拿着这本书。   韩冈方才是随手一抽,也没注意是自己的书。不过听见王居卿提及,便拿起来扬了一扬,“寿明以为此书如何?”   “奇书也,所以能遍传天下。虽说的是子虚乌有之事,却有七八分成真的可能。”王居卿道,“只可惜不知作者何人。”   “既然佚名,大概也是不想让人多探听吧。”   韩冈写下这部书的时候,就是为了针对王安石以上追三代为名进行变法的借口。他想要的世界,不需要以三代为名——那样百姓不明白,而士人也不会信,朝臣们更是都知道是借口——直接用这部书来告知世人,里面种种,有韩冈已经说过了,也有未出现但可以印证的,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通过努力去实现。   是科幻,更是现实。   不过由此引发的热潮,是韩冈本人也始料未及。现如今,京城的瓦子里,除了说三分等评话之外,又多了一个说九域,而且也带动了士人写作的热情,现如今,甚至在报纸上都有了连载小说,大多是将评话进行改变,像韩冈这样现实主义作品很少,而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相公说得是,想来的确是这样!”   韩冈的话,听着就是承认了,只是警告不要说出来。王居卿当然不会违逆韩冈的心意,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探究的。尽管这部书,说起来其实可以算是对新党开战的号角,向天下士民说明大宋的未来。   有的人看的是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有的人看的是书中的衣食住行,有的人看的则是书中的地理人情,而王居卿,在书里面,找到了军器监的目标和方向。在他看来,这几年能稳守住军器监,得到了诸多赞誉,完全是依靠自己从《九域游记中》得到的灵感。   “相公觉得这部书写得如何?”   韩冈摇头,“诗词不甚佳。”   打了几年的交道,王居卿多多少少也能算是比较了解韩冈。韩冈的脾气,正常情况下,可以说很不错。只要不去挑衅他,正正常常地说话,韩冈也很乐意跟人聊天,甚至说个笑话。偶有冒犯,只要不是存了恶意,也能大度地容忍下来。   “其他的确不甚佳,不过一篇‘滚滚长江东逝水’,足以光耀全书了。不知相公如何看?”   韩冈微微苦笑了起来。他在书中插进这首词的时候,还有些开玩笑的心思,可现在他只希望后人不要将其放入自己的文集中。   “我也是这么看的。”韩冈说道,“全篇诗文百余首,唯有这首临江仙最好。只可惜作者不得扬名。”   王居卿惊讶地看着韩冈。从韩冈的脸上,他能感觉到,韩冈是真切的感到遗憾,并非是在开玩笑。这让本已认定韩冈是此书作者的王居卿,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九域游记》这部小说家言在世间流传很广,可得到的评价中,诗词和文笔都是居于末位的,除了一首《临江仙》之外,都被人批得一塌糊涂。而这一点,也让世人认定此书出自于文采不佳的韩冈手笔。   可是那首临江仙,也不是没人批评,但书中的其他诗词,都让人无法为其辩护,只有这首词,才能让人有足够的底气去驳斥他人的攻击。所以就有人以此为由,怀疑起这根本不是韩冈的著作。   韩冈如今春风得意,正是准备一展宏图的时候,怎么会有“浪花淘尽英雄”和“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更不可能写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样的词句?   王安石当年初得志,手握变法大政,他当时的诗句便是驳斥反对者的“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甘愿鞠躬尽瘁的“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以及感恩天子的“应知渭水车中老,自是君王着意深”。对比起王安石,书中的那首临江仙完全不符合韩冈的心境和际遇。   王居卿不知道是不是该猜测下去,不过不管是谁写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话本中的内容,完完全全都体现了韩冈的心意。   “的确是可惜了。”王居卿道,“此书洋洋百万字,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无所不包,却是独树一帜,古之所无,又是诗文所不及。”   韩冈点了点头,笑道:“确是首开先河。”   文笔再差,诗文再烂,借用和剽窃的内容再多,也改变不了这本书的历史意义。这也许不是这个世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肯定是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这一点是不必妄自菲薄的。   “旧日有水井处皆有柳词,如今周美成也不遑多让,但一篇文,使罪不为罪,耆卿、美成远不及也。”   “解剖?”韩冈想了想,问道。   王居卿点头,“正是。”   刑律中毁损尸体本是重罪,即使是死于谋杀,进行检验,也会尽量不去毁损尸体,多是会从外表去看。可现在除了官方的尸体检验之外,发现的无名尸,多要交送医学院进行解剖研究,找出死因报备官府,同时也能顺便进行一下研究,不过之后必须火化埋葬。私下里,医学院隔一段时间还会延请僧道,做个水陆道场。   “外科医术,不去认清人体构成,如何去医人治病?这几年医学院中,不知扫除了多少古书中的谬论,不仅仅是外科,内科、妇科、小儿科的医术,都比过去进步了。”   “相公说得极是。只拿着书本,琢不出美玉。死读医书,成不了良医。”   “做事难,难就难在要本于实。得看实际,而不是看文字。”   王居卿起身,拱手恭声道:“相公放心,居卿明白。”   王居卿今日来见韩冈,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要出外,去淮南东路就任转运使。   韩冈并不支持蔡确、吕惠卿那种在京中,从初入朝官一路升到宰辅的经历。一直以来他都比较赞赏那种几年京中,几年地方的任职方式,尤其是御史台,必须经过一任亲民官,才有资格进入。如果让不做事的清流掌握了话语权,是对所有认真做事的人的讽刺。   王居卿在军器监的位置上时间已经不短了,应该出外去涨一涨经验,再回来时,当能再上一层楼。   而王居卿就任淮南东路转运使最大的问题,就是淮南去年的旱灾,导致了这个春天分外的难熬。如何赈灾,是地方的工作,是常平使的工作,同样也是转运使的任务。   “寿明你打算如何做?”   “淮左粮秣不缺,唯一可虑者,唯有赈济一事。当官民协力,共度时艰。”   “赈济?”韩冈想了想,道,“赈济当然不容易。行善哪有那么简单的?行善积德,能泽被子孙数代。人人都想子孙福寿绵长,可惜有几人能做得好?我曾听家严说起过,昔年密州乡里曾有位善人,他家先祖起初只是位塾师,一年不过十来吊钱。后来乡中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乡老。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那些念阿弥陀佛的,穷人家两个铜板都能给他化去一个,而他家连着尼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善事。”   王居卿明白韩冈想说什么了,配合地回了一句:“神通广大。”   “那是!”韩冈道:“到了他家曾祖不在的时候,十几年积善行德,家里就已经积聚下几百贯钱。到他祖、父两代,正好是黄河接连泛滥,青、徐之地赤地千里。州县中知道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家推戴起来。”   王居卿呵地一声,低声道:“老鼠入米仓。”   “这就是善功,功德之多……”韩冈摇头啧啧两声,“等到他家老父去世,庄上的已经存了好几十万贯、数百顷地了!”   “相公放心。”王居卿肃容说道,“居卿此去,必不使此等人得逞。”   “没有此辈善人,寿明你做得成事吗?”   “赈济离不开州县豪右。不过也不是让他们予取予求的。”   官吏要过手,富户要过手,朝廷发下的赈济,到了灾民手中,十不存一。怎么给灾民多留上几分,便能看出主事者的才干了。   “以寿明之才,淮左的灾伤我是不担心的。但我还是希望寿明你能做到公私称便、官民称道。”   王居卿要大用,就必须让他有更多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王居卿一向以事功见长,所以韩冈就让他去淮南这个转运的中枢之地,好好地表现一下。做得好,直学士的直就可以去掉了。若是做得不好,那就只能继续主持实务部门。   韩冈希望自己手边能多一点有干才的助手,这样一来,自己也能更轻松一些。 第一十五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中)   送了王居卿离开,韩冈回到后院。   跨进门,就看到四位妻妾像往常一样,正坐在一起,一边做着女红,一边聊天。   “官人。”王旖四女放下了手中的织物,站起了身,“前面的事都处理好了?”   “都好了。”   韩冈活动着肩膀,一天下来,身心疲惫。   做了宰相之后,手上的事多了许多。苏颂年纪大了,也不喜揽权,加之现在政事堂中还缺参知政事,韩冈等于是一人处理所有政事。   “官人这个宰相做得太辛苦……”   “参知政事什么时候选出来?”   家里的妻妾,都知道韩冈不好揽权,更注重自己的理念能否施行,故而都希望他能早点找到合适的人,将一干不重要的庶务都交托出去,免得再这么下去,变成五丈原的诸葛亮了。   韩冈叹了口气:“廷推都拖了两次了,下个月的廷推,估计还会再拖。李定根本就选不上,这边的沈存中也一样。李清臣没根基,李奉世【李承之】只比沈存中差一点,新党、旧党都不会选他。曾令绰还不是进士,在西府还好说,入东府就难了。”   “不至于没人可用吧?”   “天下不乏人才,只是一时之间不凑手。”   “官人这话说得就像是穷措大上街,买不起东西不是缺钱,只是一时不凑手。”   周南戏谑地说着,韩冈苦笑着摇摇头。   韩冈不希望新党插手进东府,而新党那边也不希望让韩冈继续控制政事堂,按照编订成型的廷推条例,有资格参加廷推的重臣中,放弃投票的人数超过一定比例,廷推就得不出结果。自韩绛求退后,两次给两府增加人手的廷推都因为各方的拆台而失败了,接下来的第三次,韩冈也没把握能通过。   反正僵局持续下去,权力会更加集中在他韩冈的手中,对于新党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也许这第三次,他们该学聪明一点了。双方都退让一步,应该能得到一个双方都能认同的结果。   “好了。”王旖道:“现在就别说公事了,官人好好歇歇吧。”   周南、素心端来了茶汤、菓子,而王旖和云娘也过来帮韩冈换下见客的衣服。   过去这两年王安石先是在江宁任知府,之后卸职就任宫观,一年前致仕。没了政治因素造成的隔阂,夫妻之间的关系又恢复了和睦。   家里面平静,韩冈也能安心去处理国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层层递进,的确很有道理。   “对了,官人,大哥今天来信了。”严素心说道。   韩冈喝了一口茶:“大哥在书院还好吗?”   韩冈一向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在家里的老大年满十五之后,便被韩冈打发去了横渠书院。   “大哥还好,现在跟祥哥住在一起,偶尔上街逛一逛。”   “今天收到信,二哥也闹着要去读书。”   “二哥得再有两年,他还小。”依照韩冈的想法,至少要到十五岁之后,才能出去游学,“跟他说,等他年纪到了,就让他去横渠书院读书。”   王祥是韩家的准女婿,王厚几年前入京后,在韩家常来常往,很得韩冈夫妻的喜爱。这一回韩冈将韩钟打发去读书,王祥也一起跟了过去。   按照韩钟的信中所说,他现在在横渠镇上租了一座小院,与王祥住在一起。   从出发,到租屋,都是两个孩子自己去处理,他们身边都只有一个伴当,绝大多数时候都得靠自己。韩冈暗中让人照料,却没有出面,尽量让他们能自行完成一切。   “瑞麟那孩子性格稳重,又好上进,有他在身边,大哥的学业就不用担心了。”   通过一干护卫暗中回报,韩冈对王祥的表现更加满意。性格稳重,做事沉稳,待人处事也谨严守礼,但也不是冬烘先生,也有少年人的活力。有这样的人在自家儿子身边相扶持,做父亲的哪有不放心的道理。   “官人这么说,奴家就放心了,再过几年,就能还金娘一个进士夫婿了。”   “那要看他们努不努力。若是用心的话,进士不好说,诸科是轻而易举。”   王安石还在,新党也依然遍布朝堂,韩冈这两年没有对新法大动干戈,只是做修补和调整。   给七十岁以上老者鸠杖,许其入府不拜——此乃汉制。国初时,朝廷也有规定,但一直没有注重施行,韩冈让人专门上表奏请朝廷为此下旨,要依照法令施行。   这是惠而不费之举。朝廷之中,也没有反对声。不过如果是要花钱的项目,比如设立照料鳏寡孤独的养老之处,即使这是儒家先贤的理想,一样会被人反对,而且也绝不现实。   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对朝堂和士林的影响并不大。这几年,气学秉政,朝堂上最为重要的变化,就是科举的科目又增添了两项。   韩冈曾经报与韩绛的明算科和明工科,堂而皇之地成为国家择士的一部分。两年半前公诸于众,下一科,便是第一次开考。   “不过诸科总没有进士好。大哥和祥哥在横渠书院读几年书,是不是让他们回国子监来?”   横渠书院是气学的本山,而国子监,至今仍旧是用三经新义来教书育人。进士考试的内容,也同样是新学圭臬的三经新义。   王旖四女都希望家里的儿子能够高中进士,而不是诸科。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家里的孩子必须去学习新学。气学宗师的儿子,却通过学习新学而榜上提名,这不啻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老大是严素心的儿子,她不好说话,王旖也同样不方便说。所以严素心开口试探,想问一问韩冈到底打算怎么做。   “等他们在横渠书院中学得差不多了再说其他事。”韩冈不快地说着,但看了看妻妾,语气缓和了一点,“至于国子监,也不必那么急。他们还小,想考进士,过两科再说不迟。”   进士科的内容,还有国子监中的科目,韩冈早就想变动了,但遽然改变并不合适。以王安石的急脾气,都用了三年的时间,韩冈并不打算太过仓促——要捅马蜂窝之前,还是显得做好周全的准备,免得被蜂蜇。   现在韩冈正是在设法动摇新学的地位,同时给他的根基,也就是陕西的士子们,更为畅通的入仕渠道。   下一次大比之年,照常例,能有四百名新科进士进入官场。除此之外,便是诸科。   诸科之中明算科一百二十人,明法科八十人,明工科八十人,此外每年还有二十人,通过太医局与厚生司的联合考核,成为翰林医官。   这几门诸科考试中,不仅仅新设立的明算科和明工科是百分制,便是明法科,也会改成百分制。还有医官考试,同样是百分制。   加之殿试考试,上一科就已经是百分制了,韩冈并不担心将之延续下来,能有多少反对的意见。   等到人们都习惯了百分制的考试,下面就会是最为重要的解试与礼部试了。   听了韩冈的话,最为关切的严素心就笑道:“有官人的话,奴家就放心了。大哥还没什么,总不能金娘没有一个进士夫婿。”   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又是韩家唯一的女儿,金娘虽为庶女,在京城的内外命妇中也算小有名气。不过她早早地定了亲事,让许多人扼腕叹息。   韩冈亲生的儿子已经有九人。不过并非嫡出的老三、老四,被过继给了韩冈两位亡故的兄长,在名义上,算是他的侄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备受疼爱。   “三哥哥,你说祥哥要两科之后再考,那金娘的婚事怎么办?”   韩家的长子、长女是前后脚出生,年纪相当,等到两科之后,早过了二十岁了。   “再过两年就差不多了,也不用等到功成名就的时候。”   一晃眼就十几年了,韩冈这个岁数,放在后世,甚至可能刚结婚,但在这个时代,已经到了儿女要成婚的年纪了。有些地方成婚更早,三十出头就有孙辈了。   “苏家的金娘呢?”   追谥忠勇的苏缄长子苏子元,韩冈当年率军南下,与苏子元交好,为自家的长子向苏子元的女儿求了亲,那也是邕州陷落时苏家唯一的生还者。   “苏伯绪今年任满,要上京了。”韩冈道,“到时候,金娘也会一起回京。会让伯绪在京师留任几年,到时候正好让大哥和金娘完婚。”   “金娘一直都在岭南,只有书信往来,这一回终于能见到人了。”   “应该不会差,你们也用不着担心。”韩冈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金娘是个有福相的孩子。”   随着儿女越来越大,儿女们的事,渐渐地就成了家庭议论的中心,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韩冈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年纪在增长。   一晃十几年,不管自己还能在朝堂中多少年,时间总是不够用的。   时不我待啊,韩冈想着。 第一十五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下)   “官家今年就十一了。”   韩冈今日押班,退朝后,从文德殿转去垂拱殿的路上,忽然就听到同行的蒲宗孟小声说道。   韩冈抬起眼,等待他的下文。   “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蒲宗孟感慨着。   “小孩子,长大也是一转眼。我家的几个小子,之前连走路都不稳,一转眼,都能出去游学了。”   还有六年。   天子大婚一般是在十七岁,之后就可以亲政了,最迟也不该超过二十岁。不过有章献皇后和仁宗的例子在前,向太后一直执政到她去世都可以——章献明肃刘皇后便是在真宗驾崩后一直垂帘听政,等到她过世,仁宗亲政时,都已经二十四了。   “若说游学,天下哪有比得上京师的?相公可真放得下心!”蒲宗孟悠悠说道。   儿子可以丢到外面去,小皇帝就必须约束在宫中,只要赵煦不能听政,当然放得下心。   “哪里能放得下心?”韩冈停了一下,叹道,“出门半日就开始担心了。但都那么大了,总不能留在家里读死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多走走,多看看,也难成材。而且去的也是横渠书院,就跟自家一样。”   “原来相公家的大公子去的是横渠书院!”蒲宗孟惊讶道。   韩冈将儿子送去横渠书院读书,而不是安排进国子监,京城中有几个不知道的?亏得蒲宗孟能装得出一副才听到的惊讶模样。   气学宗师韩冈做了宰相,士人们都在猜测他什么时候将国子监中的教科书给改掉、将礼部试中的科目给换下。士林中,为此而开赌的不计其数。   韩冈即使再大度,也没人相信他会不在乎儿子拿不到一个进士头衔。既然他把儿子都送去了横渠书院,那他改变科目是迟早的事,至少在他儿子能够参加进士科考试之前,肯定会改掉。   “横渠书院是先师明诚先生和韩冈的心血所寄,若是犬子不去,那还有谁会去?”   “相公真是一片苦心啊。”蒲宗孟长叹道。   话题从皇帝身上,给韩冈强行扭转到了他出外的长子身上。蒲宗孟知道韩冈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不过他不信韩冈不介意。   深得太后看重的大臣,在赵煦的朝堂中肯定找不到位置。若是现在的皇帝亲政,肯定会打着绍述熙丰之法的名义,趁机将韩冈的党羽清洗出朝堂。   现在还有几年,甚至十几年,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天。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韩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今天不想提,明天也得提。只要等着就行了。   不过蒲宗孟不想等。   有些事,等一下,就彻底错过了。   事不过三,亲自提出廷推之法的韩冈,绝不会允许下一次的廷推再没有结果。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二句出自于《九域》,想不到相公也看此杂书。”   《九域游记》虽是佚名,可有几个不知道这是他写的?韩冈淡淡瞥了蒲宗孟一眼。   这位老资格的翰林学士承旨,在玉堂中的时间差不多可以算得上是开国以来前三名,现在虽然在笑着,脸色却有些发白,有些紧张。   一张清凉伞,竟然如此挂怀?   韩冈知道若是自己把心中的想法给说出来,立刻就能成为满朝文武憎恨的对象。不是每个人都像寇准、韩琦还有他韩冈这样,进入官场不久,便被视为宰相之备,之后一路顺风顺水。绝大多数朝臣,能够拿到清凉伞的几率近乎于零。就是蒲宗孟这等已经熬老了资历,距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臣子,也对横拦在两府与朝臣之间的那巨大的鸿沟,望而兴叹。   “闲来无事。我不善诗文,一下就少了多少文集打发时间,总不能天天读经。”   蒲宗孟哈哈笑了两声,道:“相公说的是,读史读经是打发时间,看话本也一样是。以《九域》为肇端,才几年工夫,市井中话本之类的杂书越来越多了,还有杂剧,也多有所谓剧本在流传。”   “哦,是吗?”韩冈饶有兴致地问道。   “宗孟岂敢胡言乱语?现在就有《莺莺传》改的杂剧本子,前日在玉堂,宗孟听说乌台有人上表,说是诲淫诲盗。或许……”蒲宗孟顿了一顿,压低声线道:“或许日后的剧本就不只是诲淫诲盗了。”   不是或许,是已经有了。   “是《许止传》?”韩冈直接挑明了。   当今天子,乃是弑父弑君之人。这让十一岁的小皇帝,在天下士民的心目中,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们可以用感慨的口气说这是宿世冤孽,但绝不代表他们会否认对小皇帝弑亲弑君有罪的判定。   甚至成为帝师,都已经不是朝臣和大儒们目标。程颢都回了洛阳——新学依然盘踞在朝堂上,而气学则挤占了剩下的所有空间,不想成为帝师,又没有办法在京城士林中站稳脚跟,他也只能回去。   天下士民都觉得这个皇帝不合适,为大庆殿中的那个位置而动心的人自然就不会是一个两个。   有人能够想到用话本来传播目标,自然也会有人用杂剧来达到目的。   京城的各大瓦子中,上演杂剧的舞台没有一日停歇。在九域游记出现之前,就已经有抨击时事的新出剧本,逆王赵颢在市井中的名声,便是一出出杂剧给毁掉的。在《九域游记》出现之后,越来越多的剧本开始从目连救母之类的神鬼故事中脱离出来,开始贴近现实,影射现实。或许现在就是杂剧历史上的第一个高峰。   《许止传》主要内容就是许止弑君,另外还掺杂了另外的一些传奇故事,由此敷衍成篇。许止的结局也不是历史上的逃亡国外愧疚而死,而是改成了许止自尽,临死前自诉的那一场,算是很催泪。如果用后世的话说,是现实主义悲剧中的杰作。   不过这部杰作,不必多有见识,看过了就知道是直指御座上的小皇帝。只是幕后黑手,还是扑朔迷离。   “正是《许止传》。”蒲宗孟见韩冈不再绕弯子,精神顿时一振,“这一部,必是有心人所著。”   “传正意为何人?”   “宗孟看《九域》,其中有林冲断案一节。其中有一句说得最为合意:谁得利最多,谁嫌疑最大。”   濮王一系,自英宗后便成了宗室中最为尊贵的支系,后继者当然有可能从他们中挑选出来。但更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虽是濮王系,却不是出自濮王府。   “嗯?”韩冈不说话,只用鼻音表示询问之意。   蒲宗孟咬咬牙,低声道:“三大王的儿子最多,不是他,还有谁?”   韩冈笑了。   终于说出口了。   回头再看蒲宗孟,却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劫,额头上皆是冷汗,脸色亦是苍白。   “三大王重病已多日了。”   已经开了头,蒲宗孟完全不怕了,直言道:“英宗皇帝被选为皇太子时,濮安懿王早已不在人世。”   这其实就是濮王一系为何能出一个皇帝的原因。能开枝散叶,可保皇祚不绝——英宗家中排行十三,而英宗的亲兄弟,有二十一个之多——同时,生父不在人世。否则新帝以继子登基,置生父于何地?   赵頵这两年身体欠佳,从年前到现在,所有的朝会都缺席了。按太医局方面的回报,赵頵已时日无多。   赵頵喜好医术,还组织人手编订医书,近两年沉湎于生物分类学中,完全不理世事,宗室中有贤王之名。但他最大的问题,是喜欢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太医给他开过的方子,都要自己过目,很多时候,都会添减一二。日常饮食,包括养生的饮子,都出自己心。   缺乏经验、只抱着医书的医者,比点着的火药包还危险。   高太后所诞四子之中,除了甫出生、尚未赐名便告夭折的那位皇子,以幼子赵頵的体质最弱,比他的两位兄长都要差,总是爱在日常用药上折腾,在韩冈看来,其实就是自杀。   但他的儿子多,而且是很多,赵顼只有一个儿子;赵颢有三个,皆贬做了庶人,至于赵頵,时至今日已多达八人,如果他恢复健康的话,这个数量还会继续增长。八个儿子中,就只夭折了一个。   这也是多亏了医学的进步,因为牛痘的出现,以及护理学的进步,皇室婴幼儿的夭折率一下降到了不到十分之一,普通百姓也降低了许多,也许在后世,千分之一百的幼儿死亡率绝对是骇人听闻的惨剧,可在此时,已经可以被世人视为奇迹。而赵頵夭折的那个儿子,是他的长子,正是病夭在牛痘出现之前。   天子年幼,又无幼弟,依照血缘关系的远近,赵頵的儿子中,排在后面几位的都有可能成为帝位的继承人。可以说,如果赵頵不是重病缠身,他必然会被视为这段时间以来,在市井中散布谣言攻击天子的幕后黑手。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赵頵近期病死,皇帝的继承人基本上就确定了。 第一十六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上)   蒲宗孟所说的那些话,韩冈听到过不止一次。   他的打算,韩冈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他的想法,还是太早了一点。   蒲宗孟急的不是皇帝,而是他自己。   清凉伞的诱惑力让蒲宗孟变得不顾一切。   但两府就那么大,可不是随随便便都能进来的。   两府的新近人选,尤其是参知政事的人选,韩冈其实属意沈括。   以沈括在工程技术上的才干,在他担任参知政事之后,韩冈就能把轨道修筑这方面的事务都丢给他去处理,免得自己劳心劳神。   随着铁路在九州大地上的不断延伸,韩冈越来越感觉到相应的技术储备实在很欠缺,车厢底盘、铁轨、车轮等零部件的制造,以及组织上的欠缺,还有包括钢铁冶炼、建筑规划等一系列的问题,使得现在正在修筑的铁路,尚不能达到韩冈已经降低了许多的预期。   不过让有轨马车奔驰在河东、山西之间,让轨道沟通京城和泗州,让洛阳和开封之间的旅行距离缩短到两天,倒也是足够了。   洛阳和开封之间的铁路经过两年的铺设,只要中间经过的几条河上的大桥修好,今年年内就能开通。只是其中最长的大桥总长度超过三十丈,单跨跨度十丈,技术难度有些高,能不能按期完工,韩冈并没有把握,完成的质量如何,韩冈更没有把握。   幸好开封到泗州的京泗铁路,速度就快了许多,施工难度也小。现在也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很快就能够完工。因为贯通了黄河水,高出两岸地面的汴水,相当于一条分水岭,从京城到泗州,并没有其他水源汇入,这使得与汴水平行而筑的京泗铁路,并不需要考虑桥梁架设问题。   而从太原南下关中河中府的并蒲铁路,需要跨越的河流更多,路线也更长,河东的人力财力还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修筑,现在处于缓慢施工阶段。等到京洛铁路和京泗铁路开通之后,才会加快速度修筑下去。   至于那些从这几支干线铁路延伸出去的支线,在主线还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赢利能力的现在,当地世家大族一时间还不会去争夺支线的修筑权力。但只要大动脉打通,相信没人还会犹豫。而且据已经通车的几个地方回报,当地许多大族,已开始邀请工匠进行路线勘探,确定修筑的范围。   之前的轨道修筑,不论是最早的方城轨道,还是现在的并代、并蒲、京泗、京洛等几条新修铁路,都是以修筑官道的名义来强行征收沿线的私人土地,并用陕西沿边的荒地来进行交换,发行授田证给失地的百姓。   不过这些授田证,基本上都是落到了当地大族手中。早在动工之前,他们就收购了将要被征用的大部分田地,然后拿着授田证,来与雍秦商会的成员再进行交易。   在韩冈看来,阻挡公共事业、阻碍社会发展,不论是谁来做这个拦路石,那就该砸个粉碎。不过在铁锤下来之前,先拿好处来引诱是必须的。而朝堂中的消息总是那些世家大族先得到,所以最后给出的好处也都落到了他们手中。不过那些土地的原主,如果他们不先卖出去,朝廷给予的补偿,大多会被官吏给干没,卖给当地大族,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了。   只是雍秦商会也没吃亏,同样是授田证,在不同人手中,得到的荒地自然是不一样的。有业已开垦多年的屯田堡下的千亩良田,也有荒芜不毛的荒山野岭。韩冈没去占这个便宜,可雍秦商会中的大部分人都从中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朝廷也不吃亏,就算损失多少官产,只要轨道开通,经济和军事都会上一个台阶。这样的收获,只付出一些官田和荒地,绝对是获利丰厚的一笔投资。   这是多方共赢的好事。   这也是韩冈没有因为大兴营造而得到太多骂名的原因——尽管他兴修工役,征发各州各县人力无数,但有发言权的各方都吃到不少好处了,不论新党旧党,都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下一次的大餐。   所以轨道的铺设不会就这么停步。   韩冈望着挂在他座位背后的舆图,上面的红色线条,正代表着朝廷所拥有的几条铁路轨道。   一条条铁路,如同血脉一般在北方大地上延伸,当这些血脉交织在一起,就是这个国家彻底进入一个新时代的那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先把蒸汽机发明出来才行。   蒸汽机的原理和功用,韩冈已通过各种途径散布了出去,在他的提议下,朝廷给出的悬赏,也是极为丰厚。   世间为此进行研究的人,成千上万。   据韩冈所知,很多地方,已经有些眉目了。   最基本的蒸汽机,或许近几年就能看见。   二十年后,也许就能有装在火车上的蒸汽机了。   ……韩冈想了想,也许三十年、四十年也说不定,但肯定会出现。   然后九州大地上,都能看见冒着浓烟的钢铁机器在轨道上奔驰。   “相公!”   韩冈闻声回头,看见了宗泽。   宗泽是状元出身,出外一任之后回京,本应该在崇文院任职。但他回京后并没有去三馆秘阁,却改任了兵礼房检正公事。   这是宗泽主动向韩冈要求的,他想要一个能够处理实务的职位,所以韩冈就给了他几个职位进行选择,而宗泽选了中书门下。   宗泽向韩冈行礼,“相公,下官奉命将杨总管带来了。”   宗泽的背后,是北海水师都总管杨从先。   杨从先是回京述职,今天是去枢密院汇报。韩冈有事要问他,去枢密院门口拦他过来,宗泽去比较方便。   杨从先在韩冈面前更是紧张,“相公……末将杨从先拜见相公。”   “好了,不用多礼。”   韩冈没有与杨从先多寒暄,后面要见的人太多,他只想了解一下最近水军新型船只的现状。   几年前,当水师成立之后,在韩冈的指示下,全国各大船场都在设计有别于民船的战船,以配合火炮的使用。   在过去,民船、军船不分,只要换一下船上的装备,普通的商船就成了战舰。但现在设计出来的战船,在速度和坚固性上大做文章。   “禀相公,去岁九月十三,登州船场已经将第一艘巡洋舰送抵末将处,从那一天开始,每月在港都不及五日,日日操练,不敢有所懈怠。”   新型战船,按照韩冈的习惯,分为巡洋舰和战列舰两个类型。巡洋舰速度快、不过火炮少,船型也比较修长,装载量也不算差,就是人手少,用来巡海、搜检走私商船绰绰有余。   “按照相公的要求,巡洋舰是能追上,能逃掉。现在这第一艘巡洋舰,得太后赐名伏波之后,便去了泉州一趟。泉州大小三十六港,船只千万,没有比这艘船更快的了。”   “风帆呢?”   “从大食人手中学来的三角帆,泉州早就有了那样的船,不过不适用。明州船场改了一艘用三角帆,又加挂前帆的船,在换上棉帆布之后,的确快了一些,也更灵活了,不过要用的人手多,而且绳索太多,水手不习惯。”   韩冈点头,这些他都知道,杨从先没敢胡说。   提供军用的棉布的重量,接近市面上普通棉布的一倍,而帆布的重量更是普通军用棉布衣料的一倍,想要缝起这样的布料,所用的针看起来都跟钉子差不多了。   一直以来,中国的船帆都是硬帆,中间有支撑物,升上去吃力,降下来一松手就够。也可以轻松调节帆的面积,应对不同等级的海风。换成没有支撑物的软帆,升帆简单,此外船帆转动起来也容易,能够让船只更为灵活。   “战列舰如何?”   “犬子看过了,明州船场已调用最好的工匠在打造,都是当年打造两艘神舟的工匠。末将也看过了图样和模型。只要有五条战列舰,相公要末将攻下哪座港口,末将就能攻下!”   “这么有把握?”韩冈笑道。   “战列舰一艘船,一面就有三十门火炮,五艘,便是一百五十门。船就不说了,天底下哪座港口能挡得住这么多门炮?”   巡洋舰只有十几门炮,而战列舰则是上下两层火炮,总共六十门轻重榴弹炮,而船头还有一门长管炮,至于船尾,由于船型是前尖后宽,船尾抬高,所以分上下三层,总共八门火炮。若有追敌,能让其吃上大亏。   杨从先语气激昂起来,“战列舰一开炮,两三里地不能近人。又足够结实,外壁整整三层厚板,砲石难伤。从龙骨到船肋,都是坚实无比。什么船都能轻松撞开,就如车轮碾鸡蛋。直接开进港口,炮门一开,赶走守军,船中士兵上岸,哪座港口夺不下来?”   杨从先不是多有才干的水军将领,可惜的是,大宋百万军,水师将领,也只有他能用一用。   对杨从先,韩冈大加褒奖,“听你说,船入列后,训练就没有懈怠过,就该这么做。不说训练,只说船。这船是新船,得一边造,一边改,一边用。你们用的时候,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都挑出来,到造下一条船时改好。就这么修三五艘船,才能定型。”   “相公说的是。”   韩冈笑了起来,“等水师有了十余艘战列舰,二十余艘巡洋舰,这东海、南洋,都将是你们的猎场。” 第一十六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中)   “汝霖,你怎么看?”   韩冈很看重宗泽,这是朝中共知。就是杨从先向韩冈禀报公务的时候,宗泽也被韩冈留下来,在旁旁听。   宗泽刚刚送了杨从先回来,想了一想,道:“杨总管想必是明白了相公的心意。”   “什么心意?”   “港口。”宗泽言简意赅。   韩冈抬了抬手,示意宗泽继续。   “高丽、日本,还有辽东,北海之上,诸多港口可供选择。一旦朝廷意欲平辽,水师便能泛海而攻。可没有相公支持,杨从先到时候何从立功?”   “话是这么说,可水师从来没打过像样的一仗,让人难放心。”   “辽国攻占了高丽、日本,需要防备的港口一下多了许多。只要挑软柿子捏,辽军如何防得住?”   韩冈点了点头。   杨从先口口声声说想打下哪个港口就能打下哪个港口,就是想在韩冈面前先讨个好。他是章惇所提拔起来的,身上也有新党的烙印,尽管之前在韩冈面前也算是很被看重,但杨从先就算是武人,也知道什么叫做党同伐异。现在在韩冈面前多说几句,日后攻辽,也能够避免来自政事堂方面的阻挠。像他这样的武将,想要立功于外,没有一个好后台、没有一个好人缘,根本就立不了功。   不过杨从先的想法,不是韩冈让宗泽琢磨的重点。   他起身,亲手拿出一幅地图来,让宗泽张挂起来。   天下九州舆图。   舆图上不仅仅有大宋诸路,还有四方诸国。北有辽国五京,东有日本高丽,西面已出葱岭,而南方,南洋周边小国尽在图上。   但这不是唯一的地图。在这一幅地图之下,还有一幅图,韩冈同样让宗泽张挂起来。   辽国五京舆图。   韩冈退后几步,指着地图,问宗泽,“若朝廷攻辽,以汝霖之见,水师当先攻何处。”   宗泽抬眼看着地图:“兴城,觉华岛。辽西走廊。”   兴城、觉华岛,辽西走廊上的外岛。数百年后,抵御北方渔猎民族大军南下的战略要地之一。而走廊之名,出自韩冈之后。先是河西走廊,继而辽西走廊。   “为何不是日本、高丽?”   “水师之用,不在克敌制胜,而是兵胁敌国软肋。”宗泽斩钉截铁,“日本远在海外,三五艘巡洋舰便能将日本封锁在外。而高丽虽为辽国据有,但人心不附,朝廷当真要攻辽,可让高丽国王自耽罗渡海复国,吸引当地辽军南下,不需要官军直接攻占。而且这两处,离辽国本土太远,远隔山河大海。若要让辽人在河北河东不敢用上全力,只有用水师迅速地拿下辽东,进可攻打辽阳,退则稳守苏州,直接威胁辽国的腹心之地。辽军虽众,可一旦分兵辽东,用兵可就捉襟见肘起来。”   韩冈听着,连连点头。这些话,听起来简单,说起来就不简单了。这个时代,对辽国地理和海军应用,同时有着一定认识的人,可并不多。宗泽的见识,可以说是很难得了。   眼界的高低,能够影响日后成就的高下,杨从先虽不是什么名将,但他至少知道如何应用水军。这也是韩冈为什么看重他的缘故。韩冈希望他能够给初创的水师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以便未来的发展。   “就是不知道枢密院那边到时候会怎么使用水师了。”   “可不要小瞧章子厚。”   “宗泽不敢。”宗泽连忙说道。   “我曾经与章子厚商议过,攻辽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的骑兵。”韩冈拿过自己的茶盏,喝了一口,道,“骑兵,离合之兵。想要取胜,就必须让其在我方选定的战场上进行决战,抵消聚散自如的优势。”   宗泽皱眉沉吟:“兴城海岛,无法吸引辽国骑兵。”   “兴城也很合适。不过以水师的实力,没必要局限在区区几处。”   宗泽回头看了看地图,问:“还有苏州?”   辽国有很多地方的名字是直接抄袭大宋,比如益州、银州、辰州、武昌等地名,都是在东京道上。而辽国的苏州,就是后世的大连。辽东半岛的尖端。   “汝霖,好好想想,这可是举国之战!”   宗泽考虑一下,点头道:“……宗泽明白了!”   攻西夏是六路齐发,若是攻辽,河北就要分东西两路,河东同样会自代州、神武军和胜州一起出兵。北海水师并不是一支独立的力量,尽管海陆有别,坐拥多艘火力无与伦比的炮舰,但也要配合陆上进兵的方略,而不是一家的单打独斗。   韩冈的问题就是一个陷阱,不管回答攻打那一处都不是完美的回答。   “枢密院那边也很重视水师,而且同样的是想利用水师克制辽人。”韩冈对宗泽说道:“如果在前两年,与辽人打起来的话,就准备按照汝霖你所说的,去把觉华岛占下来。断绝辽西走廊,兵胁东京、南京两道!汝霖,你说说,要是这么做了,辽人会怎么做?”   “……海外孤岛,攻打不易。当招聚大军,佯攻觉华,伺机南下。”   “没错。最早的时候,我与章子厚所拟定的攻打辽国的方略,是以守待攻,逐渐消耗辽人国力。用水师的优势攻占渤海外岛,逼辽人兴兵南下,在河北边境上进行决战。”   “此乃良策。”   不管怎么说,以举国之兵北上攻辽,最大的风险就是辽国的骑兵,大军行军到半路上,一队宫分军杀来,即使装备再精良,败阵的可能都不小。   若大宋水师攻占觉华岛,将直接威胁辽西要道,对辽人来说,是骨鲠在喉。可这块骨头难以拔下来,那么摆在辽人面前的手段,就只有南下攻宋,待占据优势后,逼宋人自己退军。   “不过这么做有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是战船,要封锁区区数里的海峡,让辽人无法抗衡的战船必不可少。第二个难题……”韩冈停住了,抬眼对宗泽笑道,“汝霖,你说是什么?”   “寨堡。”宗泽立刻回道。显然他心里已经考虑过了。   “的确是寨堡。”韩冈满意地点头笑道,“如果战争按照预期开始,为了稳固觉华岛,就必须在岛上修建城寨。可是觉华岛附近的海面,有半年的时间封冻着。从十月到三月,战船无用。深冬时,更是能踏冰登岛。不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中,将城寨修好,等辽军踏冰而来,这一仗不用打就输了。”   “现在都不是难事。”宗泽道。   近年来,河北的州县城墙正在大规模地改建,修筑成使用火炮的棱堡。时间一长,能够指挥工役的官员数量就多了起来,其中有不少被韩冈所看好。   而且修筑的棱堡多了,怎么修建也都有了经验,时间、人力、物力,在看到地形、得到要求之后,就能有大概的预测。半年时间,修筑一座驻扎一两千兵马,控制岛屿内外,同时让敌人难以攻破的棱堡,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尤其是对经验丰富的河北军民来说,绝非难事。   “的确不难了。不过现在的官军的实力更强了,比当初谋划的时候要强得多,而且每一天都在变强。再等几年开战,就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挥军北上。到时候,水师的用途,就不再是辅助,而是主攻的一路了。”   “在觉华岛上岸?还是直接去攻击榆关?”宗泽又盯着地图,皱眉问道。   榆关就是山海关。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这两句,在此时,前一句还能够凑得上。榆关控扼辽国南京、东京的要道,也是辽国国内最为重要的关隘之一。   拿下海上的觉华岛,是在北虏的尾巴上点了把火,而攻下榆关,却是对准尾巴下面的洞,挺枪直刺进去。   辽人会发疯的。   “这也是一个办法。”韩冈点点头,接着却又笑道,“不过,汝霖,你可知道桑干河和辽河,都能通行船只。”   宗泽惊讶问道,“战列舰能入河口?!”   他可是听说战列舰吃水不浅,有些港口根本进不去。   “进不了,巡洋舰都难。但北海一带最多的平底防沙船,进入内河不用担心搁浅。快速地逆流而上,也不只风帆一个办法。”   “火炮也能装?”   “当然。”韩冈喝了一口茶。   “那就好办了,只要这样的战船数量多一些,运上一两万兵马至辽阳城下,或是析津府城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攻下两座京城将会轻而易举。”   韩冈微笑着点头。   “但难就难在猝不及防。”宗泽敛容道,“隐秘二事,不容易做到。想要攻下两座京城,就要有所准备,一旦开始准备,必然会有泄露的可能。”   “泄露也无妨,看着情况不对,上船就走,辽人也拦不住。”   “可河中水文不明。”宗泽道,“主航道或许容易行船,但辽人的船,封锁河面不易,可要堵住河中主道,却也不难。”   “辽河和桑干河上的商船可不少。”   宗泽不说了,那些商船的背后,肯定是间谍无疑,而这些事,不是他该知道的。   “船只已经修好了吗?”宗泽问道。   “还要等几年。这件事不用急。越往后,北虏与中国的实力将会差得越远,这不是一两个明君贤臣能改变的。” 第一十六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下)   “辽国和水师的事,还是放一放再说吧。近几年,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不会在北面。”   宗泽应声道:“只要朝廷调集精兵强将,西南指日可定。”   韩冈笑了一笑,命人进来收起地图。   方才的一番对谈,宗泽的回答并不是很完美,但那时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还是太低了一点,看得不远也不够全面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眼光放在未来,宗泽在北事上,应当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   不过相对于用水师控制渤海、黄海一带,现在韩冈更重视南洋运输线的保全。两广的出产,尤其是逐年增多的粮食输出,是稳定国中粮价的关键。而无数南洋特产,也让国内的商业更加繁荣。   南洋运输线上,载重量超过万石的大型海舶已经出现了十几艘,而中小型海船更是成百上千。   这么多海船,每年从两广将当地的粮食、香料、海产等特产运抵扬州,再从扬州将丝绸瓷器等特产返回两广交易给广州的大食商人。一年之内,往来多次,运送两三百万石的粮食轻而易举。   这才是水师现在的重心,在攻打辽人之前,先拿海上的海盗历练一下——竞争对手,自然是越少越好。   韩冈让宗泽坐下来,继续说着之前的话题:“平定西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也听洛阳的文老相公说了,太祖玉斧划界啊……过河不易。”   黄裳在西南的几年,辟地千里说不上,但他那边的情况的确十分顺利。先期是他探查形势,分辨敌我,做好储备,之后便是曾经有西南作战经验的赵隆领军,直接性地将一干不肯顺服的部族给剿灭掉。   久经烽烟的西军士兵们的手中,有精铁打造的甲胄、武器,还有威力强劲的弓弩,更有虎蹲炮,一个十人小队两门炮,用散弹就能打垮数百敌人。   在有了硫酸之后,出现在天空中的不仅仅是热气球,也有了氢气球。尽管氢气球很危险,硫酸同样危险,可火药照样危险,对军队来说,只要有用,只要效果好,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依靠天上的眼睛,敌人的埋伏多少次都化为了泡影。   更重要的是,西南夷中部族极多,相互间仇怨极深,黄裳拉一派打一派,地理人情都顺利地掌握在了手中。   训练更胜一筹,武器更胜一筹,还有诸多带路党,就连最大的敌人——疫病——也减轻了很多,反乱的西南夷当然没办法与官军为敌。   但接下来,官军所要面对的敌人,就不是手下仅有几千一万人的洞主,而是南方大国大理。   半年前,大理段氏密书至京,痛诉权臣凌主,恳求大宋太后为其做主。这个消息传出来,朝中登时就是一片哗然。既然朝廷痛斥耶律乙辛篡位,与之绝交,那么大理国内的篡逆之举,也不可能坐视,尤其是大理国主卑辞告求,让士林和民间都开始呼吁出兵。   大理或许没有西夏那样的辉煌的战绩,但唐时的南诏,却是几次与大唐的军队交锋,也多次取得了胜利。   文彦博拿着太祖玉斧划界的故事来阻挠对大理的征伐,也有很多人担心攻打大理的战争会旷日持久,朝廷无法支撑。这样的逆流,想要压下去,颇费点劲。   宗泽慨然道:“太祖说以大渡河划界,可大理国中权臣欺主,我大宋岂能坐视不管?为藩国拨乱反正,乃中国之任。”   大理国中,段氏世代为王,高氏世代为相。不过近年,段氏衰弱,高氏日强,几次有流言说大理高氏代段,自行称王。   大宋作为华夏正统,当然不能容忍这件事的发生,辽国的耶律乙辛对付不了,区区大理高氏还对付不来?等打下来后,再让段氏献上舆图田籍,这就名正言顺了。   其实朝中对于平灭大理,有着高昂热情的官员也相当的多。   攻下大理有两个最主要的好处,一个是大理的人口土地和银矿为主的资源,另一个就是军功。   攻打大理的方略早已议定,朝廷不会征发大军,也无意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投入数以万计的大军,而将会采用攻打交趾的方法,选派一万左右的精锐,同时调集可以动用的西南夷参战。   以官军为刀刃,蛮兵为刀身,联手覆灭大理。等到拿下大理之后,就将其中大部分土地分割出去,并迁移一部分西南夷来此安居,朝廷只取走洱海、滇池周围的一部分土地,安置汉人。   灭国的功劳,只看着朝堂最上面的几个人,就知道有多丰厚了。自问有资格参与进来的朝臣,这两个月都在紧锣密鼓地为自己谋划一个能够博取功劳的位置。   “汝霖,你想不想去?”韩冈问道,“参赞军务。”   宗泽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宗泽当然立功于外,以报朝廷厚恩,但不是已经人满为患了吗?”   韩冈微微眯起眼睛,“不愿意?”   “不,与其让那些希图幸进之辈败坏国事,不如让下官去。运筹帷幄不好说,但参赞军务,拾遗补阙,下官自问比那等人要强上一筹,于国于军,都是好事。”   韩冈沉默地看了宗泽片刻,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就该有这样的气概!”   “不敢。”   “不过那等人也不能全部拒之门外。不坏事,不抢人功劳,这样的人来也无害于事。”   王中正就是最好的例子。   尽管他很多时候都是混功劳的,可是王中正不贪功,不惹事,谨守本分,还能在天子面前帮着说好话,关键时候也能帮把手,这样的人过来分功,让人给的也乐意。   这一回,王中正也有心在南征之事上分上一杯羹。不过并不是他想要再去西南,而是想要给他的儿子运作一个职位。   王中正的年纪不小了,但精神还好,在军中有威望,太后也十分信任他。去年曾经太后有意封他为节度使,不过给王中正给辞了。但谁都知道,只要他致仕,节度使是手到擒来,不必像其他内宦一样,非要病死才能得到追封。   但他的儿子就没有他的幸运了。   地位高的宦官收养养子是惯例,不过为了防止宫里的大貂珰通过这种手段来扩张自己的势力,朝廷也规定收养者年龄、官职,以及被收养者人数的限制。但在宫外收养的义子,就没有那么多规定,那是继承香火用的。   王中正早年在宫中先后收养的两名养子都死得早,之后就没有在宫中收养义子,而他在宫外的养子王祁,以节度使留后的嫡长子的资格得到了荫官,正式授职后,很快就升到了内殿崇班。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是武官,做到王中正这样的位置,完全可以通过联姻的办法,为儿子再铺上一条道路。但阉宦的儿子想要结亲,找不到多好的人选,岳家的帮助不用指望。   再往后,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王中正也帮不了他许多。所以王中正前日求到了韩冈这边,希望给他的儿子一个机会。   有王中正的事例在前,想去边疆立功的宦官为数甚多。包括李宪,也包括童贯。   童贯这两年正得宠,不过因为缺乏军功,虽然还在御药院中任职。可他肯定要出外一趟,现在正在上下活动,争取一个去西南的机会。   “下官明白。”   宗泽也知道韩冈最近是如何被骚扰,多少故旧来向他讨要一个名额,好像大理的军功是路边的石头,俯首可拾。   “其实这件事也可笑。”韩冈笑着,“朝廷连主帅都还没选出来,现在就开始争了。当真要打,除了三两人之外,剩下的都得让主帅自择。”   “相公说的是。”   “汝霖,兵出大理,你觉得何人适合为帅?”   “此事非宗泽能言。”   “但说无妨。此事非一人可决,需在朝堂上商议。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无碍国事。”   韩冈说得坦然,宗泽便不再推脱,“当以熊龙图为主,黄直阁为副。其下武将,也当以曾在西南用事过的将校为宜。”   龙图阁学士熊本,龙图阁直阁黄裳,都是在西南有所成就的文臣。   尤其是熊本,他是西南方面的专家,熙宁以来,朝廷对西南夷的战争,一直都是在他的主导下进行,也是朝中不多的几位能担当主帅的文臣。   宗泽说完,静静等着韩冈的回应。他担心韩冈会提议让王中正为帅。有过领兵西南的经验,王中正也是主帅的人选之一,但那毕竟是阉人。去大理的路并不好走。想要攻下大理,必须经过一段艰苦的行军,没有得人望的将帅统军,走完这一段路之后,仗也不用打了。只是熊本是新党,否则他这个主帅的人选,是不会有任何争议的。   “熊伯通的确合适。”韩冈点头,“黄勉仲都差了他十年平蛮的经验。”   不管两党如何竞争,韩冈都不打算打破底限。如果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他会选择贴近自己的,但人选若只有一人,那他就不会因为对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成员,而横加干扰。   不过这主要还是现在两党之间还算和睦,否则韩冈会直接阻止这场战争的爆发,根本就不给人以争夺功劳的机会。   攻打大理并非急务,段氏的密书也不过是个由头。维持禁军战斗力、同时实验火器在军中的使用,找出合适的战法——总不能在面对辽人的时候,火炮还是第一次上战场。大宋周边,也只剩大理一家,可以用以练兵。而且,突破太祖皇帝的玉斧划界,这一战背后的意义更大一点。   但开战的好处,也不过仅此而已。   得到韩冈认可,宗泽更加沉稳,“若有熊端明为帅,黄直阁赞辅,此战或不敢说必胜,但必不至大败。”   韩冈沉默了下来,等得宗泽心神不宁,韩冈才再次开口,“要是有熊本在,才能保证不大败,那就已经败了。何至于此?”   宗泽不明所以,韩冈也无意解释。让日后的变化来说明吧,这个时代的人们,是无法明白的。   火器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士兵的体力要求不是那么高了,就算因为行军累得拿不动刀、使不动枪,背不起甲胄,拉不开弓弩,但只要他们能够摆好虎蹲炮,装好弹药,然后点燃就够了。   传言说欧洲曾经禁止弩弓,因为十字弓能让农民将骑士射死在泥地里。可就是重弩,因为还要耗费力气去拉开。而一个小孩子,只要拿得稳火枪,也能有机会将万夫莫敌的大将的脑袋打成豆腐渣。   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力克强敌,这让汉人在人力和国力上的优势能够彻底发挥出来,不会像冷兵器的时代,数万蛮夷也能欺上门来。   统领一支久经战火,且装备了火炮的精锐大军,怎么只能保证不大败?!那样又何必开战?   韩冈需要的是胜利。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将敌人拉至自己擅长的领域将之击败。如今火炮已经装备军中,火器局中,每天都有更多的钢铁和青铜被铸造成型。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让大宋禁军适应火药武器,抢先一步进入热武器的时代。   很久以前,韩冈就希望大宋的胜利,是生产和组织的胜利,而不是名将的灵光一闪,更不是依赖于士兵们勇猛无畏。那样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他为此努力许久,为的可不是一句不会大败。   “大理。”韩冈轻声道。   目标到底能否实现,就用大理来做个试验。 第一十七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上)   敇建横渠书院。   曾贤仰头望着汉白玉牌坊上的几个大字。   横渠书院的山长苏昞,因为去年以横渠书院的名义向朝廷献上了《正蒙新注》,太后一时兴起,给了横渠书院这么两个字。   敇建……   敇建横渠书院。   当然,从小就在横渠镇上长大,幼时便在横渠书院附属的蒙学读书,年长一些,正式成为横渠书院的成员,曾奇知道这两个字附带的东西没有这么简单。   太后给了两个字,朝廷便为此拨款三百万钱,为横渠书院修建山门,同时赐地千亩,供学生饮食。   三百万钱,足足三千贯,至少能装十台大车,但曾贤没有看到钱,只看到了这面高大的牌坊。另外官府划来的田地,则有一片直接跟他家在镇西的十几亩田连在了一起。   而自从有着太后亲笔题字的牌坊立起来之后,不过半年时间,来到书院的学生又多了一倍,家里在镇上新盖的两间屋子也全都租了出去。兴旺发达是好事,可是两年后的明算、明工两科,小韩相公为气学门人量身定做的科目,竞争者可就更多了许多。   “曾小乙。”一名同学喊着他的名字,“还不回家?”   “这就走。”   曾贤放下心头事,与同学一起沿着水泥铺就的道路回镇上去。   自牌坊立起之后,从牌坊到正门,只许步行。上元节后,知县过来,便是在牌坊处下马。   一队车马这是沿路而来,也在牌坊前停下。进出书院的学生们,都停下了脚步。   车队一行人,纷纷下马下车,最后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一个中年人,明显是众人之首的样子。   “啊。”   看到那个中年人,曾贤不禁惊讶出声。   “谁啊?”他的同学不认识,“是小乙你认识的?”   “是当世陶朱!”   才说完,曾贤立刻听到一声冷笑。   “陶朱公?……于今安有范少伯?”   “朝廷赐的三百万钱,在他眼里就是区区三千贯;千亩地,也只有百亩能入眼。”   “陶朱公可不光是富就算数的。”   “顺丰行的大东家,韩相公的亲表弟。这座书院,有一半是他捐的。”   “照样还是当不起!”   看着一脸傲然的同学,曾贤放弃地摇摇头。   这几年,被冯从义推荐到王舜臣麾下,由此得到官身的气学门人,已经有七个了。此事在书院中尽人皆知。   从熙河路开始,一直向西去,甘凉、安西、北庭等地底层的流官位置,能给气学门人占去了大半,正是靠了包括冯从义在内,多少有力之人的举荐,光靠韩冈一人,怎么可能让气学一脉好处尽占?   只说经义,冯从义肯定连刚入学的学生都比不上。可论眼界、论见识,书院中又有几个能与他相比?   曾贤可不会因为冯从义是商人而觉得可以鄙视一下他身上的铜臭味。铜臭到了极致,那就是香了。就像龙涎香,《自然》中可是说了,就是鲸鱼的粪便,因为里面有鱼骨的残渣。   但曾贤没兴趣教育他的同学,费尽口舌也不一定有效果,反而平白无故地招人鄙视。   牌坊内,这时有一群人从正门方向快步走来,曾贤远远地看清了走在前面的第一人,“山长来了。”   ……   敇建横渠书院。   上次冯从义过来时,还没有这座牌坊。   太后颁了诏、提了字,又赏赐了田地和钱钞,让书院扩建了规模,也让敇建二字可以堂堂正正地戴在头上。   冯从义的身旁,学生来来往往。   小的十四五,大的,二十五六也不足为奇。   年纪小的学生,对他这个带着七八伴当、明显不是士人的陌生人,投来几许好奇的目光,而年长的学生,则是目不斜视,见怪不怪地径直擦肩而过。   “人更多了。”冯从义轻声说道。   “那是。”   “听说多了一倍。”   “两千多人,跟国子监一样多了。”   “镇子上都住满了。”   身边的伴当一阵附和。   教授的学问与官学截然不同的横渠书院有了朝廷的册封,这一下子让关西一地还在观望的士人,彻底站在了气学的一边。   但冯从义知道,韩冈虽然为横渠书院躬谢天恩,但他并不是很喜欢让书院染上太多官方的色彩。   “陶朱公来了!”   牌坊后的阶梯上,远远地就一阵大笑声。   人随笑声而至,冯从义才到牌坊下,就等来了前来迎客的主人。   周围的学生则纷纷侧目,然后恭敬地向那人行礼,齐声道:“见过山长。”   冯从义向来人一揖到底,“冯四见过山长。”   苏昞向学生回了礼,又迎上前与冯从义见礼,拉着冯从义的手,展颜笑道:“去岁冯兄未至,让人好生想念。”   冯从义也大声笑道:“去年没能来书院染身书香回去,冯四这一身俗臭味越发地不能近人了。本来是想来的,只可惜奉了我那表兄的命,去了西域一趟,一去来一回八个月,剩下的四个月就只能在家里将养了。”   与客人并肩前行,苏昞问着:“冯兄去往西域,想必是有所见闻。”   “大漠风光,在下作不得诗赋,不知该如何描画。不过,玉门关那里,出关去西域屯垦的汉人,每天络绎不绝。想来十年之后,天山南北必定皆汉腔唱歌。”   “风物岂得与人物比。”苏昞笑道:“得闻此事,尤胜百篇天山、大漠。”   “苏山长说的好。”   苏昞一声长叹:“千载之前,班定远与博望侯相继西域,自那时起,便有汉人屯垦,回鹘也好,突厥也好,还不知在何处。自大唐中衰,北庭、安西为胡人所有,不再见汉人踪迹。昔年读史,不免为一叹再叹,岂料有今日,西域终于重归汉家。”   “西域水土最好的地方,还要数伊丽河谷,七河汇聚之处,水土丰美远胜安西、北庭两地。家兄曾说,只有攻下那里,再移民百万,才能安心下来。”   “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这两年平静得很,难道就是为了此事做准备?”   “军国大事,山长你问了我也不敢说啊。”冯从义摇头道,“东黑汗在疏勒死了快有三万兵马,受伤的更多,还要提防西黑汗,若官军兵发伊丽河谷,东黑汗说不定就要给西黑汗吞并了。”   “西域那边还没装备火炮吧。”跟在苏昞身后一人问道。   “要不是担心被西夷给偷学去,早就把火炮拿去西域用了。王景圣上次回京见识过火炮后就说了,给他五百火炮,他能打到大食西边去。”   “辽人不是也把火炮学了去?怎么不怕辽人偷学,倒怕西夷偷学。”那人抱怨着。   “打辽人也没几年了,可打西域还不知要多少年。辽国的情况能打探得到,西域那边可就打探不明白。万一给西夷偷学了去,过个二十年后,朝廷打算西征,却发现大食城头上全都是一门门火炮,比官军带过去的都多,那样还怎么打?”冯从义笑着道,“什么时候朝廷决定大举西征,一路打到极西之地去,那时候,才会动用火炮。现在对付一下黑汗人,只用神臂弓、斩马刀和板甲就够了。”   “听人说王都护是个急性子?”   又有一人开口,问冯从义,苏昞见状,接过话来:“正任的团练使,除了国姓的王孙,就数他最年轻。北庭都护、安西并受其节制,他也不必急于一时。”转过来,他对冯从义笑道:“冯兄新近从西域回来,不免想多问几句。”   冯从义呵呵笑:“这也是寻常。说起来北庭那边,当真是兵甲堆积如山,也不知运了多少过去。若是按照南方的情况,铁器易锈坏,理应多准备些。不过西域天干,一年下不了几场透雨,铁甲放在外面几年都不带有锈斑。可朝廷还是送了那么多去。现在北庭军中踢球时,都是穿着甲胄,根本就不怕坏。”   “穿着甲胄怎么踢球?”一人好奇地问。   “也不是踢了,就是抱着球往球门冲,想拦住就直接撞上去,咚的一声响,一指厚的胸甲能撞弯过来。一场球赛下来,撞坏的铁甲能有一半多,血流满面的场场都有,比起蹴鞠痛快得多!”   冯从义的话在树荫遮掩的石板路上传了开来,有人皱眉,有人向往。   说话间,已经抵达书院正门。冯从义与苏昞相让着走进大门。   “一年不来,屋舍更多了,人也更多了,这书香味更浓,倒映得我这俗人更加俗了。有山长在,书院日渐兴旺啊。”   “还多亏了冯兄。”   “不,没有横渠,就没有家兄。没有山长,书院不会有今日。”   看着今日的书院,冯从义感触颇深,当年修起横渠书院的那一笔钱,有很大一部分,还是自己奉了韩冈之命送过来的。   当时横渠书院草创,还是在山前的一座庙宇中开课,之后第二次经过横渠镇,也就大大小小十来间房,给学生们住的房舍还是茅草屋顶。倒是一干学田开垦得很好,也开辟了引水渠,改成了上乘的水浇地。风车、水车都修了,还附建了磨坊,给书院赚些菜钱。之后每一次经过横渠镇,冯从义都能发现书院有了变化。   在张载去世之后,苏昞一人坚持守在横渠书院中,拒绝了朝廷的征辟,拒绝了同学的举荐,固守在这里,看着书院一步步扩大,成为关西士人人人向往的圣地。 第一十七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中)   曾贤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父亲刚刚从乡下回来。正脱下外袍,交给家里的小养娘拿到院子中去抖干净。   曾贤在进房前,也拍了拍衣服上,几天没下雨,风一吹身上都是灰。   曾贤父亲端着凉茶喝了两大口,“韩相公的表弟来了,大哥你在书院那边看到了没有?”   曾贤有些惊讶,“阿爹怎么知道的?”   “顺丰行的冯大官人到了镇上,横街的那几家,哪个还能在店里坐着?”   “顺风行的大东家见他们了?”   “见个屁!”曾贤父亲冲院子吐了口口水,“卖斤屎还要先撒泡尿加二两分量的,冯大官人会搭理他们?!李麻子脸上的黑字不是官家的墨宝,李黑狗腰上的金带也不是官家赐的,凭他们也能见到韩相公家的表弟?”   曾贤拿起茶壶,给自己父亲喝空的茶杯满上:“阿爹说得是。”   谁让卖米面的李麻子和贩南货的李黑狗与自家支持的不是同一队?   曾家住在镇东,横街那边属于镇西,两边各有一支球队,每个月都要踢几场。长年累月下来,两支球队的球迷就成了冤家,尽管只隔了一条镇子正中央的大街,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照样是冤家对头。   “冯大官人这一回来,也不知书院里谁要倒霉了。上回来,那个王账房就全家去了西域。再上上回的老王账房,他倒是自个儿吊死了痛快,可惜他家眷照样给送去了西域,温明府说得好,既然贪来的钱都一起用了,那当然得一体治罪,还敢以自尽对抗王法,更是丧心病狂,不能不从重处置。”   曾贤嗯嗯啊啊地应着,顺手整理自己今天上课的笔记,他知道,自家父亲絮絮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不过他更清楚,冯从义时隔一年来到横渠书院,书院中与账目有关的管事们,可都要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了。   不知要送多少人去西域,曾贤想着,这可是很重要的。   ……   一群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冯从义的面前。   冯从义一反方才与苏昞的谈笑风生,脸沉了下来。   想讨好京中那位韩相公的人很多,所以给书院捐款的人很多。雍秦商会中的成员,或是成员的后台,每一个都不小气,捐款数量少的几百,多的上千。这不是小数目了,几百上千亩地一年的出产。   冯从义是书院的财神爷,又是韩冈十分亲近的表弟,所以尽管他就是一个商人,但苏昞还是对他有着足够的尊重。自然,这也是因为他性格不错,又善于与人结交的缘故。   这些捐款都被用来购买土地,书院的地产,超过了横渠镇土地的一半还多。日常开支,都是从出产中获得。   书院之中,为了方便日常运作所有教学之外的杂务,都是由外聘人员处理,从日常饮食,到院中清洁,还有田地收账。此外,财务也有专门的账房来管,老师和学生都不沾手。   每个月,会在书院照壁墙上公开账本,同时无论是师长还是学生,或者是捐款人,都有权利随时查账。   这其中,绝大多数捐款人从来都不会查账本——他们捐钱,就是为了结交,捐了之后再查账,那就是得罪人了——许多学生和老师,也不会去关心账目,觉得一身铜臭。但冯从义每次来,都会让手下人细细检查一番,因为他代表的是韩冈,因为韩冈希望他捐出的钱,能用在该用的地方。   现在一干管事就在冯从义面前,战战惶惶。   至今为止,即便仅仅是在采买时收受回扣,等待他们的都是开革的处分。名声坏了,一辈子都别想再寻到好差事了。更严重就会直接报官,被冯从义送去西域的账房有两个,连同他们的家眷,全数流放异域。就算贪污不算过分,不至于株连亲族,犯案的本人,也会被送去西域。   近十年来,横渠镇所属的郿县,连着三任知县都是横渠书院出来的学生。犯到他们手中,结果当然是注定的。尤其是现如今,为了能更好地控制西域,即便是窃盗小罪,只要是累犯,立刻就是发配北庭或安西军前。任何想从横渠书院师生们的牙齿缝里刮钱的人,在伸手之前,都要好好考量考量。   等了半个时辰,苏昞等到冯从义回来了。   “怎么样?”   “这一回还算好,都学聪明了。”冯从义淡然道,“不过管采买的周冲还是辞了吧。”   “要不要解官?”苏昞问道。   周冲在苏昞的印象中,是个很老实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让他去管采买。但苏昞更信任冯从义的审计,顺丰行中的账房,天底下没有比他们眼睛更利的了。   “还不到那种程度,去年冬天,书院下发冬衣,周冲引来的裁缝用剩下的布料,给他家里的孩子做了两套衣服。”   两套衣服就要撵人,按平常的标准,是严格得过了头。别说是书院中的雇员,就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给主人家出外采买,拿个一两成回扣都是天经地义的,主人知道就不会说什么。   过去第一次用这样的标准来开革书院雇员的时候,冯从义回答苏昞的质问,说事情要防微杜渐。还反问,箕子为什么见到纣王收了一双象牙筷子,立刻就跑了?   现在苏昞不再多问,已经习惯了。   但冯从义总是会向苏昞多解释几句:“书院给出的工钱,比其他地方相同的佣工要多两成,四季和年节的衣料、节赏都比其他地方要多,这样还手脚不干净,是人心坏了,绝不能留下来。”   “不过这件事是怎么知道的?”   苏昞挺纳闷的,很隐秘的一件事,冯从义一来就知道了。若不是知道韩冈的表弟有颗七窍玲珑心,保不准就会以为他在书院里安插了耳目。   “是有人出首。”   苏昞脸变了,“此人也不能留。”   收受好处一事,若是正直之人,应该当面指正。若是忠心之人,也会及时上报。当面不说,又不及时上报,而是隐瞒下来等待时机告发,这样的人人品卑劣,甚至比收受回扣还恶劣,书院中不能要。   “调来顺丰行吧。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留在书院里,不过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还是要有几个耳目。有番周折,也能让他知道日后怎么做事。”   “也好。”   苏昞不想在这些俗世上多纠缠,定下了开革名单,便直接放下了。有冯从义盯着,什么人也别想泛起坏心思。   只是免不了又要感慨一番,“书院是教化之地,却连离得最近的雇工都教化不了,有负圣人之教。”   冯从义全然没在意,苏昞从来都不是书呆子,现在的话,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   “只有两个。”   曾贤次日回到书院,一名同学就凑了上来,低声通报最新的消息。   “发配?”   “开革!”   “西域难道不缺人了?!”曾贤反应很大,这可关系到半贯制钱的赌金。   韩冈看重西域得失,此事人尽皆知。所以只要有机会,许多官员就会将人发落去西域。不管是不是罪囚,只要有汉人在那里占着土地就可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使是罪囚,也远比蛮夷更可靠。   曾贤本以为赌这一票不会输,没想到这一回却变了样子。   “缺得多了。”压中冷门的同学嘻嘻笑道,“但总不能‘弃灰于道者弃市’。就拿了两件衣服。”   “怎么说?”曾贤问道。   从同学处得到了详细,曾贤苦了脸,许久方叹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曾小乙,输便输,不要输不起啊。”赌赢了的同学笑着说道,“说真的,被开革还不如去西域,不过是换个地方种田,朝廷其实已经很宽大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无故人总比自己不能做人要好。饿肚子,可是要变鬼的。”   曾贤抿了抿嘴,却也不再强辩。   书院里都在这么教。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气学一脉,从不空谈仁义。在他们的心中,百姓吃饱穿暖,才有知礼知耻的基础。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的是复圣颜回,不能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普通人。   所以士人想要实践横渠四句教,就必须先从实事做起。   求实,务本。   乃是气学一脉治学的宗旨。   “更别说你我若去西域,立马一个官身,再来几年,说不定就能入流了。”   书院中的消息很灵通,图书馆中,连朝廷下发到县中的塘报都有。   曾贤当然也清楚,如果自己愿意去西域,即使不能立刻做官,可历练一段时间后,还是有很大可能成为有俸禄的官员。   可是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去了西域任官,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中土可就难说了。天下人人向往中原,四荒的官都没人愿意做,所以官吏一旦任职岭南,这辈子就要蹉跎在海天之外,就是进士也难保能够重返中原任职。西域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就会跟那岭南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曾贤还不想将自己的未来给赌进去。   “好了。小乙。”一只手伸到了曾贤面前,“愿赌服输。”   曾贤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地开始往怀里掏钱囊。刚摸出几个金灿灿的大钱,就看见一人徐步走来。   看见那个衣着寒素的年轻士人,曾贤连忙将钱重新揣进怀里,拱手行礼,而他身边,已早有人弯腰躬身。   “曾贤见过助教。”“赵菏见过助教。”   那人微笑着一一还礼,寒暄了两句,然后告辞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赵菏茫然若失,“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文诚先师的儿子,只要去东京城,哪个门子敢拦着他?颜子,张助教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横渠先生张载张文成的儿子张因。   张因在书院中是属于比较特别的学生。在学习的同时,还辅助教学,是为助教。   张因是张载唯一的儿子,张载过世时,他尚未成年,因张载遗爱,故而备受张门弟子的照料。一众弟子,以韩冈为首,纷纷赠金赠地,使得张因成为横渠镇上除了书院之外最大的地主。   而张因成年后,就将自家的土地捐了大半出来,大部分做了书院的学田,小部分则是留作族里的祭田。只给自己留了百亩,供养老母,供己读书。   书院中,寻常学生要么学义理,要么学治事,张因是两者并重,一面苦读张载的著作,一面则学习自然数理方面的知识,对科举则毫无兴趣。   前两年大考,张因位在前列,山长苏昞曾兴奋地对人说,“释迦不以罗睺传,老聃不以子宗传,孔子不以伯鱼传。气学一脉,子宗可传。”   所以在书院中,张因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而受到师生们的尊重。   “听说顺丰行的冯东家这一回来,还准备请了张助教一同上京,但张助教又拒绝了。”赵菏轻声说,满是羡慕。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上京的。”   曾贤拍拍手,背后有靠山,不愁吃穿,不愁前途,安安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上京做什么?   要是自己有张因的条件,也肯定会留在书院中,去打造那些机器。看着巨大的机械转动起来的样子,远比读书更有趣。   只可惜啊,曾贤想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张因的条件,未来依然模糊。 第一十七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下)   “这天越来越热了。”   方兴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额头不见半点汗水。   “这听雨小筑真是难得。”游醇带着好奇,上下张望。   十尺见方的小屋,只摆了一张桌。陈设极为朴素,以夯土为墙,以青砖为地,头顶上能看到未上色的房梁和椽子。没有上漆的桌椅,不见华饰的陈设,唯有两个摆满书的书架,给简陋的小屋增添了几许书香。   如果只看房内,任谁都很难想象,这是东京城中近两年最有特色一家新店,只有单独的包厢,每天接待客人有定数。即使是预定,通常也要等到七八天后。   但最难得的是日头火辣辣的时候,屋前却有雨水垂帘,只听着水落声,心中便是一片清凉。   透过门上的竹帘,可以看见外面的水车一角。竹木水道从远处引来的流水,被水车扬到屋顶,顺着瓦片流淌下来。   水车无声无息地转动,木斗带起的井水浇在屋顶上,一阵一阵,极有节奏地响着。   屋顶流水哗哗作响,窗前的水帘打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水落石出,有如空谷清音一般。   方兴轻摇着折扇,听雨小筑,这名字乍听来俗不可耐,只有亲眼看见才知道有多难得。   春赏花、秋赏月,夏日听雨,冬日观雪,四个院落依时开闭,不管哪个节令,都只有四分之一的地盘接待客人。而且不论哪个院落,每间厢房在修造的时候都很注重隐秘性,或是竹篱,或是树墙,或是池畔假山,将包厢遮掩,除非刻意去寻找,否则即使是走出包厢,也很难看到其他客人。   “好了,先喝酒再看。东西在这儿,也跑不了。”   方兴放下扇子,邀请许久不见的老友入座。摆在桌上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肴,连酒水都是清冽的果子酒。   提起没有花纹的素色瓷壶,给游醇倒酒,方兴笑道:“夏天只有听雨小筑。到了秋天再来,就是望月居了。”   “望月居是有玻璃屋顶的那个?”   “节夫你也听说了?”   “今天在馆里问了一下,便被人拉着说了好半天,颇受人羡慕啊。”   方兴哈哈笑道:“就是那一个!与宫里的那间新修的温室用了同样的玻璃屋顶。中秋之日,月上晴空,在屋中仰头望月,诗兴什么我是不知道了,不过想着千古以来,唯有今人能享受到这样的乐趣,心里痛快得很呐。”   游醇笑了笑,没说话。安于逸乐,这时候说,未免不合时宜。但心思太多放在享受上,也不适合。   “其实望月居最有意思的还是下雨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头顶上的雨水,还能安然坐着饮酒,此间乐,古人不知。”方兴举起酒杯。   游醇举杯应和:“都说今不如古。其实也有古不如今的地方。”   “因为人心不古嘛。”   放下酒杯,游醇问道:“最近京中有什么新闻?”   “征大理算不算?”   游醇摇了摇头:“听了很多了,可一日朝廷不决定主帅人选,便一日是空谈。”   “不过报纸上说得挺多。”   西南方面的主帅人选,还没有诏书出来。朝廷的塘报和外面的报纸,都在连篇累牍地抨击高氏为逆。   “名不正则言不顺啊。”游醇轻叹了一声。   朝廷要名分,当然只能这么做。   其实如果排除掉掌握国政这一条,高智升、高升泰其实可算是大理拨乱反正的忠臣。元丰三年,逆臣杨义贞杀国主段廉义,自立为君,高智升便立段寿辉为国主,命子高升泰杀杨义贞。只要他一日不篡位,一日便是拨乱反正的忠臣。   不把他们的名声毁了,朝廷可没脸直接派兵上阵。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虽好,可玉斧划界都丢一边去了,再借用太祖的原话,说了徒惹人笑。   “……那大气压铜球实验呢?”   “是相公在去年九月的《自然》上写的那个实验?”游醇沉吟道,“上京的半路上,已经听说有人验证成功了。”   “的确是成功了,而且是在国子监的大门前。”   这是韩冈在自然杂志上提出的,用来验证大气压的存在的实验。横渠书院第一个进行验证,然后一帮好事者在国子监的正门前又重复了一次。   两个一样大小半球形的黄铜碗,合起来就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铜球,只有一个抽气的小孔。用真空泵抽出铜球中的空气,用了八匹马,都没能将铜球给拉开。   “当初相公用水银柱确认大气压存在,却还有人不承认。且以国子监中谬论最多,说是若大气压当真存在,小小飞蛾都要背着几倍的重量,怎么活得下来的?还有监生在监中说,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自不如农家子能担重担。”   游醇摇头,这是自己作死,话说得婉转点,日后还能为自己辩护。说得这么明白,不是生生地把自己打包送给人去讨好宰相?   “我在西京,也听闻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做宰辅,不得重荷。”   方兴笑了起来:“这可还算会说话的。”   “其实是成了习惯,反而感觉不到了。”   “节夫这话说得对。现在铜球实验出来了,国子监又丢了一次脸,多来几次也就习惯了。”   游醇暗暗摇头,国子监是新学巢穴,尽管大部分学生只是为了进士,但死硬的新党成员还是有不少的。在方兴这种韩冈的心腹眼中,便是死敌的老巢了。不过在外人看来,自己也是韩冈的亲党,不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站旁边看热闹。   “横渠书院现在也越发的厉害了,天下间的书院,当数其第一了。”   “有太后青目,韩相公照拂,金陵、嵩阳两处如何比得上?”   金陵书院和嵩阳书院,两家书院政治色彩与横渠书院一样浓厚。王安石致仕后每隔两天就去一趟金陵书院讲学。而嵩阳书院,一直以来就是旧党的巢穴。   这样一来,横渠书院便与金陵书院、嵩阳书院一起,成为士林中有口皆碑的三大书院。   相较而言,老字号的白鹿洞、岳麓等书院都没落了。近一些的应天书院,仁宗时改府学,变为应天府书院,之后应天府升南京,又改为南京国子监,在成为官学同时,也同样失去了在学术上的地位。   游醇从洛阳来,嵩阳书院的情况他很清楚。   有了横渠书院在前,嵩阳书院早前便献书朝廷,向太后要求得到同样的待遇。而金陵书院,好像也不甘心居于人后。   “但不是差敇建二字那么简单……”游醇心中不免感慨,嵩阳书院之中,浮躁之气越发得重了。大程、小程两位,也无法强行管束住书院中的学生。   “差得地方多了。不说别的,钱财上就差得远。”   方兴意气风发,但游醇不太喜欢书院掺杂了铜臭味。   随口应付了两句,便扭开话题:“说起来,那个真空泵到底是什么?真空好明白,可泵做何解?”   游醇一直很佩服韩冈。在他看来,韩冈才思无所不包,自然之道在韩冈那里,能牵连万物,无一事可脱。唯独不好古,想着以今胜古,连字都能生造,泵这个字,古来未有,怎么也想不明白。   “节夫也想不通?……其实都一样。泵与火炮的炮不同,同时是相公生造,炮字易解,可泵字难明。明明是水落石出,也不知为什么成了抽水抽气的机器。却不如火‘炮’说得明白。”   “还问过相公吗?”   “哪里敢用这等小事麻烦相公?”方兴摇头,他当年给韩冈做幕僚,只是宾客与知县的距离,而现在却是普通朝臣与宰相的差距,纵有情分,见的次数少了,哪里有时间浪费。想了想,又笑道,“其实还有点让人不明白,为什么火枪还是那个‘枪’,没有改成火旁!”   游醇还是只能摇头,同样不明白。   喝了几杯酒,方兴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画了几笔:“说道生造,这个‘砼’,节夫可还知道。”   “水泥吧。”   “是水泥弄出来的石头。人工之石,又是诸物混同,所以叫做砼。”   游醇点头。仝同相通,砼这个字,可算是生造字中起得最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水泥渐渐多了起来。原来据说只是江南富人害怕墓墙中的砖石被盗,改用水泥砌墙以代替砖石。可现在。从窑烧出来的水泥、拌和黄沙、石子,浇模凝固后,就成了石头一般坚固的东西。   “要不是水泥太贵,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筑城墙了。”   “可谁出那份钱呢?”方兴大笑道,“水泥可比黄土贵多了。”   “筑桥基的话,这笔钱就省不得了。”   “自然。”   夯土墙,就是两块夹板中间加黄土,用锤子夯实。而水泥筑墙,同样是几块夹板,然后在中间灌上搅拌后的水泥,凝固后就成型了,比起夯土墙更结实。若是全用水泥筑成城墙,那就是浑然一体,等于是一块巨型的石头。就是火炮,能砸坏夯土和包砖的城墙,但怎么击毁已经成了一整块、厚达数丈的石头墙?   但水泥的价格太贵,现在的水泥,最大的用处依然是用来刷墙和抹地。还有种用法,就是在墙头上,用水泥黏上一堆碎瓷片,甚至铁钉。而砼,仅仅是用来造桥墩和台基,水泥最大的好处是,遇水反而更容易凝固,石拱桥架在两岸,承接石拱的桥墩、台基,用上水泥最让人放心。   两人喝着、说着,数年未见的生疏在觥筹交错中渐渐弥合。   等到月上柳梢,方兴和游醇才踏足屋外。   出来抬头看见巨大水车,与屋前的水帘,游醇叹道,“当真日新月异啊。”   “且等十年后再回头看今日,或许亦已变得寻常了。”   “不消十年,两三年便是一大变了。”   ……   “我是不是看错了?”   “应该没有。”   “但那是韩相公吧?”   “还有章枢密。”   “他们进去了?”   “进去了!”   宣德楼下,待漏院前,数以百计的朝官们发出的声音,如同几十群黄蜂聚在一起振翅。   在王安石离任之后,朝堂上变得十分和平。没有激烈权力斗争,除了争夺进入两府的新席位,有了一些龃龉之外,其他时候,都各自相安。   新党官员,该擢升的时候,依然擢升,政事堂并未因为他们身份和倾向而进行干预。   几年下来,新党之中对当初王安石力推吕惠卿,以至于与韩冈决裂便颇有怨言,章惇在新党中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不过东府、西府的两位大佬坐在一起说话的场面,这两年几乎看不见。除非是在内东门小殿或是崇政殿等议事之处,否则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交流。   但今天韩冈和章惇赶在早朝前,一先一后进了待漏院中。让众多朝官跌掉了他们的眼镜。   不过韩冈和章惇的理由,也不过是早上太过闷热,而宰辅们的待漏院中有冰降温罢了。   稍稍的寒暄之后,两人一时间没有了话题。厅中静了下来。韩冈安静地喝茶,章惇也同样低头喝着茶水。如果有人此时进来,看见这个场面,传出去,朝中又会是一阵鸡飞狗跳。   片刻之后,章惇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尴尬。   “听说玉昆你有打算改动科举?”   韩冈点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打算怎么改?”   “如果是别人问,我会以为是为了家中子弟。子厚兄来问,倒是不会有这个误会。不过,子厚兄当真想要知道?”   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持、章援,下一科就要参加科举了。以他们的才学,一甲二甲虽不容易,三甲还是有希望的。而以章惇的身份,想要事先得到部分考题的内容,同样不是难事,不过章惇的性格,绝不会为了儿子去伸手。   “是要废三经新义吗?”   韩冈摇头:“行事勇决上,韩冈比不得家岳,此事得日后再说。”   “难道是科目有变?”   “朝令夕改是朝廷大忌,礼部试和殿试已经改过了。至于诸科,条贯早已议定,又何须改?”   “那又有什么听不得?”   “是解试!”韩冈道。   “改成百分制吗?”章惇也是笑着问的。   “是。”韩冈点头承认。   “这不算什么。”章惇道。   礼部试改百分制,这是韩冈的创举。   也就是说,到了最关键的礼部试时,即便经义部分的错漏较多,也不会刷落考生。只要之后的策论写得好,照样能够得到高分,获得成为进士的机会。   这就给所有不属于新学的士子一个机会,不去学习新学,也能够成为进士。   对此,国子监中诟病很多,但不仅仅是其他学派的门徒,就是其他路州的贡生,却大多举双手欢迎。   比起国子监中长年累月地进行新学的熏陶,地方上的士子,却极度缺乏优秀的老师,很多人对新学的释义一知半解,这让他们很多直接就在经义部分中,便被刷落。若是经义折算成一部分的分数,有信心在策论上将分数追回来的贡生,数量可是不少。   最关键的一点,百分制后,题目分数比例成了关键,若是经义部分只折算成二十分,而策问部分八十分,学《三经新义》还有什么用,考官的倾向决定一切。若是各占其半,那没说的,经义谁也不敢放下。   不过韩冈没有这么做,而是采用了六十对三五。经义三十五分,策论六十分,之外还有一个卷面评分,字体和整洁度算五分。新学对此反弹的不是太厉害,而其他学派的士人,也感觉比之前进步一点。   礼部试和殿试都改过了,再改解试,其实不算什么。   考试内容和纲目不变,考试办法采取百分制。就算不再局限于进士科三次大考中的某一次,而是从地方的解试开始,也不是什么惊人的消息。自从礼部试和殿试,都采用百分制来评判高下之后,士人们也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只有这一点。”章惇眼神深沉了起来,“那没什么。”   “下一科解试,我打算在经义和策论之外,再加考一项常识。”   “什么常识?!”章惇沉声问。   “《幼学琼林》里的常识。” 第一十八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上)   “去把《幼学琼林》拿来。”   章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将那一部新出不久的蒙书找来。   章家下仆没人敢问为什么,幸而章惇的书房中也收藏了,片刻之后,四部十五卷本的《幼学琼林》便放到了章惇的案头前。   飞快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章惇皱着眉头将书放了下来。   《幼学琼林》出自横渠书院,由韩冈加以修订,分为成语故事、诗词歌赋、自然地理、日常医用四部。   成语故事部,主要就是历史上的小故事,以及一些成语的本源,三皇五帝、夏商周都有一点,还有有关甲骨文的新发现。   诗词歌赋部,当然不会有艰涩深奥的,而是一些文字简单、脍炙人口的诗词,比如锄禾日当午;鹅鹅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类的,枯藤老树昏鸦那一首也被选进去了,只是作者为佚名。   自然地理部,就是气学的拿手好戏,现在的士林,只要看见自然二字,就立刻会联想起气学来。其中有天地自然间的各种尝试,还有十几项简单易行的实验,不仅证明了书中言辞的正确,更能吸引学生对气学的兴趣。   而日常医用,更是韩冈的特长。从日常清洁,到疾病防治,以及急救,溺水、烧伤、跌打损伤等意外伤害的急救和治疗,都说了一遍。牛痘发现的过程,也写在上面,甚至在文中,自承病毒命名之误,对自己的错误毫不讳言。   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部蒙书。脱离了五经的范畴,文字浅显易懂,内容则是以学以致用为目的,让学生不致成为死读书的措大,不至于在车船中让人“伸伸脚”。   但这么一来,想要阻止韩冈在解试中加考一门可就难了。   从书名上可以一眼看出,这是“幼学”琼林,并非气学的。韩冈要在解试中加考一门常识,题目只会在给小孩子看到《幼学琼林》中选,有多少士子有脸去反对?九岁十岁的幼子尚且能侃侃而谈,寒窗十载的读书人却畏之如虎,徒惹人笑。   虽说这一次一旦开了头,日后可就不是《幼学琼林》,而很可能是《自然》了。可韩冈现在仅仅是加考一些常识,而且内容又不似经义那般争议不断,有实验为证,根本挑不出错来。实在让人没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去阻止。   章惇起身,推开门,走到院中。   夏日夜晚的星空,似乎也不如过去明亮了。而理应横贯天空的星河,则暗淡得几乎看不清了。   冬日烟雾满城的生活,章惇已经习惯了,但如今就连夏天,只要不刮风,天空中便也仿佛是蒙了一层薄纱。   京城北郊的钢铁工坊和铁器工坊,即是强国之本,也是京城军民对川贝、枇杷等清咽止咳润肺类药材需求大增的祸源。   国中每个月产生的钢铁,是十年前一年的产量,而质量更胜一筹。巨大的水锤更是让各色兵器和农具流水一般地生产,据韩冈声称,一旦蒸汽机被发明和投入使用,铁器厂中能够改以蒸汽为动力,蒸汽锤能够更加简单将钢铁打造成型——这不仅仅是韩冈在朝堂上亲口所说,更是《九域游记》里面所描述的未来。   这就是气学和韩冈带来的变化。管理工坊技术的官员,已经全数成了气学的门徒。韩冈甚至能给那些工匠子弟一个身份,只要他们去学习气学的知识,而不是去学习三经新义。而通过几年的学习和历练,那些工匠子弟的技术甚至超过了他们父兄。   气学的势力就这么一天天的膨胀,只是在朝堂上,一时还看不出来。   章惇不在乎新学的颓势和气学的扩张,新学并不是他的心血,自不是他的新学,可看着韩冈如此有耐心地将新党的根基一点点地刨开,作为对手,这实在是一桩很让人气闷的事。   《自然》中的数理问题,章惇看得头昏脑涨,那些用甲骨文中的生僻字符,充作所谓的代数符号,简直像天书一样让人费解。如果韩冈在进士科中加考天元术……不,就是给出半径,要让人去计算球的体积,不懂得计算公式,有几个人能做出来?   王安石当年直接从进士科礼部试入手,说动先帝,一举将诗赋改成了经义。   而韩冈不如王安石那般激进。先从殿试和考试方法着手,再增加诸科内容,一点点地进行改变。即使现在,也没有贸然做出将经义内容由新学改成气学。只是加考,只是百分制,却是坚定一步一步动摇新学的根基,最后,自然是顺理成章的彻底改变。   章惇望着黯淡的圆月,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当年王安石为什么要与韩冈鱼死网破的理由了。   ……   “章枢密肯定要跳脚了。”   韩冈的书房中,冯从义呵呵笑道。   刚刚抵达京师,便从韩冈嘴里,听到这个有趣的消息。   韩冈虽只打算先改动一下解试的科目,而且仅仅是加考,冯从义并不觉得韩冈保守。谁都能想到,韩冈这么一步步地对科举下手,现在虽不去与新学争夺官学的身份,但也是迟早的事。才智之士,哪个不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   “反对也无妨。”韩冈并不在意。   冯从义点头:“这倒是。到时候讨价还价一番,也不会吃亏。”   韩冈微微笑了一下,初来乍到的冯从义,还是没太理解他和苏颂掌握了整个政事堂的意义。   他现在已经是宰相了。行事激进,固然会引来对手的反击,但当他稳重小心的行动,那么反对者的数量也不会太多。只要还没有将床给抽走,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继续睡下去,而无视肯定会到来的结局。这是章惇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只看摆在桌上的东西就知道了。   随着韩冈的视线,冯从义的目光也落到了书桌上。   “这是……”冯从义看着一堆厚厚的卷册,不像是公函的样子。   “是行卷!”   “……不会是诗词歌赋吧?”冯从义笑着问道。   韩冈笑了起来,“没几个人会送错礼物的。”   冯从义明白地点头,“不过合眼的礼物不多吧。”   “的确。”韩冈笑容中有了几许无奈。   古有献文搏名之风,左思献《三都赋》与张华,刘勰以《文心雕龙》进沈约,便是有名的例子。   至唐时便有了行卷一事。来官宦门第的士人,往往都会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投递到高官显贵家的门房中,期盼能得到青睐,由此一举成名,或是名登黄榜,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便是行卷之文。   这个风气,现在也依然存在。不过如今天下士人都知道,想要进苏、韩两位宰相家门,诗词是没有什么用的,最好的行卷只有一种,能发在《自然》上的论文。   《自然》刊行于世多年,如今通过邮传遍行天下,通讯会员超过一万,而得到会员资格的只有两百不到。通讯会员只有一个铜扣作为标识,当新人订阅全年的期刊时,便会得到一枚。但只有发过论文的成员,才能得到会员的身份,拿到一枚银质的徽章。   由宫中大匠亲手制造的银质徽章极为精致。圆形的徽章上,代表地球的圆型图案被经纬线分割,正中央嵌入了一枚打磨过的蓝宝石。而通讯会员的铜扣同样是圆形的,经纬线只有纵横三条,也没有镶嵌宝石,完全是翻模铸造出来。   拥有一枚自然学社的银质徽章,便是叩开宰相家大门的敲门砖,出门扣在襟口上,识者无不称羡。   可惜能做到这一点的,凤毛麟角。   “哥哥不用急,以后肯定会渐渐多起来的。”   “没那么简单。”韩冈摇摇头,“毕竟读书的人还是少。”   “天下读书人,百万总是有的。”   “还是太少了。官是百里挑一,进士是千里挑一,可自然学社的成员,却是万里挑一。你说能有多少?”韩冈反问道。   “乡里读书虽少,可城里就不少了,只要蒙学中用气学的书,以后自然学社的会员肯定会越来越多。”   韩冈对表弟的敏锐很高兴:“说的也是。不能寄望于如今的士人,只能期盼蒙学中的那些学生,日后能有更好的成就。”   以大宋的富庶,城里市民阶层人数数量并不少。从比例上不超过两成,可人数上已经达到千万级。在这个世界上,比得上任何一个国家了。   市民家里的孩子,不用像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一样,五六岁就要随着父母下田,或是去打猪草、拾柴,又或给人放牛放羊,主要是去做学徒,或是做些零散杂工,不过那也要九岁、十岁之后。所以顺便上一下蒙学,做一个会写会算的学徒,找到差事要容易不少。   在韩冈而言,义务教育还有难度,但在城市中提倡幼童皆尽入学,就算只有三年时间,也足够培养出气学的根基来了。   一直以来,冯从义都是韩冈的代言人,韩冈的一言一行,被冯从义看在眼里,又如何不明白韩冈的目标和手段:“如今关西蒙学,皆用横渠蒙书,六岁读《三字经》,七岁学《算术》,八岁九岁就能看《幼学琼林》,有关西百万幼子在,十年之后,气学将无可动摇。” 第一十八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中)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司马康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耳朵里,还有一阵阵咔哒咔哒的响声。   “公子!”随行的伴当连忙上前扶住司马康,“没事吧?”   “没事。”司马康轻轻推开伴当的手,站直了身子,环视周围。   拉车的十几匹挽马满身是汗,在车厢中的旅客尽数下车之后,便被人赶着从站台旁继续往前,拖着车厢进了前方的一处厂房内,而那座仓房中,又有一列马车驶出,停在了对面的站台上。   身侧行人川流不息,有挑着担子的货郎,也有摇着扇子的书生。有拖儿带女的家庭,也有孤身上路的旅人。站内的役工在下面检查铁轨。几名手臂上套着警察袖标的士兵,手持短棍,在站中来回巡视——这是铁路警察,新成立的厢军。   人流汹涌,仿佛街市。   而站台一旁,高高架着巨大的牌子,远近可见——   东京车站。   尽管知道脚下就是开封府的土地,可亲眼看到牌子之后,司马康仍忍不住心中的震惊。   才一天,他就已经从西京洛阳抵达东京开封了。   从偃师一路坐车到此,上车时是七月初八的卯时初,下车时则是七月初九的辰时中,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这速度快得惊人,甚至要超过过去的急脚递——急脚递尽管也是昼夜不歇,可也做不到昼夜同速。   自洛阳出城,到抵达偃师,就用了司马康一天的时间,而从偃师到开封,七八倍的距离,时间却是完全相同。要不是洛阳到开封的四五百里轨道还未完全贯通,靠近洛阳的几条跨河大桥尚未修好,有轨马车只能从开封走到偃师,可能用时更短。   洛阳有个好处,就是有关塞险要。但换成现在要修路,就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开封无险可守,四塞平野,在如今反倒是一件好事。   车站内人来人往,一间间商铺也生意兴隆,转过脸去,还能看到几个身穿绿袍的小吏,提着一袋袋的口袋往另一个铺子去,袋子上写了邮包二字,而铺子上方的牌匾则是邮局二字。   是通过邮车送来的信件,在偃师上车时,司马康也看到了这些邮包。看那些袋子的数量,可知其中的信件是成百上千。   也就是东京城会如此。司马康想着。   这世上,会离家远走的人并不多。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的交往范围不会超过百里,想要给亲友送条消息,只要多走几步路就可以了。有钱的让仆人走,没钱有时间的自己走,没钱没时间的,还可以托人帮忙。   让传递军情的驿传改送民信,希望从这其中收钱。不说朝廷面上无光,也是一件空耗国力的蠢事,且一旦边境有警,被这些邮件拖累,又怎么将警信传回京城?   可惜这世上,总是鼠目寸光之辈居于朝堂。   不过司马康完全没有买东西的心情,更没时间多感慨。   “公子,下面怎么做,去太医局吗?”伴当问着。   “这边是戴楼门,出去后租两匹马,我们进城去。”   司马康说着,主仆二人脚步匆匆地沿着路标向出口走过去。   车站里面,到处都有路标,出口,入口,公共厕所,急救站,还有写得到处都是的“严禁逃票”,“随地解手、罚款一陌”,“禁止喧闹”,“禁止嬉戏”,“小心财物”等告示。   到底有几人能看得明白这些字?   司马康冷淡地想着,脚步更快地往出口走去。   出口处人流慢了下来,上百人拥堵在门前。司马康见状,眉头就皱了起来。   老练的伴当立刻上前去,推开前面的人群,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有急事,别挡着!”   司马康就跟在伴当后面,轻松地向前走。已经可以看见门外,从门前向外望出去,远远地能看得见北面新垒了砖石的开封城墙,还有新增筑的炮垒,已经不是司马康记忆中的用夯土铸成的城墙。   “江山在德不在险。外敌当真能打到这里,这些炮垒又有什么用?”   司马康还记得老父当年听说朝廷又要大耗人工去修京师城墙的时候所说的话,但一声呵斥打断了他的回忆。   “你们干什么!到后面排队去!”   守在出口前的吏人指着伴当和司马康,很不高兴的样子。   “看你的衣装,也是读书人。怎么这巴掌大的字都看不懂?”那吏人呵斥着。   他旁边的警察用手中的短棍啪啪地打着墙上的字条——请有序排队。   “出站要查票,你们不排队怎么查?还是说你们想趁乱逃票?”警察的短棍挪向了墙上的另一张标语,“逃票须补票,违者解官。若没买票赶快去补,否则三十大板少不了,该付的票钱也别想逃。”   伴当当即大怒,尖声叫道:“我家公子乃是官人,尔等岂敢无礼!”   司马康没有考进士,但他靠了父亲司马光的身份,还是得到了一个荫官。   “官人?”查票的吏人看了一下司马康的模样,犹疑起来,“官人该坐官车,今天从偃师过来的官车不是这一趟!”   司马康耐下性子,忍下了这等粗鄙小人的冒犯:“有急事,先买了最早的票。”   吏人随即指着前面,“官人走错了,这里是平民百姓的出口。官人要出站,请去前面的大门,那边是官人专用的出口,出去后还有官中的车马,直接送去驿站里。”   警察跟着加了一句,“只要有告身就行。”   司马康脸色难看了,“出来的匆忙,没带告身。”   “不是匆忙吧。”小吏冷笑起来,盯着主仆二人空空如也的双手,视线变得锐利起来,“你们的行礼呢?”   周围的旅客都是大包小包,可司马康主仆却只有一只褡裢,形象太过特别。   警察用短棍拍打着手心,笑容与旁边的小吏一样的冷冽,“总有一些作奸犯科的,看到出站检查得严密,便把会暴露身份的行囊给丢了。你们不是第一个了!”   “无礼!我家老爷可是礼部侍郎!”   警察脸上的冷笑已经变成了狞笑。   生长在皇城脚下,京城人对官阶高低最为注重。侍郎是本官官阶,能做到这一级,都几乎是宰执了。但他们不知道,这是司马光上交《资治通鉴》后,朝廷给予的赏赐。   “来人啊。”小吏的喝声与警察嘴里的木笛同时响了起来,“把这两个贼人给我抓起来!”   七八名警察随即扑向了司马康主仆。   ……   “两个宰相同编,十年弄不出一部《本草纲目》。这个速度快赶上司马十二了。”   “想不到玉昆你也听到了。”   政事堂中,两位宰相正对坐着喝茶聊天,处理了今日的公务,苏颂和韩冈总会设法抽出一点闲空来,聊聊天,或是说一说格物之道的最新发展。   “怎么可能听不到。”韩冈叹着,“范纯仁前回为《资治通鉴》上书,几乎就是指着鼻子骂了。”   “这事可不怪老夫。谁让玉昆你的心思都放在《幼学琼林》上?”   “《本草纲目》为先帝所托,不可不慎。《幼学琼林》就简单多了,都不用动脑,每天修改几笔,只当休息了。”   “哪里简单了?”苏颂笑着摇头。   《幼学琼林》属于蒙书一类,提供给小学生阅读。但作为实质上的科普读物,韩冈更希望天下士人都能来读一读。除了解试,日后的铨试,他也不会放过。   考中进士与诸科后,释褐注官,还要过身言书判一关,正是授职,也还有铨试。这些考试,都可以是逼迫士人去学习自然常识的大好良机。   韩冈苦心积虑要推重气学,怎么可能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本草纲目》上。   “相公。”一名吏员匆匆奔进厅中,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什么事?”苏颂问道。   “司马光的儿子因为在站内闹事,给铁路警察收押了!”   “司马光的儿子?”   韩冈想了一下,他对此人有些印象,好像是叫做司马康的。但又不是司马光闹事,司马康闹事至于要惊动两位宰相?   “司马光病重,他是赶来京城求医的,但在出站时被小吏给耽搁了。”   韩冈和苏颂脸色同时变了,对视了一眼,苏颂问道,“为何不报请河南府发急报?司马君实就这么一个儿子吧?”   “大概是来不及。”韩冈道:“过去有马递,自己上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如今可是有铁路了。”   两天之内抵达京城,顺利的话,再有两天便能回去。而通过官府转呈,则时日久长,说不定消息还没送到,人就已经不在了。   “洛阳的医院,也有御医主持。”苏颂皱着眉,难道司马光已经快要不行了吗?   “想来,总是觉得他们比不上京师太医局里的医官。”   韩冈冷声道,在后世,病人和家属肯定也是更相信大医院而不是社区里的小医院。但管理西京医学院的医官,也都是太医局中顶尖的名医。他们治不了,京里的医生也同样治不了。   “这也没办法。”苏颂叹着,“人之常情。”   “去放他出来吧。子容兄,你……”   韩冈回头去跟苏颂说话,苏颂已经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见太后。玉昆,你去安排御医去洛阳。”   苏颂随即起身远去,只留下了几声叹息声。 第一十八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下)   司马光重病,其子司马康来京城求医,不想才抵达京城便被抓进了衙门里。   这件事说起来有几分好笑,由于轨道新修,因为不懂规矩而被抓进衙门里的本地人、外地人都不少,官员也不止一个。如果司马康坐官车抵京,那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官人总是能得到更多的优待,上车下车,都会有专人引导,从不同的地方上下车,根本不会闹出今天的这场误会。可惜司马康心忧司马光的病情,并没有乘坐每天只有一班的专用官车,而是坐了最早一班车。   但这件事闹到了官府里,证明了司马康的身份,除了留下一个笑话之外,也就到此为止。   苏颂请动太后下了派遣良医的口谕,韩冈也命人从太医局选了两名高品的翰林医官,当天午后就让他们去了洛阳。   在韩冈看来,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苏颂与司马光有交情,故而求到太后那边,而韩冈与司马光可是没什么瓜葛,甚至就见过两次面,其中一次还是在文德殿上,韩冈让人为他找了两位御医,尽一尽人事便算了事。   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当做闲聊的话题同妻妾提起,周南便冷笑道,“也亏他想要朝廷赐医!”   周南对朝中大臣一向不客气,尤其是跟韩冈过不去的。就算司马光重病垂危,也没半点关切,倒是先想到朝廷赐医上。   “朝廷赐医怎么了?”云娘不解地问道。   韩冈道:“苏子容是好心。而且医官是官,岂能擅离职守?”   王旖也说道:“朝廷赐医不是好事,只会乱花钱。真要救人,直接请医生过来就好。”   云娘圆睁着眼睛,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韩冈笑了起来,都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还存留着少女时的天真,像现在这样的歪着头、眨起眼,就让他想起刚苏醒时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   “太后下诏赐医,医官要向太后交代,病家延医,医官是向病家交代,云娘你说哪种情况医官会用心治?”   大臣生病,天子惯常是赐药,下诏派遣御医上门治病的情况并不多见。平常御医给朝臣治病,都是病家主动上门去请。若是天子下诏赐医,宰辅们还好,下面的朝臣可就要叫苦不迭。   但凡朝臣重病,第一怕的就是天子遣医。御医受命之后,为了讨好天子,只会往贵里开药,到时候万贯家财能有一半留下就是好的了。第二怕天子遣人治丧。一旦丧礼落到了朝廷派来的礼官手中,也不会帮着节省,剩下的一半财产也不会剩下什么了。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钱财并不是大事,但轮到天子赐医的时候,多半就已经不治了,根本就救不回来,徒耗家财,可事后还要一本正经地叩谢天恩。落到哪家的头上,哪家不会是满腹苦水?   一番解释,云娘终于明白过来。   她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啊。官家的赏赐,不全是好事呢。”   “当然。”韩冈笑了起来,“莫说天子所赐,就是上天所赐,顺风、甘霖之外,却也有水旱蝗汤。”   “汤?熟水?”严素心纳闷地问道。   “不是,说差了。”韩冈摇头,跳过这个不好解释的口误,“上天与人万物,也是有好有坏,天子所赐,怎么可能都是好事呢?”   “怎么官人不拦着?”韩云娘又问道。   韩冈道:“先不说当时没想那么多,事后想起来,总不能让太后将口谕再撤回。”   “而且前面官人也说了,司马侍郎远在洛阳,东京的医官不得调令,也不方便擅离职守。”王旖解释道,“而且太后对司马侍郎没有好感,这是人所共知。没有太后亲口下诏,去洛阳不一定会用心救治。苏相公是好心,希望被调去的医官能够尽最大可能地去治病救人。”   “何况把做人情的好事留给君上去做,这是忠臣该做的。”   韩冈笑着道。但他的话里完全听不出真心,甚至还有些许讽刺味道。   王旖眉头微皱,丈夫偶尔语出不逊,她其实已经习惯了,只要韩冈不在外面说就行了。但韩冈在整件事上的态度,却让她觉得不太合适:“官人是不是对司马君实还有怨恨?”   “司马侍郎应是怨恨为夫,但为夫为何要怨恨于他?”韩冈反问道,他与司马光只打过一次交道,吃亏的不是他,与旧党打过很多交道,吃亏的也从来不是他。   “嗯……”韩冈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下,“要说旧怨,的确有一条可以算……《资治通鉴》交上来太早了,这让为夫和苏子容很不好做啊……”   王旖狠狠地瞪了韩冈一眼,都宰相了,依然不正经。   韩冈笑了一笑,又提起了其他话题。   在韩冈看来,这件事仅可供闺阁闲聊,但是余波却在不经意间开始泛滥起来。   次日韩冈案头上,便摆了一份弹章的副本。   弹劾的目标便是昨日误捉了司马康的铁路交通局。   弹章上面别说司马光,就是司马二字都没有提。只是在说东京车站的官吏以权谋私,妄捕良善,给贿赂便放行,若不给好处便关押起来,更进一步说铁路交通局管理混乱,上下皆是汲汲营私之徒。   交通二字,本是交相通达、交往、甚至还有勾结之意。赋予其运输新意,是韩冈的主意。整个衙门上下都是韩冈的党羽,这篇弹章想跟谁过不去,不用想就知道。   铁路交通局的品级虽不高,只是中书门下下辖的一个二级衙门,与火器局地位相当,但其重要性,没有人看不明白。只可惜给韩冈布置得水泼不进,这回有机会,有心人当然不会放过。   但这个弹章,韩冈完全没放在心上,只要车站每天的净利润还能保持在两百贯上下,只要这笔利润还能不断增加,只要还没捅下大篓子,一百本弹章都没用。   只是来自于铁路交通监内部的报告,让韩冈心头火起。   “那个小吏被抓起来了?好么……”韩冈将公函丢到了桌上,脸上不见喜愠,问身前的宗泽,“汝霖,你怎么看?”   “孝景皇帝被阻于细柳营外,未闻处罚了守门的士卒。”宗泽立刻道:“规矩就是规矩,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是依照规矩行事,如何要治罪?司马侍郎虽有他处不是,但人品毋庸置疑,岂会因己病而迁怒于小人?”   司马康为父求医,不辞跋涉,这是至孝没错,此举中途却被人干扰,并非他人有意作祟,而是他准备不周,怎么能够怪罪车站里的小吏?   韩冈点头,“车站人流汇集,龙蛇混杂。不以峻法约束,迟早变成祸乱之源。司马康若是准备充分一点,岂会有昨日的事?”   东京车站建成才一年多,抓住的扒手就有上百个,全都被送去了西域。而逃票的旅客,也同样抓了不少,只是还不至于将他们也给流放,只是要补票。若是不肯及时补票,也会被拉去打上十几棍,然后让他们做工还债。   虽然说车站内的律法苛刻了一点,可韩冈还是坚持如此。那些敢于破坏铁路,盗窃铁轨、枕木的贼人,以破坏御道的名义,杀了都有数百了,然后是全家流放。   ——严刑峻法,才是保证交通顺畅的关键。   这座车站位于城南,向西的一条线通往洛阳,向南则是直通泗州。往东的要跨过的河流不少,向北更是黄河,但这两个方向上,日后肯定还是要修铁路。待到东南西北的铁路汇聚于京师,可想而知东京车站到底会有多少人流量。如果现在不管严一点,到时候,就不知会有多乱了。   “不过……”宗泽沉声,“这一次是有心人想浑水摸鱼,并不是要替司马侍郎打抱不平。”   “这是当然的。”   韩冈点头,期待着宗泽接下来的分析。但宗泽就没下文了,好像提醒了韩冈一句,已经还了人情。   韩冈心中苦笑,他知道宗泽的性格,不喜欢朝堂上狗咬狗一般的党争,能多说一句,足见人情了。可宗泽这个性格,若不是遇到国家危难的时候,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但这点小事,韩冈也不会很在意。   聊了几句公事,挥手示意宗泽出去,看着桌上的弹章和公函,韩冈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司马光是旧党标志性的人物,所谓赤帜。不管对他的感觉如何,若苛待朝廷重臣,免不了让其他文官有兔死狐悲之叹。所以对某些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机会。   现在既然看到弹章了,这件事的性质,就已经变了。   富弼三年前去世,司马光病中垂死,文彦博更是苟延残喘,旧党的核心层几乎凋零殆尽。剩下的一些人,如范纯仁、吕大防,颇有些名气,却是连朝堂也进不了。   旧党怨气深重那是有理由的,他们想要一个发泄的机会,已经想了很久。而新党因为地位骤降,同样是怨气深重。旧日旧党能为了跟新党过不去而支持自己,现在因为新党同样无缘政事堂,旧党把新党当做可以联手的对象,也不足为奇。   节操这东西,向来不存在政客心中。 第一十九章 登朝惟愿博轩冕(上)   写着偃师县三字的石碑在车窗外一晃而过,马车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公子,到偃师了。”   不用伴当多话,司马康早在两个时辰前就收拾好了,忧心如焚地等着马车抵达终点站。   车刚停稳,车门才被拉开,他便突地一下跳下了车。   正准备拉开车门的车站工人吓了一跳,还在车厢中的陈易简、孙奇对视一眼,一同摇头苦笑。   还在车上的时候,司马康就一副火烧火燎的表情。每次列车在沿途车站停下来的时候,他都不耐烦地捶着车厢内壁,就连夜间也是如此。   这样性急的病家他们过去见了不少,非是至亲不会如此,以司马康的情况,绝对算得上是至孝。只是万一不治,也肯定是最不好说话的。   陈易简拉着孙奇,小心翼翼地从车上下来。   司马康站在旁边,眉头紧锁,想催促,又强自忍下。   陈易简和孙奇都看在眼里,被司马康满是血丝的双眼盯着,心中忍不住暗暗叫苦。赶急赶忙地下车,都能不耐烦,恐怕自己耽搁半步,都会被记恨上。   还没等两人站定,司马康便上前来,先行了一礼,然后就说道:“两位大夫……”   “衙内。”陈易简抬起右手,“救人如救火,不用多耽搁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说。”   明知司马康会说什么,陈易简也乖觉,直接提起腰囊说要走,堵住了司马康的嘴。   如今的翰林医官有了具体的职阶,在医学院中有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和主任医师之分,在太医局中,则相应的有着和安、安济等大夫的级别。   两位顶级的御医,还有匆匆跟在后面负责拎着大件的医学生,便与司马康主仆一起匆匆忙忙地往车站外走去。   偃师的车站远没有东京车站的规模,官民之别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与一帮主要是商人模样的旅客前后出了车站,就见门前停了一排马车,正对门的一辆,与其他一个模子出来的载客大车完全不同,装饰精美,质地精良,外形也是尽善尽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私车。   这辆马车前,一名锦服老者和车夫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额头上尽是汗水。可看到司马康一行,老者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急忙走来,迎面一礼,问道:“可是司马侍郎家的衙内?”   这位老人,司马康只觉得眼熟。应声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下,尽管上下皆是丝罗而制,但装束还是仆佣模样。   老者又行了一礼:“小人文砚,是在文老相公府上听候使唤,今日奉老相公命,特来迎接衙内。”   “啊。”老者自报家门后,司马康就想了起来,“是文管家。”   老者点头应是,转头对上两名医生,“两位是京里来的太医吧,还请一并上车。车里也坐得下,行李可以放在车厢上。”   “可是……”孙奇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学生。   “太医不用担心。小人已经安排好了,贵属可以坐官车随后赶来。”   文砚指了一下后面,在他的马车后,还有一辆马车。虽然与前面的大车没有太大区别,可车厢上的印记是官府,与其他车辆迥异。   陈易简和孙奇暗暗一声赞,面面俱到,不愧是文彦博家的管家。   只是司马康上京请医生,这文彦博家的管家半道上来接人,这里面可就让人不禁要往坏处去想了。   司马康也正是如此,“文管家……老相公,是否……是否寒家……家严……”   他面色陡然间变得惨白,说话也混乱了起来。   “衙内莫急,小的只是奉老相公之命过来迎接衙内,仓促离城,侍郎的病情如何并不知晓。”   陈易简与孙奇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明会于心。   这位来接人的文府管家,在提到重病的司马光的时候,甚至没有说半句宽慰的话,如不是当真危急,至少也应该给司马康一点安慰。现在这样,等于是让司马康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司马康一时间摇摇欲坠,眼看这就要晕倒,文砚连忙上前搀扶,然后让那位体格粗壮的车夫扶着他上车去。   陈易简和孙奇也匆忙跟在后面,上车的时候,孙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赶夜路没关系吗?”   看这位老者的模样,肯定是不会在驿馆里耽搁时间。但要是夜间还在路上奔行,一个坑就能要了全车上下所有人的命。   “太医放心,这辆车整个车的底盘都是将作监出产,之后也是名匠打造,颠簸都很少。偃师通洛阳的官道去年也都重新整修过了,走夜路不用担心。”   孙奇半信半疑,但他还是上了车,他区区一个翰林医官,没能耐为了一点风险,不理会文与司马两家的邀请。   一夜的路上颠簸,司马康终于回到了洛阳城。然后更是没有耽搁,直接就前往司马光在城中的居所。   司马康依然是第一个跳下马车,两位医师同样跟在身后。他们的仆人还远远地落在后面。正如文砚所说,这辆车,的确不怕走夜路,在车夫的控制下,车行得很是平稳,没有出一点差错,颠簸也只比在轨道上行驶的列车稍多一点。   但连续两天的车马劳顿,甚至连睡觉都还在行车,这样的日子,仅仅两天,就让陈易简和孙奇他们两个都大伤元气。   跟着司马康的身后,走进司马光的宅邸,却看见正厅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扶着拐杖,静静地等着。   看文砚上前向那老人行礼、回话,陈易简和孙奇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论礼数,老夫现在是不该来的。”文彦博拄着拐杖,连腰也不弯,慢条斯理地说话,却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想想这些年,志同道合的知交,各自七零八落,死的死,退的退,归乡的归乡,就剩这么一两个与老夫一样的死心眼了,却又不能不来。”   司马康呆呆地站在文彦博身前,整个人都没有了反应。   “先进去吧。”文彦博一声喟叹,示意身后仆人将司马康带进去,见见司马光。   “可惜了司马公休的一片纯孝。”   当两名医官也跟着进去之后,文彦博的身后传来一声感叹。   “与叔,孝心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他做了,我们也看到了。心性是没话说的。至于孝行,虽然没有完满,但也是一等一了。”   “相公说的是。”   有文彦博在,厅中的其他人,都被忽视掉了。巨大的存在感,让其他人立刻成了视线不到之处的龙套。吕大临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但司马康三人,仍是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司马君实……”文彦博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屈起了一只手指,“富彦国这十几年都对王安石堵了一口气,可临走之前,还是跟王安石的女婿结了亲。韩稚圭家的老六,又被苏颂提议,做了天子家的娇客。我这个老贼还……”   文彦博没事自己骂自己,吕大临听得坐不住,叫道:“老相公……”   老而不死是为贼,文彦博知道,不知有多少人这么骂他,想避也避不了。   文彦博哈哈笑道:“老贼什么的,有人想要还要不了。老夫精神还好,准备活到一百岁。只要能活到百岁。”   真宗时以文学知名的杨亿当年三旬便入翰林学士院中,另外两名同僚年老,所以杨亿每每以某老来戏谑。有一人反击道:“且待将来,以此‘老’与君”。另一人却道,“不要给”。而杨亿果然就没能活到五十。   “以老相公的身子骨,百岁不为难事。”   “谢与叔吉言了。”文彦博笑了笑,又道:“令兄吕微仲当世贤才,若在先帝时,早入朝辅佐天子了。可惜如今……”   吕大临面沉如水,没有搭腔。文彦博也不以为意,“有件事,要拜托你走一趟。”   “是去金陵吗?”吕大临平静地问道。文彦博最近想做什么,并不是什么秘密。   “见王安石作甚?”文彦博眉毛都挑起来了,“去见吕惠卿那厮啊!”   “吕惠卿?!”   “王安石说不通的,吕惠卿却不一样。”文彦博悠悠然说道,“看着章惇久居西府,他的眼睛早该红了。”   ……   司马光病逝。   这个消息,没用太久便传到了京城。   去洛阳的两位太医并没派上用场。   不过京师、在朝中,司马光早在当年先帝发病、太后初垂帘时便已经死了。   但在不少弹章中,司马光这个名字还是使用着。   朝堂中的有些声音,认为是车站中延误,让司马光没等到太医局的医官。   章惇丢下一份的弹章的副本,冷笑着,从小事开始,向上一直追究到韩冈身上,这是某些人的如意算盘。只要韩冈想要保住整个铁路交通局,他就别想脱身。   可是,章惇没打算掺和进去。   四天中往返洛阳与京师,这个速度在五年前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铁路,哪里会有这样的速度?车站中最多多耽搁了一个时辰,而铁路节省的时间,又是多少。   最重要的,是太后不喜欢司马光。 第一十九章 登朝惟愿博轩冕(中)   “首鼠两端……”   “章惇本与韩冈沆瀣一气,岂能依靠……”   “父子皆无士行……”   “不是其暗通韩冈,楚公当年如何会被迫出外……”   章惇边说边笑,龚原却是冷汗涔涔。   现任枢密使那挂在嘴角的淡淡笑容,在他的眼里,比暴怒时还要恐怖。   背着章惇,他可以和台谏中的同僚一起大放厥词,可当着章惇的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龚原甚至希望章惇大发雷霆,而不是现在的笑语盈盈。   他一向自觉胆大,并不畏于权势,只是章惇现在的表情实在太瘆人,让龚原不寒而栗。   章惇也终于收敛了只挂在脸皮上的瘆人笑意,眼神却变得更为狠厉,“惇本俗吏,居西府多年而无所建树,不得人心也不足为奇。可家父无辜,年已八旬,却还要受不肖子连累。”   龚原汗如雨下,无言以对。   御史台中几个人在一起骂章惇胆怯,以至于贻误良机,掉过头来,章惇却把那些话一个字不差地说出来。   不用想,这几个人中间,肯定有人向章惇通风报信了。   可急切之中,龚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个……也许不止一个。   龚原只觉得自己背后又黏又湿,越来越难受了。   不但前面有敌人,背后也有敌人。早知道在御史台中做得如此憋屈,还不如留在国子监里。可惜自己在当年的太学案中吃了大苦头,尽管三舍法有自己的一份汗马功劳,但再想回去,也不方便了。   章惇看见龚原脸色发青,倒也不再逼他了。   这一群人,是靠了自己才能在御史台中站稳脚跟,可他们不思图报,反而在背后议论。这样下去,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上表弹劾自己,以示身为御史的忠直。   这样的人,还能留吗?   当然,章惇并不打算将自己在台谏中的布置一扫而空,有的人是不能留,有的人还是可以再看看。   “你们啊……是利令智昏!真当韩玉昆不敢赶你们出去?”   龚原与王安石关系很好,当年变法,三舍法多得其力,在国子监生中很有地位。章惇觉得他还可以挽救一下。   章惇松了口,龚原却不服气地低声说了一句:“纵使宰相也不能随心所欲驱逐台谏!”   “如果要太后决定谁去谁留,太后会留你们吗?”   龚原呐呐难言,太后的态度谁都明白。   章惇冷淡地看了龚原一眼。这样的人,只知道添乱,且不是给对手,而是自己人。   “知道韩玉昆为什么当初不阻止你们进入御史台?……是因为你们坏不了事!”   “韩相公权势煊赫,我等无力拮抗,可枢密身居西府多年,又何必惧他?”   “我为什么要从尔等所愿,与韩冈为敌?!把韩冈赶走之后,靠你们帮忙,能把国事处理得比他更好?”   章惇当然想进政事堂,但他不希望自己进去之后,天天与人打嘴仗。   “我等虽不如韩相公多才多艺,可枢密若能进东府,岂会输给他?”   “工役、财计、军器,这些事我远不如韩冈。人贵自知,正是有自知之明,我才能在京城留到今日。”章惇微微冷笑,“深甫,你向来实诚,这挑拨的事情,你做不来的。”   龚原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方才说话的时候,的确带了挑拨离间的想法,挑动章惇的心思,“可韩冈当政以来,便大兴工役,劳师动众,年年不绝,地方上早已是民怨沸腾!”   “年年兴修工役,却不见百姓揭竿而起。”“你们搜集的那些东西,烧掉都嫌要扫灰,什么用都没有!你好好想想吧,为什么韩玉昆将铁路定为御道?!”   “铁路的收益并不是全数归于国库,而是有一半进的是太后的钱袋子。这天大的好处,放在变法时,不知要敲锣打鼓说上多少遍,可韩三提过几次?”   铁路轨道是朝廷建的,所以运输收费也归入国库,不过其所收取的商税税入则直接送进内库之中。不管之后政事堂会不会拿着国债债券,从内库将钱给挖出来,太后那边是实打实地看见钱入账的。   可是韩冈在呈与太后的一系列有关铁路轨道的奏章中,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提到了财税收入。提及保证纲粮稳定运输,占了三分之二,而军事用途,几乎每一份相关奏章中都有提及。   在韩冈的议论中,铁路轨道赚钱只是次要,仅仅是贴补一部分修筑铁路的支出。真正作用,是要在七八天内,将上万大军连人带装备送到千里之外。旬月之内,百万石纲粮从江南运入京城。   这是铁路的真正用途。既然大宋此前能年复一年地疏浚被黄河泥沙淤积抬高的汴水,能花费国库收入的六成来供给军用,那么修造铁路,保证京城的安稳,让国境上的守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援军,动员千万民夫,花费百万钱粮,都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而且在韩冈直接控制之下,几条铁路同时铺设,动用的民夫成千上万,却也并没有造成士民沸腾的局面,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中。这不是三五人搜集几份材料,就能扳回来的局面。   干线铁路的顺利,使得从东京城通往各县的支线道路早早地就进入了筹划阶段。由于京城的地皮极贵,经过的土地,田主也是成百上千,所以路线还在扯皮。但经过朝堂上的几次会商,决定允许田主购买股票,成为股东,以股权交换地权。   经此一变,京师的世家大族更是群起云涌,也许要经常会被军事占用的铁路轨道干线是个赔钱货,可联通京师的支线,想也知道,肯定是大赚特赚。不说他事,只是朝廷允许铁路沿途站点上可以自行设立墟市,就知道其中有多少油水了。   控制了如今最大的一块肥肉,韩冈正是如日中天,想动摇韩冈的地位,绝不是在现在。而章惇也不会糊涂到与现在的韩冈为敌,所以当他发现下面的人有所异动,才分外不能容忍。   还好,相比起其他几个人,龚原坏不了事,留他一个,也能搪塞一下。   章惇瞥了一下眼前的中年男子。   龚原此刻半是羞怒,半是迷茫,对章惇的话也没有回应。如果是辩解经义,他能滔滔不绝,半日不歇,可说到朝事政事,可就只能算是一个庸才了。   还是留着他吧。章惇进一步坚定了想法。   无伤大雅,无害于国,更确切一点,就是韩冈曾经说过的人畜无害了。不留他,难道留与自己同名的安处厚吗?   点汤送客,章惇在空无他人的厅中,只想叹气。   这些人,看着廷推在即,便一个劲地想要兴风作浪,也不看看局面。   政事堂只有两名宰相,已经必须增加人手。之前两次廷推无果,这一回,不会再拖下去了。   按照与韩冈、苏颂的商议,这一回是四选二,但最终的结果还是看太后。廷推的前四名可以送到太后的面前。太后可以在其中选两个,但也可以只选一个,或是一个都不选。   这两个名额之中,韩冈是肯定想要一个自己人来占据。   苏颂六十多了,不过身体好,又会保养,看他的样子,应当不会比富弼活得短。富弼八旬才去世,而文彦博也八十多了,还活得开开心心,这两人都是朝中让人羡慕的老寿星。   不过即便苏颂能活到八十多,他在朝堂中的时间也不多了。   朝中公认的致仕年龄是七十,也有律条规定,但也不是那么死板,一般来说能活到七十的不多,七十岁还没病没灾的更少,退与不退只看有没有人说。   当年曾公亮年过七旬仍留居东府,就是被一句“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给骂走的。苏颂如果过了七十岁还不恋栈不去,自然会有人写新诗送他。   高处不胜寒啊。   现在的情况,苏颂一去,韩冈便是要独木擎天。本已是困难重重,日后将更加困难。他根基不厚,这是没办法的事,先天不足。像他这样父祖皆是庶民,靠着自身的努力跃过龙门的官员,想要独树一帜,自成一派,本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不是韩绛、韩琦这样的世家子,想要在朝堂上长久立足,有所作为,就必须厚植根基。王安石是官宦世家,可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个中层,普通进士,所以根基不深,只能靠学术来聚集人才。   韩冈也是一样,不过他的儿子多,等他开始与人联姻之后,韩家的地位就能在朝堂上稳固起来了。   但这是缓不济急,韩冈目前重用的都是愿意跟着他做事的人。   黄裳依然在西南,李承之留在河北,改知大名府,署理河北防务。游师雄留京数载,也该出外了。他们都不可能被韩冈选上。而在铁路轨道营造上涉足甚多的沈括,必然是韩冈力推的人选。   如果有人这时候想从铁路上下手,韩冈绝不会容忍,那时候,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朝堂肯定有得乱了。   作为新党如今在朝中的领导者,章惇绝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   “相公可还看过了司马光的遗表?”   内东门小殿中,向太后向韩冈问道。   “回陛下,臣已经看过了。”   “相公觉得如何?”   “其中多有激愤之言。”太后语气愤愤然,可韩冈心平气和,他要操心的事太多,没精力跟死人怄气,“人若挟怨,观人观物便难以公正。至于其说变法误国误民,臣等朋比为奸,陛下只看二十年前和如今的区别,就知道是否是事实。”   “但司马光临死都不忘上表污蔑,给侍中衔,是不是太高了?”   “如今司马光既已无害于国,就不宜太过苛责了。”   相对于司马光在洛阳一待十几年的悲剧,他死后的封赠可谓是备极哀荣。韩冈和苏颂商议过后,在太常礼院拟定的规格上,又加了一级。   朝廷给予司马光的追赠,远远超过了他应有的地位。作为司马光的嫡子,司马康也特旨加官一级。   都已经死了,给他多少好处都没关系,坏不了事了。至于会不会让人误会有什么政治意味,韩冈也并不在意。   “就依相公。”   向太后看起来还有些不快。不过给韩冈劝了一下,也没有多坚持。   就像韩冈说的,已经没法儿再败坏国事了,只冲《资治通鉴》,给个侍中也不算过当。   劝说了几句,韩冈见太后无他事吩咐,便告辞退下。   出来之后,韩冈心中犹有几分疑惑。   这几年,向太后处置朝政早已得心应手,今天找韩冈来说司马光的追赠,韩冈并不觉得她是被司马光的遗表给气的。只是把事情想复杂了,又不像是太后的性格,一时间,不容易想明白。   韩冈想得很开,想不明白就不去多想,太后迟早要说明的。   五年之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当初制定的目标,现在正在逐一实现中。   户数和丁口稳定的增长,税赋也在稳定的增长,轨道的运输费用还没有到收入的时候,但冲抵日常开支,也不至于亏本。而修造轨道的支出,并没有超过朝廷的承受能力,在铸币局的运作下,朝廷的铸币数量大增,物价却保持稳定。只要工业品和粮食都保持相应增长,国家就能保证稳定的发展。   来自岭南的纲粮现在占了每年收入京师的纲粮的五分之一,而供给民间的粮食则更多。其地位重要已经不下于江南任何一路。   所以韩冈一直最看重的交通线,并不是铁路轨道,而是来自岭南的海运路线。同时对辽的前期战略,海战也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在军事准备中,海军也是重中之重。   海军建设与轨道一样,这都是要砸钱的生意,韩冈是用自己的威望来推行此事。   而想要维持现有的政策不加变动,必须要有一个有见识的政府,两府中的新人人选,也必须加以考量。   想到这里,韩冈心中又是一动。   太后方才专为司马光找自己过来,是不是有所暗指? 第一十九章 登朝惟愿博轩冕(下)   李诫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坐在宽敞的车厢中,钢铁制成的车轮不断咔哒咔哒地响着。   由于钢铁质地的轨道,会随着四季季节的变化,而改变长度,这使得一条条铁轨之间,都必须保持一定的长度,以防在夏日艳阳照射下,两条铁轨相互挤压,最后让轨道变形。   重复而单调的声响,不停地敲打着双耳,但只要习惯之后,便会不知不觉地忘掉这样的响声。   可铁轨却很容易在这样的撞击中损坏,在过去,经常是一段轨道的两端被碾压出裂痕甚至破损的缺口,使得方城山的铁路不停地换铁轨。幸好如今钢铁的质量越来越好了,铁轨的质地也越发的坚硬,铁路的维修费用这才降了下来。   睁眼望着窗外,窗帘已经被拉起,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一座房屋便映入眼帘。但下一刻,又刷地一下,离开了视野,被远远地抛到脑后。   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从房屋到田地,从田地到道路,一座座的房舍,一株株树木,从窗前接连不断地闪过。   当看见一座如彩虹一般拱起的桥梁自车顶上跨过,李诫心中一动。这是汴水京畿段最常见的虹桥,现在跨越铁路,也依然使用虹桥。   睡在车上,只能感受到轻微的摇晃,李诫也睡得很沉,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进入了开封地界。   舒展了一下腰身,李诫看向对面的窗口。   对面窗外,高耸的堤坝连绵不绝,灰土黄的颜色,一直遮挡着视野。   从李诫自泗州上车开始,一路上,车辆前进方向右侧的窗口。一直便是黄土累积而起的大堤。几百里了,也不见发生半点变化。   这就是京泗铁路。   耗用了以百万贯来计算的金钱,以百万计的钢铁和木材,难及计算的人力,沿途诸州各县全力动员,历经四载方才修成。同时这也是在建的三条干线中,第一条全线贯通的铁路。   刚刚建成不久的京泗铁路,沿途市镇百余,车站总共二十三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凝聚着李诫的心血。   开通后的第一次行车,李诫便从泗州上车,准备一路抵达京师。   京泗铁路全长近八百五十里,完全沿着汴河修造,自始至终与河道平行的这条铁路轨道,将是皇宋未来的命脉,按照韩冈曾经使用过的医学上的比喻,就是连接心脏的主动脉,一旦有失,便是性命堪忧,神仙难救。   这样的比喻并不为过。   在襄汉漕运尚未打通,京泗铁路更不见踪影的一百多年里,若是没有汴水上的纲运,将南方的粮食不断运送到拥有百万军民的京师,皇宋的都城,根本无法支撑下来。整整一百万张嘴,不是一年两熟、亩产三五石的江南美田,如何养得起?   那时候,皇宋只有这么一条主动脉,所以举国上下都对汴水战战兢兢,每年都要差人去整修汴水沿途的堤坝和水闸。而且为了维持纲运通道的稳定,汴水两岸常年配备一支厢军,专门用来清理河道中淤积的泥沙,同时检查大坝是否损坏,投入的资金都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而这样的投入,并没有改变汴水逐年升高的势头,更让朝廷不得不年复一年地投入更多的资金去保证汴水畅通,以及堤防无损。   如今汴水已经与黄河一样,河床不断抬高,大堤也一年年的增长,也让人越来越担心汴水会不会哪一天彻底淤塞起来。但这依然是京师上下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幸而如今有了铁路轨道。   先是襄汉漕渠,因为有了方城山轨道而得以畅通,如今又有了贯通淮泗和京师的京泗铁路。   这就相当于在一条主动脉之外,又增加了两条主动脉。这样一来,即便是汴水断流,也照样不会影响到东京军民的生计,大宋朝廷也能够始终保持稳定。   按照最近修改的设计,日后来自南方的货物和旅客,都将会通过京泗铁路来运输。至于汴河,则只负责输送纲粮和一些大宗又不需要赶时间的南方货物。   在李诫看来,在京泗铁路开通之后,即使是中断了汴水的航运,只要能够及时调整,将朝廷过去灌注在汴水上的心力放一半到京泗铁路上,南北纲运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不过上面的宰辅们都觉得,还是将铁路和运河都拿在手里更安心一点。铁路可以用来赚钱,而汴水的运力,则就是维持京师的安稳。   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不会让那些水耗子们得意。李诫知道,自从掌控纲运最为得力的薛向因大逆案而被发配南疆,继而殒身于彼,汴水上纲运便成了贪官污吏嘴下的肥肉,这几年抓出的水耗子一窝接着一窝,但不论朝廷杀了多少人,还是灭不尽人心的贪婪。   不过李诫有一次与方兴喝酒,曾听他提起过,之所以韩冈不去整顿六路发运司,只是因为他想要在汴水上看到一个混乱的纲运体系,好用来逼着朝廷去修建京泗铁路。   不论是真是假,现在朝廷上下的确是对六路发运司颇有微词,而京泗铁路能够如此顺利地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与之离不开关系。   一块石碑从眼前闪过。   陈留二字,刻在了石头上,朱红色的正楷烙在了李诫的眼底。   陈留到了。   这也是抵达开封前的最后一站。   但早在看到刻着陈留二字的石碑之前,李诫就已经通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几处重要的建筑,分辨出了此地究竟是何处。   车在站台上停稳,推开车门,李诫跳下了车,与迎上来的官吏一一招呼过,他便向前面走过去。   全线贯通的初次运行,这第一列车辆总共八节车厢。李诫独自占了最后面的一节车厢,甚至在里面睡了一觉,不过这个车厢也仅仅是普通的客运车厢。   李诫没有选择官车,他打算体验一下普通旅客长时间乘坐的感觉,而官车就太舒服了。   虽然官车车厢的大小,与普通车厢别无二致,同样不算宽敞。但每一节官车车厢都分做了内外两重,靠前的半截是内间,有着松软的床铺和精致的摆设,甚至还装了玻璃油灯,牢牢地卡在车厢壁板的凹槽内,燃烧后的油烟能通过事先安装的管子通到车厢外。靠后的半截是外间,夜里仆役打地铺,白天则可以见客、读书,而上下车都得从外间走。   韩冈曾经提议过打造一种新式的车厢,加宽车厢宽度,同时在里面安上床铺,在车厢的一侧留下一条通道,可以连接前后,同时方便上下车。但那样的车厢太难制造了。加宽车厢宽度不算很难,可前后有门,前后车厢连贯相通,这虽是好想法,可惜现在还做不到。   所以如今想要到前面或是后面的车厢,要么等下车后再去,要么就是从车顶上走过去。   李诫自不能从车顶上走路,他走到中间的位置,在车门外通报了一声,便被迎了进去。   这里是全车唯一一节官车,布置和陈设都不是后面的车厢能比,日后将会供给上京的官员使用。   车厢内,五六人,但只有一人还在内间坐着,直到李诫走进来后,方才出来迎接。   李诫上前行礼:“李诫拜见端明。”   沈括自开封知府任上调职,便以端明殿学士的身份出京,都大提举轨道工役等事。   迄今为止,已有三年之久。   这三年间,沈括虽然不能说是天南地北地跑,可河北、河东、京畿等地的轨道工地,他也都跑了个遍。   眼下的几条轨道,在同时兴修的同时,还能够保证速度和质量,至少有一半是沈括的功劳。   沈括伸手扶住李诫:“说过多少次了,明仲你勿须多礼,坐下来说话。”   “礼不可废。”李诫坚持行了礼,方才依言坐下。   日以继夜的劳作,往来千里的奔波,李诫的外表,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纪还要大了不少。   沈括打量着李诫,感叹道:“转眼就到京城了。”   “最多一个时辰。”李诫道,“在车上也快三天了,再有一个时辰终于是结束了。”   “还不到三天!”   沈括比了一个手势,着重强调着花费的时间。   从泗州到开封,只用了两天多的时间,这的确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普通人出行,能达到日行三百里、四百里的高速,这是十年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这本因是急脚递才能拥有的速度。   “主要因为是空车。此外,拉车的都是健马,车夫也没有顾惜马力。”   日后正常运营,有轨马车的速度可能会降到一半。不过四天走完八百里路,这也已经是过去难以想象的速度了。   从金陵至开封,总共二十二程,按照朝廷制定的驿传速度,二十二天才能从长江南岸的金陵抵达京师。而在京泗铁路修成之后,二十二天的时间能减去一半还多。   “这一回回去,当可以说一句幸不辱命了。”   李诫拱了拱手,“恭喜端明。”   “当是同喜才是。明仲你的功劳,可不是等闲可比。”   李诫自从当年被韩冈征召入幕,工作和官职便一直围绕着轨道。如今作为沈括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李诫为此也付出了大量的汗水和时间,一直站在第一线督造。功绩不必说,光是时间,就投入得不比任何人少。   “非为此事。而是以端明之功,一张清凉伞不在话下。”   沈括谦退地笑了两声,“就是进了政事堂,也还是主管工役营造,跟现在也没多少区别。何况还没有开始选,现在说也还太早。”   “如今有两位相公在,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   沈括只是摇头。   但韩冈已经明确说要支持沈括,而苏颂与韩冈也同进同退。   之前两次廷推,韩冈对沈括的支持力度并不够,甚至没有去说服太后。   沈括并不指望太后能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有韩冈的关说,太后根本不会提起朱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画圈。   但现在韩冈已经明确说会在太后面前为之美言,而且进入两府的人选又多了一个。有两个名额,又有韩冈在太后那边说项,再加上这一回适时的京泗铁路通车,沈括相信自己这一次肯定能够得到梦寐已久的那一张清凉伞。   恍惚间,沈括好像做了个美梦,清凉伞张挂在头顶,不论刮风下雨,都牢牢护在左右。   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李诫望着外面。   “明仲……”   沈括正想说话,就见李诫指着窗外。   “已经到京师了。” 第二十章 千山红遍好凭栏(上)   车停了。   李诫从车上下来,两脚刚落地,腰上便是一阵剧痛。   “明仲兄,腰又痛了?”   看见李诫右手撑腰,倒抽凉气的样子,前一步下车的宗泽立刻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前天晚上才叫痛。”   “那今晚宗泽去将梅太医请来,再扎上几针?”   李诫疼得钻心,脸上蜡黄,不见一丝血色,额头上也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只觉得昨天刚刚因为针灸才好了一点的腰,又疼得让人恨不得用锤子用力地捶上几下。   听宗泽一说,他连忙道:“多劳了。”   宗泽过来扶着李诫:“明仲兄还是先坐下来歇歇吧。”   “别!”李诫连忙伸手拦住宗泽,“这腰上的毛病站一会儿就好,坐不得。”   宗泽没放开手,扶着李诫靠着马车车门,让车夫不要急着走。   靠在车门站了好一阵,李诫的脸色也不再蜡黄,笑着道:“还好是坐车,换做是骑马,当真是能要了这条老命。”   “若是明仲兄不嫌麻烦,明日可与宗泽去西十字大街的车店去看一看,那里专一贩卖各色马车,最好的不比宫造的差,车底用了软钢缓冲,比这辆马车要强上不少,用以代步,绝不会伤到腰。”   这几年的辛劳,让李诫伤了腰。骑不得马,出行只能坐车。幸而这两年,京城内乘坐马车已经蔚然成风,多少官员在外皆是用马车代步。不比过去,从宰相到卑官,骑马的占了绝大多数,即便已是老迈,也会尽量骑马。谁也不想坐着马车或是肩舆出外,平白送把柄给御史台。   可如今一方面是马车造得越发得舒适,躺在车里与躺在床上也差不多,另一方面,京师的空气日渐污浊,在马车中也能避避灰尘,此外最重要的,则是世风日渐奢靡,没有一匹血统优良、高大英俊的好马,让人也无颜骑马外出。骑着驽马,脸还不够丢的。换做是乘车就好了许多,一辆外表光鲜的马车,不比好马贵,却更容易保养,挽马也不用河西马、大食马。   正因如此,出租马车的车马行,如雨后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开封府光是收马车的牌照费,一年也能有上万贯。相对的,昔日在街口、桥头等待客人的租马人,则一个个消失不见,不是转业,就是加入了车马行。   这番变化,倒让抵京后,一直坐车的李诫不那么显眼。   不过李诫没打算买车,“不用费心了,过几日就要离京,买车又有何用?”   “明仲兄这腰上的病得好好养。而且相公前日也说了,这一次明仲兄你回来,当在京城好好将养上一阵。”   “竟有此事?!”李诫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这是过河拆桥,还是另有重用?随即他摇摇头,试探道:“相公于李诫有知遇之恩,这番恩德,留在京师安养如何能回报?汝霖你也不用担心,腰疼又不是病,要不了命。”   “相公应当更想看见明仲兄健步如飞的样子。”宗泽笑了起来,清楚明了地说道:“相公之前一直在叹无人可用,明仲兄这一回回来,相公可不会放人。”   “才如汝霖者,当世凤毛麟角,万中无一,但如诫一等,却是车载斗量,除了卖卖苦力,也没其他地方能为相公助力了。”李诫安心下来后,谦虚了两句,便回头看了眼身后,“好了,我们还是快进去吧,不要让相公久等。”   话是这么说,但相府门前的巷道一向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马车停在巷口只是一小会儿,后面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了。   一名仆役装束的男子走了过来,对两人行礼道:“还请两位秀才稍让一让,我家官人有事要进去。”   宗泽和李诫都没有穿官服,又是租用了马车,但京城中龙蛇混杂,又是在宰相家门前,谁知道穿着一身襕衫的两人,究竟是累试不第的士子,还是有背景的官人?说不定就是累试不第却同样背景深厚,保持着应有的礼貌是一名官宦人家家丁最基本的常识。   宗泽向仆役的来处望去,一辆装饰朴素却质料出色的黑色马车正停在后面,等待这边让出道路。   看到马车和前面两匹的挽马,宗泽心道,车子的主人必然家底不差,估计官位也不会太低。   正想拉着,却见马车的车门一下被推开,从里面蹦出一团红色,再定睛一看,却是一名身穿五品朱袍的官人。   正赶人的仆人吓了一跳,却见那官人没站稳便一声笑,“可是中书兵礼房的宗状元?!”   这官员本来是冷淡地等在车中,让仆人来处理前面的堵路人,可一看清了是宗泽,便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上前来。   宗泽一眼认出了来人,拱手相迎:“宗泽见过王直阁。”   王同老连忙回礼。   仁宗嘉佑时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王同老比宗泽年岁更长,资历更深,地位也更高一点。但有一个中过状元、做过参知政事的老爹,王同老很清楚,像宗泽这样及时地从三馆秘阁和翰林学士院跳出来的状元,未来的道路会更宽广,更别提宗泽的后台。   对行了礼,王同老又打量起李诫:“这位应该便是主持修筑京泗铁路的李明仲了吧?”   李诫一本正经向王同老行礼,只是腰痛未消的缘故,行礼时腰便少弯了几分,王同老却看不出有任何芥蒂的样子,笑容也丝毫未减。不说拿到状元的宗泽,即使是没有进士资格的李诫,仅仅是以韩冈的看重,再过几年,也绝对有机会参加廷推了。   最重要的是,韩冈对沈括、李诫的工作十分满意,要不然两天前也不会亲自出城迎接抵达沈括、李诫一行。   王同老听说,金牌加急的特快专递,通过铁路将信息先一步送到京师,得知了沈括抵京的时间,韩冈便毫不犹豫地出城相迎。   那可是宰相郊迎啊!   这份荣光过去要么是大功返朝的帅臣才能享受到,要么就是殊勋元老的专利,普通官员哪里有这样的待遇?   但韩冈还是坚持出城去了。他亲自出城来迎接沈括、李诫一行,也是想让世人明白,两人所立功绩到底有多大。   一条京泗铁路,让国家命脉不再被汴水的涨落而控制,主持修造成功,其功绩岂在平贼败敌之下?   京泗铁路开通的意义,已经不用任何人多费唇舌。在一篇篇的报纸,一段段的评话,方城轨道多年的运营,以及韩冈的《九域游记》的宣传下,京城中,便是七岁小儿也知道,从此以后,汴水的地位已经不是那般重要了。   韩冈再进一步迎接,除了抬高京泗铁路通车的意义,也是为了给沈括撑腰,这是拉开架势要支持沈括入两府了。   而韩冈这样的态度,立刻便传遍京城,也让李诫提前一步享受到了让人敬畏的感觉。   王同老一番寒暄,热情洋溢,还特地邀请宗泽、李诫几日后的一个聚会,让宗、李两人废了一番工夫才得以脱身。   而后王同老便用羡慕的视线,目送宗泽、李诫避过了韩府的正门,转向了侧门的位置。   正门的门房中,有太多官员等待韩冈的接见,韩家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从侧门进出,包括韩冈的亲信在内都是如此。   当宗泽和李诫自侧门悄然入内,很快便被引到韩冈的书房。   “李诫拜见相公。”   “宗泽拜见相公。”   刚进书房,两人便几乎同时地向韩冈行礼,而韩冈却也不谦让,大剌剌地站起来,拱拱手当做回礼,转身说道:“汝霖、明仲,且随我来。”   “相公……”宗泽吃了一惊,韩冈的心思之前可不是这一个。   “铁路上的大小事,昨天都在政事堂中议定好了,汝霖你也用不着多劳神了。”韩冈熟练地说道。   韩冈昨日已经在中书门下接见过李诫了,对铁路的事务说了很多,自然,今天就不必再说上一遍。而有关格物的内容,比如马车的速度,比如蒸汽机带来的便利,韩冈昨日只是泛泛而谈,随口提到了两句。   韩冈没有多说废话,回头从内间找出了一份图纸,展开来放在宗泽、李诫的面前。   “可曾见过类似的图纸?”他问道。   李诫只瞥了一眼,双眼就定在了里面。   “这是蒸汽机的图纸?”   他很快就分辨出来。   李诫的才干不仅仅是在修筑铁路上,工业机械上面的才干也同样突出。李诫画得一手好图,他所画的三视图,如果不是图纸纸制的缘故,几乎就像是后世的设计图纸了。当然,细节上的差异,也不是韩冈这个外行人能弄明白的。   “难道已经造出来了?!”宗泽大惊,之前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而李诫也皱着眉,他也没听说有这方面的通报。   “还早得很,只是有些眉目了。”韩冈低头望着图纸,专注而用心,“自古农为国本,天下无粮不安。可如今的局面,就是一团乱麻,梳理不清。” 第二十章 千山红遍好凭栏(中)   从蒸汽机跳到了粮食,韩冈的话题跳得厉害,但内容却让李诫悚然而惊。   县令嘴里的一团乱麻,最多也是只是一县动荡,但宰相嘴里的一团乱麻,可就事关天下了。   他斜了一眼宗泽,中书兵礼房的检正公事容色不动,显然是早已知道内情。   李诫整理了一下思路,试探地问道,“相公,可是今年的收成……”   李诫反应极快,韩冈赞赏地点头:“江淮之地,这几年弃粮改棉的农户愈见增多,预计今年至少少了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乍听起来不是个值得宰相动容的比例,寻常官员听了,只会觉得韩冈是小题大做,可李诫精于数算,更了解国计,知道这个比例意味着多大的一个数字。   “会不会算错?据李诫所知,江左的粮价近年没多少变化。”李诫怀疑地问道。   “这是相公命人从棉布产量上推算出来的。”宗泽道。   李诫顿时无言。   韩冈家里种了几万亩棉田,天下棉布大兴也是韩冈开的头,他从这个角度来计算,绝对比看朝廷的账簿要准。   “江左纲粮事关天下,应当诏禁才……”李诫一句没说完,便停了。   根本禁不了的,想想就明白,这么赚钱的买卖,朝廷怎么禁?若是朝廷当真下诏,更会让西北棉商的后台韩冈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这件事也简单,只要江南的粮价涨上来,种粮比种棉赚钱,自然会有人弃粮改棉。   但他可不敢开这个口,李诫更清楚,江南粮价上涨到底意味着什么。   宗泽道:“棉与粮食争地,而丝绢不占良田,江南棉田日多,朝中其实也多有议论。但棉布、棉絮保暖耐用,不是丝绵可比。”   李诫皱眉道,“若是两广出产能够再多一点,江淮的棉田的亏空也就能补上了。近年江淮粮价稳定,也有两广的因素。”   “明仲这话说得好!”宗泽道:“江南的亏空,只能靠广东广西,还有荆湖两路。两湖、两广地多人少,虽多疾疫,但水土肥美,若将之开垦出来。现在是苏湖熟,天下足。什么时候变成湖广熟,天下足,就不用担心江南农户尽种棉花了。旧日两湖、两广的疾疫,多是天花、伤寒和腹蛊,如今有了相公的牛痘,天花不用怕了;若遵循相公的厚生制度,伤寒也难以传播;加上如何杀灭血吸虫,更不用担心腹蛊。假以时日,两湖、两广的出产,绝不会在江南之下。”   “禹贡中的扬州,土惟涂泥,田唯下下。千载之后,却变成了上上之地,非先人胼手砥足,岂得如此?”韩冈叹着,“只是千年时间,让人等不及啊。自章子厚平荆南,荆湖移民也推行了十几年,两路的出产要补足江南的缺口,也不是那么容易。”   江南现在改种棉花的田地大约只有百分之五,但随着棉布的普及,改种棉花的农户只会越来越多。人性趋利,即使韩冈贵为宰相,想要扭转这个趋势,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记得相公曾经说过,”宗泽回忆道,“新疆增产,无外乎移民,良种,还有改进耕作方法三条。”   “还记得啊。”韩冈笑了起来,这东拉西扯的几条,他自己都快忘了,“当年去广西的时候,邕州的田地,即使就在江边上,也几乎都是旱田,当地农户也不修水渠,甚至连施肥都不会,漫种漫收,亩产不及江南的三分之一。”   “相公广西一任,平灭交趾只是小功,使岭南为乐土才是无人可及的大功。”   韩冈笑着摇头,难得见宗泽拍马屁。   “不过这几条知易行难。”韩冈道:“当年熙宗皇帝问家岳,变法难在何处?家岳的回答是乏人。君子六艺,射、御皆为武事。三代士人出将入相,文武皆能,如今的士人,却视武事为粗鄙下贱之举,也就近两年,国势大振,方才改了那么一点。武事如此,就不要说农工之事了。”   随着韩冈就任宰相,投靠韩冈的官宦、士人一日多过一日,但合用的人才依然少得可怜。会做官的太多,会做文章的同样的多,但会做事的就太少了。   韩冈很早就打算设立农学,可惜相应的人才难得。能全篇背下《齐民要术》的士人车载斗量,可是能够写下《齐民要术》这个水准的士人却一个都难找,总不能找老农来教书。   相对的,不需要教书育人,只要在农业上下功夫,那就简单多了。韩冈家里就有专人来进行农业研究,改良棉花、小麦等作物的种子,改进农具,改进耕作技术。同时改造田地,韩家的庄子十几个,三万多亩地,能照应得过来,一个靠轮种,三年一休耕,一个便是靠不断改进的耕作技术。   韩冈叹息着:“同为搜粟都尉,知桑弘羊者多矣,可又有几人知赵过之名?”   李诫要多想一想,才记起赵过此人的来历,点头道:“以殊勋而无缘青史,诚可悲也。”   《齐民要术》中说“神农、仓颉,圣人者也,其于事也,有所不能矣。故赵过始为牛耕,实胜耒耜之利”,而贾公彦在《周礼注疏》亦说:“周时未有牛耦耕,至汉时搜粟都尉赵过,始教民牛耕。”   耕田的手段,由双手挥动的锄头,变成牛拉的耕犁、耒耜,史书中所记录的功臣是汉武帝时的搜粟都尉赵过,不管这个记录是否是事实,赵过的名声不显是确凿无疑的。   李诫是世家子弟,从小得到最好的教育,见识广博,手边的书也是汗牛充栋,若不是性格与科举不合,也就去考进士了。他能看到的书籍,他能学习的知识,都不是寻常士人能够相提并论。他都要多想一想,才能想得起来的人物,寻常士子有几个能记在心上?   即使是《周礼注疏》中提到了赵过这个名字,可《三经新义》早已成为经义圭臬,同为周礼注释,世人当然更愿意去诵读进士科中必考的《周礼义》,而不是被替换掉的《周礼注疏》。   但李诫的感慨与韩冈的叹息并不在一条线上。   李诫感慨的仅仅是赵过这个人而已。   但在韩冈看来,如赵过这等功绩无可计量,在史书中,连一篇列传都吝啬不与,那些让生产力不断进步的人民,更是卑微得在史书中不得一见。这才是韩冈叹息的地方。   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纵使其中有人才高八斗,也有人颇得清名,更有人累世簪缨,但在韩冈眼中,他们依然远不如自己父亲对这个国家的功劳,西疆的稳定,是建立在驻军军粮能够自给自足上的,做到这一点,老农韩千六的作用,比多少知州知县都要大。   生产力的发展,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是无法与工业化的大生产相抗衡的。   如果是用手摇纺机,一次只能处理一个纱锭,而现在最好的水力纺机,已经能够做到将近一百个纱锭。   但水力的局限性太大,蒸汽机的作用无可替代。缺乏足够的工艺水准,同时自身也没有太多记忆,韩冈并不指望去造内燃机和电动机。现阶段的工业化的动力源,除了蒸汽机,韩冈想不出还有别的机器可以代替。   尽管韩冈很早就在《自然》上公布了蒸汽机的原理,《九域游记》中更是将原理和作用都说了个透,但能够实际投入使用的蒸汽机还是遥不可及。   不知道当年瓦特是怎么发明——好像是改造——具体细节韩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他相信,他给出的蒸汽机的原理和结构,应该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的。有飞轮、有连杆、有锅炉,当然还有装着来回移动的活塞的双向气缸。   只要工艺技术达到标准,数以千计的工匠、士人付出努力,蒸汽机就能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当然,即使蒸汽机现在就发明,距离蒸汽船和蒸汽机车的出现,还有颇长的一段距离。   即使是再有二三十年的发展,蒸汽机想要拿来驱动船只和车辆,说不定还是达不到要求,但困于水力不足的纺织机械,却肯定可以摆脱河流的拘束。   可是要实现这一切,第一个是工艺上的问题,第二是材料上的问题,第三条最为重要,就是人的问题。   即使是气学内部,对设计和制造也依然有着偏见,所以韩冈之前才大发感叹。   宗泽比李诫看得更清楚,“相公一片苦心,世上又有几人能看见。”   韩冈利用小说话本来宣扬,又以利诱之,他做的一切,都不是寻常宰相会去做的。   “差得远了,朝廷为蒸汽机给出的悬赏不过一个小使臣,而辽人那边的悬赏,则是高官厚禄,全都齐了。”   韩冈贵为宰相,但受到的牵制依然很多,不可能凭着自己的心意,拿出朝官等级的文武官职来悬赏。而辽人那边,倒屐相迎的活剧,据说耶律乙辛已经演过好几次了。   “但中国技艺,岂是北虏能比?南京道的工匠,也远远比不上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大工。”   “呵,的确如此。”韩冈淡然笑道。牢骚归牢骚,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耶律乙辛的举动。   辽国挣扎得越厉害,局面只会越好。   王安石变法中的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一道德,统一思想和意识形态。   但王安石没有做到,包括韩冈在内,一群人在跟他大唱反调,而韩冈也不认为自己一个人能够做得到。   不过生产力的发展没有人能够阻挡,当工业化进程的大车开始启动,那些绊脚石也只会在车轮下被碾进泥地里。   韩冈要做的,只是保证起步阶段的安全罢了,之后,那就是一个自然的历史进程了。   “明仲。”韩冈问李诫,“知道我想要借重你何事了吧?”   他满意地看见李诫点头称是,心中确信,这将是自然历史进程最新的一步。 第二十章 千山红遍好凭栏(下)   李诫走在去将作监衙门的路上。   陌生的面孔和前面领路的中书堂后官,让往来于途的官吏们都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身为近日都中名人,李诫的身份立刻被人认了出来,成了议论的焦点。   多年来,李诫住在城中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之一,没有了城市的喧闹,李诫的耳朵变得极为敏锐。即使现在回到了嘈杂的皇城之中,还是能够支离破碎地听到沿途的闲言碎语。   “工匠都成官了。”   李诫扫过一眼,这话出自一名须发皆白的吏员,撇着嘴对着身边人说着,眼睛还往这边瞟过来,但对上李诫的视线后,就吓得一抖,连忙将身子转了过去。   李诫冷笑,这一位多半就是积年为吏,不得一官,故而心怀怨怼,怨言出口,岂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他是不记人,陌生面孔没那么好记,但前面的堂后官似乎耳朵也很好,认识的人也多,回头便对李诫将那位老公吏的身份透露给了他。   之后是报复,还是放过,那就看自己的心意了。   “这还真是将作大匠了。”   说怪话的是一名青袍的官人,年岁倒不大,但看着满脸的傲气,定当是进士出身,说不定还进了崇文院。   将作监的长官,汉时官名便是将作大匠,听人这么说,当然就是指自己是匠人。   李诫看了一眼后便不屑一顾。自家父亲都已经做到了知京兆府,即使自己不是长子,也是有荫补在身的。官宦世家的子弟,还真有人当自己是工匠?何况农夫之子都能做宰相,做到什么官,如今也不看出身。   “他不是进士,可他能经世。在韩相公眼里,这就是经世济用的大才啊。”   这话语带讽刺,玩着谐音的游戏,不过几名官员聚在一起,李诫没能找到究竟是谁说的。   “他姑母嫁出去了吗?”   又是一句戏谑的话语让李诫的脸沉了下来,不再左顾右盼。   他父亲李南公当年曾经被御史们群起而攻,主要原因是因为支持新法,而御史们所用的借口则是李南公的同母亲妹——也就是李诫他的姑母——年过三十都没有出嫁,而李诫的姐妹们都嫁了出去。世风奢靡,如今女子出嫁都要丰厚的嫁妆,李南公嫁女不嫁妹,是舍不得嫁妆,私德有亏。   自家长辈的事,李诫不好多说,但原因并不是御史台说得那么简单,不是同一个母亲的姐妹都嫁出去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怎么会舍不得嫁妆,而让她寄住在亲戚家里?以李南公的身份,再如何舍不得嫁妆,也比不上他的面子重要,更比不上御史台的一份弹章。   但泼上来的脏水,没那么容易洗干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李诫也知道,朝廷中一说起他的父亲李南公,立刻就会想起那位因为同产兄舍不得嫁妆而嫁不出去的李家女。   当年在韩冈离开京西都转运使的位置后,就任京西转运副使的李南公,便成为重新划分开来的京西北路转运使,之后又遍历地方,资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可两年前韩冈想推荐李南公担任三司使,却遭到了朝中一众大臣的反对,甚至连太后都觉得不合适,后来给了一个宝文阁直学士的补偿,被打发到关中的京兆府去了。   尽管韩冈让李承之重临三司使的位置,维持了局面,又将反对最力的几位官员都打发到了地方上去,可是李南公经过这番折腾,离开朝堂就越来越远,眼见着年纪往七十走,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再回去了。   父亲李南公在外任官,长兄李譓中过进士,也在外任官——因为做事偏激,为上官弹劾,所以至今没机会回京——李家的门楣,现在只能落在了李诫的身上。至于家中旧事,更是只能这么让时间去消磨掉人们的记忆了。   不管官吏们如何泛酸,李诫在抵京五日后,就任权同判将作监的任命,已经得到了太后和中书门下的批准。尽管因为资历不足,官职前面加了两个前缀,但李诫成为将作监最高长官之一,却是确凿无疑的。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李诫自此成为韩冈最重要的亲信之一,为世人所共知。对于那些嫉妒,是没有必要在意太多的。   将作监的官衙不远,没有太久便到了。将作监丞以下十余官员,近百胥吏,皆在门外迎候。而判将作监事赵子几,也在门中迎接同僚的到来。   嫉妒的眼神在将作监中官吏的脸上,比外面少了许多。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懂行的人,而且这两年也没少打交道,知道李诫博来这份差事有多不易。   判将作监事的赵子几是新党中人,不过在韩冈面前也算守规矩,没有因党派之争而找麻烦,在轨道的修筑过程中十分配合,故而能安然留任。而李诫这一回虽是权通判将作监,但他的工作与赵子几并不冲突,赵子几出迎时,亦是笑语殷殷,发自内心地欢迎李诫的到来。   明工科需要一个传习本业的官办学校,所以朝廷将正式设立工学院,专门用来培养技术官僚,为参加明工科做准备。   这件事,将作监中已经传遍了。而工学院的提举,据闻正是将由李诫来兼任。与此同时,据传李诫还将会主持修订一部有关堤坝、寨防、轨道、运河等工程修造的典籍,作为工学院教学的课本。李诫身兼多职,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来处置将作监的公事,更不用说与赵子几争权夺利。   就像如今的同判厚生司温杲出身医官,兼管勾太医局,同时还提举医学院。他主要的工作正是在太医局和医学院上,厚生司中的工作,由判厚生司吴衍一人处置——这也是为什么正式的敇命未下,便有那么多人认定李诫将会担任提举工学院一职。   只要李诫当真能如温杲一般,谨守本分,赵子几巴不得这个新同僚能在将作监中久一点。   进了大堂,照流程验了敇命、告身,送李诫来上任的堂后官拿了赏钱告辞,赵子几便一一向李诫介绍衙中的官员。   李诫上京次数不少,衙中大部分官员他都打过交道,每一个人,李诫都温言地说了几句,拉了拉交情。   当这番介绍到了最后,赵子几指着一名肤色微黑、满面风霜的中年人,“这位是提举内中修造所公事杨琰。”   没有介绍表字,也没有介绍其父祖辈的身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官职和姓名。   内中修造所,是负责宫中建筑的修筑和修缮的衙门。提举公事,一般是内侍官担任,只有偶尔才会让三班使臣充任。内中修造所辖下有千名雄武军,充做军匠。管理这么多兵员,提举公事的地位其实并不低,如果是内侍官担任,将作监对其的管辖权微乎其微。   内中修造所的地位绝对不低,而提举公事,更是不应该放在最后才介绍。但厅中官吏视若平常,脸上堆满了谦卑笑容的杨琰本人,同样没有反抗这个待遇的意思。   看见杨琰,李诫却带了几分惊喜,“可是杨琪的兄长?”   杨琰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才点头说道:“正是下官的弟弟。”   李诫这下更为热情,拉起杨琰的手,笑道:“吾受命主持修造铁路轨道,君弟为辅佐,监理工程。韩相公也几次赞许,称令弟为人勤谨,营造上也不输昔年的大工俞皓。京泗、京洛两条铁路,令弟居功甚伟。”   被李诫拉着手,杨琰局促不安,但他也不敢将手给拉出来,只能战战兢兢地等着李诫将话说完。不过听到李诫转述韩冈的话,还是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   杨琰、杨琪两兄弟,都以木工闻名京中,是有数的木工大匠,擅长修造大型建筑。后来熙宗皇帝赵顼还以杨琰修造有功,将其提拔为殿值,做了武官。   前两年,杨琪被派到了李诫的麾下,辅佐修筑轨道。洛阳到京师的铁路轨道上,已经完工的几条木桥,正是杨琪所规划修建。那几座铁路桥,虽然是木质,但坚固稳定,重载的列车也能够从上面安然通过。现如今,杨琪也追随其兄的脚步,被授予了官职,同时还正在研究如何将木桥改造成使用年限长久的石桥。   表能工巧匠为官,这件事肯定会一直做下去的。只要有足够的才干,立下足够的功劳,即使是出身卑贱也有机会为官。韩冈的心意,李诫当然明白,他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可做了那么多年事,绝不可能会去歧视有专长的人才——本身都被歧视着,李诫又怎么可能将之加诸他人身上?   一番介绍停当,再交托了其司掌的一应事务,待到中午时分,便是例行的官宴了。   衙署中的官员们各自入席,而吏员们则纷纷下堂回避,只留下一干服侍的。酒过三巡,他们才会再上来奉酒祝寿。可李诫抬眼看过去,已经有了官身多年的杨琰,却是跟着吏员们一起打算下堂去。   旧为吏人,虽作诸司使副,见旧所服事官,不与同坐。这是官衙中的习惯。即使是杨琰已经做到了提举内中修造所公事,依然不敢与同僚同坐同食。不过李诫却并不打算看着杨琰这么离开,立刻出声叫住了杨琰:“杨提举,请留步,今日官宴,衙中有官身皆当入席,提举何故离开?”   转头又对赵子几道:“三班使臣,理当列席。”   赵子几眉头微皱,一时没有回应。而杨琰,已是连连摇手,连称不敢。而将作监丞也在旁说道,“此乃条贯。”   李诫不以为然,朗声道:“当初令弟授官后,官宴上依然不敢入席。沈学士便说了,一经王命,便是王臣,已非旧时卑贱之身,如何不能于宴?吾亦曾听玉昆相公提起过,当年熙宗皇帝和王安石对此便颇不以为然,古人立贤无方,不闻秦王以五张羊皮而贱视百里奚,也不闻傅说不入殷高之席。太医局的温提举,前次在韩相公家,也照样安然入座的。”   李诫搬出了沈括没什么,回去养老的王安石也没什么,早就入了土的熙宗皇帝同样不打紧,可李诫把韩冈都搬了出来,这就没人敢再多说什么了。   赵子几也是圆滑得很,立刻对服侍左右的小吏道:“还不快给提举布席?!”   一通忙活,杨琰的座位给放在了最下首,真要计较起来,他至少还可以再向前挪几个位置。不过李诫不为已甚,没有再多的要求。   看着杨琰诚惶诚恐地入席并跪坐下来,李诫只觉得真是好累,初上任,都得这么走上一遍,为了能安稳地坐在这里,总少不了先勾心斗角一番。虽然是常例,但总归是让人心神俱疲。   酒宴开始了,席前的一番小波折,很快便被众人抛到了脑后。今天的主角成了敬酒的目标,纷纷上来劝酒祝寿,言谈间,多是拍着胸脯向李诫保证,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会让工学院顺顺当当做下去。   只看他们殷勤的模样,李诫就知道,他们是想要通过自己与宰相攀上交情。想也明白,如果能在韩冈面前露个脸,能会有多少好处。为了那些好处,这些人肯定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觥筹交错,李诫小声说,大声笑,一杯接着一杯,与同僚们的交情如飞一般地上涨。   可是他越是喝酒,便越是明白,韩冈最近的注意力暂时不会放在工学院上,而是别的事情,现在献再多殷勤也没有用。   李诫在前日拜会韩冈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点韩冈最近在关心些什么样的问题。   一个是不日举行的廷推,决定两名晋身两府的新人选,这同样是事关轨道建筑的要事。   做了自己几年顶头上司的沈括,日后多半依然是都大提举轨道工役的差事,但他晋升东府参知政事的任命,最多再有半月就该有喜报了。   李诫不认为这其中会有什么意外,如果做了宰相,还不能让沈括的名字送到御前,那韩冈这几年在朝中就是白费心了。以韩冈的权势,以及太后面前的地位,怎么可能还有人能从中干扰?   沈括或许并非是最佳的选择,他在哪里都不受到待见,也因此才几次败在廷推上——李诫私下里觉得这是韩冈故意如此,故意败上几次,也免得世人认为他已经能够只手控制朝堂,更免得太后的忌惮,再多的情分也经不起消磨——不过韩冈也不会一直让沈括失败下去,他手中就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以参知政事的身份,都大提举轨道工役,除了沈括之外,肯定没有其他人愿意去做。   另一个就是远在西南的大理之战。   李诫虽不是与军事有关的官员,但进出韩家家门,来往的官员都是能够接触到机密的显贵,更多的消息在京城中也不是秘密。   熊本已经走马上任,黄裳更是成了西南行营的大管家,而领军南下的赵隆,也已经率领四千关西精兵和两千吐蕃骑兵,在时限内抵达西南行营的大本营所在。此外还有神机军的两个指挥,也于同时抵达了前线。   从作战计划上,这将是南征之役的翻版,征发起降顺的西南夷,以数以万计的仆从军来配合主力精锐的进攻。   但从作战方式上,这将是火器的第一次大规模运用,若不是近距离内,没有更强的大国来成为火器的试验场,神机营根本不会走上大理的战场,而西南行营的辎重中,也不会有高达两百门的虎蹲炮和十五门野战炮,以及相应的炮弹和火药,还有各色的炸药。   以官军的威势,想要一举破敌不难,难就难在练兵上,据李诫所知,韩冈最近对西南方面可是关心备至,表面上充满信心,所以毫不介怀,但私下里,每一封军报都要翻看再三,在他的指示下,前线上的要求,政事堂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满足,如果这样还不能赢,熊本、黄裳之辈,可就是愧对了朝廷、太后和韩相公了。   ……   西南的战火早已点燃。   就在京师的君臣百姓都在期待捷报早传的时候,熊本、黄裳为主的西南行营,都已经离开成都府路好一阵子了。   之前他们在成都多日,等来了西北的精锐主力,又等来了奉诏齐聚的蕃部兵马,更等到了无数辎重,以及备受瞩目的神机营。   待三军齐集,熊本便于岷江畔筑台,歃血誓师。随即数万兵马如山洪泄地,顺着入滇的各条道路,开始了南下的进程。   主力南下十数日,先抵达了距离前线最近的戎州,面前的第一个敌人,不是大理国的军队,而是控制了石门关和五尺道的石门蕃部。   黄裳此时正跟随在熊本的身侧,沿着山谷间的羊肠小道,慢悠悠地前行。   前方数里外便是石门关,赵隆已经先行率主力抵达关下,照常理,他们这两位正副主帅,只需要在后方等着捷报就可以了,但这开头的第一战,两人都不愿意在后面等消息。   “庄蹻入滇,是自黔中郡引兵而进,渡沅水,克且兰,灭夜郎,一直攻打到滇池。也多亏了勉仲你,高家父子,大概都以为我们也会先入黔,再攻滇。”   熊本慢条斯理地说着,半点不为即将开始的战斗而担心。两人的身后,一群武将、幕僚亦步亦趋,更后面一点,还有一群头梳椎髻,衣着各色的蛮人紧紧跟随。   自古入滇的大路就那么几条。两条从成都南下,其中以石门道这条路为主,另一条则自渝州南下,经遵义至黔州,再转向西南。也就是熊本所说的战国时,楚将庄蹻率军入滇的道路。   而最后一条路,则是走广西,过去虽不好走,也很少使用。但自从广南两路平定,这一条入滇的道路,便有越来越多的商人经过,滇马一向是大宋军马的重要补充,这两年,滇马入中原最多的地方,却是在广西左江畔的横山寨,那里是韩冈开辟出来的马市。在邕州,沿着江水上行,最后再一路向西就行了。   广西土兵和禁军都是南方有数的精锐,如今正云集在横山寨处,还有左右江各家洞蛮的配合,摆出了随时入滇的姿态。   而这两年黄裳在黔州一带弄出来的动静很大,声势甚至压倒了成都府这里,大理如果要守,这几条路都必须守住,但士兵调动有主次之分,何处主力,何处偏师,必须事先安排好。一旦三军就位才发现计算错误,再想调动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差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黄裳倒是觉得高氏父子应该能猜对我军主力要走的道路,毕竟有大帅在此。”   “勉仲你倒是会说。”熊本笑得眯起了眼。   “大帅威名素著,西南各部无不畏服,岂是黄裳能比?听说大帅到了,高智升、高升泰父子,怎么敢不加防备。”   熊本脸上的笑容更加鲜明起来,黄裳的话只是说得好听,但他话中表明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熊本与黄裳之间没有什么好争的,地位、年龄都有差距,而黄裳更是知道分寸的一个人,两人之前已经有过交流,彼此之间印象都不差,现如今相互配合,更是相得益彰。   一道平路已经走过,走上一道颇为陡峭的台阶,熊本拄着手杖,边走边道:“兵者,诡道也。但更重要是实力。猜对也好,猜错也好,如今官军三路齐发,不管哪一路,都要大理国全神应付。”   黔州那边,有一部兵马。虽然是偏师,但实力并不算弱,是这几年在黄裳麾下,以各部蛮军历练出来的强兵。   广西的兵马更是调了李信去亲领,他虽然只带了一个指挥的神机营南下,但李信在广西多年,威望素著,由他指挥大军,是如臂使指。   至于熊本、赵隆亲领的主力,则是从成都府南下,沿着岷江河谷,途径因盐而兴的富顺监,过戎州南下石门,走在秦人所开的五尺道上,只要拿下了石门关,通向大理的大门便由此中开。   石门关的道路,秦时修的五尺道只剩路基,之后汉晋重修,名为僰道。道边山崖上有悬棺,传说是僰人安葬之所。之后唐伐南诏,又将已经破损的旧路重修了一遍,到了近年,因为贸易繁盛,不仅大宋这边修路,大理和各条道路上的沿途蕃部,几乎都将道路重修。   只是这些道路,都是在群山中蜿蜒曲折,修得最好的,也不过是让人行走,马能过、车不能过。攻打大理的难度,也就在这些险道上,而不是大理国军队的反击。   赵隆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只是在等着熊本、黄裳的到来。   自戎州开始,南下石门关的五尺道仅容二人并肩,石门关更是险峻。关前百步,便是一路台阶上行,关墙虽不高,但这一路上坡,着甲的士兵冲到墙下,基本上都要累得半死,更不用说云梯等攻城器械全都无法使用。而想要用蚁附攻城的战术,只要看一看关前仅有五六尺宽的道路,便知道会有多难,不管手上有多少兵马,能够在同一时间上阵攀城的士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剩下的士兵,只能用弩弓仰射城头,而这样的射击,也因为山道的蜿蜒和崎岖,只能容纳百多人施展。   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城寨中的守军有足够的信心,以及足够的物资,完全不用担心有人能够攻破。   之前当赵隆亲眼看过石门关前的地形后,也推演了一下,如果让自己来守的话,基本上是粮食能吃多久,这里就能守多久,山上有泉水,至于守城的物资,这山里,石头从来都不缺。   自然,这是不用神机营上阵的情况。   或许这是入滇的第一道难关,但现在赵隆的手中,有着足够的手段,来应付这种万夫难克的险关。   一旦突破石门关,攻取大理的战争才到了正题上,不论是为了功劳,还是为了之后战事的顺利,赵隆都有必要用最小的代价拿下这座险关。   熊本、黄裳虽是缓步而行,可也没用太久,便来到了赵隆一处缓坡处设置的临时营地。   山上道路艰险,却又清泉淙淙,更有飞瀑自悬崖而下,在石壁的凸起处,几跌几撞,最后落到了路边的水潭中。小小的水潭只有一丈方圆,聚起的山泉水清澈见底,几匹战马正在池畔饮水,牵马的士兵原本懒洋洋地在旁坐着,看见熊本、黄裳一行而来,连忙跳起来行礼。   赵隆闻讯匆匆赶来,熊本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就问:“本帅看你飞船都没有放上去,关中的情况探明白了吗?”   “山间风大不适合飞船,末将便派了人,爬上山壁去探查。”赵隆说着,抬手指着一旁的山上。   黄裳拿起望远镜,顺着赵隆的手指望过去,登时在山壁上发现了好几个身穿红衣的身影。   “贼人没有在山头上防备?”黄裳惊讶地问道。几个斥候太显眼了,如果山头上有敌人,丢下几块石头就能清光他们。   “没有。”赵隆摇头,“贼人全都缩在关门后。”   平地里交战,飞船总是飞得很高,只是这一次,在山谷中烈风劲吹,气球不能上天。但道旁山壁高耸,赵隆早选了军中善于攀援的健儿,让其爬上去观察关中。而且在派人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小心贼人在山头上设下的据点。只要是有点头脑的将领,肯定会设法事先占据山顶的有利地形,监视敌军,包围自身。不过赵隆的交代白费了,山头上根本就没有敌人。   赵隆并不惊讶,他当年随王中正南下平乱,遇到的也是这样的对手。士卒有勇气,敢拼敢杀,但领军的酋首却太无能了。即使能用些战术,也是可笑得紧。   “这样的敌人,就算不用火器,仅只是夜袭,末将也照样能破敌。”赵隆自负地说着,他对此有着充分的信心。   熊本摇摇头,“赵子渐你能这么说,都是靠了在关西、在河东用人命换来的经验。这群蕃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官军过来时躲到山里,官军离开后再回来,这才是他们该用的战法,想要据险而守,他们还要多学几年。”   赵隆唯唯,点头称是。   黄裳把玩着望远镜,道:“石门关城狭窄,周围甚至不及百步。贼军的主力当是驻扎在关后。”   “正是。末将也这么想。”赵隆点头。   黄裳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也要不了多少人来驻守。”   “不过山中有小道,一时查探不清,贼人熟悉地理,有可能绕道我军的背后。”赵隆又补充道。   黄裳随即道:“马湖部和南广部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是石门蕃的成员,中间应该有熟悉山中道路的人。”   “不然。”熊本摇头,“百里石门道,在乌蒙部控制下已有数百年,其他两家决没有乌蒙部那般熟悉。”   石门蕃部以三家为主,西北的马湖部,居于岷江支流马湖江左右,东北的南广部,在南广河附近聚居,剩下的一家乌蒙部,人口最多,土地最广,为石门诸部共主,据传始祖乌蒙自蜀汉时便来到此地定居,从此繁衍生息,至今几近千年之久。   “赵隆你说怎么办?”黄裳问道,他确信赵隆肯定有了主意。   “以末将来看,当尽快攻下关城,让贼人的伎俩没有施展的余地。只要石门关城一破,石门蕃便再难顽抗官军。”   赵隆充满信心。   这一次官军南征大理,石门蕃部中的乌蒙部不肯降顺,遂退守石门关,等待来自大理的援军。   这两年官军没有少敲打西南夷各部,水西罗氏鬼国给打得分崩离析,戎州、茂州叛乱的几个部族,更是被屠了个干干净净,乌蒙部不信熊本的话也是正常的。假途灭虢的典故,即是蕃人没听过,聪明人也会想到官军会不会这么玩上一手。但朝廷要惩治大理篡国的奸臣,想做拦路石,也得做好被碾碎的准备。   熊本和黄裳各自点了点头,黄裳对熊本笑道,“裳曾闻石门关下,五尺道旁,有唐大夫袁滋奉旨出使南诏时留下的墨宝,不知现在还留存了没有?”   “是贞元九年的那一次吧。”熊本博闻强记,立刻就想到了黄裳在说什么?“那副摩崖就在石门关下的道路旁,袁德深以书法名世,碑文若是拓印下来,拿回京中,不知会有多少人争抢。”   黄裳连连点头,而熊本却突然一声断喝,“赵隆。”   熊本冷不丁的一声叫,赵隆立刻抱拳躬身,“末将在!”   熊本冷下脸,喝问道:“你想让老夫等到什么时候?”   “末将麾下将兵,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大帅之命。”   “打得好看一点!”熊本淡然吩咐道:“五百里外的育井监山前后长宁等十郡八姓都来了,近处的水西诸蕃,更是一个不落,更有同属石门蕃的南广部和马湖部,不让他们好好看一看皇宋天威,这尾巴就又要翘起来了!”   方才熊本与黄裳一路说笑,有一半是要给后面的蛮部洞主、鬼主们看看,眼前的险关只是个抬脚能过的门槛而已。但赵隆如果没打好,之前的一番表演,可就要沦为笑柄了,而且是蛮人的。   “末将明白!”   随着赵隆走上前线,一声声号角响彻云霄,山道上的军势立刻活跃了起来。   一队队官军整装待发,士兵们检查着自己身上的装备,是否结束整齐,是否有所遗漏,而将校们更是一个个检查过去,严防有人疏漏。   号角声刚落,鼓声立刻紧接上,重鼓敲击后的一重重回音,响彻在山谷间。   就要进攻了。   熟悉官军攻击节奏的熊本和黄裳同时想到,也同时赞叹起赵隆治军的手段。   从告知麾下各军即将投入战斗,到正式攻击,只用了小半刻的时间。   后面的蕃部洞主、鬼主,一时惊骇莫名,就这样便进攻了?官军气势汹汹,看起来当真是想尽快攻下官城。   “或许不用太久。”黄裳低声说道。   也的确没有让黄裳等待太久,只过了一刻钟,一声比惊雷还要响亮,还要震撼人心的爆鸣,猝然响起,然后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一蓬蓬碎石扑扑簌簌地从山壁上落下,惊得道上的人马一阵乱躲。   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翻滚而下,砸中了一匹挽马,直接击中头部的重击,让挽马连惨嘶也没有,便随着落石摔落到了官道旁的深渊中。   黄裳此时心中一动,回头望去,各部鬼主、洞主全都惊白了脸,咬着手指,这一声,并不能说出乎意料,但这一击的威力当真是太大了。   熊本不顾落石,哈哈大笑,“赵隆这杀才,也太卖力了点!”   “报!!!”   一声拖长了的叫声,随着一名身背小旗的小校疾奔到了熊本的面前。   前方已是千军齐呼,一时间小校的禀报声完全给遮住了,隔着数里地,亦能分辨得出呼声中的兴奋。不是攻下了石门关,又会是什么原因!?   这才多一会儿啊,赵隆刚刚领命开赴前线,转眼就把石门关拿下来了。石门关有多险要,各部的成员都是看见过的,但如此坚固的堡垒,竟然转眼之间便被官军拿下,这样想来,此处各部,有哪个能守住自己的老巢?   各自的心思千折百转,方才刚刚受命上前的赵隆,此时又转了回来。   赵隆颇有几分后悔,他事前对炸药爆破还是没有太多信心,否则完全可以早点开始解决。   刚刚走到近前,便听到熊本的一声喝问:“石门关拿下了吗?”   赵隆重重地一抱拳:“禀大帅,石门关已经被官军拿下!乌蒙部残寇逃窜,末将已经安排人手追击下去,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好!”   “好!!”   “好!!!”   熊本叫好声,一声比一声高,“自古攻城拔寨,未有如此快者,赵子渐你这一回,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快!”   赵隆倒是喜色不多,叹道:“非是末将的功劳,乃是火药之威。”   “哦,是吗?”熊本笑了一声,转头对黄裳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一行人随即拾级而上,转了两道弯,石门关的关城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但已经没人能认出来了。   碎裂的墙体,仍有袅袅余烟,城墙上的敌楼则不见了踪迹。整座石门关,前半段都成了废墟,而守在城中的乌蒙部的蛮军,泰半死在了瓦砾堆中。   关门前的道路,只有靠山的一半还残留着,另一半随着碎石一起坍塌了下去。残存的道路仅容一人行走,若不是火药炸得城中一片死伤,想要拿下石门关,还得费上一番工夫。   一群蛮人目瞪口呆,望向赵隆的眼神中满是畏惧。马湖、南广两部的鬼主反应最激烈,竟是全都跪了下来,嘴里念念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熊本望着残迹,也没了之前的沉稳,呆然道:“火药之威,一至于斯。”   黄裳知道一点,赵隆用来炸毁关门的炸药,不完全是硫硝混合的黑火药,还有别的东西,运过来颇费了番工夫,本来只准备炸个城门,却没想到连城墙都没了。   一群士兵在瓦砾中搜寻着敌军的尸体,三名将帅带着幕僚,走在关城的遗迹上,等着出去追击逃敌的大军的回音。   日头一点点西斜,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面的天空,也染红了远近的群山。   “或许能回京过年了。”熊本站在关城南面的城墙上,叹息着,有了火药为助力,这一场战争,恐怕会结束得很快。   “或许当真能如大帅所料。”   “年纪大了,都不想动了。”熊本感慨着,“几年前老夫奉旨出陇西,听到有人唱‘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老夫还笑其看不开。而今,倒是想听听有人唱此曲。”   “是李太白的那首《忆秦娥》?”赵隆突然问道。   黄裳惊讶起来:“不意赵子渐你还懂一点诗词。”   “只是稍知一二。”   跟在熊本身后的一名幕僚忽然引颈高歌,音声苍苍,曲调悠长:“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赵隆皱了皱眉,他不喜这样的曲子词,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悲凉。战场上,应该是更雄壮威武的曲调的天下。也就在这时候,一曲用着同样的调子却更为激越的《忆秦娥》,从前方的士兵中传来:“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一)   关西大汉的一曲高歌,苍劲有力,然而不见婉转,更乏韵律,但熊本却静静地听完。   慢慢咀嚼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八个字,望着眼前的千里叠翠、如血残阳,直至夕阳入山,漫天的红霞渐次淡去,熊本方才回头,招了那名唱曲的士兵问道,“这是谁人所作?”   “回大帅的话,小人不知。不过以前曾听人唱过,觉得好听,所以学了来。这曲子词,在西军中传唱有好些年了。”   “大帅。”黄裳在旁插话道,“黄裳倒是知道这首曲子词的来历。”   熊本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黄裳:“哦,勉仲当真是广博。”   “非是黄裳广博,而是知道的人多。”黄裳回手指着身后的一群将佐中的一员,“大帅问一问他就知道了。”   熊本一看那人,更是讶异:“周全?你知道。”   周全行了一礼:“回大帅的话,小人的确知道。”   一张络腮胡子的大脸,在一众粗鲁不文的军校中几乎没有什么差异,甚至很难分辨出来,但右手上的铁钩子,让熊本都知道周全这个人。   原本是西军中的一名小卒,后来因伤残离开军中,投到了韩冈的门下。再后来,被韩冈提拔去制作和实验飞船,继而因功授官,让多少旧日同伴羡慕。周全在军器监中多年,功劳苦劳都不缺,等到神机营成立之后,便被调到神机营中任指挥使。   寻常的禁军指挥使最多是三班借差,未入流品的杂阶武官,这还要是京营上位禁军中的马军指挥使。而神机营的指挥使,每一个都是有品级的三班使臣——天武军中的指挥使,都不一定有品阶。   而周全所带的神机营的这个指挥,也没有辜负朝廷给予的特殊地位。一刻钟的工夫,便炸毁了地处险要的石门关,南下第一功,周全和他的这个指挥,是拿定了。   熊本皱了皱眉,却没追问周全,而是转头问赵隆,“赵隆,你知不知?”   赵隆应道:“末将知道。”   熊本掉过脸,对黄裳道:“可是与韩相公有关?”   黄裳微微一笑:“大帅真是神机妙算!”   “哪里是什么神机妙算。”熊本摇头。赵隆与韩冈相交于微末之时,黄裳是韩冈的幕僚,而周全则是韩冈的家丁出身,三人都知道这首《忆秦娥》的来历,那还用再费神去猜什么来历?   “周全。”熊本再点了周全问话:“这首词可是韩相公的手笔?”   周全摇头,“回大帅,这首词不是相公作的。当初王枢密刚刚拿下熙州狄道,奉旨回京,韩相公主持熙河路公事,各州各县都走遍。相公做事,那是快得很,每天最多一个时辰,闲来无事,便爱游山玩水。小人跟着相公,在临洮的一处山壁上发现了这首曲子词。因为是用墨写的,字迹已经辨认不清,相公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来,只是落款没有了,不知是谁人手笔。”   熊本呆了半天,突然间哈哈笑了起来,“又是路边看来的?”   周全有些愣,“啊,是啊。”   “勉仲,你信吗?”熊本大笑着问黄裳。   “相公这么说,黄裳如何不信?”   熊本连连摇头,韩冈的医道,便是倒在路旁破庙中,被药王给救了。而当初西太一宫中的一首小词,因一曲道尽离人之悲,被誉为秋思之祖,却因为作者不详而传得沸沸扬扬。韩冈也曾被传为是作者,之后又有传言说这是韩冈在路边看来,随手写在西太一宫墙上的。不说韩冈到底能不能写出来,这个路边看来的,倒真是可圈可点。   “周全,你家相公还说了什么?”   “相公找了工匠来刻字时,还说如此佳作,岂能不传于后世?”   熊本再问黄裳:“勉仲,你怎么看?”   “这首《忆秦娥》遣词用字不是今人腔调。”   这首词,文采不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词是完全不合当今体例,黄裳虽然曾经猜测过是不是韩冈所作,但通观全篇后,就又否定掉了。韩冈不喜文辞,黄裳做了多年幕僚,怎么会不知道?而且韩冈本身的文采不足,同样是事实。就算一时偶得,也不会有不合今人腔调的句子。   熊本疑惑起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唐人气象。确非今人手笔。”   赵隆看着熊本皱眉苦思的样子,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对他这等军汉来说,这首词,只有单纯的赞赏。除了十八摸之外,还是这样的曲子词,唱着让人爽利。   一首《忆秦娥》,不过是战后小小的插曲。或许在日后的文人笔墨中,此时的一番对话远比刚刚夺取的关城还要更值得记录,但对于当事者来说,没有比战斗的结果更重要了。   在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后不久,被派去追击败敌的人马回来了。   官军拿下石门关后,残存的乌蒙部蛮兵向后方逃窜,赵隆便派来自熙河路的蕃兵追了上去。虽然乌蒙部的蛮兵无不熟悉道路,更善于山中奔行,但行走在山地中甚至还能骑马的番兵,也不会差到哪里。   在五尺道上逃跑,蛮兵们又是相互拥挤踩踏,绝大多数人甚至还没能发挥出他们所擅长的山地奔行,便被身后的人推倒踩踏,或是被一柄钢刀砍断脖子。   回来的番兵,给出了斩首千级的战果。最后打扫战场的工作,就交给了一直在做看客的蛮兵们去处理。   石门关后的十里血路,这就是乌蒙部大军最后的结局。   之后数日,官军稍事休整便向南继续进军,而清扫残敌的任务,则全部给了蛮军,其中以南广部和马湖部最为卖力。   乌蒙部是个大部族,披毡佩刀居住栏棚,不喜耕稼,多畜牧,其人精悍,善战斗,自马湖南广诸族皆畏之。乌蒙山上的一片草甸,是这个部族的中心,而后一干分支,分布在方圆数百里的区域内。   南广部和马湖部与其同为石门蕃部,道路最熟,恩怨也最多,他们领着官军和外来各部,将乌蒙部的老底全都给揭了开来。   乌蒙部于石门关上主力尽丧,残存的那点兵力,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而有官军在背后支撑,一众蛮部有了底气之后,更是士气高涨,原本见了乌蒙部的战士,顿时就要矮三分的南广、马湖两部,现在趾高气扬的,五六分的实力,都能发挥出十二分的水平了。   冷兵器的战争就是如此,士气高低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战争的胜负。乌蒙部惨败之后,人心惶惶,族长、长老等一干能聚拢人心的领袖皆尽战死,士气也泄得一干二净,死的死,降的降,跑的跑,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石门关之战后十日,乌蒙部这个雄踞蜀地之南的大部族已经成了历史,子女,财货和土地皆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当石门蕃部的战事抵定,大理国承诺的援军仍未到来,而皇宋一方的分赃都已经结束了。   南广、马湖两部得到了他们梦寐已久的土地,其余各部西南夷则得到了乌蒙部的人口,至于财货,则全数归于官军。   乌蒙部占着入滇的要道,看着不起眼,其实家底丰厚,给族人装备的武器,也远比周围各部精良——这也是乌蒙部能成为石门蕃部之首的原因所在,从乌蒙部的财产中得到的分红,参战的官军没有几个不满意这一次的收获。   用极微小的代价,便换来了巨大的收获,怀里揣着抵上半年俸禄的财货,天天吃着鲜嫩的牛肉马肉,数千官军的脸上哪个不是充满了喜悦和贪婪,这一下,每个人都在想着大理的好。   带着酒意,走过营地中的一堆堆篝火,从起身行礼的那些蛮人身上,赵隆也看到了同样的喜悦和贪婪。   赵隆将不屑和冷笑藏在了心底,这第一战是让这些蛮夷捡了便宜,但下一回,就没那么多便宜可以给他们捡了。   再想要好处,可就是得拿命来换了。   赵隆望着南方黑暗的天空,大理国的成色,先得用那些蛮人试试水。   ……   来自西南的捷报,在十天后抵达了京师。   数千近万的斩首,也没能让京师百姓动容。京城中,对于这样的胜利,已经感到麻木。   如今京城百姓之中议论最多的,还是前一日,在一场球赛中踢进五个球的高季。剩下的话题,则被宫中所豢养的御马浮光的儿子,在一千五百步的赛道上三战三捷的喜讯所占据。   再有的,就是京泗铁路开通之后,从南方来的商货价格降了一成以上,包括江南产的棉布在内,这让京师百姓兴奋不已,不过粮价没变动,所以还不如蹴鞠和赛马的消息让人震动。   至于朝堂上,当然是越来越近的廷推占据了所有的话题空间。即使官军通过这一战,一举攻到了大理国境上,也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几声称赞,没有告祭太庙,也没有群臣称贺,倒是派去点验首级,验明功绩真伪的官员,被早早地派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二)   相形而言,倒是韩冈最为看重这一次的胜利。   不是为那些首级,而是为了火药武器的成功使用。   即便这并不是火炮、火枪,而仅仅是炸药,但好歹也是热武器的一种。   军器监火药局这几年,隔三岔五地发生爆炸,伤亡不在少数,朝廷每年给出的抚恤都超过千贯,还有七八个流外官的名额,用以荫补因实验失败而亡的。但相应的,黑火药的威力及安全性大幅度的提高,产量也同样上升了一个等级,同时,依靠硫酸、硝酸等化学药品的出现,新式的火药也在一次不幸的实验中被发明。   尽管到现在为止,火药局那边也没能弄清楚这种炸药的具体成分,但威力的确比起作为火炮发射药的黑火药要强出不少。只是现在的精制黑火药的水平也不算差了,大规模制造上,新式火药也远远不及黑火药,最后发射药依然是黑火药,而新式的火药就只能作为炸药。   这一次攻下石门关,功劳大半得归功于火器局。   但更重要的一点,从今往后,旧日的装备、工事、训练,乃至于战术,全都要以更快的速度加以更新,以适应最新的战争。   只要对辽人多了解一点,就知道,炸药、火药、火器,绝不是大宋的专利。今日神机营能用在石门蕃部的身上,明日,辽人也能用在河北边城的城门上。   “辽人设在临潢府的火药局,每年的死伤不在我方火药局之下,就算他们缺乏能工巧匠,但死了这么多人,至少知道怎么使用火药了。”   尽管韩冈前面夸了一通王居卿,但最后也没忘了提醒一下,现在绝不是自满的时候。   “相公放心,下官明白。”   “炸毁东京城这样的城墙,只要在墙下掘开一条地道,在城墙下面塞进一棺材的火药就够了。”韩冈对王居卿强调着,“军器监必须要及早进行试验。守城时,怎么防备敌军使用火药炸毁城墙,要通过实验找出克制的办法来。”   这是经过了多次试验后得到的结论,普通的黑火药,只要数量足够,又放在密闭的空间中,爆发出来的威力,也是让人目瞪口呆的。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所建成的,代表古代城墙最高水准的南京城墙,依然没能抵挡得住炸药的威力。   “但这需要神机营的配合。”神机营之所以成立,正是为了实验新的武器,以及战法。由此编修操典,推广到全军,“神机营留在京中的只剩两个指挥,光是要守卫好各个工坊就很困难了。”   “这个不用担心。先进行沙盘推演,然后进行小规模的实验。等去南方的那几个指挥回来,最后再进行全军演习。”   王居卿在来政事堂之前,已经事先预计过韩冈会提出什么问题,听到了韩冈的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赵子几,道,“改建寨堡、炮台,还需要将作监的相助。”   看见韩冈的视线转过来,赵子几不待韩冈话出口,便立刻打包票,“相公放心,将作监会全力配合。”   韩冈满意地点头,“这样一来,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差事又多了一项,还望二位不要嫌麻烦。”   “不敢。”赵子几低头。   “早习惯了。”王居卿则笑着说道。   在过去,军器监和将作监这两个衙门一个只需要生产天子看好的武器,另一个则是打造朝廷和宫里需要的物件、顺便修修房屋,但这几年,将作监和军器监参与的工程、军事等方面工作越来越多,规划、研究,等一系列过去没有的新工作,全都压到了他们的头上。   但两个衙门中的官员怨声载道的是少数,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两个衙门的重要性开始直线上升,若是参考过去的例子,韩冈很有可能打算通过这两个衙门为突破口,开始他的变法进程。   就像当年的司农寺。王安石刚刚变法的时候,旧党盘踞朝堂,新党好不容易设立的三司置制条例司,也被旧党以无先例故事的名义给废除了。为了打开局面,新党就选了这个名义上与青苗、役法有些瓜葛的空头衙门,有的没的一堆事全都推到了司农寺的名下去管理,让司农寺成为了变法的具体施行机构。吕惠卿、曾布,王安石当年的左右手,全都先后就任过判司农寺。   有司农寺的例子在前,看到韩冈如此看重军器监和将作监,一桩桩过去并不属于两个衙门的差事,一一加诸于其上,人们当然会猜测韩冈的想法。韩冈对此,也没有去辟谣,而是做着自己觉得该做的。   “子厚兄,令绰,你们怎么看?”韩冈问着身旁的两位同僚。   王居卿和赵子几方才受命赶来政事堂,就看见章惇和曾孝宽都在韩冈这边,倒是今日苏颂请假,不在衙署中。   章惇在旁喝茶,待韩冈一番嘱咐结束之后,才对王居卿和赵子几两人道,“更当加紧改造北地城池的城门与城墙,河东河北都要防备。”   曾孝宽也补充道:“尤其是河东的神武军,孤悬山外,又曾是辽土,万一辽人来攻,又是用上这一干攻城的手段,守军若应对无方,必无幸理。”   “还请两位枢密放心。”王居卿和赵子几齐声说道。   再做了保证之后,不见韩冈还有别的吩咐,王居卿、赵子几便打算告退,但韩冈又出言留住两人,“两位先留一下,还有事要相商。”   如果只是嘱咐一下军器监和将作监,用不着两府齐集。   “玉昆。”章惇道,“《武经总要》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王居卿、赵子几立刻集中了注意力,他们听章惇这口气,韩冈是想要在《武经总要》上做文章。可一旁就坐着《武经总要》编纂者的儿子。看着自家父亲的心血要被否定,曾孝宽能忍得下来吗。   韩冈回应道:“《武经总要》中的内容,已经赶不上这些年武器和技术的变化,需要加以修订增补,这是在下的一点想法。”   “既如此,相公直接禀于太后便可。”   “《武经总要》本是鲁公昔年修纂,如今若有令绰来主编,也是一段佳话。”   曾孝宽摇头拒绝:“先父昔年是以宰相之身来主编《武经总要》。传世之典,非是孝宽可为。”   “即使是圣人所修经书,也不能说全然无错。吾等凡人,何谈传世之作?就是《本草纲目》,等成书之后,也得隔几年一修订,绝不敢效吕不韦悬金于市。”   韩冈自承《本草纲目》难以完美,必须时时加以修订,曾孝宽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不过也没答应下来。毕竟是自己亡父的心血结晶,自己不加以护持,反而直陈其中错讹,心中总有些抹不开的感觉。   章惇在旁适时打岔,“也难怪玉昆你在《九域》中说了那么多关于火器的事,这是要辽人也帮着做实验,好进行修订?”   “《九域游记》的作者不知其名,与韩冈何干?”韩冈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又道,“屁股后面有条狗追着,总能跑快一点。更何况,小说家言的东西,本就不是那么可靠的。”   章惇哈哈一笑:“要是辽人当真将《九域》中的一干文字都当了真,那可有的好看了。”   《九域游记》中有关火器的内容,与韩冈给火器局列下的发展纲要,有着不小的区别。同样的火枪、火炮,都尽量强调了威力,而且有许多错处。这就跟世间学人独门秘术一般,不得真传,自是不能得其中三昧。   韩冈道:“耶律乙辛也不至于那么蠢,以辽人的国力,总能找对路的。”   曾孝宽道:“但辽人以己之短却妄图攻我之长,这是自寻死路。”   “北虏胜中国者,惟在兵强马壮。”章惇说道:“可拿起火枪,小儿也能杀壮士。”   土里刨食的农民,在没有技术优势的情况下,当然不会是常年骑马游猎的蛮族的对手。同样是弓马,一个隔三岔五练一练,到了冬天再集训一回的汉家农夫,这样的训练,怎么可能赢得了每天都要张弓搭箭的契丹骑手?可是用上火器就不一样,火枪的优势,在座的无人不知,比起弓弩还需要气力上弦,火枪就是子弹上膛的手续麻烦一点,力气却节省太多,训练更是简单了许多。   “所以神机营现在就只练队列了。”王居卿说道。   如果使用的是冷兵器,练兵就要练队列,要练刀枪,要练弓弩,即使有着军中仅次于班直禁卫的最高待遇,神机营中的士兵也不能承受得了一日两操的辛苦。但装备了热兵器的神机营就不一样了。每日重复的不过是射击和队列,可以将训练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少数几个科目之中,效率自然大大提高。   “不过耶律乙辛亦非蠢材,其看重的火炮、火药,弥补了辽人不擅攻城的缺点。”章惇又道:“在火炮、火枪推广全军之前,也有可能就是河北各州县,城池一个个被辽军炸开的局面。”   “总而言之,就是不要耽搁时间,尽全力去把事情做好。宋辽之间必有一战,我等现在准备得越完善,日后就赢得越简单。”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三)   将编纂成功不过三十年的《武经总要》进行修订,这是韩冈为了《本草纲目》日后的修订工作,而事先打下的埋伏。既然韩冈打算将《本草纲目》,扩充成一部自然百科全书,那么注定不可能圆圆满满。   但当年主编者曾公亮的儿子就在西府之中,为两府和睦着想,韩冈不打算在曾孝宽的心中留下芥蒂。   现如今,自从韩冈当初的五年国是出台之后,施政有了一个稍微具体一点的目标。政府之中,也就能相应地协调政策。两府同心协力,以增强国力为共同的目标。几年来,朝廷中虽偶有风波,但还是以和平安定的局面居多。都快要赶上仁宗前期,那段太平无事的日子。   如今的和睦局面难能可贵,韩冈没有打算再闹什么政治斗争来。而且再有两日便是廷推,两府的位置人人想要,为了重申与章惇、曾孝宽的默契,韩冈不免要多费些手段。以其过去的行事作风,今天的一番商讨,相信章惇和曾孝宽也不会怀疑他的诚意。   而且军器、将作两监,与枢密院中千丝万缕,大事小事都脱不开干系。将作监辖下还有三千兵,军器监下面的兵数量更多。韩冈虽然在两监之中有着绝对的影响力,但但凡有大举措,也会先知会西府。当着章惇、曾孝宽的面,吩咐赵子几、王居卿,同样是为了避免两人心生芥蒂。   韩冈的一番话后,尽管章、曾两位枢密使脸上的表情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可已经能感觉到气氛比他们进来时,要好了很多。   交情也好、信任也好,人际关系是要用心去维护,若是疏忽大意,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就会出现让人意料不到的变乱。   市井中,时有贤相拿着金瓜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段子。但作为一国宰辅,拿起武器赤膊上阵,其实已经很丢人了。那一次的宫变已经过去了很久,韩冈这些年,还是经常在反省,如果他当初能够多与蔡确、薛向沟通一下,或许变乱能够消弭于无形。   “玉昆,熊本今早送来的消息收到了吧?”章惇喝了一口凉汤,问韩冈。   “收到了。罗氏的兵力看起来不弱。”韩冈点点头,说道。   前几天是石门关一战的捷报,之后连着几日的战报都是在说官军在五尺道上高歌猛进,但今天早上的一封军情,却是在说作为全军前锋的水西蛮,已经杀到了大理边界,与大理国的军队打了一场,然后是摧枯拉朽一般的大捷。   “黄裳在夔州路手太软了。”章惇道。   韩冈苦笑道:“没办法,他们投降得太快。”   水西的罗氏鬼国过去一直叛服不定,但自朝廷定下了平定西南的战略之后,从熊本开始,十几年一直压着西南夷打。黄裳去了西南之后,下手更加狠厉,以夷制夷的手段也越来越圆熟,最后在枢密院决定消灭罗氏鬼国之前,他们先一步就降了,质子也送了,族长也亲自到京中觐见,也不好再下狠手了。   章惇道:“只盼着大理国能多消耗一点了。”   依靠战功出身的两位宰辅,一个比一个黑心肠。尽管政见、派系都有不合的地方,但对外的立场还是一致的,非我族类,死得多一点比较好。   曾孝宽道:“熊本这里十分顺利,再有两场大一点的会战,多半就能拿下大理城了。李信、李宪那边,希望也能顺利一些。要是年底前,一边占了洱海,一边占了滇池,那是最好不过。”   “时近八月,天气渐渐转凉,疾疫也少了。官军攻入大理境内之后,正好是秋时。不仅仅粮食不用操心,连气候也最适宜行军作战。再有两三月,或许就是高氏二贼授首的时候了。”   韩冈道:“就怕他们太急。”   广西的偏师,以李宪为主,由李信领军。两人带了一队神机营,又带了六门新式轻便火炮,过了方城山后便顺水而下。当年两人都参加过南征之役,现在统领广西溪洞蛮兵,以及当地的一部禁军,再有一个指挥的神机营配合,莫说牵制大理军,直接攻下高氏老巢的善阐府,饮马滇池畔,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   但战争这件事,从来没有说百分百的胜算。兔子急了都能蹬鹰,何况人呢?   多路进军有多路进军的好处,如果挤在一条路上,兵力就会受到运力的限制;但分成几路出发,又会因为距离上的差距,无法设立一个指挥中枢来统括全军;可若是因此而让各路自行其是,齐头并进,却又有可能因为相互争功急进,最后造成当年伐夏之役初期的那一场惨败。   “苏子元在邕州多年,有他主持粮秣事,玉昆你还需要担心?而且李信、李宪都是打老了仗,前车之鉴不会不清楚。”章惇笑道:“玉昆你在他们出发前,应当也没有少耳提面命才是。”   稍稍议论了一下西南的战事,章惇、曾孝宽便告辞离开。   送了章惇、曾孝宽出门,韩冈正准备处理一下手中的公事,太后那边又派人来请。   韩冈看了一下堆在桌上的公文,揉了揉额头,然后便应诏入内觐见太后。   抵达内东门小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沈括从殿中出来。   看到韩冈,沈括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知道行礼。   沈博毅、沈清直,沈括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上舍及第的进士,另一个则是在横渠书院学习多年之后,于上一科考中了进士,位列三甲。现在两人都在外做官,刚中进士的沈清直还是县尉,而沈博毅,已经是乌程知县了。   在韩冈出手相助前,沈括的两个儿子都给他家的悍妇给赶出了家门。沈括发妻的娘家势力太弱,不然也能帮沈博毅、沈清直撑撑腰。可惜,他们没有一个能与张刍一较高下的外家。   现在两个儿子在韩冈的护庇下,先后中了进士,韩冈于沈括的恩德,可谓恩泽两代,他在韩冈面前也越发的谦恭。   见得多了,韩冈一下便发现沈括有些不对劲,神思不属,失魂落魄。   韩冈皱了皱眉,随着廷推一日近过一日,沈括也是越来越紧张,患得患失的表情,甚至连藏都藏不住。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行诸于外,沉稳的二字评语,对宰执来说必不可少。   “存中,出了何事?”韩冈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又有些弹章。”   沈括故作轻松地说着,只是笑容难看得很。   “又是那些,都几次了,该习惯了才是。放心,放心。”韩冈笑着安慰了两句。   沈括这两年,虽然在有了晋身两府的前景后,越发得清贞廉洁起来,做事也是鞠躬尽瘁。不论是御史,还是地方上的监司官,想要在他的账簿上找麻烦,都无功而返。但只要是在朝堂上做官,就没有不出错的时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南公附和新党,不嫁同产妹这等私人家事,便被旧党御史拿出来敲打——虽然这件事在如今的确挺严重——御史找不到李南公贪赃枉法事,便去刻意翻他家里的老底。沈括比李南公问题更大,一个是过去没节操的事做得太浑了,旧账一次次地被人翻,另外一个,就是治家无方,连家都不齐,还如何治国平天下?   每一次沈括想要晋身两府,都会被一堆弹章砸到头上,这一次,他晋身的希望大增,头上的炮火也更加猛烈。   沈括故而也苦笑得更厉害。韩冈要他放心,但如何能放心。   之前韩冈也劝过,说是“不招人嫉是庸才,存中你既然得太后看重,自是不免议论。朝廷设御史,也是催人勤谨。章疏中所论过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忧虑重重。”但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韩冈也只是劝慰,既然是沈括本人犯下的事,他自己当然要为这些事负责。   太后正在殿中相候,匆匆两句话,韩冈别过沈括,便来到殿前。   通传之后,被招入殿内,正好看见一个朱红色的背影没入后门之中。   天子的常服是朱色,瘦削的背影韩冈更不会看错。   知道韩冈看见了小皇帝,待韩冈坐下,向太后便解释了一下,“官家有些累了,先让他回去休息。”   太后虽是如此说,却也不知赵煦究竟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太后请出去的。这小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了,自幼聪慧,却因一个意外,长年累月之下,性格不免扭曲。但韩冈也没太在意,小皇帝想要亲政还早得很,而太后的身体也十分康健。   “相公方才进来时,看见沈括了吧?”向太后问道。   “是,臣看到了。”   “以相公来看,沈括当真适合入两府?吾这几日收到的弹劾上百封,全是说的他不是。如果是为了酬奖沈括修铁路轨道的功劳,也不必给他一张清凉伞,金银什么的朝廷也不会吝啬。”   “陛下明鉴。功高易赏,即便不赏赐,沈括也不敢有怨言。但日后沈括要负责铁路轨道的一应事务,他若没有足够的权柄,便难以使动地方上来配合。”   “但还有说他不能治家,继室逐子而不能制。沈张氏看起来也不是悍妒的样子。若沈括日后以宰辅之尊,还要受辱家中,岂不是朝廷之耻?”   “房玄龄亦有悍妻,但唐太宗用其为相,遂有贞观之治。沈括虽私德有亏,家中不靖,可其才足以治国。”韩冈起身,“沈括人才难得,臣愿陛下尽用其才。”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四)   夏日的宫廷,若无人经过,便是寂静无声。   一只夏蝉刚刚飞到一株梧桐树上,才叫了两声,便有两名禁卫拿着杆子扑打上去,顿时就没了声息。   这是从宋守约做殿帅开始留下的习惯,近二十年下来,已成为宫中依循传承的故事。新太尉换了好些个,没有哪个改掉了这个惯例。   而这两年苗授担任殿前副都指挥使之后,又增派人去给宫中的大小树木下面铺上鹅卵石或是水泥。   因为在《自然》中,曾经刊载过有关蝉虫一生的论文:蝉虫在树枝上产卵,幼虫孵化后掉落地面,钻进地里吮吸树根汁液,长成之后便从地里爬上来,蜕壳羽化成虫,这已经成了很多人的常识。苗授这么做,正是防止地里的蝉虫爬出来吵闹宫廷。   王中正从宫外自家的府邸来到宫中,顿时就觉得耳畔清静了许多。   这就是故事。   宫中的故事每每可笑,以枢密使之尊,每当宫宴只能下去做陪客,这本是因为枢密使刚出现时,本为天子近侍所任,非是朝臣,更不可能与宰相东西并立,晚唐、五代,枢密院地位渐渐上升,立国之后,又逐渐为士大夫所控制,但这个陈规陋矩,直到熙宗登基之后才改过来。   王中正有时也在想,要是换做唐时,枢密使这个位子自家也能坐一坐。若是朝廷能按功劳授官,自家照样能进西府。可惜如今士大夫势大,即使在梦中,王中正都不敢想象自己能站在西班最前面的位置。如今的皇宋,阉人想要再做回枢密使,除非出一个商纣王、隋炀帝那样的昏君才有可能。   不过更多的感慨,因带御器械的身份而在太后身旁值守的王中正就没有了,一天下来,他心中更多的还是小心谨慎。   在家中,他是一家之主,妻妾儿孙们都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但在宫里,在太后面前,他就是必须要守着规矩的家奴,即使节度使已近在眼前,也没有狂妄自大的本钱。   但王中正尽管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怎么利索了,却也从来没有请假过一次。在太后面前卖力,得到的是情分,在太后看不见的地方卖力,不过是功劳、苦劳而已。   “王中正。”   一听到太后的声音,王中正立刻弯下了腰:“臣在。”   心中却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自然》中所说的条件反射,虽然这个词怪异了点,但道理是一点不错。这两年,天下成千上万条胃穿孔的狗,都验证了这一点,“可怜的狗。”   “韩相公今天的话都听到了。”   王中正闻言一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顿时一扫而空,“……是,臣都听到了。”   “你是怎么想的?”   太后的问话,让王中正头疼起来。   韩冈早已经走了,现在太后正在回宫的路上。   接近一个时辰的觐见中,太后和韩冈聊了不少话——之所以用聊,是王中正根本不觉得这是君臣问对。   一开始的确说了一些有关沈括的任命,但随后话题便转到了沈括家中悍妻的身上。再之后,话题就更偏得离题万里了。   在整个觐见的过程中,王中正见证了韩冈是如何想方设法将跑偏的话题给带回去,话题又是怎么屡次被太后给带歪的。   现在太后问对着方才的一番“问对”,到底有什么看法,王中正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少不得一推干净,“太后和相公的一番问对,干系天下,岂是微臣区区内侍能够妄作评判?”   “就是吾与命妇说话,也会说几句朝事,你更是拿朝廷俸禄,这些话有什么不能说的?……算了,你也为难。这个不好说,那你对韩相公怎么看?”   王中正顿时放心下来,不要回答那个问题就好了。议论太后与宰相的问对内容,这是明摆着的干政,是最要命的。   只是评价官员贤与不肖就简单了,这是天子近臣的本分。   “韩相公治学为贤人,治国为能臣,世所罕匹。”   不过议论在位的宰相短长,终究是不妥,王中正还是用了一个世间流传的比较保守的称赞。太后听政多年,问出这种话来,岂能没有用意?保守点总不会有坏处。   “那跟之前的韩相公比起来如何?”   “是安阳的韩相公,还是灵寿的韩相公?”   王中正一边用问题来拖延时间,一边想着要如何避免开罪韩冈,又能让太后满意。   “两个都有。”   朝堂上,韩姓的相公一直不缺。总是去一韩相公,又来一韩相公。王中正在宫中服侍多年,几位韩相公都打过交道。   韩绛总是对宦官不假辞色,王中正每次见到他,总能感觉到平添几分寒意。当初韩绛领军要收复横山,他王中正奉手诏去延州体量军事,刚到延州便被打发去了前线,要不是韩冈恰好在罗兀城中,保不准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党项人刀下。   但其他宰执,无论是同姓的韩琦,还是富弼、文彦博,对他们这些内侍就算见面带着笑,也是为了探听宫中消息,讨好天子罢了。   而韩冈,王中正没见过他刻意勾结宫中得宠的内侍,同时韩冈也并没有将阉人视同异类——有太多重臣可以用来作对比,态度上的差异十分明显。只是相交快有二十年,王中正却还是看不明白韩冈这个人。   韩冈本身就是当世有数的学者、大儒,任官多年更是将天南地北都走遍,见过的人和事无数,见识远非困居宫中的妇人能比,但韩冈对太后的选择一直保持尊重,基本上没有独断独行的情况。人事安排,如果自己的想法,都会尽量说服太后,如果不成功,便干脆放弃。如果有必要,过一阵子,他会再来劝谏。比如当初想让李南公担任三司使,太后最后没有同意,韩冈便没有再坚持。   太后对韩冈持之以恒的信任,是一直以来韩冈的态度所造成的。若韩冈靠着当初的功劳便骄横跋扈,一点情分早就消磨殆尽了。但韩冈能一直这么做下来,完全不像是对太后的敬畏,反倒像是自个儿定出一个规矩后,便按照规矩行事。   有韩冈在这边,三位韩相公的高下其实也不必多说了,可王中正总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得罪人。   “安阳与灵寿的两位相公,皆是治世能臣,朝中若有变,皆能以天下相托付。小韩相公亦是堪为国家柱石,不让两位相公专美于前,更是出将入相,文武皆能,仿佛古之贤臣,今人不能及。”   韩琦是两朝顾命、定策元勋,而韩绛也是主持先帝内禅时的首相,同样是有定策之功。以天下相托付的评语,两人都当得起。不过王中正只提治世,避而不谈武勋,当然是有所褒贬。   王中正的评语,没有得到太后的反应。跟在太后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王中正也只能安静地等着。   走了几步,他才听见前面传来的声音:“多亏了有三位韩相公先后秉政,英宗、先帝还有官家才能安居宫中。”   “国有贤良,是祖宗的福佑。”王中正立刻恭声附和。   “最近也是事情多,要是朝中多有几个能如三位韩相公的臣子,吾也能轻松一些了。”   王中正低低地应了一声。   太后当然累,近年来,天下太平无事,朝中又有贤相主持,向太后也渐渐变得怠政。隔三岔五就要辍朝,每天只到内东门小殿坐上一坐。猛然间宫中最近一下子不太平起来,多少事压身,习惯了每天处置几桩事的太后,肯定习惯不了。   太皇太后继半年前一次重病,尚未康复,近日又再次垂危,十几名太医会诊,都说太皇太后没多少时间了。而齐鲁大长公主,因为忧伤过度,侍亲劳累,突发恶疾,短短几日内就重病不起。皇帝的祖母和姑母病重垂危,或许再过几日,这一家子除了皇帝之外,就剩下一个老三和他的几个儿女了。   大长公主就算了,向太后对太皇太后只恨其不能早死,只是事到临头,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能缺。太后每日照样得去探问,然后板着脸回来。等到太皇太后薨逝,更是要平添多少事。   “天下安危,全在太后身上。近日太后劳累过甚,当好生调养。”   “还要怎么调养?太医局中,能跟华佗一般开膛破肚来治病救人的医官都有好几个,有他们的药方子,还要怎么调养?”   王中正道:“臣最近在服用蜂王浆,半年下来,只觉得精神旺健,身上的一些老病也没了。《神农本草经》中说蜂蜜安五脏,益气补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药,久服则轻身延年。但蜜蜂幼虫用蜂蜜喂养只能变成工蜂,而吃了蜂王浆,才能变成蜂王。即可知蜂王浆的滋养之力远甚于蜂蜜。”   “这个吾日常也在吃。”向太后点点头,问:“卿家也看《九域游记》?”   随着《自然》和《九域游记》的流传,曾经在两本书中出现的如蜂王浆、羊初乳、冬虫夏草之类的补品就成了世人眼中的滋补佳品,如今甚至成了贡品,向太后也常年服用,只是蜂王浆的数量少,又不耐存储,无法赏赐臣子,只能在宫中分享。   “九域虽然是小说家言,但里面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无论天文、地理,还是兵法,都是正论。医药也同样如此,所以臣时常翻看。”   “韩相公说话一向是有道理的。”   王中正轻笑道,“只是韩相公不肯认。”   “一国宰辅,分心去写小说家言的确不合适。也怪那些拗性子的,不然何至于如此。”   王中正唯唯,总不能附和太后去骂王安石。   “王中正!”太后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王中正早有心理准备,躬身道:“臣在。”   “韩相公一心想要修轨道,觉得沈括这件差事办得好,便想让他继续办下去。只是沈括一向没什么好名声,家里又是有名的不靖,总有人要说话。你就去看看沈括修的轨道如何,如果当真差事办得不错,只要他能过廷推,吾就准了。”   “臣——遵旨。”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五)   王中正接下了太后的圣谕。   沈括是韩冈力推的宰辅人选,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修筑轨道。   王中正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会颁下这个任务,想来大概是太后案头上的弹章太多了一点。   不过王中正可没打算开罪韩冈,回来该怎么说,还没出宫门外便已经有些眉目。   韩冈那边先私下里通个气,太后面前说说好的一面,再说说坏的一面。总之错处可以改正,好处则是能惠及万民。   唤过一名身边服侍的小黄门,王中正道:“去请王阁门来,过几日我要出京,手上的差事得交托一下。”   请王厚居中转圜,想必能避免韩冈产生误会。   ……   “相公。”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韩家的家人,现任的中书堂后官,跟在韩冈身边听候使唤。   韩冈放下笔:“进来。”   人应声而入,原本在旁边副使的堂吏随即很识趣地离开。   “什么事?”   韩冈问着,用手指轻轻捏着鼻梁上端。从内东门小殿回来后,就一直批阅公文,中间休息的时候,又顺便接见了几个官员,到现在为止,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家人近前来,低声在韩冈耳边说了几句。   韩冈静静地听完,想了一下,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去请汝霖过来。”   宗泽很快就到了,韩冈也没瞒着他,把王中正受命将要出京体察铁路轨道修筑一事,告知了宗泽。   韩冈这么快就收到了宫中的消息,宗泽并没有在意,双眉皱得很紧,问韩冈道:“相公,太后这是不是觉得沈括不合适?”   “京洛铁路还没修起来,弹章就有上百份了。太后再放心,也肯定怕我这边不通下情。何况沈存中在太后面前,还是差了一层。”   “那王中正会不会……”宗泽欲言又止。   “放心。”韩冈信心十足地笑道:“王希烈多聪明的一个人,一辈子都没犯过大错,他怎么会做下糊涂事?等王处道的消息吧。”   宗泽点点头,王中正刚刚接受任命,身处嫌疑之地,不可能直接联络韩冈,私下里派人说不定也会被人盯着,找同僚东上阁门使王厚带句话,便是最安全的人选。   “相公想要宗泽做什么?”   韩冈道:“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应有之理,但时机有些不太好。这两日汝霖你就多费点心,有什么事及时处置,处置不了就报过来。”   “宗泽明白。”   要不是正好处在廷推的关键时刻,即便是整个台谏系统都闹起来,韩冈也不会在乎。   而且除了沿途的地主叫屈,京洛铁路其实也没有别的问题。沈括有反复之实,却没有贪渎之名,自己把朝廷的拨款看得紧紧的,不能说将每一个铜板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但比起其他地方经手官吏都能发财的工役来,绝对是一清如洗。   但也正是失地地主的怨言,才让人头疼。   京洛铁路日后必定要进行改造,要留下改造的余地,就必须占下更多一点的土地。数百里铁路,征用土地所属的地主成百上千。这其中愿意修铁路的少之又少。   京泗铁路沿着汴水而修,利用的是堤坝两侧的闲地,本来就是为了保证堤防的安全才留下的空间,是朝廷的地皮,自然没有人出面来闹事。   而河东、河北的两条铁路轨道,则是有抵御辽人的大义在。沿途的地主无不在辽人的铁蹄阴影下生活多年,既然朝廷宣称这是为了抵御辽人入寇而铺设的运兵道,期盼早日修成的为数众多,也没几个人敢于触犯众怒,轻而易举便给压下。   只有京洛铁路不同。   连接开封府和河南府的铁路,经过的是国家的中心地带,沿途的地主一个比一个背景深厚,加之又没有军事上的急迫性,能利用支线捞到好处的世家大族在地主之中的比例又不算高,自然免不了有许多反对的声音。   面对那些反对者,韩冈选择了强征,而后用边境上的荒地进行大比例的交换——不能给人狮子大开口的机会,但也要让外人觉得朝廷做得不是那么过分,这其中的分寸,其实不是那么好把握。   幸而当地的豪门,纷纷出面帮助韩冈解决了这些琐碎的难题。用支线收买了这些豪门,让铁路铺设的道路前面少了无数的绊脚石。   干线都波折重重的话,支线怎么修?   有份参与修筑支线的世家豪门都有这份担心。有了当地豪门的支持,京洛铁路的进程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但朝野两方的合力,能排除实质上的干扰,却不能堵上所有人的嘴。这几年,各地官府不知收了多少状纸,而太后的案头上,也多了许多弹章。对大权在握的韩冈来说,这不过是癣癞之疾,可一个不好,癣癞之疾也能变成致命的病症。   宗泽自然知道韩冈的顾虑,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宗泽就处理过一桩破坏铁路运行的案子,管城县一名被官府强用换了三亩田的田主,砍了一棵树拖到了轨道上,因为驾车的车夫及时发现,避免了脱轨的惨剧。事后,犯人很快被抓住,管城县以没有造成实际损伤为由,将之杖责后开释。但沈括对此极为不满,指责管城县沮坏国事,纵容犯法。   轨道的安全是重中之重,故而朝廷对涉及轨道的案子,一向是用重法,不论是不是属于重法地。偷窃枕木、铁轨的案子每年都有,抓到之后,情节即使再轻,也是流放西域、岭南的结果。   因为这件案子的争议,沈括与管城县打起了笔墨官司,中书这边也被烦得不行。   韩冈将这件事丢给宗泽处置,宗泽力排众议,将田主全家流放到代州,那里有田主交换得来的田地。私下里,宗泽是如何与那一家人交流的,没人知道,但韩冈事后从另一个渠道得知,那家人私下里对宗泽千恩万谢,视其恩同再造。   宗泽很善于与人打交道,即便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依然能够与人顺利地交流。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宗泽居其间都能交到朋友。也难怪另一个时代,领兵抗金的宗泽能聚拢那么多豪杰,而等到他去世后,豪杰便纷纷散去,接手的杜充就只会掘黄河。   “宗泽必不负相公所望!”宗泽一番保证后,又迟疑地说道:“但今日之事观之,轨道既然是要与民争地,那么只要还要修轨道,争议将永难休止。今日只有一条京洛,他日随着轨道遍及天下,又会有多少异声杂论?太后如今已经犹疑不定,遣王中正出京体量,日后又当如何?”   韩冈点头,坦然道:“这事我也在琢磨着,汝霖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来听听。”   宗泽对解决目前的问题信心十足,韩冈也对他信心十足。但即使一时能够解决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日后的问题。韩冈也迫切希望自己能够耳根清净,铁路方面的大小事务,能够有所依归。   宗泽抬眼正视:“以宗泽的一点浅见,不如专设一个铁路轨道的管理衙门,专门应对一应的大小事务。”   “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发运司吗?”   “那是管纲运的,民运管得太少。”宗泽道:“各个发运司,主要都是以水道为主,驾船入水便能运货运人,难以管辖。而铁路上的车辆都是有数的,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管制起来就简单太多。”   “那也只是再多几个发运司罢了。”   “铁路相互连通,又要动员,运输。设一总理衙门,将天下轨道都管理起来。”   “对。而且铁路轨道的修筑,都需要有所专长者来主持。甚至铁轨的铸炼,也不同于其他铁器,非大工、熟手不能造。在情在理,也应该专设一个衙门,来统一管理。”   “有理。”韩冈满意地点头,笑道,“这件事,我已经犹豫了很久,想不到还是汝霖你来为我解惑。”   “相公手中事务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垂顾,但沈端明专责于此,理应建言相公才是。”   换做是别人来说,就是在韩冈面前给沈括上眼药。但宗泽的性子,韩冈也知道,有话直说罢了。   韩冈当然看得清楚:“他是身在嫌疑之地,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虽然在后世,有学校,有武装,有公检法,几乎自成一国的铁路系统为人诟病,但这样的组织结构,却是十分契合现如今的形势。设立类似于铁道部的机构,按照地域划分铁路局,囊括司法、教育、军事等机构,这样的一个衙门,才能解决铁路发展中各种各样的问题。当然,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不是宰辅级别的官员没资格来掌管。   成立这么一个铁路总理衙门,职权又如此巨大,有谁敢出头提议的?韩冈不方便,沈括所在的那个位置合适说,但他这个人不方便说,直到宗泽这个还算有一点身份的官员出面来。   这个提议,韩冈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六)   将铁路系统归于一个衙门来管理。   这件事韩冈已经考虑很久了,只是之前还不能拿上台面。   轨道如今还不长,但日后少不了上万里,之前建得鸡零狗碎,东一条、西一条,没必要多费心思。但如今京泗铁路贯通,京洛铁路也通车在即,正常来说也该出台一个管理办法来。总不能再随便丢给转运司,发运司,甚至经过的当地州县。政出多头,必然是有难事时,相互推诿,有功劳时,相互竞争。全部归于一个衙门,最好管理。   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像现在一样,几个衙门各管一摊,铁路内部的财税利益就不好分配。别的事小,这件事当真是重,与其等到日后人人都想插上一脚,将铁路弄得乌烟瘴气,还不如先行将制度给确定下来,免得他人伸手。   让沈括以参知政事的身份来主持铁路,也正是遵循了这个心思。偌大的一个衙门,只有宰辅一级才有资格控制住。   韩冈在宗泽走后,想了一阵这件事,忽而笑了起来。   专掌某一司职的宰辅,说起来也跟后世一样,官僚制度这东西,不论职位变得如何,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   只是类同于铁路警察的军队,至少三四十个指挥,人数如此之众,终究还是有些犯忌讳。可若是政出多门,或是兵力不足,对于铁路的安全保护就是个灾难。   铁轨,除非是自家造反,拿去打造兵甲,只要是为了赚钱而偷窃,没有哪家的铁匠敢收购这等要命,倒是枕木,破坏轨道的罪行中,还是以此事最多。但找理由的时候,还是以钢轨为由更好一些。韩冈微又自得的想着,其实以他的权势,想要将此事通过,也不过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有宗泽来提出此事,就不用多想了,韩冈很干脆的放下了这件事。等到此事解决,这位状元郎,也该放出去历练一下了。   看看时间将近散衙,韩冈无心再去批阅永远解决不完的公文,唤人上来将凉汤换了,又考虑起铁路的事了。   不论自己将铁路总理衙门的架子搭得多好,没有足够数量的铁路,便依然是个笑话。   已经成型的京泗、并代,即将完工的京洛,加起来也撑不起一个宰辅手中的应有的权力,也容不下数万守卫大军。   现在韩冈已经在规划京洛铁路向东西延伸的计划。出洛阳、过潼关后的铁路轨道,经过长安,一直到凤翔府的宝鸡,都还算好铺设,但再向西去,难度就大了不少。   韩冈很想修一条自海东密州到河西兰州,再到河西走廊西部玉门关的铁路,一条横贯中国腹地东西的大动脉。这个愿望,近期做不到,但二三十年后,韩冈相信自己能够有很大机会看得到。   至于自玉门关至伊州,仅仅是星星峡那一段,韩冈就不抱希望了。穿越河西走廊的铁路轨道最终也只能停在玉门关处,将甘凉路的军事防区连成一线,成为中国本土的西大门,同时也能尽可能快的支持西域的同胞,便已经是完成所有的任务了。   兰州西去,直至将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都纳入铁路的运输之内,韩冈就不指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条铁路能够修成。   进入西域的第一关口星星峡就不说了,哈密附近的大风也是,后世的新闻上时常能听见百里风区的这个名词,如今在西域道上也同样有名,哈密附近最大的一间驿站,便名为避风驿。千年后的铁路车厢都能给吹翻,如今要是修了铁路轨道,保不准连路基也给吹翻。   在那里修建铁路的成本也太高,暂时只能用大规模的车队来运输。增加当地汉人人口,屯垦西域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中,关西百姓有灵武之地可以移民,从绝对人数上并不稀少,而河北、河东、甚至京畿的百姓,想去代州也只要一句话,这两年,当初战乱造成的缺口也几乎快要填补起来了,甚至原本属于辽地的神武军,也有了上千人户。   只是想让人去西域就难了。如今但凡作奸犯科,只要过了杖责,不到十恶,全都是发配,靠南方的去岭南,北方的去西域,只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想要将数百年的历史缩短到区区十载,这不是单纯依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啊。   目标,现状,各色事务交织在一起,便变成了让韩冈也不得不望而生畏的繁重工作。   纵是独相,下面也还有参知政事来分担事务,没有说公廨里就只有一个人来。苏颂年纪大了,懒怠理事,韩冈可是独力支撑朝政很有一段时间了。   几日后的廷推,不光是为了争权夺利,是政事堂真得进人了,只要是想做事的,他绝对的欢迎。   单纯做一个宰相对韩冈来说并非难事,但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又怎么不去操心?只是相较于总是重复再重复的公事,还是自家私活更有意义一点。   放衙的鼓声传进耳中,韩冈迫不及待地起身,尽管回府之后还要操心公事,但总比在衙署中松快许多。而且还能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   走出门来,只觉得空气都舒适了几分。   韩冈心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也得要变得怠政了,见到公文就头疼,可不是要变成苏颂一般了?嗯……还有太后。   ……   李格非刚刚进门,就收到了太后派王中正出京去体量轨道工役的消息。   打发了报信的小吏,一一向同僚打着招呼,李格非往自己的公厅走过去的时候,头脑之中一如狂风般急速旋转。   赶在廷推之前,派人去查沈括的底,太后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不用说,这一消息传开,整个朝堂肯定都要轰动了。   沈括这是要在两府的大门前输上几次才甘休?   难怪方才在路上看见沈括过去的时候,他的脸色那么难看。   也不知道韩冈会怎么做?   硬顶着太后,继续推荐沈括?还是再一次承认现实?   想是这般想,李格非也只存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无论如何他不会去趟浑水的。   不过他能够确定,台中绝对会有人趁机上书,攻劾沈括、甚至他背后的韩冈——这世上,总是不会缺乏想要希合上意的“聪明人”。   方才他一路走过来,已经感觉到台中的气候不一样了。那种隐藏在阴暗下的浮躁,隐藏在每句话中的兴奋,隐藏在一举一动之中的激动,都在说,机会到了。   有人心思活泛,也有人老成持重,但御史台中没有人不对这几年太过平静的朝堂腻烦透顶。他们是御史,如惊雷般亮相于朝堂的精彩,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可明明两相对立,却始终维系着和平局面的两府,像一重压到头顶的山峦,不给人任何透一透气的机会。没人不想打破这个局面,太多前辈的成功,在诱惑着他们。   李格非也不例外。   可他们也不想想,要是韩冈连这点风浪都撑不住的话,还能够坐在现在位置上吗?   与其想从韩冈身上捞声望,还不如多揣摩一下太后与官家的关系。   太后会不会在天子大婚之后还政,这件事让李格非踯躅许久,虽说还有几年的时间,可又不是七老八十只待致仕的耆老,正当壮年的李格非怎么会没有向上继续走的心思?现在不想想几年后的事,日后又怎么抓住那一闪即逝的机会,做出合格的应对?   前几日,从相州来的那人对自己说的话,李格非依然记忆犹新,每每想起,心肝依然要颤上几下。   “太后与章献不同。”   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透着凌厉的寒意。   章献明肃皇后权欲很重,而且在真宗晚年开始,便帮着真宗处理朝政,就跟武后当年辅助眼疾的唐高宗一般。历来穿着天子服去太庙的女子,除了武后,就只有章献明肃。相比起武后来,也只差了一个皇帝的名号。   而当今太后刚刚垂帘,直到宫变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还是很勤政的。兢兢业业,日理万机。但自从气学一脉掌握政事堂,与新党对掌文武大政之后的几年间,天下太平无事,人口日渐增多,财计平稳上涨。边州无军情,国中无变乱,朝中有贤相主持,地方又多忠勤王事,莫说是太后这女流之辈,便是如仁宗那样的贤君,也免不了开始怠政。   这一年多来,太后一直疏怠政事,早朝也变成了五日一登朝,基本上就是朱笔批个准字,如果是直送御前的章疏,也肯定直接转给两府。当初韩冈劝太后好歹多看一看奏章,过后没几天,太后就把李南公做三司使给否了,韩冈之后照旧还劝,却也没有之前那般苦口婆心了。也多亏了西南战事爆发,太后这才又重新开始认真地去看奏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偏偏要去跟韩相公过不去,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说不定就是要让韩相公难堪,才使得沈括遭了池鱼之殃。   太后会不会最终收回自己的决定,或是再设法弥补韩冈,或是干脆与韩冈翻脸,李格非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远远不是!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七)   “相公回来了?”   周南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问着过来报信的使女。   正苦着脸坐在一旁一起绣花的金娘,立刻支棱起了耳朵。   “金娘,手别停。”周南脸都没回,就知道了自家女儿什么状况。   “相公刚回了,刚换了衣服,正在外间面客。”使女低声禀报着。   周南点了点头。   韩冈不好声色,也很少参加私人宴请,放衙之后,除了家里,其他地方找不到他的人。   但他每天回到家中时,都少不了继续处置公务。   宰辅家的门槛一向吸引人。每天想要拜见宰辅的官员和各色人等,都在递了名剌后,在门房里坐着。就是明知主人不会接见,也会坐满一个时辰再走。不仅仅是京城的宰辅家如此,从京师的高官显宦,到地方上的官员,权势强一点,皆是一般。   韩冈晋身两府之后,觉得这么多人的车马堵在家门口,让他回家都不方便,便改了这个规矩。   每日固定十人,派发号牌,先到者先得。剩下的再从前一天递上来的名帖中挑选十人,会派人按照留下的地址上门去通知。   这样就免得上京的官员们耽误时间,也减少了家门前交通堵塞的情况。若是亲信和其他重要的官员,自有其他渠道进入府中,这就不必多说。   “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你去跟严姐姐说一下吧。”   在政事堂中,下面的官员谒见,大多数三五句话就打发了,回到家中,说话的时间就能延长一点,但终究也不会太长。而且韩冈不喜欢晚上花费太多时间在会客上,总是在饭点前会见客人——对外则是声称不想耽误客人吃饭。一般来说,高官家的门房不会提供饮食,晚上谒见主家的客人,如果准备不足,很多都是饥肠辘辘。   使女出去了,周南回头就看见女儿嘟着嘴,低头绣着绷子上的绣品,只是手劲稍大了点,准头也差了些,一根绣花针上下翻飞了几次,竹篾编的绷子竟一下子断了。   周南叹了口气:“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哪家的姐儿到了你这年纪,不在家里苦练女红的?”   “爹爹说了,过得去就行。”   女儿小声地嘟囔,也没逃过周南的耳朵。   一对纤长的柳眉先是高高挑起,然后便又无奈落下。搂着女儿的肩膀,周南轻声道:“金娘,你爹是男人,女儿家的事他不懂。你爹与王家大郎他爹,恩若骨肉。大郎他娘也是个和气的人,你嫁过去,不必担心受多少刁难。可如今天家的女儿出嫁后都要受气,宰相家的女儿又何能例外?王家又是大族,日后出嫁少不了被人挑剔的。德言容功这四项,金娘你若是做不好,娘家丢脸没什么,你爹也不在乎,但你在夫家,还怎么过得好去?”   小时候就活泼爱闹,长大了更是变得倔强,拧起来周南都压不住。韩冈不在乎女儿闹些小脾气,还笑说是这倔脾气从周南身上传下来的。周南每每气得没办法。不过现在她也知道怎么对付女儿了,耐下性子来讲道理反而管用。   ……   韩冈回到后院的时候,只有周南迎了上来,“官人回来了!”   “你姐姐她们呢?”   “正在后院置办乞巧的什物,已经让人去通传了。”周南手脚麻利帮着韩冈脱下了见客的外袍,递上一块冰镇过的湿帕子让他擦脸,“官人今儿怎么这么迟?”   韩冈回家后会客的时间一般都是固定的,今天却比往日多花了半个多时辰。   用冰手巾擦过脸后,顿时一身的清爽。听见周南问起,韩冈从身后的使女手中拿过一卷纸,递给周南,神秘地笑道:“你看看这幅画。”   周南疑惑地打开来,却是一人的绘像,但这幅画,与常见的画有着截然不同的观感。   周南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白色的纸面上,用黑色的炭笔画上一名女子的半身像。   这个时代的绘画风格,正处在一个剧烈的动荡期。原本仅仅是为了随时绘制地图才出现于世的炭笔,如今则成为天下画家都少不了的工具,打草稿少不了,出外速写风景、人物也都比毛笔更合适。   由于炭笔的使用越来越多,纯粹的炭笔画也多了起来,韩冈将之命名为素描。素描的画面,由于有浓淡明暗之分,加上视觉上的透视效果,往往比旧时的工笔白描更显逼真,但如此栩栩如生的绘像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真的好像!”周南惊讶地说道。   其实还差点,韩冈心道,但以这个时代的眼光来看,绝对是超乎想象了。   “是李公麟所作。”韩冈道。   “李伯时?”   “嗯,国子博士李伯时。”韩冈笑着说道。李公麟的这个表字起得好,还没做博士的时候就有人喊他博士了,现在做了博士,就更加名副其实。   周南惊讶地再看了一下画面,摇头不信:“要说是他人之作,奴家倒是信了。但这分明不是李伯时的手笔,差得太远了。”   “是吗?”韩冈皱眉看了一阵,亦摇头道,“这是李公麟亲手拿过来的,他当不会夺人之名。”   工于作画的李公麟,其名气在京中远比他国子博士、中书编排官的官位要强,本身又是进士,所以在京城士林中很是受到尊重。不过李公麟不喜与高官显宦结交,周围的朋友都是一般的骚人墨客。   “可是……”周南仍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韩冈家里有一副李公麟的画作,是一名马童牵着一匹意气风发的赛马的绘像。韩冈意外得到,给喜好绘画的周南收藏了起来。   带着金牌和大红缎带的冠军马,那神采飞扬的模样,还有身上一块块浮凸的肌肉,仿佛跃然纸上,而前面的牵马人,探前的左手仿佛要摒开热情的众人,右手则紧紧攥着缰绳,将马童在夺冠后,对冠军马的重视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那副骐骥夺冠图,远不如眼前的这一幅绘像精致。仅仅两尺见方的绘图上,人脸占了大半,人物的表情栩栩如生,甚至脸上的一沟一壑,都能分辨得出来。   这用笔的作风,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李公麟在京师这些年,也没听说他来拜访过官人,怎么今天上门来了?”   作为韩冈的下属,几年来,李公麟可从来没有登门造访过一次,突然造访,周南觉得总不会是心血来潮。   “为了驸马都尉王诜啊。”韩冈道:“他与王驸马是好友,如今齐鲁大长公主重病,若有个万一,太后岂能饶得了他事主无状之罪?”   齐鲁大长公主是英宗与高太皇太后之女,也是先帝仅存的妹妹。因为太皇太后的事,向太后对这位小姑子只会更好,甚至热情过了度。日常封赠远超应有的水准——只看封号便可知一二——唯一的儿子前一日更是刚封了团练使,说是为了给大长公主冲喜。   而驸马王诜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是有名的恶劣,若是大长公主不治,王诜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韩冈将画摊平在桌上,“这幅画就是他拿来讨好为夫的。”   “有什么特别之处?”   周南素知自家的丈夫对琴棋书画无一所好,诗词歌赋同样是毫无兴趣,李公麟如果只是拿着一幅好画来,不至于耽搁韩冈这么长的时间。   “你可知道这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   周南仔细地看着这幅画,发现连光线从哪里照上人脸,都能从画中看出来,其精细可知一二。她一向工于画技,但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摇摇头,她期待地看着韩冈。   “是通过暗室画出来的。将人像通过几组安装好的镜子和透镜投影到暗室之中,直接描画投影,不仅仅人物逼真,连光影效果也更为切合现实。”   因为韩冈很早之前,便将投影、透视等仅了解皮毛的绘画名词,公然的登上了《自然》。尽管说出来的东西十分粗浅,但这就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一干天赋杰出的绘画大家找到了进步的方向。   周南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急急地问着:“官人可知那暗室是怎么造的?”   “当然,不过为夫不会说。”韩冈吊着胃口,“看下下一期的《自然》吧。我还希望李公麟,能画一些带色彩的画,试制各色颜料,什么都尝试一下。”   西方的油画家,很多为了寻找更好的颜料或是溶剂,都精研过化学和矿物学。如果仅仅对纸墨笔砚研究透彻,那对科学发展的贡献就太少了。李公麟若是能多研究一下颜料,绝对是一件好事。   “官人……”周南抱着韩冈的手臂,娇声叫着,一下子好像回到了过去,满身成熟韵味都换成了少女时代的娇憨。   “自己对照着文章试验才有趣,现在说破了可就没意思了。”韩冈眯起眼睛,享受着手腕中那动人的触感,却丝毫不为所动。   “可是《自然》里面,多少文章奴家都看不懂。”   “太后都能看懂,南娘你怎么会看不懂?”   向太后与许多闺秀一样,文化素养并不高,识字而已,远比不上周南这种能与士大夫唱和的花魁——相对而言,王旖就是一个异数了。   周南一下甩开了韩冈的手臂,冷了下来,“是啊,太后能看懂,我们看不懂。”   韩冈轻拥着爱妾,“闹什么脾气,太后看懂的也就是那几篇简单的养生文章。”   《自然》一刊,已经成了天下最受欢迎的读物,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都在订阅这一期刊,里面的内容也被许多人奉为圭臬。   据韩冈所知,宫中也是大客户,太后更是一期不落,不过她主要也就看一看医药和养生方面的文章。而她看过之后,却都会遵循文章来行事,将宫中的多年俗例丢到一旁。   譬如蜂王浆,出自几年前的一片说蜜蜂内部社会的观察论文。蜂的分工说了,蜂巢中的产物也说了。   工蜂、蜂王之类的虫豸之事,知道了也就是个乐子,也就文人在文章中又多了一个能比喻、借喻的东西。在民间,则是养蜂的手法有了进步——有了后世通行的蜂箱,取蜜的手段也不再是直接割走蜂巢。而在宫中,则是日常的补药都因此而变。   蜂王浆和蜂胶成了贡品,也有臣子得此为赏赐。   韩冈就受赐过几次蜂王浆,还有过蜂胶。韩冈的父母,也常年服用蜂王浆、蜂胶和蜂蜜——陇右那广阔的油菜田,让韩家每年都有大量的蜂蜜出产——据信中说,身体好像越发的康健了。   揽着爱妾的娇躯,韩冈再次低头看着桌上的人像素描,不由自许而笑,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八)   隔着一重竹帘,车轮碾过石板,传来轱辘轱辘的声音。马蹄声哒哒作响,更加清脆。   清风吹进房内,星海般的灯火,透过竹帘,闪着微弱的光。   坐在窗边,回味着凉汤那淡淡的苦涩,美人在桌前铺开一幅画卷。   这是京师的夏夜。   闭起眼睛,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   睁开眼后,黄裳的面前,是盖了腌肉的黄米饭、是只剩一点碎末冲泡而成的茶汤、是一份份有关物资补给的申请,是充满汗臭味的军营,还有一颗颗刚刚验看过的首级,正被搬出自己的营帐。帐篷中,除了脚汗臭味之外,这下子又多了带着血腥的腐臭味道。   高家,段家。然后是段家,高家。还有杨家。   大理将领的首级,在黄裳的面前,已经摆了许多。普通兵卒的首级,还没资格进入行营副总管兼随军转运使的大帐。   离开京师已经有好些年了,中间还是回了几次京城,但每一次,黄裳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心思全都扑在了西南开拓上。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去想那一次在制举上的惨败。   直到今日,大军已经进入了大理境内,几次接战,敌军皆是狼狈而逃,功成在即,黄裳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怀念京师的一切。凯旋而归,旧年的耻辱也终于可以洗刷干净了。   但帐中的血腥腐臭已经洗刷不干净了。   “应该从富顺监多运一些盐来的。”黄裳想着,带着一丝厌恶,推开面前的黄米饭,米饭上的腌肉,不能不让他想起方才搬出去的那些战利品。   之前他就听说运回后方的那几千枚首级,因为保存不利,已经有些开始腐败。等朝廷派人来验看,至少会有一成的首级因为腐烂损坏,而变得无法进行确认。   尽管斩将夺旗,攻城拔寨,阻截敌军,教训有力,在大宋军中,计算功劳的方式有很多,但唯有土地和斩获是确凿无疑的功绩,尤其是在“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这四句口号流传之后,首级功便越发地被人看重。   即使开拓了土地,只要辖下的人还是蛮夷之属,那么这块地就不能算是大宋的,如果在这里耕作繁衍的子民是汉儿,那么这里便是确凿无疑的大宋领地。   一切的关键还是人,首级的多寡象征了战争的成果。   想到就做,黄裳随即拿起笔,写下了一份手令,让富顺监每日加送三十驼盐来。既可以更好地保存战利品,也能作为赏赐,交给听从号令、参加战争的西南夷,深山之中,盐就是钱,可以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包括忠心,包括人命。   看着黄裳神思不属,看着黄裳写完手令后投笔仰天长叹,赵隆紧皱双眉。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位随军转运使,也同是韩冈亲信的黄裳,做起事来没有话说,但时不时的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或是为了作诗作赋,或是什么事让他产生了感触,而今天的情况似乎特别严重。自己在帐中已经好一会儿,黄裳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   熊本最近受了点风寒,黄裳署理西南行营中的一切公事,可黄裳这副样子,让赵隆的心都要提了起来。   穷措大,酸秀才,本来就是这副模样,赵隆当年在乡里看见的读书人,很有几个便是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嘴里总是念念有词,要么就对天叹气,说是酝酿情绪,可憋了半日,也憋不出一首诗来,更别说文章。   幸而黄裳很快便清醒过来,看见了赵隆,忙起身:“子渐来了。”   赵隆行了一礼,“末将见过总管。”   黄裳与赵隆分宾主坐下后,也没有像后方那般,先端出茶来寒暄几句,直接问道,“子渐,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赵隆摇头:“有几个部族吃了点亏,之后官军出头收拾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黄裳问道:“伤亡重不重?”   “官军只有两个轻伤。”   “其他几家呢?”   “不方便细数,加起来三五百人总是有的。”赵隆略带兴奋地说着。   两边的蛮夷打得两败俱伤那才是赵隆最乐于看到的结果,若是给一众蕃部占了太多便宜,日后还要费一番力气来解决新问题。   黄裳也很满意的样子,点了点头,突然问道,“留在后面的感觉如何?”   赵隆脸就苦了起来:“憋得慌,也感觉对不住前面的儿郎们。身先士卒是为将之任,留在后面,到让人觉得我赵隆是个无胆之徒。”   交战以来,赵隆甚至都没有上阵,连弓都没有拉过。全部的工作都是在后方举着望远镜,然后下达命令。   当年他随王中正南下西南,尽管实质上统掌一军,但还是偶尔要上阵直面敌军,藉此来鼓舞士气,也更方便指挥。但如今只需要坐镇在战列后方,鼓舞士气的工作,那一声声火药爆炸后的巨响,完全可以代替。至于指挥,面对这样的敌人,下面的将校足以应付了,熊本和黄裳便是用这个理由,不让赵隆去最前沿冒险。   尽管少了危险,但距离战线未免太远了,让赵隆很不习惯。   面对赵隆的请求,黄裳坚定地摇头,“子渐你是当世名将,坐镇于此,便是一军之胆,千金之躯如何可以立于危墙之下?”   “末将知道了。”赵隆变得没精打采。   看见赵隆的模样,黄裳无奈地笑了笑,又问:“子渐,还有何事?”   在黄裳想来,赵隆总不会没事就来逛自己的大帐。   赵隆立刻道:“方蕃的首领不听号令,强抢了南广部的俘虏。”   不出意料,黄裳想着,“依军中律,当如何处置?”   赵隆斩钉截铁:“论律当斩。”   “斩首吗?”黄裳想了一下,问:“熊总管怎么说?”   赵隆道:“末将先到总管这边来了,熊公正病着,这点小事也不好打扰,等过两日病好了再说。”他凑近了一点,低声道:“总管觉得该怎么处置,还请吩咐。”   “听说过辽国的那位伪帝怎么处置原来的忠臣的吗?”黄裳冷笑着。   这不是最简单的手法,但绝对是最有效的。有了那最知名的先例在,没有不仿效的道理。   赵隆恍然大悟。   不过赵隆没兴趣去送那个蠢货一程,只是命令让各家夷兵的首领去“观礼”。   在帐中,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黄裳终于让人端出茶来了,与赵隆对饮,等待着外面的回报。   帐外的营地先是一片喧闹,但很快便被压下去了。时间稍稍过去一点,就有了一击并不算响亮的轰鸣声。炮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喧哗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一名小校赶来报信的时候,赵隆叹道:“才运到没两天,大发利市就在自己人身上。”   黄裳笑道:“山林中,野战炮当然无法与虎蹲炮相比。”   跟随神机营南下的火炮,几乎都是虎蹲炮。   尽管威力远远不能与“炮”这个字相配,但足以横扫任何敢于冲击到炮口前的敌人。   四门炮就能做到连环发射,再配上一个都的神臂弓手,千余名蛮兵只有被打得狼奔豕突的份。   随行在侧的西南夷大军,甚至不需要保证道路的安全,只要防止官军被敌人突袭,就能保证一场战斗的胜利。   一座座位于山林中的寨子被火药破开,那些过于深入山野的寨子被放过了,但只要是靠近道路的村寨——这意味着财富和人口——都成了战利品。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战线的推移,盘桓在山路中的战火,已经烧到了群山深处的盆地边缘。   苍山在望,洱海在望。   黄裳步出大帐,望着南方的群山:“就快了。”   跟随在黄裳身后出帐,赵隆也道,“是的,就快了。”   看了一阵山势,黄裳低下头来,一群蛮夷的首领苍白着脸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起来吧,只要尔等听从号令,何必担心受罚?”   打发了这群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黄裳回到了帐中。   翻着上上个月的《自然》,有关生物分类的论文,一如既往地占了很大一部分篇幅,黄裳不是很感兴趣,草草地翻过去。   但有一篇论文他觉得很有意思,通过年轮来确定树木的年龄,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通过年轮的粗细来考订气温的变化,这就是这篇论文中特别的地方。论文的作者,在一株千年古树的残根上,发现唐时和现今的气温有着不小的区别。通过对比历史,发现北方蛮夷的兴起和衰落,汉唐末年的频频灾害,都与气温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   看过这篇论文后,黄裳已经决定回去翻翻史书,这个角度来解读历史,实在是要人拍案叫绝。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是有关新式测绘仪器的,能够更简单去测量远处一个标志物的高低和距离,这样一来,制作地图也能更加精确了。黄裳打算确认效果之后,向朝廷请求遣人来此绘制地图。   黄裳慢慢地翻看着,期刊精美的印刷水平,已经远远超越了最早的那几期的印本。   一切变化都是在格物致知的名下产生。   包括眼下这势如破竹的胜利,也包括手中这薄薄的期刊。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九)   身边放着心爱的望远镜,空气又是难得的澄澈,七夕的夜晚,韩冈正在窗前。   托京城中越来越重的煤烟污染的福,入夏以来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太阳仿佛是隔了一层纱一般的黯淡——虽然气温还是热得能把沥青融化,开封城北的铁场附近的那几条用沥青拌和煤渣铺成的道路,已经被来往的车马碾出了一条条黑色的沟壑。   但韩冈没有拿着望远镜,去应时应景地看一看被银河横隔的两颗亮星,或是试试能不能找到一直想找的仙女座大星云——天知道,要把希腊时代的星座对应到三垣二十八宿中来,到底有多难?十二宫倒是很早就传到了中国,占星术中很常见,佛经中也有出现,一开始译名有些差异,如今与后世就只有些许区别了。可是其他星座的难度就太高了,尤其是对韩冈这个半调子都算不上的所谓的天文学家来说,更是如此。   韩冈正在审查新一期《自然》的小样。   《自然》是自然学会的核心刊物,也是气学格物学派的宣传阵地,更是如今士人心目中,一切有关自然议题的权威书刊。   从三年前开始,《自然》每年都会出一套合订本,将一年来,期刊上物理、数学、化学、生物、地理这五个分科的论文,按照学科的不同,分别集结成册,用以对外出售。   《自然》,包括合订本,只要是自然学会的核心会员都能免费收到,普通会员只要缴纳会费也能得到——会费中已经包括了期刊的费用,而不属于学会的普通人,也都能在大多数城市中的邮政局来购买和订阅,至于无钱购买,还能通过各地州学、县学中的公共图书馆,借阅、抄录——各地图书馆中,自然学会都捐赠了大量书籍,只要是学会出版的书籍,都能在这些图书馆中找到。   有了合订本,日后进行研究,想要查询相应的论文来,就容易了许多。而且在学会的计划中,将会五年一修论文目录,刊印论文的题目、作者和主要内容,以便学者们进行检索。   江南诸路的大城市,《自然》以及衍生刊物,销售量是个巨大的数目,也是如今初创的邮政系统最大的客户,每个月的销售量都超过了八万份,年内有望达到十万份。   在这样大的销售量面前,雕版印刷已经无法支撑印刷上的需求。木质的印版,无法承受住万次以上的印刷,往往几千次,印版上的字迹便会被磨光,学会总不可能为一页纸,刻上几十近百块雕版。   所以就有了韩冈力主的对活字印刷技术改进,但在活字印刷术出现他所期待的成果之前,已经出人意料的,在另一个方向,有了让韩冈惊喜的成果。   现如今,成本最低,印刷效果最好,不是韩冈让人去研究的铅活字印刷术,而是石印技术。   韩冈手上的这本小样,便是石印技术最好的展现。   石印主要利用的是对水和油的亲疏关系这个原理,在石头上刷上一层酸性的胶液,最后再利用油墨来印刷。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成功,也是到现阶段位置,韩冈通过各种途径进行技术扩散的最好的成果之一。   油墨,出自韩冈,在石油制墨的那个笑话之后,真正的油墨很快便问世。而在处理印石的化学药品,没有三酸的出现和上规模的制造,也不可能被发明。如果没有人通过酸液研究石灰石的成分,自然连印刷的底板也不会有。如果没有以《自然》为主的刊物进行知识的扩散,又有谁能将这些技术结合起来,发明石印?   石印技术自面世之后,在韩冈的力主下,很快就流传了出去。   才两年时间,不说京师,杭州的石印坊都已经有了五六家,而福建的建阳——也就是粗制滥造有名、而印刷数量更有名的福建版的产地——则是一下涌现了近二十家石印坊。   就连国子监的书坊也开始采用石印技术。而自然学会名下的印书坊,已经正在试行彩色套印。   同时由于韩冈化名在《自然》上的鼓动,现在世间不知有多少人将煤焦油,然后用酸碱去处理。虽然不指望能够有立竿见影的成果,但时间长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化学会继续进步,迟早会有化学染料的出现,韩冈只要活着就会继续推动。而在这过程中,又会有多少发现和发明?   如今已经有了印刷精致的石印,等到什么时候水印技术有了突破,韩冈计划已久的国债债券,也就可以向外进行发售了。   翻过了这一期的小样,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和发明,只有对已有的知识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和研究。   韩冈一直觉得这是个好现象,知识的突破要靠积累,没有巨人,哪有肩膀可站?   由于韩冈的缘故,这个时代的自然科学太偏太狭,同时也太快。这就需要更多的人来填补空缺,夯实基础。   看到一篇对金龟子一生的养殖观察记录,韩冈不禁端起桌上的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   这篇论文,当浮一大白。   韩冈觉得,若有人能写下《昆虫记》,甚至放灯三日都配得上。   端着杯子,韩冈又啜了一口,沁凉甘甜的感觉,让他心中更是一片舒坦。   大号的玻璃杯中,盛满了红殷殷的液体,不是酒,而是西瓜汁。韩冈不喜欢将西瓜吃得汁水淋漓,但他喜欢西瓜,故而家中都这样处理。   玻璃杯的外壁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这是里面掺了冰块的结果。韩家贮藏的食用冰块,是用深井井水再烧开之后冻成的,因其比较清洁。河冰用来降温,却不会下肚。大户人家、包括宫中,对冰块都是如此处理。   放下杯子,收起小样,下面还有一本大小厚薄、乃至纸质都十分相似的印刷品。   不过不是小样,而是已经付梓的印品。虽然不是石印,但印刷的水平已经是雕版印刷中的最高等级。   扉页上的刊名,也许是受到了《自然》的影响,同样也只有两个字——《科学》。   迥异于后世,科学二字的意义,是科举之学,而且比较生僻,典籍中出现的不多。   这是一本刚刚创刊的新期刊。以《科学》为名,内容也理所当然的是科举之学。   韩冈拿起书,飞快地翻着。   里面尽是某某名儒、某某学官点评每一科高中的试卷,还有各地解试中出现的题目,以及对拔贡贡生试卷的点评。同时还有国子监中,日常考试的题目,以及监中教授讲学的内容。   可想而知,此书一出,必将洛阳纸贵,受欢迎的程度不在《自然》之下,等到几期过后,销售量多半就会超越《自然》。就是在未来,也没有多少书能卖得过教辅教材的。   国子监中还是有能人的。   “陆佃果然有些能耐。”韩冈轻叹着。   “官人,是想吃什么吗?”   严素心正好进门来,不知把韩冈的自言自语听成了什么。   韩冈回头,微笑着问道:“结束了?”   “都结束了,姐姐她们正在收拾。”   一年一度的乞巧,是这个时代唯一独属于女性的节日,月亮刚刚升起,家中的女眷便都到了后园中,祭拜祈祷,弄些没来由的仪式。   韩冈伸了个懒腰,起来在房中活动手脚,道:“今天还真是快。”   “都二更天了,哪里还快了。”严素心上来帮着收拾。   《科学》丢在一旁,韩冈也没去管,就这么一回事,除了占了这个名字让韩冈觉得可惜,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了。   金陵书院中,王安石正在发挥余热,努力教育新学的下一代。国子监中,陆佃弄出了《科学》,要让更多士人来研习新学。   在科举改革上,韩冈做得并不算过分,尽管解试加考,士人也只要通读《幼学琼林》就行了,里面的内容也是皆有实证的自然常识和算学知识。而当年的王安石,以自家的三经新义为钦定的释义,不管你是哪一派的弟子,甚至已经是饱学鸿儒,想要考中进士,就必须低头,放弃自己原有的学问。   但科举过后,还有谁去在意新学,不是要参加科举,又有几个士人会去研习《三经新义》?而自然科学的爱好,不仅可以贯彻终身,更能普及大众。   韩冈不介意,未来是在他这边的,陆佃的《科学》也好,王安石的金陵书院也好,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就像上了刑场的人犯,即使如何挣扎,也逃不过枭首一刀。   正这么想着,一封紧急军报送抵到了宰相府上,很快便被人呈到韩冈面前。   “官人,奴家先出去了。”   严素心连忙要退出,不敢打扰韩冈处置公事。   韩冈拆看后,扬扬手道:“没关系的,是捷报,西南行营又赢了一阵……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月半月,大理就要归附了。”   “当真?!”严素心欣喜道。   “看那边的战事发展,当不会有问题。”   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时,御史台中那些蠢蠢欲动的蠢货,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韩冈想着。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   “闹剧可以结束了。”   看了看周围陡然间静下来的同僚,李格非想。   朝中的台谏官来了有三成,寂静无声,仿佛中午吃饭前的御史台,御史中丞不开口,所有人连咳嗽都不会有一声。   也就在片刻之前,开封府东城颇有些名气的沈家园子,还喧闹非凡,一群在外面总是黑着一张脸的御史们,正聚在一起,大小声地议论着他们近日的目标。   “沈括这一夜多半会睡不着了。”   片刻前的月下,有人捂嘴轻笑,有人纵声喧嚣。对外开放的私家花园,不像一般酒楼那般多有闲人出没,包下来后,众御史不虞犯忌的言谈举止被人首告。   王中正启程离京,距离他从太后那里接过差事,连一天都还不到,只过了一夜便上路了。   王中正如此勤勉,让很多人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原本还想观望的一批御史,这一下子也忍不住了。一日之间,递到御案案头上的弹章,已经有十余份了。   谁都知道,太后并非对韩冈千依百顺,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立刻就会否定。   从沈括几次挫败于廷推,以及诸如李南公没能入主三司等事例上来看,太后都是有自己想法的。   如今,韩冈又要推荐沈括,如果从太后的角度来看,这自是几次三番挑战她威信的举动。   国初,赵普为相。几次在御前荐一人为官,而太祖始终不允,最后甚至撕了赵普递上去的荐章。可次日,赵普将被撕破的章疏贴好后,再一次递了上去,太祖皇帝迫不得已,最终还是答应了赵普的请求。但这一番争执之后,太祖对赵普的情分还能剩下多少?太祖皇帝对赵普的看法,也不是从那几坛金子开始改变的。   也许今日太后在许多地方上要仰仗韩冈,而且还要念着平息宫变的旧情,但这些情分,能比得上太祖与赵普之间的情分?需要依仗的地方,能比得上为太祖谋划,夺取了御座的谋主?   “韩冈如此跋扈,当然要让太后知道,朝堂中有不畏权相的诤臣。”   “就算他有首倡平蛮之功。可官做到了宰相,功劳多少又有何区别,一切只在圣心。”   李格非本不想来这里听人说胡话,但总有人想要拉他这个殿中侍御史出头——至少可以壮壮声势,等出事了,还可以拿来顶缸。   龚原的小心思,李格非倒是看得明白,只是他今天一时不查,误上了贼船。来到此处,也只能暗叹还是安处厚聪明,自己糊涂。   份属同列的安惇根本就没来,章惇之前就动了心思,想将他弄出去,安惇现在正设法能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不打算再节外生枝,一切应酬都推掉了。   而龚原,则是台中的急先锋。听过他前段时间曾经去拜访过章惇,李格非原本猜测他是不是领了章惇的命,但之后听龚原对外所说的话,却又听不出有枢密使撑腰。以李格非对龚原的了解,如果当真有章惇撑腰,动作只会更张狂。   有这么些成员,御史台的威名,也难怪越来越差。   李格非上个月还见到了回京诣阙的张商英。   张商英就在那边叹,现在御史台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张商英在台中时,也曾经斗宰相批枢密,尽管几次吃了大亏,如今只能在外州任职,但终究在士林中有着不小的名声,在御史台中,其名号更是如雷贯耳——多少人将其引以为戒,或是嘲笑他是属猪的,只会闷头向前冲,而不懂得相机而动。   李格非不知道要怎么评价那几位眼高手低的同僚,论起相机而动,张商英比之韩琦等前辈已经差了不止一筹两筹,而如今的御史台,连张商英的一半水平都没有。   幸而这番得意张狂的喧闹,只持续到西南大捷的新闻穿街过巷,传到了花园中。   一众御史面面相觑:“胜得怎么这么快?”   大理好歹是南方大国,幅员犹在交趾之上,而且道路更为曲折。速胜石门蕃,那是因为石门关太近,出了富顺监就到了。可去大理路途遥远,孤军深入,不是该稳扎稳打吗?当年攻打交趾,章惇在桂州,韩冈在邕州,可是整整屯了一年的兵。熊本、黄裳再出色,能比得上章、韩二人?怎么转眼之间,就席卷大理境内。   李格非冷眼旁观了一阵,起身去方便。等他回来,尚未回到饮宴之处,却不意发现龚原正与人在树下低声交谈。   “苏相致仕不远,熊本入京又只是数月之间,太后还会将沈括拒之门外?”   树影中的那人看不清眉目,听他说话又将声音压低变沉,也分辨不出是哪位同僚。但话说得没错。苏颂不日致仕,熊本又必入枢密院,只从朝堂平衡上来看,沈括的任命就是不可避免。   “太后哪里会想这么多!”龚原厉声反驳。   在朝臣看来,维持朝中简单的势力平衡,太后能够做到,要不然就不会有拒绝李南公的三司使任命,但更深一层的权力运作,太后却还差得太多。否则就不会让苏颂、韩冈执掌政事堂,而让章惇、曾孝宽来管理枢密院,这算是什么样的平衡?   “又不是熙宗皇帝。”龚原低声说道。   世所公认,比起仁宗、英宗,熙宗皇帝绝对可算是手腕犀利的君主。变法初见成效,王安石便被踢到了一边,换上听话的王珪。一边压制碍手碍脚的旧党,一边又压制亲附王安石的新党,直到身边都是听话的帝党,能够老实听话的继续推行他想要的新法。以熙宗皇帝的心性和手段,要不是突发风疾,之后的十几二十年,直到他驾崩为止,朝中的大臣日子可不会好过。   若拿太后与熙宗皇帝相比,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那该如何做?”   “弹章也上了,还怎么退?事到如今,只能进不能退!”   李格非无声冷笑,利令智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许做别的事情,龚原都很合适,但当一个谋士,他还差得太远。   放轻脚步,李格非悄然离开。过几日,多半就要出城给他们送别了。   李格非突地苦恼起来,家里的宝贝女儿越发的难缠,也不知道有没有空来作两首赠别诗。   ……   沈括一夜未眠。   早上起来一照镜子,几乎认不出镜中的那人是谁。   凹陷下去的眼圈青黑,眼中则是血丝密布。皱纹更深了几分,乍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   对着玻璃银镜照着,内室中便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沈括连忙放下镜子,让人过来帮他拿朝服,自己匆匆忙忙地梳洗。   挂在内室门口的珠帘哗啦啦一响,中年美妇便掀帘而出,柳叶眉高高吊起,怒气冲冲:“还没好?!”   沈括最是畏惧继室张氏,催促着下人整理衣饰,用热手巾擦了脸,再用冷手巾擦上一遍,用药水急急地漱了漱口,大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慌什么?!”张氏挥退了手忙脚乱的侍女,亲自上来帮忙更衣。   沈括的身子立刻僵硬了,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   张氏冷淡地向上瞥了丈夫一眼,哼了一声,却没就此再多说,整理着衣襟,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论功劳,你比谁差?没有你在外辛苦,韩相公能这般春风得意?都三次了,每一次都不见他插手帮忙,直到路快修好了,这才点头。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今天若不能选上,还指望他下次再发善心不成?”   最后将腰带给沈括系上,张氏翘起纤细的手指,戳着沈括的脑门,恨铁不成钢:“你还想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   “为夫明白,为夫明白。”沈括连连点头。不管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在他这位“贤妻”面前,沈括从来只有点头。   “唉。”张氏叹了口气,上前轻轻地理好沈括的衣襟,拉直抚平,“过了今日,就能有一张清凉伞了,也能堂堂正正,到了明日,看谁还敢说你是壬人?”   沈括苦笑,纵有滔天权势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但张氏的话,还是把他给触动了,“夫人放心,为夫明白。”   ……   “存中?你这是怎么回事?!”   宣德门外,韩冈惊诧地对沈括叫道,就连晨曦将起未起的昏暗,也掩不住沈括脸上的狼狈。   “相公。”沈括拱了拱手,苦笑着,“今日事了,不论成败,沈括都不想再来一次了。”   “放心。这一次就彻底解决了。”韩冈哈哈笑道,丝毫不在意不远处的城门下,监察御史投来的视线。   御史台那边的一众乌鸦,韩冈留着他们不过是因为没有妨碍,人畜无害罢了,有些时候,还能派上些用场。真要开始咬人,自然是一棒子打死了事。   一名名手中握有一票的重臣陆续抵达宣德门下,有的上来问候韩冈,还有的则是自矜地站在一旁。他们手上的选票,决定了沈括的命运,也决定了未来朝堂上的稳定。   再过片刻,城门一开,朝会也就要拉开序幕。   为这件不算十分重要的事情,等待得太久了,韩冈……已经迫不及待。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一)   赶在皇城城门开启前一刻,称病多日的苏颂匆匆赶到了。   为了避暑而称病了多日,苏颂今日的精神状态很不错。   韩冈看得心中一阵堵得慌。自从开战之后,两府的事务陡然增多,自家这段时间累得瘦了一圈,苏颂倒是将养得面色红润,人也胖了两分。   苏颂走过来的时候,韩冈没好气地问:“丞相安乐否?”   苏颂回道:“能者多劳。”   韩冈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有种既视感,好像以前有过这种对话。   “听说今天会有好戏看。”苏颂低声笑问。   韩冈颇有几分惊讶,苏颂开玩笑的时候可不多见,“只有猴儿戏看,子容兄看不看?”   “……真不想看,”苏颂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台谏之中尽是此辈,吾等之过。”   “御史之任,本与宰相无关。何况能如三舍人者,世间又有几人?”   当年苏颂正做着中书舍人的时候,与同僚宋敏求、李大临共同拒绝起草李定迁任监察御史里行的诏书,缴还词头,最后被天子一起罢去,这是一场严重的政治事件,也是旧党对抗新党的过程中一次巨大的挫败。尽管事后苏颂等三人被旧党宣扬为三舍人,但旧党在中书中势力又缩减了许多。   苏颂扯了扯嘴角,韩冈这句马屁拍得可让他不舒服。   事实证明,他们当初的争辩,完全是一个错误,给人当枪使了。而且三舍人是三舍人,御史则是御史。中书舍人能缴还词头,能驳回诏书,可以约束天子,而御史则是天子克制权臣的利器,否则监察御史的任命,就不会绕过两府,不给宰相和枢密使荐举权,两者根本不好类比。   “御史台三番两次螳臂当车,玉昆你是不是厌了?”苏颂转移话题。   “总得让人说话才是,不让人当面说话,就会背后坏事了。两相比较,让人说上几句那还好些。”   “真是胸有成竹了。”   “非是韩冈有把握。有两条铁路为沈括做保,螳螂也罢、乌鸦也罢,都挡不住碾过来的车轮。”   “历史的车轮吗?”苏颂会心一笑。   《九域游记》中的词汇,虽多无典故,语出不经,但如今当真是流传开了,时常能听到有人嘴里蹦出一两个来。   今日御史们敢在文德殿上发难,只是认为王中正的受命是太后的表态。而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虽然苏颂也想知道,但他更清楚,沈括的位置是靠实打实的功绩做出来的,即是做不成宰辅,也照样是朝堂重臣,轨道工役暂时还离不开他这个熟手。而御史们,若依然按照过去的惯例来行事,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炮声响起,城门缓缓打开,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   韩冈扫了一眼城门洞前的几名御史,还有居于人后的御史中丞舒亶,对苏颂道:“该进去了。”   该进去了,韩冈回首,冲依然紧张的沈括点点头,与苏颂一同走进门中。   ……   龚原在文德殿的殿角站定,握紧了手中的笏板。   今天的目的,并不是要掀翻韩冈,甚至阻击沈括的就任,他也不是那么坚持,龚原只想要让太后和皇帝记住自己,还要扩大自己的声名,在新党之中,也能得到更好的认同。   韩冈力挺沈括,就是一个错误。而以韩冈的性格,也为了自己的威望,在御史们的反对声中,只会一错到底——这可不是李南公的三司使,是要铁路修造的主持者的人选,韩冈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那位权相绝不会就此妥协。   不论出于是公心,还是私欲,打击沈括还有韩冈,都是一本万利的一桩事。   苏颂率领一众在文德殿上向天子和太后拜礼,一应的朝仪之后,朝堂中的气氛陡然紧绷了起来,太后的发话却让这个气氛为之稍缓,“太皇太后于今病重,吾当辍朝,为太皇太后祈福。从明日起,辍朝五日。苏相公、韩相公,请二位率诸位卿家去大相国寺为太皇太后祈福。”   说是辍朝,需要太后处理的要务还是会按时送到她的面前,只是没有每天早上的繁文缛节。   没有人出来反对,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而已,而且太后更不是出于对太皇太后的孝心,不论是辍朝,还是群臣祈福,只是不得不如此走个形式罢了。但苏颂还是领头出来,赞美太后的一片纯孝。又与韩冈一起,接下了去大相国寺的任务。   龚原屏住了呼吸,他对辍朝并不关心,下面就该是众所期待的廷推了。只要这一次能够成功,太后辍朝多少时间都无关紧要。   紧了紧手中的笏板,将汗湿的手掌擦了又擦,龚原越发地紧张起来,事到临头,这最后一步竟然如此难以踏出去。但当他的视线掠过对面的文臣,定格在沈括的身上,他的身子终于停止了抖动。   ……   韩冈小小地挪了一下脚步,让自己的视野能够囊括边角处的御史们。赞美过太后的孝心,群臣回到班列中,今日最重要的一项议题,就要开始了。御史台如果要发难,差不多是时候了。   韩冈在御史台中没有怎么插手,他一向是认为做实事,比动嘴皮子更重要。尽管御史台地位很关键,但他夹袋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做事的差遣上。   一个职司的地位高下,并不是固定的。比如枢密使,一开始只是天子近臣之任,如今却能与宰相分庭抗礼。又比如侍中之名,原本是宰相之吏,之后却变成了与宰相掌握的外廷对立的内廷官职,再后来,又一转变成了宰相之职。   监察御史一直都是天子克制臣下的工具,立国以来,这个工具一直都运作得很好,虽说渐渐地有了独立性,但在压制宰辅这个基本用途上,还是表现得十分出色。   可变法以来,御史台掣肘太多,先帝赵顼为了推行新法,将御史台几番折腾,而新旧两党为了控制朝政,打击政敌,也不约而同地去争夺御史台的空缺。经过了这些年的打压,御史台的素质愈见下降,大半都是投机主义者。乌台在士林中培养出来的声望,也是这些年打着旋儿地往下落。无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不介意在这一过程中,再推上一把。   不过现在,御史台免不了还要在挣扎一下。   不仅仅韩冈这么在等待,章惇也在期待,下面的重臣、朝臣也都在期待着,一场好戏,或是某些人眼里的一场猴戏。   瞪大眼睛,迫不及待。   一如包括一众宰辅在内的朝臣们所预料,当廷推开始,沈括的名字第一个被提出来之后,御史台首先发难了。   “沈括才干卓异,名著朝野,提举铁路工役,尽显其才,已无需赘言。论功论才,皆不让人。臣举沈括,为两府备选。”   王居卿的话声刚落,文德殿的角落处,立刻一声嘶声力竭地大喝:“陛下,沈括不可入选!沈括万万不可入选!”   龚原大步向前,前方正依班列恭立的朝臣,如同被分开的海水,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龚原的步子略大,又急又快,脚步声啪啪作响,转眼便走到了殿中央,躬身一揖到地:“陛下,臣监察御史龚原有本奏。依故事,受御史所劾,纵宰辅亦得退避,以待裁断。沈括过犯,难以尽书,如今御史多有弹章呈于陛下,岂能容其安坐于朝堂上?”   韩冈立刻成为殿中数百道视线关注的焦点、沈括反倒没有收到多少的注意,纵有,也只是一晃而过。   谁都知道,这一次的弹劾,针对的到底是谁?   韩冈没有动,只是表情上看,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投向韩冈的目光立刻充满了疑惑,难道他不打算自己出头,而是安排了别人出来反驳?   王居卿、蒲宗孟,还是状元郎?   又或是别的韩党成员?   “那些弹章吾不是都留中了吗?怎么还来说?!”   一声呵斥,从大殿的正北方传来,带着浓浓的不满,让群臣心惊肉跳,让龚原脸色苍白。   是太后在说话。   “陛下……”龚原颤声。   一切听太后指示,这是一名忠臣应有的行为。太后既然表现对韩冈推荐沈括不满的意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附和太后的心意。但刚刚放走了王中正的太后怎么会替沈括抱不平?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原本预定要出场的御史,一个个停下了脚步,查看风色。而殿中的群臣,则是在等待着他们中间有没有人敢于出列抗辩。   “陛下!”第二名御史出列,赫然是新晋御史杨畏,“沈括壬人,虽小有才学,但人品实劣,不足以为辅弼。且外又有传,韩相公将诸铁路归于一衙,并欲以精兵数万护卫铁路,统掌军政刑名,由沈括执掌。数万大军于外,又有班直禁卫于内,要害皆为宰相腹心所掌,太后,须防肘腋生变!”   韩冈轻轻地啧了一下嘴。他的一番盘算,不过是稍稍漏了点口风,就这么快地传开了。不过也有可能是英雄所见略同,干脆是编造出来的。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到底是听说,还是故意编造来攻击自己,韩冈并不清楚。   但韩冈想做的事,也是世间一众有心轨道的大族心中所想。令出一门,不论是找人疏通,还是插手实权,日后都方便许多。他可不在乎有人拿这事攻击自己。   但太后会是什么反应,这么多年了,韩冈也无法确定。   “吾听人读史,为什么明明有名将领军在外,却总是无法克敌制胜。国事就是给这等小人败坏的,南面的仗还没打完呢,就急着想要兔死狗烹了?别以为吾不知你们在想什么,看见王中正出去,就以为吾要查办沈括?之前怎么不见几人说?”却见太后勃然大怒,“舒亶,御史台中都是这等奸佞,你是怎么管教的?”   两上两下的李定,已经不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了,现任的御史中丞舒亶抗声道:“不能为朝廷去贼,不能为太后辩奸,臣实有过!”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二)   “不能为朝廷去贼,不能为太后辩奸,臣实有过。”   沈括低头看着笏板。   他知道,舒亶这句话后,肯定有许多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视线的主人多半也都是在须髯下藏着讥讽的笑容,笑他贪婪,笑他不自量力。   沈括早料到这一回的廷推,必有波折。此前两次廷推,韩冈都没有公开表态,世人都知道他选不上,也就没有引来太多御史的关注。但这一回,因为轨道之功,韩冈出面支持,仿佛捅了马蜂窝,太后那边又有成见,派了王中正去巡查,更是火上浇油。   这几天来,沈括光是听说上表参劾自己的言官,已经占去了总数的一多半。厚厚的弹章在御案上堆得老高,太后会怎么样看?   没有了太后的选择,空有韩冈的支持,又能顶得了什么事?   更别说现在龚原、杨畏、舒亶,一个个都出来了,看这阵势,是打算连廷推都不让自己参加了。   不过,方才太后训斥杨畏、龚原,让沈括心中多了几分期待。他悄悄侧过脸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台陛之上的动静。   向太后的脸色在听了舒亶的话后,更难看了两分。   她冷眼看着舒亶,明着说反话,仿佛在斥责前面的龚原、杨畏,实则却是在攻击他人。   类似的场面她见得太多了,这些人,做了台谏官之后,仿佛就不会正正常常说话了,总要拐弯抹角,实际上呢,还不是党同伐异。   “哦?那依中丞的看法,朝堂中谁是奸佞?苏相公、韩相公,还是章枢密?”   向太后的话中,分明满是怒意,殿中一片寂静,不闻一声。   太后怒气勃发的回应,舒亶一人在殿中央承受着,不见有丝毫慌乱。   “回陛下,御史台中,臣之属僚,多有此辈。”   出乎意料的回答,殿中一阵骚动。   沈括身子晃了一晃,抬起头来,呆然望着殿中的舒亶。龚原、杨畏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说错词了吧?”   若不是身在御前,必定会有人叫出声来。   不是在批沈括,以及沈括背后的韩冈吗?为何舒亶会将炮口返身对准御史台?   李格非也差点叫出声来。   舒亶此言一出,分明是要将台谏上下清洗一遍。龚原、杨畏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章惇都下定决心抛弃他们?!   这时候,李格非方才回想起来,在这两天御史台的骚动中,舒亶这位一台之长,似乎消失了踪迹一般,完全没有出面来控制局势。   难道是陷阱吗?   他望向班列的最前方。   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见西班的反应。   曾孝宽神色惊异,但旁边的章惇却是面无异色,仿佛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是什么时候与韩冈联手起来的?!   李格非心中惊惧,若章惇与韩冈联合,之前还能利用两党之间嫌隙而勉强存身的旧党孑遗,这下子在朝堂上怕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但他立刻就醒悟过来,只是宰相之位上的争斗,韩冈和章惇就不可能并肩携手。而且御史台的主力是新党,韩冈基本上没有插手台谏的任免,章惇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迎合韩冈而自毁手脚。   一瞬间,李格非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暗自庆幸起来,幸好自己没有趟浑水,否则,这一次绝难讨好。   太后亦是惊奇不已,“御史台中有奸贼?”   “不错!”舒亶仰头道:“沈括,反复小人,惟其有才,先帝用之,陛下用之。如今见功于社稷,足见先帝与陛下用人之明。惟其品行卑下,纵有殊勋,亦不当委以宰辅之任。今日廷推上,臣绝不会推举沈括。但廷推是朝堂大事,岂能横加干扰?沈括是否委以宰辅之寄,自当在廷推来决定。且为陛下拾遗补阙,裨赞朝廷方是言官之任。窥伺上意,掇拾臣下短长,以图幸进,岂是言官当为?故而臣言,御史台中多有奸佞。”   龚原依然仿佛雕像,舒亶的反戈一击,猝然而来,他的头脑如同被卷进了飓风,天旋地转。   杨畏则及时地从混乱中反应过来,不顾殿中的礼仪,大声叫道:“陛下!舒亶身为御史中丞,却迎逢宰相,罔顾圣恩,陛下明见,可知朝中奸佞乃是何人?”   杨畏满怀期待,盼望有人紧跟着自己发难。御史中丞竟然背叛了御史台,甚至攻击台中御史多为奸佞。这是捅马蜂窝,怎么可能没人出来一起反驳?   但殿中静静的,寂静得仿佛在嘲笑杨畏的幻想。   头脑中的混乱或许已经平息,但观望之意却浮上了心头,没有绝对的把握,御史中丞为何要攻击御史们,明知已经掉进了陷阱,还有谁会轻举妄动?   太后也没有理会杨畏:“舒卿说台中有奸,苏相公,你怎么看?”   苏颂淡淡定定,朝堂上幻变迷离,他过去见得多了。   听到太后垂问,随即便出班道:“陛下,以臣之愚见,奸佞二字极重,当就事而论,不当妄言——舒亶、龚原、杨畏,所论皆有失。”   苏颂的发言,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至少没有方才那么剑拔弩张。李格非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是要做和事佬吗?   太后也在问,却不是息事宁人:“龚原、杨畏二人方才说沈括,相公是另有看法?”   沈括悚然一惊,紧紧盯着苏颂。   苏颂道:“沈括品行的确难孚众望,但廷推既定,材与不材,当由陛下与重臣在廷推上共定,非是一二小臣可以干扰。待沈括就任之后,监察审视,方是御史的权责。”   李格非微微皱起了眉头。御史无事不可论,但苏颂的话若是成立,那么日后如果遇上了廷推,御史就不能在尘埃落定之前再有议论。   不用说,这必是秉持了韩冈的心意,在此维护廷推的威严。   “相公言之有理。”   太后的赞许从帘幕后传来,杨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没有撞阶自辩的勇气。   “韩相公,你如何看?”   问过了苏颂,向太后又向另一位宰相征询意见。   韩冈徐步出班,他正等着向太后的垂问。   这一次的廷推,他完全没有担心过。不说他之前的安排,只为了沈括手上的差事,太后也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说服她容忍沈括的,韩冈不觉得仅仅是自己的言辞,更多的应该是对铁路的需要。   仅仅是一条京泗铁路,已经给朝廷带来了天大的好处。原本从汴水北上的民船,征收不到多少税入,但换成铁路就不一样了,什么货物也逃不过。而且汴水缓而铁路疾,等到整条铁路运转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除了纲运之外,还能运送更多的南北货物,运力远胜一年有近一半时间要断流的汴水。   沈括这样的人才,无论在政治上犯了多少蠢事,只要朝廷还离不开他,他就不可能被一群御史给打倒。   现在大局已定,顺手推上一把,韩冈岂会吝惜气力?   来到苏颂身侧,韩冈躬了躬身,道:“昔年御史,非一任知县,不得入台。积年亲民,能知上下情弊,又能通达人情,故而可以裨补时政,查奸防阙。而如今御史,却常年居于京府,并无半点历练,不知下情,凡事纯凭己意猜度,故而行事每多荒谬。”   韩冈的话,比苏颂更加尖刻。只有嘴而已,韩冈只差没明说了。   “相公说得是,总有这么一般人,不知做事的苦,爱挑别人的刺,可到了自己做事,却是一塌糊涂。”向太后冷笑着,“既然台谏都上了弹章,说沈括做得这不好,那不好;那就去修轨道去,看看你们能做得怎么样!”   苏颂、韩冈,杨畏、龚原同时变了颜色,理由自然绝不相同。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韩冈连忙道:“铁路乃国之命脉,不选能吏用事,却以舌辩之士为官。若事败,此等人死不足惜,但损失难以胜计,日后弥补起来,苦的可又会是缴纳税赋的百姓。”   苏颂亦道:“汉武帝时,匈奴请和亲。博士狄山以和亲为便,御史大夫陈汤则称其是‘愚儒无知’。狄山攻劾陈汤,武帝为之怒,问狄山:‘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再问:‘居一县可乎?’对曰:‘不能。’武帝复曰:‘居一寨可乎?’山不得已,曰:‘能。’就任后不及月余,便为匈奴斩其头而去。如龚原辈,便如狄山,百无一能,唯有口舌。今使其监理修造,若事败,难道要斩其头而去?”   苏颂、韩冈,严辞反对,向太后也不好坚持,点头道:“相公说得也是。以二位相公之见,当如何处置?”   苏颂、韩冈对视了一眼,韩冈便朗声道:“风闻奏事,台谏之权,论劾朝臣,亦是分内之事。唯龚原、杨畏二人,阻挠廷推,不可不惩,然此事未酿恶果,也难重惩。以臣之见,可去西京御史台任职。罚俸等事,可依例而行。”   龚原、杨畏面色如土,全然不见方才当殿弹劾沈括的威风。   这两年,秉政的韩冈、章惇将洛阳交给了旧党,大多数的知县都是旧党中人,只有京西北路转运使等寥寥几个监司位置,是新党,而韩冈门下,更是远离。让两名新党成员去西京御史台,盯着旧党官僚,两边都别想睡好觉。相较而来,龚原、杨畏更加危险。要么叛投旧党,要么就是众矢之的,绝难有任何好下场。   太后却觉得不够:“去西京御史台?只龚原、杨畏二人?”   韩冈听得出来,太后似乎对御史台近日的弹章骚扰厌烦透顶,不过将其他御史送去西京,并不是很合适。   “若陛下认为御史台近日所论无理,可事后与御史中丞、知杂事及翰林学士共议。台谏之任,非不得已,宰辅不当议论。”   “也罢。”只听得太后道,“就依相公,此事等廷推后再说,也别耽搁了。”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三)   沈括终于如愿以偿,与出身新党的另一位老人——邓润甫,通过了廷推,被太后点选为新任的两府成员。   沈括签书枢密院事,而邓润甫则是参知政事。   政事堂不再是韩家天下,而枢密院也不再由新党独霸,两边相互牵制的局面越发得明显起来。   沈括激动不已。   他早年以博学闻名,才干亦是超乎同侪,不知有多少人都赞许其是未来的宰辅之备,一张清凉伞不为难事。要不然,士大夫家嫡女,为何会嫁给一名鳏夫?   可是自背王投吴的那一桩事之后,他就彻底成了世人眼中的反复小人。不仅开罪于权相,亦遭天子厌弃,青云之路至此断绝。   幸好有人看中了他的才干,这样才一点点地从深渊中爬了回来,直至两府门外。   不论这个签书枢密院事来得有多侥幸,也不论这个任命有多么不得人望,在入选诸人中,票数倒数第一,清凉伞是不会有任何区别的。   面向御座,伏地而拜。沈括颤声道:“御史之论,臣不敢辩。日后唯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垂顾之恩。”   向太后不喜沈括,可沈括的任命毕竟是韩冈力推,她也知道沈括是个能臣。让沈括主持轨道修造,至少能比其他朝臣更为让人放心。而邓润甫是新党老臣,资历老,人望也说得过去,至少比李定等人看得顺眼。   让沈括和邓润甫起身,向太后看了看在前面坐得端端正正的赵煦。自朝会开始后,他的姿势几乎没有变过。   《九域游记》中有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之说,称男子行动当以这九字为圭臬。   立如松、行如风两句且作别论,但坐如钟这三个字,赵煦肯定是完全符合的。   廷推让朝会延长了这么多时间,也苦了赵煦,能安安稳稳地坐在御座上,纹丝不动。   看着赵煦的背影,多了几分赞许,也带了几分怜惜。   皇帝小一点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内急。御座后要藏一部鼓吹,锣儿、钹儿都得准备好。到了忍不住的时候,皇帝便会起身,到后面方便,锣钹敲上一阵,用来掩盖声音。   现在已经不需要准备乐器了,不再是小孩子,能够克制自己。再过几年,更是该大婚,娶妻生子。   就是这身子骨,向太后望着前方削瘦的双肩,怎么还是这般瘦弱?   补品从来都没有断过,甚至为了防病,每逢换季,如今被视为神仙药的人初乳都连着半月不断。以天子之尊,想要什么补药,都会有人贡献上来。可牙都换完了,个头、体重还是远远不及同龄孩子的平均水平。   这两年,厚生司让下面的医院给宗室和官宦人家的子女都设了一份个人病历,不仅仅每次生病后,症状、诊断、治疗,以及药物都会记录下来,以作参考,而且每年都要测量体重、身高,以确定成长情况。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厚生司成为在京百司中最有口碑的衙门,但也让向太后知道,小皇帝的生长发育在同龄人中,是个什么样的水准。   比起从两百多同龄少年身上统计出来的平均数据,赵煦的个头差了两寸多,体重也轻了近十斤。也幸好小皇帝一直按照韩冈的要求,每日在后苑走上三五里路,再打上一路拳脚,使得皇帝没怎么生病,伤风感冒都少有。   不过无论如何,赵煦先天便有不足之症,若不是朝廷中出了一位药王弟子,又有儿科圣手服侍左右,说不定就跟他的六位亲兄弟一样保不住。可之后不论怎么进补、锻炼,都无法达到正常应有的水平。   难道真的是心思太重的缘故?   向太后忧心忡忡,多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隐忧,这一次,又浮上了水面。   ……   “今天回去,沈存中当能保住他的胡子了。”   “真有人这么说?”   韩冈有些惊讶,一半是苏颂也说八卦,另一半,则是这话是怎么给当朝首相给听到的。从首相嘴里传到自己这边,倒不是什么事了。   苏颂如今是首相,昭文馆大学士兼监修国史,韩冈则是集贤院大学士,若再添一名宰相的话,韩冈倒是能去监修国史了。可惜现阶段,新宰相的人选暂时还不会出台。   苏颂点点头,“的确有人这么说。”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韩冈皱眉,“本来我以为会有人说‘沈存中这个参知政事当得好生没趣,又不能长居政事堂,也不能诏书上列名,不过是给个使唤地方的名分’,没想到,这话比我想的还要刻毒几分。”   “士人说酸话,能熔金蚀骨,与硫酸一般,哪有不刻毒的?”苏颂端着茶,也不嫌热,小口抿着,道:“沈括的参知政事就算只是给他一个使唤地方的名分,多少人连这个名分都没能有。岂能不让人含酸挟忿?”   看着苏颂的茶盏里,腾腾而起的热气,韩冈感觉自己都要帮他出汗了。   但苏颂也是知医理的人。觉得天气越是热,越是不能贪凉,若是寒气痹体,使得体中湿热不散发出去,肯定容易生病。所以今年入夏之后,韩冈都没看见苏颂喝政事堂中最受欢迎的冰镇紫苏香薷饮。韩冈也知道老年人不能与年轻人比身体,这样的保养,也不过是不求生病罢了。   苏颂这样的想法,韩冈自不会平添波折,而是继续笑着对苏颂道:“都说沈括侥幸,岂不知这一回他是必定能晋身两府。有沈括主持轨道修造,好处将会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太后怎么会将这个散财童子给丢下?”   韩冈很早就知道,这一次不可能有任何意外。仅仅是一条京泗铁路,已经给朝廷带来了天大的好处。原本从汴水北上的民船,大量的船只用各种方式避过税卡,朝廷征收不到多少商税,而换成铁路就大不一样了。而且汴水缓而铁路疾,等到整条铁路运转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除了纲运之外,还能运送更多的南北货物,运力远胜一年有近一半时间要断流的汴水。   仅仅从朝廷财计一项,沈括的作用就是不可替代。工程进度耽搁一天,就会少收入几千贯,有谁会嫌钱多烧手?去找个不懂行的人来代替沈括?   “说得是啊,”苏颂叹了一声,不想再说沈括,“沈括倒罢了,邓润甫来做参政可不一定是好事——邓温伯差不多该来了。”   “当然,沈括不留在京师,西府那边要轻松些,邓润甫可就难说了。”韩冈渐渐低下声来,“枢密院还可以多塞几个人进去,而政事堂也会继续收纳新人,沈括、邓润甫两人绝不是最后一个。”   “等到了新人来,老夫差不多该让贤了。”   苏颂悠闲地喝着茶水,仿佛这不是在说自己离开政事堂的事。   韩冈立刻惊叫道:“子容兄,你春秋正盛,何必弄什么急流勇退?!”   苏颂是他韩冈主掌政事堂最优秀的队友,怎么能说走就走?韩冈舍不得这么好的搭档。   苏颂轻轻笑了起来,“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黄花晚节香。”   韩冈对诗词没有什么鉴赏力,但这两句话中之意很浅显,一听就明白。能让苏颂如此感慨,这两句还做不到,多半是作者的身份,让苏颂腾起了维护晚节的心思。   “这是谁人手笔?”韩冈问道。   “是韩稚圭。”   “啊……难怪。”韩冈低声道。   苏颂笑了一下,“政事堂中有了参知政事,可谓事有所归。日后若有文学事,玉昆可问东厅,让他来处理。”   邓润甫是旴江先生李觏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因为王安石的新法很多地方都借鉴了李觏的理念,邓润甫一直都是王安石的坚定支持者。   邓润甫虽不是以诗文著名当世,但文章水准也是朝中前列。诗词或许稍逊,可官样文章几乎无人能比。翰林院两出两入,每一次就任翰林学士的时候,绝对是玉堂中手笔最快的一位。   “有了邓温伯,文学上的事就有人管了,子容兄你我,也就能多喘两口气了。”韩冈顿了一下,“不过政事堂中,还需要一个熟知朝堂掌故的参知政事。”   苏颂会心微笑,这是朝中流传已久的故事。   昔年韩琦为首相,次相是曾公亮——也就是曾孝宽的父亲,赵概和欧阳修参知政事。四人共同主持国政。   凡事事涉政令,韩琦便让人去找曾公亮:“问集贤”;有关典故,“问东厅”,去找赵概;若是文学上的事,自是由天下文宗欧阳修来处置,韩琦只会拿着笔向西一指,“问西厅”。至大事,韩琦方自决。   只从这一点上来看,韩琦也是一名称职的宰相了,再加上他对政事的处理,支撑着大宋朝堂渡过了仁宗传英宗,英宗传熙宗,两次帝位传承的艰难阶段,故而被许为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名相。纵使韩冈对韩琦的才干一向颇有微词,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至少韩冈承认,韩琦即便不可出将,却绝对能入相。主持政事,钧衡朝野,单纯从这个时代对宰相的要求上来看,韩冈绝对没有韩琦做得好——当然,韩冈对自己的要求,也从来不会苟合这个时代的流俗。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四)   “这么说来,现在朝堂上,还是韩、章二人的天下?”   两日之后,这一次廷推的结果,已经传到了相州。   “还用说吗?御史台那些不长眼的,才跳起来蹦跶两下,就给踩死了。”   昼锦堂中,刚刚从京师带着消息回到相州的韩正彦,正将他前几日在京中的见闻,原原本本地告知他正要顶替的现任知州韩忠彦。   身在龙图阁,职份小龙,韩正彦自有份参与这一次的廷推。尽管他再一次就任相州知州的诏命,早已签出,但现如今朝廷已有规定,只要预定的廷推日期在受命的一个月之内,即将外任的议政重臣,都可以留到廷推之后再走。而不用像一开始的时候,想方设法让自己病上一场——这样的情况多了,廷推的严肃性也不免受人诟病。   “不过也不能算是不长眼。”韩正彦补充道,“文德殿廷推上闹事,比平日里更显眼,官家坐在上面看着,也能记得清楚是谁。”   “是赌马赢多了?”   韩忠彦轻笑了一声,敢将身家性命压在当今天子身上的可没几个。不说他当年犯下的罪孽,先看看仁宗皇帝多大年纪才亲政,再看看当今天子的身子骨,这份赌注九成九是打水漂了。就是买球券、马券连中个十次八次,也比押中天子的几率更大一点。   心知韩忠彦在笑什么,韩正彦道:“自然,押官家一注是一回事,另一边,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福建子在背后指使?”   “不管是不是他,现在他已经改知江宁府了。”   “这么快!”韩忠彦惊讶道。   韩冈、章惇还真是一点也不耽搁。廷推刚结束,就敲定了吕惠卿的罪名,彻底要将他给压在地方上了。   “怕也是敲山震虎。没有金陵那边的同意,龚原应当不会冲得那么前面。”   “集贤相的老泰山都说是专注教书了,还听说为了跟他的好女婿打擂台,精神是越来越好。现在看起来,或许是好过头了。”   韩忠彦和韩正彦说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间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的明争暗斗,对大多数士大夫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一桩趣事。   “说到女婿,”韩正彦问道,“家里的官家女婿咋样了?”   提起自家的亲弟弟,韩忠彦的脸上没了笑容,“还是成天玩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往东南角一走,全是怪味,哪里能住人?入夏后就去了城东庄子上了,烧了房子都随他。”   “喜好格物之学也不是坏事,嘉哥儿都做了驸马,也考不得进士了。多用些心思在瓶瓶罐罐上,比学小王都尉日后在脂粉阵里混要好。”   韩忠彦闻言发狠,“若是五哥当真跟王诜学卧花眠柳,腿先打断!”   长兄如父,韩琦不在了,韩忠彦可不会让自家的弟弟变成只知败家的纨绔子弟。教训起来,绝对狠得下手。   “嘉哥儿自小聪慧懂事,不致如此。”韩正彦劝了一下,又道,“不过雍国长公主那边还得派人去问个好。这情分越多越好,嘉哥儿要与长公主成婚,过上一辈子,总不能与那王诜与大长公主一般,成了冤家对头,弄得家中不靖。”   “四时八节,何曾失过礼?五哥也常写信……”   “这不是好事嘛。”韩正彦立刻叫了起来。   “可他信上说的什么啊?是硫酸浇糖霜,弄出一堆黑沫子来?还是用胆矾水给铁器上了铜色?拿着刀去给蛙啊、蛇啊开膛破肚,我都不好说了,血淋淋的东西,记下来让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看?!”   “这个……”韩正彦也不免张口结舌,这个了半天,终于道:“比诗词好,不是吗?”   韩忠彦哼了一声,却又没有反驳的话。已经定了亲的未婚夫妻,相互通信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日常使人登门问个好、送些礼物,更是再普通不过的交往。可是这些事,就要做得发乎情止乎礼,若是在信中写下一些挑逗性很强的诗赋,不会被罪,却也免不了一个轻佻之名。   先帝留下的第三女,如今的雍国长公主,早在几年前,便与韩琦的五子嘉彦议了亲。而韩琦在最近一次郊祀后,更被追晋魏王。虽说身为韩琦长子的韩忠彦,不仅仅即将成为皇亲国戚,还不断受到了亡父带来的荫庇,但他在意的事依然遥遥悬于天际。   其实当初与韩家议亲的时候,两边的年纪都还小,照常例,不到十四五,朝廷压根就不会为公主开始选婿。这般早早地定下亲事,一方面是当年太后初秉政,行事偏向新党,让西京难看,需要安抚元老重臣,另一方面,在韩忠彦看来,也有借助相州韩氏的余威,来压制把持朝堂的一众宰辅。   只是这么些年了,韩琦留下的余威越来越不管用。在相州,朝廷给足了韩家颜面,大宋开国百余年,何曾听说过堂兄弟来回在家乡担任知州,这可不是府州,或是南方的羁縻州,是河北重镇相州,是殷墟所在、京保铁路经过的相州。可是在朝廷上,最有希望的韩忠彦,一直被拒之门外,距离两府之位,也是有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等交割之后,我就要去京城了,五哥在乡里,十三你平日里,还要多关照一下。”   “家中兄弟,何出此言?”韩正彦摇头,又道:“还望哥哥能在京城中心想事成。”   “唉……”韩忠彦颓然长叹,哪有这么简单。   韩忠彦有天家姻亲的身份,可毕竟还是隔了一层,加之有韩琦遗爱,正常来说,朝廷不会对其关上两府的大门。   只是韩冈和章惇的默契,是有志于两府的其他臣子的灾难。   但两位党魁并不排斥引入新人,进入议政重臣的行列,这一回廷推,总票数比第一次廷推多了五成,这不仅仅是因为侍从官以上的重臣,减少离京人数的缘故,也因为存放熙宗皇帝诏令、墨宝的显谟阁已经修好,光是议政重臣的数量,就比原来增加了三分之一。   韩冈秉政多年,当初他在廷议上做出的承诺,一个个地付诸现实。   韩冈完成了他的承诺,国库充盈,民生安定,朝堂安稳,国势日盛,对外又将有灭国之功,韩冈少不了一个运筹千里、决胜庙堂的评价。如此贤相,民心士心都不缺。   最重要的是,太后依然对他言听计从,这样一来,还能指望他过两年便被赶下台去?为其他人留下朝中的空缺?   从京师出发,向四方而去的道路,更是越发的畅通起来。韩正彦清早从京师出发,当天落日前就过了河,第二天还不到中午便抵达相州州城。这不是拿着金牌的急脚递,而是拖家带口近百人的大队人马。这事要放在十年前,谁敢相信?谁会相信?   这是韩冈带来的变化,亘古以来不曾听闻,如此功业,又得太后信赖,年纪更是让人绝望,韩忠彦真的觉得自己其实不用再费心了。   只不过,尽管一切都心知肚明,但他还是有着浓浓的不甘心。   韩忠彦陡然间安静了下来,韩正彦看着他,一切明了于心。   “其实还有一件事,方才没说。”韩正彦说道。   韩忠彦回过神来:“还有什么事?”   韩正彦低下声来,神神秘秘:“我出来的时候,正听闻政事堂和枢密院在计划要对京泗铁路进行压力测试。”   韩忠彦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他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压力测试。离开京师这些年,难道就这么落伍了,连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就是尽可能地给京泗铁路加担子,往他们身上压石头,将铁路上的人都累着,看看他们能撑多久。所以叫做压力测试。”   “怎么个测试法?”韩忠彦没问为什么,两府如此做的用意一眼就能看清。   “据说是将二十个指挥的禁军连马带装具一起送上车。一路运到泗州,下车休息一晚之后,再从泗州坐车回来,用时不能超过十天。”韩正彦停了一下,补充道,“这是我临出门时听说的。”   十天之内,将二十个指挥的禁军往近千里外地方,运送一个来回。   这是闲得没事干了吗?还是突然之间,脑袋被火辣辣的太阳给晒坏了吗?   韩忠彦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了解韩冈和章惇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多人的运输,地方上要鸡飞狗跳,京师也会人心惶惶,耗用的钱粮更会是难以计数。   虽然说轨道修建的第一目的,就是为了抗衡辽国,让官军不至于在自家的土地上千里奔波,从而耗去了所有的气力。   可这个实验,实在是过于异想天开了。   这等于就是练兵,防止事到临头,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来处置急务,但这样做的话,因此而带来的损失,将是难以计数。   “太后答应了?”   “不知道,想来应该不会拒绝。不是吗?”韩正彦冷笑着,“他们总有办法说服太后的。”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五)   “怎么尽是些赤佬?”   “南面出大事了?”   “大概是去大理吧?到了长江再转水路很快就能入川了。”   “大理国不是赢了吗?”   “谁知道是真是假?”   自从京泗铁路通车开始,东京车站的站台便总是熙熙攘攘。   作为已经往返京师与泗州十余次的商人,彭义已经习惯了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车站。   但今日的混乱局面,也是他所没有见识过的。   刚刚验过票,走进站台,他就发现站台上的旅客们正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大声小声地议论着。   向站台的另一个方向望过去,与这边有着一道木栅栏相隔,便是议论的缘由,也是混乱的来源。   同样是水泥铺砌的地面,高大的棚架也同样将站台遮掩。   但棚架下方,站台之上,不是带着大包小包的商贩、旅人,而是一名名身披军袍,头顶铁盔的士卒、将校。   一列马车停在站台边,这群军汉正排着队,从车门上鱼贯而入。   士兵们的腰上挎着刀剑,背上背着的行囊,有的人的行囊上,还能看见几双新扎的草鞋。大大小小的旗帜,旗面被紧紧地扎了起来,旁边放着战鼓,弓刀、盔甲也都捆扎好,一起送进了车厢中。   彭义甚至能看见那一处的站台上,在一张张涂了沥青的油布之下,被包裹得看不出外形的物体,被人小心翼翼搬了进去。但只要是东京人,又有哪个认不出来?   “那是火炮吧?”   “是虎蹲炮!”   “这么多,肯定是上四军的。”   一个普通的京营步军指挥,如果已经换装,那么就能拥有五门虎蹲炮。但若是上四军,那就是十二门。任何一个指挥辖下,不论马军还是步军,都会配备连驾驭骡马的马弁在内,整整一个都的炮兵。   看到月台上,整整齐齐七八排九十列的虎蹲炮,稍有些见识,都知道这必是上四军出动了。   “是神卫军。”   彭义自家出身就是军营,长兄还在军中吃官饷,虽说只是普通的虎翼军出身,但分辨一支军队到底是什么根脚,不需要看第二眼。何况,他已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一次出动的是神卫军的四个指挥——分别出自左右两厢。   “这位兄弟,都没看到指挥旗,你怎么看出来的。”   彭义回头,几张凑到眼皮前的大脸让他不由得向后一仰。   这年月,就数皇城根下的百姓,最喜欢议论军政,若是有些干货在手,一开口就能引来一群人。京师的茶馆酒楼,之所以多如牛毛,也正是因为京师的百姓太喜欢摆龙门阵了。   彭义随口的一句神卫军,立刻就让周围的人觉得这是一个懂行的。   面对几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彭义保持着京城人的习惯,能炫耀的时候绝不卖关子:“昨天在冠军马会的宴上那边听说的。”   立刻,周围人投过来的眼神就不同了。   冠军马会中的马主,哪一个不是有几十上百万贯的身家,穷一点的郡王都养不起一匹冠军马,到现在为止,马主也就那么二三十人,人人都是手眼通天。眼前的这一位,肯定是没资格做马主,但能参加冠军马会的宴席,肯定也是有些身份或是关系的。   只不过,都是见多识广的东京人氏,拉虎皮做大旗的骗子也见得多了,彭义张口就是冠军马会,改变的眼神,倒有一半往看到骗子的方向变去。   “这位官人既然能去西十字大街去赴宴,肯定是知道的,”说话的人忽视了彭义身上并不华丽的布衣,改了称呼,“枢密院到底在做什么?好端端的,作甚弄得人心惶惶?”   另一人插嘴:“不止是枢密院,还有政事堂。”   “自然有政事堂。没韩相公点头,枢密院敢调京营的人马?”   “有了两府,肯定要禀明太后了。太后两府下令,调兵南下,可是南方有变?”   几个人七嘴八舌,等着彭义的回答。   “诸位啊,南方太太平平,一点乱子都没有,就别胡思乱想了。小弟也是凑巧听到了,这事本也没什么好瞒着人,过几日京城也就能得到消息了。”彭义慢悠悠地说着,“太后和几位相公呢,是打算趁纲粮已清,新米未收的空闲时间,试一试这条铁路到底能运送多少大军。日后要打辽人呢,在国中肯定都是在铁路上走,十几万大军,到底怎么走,不是说一句立刻就能拔腿上路的。人吃马嚼,总得有个章程来。所以啊……”   “所以什么?!”   “所以就要先多历练历练,免得事到临头,弄得手忙脚乱。据说……”彭义双眼闪烁,“这一回至少二十个指挥,一万人南下,到了泗州后,再坐车回来。十天之内,要走个来回。”   ……   “幸好之前……否则还不知会被言官怎么弹劾。”   韩冈笑叹着气。民间的流言,他已经从冯从义的口中了解到了三五分。   都已经有人在说,朝中出了奸臣,要削减京师的守军,好趁机作乱。   传言就是如此无稽,韩冈也是无奈。   “也幸好这一次没有当真调动上万人出京。也许数字只有两三倍的差距,但千与万,给人的感觉毕竟不同。”   尽管韩冈的确想来一次像样的压力测试,试试看以京泗铁路现有的运营水平,到底能做到哪一步——铁路贯通只是意味着具备了硬件而已,而日常运行则是软件,缺乏足够的运营能力,便是有了铁路,也会造成巨大的浪费——运力,以及利润。   不过他还是不可能仓促之间进行如此规模的军事调动,而且神机营正有一半在外,只是为了皇城中的人心安定,他就不可能将护卫皇城的主力,再分出很大一部分南下。   神机营只剩五个指挥留守宫禁,当然不能动,最多也只能动用上四军。   在整军计划中,上四军都是要成为真正能上战场的强军。天武军,日夜在皇城值守。捧日军,天子、太后若有行动,都要护翼左右。而龙卫、神卫两军,调动稍微容易一些,所以率先进行整备。其中龙卫军是马军,而神卫军是步军,所以最终还是选定了神卫军南下。   “但乱子还是免不了。哥哥你立身之地难以自清,不免启人疑窦。”   韩冈道:“更戍法是祖宗良法,京营若是不堪战,如何镇服地方?太祖太宗的时候,禁军调动频频,也不见有人胆敢作乱。”   冯从义道:“可官家和太后,毕竟比不了太祖、太宗。”   “所以也只是先让人习惯一下,之后才是正戏。”   “习惯?国人,还是辽人?”冯从义笑道。   韩冈道:“自然都有。”   这一次的调军南下,是两府共同议定,要为与辽国的大战开始准备,更重要的这也是在警告北方的邻居,不论他们的马有多快,大宋铁路,绝不会比他们慢上一星半点。   想要威吓敌人,亮一亮肌肉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江南有变,须臾可至。河北有警,转瞬抵达。   尽管大宋与辽国,自耶律乙辛篡位之后,彻底断绝了官方往来,可是边境上的榷场依然没有变动,往来依旧频繁,辽国细作在大宋腹心之处的,至少数以百计,其中的大半都会紧紧盯住这一次的演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演习能够圆满完成预定任务。   “有把握吗?”   “以沈存中为主,以他的才干,应付得来。”   沈括将会以枢密院新成员的身份主持这一次的演习,铁路的军事作用必须通过这一次的行军演习来进行体现。   九月初,今年的纲运将会提前宣告完成。到时候,就会使万军齐发,用最快的速度出击。   “一出一入,也用不了半月,钱粮是小事,不过,赏赐应该准备好了吧。”   “整整八十万贯。”韩冈道:“债券上签名签得让人烦啊。”   朝廷已经准备好新制钱八十万贯——铸币局一个月的努力,再被政事堂用国债从太后手中借出——用来作为演习成功的犒赏。   韩冈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钱币,丢给冯从义,“这一回,不光铜铁钱,连金钱都准备好了。”   冯从义一把接住,翻手一看,就笑道,“是熊猫金币啊。”   金质的十贯大钱,拥有最精细的制造工艺,也用上了最好的提炼手法,沉甸甸得压手,也金灿灿得炫目。   金币上的图案是韩冈定下来的,圆滚滚、胖乎乎,看着像熊,却又不是熊,是传说中的貘,俗名食铁兽。   也就是后世的大熊猫,现在也是叫做熊猫。   外形如熊,性子像猫。在院子里打滚,又懒洋洋地晒太阳,真要说起性子,也的确像猫。   因为韩冈的缘故,比起貘和食铁兽,熊猫之名流传得要快得多。   一点点自娱自乐的心情,让他放弃了如意、莲花之类的寻常图样。   一只金色的熊猫趴在金色的竹林,竹叶清晰可辨,眼圈也清晰可辨,这是现今锻造工艺的最高水平。   冯从义用手指轻轻弹着金币,“一副吃肉的牙口,却只吃竹子。难怪大相国寺的说这熊猫天生有佛性。”   “熊猫偶尔也会吃些荤的,鸡,羊都有。”   冯从义将金币还给韩冈,哈哈笑道:“越说越像那些贼秃了。”   “好了,不说笑了。”韩冈放下了手中的熊猫金币,正色道,“义哥,这一回,让你顶着暑热上京来,有正事要你帮忙。”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六)   冯从义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天色都已经黑了,但东京城中依然炎热。刚刚从暗格中放了冰块的车厢里走出来,分外感受到冷热对比的强烈。   眼前的门庭并不显眼,黑漆的门扉,也有别于官宦豪门带着门钉的朱色。   但正门两边,一直延伸到两侧巷口,长达五十丈的围墙,让人知道,能在五十里长的城墙内拥有如此规模的宅邸,其背景又岂会是寻常的人家?   一位身穿赤红军袍的男子立于门前,看见冯从义下车,便迎了上来。   “小人彭孝,奉命来给冯大官人引路。”   冯从义跟在彭孝身后进门,只带了一名伴当在后。   夜深了,只是灯笼的光,让冯从义看不清前方彭孝耳后的刺字。但从装束上,当是禁军的成员。   枢密院三令五申,各家官宦门第,不得使唤禁军。但冠军马会中的成员,除了大量使用厢军在门下奔走,也无一例外借用禁军士卒使唤。朝廷给这些贵胄出行的护卫,都是出自禁军。既然出行时少不了护卫左右,那么让这些护卫顺便做些其他事,就是枢密院都不好说些什么。   即便是上四军,在护卫天家的同时,也是天子仪仗。除了轮值皇城,平日里进行训练的科目,亦多半与作战无关。韩冈和章惇努力争取,方才改变了少许——但也只是少许而已,相较于河北河东陕西的边地禁军,京营禁军的日常训练,只有神机营等少数部队,才能达到应有的水平。   幸好西军那边情况还好一点,至少熙河一带,由于韩家做出表率的缘故,没有拿现役士兵当奴仆的现象。而种家这样的将门,也知道收敛一点,只是难以免俗。   “冯四哥。”   “冯兄。”   “冯大东家。”   等在厅中的主人、客人,只看散官、勋位,没有哪个是在三品之下。但冯从义一到,立刻成为最受欢迎的客人。   只看石阶上,每一级的青石条板上,都刻着的蹄踏飞燕的骏马,熟悉赛马的人氏,都知道这里的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冠军马会。   每次回到京城,冯从义只要离开韩冈的府邸,立刻就会被无数请帖给淹没。   其中有王公贵胄,也有无名小卒,而冯从义本身,也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处理顺丰行和平安号京城分号的事务,对邀请必须有所取舍,但唯独有一家的邀请,他不会拒绝。   冠军马会的邀约,冯从义即使再忙,也会推开一切来赴会。因为在这里,他并不代表自己,还代表他身后的那一位。   而冠军马会的成员,也不会因为冯从义的身份,而小觑于他。背后有个做宰相的表兄,自己再有一个富可敌国的身家,手中从不缺冠军马,任谁都能在这里得到应有的尊重。   不过今天的热切,还有一番别的因素。   冯从义在京中最为熟稔的老朋友,也是最熟不拘礼的宗室,更是赛马总社第一任会首华阴侯赵世将,三巡过后,低声问着冯从义,“冯四哥儿,听说这一次,你家商会又弄出好东西了。”   冯从义放下酒杯,轻松地笑道,“会首说得是缫丝机?”   冯从义连推脱都没有,赵世将神色立刻热切起来,“当真弄出缫丝机?”   “小子哪里敢骗会首,是家里的一些工匠闲时弄出来的。”   “成效怎么样?!”   “比起过去的抽丝机,只要十分之一的人工,将现在的棉布纺机改一改,也能用在丝织上,还能再减八成人工。”冯从义眯着眼睛笑道,他与赵世将说话,厅中客人虽各自聊着天,但都是时不时的瞥眼过来。   “当真!?”   赵世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而周围的说话声都停了。   冯从义也稍稍放开了声量:“当然是千真万确,只不过呢,雍秦商会内部不说了,小弟家中可是做着棉布的营生,这丝绸上事上就不怎么用心了。除了将图纸给了一部分商会中人,现在,连机器都在库房中落灰。”   “这……这也太……”赵世将张着嘴,胡须都在抖着,这也太浪费了,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担心什么?”   冯从义低声笑:“钱一家赚不完的,有现在这么多已经够了,再多,那可就患了。”   “原来如此。”   一群人都跟着赵世将点头。冯从义这般说法,肯定是韩冈在背后的指示。而韩冈的为人,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惊讶。   但韩冈知道收敛,需要担心日后,他们这些皇亲贵胄,又担心什么?   而起大宋从南到北,都能出产丝绸。产量最高的是南方,而西北最少。西北如今被棉花占据,对丝绸生产的利益,并不是那么垂涎,但他们这些家族,哪个又能把将人工缩减到几十分之一的缫丝机、丝绸织造机不放在心上?   眼前十几双发亮的双眼,冯从义暗叹,要不是韩冈严令,他如何会放弃这么大的一笔利润?   冯从义对每一期《自然》都不会漏过,上面有许多文章,都是蕴含着难以想象的财富。   两年前,就有一篇关于养蚕的论文,让冯从义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牢牢地记在了心间。   那篇论文上面,对于现有的养蚕技术,进行了改进。尤其是通过各种新型的器物,比如温度计、湿度计、显微镜,对进行监测,进行了详细的叙述。   通过温度计,来稳定孵化的温度。由此孵化出的蚁蚕,不但孵化时间整齐,出蚕的比例高,而且体质也比过去孵化的蚁蚕要好。   甚至文中还提出了湿度的概念,摒弃了《蚕赋》和《齐民要术》中的“燥湿是候”这般模糊的说法,而将空气中的含水量量化,用去了油的头发来牵引指针,这样制成的湿度计,可以将蚕室的水汽,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区间,避免蚕病。   蚕虫极易生病,各家各户,每年蚕月到来时,要上香、要祭祀,蚕室打扫干净后,甚至不能进外人。而在地方上,就是催租催税,也都会避开养蚕的时节。可就是这样,蚕月过后,蚕茧颗粒无收的依然为数众多,而只收了少半的也不在少数。   若这论文上的技术有用,只要蚕茧的产量,能加上一成,以天下蚕户之众,增加的丝绢产量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而且,这样做的话,成本并不算很高。温度计已批量出现在市面上,其价格随着玻璃的普及——不仅仅是玻璃便宜了,而且玻璃工匠也变得更多,手艺也更好——大幅下降。   不仅仅是温度计,银镜、千里镜、望远镜,还有显微镜,价格都在下降,而质量则在不断上升。就像现在的显微镜,其物镜的镜头,过去还要工匠设法打磨,现在就是一颗小小的玻璃珠,玻璃工匠将其凝结成一个完美的球形,这样做出来的镜头,比过去由最好的工匠制造的水晶镜头,还要出色许多。   小门小户,准备这些器物,当然还是承受不起。但如果一开始就是仿效棉布纺织那般规模来做的话,这就是一个小小的甚至不值一提的支出。   但是,当冯从义兴奋地写信跟韩冈了解作者的底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篇论文又是韩冈列出的大纲,然后让人去写的。   韩冈一直在支持这样的研究。尽管他没有成立什么机构,最早的时候也没有让自家的人做跨行业的研究,但出自《自然》上的一些论文,对养蚕业和丝织业都有着极大的促进。   对于自家的表兄什么都知道一点的天赋,冯从义已经习惯得无意去感叹,不过看到韩冈要他安排人去研究缫丝机和丝绸织机,却又让他不要涉足丝织业,他就只能叹气了。   不过韩冈的想法,他还是能够理解的,昨夜韩冈的一番嘱咐,更让他加深了这个认识。   有关丝绸业的工业化生产,与韩家、冯家并无关系。韩冈无意在棉布之外,再开辟一个战场,冯从义考虑之后,也觉得自己无法再去挑战天下的蚕户。   水力机械能对纺织业起到翻天覆地的作用,如果是之前毫无基础的棉布,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棉布从一开始,就是半工业化生产,从纺纱,到织布,并没有像另一个世界那样,是从小门小户的单人纺车、织机那样遍布天下,成为大规模的生产阻力。从成本,到人力,棉纺织业都不会造成已有的产业毁灭,也不会让数以十万计的小民倾家荡产。   但丝绸业早已是国家支柱,每年上缴的税赋,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丝绸而来,若是一个人能完成十几人的工作,民间会有多少人失去他们仅有的收入?   对于这样让无数人记恨的事,韩冈无意去做,冯从义也不想大损阴德。最重要的是,如果韩冈从中取利,势必要影响到他的名声和地位。   既然如此,当然是给最合适的人来完成。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七)   “以神卫军左厢第三第五指挥,右厢第一、第四指挥为主力,总数三千人马的飞跃演习,已圆满完成既定任务,胜利凯旋。今日午间,军车抵达东京车站,枢密院李都承讳迪,前往车站进行迎接。”   宋国报纸上的遣词用句,受到韩冈的影响太大。《九域游记》在文学上的影响力已经渐渐浮现上来。   浅近的白话,少许的新词,耶律乙辛并非白丁,双眼掠过,就明了了其中的内容。   托如今宋辽两国民间越发紧密的商贸往来的福,耶律乙辛只迟了一个月就看到了主要发行地位于南朝京师的报纸。   不论是蹴鞠还是赛马,两家快报的报纸,差不多每隔几日,就能摆上耶律乙辛的案头。   耶律乙辛对蹴鞠毫无兴趣,对赛马则关注得多。每当发现宋国的赛马场上又多了几匹拥有西域天马血统的赛马,这位窃国大盗,心情便会恶劣上好些天。   不过这些报纸上的内容,耶律乙辛看得更多的,还是对于开封城中各色新闻的报道。尤其是重要官员的人事变动,各色新式发明,以及商业信息,都是他关注的焦点。   东海的盐、岭南的糖,南洋的豆蔻,西域的孜然,还有最重要的粮食和铁。   这些商品的价格变动,都意味着宋国哪个地方的局势有了异动。但在苏颂、韩冈、章惇秉政的这几年,铁器价格不断小幅下跌,而粮食价格则保持稳定,让宋人苦于抑配的官盐价格则降了三成。   配合稳定到乏味的官场,以及越来越多符合韩冈喜好的发明,这让耶律乙辛了解到了南朝如今的稳定和强盛。   今天除了报纸之外,还有一份报告,是另外一名细作发来,有关于这一次的演习。报告上称,在所谓的飞跃演习开始后,韩冈私下里曾对外透露,这次演习,仅仅是战术上演练,不针对任何国家和个人。   “不针对任何国家和个人!”耶律乙辛念着这句让他觉得十分拗口的文字,“张孝杰,你怎么看?”   “回陛下,此语其中必有深意。”   “深意?当然,这是说给朕听的。”   耶律乙辛自是明白,这句话肯定是要反着看的,当是韩冈在被人询问这是不是针对大辽的行动后,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出的一个肯定的回答,丝毫不介意这个回应,传到北方的邻居耳朵里,甚至就是打着让细作传话的目的。   韩冈隔空传话,带来的是饱含恶意的嘲讽。耶律乙辛有一种预感,宋国来袭的时间,也许不会太久了。   “三千人马,千里远征,六日往返。”   报纸上铿锵有力的词句,念起来,便让人心中腾起一股绝望。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那已经是骑兵一等一的快速了。拼着死掉一半战马,三日千里或许也不是做不到,但那样的话,到地头了,强如宫分军,也会变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可宋国,行驶在铁路轨道上的马车日夜不息,每隔几十里就换上一批健马。兵马就在车上休息,除了局促一点外,就跟休息没两样了——何况车上再局促,也比马背上要宽敞——以这样的方式行进千里,到了目的地,下来就能作战。   而大辽的骑兵想要做到相当的水准,至少一人十匹马,这样才能换得过来,只要人换不了,一样还是笑话。   这一回,还仅仅是第一次的演习。要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到了铁路和禁军双方都习惯了这样的演习,又有了充分的经验,一万人,两万人,甚至三万人,五万人,同样能够做到类似的事。   以河北前线与南朝京师几百近千里的距离,宋人在五天之内,便能将上万精锐送抵激战的最前线。   轨道不好修,耶律乙辛一直想在析津府【今北京】和奉圣州【今张家口】之间修一条铁路轨道,派了人出去,回来后就只会摇头,说是不可能。   现在宋人都已经能够让铁路轨道跋山涉水了。几千里的长路,说修就修,而且细作还回报说,南朝连接各县的铁路,会交给地方上合股修建。多少大户垂涎欲滴,想着要分肥。   河东已经修成的铁路,让耶律乙辛不敢再打雁门关和代州的主意,一旦雁门有警,太原的守军最多三天就能赶来,就算打进去了也站不稳脚跟。再等几年,等到河北连县中都有铁路联通,原本可以容许契丹铁骑纵横奔驰的大平原,就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让战马无从奔驰。   “这让人日后怎么打?”   只要大军开始在鸳鸯泺集结,甚至就在析津府集结,宋人一旦收到消息,还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对。   想要顺利地攻打宋国,让宋人猝不及防,首先得能够让数万大军悄然集结在南京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入河北地界,破坏铁路轨道。   但耶律乙辛多年领军,不是赵括、马谡之流,自然明白事涉千军万马,想要瞒着百多年来的死敌,比登天还难。   “可以以计破之。”张孝杰道。   耶律乙辛抬起眼,“疲兵之计?”   张孝杰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耶律乙辛呵地一声轻笑,眼前这个无解之局,张孝杰还能出什么计策?   隔三岔五地在奉圣州或是南京道集结兵马,等宋人习惯成自然,就有攻击的机会。   这是个好想法,但宋人难道会看不懂?何况,他们已经在用了。   “这个计策,我们能用,宋人也能用。这个什么飞跃演习,一旦用在河北,几次下来,谁还能一直防备着。都用上同样的计策,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金帐中放着冬季埋藏于地下的冰块,用以解暑。但这一回,寒气来自于心中。   “陛下……”张孝杰道,“南朝小皇帝年岁渐长,韩冈纵有才干,亦难安居其位,可静待其变。”   “但愿如此。”   耶律乙辛点点头。   韩冈成不了他耶律乙辛,一旦宋国朝堂不稳,不论是韩冈得胜,还是那位小皇帝得逞,最后都会让宋国现在咄咄逼人的局面,大为改观。   耶律乙辛看了看张孝杰,端正了一下坐姿,一国之君,不能在臣子面前垂头丧气太久。   拿起另一份报告,他问:“这个水力缫丝机是什么东西?”   ……   有关的水力缫丝机和丝绸织机的消息,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发酵,已经在京师的上层社会传开。   尽管冯从义在冠军马会透露消息的时候,各人都打定主意要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保密,但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更不用说十几二十,乃至更多人知晓的秘密。   相较于近十余年方才异军突起的棉布,相传是黄帝之妻嫘祖所开创的丝绸,其在社会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棉布不止七八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丝绸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充作一般等价物的货币,也是税赋中,除了钱粮二事之外,最重要的征收品。   棉布的利益,被西北吞占,尽管很多人看着眼热,也忍不住想要分一杯羹,但如果将棉布和丝绸放在一起让人做对比,至少有九成九的人会选择丝绸。   当水力缫丝机和丝绸织机——这种如棉纺织机的一般——能将丝绸织造的效率提高十倍的机器,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大宋朝野如同炉子上的一壶水,从平静渐渐转向沸腾。   只要有些身份地位,都对此抱着极大的兴趣。技术进步的意义,这些年来,逐渐深入人心。从板甲的制造开始,人人皆知,上好的机器,能够省下数倍的人工,带来难以计数的好处。   现在站出来的,都是那些在京师排得上号的豪商的势力,但私下里,冯从义收到的帖子,甚至比韩冈还多。主动登门求见的,并不比他收到的名帖稍少。   看着情况不妙,冯从义早早地就收拾行装,上路回家,也不等到秋凉。   冯从义一走,他背后的韩冈便曝露在人前。   人们不敢直接向一国宰相诘问,但人人明白一切都是在韩冈的计划中,现在要考虑的,是韩冈会提出什么样的交换要求。   韩冈对人们的等待视若无睹,而是在经筵上,向太后与小皇帝讲授着气学的奥义:“文诚先生所传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句,乃真儒之行,也是四条习学的方向。所谓为天地立心,研究天地至理;为生民立命,研习经世济民之法;为往圣继绝学,那是经史;至于……为万世开太平。”   向太后明了:“就是用兵之法了。”   “陛下圣明。”韩冈点头,“等闲士大夫,能得其一,便可谓之人才。但寻常士人所学难得正法,故而世间乏人。陛下治国,当思如何得人。”   向太后道:“当广开进用之途,不拘一格,选拔人才。”   “陛下。”韩冈摇头道,“南方有蛮部,不识耕作,唯以采集狩猎为生。但这样得到的食物,少之又少,难得一饱。”   韩冈的比喻,向皇后还在考虑中,而小皇帝反应很快:“可是兴学?”   韩冈点头微笑,“陛下圣明,材士如粮,多种方能多得。”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八)   赵令璀找到他父亲赵世将的时候,被戏称为老马弁的华阴侯赵老爷子正在马厩中。   华阴侯府在城外别业的后园,有一半的地皮给马厩占去了,旧时让无数宗室艳羡的池畔垂柳,现在被砍得一株不剩,而赵令璀自幼玩耍的水榭,也是不见了踪影。而院外属于华阴侯名下的百亩坡地,也给改造成了跑马地,给赛马日常训练之用。   这一切的变化,只成就了老马弁之名。   赵世将一身短打,灰褐色葛布衫背后汗湿的印子,让他看起来就像外面码头上的力工,手上拿着毛刷,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最心爱的一匹黑色骏马刷洗着。轻手轻脚的模样,比奶妈抱刚生下来的娃儿都小心,赵令璀都没见过赵世将抱孙子时这么谨慎过。   正如员外郎不敢跟园中狮比,赵令璀也懒得去嫉妒这些畜生。   华阴侯别业的马厩中,闻不到多少异味,干干净净的,马粪和湿掉的草料,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就会被清理走。   马栏前的石质水槽中,流水潺潺。在夏日,侯府只用自深井中取出的净水来饮马,通过水槽从井口那里将水一路引过来。而马厩中的住户,一匹匹赛马除了洗刷的时候,都穿着精心缝制的防蚊衣,以防蚊虫叮咬。更不用说,夏天冰块,冬日火炉,寻常富贵人家才能有的享受,一干赛马只会得到的更多。说起来,的确惹人嫉妒。   可这又怎么样?   他的五弟赵令格,曾经抱怨过,赵世将对他的那些四只蹄子的畜生,比给儿子、孙子都舍得花钱。赵世将当时就戳着五儿子的脑门,大骂道:“养马是净赚的买卖,你们全是折本的生意,能比吗?”   若是没有赛马,华阴侯府就会与过去一样,外面光鲜,内部则破落潦倒。   多少贵为国公、郡王的宗亲,逢年过节送礼,只能从库房中挖出之前收到的礼物来转赠,赵令璀每逢节庆,查验礼物时,都能看见几件眼熟的,全是从他手中送出去的东西。出去饮宴,能去正店的更是少数,朝廷给的那些俸禄,填饱家中大大小小十几张嘴都不够,谁敢去七十二家正店花销?去街边小店吃点小菜,就差不多了。   只要不是太宗濮王系出身,大略如此。要不然,也不会有豪商之家,县主十个手指数不完的情况。   而华阴侯府,这些年来却红火得很,出门在外,也被人高看一眼。担心家中几个心性不定的纨绔子弟,会因为月例增多而变本加厉,这种奢侈的烦恼,也只有富贵门第才能有。   走到赵世将身后,赵令璀轻声道,“爹,让儿子来吧。”   赵世将没理会,把刷子在水桶中涮了一下,又悉心地刷洗身前的爱马。   马厩中总共十四匹马,也只有眼前的这一匹乌骊,才会得到赵世将无微不至的照料。   黑色的骏马,毛皮光滑得跟丝缎一样。从上到下,没有一根杂色。   这匹从西域不远万里运回的骏马,以乌骊为名。莫说京师,就是天下各路,也有成千上万人知道,华阴侯赵世将的马厩中,有一匹神骏无比的天马,堪比浮光、掠影两匹御前神驹,是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顶级冠军赛马,也是天下间身价最高的种马之一。   骊就是黑马,前面再加个一个乌字就重复了。   赵令璀曾经指出过这一点,赵世将只反问了一句,“想叫盗骊吗?”   盗骊是周穆王的御马,这匹马连乌骓之名都不敢起,怎么还敢用周天子御用的马名?即使是现在的乌骊,还有人说,是不是想要鲤鱼跳龙门。   自证据和结论同样可笑的赵世居谋反案之后,太祖子孙人人噤若寒蝉,赵世将的行事也低调了许多,否则,又何必早早地辞去了赛马总社会首的位置?   过了一百年了,太宗一系,还是将他们当做贼来防着,现在吃喝玩乐,一样少不了四面八方猜忌的眼神。   仔细查看过马蹄上的蹄铁,拿着手巾擦了擦汗,赵世将这才起身:“向四怎么说?”   “越国公说,韩相公当是有意为之。”   “哦。”   赵世将淡淡地应了一声。医学已经建了,下面自是要建立工学、算学。韩冈到底想要做什么,看王安石就知道了。   他拿了根近几年与天马同时传入中国的胡萝卜——这种颜色和气味都很特别的蔬菜,不知为何特别受到乌骊的欢迎,大概是家乡菜的缘故,一看见赵世将将胡萝卜夹在掌心中递过来,立刻兴奋地唏律律叫了起来。   让爱马啃着手中的胡萝卜,赵世将回头问,“向四他当真觉得韩冈是想让宗室贵戚插手进去?他觉得这件事有我们说话的份?”   “越国公说了,去上韩相公的工学、算学,出来最好也只是诸科出身。真正的世家子弟,考不上进士的,都会选择荫补,这比诸科出身的前途都要好。”   赵世将点点头,这世上,有荫补出身的两府中人,却没有诸科出身的宰相、参政。   赵令璀又道:“越国公也说了,我等家中子弟,并不是人人能受荫补,纵是太祖太宗的子孙,一出五服,除了玉版留名之外,也与凡人无异。进士考不了,想做官,也只有诸科一途。无论工学还是算学,其实有一半是给宗室、外戚家的子弟准备的。”   赵世将道,“多少穷措大摩拳擦掌,能从他们手里面抢来多少?”   赵令璀摇头道:“数算也好,营造也好,哪一桩不要钱财支持?又岂是连书都买不起的儒生能置办得起?”   “可惜冯四回去了,找不到人问了。”赵世将拿了手巾擦汗,叹了一声,没说信还是不信。   韩冈最近在经筵上的一番话,冯从义又正好将水力缫丝机等机器丢出来,这两件事很容易就让人联系起来。想要得到丝织上的好处,那么肯定就要支持韩冈的想法。   只是这个决定让人很难做,这毕竟是要让一直作为旁观者的宗室、贵戚加入朝堂的纷争之中,至少要摇旗呐喊一番。得到缫丝机的好处难以计算,而工学、算学对偏远宗室也同样好处不少,不过不付出代价就想吃下好处,这世上也的确没那么好的事。   尽管赵世将已经不是赛马总社的会首,可依然是冠军马会的会首,对马会的影响力无与伦比,身家在宗室中也是顶尖的,平日里周济亲戚不遗余力。在太祖后裔里,人望极高。只要他一句话,多少人愿意为他奔走。但负担了举族上下的性命,这个决定可就越发地难下了。   “……还真会为难人。”   老华阴侯声音不大,没让儿子听见,但乌骊一下就支起了耳朵,左右转着。   ……   从公文上抬起头,韩冈捕捉到了宗泽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相公。”宗泽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整顿武学?”   “这个?不是!”韩冈扬了扬手上的公文,然后否定得很干脆,“那个烂摊子,避之唯恐不及啊。”   纸上谈兵和实际指挥,完全是两个概念,而军事上急需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明了的朝臣依然很少。   所以设立在武成王庙中的武学,尽管有好些年头了,武举次数也不少,但那些学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成材的。   大宋的武官系统,在册两万余,出身各不相同。将门世家、军班行伍、潜邸亲随、外戚成员、士人及文官从军、武举选拔、宦官、蕃将、吏人、宗室,林林总总,百门千道。   但其中宗室、外戚和潜邸,是基本上不会上战场的一拨人,虽说除去宗室外,外戚、潜邸两家出身,是三衙管军的一大源流,不过被朝廷倚为干城的,还是真正能够上阵的将领。   将门世家有传承,军班行伍靠搏命,大多数都能打仗,上阵的也是他们。而宦官、文官领军,几乎都是以监军和帅臣的身份,真正要上阵的,也还是武官们。   而武学出来的学生,尽管有个出身,但他们的职位安排,不像进士和诸科出身那般有章可循,勉强安插到了军中,无不被排挤。再加上这些学生,几乎都是学文不成,才退而习武,属于军中出身的数目极少,更是难以成材了。   想要把武学办好,就先得将混乱的武官出身给整理一遍,但这未免太得罪人。韩冈暂时还不打算去插手武学,章惇若有心,就让他去做好了,反正那是枢密院的地盘,而且现阶段的敌人,暂时还不需要普及军事学校。   “那相公是打算做什么?”宗泽问道。   “看一看办学校到底会出什么问题?”韩冈讽刺地笑道:“武学是个好样本,能犯的错都犯了。”   “相公的确是打算最近就开设工学和算学?”   “谁说的?哪有这回事。”韩冈一口否定,“要办也是以后。”   没人会认为韩冈之前在太后和天子面前,说“才士多种多得”只是信口而言,从王韩翁婿之争上看,两家争夺的焦点必然是学校。现在人人皆知,韩冈在他将《幼学琼林》列入解试内容之后,要更进一步了,或许一时不会拿国子监下手,但传言已久与明工科、明算科配套的工学、算学,肯定要设立了。   可韩冈现在却一口否认,这让宗泽迷惑起来,“相公为什么在经筵上那么说?”   韩冈笑了起来。   宗泽若不是困于时代的局限,不会想不到。   算学、工学、乃至农学,韩冈肯定是要设立。弘扬格物之说,需要大量的气学弟子进入官场,走进士一途,竞争性太大,而诸科,就简单了许多。尽管诸科出身很难晋升高位,但是当做事的人遍布朝野,气学的地位又有何人能动摇。   只不过,已经传扬已久,又没有多少阻力的事,又何必让他堂堂宰相在经筵上多费唇舌?   “是蒙学。”韩冈道:“想要种田收粮,难道不是先播种吗?”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九)   初秋的金陵,终于有了些许凉风。   肆虐了两个月的酷热暑气,也在秋风中渐渐消散。   白天时还是有些热,不过到了太阳落山之后,很快就变得清凉了起来。   穿入窗中的凉风习习,穿得单薄了,王旁甚至还觉得有些冷。隔着袖子搓了搓手臂,他拿起一件袍子,走到穿得同样单薄的父亲身边,“大人,再添件衣服吧。”   比起年初时,王安石又苍老了许多。离七十古稀已经不远的老相公,须发全都白了,乍看起来慈眉善目,已经看不出拗相公当年的那股子拧劲。   “嗯。”   王安石透过老花眼镜,盯着桌上的报纸,只随口应了一声。   他正看着的那一版报纸的正上方,一篇文章被一道黑框框起。框内短文中,故太子太保、上柱国、申国公、司空、赐紫金鱼袋几个头衔极为显眼。   轻手轻脚地给王安石披上外套,瞥眼看到申国公这一封爵,不用看后面的名讳,王旁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吕夷简、吕公著父子相继申国公,可算是国朝的一段佳话了。   但吕公著的官衔和名讳出现在报纸上的黑框中,就有另外一种意味了。   尽管不知道这种标识是从何而来,又有何典故,但现如今,只要在报纸上看到黑色的边框,必然是噩耗无疑。   正如眼前的这一则——   让王安石在桌旁惆怅许久的,正是吕公著的讣闻。   吕公著的死讯登载在来自京城的快报上,反倒比遣送四方的朝报更早一步送到王安石的手中。   王安石、吕公著早就割席断交,吕家的子弟不会千里迢迢遣人来告哀,没有报纸,至少要到一个月后,朝廷议定了吕公著的追封,王安石才会得到吕公著的死讯。幸好有了报纸,又有了让江宁至京师总计二十二程的水路,缩减到六天的京泗铁路,能够让王安石及早地为自己的老朋友、老对头开始哀悼——之前的司马光,他过世了,王安石也是通过报纸和朝报才得以知晓。   对王安石来说,吕公著和司马光即是老朋友,又是老对头,最早以为会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再后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死敌,可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去日难追的怅惘。   当年在僧坊一起唱和,宴饮至日终的嘉祐四友就只剩王安石和韩维两人,这如何不让日暮途穷的王安石心中郁结难捱?   “大人,可要儿子去寿州一行?”王旁轻声问道。   虽然说吕公著致仕后,回乡隐居,就在寿州,可谓近在咫尺。但他去世的消息是先到了京师,再从京师传回来,现在不动身,过两天再走,就只能去坟上祭拜了。   王安石沉默地将桌上的报纸折了几折,叠起来放好。上面的讣文被掩去了,而下面的婚庆喜事的通告,倒是露在了外面。   现在好像成了习惯,王旁想着,大户人家的红白事,往往都会在报纸上买上一块版面,公诸于众。   王旁上一次在报纸上还看见了章惇家的长子章持成婚的消息,新妇是福建蔡氏出身,赶在跨马游街之后就成亲,真是一点不耽搁。   王旁也不知道自己的几个外甥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去参加科举。不过以韩冈的性格,不会让他们去学习新学,这样连解试都很难过得去。   可谁让他们有一个做宰相的亲爹,而且还是执掌一派道统、身为当世大儒的亲爹。等到他们开始去参加科举的时候,想必进士科的科目,已经与现在截然不同,根本不用担心考不考得上,只有名次的问题。   不过就像如今的枢密家的两位公子,同一榜上高中,一个二甲,一位则在第四等,名次不高,但前十名的好处不过是方便进入崇文院,包括御史台在内,三馆秘阁和台谏等清职屡遭清洗,早无过去作为登天之阶的风光。现在东西两府都是务于实务的名臣主持,想要博取美职,先得从做事积累名声和经验,这样一来,就是后几名也不用太讲究名次高下了。   瞥了叠放起来的报纸两眼,王旁叫着默不作声的王安石,“大人……如果要去的话,孩儿这就去打理行装。”   王安石摇摇头,“不必了,既然寿州没有来人,你也不用去。”   司马光那边太远,而吕公著那里就很近,如果自家的父亲想要化解过去的恩怨,洛阳没派自己去,寿州那边是肯定应该派的。   王旁揣测着,是不是自家父亲担心韩冈会误会,认为他打算与新党媾和了,所以才不打算节外生枝。   “还有何事?”王安石硬邦邦地问道。   他的心情不太好,对自己儿子的夹缠不清,也有些许不耐烦。   “本路的提点学政使再两天就要到了。”   王安石板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讶,“……这么快。”   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想必是为了督办蒙学。”   韩冈在路中四监司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学政。   帅司安抚衙门,漕司转运衙门,宪司提刑衙门,仓司常平衙门,现在又多了一个提学衙门。   新设的学官体系,即使将已有的学官归入其中,也是至少能安排一千以上大小官员的肥肉。旧有的县学、州学,不再受到当地州县亲民官的管辖,只不过在考试的时候,亲民官和衙中幕职,都有资格参与进去,作为副考官。   但韩冈依靠学官,进一步收拢人心,这不是王安石忧心的地方。   王安石不想看到韩冈的人来到江宁府,直接管理一路教育和考试的学政,免不了要干扰到金陵书院在江南东路的地位。可是更让王安石感到棘手的,是韩冈正在推行的蒙学制度。   一个月之前,韩冈上书请求太后下诏,诏命天下诸州县共建蒙学,招收当地幼童入学,以三年为限,教授学童识字、数算还有天文地理等一系列的自然常识,当然了,也不会缺了《三字经》、《幼学琼林》,以及必不可少的《论语》。   如果修建蒙学是要朝廷掏钱,所有人都会看韩冈笑话。那可不是仅仅容纳几十上百读书人的县学、州学,而是一州一县,学生都要成千上万的蒙学。朝廷即使倾尽全力,也难以维持这样的支出。   但韩冈的提议却不用朝廷掏钱出来,而是倡议天下士绅共建,然后去衙门登记办学,朝廷只需要给所有的蒙学学生安排统一考试,然后给予毕业生终生丁税减半的好处。而蒙学的主办者所能得到的好处,则是要看他们所建立的蒙学,到底能有多少合格的毕业生而定,在这一方面,韩冈更不可能吝啬,不过大多都是让朝廷不用付出太多的实质性代价的奖赏,但也是有足够的吸引力。至少王安石觉得,给达到标准的蒙学的主人以士绅的称号,让他们可以见官不跪,能够吸引足够多的商人和地主。   最重要的,天下间的蒙学本来就是成千上万,根本不需要韩冈提倡就有人办,或是一族合办,或是一个村、一条街、一个里坊来合作,又或是一位士人自己来招收学生,这种额外多出来的好处又有谁不喜欢?只要再用心一些就好。而终身丁税减半的好处,又不愁那些孩子不用心去学,至少他们的父母会各种方法去督促。   韩冈五年内的目标是让每年能够十万人拿到蒙学的毕业证书,最终目标是天下男丁都能上学。当然,人人念书,就跟孔子的大同之世一样,只是一个梦想。不过一年十万蒙学毕业生,就算有一半是滥竽充数,剩下的也有五万了,十年之后,就是五十万,其中只要有百分之一能成才,就有五千人,即便只有千分之一,那也有五百人,五百才士,足以支撑起气学的未来。而更重要的,是天下的幼子,从开蒙时起便受到气学之道的熏陶。   这就是其他学派无法与气学相争的地方,不论是哪一家学派,基础都是建立在对六经的诠释上,而想要去研习任何一家学派,至少要熟读诸经,绝不可能像气学的格物一派,直接从开蒙便着手培养。   王安石这段时间的疲惫都是来自于此,韩冈不仅仅在道统之争上,开始学习王安石的故技,通过科举来操纵士林,大力援引同伴进入朝堂。甚至更进一步,开始培养后人,不怕时间久长,因为在宰相之位上的韩冈依然太过年轻。   而朝廷付出的代价,只是日后每年最多不到百万贯的税赋的损失,看起来很多,但没有人会怀疑,韩冈会弥补不上这样的亏空。   只要二十年,气学的地位将会无可阻止地压服诸派,不论是新学,还是其他学派,都会成为历史。   拥有高屋建瓴的手段,又有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耐心,王安石忽然发现这些年与韩冈之间的道统之争,似乎都只是自己落入陷阱后的挣扎,看着激烈,其实结局早已注定。   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满心疲惫的老相公黯然想着。 第二十一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二十)   “陛下是不是累了?”   听到侍讲田腴带着提醒的询问,赵煦坐直了身子,开始变声的嗓音有些尖利,“没有!”   用教鞭指着挂在黑板上的地图,田腴忍不住暗暗一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上到自然地理等有关气学的课程的时候,赵煦的精神就经常性的神飞天外。   这其实是一件很稀罕事,为什么天子会那么喜欢经筵上的课程,而对自然地理和算学不那么感兴趣——虽说喜欢也只是相对,但至少要认真得多。   田腴过去曾经接触过很多开蒙不久的小孩子——包括他自己家的,也包括宰相家的——没有一个不对自然地理感兴趣。而经书,则几乎人人视为苦差。至于算术,普通孩子都一样觉得头疼,不喜欢这门课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若说这其中没有缘由,田腴怎么会信?多想一想,就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讲学在睿思殿的偏殿中,入秋后气候宜人,殿中门窗大开,穿堂风吹过整间殿宇。但御桌左右,都隔着一扇屏风,不让屋外的凉风直接吹到赵煦的身上。   小皇帝的脸庞遗传了他的父母,清秀,但下巴略尖,并非世人称道的方面大耳的福相,身子也比同年人削瘦,看着肩膀就窄,旁边陪读的小内侍差不多年纪,但比皇帝就要强得多了。内侍的身体通常要比常人虚弱,可皇帝却连内侍都不如。   小皇帝先天胎里就体弱,每日补药不断。同时又遵照医嘱,每天多走路,习练拳脚。但就只是这样,每到换季,都免不了伤风感冒,让御药院和太医局,上上下下折腾上一番。   田腴对屏风遮住了凉风没什么怨言,减少皇帝生病的次数是好事,也能挡着屋外的风景,免得这位学生分心。   讲解沧海桑田变化的地理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的算学课程也是由田腴来教授,尽管在数学上,田腴的水平并不算很高,远不如司天监中的一干人,不过给天子教学已经足够了。但皇帝依然兴趣聊聊,田腴所出的一张考卷,竟然没有达到六十分的及格线。   田腴紧锁眉头,从考卷上几道错题来看,皇帝回去后完全没有复习,以前做错的题依然错了,而上一次教授的内容,也同样没有理解。   “陛下,君子六艺,不可偏废。数算乃六艺之一,纵圣人亦要用心。”   田腴的批评很直率。纵熟读经书,也不过是个冬烘罢了,想要经世济用,求实之学必不可少。皇帝若成了冬烘先生,国家日后不知要受多少折腾。   赵煦仰起头:“朕曾听人说,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有此事?”   皇帝的言外之意,自是半部《论语》便能治天下,《九章》能吗?   田腴心一沉,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话说重了,但随即心思又坚定起来。一点逆耳的话都听不进去,竟然还反驳,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这样的皇帝,对天下最为危险。   “韩王【赵普】虽不读书,却是太祖谋主,精于谋略,有管、乐之才。为相后读经书,不过是将过往辅佐太祖的阅历,与圣人之言相印证。圣人之言,用于人,教以仁,不明事理,纵能倒背如流,也不能说贯通的。”   赵煦脸上更加阴沉,默不作声,殿中一时山雨欲来。   旁边的内侍忽然扯了一下赵煦的衣角,赵煦回头看了一眼,便咬了咬下唇,低声对田腴道:“侍讲之意,朕知道了。”   田腴暗暗摇了摇头。并非他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只是没办法。   当今天子心中对气学的抵触,尽管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田腴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这与头脑无关,再聪明的小孩子,也还是小孩子。只要一个有阅历的成年人有心去观察,态度上的差别,很简单地就能察觉得到。   就算是在人心如鬼蜮的皇宫中,赵煦自出生就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可不是那些兄弟众多的皇帝,从小就要提防着别人,小小年纪就历练出过人的城府来。   既然皇帝对宰相倡导的学派不抱好感,那么他对宰相的态度,自然就可以推断的出来。   田腴清楚,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辅政大臣的,只希望他日后能知恩图报,没有韩冈,他现在要么在地底下陪先帝,要么就被圈禁在高墙之内,哪里还能有现在的地位?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不得不让韩冈介入进来。   结束了今日的教学,隔了一天,田腴趁着夜色悄然来到韩冈的府邸。   “官家的功课怎么样?”   稍许寒暄之后,韩冈开门见山地问道。   田腴道:“若与下官过去见过的那些学生比,自然地理,可算中上,数算,则是中等。”   “也算不错了。”韩冈笑道。   “经义一科,陛下已经可以通读五经,几可算得上是神童了。”   田腴冷着脸,他已经说得够直白了。他一直很感激韩冈对自己的提拔,但身为天子之师,明着泄露太多有天子的消息,未免有失忠孝之道。不过现在是不得不说。   “还差一点。”韩冈道。   以赵煦的年纪,十三经中至少要在不加句读标点的情况下畅诵十经,才能算得上出类拔萃。   前两年,韩冈听说有个叫朱天申的孩子,十岁上下,就能通读十经,被当地官府以神童之名推荐入朝,不过到了路中就被挡下了。天子正年幼,却送一个神童上京,把皇帝给比下去。当事的孩子没好处,推荐的官员也同样没好处。   “不过也没差多远了,比我家的几个孩子都强。”韩冈又道,“以天子的才智,自然地理和数算,成绩的确不当如此。”   “下官教授无方,不能让天子乐于其中。”   “诚伯,莫要妄自菲薄,否则可就是我见人不明了。”韩冈微笑着。   虽说好的学者不一定是好的老师,但田腴也给韩冈的儿子当过一阵老师的,同时也为了确定《三字经》和《幼学琼林》是否适合开蒙,而专门去教了一阵子的书,教学水平远在合格之上。更重要的,田腴还有从军的资历,又做过边地的亲民官,有阅历,有见识,是气学的中坚人物,要不然,他也不会推荐田腴去当侍讲。   “这个侍讲,当真难做。”田腴苦笑道,他久在韩冈幕中,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真羡慕黄勉仲【黄裳】,邵彦明【邵清】了,不在朝中,不须烦心。”   “黄勉仲要担负几万条人命,邵彦明也得奔走陕西各州县上,可都不轻松。”   田腴、邵清是在《三字经》上列名的作者,其中田腴还是《幼学琼林》经义部的作者,其名气之大,还在周邦彦、黄庭坚这等才子之上。   不过两人都不是进士出身,为官时间又不算长,一路学政自然没有那个资格,不过一路之下,专责蒙学的职位,却是没人能争得过他们。有为天下幼子开蒙的《三字经》在前,又有《幼学琼林》在后,在开蒙教学上,自然有着别人难以比拟的资历。   邵清就在陕西,以提点学政副使名义,负责蒙学方面的工作。陕西是韩冈的根据地,蒙学的基础很好,气学的根基也深厚,而且比起富庶的江南、京畿,陕西的百姓对丁税减免看得更重,富户也更加重视自身的地位而不是财富,邵清去陕西,工作更好展开,立功也会容易许多。   而田腴在教学上更出色一点,加之他编修过的著作,比邵清还多了一个《幼学琼林》,所以被韩冈推荐到天子身边,负责教授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   一个已经成了路一级的监司官副职,一个是天子身边人,不论哪个都是让成千上万官员羡慕不已的好差事。不过这些差事,也都不是轻松的活。   “腴为侍讲,万一失职,免不了要为天下人斥骂。”田腴叹道。   “诚伯安心,天子如今年幼,再大一点,会有所改正的。”   “……但天子已经不小了。”田腴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   韩冈本还在微笑,只是看见田腴的神情,忽然感觉不对,神色一下郑重起来,沉声道:“皇帝还小,还得过几年才是。”   田腴摇了摇头:“女子二七而天葵至,但并不是人人都是在十四五来,有十一二,也有十七八。”   “皇帝的身边,太后都安排了老成的人服侍。”   韩冈觉得,如果当真有这方面的事发生,怎么也该有些消息传出来。   “这宫里免不了有坏了心的人,不顾皇帝的身体,想要得到些好处。离天子大婚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了。”   韩冈忽然抬起眼,盯着田腴,田腴的视线没有避让,与韩冈对视着。   皇家嫁娶,基本上都是在十四到十七岁左右。   仁宗大婚是在天圣二年十一月二十一,论周岁是其十四岁半。若以其为例,赵煦大婚差不多还有三年的时间。就算拖长一点,也不可能超过十七岁。   照常理,三五年内,天子就要大婚。之后,到底是如章献明肃皇后故事,一直垂帘到她撑不住为止,还是请其撤帘,让天子亲政,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连天子大婚的相关事宜,现在还没人敢说出口。太后的权威是一条,天子的身体状况也是一条,让人必须细加思量,否则站错了队,性命或许无忧,但前途就不用再费心了。   田腴现在提到大婚,也不免让韩冈多想一层。   不过他也了解田腴的为人,想了一想,道:“等我与太后说一说吧,如果当真有事,尽量悄悄解决。天子年幼失怙,又出了那等人伦惨事,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田腴沉沉地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   一个人的经历,会影响到他的性格。没有哪位朝臣不担心小皇帝的性子,田腴如此忧心忡忡,也是这道理。   等田腴走后,韩冈没有再见客,在空无他人的书房中,静默了良久,忽而洒然一笑。   当天下成百万的幼子开始学习自然科学,一个小孩子的叛逆又能做得了什么?   大势既起,总是贵为天子,想要阻拦,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抬手将桌上《幼学琼林》的手稿拿了来。   有这个空,他还不如多校点一下修订稿,再多考虑一下大理的战事。 第二十二章 鼓角连声彩云南(上)   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只存在于苍穹之上的雷鸣,出现在大地之上。   来自于西南群山中近百部族的族长、贵胄和战士们,在与大宋官军并肩作战的这几个月里,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声响。   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敬之如神,到如今的视若平常,不动声色。   甚至有几个聪明的部族之长,在见识到了火炮的威力之后,设法打探到了其运作的原理,甚至火药的成分,动起了如何让自家的匠人,打造这种武器的念头——大一点的部族都不缺匠人,会铸钟的工匠也不是没有,而且火药这东西的原料,西南也不是没有。打造出来后,放在自家的寨子中,也多了一件保家的利器。   不过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火炮轰鸣时的惊慌和敬畏,重新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来自群山之中的人们可以逐渐无事宋军声势烜赫的火药武器,但他们却不能对炮口前绽开的血花视若平常、不动声色。   五门火炮的炮口余烟袅袅,炮手们忙着清理炮口和炮膛,之前绑在炮口之前的死囚,已经化为了满地的碎肉。地上的残骸还没有收拾,新的一批又被拉了上来。   火炮不住轰鸣,血色弥漫于刑场之上,熊本却在放声大笑,“都说这是好办法吧?”   站在一旁的赵隆点了点头,同样在笑:“的确是。”   在宋军主帅纵声大笑的场面中成为背景的,是上百名脸色苍白、捂嘴欲吐的蕃人族酋。   望向熊本、赵隆的眼神中,充满了畏惧,那些已经化作了血泥碎肉的物体,原本还是他们的同伴,一同听命南下,相互间争夺功劳和战利品。为胜利而醉酒,为俘获而喧嚣,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多亏看了报纸。这么好用的手段,多亏了那伪帝能想得出来,所谓推陈出新,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   辽国伪帝耶律乙辛是怎么对付他的敌人的?他的手段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宋国,之后又被刊登在了报纸上,传遍了天下。   原本是被当做伪帝残暴不仁的证据,现在却被熊本活学活用。   其实要说刑苛,大宋一点也不输给北方的邻居,凌迟、腰斩之类的法外之刑,从来都没有断过——刑统之中,死刑不过斩、绞,其余更为酷毒的刑罚,全都是法外之刑。而在军中,法外之刑尤为多,这个时代的文臣武将都有相同的想法,要想震慑一干杀人放火都毫不在意的赤佬,只有用更为残暴的手段来让他们感到恐惧。对付手下的蛮夷,自然手段更多了。   不仅仅是观刑的蕃部成员,就是赵隆,虽是在一同说笑,但心中也不免丝丝冒着寒气。   只有熊本,完完全全地投入进去,兴奋得仿佛看了一场大戏一般。   没有穿甲胄,也没有穿官服,普通的日常服饰,看起来就是一名斯斯文文的老学究。但他终究是让西南夷俯首帖耳,蛮夷家的小儿不敢夜啼的熊经略。   “文臣……文臣……”   那些蕃人仿佛被蛇吓到的青蛙一般,赵隆望着他们,有那么三两分感同身受。   这些闻名天下的帅臣,又岂有一个好相与的?又有哪个会心慈手软?小觑了他们,自然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赵隆是亲眼见识了王韶当年是怎么碎剐杀良冒功的士兵,也知道了韩冈是如何让交趾人都只长八根脚趾,熊本有样学样的把犯了事的蕃人绑在火炮炮口前,他除了一点点的兔死狐悲,真的是一点也不惊讶。   不过些许感同身受的同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自幼生长在战区,赵隆他对不顺的蕃人一直都抱着杀之而后快的念头,现在的一点感慨也不过是手段太过酷烈罢了。   真要让四方蛮族,从此不再为中国之患。一个是教化,让所有夷人都羡慕中原的文明,甘愿接受朝廷的统治,另一个就是震慑,以煌煌武功,在教化完成之前,让首领们不敢率部作乱,这就需要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一直以来,大宋多是以羁縻的形式,来解决边境上的问题,放弃了开疆拓土的追求。相对而言,赵隆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做法。   “此辈畏威而不怀德,不多敲打,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总好像朝廷有求于他们。大帅处置他们正是时候,这下子该知道好歹了。”   前段时间,朝廷为了让这些蕃部来配合官军的作战,给与他们的条件实在是太宽大了。   大理国中各部族的子女任其自取,财富也任由其攻夺,只要他们肯派兵跟随官军一起南下,助长声势。   相对于在韩冈手上受了一年多磨练的广西诸蕃部,一直被打压的西南夷,突然间为朝廷用兵大理所倚重,如此剧烈的转变,不免让那些蕃部的首领认为是朝廷因为形势窘迫,不得不给他们好处。   既然知道朝廷少不了他们,自然有人会得陇望蜀,想要捞上更多的好处。尽管官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他们不敢倒戈一击,但行动间不免恣意妄为起来。   为了争夺俘获,各部族私下里火并了不是一次两次;而对敌,也是稍遇敌踪便立刻知会官军来援,对此,熊本一直视若无睹。   但熊本的沉默,不过是等待爆发的时机。   不论在何地,汉人总是能够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不论在大理,还是在其国周边的蛮部之中,绝不缺乏汉人的身影,而他们也几乎都是有着丰裕的家财。南下之战的一开始,熊本便以行营总管的名义,严令诸部不得掳掠汉儿,但凡俘虏中的汉人,必须将其全家老小一并送还,而且严禁掳掠其家财。   一开始,每一家蕃部都老老实实地奉若圣旨,但几个月下来,终于有人忍不住将手伸到了身家丰厚的汉人身上。   而这一回,熊本就没有再当做没看见。   火炮的交替轰鸣,已经超过了十轮,地上也多了一层厚厚的血肉。   三个犯事的部族,其族中的大小头领,只要身在南下的队伍中,都被绑上了刑场。昨日熊本还写了一封信,让人加急送往后方黄裳那里。斩尽杀绝,鸡犬不留,这就是熊本的打算,他打算用几千人的血,来强调汉人的地位。   至于三家部族的部众,则被驱赶攻城,昨日在龙首城下死得干干净净。   利用他们的牺牲,一天之前,赵隆率军攻下了重兵把守的龙首城。   龙首城是大理国都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从几百年前修筑时开始,就与龙尾城一起,保护着南诏、大理两朝王家在洱海之滨最为核心的一片土地。   龙首城护卫着大理国都的北面,而龙尾城则护卫着其南方。   即便这一片土地中心,从古太和城,迁到了十余里外的羊苴咩城——也就是如今的大理城,龙首城和龙尾城的地位也是没有改变的。   一战便攻下了大理国都城的北面屏障,一支前锋更是直接进驻了被废弃的南昭国都太和城,这一场的战争,分明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所以熊本才不怕杀人,也必须要杀人。不管大理的军势有多么颓废,但大理毕竟是千乘之国,享国日久,对付官军固然力有不逮,但对付随同南下的蕃部,大理军还是有信心的。   熊本正是眼见着大理军偷袭越来越猖狂,而自己一方的蕃军又往往不堪硬战,方才找理由将那些不擅外战却精于内斗的家伙一一解决——没人想看着稳拿稳的胜利从自己手中溜走。   大理军并不算弱,开战以来的几次交锋,大理军已经了解到了宋军惯用的破城战术,只要大理军退守到城寨中,立刻就会被宋军用不知什么样的手段破坏了城池,再坚固的城墙,会在霹雳一般的巨响之后,变成一地的碎石,从来没有一座城寨,能在宋军的攻击下,守住三日。   所以在宋军终于穿越崇山峻岭,来到大理国的核心地区之后,大理军开始针对性的布置,而不是龟缩在城中。   而跟随宋军南下的西南诸蕃的贪婪和残暴,也让段、高二氏彻底联合起来,同时也带动了大理国中的诸多部族。旧日的矛盾在灭族的危机之前,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这种最基本的见识,很多时候,自诩文明的汉人内部都欠缺,但这一回,反倒是大理国的君臣给了熊本等人一个惊喜。   求和的使者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大宋的军营。   并没有拉着人去还没有收拾好的刑场走上一遭,熊本就在行辕中接见了这位使者。   “我曾听说大理城户户飞花,街街流水,乃是南国第一的去处。如此胜景,毁于我手,实在不忍,若贵主能够自缚出降,本帅便放过这座大理城。”   使者还有些胆量,夷然不惧,“小人曾闻,上国发兵犯境,是欲为我大理国拨乱反正,不知今日,经略相公让吾主出降,可是奉了圣旨?”   “我知道你们还不死心。”熊本冷笑,根本就没有为这点言辞上的小把戏所拿捏住。   “本帅在京中便听人说,大理四季长春,百花不尽。如此佳处,既然你们都不在意,那么本帅也只能先拿下再去在意了。” 第二十二章 鼓角连声彩云南(中)   天上的云纯白,衬在更为澄澈的蓝色天幕上,白得极为鲜明,仿佛用笔勾勒出了界线,蓝白分明。   赵隆很久没有见过如此让人神清气爽的天空了。   他在延州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延州的天始终就是灰蒙蒙的,一半是因为横山对面刮过来的沙土,一半是因为延州城内百姓每日不可或缺的石炭。一年四季,天空总是蒙了一层灰色薄纱,天空是灰蓝的,云是灰白的,身上的衣服即使是新裁的,只要在外面走上半日,再鲜亮的颜色也会变成灰蒙蒙的。   京师的情况,也跟延州差不多。这还没算北方常有的沙尘。一旦风沙掠起,戴着口罩也不免满嘴的沙土。   更别提大理的青山绿水,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皇帝修行宫,世家大族造别墅,都是为了远离污浊,享受山清水秀,而这里水土气候,足以让长安城外的终南山相形见绌。如此偏南的地方竟然四季如春——按军中幕僚的说法,其纬度与两广相同,就在两广的正西面——生活起居自然更是宜人。   对比眼前的这片四季如春丰饶喜人的土地,赵隆感觉他自幼生长的关西,仿佛就是西域的荒漠一般。只要不去周围的崇山峻岭之中,不去那些瘴疠之地,洱海之滨的生活,来自北地的汉人完全能够适应下来。   “真是好地方啊。”   “怎么,喜欢这里?”   大军扎营之后,熊本巡视营中。走到营门前,便看见他麾下的第一战将,正望着远山近水。缓步走近,迎着风,听到赵隆一声低语。   “当然喜欢。”赵隆回身向熊本行礼,“大帅。”   熊本走到赵隆身边,远眺远处的大理城。   峰峦起伏的苍山下映在洱海万顷碧波上,深色的城墙静静匍匐在苍山下,阳光柔柔地洒了下来,青的山、绿的水、黑的城,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说起山清水秀,江南、蜀中都不输给这里。但江南夏日暑热、冬日湿寒,蜀中则多阴,只有大理这里,方有四季长春,百花不谢。”   “大帅说得是。”   “既然喜欢,在这里多留两年如何?”熊本抬眼问道。   大理灭国在即,战后官军回师,则必须要有大将留守在这里,等到局面稳定再离开。赵隆明白,这个人选,除了自己就只有还在鄯善府那一边的李信了。   “只要朝廷有命,赵隆不敢推辞。”赵隆正色道,又笑着说,“不过这里的饭菜,末将是吃不惯,不管怎么做都没关西的味道。要是能白天在关西吃饭,晚上回这里住就好了。”   熊本盯了赵隆两眼,笑了起来,“子渐,老夫曾经听过一个笑话。京东那里有家人,他家有个正当年的女儿,被两户人家求亲。东边一户人家的儿子,貌丑,但他家里富,西面那家穷,但他家儿子长得标致。东西两家,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坏处,有女儿的那家父母决定不了,就让女儿自己选。选东家,露左手,选西家,露右手,在东家吃饭,西家睡觉。”   听了熊本故事的开头,赵隆就已经在苦笑了。   “鱼和熊掌哪个都想要,就是要不到,才要有所……”熊本终于注意到了赵隆的表情,“……怎么,听说过了?”   “这个故事,末将当年听襄敏公说过,大帅一说,正好想起来。”   “哦,难怪……”熊本有了兴趣,以王韶的性格,当不会无缘无故讲古,“所为何事?”   听到熊本这样发问,赵隆却支支吾吾起来,“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寻常闲聊时的话。”   熊本笑了一笑,不再多问。赵隆一向敢说话,能让他不好说出口,多半就是跟韩冈有关,“子渐,鱼和熊掌到底该选哪一个,全凭你自己,朝廷不会逼迫人。你只要记住一点……不论选哪个都不要犹豫太久。”   赵隆拱手道,“大帅放心。末将明白。”   “大理城就在眼前,”熊本转头遥遥指着远处那卧于山下的阴影,“拿下那里,鱼和熊掌,想吃哪个,都随你。李信已至鄯善府,转眼就能攻下来,等到他来了才能攻打大理城,你我的面子可就要丢尽了。”   前方有熊本坐镇,黄裳在后方主持粮秣,加上参加过大宋历年战争的士兵军官以及幕僚,充斥于南征军中,这让整个帅府行辕,以及其麾下大军,像轨道上的马车,顺滑而又一刻不停地运作着。   但在大军分路并进的情况下,各路主帅免不了各具私心。遇强敌,则是畏难不进,希望祸水他引;遇弱敌,则争先恐后,给了人设伏并各个击破的机会。   当年熙宗皇帝以举国之兵征讨西夏,差一点就功败垂成,就是因为将帅争功之故,所以这一次,领军将帅的尊卑高下分得很清楚,谁为主、谁为辅,看了官位就一清二楚。   所以熊本从来没有担心过广西的李信能快他一步。   李信手中的军力不足,出兵时间也晚,只是偏师而已,但在熊本抵达大理城下的时候,李信已经攻到了鄯善府附近,这是从大理俘虏那里得到的消息,而且是十天前的事。若一切顺利的话,李信此时已经拿下了鄯善府。   但熊本只凭他手上得到太后、两府所授予的权力,李信过来之后,要是不听命令,熊本完全可以将其推出帐外斩首的。就是看在韩冈的面子上,也能让李信栽个大跟头。   李信一过来,就必须听命行事,即使其攻下大理城,一样少不了他熊本的统帅之功。要与李信争功的,只会是赵隆。   赵隆抿了抿嘴,“末将这就去查探敌情,等明日便去城下扎营。营地一成,三日之内,不能拿下大理城,绑着大理君臣来拜见大帅,末将这个官就不做了!”   通过杀人立威,整顿了麾下兵马,熊本的行辕已经来到了太和城中。原本还有些许放纵的西南诸部,被熊本的手段吓得魂飞魄散,已经没人敢于去触动他的逆鳞。   城池的西段位于山峰之上,东段则一直绵延到湖畔,西有山峦、东有湖泊,不论是西段还是东段都不需要另外大费周章地去修城防,故而南诏前期的都城太和城,其实就只有一南一北两条城墙。   不过后来,南诏国迁都到了如今的大理城——当时的名字还是羊苴咩城,太和城便荒废了下来,尽管还有人居住,只是都城就在十几里外,这座城池也没有了太多用处,只有原本是城中内城的金刚城,还保留至今。   宋军的营垒,正是傍着金刚城而修起。一座座帐篷,如同雨后破土而出的蘑菇,陡然间出现在南诏旧都。而跟随在官军身后,是如同蝗虫一般涌进了洱海周边的土地的西南夷诸部。   此地距离大理城可谓是近在咫尺,但终究是还有十几里地的距离,并不是适合大军出击攻城的营地。想要攻打大理城,就必须向前驻扎营垒,距离大理城下不宜超过三里。   赵隆的话让熊本摇头,“子渐你何须如此?你身负一军之重,切不可莽撞行事。”   “让下面的儿郎查探,总不如自己亲眼看一看。”赵隆道,“何况末将不过一武夫,只凭勇力立足军中,若是连胆子都没了,日后也没法儿再领兵了。不过还请大帅放心,末将还没活够,可不想这么早去见阎王。”   赵隆在大理城外纵马飞驰,来自西域的良驹,让大理特产的滇马相形见绌。不过用来行走山路,运送货物,没有比滇马更合适了。现在赵隆麾下大军的日常耗用,粮草的部分,是靠了就地征收,以及得到的战利品,而其余军资正是靠着滇马的千里转运。   赵隆的身后,紧跟着他的一群护卫,人人高头大马。本来看见宋军逼近城下,不得不赶出来的大理骑兵,看见这边的壮盛军容,隔得很远便停下脚步,根本不敢再靠近一点。   赵隆仔仔细细地看着周围的环境,而他手下的亲卫之中,还有一人拿着纸笔,在一块木板上飞速的记录着。   滇池、洱海,两湖之滨,是难得水草丰美的上等,不论是放牧还是种田,都堪比江南。至少能养下十万户,这样的土地,屯下来,就没人愿意还了。   现在赵隆正在命人将这里的土地给绘制地图,以备后用。远离主力的他,肆无忌惮留在大理城的城下。   看见自家的兵马梭巡不前,城头上鼓号响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急促,他们终于动了。   大理人一动,赵隆也终于动了,引着敌人的骑兵在城下绕了几个圈子,赵隆忽然缓下马来,张弓搭箭,一箭便射落了追得最前的敌人。紧接着调转马身,领着麾下的战士一个反冲,标准的骑兵战术让赵隆收获了又一场胜利。   “该上大阵仗了。”   下面的儿郎去割首级,赵隆则看着那两座大营,等着营中开营出战。   大理城外有两座大营,驻兵在三万以上,城中还有一万兵马——这是精锐——若是在城中籍民为兵,还能更多一倍。这是大理最后的一点财产了。把持了宰相之位的高智升,他老家已经给官军抄了,正恨不得能报仇雪恨。   相对于城中的守军,城外的宋军,才不过五千之数。如此薄弱的兵力,正常的将领看过来,都会觉得有个两万人马,足以踏平城外的营地。赵隆预计,自己这里的兵马都用上,指挥上不出大问题,这一战可就赢定了。一战稍定,便可以建营,只不过这几天的夜里,得小心大理人夜袭。   但大理人始终没有动静,连夜袭都没有,直到第二天,大理城中终于有了动静,北门的城门缓缓地开启了。 第二十二章 鼓角连声彩云南(下)   开启的城门,并非是出战的大军,而是请降的使者。   权相高智升之子高升泰代表其父、代表大理,出城请降。   “第三次了。”熊本对赵隆道。   “第三次了。”赵隆点头,狞笑了起来,“高升泰!”   这已经是大理国开战以来的第三次请降了。   第一次被派出来请降的,是大理国中的清平官,相当于翰林,那时候官军还没有渡过若水,所以清平官还有几分傲气,给熊本赶了回去。   第二次,也就是官军逼近洱海之后,过来的是大理朝中的九爽之一,其位相当于九卿,是高氏族人,但要求颇多,熊本还是没理会他。   除了这两次,走小路直接去向朝廷请降的使臣,光是在半道上被拦住的,就有六批,加上没拦住的,只怕有十几波。不过有韩冈、章惇把持朝政,自是不用担心有人在朝中扯后腿。   第三次,也就是眼前的这一次,不为大理,只为高氏。高智升第嫡子,高升泰终于出城来了。   大宋以讨逆为名,为段氏举兵南下,不管这个理由多么可笑,其明面上的目标就是当权的高氏无疑。   段氏或许不能保住王位,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在东京汴梁城中,少不了给他一座府邸。可高氏又能有什么?既然宋人以权臣乱国为名来攻打大理,不族诛高氏,怎么名正言顺地结束这场战争?   官军已经兵临城下,最后一战就在眼前,大理国的命运已经注定,高氏父子已是笼中困兽,但他们如何会甘心就此走向覆灭。   这样的情况,再不挣扎一下,可就当真会身死族灭。   “大帅要去见他吗?”赵隆问道。   熊本道:“你觉得他会有什么要求?”   赵隆想了想:“保命吧。应该不会再蠢了。”   熊本呵地一声笑:“自来恩自上出,他们要做的,是等着朝廷的发落,不是讨价还价!我们是来卖菜的吗?我不见他,赵隆你自去做攻城准备,秦升,你带他去看看蕃部!”   说罢,熊本转身回帐。   赵隆和熊本点名的那位幕僚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依命离开。   营门处,高升泰焦躁不安地等待着。   但他的脸上不敢表现出来,依然一副谦卑的表情。不论再如何屈辱,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就有翻身的机会。   宋人南下时,的确是震动大理朝野。但那时,高氏父子还有几分把握,山高水长,万里路遥,这就是最好的防御。但宋人一路南下,什么险关要隘都没能挡住宋军的脚步,高山湍流,宋人全都如履平地。   最早的时候,高智升和高升泰派出使者请降,是打算敷衍一下,诓得宋人退兵。之后,就是能保住权位,继而是能回乡自守,到如今,只要能保住性命,甚至只要保住家族血脉,剩下的都可以不要了。   焦躁的等待中,一名中年文官走出营地,打量了高升泰两眼,道:“可是高侯?”   高升泰一揖到地,“小人就是高升泰。”   秦升回了半礼,“本官是总管帐下机宜文字秦升,奉总管命,特来迎接。”   “小人见过秦机宜。”高升泰连忙又行了一礼。   “请高侯与本官来。”   秦升说着,却没有进营,而是转头向东,那边有着西南夷人的营帐。   “呃……”高升泰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没有敢说出口。   秦升回头看了高升泰一眼,“总管说了,要下官带高侯你看一看石门蕃部的营地。”   高升泰拳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但最终还是不敢多说,小心翼翼地跟在秦升的身后。   他的随从,想跟着上去,却被拦住了。高升泰回头摆摆手,没让他们跟上去。   石门蕃的营地,就在官军营地旁边,直接就占了大理子民的房屋。   熊本秉承圣旨,对汉人加以关照,这一回大宋南征,时至今日已经有七八百户汉人,得到了官军的保护。熊本前日特意将触犯汉人的蕃部施以重惩,就是要让西南夷上下都明白,即使是奴隶,只要他是汉人,就比手握上万男丁的洞主、族长都要尊贵。而行刑之后,他又公布另一路的官军已经快要会合,则是彻底的将所有异心都给压了下去。   蛮夷们对熊本派出的幕僚俯首帖耳,对高升泰则是怒目而视,更有少年人在旁提着长刀,一脸的跃跃欲试,让高升泰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个毛头小子一时头脑发热,让他这个相国之子,实质上的大理太子,死得不明不白。   不过他的提心吊胆,在深入石门蕃部的营垒后就再无暇去顾忌了。   铁甲。   铁盔。   钢枪。   站在营门口迎接的一干蛮夷,尽管他们身上都穿着盔甲、还拄着长枪,但并没有让高升泰太过惊讶。毕竟是精锐,跟在宋人身后,有点好东西很正常。但入营之后,几乎每一个蛮兵,都有一个黝黑的铁质头盔,枪刃上闪着精光的长枪,也是人人都拄着一支。   这几个月来,不少奉命清剿入寇蛮夷的败将逃回大理,都在说蛮夷的甲坚兵利。之前高升泰还觉得是战败后的脱罪之词,甲坚兵利这个词用在宋人身上无可厚非,用在蛮夷身上,岂不是个笑话?可现在看来,还是说得少了。有如此装备的军队,即使是在大理国中,也不过数千而已。   中原的兵器,高升泰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流入大理的宋国刀枪,只要他想要,自然能拿到手。高升泰曾拿着自己的佩剑与宋人佩刀对砍,刀剑交击之后,锋刃上都迸出了缺口。但自己的佩剑是国中最好的匠人打造的,只能与宋军小卒手中的武器相当,宋人的武器到底有多精良,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高升泰脸上的表情变化,笑容在秦升脸上一闪而过。带着高升泰过来,让他看的不是大理国子民的痛苦,而是石门蕃部的装备。   “高侯,此间蕃部手上的装备,都是朝廷所赐。每个部族按照出兵人数,十比一的比例给予铁甲,而点钢长枪和精铁头盔,则是人手一把,小头领还能得到一把腰刀,刀刃夹了钢,用对力量,能一刀砍断碗口粗的树。”   高升泰脸色泛着青色,满口苦涩,仿佛嘴里被塞了一个青青的生柿子。   山中的蛮夷,连衣服都没有,就在营地中,高升泰看见很多人都裹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但他们手上的武器、盔甲,却都是锃亮的。不是宋人给的,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高升泰明白,不是大宋求着蕃部出兵,才给了这么多好处——如果当真是这样,聪明人都会选择给丝绢、瓷器,而不是给兵器作为酬劳——只不过是根本不在乎,就算那些蕃人想凭着这些武器反叛,也不过是给宋军的将帅多送一份功劳而已。   “我中国别无长处,唯有富庶二字。这一场南征之役,朝廷分三路出兵,总计马步军七千八百人。”秦升回头看了一眼高升泰,“不及大理十一。”   高升泰黑着脸,没回话。大理国若真的点集兵马,的确能拼凑出十万大军来。就是国中常备军,也有五六万。若是籍民为兵,二三十万也是有可能的——只要各部都听话就成。   但宋军来攻时,身边还带着几万北面山中的蛮兵,那些蛮兵横行于国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刚刚听命出兵的部族,一看到自家要受到攻击,立刻将兵马召回。而大理国的常备兵,几次与宋军交战,每次都是惨败,不论是伏击、还是正攻,不论是野战,还是守城,几乎都是被少数精锐的宋军给击败。   真要说起来,几次会战,大理一方几乎没有占据过人数上的优势。而且与宋军交战时,更是连近战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全都是被宋人的弓弩,以及神秘的火枪火炮,在半路上就给打垮了。   “可只为了这一场南征之役,朝廷在开战前,就准备了铁甲一万六千领,军袍三万五千套,鞋四万双,帐篷四千顶,神臂弓八万张,弩箭三百万支,枪六万三千杆,战马一万一千匹,大小车两千六百辆。”   秦升仿佛成了说书人,一连串的数字排比着,将大宋的富庶,渲染得让人眼晕目眩。   “不算粮秣、饷钱、犒赏,仅仅是军资一项,便合计一千七百万贯,以京师金银铺兑换的价格,大约是六百万两官银……本官知道大理盛产金银,不知一年能出产多少?”   秦升每说上一个数字,高升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出兵还不到八千,就准备了这么多。绝不是秦升胡诌,都打了这么久的仗,高升泰当然知道宋军的数量还不过万,可就是一千两千,都能轻易击败,不是靠钱堆上来,还能是什么?宋军小兵的装备,都赶得上国中的大将,装备上差得太远,这仗输得一点也不冤。   秦升冷冷笑着,“蕃部随同官军出战,朝廷一点赏赐都没有给。但你们的人,你们的地,你们的子女妻妾,都是他们的战利品。如果不听话,他们就得在黄泉路上给你们做个先锋官,所以都是奋勇争先……如果尔等再顽抗到底,不顺天兵,来日破城,官军就不先进城了。”   或许秦升的话不尽不实,但一想到户户飞花、街街流水的大理城,有可能变成了人间地狱,高升泰就不寒而栗。   高升泰拜倒在地,“上官容禀,小人奉旨而来,正是为了请降。”   “你们的降顺,不是朝廷要的降顺。”秦升冷着脸,犹如冰山,“大理朝中,自段正明以下,必须于明日前自缚出降,不得再抗拒天兵。只要听命,朝廷自会有恩泽。至于高氏……如果朝廷能得大理,又有什么罪过不能赦?”   高升泰抬头正想说话,忽然只听见满营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直扑而来。   高升泰惊疑不定,秦升也是脸色微变。   两人不再多话,匆匆离开石门蕃营地。还没回到官军营门处,就见一人奔来,喜笑颜开,“机宜,大理国王起兵,尽屠高氏一门。如今已经开城投降,乞求朝廷宽宥!”   秦升大喜过望,高升泰如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一晃,要不是身后的随从扶着,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护送高侯下去休息吧。”秦升吩咐道。   高升泰被左右架着走了。朝廷因高氏篡权而起兵,人人都知道是借口,但不影响高氏成为大理人心目中的罪魁祸首。如今大理国中生民死伤惨重,怨恨大宋只能恨在心里,而实力衰弱的高氏一族,就成了发泄的出口。   若是能够以高氏为代价,能让宋军就此退兵,那就更好了。过去只有一两个那么想,到了兵临城下,怕是所有人都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高氏焉能不败?   不过这个消息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应该再早一点才是。   秦升想着,整了整衣冠,喜气洋洋地往营中去向熊本恭喜道贺了。   这一场战争,已经不用再打了。   ……   韩冈的耳朵终于清净了。   几天前,大理的请降使臣第四次来到京师,韩冈再一次主张将其拒之门外。   次日清晨,大理使者在宣德门外痛哭流涕,若不是有人拦着,就一头撞死在城门前。   朝野内外,有许多人想结束这场战争,大理使者能跑出守备森严的馆舍,来到宣德门处,自然有人在背后支招。   朝野中如今正在争论,要不是采取了韩冈的计划,以近乎于灭族的威胁来清洗对方子民,大理国早就屈膝请降了。可是大理诸部都被随宋军南下的诸多蕃部逼得团结一处,逼得继续作战。大理战事始终不休,将士伤亡惨重,都是韩冈的错。   许多人为出征士兵的安危而义正辞严的时候,仿佛都忘了他们平素里是怎么对待赤佬们的。这对韩冈虽没有什么影响,但也是吵得他头昏脑涨。   但随着捷报的传来,原本对韩冈的谋略甚嚣尘上的攻击,一下子消失无踪。   逆臣被斩杀于宫中,尸体被城中军民分食殆尽,大理国君臣自缚出降,赶在冬日降临之前,大理国,灭亡了。   再大的牺牲,在胜利结束的战争面前,都变得那么的不起眼,而这一次的战争,几乎没有一场像样的大战,官军的伤亡多为疾病和各种各样的意外,只要不计算参战的西南夷,真正属于战殁之人,最终也只有两百多。   灭千乘之国,只死了几百人,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科技和仆从军的作用,在这场战争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表现,就是韩冈想要的结果。   大宋的武器装备彻底转向火器,再也没有什么议论了。   当朝中的风向转为,韩冈已经开始与下属商议起在大理设立蒙学,并招收当地人进入蕃学学习的计划。   宗泽不反对扩大京师蕃学的招生名额,却反对开办蒙学。不为他事,只因为蕃学和普通蒙学的学习科目截然不同。   几个拿着五经教授忠孝之道的蕃学,所教出来的学生,和一个学习了自然格物之道的学生,哪个对大宋的统治更不利,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放心。”韩冈道,“一个在汉家的城市真正接受了几年教育的蕃人,回到依然野蛮的部族中去时,就跟鱼离了水一般,别说衣食住行,就是呼吸都会不舒服。”   没有能够交流的对象,反而会被视为异类,一群白羊中的黑羊,那种孤独感,怎么不让人窒息?   为什么士人爱好逛妓院,还是因为面对家中的妻妾无话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依然是大部分富贵人家的圭臬。比如高太皇,比如向太后,都很少读书,仅仅是识字而已。   能如王安石的女儿那样能吟诗作对的大家闺秀实在是少数,能如曾布之妻魏玩,诗词作得让男子敬服的就更少了。相比起以《女诫》、《女则》、《女论语》培养起来的名门闺秀,从小就被训练各色技能的妓女,尤其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的花魁,才是士人眼中适合交流的对象。   即使有着天大的气运,让这位学成归来的蕃人掌握到了族中权力,让他的蕃部开始学习汉人的文明,可区区一人又能成什么气候?到了工业化的时代,工业人口才是重点;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是要靠大量的从业者才能支撑,就是辽国都学不来,又何况偏鄙小邦?   反倒是一旦接受了汉家文明,绝大多数人很容易就会被融化在文明之光中,最后不顾自己的身份,而为汉家奔走出力——这样的例子过去很多,日后也有很多。   且过去汉人教化蕃人是以儒学为宗,那还有挣扎反抗的可能,儒学的根基很难扎进西南蕃部之中。但随着气学格物之道的大发展,再想顽抗就没那么简单了,愿意的会被融合,不愿意的也同样会被融合——主动、被动的区别而已。   宗泽不再争辩。   韩冈做得宰相久了,独断独行的情况也多了起来,为小事与其争论,不是智者所为。区区蒙学毕业,想成才也没难么容易。   “相公,当如何安排大理?”宗泽岔开去问道。   “已经议定了,设一路掌控局面,设十州分而治之。只要滇池、洱海用来耕作、放牧就够了。”   “什么路?”宗泽问。   “彩云之南。”韩冈道,“云南路。” 第二十三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上)   黄裳理清了云南路的头绪,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云南十州,在政事上,属于成都府路。但在军事上,则属于云南路。   依照当年章惇、韩冈出兵灭交趾的旧例,主帅熊本回京,而副手黄裳则成了云南路的第一任经略安抚使,同时也是理州——原大理府——的第一任知州。   滇池畔的善阐府复唐时故名,为昆州,而洱海畔的大理府则是理州,两州府为朝廷控制,更是移民的重点。其余诸州,都是以羁縻为主,一州之中,除了控制大路的附廓县,其他全都是一个个羁縻州。   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西南蕃部,朝廷用鲜亮的官袍代替了赏赐,大理国最好的土地给汉人占了,剩下的土地,就分配给了他们。   黄裳就是因为要主持分割土地,而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在与那些蕃人首领扯皮上。其间还因为一些大理乌蛮、白蛮的部族不甘降顺,黄裳还组织了两次讨伐,要不是有着合格的幕僚团队,以及担任兵马副总管的赵隆相助,他连照看理州本州事务的时间都没有。   对于得到好处的各家蕃部,黄裳并没有就此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秉承了朝廷的命令,派了人教导他们种植药材,放牧马匹,砍伐木料,用来与汉人进行交换,同时还传授了来自中原的耕作方式,将他们从刀耕火种中解放出来。   有了从大理国俘获的生口,很多繁重的农活就能从本部男丁手中转嫁到新人身上。而汉人,除了加强对核心地域的控制和发展,便是通过无可替代的贸易,将西南夷从农奴身上剥削而来的利益,再盘剥过来。   这个做法,就像当年韩冈在交趾做的那样,让四夷在经济上离不开中国,最后逐步融合在一起。只要日后商贸往来紧密,那么就不用担心蛮部反叛的问题。   交州的发展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商业,尤其是海上贸易的大发展。   不过汉人几乎都集中在交州的州治海门县附近。海门县之外的广大土地,基本上被成百上千座种植园给分割,让原本穷困潦倒的左右江七十二洞洞蛮,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由于韩冈的建议,交州免征丁税,人口数量上没有太多隐瞒的,而田地数量隐藏较多。不过只要交州产出的粮食足够多,保证国中的粮价稳定,田赋的收入多寡,朝廷绝不会计较太多。而且交州的税赋,绝大多数来自于商税,收缴起来非是费力的田赋,衙门里的官吏上上下都嫌麻烦。   收买上层,拉拢中层,共同剥削下层,中国更能坐享其利,这样的交州,就是治理四夷之地的典范。   黄裳觉得,只要能好好仿效交州,将理州、昆州这两个膏腴之地经营好,再教导蕃人怎么经营他们的土地,后任的官员也不自己作孽,云南路可以就此安定下来,成为朝廷的下一个交州。   黄裳在云南路的半年多,都是在设法将施行在交州的政策,运用在他的理州和云南路上。   等到他回到京城,熊本都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参知政事了。   因为灭亡大理的功劳,熊本顺利通过了廷推。而且他还是近年来,难得地高票当选。不论是哪一党,都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他这个功臣进入两府。   但熊本最后并没有进入枢密院,有太后钦点,让他进了政事堂。   “是不是太后想要……”   黄裳轻声问着,一根手指在杯口晃了一晃。   “并非如此。”韩冈摇头,“熊本的任命是我建议的。”   “为何?”   “章子厚在密院太久了。”   黄裳眼睛在惊讶中一瞬间睁大了,但转瞬间又明白了一切,“这样啊。”   现任的参知政事是邓润甫与熊本,庶务由他们负责。   而宰相,大部分的公事还是在韩冈身上,苏颂虽说不称病了,但政事处理,基本上还是交给韩冈,只有重要的人事安排,或是军国大事,他才会开了金口。   “太皇太后近来不豫,这几日都要辍朝,勉仲你就安心地多歇两日,等几日后再上殿。”   “是,黄裳明白。”   交代了黄裳一句,韩冈起身赶往宫中。   上一次辍朝,就说没有几天了,但不知怎么硬是给撑了过来。过了一个冬天,本来以为还能坚持一阵,但现在病情又忽然加重,让太后下令辍朝五日,并命人祈福于大相国寺。   不过辍朝并不代表太后不理政事,照样在内东门小殿召集宰执。   第一个五年规划即将宣告结束。   近五年的时间里,大宋的财赋、户口、建设,还有军事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第二届政治协商会议下半年就要召开,下一个五年的国是制定,就不会像上一次般那么顺顺当当。   有着亮眼的成绩,韩冈便希望将国是的方向掌握在自己手中。   拿着政事堂总结出来的报告,纸面上的数字,便是韩冈所拥有的控制下一次国是制定的底气。   “户两千零四十万又四千一百七十三户,口四千五百二十六万又一千六百零九,比起五年前,户数增长了百分之七点九,丁口增加了百分之八点二。”   大宋的人口统计只计算丁口,也就是缴税的男丁,而不计算老弱和妇人。不过以壮年男子的人数来推定总人口,已经确定无疑地超过了一亿。   “纯以户口来计,历史上所有朝代,无论汉唐,文景也好,贞观也好,都远远不如今日。”   韩冈的总结,让太后欣喜地点头。有什么能够证明统治,一曰武功,一曰治政,而户口和人丁的增长,就是治政最好的证明。丁口和户数的增长,只能代表成年男子数量的增加,而因为死亡率的下降,而带来的自然增长率的狂潮,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来。   韩冈道:“而近五年中,经过厚生司统计,种痘幼子总数量是三千八百万,平均下来每年七百六十万。”   七百六十万这个数字,远比丁口的增加更重要。   “这么多!”太后很惊讶。   宰辅们也很惊讶,太后是不是没看厚生司的奏章,全国上下每年生育数量,这可是极重要的内容。   尽管这个数字实际上根本无法统计,但从小不能接受种痘的孩子,日后能被计入丁口簿的可能性也不大——这跟有钱没钱无关,就是五等户或是客户之子,甚至是乞丐,也有一堆富户和寺庙想要积阴德,帮他们付账,而是是否被归入了朝廷的统治范围的问题——所以只要计算种痘数,差不多就能等同于生育数量。   “也就是说,天下每年都要增加七百六十万人?”   “还要减去死亡人数,才是人口的增长。不过十余年后,每年的确至少有三百万男子,三百万女子成年。”   七百六十万人中六百万成年,百分之二十的夭折率,在卫生意识业已推广到全国,种痘法等防疫知识深入人心的时候,韩冈已经将这个夭折率计算得很宽松了。   但一年三百万丁口,也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数量。二十成丁,六十为老,四十年乘三百万,四十年后那就是一亿两千万,总人口则是一倍还要拐个弯,少说三亿人。这还是没有计入增长的人口导致的人口增长——这其实是驴打滚的复利问题,这笔账,在场的宰辅们也都会算。那是比三亿还要多几倍的数字。   “每年三百万丁……”向太后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做算术了,这个数字乘以四十年后,实在太庞大了一点。   “三百万男丁,三百万女子,也并非全然是好事。每年丁口的死亡数量,也只有百余万,算上女子也不会超过三百万。一旦朝廷应对失措,就是每年要多上三百万乃至四百万食不果腹的男女饥民。这是下一个五年和再下一个五年,乃至百年之后,都必须要考虑的一件事。”   其实韩冈说的就是失业人口。在没有福利的时代,失业率超过五个百分点,就可以让皇帝睡不着觉了。   “吾明白了。”向太后点点头,又对熊本道,“如果每一仗都能与熊卿打下大理那么容易,吾日后也不用操心了。”   “不敢,”熊本连忙道,“这是陛下的庇佑,也是诸公在朝中一力襄助的结果。”   向太后对韩冈道:“相公之言,不可不虑。日后国是,这一条必须加以注重。”   尽管不知道什么叫做失业人口,但向太后还是明白,几百万百姓吃不上饭会是什么结果。   韩冈很早就公开计算过,当天下的出产不能养活天下的人口的时候,那么就是大乱的开始。向外拓张,这必须是百年以内绝不动摇的国是。   不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中国南方的国境线,基本上已经达到甚至越过了千年后的位置,西北也基本如此。而自河湟开边之后,西南的吐蕃诸部,以逻些城【今拉萨】为首的诸多部族、寺院,都逐渐派人入京,先后得到了朝廷的封赐,在名义上,臣服于中原王朝。   现在在军事上,唯一还在阻挠韩冈实现自己目标的对手,就是北方的辽国。那是最后,同时也是最强的外敌。但在开疆拓土上,攻打辽国却不是笔好买卖。   比如南洋周边的小国,打下来再容易不过了,只要能够克服疫病,就是上佳的开拓之地。就是克服不了,也能解决了中国本土大量出现的剩余人口。 第二十三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中)   “检正,这是你要的许州济养院的文书。”   宗泽从堂吏手中接过卷宗,点点头,让人先下去。   “怎么还在忙着?”   堂吏刚出去,一人溜溜达达就进来了。   宗泽忙得连眼都没抬,“相公给的差事,等他从宫里回来要办好。”   他的案头上,已经摆了几十份公文,皆是有关济养院的文函。   在许州的公文中翻了两下,找到了他所要的数据,端端正正地记录在一张纸上。   那人伸着头,看了看宗泽刚刚丢到公文堆最上面的那一份:“济养院。这不是兵礼房的差事么?”   宗泽头也不抬,从另一侧又拿起一份公文,边翻着边说,“相公交代下来的,你能跟他说不关我的事?”   这其实并不是兵礼房的差事,所以宗泽也没有让下吏来帮忙。   “汝霖你是宰相之才,韩相公不过是想让你多历练历练。”   宗泽又提起笔,在纸上认真地写着什么,“多谢夸赞,宗泽不敢当。”   韩冈不止一次地夸奖宗泽是宰辅之才,然后十分干脆地将很多要事都丢给了宗泽来处理。   宗泽一方面感念韩冈的知遇之恩,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压榨了。像是磨坊里的驴子,看到前面挂着的青草,然后不停的一圈又一圈地拉着磨。   “京师是不是要抓人了?”那人忽然放低了声音,悄声问着。   “赵伯坚,你是替谁问的?”   宗泽无奈地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中年官员。   赵令铄,表字伯坚,是太祖五世孙,已经出了五服,除了玉版留名之外,没有别的好处,不过也就可以参加科举。   谁都知道,宗室中人不出五服不可能参加科举,最少也得是开国匡字辈的五世孙才能算是出五服。而太祖一系的令字辈,太宗一系士字辈,魏王系的之字辈,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不到。其中没有官职荫补,还认真准备考进士还不到百人。所以到了如今,宗室进士就只出了这么一个。   开国以来的第一人,可想而知,赵令铄在宗室中的地位会有多特别。赵令铄如今官品低微,但他的名字连皇太后都听说过,虽说没指望做宰相、参政、枢密使,可进入议政重臣行列的几率却要比普通进士高得多。   赵令铄本人,因为其宗室的身份,在中书中虽不当重任,但地位也十分特殊,谁都能说个好。宗泽与赵令铄的关系不错,而且前两年赵令铄因为道遇叔祖宗晟不致敬,被告上了宗正寺和中书门下。赵宗晟是太宗曾孙,太祖、太宗系之间,心结很重,总是有着明里暗里的冲突,看见赵令铄这个春风得意的皇家进士自有几分不顺眼,这下抓到把柄,当然不愿放手。幸好宗泽在中间帮了把手,免了官面上的处罚。   不过两人能轻松相谈,还是气味相投之故。   “人多了。”赵令铄抽了张小几子过来坐下来。   宗泽拿他没办法,摇摇头,“不是去洛阳办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当去哪里,洛阳啊。今天去,明天回,能要几天?”   “没再多留两日,洛阳风月难得啊。”   “第一次去多留两日倒也罢了,去的多了,洛阳城里面也没什么意思了,还有什么好玩能比得上京城?等到夏天,再抽几天空去邙山走走。”   有了铁路之后,去洛阳、去应天、去大名府等四京出一趟差,都变得十分简单。   用京洛铁路,走一趟洛阳,一般是八个时辰。   如果是五更发车的早班车的话,就能在城门落锁之前抵达洛阳。第二天办了事,做当天晚上的夜车回京,次日清早便能上工。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天的时间。如果都是坐夜车往来,甚至一天多一点就够了。当然,洛阳风月不输京华,朝廷虽是差使人,但还是会讲些人情的,一般都会多给两日差。   “真要说到风月,洛阳城里还不如城外的车站,汝霖你怕是不知道,洛阳车站周围现在变得有多好。”   宗泽拍了拍手边的公文堆,“洛阳车站去岁净入十四万三千余贯,我会不知道?”他笑了笑,“东京车站更是三十多万。铁路的维修、人工,只靠车站下面的产业都包下了,运费就是净赚,商税还要另算。”   所有已经建成的铁路车站,在建造时,无一例外地都顺便占下了很大一片地。除了一部分属于车站本体建筑之外,剩下的都修起了屋舍。可以做仓库,客栈,酒店。   京泗铁路通车的这两年,仅仅是车站出租房屋的收入,已经可以将铁路的运营费用给抵过去了。并代铁路,虽然地处河东偏远之地,但车站的额外收入,也保证了整条铁路能够正常的回本。而最早修成的方城山轨道,尽管刚刚完成了新一期的改造,但由于是不亚于汴河的要道,半年的收入足以抵得过当年刚开始修轨道的支出。   “一本万利啊。”赵令铄干笑了两声,又道:“不说这个了,相公要办济养院,肯定不是花钱卖好这么简单,但大理就这么缺人吗?”   “不是大理,是云南。”宗泽更正道,“相公曾经说过,尽管这些人多是污了汤的老鼠屎,但放到边地,还是要比蛮夷干净一点。”   “但其中也有些可怜人。”   “的确如此。”宗泽点头,“可朝廷给了他们属于自己的产业,难道不是仁政吗?能堂堂正正做人,难道不比卑躬屈膝强?何况乞丐之中,不乏将他人家的小孩子绑了去,打断腿,毁了容,养大之后,用以乞讨的恶徒。这样的人,岂能容他继续不作而食?!”   宗泽现在手上除了日常的事务之外,主要就是韩冈丢过来的云南路的移民工作。   近年来,但凡刺配流戍的罪犯,要么去岭外,要么去西域,已经形成了制度,哪一路的去哪里,都有规矩。现在多了个云南,想要移民,就要从他人口中夺食。   因为动辄刺配边远,天下间的犯罪是一年比一年少,比起十年前,案件总数整整少了三成。本来人就不够分,哪里还能经得起再一家的抢食。   所以政事堂那边就想,与其三家抢饼,还不如将饼做得更大一点。这主意,免不了就打到了满街的乞丐的身上。   去年岁末,朝廷诏令天下各路州县,设立济养院,用以收容衣食无着的贫民和乞丐,并提供食宿。济养院的制度,名义上是恩泽天下贫民、乞丐,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吸纳移民的衙门,要让一干因各种原因不事生产的劳力,为大宋稳定边疆。   饥民乃是祸乱之源,饥荒时,朝廷在流民中选强壮者为兵,便是预防有人作乱。而太平年景,虽不虞有流民于途,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沦为赤贫,衣食无着的百姓,数量依然不少。与其让他们沿街乞食,最后开始作奸犯科,还不如先给他们一条出路。   所以按照预定的计划,将会用几年时间,逐步让天下城中禁乞,只要发现乞丐,全都收入济养院中。其中有劳动能力的,便是送往云南等偏远之地,让他们耕种。暂时没有劳动能力,才会养起来,只要有双手,就不愁没事给他们做。   很多乞丐,都是有手有脚,做些体力活肯定能养活自己,会乞讨,只是懒而已,到了边地,自有劝农官来帮他们改正这个毛病。不怕他们敢闹事,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蛮荒之地,汉人必须抱团,不听官府的,就要在蛮夷手中吃苦。而那些因为失地而不得不乞食的流民,则更受地方上欢迎,都是老实人,不会闹出一些幺蛾子的事。   赵令铄沉默了片刻,“所以相公才会选在三月正式推行养济院制?”   “当然。”   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京师的乞丐就会多上几成。设在三月开始推行养济制度,韩冈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撒大网捞大鱼。   “乞丐都不留了,那两厅三院那边又有个什么章程?”   所谓两厅三院,就是开封府左右厅和府院、左军巡院、右军巡院,管理着开封府的刑狱诉讼。   “乞丐不论,如果没有正当职业,又找不到三个保人,只要定了罪,不论多小,都会去云南。其实伯坚兄你也不用急着问,过两天章程就会公布的。”   近几年,京师内部对大小过犯管束已是极严。   京师百万军民,市井中不免多有一干破落户,走着偏门吃饭。如果自身不学好,骚扰街邻,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子弟学坏,往往就会被告官。一旦罪行确定,登时就会被发遣边地,一辈子都难以再回京师。   这样的案子,隔三岔五就有一起,只要在京城中生活,经常能听说这等事情,甚至报纸上都会进行刊载,以警士人。   宗泽家旁边有户官宦人家,主人是兵部员外郎,在枢密院职方司办差。他家的大儿子就被一个泼皮引诱了去赌球,而且还是私人的外围赌球,去年一个冬天就输了两百多贯,然后被报了官,引诱他家儿子的泼皮,给判了去北庭都护府。而那个开私家赌球的,则是杖遣交州——先杖一百,再发配交州。   不过在左军巡院中挨了五十多下,就咽了气,一条草席裹了出去,也没机会出京师——敢从蹴鞠、赛马两大总社手中抢食,自然会被杀鸡儆猴。   但现在还要办得更严,但凡没有正当职业,都在打击行列。没有正当职业,也找不到三位以上的保人,一旦犯事,就得去云南走上一遭。   赵令铄有点发愣,“这下子,京师中的风气可是要大变样了。”   “这正是相公要看到的。” 第二十三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下)   暮色将临,内东门小殿中的会议仍在继续。   政事堂对上一个五年的成就的总结还没有结束,接下来的施政方针也在计议。   熊本拿着笏板,出班奏道:“如河南、京兆、大名、太原等府,为一路之中,皆是户五万乃至十万以上,田地数十近百万亩,足以养军。而云南路初定,汉家户数,仅有一千八百零七户,四千余丁。其耕牧仅足自用,不足以补军需。用兵则仅以自保一城,亦难以克敌制胜。”   “嗯。”向太后应了一声,示意熊本继续说下去。   “依臣向日所计,昆、理二州,至少各有两千户迁入,才能达到税入和日常支出的平衡,若要支应云南一路兵马所需,至少都要达到万户方可。而入滇道路沿途诸县,平均每县也至少需要五百户汉人,才能保证过路车马的日常补给,千户以上方可确保县中安定,不虞乱贼。”   “熊卿。”向太后有些不耐烦,“云南一路,总共要多少户汉人?”   熊本道:“下则至少需要八千户,中则需三万户,上则多多益善。”   “八千户……这数目可不少。”   如果是刚开始执政的时候,向太后多半会说“八千户,不算多啊,一个军州出二十户,四百军州八千户就满了。”但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八千户口,对于稳定云南路,是必不可少。臣闻韩相公昔年随王襄敏开拓河湟,第一桩事不是剿灭蕃人,而是设法在当地屯田,种植棉花。只有汉人能在当地稳定下来生活繁衍,这块土地才能真正属于中国。”   地方财政长期入不敷出,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朝廷上很容易通过放弃那块土地的决议。   “这个道理,吾明白。此事就交给黄裳去安排,至于户口迁入,相公,各地的济养院怎么样了。”   韩冈道:“各地济养院都已经上报修成,中书也已颁发了条贯,具体是否有效,则需等到施行之后方可一观后效。”   “这件事有相公主持,吾就放心了。这是好事,事关百姓,得做得妥帖了。”   “必不致使陛下忧心。”   济养院关系到的只是乞丐和流民。对官府来说,只要不死人,怎么安排都可以,太后也只是顺口一提,并没有太重视。   伸了个懒腰,又喝了口茶,向太后问道,“西北、西南的事都说了,下一个是什么?”   “是铁冶之事。”韩冈道:“此事由邓润甫禀于陛下。”   “邓卿,你来说说吧。”   邓润甫依言出班,“钢铁产量今年继续增长。东京铁场,去岁生铁产量总计二百三十万石,由于前一年改进了炼钢法,产钢量也达到了五万五千余石。徐州铁场,生铁八十万石。磁州铁场,生铁三十万石,钢五万石……”   “磁州的钢怎么这么多?”向太后打断了邓润甫的发言。   东京铁场的生铁两百三十万石,钢才五万多石,而磁州的生铁产量三十万,钢也是五万石。这个比例未免相差太过悬殊了。   邓润甫道:“如今刚刚改进的炼钢法,正是磁州铁场的铁工高虎所创,首先实行于磁州,亦名为高氏炼钢法。”   这是与现今通行的动植物命名法相类似,以名利诱人,吸引后来者。《本草纲目》至今未成的缘故,有一半是为了要辨别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新发现的动植物。   “高氏……”向太后明显得不太喜欢这个姓氏。   太后的低语从台陛上的那面屏风后传来,在场的朝臣一时无言。有谁不知道向太后的这个心结,但这也太敏感了一点。   韩冈出班道:“高虎此人祖孙三世经营铁冶,本人也是久为铁工,磁州铁场以其为督工三年,钢铁产量年年大幅增长。年前中书有表奏上,表其为官,以酬其功,陛下是许了他的。”   向太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印象中似乎是听过这件事,“原来如此,吾的确记得。如果这个高氏炼钢法好,铁多自是好事,钢多了那就更好了。”   苏颂、韩冈领着宰辅一同赞过太后的英明,邓润甫继续列举今年的钢铁行业的成果,最后总结道,“……民间铁冶难以计算,官营铁场去年的产量总计五百八十三万石。比上一年,增加了四十二万石,增长九个百分点。”   “仿佛没有去年的增长率高?”向太后一直在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发问:“记得去年是百分之十一吧?”   “陛下明察,那是因为去年年初江南东路的太平州【马鞍山】铁场完工,并开始出铁了。”   “这样啊。”太后恍然,道,“没有新铁场出铁,去年还能增加百分之九,当真是难能可贵了。”   章惇看着太后与参知政事之间的对话,突然间觉得有几分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如果是十年前,邓润甫和太后在朝堂上的这番对话,怕是没几个人听得明白,什么叫做增长了九个百分点?什么叫做没有去年的增长率高?   懂算学的听不懂,不懂算学的更是听不懂。这遣词用句太过特异,即是精通算学,乍听了也不知所以然。就像那些应用题,如果不能理解题目中文字的真实意义,算术再好,也只会得到一个错误的答案。   而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站在对面的韩冈。   这种用词方法,最早来自于《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在逐渐改变朝廷中人说话的风格。甚至太后都习惯了这样的数字列比,简单又直观。   仅仅从这一件小事上来看,韩冈对世间的影响力是越来越深了。无论朝野内外,仅仅是说话做事的方式,都受到了他的潜移默化。   章惇记得上一次,韩冈还让人依照朝廷的支出画了图来,图纸上只有一块圆形,从圆心引出的条条直线,将这个圆形图案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扇形。韩冈就利用这个扇形,用不同颜色,表明了财政开支的具体对象。这就像一块烧饼,谁占了多少,那是一目了然。   军队占了最大的一块饼,宗室的补贴,官吏们俸禄,也同样是巨大的支出。冗兵、冗官、冗费之外,其他的开支就少得可怜。即便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厚生司,从朝廷手中分到的钱,甚至不能保证对医学的投入,还要依靠医院和保赤局的收入来支撑。   所以当太后看明白了那幅图之后,立刻就加大了对厚生司的支持力度,但对军费的开支,暗地里则颇有微词。   邓润甫总结完毕,韩冈接着出班:“五年前,天下钢铁产量,仅与今日的东京铁场相当,比起五年前,天下的钢铁产量增长了一倍还多。若是五年之后,理当再增加一倍。”   东京铁场的年产量,比千年后的村级钢铁厂还不如。但在世人眼里,这已经是让人瞠目结舌的飞跃,这是几年前天下一年的铁产量,若是放在熙宗皇帝即位前,更是连一半都没达到。钢铁业大发展,自然就是这五年来掌握朝堂的几人的功劳。   “这两年的增长率,都在一成上下,要是再过五年七年,就是又翻了一倍。”向太后问道,“朝廷还用得了这么多铁?之前铸币局还说,今年计划新铸的铁钱还是两百一十万贯,增加的铁料还用得出去吗?”   天下生铁,有很大一部分化为钱币,币制改革的前两年,每年铁钱的产量是四百万贯,几乎占去了官营铁场产铁量半壁江山,这两年,钢铁产量大幅增加,而铁钱因为要保证币值,每年只新铸两百余万贯新钱。   “回陛下。”韩冈道:“铁钱耗用比之前虽少了许多,但熟铁炮经过了大量实验,终于定型。日后火器局铸炮,三寸、四寸口径的火炮,都可以使用铸铁,而不是过去的青铜。铜料可以节省下来许多,但铁料的消耗却大大增多。仅仅是为了满足军中的需要,也需要大量的钢铁。此事,章枢密最为了解。”   “沧州泥姑寨,三女寨近日刚刚重修完成,其中泥姑寨六寸榴弹炮四门,四寸榴弹炮二十二门,三寸子母快炮六门,虎蹲炮三十七门。三女寨六寸、四寸榴弹城防炮与泥姑寨数量相同,子母快炮八门,虎蹲炮三十门。包括大名府在内,河北一路,配备火炮的城池、寨堡,总计七十三处,虎蹲炮不计,三寸及以上火炮数量共计一千一百九十四门。”   “一千两百门了。”太后四舍五入的题目做得飞快,“不少了啊。”   “不,陛下,是太少了。”   “平均到每一座寨堡,还不到二十门。因为有的寨堡火炮多,使得有些州县只有四五门火炮防守城墙。大名府十万户,城中人口十余万,驻兵近两万,为京师北门。如此要地,却只有八十余门轻重火炮,平均一里城墙,只有三门,如何能够防守?”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   韩冈忽然抬起头,看了眼屏风后那隐约可见的身影,隐隐能感觉到她现在心中的不快。   章惇别的都好,就是总爱瞧不起人,前些日子,在家里见外客的时候,穿了件闲散道袍出来,明显是对人不尊重。此事传出来,士林中多有议论。   他对太后虽然明面上尊重,但这话的语气也仿佛是在教训人。   “陛下明察。”韩冈出面缓和气氛,“河东有雁门天险,而河北全无,若想使辽人不敢犯境半步,便必须用火炮让河北变成金城汤池。”   “嗯。”太后听起来很勉强地应声。   “各地军中,也都需要更多的火炮和火枪。军器监的产量是不是能够再提高一点。六十万禁军都在盼着能够领取新装备,在情在理,都不能让他们一直空等下去。千斤炮,一万门,可就是一千万石了。”   千斤炮,一万门。这把太后都惊住了。   不过在韩冈看来,虽说一万门这个数字稍稍夸张了一点,但海船上,千斤以上的火炮没有二三十门,还填不满一艘新进入役的巡洋舰。而大宋水师,现在只会嫌船少。   “而且第一艘使用钢铁龙骨的海船,已经在江宁船场制造完成。这同样需要大量的钢铁。民间的锅铲刀具,还有各色农具,也都少不了钢铁。”韩冈细细地给向太后分析,“此外铁路如食铁兽,每铺设一里,耗用的铁料都是以千石来计算。如今申请修筑铁路的州县日渐增多,即使如今的钢铁产量再增加五倍、十倍,也还是会入不敷出。细细算来,现今钢铁的产量,还远远不足以满足日后的发展。”   向太后稍作沉吟,“现在有多少家要修支线铁路了?”   “四京的每个县都有人申请修路,所有铁路干线所经过的州府,都至少有一个县申请修路。若计算里程,总长度已经数倍于现有的干线铁路。”   一旦支线铁路开建,所需钢铁的数量就是个天文数字。若是钢铁产量不增加的话,修筑铁路的成本将会大幅上涨。这是所有准备修筑铁路的富贵人家的噩梦。若是修路者因此在铁轨上短斤少两,日后更是难免事故频繁,平白给人口实。   有关支线铁路的一干琐碎事,也不用劳烦韩冈,不过想要筹办支线铁路,就必须过韩冈这一关。相对的,铁路本身也影响着韩冈的声望。   一直以来,为了支线铁路而奔走的灵寿韩家,他家里已经定好了路线,整理好了沿途的土地,连枕木、煤渣、石块都准备好了,只等朝廷准许开始兴修轨道。   韩冈之所以一直吊着胃口,一方面希望所有参与者能够沉下心去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比如路线勘探、资本筹集之类的事,而不是一时脑热,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让更多人看到铁路的好处,交换利益时能居于优势。最后一点,也是希望有时间多培养一些人才出来,免得那些只看到钱的外行人将铁路修得一塌糊涂。   因为韩绛的缘故,灵寿韩家是韩冈最有力的支持者,而韩冈也需要灵寿韩家的支持。世家大族的利益远高过普通庶民,灵寿韩家在朝堂中的影响力,比起几十万的平民百姓都要强得多。   包括灵寿韩家在内,宗室、勋旧等京中豪门,没有哪个不对铁路感兴趣。不仅仅是铁路能赚钱,铁路带动的地产也同样赚钱。开封、洛阳等地车站周围的繁华,多少人都看在眼里。韩冈在朝堂中地位日渐稳固,也是跟他如同财神一般普施恩惠有关。   要是钢铁价格大幅上扬,那还不都要闹起来?韩冈也会损失一干得力的盟友。而且铁路修造的成本降低,对铁路的发展也是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   “依相公来看,支线铁路是不是该修了?”   “这五年,京泗、京洛、京保等铁路相继通车,代蒲铁路也通车在即,国家财计由此日渐丰裕。”“但铁路轨道,一路仅只一条,多少县城都不能得享其利,朝廷一时无力修造,民间若能代朝廷修成,商贸大兴,朝廷可坐享其利。”   “修路开支不小,若是民间筹款,有几家能修起来的?”   韩冈立刻道:“臣请陛下允许各地成立铁路商社,由合股经营铁路。”   海外行商,有财力直接造船买卖的人很少,能包下一条船来运货的人,数量也不多,大多数是三五人、七八人的货物,共用一条船。   这样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买舱。海船上,包下一个舱或几个舱,用来装自己的货,但这样蕴含了巨大的风险,也给了船上的水手们上下其手的机会。船行海上,船只多多少少都会进些水,有的是从缝隙中渗进来的,也有的是船帮上有了缺口,但每个仓都相互隔离,其中一个进水,而其他的舱室却不一定会进水。万一运气不好,或是有人做手脚,自己的舱室浸了水,而其他人则安然无恙,那即便船顺利返回,货主也照样要破产。   所以另外有个好办法,就是募股。多人合资包下一条海船,并采购一船的货物,各自按出钱比例拥有相应股份。赚了,按照比例分配,要是亏了,也同样按比例分配,占股越多的那就是亏得越多。   类似于此的股份制很早就出现了,这本就是各家打算去做的事,不必韩冈多费唇舌。但那终究只是合股经营,韩冈暗中所希望看到的不是股份制,而是股份制的下一步——股份的买卖现今也是有的,可还没有发展到设立有关股票买卖的专业交易所的地步。   韩冈曾经设想过,让股票市场提早出现于世——也许应该说是东方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场,他并不清楚西方的股票市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也说不定——然后给官宦豪门再多一个从小民身上攫利的手段。   以韩冈对他周围官宦家族的了解,一旦股市出现在这个时代,立刻就会被掌握在权势者的手中,用来骗取小民手中钱财的工具,没有什么手段能约束得了他们。   不要说股市,只要朝廷允许公开发行股票,这个问题就大了。以修筑某条铁路为名,成立一个铁路商社,上市募集资金,然后修上几里路充下门面,接着就干脆了当地让商社倒闭,募集来的股金自然就落到控制商社的世家大族的手中。   这中间,只要买通了当地的官员,最后再推一个替罪羊上来,那些鳄鱼就能很简单地将所有钱都吞下去,而不用担心任何后果。而同样的事情,他们可以做上一遍、两遍、三遍,乃至十几遍,总有贪心而又缺乏判断力的蠢鱼会上钩。   但股市运用得宜的话,也是一个集合民力,发展工业的机会,同时也是改变民间风气的好办法。   说实话,韩冈也不能确定这个炸弹丢出来,局面会变成什么样。但上千年的淤泥,不弄个炸弹炸一下,不知要到哪一年,淤积才会化开。而且有官办的铁路在这里做标杆,私家铁路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太过影响铁路的地位。   “此事相公明日可具条陈奏上,吾当细览。”   “臣遵旨。”韩冈领命,又道:“臣再请陛下召回沈括,事关铁路,此事当由他来主持。”   “嗯。就宣沈括回京。”太后道。   “陛下。”邓润甫突然出班,“臣有一言。”   “邓卿请讲。”向太后道。   “铁路本是御道,其支线交由私家修筑,无前例可循,又无成例可证,不可遽然推行天下。当依青苗、免役诸法旧例,先自一二地开始试行,若无碍,再推广至天下。”邓润甫道:“以臣之愚见,河北直面敌锋,京师最为富庶,两地一个迫切需要铁路,一个则是不用担心本钱不足,诸路中最为合适。臣请陛下允许河北、京畿两地开始修筑支线铁路。”   “韩相公,你怎么看?”   邓润甫说的,就是韩冈准备做的。会筑路的人才就那么多,要是摊子铺得太开,如何能保证质量?而且修路中间事情不会少,试行之后也能有个解决的章程。   但他事前与邓润甫没有任何交流,章惇等人都知道铁路是他的地盘,等闲连插话都不会,邓润甫这时候站出来,不知是打算做什么?   韩冈只想了一下,就丢到了一边,道,“臣无异议,此乃老成谋国之举。”   “好吧。就先这么定下,”向太后拍板道,“等沈括上京了再计议章程。”   君臣议事良久,向太后也累了,喝了茶,换了一下姿势,疲惫不堪地问:“户口、钢铁、铁路,还有何事要说?”   韩冈犹豫了一下,一时无法决定,是到此为止,还是再说说其他方面的事。   只见一名内侍,这时候慌慌张张地过来。在太后耳边只说了两句,屏风后啪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前面的小皇帝都跳了起来。   “陛下。”几名宰辅一起惊道。   “苏相公、韩相公、诸位卿家,太皇太后……”太后斟酌了一下用词,“方才上仙了。” 第二十四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上)   听到前院人马喧嚣,严素心立刻站起身,对着玻璃窗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匆匆走出房门。   来到二门处时,韩冈已经先进了门来。   “官人今儿回来怎么迟了?”   严素心说着,上前去为韩冈脱下外袍。   但让她感到意外,韩冈并没有穿早上出门时的那件斗篷,而是换了条素色的,而连腰上的金带和鱼袋都卸下了。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着。   韩冈将斗篷交给爱妾:“太皇太后上仙了。”   严素心闻言一怔,“太皇太后上仙了?”   仿佛是为了给韩冈的话作证明,就在此时,从天际中远远地传来了悠悠钟声。   第一下钟声来自于东北方,那是开宝寺的方向,不过紧接着,整个东京城,所有的钟都响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将太皇太后的死讯传遍整个京城。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周南、云娘这时候才带着孩子们出来,两女方才带着孩子在后园中,出来便迟了一步。   “太皇太后上仙了。”韩冈又解释了一下。待孩子们行过礼,他问道:“你们姐姐还没回来?”   “给六婶留下来吃饭了。”   “这样啊。”   王安石的六弟王安上,如今在三司办差,担任盐铁副使。亲戚间平日里也有些来往,今日王旖便被请了过去。   不过被请去王安上家做客,对王旖来说其实苦不堪言。王安上本人倒好,但王旖的六婶婶眼孔小,总想借韩冈这个做宰相的侄女婿的光,对王旖的态度也很是殷勤。每次到了王安上家,说话都带着巴结,让王旖感觉十分不自在,但对方又是长辈,更不好翻脸,来请时也不能一直推脱,只能硬受着。   想起自家妻子如坐针毡的样子,韩冈就忍不住想笑,“这顿饭可不好吃。”   严素心和周南却没笑,周南紧张地问:“官人,真的不要紧?”   由不得严素心、周南不担心,对太皇太后去世的消息,韩冈的反应实在是太平淡了。太皇太后上仙,宰相却直接回家了,这怎么看也说不过去吧。   尽管当年太皇太后差点害死韩冈,韩家诸女都恨不得其早死,但不管太皇太后过去做了什么,宰相这个态度,不免为人诟病。再怎么说,周南和严素心都不想看到自家丈夫为士论攻击的情况。   看见两位姐姐脸上严肃的神情,云娘也张大眼睛,一起看着韩冈。   “不妨事的。”韩冈语气平静。   宫变失败之后,太皇太后其实就已经死了,政治生命宣告结束,在宫中也是被严加看管着,几年下来,在宫中的势力烟消云散,在朝野也是形同隐身。逢年过节的典礼仪式,都是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没让她参加。直到真正重病垂死,才再次惊动朝堂。现在她死了,只会让人松口气。   而且如果是当年宫变后不久,高太皇就去世,少不得会有谣言说是子妇弑姑——大宋以孝治天下,父母不论做了什么,做子女也不能报复。但这么些年过来了,去年太皇太后就病重待死,撑到今年才去世,这就不用担心什么谣言了。   宫变之后,连高家的人都高官显爵地养起来,只是不能任实差。之前太皇太后病重,太后不仅辍朝,还命宰辅去大相国寺祈福,做得已经是仁至义尽,没人能说她不是。   这样的情况下,还怎么有乱子?   进了厅门,韩冈坐下来大模大样地翘起脚,云娘上来帮着脱下了鞋袜。周南、严素心也从身后使女手中拿来了更换的衣服。   这些琐事,一直以来全都是妻妾们来做,尽管韩家的婢女上百,但王旖四女从不假手他人。   “明天开始就要忙了,今晚权且先歇一歇。”韩冈边换衣服,边说着,“太常礼院可是从今晚开始就要忙了。”   他说话中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待韩冈穿好家常的袍服,周南拿起一条束带,来给他围上,顺便问道,“政事堂今晚就没事?”   韩冈抬起手,“都交给熊本了。”   将带扣扣好,调整了一下束带位置,周南仰起头,“熊参政?原来是他今天当值。”   “不是他还能是谁……大哥去了横渠书院,还不是要先抹几天桌子?苦活累活,本都是新来的差事。”   云娘一下捂着嘴,想笑不敢笑,后面的使女也有差点笑出声的。   周南却没笑,她依然不能安心。当初宫变,可就是因为前夜是两个谋逆的宰执值守,才差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让下人们先退了出去,她低声问,“官人,当真不要紧?”   “有王君万在,中书那边还有宗泽值守,怕什么?”   韩冈终于把自己的底气给说了出来,他也不想自家的妻妾都惶惶不安。   王君万是张守约的老部下,也是韩冈的老熟人。前些日子,王厚升任了三衙管军中排在最后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在北庭立了些功劳的王君万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担任东上阁门使。   这两年,皇城内的差事,至少有一名会是来自于西军的将领担任,王君万便是最新的一个。   王厚、李信先后升任或出征,但在宫内,韩冈不缺执掌兵权的门人。不说西军,就是京营禁军,当年河东御寇,也有多人在韩冈麾下听命,在韩冈手中,升官发财的为数众多,只靠旧日的威信,他想做点什么都有人听他的吩咐。   更不用说,中书门下今日值日的还有宗泽,更有多少想讨好韩冈的堂后官,真要出了什么事,韩冈必然第一个得到消息。   在内院换了衣服,若是往日,韩冈稍事休息,就会去外院面客。但今日,太皇太后去世,一应应酬也就要歇上一歇了。要不是王旖出去了,家里也可以难得一次的轻松一个晚上。   换完衣服,韩冈先去了一下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几封信。   “是大哥的信?”   “就是大哥的。”韩冈扬了扬手中的信,“素心,看过了吗?”   严素心摇了摇头,韩冈没允许她看,她怎么可能拆信先自己看。   “大哥怎么样?”   韩冈子女众多,但家中的老大,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纵然对待子女,他都会说两句狠话,但亲生的儿子,怎么能不挂念?   “大哥一切还好,成绩也不差。”韩冈看着信,“倒是瑞麟了得,上一会射猎,硬是射杀了一匹狼。”   “狼?!”严素心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担心。”韩冈摇手笑道,“只是一匹而已,僧多粥少,能抢到这一匹,是瑞麟的本事。”   种家、姚家,七八家将门的子弟都在书院中,横渠书院中属于军事的科目比重,并不比其他科目要少。寻常的射柳不说,田猎也都按季举行。书院之中多少学子,都要参加射猎。突然间发现了一匹狼,几百人一起打狼,王祥说是射中还不如说捡到更合适些。   但听见韩冈夸奖王厚的儿子,周南就不禁脸上带了笑意。   严素心偷眼看这周南,见她笑起,也跟着笑道:“瑞麟越好,南娘就越高兴。这么着紧女婿啊?”   “我们做父母的没办法陪着他一辈子,只能靠她的夫婿了。南娘,待会儿春天的衣服,可要让人给他们带去。”   “哪一件?”   韩冈在中间插了进来,让人去取两人的新春装。   很快衣服就拿了来,韩冈的手指在衣角捻了一下,“手感这么细……是陇右的细棉布?”   韩冈也分不清棉布是不是自家的,但他知道,这个手感很细,不是普通市面上能买得到,感觉上就是陇右的。   “是不是陇右的不清楚,但肯定比江南的好。”   尽管大量采用机器辅助,陇右棉布有着巨大的生产成本优势。但运输成本上的差距,使得陇右棉布的最终成本,只比江南棉布的成本略低一成而已。不过陇右棉布,在市面上,就是卖的比江南棉布更贵一点。   早前江南棉布的售价因为京泗铁路贯通,价格下降了一成有余,甚至还有继续降价的余地。而最普通的陇右棉布,其每匹的价格经过不断调整,如今要比等级相当的江南棉布高出三五十文的样子。这个差价,没有大到影响到世人购买时的选择,同时还体现了陇右棉布的品牌价值。毕竟最高档的棉布,甚至能与蜀锦相当。   陇右棉布如今早就成了一块闪亮亮的招牌。同样的质量,一匹只差三五十文的话,世人只会去买陇右棉布。而且市面上还有一种专供军中的三层锦,以其厚度为名,虽不如民间传说的结实得可以做盔甲,但做内甲却是不差。没人不喜欢结实耐用的衣衫。这三层锦从来不出现在市面上,只有军中发下。在市井中只有偶然得见,却已经能够抵得上普通的三匹棉布的价格。   而江南出产的棉布,供给军中时,却是愈见轻薄,军中士卒,得陇右布则喜,得江南布则怨。尤其是京营禁军,一见江南布,便怨声载道,纵使被强行弹压下去,也还是记恨于心。 第二十四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中)   江南棉商此举,在韩冈看来缺乏长远眼光。   应该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但凡是给官府的货,江南的商人拿出来的,向来要差上一等。   也是跟民风有关,就像两浙、两江一带作为税赋收上来的丝绢,很多都是薄得一根手指便能洞穿,几乎与医用的棉纱布差不多。但丝绢尽管可以做得很轻薄,但如纱布和麻布一般粗糙,可就说不过去了。棉布的情况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朝廷要征收棉布为贡赋,那么江南的棉商就顺理成章地将过去的经验用上了。   这种事成了习惯之后,就连外售的棉布都会做手脚。为了降低成本,与陇右棉布比拼价格,这两年已经能看出江南棉布制造商们开始偷工减料的苗头了。   而陇右棉布,质量上名声出来了。所以才能够卖得比相同等级的江南棉布更贵。   品牌这东西,是需要常年不断地去维护的。如果从个人角度来说,设法躲避苛捐杂税,无可厚非,但是从地区的整体利益来讲,所有人都这么做的话,江南棉布的名声也就坏了大半。   直接的竞争对手若也一个样,棉布这个生意还能长久地做下去,可是陇西这边,韩冈耳提面命要注重质量,上缴的布匹都是选了质量好的,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就是为了保证陇右在棉布上的垄断利益?   时至今日,陇右与江南之间的棉布之争,已经达到了韩冈最初的目标。即使是完全一样的棉布,挂了陇右的牌子,硬是要比江南棉布贵上几十文,这些差价,就是名声。   “如果江南的棉布,就做成小衣好了,穿在里面谁都看不出来。做外袍的话,还是自家的布。”   韩冈手指捻了好几下,直觉上觉得不该是江南布,但也没分清手上的衣服,到底是不是自家的。   要不是因为成了朝廷发下来的俸禄的一部分,江南的棉布也不会出现在韩家。自家就是陇右棉布最大的生产商之一,韩家当然不会向外购买别人家的棉布,但朝廷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发下来的棉布,那也只能收下。   从南方征收来的棉布,军中也好,官中也好,都没人想要。堆在仓库中,最后只会成为账本上的红字,平白亏了一大笔。最后韩冈决定,这批棉布作为官员的俸禄,以一半陕西布、一半江南布这样的比例分发下去。包括宰相在内,重臣们哪个都没逃过。   拿回家后,王旖持家一贯不喜浪费,毫不犹豫地拿来裁衣,韩冈还特意让人给自己用江南布做衣服,不过到底做了没有,他之后也没在意过。但如果给他做了,妻妾子女都少不了,却不会将俸禄上损失转嫁给下面的仆佣。   “这两件衣服都不是陇西里的布,不过也是机织的。”   云娘在家中负责四季衣物等杂事,虽然治家的水平不行,平常还要靠王旖提点、周南帮忙,但看衣料的眼光可比不管家事的韩冈要强。周南、严素心都比不上。   “不是陇西的?”韩冈扯了扯布料,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陇西的棉花织成的布不是这个样子,但也不是江南布,江南布几乎都是手织,差得很多。”   陇西的棉布织造机械在韩冈的督迫下,年年都有改进。现在的发展水平,已经不是过去那样,看几眼回去再琢磨一下就能够仿制个七七八八。大量使用钢铁零件的纺织机,就是拿到现货,没一点技术水平也仿制不了。   “或许是其他地方的出产吧。”韩冈说道。以棉布为贡赋,眼下并不只有陇右和江南,只是其他地方少罢了。   “种棉花的就陇右、江南多吧,还有哪里种?”严素心问道。   “多了,荆湖、蜀中、河东都有人种,辽国都有。不过种得多的,当属淮东,”韩冈将衣服递给云娘,回身坐了下来,“淮东挺适合种棉花。早几年,海州、涟水军、楚州、泰州都有人去买地种了,棉花这东西,不怎么挑地方……”   他回想着:“我记得商会中就有一家,前两年就在盐城县买了六十顷地,今年是第三还是第四年,收成差不多有同样六十顷的江南棉田一半。”   “这么多?”“收成这么差?”   严素心和云娘几乎同时开口。   “论起收成的话,还是江南最多,”韩冈对云娘道,“陇右就差了许多,幸好陇右地多。淮东的情况也差不多,不如江南收成多,我记得是跟陇右差不多。”   陇西是新辟之地,平均一家能有三五十亩棉田,农忙时还能从蕃部那边得到相对廉价的雇工,大户人家动辄百顷,除了种植和收获,人工使用更少,所以最后结算下来,在陇西种植棉花的收益能与江南相当。   转过来又对严素心道:“买的田多,是因为没人种,都是荒地,所以便宜。”   淮东靠海,土地多盐碱,不利耕种,所以与河北的沧州一般,常能见大片大片的荒地,地价极便宜。但棉花耐盐碱,又不是海滩边上,地下都是咸水,淮南东路沿海诸军州的荒地,差不多有一半能种棉花。买下那些荒地后,一把火烧过野草,就又多了层上好的肥田肥料。   第一季的棉花就有了个不错的收成。不过去年秋后,去淮东买地的竞争对手是越来越多了。雍秦商会中,有十几家都去那里了。他们本来还想找冯从义一起去,希望能借韩冈的光,不过给冯从义婉言谢绝了。   “如今淮东种棉的风气渐起,等到淮东本地人都开始种棉花,那市面上争夺得就更厉害了。江南不一定能够比得上。”   “对家里要不要紧?”周南轻声问。   “没事,反正家里还有其他产业,棉花也不愁卖不掉,少赚点就是了。”韩冈笑道,探手捏了捏云娘细嫩的脸颊,“总少不了你们的脂粉钱。”   “官人!”“三哥哥!”周南、云娘同时嗔道。   严素心白了韩冈一眼,“官人,要不要到淮东去买地?”   韩冈摇摇头,“大饼一个人吃不完的,人总不能把所有的好处都占尽了吧?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江南的棉田最开始的时候,韩冈完全就能插足进去,但他给忍住了。淮东虽好,但他依然不需要。   韩冈又拿起那件新作的袍服,细腻的手感时刻警醒着他,现在的优势并不足以为凭。   江南棉布在手感和质地上,还不能与陇右的棉布相提并论,加上有意无意地缩减成本,让江南棉布始终竞争不过陇右。可换个角度来比较,江南棉布的质量比起一开始时,其实还是进步了许多。   现在的陇右棉布,主要还是依靠了技术上的优势才带来了成本上的优势。但技术是会扩散的,即是现在雍秦商会的各家都在保守这个秘密,可江南棉商想要收买一个人,总能拿出适合的价码。   现在江南棉商一心想着是如何压榨织工,每天出产更多的棉布。资本家的范儿,现在是一点也不输给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的同类。至少韩冈就没有看见,哪一家考虑到了工人的安全问题。   正想说话,韩冈突然心中一动。起身走到门边,看着门外院中,“下雨了。”   ……   “下雨了。”   听着窗外的雨声,行人的惊叫,王旖悄悄地将车窗打开了一条线。   风雨带来的寒流一下就探进了车厢中。而外面的嘈杂也一下响亮了起来。   王旖透过车窗,观察着外面的风雨,但黝黑的夜幕下,风雨交加,连路边的灯笼都在风雨飘摇中,看不清道路两边的景物,也分辨不清已经到了那里。   终于是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六婶婶,向六叔夫妻告别,然后匆匆上车往家赶过去。   幸好听到了钟声,之后又传来消息说太皇太后上仙了,这样她才脱了身。   “到哪里了?”掀开前面的车窗,王旖问道。   “回夫人的话,到大图书馆了。”   马车经过了东京大图书馆,车窗外的噪杂声立刻又上升了一个数量。从车窗的缝隙中看过去,好几位士子在路边上奔跑过来,一路往大图书馆方向赶过去。   红色的砖墙曾经是大图书馆的主体外观,不过前两年,被石灰粉刷了一遍,看起来没有任何厚重感觉,反倒像是一栋普通的建筑。   自从有了大图书馆之后,士人们多了一个流连忘返的去处,而且可以说是最好的。有钱可以进,没钱也可以进,海纳百川一般欢迎所有人入内。   大图书馆每天一直开放到二更初,现在成了士子们竞相学习的场所。图书馆中珍藏各色图书二十万卷,不仅仅是流传到外界的书籍,还有《册府元龟》、《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这些从太宗、真宗时期便留下来的典籍,如今成了人们竞相抄录的目标。过去的雕版早浑碎了大半,现在除了一笔一画地抄录,也没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 第二十四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下)   “那是韩相公家的车吧?”   离大图书馆还有半条街的时候,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   秦观打着伞,顺便向街上张望了一眼。正从路中央经过的一队车马,马车前摇晃着的玻璃灯笼上,有着字迹分明的韩字。   马车前没有开道的旗牌官,自不是官员本人,而一行车马的规制,却远远超过了普通朝臣所能拥有的标准。朝堂中韩姓的大臣为数不少,但在韩绛离开之后,家眷还能有如此规模的护卫,那的确就只有一个了。   秦观转回头来,说话的那人眼熟,而他说的话也是耳熟,“……大丈夫当如是也。”   夜风清寒,雨声淋漓,话入耳时,不禁让人心下悚然。   说话的是同在国子监中的赵谂,来自西南渝州【今重庆】。   这个姓赵的,和其他姓赵的不一样。他父亲名为赵思恭,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归化的蛮夷得到朝廷的赐姓赐名。李继迁的赵保吉,李继捧的赵保忠,皆如此类。   赵谂十五六岁的年纪,就从蕃学被推荐进了国子监,在监中十分的显眼。且只用了一年就进了内舍,比起秦观的成绩还要强一些。“大丈夫当如是”,归化蕃人这么说话自是犯忌,但出自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之口,倒不是不能理解,这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看见年少轻狂的赵谂,秦观只有岁月易过的感慨。   年已四旬,才学不差,文名更盛,小词在秦楼楚馆中流传得很广,“山抹微云”更是让他在士林中声名大噪。   但他在科场蹉跎至今,元祐宫变之后又受了苏轼的牵累,连着两科被拒之门外。还是靠了几篇在《自然》上发表的论文得到了韩冈的赞许,才被安排进入了国子监中。   他年少时好读兵书,慷慨于文辞,稍长一点写下“眷言月占好,努力竞晨昏”,到了连年科场不利,便只有化用小杜“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一首《满庭芳》,时至今日,方以一部《蚕书》得到宰相认可。   “少游兄。”   身后的声音,打断了秦观的思绪。   秦观循声回头,却是国子监同学毕渐。   “之进。你方才不是走了吗?”秦观惊讶道。   一同从国子监出来,毕渐回住处,他要去大图书馆,方才就分开了。   毕渐道:“邓府巷那边给巡检堵住了,得绕道回去。”   “出了何事?”   “邓府巷那边不是有座废园吗,说是要抓里面的乞丐。”   秦观失笑道:“上一次是拦着下水道,这一回就换堵路了?”   京师的暗沟近百里,里面都能行船,干燥一点的地方还能住人,藏了不少作奸犯科的贼人,而这些贼人出来时,很多也混迹在乞丐群中。包拯知开封府的时候都没能清理掉他们。还有一干无人居住的宅邸,都成了城狐社鼠的窝点。现在朝廷动手清理,城里城外已经抓了数百人了。   “说是天黑雨大,不小心跑了七八个,正堵住路挨家挨户搜检。”   “为乞丐夜搜民家,此事岂不扰民。”秦观摇头,抓乞丐没什么,但为了抓乞丐弄得夜入人家,他实在不能苟同。那些巡卒有哪个好的,夜里进了人家,就跟虎狼入屋,吃点拿点都算是轻的,重一点,家里的女眷都要遭殃。   “秦兄此言差矣!”   又是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不过声音中的情绪比毕渐骄傲得多,却见是方才在一边说话的赵谂凑了过来。   “秦兄最近没看报吗?”赵谂自来熟地插着话,“说是乞丐,其实多是穷凶极恶的贼人,东城前两年不是有一家被杀绝了吗,犯人最近落网,就是在乞丐中抓到的。”   秦观眉头皱了一下,但并没有就此发作,赵谂的年纪还不到他的一半,与他置气毫无意义。   “这一点,小弟也觉得韩相公和开封府做得没错。”毕渐点头赞同赵谂,“本就是京城一害,又不知藏了多少贼子,如今边境上既然缺人,怎么能容得他们继续祸害京师良民?”   报纸上这段时间都在连篇累牍地说街头乞丐的问题,吹捧韩冈的政策,各种各样的证据一时都拉到了台面上,最惹人注意的就是许多无头案件,都从乞丐身上找到了线索,甚至犯人。而乞丐内部的倾轧,丐头对普通乞儿的欺压,还有拐卖良家子弟,弄残废了之后讨人可怜,此等事更是罄竹难书,读来只让人觉得字纸之中,满满地都是血泪。   唱莲花落的乞丐,在京师三百六十行中,也算得上是让人闻而生畏的行会之一了。乞丐讨要上门,哪个店家不给点面子。当天夜里,就能有人提个净桶过来往门前一泼,害不了人也能恶心人。几次下来,哪家商家能不低头?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开门迎客,这门都开不了,还怎么做生意?   即使背景再厚,跟乞丐置气也有失身份。本就是一点小钱就能解决的事,却把后台给拉出来,主事者少不了要吃挂落,最后没有哪家不是出钱消灾了事。京城商家对乞丐忍受已久,现在韩冈要把他们全都送去西域、云南屯田,哪家不举手欢庆?   木笛声突兀而起,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只看见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从毕渐方才过来的方向穿过街道,看穿着分明就是一个乞丐。   那乞丐跑得飞快,两条腿踢得街上水花四溅,后面追着七八个军巡铺的铺兵,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吹着木笛的军官气急败坏,但挺着一个富态的肚子,只能含恨落在了最后。   “你看,报纸上说得哪里有错,又非缺手缺脚,能跑得这么快,不是懒,怎么会做了乞丐?啊!”赵谂忽地兴奋地叫了起来,“真是找死。”   的确是找死。   秦观看着那乞丐在追捕下逃进另一条街,心下附议。   那条街道,韩家车队刚刚转了过去。   尽管都还有事,但三人仍在等着,没有离开。   正如他们所料,没等多久,只看见有两人拖死狗一般拖着那名乞丐回到大街上,几个铺兵点头哈腰,将那乞丐接了过去。而方才吹着木笛的胖军官也是一阵点头哈腰,送了韩家的两名下人离开,回过头来,就是狠踹了那乞丐两脚。   “那贼子或许有案子在身上,否则断不至于如此。”毕渐揣测道。   “有几个乞丐不犯事的?清光了了事,京师也能太平些。”赵谂冷笑起来,“太皇太后今日上仙,明日开始就要办事,这些乞丐也是犯在了风头上,肯定没好结果。”   秦观暗暗摇头,太皇太后自己都没好结果,一个儿子死于亲子之手,一个儿子因谋叛被诛,还有一个儿子喜爱医术,招了人研究疫苗,最近听说因为沾了病毒,染了疾疫,也没多少日子了——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真佩服韩冈,怎么有胆子去研究天花,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太皇太后自己都没好结果。”赵谂却把秦观心中的话说出了口,“谁还理会那些乞丐的结果?”   还真是敢说!   秦观与毕渐对视一眼,道理没错,说出来就有错了。再让赵谂说下去,给人听到了就是麻烦。忙打了个哈哈,然后匆匆告辞离开。   走了几步,两人都是摇头苦笑。   “还是太年轻。”毕渐轻声道。   “是太年轻了。”秦观也道。   赵谂读书虽不差,但时间的磨砺,人情世故乃至见识都差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都是先帝的生母。做亲娘的怎么处置儿子,打也好、骂也好,都没问题,就是勾结了奸夫,要害亲生儿子,被抓到了公堂上。抱歉,为全孝道,做母亲的还是不便处罚。如果儿子不懂事,下面也会有人提醒。若是儿子不依不饶,法官出面训诫都没问题。如果一切依法判决,反而会被诟病。   这类官司出得不多,但传得很广。秦观记得唐时就有过一出,嫌儿子碍事,便在奸夫的唆使下,到官府告儿子不孝。不孝之罪,是十恶之一,定案必死。但审案的官员发现了破绽,最后查了水落石出。而最后判决的结果,却是法官意欲重惩,儿子愿代母受刑,最终母子和好如初。   这类事关人伦的大案,件件通天。如果处理得好,主审的官员完全可以藉此扬名立万,日后若是能达到国史有传的地位,本传也绝不会少了这桩案子。   但凡有些见识的官员,遇到这类案件,都会设法让案子变成母慈子孝的大团圆结局,一如《春秋》开篇,要杀长子郑庄公的姜氏,最后在隧道中,一个唱着“其乐也融融”而入,一个唱着“其乐也泄泄”而出,重修旧好。   为全孝道,不让亡夫为后人所议论,尽管太皇太后做了那么多事,太后也还是只能让太皇太后备极哀荣。   “就不知太皇太后的赠谥会是哪个了?”   秦观心中想着,与毕渐告别,出示了自己的图书证,收起伞,在门前的木板上蹭了蹭脚,走进了大图书馆。   读书楼中的七八间阅览室内,有三四百位士子在这里通宵达旦。大概是下雨的缘故,今天的座位空了大概两成,寻常都是人满为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这读书楼与后面藏书的几栋楼相隔了一堵高墙,藏书阁中藏书数以十万,书架重重,因而严禁烟火,只有白天才会打开。而读书楼中,只有靠墙的一列书架,上面只有常见书籍,历年《自然》,以及近日报刊,就没那么多顾忌——每间阅览室中,都有十几盏明晃晃的油灯,照得满屋透亮。   这世上,只有捐献给寺庙的长明灯,却没有捐给学子的长明灯。大图书馆中所用的灯油,全都是钢铁厂那边出来的,炼焦后产生的废油中提炼,味道难闻,烟气也重,可量多价廉,城中百姓买得多,。为了能让更多的士子有机会读书,朝廷给大图书馆拨款也痛快。   不仅仅是京师,天下的诸州,一座座图书馆拔地而起。而朝廷更是拿出了官职,为造纸、印刷给出了悬赏,降低印书成本,降低书价,让更多的人可以读书。   有多少士人,就是因为读书不多,而导致见识不足,最后永远只能仰望黄榜上的名字。又有多少儿童,因为书价太贵,而不得不放弃读书。   仅仅是经史两部,历代流传下来的传注、史集,便是数以千卷,普通人家有几个能买得起那么多书?官宦人家的子弟,更容易考上进士,并不全是因为父辈的权势。   而福建之所以文风鼎盛,进士数量始终保持在诸路第一,很大程度上便是福建的印书坊多如牛毛,书籍价格低廉。尽管福建版的图书以质量低劣、错讹众多闻名,但有错的书总比连书都没有要好,且为书校对错漏,也是学习的一种途径。   现在京城士子们手中的书,很多都是油墨印刷,用手一蹭就模糊了,但比起那些雕版精美、纸质优良的上品书,便宜的不是一分两分。秦观虽是官宦人家子弟,可若是在他面前,分别是十文一本和百文一本的书让他来挑,他肯定会选十文钱的。   朝廷欲让天下兴学,以多策来鼓励富户兴办蒙学。据说宰相所规划的第二个五年,就有蒙学毕业学子达到五十万的计划。但空有学堂还是不够的,学生们日常需要大量的书籍。便宜的书价,便是兴学中最重要的一环。   天知道,天下间到底有多少士人会因此感激韩冈所做的一切。甚至现在国子监出版的《科学》期刊,这部备受士林关注和美誉,刊载历年科举策论,以及国子监内部考试内容的刊物,也是受了《自然》的刺激,才告问世。   春雨滋润着大地,室内的油墨味道和淡淡烟气也仿佛春风,使人不觉沉醉其中。   从书架上熟悉的位置抽出一部书,翻到前一次停下来的位置,回到座位,秦观开始提笔抄书。   或许斯人此生不得归乡,但他说过的话,秦观依然记得分明,抄书方是读书。   以斯人谪仙之才,都要两抄《汉书》,只为科场登第,秦观又如何会吝惜自己的笔墨? 第二十五章 鸟鼠移穴营新巢(上)   在大狱里待了三天,乔二狗终于见到了太阳。   狱中的小窗户朝北,房间一直都是阴湿的。不过铺子上的草还算干净,没有臭掉,也没有多少虫子。房间中有股焦油味,涂在墙上地上防跳蚤和臭虫。方便也不是用净桶,而是专门的水沟,斜砌着,通到更深的沟里,用水一冲就干净了。   狱中的牢头提着刀每天来回巡视两趟,中午给饭的时候,就会过来说一通,监中变得如此之好,是韩相公的德政,你们这些贼骨头命好云云。   乔二狗早年进过一次开封府狱,两边的对比之下,觉得牢头说得的确没错,可是他好端端地给抓进来,据说也是那位韩相公的命令,这哪里不让他感到满腹的冤枉气。   狱中再干净,他们这些乞丐却也是脏的,没了跳蚤臭虫,也还有虱子。   抓着身上的虱子,乔二狗跟着同伴走出了狱中。   这两日,一起被抓进来的同伴,有两个被拖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其他倒是好得很,与乔二狗一起有吃有喝。   在狱中,乔二狗还看见不少老朋友,有一些打过几架,为了争夺一条街的乞讨权,乔二狗这个年轻力壮的乞丐,为丐头没有少冲锋陷阵。不过乔二狗没在狱中发现他的丐头,其他熟识的丐头他也是一个都没发现,只看见了他们的属下。   “会不会要杀了俺们?”   与乔二狗一起讨饭,也一同在雨夜中被抓的叶小三浑身发抖。   乔二狗长了叶小三几岁,也比他更有见识。“杀人也要先吃一顿断头饭才是。你没听隔壁的陈瘸子说吗,这是韩相公找不到人了,只能抓俺们去守边,报纸上早提过了。”   “说什么话!”   旁边的牢头听见声音,横眉竖眼地呵斥过来,乔二狗立刻藏头弓背,又是一副乞丐模样。   一群人被赶着离开了待了三天的牢狱,从后门出来,就看见一排大车停在巷中。十几人一辆,几十名乞丐,就这么全被赶上了五辆车子。   旁边骑兵持弩同行,车队左弯右绕,最后穿过了一道大门,终于停了下来。所有的乞丐都是第一次坐马车,幸好车子是运货的敞口车,倒没人晕车呕吐。   乔二狗在人群中缩头缩脑,尽量不惹人注意。眼睛却没闲着,一路上左看右看,发现这是他认识的地方。   在京师多年,大小军营他都认识。倒不是要来这里讨钱,而是防着走错地方,这些赤佬可不比商家,下手又黑又重,就像三天前下雨的那个晚上,过来追捕他们的军巡铺巡卒,平素里都有钱孝敬,但官面上的命令一下,立刻翻脸无情,就跟狗脸一样,说翻就翻。   啊,就是那种大黄狗。   盯着那条狗,乔二狗想起了过年时吃的那锅狗肉,不经意间已经被赶到了狗面前,抬起头,狗上面有张桌子,桌子旁边立了个军汉,桌子后面还坐了个人,读书人的模样,拿着笔,身前铺着一张纸。   “应该是个书办。”乔二狗想着。   “姓名。”   书办头也不抬,一边拿笔蘸墨,一边问着。   “啊?”乔二狗一愣。   “苏学究问你姓名!”   桌旁的军汉一声呵斥,乔二狗连忙道:“小的姓乔,贱名二狗。”   “这个‘狗’?”   书办指了指脚下,一跺脚,趴在地上的大黄狗立刻站起来,冲着乔二狗汪汪汪地龇牙咧嘴了一番。   “等爷爷出去,就拿你下酒洗秽气。”   乔二狗心中发狠,脸上则堆起笑,“小的不识字,应当就是这个狗!”   “狗字不雅,去掉犬旁,加个草头。乔二苟。”   刚换了名字的乔二苟一脸迷糊,“这不是一样。”   “写起来不一样。”书办终于抬头,“下一个。”   “还不让开!”嫌乔二苟动作太慢,桌边的军汉一脚踹来,“原来是狗,现在是草狗,真愣得跟草扎的狗一样了?”   用力冲前面吐了口吐沫,回头盯了一眼书办,乔二狗心中恨恨,“爷爷是能咬人的狗,却给弄成草扎的。等有一天,爷爷发迹了,也让你做一回草狗。”   “老实坐下!”   就在乔二苟心中痛骂的时候,他已经被领到了校场的另一头。   眼前一张凳,旁边一盆水,然后还有一个拿着剃刀的军汉正虎着脸看他。   “坐下,闭嘴,闭眼,不要说话。”   一声一呵斥,乔二苟只敢心里骂,却不敢违抗命令。   老老实实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头顶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肩膀上也能感觉到不停的有东西掉下来,最后一捧水当头泼下。   等到被人从凳子上提起来,乔二苟便发现自己被剃了个光头,原本满头油腻还跳着虱子的乱发,现在只能摸到一点点湿漉漉的头发茬子。   这下要做和尚了,乔二苟心道,听说少林寺和尚能吃荤,不知能不能混进去。   大相国寺的和尚明面上戒律森严,其实不仅不忌荤素,连女色也不怎么忌讳,时常上门驱邪,或给人送子,这就更强出十分了。可惜人家是敇建,官家都常来往,乔二苟不指望自己能进去。但少林寺肯定需要能打的,不肯交租的佃户,想要侵占田地的富民,没些棍棒拳脚,怎么保得住这份家业?   “进去洗干净。”   乔二苟一边幻想,一边跟着人来到了一间大屋前。   从敞开的门口,能感觉到一团湿气扑面而来。   “莫不是浴堂?”乔二苟想道,“是不是要洗澡?”   韩相公说疾疫只因脏,讲究干净,所以京师内外,遍地浴堂。但乔二苟自己却觉得那是放屁,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做了这么多年乞丐,身上就没干净过,也没见自己病死啊。   乔二苟在浴堂前,胡思乱想,等到将韩冈骂到了十八代,突然被推了他一把,大骂着还不脱了衣服滚进去,这才发现,周围已经都是一个个光头了。   “二狗哥。”   听到有人叫,乔二苟瞪大了眼睛,费了半天才认出是叶小三。   一块儿吃了两年饭的兄弟,剃了光头,再脱了从来没洗过的衣服,人整整小了一圈,显得更黑更瘦,乔二苟差点没认出来。   “快进去,快进去!”   站在门口的军汉大声地赶着已经脱光了衣服的人进去。   乔二苟三两下脱掉了身上的破布,与叶小三一起被赶进屋中。举头张望,他发现这里果然是个浴堂。只不过只有湿气,没有热气。   “大概是嫌烧热水太费煤炭,所以干脆省下来?”   乔二苟想着,却也不怕。冷也好,热也好,都不过是洗个澡。从来都是打不怕骂不怕,他乔二苟哪里还会怕冷水。   但浴堂里面不仅是冷水,而且还有军汉。五名壮汉站在浴堂中,提着棍子瞪着每个人。   “下面一路上都要坐车。干干净净的车子,你们这群贼骨头坐上去后,少不得要弄得一车的腌臜。你们自己染病没什么,把病留在车厢里,你们这些贼骨头死一百遍都不够!……所以给我洗,要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做人。”   在提着棍棒的军汉们的命令下,一群光头光身的乞丐,两人一组,互相之间拿着丝瓜瓤子,用力地刷着自己和对方身上积攒多年的污垢。   “要洗干净了!”   “别图省事!”   “眼瞎了,这么一大块脏东西都没看到?还不搓下来!”   身后几个士兵提着短棍来回走,看见有人草草了事,立刻就是一棍。   乔二苟挨了两下,疼得差点嗷嗷叫。跟他一组相互帮忙的叶三也挨了一棍,不敢再浑水摸鱼,拼了命地洗刷对方。因为没有热水,一开始还觉得冷,但很快就热了起来,火辣辣的烫。最后两人与其他人一样,身上红得就像是刚出锅的螃蟹,只感觉连皮都给搓破了。   从澡堂中出来,乔二苟身上是火辣辣的烫,身下却是凉飕飕的——浴堂里面还有剃刀,不过是剃下面。   现在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就像是刚出生时的模样。   看着周围一个个赤条条的身子,自己也精赤着身子的乔二苟莫名其妙地就有些想笑。可指使了他们一天的人,一点空闲也不留,很快就传下口令,让乔二苟与其他人一起排着队去领衣服和鞋子了。   乞丐从不知纪律为何物,但他们知道军棍,在队伍中不老实的也同样是一军棍,队伍便排得跟接受了半月队操一般整齐。   春风中精赤着身子,乔二苟冷得瑟瑟发抖,下面的物件都快要缩进去了,方才还想笑两声的心情现在是一点也不剩了。   幸而只排了小半刻队,乔二苟也领了一件衣服。他急匆匆地将叠好的衣服抖开,却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衣服,就是一口钟。一块布裁开,再缝起来,两边没袖子。穷和尚常穿,富和尚就看不上了。只是做乞丐的没什么挑拣,乔二苟拿起衣服,赶急赶忙地套在了身上。除了衣服,还有一条草绳做腰带,一双草鞋穿起来。   几十个光头都穿得一样,乍一看,倒是几十名沙弥聚在一起。   不过沙弥是不用刺字的。   乔二苟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背上,被龙飞凤舞地刺上了四个字,又揉进了特地调好的墨汁,使得字迹鲜明。   乔二苟不识字,但旁边有识字的人念——云南戍边。 第二十五章 鸟鼠移穴营新巢(中)   云南这个地名乔二苟知道,戍边这个词,乔二苟也明白,两个词合起来的意思,他一样清楚。   若是脸上刺字,那是发配充军,本来乔二苟以为会被这样处置。——充军可不是当兵,是在军营里面做杂役,吃得最少,干得最累,逃得最晚,死得最早,若是充军在边地,多半就等不到刑满释放的一天。   可现在字刺在手背上,又是戍边,这是当官军、吃官粮了吗?虽然这不比在京城做乞丐的舒坦,但好歹能留下条性命,比配军要强。   但乔二苟的美梦很快就被打破了。   改头换面的乞丐们被集合在大营门口,原来载着他们过来的货运大车换成了客运的四轮马车,还有一队比军营中的同袍,看起来更加彪悍的军汉正等着他们。   在大门前等了一阵,那些军汉也没什么动作。乔二苟的手上一阵一阵的刺痛,他心里开始担心伤口会不会烂掉。抱着右手,不想惹事的他蹲在了靠边的位置。   一名军汉来回踱着步子,最后晃了过来,乔二苟忙起来让开,赔笑道:“官人……”   “什么官人?”乔二苟刚开口,那军汉就瞪起眼,“俺哪里像官人了?叫俺十将。等指使过来,你们再喊官人。”   十将是一都中的小军头,比都头低,比队正高,的确不能算是官。   这位十将将一众乞丐看了一圈,阴森森地道,“你们仔细别犯了事,让指使拿鞭子抽你们。一路都听话点,想吃杀威棒,现在就说,免得道路上伤了还要人服侍你。”   乔二苟讨了个没趣,小鸡啄米般地点头退开。刚退回来,旁边就挤过一个人,一张让人厌恶的笑脸,“原来二狗哥也来了,小弟真是瞎了眼,方才都没看到了。”   乔二苟定睛辨认了一下,放松下来,“是李花子啊。”   “现在可不是花子了。”李花子咧开嘴,身上干干净净,但一口烂牙却是污糟得让人恶心,他故作神秘地低声道:“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李大官人啊。”   “哪个李大官人?”   “还能有哪个李大官人?”   两个人的对话仿佛在打哑谜,但乔二苟听明白了,也知道是谁,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娶了妻,捐了官,妾室成行,儿子一堆。场面上光鲜得很,但他出身是乞丐,营生也是乞丐,是京师中有字号的丐头之一。寻常人说李大官人,可能性多了去,但乞丐中提到李大官人,那么就只有一个。   “他怎么了?”乔二苟张望一下左右,也同样低声,“这一回,哪个头领都没送来,是不是出了事。”   “他啊,”李花子捂着嘴,却没遮住幸灾乐祸的笑容,“前几天过堂,被挖出了旧账。”   “旧账?”乔二苟哎哟一声,“这不是死定了?”   李大官人在乞丐中素来是个名人。一个丐头出身,平素里做买卖,便是拐了好人家的小孩来,女的留在家中淫辱一番,然后远远地卖出去,男的就挑断脚筋,毁了相貌,然后拉出去行乞。父母看见都认不出,后面有人盯着,小孩儿也不敢认。   每天这些孩子都要上缴讨来的钱,讨了再多也吃不饱,到最后没一个能活过五年。李大官人呢,一看到人死了,就丢出去喂狗,最是狠毒不过。而他最狠的一面,是将小孩儿砍了手脚塞进坛子里养起来,十个里面不定能活一个,但活下来一个,一年就能带来上百贯的好处。   手中掌握了这么十几二十个残疾乞丐,每年都是几百贯的收入,再掺和些其他买卖,那就是上千贯了。可为了这上千贯,祸害了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大多数丐头都看不过眼,暗地里咒他生儿子没屁眼。但京师中能买房买马的丐头,就他一个。其他的丐头,有钱归有钱,最多在城外买个小院子。   更是因为有了钱,李大官人手底下的亡命之徒也有好几个,夺田、夺产的事情也没少做,手底下的人命官司堆起来能有一人高。   听到这样的一个人的坏消息,乔二苟半点同情心都没有。他平素里最多也只泼人一身粪水,那等绝子绝孙的阴毒勾当,乔二苟可从来没干过。   “可不是就死定了。”李花子嘬着牙花子,对乔二苟道:“俺听牢里的孔目说,当天这案子就报上去了。太后娘娘大怒,不但定了凌迟,还把李知府叫了过去一阵痛骂。”   “太后都知道了?”乔二苟吃了一惊,这不是捅到天上去了吗?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让太后知道?”   朝廷每年秋决名单,皇帝、太后都是要过目的。而京师里面发了大案,又有谁敢满着太后而不上报?   李花子先向军汉那边张望了一眼,手臂一伸,搂过乔二苟的脖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家的刘黑头,这一回,那颗黑头多半也是留不住了。十几家丐头,家全都给抄了,家里的人不分老幼也都给抓起来了,运气好发配云南,运气差就全家死光。就像那位李大官人,手上苦主太多,被判了凌迟。过两天就行刑。”   凌迟!乔二苟浑身一个激灵。   他可是看过凌迟的,前些年有个宗室打算谋反,给抓了起来,有两个想要跟他一起谋反的蠢货,一个被判了腰斩,一个就被判了凌迟。   行刑的那一天,法场那是人山人海,住在京城内的人,怕是有十分之一来看热闹,比大赛马场和大球场人都多。乔二苟也挤过去看了。   一开始的腰斩就已经很惨了,在铡刀上被拦腰斩成两截,只剩半截的人,拖着肠子惨呼了许久才死。乔二苟感觉他叫了足足有半刻钟,跟他一起去的也有说一刻钟,也有说两刻钟,总之感觉很长很长。   可腰斩虽长,却不如凌迟。人犯给绑在柱子上,脚下放了个大瓦盆,里面都是灰。刽子手就提着一柄牛耳尖刀,在那人犯身上一片一片地把皮肉割下来,丢进脚下的灰盆中,血也是流到盆里,一点也没外溅。一千多刀后,柱子上就只剩骨突突的一个红人,皮给割干净了,红的肉、白的筋,还有肚子上的一块黄色肥油,都是血淋淋,可人还活着,还在有气没力地惨嘶着,一直叫到两千多刀后。   这一场戏,乔二苟看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到一个大活人变成了瓦盆中的一堆碎肉,事后他回去,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几日没有吃好一顿饭。   想起旧事,李花子的声音听在乔二苟的耳朵里,就变得分外阴森,“他的两个儿子都要陪着一道上路,菜市口上的枭首一刀等着他们。可惜我们看不见了。”   李花子与乔二苟说了一阵话,又悄然离开,看着他转头又找上一人,乔二苟心想,这样的人,难怪能够左右逢源。还有那些被捉走的丐头,乔二苟私下里恨不得他们去死,但表面上,也要为他们唏嘘几分。   不过那个刘黑头,乔二苟在他门下快十年了,对人还是够仗义,拿完份子也会给人留下吃碗汤饼的钱。想到他就要被处死,乔二苟心中一股兔死狐悲的感慨还是免不了。   坐在墙角边,望着门前的车马、军汉。   守在门前的这一群军汉。几个坐在马车边,经过乔二苟的仔细打量,都是要走远门的装束。两个军汉在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笑话,一群人在哈哈大笑。另一头是一对夫妻,看起来才结婚的样子,丈夫是军汉,浑家来送行,手里提这个包袱,拉着手说话。浑家抹眼泪,丈夫直叹气,一对儿难舍难分的模样。   乔二苟明白,这队人马,将会押送他们南下什么云南路。   又等了一阵,军汉们终于有了动作,但他们并没有立刻赶乔二苟等人上车,而是先过来几个人,先给乔二苟右脚上给拴上了绳子,然后又拴上了旁边的叶小三,接着又加了三个人。五人一组,被一根绳子连在了一起。   乔二苟原本笃定的判断,这下又没了把握。心中惶惶不安,这是要上法场吗?他围观过不少次法场,要处死的罪囚,都是全副镣铐枷锁,脑袋跟手绑一起,脚上也套一条两尺长的索子,让犯人只能走不能跑。   旁边就是十几个人拄着长枪,稍外一点,还有人提着神臂弓,尽管人人都是百无聊赖的懒样,但看见周围戒备森严,兵器罗列,乔二苟都不敢乱动一下。身边的叶小三更是吓得差点就要漏尿,眼泪水也是咕嘟嘟地往下滚。   “别怕,到了地头就给你们解开。”过来绑脚的倒是个和气人,对叶小三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后生好声好气地说话,“到了那里有房住,有地种,只要老实肯干,也不会再饿着,日后还有自己的产业。”   “李老实,话挺多啊!”   听到这个声音,正说话的李老实立刻闭了嘴,慌慌张张地站起身,与其他同袍们一起向来人行礼。 第二十五章 鸟鼠移穴营新巢(下)   一个军汉大步走来。身上的穿着,便与李老实等其他军汉不同,光鲜得多。可衣服虽然好,长相就不好了。   五官倒是不丑,但一对招子太瘆人。眼睛挺大,黑眼仁却出奇的小,犹如蛇一般,看人就带着一股子阴狠。这样的一对眼睛,也许只有洗热水澡的时候,才会由雾气带来一点暖意。若不小心对视上了,登时就是一身冷汗。   此人虽是漫步走来,身形也不高大,反而有些干瘪,但他一亮相,还有些乱的场面登时就清净了,军汉们闪到了一边,纷纷行礼,口称指使。乞丐们走避不及,也不敢躲,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   这指挥使在人群前站定,被绑好脚的乞丐们全都给赶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这指挥使只一皱眉,下面的士兵立刻拳打脚踢,帮乞丐把队列排好。   等人都排整齐了,他方才缓缓开口,在他喉咙上有一道如同蜈蚣一般的伤痕,鲜红的,随着喉结活动,仿佛在张牙舞爪。   “现在你们应该知道要去云南了。”话音徐缓而沙哑,好似砂纸磨着刀刃,“是韩相公要抓你们,也是韩相公要安排你们。边境上缺人手,要人戍边屯田。好人家的百姓,都有生活,没事谁也不会想去云南。但你们这些贱骨头,一个个只知伸手,不知干活,没事还作奸犯科,不抓你们抓谁?!”   乞丐们早就被骂惯了,指挥使的几句“贱骨头”对他们来说不疼不痒,若不是被抓取云南屯田,乔二苟只会打个哈欠。就是现在,也没有伤到自尊心的感觉,他心中除了逃跑的念头,剩下的只是愤恨,恨高高在上的宰相,恨前日抓了他们的军汉,恨眼前要把他押去云南的士兵。   “我知道你们这群懒骨头没一个肯认真干活,等到了云南扶上犁头,没半刻就会想着逃跑,但我要说……”指挥使下巴微扬,“别做梦了!云南四周都是蕃人的地,距最近的成都府都有三千里,一路上山高水深,关隘十几处,官军攻下来,用了小一年。你们想逃,先得看看蕃人是吃荤吃素,再问问那些关隘中的弟兄们答不答应!”   乔二苟脸色苍白,看起来到云南再逃是不可能了,要逃只能在路上。   “我知道你们中间,仍有人想着趁还没到云南先逃出去,但我告诉你们……这还是做梦!你们当这绳子是做什么用的?!”   指挥使缓缓走了过来,就像一条毒蛇卷起抓到的食物,乔二苟一直都自诩是曾经打下两条街的好汉,但被这人的双眼一盯,连发抖都不敢了,身子都是僵硬的。   抬脚踢了一下连接在乔二苟和叶小三脚上的绳索,指挥使环目一扫,“一人犯错,全队连坐。一人逃跑,全队皆杀,这就是本官的规矩。”   听到这一句,乔二苟顿时就没了想法,就是想逃,一条绳子上的其他人都会拖后腿,他老老实实听着那指挥使继续说。   “这一路上,行的是军法。犯了事,本官就要杀人。军法最大,州官县官都拦不住。本官在陕西、在云南杀得贼多了,杀得人也多了。就这一年买卖清淡些,刀子没发利市,谁犯在本官手上,别怪本官拿他祭刀!”   指挥使又慢慢地踱了两圈,乞丐们没一个敢大喘气。叶小三方才洗澡时受了冻,喉咙痒痒的,刚想咳嗽,旁边一只手猛地捂过来,咳嗽给压在嘴里,叶小三胸口一个起伏,苍白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   指挥使瞥了乔二苟和叶小三两人一眼,“本来本官是不想多废话的,不过本官过去在韩相公麾下,学到了一件事,不能不教而诛,不把话说明白了就杀人不好。所以本官先把话说在前头,听到了最好,记住别做蠢事。没听清的,本官现在再重复一遍——一人犯错,全队连坐,一人逃跑,全队皆杀。”   “你!”马鞭点着乔二苟的鼻子,“姓名。”   乔二苟连忙弯下腰,任凭马鞭抵歪了鼻尖,“小人……”   马鞭倏地收回,立刻又猛抽过来。啪的一声,衣服碎片顿时横飞,乔二苟身子猛地一颤,却没敢叫出声。   他做乞丐的时候,被打的次数多了,疼归疼,但不能叫出来。盯着打他的人看,盯住了,没两下胆就寒了。该给钱给钱,该舍饭舍饭。太平时日,有哪个敢随意把人打死?遇上乔二苟这种滚刀肉,商家、民家,都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对面森冷的双眼,让乔二苟明白,就算把人打死,那对眼睛绝不会有半点波动,现在是越老实越好。他低垂着头,不敢有任何怨愤的表现。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挨鞭子。   抽过乔二苟后,指挥使再一次举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只问你姓名。”   “小……”   乔二苟刚开口,啪,又是重重一鞭。   血和着布片飞落,马鞭第三次指着乔二苟的鼻子,“姓名。”   乔二苟脸上的皮肉都抽搐着,身上一阵阵地抽痛,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连忙道:“乔二苟。”   鞭子没再挥来,“本官方才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一人……一……一人犯错,全队连坐。一人逃跑……那个……那个……”“那个”了两次,见到指使又提起马鞭,他慌忙大声叫道,“全队都杀了!”   尽管用词有些错误,但意思是没错的。   指挥使点了点头,放开了乔二苟,马鞭指向了另一人,“姓名。”   等到每一队都抽了人出来问过,指挥使双手持着马鞭杆的两头,一下一下地弯着,“本官的规矩看来你们都已经明白,若是犯了规矩被本官杀了,就不能算不教而诛了。”   他视线在排好队的一众乞丐身上掠过,“现在,都给本官上车,本官数到十之后,还有哪队有人没上车的,全队十鞭!”   话声刚落,便是一片混乱,乞丐们纷纷赶着上车。只是被脚下的绳索牵累,一个人摔倒,其他人跟着就摔下来。   军汉们一个个过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方整理好秩序,按着顺序将乞丐们押上了马车,而最后一队便被拉下来一人抽了十鞭。   劈啪作响的鞭打声和惨叫声,车厢中听得分明,车上的十几位同伴一脸逃过灾劫的庆幸,乔二苟却是不寒而栗。他刚才虽然急着上车,可耳朵一直竖着,但他根本就没听见那指挥使在数数。   乔二苟心中悚然,这一位明面上是心狠手辣却讲规矩的人,不过实际上,他很可能根本就不讲规矩,只抓着杀鸡儆猴一条。   “二狗哥,疼不疼。”旁边的小兄弟小声问着。   “疼,好歹还有命在。”乔二苟惨笑道。   头顶上一阵声响。隔着车厢顶壁,能听到脚步和说话的声音。那上面本是装行李的地方,但有时候也可以坐人,现在应该是那些拿着神臂弓的军汉坐在上面,谁逃了,立刻就会被神臂弓招呼上。   乔二苟头靠在车厢壁板上,闭目养神。现在什么心思都不能有,一个不好就会被拉出被杀掉给人看。   没死在那个被追捕的雨夜,没死在监狱里,没死在公堂中,他现在可不想陪着那些丐头一起去下黄泉。   头顶上安静了下来,透过敞开的车门,能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指使下手是越来越重。”   “这伙鸟贼,不打不堪用,打死了也不冤枉,可了劲打就是了。他们做的那些腌臜事,去开封府听听就知道了,别都推到丐头身上,这一干鸟货,哪个身上清白。”   “老七说得没错,就是该打。神机营怎么样,照样打。我那兄弟在神机营里面,一日两操,夜里还要加餐,以他的脾气怎么那么听话,还不是打出来的!神机营的队列,你们也看过的,怎么样?金枪班都比不上!怎么来的?棍棒打出来的!”   “俺也听说了,走队列的时候,快一点,一棍,慢一点,一棍,歪上一点,还是一棍。”   “去年我那兄弟跟着李侯去了广西,就一千人,排了三排,前面是两万大理国的两万大军,就这么排着队迎上去,没过午就杀了个精光啊。”   “你那兄弟是第一次上战阵吧,都不怕?”   “哪可能不怕?人马过万,无边无岸。两万夷兵,放眼望过去,人山人海。其实也怕,但听我兄弟说,听到小鼓一敲,就不由自主地在走了。”   “你兄弟写信回来了?”   “请都里的文书代写了信,贴了邮票,就寄回来了,本厢的铺兵直接送到家门口。”   旁边几个人说话,方才那个李老实走了过来,手押着门,对里面轻声道,“这一路上也别害怕,不要违逆指使就行。去了云南没那么容易死,朝廷还要你们屯田呢。到了云南后,你们就老老实实种地,日后地也是你们的,房子也是你们的,再攒些钱,从蕃人那娶个浑家,这辈子还有什么求的?不比当乞丐强?!只要勤快一点,别再偷懒,能活得很好!”   车门轻轻关上了,外面的声音小了许多。乔二苟耳朵贴着壁板,对话声兀自传入耳中。   “想不到这一回,轮到俺们去云南了。”   “其实云南也有云南的好处,可知夷女多情,皮肉白净,只要给些好处,娶了来也方便……”   马车开始启动,车厢外的声音渐渐低得不可听闻,只能听到几声淫笑作为最后的回应。   要上路了,乔二苟心想。接下来应该是先到车站,坐有轨马车南下。   乔二苟只希望能好好地活下去。   透过细窄的门缝,他望着不断退后的街道,这辈子,也许不会再回来。 第二十六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上)   啪的一声脆响,茶盏在墙上碎成千片,落到地上的碎瓷片,已经看不出官窑出品的精致。   刚刚把心爱的茶具给砸得粉碎,龚原公牛一样喘着粗气,眼睛都赤红一片,妻妾就在壁脚看着,却不敢过来劝。   “看什么,还不过来收拾!”   龚原横眉竖眼地冲着妻妾吼了两句,铁青着脸,跨出房门,大声喝:“来人。”   贴身伴当陪着小心地蹭过来,龚原瞪了他一眼,“去准备车马。”   “是。”伴当不敢多问,应声后匆匆离去。   如今马车也便宜,过去的低品朝官,莫说马车,连马都买不起。现在挽马的价格便宜了许多,马车也便宜了。一辆车配上两匹驽马,只要供养的亲戚不多,每月俸禄能达到十贯的官员,想要配的话,都能配得起车马。只是在京师中能有一套屋舍,能放得下马厩和马车,比买马买车都难。   除非是住到城外,否则如龚原这个等级的官员,能有一套前后两进的屋子就不错了。哪里有地方放得下马车?就连马都养不了。   幸而官宦人家聚居的里坊,外面都会有很多赶车人、养马人等着人来雇车马。想要马车,不过是让下人多走几步路。   在等下人去雇马车的时候,龚原回去飞快地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   木底靴踏着院中的石板地,哒哒的又重又响,恨不得将石板跺碎的样儿。一听到外面的巷子中有了声音,他便立刻向外走。   伴当慌慌忙忙地进门,差点就跟龚原撞上。   “怎么这么慢。”龚原瞪了一眼,说着就排开伴当出门。   出门下了两级台阶,弯腰进门坐了上去。   伴当连忙跟上,关了车门,一脚踩在车门外的踏脚上,稳稳地站定了。   “怎么还不走?”龚原隔着车窗,冲伴当道。   “这就走。”车把式耳朵尖,听到了,先照空挥了一鞭子,给了一个响儿,又赔话道,“只是还没问大官人要去哪儿。”   龚原声音低了一点,只说给伴当听,“敦义坊。”   伴当应了一声,抬头对车夫道,“去敦义坊。”   “是章枢密府上?”   “就是那儿!”龚原没好气。   伴当又高声传话,“就是章枢密府上。”   老道的车把式见多识广,哪个不知道眉高眼低。见龚原一副晚娘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并不多问。一声吆喝,就赶了车上路。至于多少车钱,回来还是否要车,待会儿自跟伴当去算。   龚原压了一肚子的火,上车后还是感觉着心里烧得慌。   前些天,太后受了政事堂的唆使,诏命开封府满城去抓乞丐,皇城司的狗到处嗅,引了军巡铺的巡卒一家家地搜,闹得京中鸡飞狗跳。   打着追缉人犯的名义,冲进人家的不胜枚举。几天前,在东城开铺子的亲戚的儿子,跑到龚原这边哭诉了一番,说是本厢的巡卒冲进他家里绕了一圈,然后抢了一堆家当走,金银器皿好几套,连现钱都拿走了百多贯,还把亲戚本人给抓走了。   龚原听得火冒三丈,先是找台谏中的老朋友,回来后连夜写了奏章,上表给太后控诉,然后又写了信告到了开封府。   上表没有结果,他已经不在御史台,而是回到了国子监——这还是靠了金陵那边在章惇面前说了话,否则就出外了——普通朝臣的奏章,想要递到太后的案头上,必须要经过政事堂,想也知道,肯定是给那位权臣拦下来了。别说是龚原本人,就是御史台的三两封弹章,也给太后压下来了。   这本是在龚原的预料之内,如今太后根本就不理会台谏的奏章,对权臣偏听偏信。但台谏中有人上表,这声势就起来了——尽管上表弹劾的御史比他预计中的要少许多。   但开封府那边的反应就让他不能容忍了。   新任知府的韩忠彦直接将状子给了亲戚所在的厢中都巡检,然后那边到了今天,就给龚原写了个帖子。解释说,抓人是因为其与丐贼勾结,为丐贼销赃,而被拿走的东西,也是作为与丐贼勾结,为其销赃的罪证而被扣押的。现在查明其与丐贼并无勾连,只是误收赃物。除赃物之外,所有扣押证物将全数返回。   刚刚从狱中被放出来的亲戚只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上门来道谢了,还带了一堆礼物。   在龚原面前,亲戚是千恩万谢,第一是免了官司,第二是挽回了大部分损失,这已经是天大的喜庆了,寻常人进了开封府狱,不脱层皮,怎么可能安安生生地出来?更何况他实际上也的确贪图那些白天乞丐、夜里窃贼的丐贼所带来的好处——那些赃物实在是太便宜了。   但龚原不满意。他问了亲戚,东西是还回来,可并不是全部,细算起来只有七成多。   面子还能打折?当时龚原就火冒三丈。   要是他还在御史台中,别说在要还的东西中克扣,就是他家亲戚当日拦着门放声亮个名号,巡卒都能吓得爬着走,当事的巡检也得跑过来赔不是。   等亲戚走了,龚原就再耐不住心头火,当即就决定,到章惇府上好好说上一说。   韩冈如今越发的独断独行,仗着太后的宠信恣意妄为,视两府同列如庙中泥胎。   这一回对乞丐下手,明面是上为了云南的屯田,尽可能地发遣人过去,但另一方面,也是进一步控制了京师的兵马。等到他当真达成目的,章惇还能在枢密院中安居?   一路上,龚原在心里组织着对章惇的说辞,怎么去说服这位位高权重的枢密使。   到了敦义坊,章府所在的那条街,依然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   龚原就在巷口下了车,车把式跳下来,弓腰问道:“官人,可要小人等你出来?”   “不要等了,出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龚原摇摇头,他要与章惇商议要事,回去也会有章府的车。让伴当与车把式会钞,便朝章府大门过去。   章府今日守门的两个司阍是龚原所熟识的,看到他,龚原便把脸上怒色稍收,让伴当上前去,“跟他说,转告枢密,史馆修撰龚原有要事求见。”   龚原如此做派,门前的其他人纷纷侧目。   门状不递,门房不守,站在门口就等着章府开门来迎。   这架势,莫不是章惇家的亲戚,还是因为有些身份门第?   认识龚原的官员,人群中也有,名号传开,立刻就有人上来行礼问候。   有人过来问候,龚原心中的焦躁渐渐缓和了一些,一边与人寒暄,一边等着两个司阍进去通传。   但两个司阍却都没动身,龚原的伴当已经又重复了一遍,但一人在门前冷眼看着,另一人迎了另一位官员进了门房。   转眼之间,本还在跟龚原寒暄的官员一个接一个地散开了,方才迟了一步上来的官员,就在一旁冷笑。   区区一个同管勾国子监公事、史馆修撰,怎么可能到了枢密使府上就能直接进去?   龚原心中的火头又蹭蹭的上来了,走上前,对其中一位司阍道:“余富!还不快去通报枢密,说龚原有要事相商,莫要耽搁了大事。”   那余富却只后退一步,向龚原行了一礼,卑笑道:“龚官人容禀。龚官人小人自是认识,但府中自有规矩,除枢密先行吩咐,或事前约定,他人想要拜谒枢密,须得出具名帖,待府内通传。还请龚官人让贵仆给小人名帖,免得小人难做。是官人来时仓促,一时未具名帖,门房里也备有空名帖和笔墨,官人可以进去写了交给小人。”   龚原差点把牙齿咬碎,他过去登门造访,无论带不带名帖,章惇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今天是走得仓促,没带名帖,但就这么进门房,他的脸面往哪里摆?   他忍下气,寒声道,“吾向与枢密熟识,你去禀报了枢密便知。”   “小人知道官人与枢密熟识,也知道官人前些年常来府上,可小人是行伍出身,从荆南时起,就一直跟着枢密,只知将命不可违。枢密定下来的规矩,小人岂敢不遵?眼下小人让官人动怒,转头枢密定会打小人一顿板子给官人出气。但违了枢密之令,依军法处置,小人受得处置会比板子更重。还请官人体恤小人的辛苦。”   龚原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个司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他咬着牙,“你倒是好说嘴。”   余富做了好些年的章府司阍,当然认识龚原。   最早的时候,龚原是王安石留给章惇的门人,章惇也曾经打算重用他。可惜的是,龚原选错了路,已经不是府中主人的亲信,不过是个叛逆。这样的人,余富怎么不敢得罪?   “若小人拿了名帖却不肯通传,那是小人的错。但若是连名帖都没有,就想进枢密家的大门,可就是管勾的错了。难道去其他相公的府上,管勾也是这般无礼?”   龚原盯了他几眼,不再多话,转头拂袖而去。   这么多官员和官员家的下人都在看着,他的脸面可谓是丢得一干二净。   往巷口走,还听到有人议论。   “好个伶牙俐齿,难怪让他做司阍。”   “说得也没错,凭什么我家的老爷要递门状,这龚官人就能不用?我家老爷的官位还高一点。”   “把自己看太高了,枢密府上,连个名帖都不准备,当自己是翰林吗?”   穿过人群,走到巷口,龚原恼羞成怒,脸上红得发烫。   “编修。”   “怎么了?”   “这里停的都是他人的车子,小人要先去外面雇,请编修等一下。”   龚原一听,便欲发作,但最后他却是无力一挥手,“你去吧。” 第二十六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中)   “这么说,龚原已经走了。”   章惇拿着杯盖撇了撇浮起的茶叶,喝了一口。微涩的茶水,让喉咙舒服了许多。   身着红衣的家丁应声:“是。”   章惇放下茶盏,“是回家了?”   “龚管勾雇的马车,走的不是去新城城东厢的路。”   “哦,那他是去哪里?”   “只看到他往朱雀门的方向去了。”家丁脸色微变,躬身道:“这是小人的错,没有遣人追上去。”   “算了,这本也不是你们的差事。找个认识龚原的人,去城南驿问问,从润州来的吕知州去哪里了。”章惇挥了挥手,“快点去办。顺便叫余富进来。”   家丁退了下去,章惇又端起了茶盏,忽地一声冷笑,“就知道是这样。”   余富很快就过来了,面色如常,仿佛平时一般。   待他行了礼,章惇就笑道:“今天的事办得不错。”   余富欠身,然后静静地等待吩咐。对此,章惇更加满意。今天的这件事,确切点说,是办得很好。   余富并非是擅作主张。   哪家的司阍都是主家的心腹人才能做。余富虽不是章惇的乡里,但从荆南开始,就是章惇的亲兵,从荆南到广西,章惇出征时他就守在帐门外。   不是秉承了章惇的吩咐,他如何敢自己做主?   龚原之前就已经与御史台一起上书,章惇当时就知道了。之后,开封府对龚原书信的处置,章惇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了解龚原的性格,了解他收到的冷遇,那龚原会找谁来泄愤,自然不难猜测。   本是章惇命余富晾他一阵,观其行止,余富便把事情做到十足十,且话里话外皆抓住了道理,不让上面的章惇难做。   “你跟了我也有好些年了,当年在荆南,没余富你守在外面,我也不能安心下来睡觉。有你守着我章家的大门,也是福气。不过以后就不用站了,坐吧!”章惇笑道。   不管怎么说,余富都是让一名进士难堪了,尊卑有别,要是章惇还坚持用他做司阍,不免惹人诟病。所以余富不方便再出现在京师,但他本来就准备给余富更重要的差事,这一回让余富离开,只是顺水推舟。   ……   看着眼前怒气勃发的一张脸,吕和卿明白,这是一个机会。   章惇在首鼠两端了许久之后,看起来已经有了决断。被拉出来证明他决心的,或者说,做投名状的,龚原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章惇这番做作,一半给东府看,另一半,分明做给金陵那边,和还跟着金陵那边的新党成员看的。   “要么跟我走,要么跟他走。”   在章惇在朝中支撑多年之后,新党势力大半归于他手,现在已经不需要老人在后面指手画脚,即使自立门户,也不担心没人跟从。   只是不知金陵那边,在听明白章惇想说的话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想法,又会怎么做?   吕和卿不知道,可他知道,至少王安石帮不了龚原。   王安石为了保住龚原留在京城,费了不少功夫,不仅跟章惇,还找了韩冈,请他不要再继续穷追猛打。   龚原被赶出御史台,韩冈正是幕后黑手。龚原带着御史台众人,刚咬过韩冈几口,韩冈狠命踹他一记,龚原都叫不了冤。   可王安石说了话,韩冈只能给他面子。   将龚原踢出御史台已经是不小的惩罚,放他回国子监不是大事——监中的新党成员多一个少一个都影响不了大局——若这点要求都不答应,韩冈与王安石的翁婿之情也就到了头。   只是韩冈给了面子,龚原再不知死活的话,王安石再想说话,韩冈也可以不加理会了。   但吕和卿又怎么会为龚原着想?对龚原的话不住点头,义愤填膺的心情更是溢于言表,“余富那厮我也见过,对人颇无礼,就跟他主人一样。章惇骄狂,如今正得志,谁不让他一头?”   不过他心中,却是藏了太多幸灾乐祸的情绪,“丧家之犬,有本事去金陵嚎去。”   面子是相互给的,真说起来,龚原尽管是个文官,可终归不是现管,军巡院那边已经是给足了龚原面子,自古道拿人拿赃、捉奸捉双,军巡院做得也没错,捉了人,怎么不把证据拿走,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多拿一些也正常。现在受了龚原吩咐,人放了,东西也还了,少了一点,做罚金都不足。这样还不满意,那就别怪其他人不给面子了。   “于今得志猖狂的,可又岂止一个章惇?”龚原长声叹息。   “陋寒之家,窭人之子,故而只知锱铢之利,而不见大义。又狂妄而不进忠言,国事败坏便源于此。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南征大理劳民伤财,以正大理君臣纲常为名出兵,最后却是夺人土地,从今而后,朝廷可还有脸面说辽人是非?又如何匡正藩国?”   龚原点头:“权臣秉国,虽一时见利,却不知大义已失。”   “可惜,如今东西两府分明已联手,诤言不仅难进于宫中,更难以宣之于众。”吕和卿一边说,一边关注着龚原的反应。   朝堂上发不出来,并不代表民间不行。士林之中的风向,曾经的御史,现在的同管勾国子监事,龚原有着足够的人脉去煽动。   但对吕和卿的话中之意,龚原却是懵然不悟,“是啊,纵使铮铮之言,却无人肯听。却只能见无数小人,秉权臣之意,荼毒百姓,骚扰良善。长此以往,民何以堪?民何以堪!”   说到最后,龚原愤然大叫,几乎拍案而起。   他进了御史台后,正欲一展长才,行平生志向,却不意中途为人所沮,以至于前途尽失,现在被人看做是落水狗,人人都想敲上一棒子。这其中的愤懑和屈辱,他在心底已经积蓄了许久。   吕和卿没有沾染上龚原的激动,冷静地摇头,“所谓荼毒百姓,骚扰良善,此皆小事。”   龚原的脸阴沉起来,“不知何为大事?”   “何为大事……”吕和卿森然冷笑,“京师兵马皆从宰相心意,此乃大事也。”   龚原脸上的怒意一点点地消退,盯着吕和卿却不搭腔,等着他的下文。   吕和卿却没在意,继续道:“如今权臣反迹未显,人心犹在,忠直之士尚能挽回局面。再过几年,就只能‘试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龚原的心脏猛地一跳,吕和卿终于是图穷匕见了。   吕和卿的这几句话,不只是说韩冈,甚至是直指太后——“试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可是骆宾王为徐敬业所作的《讨武曌檄》。   他恍然大悟。吕和卿附和自己的一番话,目的不是为权臣,而是意在太后,为的是几年后就要亲政的天子。   “太后有功于国。”   犹豫了许久,龚原艰难地说道。   “无能之辈。”   吕和卿这样评价龚原,不是因为他没有支持自己,而是因为他毫无决断。   做臣子的听到这种话,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就击掌叫好,不同意,现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要是龚原真有本事,怎么会从御史台被发配到了国子监中?   “女主秉国,要么见识不明,为权臣所惑。要么便如武瞾,牝鸡司晨,威福自用。纵贤如章献明肃,不也有以天子服祭告太庙之举?”   “但……”   龚原欲言又止,他请吕和卿来,可不是为了与他辩论。既然有求于人,又怎么能一直反驳?只是他本以为能与吕和卿一拍即合,没想到却还是号不准吕和卿和他背后吕惠卿的脉。   “深甫可是想说,如今已非御史,对此无能为力?”   龚原叹道:“同管勾国子监,还能做什么?”   “正是国子监中才好做事!”吕和卿心中暗叫。   御史台不论,国子监才是重点。   还没有做官,却已经开始指点江山,对已经成为官员的前辈,自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觉得自己上位之后,肯定能做得更好。   从汉时的太学生开始,这些学生的愚蠢就没变过。但他们也是一如既往的好利用。更重要的,他们的名声,千年以降,总是一如既往的好——不做事,光说话,要讨好人当然简单——故而士林清议,便以太学生的声音最大。   要想让韩冈难看,朝堂上已无能为力,只有士林清议,方能有所成效。   尽管使动国子监必遭上忌,这么做,等于是放弃了近期翻身的机会,可等到天子亲政,眼前的朝堂便会天翻地覆。只要眼下在小皇帝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印象,日后待其亲政之后,必有厚报。   吕和卿心急难耐,但还是强耐下性子,“深父莫要妄自菲薄,君子之行,自有遗爱。无论是在乌台,还是在国子监中,深父之望岂为官位所限。”   吕和卿几乎急不可耐地要挑事,龚原心中隐隐约约有了想法,试探道,“说得也是,御史台中终不会人人皆不知廉耻。”   “不,深甫,御史台虽能用,但如今人心离散,早非旧日乌台。若有一二诤臣,今日之事,又岂会容得权相猖狂。”   龚原稍稍坐直了一些,这吕和卿终于说出实话了,“难道是国子监?”   “正是国子监!”吕和卿斩钉截铁,“士林清议,民心所向,皆在国子监中。” 第二十六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下)   与吕和卿的密谈结束后,用了两天的时间,龚原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   国子监中的学生,从十几岁到三四十的都有,但主要还是二十出头的为多。   学生们寓居地多在民家、僧院,主人家被骚扰到的不在少数。而且国子监生们对主张气学的韩冈,一直以来都有一股怨气。   解试要加考《幼学琼林》的自然部,那绝不是要多读一本书的问题,要是当真以为这么简单,那简直跟猪一样蠢,十几年的书就白读了。肯定是要把气学相关的内容,都要融会贯通,否则随便出上一题什么池塘四角四棵树的问题,或是气压与高度的关系,又或是速度和加速度的题目,那就都要抓瞎了。   而且到了策论的时候,到底该采用哪一派的观点,更是让人愁。考官的身份,即有气学出身,也有新学出身,没有标准答案的考题。   百分制的考试,事先划定了得分点,气学的部分,至少要占二十分,国子监的学生差不多两千五,而能拿到贡生资格的考生只有百人。只要差上一分,就要落下几十名。被逼得要去学习气学,学生们的怨气自然免不了。   这样的一群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又是有着治国平天下的宏愿,更对气学有成见,要在里面煽动起三五百人来,就实在太容易了。   龚原从几名过去曾经对气学多有抨击的学生身上着手,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让他们激动起来。他这两日大部分的精力,其实是放在对自身的保护上——扇摇学子的罪名,聪明如他,当然尽可能地不沾在身上。   龚原当然知道吕和卿对他的唆使没安好心,就算当时还有地方没有想明白,事后回想起来也完全想通了。但韩冈视其为仇雠,章惇又将他拒之门外,不去找吕惠卿,难道要坐等被秋后算账不成?   既然投了吕惠卿,冲锋上阵是情理中事。   但让龚原下定决心,按照吕和卿的说法去做,最关键的一点,是距离亲政已经为时不远的官家。   “又在闹事什么?”   毕渐起身望着不远处喧闹的庭院,只能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那里高声说着什么。   秦观摇摇头,“都是在找死的。”   秦观知道那边在闹什么,但他不关心。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考中进士。   在苏轼之后,他就成了惊弓之鸟。但出身南唐将门的他,至今还抱着一展长才的梦想,故而投身气学门墙。两改《蚕书》,三次投稿,花费的心血,比作出一篇千古绝唱都难。   但龚原不觉得自己是找死。在他看来,最多也只是蛰伏一阵,等到天子登基,他就能咸鱼翻身。   煽动学子,龚原当然不会将自己的亲戚给拉出来,购买贼赃的事,有口供、有人证、还有物证。相对有些身家的商人,普通百姓在追捕丐贼的过程中,受到的骚扰更多。   韩冈要抓乞丐实边,出首又有奖赏,五十里城墙内的乞丐都给抓绝了,莫说乞丐,就是流民都给抓走了。在这过程中,京城的百姓被骚扰得不轻。闯门的人手上拿着诏令,没一个进士出身,有几个敢强硬的?   女眷被骚扰的报告有十几起,还有两家户主被打成重伤,这都是事后传出来的消息。等到传到学生之中,所有的数字就翻了十倍,重伤也变成了被打死。   “自太祖定鼎以来,未见京师有此之乱。”   “京师震恐,百姓惊怖。”   “宰相篡权,民间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天子。”   “十年之后,北虏之乱,恐现于中国。”   这一干的危险舆论,开始从国子监中,慢慢地向京师传播。   吕和卿安坐在城南驿中,听着官员们的议论。   心中自有几分得意,韩冈或许能够度过这一关,但灰头土脸是少不了。   虽然结果只能期待以后,但现在能出上一口气,也是件美事。   ……   韩冈早早地便得到了消息,处理政事之余,抽了个空对宗泽道,“汝霖,你跟两家报社有交情吧?”   宗泽点头,“在监中读书时,下官还是靠了给两家报社撰文才得温饱。”   当年辽人入寇河东,宗泽用了两个笔名,为两家报社分别撰写河东军情分析,两头赚钱。尽管他这么做不算地道,但跟两边的编辑部都有着不错的交情,在他中了状元之后,这份交情也顺理成章地更加深厚起来。   “汝霖你家中不是行商,怎么会连温饱都做不到?”   宗泽道:“居京师,大不易。”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宗泽和白居易虽不是同类才子,但同样能够在京师活得很好。   笑罢,对宗泽道:“有空的话,去两边帮帮忙吧。”   宗泽眼中闪着精明:“怎么一个章程?请相公吩咐。”   “依法行事就够了。”   宗泽心领神会:“宗泽明白了。”   宗泽领命出门,韩冈又提起笔,开始批复公文。   这点小事,不值多费心神。   ……   “坏了,坏了。”   刚刚从开封府狱中被放出来的商人早起后,刚刚拿起报纸,便大叫起来。   “老爷,怎么了?”   “这,这是疯了吗?”他把报纸一丢,“简直是疯了,跟韩相公打擂台,这捡了便宜还卖乖,当初就不该求到他身上。”   匆匆忙忙地换了衣服,叫了车马,用最快的速度前往龚家。   但当他来到巷口,却发现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正一脚踹开龚府的大门。   这商人一屁股做到了地上,“这下真的完了。”   ……   两家报社,在头版头条,刊登了有关丐贼之案的最新新闻。   三千三百九十四。   一万又八百一十一。   四百六十九。   一百零三。   一千两百零七。   蹴鞠快报上,很有特色地列出了五个数字。   京城及开封、祥符两赤县,抓捕丐贼共计三千三百九十四人。   含勒索在内的案件,总计一万又八百一十一件,其中劫杀要案四百六十九。   为了断案,大理寺、审刑院、开封府的三厅两院,以及京畿各县的县尉、典史、刑曹孔目官,全部汇聚京师,总计一千两百多人的庞大审判团。   几个衙门每日灯火不歇,日以继夜地审案。   近十天来,席卷京师的风暴,最后定下来的大辟名单多达一百零三人,凌迟、腰斩等重法要犯,共计十五人。而官府所捕乞丐中,涉案者居其半数。   报纸上只是将几个数字这么一罗列,不用说什么扰民了,任谁都知道,放任那些贼子不管才是害民。   “一万八百件案子,十天不到就全审完了?”吕和卿把驿馆中茶杯也砸了,他实在没想到韩冈竟敢如此不要脸。   十天审结一万多件案子,这的确是笑话,其中当然大有情弊。   国子监中的谣言,不过是将受害人数扩大了十倍,而韩冈这边,却立刻将不知多少无头公案,全部栽到了这三千多丐贼的手中,尤其是那一百多个被勾决的名单上。心黑皮厚,让人望尘莫及。   一口气解决了那么多案子,开封府上下不仅仅可以轻松许多,而是上上下下都能授奖受赏。实在是可喜可贺。   而在无知的民众眼中,一千两百名法官去审一万八百件案子,平均每人才九件而已。   而且世人有几个会认真去分析数字的真伪?大多数人还是为下面案件的细节报道所吸引。   有个十岁出头的宗女上元节随家人出门去看灯,从此一去不归。现在查到她下落的时候,已经在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类似的事屡见不鲜,可登在报纸上,却足够耸人听闻,也更能引动人心。多少百姓家里的孩子遗失,普通人即是没有亲身体验,在他的附近,也肯定出现过。   历任开封知府都想要处置这些败坏京师治安的贼子,只是不能根除。   现在朝廷做了,百姓如何不拥护,韩冈的声望也顿时又涨了一截。   “对丐贼所涉诸案,须从重,从快,不论牵连何人,一并查处到底,让京师百姓从此能得以安寝。”   太后如此批示,也让她的名望更加高涨。   几日后,赛马快报上又出现了一则后续报道,国子监学官龚某,以情害法,关说有司,收赃奸商因而得以逍遥法外,今有御史上表弹劾,龚某被拘入台狱。   “没有收赃的奸商,就不会有窃盗。这话说得没错啊,那些贼人,要不是有人帮他们销赃,怎么可能去行劫盗之事。”   “要说该死,奸商也算一份,那帮奸商说话的赃官,也一样要重重处置。”   已经结束了。   韩冈将报纸折好放下。   只看报道,韩冈就能想象得到,民间会对龚原是什么样的看法。   这一次的纷争,不是简单的朝廷对清议的斗争,更包含了舆论权归属的问题。   一个是自汉代以来,便掌控士林舆论的太学生团体,一个则是新兴的商业传媒集团。   双方对阵,究竟哪个能取得胜利,如果不是牵连到自己,韩冈倒是很乐意在旁边看好戏,顺便推波助澜。这样对开启民智好处更多。但现在的这个情况,他就算不愿意,也得掺和进来。   若是几十年后,国子监生们多半能赢,毕竟办报的鱼龙混杂,与朝廷太贴近的话,也会启人疑窦,很容易丧失公信力。不过现在的报纸是新生事物,且两家快报都贴近民生,深得百姓喜爱,相对而言,国子监生们就太曲高和寡。   不过,决定胜负的还是舆论背后的那只黑手。权力在握,又怎么可能会输给一群只有嘴皮子的书生?   一封弹章上抵御案,龚原随即锒铛入狱,拘入台狱中待勘。国子监的骚动,立刻烟消云散。   台谏本非一体,纵使龚原,或者说他背后的吕惠卿唆使了几个人,可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夹带里还是有几个听话的御史。   龚原所做的事,在官场上太普遍了。但要因此去定他的罪,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像写诗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有心去找,总能在诗里找到那么几句犯忌的词句。   所以才有了赛马快报上的那一篇学官龚某以情害法,关说有司的报道。   很快,御史台又查明其煽惑学子的行迹,向太后因此大怒。煽动人心,这本就是朝廷最为忌讳的重罪。不过因为王安石为其举主,故而留了他一条性命,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被送去了云南种地。   而收了龚原的信,徇私枉法的军巡院都巡检,则是因其在丐贼一案上颇有功勋,又是为龚原所蒙蔽,故而不加重惩,并准其将功赎过,最后只是罚铜了事。其中种种,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   陛辞之后,吕和卿惶惶出了京师,他确认了章惇的倾向,也确认了韩冈的势力,现在他确认了一点,在天子亲政之前,眼下朝堂的局面,将无人能够动摇。   “就放他一马好了。”韩冈对章惇道,两人并肩走在皇城中,“跳梁小丑,不足挂齿,子厚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第二十七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上)   最后一批南下云南的流人,已经坐上西行的列车。   三千人充实云南,仍在动荡中的新疆土,晃动的幅度也会小上一些了。   在韩冈看来,这一次的清洗京师的行动,是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人力资源,在如今的社会认识中,已经变得极端的重要。为了充实新夺取的边疆,想方设法移民充实,成了社会主流的认识。物竞天择的理论,也渐渐深入人心。   故而以安养为名的法令,便在此时正式颁布于众,推行天下。   京师的乞丐被流放云南,以此为开端,天下各路,千百城镇的乞丐都将成为过街的老鼠,成为被捕捉的对象。云南,广南、西域,每一处需要移民的地方,都将是流放乞丐的场所。   同时安养法,也成了加大流刑施行范围的法律依据。   依照刑统,五刑之中,笞刑、杖刑、徒刑之后,方是流刑,只比死刑轻上一级,而韩冈所希望的,就是小偷小摸,只要被抓住,也要判一个流放,另一方面,则禁止笞、杖之类,会毁伤身体的肉刑。   在安养法出台之前,各地所判处的流刑,绝大多数没有依照刑统和编敇,故而名不正言不顺。而安养法施行之后,窃盗之贼被送去云南,便不再是流放,而是安养——朝廷怜其身无分文以赡自身,不得已而行窃盗之事,故此依照安养法所定,将其交付边疆,分配土地,让其复为良民。   就如数百年后,极西之地的岛国,将国中的罪犯大批送往海外领地,百年之后,岛国国势大衰,但岛国的苗裔却还是占据了更大的几片国土。韩冈想要达到的目标,正是如此。   “今年年内,至少能有两万人抵达云南、广西两路。”   韩冈与章惇对坐在家中,很有几分欣喜地向他说着。   “玉昆你就不怕他们作乱?”章惇问道。   “要是盐枭我还会担些心思,如今只是一群乞丐,就算给了他们弓刀,他们还能揭竿而起不成?”   军事训练丝毫也无,有声望的头领几乎都被杀了个干净,人心不齐,又身在险地,不依附官军生活,还能做什么?   “希望玉昆你能说中。”章惇想了一想,“军巡铺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开封城的军巡铺肯定要大改,但绝对不是撤除。”   光靠衙役、快手、弓手,根本不可能维护城中安全。调遣禁军维护城中治安,一开始是不得已的安排,到了如今,已经是必不可少。   但这么多年来,军巡体系已经越来越难以满足京城中治安的需要。   军巡铺的巡卒们,在满城搜捕乞丐的同时,闹出的那些烂事,让韩冈脸上毫无光彩。虽然用了更大的声音遮掩过去,也放弃了追究,但这不代表他韩冈不会事后弥补。   “是不是打算成立新衙门?”   “新衙门?”韩冈笑着摇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想法,连名字都考虑过,市容管理或是城管?   若当真有这么一支队伍,的确很有趣。不过只是为了有趣,就在军巡系统之外,再增设一个衙门,韩冈觉得暂时没有那个必要。且他正准备将军巡铺和潜火铺合并起来,交给合适的人去管理,又怎么会再多开一个衙门。   “这可是子厚兄你的差事,办新衙门也要子厚兄你来考虑。”韩冈直接推给了章惇。   章惇的脸上是自矜的笑容,“现在还不是。”   “就是日后有所变动,这些事也还是得着落在子厚兄你的头上。”   章惇在两府待了有十年了,不过只要朝廷的大局不变,就不会有大的变化。所谓的变动,就是从西走到东而已。   “尚无定论。”章惇还是摇头。   “算了,换个话题。”韩冈不逼着章惇了,“太皇太后的谥号也该定下了。”   章惇听了,就感觉头疼起来。   之前向太后曾经想过,不给太皇太后上谥号,甚至不让她与英宗合葬。   但苏颂领头,宰辅们一阵苦劝,才把太后劝住。   向太后虽然对她的姑姑衔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承认臣子们说得有道理。这么几年都忍下来了,对太皇太后礼数就没怎么缺过,已经是最后一步了,难道要功亏一篑不成?   英宗皇帝只有一个皇后,先帝更是太皇太后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可能在礼数上欠缺太多?   所以依然是合葬,谥号也交给太常礼院来拟定。   真宗的刘皇后,谥号是章献明肃,仁宗的曹皇后,谥号是慈圣光献,现在的太皇太后的情况太特殊,谥号就不免让人费神了。   按照最低标准,只要在出殡前将谥号议定就够了。但实际上,太常礼院不可能将事情拖到那么后面,过去拟定谥号,甚至庙号,都是几天之内就交上来。太常礼院接到这份差事后,一直就没个回信。   “这件事,子厚兄你如何看?”   “在太后面前我已经说过了。臣子议天子谥,尚不为君父隐,桓、灵可证。太皇太后所作所为,人所共知。其传,秉笔直书,其谥,依实而论。”   “这样啊。”   “玉昆,这句话你问过几个人了。”   “除了子容相公和子厚兄你,其他人还没问过。”   “要是问了,大概会跟国子监一样吧,两边打起来吧。”   韩冈摇头笑,其实没有章惇说得那么恐怖,国子监打起来次数并不多。   国子监中,有气学和新学两派,各执一端,每日相互攻讦不休。尽管讲师几乎都是新学成员,可气学如野草一般,在荒野之地茁壮成长。当然,论起势力高下,自是新学一派更占优势。但有苏、韩两宰相把持朝政,气学人数虽寡,却也没有哪个老师敢用手上的权力去打压他们。只是国子监是新学的自留地,所以最后科举,韩冈多也会设法多夺几个名额。   “国子监也不是没有人。”韩冈猝然问道,“子厚兄,你可知道秦少游?”   “秦少游?”章惇一时茫然,难道是名人?但他所认识的秦姓的名人中,没秦少游这个人。   “‘山抹微云’。”韩冈提示道。   章惇登时恍然:“‘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他不是字太虚吗?”   “听他说是前两年改的。”   “‘务外游不如务内观’?”   这是《列子·仲尼篇》中的一句,秦观的字与名正好都在其中。名字出自子部,章惇之博学,由此可见一斑。   韩冈摇头,“他自陈是欲学马少游,故而改太虚为少游。”   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堂弟,劝告志向远大的马援时,曾留下一段名言,“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馀,但自苦尔。”——士人一生,吃饱穿暖,有车有马,守乡为吏,造福乡里,便可算是圆满了,若是追究更多,只是自寻苦恼。   独善其身的想法,在自觉不遇的士人心目中,有着很强的共鸣。秦观屡考不中,又受连累而不得科举,年届四旬仍只能在国子监中游学,虽然说已经得到了韩冈的看重,可在少年即闻名乡里,长成之后更以文学知名的秦观而言,如今的境遇,岂能没有怀才不遇的无奈。   “太虚为天,以观天为名字,心不可谓不小,如今到底是知道自己是何人了。当初他投于子瞻门下,吾也曾与他见过几面,还得到他的几部兵书。”   “如何?”   韩冈问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章惇呵呵冷笑,“狗屁不通。”   看了几部兵书,就打算指点江山的士人太多太多,而能沉下心来做实事,十个里面也没一个。诸葛亮光会隆中对,能成为一代名相、陪祀武庙吗?章惇一直都不待见这种只有嘴皮子的文人,说话也刻薄得很。   “《孙武子》《战国策》害人不浅。”韩冈轻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如今不穷太虚,只愿为少游了。”   章惇没有半点同情:“装可怜吗?”   “他的两个弟弟,一字少仪,一字少章。”   章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少游二字,与其兄弟表字首字相同,而太虚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了。真要细推敲,说不定少游才是他被起名时就定下来的表字,而太虚则是他长大后自取,如今日渐日蹙,知道了何为现实,故而改回了长辈所赠表字。   秦观拿着旧表字在韩冈面前装可怜,没想到一下子就穿帮了。   章惇摇着头,为秦观的坏运气而乐不可支,“他大概不知道玉昆你一贯是求真求实的脾气。”   或许秦观只是真的心灰意冷才改了表字,而不是章惇和韩冈想的那种情况。但他和章惇这种人,凡事都会往坏处想,事也好,人也好,皆是如此。这是多年来不得不养成的习惯,也是实际的需要。   “左右我评价人,是看他做而不是听他说,也没什么影响。”韩冈没有对秦观表示太多的反感。   “怎么,入了玉昆你眼缘了?”   章惇起了好奇心,真要说起来,对文学之士不假辞色的毛病,固然有他自己自傲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从韩冈那边染上的。   韩冈当年都不愿与苏轼结交,更视周邦彦、贺铸等才子如无物,现在怎么会对秦观另眼相看。   “秦观他作兵书,我不曾见识。诗词近年变了不少,很有几篇能流传千古,我于诗词之道也不甚了了,不敢妄作评价。”   章惇笑笑,不说话。不懂诗词还能说秦观的词流传千古。要是懂了又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秦观他也努力,前日将如何养蚕写了书。就叫《蚕书》。”   “写得如何?”这次轮到章惇相问。   “有心是好事,也是难得了。”   秦观能写下《蚕书》一篇,的确是很难得了【注1】。但如果以论文的要求而言,他写的未免空泛了一点,缺乏足够的细节来让人研究。所以秦观给《自然》投了三次稿,前两次都给否定了,第三次投稿,还是韩冈看在秦观本人的代表意义上,才放了行——不过还是先找人好好将论文改了一番,才发表出来。   “看来他还是去学柳三变卧花眠柳比较合适。论文需要的平实和缜密,不是写丁香笑吐娇无限的笔能写出来的。”   “日渐日新,得许人改正才是。或许三年之后,他就能让子厚兄你刮目相看。”   注1:真实的历史上,秦观也的确写过《蚕书》,是为如今研究古代养蚕业的第一手资料。 第二十七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中)   “学士……学士,学士!”   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叫声,把黄裳从睡梦中给叫醒。   黄裳睁开沉重的眼皮,随行的伴当就在面前,坐了起来,“到哪里了?”   “到京师了。”   “这么快?”黄裳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还没有睡饱。   “学士,就要到酉时了。李学政都已经出了舱。”   “酉时。”黄裳皱着眉,起身来,身子还是觉得乏得很。   夏日的午后,又在地方狭窄的船上,饱餐之后,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好做了。   在云南辛苦了一年,返回京师的路上,黄裳发现自己越来越懒散,除了看书练字之外,剩下的时间,真的就只剩睡觉可做了。   换了一身衣服,黄裳走上前甲板,一条虹桥正从头顶上掠过。   四周的繁华也让他真切的感觉到——京师到了。   正站在船头上的一人,闻声回头,“学士,起来了?”   “年纪大了,吃不得苦,一睡就睡得多了。”黄裳自嘲地笑了一笑,走到云南路的副学政身旁,“履中,怎么出来了?”   “复在船中待得闷气,所以出来吹吹风。”李复说道。   李复是气学弟子,与黄裳一样,做过韩冈的幕僚。不过李复做幕僚的时候,还是韩冈奉旨攻打交趾的时候,等韩冈转任京西,黄裳才投到他的门下。不过现如今,两人都在云南路上,一个是理州知州兼云南路经略安抚使,一个则是提点学政副使,工作上往来甚多,因为韩冈的关系,两人天然地就感到亲近。   黄裳道:“是船太慢了,换成是马车,坐在车厢里都有风。”   “是太慢了。”李复叹道,“从方城山出来,一路坐船走了整六天。什么时候方城山的铁路能直通京师就好了。”   “恐怕有得等了。”黄裳道。   铁路运输替代不了水运。   一列货运马车,货运量只能抵得上一艘、至多两艘的纲船运力。而一列八匹甚至十六匹货运马车,行驶同样的距离,则要比纲船成本高得多。尽管速度快过纲船,但很多时候,速度并不是排第一位的。即是综合了运力、时间等因素,自方城山至开封的货运客运,还是以水运的成效比最佳。   听了黄裳的解说,李复似明非明,“既如此,那朝廷为何要修京泗铁路?”   “惠民河与汴水岂可相提并论。”黄裳摇头。   汴河水运是有其特殊性。一个是因为汴水水源来自于黄河水,因而逐年淤积,另一个则是汴水冬天时不得不停止使用,每年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停运,再一个,为了维持汴水航运,每年支出的成本太高,筑堤、清淤、造船,朝廷投入的资金,让运输进京的纲粮的成本翻了一番。加上南来北往的民间货运都通过汴河,过多的船只,使得汴河河运时常堵塞。朝廷也是迫不得已,才会费大力气去修京泗铁路。   而自荆湖北上,有现成的汉水可以使用,完全没有汴水的弊端,过了方城山后,惠民河的水源来自于其穿过的汝水、颍水,以及两者的支流洧水、溱水等河流,水质优良,并没有黄河带来的泥沙淤积问题,也就用不着年复一年地去治理。   “原来如此。”李复点头受教,“多谢学士指点。”   ……   “谁说不修的?肯定要修。”   两人抵京之后,韩冈设宴款待,宴席上两人说起白天在船上的议论,韩冈的回复却出人意料。   黄裳顿觉脸上发烧,他才在李复面前大放厥词,转脸就让韩冈给戳穿了。他忙问,“相公。怎么朝廷要修方城山到开封的铁路?!”   宗泽今日陪客,听到之后便在旁解释道:“朝廷有计划,打算自鄂州【武汉】修铁路直抵河阴。”   “鄂州直抵河阴?”京畿和湖北的地图出现在黄裳脑海中,却想象不出这条铁路会怎么修,他皱起眉,“这条路怎么修?”   “出鄂州一直向北,经过安州、信阳军,抵达孟州河阴。【注1】”宗泽说道。   “信阳军?”黄裳听得发愣,信阳可是山区,“那武阳关【武胜关】怎么过?义阳三关没哪条路好走吧?”   李复也对韩冈道:“相公,下官虽未走过武阳关,但也知道此处自三代便为险关,吴国破楚,也是先攻此处。在这里修铁路可比方城山难得多。”   韩冈拿着杯子,轻呷一口,笑道:“武阳关道,古名大隧隘道,要怎么修,应该不难猜到吧?”   “穴地为隧道?”黄裳和李复同时问道。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了。”韩冈点头道,“若是武阳关隧道能够开凿成功。就有一条连接荆湖和京畿的直道,总长不过千二百里,京营禁军四天便能抵达鄂州。”   “可为什么是河阴?直抵京师不好吗?”   “因为经过勘探,若要修大桥过黄河,河阴宜村渡比白马渡更合适。汴口开于河阴,也正是因为其地滩窄岸坚,易于引水,设立闸口。”   黄裳之前就已经觉得自己吃惊的次数太多了,但他今天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在黄河上修大桥?”   由不得他不吃惊,黄裳明白,韩冈要在黄河上修的大桥,绝不是什么浮桥——浮桥上铺不了轨道,只会是坚实的拱桥。但这种技术,黄裳听都没听说过,之前京洛铁路,为了修那几座横跨黄河支流的桥梁,可是费尽了周折,拖了近一年的工期,才给修好的。现在,韩冈却说要在黄河上架大桥了。   这怎么可能?!   “不要吃惊,这是十年之后的事了。”韩冈大笑,“十年之内,京师去湖北,还是只用方城山轨道。”   “十年之后,可还能修得了吗?”黄裳觉得韩冈想得太好了。   那时候,天子当已亲政,韩冈这位权相,还能有多大几率安然留在东府之中?如果他离开相位,他所定下来的一系列计划,怕是只会被人束之高阁。   黄裳并不为韩冈的安危担心太多。   皇帝现在对韩冈有成见,这不代表日后还会如此,小孩子的爱恨太单纯,等他再大一点,就知道权衡利弊了。   难道熙宗皇帝不反感把持朝政近十年的韩琦?不认为韩琦在英宗刚刚晏驾、又有诊断说天子可能会复苏的时候,说若天子复苏亦只能为太上皇,已经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但最后给韩琦的恩荣,依然冠绝朝野,不论是两代三人相继镇守乡郡,还是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碑文,都没人能比得上。   只是到了那时候,韩冈还能紧握相位的可能性,就实在是太小了。   现在春风得意,日后可能就是门庭冷落。   他看了看宗泽、李复,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压了下来。若要劝诫,还是等没人的时候私下里说最好,有人在场,手握大权的宰相不一定能听进去太多。纵使韩冈看起来有着十足的宰相肚量,可黄裳不愿意拿自己和韩冈的关系来冒险。   “好了,不说这些事了。过两天,你们与汝霖一起去参观一下蒙学,看看京师的蒙学是怎么治学的,回头想想对云南能不能有所帮助。”   要在云南路下面推广蒙学,黄裳和李复跟着宗泽视察京师蒙学,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两人皆同声应诺。   “相公,京师现在有多少所蒙学?”   坐下来后,李复问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大大小小总计两百所。”   韩冈去年就把新的丝织技术拿出来作为交换条件,有心于此的富户豪门,除了各自向雍秦商会缴纳了一笔技术转让金之外,也都各自满足了韩冈的要求。   各地的丝织厂先后破土动工,江南、淮左,甚至河北,都有了人开办新式的丝织厂,为了赚钱,人人迫不及待。与此同时,在官府登记的蒙学,光是京师之中,就超过了两百所——其实这也非是难事,只要将族学改一下,就是一座现成的蒙学。所要做的,只是改动一下学习的内容。   “可比云南多得多了。”李复感叹道。   虽是学政,云南的学政可是不能与中原各路相提并论,十几年中,能有一两个人考中进士,就已经是文曲星高照了。   韩冈摇头道:“这是城中的学校,城外的还有更多。但平均一座蒙学只有二三十人,多不过百人,真要细算起来,读书的小学生,人数还是太少了。”   “辽国也开始办蒙学,”宗泽说道,“连课本都一模一样。京师倒好说,很多地方,现在还不如辽人。”   京师、陕西,这两个地方,是韩冈推广以格物为根本的新蒙学的重点。陕西不算富裕,但是没有了过去的战争负担,又有横渠书院中的学子尽力宣传,城镇中的学生入学率至少能达到四成。最重要的,是蒙学的学制和内部结构,也脱离了私塾的形式,而更加符合未来发展的需要。   但京师的蒙学,情况就要差很多,这完全与京师的经济水平不相称。幸而韩冈有耐心,他也不指望两三年内,就能普及教育,这本就是百年大计。更何况,现在又有外界的驱动,情况正在逐渐好转。   不得不承认,内忧外患的辽国,的确有着承平之地所不能相提并论的动力。   注1:这其实就是日后的京汉铁路的路线。 第二十七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下)   东京辽阳府,一贯多见跑马的汉子唱歌、呼喝,却很少有朗朗书声。   但近几年来,在辽阳皇宫附近的一片修起不久的楼阁中,却不时的传出稚嫩的读书声。   这是契丹王家的宗学,数百名以耶律、萧两家为主的贵胄王孙们在此处读书。   尽管是新设立的学校,但规模和地位,都是前所未有的高。   连皇帝耶律乙辛现在都来到了这里,走进了教室中,拉着一名小学生问着问题。   “七乘八是多少?”   答案脱口而出,“七八五十六。”   “八十七除五,余数是多少?”   小学生想了一下,“余数是二。”   “从析津府到辽阳府一千五百里,骑马每天能走两百五十里,要走几天走完全程?”   小学生拿起纸和笔,飞快地列了一个算式,然后告诉皇帝:“六天。”   耶律乙辛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道:“答得好。”   旁边听考的祭酒和讲师如释重负,悄悄地擦了把汗,提醒圆满的回答了三个问题的小学生跪下来叩谢天恩。   他们知道耶律乙辛的捺钵回到了辽阳,却没想到皇帝如此重视宗学,不仅仅亲自来到学校中,而且还不顾尊卑,亲自考核学生。幸好问题不难,也幸好被挑到的孩子是个聪明的。   正在他们庆幸的时候,耶律乙辛又选了一名学生。   “大辽有几道?”   “中土有五京道,外有高丽道和日本道。”   “析津府在哪一道?”   “南京道。”   “认识多少字了?”   “三字经和千字文都学了,国文也能读写了。”   “把钢铁,煤炭,火枪,火炮,几个字写出来。”   刷刷刷,十岁出头的小学生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了几个汉字。   幸好,幸好,成绩优秀的好学生都在这个班上。   宗学中,依照成绩高下,分为外舍、内舍、上舍,这是从南方学来的制度。   现在皇帝所在的,正是上舍生的教室。在耶律乙辛进来的时候,刻意将他引到这里,才没让排在后面的外舍生漏了马脚。   接连考校过了四个学生,无论是数学、地理、自然还是汉学,每一个都回答得很好。   耶律乙辛大喜过望,回头便夸奖祭酒和讲师,“教得好,是用心了。”   皇帝的一句夸奖,代表着从天而降的好处。   被提过问题的学生,一人一匹绸缎,一串银钱,外面还有十只羊。宗学中,没被抽到的学生,也有一串银钱——这是从日本挖来的白银所铸的新钱。不仅在辽国国内备受欢迎,在宋国那边,也成了许多人家储蓄的货币。   而这些学生的老师,则是一个高丽婢,一个倭奴,百贯银钱,百只羊,五匹马,此外还有官职和俸禄的加赏。   至于祭酒,更是被赏了一个夷离堇的称号——虽说如今这个称号已经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但依然有着极高的地位。   皇帝亲临宗学,又厚加赏赐,这是向世人昭告他对教育的重视。   过去辽国是没有这类的学校,但现在有了。而且不仅仅有了宗学,耶律乙辛还将国中各族贵胄家的适龄子弟都招致捺钵,将其编为一军,号为神火军。教以枪炮、弓马,日夜操演,又五日一犒,十日一赏,弄得这些年轻人人人归心。   “谁说契丹人不如汉人聪明?”耶律乙辛心情好得就像是在飞一样。   尽管他知道宗学的祭酒玩了把戏,可是宗学的学生本就不如那些贫寒学子刻苦,能有一部分人达到现在这种水平,可见他们还是用心了。   参观过学生们的弓马表演,更加满意的耶律乙辛召集了宗学中的所有学官,大加褒奖之后,又嘱咐道:“除了考试,公布成绩,还要在不同科目进行各自的考试,比赛高下,排前面的重赏,排后面的重罚,要人人争先,认真学习。要告诉他们,朕会一直看着他们的表现。只要一直学得好,朕的金帐就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汉人赛马是绕着圈跑,我们契丹人赛马是直线跑。汉人比赛踢球,我们比赛射箭。汉人在读那些没用的经书,只分出一部分心思学气学,我们就要用全部心思去学气学。至于这个……”他拿起一本厚厚的册子,《科学》二字在封面上分外鲜明,这是耶律乙辛在宗学中发现的,“比绸子差点,比厕筹好些。”   做了皇帝之后,耶律乙辛生活愈加奢靡,学着南朝的皇帝,方便后用绸缎来擦拭。不过他手下有金矿、有银矿、有榷场,更重要的是有这个幅员万里的国家,即使没有了岁币,但他的身家,还是吹气球一般的飞涨。而且铸币带来的好处,也尽归其手,拥有充裕的财富和军力,这让耶律乙辛的地位日渐稳固,也让他的说话一言九鼎,国中无人敢于违逆。   啪地一声重响,他把书册砸在了桌子上,“以后就放在茅厕中!”   收订《科学》的一名教授,面色如土。耶律乙辛的这句话,宣判了他前途的死刑。   回到了城外捺钵的御帐中,耶律乙辛对儿子和张孝杰又说起《科学》的事:“其实也是聪明人,可惜没用对地方。”   学习韩冈的手段,通过《科学》来发展新学,集合众人之智,反过来与韩冈对抗,这当然是反败为胜的好手段。耶律乙辛还听说南朝那边有谣言,说日后科举选派的考官,都可能来自于在《科学》上发表文章的作者。所以《科学》的销量,没几个月就要赶上了《自然》了。   汉人蠢吗?一点也不,但他们偏偏就在这种地方花心思。   哪像大辽这边,已经是齐心合力去学习南朝出色的地方——当然不包括那些破烂经书。   一名细作从南朝学来了蜂窝煤的做法,回到辽阳后就开始做买卖了。   石炭场的煤粉,混上黄泥,根本就不用钱,先做成的坯子,然后在压制成型,中间用人力和畜力就够了。造出蜂窝煤价格也低得惊人。蜂窝煤的炉灶,结构、外形也都十分简单,成本很低。现在辽阳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用蜂窝煤烧水。   南朝的大臣们要是能将他们勾心斗角的心思分出那么一半用在正事上,大宋会变得更加富庶,而大辽可就要危在旦夕了。幸好这一切都不存在。   韩冈为了移民边疆,只能去抓乞丐。而耶律乙辛要让契丹贵胄放他们手下的汉人奴隶为平民,只要一道诏令,这就是差别。   不是那些贵胄能体谅国事,而是他们不敢,怕耶律乙辛手上的大军,也怕他手中的煤和铁。   “煤和铁,就是一切。”   就连张孝杰都知道,这是《九域游记》中的一句话,而且流传得很广。   在宋国那边,这句话备受指摘,没有人,没有粮,空有煤铁又有什么用?   但他们不想想,若是没有煤和铁,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别人有了煤,有了铁,就有了精钢,就有了各种各样用精钢制成的器物,刀枪、甲胄、火炮、车辆、船只。当敌人拿着精钢的武器过来抢人抢粮,没有煤和铁,怎么抵抗?   宋人新近灭掉的大理国,不就是因为没有钢铁,所以才被灭的吗!刚刚扫平了北地,新编了一批宫卫,不也是靠了煤和铁的支撑!   辽国之中,从耶律乙辛以下,对韩冈的一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奉若圭臬。排除掉其中腐儒的老生常谈,绝对是千古以来数一数二的至理名言。   恶劣的自然环境,狂风,暴雪,强盗,生活在大草原上,只有去适应,活下来的就是赢家。   “那是,可惜他只是臣子,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耶律乙辛捋着胡子放声笑道,“若他是皇帝,我等就只有脱下冠冕,穿上白衣,去开封朝拜了。幸好他不是。”   等到那个小皇帝登基,韩冈再无可能回到朝中。就算他想学自己,可他能有那个胆子吗?能掌握足够的军队和大臣吗?南朝的风气又能容忍吗?   拿出了节度使之位来悬赏,已经有了一个为耶律乙辛铸炮的大匠做了节度使,还给了他头下军州,如今已经是起居八座的贵官了。现在南京道上的汉人,不是自己去学做工匠,就是让自家的儿孙去学。   “可若不是有陛下,即是韩冈不在了,大辽亦有可能为南朝所灭。”张孝杰对耶律乙辛的深谋远虑没口子的称赞,“可如今,等到十年之后,国中的能工巧匠将层出不穷,又何惧南朝的火器犀利?”   “这些还不够。”耶律乙辛很坚定地摇头,“给我昭告天下,若能有谁给朕带来放在船上使用的蒸汽机,朕不惜王爵之赏,列土封疆!不论是大辽,还是南朝,都要把这个悬赏给我传遍!”   在儿子和心腹大臣惊讶的目光中,耶律乙辛有重复了一遍,既然是韩冈说的,那么蒸汽机必有大用的,与其与南朝争来争去,还不如开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筹码。   “黄金台朕能筑起,南朝呢?” 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一)   “这就是水运时计台?”   受到苏颂邀请的韩冈,来到了司天监在内城一角的院落中。   墙外是潺潺的金水河,其中分出的一条支流,穿入了院落之后,一座楼阁的地下。   “正是水运时计台。”苏颂带着自豪的向韩冈介绍道。   韩冈抬头,他知道,这一座水运时计台,在原本的设计中,应该是叫做水运仪象台才对。   早在仁宗的时候,苏颂便曾经有意制造一座由水力驱动的仪象台。   在他的设计中,仪象台的最上部是浑仪,用来观测夜空,浑仪上面设计了可以自由开阖的屋顶,用以防止日晒雨淋。   浑仪的下一层是象征天球,演示天体运动的浑象。在苏颂的设计中,天球的一半隐没在“地平”之下,另一半露在“地平”的上面,靠机轮带动旋转,一昼夜转动一圈,真实地再现了星辰的起落等天象的变化。   再下一层就是时计,按时报告时间。最下面是引用水力的机器,通过水力来驱动整座仪象台。   但在气学格物一派,浑仪浑象被打入了冷宫之中,望远镜淘汰了旧有的天文仪器,成为了观测天空的新宠儿。   所以苏颂想要制造的浑仪浑象,变成了水运时计台。上面也有观测天文的仪器,不过是固定角度的望远镜。据他所说,要编列星表,确定哪一天的哪一个时刻会看到哪一颗星星,由此来确定时间。   苏颂的想法很有意思,不过韩冈觉得,没有三五十年的持续观测,连行星卫星、日食月食的运行表都不一定能够编列成功,更别说通过星星来计时了。不过天文观测是必要的,没有第谷,就不会有开普勒的行星三定律。观察宇宙,了解宇宙,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持续的观测,所以韩冈不会去泼苏颂的冷水,而是带着敬佩去期待着。   现在这座水运时计台,规模如同一间小楼,几乎有三层高。走进台中,一座楼梯联通上下,耳边是淅沥沥的水流声,还有机器轱辘轱辘的转动声。   脚底下的水流带动了时计台中的机械结构,通过一个个齿轮将水力传送上来,引导着时计指向相应的位置。   这或许可算是世界上最早的机械时钟了。韩冈想着。他不清楚西方现在到底发明了钟表没有。   但正处在中世纪的欧洲,在来到中国的大食商人嘴里,是不值一提的穷乡僻壤,是野蛮穷困而又不守信诺的异教徒的地盘,当他们怀念的说起希腊和罗马的时候,毫无例外地都在大加嘲笑此时欧洲人的愚昧。恐怕即是欧洲人发明了机械时计,也会被苏颂现在的发明所掩盖——以大宋现在的情况,苏颂发明的时计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通过稳定的水流来确定时间的流逝。所以水运时计台最难的一点就是如何保证机械运转的稳定。   苏颂亲自设计了时计中的机械结构,通过一个特别的轮机和齿轮杠杆结构,让上方水斗中流下来的水流,带动齿轮稳定地转动,而流下来的水,再通过楼底的水轮机送回上面的水斗中。虽然看起来很麻烦,但这可算是跨时代的技术了。   韩冈仰着头望着这座巨大的时计台,一开始的时候,他可不会想到苏颂能弄出如同一间房子这么大的机器来,随时随地都必须有人在这里进行维护,这个使用的成本未免太过惊人,只有朝廷的公帑,才能支撑得起此类器物。   不过,刚刚修成不久的水运时计台并不是苏颂邀请韩冈参观司天监的原因,他想要展示的并不是这一座时计,而是放在另一个房间的时计。   在另一个房间里,是一座一人多高的座钟,身材稍矮一点的人,踮起脚尖也不能与顶端平齐。只不过若是将这一座钟,放到外面的如同一座小楼的水运时计台旁边,那就是小猫与老虎的对比了。   座钟正面的上方是表盘,上面有着上端不一的三根指针,下方有一扇玻璃门,座钟的玻璃门后,钟摆正平稳地摆动着。   钟摆的摆锤看起来就像是武夫手上拿着的骨朵,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变得扁而宽。而摆锤上连着的摆杆细长。   摆钟的本源,在另一个世界上为伽利略所发现,不过在这里成了韩冈所提出的原理。所以苏颂在成功之后兴高采烈地来找韩冈,向他感谢发现了摆动的意义。   钟摆的摆动总是保持着相同的时间,只要将这摆动通过齿轮连杆传送到指针上,就是一个标准的时钟。剩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让钟摆维持摆动。   一刻刻,一时时,一天天,一月月,长久地摆动下去,这是最困难的一步。   不论是人力畜力都做不到这一点,现在的钢铁技术离弹性发条还有很长的距离,当然也不可能实现。在韩冈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正在设计水运时计台的苏颂,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利用水力。这就是为什么座钟会跟水运时计台一起进行设计和研发的原因。   但到了最后,苏颂终于发现,座钟完全不需要什么水力。只要制造一个重锤,系上一根长绳,再将这条用丝线缠成的绳索绕在一个齿轮中心延伸出来的杆子上,在重力的影响下,重锤不断下降,带动齿轮转动,这就是现成动力。齿轮带动齿轮,一级级地传导着动力,通过一个小巧的擒纵装置,补充钟摆在运动中损失的能量,保证钟摆不断运行下去。人们所要做的,仅仅是隔上几日,重新将重锤绕上去。   重锤作为动力驱动,这其中只是一层窗户纸,剩下的,用现有的技术立刻就能完成。但在韩冈对此懵然无知,无法出面指点的情况下,苏颂和他手下的能工巧匠,在已经了解钟摆原理的情况下,只是绕路就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这个时计误差是多少?”韩冈上下打量了座钟一番后,开口问道。   虽说眼前分明就是一个摆钟,但到了准点也不会报时,所以韩冈还不能随口一个座钟、摆钟,只能称之为时计。等到日后将之安置到钟鼓楼上,或是在城市的中央,修建起一座巨大的有表盘有指针的钟楼来,准时准点,联动起钟声,再称之为摆钟才名正言顺。   “每一天的?”苏颂问道。   韩冈点头,“就是一天的误差。”   “大约一刻钟。”   韩冈差点呛住,这是个极其夸张的比例,但这毕竟是新生事物,无法求全责备。   “水运时计台的误差就好一点,每天只有一分钟。”   有了机械时计,就有了划分时分秒的需要,韩冈向苏颂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而苏颂也愉快地接纳了韩冈的想法。将一个时辰划分初、正两小时——如子初、子正——再将一小时划分为六十分钟,分钟划分为六十秒,一切都符合韩冈的习惯。   “中间停下来上弦怎么办?”韩冈又问。   苏颂道:“可以用水运时计台进行校准。”   “那……”   “如果水运时计台坏了,就用摆时计校准。”苏颂冲韩冈笑了一下,他知道韩冈想问什么,“如果两个时计同时坏了,最后会用日晷来进行校准。而且每天正午,都会按照日晷来调整。”   每天正午都会处在正南方的太阳,人们给一天定义的本源,理所当然的是校准所有计时工具的标志。所以日晷,便是天底下最为精准的时计。   韩冈可以放心了,不会出现那个敲钟人按照计时的炮声来敲钟,而放炮人按照敲钟人的钟声来放炮的笑话。   相对于日晷,摆钟准确性还差得远,甚至还比不上刻漏。不过话说回来,这毕竟已经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开端,没必要苛求太多。好与坏暂且不提,有没有才是最重要的。   犹如一间三层小楼的水运时计台不可能推广到民间,而摆钟却完全可以,现在终于有了一座有推广和利用价值的时钟,这就是韩冈一直以来所期盼实现的目标。   韩冈连声夸赞,苏颂对韩冈的反应十分满意,笑着道:“玉昆你放心,下面将会尽力做的更加精准。”   “那就再好不过。”韩冈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对苏颂道,“现在用刻漏来排定列车发车,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能使用更加精确的时计,现在发车的频率至少能增加一半。”   苏颂神采飞扬,灼灼眼神,在朝堂中时完全看不到,“也就是说,平白的多了半条铁路出来?!”   “只要拉车的马匹能跟得上,一条铁路说不定都有可能。”韩冈摇头叹了起来,“只不过现今已经在运营的各条铁路上,所使用的各色马匹已经超过一万五千匹了,再多一半需要增加的草料至少一百万束。”   “一百万束草,如果是苜蓿的话,差不多五十万亩田了!”苏颂叹息道。   “这么多的田地可不好找。”   一亩地能出产的干草料,也就两三束的样子。用五十万亩地来种草,即使不要良田,也是个巨大的数目。   “还是去找大辽的新郡王吧,用马是不可能了。”苏颂笑道。   韩冈笑了起来,摊着手,“那也要等人先发明蒸汽机,再去献给辽国的那位皇帝才行。” 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二)   “实在是太大方了。”   苏颂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苦涩,重复着,“实在太大方了。”   “啊,是啊。”韩冈深深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实在是太大方了。”   上个月从辽国那边传来消息,辽国的伪帝耶律乙辛昭告天下,只要有人给他献上能实际使用的蒸汽机,他愿以王爵相酬。   此言一出,当即就传遍了天下。   不仅仅是辽国内部,就连大宋也在一两个月之内,传遍了几乎每一个州县。   尽管有很多人怀疑这个传言,但经过不同渠道的确认,这条消息是千真万确。   多少儒生冷嘲热讽,说辽国伪帝不分尊卑,覆亡指日可待,但这个天下,已经为之沸腾。   事先决没人能想到,辽国的皇帝会给出如此之高的悬赏。   一个郡王的头衔,就是在如今的大宋,也就只有赵姓宗室,或是已亡外戚才能得到。   其求贤若渴的态度,仿佛战国时的燕昭王。   区区燕国,一筑黄金台,便引来了乐毅这只金凤凰。当辽国皇帝筑起了黄金台,自命千里马却怀才不遇的有几个不动心?甚至愿意做马骨的,都是成千上万。   有不少得到消息的河北士人觉得,工匠只是马骨,他们士人才是千里马。   既然耶律乙辛能为从事贱役的工匠给出郡王的名爵,那么求贤若渴的大辽天子,肯定愿意拿出更高的回报——甚至有可能是说书人嘴里的一字并肩王——送给投奔他的国士。   仿佛是当年张元吴昊所引发的陕西士子投奔西夏的再现。   只这一个月,私下里穿越宋辽边界的士子已经抓到了十几人,没有被抓到的或许更多。这种情况,不免让人觉得啼笑皆非,韩冈和苏颂都期待,这些表错情的士人都去了辽国,能多节省一些粮食下来。   可是当大宋的工匠开始听到这样的消息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心动?这根本就不需要多猜。再过几年,说不定辽国仿大宋设立的将作监中,都充斥了来自大宋的工匠。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想到耶律乙辛对技术的重视,对比大宋内部的情况,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也许投奔辽国的工匠造不出实用的蒸汽机,但他们肯定能够大幅提升辽国的工业技术水平。   或许过两年辽国就能造出万斤以上的巨型火炮来,或许辽主身边的神火营又能扩大规模,或许,下一场宋辽之间的战争,首先响彻天地的,就是千百门火炮齐鸣的声音。   苏颂冲韩冈苦笑,耶律乙辛能给出的价码,他们给不了。除了严防死守,他们别无他法。   “没办法,”韩冈摊开手半开玩笑地说道,“一个是东家一个是掌柜,能做的主当然不一样。”   就算大宋不承认耶律乙辛他是皇帝,可他依然是货真价实的辽国之主。   他能随手拿出一个郡王相赠,而韩冈和苏颂,即使贵为宰相,就是拿出一个九品官作为悬赏,都会有人议论,他们是轻忽君子,重视小人。这怎么跟辽国比?   宋辽之间的差距再大,宋国的九品官还是远远比不上辽国的郡王。大宋的城门官或许能比欧洲的国王过得更舒适,但绝对比不上辽国的郡王。   “说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心动了。”苏颂半开玩笑地低声说着。   “子容兄你是开玩笑吧。”   苏颂的微微眯起眼,“一半,一半。”   韩冈现在终于感受到战国时候奔走列国的士人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在本国受人轻视,敌国却备受尊重,纵有拳拳报国之心,也经不起太多次的引诱。   所以商鞅会去秦国,所以乐毅会去燕国,所以大宋的工匠,日后会投奔辽国。   就是在韩冈看来,除了年纪大一点,耶律乙辛的作为,活脱脱地是让俄国崛起的彼得大帝。   “怎么办?”苏颂问道。   “静以观变吧。”韩冈说道,他对苏颂又说,“幸好耶律乙辛只知道蒸汽机,就算他得到了能够实用化的蒸汽机,短时间内也很难运用到更多的地方上去。”   “因为辽人不种棉花?”   苏颂知道,韩冈给蒸汽机设计的诸多用途中,就有为他家产业扩张铺路的一条。   “现在的水力纺机,可以一个人照顾上百个纱锭。现在让棉布产出不能增加的缘由,只有棉花不足,水力不够。”韩冈拉着苏颂从水运时计台的小楼中出来,在司天监中慢慢走着,“棉花不足,可以扩大种植面积,西域、尤其是天山脚下及伊犁河谷,有着足够多的荒原可供开辟。但水力不足,就必需要蒸汽机了。”   苏颂慢慢点头。与韩冈相处许久,韩冈的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早已在潜移默化地改变苏颂的认识。对工业的重视,对只有嘴皮子利落的士人的鄙视,现在的苏颂,若是给二十年前的他看见,必然绝不相信这会是他自己的看法。   “士为首脑,农为脏腑,商乃血脉,兵乃肌肉,百工则就是骨骼,支撑起这个天下。等到蒸汽机出现于世间,铁和火支撑的骨架,能让汉家子民走遍这个世界。相信耶律乙辛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方才为蒸汽机给出悬赏。”   蒸汽机早就出现在《自然》之中,之后在《九域游记》里,甚至连原理都已经放出来了。活塞、曲轴、飞轮、锅炉,瓦特等人要费尽心血才能发明,只不过是韩冈过去教科书上的一张图片。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制造出来的蒸汽机,只具有爆炸性,还不具备实用性。直至如今,方有了一点眉目。辽国想要通过悬赏更早一步造出蒸汽机,这不是不可能。在这个工业技术刚刚开始冒头的时代,一名天才的灵光一闪,能抵得上一百名工匠的绞尽脑汁。苏颂在捅破摆钟的最后一层窗户纸用了五年的时间,换个人,说不定回去想一个晚上就突破了。   但只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追上去却很容易,辽国通过蒸汽机占据不了太多的优势,甚至连改变宋辽两国之间的实力对比都很难。   科学技术的整体发展,不是光靠少数工匠就能做到的,不论招揽了几十几百名工匠研究蒸汽机,这数量依然显得太少。   韩冈成立了工学,鼓励读书人成为技术人员,他更扩大了蒙学,希望日后从中出现更多的人才。合格的工程师,只要有了足够的数量,就不是一二天才能够弥补得了。   而且韩冈的工作重心,已经从轻工业,转向了重工业。   在过去,矿冶业的主角,都是民户。徐州铁冶的三十六冶,就是由大户承包下来,参与到开采之中的冶工动辄以万人计。朝廷从中课税,然后再视需要多少进行和买。   如今因为工业化生产的需要,各地矿业都逐渐变成了由国家控制下的大规模生产。徐州成了北方排名第二的钢铁基地,三十六冶变成了大大小小十一座高炉,下面的矿工、冶户,都被朝廷吞了下来。   随着钢铁业的扩大,如今在技术上,已经达到了新的瓶颈。在过去,只是进行微小的改变,即能带来丰厚的收益,但现在,开发新工艺的投入越来越多,风险性也在加大,韩冈为此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实现他的目标,而成果也在一一显现。   时钟并不包括在内,但技术的进步,时钟仅仅是其中之一。   “以辽国的技术水准,当他们开始蒸汽船的时候,大宋这一边也能够将蒸汽机放在火车头上了,这是底蕴上的差距。什么时候辽国能大规模制造蒸汽机,我们大宋绝不会迟上一年半载。”   这是韩冈的自信。   苏颂笑着点头,但很快又叹了起来,:“朝堂中还有人说把工匠都抓起来关好,让他们用心去做事,要赶在辽人之前。”   韩冈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听说过有所谓的囚徒设计局。因为不想让政治运动的波浪破坏国家急需的新武器的研究,掀起政治运动的主使者,便将整个武器设计局中的所有人都关进了集中营,让他们以囚徒的身份从事各自的工作。   这个时代,竟然有人能想到类似于囚徒设计局的点子,当真是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只是一下子超前了那么多步,当是又疯又蠢的白痴无疑了。   “这种蠢话提都不要再提了。一边是做奴隶,一边是做王公,白痴都知道该怎么选了。”韩冈冷笑,“朝中重臣,鱼袋狨座,尚不如蛮人有见识。”   “肉食者鄙,虽不尽然,却也有几分合乎道理。”苏颂忽然郑重起来,“不过玉昆,千万不要小觑耶律乙辛。”   “子容兄放心,都能篡国权奸,如何还敢瞧不起?”   提出蒸汽机的是韩冈,让蒸汽机超越火炮成为一个标志的也是韩冈,当耶律乙辛将悬赏高高挂在蒸汽机上的时候,这件事怎么会不牵连到韩冈身上?   总有人想藉此发难,或是将韩冈拖入浑水中沾上一身脏。   耶律乙辛把悬赏拿出来的时候,当也正看到了这一步。 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三)   “辽国伪帝当真是要封工匠王爵?”   厅中的幕僚,或不解,或羡慕,或嫉妒,或冷嘲,反应不一而足。   众人的态度尽收眼底,吕惠卿点头,“千真万确。”   吕惠卿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比别人迟到哪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说书人说《九域》时改编出来的故事,随后在口耳相传中,以讹传讹地变成了惊动天下的谣言。直到数日后,他方才知道这竟然是事实,耶律乙辛不惜王爵之赏,用以招揽能工巧匠。   这其中有传播距离太远导致了信息扭曲了缘故,吕惠卿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耶律乙辛会封出一字并肩王这种玩意儿,另一方面,也是吕惠卿不相信堂堂一国之君,会轻忽君子,任用小人,把工匠置于儒生之上。   不过面对一名窃国大盗,世人可以说他品性,却不能说他的眼光。尤其是在他的统治下,大辽的势力日渐扩张,灭高丽,灭日本,国势昌盛,若不是大宋的国力,也在同步增长,辽主早就观兵开封府。   辽国能大举扩张,依靠的是甲坚兵利。而这一切,都是从大宋这里学来,从韩冈手中学来,即使吕惠卿一贯敌视韩冈,也无颜否认这一点。   但耶律乙辛如此重视老对手,这让吕惠卿心中未免泛起一阵酸味。   二十年前韩冈不过区区一措大,现在却已经高居朝堂之上。   他所主张的气学,也是自成一体。张载留下气学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韩冈的气学。如果剥下儒家的外皮,下面的完全是匠人、农人之学,讲究着技近乎道,却把根本都抛弃了。   留下了心浮气躁的幕僚们,吕惠卿离开了公厅,返身往后院走去。   冷静下来之后,吕惠卿却不觉得耶律乙辛的选择错了。   辽国一贯弃儒如敝屣,也不闻其国事因此而衰颓。五季之时,早有人喊出了“天子者,兵强马壮为之”。   得天下也好,坐天下也好,并不是一定非儒不可。   文景治世,治国的是黄老之说,汉武独尊儒术,天下户口减半。汉宣帝说汉家制度是“王霸道杂辅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到了后汉,图谶成了儒门显学,放在如今,儒林之中若有谁主张图谶之学,绝无其容身之地。   名义上吕惠卿也是当世大儒之一,新学学子皆从其学,但实际上,他对儒学并没有那么大的坚持。真正的儒生,早就不存在了。当今大儒,无不是拿圣人之言证一己之见,当真孔子复生,怕也是被打成异类。   儒门千年来一变再变,前日为显学,今日为异端,哪个才是真正的儒家?   二程那边,会说众论皆有失,皓首穷经不若穷究道德性命,以明其理。韩冈会说,圣道邈不可及,需要不断追索,日渐日新,才能近于圣人之道,而如何追索,就要靠格物致知了。   “耶律乙辛这是在帮韩冈吗?”   吕耆卿跟在吕惠卿的身后,不解地问道。   吕惠卿摇头,“耶律乙辛只会恨韩三不死,帮他作甚?”   “那是不是离间之计,让朝廷提防工匠……朝廷中必有人会上当。”   吕惠卿闻言失笑,他这兄弟异想天开惯了,想得太曲折,哪里有人会这么糊涂?当年张元吴昊投党项,得了偌大的富贵,引得陕西人心浮动,可没人说将落第的士人都抓起来砍了。   现在就把国中的能工巧匠都管束起来,这是帮辽国大忙。   被吕惠卿的连续否定,吕耆卿也不猜了,随着吕惠卿慢慢走,问道,“不知朝廷会怎么样处置?是提高悬赏吗?”   “耶律乙辛敢做,是他不怕有人反对他,自家的产业,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韩三就是想要多拿出点好处,朝廷上都会有人非议,他总不能拿出朝官或大使臣给人。”   吕耆卿摇头。   莫说韩冈给不了,就是他当真拿出了升朝官和大使臣的官位赏人,也肯定比不上一个郡王。   “那他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等到辽人打上门来,自然不会有人再拦着他了。”   “或许此事正如韩冈所愿。”吕耆卿低声道,“耶律乙辛远在万里之外,如何得知蒸汽机事?若非韩冈,又有几人知道蒸汽机。耶律乙辛如此作为,或许正入其彀中。”   “你想太多了。”   “或许是小弟想多了。不过如今韩冈威信日高,声望日隆,日后若有变故,他想做个纯臣,下面的人也不会答应了。”   吕惠卿皱起眉:“十七,慎言!”   吕耆卿笑了笑,“不过申生居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韩冈虽得太后信重,却不免得罪了官家。如今兄长,跳出了那汪浑水,只要再等几年,自然能回到朝堂中。”   吕惠卿摇了摇头,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前途。   王安石在江宁府创立了金陵书院,每日教书育人,忙忙碌碌,过得好不开心。大多数的时候,新学内部的事务都交给了吕惠卿。   章惇不愿意引用王安石旧年的党羽,又与韩冈和睦相处,许多人因此而投靠了吕惠卿。皇帝的经筵上的侍讲,气学和新学各半,新学的几位侍讲中,又有一半亲近吕惠卿。吕惠卿很容易便能够通过那几位侍讲,对天子施加影响。   等到天子亲政,对朝政自然会有所更易,到时候能让他挑选来替代韩冈的臣子,又能有几人?   当然,若是太后想做章献,韩冈又能不要脸皮,吕惠卿倒也不在乎多等几年。   “不说此事了。”吕惠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去晋江看过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小弟前日已经去晋江那边看过了,不过只看了缫丝厂。章家新修的缫丝厂占地近三十亩,招了数百工人居其中,剥茧,选茧,煮茧、缫丝、整理。成品还要抽取检验,一条条依序而行,生产的生丝虽不如过去收上来的最好的,但也是在上等,而且质地均匀。”吕耆卿凑到吕惠卿耳边,低声道,“那缫丝机说是十倍与旧机,照我看,至少二十倍。一担茧子才抬进去,转眼就光了。虽然章家遮着掩着不肯明说,但照小弟看来,这么一家厂子,一天下来,没有五百担,也有三百担。”   但一名工人必须要在热气蒸腾的厂房中站上五个时辰,不停地走动,手指还要不断地探到开水中,将线头挑起,这样劳作,使得缫丝工的手指很快就会烂掉,身体也会垮掉。这样的事,吕耆卿就不会跟吕惠卿明说了。   吕家前段时间通过前台的人,从雍秦商会那边拿到新式的缫丝和织造技术。   通过水力驱动机器来缫丝,但缫丝还要热水,这就需要锅炉,纺织需要动力,这就是水力。将这些集合起来,新发明的缫丝机,效率十倍于旧式的手工缫丝。纺织机的效率更是提升了十数倍。   韩冈之前用机织丝绢的技术,弄得人人心痒。之后以支持蒙学为条件,将这个技术对外进行转让。当然,转让技术的钱还是要给的。雍秦商会为了研究这项技术,付出的代价并不小,给钱也是应该的。   在签约的时候,雍秦商会给这笔钱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授权金——谁给了钱,就授权他可以用新技术生产丝绢,一县只有一家能够得到授权。   而且在签约的时候,双方都约定好,只有付出了授权金的商家,才能够使用缫丝机、织机来生产丝绢,若是有人敢于在没有得到授权的情况下擅自仿效,则合众共惩之。此为专利之权。   吕惠卿并不觉得,韩冈是为了将图纸卖得更多一点,才约定了专利权,否则绝不会同意一县只有一家能够得到授权。虽然不知道韩冈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但没人会喜欢竞争者,也没人会喜欢,自己费了心思、花了钱钞,方才得来的东西,被人轻轻松松抄了去。现在有了一个类似于行会的组织,解决这样的问题,就简单了许多。   吕惠卿族兄弟二十九人,中进士的只有其中七个,剩下的有的借助家中势力出外为官,也有的闲居乡里,更有的走南闯北。龙生九子,各个不同,这也是应有之理。吕耆卿一直以来都是在家中经营,吕惠卿见其无事,又觉得他有些才干,便将设厂的事托付给他。   不过吕惠卿知道自己的这个兄弟说话时总会喜欢夸大,说是三五百担,实际情况大概要打个对折,甚至更多。不过西北的那些商人说,十倍于民家手工,这的确是没有说谎。   “现在章家只愁蚕茧不足,急急地将附近的桑园也盘下来十几处,就等下一期收茧子了。”   在过去,经营丝绸,一般都是从民间采购个人织造的绸缎——也就是所谓男耕女织的理想生活的产品——最多是采购生丝,自己家里见织造工坊。现在就只要买蚕茧就够了。甚至可以不用买蚕茧,自己家里置办桑园,用桑叶跟蚕户定下用蚕茧还账的协议,最后只要再贴上一些小钱,就能把所有的利益都拿到手中,而风险,则全都留给蚕户。   吕惠卿问道,“家里织坊的情况如何?”   “厂房已经建好了,那边的人也过来看过了,说是没有问题。等机器运过来、组装好,还要把人找来训练,再试行一段时间,确定一切完好之后,就能敞开收茧了。”   吕惠卿状似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不过你们也要留心,不要什么都听人说,全都靠着雍秦商会那里,迟早会被坑了。自己也要学,学通了,就懂得如何改进。”   “小弟当然明白,”吕耆卿忽地又笑起来,“就这么把下金蛋的母鸡给卖了,就算卖出了黄金价,也还是亏本。真不知道韩相公是怎么想的。”   吕惠卿微微一笑,“既然韩冈他心有所求,又怎么能不让出部分好处来?!” 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四)   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座横渠书院。   “又来了。”   王祥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到了头上。   但他的午睡立刻就没了下文,韩钟推开门,大声嚷嚷,“瑞麟,蒸汽机又爆一架!”   “关我屁事。”王祥在被子下面闷声闷气地说道。   韩钟一屁股在床前的坐墩上坐下,拍着被子,“瑞麟,你家我家都出了钱,还叫不关你的事?”   王祥闹得没法儿再继续睡了,一翻身,将被子掀起来,不快地说道,“作死的人,管我何事?!蒸汽机事关天下,一旦推行于世,便是千年不遇的变化,岂是三两月之内就能做出来的?!”   被王祥的起床气冲到,来人依然笑嘻嘻的,丝毫不动怒,“瑞麟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在他看来,这段时间,许多有心蒸汽机的人们,也的确是太过急功近利了。   耶律乙辛给出的王爵悬赏已经让人目瞪口呆,而雍秦商会为了蒸汽机,拿出了总计二十万贯的财货,更是让整个关中为之沸腾。   辽国的郡王,远在万里之外。可雍秦商会的十万贯,可是实打实的现钱。而且雍秦商会的声明中还说实用化的蒸汽机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要能完成一步,就有一步的赏金。   最基本的蒸汽机就只要求有抽水的功能,只要能代替风车,从深井中抽出水来,便算是成功。   而作为第一步悬赏金的三万贯,已经放在了横渠书院中,只要通过了横渠书院的验证,便立刻发出去。   本来有人觉得,横渠书院太过于参与到商人们的活动中,实在是有失斯文,但苏昞一阵发作,当着所有师生的面,发表了一篇演讲,“都说儒家诸经是大道,而工匠之事,是技,是术。术与道比,自是等而下之!但什么才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就是道。圣人所说纲常、礼法,其目的都是为了一个仁字。秉仁心,施仁术,最后实现仁道。不是拿着经书空谈仁义。   何为仁?由温饱至小康,由小康至大同,让天下万民一步步得到这样的生活,这就是仁。一切有违于此,皆是违背圣道。蒸汽机虽只是器物,却能致民安康。若是此等仁器,不失大道,却有失斯文,那就是斯文错了,该摒弃之!”   有在关西德高望重的山长苏昞作背书,又是在横渠书院中,有数千士人作见证,关中上下,又有谁不信雍秦商会的诚意?就看谁来拿了悬赏去。   太祖皇帝曾经说“措大眼孔小,赐与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真是一点不错。   这份悬赏,即使对于有心进士的士人,也纷纷忍不住心动了。   一般的文官,一年的正当收入,连同年节赐物在内,也不过两三百贯而已。三万贯,要赚足一百年。   更何况,能晋身朝官的官员,十中无一。选人阶段的文官,俸禄也就一百贯上下,最多两百贯。加上一些不能见人的收入,能有五百贯就是天大的喜讯了。   相比起三万贯的初步悬赏,总计二十万贯的好处,诸多措大,的确撑破了眼孔和屋子。   横渠书院所教授出来的学生,无一不深深明了蒸汽机的原理,甚至前人设计出来的有用部件,在过去的《自然》中也能找得到,勤走图书馆,没有翻不到的。   所以一时间,研究蒸汽机在书院中蔚然成风,有一个人闭门造车,也有多人联手,签下了协议,共同去博取那三万贯的悬赏。   但相应的,横渠书院内部的试验场,以及学生们的住处,都经常出现轰隆的爆炸声。   各家的锅炉、气缸炸了一遍又一遍,上一次,韩钟和王祥所住的小院里,还飞来一根铁制的曲轴,砸到了院子中,尚幸没有伤到人。   王祥起身,一边打着哈欠换衣服,一边说,“眼下只有人伤,再过一段时间,可就是要死人了。”   韩钟则道,“也不是全然都是坏处,即是没能发明可用的蒸汽机,说不定在这中间,能发明别的东西。”   “这倒是,若没人去研究锅炉,也不会顺手将高压锅给造出来。”   高压锅是如今在关中开始流行的新玩意儿。是纯用铸铁制成,不论是锅身,还是锅盖,都是铸铁的。锅身和锅盖上下设计好卡口,盖上后只要转动一个小角度,锅盖便被牢牢卡死在锅身上。在锅盖内缘,还垫有一圈石棉,一旦合上,上下的缝隙便被牢牢封住,在锅盖的正中央,有一根不到一寸长的小短杆,中有小孔,连通内外,另外还有个活动的塞子,能够盖在小短杆上。   如果锅中有水,煮开后,水汽无法散发,就会让锅身中的压力越来越大,直至将那个小塞子给推起来。   用这种高压锅极省柴薪,煮饭上面的盖子冒了气,就可以从炉子上拿下来了,放上一阵,自己就熟了。而肉类,也很快就能炖烂,若是放在炉子上忘了时间,连骨头都能煮得入口即化。   这种压力锅,贵虽贵,可这么厚的铸铁,一看就能用上几十年,又省柴薪,如果配合市面上的小煤炉的话,日常的饮食能省下一半左右的薪炭钱。   所以在市面上出现才两个月,就立刻在关中传开了。   “就是太重了,妇道人家哪个提得起?”韩钟说道。   王祥此时已经收拾好了,起身与韩钟一起往书院走去。   “提不起?”王祥向着一名同学遥遥拱了拱手,偏头对韩钟道,“别小瞧妇道人家。挑着上百斤的担子,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健步如飞,关西这边多的是。还有……你不记得食堂的那一位了。那可是膀大腰圆,肚子里能行船,两条胳膊上能跑马。”   “……是在京兆府耍过两年女相扑的那人?”   “还有别人吗,那块头,你我加起来才抵得上。那可是号称赛张飞的!”   仁宗的时候,女相扑正流行,各大瓦子里面天天都有女相扑的比赛上演,靠相扑吃饭的女子有数百个,后来仁宗皇帝听说了这个热闹,便召了几个女相扑进来在御前比赛。可司马光听说了之后,一封谏章把仁宗皇帝的脸皮打得噼啪响,不仅天子不能在皇城里看把戏了,就连京师瓦子里的女相扑,也一股脑地给关了门。   不过京师的女相扑给禁了,地方上还没有。关西年年征战,武风甚炽,最受欢迎的就是相扑。当年种世衡守清涧城,城外修庙休到一半,突然发现大梁太重抗不上去。种世衡眼珠一转,就说要赛相扑,登时满城百姓都涌来了,正好落入他的计中。当种世衡开口说架上房梁就开演,老老少少便一拥而上,一文钱不要就平白帮他将一根大梁扛上了山顶。   所以京兆府中,在蹴鞠联赛出现之前,相扑就是最受欢迎的比赛。而女相扑,受欢迎程度丝毫不比男子相扑差到哪里。赤裸上身或是只穿一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短裳,下面与男子同样只穿一条兜裆布,哪里能不受欢迎?   不过又是司马光坏事,他在京师被王安石赶出京师,来到京兆府担任知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跟新党过不去,新法在京兆府中完全推行不下去;第二件事,就是拖横山攻略的后腿,弄得广锐军叛乱的时候,直面其锋的邠州,就连城防战具都没有准备好,差点就给攻破了;第三件事,就是清理市面,像女相扑这个他亲自写了谏章的赛事,当然是第一时间被取缔。   横渠书院厨房中做菜的寡妇赛张飞,就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王祥啧啧称叹,“上次三年级的几位师兄喝酒闹事,她直接上来,一巴掌就把一位师兄拍飞了。第二天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拎到了训导那边去,要多惨有多惨!”   韩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不寒而栗地抖了一下身子,的确是可怕,莫说区区一个高压锅,就是磨盘也能一手掀起了。   两人说着话,徐步走到半山腰上。山门在望,王祥望着不远处冒起的腾腾白气,一声叹,“终归是太乱了。”   “凡事有利有弊,总体上还是好事,总比读经读到傻了要好。所以山长只是疏导,却没有反对。”   “只是约束不严,换做是岳父来,就会好些了。”   韩钟不同意地摇摇头,“家严的约束何曾严过。”   过年的时候,韩钟去了一趟巩州乡里,拜见了祖父母。经过一次长距离的旅行,他又成长了许多。   表面上看,韩冈施政苛刻,就是行乞也被严禁,弄出一个养济法,将乞丐都发配到边疆去。但韩钟知道,他的父亲在朝堂上的手段其实并不狠厉。   世人只看到了他一锤砸死蔡确的果决,却没看到曾、薛、苏等逆贼,十恶之罪却连死刑都没有判,仅仅是发配岭南。又有人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病死——因为各种原因——但他们到现在为止,依然活得好好的。   不过若是有韩冈亲自指点,蒸汽机应该很快就会出现,虽然这个想法没有来由,但韩钟就是如此确定。 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五)   又是一年中秋。   同样的月圆之夜,并非阴云密布,也并非冰轮高挂,给大地遍洒清辉,而是一重薄薄的云层,挡在了满月和大地之间。仿佛重新用薄纱糊上了窗棂,透过薄纱的月光,映得一切都得朦胧起来。   没有天灾人祸,也没有战争兵乱,朝廷上没有大的变动,韩冈近来的工作也十分轻松,一家人理所当然地坐在了一起。   除了远在家乡的父母,除了求学异地的长子,韩冈的家人,现在都在相府的后园中。   池畔的水榭里,韩冈坐在上首,面前摆着精心制作的美酒佳肴,精心装扮过的妻妾们陪在身边,未喝酒就让人迷醉。   孩子们坐在更下面,他们被严令禁止喝酒,不过他们的面前也都按个人的口味,放了果汁或饮子。   上一个中秋之夜,朝堂上有些风波,云南那边战局未定,那时执掌朝政的韩冈,不能说不辛苦。过节时,也是心事重重。   但这新的一年,韩冈却过得很轻松,云南的战事结束了,朝堂上也无大的纷争,一切都上了轨道,所以这日子过得飞快,只觉得上一个中秋刚刚过去不久,八月十五的满月,就又升到了天顶。   或许这是自己开始变老的征兆。   韩冈自嘲地想着。因为小孩子,总会嫌时间过得太慢,只有年纪大了,才会在突然间猛然想起,时间,都去哪儿了?   “大人,母亲。”   韩钲捧着一杯酒,领着弟弟们上来为父母祝寿。   韩钲的说话用词,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口吻了。到了明年,他就将要离开家,前往他期待已久的横渠书院读书。   不过此时的韩钲,外表上还是小孩子,脸上的青涩依然没有褪去,拿着变声期的嗓音,努力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反而惹人发笑。   韩冈与妻妾们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化作一个会心的微笑。   结缡十余载,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这期间,又有多少风风雨雨,多少言语都难以尽述,但不论如何,他们都是一起走了过来。   韩冈还记得当年任职开封府界提点,曾带着全家人在黄河上凿冰钓鱼。那时候,官位虽卑,却比现在要自在得多。   当时,最大的几个孩子,要么刚刚学会走路,要么还在襁褓之中。   而现在,最年长的一对儿女,再一两年就都要结婚了,下面的弟弟们,将会一个接着一个,成婚、生子。   韩钲定下了富家的孙女,这是韩冈示好旧党元老的行为,也是韩冈融合这个依然有着巨大潜力的团体的又一步。   韩冈犹记得他前世曾经看过的一部风靡了几十年的小说,其中有一个丐帮,帮中分作污衣、净衣两派。污衣派下层人多,而上层的四个长老中,却有三个是净衣派。   如果排除掉小说中的童话成分,那么可以肯定,净衣派的势力会稳如泰山,不论出了何等变故,他们都会牢牢控制住丐帮的大部分权力,即使出了变故,换了一批人上台,但很快,新的净衣派就会再次出现在丐帮的高层。   因为每一个污衣派长老,他们的儿孙都会是净衣派的成员。绝不可能有了身为长老的长辈,还要饿着肚子去讨饭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旧势力的颠覆者总会成为自己刚刚打倒的一类人。   有时,这是颠覆者的梦想,有时,这又是颠覆者的悲哀。   韩冈也不例外,他是颠覆者,但绝不会做一个抛头露面的颠覆者,梦想也好,悲哀也好,都必须藏得极深,在表面上,他绝不会与社会风气为敌。   就像子女的婚姻问题,他打定主意要为每一位子女做好安排,作为封建家长,韩冈已经合格了。   在已经定亲的儿女下面,韩冈已经跟李信和王舜臣定下了儿女之亲,而李信则是与赵隆为子女交换了生辰八字,此外,李信更是与已经去世的老帅张守约成了姻亲。   从韩冈身上牵出的亲缘关系,犹如一张网,将整个朝堂的文武势力笼罩。   但韩冈的势力再大,也不能强迫他人成亲。子女们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也有他治家严谨,子女各个成材的成分在。   所以韩冈绝不会去主张什么自由恋爱。   他肯定要考虑,如果自己提倡这件事,会不会让自己的子女陷入受人嘲骂的风险。   更何况小孩子不定性,自家的女儿倒也罢了,而自家的儿子,作为宰相家的衙内,有了合理的借口后,不知能用这件事祸害多少家的闺女。   婚姻制度的变化,自主婚姻的增多,来自于经济基础的变化,建筑在教育的普及。绝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就出现。   韩冈可不打算超前个几步,让自己变成疯子,儿女也都要受到连累。为人父母,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   几巡酒后,韩冈让子女们都先退下了,与妻妾坐下来继续喝酒。   “官人,昨天你看了大哥的信上吧,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严素心几杯酒后,红晕上面,拿着酒杯,愤愤地对韩冈道:“除了问好,就是在说蒸汽机!”   韩冈摇摇头,“没有光说蒸汽机,还有高压锅。”   这个时代的高压锅,本质上不过是锅炉的副产品。可是,当韩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比起看到了锅炉的进步都感到惊讶。而惊讶之后,便是难以言喻的惊喜。   这世上,已经开始有人沿着他打下了地基的道路继续向前迈进,已经并不全然需要韩冈继续手把手地在前面领路。   不论是自然,还是其他科目,很多都是在韩冈的控制之下,一点点取得进步,但高压锅不同,完全出乎了韩冈的意料,而且还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韩冈从来没想到能用石棉作为橡胶的替代品。   也许作为堵塞缝隙的材料,石棉的物理与化学性质,都远比不上橡胶。但这个时代的中国,只可能有香蕉,而不可能有橡胶。   作为替代的石棉,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至于好不好,现在也没有太多的需求。   “官人,王守义今天来了。不过晚上去了六叔那边。”   酒过三巡,王旖对韩冈忽然道。   王守义是王安石家的老家人,姓名在这个时代,也是不鲜见的。   就是让韩冈莫名耳熟,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不免带着点恶作剧的想法,比如想着让素心传他一道十三香的手艺。   十三香在千年之后,成分是不保密,但配比算是秘传。但在今日,材料才是难点。香料之贵,堪比金银。也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能集齐需要的香料。   现在韩家的所谓十三香,与后世自然大不一样,这香料方子,是严素心多年的心血。顺丰行在南方的分号,每年都要将大量香料运来北方,而生长在西北的孜然等香料,也同样是顺丰行的主要商品之一。能像她一样把香料当成姜葱一般的辛香料来糟蹋,也只有御厨才有这份大方。   不过这王守义,韩冈可没听过他的庖厨手艺,倒是忠心耿耿,让王安石喜欢使唤他。   “哦,岳父、岳母可还安好?”   “爹娘都写了信,还有二兄的,也有一封信让他转呈。就放在官人的书房里。”   韩冈寻常与王安石并没有太多的鸿信往来,尽管通过邮局递送很是方便,可是王安石还是喜欢每隔几个月让人上京来转交。相对于王安石,韩冈的岳母吴氏倒是经常利用邮局与两个女儿通信。   如今的邮局,已经越来越频繁地介入人们的生活,尽管要说什么私密话,很多人还是不太相信朝廷的邮局,不相信官府能够保护他们的阴私。若是能够托亲朋好友来送信,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多费一番周折。可是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也只能信件,而且邮局的出现,也使得人们更加乐意与人通信,而不是像过去,使得家书有如万金之贵重。   但王安石完全不同。   “不知老相公要跟官人说什么事?”严素心好奇地问着周南。   周南低声道,“反正不会是诗文。”   每一期的《自然》,韩冈都会通过邮局寄给王安石,但王安石写了些得意的诗文却总是会忘了韩冈。   不知是不是韩冈改变了世界,有好几首韩冈印象中的杰作都没有出现,不过也有可能是王安石瞧不起韩冈诗词水平,尽管王安石最喜欢玩集句的游戏,将过去的诗词,东抽一句,西抽一句,拼凑起来合成一首诗,可他从来也没跟韩冈讨论过有关诗词的问题。   “不知会是什么?”韩冈也在想着。   ……   这一个中秋节,向太后心中很烦。   将桂花酒换了,冰凉的绿豆香薷饮喝下去也不减心中的烦躁。   “官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向太后黑着脸,问着身前的垂手恭立的翰林医官。   钱乙恭声道:“太后放心,官家并无大碍。”   “上次钱乙你也说官家只要平日里小心饮食就够了,身体并无大碍。现在你看看,怎么还是这样?”   面对太后的怒意,钱乙脸色苍白,但他还是坚持,“太后,官家其实并无大碍。”   钱乙是小儿医的圣手,他的医术,在来到京城之后,不断与其他名医切磋,又在医学院中多方磨练,早已超越了过往所有儿科医生。   但向太后信任他,让他担任天子的贴身御医,最重要的,是他不像其他御医,给人看病时总是不肯给个明确的说法,而是直话直说。   为人父母,最恨的就是给儿女诊病的医师,绕着圈子述说病情,又因为小儿体质与成人的差异,不肯将药开实在了,总是用一些吃不好病,却也绝不会把人吃死的方子。   看着儿女从小病拖到大病,从大病拖到绝症,哪个父母不恨?钱乙说话虽直,但至少是毫不欺隐。或许有人反感他的做法,甚至暴怒,但他的做法,得到太后和韩冈的认同,同时也包括更多的病家。 第二十八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六)   “陛下,官家御体并无大碍。”钱乙再一次重复,“只需注意日常饮食。孔子有云,饮食,人之大欲存焉。”   钱乙对病家一向毫无欺隐,给小孩子看病,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父母家人的信任,只是这一次,一贯直言的钱乙,尽管还是对诊断的结果没有隐瞒,却是难得的采取了委婉的说词,尽量避开直接叙述问题。   向太后胸口剧烈起伏,正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杨戬从侧面偷瞄了一下,当即一个哆嗦,太后的脸黑得吓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后手中权柄,丝毫不下于天子。太后一怒,不要伏尸百万,只要宫中伏尸,正巧撞在气头的小命可就悬了。   之前钱乙禀报自己给天子的诊断结果,跟现在完全一样,都是一句“饮食,人之大欲存焉”来说明。   对有着士人应有的常识,或有着相当于士人知识水平的人来说,钱乙的话说得并不委婉。不过太后只能背下《女论语》,《论语》却不成,所以并没有听懂。   但他杨戬听明白了。《论语》中还算重要的一句,被钱乙漏说了两个字,从小就在宫中接受教育,水平至少能做个乡学究的杨戬,话声一入耳,立刻就像是鞋底里进了一颗小石子般硌着难受。   如此重要的问题,杨戬不敢对太后欺瞒,低声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只是心中不免忐忑,如果今天不当直,就不必趟这汪浑水了。   尽管学识不高,可向太后已经独力与那些老奸巨猾、一个个都是当世人精的宰辅重臣们打了五六年的交道。周旋日久,在得知了孔子原句的她,怎么会不明白钱乙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来?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这就是孔子在论语中的原话,之后告子与孟子辩论时,也有过食色性也的说法。正常来说,当然没必要避讳,即使是在太后面前,但如果碰上了难以启齿、更不能轻易外泄的病症,钱乙一时间不能请太后屏退左右暗地里禀报,就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知太后。   他不想明着介入太后和天子之间,但又不能不说。若是政治水平比医术超出几条街的那几位翰林医官,想必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窘境,可钱乙只有半吊子的政治头脑,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让他绞尽了脑筋。   太后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疲惫不堪摆了摆手,“钱太医,你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   听到太后的话,钱乙立刻忙不迭地拜礼而出,出殿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高高的门槛,脚步一个踉跄,要不是反应快,差点直接就摔了出去。但站稳之后,他连尴尬的时间都没有,匆匆忙忙就疾步离开。   钱乙不知太后是忘了吩咐自己之后去给天子复诊,还是故意不吩咐。即使失去了御医的资格,钱乙也不觉得可惜——以天子的情况,现在已经不需要儿科医师了。   向太后心中五味杂陈,在别无外臣的大殿中坐了良久,突然一声:“杨戬!”   正自怨自艾的杨戬一个机灵,“奴婢在。”   “去召王中正来。”   杨戬怔了一下,随即警醒过来,赶忙领命而出。刚转身准备踏出殿门,就隐约听见太后自言自语,“官家的御体重要,官家的御体重要。”   赵煦的身体的确重要。   赵煦自娘胎里便体弱。自出生后,补药从无一日不喝。自小到大,几乎就是一个药罐子,时至今日,甚至连母乳都没有断过。   母乳,世所谓仙人酒,一直以来都被视为滋补圣品。只看新生儿在断奶前的一两年时间,就长高变重一倍两倍,就知道母乳有多养人。   《自然》中也对母乳喂养有着极高的评价——尽管这个时代,不用母乳喂养幼儿的几乎没有——而且《自然》中还有记载,初乳最为贵重,内中饱含母体自有的免疫之物,用以保护子嗣。   富贵人家的子女,往往多病的缘故,就是出生时是由乳母喂养,母乳中元气不足,根基没有扎牢。天家不说了,高门显贵家中,夭折的儿孙跟普通平民百姓家的比例相差不大,这明显不正常。   经过了《自然》详细剖析,即使是高门显宦家的新生儿,也不再完全交给乳母,都能吃到生母的初乳,再交给乳母,期间还会让生母喂养一段时间。   而赵煦,尽管他出生后,生母朱太妃错失了喂养第一口奶的机会,但太后一得知初乳有补于幼子,就张罗着募集乳母,而且要正怀孕、不日即将生产的。   不过初乳,一名产妇也就能有三五天的量,所以天子若是要以此来补身,就得长年累月,一年就要使用一百多乳母。   没有哪位宰辅敢于放任太后如此去做,所以韩冈便以有伤圣德、误民赤子为由,竭力劝阻了头脑发热的太后,转头倒是将牛初乳推荐给了太后。   因为牛痘正以极为显眼的速度,不断减少天花造成的夭折,这使得向太后对韩冈将人初乳改成牛初乳这件事,完全没有心理障碍。   不仅仅是太后在给皇帝的每日补品套餐中,将人初乳换成了牛初乳,其他许多看了那一期《自然》的富户豪门,本来是有心试一试初乳的好处,一听说太后做了什么,也都纷纷改弦更张,使得京畿和江南的小母牛的价格陡然间贵了三成。   在母乳这件事上,太后为了天子,殚思竭虑,唯恐做得不够好。在其余补品上,太后也是一样的劳心劳力,正如同样在《自然》上出现过的蜂王浆。   蜂王浆能让蜜蜂幼虫长成蜂王,物性自是滋补,说起来对幼子最好。天子自幼体弱,只要蜂王浆有出产,都每天在吃着。   反倒是蜂蜜,由于只能让蜜蜂长成工蜂,宫中就不给小皇帝吃了。进用的甜点,都不再掺蜂蜜,而是改成白糖。   “……只看官家今日的情况,这些补药的效果的确是好,就是好过头了。”   在王中正到来之后,太后便又絮絮的跟这位老臣子,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通。   王中正低下头去,一副苦瓜脸。他都已经是宁国节度使,诸多节度使职中也是位居前列,转头就要拥着娇妻美妾和千万家赀养老去了,何曾想就被拖进这场漩涡?   论功劳,他不仅仅是征战四方皆有胜绩,居中也有定策之勋,而且还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宫变中始终尽其忠节。朝廷中的那些士大夫,绝不敢以阉人相视。即使回家养老,朝廷都得跟王安石、韩绛那等元老一样,倍加优遇,甚至再加一两个节度使衔,成为两镇、三镇的节度使,都绝不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   不论是哪家在朝堂上,太后、天子谁人掌大政,他王中正都会有一个好结果。国史之中,宦者传上,也少不了他的一篇本传。可是即将脱身的现在,太后竟然想将他给拖进漩涡里。到时候,天子亲政,将这一件旧事给翻出来,他王中正少说也要给扒下一层皮来。   只是事已至此,王中正也只能老老实实认命,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福宁宫中人?”   “跟着官家的宫女,尽数禁于玉阳院,等过几个月再做考量。”   但福宁殿中可不仅仅是宫女,王中正随即问道:“内侍呢?”   “……”太后想了一阵,“去做杂役吧,死罪可饶,活罪难逃。”   王中正的头都痛了起来,太后的处置实在是想当然了。   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对付没有尽到自身任务的伙计,杖毙跟赐死,那是最稳妥的。   尽管这么一来,勾决的名单又要加长了,但这是为了未来而做的准备。否则等赵煦登基之后,肯定会将这一批人都召回去,今日与事的所有人,全都得到大霉。   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把事情做绝。   这是王中正的看法,可是太后到现在为止,还没做出过如此的决断。   王中正对此也无可奈何,难道要他手把手的去交太后怎么做事?即是一时成功了,莫说天子会记恨于心——深知不知有多少人在嫉妒他自己,王中正不觉得这件事能瞒住天子——就是太后本人,事后回过神来,也不会喜欢一名家奴,对主人家的事指手画脚。   “陛下,福宁宫中,还是尽快换上一批老成持重的宫人,侍候天子。”王中正挑着不疼不痒的建议说着。   “吾也是这么想的,官家还年轻,必须要……”   “然后请陛下告知两府。”   向太后皱起眉,“此乃家事。”   “陛下,自古便有人说,天家无私亲,天子之事,皆是公事,韩相公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请韩相公……”向太后一口答应,瞟了转过脸去的王中正一眼,她又低声吩咐,“先只请韩相公。”   韩家的休息时光,被匆匆而来的令使给打破了。   韩冈听了令使报告之后,便命家中妻妾去准备入宫的公服。   王旖取了件衣服,匆匆来到韩冈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匆匆地招官家入宫。”   韩冈看了看身边一脸稚气的二儿子,无奈地叹了一声,“天子长大成人了。” 第二十九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上)   长大成人,从来都是有两层意味。   出自韩冈之口,再考虑到天子的年纪,想也知道,到底是哪一层意思。   王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脸微微变红,先瞪了口无遮拦的丈夫一眼,然后抬起手来,帮韩冈整理好了入宫面圣的装束。   看王旖的表情,韩冈知道自家的儿子们有的苦头吃了,儿子身边的小厮和使女,这几天都少不了被训诫一番。   不过也幸好有这么一位严母在家管着儿女,韩冈才有余暇去安安心心地处理朝政。   要是闹得向当今的官家一般,才十二岁便近了女色,又弄得身体虚弱,脚软得出福宁宫时差点就晕倒,韩冈不说无心用事,朝臣们口中,也少不了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辞别了妻妾,外院早就准备好了随行的车马,韩冈登上马车,一行人便出门往宫城驶去。   听着车外的人声鼎沸,韩冈静静地合上双眼。对于小皇帝闹出的这一出,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细思下来却是平常,甚至是觉得哭笑不得。   但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宰相兼理阴阳,并掌内外,皇帝家的闺房事,韩冈照样得管,也管得着。   不过即便已经接受了诏命,韩冈也并没有快马赶进皇城。为了避免京中军民惊扰等原因,他备齐了旗牌,慢慢悠悠,花足了近半个时辰,才从宰相府邸来到太后的面前。   韩冈没有在内东门小殿中发现其他朝臣,只有他一个宰相被传召入宫。   向着太后躬身行礼,“臣韩冈拜见陛下。”   “相公终于来了。”   向太后本是等得心焦,即使心知以韩冈的性格,绝不会匆匆忙忙便乘马入宫,也依然忍不住心中的焦躁。直到韩冈终于出现,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官家的事,想必相公已经知道了。”向太后叹着气,“这不成才的孩儿,又要劳烦相公了。”   尽管世间风俗还是将男女之事放到十四五之后,但十二三岁就谈婚论嫁在民间也并不鲜见,赵煦开荤,太后也没有觉得事情大到要惊动宰相的地步,也觉得不方便说。只是天子因此而发病,就不能再隐瞒了。   “天子事,便是臣子的分内事。”韩冈略低了低头,“何谈劳烦二字?”   赵煦亲近女色,绝不是一日两日,福宁殿中,也有太后派出的人,要说太后都没有收到消息,韩冈打死也不会信。若是将天子的变化早早通知朝臣,做臣子的也能及早做出应对,可惜向太后并没有这么做。   向太后道:“那依相公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此事陛下不必忧心,自有故事可循。”韩冈道,“不知天子现下如何?御体可还安康?”   向太后道:“尚算万幸。钱乙方才过来给官家看过了,官家并无大碍,只是需要调养一阵。”   韩冈一副安心的模样:“那臣就可以安心了。”   太后、宰相一本正经地讨论天子开始亲近女人了,听起来着实荒谬,但这的确是事关国家的大事。   天子终于开了荤,论理说这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皇帝玩女人这哪里是问题?不玩事情才大。间或找找内侍,虽是少有,可分桃断袖也是士林熟知的典故。   过世的高太皇性刚好妒,不让英宗皇帝接近嫔妃,曹后告诫,韩琦谏言,都是为了要让英宗能御女生子,为天家开枝散叶。高滔滔听得烦了,她甚至回了曹太后一句“奏知娘娘,新妇嫁十三团练尔,即不曾嫁他官家”,就是要把过去怎么管“十三团练”赵宗实的手段,沿用到如今已经改名赵曙的新皇帝身上,把她嫡亲的姨母气得不轻。   向太后绝不操心日后天子不能亲近嫔妃,她只担心天子亲近得太多了。   韩冈话说到一半就岔了开去,也有些不高兴了,“相公安心了,吾可没安心。这桩事,相公也该给吾拿出个章程来。”   “不知陛下心意如何?”韩冈反问。   “官家才十二,就被人蛊惑,身边的人都不能留了。可吾就是担心这么做,朝堂中又要闹上一阵了。”   如今天下安定,四民康安,边境上有强兵戍守,朝堂中更是贤臣罗列,向太后平日里过得舒心得很,最烦的就是有人弄得她不能安生。   韩冈应声道:“其实此事如何处置,自有故事在。仁宗时尚、杨二美人受责出宫,便是前例,陛下的决定并无错处。至于朝堂之上,陛下久主朝纲,又何须担心?”   仁宗皇帝昔年在赶走了郭皇后之后,与尚、杨二美人,玩一龙二凤玩得日以继夜,所谓“每夕侍上寝,上体为之弊,或累日不进食”,几乎就要精尽人亡,闹到“中外忧惧”的地步,还在世的杨太后几番告诫,入内都知阎文应更是每天从早到晚的在仁宗耳边喋喋不休,最后吵得仁宗不厌其烦,也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最后终于点头同意将尚、杨两人逐出宫去。   向太后听说过这件宫闱旧事,当年她随着赵顼进入皇宫之后,便被曹太后派来的老宫人耳提面命,要怎么服侍太子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太子妃,这其中没有少拿尚杨二美人的旧事作为例子。   “相公的意思是就这么办?”   “若按臣的心意,此事当让天子自己来决定。”韩冈瞥了一眼殿中的宫人们,放声直言,“以仁宗之仁,郭皇后却不得善终,不免令人无憾。”   韩冈的话够直白的,说是挑拨离间都可以。   但向太后毫无介怀,而韩冈也并无一丝一毫诚惶诚恐的心态。   “相公这话说的有理。”向太后点头,“这件事得让他自己知错了才好。蓝从熙,你先去福宁殿,与太妃说,吾这就同韩相公过来探视。”她看看韩冈,“请相公随吾同去福宁殿问问官家。”   “臣遵旨。”   向太后坐上肩舆,韩冈跟随在后方,离开内东门小殿,一路往福宁殿中去。   天子寝殿,韩冈过去来得多了。   但自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几年间便只有零星几次。   走进福宁殿,一切的陈设犹如五六年前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有变过,连正殿的那一张旧御桌还摆在原地。桌脚漆面斑驳,这么些年了,看起来也没有重新上过漆。   前些日子,韩冈曾听说向太后准备将这桌子换上一张新的,但赵煦却拒绝了,说是“此乃先帝旧德,孩儿不敢弃”。赵煦的这番话传到外面,惹来了一阵唏嘘。赵煦好心办了坏事,只能说是夙世冤孽,尽管弑字脱不掉,可也没人怀疑他的孝心。但今日事发,可就有些问题了。   跟随太后走进天子安寝的偏殿,围绕在赵煦身边的宫人,齐刷刷地矮了半截。   韩冈没看到郝随、刘友端、朱孝友,也没看到国婆婆,在钱乙确诊之后,赵煦身边的内侍、宫女,乃至乳母,全都给关了起来,福宁殿中,尽是太后身边的人,杨戬领着人守在殿外。韩冈从抵达福宁殿门外开始,除了看到旧陈设,就是熟面孔。   赵煦惨白着一张脸,半躺半靠地倚在床上,看起来是想要下地来迎接向太后,却被其他人给阻止了。   寝殿的另一头,小门上的珠帘还在晃动。方才尚在寝殿中照料他的朱太妃,在听到韩冈随行而来的消息之后,先拜见了太后,然后在韩冈进来前,就匆匆从另一头的小门处退了出去。只是在摇晃的珠帘对面,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在窥伺。   “官家可还好些了?”向太后走到御榻边,关切地看着赵煦。   “孩儿多谢娘娘垂问,已经大好了。”赵煦匆匆说了一句,又看向韩冈,投过来的视线有些慌乱,“相公也来了。”   “陛下御体有恙,臣岂能不来?”   韩冈上前两步,沉着脸,语气冷然。身为底蕴深厚的宰辅,皇帝要是哪里做得不好,直接训斥也不打紧,更何况赵煦的帝位还是他一手保下来的。   向太后一见韩冈要教训皇帝,便连忙起身,离开御榻,让韩冈单独面对赵煦。   赵煦低下头去,细长的双手紧抓着浅黄色的被套。   也不知是不是在学他父亲,被褥外罩的颜色都退了,还是照样坚持用着。能够节俭是好,但现在可也帮不了他脱罪。   “陛下,亲近女色乃常事,却也要顾及御体。《春秋》中便有云,‘是为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女非不可近,惟需谨记‘节’之一字。”   韩冈在这边教训皇帝,向太后在一边听得有些脸红,在桌上随手拿起一个杯子,让人来倒水,这些话本不方便当着女子来说。   韩冈则是浑没在意,继续道,“圣教中所谓中庸,也有此意。不宜过,过则伤身,不宜戒,戒则无嗣。更何况,陛下又年幼,松柏日后纵能参天,但树苗时常常摇动,坏了根基,日后也难以长成。臣一番肺腑之言,愿陛下熟思之。”   韩冈的话一贯不多,赵煦待他训话结束,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双眸幽深,“相公的话,朕一定铭记在心。” 第二十九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中)   再是早熟,赵煦也没脱离小孩子的水平,他对心情的掩饰,在韩冈眼中就跟笑话一样。   韩冈觉得赵煦的确是把话听进去了,而且肯定会铭记在心。   只不过到底是记恨还是记仇,就得另说了。反正不会是作为指导日后行事的箴言,从而谨记在心。   身为臣子,在面对犯错的皇帝时,不是诚惶诚恐的劝诫,而是当成小孩子一般的训斥,落在皇帝耳朵里,当然不中听。小皇帝又是处在叛逆的年纪,能听得进去那才叫有鬼。   但韩冈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听不进去,就是赵煦自己的问题。   要是自己的儿子,可就不是讲道理这么简单了。韩冈虽没体罚过自己的孩子,但王旖却不会手软。此外韩冈也会罚孩子写上十张大字,抄上一卷书,或是做上一百道应用题之类的惩罚,韩冈的儿女们,除了最小的几个,其他可都被罚过。   多半也是看出了小皇帝心中实际的态度,向太后在旁告诫道,“官家,相公说的话当谨记在心。”   赵煦一副老实听话的模样,“孩儿明白,娘娘放心。”   向太后叹了一声,走了过来。手轻撑在床褥上,坐了下来,“六哥,你这个年纪,还不到近女色的年纪。相公方才也说了,官家你年纪太小,还不到时候。娘娘也罢,相公也罢,包括天下臣民,其实都盼着官家能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但要是现在就弄坏了身子,日后怎么生儿育女,难道你想让你父皇绝嗣不成?!”   赵煦的年纪的确小,熙宁十年出生的他,如今勉强可算是十二岁。这个年纪就开了荤,在富贵人家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弟,很多都是在这个岁数前后,从贴身侍女身上长大成人的。可说出去还是难免人言,尤其是赵煦的身子骨还不好。   向太后说得自己情绪激荡,最后眼圈都红了,带着明显的鼻音。   赵煦的眼睛也红了,哽咽道:“娘娘,孩儿知错了。”   向太后拿着手巾擦着眼角,摸着赵煦的头,“官家知错就好。”   不,没有认错。   赵煦的神色中可没有半点认错,伪装出来的表情,瞒不过冷眼旁观的韩冈,里面透着太多的不耐烦。   偏见也好,经验也好,反正韩冈都没看出赵煦有认错的想法。尤其是在向太后说她正盼着赵煦能开枝散叶,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怒意从他脸上闪过,正好被韩冈捕捉到。   难不成赵煦已经听说了那个太后和朝臣在等他生下皇子,便让其退位为太上皇的谣言?   这倒不能算是谣言,考虑过这么做的人很多,也包括韩冈一个。但若是在明知会造成自己退位的情况下,赵煦还敢亲近女色,这可真是一点自控力都没有了,还是说,压力大到只有用这种事来发泄?   不过是压力的问题,韩冈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皇帝。   “陛下。”   韩冈的称呼,让两位至尊同时转过头来。韩冈冲太后轻轻一颔首,然后对赵煦道,“有过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能自知其失,臣等不胜欣慰。但太皇太后上仙不久,齐缞之期未结,陛下虽是天子,不受此事约束,可终究难免人言。”   赵煦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早熟的他,自是不会误解韩冈这番话的用意。后门处的珠帘,也突兀地晃动了一下。   韩冈的言辞直如威胁,正如他所说,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是时间不对。   在阻挠了英宗皇帝亲近嫔妃之后,高滔滔这一次又出手了。   在高太皇去世尚不满一年的情况下,作为嫡长孙的赵煦,其实并不方便亲近女色。齐缞之期,孝子贤孙们不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反而弄女人弄得发了病,若是有人告不孝,绝对一告一个准。   尽管皇帝守父母之丧,都是以日计月,一个月不到就除服。之后日日欢歌、生儿育女,也不会算不孝,最多会有些闲言碎语而已。只是小皇帝之前曾有过大不孝的行径,现在又来了一次,即便可以通过天子的身份避过罪名,可在道理上,还是避免不了不孝之讥。   韩冈倒是无意拿什么不孝的罪名去痛责赵煦,这件事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毕竟从名义上,赵煦不必去守上一年孝,本就是皇帝的特权。更何况,韩冈也没听说过熙宗皇帝当年登基之后,为他的父亲英宗憋上三年。既然有先例在,韩冈自不会多说。   此外,他也没在太后那边,看到她对赵煦的不满,只是恨其不成材。   但等到这件事传到外界,可就没有几个像韩冈一样好说话了。赵煦过去做出的那些怀念先父的举动,立刻就会被批评是惺惺作态——就算祖母再怎么不慈不仁,做孙子的还在丧期之内,便沉浸在女色之中,可就违背了儒家大义,纲常人伦。   赵煦显而易见地乱了阵脚,过了一阵,艰难地抬起头,咬着下唇,“相公,这不是朕要做的,只是……只是一时受奸人蒙蔽。”   向太后到底是阅历差些,被赵煦的小伎俩诓得信以为真,“吾也知道这不是官家你的错,若不是郝随这一等人坏了心肠,官家如何会病成这副模样?”   看着赵煦拙劣的表演,韩冈一副欣慰的神色——好歹认错了,表面上的回应还是要给的。   只是这么简单就把身边的人给抛弃了,缺乏足够的担当,虽然还是小孩子,情有可原,但既然坐在皇帝的这个位置上,一切的评价可就跟年龄无关了。   不过赵煦的这番推托之词,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太后陛下说得正是,若非皇帝身边无人匡正,反而诱使陛下纵情欢娱、不惜己身,绝不会有今日之病。身为近侍,却不能匡正陛下,身为宫人,却致使御体违和。此二等人,行迹昭彰,当如何处置,臣请陛下决断。”   赵煦惊得差点就从床榻起来,慌忙对太后道:“还请娘娘处断。”   “不。”向太后摇头,“官家你身边的人,还是你自己来处置最好。”   赵煦猛抬头,先看太后,又盯着韩冈,然后在韩冈平静的眼神中,移开了视线。   赵煦的容貌还是如孩子一般,泛着青白,在灯光下,显得很不健康。在赵煦唇角,则已经可以看见绒绒的胡须,喉结也有了点形状,已经开始脱离了小孩子的身份。   “逐出宫外……”赵煦嗫嗫嚅嚅,偷眼看韩冈,看见韩冈面无表情,又连忙改口,“不,赐死,尽数赐死!”   “官家!”   向太后忍不住一下叫出声来。   就是旁边的一些个宫人、内侍,也都被吓到了。自真宗仁宗开始,宋室对宫人从无如此苛刻,几十条人命,说杀就杀了。   向太后没想到赵煦会冒出这一句,“陛下,可是真心如此处置?”   赵煦偷眼看了看韩冈,点头道,“是!”   向太后无奈地抬头看韩冈,“相公?”   她治政一向宽和,当年宫变的一干主角,纵使是韩冈等宰辅有意宽纵,没有她的首肯,也不可能让曾布、薛向和苏轼逃出生天。   熙宗年间,每年天下大辟【死刑】人数时多时少,多时超过三千,少的时候、除去几次因南郊大赦而只有三五百的特例,其他也都在千人以上,但自从向太后垂帘之后,大辟人数陡降为一百两百,都没有超过三百的,除了十恶和谋杀重罪,几乎都没有人犯被处死的例子,全都发配边境去实边了。   前两年,在韩冈的主持下,元祐编敕新成——相对于宽泛且多不合时宜的刑统,编敕才是断案时更多采用的法律条文——其中对刑罚条款进行了大幅修改,大辟条减二十一,流放的刑条则增加一百一十六,死、徒、杖、笞诸刑减少的条款,全都加到流放上去了。   编敕一出,世人皆赞太后之仁。而太后,也更加清楚地了解到韩冈对死刑的慎重。   赵煦的决绝,当然让向太后很不喜欢,可之前已经说了让赵煦自己决定,又不方便改口,她也只能求助于韩冈。   韩冈皱起眉,“陛下,用法不正则失人心,臣请陛下慎思之!”   赵煦猛抬头,青白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是愤怒造成的结果。   “那就请相公说该如何判!”赵顼冷着脸,硬邦邦地说道。   “陛下依法决断便可。”韩冈道。   赵煦却强硬地坚持,“请相公定夺!”   向太后在旁看得眉头直皱,赵煦对宰相缺乏足够的尊重,韩冈的一片苦心都给他浪费了。   韩冈没搭腔,平静地看着赵煦。   赵煦终究是心虚,一开始还能仗着怒气反瞪回来,可被韩冈淡然的眼神盯了一阵后,满腔的怒火被冷水泼得干干净净,再抵不过这压力,扭开了头去,气势也弱了下来,“请相公为朕解惑。”   韩冈叹了一口气,“郝随诸内侍,不任其职,可发配安西军前听用。至于宫人,未得陛下恩宠者,亦发配安西,配与有功将士为妻。至于曾得陛下恩宠者,臣请陛下依仁宗时故事,先出宫别居以养,若有喜讯,也方便将其召回宫中待产。”   “相公所言……”向太后本欲点头,但转念一想,便转对赵煦道:“官家,你看如何?” 第二十九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下)   章惇犹未就寝,在一个多时辰前收到了消息,之后,他便守在书房中。   连换用的公服都准备好了,一等宫中来人,换上衣服,立刻就能出发。   但章惇一直没有等来宫中的天使,只等来了安排到御街查探消息的家人。   “韩三出宫了?!”   章惇一下站了起来。   一个时辰。   韩冈在宫中待了一个时辰,就这么出来了。   “枢密?”报信人不解地望着开始在房中踱步的章惇。   章惇挥了挥手,“没事,你先下去。”   韩冈大摇大摆地进宫去,等于是明确地通报其他宰辅。这种自撇清的做法,让人纵然心怀不满也无从抱怨。   可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韩冈连夜入宫,然后只留了一个时辰,就从宫中出来?   应当是急事,却不是大事,而且……   章惇脑中灵光闪过,一下站定。   是天子有变!   若是军国之事,肯定跳不过两府宰执,韩冈绝不会自把自为。   而宫中事,除了皇帝,太后,其他都不可能惊动到韩冈。   但如果是太后出事,韩冈必须召集诸臣,至少是他能信任的宰辅,才能对抗顺理成章接手内宫的皇太妃。   若是天子出了大事,太后先招韩冈不足为奇,可韩冈当也不会瞒着其他宰臣,想来也只会是天子有事,多半是生病,不过病情应该不重,所以韩冈入宫后就……   “枢密。”   书房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开。   章惇回头,“什么事?”   “韩相公派人来了。”   章惇扬了扬眉毛,韩冈还是这么会做人。   “让他进来。”   来人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精瘦,背挺腰直,拜礼起身,行动如风,一看就是个行事很利落的年轻人。   章惇都不禁有些羡慕韩冈。他在陇西打下好大一副场面,又收拢了多少离开军队的卒伍在门下。现在新一代长成了,就是标准的韩家家生子,可供他挑选的余地,成千上万。   再没有比这样的人更忠心听话了,通过人牙子雇佣来的仆役,还是亲友推荐来的家丁,都无法让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章惇还有一个大家族能撑腰,韩冈能有这么多可用之人,真的就是靠自己双手搏来的功劳了。   这个年轻人说话也是干脆利落,“皇帝小恙,太后心忧,故而招相公入宫。”   “天子得了什么病?”章惇一下就抓到了关键点。   “隐疾。”年轻人简单地吐出了两个字。   章惇眨了几下眼睛,已经明白了过来。可是明白过来,心中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天子才十二岁。”   韩家家丁没有说话,笔挺地站着。章惇并不是向他寻求答案,只是在表示惊讶罢了。   “真真是想不到。”章惇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年轻人,“玉昆还说了什么?”   “相公说,天子得病,是身边人推波助澜之过,所以太后已经定下,将其人都发配西北,至于已得陛下垂顾者,则另外安排。”   章惇闭目略一思忖,就抬眼问道:“没有了?”   年轻人道:“相公还说,有人等不及了。”   章惇眼神一下便变得犀利起来,半身前倾,沉声问道:“有人?!”   “‘有人’。”年轻人点头,“小人转达相公的话与枢密,不敢有一字更改。”   章惇脸上的神色瞬息而变,随即又对年轻人道,“替我谢谢你家相公,说章惇承情了,让你家相公放心。”   年轻人收到了章惇的回复,便告辞离开,当章惇重新坐下,他书房的门,今夜第三次被敲响,“枢密,韩相公去了苏相公府上。”   这是要亲自与苏颂商议?   宰辅之间,不便随意串门,但若是奉了太后诏命,就另当别论了。   恐怕是太后让韩冈去知会苏颂,否则韩冈只会像对自己一样,直接派个可信的家丁去通报。   章惇坐上躺椅,右手轻拍大腿,极有节奏。   韩冈的一段话中“有人”二字用得最是出色,章惇现在倒是知道了,为什么天子这么小就开始近女色了。果然是“有人等不及了”。   ……   苏颂书房的小桌上,摆着两杯清茶,侍候在书房中的苏家仆役,此刻都被赶出了厅门外。   苏颂一身道袍,须发尽白,清癯的面容,削瘦高大的身子,望之犹如神仙中人。   稍稍抿了一口茶,苏颂他才问道,“玉昆,究竟出了什么事?”   韩冈毫不避讳,“方才被太后召入宫中去了。”   “……是天子?”苏颂停了一下,随即问道。这其中的关联,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韩冈坦然相陈,“天子为宫人所诱,伤了身子,今天在福宁宫中差点晕倒。韩冈不合虚名在外,方才便被太后传入宫中。”   苏颂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   韩冈说得好像自己因为是医道泰斗的缘故才被传召入宫,实际上,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宰辅之中,太后更加信任谁,不用想就知道。   不过韩冈话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让苏颂很快便收敛了笑容。   “玉昆,照你所说。可是天子近了女色?”   “正是,而且过了头,今天在福宁殿中差点就晕倒。”   “天子才十二岁啊。”   “是啊。”   “真亏他们敢做。”苏颂摇摇头。   韩冈道:“除了已得天子临幸的几位宫人,其他皆配军安西。子容兄觉得如何?”   “被临幸的宫人是怎么处置的?”苏颂问道。   “依仁宗尚、杨二美人旧例,出宫居养,说不准十月之后,就有个皇子皇女出世。”   韩冈做得面面俱到,苏颂没有别的话要说,但一想起赵煦十二岁就近了女色,他就忍不住要叹气,“这真是……”   赵家的皇帝都有这个毛病。   从真宗开始,仁宗,熙宗身子骨,几乎都是被女色给掏空的。英宗被他的那位皇后管得严点,可那也是原本身体就不好的缘故。   就是有太后,也不可能时时盯着,臣子们更是在宫墙之外,谁能管得住皇帝?   不要说皇帝了,苏颂家里的几个儿孙,虽不至于十一二岁就开荤,却也没有到了十五六还不知肉味的。   与韩冈沉默地喝了一阵茶,苏颂突然又开口,“玉昆,你想过没有?”   “什么?”韩冈放下茶盏,抬眼问道。   “有此一事,天子大婚可就会有人出来催了。”   韩冈毫不意外,冷笑道:“大概皇太妃会提吧。”   既然天子已知人事,那么就该早点将婚事定下,免得嫡长子还没生,前面就一堆皇子皇女了。皇女还好,要是有那么一两个皇子赶在前面,那日后就有得麻烦了——总会有人这么说。   等到天子大婚之后,就能赶着太后撤帘归政。其中最迫切的,便是天子的生母,封了皇太妃的朱氏。   “玉昆……”苏颂先看了看门外,有些顾忌地凑近了低声道,“你看此事是不是玉华宫中所为?”   韩冈苦笑着摇头,“说不清。但如果是有人故意如此,太妃的嫌疑最大。”   韩冈也考虑过是不是朱太妃故意在背后唆使天子如此,逼着太后不得不让天子及早大婚。   皇帝大婚,拖到十七八都可以,若是要早,十三议婚,十四成婚,也不是不行。关键就看太后怎么想。   如果太后无意学章献刘后,在皇帝大婚后还把持朝政,那么大婚后归政便是在情理之中。   “在天子亲近人中,当然希望太后越早归政越好。用这种丑事逼宫,不是不可能。”   “但后面有些地方不通情理。”苏颂这时候又要否决自己一开始的想法。   “的确还有些不通情理的地方。”韩冈点头,同意苏颂的看法,“要不是这样,早就可以认定了。”   只是有句话韩冈藏在肚子里没说,女人嘛,思考回路跟男人完全不一样,身为男人,永远都不要奢想了解女人的想法。   有臣子曾经上书唐太宗,提议唐太宗去佞臣,并建议唐太宗上朝时故作震怒,“不畏雷霆,直言进谏,则是正人,顺情阿旨,则是佞人”。唐太宗回复说“朕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欲以诈道训俗,卿言虽善,朕所不取也。”   而章献刘皇后,则曾经对宰辅们说,让他们将自家的子侄名字报上来,她会赐予官位,以酬宰辅之功,等到那些重臣们一个个将名单列好呈上,刘皇后随即便一翻脸,但凡在名单上的都不用了。   有唐太宗故事在前,做皇帝的,哪个会这么做?刘皇后代行帝政,却自以为的毁了自己的信用,让自己在臣子中,变成一个爱施诈术的狡妇。须知孔子都说过“轻诺必寡信,民无信不立”。   但是,女人执政,想要他们去下权衡利弊,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现在还是太皇丧期,这么做对天子的名声也无好处。”苏颂皱眉又说道。   “有恃无恐,还怕什么?”   如果是天子刚刚犯下大错,就让他退位,不是不可以。但事到如今,太后和宰相都把宝押在了赵煦的身上,弑父的事都放过了,对高太皇不孝的罪名还有什么不能放过的?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再放弃他了。   就是太后明知此事背后是朱太妃作祟,皇帝也是故意如此,也不方便就此发作,难道还能将皇帝退位不成?   苏颂拧着眉,这事还是有问题。   韩冈不等苏颂了,起身告辞,“是与不是,只看朱太妃到底会怎么说就可以了。这两天就能知道了。”   ……   次日,早朝之后,议政重臣们齐聚崇政殿。   除了太后,就只有天子的御医钱乙在场。   “钱乙,你把昨天的事跟诸卿家说一说。”有些话,太后不好当面说说,只能借助御医之口。   钱乙很快地将天子的病情报告向殿中所有重臣通报了一番,等他说完,不等宰辅们消化了这个消息,向太后便道:“昨日吾与韩相公商议,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皆流放西域,而最近官家亲过近的宫人,则先养起来,看看情况。”   都是跟在赵煦身边的人,犯了错当然要处置,至于怎么处置,即使太后自己决定,群臣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除非太过火了——比如像赵煦之前说的,全都赐死。   不管赵煦身边人做了什么,只要不是有心谋害天子,至少罪不至死。针对这种并非侵害了朝堂权力的内侍,士大夫们的态度一向很宽容,换做是王中正这样的大貂珰坏了事,落井下石的绝对不会少。如果是掌握皇城司的都知,更是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   现在的决定,既然是太后和韩冈共同做出的,又不是太过分的决定,也没人会跳出来多说什么。   看着群臣无人有异议,向太后欣慰地点头,又冲着群臣道:“官家年纪也到了,这事也堵不住,万一有个喜信,日后也不好办。是不是可以为官家选后,大婚后,也能多个约束官家的人。”   韩冈隐晦地与苏颂交换了一个眼神,对面的章惇也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神色。   苏颂上前一步,“不知是何人向陛下提议?”   “皇太妃。” 第三十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一)   皇太妃的提议!   向太后的话,让一阵诡异的静默来到大殿中。   好几位重臣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笏板,仿佛要看出花来。   韩冈、苏颂和章惇,都是早早就猜到太妃多半会不甘寂寞。   章惇扭动了一下笏板,斜斜地指了一下御阶之上,韩冈轻轻摇头,根本就没必要自己出马。   朱太妃明摆着就是有着不轨之心,而太后这么说,多半就是要借臣子的力量来压制那个不安分的朱太妃。   眼下的朝堂上决不会有人就这么选择支持朱太妃。   在场的虽都是既得利益者,但想要更进一步的绝不在少数,不过要让他们短时间就做出选择,可没有那么容易。要压重宝在皇帝和太妃身上,所要做出的取舍和决断,可不是这么一瞬间就能做出来的。   如果有个人站出来横拦一刀,这个决定就更难做了。   李承之正这么想着,他就看见新上任没几天的开封知府王居卿站了出来,“天子先天元气便弱,之前为人所诱,更是伐根伤本。如今保养还来不及,哪还有火上添油的道理?太妃所言大谬。”   好了,王居卿没给人思考的机会就站出来,将朱太妃的想法给砸了回去,短时间内,还敢为之做仗马之鸣的,恐怕一个都没有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先汇聚在王居卿身上,然后又挪到了韩冈那里。   王居卿好大胆子!李承之都小吃一惊。   王居卿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种敢出头的脾气,为韩冈做起了马前卒。站在韩冈的角度,来打压朱太妃和她想要帮助的小皇帝。   李承之转念一想,也随即迈步出班,“寻常人家娶妻大率在十四五,若是读书,二十前后也是平常。官家原本身体变弱,如今更是伤了根本,如果此时成婚,岂不是在点着了的树木上再浇油,还能再烧多久?”   翰林院的不倒翁蒲宗孟跟着出班:“天子选后,调理阴阳,乃天下至重。当由太后与群臣共议,岂有太妃说话的余地!”   这是更鲜明地表态了,随着韩冈一系的纷纷出场,一些重臣暗藏的小心思一个接一个被摁了下来,想为将来讨好天子,现在就得受大罪,这有何苦?   “太妃所言的确不当。”   “且待天子成人后再议不迟。”   议政重臣们纷纷支持韩冈一系的意见。   但在蜂拥群起的嘈杂声中,只有宰辅们没有表态发言。   “苏相公,韩相公,章枢密,还有其他几位参政、枢密,你们怎么看?”向太后也发现了这一点。   曾孝宽道:“事关国政,太妃不当议论。”   苏颂想了想,道:“官家才因女色致病,太妃太心急了。”   章惇则道:“此事不妥。”   被太后点名的三位宰辅,只有韩冈还没发言。向太后试探地问道:“韩相公?”   韩冈之前虽没说话,其实他的态度早就有下面的自己人表明了。同为一系,各自所持的立场都是清楚明白的,尤其是韩冈这位首脑的。遇上这种事,如果韩冈没有先出面来定调,那么只可能是他打算继续维持过去的立场。既然韩冈立场确定,下面的人要做的就是帮他说出来,而不是让他自己打头阵。   现在太后一问再问,韩冈终于是站出来,“大婚与否,端要看天子御体是否安好,若一切安好,便可大婚。若是根基未固,贸然让天子大婚,事有万一,谁能担待得起?依臣之见,此事不能贸然决定,提前、推后皆有不便,还是再等等看为是。”   再等等看,也就是继续拖下去。   韩冈并没有一口就将时间给推后到二十多,也没有将之定在十四五或是十六七,更不会答应现在就给天子准备婚事的打算。   将时间确定下来是最蠢的做法,什么定不定,往后拖就是了。满朝文武,到底是什么人会去在意赵煦什么时候成婚?只有想要看到朝堂动荡的那一部分人,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所以韩冈不论是怎么确定时间,都是把自己的手脚束缚起来的蠢事。只有把大婚时间与赵煦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究竟是何年何月,还不是韩冈这个医道泰斗和他手下的一众医官说了算?就算是赵煦日后变得身强体健,能夜御十女,也照样是外亢内弱,本质尤虚,需要静养个十年八载。   “诸卿说得有理,就按照韩相公所说,等天子身体好了,再操办大婚之事不迟。”   向太后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小小的太妃,就算有一个做皇帝的亲生儿子,朝臣们照样可以不加理会。   确定了朝臣们不会添乱,向太后也能理直气壮地将那位太妃给打发掉了。   因为韩冈之后又说了,“至于太妃,臣不记得先帝诏书上有太妃权同听政一条。”   朝中事,太妃无权与议,即是那是她亲身儿子的婚事。   ……   “太妃得为天下着想是好事,但也要为官家多想想。”   “官家这一次大伤元气,不好生调养身子骨,却匆匆大婚,日后怎么千秋万岁?”   教训了朱太妃一通,向太后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朱太妃脸色铁青,从王中正身旁出门,摔得珠帘一阵劈啪作响。   王中正在后面摇头,太后的性子还是太软了,竟然容得太妃如此放肆。   尽管从先帝时起,向太后就与朱太妃不对付,可现在都没先帝撑腰了,太后更是得到了几乎所有重臣的拥戴,朱太妃竟然还敢时不时地冒犯一下太后,于今更是敢插手国家大事,这不能不说是给太后的性子惯坏的。   别说是换做权势犹如吕、武的章献皇后,就是曹、高二后,都是没哪位嫔妃敢在她们眼前炸毛的。   仁宗时,宫中兵变,慈圣曹后能指挥宫女、内侍拿着弓刀跟乱兵对阵,而高太皇,能顶着姑姑兼姨母的慈圣,能压着做皇帝的丈夫,这更是威风了。   向太后手中的权力绝不比垂帘听政过的刘、曹二后稍差,要是从大宋的国力上来看,更是远在其上。至少章献明肃和慈圣光献两位皇后,她们所说的话,不能让西域蕃人俯首帖耳,也不能让大理国君瑟瑟发抖。   从民间的声望上来看,向太后更是远超刘、曹二后,大宋国事昌盛,国计渐丰,在朝廷的三令五申下,各地的苛捐杂税也少了一点——尽管减少的比例不多,也足以让太后和宰相们得到天下百姓们的拥戴。   可太后就是过于善心了,多少该死的却不判其死,只用了一个流放打发了事,朱太妃就抓着向太后的这个性子,又觉得自己儿子已经坐上皇位,就是向太后也得顾忌向家的未来,所以才敢猖狂如此。   当年以章献刘后对仁宗生母章懿皇后【李宸妃】的嫉恨,还不是照样要用皇后之仪将她发送,将尸身浸在水银中,那时候,章懿皇后可还没被追认为皇后呢。而日后,仁宗在被人揭破了他并非章献所生,而是章懿皇后之子,并收到谗言说章懿皇后是被章献所害,也是开棺确认了章献对章懿皇后的厚遇,方才不再怀疑。如果章献把章懿皇后只当做普通嫔妃来发送,那么刘家的结果,也就不问可知了。   当年这一场宫闱秘闻,如今早传遍了天下,朱太妃肯定听了不知多少次了。仗着自己的肚皮生下了当今皇帝,朱太妃自然有恃无恐。   幸好朝臣们当头给了她一棒子,让她不要干预朝政,否则还会继续嚣张下去。   当年富弼只能对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而韩冈可是当真杀过宰相,一手平定了宫廷之乱。章惇、苏颂,他们也都是参加过平乱的功臣。   若是当面遇到沉下脸的宰辅,恐怕朱太妃连囫囵话都说不全。   现在重臣们同声叱问,朱太妃就是有十个胆子,怕也是不敢再乱来了。   “王卿。”   太后的声音打断了王中正的胡思乱想。   “臣在。”   “这几日你就守在宫中。”   王中正暗暗笑了,太后也不糊涂,“臣遵旨。”   ……   廷议之后。   天子因亲近女色而致重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十二岁的小孩子竟然开荤开到昏倒,这终究是一桩吸引人的有趣话题。   韩冈在政事堂中翻着报纸,并没有看到相关的报道。谁也不会蠢到在报纸上公然泄露天家阴私。但这件事,已经通过酒店、茶肆的口耳相传,传遍了京城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宗泽在外面通了名,然后走了进来。   出外担任了一趟体量学政等事,用了半年时间,到淮南东西两路绕了一圈。现在回来,已经是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也就是中书门下的二号管家。   宗泽手上拿着一份墨迹犹新的公文向韩冈汇报,“福宁宫宫中出来的内侍、宫人总计五十八人,都已启程离京。得受天子宠信的三位宫人,也分别安排到了瑶华宫和洞真宫暂住,等确认了是否有喜脉才会决定行止。”   瑶华宫和洞真宫分别是当年的仁宗废后郭氏和尚、杨二美人出宫后所居,说起来绝不吉利,不过三名宫人也差不多跟尚、杨二美人的情况一样,如果没有怀上龙种,这辈子就要念经度日了。   随着赵煦身边的近侍纷纷被拿问,一些细节也呈现了出来。   根据后来审问的详情,赵煦比他名义上的曾祖父还要高杆一点。   韩冈听说之后,除了摇头叹气,还真做不出其他反应了。   本钱不足,勉强去做大生意本就是错,要是再想着三个篮子分别装鸡蛋,鸡飞蛋打是没得跑的。 第三十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二)   赵煦的运气也算好,早早就出了事,否则再持续一段时间,身体真要垮了。   现在最多休息一个月,差不多就能恢复正常了。   “希望天子能接受这一次的教训,日后不要再糊涂了。”韩冈将文件折了一下,递回给宗泽,“至和、嘉和那十年,仁宗皇帝时不时地便缠绵病榻,全都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   宗泽跟在韩冈身边时间长了,也经常听到韩冈评价历代天子,只是他地位还不到,不可能拥有宰相才有的洒脱,只能讷讷地道:“天子的确是要好生调养。”   不论宗泽有多出色,他心中积累下来的沉淀太深厚了。许多事,他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踏破。   宗泽拿着文件出去了。   目送宗泽,韩冈觉得这件事暂时可以放一放了。   犯事的人业已开始了万里之行,名义上的受害人则躺在床上休养生息。   皇城司的人在看管着剩下的三位曾经承受恩泽的宫女。等到她们被确定是否怀孕了之后,再作处置。   朝堂上也达成了共识,一切恢复如初。   韩冈伸了个懒腰,这件少年初识风月闹出的一场风波,也该风平浪静下来了。   “相公。”刚刚出去了的宗泽,这时候突然又进来,手上一份文件,“这是今天的简报。”   韩冈收起伸展开的双臂,接过来,“有什么消息?”   除了赛马和蹴鞠两家快报之外,京师还有许多小报。只要还没有威胁到两家的地位,都会被放过一马。甚至在其中,有许多家小报社,都有两大报社的股份在。   包括韩冈在内,都把新闻报纸当成是自己了解民间舆论的窗口,但那么多份报纸良莠不齐,而且内容也不可能全然是相同的,所以就有了简报。   除去两份快报需要亲自浏览一遍之外,两大报社的内参,皇城司的日报,还有多份报纸的简报,都是节选,通过不同角度的报告,让韩冈得以了解京师内外的一切重要新闻。每天午后,通过五房检正,放到每一位宰辅的案头上。   “是天子的。”宗泽手指着简报。   宗泽递过来的简报,翻开的那一页,韩冈只一瞥,“官家”,“太皇太后”,两个词就映入眼帘。   下面还附了一份原版的报纸,打开看正面第一版,刊名新京新闻,下面的头条又是如此。   “什么时候,京城的报纸变得这么大胆了?”   过去的报社,就算想要报道与天家有关的新闻,都要想方设法地回避直接描写。就像白居易的汉皇重色思倾国一般,明明白白写的是唐明皇,却要用个汉皇来遮掩,如今也一样,专有名词要用其他词汇来替代。直接说官家、太后、太皇太后的报纸几乎没有。一旦犯了戒,开封府的大狱会让东家、主编和编辑们,知道什么叫做“你有言论上的自由,我有处置你的自由”。   “必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宗泽沉声道。   韩冈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主要说的就是皇帝在太皇太后丧期欢娱过度,以至卧床一事。   现在市井中的传言,主要是说皇帝是为人所诱,所以才会犯了大错。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男女之事上本就是懵懵懂懂,很难经受得住这方面的引诱。这一次的事,将责任推到皇帝身边的人身上,对皇帝的名声最为有利。而且太皇太后的丧期,说实话,世人也并不是那么在意。民间的婚丧嫁娶,过了百日,朝廷就放开了。   在这份报纸上,并没有说皇帝什么不是,而是在尽力地帮皇帝解释他做下的那等事并不违背礼法。向世人说明,作为皇帝,赵煦不需要守对祖母的齐衰之礼。   乍看起来是在帮忙,如果只看字面上的意思。但这份报道给人的感觉,就是赵煦不再是类似于被害者的身份,而是一位抓住律法上的漏洞,恣意妄为的昏庸之君。   新京新闻特意要点明赵煦无罪这一点,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世人认定其罪。   新京新闻之所以起了这个名字,韩冈倒是能猜得到。当是因为其位于京师新区之中,故曰新京。   在几年前,因为重新修整城防,京城被加以扩大。原本外城城墙之外的大片民宅,被一条长近百里的矮墙包围了起来,名为京师外廓城。从此之后,大宋东京,从里到外,便是宫城、皇城、内城、外城和外廓城。   外廓城的城墙并非由土夯筑,而是柳条篱笆墙,实际上的防卫,则是交由七大十一小总计十八座的火炮棱堡负责。只要棱堡还未陷落,敌军甚至不能跨进外廓城的防线半步。只是这棱堡现在还没有完全修起来,至少还得有三年的时间。   不过这并不阻止外廓城中的百姓从此可以自豪地自称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爷,而不是过去的乡下人。自然,办报起个名字,也是新京新闻。   韩冈抖了一下报纸,纸质很差,油墨质地也不佳,这是一份针对的是占了京师男子人口大多数的只上几年私塾的普通人的报纸,是以最廉价的印刷成本刊印出来的小报,当然也是最廉价的,街头休息的时候,一两文钱买来,等到看完之后,还可以拿着包点东西回家。   京师中的大多数小报,大多如此。报纸上面的内容,也是怪诞不经,多是乡间的各种神怪传说,也有蹩脚的诗词,还有偏近鬼神、甚至色情的小说连载。新京新闻在其中并不算特别。但正是这样的一份小报,竟然刊登了别人不敢刊登的文章。   “这报纸是谁出的?”   “新京新闻社的地址位于城外京南厢的明义坊,去年九月十五创办,原为五日刊,今年五月开始,改为日刊。在开封县的记录上,报社东家姓王名春,白身,开封人,就住在明义坊内。主编纪茂直,出身楚州,八年前来京长住,没有通过解试的记录。另有编辑两人,皆是今年四月份聘入。”   宗泽对答如流,说得十分详尽,新京新闻的老底都给揭开了。这不是宗泽的能耐,而是五房检正公事下面的吏员,在韩冈一直以来的命令下做好的功课。   报纸影响舆论,所以报社中所有从事文字工作的从业者,都必须上报到当地衙门,在中书门下,也有记录下来的副本。如果没有得到批准,便自行办报,等着皇城司或军巡院的人打上门吧。   “就两个编辑?”韩冈惊讶地问道,加上总编才三个人。一份日报,再怎么粗制滥造,也不可能只靠三名编辑就完成这么大分量的内容。   两家快报都是隔日一期,而新京新闻竟然是每天都有出版。没有两家大报社的底蕴和人才,每期就只有一页四版而已,但每日都要出一期,无论如何都不是三个人能做到的。   “全都是抄的。京城的小报,几乎都是如此,你抄我,我抄你,只要两三个编辑,先摘抄来填满大半版面,再随手写点东西,最后用广告填满。不要太多成本,每个月都能赚个十几二十贯。”宗泽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两家快报严禁其他报纸刊载联赛的相关消息,被抄的会更多。”   按照宗泽的说法,办一份日报,一年下来,净赚能有一两百贯了,难怪京城的小报层出不穷。   韩冈又拿起这份报纸来看。字印的密密麻麻,新闻、广告、小说连载,总计两三万字之多。就算其中大半是摘抄,也有几千字是自己写出来的。也难怪这么多报纸,能存活下来的不多。   道德经才五千言,是老子毕生学识的总结。而现在一天几千字的印刷品,放在过去,能让人写一辈子。文字的价值,随着教育的普及,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当然,这是好事。   新京新闻是发行点位于新城的小报,其背后理当没有太大的靠山。但新京新闻既然敢于公开报道此事,所谓没有靠山的判断可以丢一边了。   多半是哪一家的暗子,先留下一闲笔,到了关键时候,可就是草蛇灰线的伏笔了。   将赵煦放在风尖浪口上,硬是要把他丢进脏水泡上一泡。背后是什么人,从谁最能得利,就能想明白。   “是三大王,还是濮王家的那一堆?”韩冈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相公,要不要去查一查?”宗泽提议道。   “查得出来吗?”韩冈摇摇头,“这就跟屋子里的蟑螂一样,看到一个,后面能藏一百个。能都抓出来吗?”   “蟑螂?”宗泽不解。   “啊,赃郎。”韩冈立刻更正。   蟑螂的古今之音太相近,蟑螂二字其实就是赃郎变化而来,他一不注意就发错了音。   “哦。”宗泽没大注意,只是当成了韩冈咬字不清,“那相公的意思,就是不查了?”   “抓人吧。”韩冈道,“所有相关人等,交付开封府法办。”   掘后台的事就算了,但既然敢把宫闱秘事都登在报纸上,自当依法行事。   该罚的罚,该流的流,没有二话可讲的。   “是。”宗泽行了一礼,便欲离开,韩冈却又叫住了他,“汝霖,顺便把白泽叫进来。”   白泽进来了,他是韩冈的家丁,被安排在中书做堂后官,平时代韩冈传个话找个人。   “白泽,你去西府,跟章枢密说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客。” 第三十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三)   州桥这里的夜间摊上,难得有一天的安静。   这本是东京城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是进出内城的交通要道,车马行人,如同水脉,川流不息。就在州桥边的路边摊点,永远都是行人驻足最多的地方。   并非是年节,也并非是暴雨、冰雹,但今天的州桥夜市却是一模一样的安静。   经过此处的行人,连呼吸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只因为停在夜市旁的车马队伍。   宰相和枢密使,帝国文武两班的首脑。当他们坐在这里,哪里还有人敢于随便靠近?旁边一圈腰挎长刀的元随,更是如狼似虎,就是经过的行人,几十双眼睛虎视眈眈,哪个不是加快了脚步,或是干脆绕了过去。   额头上的汗珠星星点点,摊主双手都被烧烤占了,也没敢出声让自己的婆娘来帮忙擦一擦,缩头缩脑地在袖子上蹭了一下,又赶急赶忙去给正嗞嗞冒着油的猪皮肉刷上一层秘制调料。   “好些年没吃过州桥这里的旋炙猪皮肉了。”   距离摊主不远的一张桌子旁,韩冈丝毫不顾仪态地拿夹起一块外脆里嫩的猪皮肉放进嘴里。   咽下去后,看着没动筷子的章惇,韩冈挑了挑眉:“怎么?看不上眼?”   章惇一脸挑剔。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枢密使,自不喜这等粗俗的民间食物。在韩冈面前,他也没必要故作豪放。   不过韩冈既然说了,面子得给,稍稍的尝了一口,他就皱眉,“孜然倒是不少。”   他没想到韩冈请他吃饭会在这个地方。   宰辅不可私会,这条规矩已经不能再束缚当今的两府,但光明正大地在街市上聊天吃饭,正面挑衅的做法,章惇觉得并不合适。   “打通了西域、南海、大理,香料和香辛料的价格全都降了。”   孜然、胡椒、八角、豆蔻、丁香、没药,大宋原本要进口偏远之地才能生产的珍贵调料,如今已经多到可以做暴发户。   章惇把筷子举了举,孜然和胡椒粉扑簌簌地往下掉。   “不,不是香料太多,是宰相和枢密使太少了。”   章惇笑了一声,又夹起了一块来看了看,“火候不差。”   尽管这么说,章惇却没再动筷子放嘴里。   推销不出去,韩冈故作叹息,“以后看来不能找福建人出来吃烤肉了。”   “烤羊肉可以,烤牛肉也行,这猪肉就算了。”   看起来,偏近西北的饮食,对福建人来说,的确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当然,没有改良过的猪种,味道也的确不如后世,加上养殖不得法,也难怪一直贱过牛羊,不为人喜。   “合口的烤牛肉可不容易吃到。”   “嗯,一年也不定有一回。”   朝廷禁屠耕牛,就是牛病死、老死,也要先报官之后,才能分解发卖。若是牛受伤了,不得不宰杀,同样是要先报官,待衙门派人确认之后,才能宰杀。一般来说,市面上的牛肉,还是以病死老死的为主。   富户如果当真想吃新鲜的上好牛肉,有的是变通的办法。可韩冈、章惇贵为宰辅,为了口腹之欲触发律法,这未免太蠢了,所以两家都是不沾牛肉,日常以羊肉、猪肉为主,鱼类、禽类辅之。   真要说起对牛肉大快朵颐的日子,还是两个人还在广西的时候,那边杀牛就跟杀猪一样普遍,新鲜的小牛肉都是想吃就吃。   见韩冈和章惇都停下筷子在说话,摊主汗水流得更多,将新烤好的肉装盘,借着上菜的机会,来到桌边。   摊主一阵点头哈腰,小心翼翼地问:“两位相公,小人秘制的旋炙猪皮肉可是哪里不合口味。”   韩冈哈哈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章惇,“合我的口味得紧,只是不合这位章枢密的口味罢了。”   摊主顺着韩冈的手指看向章惇的时候,满是油汗的一张黑脸,几乎要哭出来。   “别听他胡说,只是没胃口。这里不要你服侍,去烤些给外面的人吃。”   摊主连连点头,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回头就在心中感叹,两位相公真是菩萨脾气。包括以前来过的坏了事的薛相公,这三位来店里吃过饭的相公,个个都是和和气气,比来每个月过来收税的税吏还好说话。   “等等。”   摊主刚准备捋起袖子,好生再亮一亮手艺,把两位相公手底下的人都喂饱喂好,就听见背后有人叫。   忙转身回来,见是韩冈叫住了他。   叫了摊主到身前,韩冈问道:“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烤肉的不是你,人呢?”   “小人阿爹……那个先父,两年前就去世了。临去前,在开宝寺那里开了分店,给了小人的弟弟,这里就给了小人。也多亏了相公,相公上次来过之后,家里的生意就好了几倍,天天客满。小人的先父在家里把相公的长生牌位供上了。”   “可惜。”韩冈叹息道,“你手艺还不错,但比你爹还差一线。”   摊主连忙低头:“是小人学艺不精。”   “算了,先去烤肉吧,那么多张嘴等着你呢。”   摊主离开,韩冈转头对章惇笑道,“开宝寺边卖烤肉,真定家的那群小和尚口福不浅。”   章惇冷哼道:“哪家的贼秃缺了吃喝?多了一个烤肉,也只是换换口味。”   开宝寺的主持大师真定和尚,御赐紫衣,在僧录司中列名,是京师中数得着的名僧。只可惜韩冈、章惇皆看透了那些和尚到底是什么货色,吃喝嫖赌的水平,小时候还荒唐过一阵的章惇都赶不上其中的平均水准。   摊主离开之后,韩冈环顾四周,几年前,他就是跟薛向一起,在这里吃过烧烤。好像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来,就让人有种莫名的怀念。   他感叹道:“如果薛师正还在就好了。”   “说得好像死了一样。”章惇嗤笑道,“薛向不还活着?”   韩冈回手指了指皇城,“在那里已经死了。”   以大逆之罪被发配岭南,这辈子不可能再翻身。说他死了,正是因为他的政治生命,在蔡确被杀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章惇笑容消失了,的确,成为罪囚远流岭南,薛向其实已经死了,有无死讯,不过是一条消息罢了。   “没有了薛师正,汴河纲运就给弄得一团糟。每年损失超过一成,费用增加三成,养肥了多少条饿狗?”   “还不是薛向害的,他做了叛逆,害了多少人才。”   薛向掌控六路发运司的时候,大刀阔斧任免官员,他所提拔的基本上都是人才。但他一倒台,这些人全都受了他的牵累,而没被重用的咸鱼翻了身,可惜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废物。   等韩冈厘清朝局,腾出手来准备整顿纲运的时候,薛向立下的规矩和制度,已经败坏的不成样了,所以韩冈修京泗铁路另起炉灶时才那般容易。   韩冈轻叹,“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一切转眼即逝。”   “过得是快。”章惇追忆着过去,“记得当初我被贬出京,玉昆你一大清早就来送我。还在汴河边吃了两个炊饼,那时候,就有白糖馅炊饼了。”   “因为那时候交趾的种植园已经开始产白糖。”   “那时候拿下交州才两三年吧。”章惇道,“如今天下产糖,交州居其半。运出交州的稻米,每年也是数以百万石。”   “天下人口日繁,未来的大宋,需要更多的交州。”韩冈试探着章惇。   “未来?”章惇回望韩冈,“玉昆你觉得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韩冈沉默了片刻,抬眼问道:“不知子厚兄你怎么看天子?”   章惇摇摇头,“是我先问玉昆你的。”见韩冈苦笑起来,他又道,“我先答也没什么。小儿罢了,最多有几分聪慧,可惜性子差了。”   “先帝的性子其实也不算好。”   韩冈还记得熙宁八年的时候,赵顼被辽国佯作南下的恐吓,吓得逼谈判的臣子割让国土。甚至拿臣子的家眷作威胁。   韩维还在谈判桌上保护国家利益,而皇帝赵顼却从后面拆台,逼着韩维早点把土地割出去好结束谈判。从那时开始,韩冈就对赵顼失望透顶。   “但先帝会用人,能用人,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用。如今的皇帝,全无分寸。等他亲政,也许一切都会付之流水。”章惇抬起眼,盯着韩冈,“玉昆,我这可是掏心掏肺地说给你听了。”   “多谢子厚兄能坦诚相告。”韩冈拱了拱手。   章惇没回礼,一双眸子仍是盯着韩冈,“玉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有希望,不容易。”韩冈回答得很简洁。   “重臣议政都出来,还是不容易?”   “权臣不能做,不可做,只有集合众力一途了。”韩冈无奈地笑道。   如果是自己的东西,当然要牢牢抓在手里,可惜不是自己的,而且又难以独力抢上手,那么也只有拉上一帮人上来瓜分了。   “但这也只是第一步。”韩冈继续道。   “那第二步呢?”章惇问道。   几年前韩冈就跟章惇说过他的想法,当时章惇决定与韩冈分割开来,但现在,局势易变,两人又重新坐到了一起。 第三十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四)   韩冈与章惇公开在州桥夜市上会商。   前天晚上,从州桥经过的几百几千人,都看见了两名宰辅对坐在一顿都要不了十文钱的小铺子里。   那家卖烤肉的摊子,是否大赚特赚、是否事后弄出个宰相专座、枢密使专供来,京师百姓挺有兴趣,大报小报都大肆报道,但朝堂之上,可就全无兴致,他们只关心韩冈、章惇是否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依祖宗之法,宰辅于都堂之外,严禁私会,以防臣子勾连,架空天子。即便臣子们真想要交通勾连,都有得是办法,但规矩就是规矩。   也许过去宰辅们私下里串通的情况不胜枚举,可是在明面上,公然聚饮的就是韩冈、章惇二人。   御史台为此整体出动。主要是弹劾韩冈、章惇无大臣体,以宰辅之尊,出入市肆——韩冈当年与薛向一起在小摊子吃饭,也就是这个性质。   只有少数几封,弹劾韩冈、章惇以宰辅之尊,不当私会。   这还是韩冈、章惇私下里让人安排的,免得惹起众怒——牢牢控制在宰辅手中的御史台,比一群疯狗更让朝臣害怕,有了主子,可就是主子指哪儿就咬哪儿了——否则现在真没有哪位御史敢于老虎头上扑苍蝇,那纯粹是在京城待久了,想去南方品尝一下不要钱的酒和盐。   太后不得不将这件事重视起来。   苏颂将在月内便会正式上表告老,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太后面前提过了。之后乞骸骨的奏表,不过是走个流程。   太后也曾极力挽留,而苏颂虽是感动不已,但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定。   苏颂那边是走定了,而韩冈这边就跟章惇勾结起来了,这是要做什么?   宰相和枢密使两人同桌共饮,不论是哪位天子看到了心里都免不了要不安,太后又何能例外?   别的不提,首先异论相搅就玩不下去。更别说两人违背旧制,还明摆着就是要将宰相之位私相授受。   如果换成是先帝赵顼,看到做臣子的悖逆到如此程度,实在是史无前例,决定不会轻饶得了章惇、韩冈。   就是在向太后眼中,也觉得韩冈、章惇有些过分了。   往重里说,就算韩冈、章惇两人情有可原,但他们这么做了,有了先例,日后朝廷的规矩那还是规矩吗?   只是她还是不觉得韩冈会如此狂悖,肯定是有哪里给弄错了。   韩冈很快便被招到了内东门小殿。向太后质问着他:“相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并不怀疑韩冈会骗她。长久以来的信任关系,让她不会怀疑韩冈。之所以还要找韩冈来,只是不相信另一边的章惇。   韩冈立刻扬声道:“陛下明鉴,臣与章惇只是出宫时同行,顺便在路边小坐,非为公事,只是闲聊而已。”   “就这些?”太后追问了一句,只觉得韩冈说得太过轻描淡写。   “陛下。臣与章惇结识多年,一向交好。后因识见不同,故而稍有疏淡。但同殿为臣,又并心合力辅佐陛下数载,闲来共语,也当是人之常情。”   太后皱着眉道:“但也不必在州桥夜市上。你看,御史台写来的奏章都有两三尺高,全都是在说相公和章枢密的。”   “陛下明鉴,臣与章惇正因为胸怀坦荡,并无阴私,所以才能坦然于州桥旁小聚。否则臣要与章惇私下勾连,难道还不能派人、写信吗?若是如此,怕也是外人难知,更不会有御史台的弹劾。臣今日所受弹劾,正是臣与章惇并无欺隐的明证。”   “不是因为苏相公要告老?!”向太后突然问道,难得的言辞犀利。   “陛下!”韩冈抗声道,“臣虽已知苏颂将请老,但臣可以父母妻儿为誓,前日与章惇相谈,绝无一字涉及相位!”   韩冈敢于拿着自己的家人发誓,不是他不迷信,而是他的确半个字都没跟章惇提起苏颂要空出来的相位。   “相公息怒,吾不是那个意思的。”向太后连忙安抚,等韩冈低头谢罪,她才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相公与枢密说了什么?”   “有说起天子的病情,章惇详细问了臣。又有说起当初章惇被贬出外,臣清晨送行的旧事,还提到了交州的种植园。此外还有曾经与臣一起那里共饮过的薛向,聊起他当年整顿六路发运司的作为。另有说起京城美食,此事臣与章惇各有主张。”   “官家的病情,相公是怎么说的?”向太后随即就问道。   “跟臣之前在殿上与陛下和群臣所言无异。具体内情,不得陛下同意,臣不敢外传一字。”   向太后点点头,这才像韩冈会做的事,只是又纳闷起来,“怎么又提起薛向那个叛逆的?”   “今年汴水纲运又是报上来多少毁损,故而臣与章惇一时皆有所感。薛向虽是逆贼,但才干卓异,财计、转运等事上,朝中无人可及。他败事之后,六路发运司中内事便一路败坏下去。”韩冈叹了一口气,“本是国士,奈何从贼。”   “都这么些年了,六路发运司还没整治好?”   “有薛向之才者朝中难寻一人。”   “相公也不行?”向太后不相信韩冈会不如薛向。   在她眼中,韩冈、还有章惇,都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能臣,文武皆备,尤其是韩冈更加出色,而薛向籍籍无名,只是在钱财上小有才干,怎么当得起韩冈如此赞许。   韩冈道:“即使是为臣,遇上汴水,也只能另起炉灶,设法釜底抽薪。”   “那是相公想推行铁路罢了。”向太后笑着摇摇头,“如果真的如同相公所说,六路发运司败坏如此,那把京泗铁路和六路发运司合并,在沈括手底下挑选贤能,取代那些贪官污吏。”   “陛下,臣在西北时,曾经跟随王襄敏整编各军,整编时,总会将一干油滑又爱闹事的老卒另作一伍,绝不将新人编入,免得他们把新人带坏了。不是王襄敏和臣不想将那些无用老卒一概罢去,实在是为免变乱,只能如此行事。”   向太后点头,“相公的意思吾明白了。”   韩冈向太后行了一礼,说了句太后圣明。   东拉西扯一番话后,太后也没有穷究到底的样子了,看起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韩冈正这么想着,向太后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来,“那旋炙猪皮肉真的那么好吃?”   “啊?”韩冈难得地一愣。   屏风后的向太后差点没笑出声来,的确很难见到精明厉害的宰相如此反应。   韩冈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老老实实地回答:“臣好此物,章惇不喜。”   “那相公和章枢密议论了,京师中何家小食最为上等?”   “正如陛下所说,市井中的皆是小食,哪里有上下之分,仅有口味之别。”韩冈道,“臣出身西北,故而口味略嫌浓重,旋炙猪皮肉和葱泼兔乃是臣之所好。而章惇东南人,更好清淡一点,据臣所知,当是洗手蟹和炒蛤蜊为其所喜。”   “哦。那苏相公喜欢什么,相公可知否?”   “……苏颂年长,更喜素食。”   “曾孝宽如何?”   “臣与其往来不多,并不知晓。”   “沈括呢?”   “沈括好吃鱼脍,此与欧阳修同。”   “原来是这样。”   君臣两人就在饮食上的喜好稍稍展开来一阵简短的讨论,之后韩冈便告辞离开。   “就这么轻松过关了?”   消息传出之后,很多人觉得不敢相信。都有几分怀疑是不是韩冈逼得太后不敢细问此事。   而韩冈和章惇则毫不在意,各自上表自陈行动不谨,然后太后下诏,两人都罚俸三月。   韩冈清楚,这件事是太后相信他,所以才会轻轻放过。   但话说回来,太后即使是不想放过,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韩冈和章惇都已经是盘踞在朝堂上的参天巨树,根基深入到京师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有一个名正言顺听政治事的皇帝来,都不可能直接拿两人下刀。除非他想引得京师和朝堂一片大乱。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只要太后、皇帝和世人慢慢习惯,等到时间久了,就可以有一处公开场合,让宰辅和重臣们共同商议国是。等到最后的投票,再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开始就行了。   韩冈也没打算害太后,如果太后想继续垂帘听政下去,韩冈绝对会支持到底。也会尽力帮着向家日后能够安稳度日,不用担心亲政后的小皇帝报复。   当年章献刘后上仙后,立刻就有人告诉仁宗皇帝他不是刘皇后亲生,他的生母其实死于非命。当时仁宗皇帝都已经命人将刘家人都看管起来了,要不是章献并没有害了章懿皇后,刘家人会是什么下场想也知道。   当遮天的大树倒掉,后家想要保全,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而韩冈,他愿意帮助向家人,不用去提心吊胆地过着天子亲政后的日子。   过了几日,当秋税的账册全数汇聚京师之后,苏颂正式上表太后,自述年迈,愿归老乡里。   这份乞骸骨的章疏,在太后和苏颂手中几番来去之后,太后终于同意了苏颂的请求,但并不是立刻就允许他卸职,而是先以宫观使相赠,在京师赠其宅邸,留他住下来。   再这之后半月,锁院宣麻,章惇继承苏颂留下来的空缺,成为新一任的首相。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一)   春日的阳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向太后在半睡半醒间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金明池中的水心殿内。   “什么时辰了?”   王中正侧脸看了一下一旁的座钟,钟面上的短针斜斜向上,而长针平直地指着左手的方向。   “回太后的话,已经巳正三刻了。刚才章相公派了人来问,得知太后还在休息就回去了。”   “章惇派了人来催了?!”   向太后一下子全醒了。   方才她半睡半醒的时候,隐约感觉听到整点的报时声,却不想起来时已经都十点多了。   她偏过头,看了一下放置在殿内的巨型摆钟,果然,钟面上指针的位置的确已经快要接近黑色楷体的午初和子初了。   两年前,苏颂发明了时钟。随着朝廷的重视——尤其是对其中利润的重视——以及制造的难度较低,时钟已经在大宋境内普及开来。   起居需要时钟,比赛需要时钟,上课需要时钟,人们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对时间的把握。也许大部分人,对此的需求还不迫切,但这个经过改进后,不仅能够显示时间,还能够按时按点地以钟鸣报时的机器,实在是太合乎富贵人家对奢侈品的需要。   时钟一开始的设计,是按照时辰的初、正,将钟面分成二十四个格子。但韩冈说分得太细,很容易看不清楚,白天晚上也没人会弄错,所以还是改成了时针半天一圈。子正、午正放在最上面,卯正、酉正则在最下方。   之后韩冈又说很多人不识字,而且钟面的同一刻度上,还得标上早晚两个时间的文字,不如数字直观,所以又改成了数字,早晚各十二点。在钟面上,草码数字绕了一圈。韩冈的权威,压制了所有的反对声,现在市面上对外发售的时钟,大部分都是数字钟面。   不过皇宫中的时钟,钟面上还是以地支为标识。宫中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螺蛳壳上都能刻个道场出来,何况那么大的钟面。   可是不管怎么样,数字总比拗口的天干地支要容易说容易记,即使这是所有人从小到大都在使用的计时法,一旦习惯了数字计时之后,就立刻会觉得子丑寅卯十分别扭。   向太后也觉得一二三四更方便一点,在她的寝宫中,大部分的座钟还是数字钟面,只有最大的两三座,宫中的能工巧匠将之做成了十二时辰的模板。   “时候差不多了,也别让人多等。”   向太后说着,抬起了手,贴身的宫女轻手轻脚地将她给搀扶起来。   一群人拾级而上,来到水心殿的三楼。   推开门扉,走到殿外,华盖就在向太后身后打起。   凭栏而望,春日的金明池便展现在太后的眼前。   水面波光粼粼,闪射着和煦的阳光,一条金光闪闪的楼船从水面滑过,切开了闪烁的湖水,留下两条越荡越开的水线。   “官家还在御舟上?”太后问道。   王中正看着船上的天子旗号,点头道,“官家就在船上。”   水心殿位于金明池的正中央,通过一座拱桥与岸上相连。   水面上,龙舟已是蓄势待发,另一侧,标旗已经树在了水中央。   看到了黄罗伞在水心殿上张起,原本只是蓄势待发的鼓声,陡然间激昂起来,高亢地直入湖水深处。   金明池争标的鼓声,从城外的池水上空,传到了皇城之中。   “终于是开始了。”韩冈看了一下房中的时钟,比起预定的时间要迟了快三十分钟,“章子厚在那边多半是等得急了。”   厅中另一边,苏颂听了便笑道:“本来不是该玉昆你去的吗?都推到了章惇身上。”   “章子厚是劳碌命,事情当然由他去做,我就轻松点了,只是集贤相嘛,大事小事都插手,不是乱了规矩。”   作为首相,章惇负责太后出巡的一切事物,韩冈就留守在皇城,处理章惇丢下来的大事小事——不是郊祀、明堂这样的大典,有一个宰相带着大部分臣僚,陪太后天子游赏就够了,没必要所有宰辅都上阵。   “何况年年都是一个调子,次次都如此,都不嫌腻味。”   韩冈带着些嫌恶地说着,金明池的游乐活动,实在没有新意,看了几次韩冈就厌烦了。这次有机会可以推脱,就让章惇去了。   “去年开始可就有车船了。”   “等明轮船早出来再说吧,用人力只能在湖水上逞逞威风,只有用上蒸汽,才能入海。”   车船,就是用脚蹬踩来驱动船只前进,再进一步就是明轮船了。这的确是个进步,但上船的蒸汽机还没有着落,韩冈还是没多大兴趣。   “也快了。不要急。”苏颂安抚道。   为了蒸汽机,宋辽两国的争相悬赏,的确有了效果。   前年年终的时候,可以用来抽水的蒸汽机终于被制造出来,在韩冈的大力推动下,蒸汽抽水机被大量制造。大批的抽水机,已经用在了大宋的矿山中,尤其是煤矿,可以就地使用煤炭资源。更有许多抽水机被大户买去,用在了自家的深井中。   因为这一个进步,朝廷践行承诺,拿出了一个八品的武职,同时以购买专利的名义,从国库中支出了整整一万贯。   而辽国那边,耶律乙辛也封了第一个节度使,而且是有头下军州的节度使。他所得到的蒸汽机,通过细作的回报,还不能装在船上,但用来抽水,应该是没问题了。   两相比较,的确辽国更大方一点。所以河北有点水平的工匠,现在都被集中到了京师。   倒是没人管那一堆打算偷渡到辽国那边的士子。   很多士人都以为耶律乙辛大事悬赏工匠是为了千金市骨,可惜他们错了。到了辽国那边,耶律乙辛只让他们去教授蒙学,完全没有他们臆想中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风光。   边境线上,两年前每天都有人被抓到,去年耶律乙辛封出第一个节度使,又是一泼狂潮,到了今年,辽国那边的消息传回来情况才好一点。这两年的时间,逃过去多少人不清楚,但发配去了西域和云南的士人,超过了八百。   “希望我们这边手脚能再快一点,让耶律乙辛多拿出些肥肉来,也能多勾走些蠢货。”   韩冈笑着说道,心中还是有些浮躁。   他对良性的竞争一直抱着鼓励的态度,但他对于大宋工匠的不争气,倒是觉得不耐烦了。这都多少年了?   “就算辽国先有了船用蒸汽机,数量太少也是没用。”苏颂说道。   “这倒是。”韩冈点头。   大宋这边的蒸汽机已经大批地投入使用,但辽国那里,据信报还只是耶律乙辛手中的大玩具,并没有像大宋这边大规模制造,更没有投入使用。也是因为成本太高,用不起的缘故,也有可能等待性价比更好的新型蒸汽机出来。   不能投入实际使用,蒸汽机就只是了大而无当的铁家伙。不能大规模生产,蒸汽机也只是精致的玩具,更无法实现从农业国家向工业国家的转变。   大宋这边的蒸汽机制造,已经是工厂化、规模化了,培养出了大批的工人和工程师,一旦有了新型的蒸汽机,立刻就能转产。   即使辽国那边先一步发明了新型蒸汽机,发明了能够使用蒸汽驱动的船只,宋辽两国之间的差距,也只会越拉越大。这是国力和意识上的差距。   “比起蒸汽机,我更在意什么时候有人能过来拿了天文钟的悬赏。”   “一天误差一分钟?这可不容易。”   “但这条路肯定是要走的。”苏颂看了韩冈一眼,“就像蒸汽机一样。”   韩冈笑着点头,“的确如此。”   时间的精准化对工业的发展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   精确的齿轮是时钟制造的关键,各式模具不知制造了多少。但铸造完工之后,还需要匠师进行加工调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齿轮都能调整到完美的精度上来。只有百贯以上的贵价货,才能得到最好的零件,以及最用心的调整。   普通七八贯、十几贯的座钟,一天下来,差上十分钟八分钟都十分正常。必须每天中午通过日晷来进行纠正。   而官营时钟厂所出品的高档货,一天超过五分钟那肯定是出故障了,两三天不用校对时间都没太大问题。   不过皇城中的时钟,误差也差不多是这个水平,最好的也只能达到三分钟的误差。看起来已经是到了现有设计的极限。在韩冈看来,只能通过采用更新的设计,才能更进一步减小误差水平。   苏颂对韩冈的看法也表示同意。而且误差在三分钟的时钟,想用在他所喜欢的天文事业上,还远远不够。所以在苏颂的倡议下,朝廷正在悬赏能够提供更为精确的天文钟的设计。   “有了座钟,现在出一炉铁,不需要大匠一直站在炉子前面盯着了。工厂中制作生产计划表也能更精细了。有了更好的天文钟,就能够更好地编订星表。上次还是玉昆你说的,只要星表编订成功,行星运动的定律,就可以从中进行归纳总结,最后化为代数方程。”   苏颂卸任已经两年,这两年里,他并没有离开京城。   朝廷先是以宫观使相留,之后又依王安石旧例,改任平章军国重事,让苏颂继续留在朝中。   不过苏颂担任平章军国重事之后,并没有干涉政务,依然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机械、天文上的发展,都是他在背后推动着。   前些日子还说动太后,更改太宗皇帝开始便颁布天下的禁止私习天文的诏令,凡以天象妄说休咎,一律流放万里,但私下研习天文星象已不再入罪。   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苏颂越来越这么觉得了。   官位已经到了人臣之极,而个人的兴趣爱好,又与国是相合。   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时要做的事,现在都正在做着,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二)   眼前的物体已经超过了一切对火炮的认知。   整整三万五千斤的青铜,方铸成了此物。   耶律乙辛在巨炮下抬起了头,双手抚摸着炮管时,竟然带着颤抖。   这是他排除众议后得到的回报,这是他一意孤行的成果。   火炮的炮壁近七寸厚,耶律乙辛的手平放上去,两边都有黝黑的青铜露出头来。只看炮口,内径的尺寸大概就是两侧炮壁加起来。   一圈圈的铁箍,将青铜炮身牢牢箍住,以防火炮发射时,炮管爆裂开来。第一门重型火炮,在试射时将三十多名工匠、三名大工,以及两位官员同时送上了西天。第二门试制品加厚了炮管,但在试射了十余发之后还是发生了爆炸,炮管近底部的位置被炸开一个缺口,一名士兵就站在那个位置上,上半身被碎片刮过,整个人都不见了。   之后这第三门炮,便加装铁箍,一圈一圈的如同箍桶一般地箍起来。到现在为止,已经试射了二十余次,试炮场的山石和城墙模型被轰碎了一次又一次,由此也摸索出来一整套有效的降温办法。   直到这时候,这一门十三寸的巨炮,才宣告圆满成功。也上报到耶律乙辛手中,引得大辽天子亲自来观看。   细算一下,至少要六十多头牛才能将这门重炮拖动。而行动速度更是缓慢,甚至还不如人行走的一半。想要从后方送抵几百里外的前线,得以旬日来计。   但这样的一门巨炮有着与其外形和重量相媲美的威力,能将数百斤重的炮弹送到三里之外,重重地挨上一下,什么样的城墙都会坚持不住。这是敲开那些如同硬核桃一般的棱堡的利器,就像是铁锤一般将又高又厚的城垒给砸碎。   相信只要这门火炮出现在城下,立刻就能在城头上惹起一片混乱来。   方才耶律乙辛已经看过了这一门火炮发射的场面,端的是惊天动地。   架着巨炮的台地猛地一震,一闪而过的火光从炮口喷出有一丈多长,浓浓的硝烟笼罩了数丈方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被风给吹散。炮弹的呼啸声难以形容,仿佛天空中有龙在吼叫。落地的瞬间,就如陨石飞降,正好砸在作为靶子修起来的一道城墙上。两丈多宽的墙体爆出了巨大的裂口,从城墙三分之一的位置上开始,砌在墙面上的砖石哗啦啦地垮塌了下来。   “许卿家,你看这火炮如何?”耶律乙辛得意地回头,问着身后队伍最末尾的一名汉官。   这是从河北跑来的儒生,据说还很有些名望。耶律乙辛看在他一路辛苦的份上,给了他一个国子博士的官职。   在过去,宋辽双方有互遣逃人的约定,可是现在宋辽两国之间已经断绝了外交关系,只有商贸往来。过去的约定也没人再去理会。两三年间,跑到辽国来的儒生、工匠、乃至罪犯,超过了两千人。   耶律乙辛一口气接纳这么多南朝儒生,一个是让开封的南朝朝廷不痛快,另一个,也希望其中能发掘出几个贤能。不要韩冈这个等级,有张元吴昊的水平就可以了。尽管之后让他大失所望,但他还是安排了绝大多数儒生去教书,同时给其中名望最高的几人以官职。   在耶律乙辛想来,这应该是最合适的安排了。去教书的措大不提,那几个被封了官的应该感恩戴德才对,至少能像张孝杰一样,说话让人听着舒服。   但他今天失望了,那位许博士扬起脖子,大声质问:“敢问陛下,造此物者,国人欤?汉人欤?”   耶律乙辛被泼了冷水,脸色就阴沉下来,“卿家何意?”   看到耶律乙辛的脸色,张孝杰猛地一个寒战。作为跟了耶律乙辛几十年的天子近臣,一看就知道,天子已经开始发怒了。不知道那措大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的伎俩,之后一个转折,让耶律乙辛心情好起来。   “既然此间汉人能造如此巨炮,难道南朝的汉人就造不了?”许博士却继续出人意料地抗声道,“南朝势大,陛下勤修武备不为错。但家国之固,在德不在险。兵多将广、甲坚兵利不足为凭。四民安定,百姓服膺方是治国之本。”   “这措大,是在南面给惯坏了吧?这里乱说话是要人命的。”   张孝杰正想着,就看见耶律乙辛已经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把他抓起来!”   张孝杰刚开口,担任宿卫的完颜阿骨打便一把揪住这个新封的博士,手臂向上一举,将其用力掼在了地上。   咕咚一声闷响,张孝杰听着就觉得疼,头颅着地的许博士就这么昏迷了过去。   “读书都读傻了。”完颜阿骨打狠命地又踹了一脚,哎哟一声,人竟又给踹醒了过来。   “陛下,怎么处置他?”张孝杰赶上去,问着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低头抚摸着火炮炮尾处的铁箍,“既然人说不服他,就让火炮去说服他好了。”   张孝杰愣了一下,忙点头,“臣明白。”   群臣汇集在耶律乙辛身后,大辽天子摩挲着火炮还没经过仔细打磨的粗糙外壁,缓缓说着,“朕的大辽,不需要腐儒,不需要读经读傻了的蠢货。只要有心灵手巧的工匠,善于种植的农人,懂得律法的官吏,勇猛敢战的将士,大辽将无所畏惧!知道为什么过去汉人打不过大辽?”他指着正在眼前被拖走的许博士,“都是这些东西害的!”   “陛下!别忘了南朝也出了一个韩冈!”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耶律乙辛回头冷笑,“韩冈是当世大儒吧!……狗屁大儒!韩冈和孔夫子从来不是一路人。鸠占鹊巢的把戏让他在南朝玩吧,我们就别上当了!”   耶律乙辛自觉说了一句很有趣的笑话,沙哑地笑了两声。   待群臣脸上堆起附和的笑容,他又将脸一沉,“大辽立国不是靠措大,治国也不是靠措大,如今开创更不需要靠措大。靠的是甲坚兵利,靠的是铁骑纵横,靠的是火炮凶猛。若有谁觉得朕错了,让他来见朕,朕会让他明白的!”   群臣悚然恭立。   耶律乙辛横扫一眼,又收回到心腹重臣身上,“张孝杰,你说这门炮叫什么名字好?”   张孝杰脑筋急转,“宋人放在皇城中的几门重炮皆以将军为名,其实加起来也不如此炮。上下四方、古往今来,能与此炮相媲美的神兵利器一个也无,依臣一点愚见,不如名为宇宙大将军。”   耶律乙辛现在对给武器起名,丝毫不感兴趣。叫狗屎也好,叫皇帝也好,其实都是这门炮。但一个好名字,肯定能激发起工匠的忠诚心,这是耶律乙辛所看重的。   “好!”他轻轻拍手,“就叫宇宙大将军!”   ……   太后的鸾驾,已经离开了金明池,回到了皇城中。   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标也决出了胜负。   同一天,在同一个地点,争夺锦标的两支冠军球队之间的那一场激烈较量,在京城的人们口中,已渐渐不再提起。   辽国实验新型重炮宇宙大将军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开封,但早在一个月前,辽人的十五寸口径的超重型攻城炮制造成功的紧急军情,已经送抵到了两府每一位宰执的案头。   不过韩冈现在还不知道,辽国的那位伪帝将自己的老底给揭了开来——尽管耶律乙辛的本意,也许只是为了给韩冈添点乱,将大宋内部已经与政治密不可分的道统之争,搅和得更加混乱一点。   一封来自于江宁的急件,在这时候送抵韩冈夫妻面前。   韩冈看信之后,默然不语,而王旖更是立刻红了眼眶。与妻子商量了一下,韩冈找来了自己的嫡长子韩钲。   年满十五岁的少年身长玉立,相貌上更多的偏向于来自江南水乡的母亲的柔和。   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韩冈欣慰地看着自己的次子,但他跟所有的父亲一样,并不会将自己的心情说出来,而是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替你娘去一趟江宁。”   韩钲愣了一下,他过了夏天就要开始在横渠书院读书了,而这个夏天,他还要先去巩州一趟,拜见祖父母。去江宁探望外公外婆不在日程之中。   “是外公外婆身体有恙?”韩钲睁大眼睛问道。   的确是个机灵的孩子。   “是你外公,身体不太好。”韩冈看看哭过之后就沉默下去的王旖,“你娘一时不方便,得收拾两天再动身,你先坐车去江宁。”   韩钲明白,他的父亲是宰相,不可能去探望王安石,母亲也是宰相夫人,出外远行其实并不方便,而且说不定还要带着弟弟们,肯定是要准备一两天的。   “孩儿知道了。”韩钲一口答应下来。   外公的病是一桩,父母的吩咐是一桩,让他这么干脆地答应下来。但能够独自远行,去期盼已久的江南,也更让他期盼。   韩冈点点头,正要再说话,一名仆人通传进厅,“相公,通进银台司来人了,说是有紧急要事要通知相公。”   韩冈的话声停了一下,然后就扭头对王旖道:“朝廷现在也收到江宁那边的消息了。”   韩冈确信,发给自己的急件和江宁发给朝廷的急报肯定是走了同一班车。   卸任宰辅的身体健康,一向为朝廷所关注。王安石突然病倒,江宁知府若不能在第一时间报上,事后朝廷不会饶他,太后不会饶他,韩冈更不会饶他。   “去问一下是什么事,留下他的名字。”   韩冈自不会去见通进银台司的小吏,吩咐了仆人去确认,回头对妻儿说道,“南下的班车,今天最晚一班是晚上九点半发车。如果现在就收拾的话,可以赶得上。三十八个小时后将会抵达泗州。”   “三十八个小时,也就是后天中午能到泗州?”王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那要在车上睡两个晚上了?”   “只用睡两个晚上。”韩冈觉得相对于汴河航运的速度,只用一天半就抵达终点站已经够快了。   这也是多亏了时钟普遍运用在生产生活中的好处。   在时钟被发明之后,就有了准确的列车运行时刻表,整条铁路的运行效率一下高了一倍。   在每一辆有轨马车中,最前和最后的车厢都装有一架座钟,可以让车长掌握好时间。经过每一座车站,都有固定的时间,只要控制好每一辆列车过站的时间,就能防止车辆在铁路上前后相撞。加上道岔和车站编组的运用,也使得重载的货车不会影响到客车的行驶。   所以也就有了一天半由京师抵达泗州,二十四小时,从京城直抵洛阳的高速。   韩冈前世从小说和历史书中知道,另一个世界里,几十年后南方有明教为乱,不过几个月内便为童贯所平灭。如今有了铁路,江南有变,五天之内,两万禁军就能抵达泗州,十日内全数过江。不管有什么叛乱,想要在大军杀来之前发展壮大,那完全是天方夜谭。这是技术进步最直接的好处。   “到了泗州,你再转乘车船南下金陵。”韩冈继续吩咐着。   一旦有了蒸汽船,再将铁路从泗州铺到长江边,从京师抵达江南的时间,还能再缩减三成。只可惜现在还没有。但韩冈安排给自己儿子乘坐的车船,速度已经很快了。   “官人,要不让二哥也跟奴家一起走。”王旖之前沉默了许久,这时突然说道。   想来想去,她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独自出行。   “娘,孩儿可以!”韩钲立刻叫道。   “放心。二哥会带着贴身的伴当……石晟稳重点,就带他去。再寻一个去过江宁的老人,加上两个护卫,就足够了。一路官车、官船,还怕什么?”韩冈安抚下妻子,又撵着儿子回院子去,“快回去收拾东西,八点前就要出门。”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三)   “二郎呢?!”   一声暴喝,上车之后便开始打盹的王珏顿时被惊醒。   睁开惺忪的双眼,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老头子正在车厢入口处训斥一名小厮。   “不是让你跟着二郎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把人丢了?!”   老头火冒三丈,把那小厮呵斥得只抹眼泪。   王珏坐起身,左右望望,车厢中本来裹着毯子睡在床铺上的官员,现在一个个都醒了,坐起身望着吵闹声传过来的方向。   在车中的十几人,基本上都是八九品的小官,还有几个吏员,尽管能坐进官车,却享受不到单独的包厢。如果是携带家眷还有一丝希望能弄个小间,可惜在列的都是单身上路。   但在这里,几乎都是有品级、有俸禄、衣着青绿的官人,岂有一个老苍头在他们面前任意呵斥小子的道理。   只是所有人都跟王珏一样,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个老苍头敢这么做,要么是没有眼色,要么就是心中无惧。   能在官宦门第做仆役,不长眼的都待不长。敢当着十几名官员的面大呼小叫,怕是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王珏看那老苍头和小厮身上的穿着,至少是议政重臣那一级。   “……议政……”   零碎的话声传入王珏耳中,车厢中看出这一点的不只是王珏一位。   “二郎!”老苍头一声大叫。   “二郎来了。”小厮也惊喜地叫起来,如释重负。   王珏探头看了过去。   出现在车门处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只有十四五的样子。   他走进车厢,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人长得白净高挑,穿着倒是很朴素,衣服上没有刺绣之类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只在腰间系了一块玉。   但衣料是棉布,而且应该是贵价的陇西细布,一匹当在八贯以上。王珏曾经咬着牙为浑家买了一次,用掉了他一个月的俸钱。   在这公子进来之后,老苍头和小厮也进来了,且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挎刀的护卫,一高一矮,却都是一脸精悍。除了那老苍头之外,其他三人身后都背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大号双肩背囊,看色泽是牛皮所制,而那小厮手中,还拎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藤条箱。   老苍头跟在那公子后面絮絮叨叨,“出来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乱跑。”   ……   韩钲一脸的无奈。   身后的是府中的老都管,也是王旖乳母的丈夫,在府中的身份不同于普通的仆人。他们这些哥儿、姐儿见到了,也得礼数周到。   韩钲被他看着长大,也来往过江宁,道上路熟,大事小事都能照应。故而出来时,韩钲就被叮嘱,必须听话,不得乱跑。   老家伙有了金牌在手,韩钲也只能听着。   “二郎,方才到底去了哪里了?”老都管絮絮叨叨了好些句,终于问了韩钲刚才的去向。   韩钲找到了自己的床铺,是上铺。隔着通道的正对面,是一个圆脸的中年官员。下面的两张床铺,幸运地都没有人。   韩钲看了那官员一眼,回头道:“我方才去后面的车厢看了一看。那里臭气熏天的,你们也别挤到后面去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出来得仓促,专列没有,专属的车厢没有,连包厢都没有,只能跟其他小官挤这种上下两层铺位的车厢。   韩钲觉得自己父亲完全是故意的,否则只要一句话,弄一节车厢又有什么麻烦?现在却是按照自己的品级,去让人拿了一张车票,和四张仆人的车票。   除了自己能睡在这里,跟着自己的四个人,只能去各家仆人混居的车厢里去。那个车厢,韩钲也看了。床板钉在板壁上,上下三层,只能勉强坐起身,就这样,还有很多人只能坐在地上,甚至躺在床底下。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官员将贩运的货物让仆人随身携带,占去了大半车厢。   苏轼当年就被人首告借用官船贩卖私盐,不管苏轼有没有做过这件事,官员借用官船、官车贩运货物的行为一直都是屡禁不止。列车对上车的货物都要征收印花税,普通旅客上车都要搜包,以防有人逃税。但官车不会搜检,所以官员们的走私行径依然肆无忌惮。   韩钲只瞧了一眼,就立刻决定让跟着自己的仆人都到官车车厢来。也不知里面带了什么货,仆婢车厢中一股子汗臭和香气混合的异味,差点就将他给熏昏掉。   要是自己身边的人也被熏染上这种怪味,韩钲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到泗州后怎么度日,南下江宁可离不开他们。   韩钲站在床铺前,眉头又皱了起来,其实他的这个床铺,也不咋样。要比仆人那边好一点,但好的也有限。跟家里、跟别业,都差了不知多远。从小到大,他还没有睡过这样的床。   一节车厢中,一条两尺宽的通道连接前后,通道左右都是床铺。床铺上下两层,左右相对,躺在床上,呼吸相闻。   只是站在床前,一想到自己睡下来之后,头顶隔着一层板壁就是别人的脚,浓浓的嫌恶感便从心里咕嘟嘟地泛了起来。   更别说这张床榻不知多少人睡过,又沾了多少脏东西,想想都觉得恶心。万一染了病怎么办?   韩钲在家中锦衣玉食,父母持家虽不喜奢侈,家中器物、陈设无一金玉之物,但宰相家的生活品质,亦是当世最上品,宰相家的嫡生公子怎么可能习惯得了旅途中的寒酸?   但韩钲没有将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   他出来时,被母亲吩咐“注意饮食,不得惹是生非,尽快抵达外公家”这么几条,还不如跟着他的管家、仆人受到耳提面命多。而父亲则说了,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凡事要多忍耐,不要挑剔。   从小听多了父亲筚路蓝缕的故事,又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横渠书院怎么生活,韩钲不想回去被说是娇生惯养,不成大器。   不过他虽不说,下面还是有贴心人。   “二郎你先等一下,待小的先来收拾。”   ……   小厮说着,手脚上更是麻利。   原本铺在床上的被褥给一把掀开,丢在了地上。只见那小厮从身后的背囊中拿出一个铜瓶,拧开盖子,手一翻,带着淡香的药粉便从瓶中洒到了床板上。   味道很熟悉,王珏想了一下,好像是和剂局成药坊卖的驱虫药粉。   方才那小厮带着哭腔回话时他没听清楚,现在听来,有点淡淡的关西口音,确切地说,是因为京腔有些别扭,所以才让几代开封人的王珏听出了其中一点关西腔调来。不过那老苍头却是标准的江南腔调,似乎是江西那边的。   那小厮细细地撒了一层药粉,才从背囊中拿出一条细麻布的床单,整整齐齐地铺好,又拿出一条毛毡,准备铺上去。   “太热了。”那位公子哥儿皱着眉头。   立刻就听见那老苍头在后面道:“夫人吩咐过,出门在外,宁可热着,不能冻着。”   公子不说话了,小厮也老老实实地将毛毡给铺上,然后又铺上了一层棉布被单。   麻布被单、毛毡、棉布被单。最后上面又是一层套了白布被套的薄被,这是身上盖的。但这还不是全部,让人睡下去的,是一条用绸缎缝起的睡袋。   好一通布置,不过是睡上一觉罢了。就让王珏都感觉身上发痒起来,好像自己床铺上的这层被褥上面爬满了跳蚤和臭虫。   这位贵公子站在车厢中,直等到下人将床铺整理了一遍,磨蹭了半天才肯坐下来。这番动作,落在王珏眼中,更加确认之前的判断。肯定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家中也必然是上等门第。   几名仆人身后的背囊,与神机营的牛皮双肩背囊相同款式。   自从禁军武备由皮甲全数改为铁甲,大量的牛皮就闲置了起来,这两年,闲置下来的牛皮很大一部分就被制作成背囊、内甲,还有绳索。最为世人所知,正是那双肩牛皮背囊。比起包袱皮能装更多东西,也更适合走远路。但禁军之中,也只有需要出战的边军和神机营有装备。市面上仿造的不少,可真品牛皮双肩背囊,一直都是有价无市。   但相对于议政重臣的身份,区区军用双肩牛皮背包,可就算不了什么了。还有那睡袋,其实也是军用之物,不过军中多是皮毛所制。   待韩钲坐下来,王珏立刻凑了上去,下床后先行了礼,问道:“不知小哥是哪家的衙内?”   十四五岁的样子,就能坐上官车,这自然就是衙内。因为有臭味,就把仆人们都弄进官员的车厢,这也是衙内的脾气。   在朱门子弟眼中,没出身、没靠山的小官也就是个锦衣吏。过来后连个拱手见礼都没有,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一个门宦家的衙内,怎么会弄不到一个包厢,跑到这个下等官吏才会乘坐的车厢来?这就让王珏想不通了。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四)   官车也有官车的规矩。   带着一大家子上任的官员,按照人数多寡,品级高低,能分到一节或半节车厢。如果是单身上任,就只有一个小房间。只不过,这是普通朝官才有的待遇。   至于议政重臣,骑马狨座,乘车八驾,上车……也自然有专列了。   上一回显谟阁直学士王安礼南下江宁,他家中人口少,仅仅占用了两节车厢,但照样是十六匹挽马拉着上路,后面还拖了六节空车厢。京城的商人们为此找上门,只这一趟就让王安礼赚了一大笔。   只不过,如果真是议政重臣家的子弟,好歹该有一个包厢吧?王珏疑惑着。   “衙内二字不敢当,小门小户罢了,不值一提。”   对陌生人的谨慎和提防很正常,但这副口吻,就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了。试问哪个小门小户的子弟,会这么说自己家?   王珏心中好奇,“请问贵姓?”   那公子犹豫之后方才吐出一个字:“……韩……”   王珏悚然一惊,甚至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也热切了起来。   韩是当世大姓,朝中望族。   安阳、灵寿、陇西,此三韩于朝中最为知名。做宰相的韩冈不说,韩琦、韩绛的子孙、族人,都有大把地在京师任官,议政重臣之中,安阳、灵寿二韩,可是各占两席。   不管是哪一家的子弟,这条大腿都是明法科出身的王珏双臂抱不过来的粗。   “在下王珏,在审刑院中办差,此番是要去楚州办一件案子。”   “在下蒋英,要去湖州上任。”   “在下文玉,是回乡守制。”   车厢中的官员,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姓名和目的地,兜转了一圈,王珏小心翼翼地问着,“不知韩衙内此番南下,是要去何处?”   ……   “去江宁。先到泗州,然后再转乘车船。”   韩钲无事老都管的咳嗽声,说了自己的目的地。   又没说家世,又没说名字,只提了姓氏,又有什么关系?   韩钲手指摆弄着腰间的玉佩,微笑着与那些目光灼灼的官员聊着天。   这御赐之物,是韩钲幼时随母入宫,得太后所赐。只要有些眼力,看了之后就该知道这是御用之物。   韩冈早前因为他将要去横渠书院打好了预防针,又拿着隐姓埋名在学习的兄长来激励,韩钲也不觉得炫耀自己的身份是件好事。但自己的身份虽不当去炫耀,可适当地表露一点,也能免去小人的惦记,这也不是坏事。   ……   车子已经出发了,韩衙内带来的四名仆人,也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找了三张空床位安歇下来。   而韩衙内兴致颇高,谈兴极浓,在一众官员刻意地奉承下,滔滔不绝地从赛马聊到蹴鞠,从蹴鞠聊到射猎,从射猎聊到火器,从火器聊到钢铁。   “精铁需坩埚,此非辽国所能有,所以不论是铁路还是火炮,辽人即使再用心,也比不上我泱泱中国!”   每个人都似乎在为韩衙内对军事上的博学而赞叹,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不在他说出来的秘密,而在他对钢的称呼——   精铁!   这可不是钢!该说钢的时候,却说精铁,分明是刻意避开“冈”这个发音。   世人避父讳,有的是临文避讳,有的就是说话都避讳。司马光之父名为司马池,所以他喊表字持国的韩维都是叫韩秉国。   眼前此子,一提到钢铁,就避开提到这个钢字,未免太着痕迹。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据王珏所知,韩冈家中几个儿子,应该有一两个是这个年纪。   王珏眼睛亮了起来。   宰相家的公子,不管是什么原因上了这辆车,这条大粗腿不抱上,以后还可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吗?   车速慢了下来。   王珏转起头,透过小窗望着窗外渐多的灯火,“前面的站要换马了。”   “这趟车只要换二十次马,就能到泗州了。有要方便、吃饭的,可以先下去。”   官车上没有热食。这是防止车上火灾。只有到站停车,才会有热食送上车来。也没有方便的地方,这是为了车上的卫生着想。所以吃喝拉撒,只能等到列车进站换马时匆匆完成。   拉运火车的挽马换得勤,而拉客车的马就可以少换几次。   但这客车的速度真要计较起来,其实并不算快,也就跟普通的马车差不多。当然,大赛马场中,那种被顶级赛马拉着满场飞奔的轻便双轮马车,肯定不是普通的马车。   赛车比赛中所用的马车,都是出了名的轻。马主都恨不得用篾条去编出一辆车来,好减轻一些重量,让赛马跑得更快一点。这样的车子,只能勉强站上一个人,剩下的就只剩不能缩减的重要零件了。   一个小时二十里路,也就是一个人小跑着的速度。但铁路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用多停留。除了到站换马,其他时候都是奔跑在铁轨上。一天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九十六刻钟不停地奔行,一天四五百里,两天就是一千里了。   换做是快速客车——主要是以官车为主——那就更快了。一个小时差不多三十里。所以四十个小时不到,就能抵达泗州。   还没有铁路的时候,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上任、离任、进京、离京,在驿站中连吃带占,花费的成本表现在账册上时就是一个鲜红色的无底洞。快车虽然消耗马力,但驿传系统节省下来的成本,却让年终审阅账目的三司使、宰相和太后,脸色都能好上许多。   “要是铁路能通扬州就好了,免了还要再换船。”   “该通真州才是,江对面就是江宁,还能少修几里路。”   “扬州的好。”   “还是真州好。”   车厢中稍稍起了些争执,只见那位韩衙内摇头嗤笑:“朝廷上争了两年都没争出个眉目,想看到京泗铁路南延,可是有得等了。”   扬州在泗州东南面,但泗州到扬州,如果是水路的话,过了泗州之后,必须先由淮水往东北方向走上一百里,抵达楚州,再转向南行,最后抵达扬州。这是因为必经之路淮水在这一段是西南、东北走向。   如果改成铁路联通,那就可以走直线,而不需要绕上一个大圈。不过由于朝堂上对于泗州向南的铁路,到底是通往扬州,还是江宁对面的真州【今南京六合县】,还有着巨大的争议。   扬州过江就是苏杭运河通往扬子江的出口,两浙的纲粮、商货不必再上溯江水,而福建、广东的海货也同样如此,至少能节省一天的水程。但江宁府更是江南重镇,军事和政治上的意义不是扬州能比。   这样的争议闹了有两三年,出身两浙的沈括希望铁路能走扬州,两浙的货物经过运河之后,渡了江就能上车去往京师。福建路的宰相、枢密虽不表态,但福建出身的官员还是多数支持扬州线的方案。   而江西和江东路出身的官员,则全数希望能走江宁。而且北方出身的重臣,也觉得江宁地势更为重要,朝廷的兵马能更快抵达江宁府比什么商货更重要。   两边势均力敌,身为宰相、又分管此事的韩冈又不说话,一切全都推给廷议,所以京泗铁路的南延线也就一直难产到今天。   “其实也是跟两浙、江东之争有关。铁路修到扬州,对面是两浙路的润州【今镇江】,而铁路修到真州,对面就是江东东路的江宁。多经过一个州府,就等于凭空涨上两分的过税。如果是跨过一路,实际上,成本就要上涨一成。所以两浙、福建多是希望修到扬州,而江西、江东,包括淮南西路南方的黄、舒等军州,乃至荆湖南北两路偏东的军州,则都盼着江宁线。”   听了韩钲的一番话,王珏对他的身份再无怀疑。周围也是一片的赞叹声。   不是宰相家的子弟,如何能有如此真知灼见?这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是从父兄长辈那里听来的。   “韩公子为何要连夜南下?”   这问题换来了一声黯然神伤的叹息,“长辈有恙。”   长辈?   王珏晕晕乎乎地点起头。   当然是长辈!亲外公嘛,人就在江宁。   以那一位的身份,做外孙千里迢迢去探望也是应当的。会上这一辆夜班车,挤进现在的车厢,多半是为赶时间,只能上这一列没有多余车厢和包厢的南下列车了。   用上一天半的时间抵达泗州,之后或按其所说转乘车船,又或是坐马车,抵达江宁,也就再两三日的工夫。   等等!王珏悚然一惊,为什么那韩公子之前要说转乘车船?!   如果不是王老相公或是那位楚国夫人突发恶疾,用不着宰相家的衙内连夜赶去探望。   要是王老相公和楚国夫人发了急病,要赶去江宁,理应在泗州换马南下,从瓜步镇渡江,这样至少能省下一天的时间。   转乘车船,这完全不合情理!   肯定不对!   起了疑心,王珏再回忆起之前的对话,登时就觉得满是破绽。   哪家的衙内不是嘲风弄月的行家里手,就算家学谨严,这个年纪也是读书用功的岁数,日后考中进士,也能保守家门不堕。再出色一点的,也就是多了解些天下大势,增广见闻,以备将来之用。但分心实务,却绝不该是贵人家的子弟该做的。   成本多上两分、一成,哪家十四五岁的衙内会关心这等事?试问这行商治家之学,对宰相家有何意义,可比得上一个金榜题名的进士?   更重要的是,方才一瞥之间,王珏看见那位韩家公子的手掌上,竟然有着一层厚厚老茧。   韩家公子手背细皮嫩肉,脸皮白皙粉嫩,牙齿更是整齐洁白。这是要钱养出来的,天生再好,也得靠日常保养才能维持。贵人家的子弟,从小养尊处优,才能养得起这副好皮囊。所以一见之下,就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但手掌内老茧就完全不对劲了,有哪家的贵公子会是每天劳作,弄得满手老茧?   外面光鲜,里面寒酸,这样的人也是有。如果是天生之质,就算操劳了十几年,只要好生保养上一年半载,也能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就是手掌心上的老茧一时间褪不下去。   这样的人,王珏见过,是一些走偏门的青楼特意养起来,提供给好男风的客人的。当初王珏在聚会上见识过一位,一身女装亮相,比花魁还要娇艳三分。眼前的这位倒好,不装女人,而装起衙内了。   难怪以宰相之子的身份,只能来这里寄身。肯定是因为那车厢、包厢都拿不到,更别说专列了。   至于那一番有关铁路的真知灼见,还不知是在哪里的酒宴上听到的。或许还翻了翻京师的小报,又听多了酒楼茶肆中的传言。再细想,之前提起这个话题,可不就是这位韩衙内先起得头。   “真是利令智昏啊!”王珏想着。   什么叫多半是为赶时间,只能上这一列没有多余车厢、包厢的南下列车了?人都没说,自己就帮着把破绽给补上了。   但现在既然发现了,可就不能放过。   身为审刑院中司法官,王珏知道,这可是一个让自己的名字上达天听的大好良机。   王珏微笑着起身,对谈兴正浓的几人告了个罪,悄然离开。   有人随意地瞥了他一眼,也只觉得这王珏是去方便了。   但过了片刻,王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四名随车的警卫。   警卫们手持兵械,在门口一站,车厢登时就没有了声息。   人人狐疑地转过脸来,那名骗子衙内也是一脸的迷茫。   “装得好像。”   王珏冷笑一声,当先走过来,指着韩钲的鼻子,“就是他们,一伙骗徒,竟敢冒充宰相家的衙内!”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五)   被方才还言谈甚欢的人指着鼻子说成是骗子,韩钲还是第一次。   而且还被说成是假冒宰相家的衙内。   韩钲一阵愣,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的身份,一个宫里的玉佩,也不可能是宰相家才有的器物,就算是姓韩,朝堂里面还有好几家呢。   “我没说过啊。”   他偏偏头,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   几名拿着武器的军汉就在面前,可他根本就没害怕,连生气都没有。   除了疑惑之外,就只觉得有趣。   货真价实宰相家的公子,被指认成骗子,这可是京师中遇不到的趣事。   可韩冈的几个仆人却不会看着一个审刑院的小官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胡说八道。   两名护卫阴着脸站到了韩钲身前,立刻便让几名军汉一阵紧张。   领头的军汉甚至把刀都抽了出来:“做什么?!想闹事?”   “你们退下。”老都管排开两名护卫走上前来,顶着刀尖,对王珏道:“王官人,你这是何意?”   “还能是什么?你们马脚露出来了。”王珏悠然道,“你们这些贼子胆子不小,可惜运气不好。本官是在审刑院办差,二十年都没离开过法司。”   “领教了,原来审刑院是这般断案的。”老都管拱拱手,“也难怪官人二十年不能出头。”   “好个尖嘴利舌!”王珏脸上一阵青气泛起,“等到了衙门,杀威棒打过就好了!下一站是哪里?!”他冲着几名军汉怒道:“把他们押解下车送官。”   听到王珏要人将自己押解下车,韩钲立刻就不觉得有趣了,“我没空跟你们闹了,我这回去江宁片刻都耽搁不得!”   “二郎!”老都管一声喝,“出来时,夫人是怎么说的?小心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这件事,让老头子来处理。”   韩钲扭过头,怏怏不快地闭上了嘴。   “叫车掌来!”   老都管呵斥着几个军汉,可是却没人动身。不管怎么说,王珏的投诉给他们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边一老一少,看起来都不如已经是朝官的王珏更让人感到放心。   老都管见状,也不气也不恼,拿出了车票,耐下性子对几位军汉道:“人你们不认识,告身给你们也认不出来,票是假是真,你们能认出来吧?”他抬手指着王珏,“别听着风就是雨,告对了没话说,要是他弄错了,他是朝官,脱身容易,你们呢,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珏嘿嘿冷笑,看着老苍头的表演。   “从头到尾,我家二郎什么时候说过他是宰相家的衙内。”老都管摊开手,直指车厢中的每一位看客。方才说话,他们可都是落进了耳中。   “哦?”王珏拖长声调的一声感叹,“你那二郎不是相公家的衙内?”   “二郎又什么时候说过不是了?”老都管用袖子掸了掸床铺,弯下腰,“二郎,坐。”   精乖的老家伙。   王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王德,看做派倒像孙子似的服侍那公子哥儿,装得不可谓不像。但说不准,他才是亲爷爷,没看小骗子对那老苍头那么恭敬听话?   哪家十四五岁的小子不招人嫌,自家的儿子也差不多这个岁数,自己面前老实些,到了下人面前——其实家里就两个下人,还是从家乡里带来的族亲——立刻变得肆无忌惮。宰相家的儿子,可能会老实听话,但不可能这么老实地听仆人话!   “前些日子,本官审了一个案子。”王珏轻轻摇起折扇,笑着说道:“人犯抵京后便自称来自华山,陈抟老祖嫡传,身有长春方,能驻颜不老。活了一百二十多年,看起来就像三十多岁。有人登门拜访,先出来了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子迎客,迎进门后,那人犯出来,先大骂那老头儿一顿,回过头来,就对客人说,这逆子一贯懒怠,修炼不勤,才八十多岁就老成如此模样。”   “客人一瞧,老头八十多,其实也就五六十,偷懒都这么有效,认真练了又会是什么样?看看那一百二十多的老神仙就知道了。一时间引来了多少人要学那长春方,甚至引动了好几位宗亲。”   “只可惜他的事见了报,偏偏就惹动一群从不信鬼神的气学门生,上门刨根问底,却发现他连陈抟老祖的《太极图》都不知道,就这么给拆穿了。到了公堂上一审,却发现那老头子才是父亲,那神仙竟是儿子。”   王珏习惯了在公堂上黑着脸,口才并不算好,但他说的这件事,京城中知道的不少。而且类似的骗子,在京师里面从来都没断过。如果把用长明灯骗香油的贼秃们算进来,那就是数都数不清了。   “这位衙内。”王珏如同老猫逗鼠地看着韩钲,“你对家仆是不是太恭谨了一点?”   这下是抓住真把柄了,王珏笑眯眯地盯着韩钲。   韩钲浑没在意,“家严有言,待人须有礼。何况王公公还是家慈的奶公。难道王刑详是以法治家?这可真是稀罕!”   “二郎!”老都管先回头瞪了韩钲一眼,这么不小心,如果没人在旁边看着,家里的老底都能给漏个精光。转头又对王珏道:“去了泗州的铁路衙门自然水落石出,你又急什么?难道还怕我们逃下车跑了不成?沈枢密或许不一定在泗州,但方判官肯定在衙门里。想必你们也知道,方判官是哪一家出身!”   方兴!   铁路衙门,有兵权,有财权,有事权,还有法权,主事的还是西府中人,除了两府和廷议,根本都不用理会其他人。   沈括因为要负责督办铁路,得四处巡游,所以不能留在泗州。所以主持铁路衙门一应公事的,便是做判官的方兴。   也许车中做护卫的士兵不知道方兴这个人,但领着他们的小校却不可能不清楚。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也不知得绕过几层,才能与之对上一句话。   所以车掌很快就出现在了这节车厢中。   看到车掌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的,有的认为韩钲是骗子,也有人认为不是,而老都管却不管不问,“前面三号、四号车厢,究竟是哪家的!?”   车掌被老都管给镇住了,老头子威风得很,到了他面前连一声客气话都没有。   车掌低声道:“是去太平州做通判。”   “原来呢?”   车掌摇摇头,这种消息他不可能知道。也没人会拿出来随便乱说。   老都管皱起了眉,花白的双眉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   韩钲和王珏异口同声,但韩钲带着关切,而王珏则尽是冷嘲。   “没事,他们还没资格拜见相……老爷。”   “王公公!”   看到老都管如此说,韩钲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都管却没理会他,“还有,老头子记得没错的话,律条中有诬告反坐一说。诬告人什么罪,自己就要受什么罪!方才听官人说,是在审刑院中办差,想必刑统和遍敇是能倒着背的。不知假冒官亲……不,二郎是以自家的告身拿的票——太常寺太祝——说二郎是骗子,就是在说二郎是假冒命官。敢问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要怎么判?”   ……   王安石重病的消息已经在京城中传开。   很多官员都开始思考失去了王安石之后,朝局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但在韩冈家中,却是心系至亲,在次子韩钲连夜出发之后次日,王旖也带着全家儿女一起南下,这一回坐得是专列。   府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起来,晚上只有狗叫才增添了些许人气。   但韩冈没能得到一个清闲,公事之外,还有自家儿子在铁路上闹出的案子。   幸好泗州有人,沈括给韩冈逼成了劳碌命,四下奔走。但方兴在泗州,有他证明韩钲的身份,这场误会立刻就给解开了。   “相公。”宗泽见韩冈手上没事,便问,“泗州那边问,王珏该如何处置?”   “放了吧。不过是误会而已,我家那小子从小就没受过挫,吃点苦头也好。着方兴好生抚慰,不可折辱。”   “下官知道了。”宗泽点头,又皱起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错?”   “警惕心太高了一点。”韩冈笑道,“我家那小子一上马,就爱飞奔。就怕他晚上骑马出了意外,才让他去坐车船。不比马车慢。没想到却被人误会了。”   宗泽连连点头,又问,“不知泗州那边,怎么处置那王珏。如果有所折辱,到时候可不是一两个官职就能打发得了。”   “为什么?”韩冈摇了摇头,似乎完全不明白。“国家名器不可以私故与人,日后以财货偿还便是。”韩冈靠上椅背,“汝霖,我这么说你满意了?”   宗泽低头道:“是宗泽想太多了。”   “汝霖你说得也不错。”韩冈笑道,“不过日后若要劝谏于人,要么说直话,要么就再委婉一些,半调子可是最差的做法。”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六)   “竟然说韩相公的儿子是冒充宰相衙内,多少日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不会吧,那个官儿肯定要倒大霉了。”   “岂止是倒大霉。是诬告反坐啊!”   “诈称官身,这是能大辟的罪名,轻的也得去西域住一辈子了。”   “太重了,又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又怎么样?谁让他开罪了韩衙内?”   “韩相公家的二衙内好端端的包厢不坐,偏偏去坐小官儿的车厢。受小人之辱,也是自取。”   “韩相公治家严,韩家二衙内就算有个宰相爹,却也只是个京官罢了。京官做什么车?”   “当朝的两个相公治家都严。章相公的两个儿子中了进士,全都到外地做县尉了,没一个留京的。”   许嵩从议论的人群边走过,喉咙干干的有些发痒。   用力的干咳了几声,冲着地上吐了口痰出来,痰中带黑。   许嵩拿鞋底蹭了蹭地上的痰迹,在水泥铺砌的地面上拖出了一条深色的痕迹。   正在说话的人中,有一两个看了许嵩一眼,但立刻冷淡地将视线扭开,仿佛没看到他一样。   许嵩也同样都没多瞥他们一眼,继续向前走。   全都是些闲人,上工的汽笛响了有半日了,他们还在这里拿着报纸端着茶盏聊天。   开封铁场的高炉昼夜不息,时时刻刻都有工人在工厂中忙碌着。负责管理的匠师也都是分日夜两班,一刻不歇,包括许嵩在内,几乎所有的军器监、将作监派驻于此的官员,都是忙得脚打脑后跟。只是并不包括坐在这间院落中,上午最忙的时候,能懒洋洋地坐在树荫下享受凉风的人们。   全都是通过不同门路进来的闲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或豪门远亲,或显贵门客,只是还不足以得到荫补,无法入流,无法任官,来此拿一份干俸。   铁场每年产铁两百万石,给朝廷带来收益数以百万,几十名闲人还是养得起的。只要他们不贪心地想要去插手进入铁场的实务,上面的那些大人物都不会计较这点多余的支出。   不过一旦忍不住想要从中弄到更多的好处的话,从王居卿,到两府中的相公们,那就全都变成了吃人的老虎。   上一个蠢货从铁场中弄了几千石铁出来,一下就被抓到了把柄,然后连流放都没有,直接就被太后下旨赐死,与他勾结的内部人员,被斩了七个,流放了九户,总计一百零三口。这还是娶了宗女的。换作是其他人,怕是连白绫都讨不到,只有铁场出来的精钢利斧相送。   所以现在着一干闲人一个个都学乖了,只管拿钱,不管做事。   铁场中做实务的官吏们,也生怕被误会是内外勾结,绝不敢与其有半点接触。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路上遇到了,就会跟许嵩现在一样,谁都当做没看到对方。   从铁场中央偏北一点的公厅出来,许嵩先上了马车。   开封铁场是从冶炼到制造的庞大机构,占地面积也巨大无比,纵横皆在三里以上,高炉在一端,而码头在另一端。转过一个方向,军器监的制造工坊也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工场中间甚至得用铁轨来运送材料。   而许嵩正要过去的试验场,也是在铁场的边缘。   马车走得不慢,渐渐的,耳边开始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噪音。   与军器监制造工坊中,那些车床、磨床、铣床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更多的是低沉的轰鸣。   许嵩在试验场的靠后一点的位置上下了车,前面十几间小型的厂房,各自独立,甚至有围墙相隔。   几乎每一座厂房里面,都是一阵阵如同低咳的轰鸣。   那是蒸汽机运转的声音。   如果仅仅是字面上的蒸汽机,其实早已发明了,甚至已经投入了实际使用。   方才许嵩过来的地方,蒸汽机已经在轰轰地运转着。   早在半年前,在一个用青砖和水泥砌成的平台上,一具用钢铁铸造而成的怪兽,就开始将深井中的水不断抽取上来,一直提取到七八丈的高处。   许嵩只要回头,就能立刻看见一个顶端暗红的高塔。   不同于同样耸立的高炉,那是一座水塔。是以钢筋水泥修起了支架,然后再用红砖在支架顶端修了一个两丈径圆,一丈高的蓄水池。洁净的深井水,正是被蒸汽机送进这个顶端封起的蓄水池中,然后再利用高低差,让水流流进工场中每一个需要水的地方。   但这样的蒸汽机是远远不足以承担更重的作用的。   每天能够正常运行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仅仅是因为只要半个时辰就能见水塔充满水,不需要持续运作,这才让这种最简陋的蒸汽机有了用武之地。   不仅仅是在工场中,已经有四五处煤矿开始采用同类的蒸汽机,用来抽水。更有一批土地众多的大户来考察过,是不是可以用来灌溉农田,可惜没能推销的出去。   有了《自然》长年累月的进行普及,谁都知道,蒸汽机的作用绝不仅仅是用来给水井抽水,而一台合格的蒸汽机,绝不应该才做上一个、半个时辰,就开始要检修。   最短正常运转时间,是能带动列车以中速跑完三千里,也就是至少能够五天连续运转。达成这个目标之后,就是在持续运转的一个月之内,维修次数不能超过四次。最终目标,则是以日常检测、按月维修、年度大修的维护标准,能够运行五年、十年的机器——这样才符合钢铁的强硬,这样才可以将骡马远远地甩到后头。   只有达到这一标准的蒸汽机,才有了最广泛的使用价值。   但只要达成了第一步的目标,就会以此为原型,进行小规模的制造。在实际的使用中,进行改进,以期达到第二、第三步的目标。   蒸汽机驱动的重锤,能达到现在水力重锤十几倍的力道。   甚至按照韩相公的液体压强理论,有了蒸汽机驱动之后,可以造出上千石、上万石压力的水压机来,用来锻造各种零件。   能够抽水的蒸汽机,尽管经常出故障,也不需要太多的齿轮结构来传动,但已经可以拿来做一些基础实验。看到一块钢坯在重锤下一锤成型,变成一个合格的头盔,许嵩当时兴奋得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毫无疑问,也正如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所说,有了真正可以推广使用的蒸汽机之后,现在的工厂、乃至这个世界都会完全改变。   许嵩甚至都已经设想过,如何使用那种能把骨头都压成粉的水压机。先铸造出的一根铁柱,然后利用车床,在中心处钻出炮膛来。再用水压机处理炮管,可以将炮管压紧,减少炸膛的风险。比现在铁模铸炮法更好,也更简单。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十三个小组,同时在进行试验。   你追我赶,就在许嵩眼前的这些厂房里。   没有哪个工匠能够独立完成蒸汽机的制造,仅仅是原材料,就不可能不经过控制了钢铁产销的官府。   只要那位匠师能够展示出合理的设计,并拿出一定水平的实物来,政事堂都会为其敞开钱袋,给人给地给钱。   但如果进展不利,就会劝说其与其他小组合并,若是发现滥竽充数,甚至会直接淘汰。   十三个小组就是这样不断组建、不断合并、不断淘汰而成。   而他们,经过了几年努力,也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终点。   许嵩走进了其中一间厂房。   三五丈见方,一丈多高的厂房内,热浪滚滚。钢铁的零件堆得整整齐齐,煤堆,水桶也都在角落,正中央,只有一台机器正在不断怒吼。而高高矮矮七八人,有坐有站,还有用铲子不断向炉膛里填进煤炭,但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台机器,每一个人,都是满脸黑灰。   “多长时间了?”   许嵩连招呼都没有打,进来后直接就问道。   “一天……”其中一人看了看放置在一角的座钟,“带十一个小时三十八分钟。今天早上刚通过汽笛对了时间。”   他穿着官袍,但同样是满脸灰黑。   “夜里面没断?!”   许嵩提高起来的声调,让人知道他对这个数据不是无动于衷。   “没有。”   那人简洁地回道。   许嵩相信自己的副手,何况这边还有从军器监、将作监、盐铁司出来的官吏,监视着所有正在进行试验的研发小组,更何况,竞争对手们也都在看着,谁也收买不了这么多人。   “这已经是第三好的成绩了。”   许嵩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我们可以做到最好!”   除了铲煤的工人之外,站在最前面的一人回头道。   除了个头偏矮,他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气学讲究日渐日新,一次成功,只是修好了一级的台阶,对目标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不要轻易满足。小富即安,这是大部分人的特点,但对于研究者来说,绝对不可如此。   韩冈的话是所有人的圭臬,许嵩也同样如此。   但这第一步同样是重要的。   再有四个,他们就能成为第一。再有三天半,他们就将获得成功!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七)   四天又十二小时。   韩冈从放在角落的摆钟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到现在为止,铁场那边还没有坏消息传来,这就意味着正在进行试验的那一台蒸汽机,距离自己定下的第一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   自两天前,这一台进过改进后的新式蒸汽机突破了旧有的长时运作记录之后,韩冈就开始关注开封铁场那边的实验。   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实验竟然会这么顺利,一下子就把旧日的记录甩得那么远。   韩冈还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着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空无他人的公厅中,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毕竟他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为了实用化的蒸汽机,悬赏仅仅是一个方面,朝廷每年对蒸汽机这个项目的拨款,远远多过区区官职和赏金。   朝廷,或者说韩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瓦特式的蒸汽机,而是一个成功的研发体系,还有机械研发上的成功经验。因为在一个成功的蒸汽机之后,还有齿轮箱,还有更进一步的改进,还有更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铁场那边的一个个研究小组,无一不是久经考验的能工巧匠,都有着自己独到的一面,谁成功都不奇怪。就算现在有一个小组先人一步,也不代表其他小组的研发水平是一无可取。   韩冈可没说过,蒸汽机只能有一种形态。新造出来的蒸汽机,也不可能不加改进。有了蒸汽机,还需要有传动装置,将动力传输到各式各样的生产机器上。   更多的问题,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解决问题。   “相公。”宗泽快步进屋。   “怎么?!是铁场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韩冈立刻问道,竟然带了点紧张。   “不是。”宗泽摇头,“是安阳殷墟的事。”   想了一下,韩冈问道:“……是上次相州说的盗掘不止、伪造成风的那一桩?”   “便是此事。”   得到了宗泽肯定的答复,韩冈便道:“这件事简单,让韩师朴把他家里的人管好就行了。”   表字师朴的韩忠彦是枢密院都承旨兼群牧使。但更重要的一个身份,是韩琦的长子。   韩琦四守乡郡,在他死后,堂弟、儿子都做过相州知州,安阳知县,近二十年来,更是一直都是韩琦家的门客出身。   如果说曲阜是衍圣公家的地盘,那相州也可以说是韩家的地盘。安阳那边的大事小事,无一不是跟韩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什么事少不了韩家。   殷墟肇事当然是韩冈点的火,没有他,只有几百年后,才有人能亲眼见识甲骨文的存在。但眼下安阳那边乌烟瘴气,就不是韩冈的错了。   依靠发掘以甲骨文为首的殷墟遗物,安阳的许多人家都发了大财。   这些年殷墟散佚的甲骨无数,被伪造出来的甲骨更多,相州那边已经形成了产业链,包括青铜器皿在内,每年问世的商代器物,至少有八成是假货。相州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古董伪造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中来,甚至秦代的青花、周朝的汝窑、还有商代的钢刀铁剑,因为总有傻瓜受骗,也都纷纷出现在市面上。   但巨大的利益也必然带来持续不断的纷争。大大小小的黑社会团体,自然就运应而生。   据韩冈所知,在安阳,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只不过韩家势大,将这些乱子都给压了下去。   半年前安阳重修城防,在城壕边挖出了三十七人的尸骨,而且都是还没有腐烂的新鲜尸体。   如果是病死的还有话说,但相州、安阳县两方共同验看,所有人都不是病死,而是被杀。所以这件案子第一时间就给报上了河北提刑使司,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派了人去安阳查案。   可是死者的身份最后也没查清楚,只知道不是当地人。就这么一拖半年,相州和安阳的官员为此大受牵累,最轻的都是罚俸,上下两位亲民官都换了新任。   所以就有当地的官员上表奏明,自辩说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殷墟出土之后,巨大的利益败坏了当地民风,字里行间不仅将罪责归咎于安阳韩家,还把韩冈也牵扯了进去。   韩冈可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明明是安阳韩家治家不严的错。   匆匆将宗泽带来的文件看了一遍,韩冈便道,“汝霖你这两天再去跟韩师朴说一下,如果他那边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政事堂这边会派一个好一点的知县去安阳!”   “宗泽知道了。”   宗泽点头,他知道,韩冈现在很不耐烦,不想再迁就韩家。   “汝霖。”宗泽正准备出去,韩冈又叫住了他,“韩师朴那边会怎么想?”   “……韩群牧必怒。”宗泽直言不讳地说道。   就像韩冈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一样,韩忠彦也不觉得这是自家人的错。明明是韩冈为了道统之争,把乡里弄得乌烟瘴气。   而且韩冈也的确从殷墟中捞取了巨大的好处。   不仅仅是当年王安石兴冲冲拿出来想要一统异论的《字说》,被韩冈用甲骨文给当头砸了回去。   直到如今,气学一脉都备受其利。   到了如今,除了天干地支、一二三四,日月山河等简单易明的单字,绝大多数文字依然是一团迷雾,各家各派,对同一个字都有属于自己的解释。既然谁都拿着甲骨文为自己的理论张目,那么也意味着谁都不可能取得对甲骨文的诠释权。   就算安阳一带的土地已经千疮百孔,盗掘的风气甚至蔓延到了陕西,可这也让儒家各门无法形成合力,来攻讦韩冈的气学。   韩冈并不在意韩忠彦的愤怒,“看在织机的面子上,他不会多说什么的。”   自从雍秦商会将水力织机和缫丝机的技术公诸于世之后,各地都出现了大量的工厂。相州也产丝绢,韩忠彦可是背地里入了股。   更何况,韩冈让宗泽先去找韩忠彦,依然是让他推荐一个韩家门人来做这个安阳知县。   除了韩冈的话不怎么客气之外,安阳韩家的利益还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留。   “只可惜了殷墟,不知毁损了多少。”   “是啊。”韩冈叹着气,没有半点诚意。   殷墟甲骨的确很重要,对中国的历史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但在社会发展这个终极目标上,韩冈并不介意将其当成牺牲品。   “对了,汝霖。”在宗泽再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韩冈突然又道,“你出去后,让人再去铁场看看,有什么消息尽快报过来。”   “知道了。”宗泽点头应诺,想想又问,“相公很在意那边的成绩?”   “当然,一直都在盼着呢。”   韩冈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迫不及待。   这可是开启工业革命最重要的一步,用什么样的褒誉,都不会让他觉得评价太高。   “但这也只是第一步,甚至不能用在铁路上。”   “能先走出第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哪家的孩子一出生就长大成人的?可汉家之兴,由此而始。”   韩冈无意求全责备。   先有了实用化的蒸汽机,下一步才会去考虑如何更好地利用这一动力,以及蒸汽机本身的改进设计。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有规模化的制造。   仅仅是为了进行合格的工业化生产,韩冈甚至连番下文,将度量衡标准化精确化。   尽管没有公制的度量衡,依照旧式的尺寸、重量的标准,也一样能够造出合用的机器来。如果是要测量零件的尺寸,游标卡尺暂时是足够使用了。   英国人使用英尺英寸,没有影响工业革命的爆发。暂时使用现有的度量衡,自然也不会太过影响工业化的进程。   在蒸汽机的发明过程中,韩冈甚至还考虑过发电机、电动机。在《自然》中,他也撰写过论文,阐释了电的定义,从闪电,到冬夜里脱衣服时闪烁的电火花。   怎么产生电力?是切割磁场发电,还是先利用电池。   能够铺设海底电缆的工业能力,这个时代还不具备,漆包线和硅钢片组成的电磁铁,当然更不可能。   不过不要发电机,只要有有效的电池,和无线电发报的能力,韩冈甚至可以直接挥军去攻打辽国。   可惜这还仅仅是梦想,而且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有了蒸汽动力,修建跨河大桥将会简单许多。修筑大桥时,不可缺少的钢铁零件,将会更加简单地大批制造出来。   洛水、淮水,最终目标就是黄河——或许几十年内,修筑黄河大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比跨越长江的可能性还多一点。   不管怎么说,一切美好的未来,蒸汽机都是第一步——开创未来的第一步。   不过这也只有韩冈这么看,韩冈面前的宗泽却并不觉得蒸汽机的地位有韩冈说得那般重要。尽管他觉得的确很重要,可也没有重要到事关天下兴亡的地步。   “汝霖,你可知何为革命?”韩冈突然问道。   宗泽心颤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答:“所谓革命,天命鼎革也。自汤武革命始,至太祖定鼎为止,改朝换代,即为革命。”   “非也。”韩冈摇头,“此乃一家一姓的鼎革,非是天命之变。”   “那依相公之说,何为天命?”   “是天下谁属:华夏,还是夷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圣人之言即是其意。”   宗泽皱起眉,汤武革命可是出自易传,孔子亲笔。当然,张载曾经说十翼之中,只有彖象四篇是孔子亲笔,韩冈作为其弟子,将汤武革命所在的《彖》都赶出孔子文集也不足为奇。   当世大儒,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今宰相,他说出来的话,不知有多少人会主动为他做论证。   韩冈看得出宗泽内心中的想法,以状元郎的才华,当然难以苟同自己恣意取用圣人之言的说法。   换做平时,韩冈根本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但他今天兴致高涨,一时间也难以自抑。   “真正的革命是什么?是华夷相替!三皇五帝,渺茫难寻,暂且不论。周以代商,分封诸国,东至海、西至漠,北至燕代、南至苍梧,八百年间,诸夷星散。幽王时,犬戎能破国都,至秦兴,犬戎何在?周兴夷亡,华夏气运鼎盛,天命自此归于华夏,此方可谓之革命!”   韩冈停了一下,见宗泽默然静听,继续道,“秦后至今一千三百年,五胡之乱,华夏不绝如缕,但李唐之兴,犹能横扫胡虏。惟国朝开国,便始终未能如汉唐一般扫平北虏南蛮。北虏势压中国,以天子之尊甚至得与虏酋约为兄弟,华夏之衰可见一斑。”   “大宋文治远胜契丹,武功也力压四夷。”宗泽低声辩驳。   “那是最近十几年,仍不足以扭转乾坤。”韩冈就是这一变化最主要的推动者之一,他又足够的资格去否定宗泽,“大宋在变法,难道辽人没有?但蒸汽机一出,工业大兴。枪炮之前,武力高下,不足为论。火枪一造千万,小童持之亦能胜壮勇。契丹铁骑可千里离合,旧日为官军之困,但轨道一出,机车为用,步卒亦能一日千里。自此之后,人多势众者胜。”   “华夏再兴,蛮夷之亡无日矣!” 第三十一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八)   七天十九小时。   比起韩冈给出的最低标准多出了近三天。   而且,经过简单的维修之后,那一台试验机又开始轰鸣运转。   如此完美地实现了第一步的要求。   政事堂毫不犹豫地将悬红已久的酬赏给了那个小组中的三名匠师以及十一位小工。   匠师三人皆得官,而小工也有上百贯的花红。比起辽国的悬赏虽不如,可这也是让千万人羡慕不已的奖赏了。   京师的报纸从第五天开始,便在连篇累牍的报道。万众期待蒸汽机搬上轨道,取代成千上万匹挽马的那一天。   所谓功成名就,不外如是。   “今日乃至金榜题名远不如打铁。唉,明日就让我家那儿子去拿锤子去。”   “拿惯了两钱重的毛锥子,可抡得动十斤铁锤?”   “拿不动铁锤,烧火棍总能拿得起来。”   即使在政事堂中,也不免有人看着眼热,酸溜溜的话一串接着一串。   宗泽瞥了眼过去,倒是安静了片刻,但他一走开,立刻又冒了出来。   宗泽脸色微沉,李诫从陕西回京复命,这要与他去见韩冈,半路上听见这些浑话,若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堂后上下都要吃挂落。   李诫却是轻笑:“俗话说得好,水火相济,盐梅相成。这蒸汽机一成事,咸酸话就出来了。”   宗泽稍一欠身:“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让提点见笑了。”   李诫放声笑道:“何谈见笑?无有此一等人,如何见得我辈高明。”   在人人谨言慎行的政事堂中放声大笑,十年中都不见得碰上几次。   性格疏狂,倒是不讨人厌。宗泽心里想着。   他与李诫打得交道不算多,本来一直以为李诫是那种专注于自己喜好的老实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李诫黑黑瘦瘦,栉风沐雨的生活,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与他兄长李譓相貌上差得甚远。不过李譓此人品性不佳,上次来拜见韩冈,给宗泽留下了很坏的印象。   “不过朝廷给的奖励的确太多了。”李诫笑罢,敛容又说道,“这才第一步,日后蒸汽机装上车船,那时候又该如何奖励?”   “相公不会吝啬,绝不会比北虏差到哪里去!”   “我的意思是,第一人要奖励,但之后成功的也不代表他们的东西差。我上次入京,去铁场看过,每一组都有自己的一套,丢了任何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宗泽点头道,“提点所言,正是相公所虑。之前已经让王学士去安抚过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   宗泽知道,韩冈并不是只关注在这场漫长的竞赛中首先获胜的那一个小组。不佳这仅仅是第一步。   要怎么用在列车上,要怎么驱动车轮,这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光靠成功的这个小组,人手根本不够用。而且现在造出来蒸汽机,并不代表能将蒸汽机更好地应用到实际中去。   机械设计,首先是要有数学基础。   宗泽曾经看过这方面的书籍,但再看图纸,还是一样看不懂。君子六艺,宗泽也没脸说自己能够贯通。   当初韩冈从大食得到了一大批种子,同时还有成百上千的书籍。韩冈招揽了一批精通大食文的翻译,又亲自定下了所有的名词,连几何原理这个翻译书名也是韩冈定下。等到成书之后,就作为《自然》中的推荐书籍,传遍了中原。   这样连状元郎都不懂的专业知识,铁场那边就有几十个专家。换作宗泽在韩冈的位置上,也绝对不会为了其中一个小组,而放弃其他同样有才华、可能只是运气不佳的匠师们。   宗泽领着李诫到了韩冈的公厅前,韩冈已经出厅来迎接。   与感动的李诫一番寒暄,韩冈对宗泽道,“汝霖,你今天上经筵吧?准备好了没有。”   “还要什么准备?”宗泽摇摇头,给皇帝开经筵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早就知道了。“倒是历法的事,天子会不会问起。”   旧日的奉元历错漏频频,钦天监颇受其累,故而在苏颂主持下,大宋又一次重新制定了历法。   自皇宋开国,历法一向是大问题。尤其是在太宗皇帝禁止民间私研天文之后,天文历法水平陡然降低到连辽国都不如的地步。   开国初,沿用的是后周的《钦天历》,只是将其改名为《应天历》,之后又编修了《乾元历》,可大哉乾元没二十年,就换成了《仪天历》,之后二十年是《崇天历》,又四十年造《明天历》,九年之后再改成了《奉元历》,如今又改成了《元祐历》——这是懒得想名号,直接用年号了,这也是有开皇历、贞元历等先例的。   历法十几二十年一变,最多也没能沿用到五十年,开国一百余年,使用过的历法已经于享国三百年的大唐相媲美,远远超过东汉、西汉。这并不是说钦天监的官吏们有多勤快,也不是大宋的天文历法水平进步的有多快,相反的,是水平太差,从而导致节气始终与历法对不上。   能经过节气、朔望、五星、日月交食这些验证的历法,至今为止,能全数通过考验的一个都没有。   沈括当初荐举卫朴编订奉元历,推演过去的日食、月食也只能达到十中五六,胜过以往,但也不是绝对的优势。   气朔渐差的问题,困扰了皇宋百年,甚至到了域外,都落人笑柄。苏颂出使辽国,因为辽宋历法差了一日所以被询问,他以学霸的身份给予强硬的回击,但事实上,辽人的历法是正确的,大宋这边才是大错特错。   历法对于中原王朝的意义十分重要,只要是称臣,就要接受历法和年号,正朔二字的由来,正是源自于历法。不过如今变来变去的,这个意义已经快要跟笑话差不多了。   十四五岁的小皇帝难得对此事有所反应,“娘娘怎么说?”   宗泽低头,“此事非臣可知。”   赵煦身边的黄恩中是之前太后丧期一案后才调到赵煦身边,终于是熬出头了,低声道:“太后说先用着看,过些年不合用再换好了。”   熙宗之后,历法几年一换。在场的哪个没有经历过?也没人在乎历法今日改,明日改。   只要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出问题,也没几个人会去在意日月五星运行轨迹与历法不合。   再怎么说,也没哪次的历法会错到指着满月说今天初一,只能看见星星的夜晚,说是八月十五。至于节气之差,一天两天也耽误不了耕种,何况被废除的历法,最多也就差个三五十刻钟。   但小皇帝对此十分不满,“如今万邦来朝,皆用国历。当那些番邦发现历法有错,皇宋脸面往哪里搁。事关朝廷体面,岂容得如此轻忽?”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黄恩中立刻安抚赵煦,“苏平章说好,韩相公也说好。所以太后才同意,否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颁布出去?何况那些夷狄,连字都不会写,哪里还会计算。”   赵煦沉默地一语不发,察言观色的基本能力也让黄恩中闭了嘴。   宗泽正想开始自己的课程,却不意赵煦突然又提起一事,“近来朕听说,北虏有焚书坑儒之举,此事可有之?”   宗泽摇头,“多有谣言,实则仅只是驱逐而已。”   辽国弃儒主工,早就随着宇宙大将军炮的威名传到了南方。   那一座巨炮着实惊到了包括宗泽在内的大部分人,上万斤巨物,上车下车都不方便,但一炮便能摧毁哪怕再结实的城墙。相对而言,驱逐儒生的消息被掩盖到万斤火炮的阴影下。   而且辽国驱逐的多是腐儒,或者是空具野心而别无才干的一帮人。这样的人被赶走,倒是让宗泽越发地佩服起耶律乙辛的眼光和手段了。   “卿家看辽国此举如何?”赵煦追问道。   宗泽立刻回道:“此买椟还珠,舍本逐末耳。”   “此话何解?”   “如今中国军备精良、火器犀利,夷狄垂涎兵甲之利,不足为奇。但国势日盛,乃是朝廷施以仁政、人心亲附、贤良毕集之故。若无贤人,失其本,得其末,陛下勿须忧虑。”   说起这件事,宗泽就忍不住想起前几天韩冈对他说得那番话。   将天子说成是一家一姓,韩冈对所谓天命嗤之以鼻的态度,十分明显地表达出来。   从那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座右铭来看,韩冈最重视的便是华夷之辨。   如果从出身上来说,这也的确是不足为奇。来自于关西的韩冈,对外族的敌视是潜藏在血脉之中,其中种种,远不是生长在太平百年的南方所能体会到的。   但宗泽还是为韩冈的态度所震惊。毕竟真正的忠臣,不会直接将皇室裹在身上的虎皮给扒拉下来。   赵煦皱着眉,却仿佛也听说了韩冈对这一次变局的态度:“那依卿之见,如今朝中大贤又是何人?”   “此人陛下岂不知?”宗泽鹰隼一样的双眼盯着赵煦,“正是韩相公。” 第三十二章 江上水平潜波涛(上)   一千零二十四。   一千零二十五。   徐玑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步子。   走过了崇政殿前宽大的青石板,穿过了庆寿宫前细密的小砖路,福宁殿和庆寿殿宫墙相夹的小路,刚刚进过翻修,全部是青色的雕花方砖。木底的官靴走上去,就跟踏上殿宇中的金砖一样,笃笃的脚步声回响在两侧的宫墙之间。   黑色的锦缎鞋面上还有一条缝补过的痕迹,不过除非已经知道或是靠得近了才能看得出来,否则就是一双八成新的好鞋子。   黑色鞋面左右左右的出现在视野中,徐玑心中泛着淡淡的暖意。自己老妻巧手织补,又省了一双官靴的钱。   说起来,自过年后,家里就没裁过新衣。换季后朝廷发下的衣料,都拿去换了钱物。妻儿身上的衣服全都是旧的。   已经是翰林医官,隔三岔五就能入宫,在医院和太医局中能拿两份俸禄,还有诊金的分账,可徐玑这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要是没铁路就好了。   徐玑忍不住怀念起几年前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通过主任医师的考试,在太医局中得到官身,但身为西城医院最优秀的内科主治医师,徐玑的收入,可也是能让妻儿隔几日就是一身新衣,自己也能隔三岔五与同僚去甜水巷逛上一逛。   可自从两年前开封通向陈州的铁路开通之后,徐家的生活水平陡然直落千丈。   徐玑乡贯在陈州西华【今周口西华】,过去从西华上京一趟太难,一来一往半个月就没了,如今只要买票坐车,一天一夜就能抵京。故此亲戚乡邻便如潮水一般涌向京师,一年到头,徐家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现在家里面时常都住着几名乡人,吃穿用度都要徐玑来负担。   尽管家中的生计已经很吃力了,但徐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要是怠慢了,这些人回乡一说,他在乡里就没法儿见人了。   “徐太医,走这边。”   前面引路的小黄门正转向右方,走向一道小门,却发现徐玑没跟上来,惊讶地回头叫道。   “啊……啊,走过了。”   徐玑惊醒过来,方才心神恍惚,走了上百次的道路差点就走错了。点点头,回身急走两步,忙跟了上去。   一千五百二十。   一千五百二十一。   耳畔变得吵闹。   两边的士兵和内侍也多了起来。   空气中更多了一股子桐油的味道。   而宫中特有的那种连夏日的阳光都驱散不尽的阴冷,似乎也因为人气而消散了泰半。   坤宁殿到了。   尽管天子纳后连个消息都还没传出来,但空了好些年的坤宁宫,几年来第一次开始大规模的整修。   工匠们在坤宁宫中整修殿宇,外面守着宽衣天武,又有内侍警惕地盯着那些士兵。   每年朝廷都会专门拨出一笔款子,用于皇城的日常维护。但宫殿的翻修,则必须从内库拨款。   宫门边堆放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徐玑瞥了一眼后,就收回了目光。   这样的一块金砖,就能抵了他十天的俸禄。宫门前的这么一堆砖石,够他做上一辈子了。   一千九百零三。   一千九百零四。   钉刨锯凿的噪音消失在身后,桐油气味也淡了下去。   前面的小黄门停下了脚步,是今天的目的地睿思殿到了。   小黄门上去回覆,徐玑等候在殿前。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话来,让徐玑进殿。   睿思殿规模不大,远小于天子的寝宫福宁殿。但这里本是先帝书房,比起福宁殿更让天子感到自在。   徐玑已经来过此处多次,几乎每隔五日,他就要入宫一趟,为天子检查身体。   得到这一重任,不仅身份地位就此不同,也让他得到了许多同僚的羡妒。   但这依然是一份让他战战兢兢的工作。   天子、太后、宰相,还有……   “徐卿来了。”   赵煦已经脱离了变声期,完全是长成之后的嗓音了。   徐玑在天子略带放松的声音中谦恭行礼。   “臣徐玑叩见陛下。”   “好了,平身吧。赐徐卿座。”   应该不是错觉,徐玑觉得,比起他的那些医术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同僚们,天子更要看重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己最为谦恭,大多数时间都是低下头的缘故。   “还是老样子?”   待徐玑坐下,赵煦熟练伸出手腕,问道。   天子的手腕纤细白皙,指掌细长。与其说是男生女相,还不如说是自幼体弱的缘故。   “是,还是先号脉。”   徐玑说着探出手指,轻轻按住手腕上尺关寸。   感受着指尖上搏动,徐玑闭目不言,身边陡然静了下来,这就是给天子日常问诊时心情最平和的时刻了。   片刻之后,换了一只手,又把了半日,徐玑点头睁眼,却没立刻放开手。   “官家今天的精神不好,可是经筵上布置的功课太多了?”他信口问道。   指端的脉搏陡然间有了变化。   “是多了点。”   赵煦故作平静地答道。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谎话。   “陛下。不要太过劳累,尤其不得熬夜。若是做不完,便先放着,明日再做也可以。”   “但今天功课最好今天做完。今日事,今日毕嘛。”   “但陛下御体更重要。就是到太后、相公们的面前,臣也是得这么说。”   赵煦没再多话,徐玑也放开了手。   身边的内侍问道,“徐太医,官家今日脉象如何?”   “脉象一切正常,只是血气稍弱而已。”   手边已经摆好了日历和笔墨,徐玑提起笔,写了几个字。   天子的身体情况,从这每天都要记录的日历中,便能搜索得到。日历之后,徐玑还有一份病历,以及写了字的部分,也是记满了赵煦每次问诊和日常用药的情况。   早在韩冈还是提举厚生司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京中医院推行病历制度,京城高官显贵人人都有一份病史档案,如今更是普及到了官员们的子女身上,皇帝更是不可或缺。   “官家的血气就补不回去?”   “胎里痼疾,得常年累月的调养。不过陛下的血气,也只是比富贵人家的同龄人稍弱,比起贫寒之家,还是要胜过不少。”   徐玑收起笔,一根干净的扁木条便递到了他的手中。   “陛下请张口。”   徐玑查看了赵煦的舌苔,又伸手飞快地扒拉了一下赵煦的双眼眼皮。   “陛下恕罪。”徐玑说道。   赵煦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每次都难受得紧。”   徐玑说道:“但眼疾得从一开始就预防,防微杜渐,比病发后再治要简单得多。”   “徐卿说得是,早就该防微杜渐。”   徐玑赞过赵煦的英明,又问,“陛下这几日的胃口如何?”   一本厚重的册子便摆到了徐玑的眼前。   不同于日历,天子每日的饮食自有另外一份记录。徐玑也用不着看前面,只看最近的饮食记录。   同样是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徐玑合上记录本,一根喇叭型的听诊器立刻递到了他的面前。   每隔五天的问诊,徐玑的习惯也给人摸透了。   赵煦已宽衣解带。将听诊器的大头压在他的胸前,徐玑便侧过脸仔细静听从胸腹处发出的每一个声音。   “正常。”徐玑说道,放下听诊器,接过送抵眼前的一张纸片。   “陛下的身高,体重。”内侍解说到。自从有了病历之后,这些数字就成了关键。   徐玑看了一眼,便仔细地将几个数字抄录在日历上。   “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御体康健。”   比起两年前,赵煦的确完全变了一个人。改头换面得十分彻底。身高,体重都没有变化。   身高、体重在一天之内免不了有些变化,但这是每天都要测量的数据,最后都是要看平均值。   赵煦此时的身高跟同年龄的少年相差不大,但体重至少轻了五斤以上。而且见多了少年人,皇帝的身体情况,徐玑从对比中也能知道大概情况。   一旦髭须生发,男子就很难再继续长高了。   徐玑自己就是这样,十六岁之后便没再长高过,仅仅五尺三寸的身高,也是他心中的一块疤。   但赵顼身子骨更差,发育也太早。   从半年前起,皇帝的身高便没有太大的变化了,如果画成太医局中常用的纵横图,以身高为纵,年岁为横,天子身高的变化线,最陡峭的时期是在十三岁之前,尤其是十一到十二岁半的那段时间,之后便平缓了下来。仿佛从山地走向了高原。   但他现在仅有五尺一指,还不到五尺一。   在朝堂上,身高七尺的重臣都有,上次进京的太原知府吕大防便是一例。六尺出头的更多,出身北方的文武官员有十分之一超过六尺,做宰相的韩冈便有这么高。剩下的朝臣们也大多都在五尺五寸以上。   在军中,禁军基本上也都是五尺五寸。   太祖募兵,定等长杖,不如杖高者不取。真宗时将杖细分五等,最低也要五尺五寸。仁宗战事起,募兵渐滥,武肃、忠靖等下位军额,五尺者亦收。但这样俸禄有别。   至如今,募兵又重回真宗时。不及五尺五寸者不取,若是身高仅有五尺一寸两寸,只能入下等厢军,俸钱两百。五尺七八,或许能入上四军,俸钱也超过一千。   而身高仅有五尺的官员极为罕见,实在是太矮了。   不过这不是徐玑问诊的重点,确定了心肺活动正常,徐玑稍稍松了一口气。   每日的问诊就这么简单,徐玑检查之后,便准备回太医局。   但赵煦先一步叫住了他,“徐卿,等等。”   “陛下。”徐玑回身行了一礼。   “徐卿……”赵煦使了个眼色,让下面的小黄门递过了一个丝绢质地的小手袋,晃动间还能听到一二声叮当脆响,“卿家几次见朕,衣料总是如此陈旧,简朴虽是好事,却也不可太俭省,此物聊表朕的心意。”   徐玑愣了片刻,然后跪下叩头,砰砰有声。   接过赐物,他红着眼圈千恩万谢告辞出殿,返回太医局。在快进门口的地方,徐玑停下了脚步,一名吏员悄然出现在他身旁。   “官家的病历呢?”   那吏员很不客气地问着。   “你要原件?”   徐玑微微皱眉,不满溢于言表。   那吏员转得很快,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徐太医,我们又不是要你做什么,仅仅是担心官家的身体,所以才要病历一观。”   “给你。”徐玑不想再听,将病历飞快地塞到那小吏手中,“抄好后快点还回来。”   “放心,放心。”那吏员打开病历只在新页上扫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徐玑脸色苍白,泄露病家的身体情况,还是天子的,更为了钱财出卖,他早就自暴自弃,根本就不去想买家会拿这份报告做什么。   只是,那人的背后到底是谁?徐玑还是猜不出来。 第三十二章 江上水平潜波涛(中)   穿过老旧的侧门,回到太医局中的徐玑,就跟往常一样平静从容。   与医师打招呼,与医学生打招呼,甚至看见连洒扫庭院的老兵都会点头致意,总是谦和有礼的徐玑有着一个好人缘,没人知道他刚刚把天子的健康状况透露给外人。   日历、起居注都是属于国史的一部分,是严禁外泄。而天子、太后的病历,同样是机密中的机密。身为御前医师,这件事徐玑当然明白,一旦事发,他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半年前,徐玑还会为泄露了天子吃鱼致腹泻的详细病情,而整日整日睡不着觉,幸好身边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怕丢了差事,所以才会如此忧心。   但现在,他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就在门前完成交易,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根本就没有人去在意。   天子小恙,登时就是多人会诊,什么消息能保密?   天子的病历,虽说进了太医局就会锁进架阁库,但只要想知道内中详情,收买一个架阁库的小吏就够了。   要不是因为在病历上,不能将天子的健康状况全部说明,徐玑甚至都不会被人花钱收买,那些小吏的价码更便宜。   仔细考虑过之后,徐玑也不会去担心有人逼着自己去给天子下毒。   每一张开给天子的药方,至少要经过三位御医的眼睛,而天子服用的汤药,不仅仅在熬制时,就有多人监视,熬好之后还有人专门尝药。   任何一帖药,医官开出药方之后,便已经与他无关了。区区一介医官,想要给天子下毒,从制度上根本做不到。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再烫手的钱他也敢拿。   至于外界对天子身体情况了若指掌,又与他何干?太医局中,本来就没有禁止谈论的说法。   比如做太医局正的雷简,每次徐玑从宫中回来,他都会问上一问。   “官家的情况怎么样?”   “只有些没精神,可能是累着了。”   徐玑坦然回答。雷简是宰相的心腹人,当年那位相公还没发迹的时候,雷简就跟他认识了。徐玑曾经几次听过雷简吹嘘,当初替父服役的那位相公,要在伤兵营中开展卫生护理的时候,是他眼光独到,力排众议,又大力支持的。   雷简对天子健康问题的关心,保不准就有宰相在背后指派。   “不会是病兆吧?”雷简不知想到什么不好的事,皱眉问道。   “应该不是。”一名刚回来的医官插话进来,“上个月我去给太妃看病,看见官家,比去年胖了一点了。”   “李三,宁德县君怎么样了?”雷简问着那位医官。   “只在拖时间了,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那医官一脸的浑不在意,又将话题转了回去,“我觉得官家真不会有什么病,身体养得不错了。”   雷简摇头:“去年官家长身体,那时候显瘦,如今也就腮帮子有了点肉。胎里就弱,能好到哪里去?”   “那官家今年明年还能大婚吗?”   “应该没问题。”   徐玑回道,正想再问雷简,李三先插嘴进来:“当然没问题,十二岁就能开了荤,现在当然更不用愁。”   雷简道:“身子骨哪里吃得住?没看个头才几尺?徐五,你说是不是?”   “依官家的相貌,其实已是难得的标致后生,一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天道。”   徐玑说话小心,雷简和那李三同时一声冷笑。   “官家是心思太重,所以长不高。”雷简说道。   “心思能不重吗?”李三冷笑道,“内有太后,外有权臣。”   雷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胡说什么!哪有什么权臣。”   李三连忙道,“我说的是章相公。韩相公如今嫌事多,一心放在气学上。苏平章也跟韩相公一样,都不怎么管事了。朝堂中事,全都是章相公发落,要不是知道太后对韩相公一直看重,还以为韩相公要倒台了呢。”   过去是两府是两党并立,东西对峙,但自从章惇执掌政事堂之后,新党势力大张,韩冈又不爱争权夺利,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铨曹四选现在就流内铨和三班院在他手里面了,却还只顾着蒸汽机,让章惇在朝堂上越发的一言九鼎起来。   “韩相公只是不喜庶务。”雷简为韩冈辩护,“百年树人大计,韩相公可从来没让章相公沾了边。”   “百年树人?照我看这是耽搁人家九年。”李三道:“三年蒙学,三年小学,然后还有三年中学,还没研习经典,就先是要上九年学。除了富贵人家,哪家能让自家子弟不事生产的上九年学,还不能去考解试?就是富贵人家,让子弟读书,也是为了让他们光宗耀祖,不是平白耗上九年。”   “六岁上学,九年课上下来,也算是打好基础了。十五岁之后,不论是钻研经术,还是研习实务,甚至去学兵法战策,都能优而为之,比翻来覆去读上几年经书都要强。”   “有这九年研习经典,就能倒背如流了。再有两三年游学,解试也不为难事。若是有个夙慧,进士都能拿到手了。”   “考上进士的,世间能有多少人?”   让徐玑自己来看,还是韩冈的方法更好一点。   许多士人之所以每每饮恨科场,不是才智不足,都是根基上没扎牢,若是从小能打好基础,不说进士,普通点的诸科不会有多少难度,那可是韩冈特意留给自己门徒的自留地。   早前从关西传来消息说,韩冈在关西试行三年蒙学、三年小学、三年中学的新学制,如果实证有效,便会如蒙学制度一样,推广到全国。   三年蒙学的教科书,都是韩冈这位大儒带领气学门生精心编订,又在关西推行有年。   课程安排得十分严密,更是面面俱到。一年三学期,年假、暑假、春假。每个学期多少课时都写得分明。语文、算术、自然、地理、体育、历史,占满了除节假日外,所有的白天时间。   课本上分纲列目,哪一章讲几节课,又该布置多少习题,最后如何考核,什么样的成绩才能算是合格,都详细地编列出来。   对于平民百姓们来说,他们家的孩子在蒙学中三年出师,认识千字,又通数算,天文地理自然博物的东西也装了一肚子,连算盘都能打得噼啪响,身体更是在体育课上练过了。做什么都可以,哪家店铺不喜欢这样的伙计?能识文断字,与人议亲也多了一份能说到的地方。   而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见识广博从来不是坏事,三年蒙学培养出来的学习习惯,比起私塾、家学、族学里那种一个老师拿着戒尺灌输,也要强出很多。   这样的教学体系,徐玑此前闻所未闻。而成果,只看关西的读书人一下多了几倍,就知道有多大的好处。福建因为印书坊多如牛毛,书价贱如草纸,所以有了这么多的福建进士,而关西,西夏灭亡后百姓自此安居,又有宰相精心栽培,数十年后,进士、诸科中的中科之人,又会有多少出自关西?   因为关于宰相的议论让人心悸,又扯了几句闲话,三人各自散去。   但太医局中,类似的闲聊却十分常见。   或是如今天一般东拉西扯的争论,或是简短的一两句话,京师里的大人物的身体情况,各个翰林医官心中都能有点谱。   虽然大人物们都有自己用惯了的医官,可哪天有个意外,突然被拉上阵,不用单靠不一定靠谱的病历,也能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唱歪了调。   而更多的,还有那些家长里短。说到消息灵通,御医们可也不输他人。   公厅中安静了下来,雷简又翻起眼前的公文。身为太医局正,除了治疗任务之外,还意味着要处理局中的政务,相对于其他医术高明的医官,雷简的工作就多是这些日常政务了。   江宁发来的急件刚刚送到他手中,楚国公王安石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下来了,连夜赶去江宁的宰相家的妻儿也总算不是去见上最后一面。但一些成药需要太医局这边支应,所以发了文过来。   第一次中风,只要救治得及时一点,一般不用担心性命安危。   王安石身边就有两名翰林医官,一内科、一外科,带着出自京师的全套人马,在江宁设了一座医院。医院就开在半山园旁,金陵书院之侧。   那位担任院长的内科医官,手下的医师和医学生们,除了日常门诊,以王安石这位元老为首的江宁官员,就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而王安石本人,更是有这位翰林医官亲自负责。   所以王安石一发病,立刻就得到了最好的救治。   命保住了,行动有些困难,说话也含糊了一些,不过意识很清醒,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保住了王安石,江宁医院上下必然会受到褒奖,但中风这病症,一次比一次凶险,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提笔批复了这份申请,雷简心想,不知那一位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韩冈这时候正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早几天,在自家妻儿还没抵达江宁的时候,他就从信报中得到了王安石病情平稳的消息,而现在,确认了王安石脱离危险期,更是让他彻底安心了下来。   在学术上虽是敌人,可韩冈也从不会希望王安石有什么不测,倒是一直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来着。   自家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三十年,自己也多半会步此后尘。韩冈想着。   洛阳的那位文相公,八十多岁还鹤发童颜、行动如风。年初进京来,在朝堂上声如洪钟,让太后都羡慕不已。看他的模样,说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   文彦博以耄耋之年,还能如此精神,韩冈看了也只能表示羡慕,而王安石突然发病,则让韩冈想起了先帝赵顼,让他再一次警醒。   红烧肉是不能吃了……肥肠也是。 第三十二章 江上水平潜波涛(下)   当天晚上,一盘油汪汪的红烧肉摆在韩冈的面前。   往常,韩冈都是立刻大快朵颐,但今天,他的筷子却每每绕过这道由爱妾精心烹制的佳肴。   “怎么不吃了?”严素心惊讶地问道。这可是韩冈最爱吃的几道菜之一。   “对养生不好。”韩冈叹道,他其实也是垂涎三尺,但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节制,就不会再碰。   王旖带了孩子们南下江宁,至少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家里也变得冷清了许多。但韩冈与三名爱妾的关系,又重新紧密起来。   饭后,三女与韩冈聊了会儿,又拿上了今日的报纸。   严素心最不喜欢市井流言,却对报纸上的消息趋之若鹜,白底黑字,自比他事要稳定。   不过每次拿到报纸,严素心还都会去翻一下第三版,看一看新的情节出了没有,但一如既往的没有。   严素心心中怒火熊熊:“这些措大总是懒得很,这个月都断了几回了?”   “有什么好头疼的。弄间小黑屋子关起来,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放人。”   以前韩冈也最烦这种写书写一半就断掉的,或是匆匆糊弄一个结尾出来,又或是那些明明承诺了又做不到的,让人忍不住想把作者给拉了来关进小黑屋中,写多少字给多少饭。   现在有了机会,有了能力,当年留下的遗憾,岂能再让其继续成为遗憾?   “相公这个主意好。”严素心的眼睛亮了起来。   “别忘了,礼数要备足。”韩冈补充道。   ……   蹴鞠快报诸多连载小说作者之一的甄五,趾高气昂地走进石婆婆巷中的一间小院,他的编辑邢立忠约在他这里见面。   走进门中,甄五看见邢立忠便大声笑道:“怎么今天约在这里,是不是刑兄的外室?”   邢立忠没跟着甄五一起笑,愁眉苦脸的:“真的不是,家里、社里天天挨骂,怎么还有心思置什么外室。”   “怎么了,出了何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能帮我肯定帮。我们可是老交情了!”   甄五一副义气冲霄汉的模样,拍着胸脯向邢立忠保证着自己绝对会两肋插刀。   “就是先生你的事啊。”邢立忠抬起眼,看着甄五,仿佛看鱼儿上了钩。“先生你这个月的份还没完成。当初约定好是天天交稿,现在才写了一半。”   甄五脸色一变,“是已经写了一半。”   “那也才一半吧。先生,所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你这说话不能不算话啊。都月底了,还有一半的份没写呢。”   甄五就站在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圣人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在下的确是说过这个月天天交稿,但这是‘取乎其上’,现在写了半个月,就是‘得乎其中’。不才甄五,只是遵从圣教而已。”   “先生!”   甄五啜了口茶水,放下杯子,“今天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这个月亏欠的,下个月肯定补上。”   邢立忠立刻拦到了门前,坚定地堵住了甄五离开的去路。   “还请让一让。”甄五拉下脸来,方才的义气冲天已经给风吹得一干二净。   邢立忠叹道,“若是小弟让开,先生你这个月多半就要‘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甄五怒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本人言出如山,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   “只是做多做少就要两说了……”邢立忠帮甄五将下半句话说完,“小人斗胆,还请先生就在这里写,酒肉随时都有伺候。写完了,便放先生归家,写不完,这间屋子里面还有铺盖,就请先生在这里住下。小人听闻,先生每月拿到润笔之后,便会在外冶游一夜方归,家里面想必不会担心太多。”   房间的门开着,但房间内是黑暗的,连窗户都照不进阳光。不过走到敞开的大门处,甄五便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陈设。   小黑屋只有一丈见方,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就把房间占得满满当当。   当然不会有甄五最喜欢的玉冰烧,也不会有劝酒时耳边的吴侬软语。   这是坐监吗?!   甄五心头火蹭蹭地往上冒,回头看见邢立忠依然不改的讨好笑容,恨不得甩他一嘴巴:“邢立忠,这事做得可就难看了。你可知无故拘禁他人是什么罪名?!”   “甄先生。甄学究。甄家兄弟!不!甄哥哥!甄老子!!甄爷爷!!!”邢立忠拿袖子在凳子上虚虚地擦了两下,硬是将甄五按得坐了下来,“俺都求你了,你老就在这里歇歇尊臀,把这一回先写出来如何?不说别的,多少人都在等着你这一回。一口气喘不上来,你说憋气不憋气?虱子叮在背心上,想挠挠不着,你说上火不上火?猴行者到底就救没救出玄奘大师,你倒是先给个说法啊!”   甄五油盐不进,“写不了。这小说是想些就能写出来的吗?写得不好,坏的可是我这副金字招牌。”   “当真写不了?”邢立忠的笑容不见了。   甄五咬定牙根:“决然写不了!”   “唉。”   叹了一口气,邢立忠放弃了,让开了门口。   甄五得意地扬扬下巴,正要说话,就见邢立忠对外面喊了一句,“二位兄弟,看来真的只能靠你们了。”   两名一副棺材脸的汉子,随即出现门口。   个头都不算高,却是往横里长。   两人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看相貌就是一贯横着走的,一眼瞧去就知不是好人。   软的不成就来硬的。   “这些货,怎么就没给送去云南?”   甄五恼火地想着。   如今京城律法森严,便是窃盗,赃物满贯就要刺配云南。而街上游手好闲的泼皮都给寻了名目送去了云南。京师显贵无不大力支持,原来勾引家中子弟学坏,大多都是这一帮人与家中刁奴内外勾结,现在赶走了,自己家里再把刁奴送官,家里登时就清静了。   可这两位,一看就是欺行霸市惯的,怎么走在路上就没给人捉将官里去?   但甄五却毫不畏惧,难道《大唐三藏西域记》的作者甄五就当真只是甄五?以他的身份何须畏惧这些庶民。   “甄先生,请留步。”   其中一个泼皮开了口,倒是有几分礼数。   “没什么好说的。”   甄五冷着脸,便要从两人之间挤过去,但立刻就被人给揪住了。   这名泼皮发着狠,将手中的衣襟向上一提,甄五就只剩脚尖落地。   那人面目狰狞:“白天写不完,那就晚上写,晚上写不完,那就夜里写,我家主人嘴上长了个燎泡,就是等甄先生你的连载等出来的。”   甄五一阵心虚,拄着胸口前的那只粗壮的胳膊,问出了口:“你们想做什么?!”   “奉主人的命,送些东西给甄先生。”   “什么东西?我不要!”甄五发起了读书人的臭脾气。   但这两位却犹如强买强卖的奸商,不容甄五推举,“既然我家主人送出来了,就由不得先生不要。”   两人带来的礼物送到了,他们当着甄五的面,帮他拆了开来。   “座钟!”   只拆了一个外壳,邢立忠就大惊失色。寻常读者给甄五的礼物他见多了,但这么珍贵的器物,还是头一次得见。   “这摆钟就摆在这里,我家主人将此物送给甄先生,免得甄先生总是找借口推脱该完成的分量。”   邢立忠绕着座钟走了好几圈,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座兼具了美感和实用性的器物。   “怕不要一百贯吧。”邢立忠啧啧称叹。   甄五摇头,“礼太重了。”   这么重的礼,他可不敢收。收礼都是讲究交换的,从两人手里得到这么好的东西,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就难说了。   “这哪里重?我家主人的好心情,又岂是一百贯买得来的?”   甄五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这礼物我可不要,这间屋子我也不会留下来。”   “只怕由不得甄先生你了。”   甄五的脸色终于变了,但他现在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本……本官。”甄五嘴唇抖着,终于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在我家主人那边,鸿胪寺主簿也算不得个官。”那人冷笑着,“中太一宫,景灵宫,会灵观,都有的是位置以待贤人。”   甄五气得笑了起来,这三处都是宫观,专一养闲人的地方,比清闲得门口能让母鸡抱窝孵蛋的鸿胪寺都不如。只是身份泄露,却让他隐隐觉得不妙。   “别以为本官找不到人!”甄五发着狠。   苏颂可是做过判鸿胪寺,主簿虽是小官,当年每日相见,也算是旧部了。前任宰相,现任平章,苏颂的旧部,有哪家贵人敢欺上头来?   “苏平章虽为我家主人尊重,但我家主人可不会怕他。”那人走近了,在甄五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字。   甄五脸色骤变,“为什么是我?!”   “谁让陈主簿写得一手好文字呢。”那人大笑着,“写得慢了,写得让我家主人看得不开心了,是什么后果……你知道的。”   甄五呆若木鸡。   两人扬长而去,邢立忠伸手拍了拍甄五的肩膀,一脸同情,“甄……哦,陈先生,还请多多努力。”   ……   “还是官人说得对,这些懒鬼就该如此对付。”   严素心拿着今天的报纸,喜笑颜开。   但韩冈早就忘记了前两天的闲聊,只记得了今天听到的话。   太后打算安排皇帝大婚了。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一)   “娘娘是这么说的?!”   赵煦猛地站了起身。但立刻就坐回来,紧张地望着水榭的门口。   “怕什么,你我母子说些体己话,有哪个敢打扰,打死了事。”   朱太妃凤目剔起,视线在门前掠过,她方才将赵煦身边清了场,可没人敢硬顶着。   十年前她以丽色闻名宫中,如今也依然颜色不改,脸上都看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但尖锐的表情,在容色上平添了一份狠厉。   赵煦紧张的神色也没有消退多少,勉强地笑了一下,“娘,娘娘当真是这么说的?”   “痴儿,要是不确定,娘怎么会跟你说?”   两年的时间,尽管身边亲近已被一网打尽,左右近侧皆是保慈宫中人,但向太后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将天子的生母一并处理掉。   只要还有这么一个缺口,赵煦的耳目便不会闭塞在区区宫城之中。   “但娘娘这么做,也不一定是让孩儿亲政。”   “官家,成了亲,便是成人了。成了人,还能不亲政吗?”   赵煦不敢如此天真:“可仁宗皇帝大婚之后,也没能亲政。”   “也有慈圣和你祖父。”   “可韩冈与章惇二人相互勾结,朝堂上又不见有一个韩琦。”   朱太妃探手摸着赵煦的头,几年前还是剃着光头,只留下几撮小角儿,如今已经把头发给留了起来,越看越像是大人了。   “娘是妇道人家,但也知道,天底下不止有权奸,也有诤臣。官家是人心所向,那些宰相堵不住。”   见赵煦仍是紧皱眉头,她心下一叹,“娘知道你担心保慈宫,要是她敢对官家做什么,娘也不会干看着,总能闹个灰头土脸,看她还能将娘给……”朱太妃话声猛地一顿,隐去了尖锐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官家一定要好生读书,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一名四十多岁的内侍出现在门前,眉浓目细,鼻钩仿佛鹰隼。   朱太妃在他的盯视下站起身,谆谆嘱咐了一番,然后莲步轻移,在一众宫人的护持下告辞离去。   冲着亲生母亲的背影,赵煦慢慢地弯腰:“小娘娘慢走。”   重新起身,赵煦的心里没有任何期待。   他没有朱太妃那样乐观,太后的这句话,也许只是为了不想亲口否决,而让宰辅们出来反对。   想起元祐以来,几乎只入不出、只内部调整的两府,想起两府中的那几位,赵煦完全不相信他们会轻易地将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给松上几分。   一群窃国之贼,怎么可能给自己机会?   ……   “太后是这么说的?!”   “冈亲耳所闻,岂会有假?”   “玉昆,是不是宫里面有什么言辞让太后难做?”   “没听说。子厚兄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了也不会问了。”   两府宰执会于都堂。   苏颂照常例不至,郭逵告病,沈括居外。其余宰执,昭文相章惇、集贤相韩冈、枢密使张璪、知枢密院事熊本、参知政事邓润甫、参知政事曾孝宽,皆列席其中。   现任知枢密院事的熊本,在下首处听着两名宰相的对话,一边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将一片茶叶给取了出来。   全都是草根树渣。熊本又小小地啐了一口,将碎末啐了出来。   这种炒青,他最早喝着还算新鲜,但时间长了,还是觉得过去的团茶更合口一点。偏偏政事堂中使用的茶汤都是附和韩冈的口味,多久日子没有使用团茶了。   即便政事堂总能从贡赋中得到不少团茶提供给官员们日常饮用,可如今也只是将之作为年节赐物的一部分,发给中书门下的所有官员。   这些都是之前政事堂中人为了讨好韩冈,才如此改了一通。   章惇如今虽是入主政事堂,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喝的到底是团茶还是炒青,就是白水,他也照样不在乎。故而政事堂中寻常提供的饮品依然是炒青。   不过真要想喝团茶,还是可以喝得到,但就跟大部分新人和客人一样,熊本还不愿如此张扬。   “太后若是真心。”就看见章惇皱了半天眉头,然后转向韩冈:“玉昆,你怎么看?”   “所以来请教诸位的意见。”韩冈又一次一推了之。   这是在唱哪一出?对唱吗?   熊本心下不屑,嘴角也拉了下来。两名宰相一搭一唱,如此默契,两府之中,还有别人说话的份吗?   自从章惇担任宰相之后,韩冈从未与他争权过。   尽管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心知肚明,韩冈他是以十年二十年为期,去培养气学的弟子。他的门生迟早会蜂拥于朝堂之上。   但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有几个会去在意?   真到那时候,章惇不是回到泉州做太守,就是在平章的位置上没精力管事了。让韩冈去掌控朝堂又如何?   而现在,有韩冈的配合,章惇只要注意不去侵犯他的那点自耕田,便可以放心地去操弄朝堂大政,其余辅臣,也只能避退三舍。   熊本放下杯子,这茶喝得殊无滋味。   张璪之前本是知枢密院事,早前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照常例该自请离职养病,太后念着旧日之德,一直留他在西府之中。韩冈、章惇对此都表示了赞同。   现在张璪已经是枢密使,寻常做的事,就是附和章惇与韩冈。   干脆让章惇、韩冈兼领枢密使得了,熊本不论是在政事堂还是转到枢密院后,都一直觉得很憋气。   政事堂中,两位宰相都是战功煊赫,所以在军事上的发言权,决不在熊本之下。而且因为两人是宰相的缘故,声音甚至会更大一点。   熊本无意去比较谁的功绩更高,只在意是不是有人侵犯自己的职权。   天子大婚一事,本就没有西府说话的份。除非自己是做过宰相,又去做枢密使——如文彦博那般——才有发话的权力。自己一个晋身不过两年的知枢密院事,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底气去在这件事上插话。   “其实这件事,两位相公一言可决。”   熊本就坐在邓润甫对面,东府的这位参知政事脸色不太好,听他说出来的话,似乎也不怎么痛快。   “天子素来体弱,是否能够大婚,韩相公说一句,可比任何人都管用。”   不要宰辅们合力,只要韩冈说一句不合适,将天子大婚的时间拖到十七岁也没有关系。这是谁都知道的。   而章惇作为首相,只要在朝中无太大争议的情况下,将天子的婚期向后拖延一段时间,这同样不是什么难题。   “我等行事,事关家国天下。韩冈与医道上薄有威名,但天子大婚之事,岂能一身专决?更何况,天子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随时可以大婚。”韩冈扭转身子,盯着浑身不自在的邓润甫,“我可以明确地对温伯你说,韩冈过去没有过用虚名谋取私利,今后也一样如此。”   邓润甫自觉失言,不敢与韩冈相争论。   其他人则各自作壁上观,章惇作为首相只能站出来。   “我看还是早一点好。”章惇沉声道,“朝廷好不容易才安生几年,没必要弄得鸡飞狗跳,多少人家难得安宁。”   天子十七大婚和天子十四大婚,哪个选择会让天子婚后亲政的呼声更高,当然是不用多想的。   而对于所有在做的宰执们来说,眼下的权力结构,没有改变的必要。   不论是邓润甫还是熊本,都不觉得自己能通过宫中的变动,抢下章惇或是韩冈的位置,一旦章、韩有失,得意的只会是京城外的那一干人。   “当如相公之言。”   张璪首先表示赞同。他的利益与太后紧密相连,又是章惇、韩冈的盟友,西府在他的领导下,大事小事都跟政事堂一个鼻孔出气。   “孝宽亦觉此事当尽快措办好。”曾孝宽随即附议。   “伯通?”章惇看向熊本。   熊本道:“儿女婚姻,自是父母定夺。既然太后有言,我等自当依从。”   韩冈点头:“韩冈之意亦如此。”   “太后的想法还没确定吧。”邓润甫道。   “不论太后心意如何,天子还是早些大婚为上。不过……”章惇对韩冈道,“玉昆。若太后心意不定,还望玉昆你能陈说利害,尽量说服太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哪一户人家结亲不是如此?   天子大婚,同样也要按规矩行事。父母之命总不能少。强逼太后让天子大婚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几位宰执也都希望这是太后真心如此做想。   韩冈点头,“理当如此。”   韩冈做出了保证,邓润甫再无他话,点头同意。   宰辅们达成了协议,便各自散去。   章惇和韩冈留在了最后。   “如何?”   章惇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口冷茶。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韩冈道。   以韩冈的为人,太后说要措办天子大婚,他怎么可能不问清楚?   要是为太后解忧,帮她说不好说的话,韩冈回头直接就安排人去办了,也就私下里跟章惇通个气,根本就不会在这里召集一众宰辅。   当然是试探。   “不过熊本心怀犹疑。至于邓温伯……”   “温伯那边不用担心。吕吉甫上来后容不了他。”   “那就当真没问题了。”   “那么,接下来……”   “就要看看哪家的女儿合适了。”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二)   一条条由琥珀缀连而成的长链,组成了一道蜜色的珠帘。   帘幕深垂,将厅室一分为二。   外间别无他人,只有淡淡的乳香弥散在室中,几位高鼻深目的胡姬沉默地守在门前。   而帘幕之后,则是另外一幅景象。   房间中,没有高过三尺的器物。六七人或坐或卧,靠坐在软榻上,地上铺着来自西域的厚重毛毡,占去了房中大半地面。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只波斯名匠手制的金杯,杯中殷红如血,那是最为上等的葡萄酒。手边一只金盘,盛着椰枣、葡萄干之类的零食。   房内完全是模仿了大食的风格来装饰,也许与真正的大食风格还有些差别,但足够糊弄大宋的子民了。   这是大赛马场中专属于冠军马会的休息室,也只有马会成员才能踏足内间。   对于室中众人来说,门外千万观众的呼声已无法让他们的血液沸腾。   冠军的头衔没人会拒绝,这攸关他们的脸面。但他们来大赛马场,与其说是看比赛,还不如说是大赛马场给了他们一个相互交流的场所。   “天子要纳后了?”   赵世将手一抖,金杯中的葡萄酒泼洒了出来。红色的酒浆顿时染红了地毡。   地毡上的殷红仿佛鲜血,赵世恩看得心里都滴血。   这样一丈宽两丈长的巨型羊毛地毡,只能由船走海路运来,其价堪比等重的黄金。一路上风高浪急,都被小心地呵护着。但这一杯酒之后,清洗不净,就只能值白银的价了。   可赵世将都没在意,房中的其他几人也都连看都没看一眼,一齐在问,“太后打算给天子筹办婚事?”   赵世恩是赵世将的叔伯兄弟,更是现任的舒国公。作为秦康惠王这一脉的嫡长,他有着比赵世将更高的爵位。   但京城人都知道,无事称呼赵世恩舒国公,他肯定要发火。赵世恩想要的是楚国公,秦康惠王德芳的奉祀嫡脉,连个大国国公都没有,当然憋屈。可谁能去跟王安石争?   而在赵世将面前,赵世恩也摆不了谱。   第一个挂下脸来参与到赌马中的宗室,赵世将刚开始时没少受人白眼。赵世恩也能仗着身份,将赵世将冷嘲热讽一番。   只是随着赛马总社的地位越来越高,影响力越来越大,赵世将的身家越来越丰厚,他资助过的太祖后裔越来越多,赵世恩已经连摆谱的资格都没有了。   即使他费劲了周折跻身冠军马会之中,可一位新人如何在首任会长面前妄自尊大?   见几位冠军马会的成员一起发问,赵世恩忙道,“只是听到这么说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按年纪也差不多了。”   “太后会答应吗?”   “本就是保慈宫那边传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赵世将难以想象太后会主动提天子大婚的事,本以为会由下面的臣子千请万催,小皇帝才能再近女色,但他转眼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这肯定是说给东边那位听的。韩相公、章相公自不会点头,既然如此,太后当然会做大方一点。”   “我觉得也是。”赵世恩配合着点头。   “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一个胖大的男子从外间掀帘入内,“老会长,国公爷,你们这回可是都猜错了。”   赵世将看见他就一皱眉,向家的姻亲,姓陈名薮,最擅吃喝,人称老饕,与现任会首关系亲密,可不得赵世将所喜。   “陈老饕,你去马棚可去得够久的。”   “顺便与人多说了几句。”   陈薮大模大样地在赵世将身边坐下,拿了颗椰枣丢进嘴里,一幅等着人来问的表情。   赵世将偏偏不问,“说起来你的那匹摸不着,怎么想起来起这么怪的名字。”   “好名字都给抢光了。要是超光、乌云还留着,我会起这名字?!”陈薮愤愤然地抱怨了两句,语气一转,“不过这名字也不差。我那是黑驹,全身黑,晚上去马棚,不打灯别想摸得着。”   坐在角落里的一人发话道,“陈老饕,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政事堂那边已经说了,要给天子选一个德言容功皆备的勋贵之后。”   “什么时候的事?”赵世将追问。   “昨天太后召见了韩相公,今天早间两府就坐一起说话,之后韩相公又进宫入禀太后。给官家找个皇后主持中馈,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赵世恩也迷糊起来:“难道太后当真想让天子亲政?”   陈薮摇头:“肯定不会,太后不做章献,两府肯定要闹翻天。”   赵世恩再问:“难道要让皇帝等到二十四岁不成?”   又有一人道:“只怕会更长。有仁宗的时候,真宗皇帝已经四十多了,有当今的时候,熙宗皇帝才多少岁?”   赵世恩道:“这是说官家要到三十多岁之后才能亲政?”   章献皇后比真宗还年长一岁,享寿六十有六,所以才让仁宗只等到了二十四。而当今的向太后虽同样比先帝年长,但当今天子赵煦出生的时候,先帝熙宗离三十还差一点。而且向太后的身体情况一直很好,让天子等到三十岁,当真不是问题。   那人摇头:“那也不一定。以当今的身子骨,可不一定能千秋万岁。”   “少说两句,这话也能乱说的?!”赵世将呵斥了一声。   “我知道,不是看这边没外人吗。”   冠军马会中说出来的犯忌讳的话,不知有多少。谁也不担心会泄露出去。光是以他们聚众结社一事,只要抓上其中一个必然会带起所有人,哪一个都不是简单角色,案子放到御案上,太后都要头疼不已。   当然犯忌也分三六九等,说皇帝活不长,可就是最重的一级。说话的被提醒了,想想心里也发毛,嘴硬了一句,却也不敢再提。   赵世恩道:“不是有说法,太后和几位相公都希望天子早日留下后嗣吗?”   “让天子做太上皇?这是谣传!”   陈薮冷笑:“可不一定是谣传,如今章韩二位可不比霍光稍差。至于太后,难道还不如……”   “真的不要命了!?”赵世将怒道:“说天子倒罢了,太后和相公可是能乱说的?”   室中稍稍沉寂了一下,片刻之后,一个声音才响起,“不知会选哪家的女儿。”   “不是说四德兼备的勋贵之后吗?”   “勋贵也分三六九等,至少不会是向高二家的。”   “也许会是向家的亲戚。这两日可以看看我们的那位新会长是什么反应。”   “如果选了向家的亲戚,还是打算给天子亲政。如若不是,太后上仙之前,天子是没机会了。”   “都少说几句吧。”赵世将沉声,打断了厅中的议论,“这一次水太浑,当真给选上了皇后也难说是件好事。”   “可真要找勋贵,脱不了是两家总社中人。”   “过两日,我会遣人去韩相公那边打听一下。”赵世将道,“会长那里也要问问,早点定下来,免得乱了人心。”   “会长回去了。”站在窗口的一人回过头来,“大概是听到消息了,回去见向宁海了。”   “不论是宁海军节度使,还是保平军节度使,都不是糊涂人,选后之事,向家可不一定会乱掺和。”   ……   “太后是这么说的?”向宗回手一抖,差点没丢了手上的茶盏,“要为官家选后?!”   向清节点头道:“姑母对儿子浑家说了,官家也到年纪了。还说九叔人面熟,正好多打听一下,哪家的女儿更好一点。”   “什么人面熟,都是一群赌徒。”向宗回冷哼一声,又皱起眉,“这未免也太早了吧。”   “也不算早了。”向清节说道,“官家只比儿子小五岁,转年就要十五了。”   “两位相公那边怎么说。”向宗回问。   向清节摇头:“儿子不知道。”   “你都没去打听?!”   “儿子听了就过来禀报爹爹了。”   “你呀,怎么就不多动动脑筋?”向宗回恨铁不成钢,“还不赶快找人去政事堂问一问!”   向清节不服气,“姑姑既然觉得是时候了,又关两位相公什么事。”   “蠢材!两位相公若不点头,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   “儿子知道了。”向清节应诺,却没立刻走,“不过爹爹,姑姑既然让儿子回来传话,是不是有打算让家里选一人出去待选?”   向宗回瞪着儿子,“本朝何曾有一家两皇后的?我和你叔父都是节度使,就是家里再出一皇后,还能做使相不成?要是太后当真这么做了,怕不就有人想起东西汉了。一门二后是祸不是福,你那几个妹妹也都没这个命!”   “本朝不也有曹、高旧事吗?”向清节嘟嘟囔囔,“我向家不行,难道四姑母、五姑母家的几个表妹还不行吗?”   “别胡说,这件事还是听你姑母分派!”向宗回忽然抬起头,望着府邸前院,又哼了一声,“多半是你九叔过来了,听到消息可真快!”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三)   韩冈正要上车的时候,一名堂后官气喘吁吁的跑了来。   “相公,相公。”他手里拿着一沓子文函,递给了韩冈的从人,“这是章相公命小人送来的。”   一群元随将他阻隔在人群之外,韩冈伸手接过文函翻了翻,却是刚刚整理出来的新一批的开国以来宰辅与管军的子嗣名单,除去了外戚,只有外臣,同时还限定了本人须在朝中为官。   一页三人,二十二页,最后一页只有一人,六十四位显贵之后。比前几批都要少,理应是最后一批了。   “好了。”韩冈合上页夹,“回去跟章相公说,我收到了。”   堂后官应声离开,韩冈也转身上车回家。   回到家中,韩冈梳洗更衣,出来后,周南正在翻看他放在桌上的文件。   她抬头问着韩冈,“官人,人就这么多了?”   韩冈习惯性地往躺椅上一靠,惬意地闭起了眼睛,“这就是最后的一批了,这些人家里面可有合适的?”   红婚白丧,两件事一向并称。天子出殡,宰相都要为大礼使,而天子大婚,当然也是要由宰相主持。   在外宰相,在内太后、太妃。为了年届十四的天子的婚事,朝野内外都动员了起来。   堂后官刚刚送到韩冈手中的这份公文,便是新一批入选的名单。只有出自这些家庭的适龄少女,才有资格成为皇后的候选。   “都没什么印象。”周南将合页夹放下,靠进韩冈的怀里,扭了一下丰韵十足的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还是姐姐更熟悉些,奴家寻常又不出门。”   “谁让你们姐姐去了江宁,现在又不好问她。”   韩冈熟极而流地将手顺着衣襟插进周南怀里,摸着里面腻滑如脂的肌肤,没了王旖管束,孩子也离开了,他在家里便放得更开。   “难道朝廷就不查吗?官人还是派人去打探吧,我们这些妇人又不拿俸禄。”   周南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在韩冈怀里又是一阵厮磨。   韩冈呼吸稍稍急促了些,“朝廷选人,仓促间哪里能查得清楚?平日里的口碑,还得靠你们。”   周南腻声道:“聪明人谁会把家里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能结亲的都赶着结亲了,没结亲的也推说家里的女儿貌寝颜陋,不堪为天子良配。”   “你们姐姐以前回来的时候好像说过几家女儿还不错的。”   “再好都不如金娘。”严素心边说,边端着刚做好的饮子进来,看着搂着韩冈的周南,轻哼了一声,“姐姐不在家,就变这样了。”   周南仰起依然绝艳不可方物的俏脸,笑着拍了拍韩冈另一侧:“这边还有个位置。”   “我可不凑趣了。”严素心捂着嘴笑,“隔天再换一个躺椅,让人怎么看?”   “怎么又要换椅子了?”   云娘紧跟在后进来,看见韩冈和周南,也笑着啐了一口,“等姐姐回来知道了,看她怎么说。”   “还是先说这件事吧。”   不是因为这件事韩冈要征询妻妾们的意见,周南三女也不敢随意过问国事。   “官人,真要找不到中意的怎么办?”严素心问道。   韩冈也挺头疼,“十全十美的自然不易寻,还是以品行为上。”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皇后候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蜂拥而至的情况。   做皇后母仪天下的确光荣,更重要的是整个家族都能受益。   向太后的亡父向经,祖父向传亮,乃至曾祖向敏中,都追授了王爵,而且还不是郡王,乃是国王——韩王、唐王、陈王。   还活着的兄弟、堂兄弟,叔伯、子侄,也无一例外都授予了官职。   向宗回、向宗良,也就是太后的亲弟弟,他们姐姐做了皇后,便是正任刺史,之后团练使、观察使一路升上去,如今已经是节度使。而正式领兵的将帅中,只有郭逵、种谔和王中正有节度使的身份。   正所谓一人飞升,仙及鸡犬,韩冈亲眼所见,曹家、高家的两家外戚,亦无不如此。   但眼下的选后,毕竟是在垂帘听政的向太后的主持下进行。   这样所选出来的皇后,之前正好有一位——仁宗的郭皇后。   那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天圣二年,在章献太后的主导下,仁宗娶了郭氏为后。   但在章献太后上仙后,郭皇后当年便被废为净妃,出家入道,赐号玉京冲妙仙师,再过了一年,郭皇后就猝死在长宁宫中。死后才被念旧的仁宗追复皇后之位,但没有赠谥,也没有祔庙。   自然,郭家也没有因此而飞黄腾达,仁宗固然念旧,又感念郭皇后早殇,可也只是追赠其祖,赠其父兄,并没有兼及亲属。   郭皇后会落到这样的结局,本质上还是仁宗与章献太后之间的矛盾。   二十四岁方得亲政,仁宗十几年的积怨不能发泄在已经去世的章献太后身上,当然只能找身边的郭皇后。   以赵祯对身边人的宽厚仁爱,甚至在驾崩后得到了“仁”为庙号,却容不下一个郭皇后。   那么当今天子呢?   除了冬夜里的那一场意外,以及两年前福宁宫中让人啼笑皆非的一桩事,赵煦在臣民心目中留下的,仅仅是个模糊的形象。   不过人们至少没看出来,他有堪比仁宗的仁慈之心。   要是在太后的主导下,把家里的女儿嫁过去,即使一时贵为皇后,也不代表能一直持续下去。   一边是前车之鉴,另一边是富贵荣华,自然让许多有心靠女儿争一个富贵的人家,一时间难以做出决断。   当朝宰辅、重臣,乃至自认有前途的朝臣,自不可能让自家的女儿、孙女参与到皇后候选中去。而许多有识之士,都没有一个愿意将女儿给献上来。   有几个少小便在京中命妇圈子中闻名的女孩儿,早前也没听说过与他人议亲,但当朝廷遣人问询的时候,不是业已字人,就是已经许人,或是有了夫家。   “门第之选能否稍低几分?”周南问道,“再多上百千家,更易择人。”   “是啊。”云娘拿着文件走过来,找了张小凳在韩冈身边坐下,“章献皇后家,温成皇后家,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   “那是从嫔妃上被册立为后。正经聘后,无不出自高门。”韩冈拍拍云娘的背,“当今太后的曾祖父向文简是太宗、真宗年间的宰相,慈圣乃是平南唐的曹彬孙女。而庄肃皇后,亦是名将高琼之后。无论哪一家,都是文武两班顶尖儿的一批人。”   “那现在怎么办?”云娘问道。   “就是这么办。”韩冈拍了拍她手中的合页夹,叹道,“强买强卖!”   这本就强买强卖的生意。   想要选为皇后,曾祖或祖父,至少得做过宰辅或节度使。所以朝廷如今搜检天下名臣之后,一个个列出名单,然后遣人去询问。   开国以来文武两边的显贵,一两百总是有的。几代门第,一个个妻妾众多,孙辈、重孙辈,数以千计。其中适龄的女儿家,也就是十二到十六之间的,三五百总能找得出来。   不过再加上没有许人、相貌还要过得去这两条,最终可以入选的范围还将大幅度缩小,也就百十人。   即便是士大夫家娶亲,百十人也算是很大的范围了,可是放在坐拥天下的皇帝身上,却又嫌太少了。   严素心忽然道:“庄圣不是慈圣的侄女儿?太后嫁出去的几个姐妹,家里都有女儿吧?”   韩冈摇头,“就怕恃宠而骄,再出一庄肃。”   没有从小被养在宫中,视同皇后女,待遇如公主一般。岂会养成高滔滔的刚愎脾气?   高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因其旧过,谥号便只有两字。   在为了显示向太后的孝心,不能给予恶谥、平谥的情况下,太常礼院费了点心,拟定了庄肃二字。   太祖、太宗、真宗,三代皇帝的皇后谥号,都与皇帝谥号有关联,从其中最后四字里取出一字。即所谓皇后谥冠以帝谥。   比如太祖三后皆有孝,太宗四后皆有德,而真宗五位皇后的谥号一开始还没有如此拟定,但庆历年间为礼官所言,故而纷纷改易,皆带有章,章怀、章穆、章懿、章惠,以及章献明肃。这是因为太祖谥号中有“大孝”,太宗谥号中有“圣德”,真宗谥号中有“章圣”。   但曹后的“慈圣光献”四个字,却没有一个是从仁宗谥号最后四字中选出,甚至与仁宗的“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无一字相同。   有此先例,那英宗皇后也没有什么必要从英宗谥号的最后四字中再取一字。   庄肃二字,皆是美谥,但用在高太皇身上,却是明褒实贬。   而且这个谥号其实刚好占了章献皇后最早的谥号庄献明肃中的头尾二字,韩冈没去细追究,太常礼院礼官的心思就跟肠子一样九曲十八弯,谁知道是什么用心。   有这一位在前,任谁都不想再出一位庄肃高皇后。   向太后更不想将自家的子侄给牵连进来。   韩冈当然也不想,所以当云娘突然拿着名单倒数第二页指给他看的时候,顿时火冒三丈。   “官人,这个……不是二舅吗?”   王安石的次子,正在江宁任职的王旁正列名其上。   而王旁家里,正好有一个还没许配出去的女儿。   “越娘满十二了吧?”严素心幽幽说道。   “章惇怎么弄的?”韩冈恼火地想道。   王安石的亲孙女,他韩冈的内侄女,可是能送进宫中做皇后的?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四)   云娘紧张起来,“三哥哥,应该不要紧吧。”   “放心。”周南搂着云娘,“有老平章和官人在,越娘怎么可能入宫?”   把王安石家归入到候选名单之列,韩冈的内侄女似乎便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候选。   尽管这只是编列名单,之后还得发信去询问是否有适龄未字之女,等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再从宫中派人出来查看本人进行审核。过关之后,还要入宫进行一段时间的教养和观察,再从中选取十名以内的合格者,最后推荐到太后、太妃与皇帝的面前。   这其中的流程,如果走完的话至少要半年以上的时间,中间会淘汰绝大多数入选者。   王旁被列入名单之中,而且也的确有一个适龄的女儿,但只要不愿意,他直接就可以拒绝,难道朝廷强买强卖,还能强迫到王安石这位顶级元老头上?   “老平章还在世,官人更是现任的宰相,谁敢让老平章的亲孙女,官人的内侄女当上皇后?以老平章和官人的身份,更不可能做嫔妃。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那三哥哥怎么……”云娘担心地看着韩冈,依然面沉如水。   “官人,是不是信已经寄出去了?”周南小声地问道。   韩冈点头,应了一声。   周南仰起头,“既然这样,章相公那边肯定得给官人一个交代!”   韩冈手中的名单是副本,负责此事的章惇既然没有察觉——周南不觉得章惇会玩这种没意义的小伎俩,只会是下面的执行者出了问题——也意味着已经将信函寄了出去,询问其家中是否有未许人的适龄女儿。章惇作为负责人,理所当然的要为此事担上一份责任。   韩冈摇摇头,脸色缓和了一些,有了点笑容,不过却是苦笑。   严素心握上他的手,“官人,可是担心章相公那边是故意如此。”   “不是。”韩冈摇头,“我是在想,我那岳父病得真不是时候。”   周南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官人,你是说……”   韩冈笑了起来,“我那岳父虽不至于视我为死敌,但拆台的事,肯定会乐意做一做。”   “但老平章可是被唤作拗相公的!”   严素心摇头,感觉难以置信。普通官员贪求做外戚的好处,但王安石这样的元老重臣,又何必去贪图富贵?难道不是名声更重要?   “如今他身体不好,有些事过去不会做,不代表现在不会做。”   云娘终于是想明白了,“三哥哥,你是说老平章想要让越娘做皇后?!”   “是啊。”   “那怎么办?!”云娘急道。   周南也问,“官人,要不要派人去江宁?”   “来不及了。”韩冈摇头,重又舒舒服服地靠回躺椅:“还是等章七派人来吧!”   韩冈不信章惇会拖到明天才得到名单出错的消息。   近千候选文武官的名单,事前出了差错,章惇没有察觉情有可原,但事后还懵然无知,章惇这位宰相就未免太失败了。   而除非是想跟自己翻脸,否则章惇今天晚上,肯定要派人来自己这边给一个说法。   “相公。”门外传来唤门声。   严素心起身出去,转回来后,带着几许惊讶,对韩冈道:“官人,章相公遣人来了。”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韩冈来到外书房。   就见一个熟悉的年轻人向他躬身行礼,“章缜拜见相公。”   “玉成不必多礼。”   韩冈让年轻人起来,分宾主坐下。   章楶排行第七的小儿子章缜,表字玉成,如今就跟在章惇的身边。   章惇当天晚上就遣人过来道歉,这个态度足够好了。   又遣了最亲近的族侄,而且还是韩冈旧部、与其交情颇佳的章楶的儿子,肯定是知道事情不妙。还是有些私密事要通过章缜来交流。   “小子奉家叔之命来此,是为了今日给相公的那一份名单。”   章缜知道事情紧急,没有寒暄,直接开口。   “我已经看到了。”   “家叔说,他已遣人连夜去江宁,追回发去楚公府上的信函。”   韩冈不置可否,“令叔打算怎么处置?”   “家叔说了,在中书门下办差,办岔了差事,不究原心,只问结果。既然这件事办得大错特错,该抓的抓,该判的判,绝不能轻饶。”   不论是什么原因,不论是一时疏忽还是故意如此,韩冈都没打算去了解。   上千人的名单的确多得让人头疼,章惇没仔细看情有可原。但太后、宰相交代出去的事,下面的人却没放在心上,这就该死了。   韩冈轻敲着桌面:“一时疏忽,岂是罪过?”   章缜立刻回道:“在中书门下办差,岂有没罪过的时候?”   韩冈笑了起来,这位小章七的反应倒快。   想想章楶,的确让人羡慕。   七个儿子各个成才,次子章综是韩冈的同年。熙宁九年,更有长子、四子、五子三人同时考中进士。三子章綡虽没中进士,可前段时间在国子监中拿到了一个头名。老六、老七同样是聪颖过人。   就是元老之家,有这么些成才的儿孙,也足以感到骄傲了。   “玉成你回去与子厚相公说。还是先问一问,是自己申请去安西都护府拓边,还是选择问罪发配。”   章缜点头称是。心中也不免感叹,韩冈的不留情面。   问罪发配,多半就是一个死字,但去西域拓边,不可能是一个人上路,多半是要全家西行。无论哪位宰相,需要心狠手辣的时候,绝不会给人留下半分余地。   韩冈的这个要求,章惇绝不会反对。   无论如何,当朝宰相的内侄女一旦做了皇后,最吃亏的就是那位宰相。不让韩冈有个出气口,谁知道他心里的邪火会烧到谁人身上?   解决了怎么处置犯错之人,章缜又道:“小子还没出门前,家叔还吩咐了两个问题,想要请教相公。”   “什么问题?”   “第一,太后得知此事后,会赞同还是会反对?”   “太妃和天子必然是愿意的。太后的想法,则难测度。”   王安石病重垂危,离死不远,而且他的家族下一代缺乏出色的人才,两位还在世的弟弟,王安上,王安礼都缺乏晋身两府的才能和机缘,行事都会被人盯着,不用担心外戚窃国权柄。   但王安石又是元老重臣,由他开创的派系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聘其孙女为后,与天子好处多多。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孙女儿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桩姻缘对韩冈绝无好处。   即使赵煦做了韩冈的内侄女婿,结果还是跟现在一样,甚至还会让韩冈的处境更加艰难。   要是赵煦娶了王家越娘,那韩冈的相位可就不那么稳固了,与天家的亲戚关系,对宰辅、对重臣,都只会是绊脚石,而不是助力。   韩冈更不用去幻想赵煦会因这一桩婚姻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事关天下权柄,连父子兄弟都会反目,就不用说姻亲了。看看曹操怎么对待他的亲女婿的?反过来,汉宣帝又是怎么对待他的老丈人家的?   朱太妃、赵官家,都会乐意看到韩冈陷入这样的境地。至于太后,韩冈真没把握她到底会不会答应。   “第二,家叔想让缜来请教一下相公,楚国公会不会答应遣孙入宫?”   “不知。”韩冈摇头,这件事他同样说不准。   王安石没多少日子可活了,病情或许比想象的要轻,但这一点却是无可置疑的。   当寿数只能以日来计算,像王安石这样的人,不会畏死,会去考虑毕生的功业是否能够得到保全。如果想保住家门长兴不堕的话,最好的做法就是让孙女去做皇后。   而且孙女做了皇后,成为下任天子的曾外祖,便可抵消韩冈在年龄上的优势,新学就能保住了。   至于韩冈这位二女婿,大宋开国以来又没有杀过宰相。韩冈直到现在为止,又都是标准的忠臣,有大功于国,有大恩于天子,即便在民间的名声好得超凡入圣,即便已是功高难赏,只要日后远离权位,哪个皇帝都只会用高官厚禄将他给养起来。   一举数得,不过是损些声名,中风后的王安石说不定做得出来。而王旁,还有在江宁的王安石的一干子侄,包括韩冈岳母的娘家人,怕都是会推动此事。   韩冈两个不知,让章缜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叔父怎么说?”韩冈问道。   “如果相公能确定,便回来。如果相公不确定,就再问相公两件事?”   “什么事?”韩冈饶有兴致地问道。   “第一件,是相公的内侄女品貌如何?”   “只幼时见过数面,不过听闻如今品行相貌都可算得上是出色。第二件又是什么?”   “第二件,相公家的衙内可有年岁未婚配的?”   韩冈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章惇的心性真的是让人佩服,必要的时候,竟能如此决绝。   “当然是有的。”   章缜也笑了,有此一招,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不过。”韩冈收了笑,“我不愿意。”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五)   章惇闲定地坐在椅上,听着侄儿的回报。   “不愿?可说了为何?”   “没有。”章缜摇头,停了一下,“可能是意气。”   章惇摇了摇头,拍了拍扶手,“都做到了这个位置,哪里可能是意气?”   “那是为何?”   章惇呵呵笑道,“韩三与他岳父为了道统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哪里可能低头认输。”很快,笑声又低了下来,“左右他也看不上这个位置。”   “什么?”章缜没有听清。   “没有。”   派了章缜出去后,对韩冈可能会有的反应,章惇也有所预料。   韩冈要是遣人去跟王旁议亲,摆明了就是贪恋权位,在王安石面前平白地低了一头。相反的,王安石若是让自家的孙女做了皇后,新学就要输气学一头了。   如果韩冈当真对学术比权位更加看重,现在的反应倒是十分正常的。   不过当初韩冈所说的那些话,章惇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韩冈当真是比现实更加重视自己的理念,日后怕是会一步步实现他的初愿。   只是若韩冈当真被王安石借着孙女扯了后腿,他还要靠什么手段去推行自己的想法?   这可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见章惇沉默不语,章缜担心地问道,“七叔,可还要紧?”   “没事。”章惇展颜笑道,“有王平甫在江宁,他还想进两府呢。”   语气轻松地将侄儿打发了出去,但章惇心里却不觉得王安礼能拦着王安石剑走偏锋。   王安石和王安礼关系并不好。   章惇曾听说王安礼做了江宁知府后,就初上任时与王安石见了一次面,之后便再无往来。   前几个月,他还听说王安石微服出游时遇到带着整套仪仗出巡的王安礼,直接躲到路边的民家中,不与王安礼打照面。   王安礼的放荡形骸,一直为王安石所不喜,尤其是在王安国的丧期,王安礼还召妓饮宴,更是在王安石心里留下了极深的芥蒂。   最重要的是,王安礼对新法的态度一直暧昧,更是让两兄弟之间的嫌隙越发地深了起来。   若是王安礼得知消息之后到半山园去闹,说不定反而会推了王安石一把。   当年熙宗皇帝留下的情分,王安石更不会忘记。   那时候,还真的麻烦了。   ……   送走了客人,回到后院的韩冈跟妻妾说了方才的会面。   “官人,到底是为何不愿?”   严素心狐疑地问道,这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是官人不想向老平章低头吗?”   韩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你们可知道,三代内近亲生下的子女,先天疾病和痴愚的几率要比寻常人高出十倍。”   “此事当真?”周南惊道。   虽说韩冈还有不是王旖所生的儿子,不会有血缘上的牵连。但王越娘是嫡女,韩冈若让庶子去求取,可就失去了姑表结亲的意义了。寻常人家将女儿嫁给表兄弟,不就是图了有一个嫡亲的姑母、姨母做姑姑,能得到照顾吗?   现在按韩冈的说法,这样的亲戚连结亲都不能。   “我骗你们作甚?”   “啊!”严素心突地轻叫了一声,“可冯四叔和李二叔已经结了亲,薇薇和肃哥。”   “这是最近保赤局才通过病历统计出来的,事前哪个知道?”韩冈摇摇头,又道,“四弟家里就是生了有残疾的孩子,也养得起一辈子,不用担心,事后下不为例就行了。”   只是单纯的几率问题,韩冈也不担心。   倒是江宁那一边,才让人要多费心思。   如果从阴谋论的角度出发,这件事极有可能是想打破章、韩体系的官员做了幕后黑手,不过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管怎么说,当信交到了王安石的手中,王家的越娘就有很大可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韩冈虽不记得他前世的历史书上,记载了王安石成为外戚的史料。可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一切已变得皆有可能。   就不知道王安石会不会舍了面皮了。   “可要是这样,越娘做了皇后该怎么办?”   “成了也没关系。”韩冈看得很开,“多个做皇帝的内侄女婿,这不是好事吗?”   ……   夏去秋来,随着日照的时间渐渐缩短,天子选后一事,正顺利地进行着。   朝廷向上千家庭发出了问询信函,总共得到了五百余名候选。被派去查看的宫使,最终从中选取了八十余适龄少女入宫受训。   这些少女,皆是出自高门元勋之家。   其中最让世人惊讶的,便是王安石嫡亲孙女的入选。   这意味着,临川王家从此由书香门第转为勋贵世家,王安石的名声由此大受牵累。士林中为之沸沸扬扬数月之久。   此外士林中也有传言,这是王安石不想让韩冈继续留在相位上而施展的绝户计。   只是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韩冈的地位依然不会受到动摇。   不过,在这一次的选拔中,脱颖而出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位平章孙女,还有一位枢密使的孙女。   进入宫中之后仅仅一个月,两位少女便渐渐走入世人的视野,成为最有可能被选为皇后的候选者。   一个是一开始便备受看重的王安石之孙,王旁之女。另一位,则是已故的枢密使狄青之孙,东染院使狄谘之女。   狄谘是仁宗朝名将狄青亲子,如今正在河北担任钤辖,驻兵定州。王安石的孙女入选,使得京师一时间都认为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但随着狄家女从定州抵京,却渐渐地有后来居上的声势。   连韩冈都不免感到惊讶,王越娘的优势太大了,而狄家女是怎么做到与她平起平坐的?   待妻子从宫中回来后,他便有几分好奇地问道:“狄家的女儿如何?”   王旖道:“前次不是与官人说了吗,狄家女儿相貌出众,越娘要略输一筹。”   “这为夫知道。为夫问得是其他方面,品性举止谈吐,德、言、功。”   相貌绝艳这个消息,狄家女进宫前就有传说了。   狄家诸子的相貌遗传其父狄青。狄青生前上阵,都要带一个铜面具,免得太过俊秀的相貌为敌人所轻。狄青的孙女,论其相貌来,自然也是极为出众。   王旖之前从江宁回来,送侄女入宫的时候,曾经看过狄家的女儿,相貌的确超凡脱俗。   回来后就感叹说,不仅侄女儿比不上,就是遗传了周南七八分相貌的金娘,也比不上她。   韩家的宝贝女儿虽然继承了母亲的明艳,但也遗传了韩冈略嫌刚硬的眉眼,所以以如今的审美观念,要输了她母亲一筹。但能在相貌能胜过金娘,可也是凤毛麟角,京师上层的小圈子里,金娘算是能独占鳌头。这一回让王旖都承认不如,当真是令人惊讶了。   “相貌另说,狄家女儿的性格、举止,也都出类拔萃,看着就惹人怜。才学虽比越娘差了些,但宫中选后,也不注重这一点。而且武将家的女儿,体质也好,听太后说,是个好生养的。”   还有一点王旖没说。家世上,王越娘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近二十年来国势大张,南征北战,辟土灭国,名将层出不穷。狄青的功业与之相比起来,已经变得很不起眼。   但他毕竟是真宗之后,唯一一位做到枢密使的武将,而且还是军班出身,自卒伍而至节帅。加之壮年猝死,也让人惋惜不已。家世上,狄家女也不会输给王越娘太多。   “如果官人反对越娘,那多半就是狄家女儿做皇后了。”   韩冈摇头,不置可否。   他宁可给天子安排一个文臣宰辅家的女儿,也不能是武家的。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韩冈须臾不敢忘。   狄家的女儿做了皇后,危害可比内侄女做皇后要大得多。   “太妃怎么看?”韩冈问道。   “太妃好像更喜欢越娘。”   王旖明白,朱太妃是看上了王安石的身份。只有外有奥援,才能让赵煦的地位稳如泰山。否则太后和宰相联手,轻而易举就能换个新皇帝。   “官人呢?”   “若是狄家女入选,还不知道种十七那边会怎么编排为夫呢。”   狄青、种世衡旧时有瑜亮之争。在西夏尚存的那段时间,种家一直比较敌视狄青,如今才放下了。   韩冈与种家关系紧密,王舜臣、李信乃至赵隆,这些西军新生代中的领军人物,都与种家交情匪浅。而种家本身,三种之名威震天下,其中种谔更是在宫变之后一年就升任节度使,做了三年殿帅之后,又出镇河东,厉兵秣马等待伐辽的时机。至于种朴、种建中、种师中,也都为军中中坚。   故而熙宁之后,种家在西军的地位急剧蹿升,如今不仅是西军第一的将门,更是禁军第一等的将门世家。将狄家彻底踩倒了脚底下。   若是狄谘家的女儿突然做了皇后,种家心里肯定要不舒服一阵。   但王旖知道韩冈只是在胡扯,他当真决定站在哪一边,绝不会是因为要顾及种家的心情。   “官人,你当真希望越娘做皇后吗?”王旖正色问韩冈。   “做了皇后的姑父,可就是天子的长辈了,为夫怎么不愿?”   韩冈开了个玩笑,只是见妻子一派正经严肃,也收敛了笑容。   “岳父会走这一条路,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越娘,为夫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韩冈这段时间以来都是这个态度,现在依然如此,“至于狄家女,她先天不足,最后一关,她过不去。”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六)   西安到洛阳八百里,洛阳到京师四百里。   三天前从长安出发,到了今天已经看见了熟悉的汴河。   新造的铁路与老旧的运河在京畿大地上齐头并行,直通向那一座繁华富丽甲于天下的雄伟巨城。   一座座高高拱起的虹桥从一侧窗口掠过,由于黄河水带进来的泥沙堆积,虹桥之外,就只有高起的堤坝。但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或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村庄。   专供重臣的专车车厢上,装设了玻璃车窗,而不是普通列车的木栅车窗。内部的装饰,也是与吕惠卿的身份完全匹配。   离开了长安京兆府,拖家带口的上路。为官三十载的吕惠卿,还是第一次觉得千里跋涉的旅程是如此的轻松。   八节车厢,行礼、仆从,家眷,各有安排。甚至还有专门一节用来见客、起居的车厢。   车厢宽阔,站起来甚至可以走上几圈做散步。吕惠卿的卧室之中,甚至摆了一张兴起不及十年的拔步床来,除了上下都固定以外,与富贵人家所用床榻别无二致,甚至比吕惠卿在长安用的床铺都好。   吕惠卿现在所在的书房,除了桌椅书架皆固定,一切与正常的书房无异。   若说有区别,就是面前的这一张独运匠心的书桌。   只看桌面,与寻常书桌别无二致,但书桌下方,却是带了抽屉。   官造的笔、墨、纸,便整齐摆放在抽屉中。一方澄泥砚则是直接镶在桌面一角,砚台边框上有着波浪状的起伏,这是精心设置的笔架。   笔洗也同样嵌在桌面上一角,不过不是惯常的瓷器,而是新出的铁胎琉璃器,以铁为胎,熔石化液,搪制而成。琉璃盆色如白瓷,盆中的嬉水双鱼则是鲜红欲滴。   这还仅仅是一张书桌,车中其他各处,无不可见设计者的用心之处。   骑马风大,马车局促,真要说起出行舒适,自是以行驶在铁路上的有轨马车为最。当年奔波于一座座驿之间的时候,吕惠卿从来没想过出行还能有如此享受。   尽管吕惠卿不想承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韩冈主持国政的这几年,大宋的万里江山简直变了一个模样。   大工大役,劳民伤财。即使新党在位的时候,也绝不敢在区区数年中,兴起长达数千里的工役。   只是因为畏惧辽国,又看见了铁路运兵运粮的好处,朝廷才开始决定大修铁路。   关中通了铁路之后,纵使西夏复起,亦是反手可灭。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条条以军事为名兴修的铁路,反倒带来了更多的税入,让国势蒸蒸日上。   当从东而来的铁路贯通潼关直抵长安,当从北而来的铁路自太原直抵黄河北岸,吕惠卿不需要出门去看长安城中日渐增多的南北时新货,只要翻翻府中的账籍,看看商税增加的数额,就知道两条铁路所带来的好处到底有多大。   吕惠卿启程前,正听说京兆府的蹴鞠总社正准备与北地各大州府携手,将各地蹴鞠联赛的冠军球队,于年节期间齐聚京师,共争竞标,号为天下大会。   没有铁路,没有三日千里的高速,这样的提议,只会被视为疯人呓语。   “铁路虽好,日常维护就不是小数。”   “光是节省下来的驿馆开支,就足以弥补上维护费用。”   “天下铁路才几条,能省下多少?”   “铁路是不多,但全都是修在交通要道上,这也是驿站开支最多的地方。”   两个儿子在前面的争论,透过车门传了过来。   吕惠卿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争论的?这两个儿子比起他们的兄长来差了不少,正经事却不见他们争。   之前为了几家越长安西去的中书官吏,还问到自己面前,是否有唆使他们在名单上做手脚。   吕惠卿当时就把两个混蛋给赶了出去。   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活了这么大还不明白吗?   意外也罢,故意也罢,当事的七人都去了西域,那就是章、韩二人打算继续维持朝堂上的局面。   不过王安石既然已经选择了破釜沉舟,要保住新学的未来,想要将局面再维持下去,可就越发的难了。   吕惠卿就在此时,转迁他职。   章惇可以让他无法觐见太后、天子,韩冈可以让他在北地的几个大州府来回调动,但总不能不让他路过京师吧?   “看看热闹也好。”吕惠卿自言自语。   能搅搅浑水更好。他如是做想。   ……   “介甫平章近况如何?”   “几乎快要复原了,前几日登高,上覆舟山时都没让人扶。”   “中风好得这么快!在江宁的翰林医官是哪几位?”   “还是家岳的底子好。”   “记得当年初变法,介甫平章连着几夜不睡,第二天还能上殿与富、文之流打嘴仗,这身子骨,自不是寻常人能比。”   “好身体是练出来的。家岳退隐之后,每天去书院之前,都要先去蒋山【紫金山】走一圈。不是如此,如何扛得住病?”   两位宰相走在殿宇间的廊道中,低声地交流,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几步路的沉默后,章惇的话题跳回了朝堂,“……吕吉甫要入京了。”   “乱不了阵脚了。”   派系不同,韩冈也就不会像章惇一样,担心吕惠卿入京的危险。   “阵脚不乱,水会乱。”   “能乱哪家的水?王家?”   “狄家。”   韩冈脚步的节奏稍稍变了一点,随即笑了起来,“狄家如今风头占尽。家严前日还给我写了信,问跟亲家孙女争后位的,究竟是狄谘家的还是狄詠家的?还是说狄家有两个女儿都想要荐入宫中。”   章惇也笑了,“幸好只是一个。”   “所以回信去,就说是狄詠所生,却是庶出,且嫡母悍妒,三岁便逐出家门,养在其伯父狄谘家中。”   “若非身世曲折,岂得诸多口舌?前两日,陆佃登门,也说起狄家事,说‘今士大夫家娶妇,亦必求嫡,况于天子’?”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韩冈立刻道。   “的确,如今有几个嫁娶是在乎嫡庶的?”   “门风比嫡庶重要。”   “玉昆。”章惇摇摇头,韩冈的糊涂装得太过了,“男是看前程,女是看嫁妆。有了进士才,朝臣家的嫡女可任选。有个千亩田,纵使外室所生,亦能招个进士女婿。”   如今士大夫家招婿,若非亲戚故交,便是要看前途,少问嫡庶。   一个才识驽钝的嫡子,哪里比得过一位进士在望的庶子?   章惇还是奸生子,照样娶得是名家之女。章惇是什么身份?   韩琦都是庶子,他又是什么身份?   男子前途与嫡庶毫无瓜葛。   男子如此,女儿家也一样。   妯娌之间,比的也是嫁妆多寡,而不是嫡庶。   嫁妆少了,你就是嫡出又如何?嫁妆多了,别说是滕妾所生庶女,就是外室所生,乃至奸生,还不是照样大把人去争?   韩冈笑而不语。   世风如此,何必多言。   章惇也知韩冈脾气,摇头又道,“只是庶出还好说,真的并不讲究那么多。慈圣再蘸,章献寒微,哪个讲究了?但狄家这个女儿身份委实太曲折了点。”   慈圣光献曹后,当初是先嫁了人,只是新婚之夜出了意外,又被送回了娘家。传言说是新郎官在洞房花烛夜被金甲神痛击额头,头疼欲裂,心知曹后贵不可言,自家高攀不上,甘愿送回,任其再嫁。真实情况如今已是无从得知,可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曹后是二婚无疑。   至于章献明肃刘皇后的出身,说寒微已经是太温和了。根本就是蜀中银匠龚美之妻,之后被卖给还是太子的真宗。这位前夫龚美后又改姓刘,与章献皇后认为兄妹,还编了一个好身世出来。   狄家女再差,也是枢密使家的亲孙女,婚姻又清白。可她的父母实在不好定。   到底是以所生为父母,还是以所养为父母?朝堂上为此头疼了不止一日了。   “前几天太常礼院里面还吵了一回。”韩冈笑道,他已经听人说了当时礼院中争论的内容。   “亲生父母俱在,女儿又不像男子,有过继之说,自当尊其亲生父母。”   “狄詠夫妻弃其所生,狄谘收养,恩同再造,十几年养育之恩,以春秋大义,当以其为父母。”   “国朝以孝治天下。万一其选为皇后,难道亲生之母不须加恩,难道嫡母不须加恩,难道养母不须加恩。”   只为了这件事,礼院中便大吵了一番。   “两父三母,当真做了皇后,日后朝廷有得头疼。”章惇叹着气。   “听说太后很喜欢狄氏女。”   “太妃似乎更喜欢玉昆你的内侄女。”   “她喜欢的不是我那内侄女,而是想借助家岳的身份。”   两位宰相于言辞间,对太妃颇有不满。如果给外人听见了,必然会惹来一场乱。   “玉昆你,你看怎么办?”   “相机行事吧。”   韩冈越发地看得开。不过狄家女,的确不适合母仪天下。   不过吕惠卿就要到了,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七)   “看得见后苑?”   童贯的声音猝然在韩中信的背后响起。   正拿着千里镜往宫城中窥视的韩中信,随即放下手上的千里镜,转过身,笑着上前行礼:“末将见过皇城。”   童贯两只眼睛瞅着他,韩中信却面无异色地呵斥身后的亲兵,“还不快端张椅子来!”   童贯摇摇头。   自己上城来,踏上阶梯,韩中信的手下定然便已报给他听了,可这惫懒东西,却大剌剌地等到自己上城来。   只是他是韩冈的亲将,在河东立功为官,如今在神机营中地位也高,童贯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就捶了捶腿。   前几年去广西的时候,不小心坠马伤了腿。如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寻常走路无事,但上下阶梯就有些吃力了。除此之外,还有些阴雨天酸疼的小毛病。   但依靠在广西立下的军功,童贯回到京师之后,就开始掌管皇城司兵马。   而李信在回返京师,继续掌握扩大了的神机营。但神机营如今人数多达万人,他这位都指挥使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京城中,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外廓城那边的几座军营里住着。   为韩冈守着宫中的神机营将领,现在就是这位韩中信。   “看得见后苑?”   童贯捶了捶腿之后,朝韩中信手上的千里镜努了努嘴。   “怎么可能?宫城城墙比皇城高,只能看见对面的张温那厮。他今天守宫城吧?”   韩中信说着,随手就将千里镜递给童贯,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已经违反了宫中的禁令。   在皇城城墙四角的敌台上,除了火炮之外,也固定了千里镜,用来观察城中动静。这些都是宫中名匠制造的精品,远眺观察,甚至能看清十数里外城垣低矮的外廓城边墙。   千里镜能视远如近,所以镇守皇城、宫城城墙的兵将严禁以千里镜窥视宫闱。   童贯把玩着韩中信递过来的千里镜,黄铜镜身上有个小小的丁字,却没有军器监产品应有,当是大匠丁满亲手所制,多半是从韩冈手中得到的赏赐。   “官家前两天在后苑拿着千里镜登高,怎么,想学官家?”   “哪里敢啊。”韩中信呵呵笑着,挤眉弄眼地低声道,“不过官家要是娶了狄家的小娘子,怕也就只有现在能这么玩了。”   童贯摇头道:“狄小娘子听闻脾气甚好,不似她嫡母。”   韩中信遂将话题一转:“狄郎君也是,平白长了个好相貌,却那般惧内。”   “这些日子外面也多有笑话说此事。”   “请夫人阅兵?”韩中信没去理会童贯话中深意,“其实这个笑话当初是相公用来笑话定西侯的。”   “哦,是吗?”童贯这回倒有些惊讶了。   王舜臣平定西域,又镇守西陲多年,被封为定西县开国侯,遂人称定西侯。   不过世上人人知道王定西,却没几个知道他惧内的。   韩中信来了精神,说得是口沫横飞,“那时候,定西侯刚刚在襄敏公面前出了头,得了一个官职,种家便把女儿嫁给了他。原本定西侯是种太尉侄儿的伴当,定西侯夫人还在娘家时,定西侯见了还得弯腰。成了亲,这腰杆子也没能直起来。指了东,他不敢去西,叫去抓狗,他不敢撵鸡。所以相公就看不下去了,他把定西侯当兄弟看,便把定西侯找了过来骂了一顿。王定西脾气暴,当场说说回头就带人去给那婆娘点好看。相公就拿手指戳着他脑门,有胆子就自己回去啊!还要带人,就是带了三五百人到了家中,到了你浑家面前,怕不是给她点好看,而是请夫人阅兵了。这件事在陇西,谁知道这笑话现在给安到了狄郎君的头上。”   “狄郎君、王定西一般的怕老婆,这笑话安在谁头上都一样。要不是沈枢密不领兵,怕也给人编排上。”   高官家的阴私事,一向是朝野内外传言的重点。   沈括怕老婆,所以两个儿子都被赶出家门。狄詠要不是怕老婆,女儿怎么会给赶出门去?其实都是一路货。   “相公最是念旧,要不是当初在陇西有一份人情在,如何会帮着照顾沈枢密家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人一个进士,要是没相公照顾,哪里能看到这一天?”   韩中信这话说得过于露骨,可童贯也就点点头,恍若理所当然。   当朝宰相寒微之时便与之结交,童贯如今的地位,少不了韩冈在背后襄助。否则以童贯的资历,哪里来的那么多军功给他?又不是王太尉那一系的,跟着出门就能平白得军功的好事,宫里面哪个内侍不愿插上一脚?可就是没那个命。童贯自知要感谢谁。   “听说圣瑞宫那边已经定下了皇后的人选。”韩中信忽然道。   童贯身子一震。   朱太妃原本是属意王安石的孙女,但这么多日子了,韩冈和他的派系都没有出面反对王安石的孙女,所以朱太妃如今对狄家的女儿热情了许多。   而韩中信提起此事,怕就是韩冈在后面说话了。   当真要让内侄女做皇后?童贯不明白韩冈的用意,但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太妃这半年上的确操劳了许多。不过这件事,太妃说的不算,太后和相公们说得才算。”童贯举起千里镜,“其实这边也能看见内东门小殿……相公们已经到了。”   ……   “官家大婚,当在明年。这皇后的人选,虽说还要几个月的教养,但其实已经可以定下来了。”   待群臣行礼毕,向太后便开门见山。今天她招众宰辅入内详议,便是为了此事。   韩冈却狐疑地用余光看着屏风后,似乎不止一人在屏风后落座。   “是朱太妃?”   韩冈犹疑,章惇随即接口,“可是王旁、狄谘二人之女?”   朱太妃都没隐瞒过自己的喜好。还没到最后阶段,再过两月,将候选淘汰到十人之内,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挑选。但她早早地便把自己的倾向展露了出来,使得外界已经确定了皇后的候选人名单。   “正是。王、狄二女子,品貌性格都是上上之选,他人所不能比。王老平章元勋故旧,狄青亦是勋臣,皆是好门户。”   向太后说得很郑重。   王、狄二女,她也觉得很不错。尽管不是她本人的选择,但朱太妃推荐到她面前,也是经过一番挑选的。而且选择她们,总比自己选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日后却被废了的皇后要好。现在挑选皇后的是皇帝生母,日后即使跟自己斗气,也不会祸害了人家女孩儿。那样简直是造孽。   章惇道:“陛下,礼须夫妇所生。狄氏女嫡母悍妒,女生三岁而逐其所生,今鞠于伯氏,将以所生为父母?将以所养为父母?”   这个问题,向太后与朱太妃商议过。听了,她便说道:“三岁上已过房。”   章惇立刻回道:“女子无过房之说。”   屏风后稍稍静了片刻,似乎有人在对向太后说了什么,过了片刻,太后的声音方才响起:“……若做狄詠女,以狄谘主婚如何?”   章惇没回话,却是邓润甫出面:“故无此礼!天家事,当循礼,不可如小民。”   向太后道:“不得已,则无奈何。”   邓润甫随即反驳,“以国家之盛,岂宜作不得已事?”   “韩相公,你看如何?”   被两位宰辅接连反驳,向太后开始避而不谈,另找他人。   韩冈从屏风上收回自己的思虑,出班行了一礼,“臣敢问太后,若以狄氏女为后,不知当尊礼何人?”   既然朱太妃在这里,韩冈便没去提狄氏女两父三母的问题。   朱太妃就有三个父亲,说狄氏女两父三母、头项太多,却正好有一个成例在。   朱太妃之母先嫁崔杰,之后嫁朱士安,因为不便携女再嫁,故而将女儿托付给了亲戚任家养大,故而是有三父。   另一种说法,则是李氏先嫁给崔杰,崔杰病死,后为任氏妾,再之后才嫁给朱士安。更恶毒一点的谣言,就是朱太妃乃是其母私通所生,要不然为何放在任家养大。   不论哪一种说法,朱太妃都可说是有三位父亲。故而当朱德妃成为朱太妃之后,崔、任、朱三人,皆封师保。   既然有朱太妃追赠三父的例子在前,那狄氏之女的两父三母,也不是什么问题。   而韩冈的问题却是刻薄了。前后几人侧目,看出朱太妃也在屏风后的,不止韩冈一人。   “自当尊礼嫡母!”   朱太妃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看来她至少知道,在太后面前该如何说话。   “即非其生,又非其养,生而逐之,十余年来并无寸功。尊礼其人,只因礼法所在,故不可违。其人悍妒如此,欲以其女为后,可不虑将来?”   韩冈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强势的外戚对身处弱势的天子有好处,但强势的丈母娘可就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相公也是觉得王氏女更合适?”向太后的声音中不掩惊讶。   “王氏女与臣家有亲,臣须避,不当议。”韩冈道,“臣只知狄氏女虽为上选,其家不甚佳。”   王安石的孙女做皇后,对韩冈的确有所不便,但武将的外戚更加危险。王旁领不得军,狄家可是将门。   枪杆子里出政权,韩冈日常进出皇城,可不会将皇城的控制权,交到赵官家的手上。   韩冈如此反对狄谘之女,却让朱太妃觉得这个人选太对了。   宰辅们虽不同意,变通的办法她也有,“若狄氏女为妃如何?”   向太后想了想,也跟着道:“以王氏女为后,狄氏女为妃,也算是两全其美之策。”   韩冈不以为然,“岂有宰辅之后为人滕妾的道理?!”   韩冈此话一出,屏风后朱太妃的声音立时阴沉了许多:“狄氏庶出,嫡母不贤,难为正宫,做嫔妃岂不正合适?!”   章惇勃然作色:“太妃可是忘了,那是枢密使家的孙女!”   文武固然殊途,可狄青终究是枢密使。   自来嫔妃多出自小门小户,让枢密使家的女子做嫔妃,朝堂诸公哪个能看得过眼?   宰辅们可是连皇后之位都不想要,连公主都嫌碍事。如何会看得起嫔妃?   几位宰辅一顶再顶,太妃怒气上涌:“难道天子还纳不了一个武夫的孙女做妃嫔?”   张璪也坐不住了,“狄青勋臣,又曾为枢密使,岂可纯以武夫视之。”   一个个臣子皆是贱视嫔妃,将朱太妃的火气越逗越高,“吾曾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纳个嫔妃都要被说三道四。天下的,难道不是官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独夫!”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八)   王旁在京师住了有好些日子了。   为了女儿的婚事,他在京城中的日日夜夜,都是在紧张和不安中度过。   他还记得刚刚抵京时,韩冈曾经设宴邀请他。宴后,韩冈与他说起这一桩婚事,直接就说当今的皇帝非是良配。   除非是娃娃亲,双方都成人时议亲,家世门第要看,但最重要的还是品性。   韩冈作为臣子,直接就说皇帝的品性不好,越娘嫁过去后,会被耽误一生。   韩冈当时就声明,这番话非为权位,也不是为了政争,只是为内侄女担心,否则他要阻止的话,当日先一步下聘就好了。所以他话只在私下里说,到了公开场合,他绝不会阻止越娘成为皇后。当然也不会赞同,什么都不会说,也不打算做。   王旁不知道韩冈说的是真是假。   尽管这段时间来,韩冈的确对皇后的人选不发一言,但以他的权威,只要一句话,不论是什么时候——除非已经下了聘——他都能将局面彻底翻过来。   心中烦躁,换了身衣服,王旁他也不带着人,独自一人出门去散心。   京师之中,消遣的去处很多。王旁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半日下车来,随便在街边找了间酒馆坐下。   但即使是在外城偏僻小街中的小酒馆中,依然不缺乏指点江山的酒客,以及一肚子宫闱秘闻的闲人。   这就是京城的风俗。   王旁刚刚坐下来,还没点酒菜,就听到旁边的一桌上有人在说:“韩相公这次可是吃了大亏了。”   “何以见得。”   说话斯文,王旁看过去,却是一个有张毛胡子脸的大汉。   说话的人背着王旁,看不清相貌,“韩相公拦着,是他恋栈权位。不拦,就要受到拖累,韩相公怎么做都没好处。除非不选她做皇后,否则日后吃亏的地方更多。”   “都是扯淡的话!”大汉捏着蚕豆,一点点地剥着皮,“只要韩相公不愿意,他轻而易举地就能将王楚公的孙女给否决掉。真当韩相公做了那么久的宰相、参政是假的啊?还以为退隐江宁的楚国公是当年在京师叱咤风云的拗相公?”他不屑地冷笑着,“韩相公连话都不用说,只要对门下的走马狗比个手势,就能让他们把事情给办妥了。”   跑堂的小二站到,等着王旁点菜。   等王旁随便选了一壶米酒,两份下酒菜,已经跳过了几句话,就听见那个背着自己的人说,“狄家的女儿也算是出色。”   大汉道:“什么叫也算是?一个两父三母,祖父还是武夫,另一个却是元勋之后,姑父更是权臣,两人现在评价相当,哪个更出色?”   狄家小娘子相貌在京师已经出了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修饰词,用得都滥了。品性上,据说也是一等一的贤淑温良。但王旁岂会认为自己的女儿会输给别人?不由得就皱起了眉头。   “相貌太出众,其实也不好。”   “又不是她的错。”   “是天子心性,万一沉湎女色,为奸人所趁,国事不知会如何变了。”   那大汉失声笑:“几位相公怕是就盼着皇帝只在后宫生孩子,外面的事,全都交给他们去操劳好了。”   京城人什么都敢说的脾气,王旁算是又领教到了。但他说的,未必不是韩冈等人所想。   自家老父,是不是就看着这一点,才会让孙女去待选?王旁不清楚,王安石也从来没有跟他明说过。   不过王旁希望如此,他不想自家老父让越娘入宫,是因为看见自己不成材,想让王家有个更加安定的未来。   “宰辅刚才都被招入宫中了。”坐在角落中的一人转过身来,看此人身上的服色,是个积年的吏员,“今天曾参政休沐,方才就急冲冲地过去了,说不定今天就要把皇后的人选议定下来。”   王旁心咯噔一下,其实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决定皇后人选的日子就在最近了。   难道就在今天?   ……   “今天看来是决定不了了。”   当韩冈的话一出,殿中顿时静无一声。   张璪一阵心惊肉跳,也亏韩冈敢说。什么皇后啊,什么嫔妃啊,全都得丢到一边去了。   韩冈这是直接要跟皇帝过不去了。   独夫谁人?商纣,夏桀。   齐宣王曾问孟子,“汤放桀,武王伐纣,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则回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成了独夫,臣子杀之不为弑。   富弼当面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但伊尹也只是流放太甲,三年后还迎了回来,而韩冈却更进一步,明说君若为独夫,臣子杀之无碍。   这话别说让皇帝听了,就是让他这个做臣子的听了,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他看着对面,曾孝宽、邓润甫都一脸惊容。   包括气学在内,新学、道学等如今流传最广的三家学派,都是思孟一系。但敢在朝堂上把独夫挂在嘴边的,可就韩冈这一位大儒。   但最上首章惇早就不会为韩冈的观点而吃惊了。   一心想要让皇帝垂拱而治的韩冈,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反而是奇了怪了。   那一句“天下人之天下”正说进了他的心里。自家的产业,怎么会是皇帝的产业?就是皇帝自己,也不敢随意将别人家的产业变成皇产。   但将这句话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却是公然否定了天子对天下所握有的权力。   这绝不是一时意气,或是有感而发,自是有着深刻的用心。如果不然,韩冈就不配站在这内东门小殿中。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独夫!”,传将出去,便是千古名言。   也许为了说出这句话,韩冈等着发难的机会等了很久了。   既然如此,章惇也不打算落于人后。   他举步出班,“韩冈所言正是。天下,亿兆万姓所居,天之属也。天子,代天牧守者也。岂得闻子可夺父产?又岂得闻代人放牧,可将所牧之物据为己有?太妃当慎言,以免累及天子。”   章惇的话,与韩冈前后呼应,拿着朱太妃的话做文章。说是不要累及天子,却明摆着要将事情牵扯到皇帝身上。   换作是皇帝,遇上两位宰相同时发难,也得低头服下软,除非想做鱼死网破,那倒是可以唤可信的御卫来将两个措大打杀。   但放在章、韩两位宰相身上,便是唤了御龙直的人上来,唤了金枪班的人上来,又有哪个敢对他们举刀?   张璪的双眼在韩冈和章惇身上来回打转,脑筋也在不停地转动,他们为什么不怕皇帝日后报复?   不管他们立下多少功劳,对皇帝都没有意义。再大的功劳,也抵不过侵犯皇帝权柄的罪过。而韩冈、章惇近乎肆无忌惮,那么理由只有一个,他们不担心。   至于为何不担心,原因就太简单了——小皇帝或许根本就没有日后。   韩冈怕是早就诊出天子的寿数不长,活不过他,也活不过太后!   张璪的双眼亮了起来,既然这样,那自己为何还不敢插上一脚?   “陛下,臣闻狄氏女容色为诸女之冠,又曾闻天子曾于后苑携千里镜登高。太妃殿下一心想要为天子纳狄氏女为后妃,究竟是太妃所欲,还是天子所欲?”   张璪的话直指天子,质问其品性。太妃若是不肯认,那事情就得是天子担下来了。   连枢密使都出来了,文武两班的首脑一齐发难,朱太妃只有低头认错,难道还能将责任推到他儿子身上?   殿上气氛如同绞紧的弓弦,绷得越来越紧。   群臣都等着朱太妃的道歉。   只是屏风后,传来了一阵号啕大哭声,哭声断续,口齿又不清,只听得“孤儿寡母……乱臣贼子……太后做主”云云。   几位宰辅顿时面面相觑,遇上女人夹缠不清,这下子还真难办了。   章惇皱眉,所以说牝鸡司晨就是麻烦,太后在旁边都不呵斥一声,就看太妃殿上失仪。   偏头冲韩冈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处理。   韩冈抬头直视屏风,怒声呵斥:“先帝昔年病重,臣随侍在侧,权同听政之语,只闻予皇后,不闻予德妃。先帝内禅,臣同样随侍在侧,权同听政的诏命,亦只闻予太后,不闻予太妃。帘后何人,敢于在殿上放肆!”   韩冈这是有着几分把握,朱太妃最近太活跃了,几乎把皇帝的婚事大包大揽,而太后这位嫡母由于种种顾忌,反而插不上话。   而且内东门小殿,本来只有太后才能来,太妃今天跟过来,虽是有着商议天子婚事的名义,但也是侵犯了太后的权力,不信她心里会高兴。   呵斥声犹在殿中回荡,屏风后忽地就一声巨响,然后又是一阵慌乱,一个尖细的嗓门叫道,“太妃晕过去了!”   如果是太后被气晕过去了,那是真麻烦。但只是太妃而已,韩冈真还不在乎,“太妃当是为天子婚事操劳过度,须好生休养数月。”   睁着眼睛说了句瞎话,就听见屏风后,太后终于开了金口,“相公说得是。快将太妃搀扶下去,传太医来为太妃诊治。”   屏风后一阵乱,太妃被扶了出去,几个月之内,就别想再插手赵煦的婚事了。   好好的议政之地,给弄得鸡飞狗跳,向太后叹了一声,也不知该怨谁,心力交瘁地叹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这情形也谈不了事了。”   韩冈却要留着她,“陛下,无关人等即去,还请陛下稍留片刻。”   向太后无力地问道,“相公还有什么事要说?”   “陛下乃是嫡母,天子的婚事本当由陛下做主。太后忙于政务,将之交予太妃,但太妃见识不及,臣恐所选非人,恳请太后细择之。”   向太后苦笑道:“就怕那孩儿心中有怨。再出了一个郭皇后,岂不是害了人家。”   章惇立刻高声赞道:“陛下心慈,实乃天下之福,万姓之福。然此处并无吕夷简。宫中亦无阎文应。纵使天子妄为,自有忠臣贤良阻止。”   撺掇仁宗废后,朝中是宰相吕夷简,宫中是御药院阎文应。御史台一众御史上表阻止,吕夷简直接拒收。之后郭皇后暴卒,据说也是因为阎文应担心其回宫,而设法将其给毒死。   “若只有卿等在,吾当然放心。但朝中重臣,并非与诸卿心意相通。”   韩冈道:“忠臣贤良,自会与吾等同心同德。但正如陛下所言,朝臣之中,不免奸佞之辈。若天子圣德,定不会受其蛊惑。唯恐天子心思不定,届时,必至祸乱。”停了一下,他接着说,“太妃方才所言,如果只是出自己意,有太后在宫中,当无害于天下。但天子若有此心,则大宋危矣,天下危矣。臣有一言,有犯圣颜,还请陛下见谅。”   “无妨,相公请说。”   韩冈图穷匕见:“太后日后撤帘,将如何约束天子?”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九)   “怎么办?”   当听到韩冈问题,向太后一时间头脑空空。   还没有人如此直接地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   随着官家的长大,每一个人在说话时都更加小心,怕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只是向太后不会自欺欺人,她知道,每个人都希望知道她的想法。包括她的儿子,包括刚刚被抬下去的朱氏,包括她身边的宫女、内侍,也包括站在眼前的一众宰辅,就是宰相,也不曾例外。   归政的时间,是等到官家大婚之后,还是依照很多人的希望,将权位一直控制到死为止。   两种选择,向太后过去都考虑过,但她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有时她想过,干脆等到天子大婚之后便撤帘,将亡夫交托的天下还给儿子,这样日子也可以轻松一点,还能留下一个不恋权位的好名声。   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那孩子实在不成器,明明聪明过人,却总办蠢事,自己真要撤帘归政,万一败坏了如今君臣相得的大好局面,可就辜负了将国事相托的先帝。   现在,官家的亲娘刚刚闹得宰辅离心,就连一贯冷静从容的韩冈都怒不可遏。有这样的生母,自身又缺乏自制力,如果就这么让他亲政,近十年的心血,难道要付之一炬?   两种想法一直在心中回旋不去,让她难以作出决定。   维持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向太后今天突然发现,如今就连韩冈都开始担心自己撤帘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这可是与青史中任何一位贤相都毫不逊色的名臣,无论遇上什么风浪都可以倚之为干城——不论是在先帝重病垂危的那一夜,还是在奸佞篡逆的那一天,韩冈都以他的冷静和勇敢将一切敌人扫平——现在他却担心天子亲政后会败坏国事。   这都要失望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这么做?   难道那孩子,当真已经不可救药了吗?   向太后不知怎么回答,她只能沉默着,沉默地等着臣子们给她一个可行的提议。   等不来向太后的回答,韩冈终于再次开口,却不是提议,“元丰四年,朝廷两税税入不到八千万贯石匹两,粮价因北虏入寇而激增。而元祐八年的朝廷两税税入,仅只钱绢两项便超过九千万,粮秣盈仓。一年新增八百万人口,米价反而一直维持稳定,此乃陛下之功。军事上,大理覆灭后,除北方契丹,西方黑汗,大宋周边再无一千乘之国,这同样是陛下之功。”   “是相公们的功劳。”向太后摇头,这不是她的功劳,而是韩冈等宰辅的功劳,她岂会贪人之功为己有。   韩冈欠身一礼:“是陛下能信用于臣等,君臣相得,和衷共济,方有了如今的局面。”   回想起这十年来,勤民听政、旰衣宵食的每个日夜,向太后油然点头,“的确如此。”   “但宫墙中人不知如今局势来之不易,亦不知陛下劳心劳力之苦,只知道以己身之尊,理当受天下供奉。多,不念其德;少,则怨声载道。稍有不遂意,便说天下皆为天子所有,取用亿万亦不为多。太妃如此想,天子又何能例外?若陛下就此撤帘,放任天子亲政,试问国事将如何?”   向太后默然良久,问道:“相公觉得该如何做才好?”   韩冈强硬地摇头,今天必须要向太后自己做出决断,“非是臣觉得当如何,而是陛下想要如何。”   向太后心中一阵委屈,韩冈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扭过头去,她不想作答。   等来了又一次的沉默,韩冈放声道,“陛下,吾辈出仕,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熊本心中一凛,难道韩冈打算上表劝进?转眼望过去,张璪、曾孝宽等几位都是悚然动容。但转念一想,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韩冈头脑坏了才会去劝太后做则天皇帝,这对气学一点好处都没有。   “若国势不可救,天子不可谏,臣退隐归家,独善其身不难也。但陛下身在宫中,可能独守其身?”   熊本松了口气,韩冈不是劝进,不过拿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继续要挟太后。   向太后怒上心头,“难道相公当真要吾一直守着这权同听政不成?”   韩冈拜倒于殿上:“太妃如此,天子如此,臣不敢以愚忠而乱天下、害万民。臣恳请陛下,为大宋、为天下,再操劳几年。待天子年岁稍长,明了人情是非,再还政不迟。”   这是宰辅们第一次公然声称要太后继续垂帘,而且是出自最惜羽毛的韩冈。   向太后眼圈红了,“相公……”   而就在韩冈领头下,宰辅们或先或后一个个拜倒,“臣等请陛下继续垂帘。”   章惇首相,最后一个表态,“天子年幼,德性尚薄,难承大任,臣请陛下勉为其难,继续听政,以待天子厚养其德。”   宰辅们先后表态,向太后终于意动了,但还是有几分犹疑,这毕竟是要夺取自己儿子的权柄,不免损害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名声,“先让吾考虑几日,官家还有一阵才大婚。”   韩冈先瞥了章惇一眼,道,“陛下,吕惠卿今日至京师,明日上殿,必以陛下撤帘、归政天子为事由,以期留于京中。即使臣等能等,吕惠卿也不会容陛下等到后日。”   ……   “越来越热闹了。”   下车后的吕惠卿言辞淡淡,将心中的惊讶给掩盖了过去。   离着外城城门还有两里,却已经是人头涌涌。即使往站外望去,也是一片鳞次栉比。   在往昔,城外的虽有繁华不下城中的厢坊,但也只是局限在城市东西两侧有水运经过的地方。南薰门外,除了每隔几年天子率百官去京城郊祀,一般情况下,猪走得比人多。   可东京车站建成之后,才几年工夫,吕惠卿过去几十年积累的印象全都做了废。   而一起下车的吕家家眷,却无法掩饰自己的难以置信。几个出生在京城的仆婢,更是目瞪口呆。   京师的变化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吕惠卿从平民所用的站台一直打量到身后的候车棚,以及站台侧后方的一排商铺,轻哼了一声,“点石成金的好手段。”   京城的范围已经扩张到了数里外的外廓城,繁华的厢坊,并不限于外城以内,以及汴水两岸。   如今外廓城诸厢坊中,最为繁华的去处便是东京车站附近。即便是远在京师,吕惠卿也知道东京车站附近的地价房价涨到了什么样的价格。   原本只有一座破砖屋的穷夫妻,只因手上有了一张地契,转过年来,摇身一变,成了年入百贯的殷实人家。   原本家中不过三分地,只能靠半年种菜半年做工来糊口的老鳏夫,车站建成后不过三年,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只因为他把地改成了仓库,租出去旱涝保收。   这些还只是运气好,蹭到了好处的当地居民。还有好些消息灵通,又敢于下赌注的显贵们,更是在铁路站点刚刚确定的时候,便秘密购地,最后一个个发家致富。   车站带来的繁荣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手笔还属外廓城。   还在长安的时候,吕惠卿曾听属僚说,修了几座棱堡倒算了,还特地用柳树、栅栏还有低矮的胸墙括起一条外廓城,劳而无功,空耗钱粮,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几座以重兵把守,又是重炮云集的堡垒,足以将任何来敌消灭在外廓城外,而有铁路穿过的边墙,却根本毫无阻拦的作用。   吕惠卿在京师有产业。所以他很清楚,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修起的外廓城,直接让城郭之内的地价凭空涨了一倍,地段好的产业,价格直追外城,吕惠卿也受益不少,京师地主,哪个不谢韩相公?   一排小店,就在车站之内。食肆、酒铺占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买京师特产的小店。甚至有两家卖的是鸡零狗碎的小饰品,虽不值几个钱,看起来却很适合带回去送人。这些东西不起眼,可架不住车站中人如流水。   吕惠卿不是那种不食烟火的文官,工商都比寻常人要精通,粗粗一算,就大吃一惊,这样的一间小铺子,一个月下来,少说五六百贯的收入。   大部分店铺外面还摆着报纸。都是些小报,认识五百字,便能通读。最适合拿上车打发时间。   “真是大不一样了。”   吕惠卿第三次发出感慨,却是针对市井中越来越多的报刊书籍。过去只有措大才会随身带着书,现如今,却是许多出行的旅客都拿着份报纸,还能包着点东西。   天下各家,也就韩冈一个还想着有教无类。执政多年,识字人口渐多,纸张和印刷的成本大幅下降,贩夫走卒亦能读书看报。   尽管依然对韩冈不服气,但挫败感还是不免从心中滋生。   近十年来,周边点点滴滴的变化,泰半源自于韩冈。   不过这不代表他吕惠卿要认输投降,韩冈想要做圣人的念头,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无欲则刚,既有所求,哪能不束手束脚?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   “吕宣徽。”   东京车站的提举官在吕惠卿面前点头哈腰。   方才吕惠卿下车时,他就已经带着笑脸迎在车门口,现在脸上的笑容更盛,“驿馆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宣徽移步。”   吕惠卿向西南方向望过去,车站的围墙外不远,有着一片建筑群,雕栏画栋、飞檐斗拱,掩映在花木和围墙中,“是青城驿?”   如今铁路大多汇聚京师,过去走京师算绕远的路线,现在全都要经过这座车站。   来往官人的数量陡然增加,故而朝廷便决定如果官人只是过境,就不安排去城中馆驿居住。并直接在车站旁,修了一座专供官员及其家眷居住的新驿站,以南郊圜丘所在的青城为名,号为青城驿。   提举的笑容变了一变,转瞬又恢复,“宣徽若要入住城南驿,下官这就派人去通知他们准备。”   “不必了。”吕惠卿不出意料地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喜色,心下冷笑,“我久不入京,这番移镇,当觐见太后、天子再去赴任,不过家人就不必入城了。”他回头,对身后的儿子吩咐道,“你们就先在这边的驿馆住下吧,不要乱走动,为父带几个人进城就好了。”   虽然这一次回来,吕惠卿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但京师便是龙潭虎穴,多少豺狼虎豹在城中等着要咬上自己一口,等于是在独木桥上走,他可不打算给人留下半点把柄。   让两个儿子带着全家去安顿,转身找上笑容已经变得僵硬的提举,让他安排马车,吕惠卿就带了四个伴当,以及一点行装,就这么轻车简从地,径自往城中驶去。   几年未至,京师的变化已经让吕惠卿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透过马车车窗向街道两边望去,这种感觉越发地浓重起来。   城南这里原本一向拥堵,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头猪穿过南薰门进入城中的大小酒楼,乃至千家万户。行人、车马和牲畜络绎不绝,加上是不是有官员仪仗出入,往往只是进出城门,就要费上一两刻钟。而如今城南更是有了铁路车站,进出的行人车马就更多了。但直到窗口陡然变黑,片刻后又忽而变亮,吕惠卿才陡然发现,他进出城门时竟然没有堵车。   是靠右行驶的功劳?   早两年,吕惠卿就知道京师颁布了一系列的新规矩。   在韩冈的指挥下,开封府利用将京师乞、盗之辈一网打尽而得来的威信,大力整顿京师秩序,甚至连行路都给管了起来。行人车马都是靠右行驶,如果要停车下马,必须靠边。   当初,官员路遇,有避道之仪。如果是遇上宰相在道路中间走,大小官员更是都得让道路边去。但依据新规,即便是宰相出行的仪仗,也是靠右行进。这样做,当然有违礼仪,有损官宦的威仪,可章惇、韩冈自己都主动如此,下面的人还有谁能说?   如此严令,实有潜移默化之功,可以让百姓循规蹈矩,与之前打击丐盗的行动可归为一体,吕惠卿本来也有仿效的打算,但想想还是没有去做,一个面子上过不去,朝廷也没有下令,二来,以长安的交通情况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此外,他并不觉得,当真会那么有效。   但今日看来,这样的法规推行下去之后,京师的交通的确从此变得不再拥堵。   从方才起,挫败感一直缭绕在心头,不过吕惠卿心中的斗志也是愈加旺盛。   韩冈秉政七八年,国虽大治,基础依然是建立在自己辅佐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之上。如果自家有机会秉政,在韩冈、章惇的基础上,他同样可以做得更好。   辽国……   似乎韩冈、章惇都忘掉了。   吕惠卿思绪起伏,但车窗外掠过的人影让他猛然惊醒,“停车。”   吕惠卿大声喊道。   马车刚刚靠边停稳,他便推门下车,走近街旁,“仲元,你怎么在这里?”   ……   “玉昆,你怎么对太后提起吕吉甫的事?”   韩冈在会议后被太后单独留了下来,章惇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一见韩冈回来,便急匆匆地上来询问。   “必须要提的,不是吗?”韩冈反问。   天子即将大婚,吕惠卿此番过境京师,必然要在殿上闹一闹。   这是章惇前日与韩冈议论吕惠卿上京事时对他说的,说得斩钉截铁,说得信誓旦旦。   对吕惠卿会做什么,韩冈可没有章惇的把握,当时就感觉,难怪说最了解你的只会是敌人。   耶律乙辛在辽国,兴工贬儒,声称有工无儒国亦大兴。又说韩冈之学,格物之要,便是弃儒重工。   尽管在明面上,韩冈将耶律乙辛的言论嗤之以鼻,甚至连驳斥都不屑去做。就是有人当面去质问气学门人,也只会得到不屑的一瞥。但实质上,不得不说,耶律乙辛看得很准。所谓气学,全然是挂羊头卖狗肉。   而章惇将吕惠卿看得如此深刻,自然是将之视如寇仇,绝不希望其有机会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故而章惇希望与韩冈联手,若吕惠卿当真在觐见时闹起来,就趁此机会让他彻底断送回朝的前途。   当然,要是吕惠卿不在殿上闹起来,那就更好,继续让他在名城要郡之间来回任职。   至于写奏章什么的,那更是不用放在心上。便是写上一百封奏章,章惇、韩冈也能压得下去——天要冷了,政事堂的暖炉有得好柴烧。所谓宰相,当皇城司都俯首帖耳的时候,就是沟通内外的唯一通道。隔绝中外这种小事,做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韩冈当时是答应了章惇。   他跟吕惠卿又没交情,这几年私底下也颇让人闹心,拿着他当人情,韩冈有什么不愿意的?   但韩冈给章惇的承诺,可不包括主动在太后面前先一步下眼药。这就不是帮忙,而是赤膊上阵了。   章惇不明白,韩冈这又是想做什么?   “玉昆,你是怎么对太后说的。”   “一旦吕惠卿在殿上要让陛下归政天子,陛下若是依然让其就任京外,不免有吕武之议,若是留其在京,必然会聚集起一批郁郁不得志之辈,大肆诽毁朝政。”   这是章惇之前对韩冈分析的话,竟被韩冈转述给了太后。   这不是韩冈要抢功劳,而是韩冈替章惇分担日后来自朝野的攻击,挺身为章惇作掩护。毕竟最不希望吕惠卿回京师的不是韩冈,而是章惇。   章惇看着韩冈那张平静的面容,真希望自己有个他心通的本事,能将他的五脏六腑给看个通透。   “那太后又是怎么说的?”   “‘相公想让吾怎么做?’”   “玉昆……”   章惇都没力气了,韩冈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   “此事陛下心知便可,免得届时猝不及防。吕惠卿才识过人,熙宁时便已入政事堂,如今久在外郡,自是心生不满,希望朝中有变,得以重回两府。”   此乃诛心之论。   吕惠卿如果当真提到撤帘归政之事,在太后的心目中,立刻就成了无法信重的小人。而此前,纵然比其他宰辅疏远,至少也是可以放心让其镇守要郡的重臣。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吕吉甫会在觐见时,提起撤帘归政之事。”韩冈说道。   “玉昆,我之前也说过了。吕吉甫其意在天子,而非太后。又远离朝堂多年,急需声望。即使他明知我们会在太后面前说他是非,他也绝不会避让。这一次,是他唯一的机会。”   “那太后在一日,吕惠卿便得外任一日,再无机会返京。”   “等到天子亲政,他便是宰相第一人选。”   韩冈轻轻摇头,“那他有得等了。”   方才向太后还在殿上叹息,“只要官家成才了,吾便撤帘归政。垂帘听政,说起好听,做起来有多累,又有谁知道?”   太后虽是叫苦,可官家若是不成材,他亲政之日依然遥遥无期。   成材与否,谁来评价?   只要太后垂帘下去,她和天子之间的裂痕将会越来越深。对那些支持天子亲政的官员,自是会越来越不待见。   当朝臣们明白了这一点,在吕惠卿成为天子一派的赤帜后,朝臣们就必须要在双方之间选边站了。在人心混乱的时候,统一思想——或者说整风——是必不可少的。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要在这一次区分开来。   韩冈对此有着清楚的认识,而章惇同样明白这一点,方才在殿上请求太后继续垂帘的宰辅们,都明白这一点。   天子大婚在即,已经容不得人再暧昧下去了。   接下来,太后什么都不需要做,自然会有韩冈、章惇等宰辅冲杀在前。   “你我当先一步做好准备。”章惇说道,“朝野内外都得有所准备。”   未来的压力,将绝不仅止于朝堂。   “那就给他们添点乱子。”   韩冈命人拿来纸笔,开始在上面写字。   他并不在意士林中的评价,好也罢,坏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他在民间的声望。但在士林中有个好评价,总比坏的要强。   “童生,秀才,举人,进士。”   韩冈写出来的八个字,章惇只看了一眼,便心下了然。   秀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相对于贬低的措大,而举人,自是贡生。加上之后的进士,前面的童生就很好理解。四个词联系起来,便是一条路,一条读书做官要走的路。   但韩冈特意写出来,自然用意更深。章惇抬头,“这四个有何用意?”   “阶级。”韩冈极为简短地回答道。   章惇脸色陡然一变,“玉昆,你可知道,你一旦这么做,可是要得罪所有北方读书人!”   “放心,”韩冈笑道,“这怎么可能会不考虑到?一是一,二是二。”   “……那还有用吗?”   “当然,只要有足够的好处,或许收买不了一个人,却肯定能收买许多人。”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一)   屋外,堂吏来往奔走,偏偏脚下片尘不惊。   当宰辅们济济一堂,经过门前时,堂吏们就连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有几分是深怕惊扰到屋中的宰辅,有几分是担心气喘粗了,听不见里面的争论,这还真说不准。   熊本倒是可以确定,现在至少有二十对耳朵朝着这间公厅竖着。   将注意力从屋外转回屋内,熊本就见邓润甫指着那片纸,质问上首处的韩冈,“敢问相公,何为童生?”   所谓童生,如果只是顾名思义,那就是小学生。这是谁都能明白的。但与进士归为一类,那肯定就不一样了。就像是秀才,寻常称呼读书人的,现在同样与进士写在一处,谁也不会还觉得是寻常的称呼。   “蒙学毕业,便是童生。”   当太后留下韩冈的时候,熊本就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想要让太后继续垂帘,第一就要收买人心。若韩冈不说,过了今晚,熊本也要上书。之前在殿上一同请太后继续垂帘,有几分算是形势所迫,可既然上了贼船,又跳不下去,也只能从贼了。   计议出了什么对策,还得尽快颁布,至少是得尽快宣传出去,要不然,今天在内东门小殿中的一番话传扬开,宰辅们少不了为人诟病。尽管理由光明正大,大部分朝臣还是会站在他们一边,可身上背负的骂名难道不是越少越好。   不过这套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的玩意儿,熊本事前还真没想到。   蒙学的毕业考是由县中主持,算是官方的考试,过去按照通过人数多寡,蒙学的主办者,以及当地的知县、教谕还有更高层的学政都会得到相应的处罚和奖赏。而蒙学毕业的学生,过去并没有太注重,只是希望由此减少文盲数量——韩冈创造的这个词可谓是精到——实现有教无类的梦想。   但现在看来,韩冈怕是已经计划很久了,用以更进一步地收买人心。   “做了童生有什么好处?”   熊本能想到的东西,邓润甫也不可能想不到。   “好处?自然是丁税。”   “免征?!”   “蒙学的学生数目可不少。”   邓润甫和曾孝宽先后说道。   两人不是反对,而是想知道韩冈怎么解决。   韩冈道:“商税增加的数目,足以抵得上人丁税了。”   先不说读书人有多少,丁税数量本也不多,多的是附在丁税之后的折变。   丁税本身一般在两三百文之间,有地方少至百文,但也有地方多到四五百文,开国初年,甚至曾经有七百文的情况。如果是纳粮,则是三五斗不等,多的时候也曾达到一石的。   如果是在京师,四五百文最多也就半月苦工的收入。而贫困之地,丁税的数额一般也不会高。七百文、一石米的例子,基本上都是出自江南的鱼米之乡,而且是开国初年,延续了吴越、南唐的税收额度才会如此之高。   最重要的,是朝廷经常免去某个地方的丁税。因为天灾,因为战乱,都会减免丁税。相比起夏秋两税来,丁税的数量并不算多,减免一部分并不会影响朝廷的财政收入太多。   “从此之后,怕是人人都要让自家的儿子去上学了。”邓润甫叹道。   家中子弟去读书,只要通过县中组织的考试,就能拿到童生的资格。名额没有限制,达到标准就可以。只要三年,让七八岁的小孩子上三年学,这么简单就能免去日后几十年的丁税,有几个人算不过这笔账?   韩冈怡然颔首,而曾孝宽却又叹道,“日后作弊者必多如牛毛,无法禁绝。”   “有学政在,让学政去管。”韩冈毫无责任心地说着。   怎么杜绝作弊,还有在作弊之后怎么查出来,办法都是人想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   “时日一长,丁税怕就是再也收不上来了。”   “丁税本就行之无据。”章惇突然说道,“本朝税制,上承唐之两税,而两税法,本就是将旧制租庸调归并为夏秋二税,身丁钱亦纳入其中。晚唐五代,天下战乱频频,为军资故,各地复征身丁钱,尤其以南方为重。而本朝开国之后,相因承袭,并未恢复旧制。”   “免行钱怎么办?”熊本问道。   这是免除夫役要缴纳的税收,说起来也算是人头税的一种,而且数量还不少,并不下于丁税。   “做了秀才便可免除,而且成为秀才之后,便可以游学天下,不需要地方开具的路引。”   方便做生意吗?熊本暗自摇头。韩冈看样子就是想要做到两全其美,一方面收买人心,一方面还要为气学张目,打得一手好算盘。   “秀才的资格是小学毕业?”曾孝宽问道。   “当然。”   “举人呢?解试?”   “不过通过了发解试便是举人,那日后是不是都可以上京赶考了?”   韩冈笑道:“方才太后还有子厚兄都这么问过韩冈,温伯不必担心。”   邓润甫摇头,“润甫担心什么,要是有了举人资格,就能上京赶考,受益最多的就是福建、江西了。”   宋代地方上的解试,与明清不同,就是在于通过解试,却没考中进士,下次还得从解试开始。   福建、江西文风昌盛,不知有多少一榜不中然后回头再考的士子,要不是朝廷控制福建、江西各州每年取解的名额,说不定三分之一的进士名额都能给他们给拿去。就现在,平均每科都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进士数量。   韩冈要是让那些通过了一次解试的士子,从此不用再过解试一关,那么南方、尤其是福建、江西两地的士子,怕是能占据朝堂的半壁江山。   韩冈当然不会这么做。   “想要赶考,当然还是依照旧制,有发解资格才能上京参加礼部试。但考中一次之后,就是举人。”   “举人的好处呢?”邓润甫顺理成章地推断,“不会是免征田赋吧?”   “田赋不能免,家中如果有工坊,工坊税收可减半。”   “相公这是要鼓励世人去开办工坊了?”   韩冈道:“一亩田一个人都养不了,但面积一亩的工坊,养上十几人都没问题。有恒产者有恒心,能吃饱穿暖,就不会跟着人去造反了。”   “相公是意在诸科吧?”熊本直言不讳。   韩冈理直气壮地点头,“诸科贡生当然也会有相同的权力。”   除去进士科外,明法、明算、明工诸科,也都有举试。韩冈怎么可能会忘掉自己的基本盘?   “相公的打算当不止于此吧?”   有能力开办工坊的士人可并不多。光是这一个税收打折的好处,吸引不了所有人。   “另有边地赐地三顷,只要愿意去边境,登时就是一个地主。”   曾孝宽摇头,“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   “会直接发给授田券,允许其转让。”   授田券变成可以流通的有价证券,这也算是成为举人的好处。给钱,给待遇,至于参政议政之权,那就要靠他们自己去争取。   “会有人买?”   就连熊本都觉得有几分不靠谱。   “多少是笔钱。”   韩冈无意向同僚解释太多,让事实告诉他们就行了。   “此外举人还可为官,总不能让地方庶务操纵于吏员之手。既然吏员也有俸禄,其实官吏也无甚大分别了。县中六曹,都可以让举人去做。虽无品级,并不入流,但终究还是有积劳入流的机会。同样是士人,就不必像约束胥吏那般,一年才几十人释褐入官。”   “只怕读书人无人甘愿操持贱役。”   “只要有好处,迟早有人愿意去干的。先从一个地方试点,然后慢慢推行。”   举人与现今贡生之间的差别,就是身份固定。就算考中之后什么都不干,举人还是举人。而贡生却是一次性的,除非接连五六次不过,那才能当一个免解贡生。但在政治上,与其他读书人没有任何待遇上的区别。   举人可以做很多事了,不论是开工厂,还是去开荒,又或是去参与吏职,都是受到政府鼓励。   尤其是诸科举人,数量日后还在进士科举人之上,当进士科的举人皓首穷经的时候,他们也就有机会去把持地方庶务了。地方稳固,那么朝堂上也会有所反应。   “那么官宦子弟呢?”曾孝宽关心地问着。   照常规,官宦子弟或是官员本身,都要另外安排发解试,名为别头试,锁厅试。名义上是避免他们与寒门士人相争,实际上取中的比例远高于地方州郡举行的发解试,是彻头彻尾的优待。   “自然是一如既往。该锁厅的锁厅,该别头的别头。”   这是在示好天下士子,同时也不会侵犯宦门子弟的权益,想要去考进士,还是要通过当科的解试,官宦子弟在解试上的优遇依然能够保持,同时一个举人的身份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获得。   熊本心中暗叹。   古语曾言,小惠未至,民弗从也。如今韩冈欲普惠天下,民……从也不从?   熊本不知道,但他知道,吕惠卿这次是输定了。   看来没有押错庄。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二)   吕惠卿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年近六旬的形容正映照在清澈的银镜中。   价值千金的大幅玻璃银镜,即使是吕惠卿家里,也只有两年前给二女儿置办嫁妆时,才买了两面。   一面放进了二女儿的嫁妆中,一面则补给了早一步出嫁的长女。之后尽管几名宠妾曾经闹了两次,吕惠卿也没舍得再买——商家只收了进货本钱还要千贯出头的单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吕惠卿看来,没必要如此招摇。   想不到在城南驿中倒是随便摆着。即使这里是宰辅入京才能入住的院落,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还是说这样的穿衣镜又降了价?   眼镜的价格降得飞快,每年就要打个对折。吕惠卿在长安,曾不经意地发现,连衙中的小吏都带着一只单片眼镜。现如今,水晶眼镜依然存在,可更多的还是玻璃制品。   只是玻璃这一门产业,朝廷每年的收益便是数以十万计。   从眼镜到镜子,从器皿到窗户,玻璃越来越常见,从天家和高门显第,到富贵人家,再到寻常百姓家,一步步地走进千家万户。现在城市里面,有几户人家没有一个小镜子?   吕惠卿至今也没想明白,韩冈为什么要将丝织的技术扩散出去。为了收买人心,为了网罗人众,这的确能说得过去,可怎么看,也觉得韩冈做得太大方了一点,那可不是铁路。   但是如果韩冈要公开其他赚钱的技术,或是提议改进已有的技术,吕惠卿是肯定要支持的。绝不会因为门户之见,而不让气学的成员去做他们最擅长的事。   对着镜子那个苍老熟悉的面孔,吕惠卿忽的一哼——外儒内匠,耶律乙辛的说法其实没那么荒谬。   没有人服侍穿戴,吕惠卿的手显得有些笨拙,扯了下襟口,腰带又给带歪了。   耐下性子将朝服的衣襟一点点整理好,镜中之人,眼圈青黑,一脸倦容,那是半夜没睡的结果。   双手捧着长脚幞头,端端正正地戴到了头上。再对着镜子,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算昨夜惊闻噩耗,也没能动摇到他的心志。   昨夜连夜进入城南驿拜访吕惠卿的官员,总共有三人。   相比起新党在京城的实力,依然站在吕惠卿一方的人数,已是微乎其微。只是有三个人,已经足够让吕惠卿了解到这段时间朝堂上的变化,甚至昨日宰辅们和太后的一番言谈。   探手拿起桌上的笏板,吕惠卿随即踏出门去。不论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他都有了足够的准备。   轻车简从前往皇城,吕惠卿区区数人的队伍,撑不起宣徽使的凛凛之威。无人知晓,这区区数人的队伍,便是堂堂宣徽使的仪仗。   抵达皇城时,城下已经聚满了文武朝臣。大臣们三五成群,人群中议论纷纷。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朱太妃回到了圣瑞宫之后,便再无消息传出。天子那边的反应也是毫无消息。太后的想法更是难以捉摸。   这些未知,已经让人觉得此刻安静的皇城,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而宰辅们议论的内容,同样掀起了轩然之波。似乎是刻意宣扬,两府辅弼在密室中的议论,变成了拿着铁皮话筒对全城在说话。   请求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宰辅们其实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对绝大多数朝臣们来说,反对也好,赞成也好,都不如什么都不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只要没人不识趣地提起天子亲政,垂帘听政将会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   这本是应该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可章惇、韩冈却带着两府一起上请太后继续垂帘。   不但让太妃的心迹昭彰于世,同时也曝光天子之过,最重要的,这就逼得朝臣必须选边站了。   如果是为日后计,当然不宜开罪天子,以年纪来看,太后总归活不过皇帝。   太后在世时有多么春风得意,皇帝亲政后,就有多么伤心失意。   眼下霸占两府多年的宰执们,皇帝一旦亲政,怕是一个都不会留下来。   可是韩冈为什么不担心天子亲政后的报复?   难道他会愚蠢到认为自己有定策救亡之功,可以让天子不敢动他分毫?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熟读史书的臣子们,都知道桀骜不驯的功臣是皇帝最优先的处置对象。   那么问题来了——   皇帝还能活多久?   “官家近况如何?”   吕惠卿就听到身边有人在问。   身处人群之中,披着防寒斗篷,将朝服罩住的吕惠卿显得并不起眼。   不过当他看过去的时候,三人视线交错,那边的两人齐齐脸色一变,匆匆散开。   吕惠卿倒不觉得他们认出了自己——看不见朝服,又是多年未上京,哪可能认出自己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吕惠卿——而是怕自己认出他们。   匆匆一瞥,若非熟识,怎么都不可能将人分辨,可吕惠卿却是当真认得其中一位。   那一人是位京师闻人,地位虽不算高,却人脉靠山都不缺,名声也不差。厚生司一坐多年,从判官做到判司,韩冈旧年的举主,判厚生司吴衍。   厚生司与太医局本是一体,如果是他,皇帝和太后的近况,的确是瞒不过的。   但要是皇帝身体不好,大婚是为了冲喜,消息早就会传遍天下了,又何须多问?   既然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皇帝还有精神去看他未来的皇后嫔妃,那么担心皇帝寿数不永,眼下依然是多余。   吕惠卿并不觉得韩冈有本事去算太后和皇帝的命,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   儒门子弟,原本就该是敬鬼神而远之。这一点上,吕惠卿与韩冈有着共同的语言。   但吕惠卿,终究是不可能跟韩冈走在一起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告诉天子外面还有忠臣。   是郁郁而终,还是决不放弃,端得看是否看得到希望。   吕惠卿知道自己现在能给小皇帝的,也只有希望了。   ……   垂拱殿中。   重臣们向太后拜礼已毕,各自归班。   这是常起居。   原本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每日朝会的地点,号为常起居,又号内朝。相对于由不厘实务的朝臣参加、连太后、皇帝都不极少露面的外朝,内朝的重要性当然不言而喻。   而如今,内朝基本上已经变成了议政重臣共论朝政的场所,武班成员成了摆设。   韩冈曾经向章惇提议把三衙管军也归入议政之列,不过给章惇拒绝了,枢密院有发兵之权,而无统兵之重,而三衙有统兵之重,无发兵之权,将三衙管军纳入议政之列,枢密院将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韩冈还想着将枢密院归入政事堂的掌握中,宰相兼任枢密使是有先例的。而将一干掌兵的太尉拉入伙,实际上等于是将这些武将纳入到政事堂的管辖范围之中。   三司使的任命,如今已经需要经过廷推,实质上已经操纵在政事堂。除了内库之外,大部分的财权都掌握在了政事堂手中。等到军权也同样在握,相权便可以与皇权抗衡了。   这个道理章惇当然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反对韩冈的提议,他缺乏韩冈的肆无忌惮,觉得应该再稳妥一点。   可惜,如果有着三衙管军的支持,韩冈可以更加轻松地面对皇帝,还有想要搅风搅雨的那一班人。   韩冈看着对面,那一班人中,现在还敢跳出来的,也就是一个吕惠卿了。   吕惠卿老了。   这是今天看到吕惠卿之后,窜过韩冈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   的确老了,相比起当年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几经沉浮,又在边疆蹉跎十年之久的吕惠卿,完全是一幅六旬老人应有的模样。   须发花白,面容甚至有些枯瘦,只是黯淡昏黄的双眼扫过来的时候,还是让韩冈的肌肤一阵发紧。   “老而弥坚啊。”   一旁章惇带着调笑的低语,却不是夸奖。   只差三岁的章惇,看起来比吕惠卿小了几近十岁。身为首相的辛劳,却没有带来多少风霜,相貌反而愈发温润起来。   或许是遗传,章惇的老父,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前些日子还学了张三影一把,来了个一树梨花压海棠。被韩冈几位宰辅拿着开玩笑的时候,章惇的脸色可是有趣得紧。   现在看章吕二人的相貌,可没人能说他们是一辈人。   “吕卿在京兆数载,可是辛苦了。”   就在韩冈在想章惇他家那位真正老而弥坚的老夫的时候,吕惠卿已经上前陛见。   向太后照常例慰劳了他几句。但不提功劳,只说辛苦,太后对吕惠卿的成见当真深到了骨头里。   “关西一向难治,事务繁剧,臣以驽钝之才,只得勉强应付。每每想疏怠一些,一想到先帝和二圣的恩德,不知如何报偿,只能加倍用心。今日上殿,又得睹圣颜,实在……实在是……”   吕惠卿的话,说着说着忽地就哽咽起来。   韩冈顿觉不对,只听见吕惠卿带着哭腔:“前次见陛下,陛下还是孩童模样,时隔数载,今日再见,不意已是英俊少年。先帝若还在,看见陛下如此英姿焕发,可不知会有多欢喜!”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三)   先帝。   吕惠卿带着哭腔的声音刚入耳,赵煦眼眶忽地就是一热,只感觉泪就要流出来。   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他的父亲。   赵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父亲了,除了要祭拜太庙,或是教训自己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绝口不提熙宗皇帝,仿佛大宋的第六任皇帝根本不存在。   自己的耳朵里,只有太后、太后、太后。   让北虏不敢南窥是太后的功劳,国泰民安是太后的功劳,甚至这几年的风调雨顺也是太后的功劳。   先帝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了十几年,平定南蛮和西贼的功业一下子就没人提了。   围绕在太后身边,尽是忘恩负义的奸贼,没有先帝将他们从草莽中简拔,哪里有今日的风光?   每每想到这里,赵煦的心中就仿佛有火在烧。   幸好有不惜一生令名,也要保护自己的王平章,也有看到自己长大成人就按耐不住情绪的吕宣徽。但这两位忠臣都不在京城之中,能留在京城内的,只有那群奸贼。   “果然啊。章相公说得没错,真的是哭起来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赵煦不寒而栗。没有任何缘由,甚至没经过头脑,他的身子就抖了起来。   在赵煦的记忆里,这样的声音他没有听过几次,只有提及那一位戾王的时候,才会有着如此让人深寒刺骨的冷笑。   仿佛身后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之下,赵煦感觉到自己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是对吕惠卿有多深的成见?!如果不是吕惠卿有大功,又无把柄与人,还有那章惇,竟然能够先一步预料到吕惠卿会在朝堂上哭起来。   赵煦先是难以置信,但看到章惇看着吕惠卿,如同猫儿戏鼠时的眼神,又猛然醒悟过来。   吕惠卿为什么要哭?   不会完全是因为心情激动,他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老臣。   一番话说得动情,但细想下来,其实就有宣称自己已经成年的用意,这是想让自己早日亲政才说的话。为了将这番话说出口,吕惠卿甚至不惜牺牲名望,还冒着被御史台弹劾君前失仪的风险。   如果说刚才吕惠卿的泣诉,让赵煦觉得是这位远离京师的宣徽使有着一颗他人所不能及的赤胆忠心。现在明了了吕惠卿的话中之意,赵煦的心中依然有着同样的感动,那同样是忠臣之为。   就像金陵的王平章,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亲政,为了给自己撑腰,把孙女都推了出来。谁不知道,家族中出了一任皇后,身份就从士大夫转成了外戚。王安石为了他赵煦,赔上了整个家族的身份。   什么叫做忠臣,这样的才是。不计一身毁誉,为天子不惜自身。   可惜吕惠卿的这个计策,被章惇给预计到了。   这也不足为奇。忠直之臣,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奸佞之辈?勉强想出了一个计策,立刻就被人给看破了,反倒是成了把柄。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御史台肯定会出来攻击吕惠卿殿上失仪,太后就可以趁机处罚这位忠臣,甚至可能会被改派去疫症多发的地方做知州。吕惠卿看模样都六十多岁了,这样一去,还能活上几年?   赵煦的心抽紧了,王老平章已经时日无多,再失去一个吕惠卿,朝中有威望的忠臣还剩几人?   一定要保住吕惠卿。   赵煦完全没有犹豫,在瞬息间便下定了决心。   若是太后要重责吕惠卿,他要义正词严地站出来为吕惠卿辩护,怀念先帝怎么能是罪名?   大不了也学吕惠卿,当殿哭上一场父皇,看看太后还能不能处置自己?   想到那个场面,赵煦就兴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太后、权相,也不能违逆人情,他这个皇帝出面保护感念先帝的臣子,纵使不符礼仪,却符合孝道,赵煦可不信现在就在殿上的那位儒学宗师,能不要脸皮地说自己错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赵煦心头一片火热。   干涉对吕惠卿的判罚,这是听政的第一步。日后渐渐对朝堂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迟早会聚来大批忠心的臣子。   太后能垂帘听政,是因为先帝的诏书。而先帝给她的权力,不过是权同听政,能够名正言顺听政问政的只有自己。就算太后不愿归政,自己问政的权力谁敢剥夺?   赵煦想着,就看见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步出了班列。   “好了!”太后冰冷地说着,打断了李格非正准备要说的话,“吕卿家是什么意思,吾已经明白了。你是想让官家亲政是吧?”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在赵煦耳边炸响,太后怎么能这么说?!吕惠卿分明没说得这么明白。   赵煦看向吕惠卿,就连这位忠臣都怔住了,愣了一下方才说道,“……官家年岁已长……”   “好了!”向太后再一次十分粗暴地打断了臣子的话,纵使有苏张之辩,也得把话说明白了,吕惠卿被太后这刻意打压,一番谋划还没有正式实施就终结了。   “官家,你怎么看?!”向太后突兀地向前方呆坐的赵煦询问。   赵煦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已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是要责罚吕惠卿?这让自己怎么说?脱离了事前的计划,赵煦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随机应变。缺乏经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时候该给出什么回答更合适。   “官家,你说如何?!”   太后没有给赵煦思考的时间,更加强硬地问着。   赵煦发觉自己难得的成了殿中的焦点,臣子们的视线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能感觉到其中许多还带着责难。似乎是在责备他没有即刻回答太后的问题。   “为什么要责怪朕?还当朕不知道真相?”   赵煦怒火中烧,火焰烧灼着五脏六腑,血管中也好似有岩浆在流淌。   世上无数人都在说自己是弑父弑君的罪人。自己的祖母和叔父,都借此为由,要致自己于死地。   可父皇卧病在床,谁最为得利?父皇驾崩,又是谁最为得利?   父皇驾崩,被太后和宰相直接归罪于当时只有五岁的自己,说是阴差阳错,孝心做了坏事。   赵煦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但随着年纪渐长,就越发难以相信此事。   将罪名归咎到一五岁小儿身上,也亏他们有脸说出口?随口一句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控制着福宁殿的人最有机会,也最有可能?   “官家,姐姐今天说的话你记好了,别对他人说……你父皇驾崩有蹊跷。”   亲生母亲只在自己耳边说过这句话,也仅仅说过一次,没头没脑,更没证据,但已经牢牢刻在了赵煦的心里。   当时福宁宫内,父皇身边都是太后安排的人,死掉的御医又是那位韩相公所安排。给自己定罪的,是他们两人,父皇驾崩后,最后得益最多的,也同样是他们两人。   自己当时只是五岁孩童,看不出情弊,但之后想过来,什么话都是他们说的,一句话定了罪,自己就成了弑父的罪人。   赵煦曾想过,迟早有一天要将真相揭露给世人,洗脱身上的冤屈,让世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但现在还没有到那一天,来自太后的催促,是赵煦所不敢忽视的。   仿佛张开大嘴的青竹丝,又仿佛亮出尾针的黄蜂,面对太后的质问,赵煦的双唇已全然不见血色。拳头握紧又放开,低下去的面孔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怨毒和狰狞。   他想说一句朕要亲政,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到了嘴边的话,竟变成了,“孩儿尚年幼无知,又未成婚,并非亲政的时候。”   话声从牙缝中挤出来,旁边的小黄门听见,立刻放声传达了出去。而赵煦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时间瘫软在御座上。   ……   章惇十分遗憾。   赵煦这个岁数,正是年轻气盛,爱闹别扭的时候。现在为群臣凌迫,发脾气的可能性自是更高一点。   只要他敢说一句请太后撤帘或是朕要亲政,不孝的罪名,立刻就能加到他的头上。   没想到他这一次会这么知情识趣,章惇眼中有掩藏不住的遗憾。太后询问赵煦自己的意见出乎意料,可如果赵煦闹起脾气,倒是能彻底解决了他,但现在,却是要多等些年了。   只是眼角的余光中,章惇发现,韩冈的眉心微皱,显是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   ……   韩冈还是想通过臣子们的选举得到结果,而不是因为皇帝自己想法而继续垂帘。   可惜,太后的无意之举,破坏了这一次重挫皇权的机会。   赵顼和赵煦两父子给了他太多机会了,要不然不会有重臣议政,不会有廷推,韩冈只会尽力去推动技术的进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将变化交给未来,而不是主动去改变政治制度。   但不知是幸与不幸,在几次变故中,不想放弃机会的韩冈,走上了一条他早年完全没有打算走上的道路。   现在,已不可能再回头的他,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他望着台陛之上。   不管对手是谁,也不管前路有多曲折,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   吕惠卿已回到了驿馆中。   但他进门后,上来奉承的官员一个都没有,分外让人体会到孤家寡人这一现实。   吕惠卿自嘲地笑了,等到今天在殿上发生的一幕传扬开,身边怕就是更萧索了。   但吕惠卿笑得很开心。   失败了?   不,成功了。   经过今天的事,天子和太后之间的嫌隙越发地深了。   这才是他日后立足朝堂之本。   只要再稍等时日。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四)   觐见后的次日,吕惠卿登上了列车,离开了东京城。   对于他的离去,依依不舍者不乏其人,朝野内外,都有大批的人感到惋惜。   稳固的两府,稳定的朝堂,需要资历和人脉才能跻身的议政行列,理所当然会有大批所谓怀才不遇、认为自己升得太慢的人想要改变现状。   不过朝堂上,敢于将心情宣之于口的官员少之又少,只有国子监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才有臧否时事的胆量。   王寀从国子监出来,在附近找了个食肆坐下没半刻钟,就又听见旁边有人说起上京诣阙又匆匆离开的吕惠卿。   这算是什么大事?至于你也说我也说,说了一遍又一遍?   王寀觉得这些人真是闲得无聊,有空去赛马场和球场,要么就去甜水巷,或是各大瓦子,看百戏,看杂剧,或是逛街,从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集市,到日出即收市的鬼市子,打发时间的去处,京城中实在多的是。   但话还是往耳朵里面钻。   “就这样结束了?”   “太后好恶分明,吕宣徽也是有心无力。”   王寀撇了撇嘴,所谓好恶分明,就是在说向太后偏听偏信。   但他们也不想想,太后对章惇、韩冈、张璪等人信之不疑,完全是因为几人都是立有殊勋,是定策勋臣。   而吕惠卿,先帝发病之夜,他不在,戾王宫变之夜,他同样不在。身无尺寸之功,太后怎么可能信任他?   “朝廷会怎么处置吕宣徽?”   “还能怎么样?罚俸而已,照旧外任。宰辅就有宰辅的待遇。”   王寀有些烦躁地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木樨饭,实在让人没胃口吃。饭粒太软,鸡蛋太硬,葱花糊了,用的还是发黑的粗盐,吃起来有股子苦味,这样的厨师死后应该下油锅地狱,这样才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火候。   这样的食肆究竟是怎么维持下来的?王寀真的很纳闷。而且旁边还这么吵。   像吕惠卿这样当朝哭出声来的宰辅,最多也不过罚个俸而已。心念天子,感怀先帝,难道还能说他这位忠臣不是?所以说吕惠卿奸猾,就是奸猾在这个地方。   “常言说君臣犹父子,子为亡父哭,越是动情越是合乎礼法。行止皆合礼节却一个劲地干嚎,怎么比得上真心诚意地痛哭一场。诚心正意四个字,在气学中与格物致知同样看重,御史台要惩治吕惠卿,韩相公可能厚着脸皮点头?就是他拦下来的。”   不拦下来又怎么样?平白给吕惠卿增添声名。   听得厌了,王寀刷刷地划着筷子,几口将难以下咽的午饭弄进肚子里,会过钞便出了店,打定主意下一次再也不来。   正在高谈阔论的几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发觉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看着就是刚入学的学生,便不放在心上,回过去继续高谈阔论。   正午的街上依然喧闹,靠近南薰门的地方,如今从早到晚就没有安静的时候。本来就因为国子监位于此处而人声嘈杂,现在又多了往来车站的人流,就更加吵闹。闹得都有人在朝堂上提议国子监迁址,在外廓城换一个僻静的地方。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外城和外廓城的房价差了两倍还多,房租的差距也差不离。真要搬到外廓城的话,在外租房的学生每个月还能省下一笔钱。   可惜王寀还知道一件事,如果国子监当真外迁的话,空下来的地皮将会改建一批提供给官吏居住的屋舍。   不仅仅是国子监,包括将作监在内——只除了军器监——绝大部分官作工坊都将会迁出新城旧城,进驻外廓城。由此置换下来的地皮可以兴修大批屋舍,无论是居住还是作为商铺出租,都是一笔好买卖。   京师的睦亲宅已经住了太多宗室,原本好几处名园,因为分家的缘故,被划分给兄弟几人,好端端的竹林、梅林,被一道道围墙所替代,京城之中没少了焚琴煮鹤之讥。宗室们早就盼着朝廷能新修一批住宅了。而京师的大小官员,因为朝廷提供的房屋不够分配,有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在外租房居住,这一批人也同样盼着朝廷能够提供更多的官宅。   但工役之事,兴师动众,一向是能省则省。现在虽有意向,但到底何时能够实行,王寀也不清楚。反正这件事不易办,尽管他是在宰相府中得知此事,可王寀还是觉得即使有宰相推动,想要在京师中兴作工役,也是得旷日持久。不过,终究还是会办成。王寀倒是很确信这一点。   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的场面,或许等到几年后,就会稍稍清静一点了。而国子监搬到外廓城后,起居的环境也当会比现在更加适宜读书。   也许自己不一定能享受到新校舍,再有几年,自己早一步考上进士也说不定。   王寀憧憬着。   今日午后没课,但王寀又不想在街市上闲逛,想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然后再看会儿书,把功课做了。   再几日就是月考了,王寀虽不指望能初进国子监,就从外舍升上内舍,但两千名外舍生中,他也不甘心位居后列,总要往前百名中争上一争,积累几次高名,再在三次大考中保持成绩,明年进入内舍就不是难事了。   正在街上犹豫的时候,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十三叔?”   王寀排行十三,但在京城中,称呼他王十三的不少,称呼他十三郎、十三哥的,回家就能听到,人数也不少。可称呼他十三叔的,可就寥寥数人。   王寀回头,看清来人就笑了起来,“哦,是钲哥啊。”   韩钲带着四名伴当,正穿过人群过来。脚步快中见稳,不徐不疾,把士人应有的仪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寀听说韩钲小时候被他父亲放着养,心都给玩野了。稍长一点,没少被他娘亲责打,完全是靠了棍棒才把风仪练出来。   看见韩钲这副模样,王寀就忍不住想笑,待韩钲走近,他就抿了抿嘴,“钲哥,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是出来置办行装的?”   韩钲再过半月就要出发西去,去横渠书院读书。王寀上一回去韩家就听说了,而且韩家的子弟日后都要去横渠书院,那是气学的根基所在。韩冈作为气学宗师,总不能连他的儿子都放弃横渠书院,而去国子监读书。王寀他的侄儿也同样在横渠书院读书,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讨好他的岳父。   而王寀自幼丧父,在江西乡里侍候在母亲身边,并没有去横渠书院,年纪到了之后,又顺理成章地来到国子监中读书。但从学派上来看,王寀自觉更倾向气学,不过那些从横渠书院流传过来的数学题,尤其是一干奥数题,他当真做不出来。正如其名,奥数,实在是太深奥了。这让王寀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气学一门。   不过跟韩家的关系,还是一样的亲近,并没有因时间而疏远。   “置办什么?早就准备好了,都不用我动手。”   韩钲悻悻然的口气,让王寀了然。就是他自己,也不喜欢什么事都被父母打点好,自己只管坐着等。   “那钲哥你今天出来是做什么的?”王寀问道。   “就是来找十三叔你。”   两人的年岁相差不大,但从王韶、王厚与韩冈的关系顺下来,王寀的辈份理所当然的要长上一辈。   “三丈找我?是有何事?”   韩钲摇摇头,“不是大人,是娘要找十三叔你。”   “三嫂?”王寀难得吃了一惊,“三嫂找我何事?”   “前几日,祖母知道十三叔上京读书了,特地多送了一份特产来,娘本来是想让人送来的,后来一想,正好十三叔好些日子没登门了,就让小侄来请十三叔你。不知十三叔今天有空没有?”   也不等王寀考虑,韩钲就上前挽住王寀的手,笑道,“今天有空就去家里。前几日,大人还提起十三叔呢?”   “三丈怎么说?”王寀稍稍有些紧张。   “上次十三叔来家里,大人是怎么说的?‘进京上学半年了,除了一开始住了一阵,之后就登了两次门,这是把家里当外人看了?’记得十三叔当时说好之后会常来,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十三叔你上门,不知十三叔的常,是哪个常?”   王寀苦笑起来,“这不是学业忙嘛。”   “再怎么忙,一天的空都抽不出来?”韩钲摇头,“十三叔你也别跟侄儿解释,等回去见了大人,你跟大人说。”   被韩钲强拉着脱不开手,王寀很是无奈地被一路强拉到了宰相府上。   两家是通家之好,韩冈与王厚更是情同手足,又约为婚姻,这让王寀根本不知该如何拒绝韩家的热情。   不过到了家中,韩钲拉着王寀来到韩冈的外书房前,守在门口的元随拦住了两人。   “二郎,十三郎,还请稍等一下,相公正在见客。”   “谁来了?”韩钲扬眉问道。   这个时候并非他父亲见外客的时间。休沐之日的午后,韩冈不是看书,就是写书,或是审核论文,除非有急事,否则根本就不会见客。   “是王家二舅来了。”   “哦。”韩钲回头冲王寀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涩,“看来亲事终于是定下来了。” 第三十三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五)   “令表妹当真要做皇后了?”   韩钲脸色微微泛白,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王寀没注意到韩钲的神色,望着书房之中,闹了许久,最终还是定下了王安石的孙女儿。   其实这也是在意料之内。   如今臣强主弱,加之太后势大,天子故而需要一门有实力有声望的外戚为奥援。   满朝文武,能从名望上压制住韩冈和章惇,让太后也投鼠忌器的,也只有王安石了。就算王氏女貌如无盐,狄氏女堪比西子,皇帝只要有心振作,也只会选择王安石的孙女。   但让王寀所不明白的,为什么韩冈会同意……至少是不反对他的内侄女成为皇后的候选者?   岂不知从此之后,将会束手束脚。   是因为王安石时日无多?还是如同市井中的另一段谣言,时日无多的其实是另一位?   或许,后者才是正确答案。   “天子大婚是在明年吧?六礼走遍,怕是要到年中了。”   “或许吧。”韩钲闷闷地说道。   王寀终于发觉了,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明年,钟哥和苏家七姐,还有祥哥和金娘可都要成亲了,连着两门亲事,到时候有的忙了。还有雍国长公主,哈,天家也是两门亲事。”   韩家的长子韩钟,还有王寀的侄儿王祥,在横渠书院读书的两人,他们的婚事都是定在明年。而皇帝的姐姐,也确定明年春天出嫁,依照早已定下的婚约,嫁给韩琦幼子韩嘉彦。   但王寀想说的不是这几桩婚事,“等到这些婚事都结束,可就要轮到钲哥你了。”   自己心中的私密仿佛被眼前人给看透,韩钲一阵羞恼,不过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异样。   “还得一两年呢,倒是十三叔你,怕是会更早一点。”韩钲望了一下书房,“估计里面一时半会说不完,我们就别在这干等了,先进去吧,娘也在等着呢。”   王寀知情识趣地点了点头。   有些话,点上一句就够了,说得多了,反而伤了情分。   先去拜见,再等着。   ……   当韩冈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午后与王厚深谈半日,又留了酒饭,等送走了他,才有时间回到后院。   “十三走了?”韩冈边换下沾着酒味的衣服,边问道,“前面听说他跟二哥儿一起过来的。”   “早走了。”王旖没好气地坐在一边,等韩冈等得她心浮气躁,“就坐了半个时辰,见官人你跟二兄还在谈,便说有事回去了,留都留不住。”   韩冈笑了起来,“他这个年纪本来就坐不住,大哥,二哥不也都一样?”   王旖心头一片烦躁,不想跟韩冈东拉西扯下去,“官人,你跟二兄聊了半日,到底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只是说了些实话。”韩冈坦诚地道,“天子并非良配,但岳父执意如此,为夫也不便阻止,只能跟仲元多说两句,免得他日后心中怨我。”   王旖紧紧咬着下唇。   她很清楚皇帝定下自家的侄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一顶凤冠到底有多沉重,时常入宫的王旖怎么可能会不清楚。   将孙女儿投入漩涡,将王家的未来寄托在皇帝身上,不仅仅如此,还会将王家都卷入进来,最后与太后跟自己夫君为难,不论胜败,她的处境是最难的。   “仲元说他当日犹豫许久,是岳父最终做出了决定。而选定越娘,则是皇帝自己做主,太后没有干涉,不过太妃在后面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私心过重。   韩冈就是这么评价当今的天子。   当然,私心过重的不仅仅是赵煦,还有韩冈也是。   韩冈与太后业已议定的最终候选名单,虽然因为变故,皇帝提前将人选出,并没有对外公布,但里面除了慈圣的曾侄孙女——也就是曹国舅曹佾的曾孙女——可算是武家出身,其他五女皆是出自文臣之家。   至于之前为人称道的狄氏之女,则根本没有入选。韩冈能容许文臣的女儿做皇后,却绝不会允许一名武家之女母仪天下。   文臣家族出了皇后,等于是自斩根基,从此脱离士大夫的行列。而武家出了皇后,却能更加枝繁叶茂,成为一株足以荫庇天子的参天巨树。   尤其像狄青这样由卒伍而将帅,继而宰辅的名将,比之将门更得军心,几个儿子也算中上之才。   狄氏女若做了皇后,狄谘、狄詠虽不能再领军,但他们的兄弟子侄却方便得很。若是皇城城头上出现狄姓将佐守夜,这比吕惠卿跻身政事堂更让韩冈难以安心。这还没算上狄家姻亲和旧部。   赵煦若得狄氏,也就相当于得到了为数众多的将校,有了控制住禁卫和京营禁军的可能。   要不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两府一众宰执,又何必刻意抓着狄氏女的身世做文章,先是阻止她做皇后,当朱太妃想要她做嫔妃的时候,又以狄青的身份为由,阻止她成为嫔妃。   王旖想不到其中有那么多曲折,那份最终名单,她也不知道,她只听明白了丈夫的话中之意。   银牙咬着下唇,她试探地问道,“皇帝是不是怕太后和官人日后会为难他?”   “当真要废他,当初就废了。要不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朝堂上哪个容得了他?宫中、朝中只盼着他能学好,没想到却是越大越不像样。”   韩冈愤然作色,可他说的话中,却是悄然跳过了自己的算计。有些事他不想对家人说谎,避而不谈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这种做法,说虚伪,也的确虚伪,韩冈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可面对家人的时候,却又难免要软弱一点。   王旖也只能叹息着,抚着丈夫的背,安抚下愤怒的丈夫。   如今这位皇帝的品性,世间已经有太多传说,世人也看到了太多例证。亲如太后,近如韩冈,都拿皇帝没办法,她一妇道人家,即使对侄女儿再担心,又能怎么办?只能往好处去想。   “越娘性格好,希望她嫁过去后,能好生规劝。”   “若能如此,那可就阿弥陀佛了。”   从来不信佛的韩冈破天荒地念了一句佛,王旖不禁扑哧一笑,心头上的云翳也给冲散了一些,絮絮地对韩冈道:“官家和越娘的婚事,终于是定了。官人可别忘了家里还有金娘的婚事,之后还有大哥、二哥的。”   “自家儿女事不操心,却操心别人家的儿女,我这个做父亲还真是不够格。”韩冈摇头自嘲地笑着,又忽地叹了起来,“一转眼的工夫,都要操心儿女终身大事了。再过两年,自己都能做祖父了。”   “过得的确是快,好像不久前,才跟官人初次见面。”被韩冈这么一说,王旖的心思也被带了起来,手抚上自己的眼角,叹息着:“转眼间就老了。”   “哪有?”韩冈探指抚着妻子的面颊,触感依然细腻,“还跟以前一样啊。”   王旖横了韩冈一眼,含羞带嗔的眼神中依然有着少女时的妩媚。   “不过金娘和大哥、二哥他们还是早些完婚的好。”王旖的眼神中有着浓浓的期待:“奴家一直都盼着早些抱孙子呢。”   这么早抱孙子,在韩冈前世所在的时代,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可落到他头上,却是难免心中的异样感。   以二十年一代的速度,不停地开枝散叶,多传几代,人数可就让人瞠目结舌了。   “如果家业不倒,四十年后,为夫的后人怕是轻而易举地就能超过一百。这人口增长的速度,想想也的确惊人。”   “如今哪家不是如此?人口少的,反而不正常了。”   王旖摇摇头,也就她家,因为王安石没有纳妾,同时王雱又早亡的缘故,故而人丁不盛。但临川王氏一族,依然是个大家族。而寻常官宦人家,十家里面也肯定有七八家是人口兴盛的大家庭。   以如今的生活水平,十几二十年就翻上一番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当天下人口增长到三亿四亿的水平线上,又不想大幅降低生民的生活水准,除了开拓,就别无良策。   一国如此,一家同样如此。   “此次选后,旧时名相王旦、晏殊,皆有女入选。不过韩、富、二吕这样宰辅门第,则没有仿效岳父,一个也未出。外面有人说,只看有没有将女儿送入宫中候选,就知道这一家是否破落了。”   韩冈跟妻子笑说着,当成一个玩笑。在大名单上的入选的文臣之女中,家世依然鼎盛的,也只有王越娘一人。   王旖却听出了其中隐含之意,“韩家或许也会如此。但人口多了,其中出一二人杰也更容易了。到时候,自然能保住家门,官人有何须担心?”   “家门保不保得住,就不是为夫能关心的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后家门如何,只能看他们自己是否用心。”   留下的遗产再多,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还不是都便宜了别人?   眼下,在宫闱之中,不正是有着这一个最好的例子?   韩冈微微叹着,一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第三十四章 道近途远治乱根(上)   大辽的冬天是残酷的,同时也是荒凉的。   在耶律乙辛手上的千里镜镜头中,只有大块大块的白色,以及零零星星的灰黑,看不到半点活动的生灵。   但不论如何残酷,如何荒凉,这都是他的领地。   天地寥廓无极,大辽的国土也一眼望不到边际。   儿郎们在此游猎,附庸们则纷纷弯着腰走进属于他耶律乙辛的御帐。   辛劳一生,农夫运气好能攒下百十亩地,牧民最多有个几百头羊,做工匠的得到一间工坊,做官人做贵人,大概也就能得到一个头下军州,以及皇帝面前的一点情分。   如自己一般,以一生时间,得到一个幅员万里的国家,还有什么样的人生更有成就感?   耶律乙辛想不出来,也不觉得会有。   即使这片土地远不及南方的邻居富庶。   耶律乙辛很清楚,如果是在南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如今的成就。就像南朝的那位年轻的宰相,纵然有天纵之资,又深得军民之心,可他这辈子都别想弑君篡位,等小皇帝亲政之后,想有个好下场都难。   可惜了那样的才干。当年耶律乙辛还听说,南面的那位宰相还打算生聚十年,等自己死后,辽国内乱,然后趁机北上。现在看看,期以十年的究竟是哪一边?   耶律乙辛这两年对南方的担忧越来越少,宋国主弱臣强,这内乱的局面本就是明摆着,耶律乙辛当年就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双方必须有一个倒下,才会有一个安定的结局。   若是日后南朝的那位宰相输了,是不是在这边给他留一片地?送他十个八个头下军州都是值得的——只要他不嫌这边太荒凉。   耶律乙辛知道对方会怎么想,对久居东京的南朝人来说,即使是最繁华的析津府都是荒凉的,更不用说鸭子河畔或是临潢府旁的山林和草原。   没有亲眼看过,只是听人描述,耶律乙辛实在很难想象,连同宫城和皇城在内,有着五重城墙,最外围的一重城墙甚至有上百里长的巨城,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宋国的东京城,绝不是大辽国中的任何一座城市可以媲美的。   根本就不用指望南朝人会像自己一样,欣赏这独属于自己的一望无际和渺无人烟。   不过太荒凉也非是好事,至少对围猎不是个好消息。   “这里还能捕到猎物吗?”   耶律乙辛放下手中的千里镜,侧过身,问着身后的完颜部之主。   “回避下的话,自入秋后,小人就把这一片山林给封起来了,不让人进去狩猎采药。养了半年,要獐子有獐子,要野猪有野猪。就是虎熊,也是有的。”   完颜劾里钵毕恭毕敬地回答着。   完颜部之主,在白山黑水之间,人人皆敬称太师而不名的完颜劾里钵,站在大辽皇帝的面前,眉目间所流露出来的谦卑和恭顺,是他的部众在背后完全想象不到的。   但即使他们看见了,也不会觉得哪里有问题。   大辽的皇帝,受到怎样的尊重都不为过。尤其是耶律乙辛这样对女直人颇多照顾和信任的皇帝,在女直各部中,更是受到普遍的崇敬。   耶律乙辛对完颜劾里钵道:“春夏秋冬四时捺钵,也就你们这边最让人省心。换做其他几处,总是闹得让人待不住。”   “陛下,是不是捺钵的地方不太好?小人听人说过,靠海太近,被风吹得多了,容易骨头疼。”   完颜劾里钵话说得鲁直,却透着浓浓的关心。   “平州是个好地方,冬天歇着其实不差,就是南北两边吵得慌。”   “上次阿骨打回来也说闹得厉害,他从早上一直守到夜里,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说的。他自己都累得不行,就担心陛下会不会累到。”   契丹乃以游牧为生,立国之后,亦未改游牧之法,辽国国主每年皆按季巡游四方,四时行在之所号为捺钵。   在过去,四时捺钵的位置,大体固定,延续了百多年。但耶律乙辛自登基之后,很快便改动了捺钵的位置,以适应国内的变化。   夏捺钵,在鸳鸯泺,维持对宋人的压力;秋捺钵在临潢府外;冬捺钵,放在了靠海的平州,尽可能的靠近他的财税中枢。   只有春捺钵的位置保持不变,为了更好的控制住女直,在鸭子河畔举行的头鱼宴,耶律乙辛怎么也不可能放弃。   其中夏冬两季的捺钵,是辽国南北两部,也就是契丹官和汉官两个不同官僚体系的重臣,聚在一起共同议定国家大政的日子。   每到这时候,耶律乙辛都要为调解两边的口角官司头疼很久,实在是吵得慌。到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庆幸,幸好宋人将岁币给停了,不然惦记着这些好处,吵得时候会更久。   等到转到了鸭子河这边,情况就好了许多,女直人吵虽吵,但不闹腾,说话也让人省心省力。   像完颜劾里钵这样粗莽之辈,连阿谀奉承的话都说不好,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知要省了多少心神。   “累是累,可也不能让别人累去。”耶律乙辛捏着千里镜,笑着说。   劾里钵一阵点头,“是,是,陛下说得当然对。”   “好了,先回去吧。”耶律乙辛转身往回走。   下了这片山坡,再远一点就是捺钵所在。那里一改北方远处山林的荒凉,显得喧闹无比。中央处的金色的御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着绚烂的光芒。   出来走了一走,耶律乙辛的心情很好,很大方的对完颜劾里钵道,“这围猎的准备,劾里钵你办得好。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直说。”   “别的不敢向陛下讨要,原本冬天族中粮食有些不足,杀了些老马也撑过来了,现在过了头鱼宴,可以捕鱼了,多撒几次网,也就能填饱肚子了,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盼着陛下多派几个医官来,自从开始种痘之后,族中的小崽子越来越多,阿骨打说是排老二,其实把死了的算上,得排第五了,现在能有这么多小崽子,都是陛下的恩德。只是这么一来,小人部众老弱太多,得病的不少,就盼着有医官能给诊治一下。”   完颜部需要更多的医生,也需要更多的药材。但有着一整座长白山的特产,需要什么样的药材,完颜部都能用自家的特产交换过来。唯一急缺的,就是医生了。   耶律乙辛皱着眉头,回想着之前的记忆,“朕好像听谁说了,你前两个月,把族中的大巫杀了五六个。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缺医官的?”   完颜劾里钵立刻气哼哼地说道,“那些个萨满,平时就会跳跳唱唱,摆弄点树皮草根,也不见救了几个人。说什么种痘的医官犯了忌,要斋戒敬神半个月。小人嫌他冒犯了陛下派来的医官,就砍了。没有陛下每年派来的医官,族里不知要死多少小崽子。”   即使是汉人,也有所谓的祝由科,以巫术来医人。大辽国中的其他部族,更是不缺能沟通鬼神的巫人。这些巫人,在过去,都兼职着医疗上的工作。直到宋国的先进医学传来,种痘法和卫生制度的效果在辽国国中得到有效验证,才让巫术退出了医学界。   不过如女直这般偏远的部族,巫师还是占据着医师的职位,同时对族中事务还有着巨大的发言权。只是劾里钵的弟弟和儿子与大辽宫廷联系紧密,对装神弄鬼的把戏不再畏惧和相信,才会这般干脆地砍了五六个大巫的脑袋。   “也亏你能下得了手。好歹还有些用处。”   即使仿效宋人设立医学、医院和钦天监,耶律乙辛也没说把巫人都给砍了。只要不造谣惑众,留着他们也能起到一点拾遗补阙的作用。大凡巫人,多半有一两个秘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到。   完颜劾里钵回答得极为干脆,“冒犯了陛下的人,就该死。”   “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是一片忠心了。”耶律乙辛笑得很是开心,“要多少医官?”   完颜劾里钵犹豫了一下后说道,“……以小人的心意,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愿意来北地的医官当真不多,小人也不敢勉强,能有六七人就心满意足了。”   “六七个?抵那些大巫的数?”耶律乙辛又一次笑了,笑得开怀,“朕给你十人,还有一些南朝来的药材。”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完颜劾里钵大喜过望,立刻拜倒谢恩。   “当然,规矩你知道的。”耶律乙辛提醒道。   “族中的尸体都要提供给医官们解剖后再下葬。小人明白,陛下放心。”   “你记得就好。”耶律乙辛点头,只有这样,才能让国中医官们的医术赶上南方的同行。至少是在外科上。   汉人重尸骸,契丹人、女直人也同样看重,但在尸骸和活人之间做选择,被汉人视为蛮夷的契丹、女直,都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在山坡下上马,一路回到御帐。   完颜劾里钵再拜而退,等在帐前的张孝杰紧皱着眉头,盯着完颜部之长退了出去。   不待帐帘垂落,张孝杰便立刻回头上前,“陛下。”   耶律乙辛将笑容收敛,从闲散悠然的老者,变成了手握万里疆土的君王,“怎么,又要跟我说完颜部的势力太大了?” 第三十四章 道近途远治乱根(中)   类似的谏言,张孝杰在耶律乙辛的面前提过不知几回。完颜部每并吞一次相邻的部众,都会引起张孝杰的警惕。对于这个如同野狼一样难以驯服的部族,他天然的就有着极深的不信任感。   按照宋人的说法,只要不立文法,那就根本不用担心哪家蛮部能够坐大。但一旦有哪家蛮部立了文法,那就必须要出兵剿杀了。   完颜部本是野人,并无制度,但大辽给了他们文法。自从坐上了生女直节度使的位置,有了官署,也就有了属僚。   节度使兼理军政,椽属自置,本就是一个小朝廷。在完颜部的部族长而言,生女直节度使本是空衔,可他们从中知道了节度使辖下有哪些官职,并以此安置之后,这文法也就建立了起来。   随着完颜部的势力渐增,他们的危险性也就一天比一天更高了起来。   “完颜部的人口日渐增多,仅仅数载而已,五国部便有好几个小部落已经投靠到完颜部的旗下。东海女直四分五裂,年年相互征伐。待完颜部并吞五国部后,不用十年,东海女直也将尽数归于完颜部。到那时,东京道上生女直,还有多少不属于完颜部?”   生女真诸部分布在辽阳之北的广袤大地上,是东京道北部的主人,也是辽国天子每年春日都要来到鸭子河畔的主因。   “你就是担心太多了。”大辽皇帝很不耐烦,端起金杯,将里面的热酒一饮而尽,“劾里钵的年纪也老了,而他的儿子不少,有什么好担心的?”   推恩令的作用是有过太多验证的。耶律乙辛自觉有必要的时候,完全能够将完颜部四分五裂。   让完颜劾里钵的弟弟、儿子均分其部众,其中最勇武也最得耶律乙辛喜爱的阿骨打可以多得一份。   耶律乙辛重重地放下杯子:“难道朕要劾里钵将部众均分给盈哥和阿骨打他们,劾里钵难道还能说不干?之前朕已经分了他的身家,也没见他起来做反。”   在他的御帐三百步之内,随时都有一支八百人的女直宫卫在守护,从东京道各部女直招募来的部族勇士充斥其中,其中不乏各部贵人的子弟,耶律乙辛只要拿出一块闲地来,就能帮他们从自家的部族那边分出几百家。到时候,哪个不对他感恩戴德?   早前为了削减完颜部的实力,还有一部分部众被迁往了黑山,与宋人遥遥相对。   尽管这是在削弱完颜部的实力,但耶律乙辛做得光明正大,分给完颜部的都是好地。以渔猎为生的完颜部,其实并不适应游牧的生活,可耶律乙辛给予他们的赏赐之珍贵,也是包括完颜劾里钵在内,任何一名女真人都无法否认的。   远隔几千里,音信难通。白山黑水下的完颜部,与黄河畔的完颜部,实际上已经分立为两个不同的部族。时日一长,谁还认识谁?   “如果劾里钵起兵,待其势大,劾者难道会不起兵呼应?”张孝杰反问。   完颜劾者是前任完颜部之长完颜乌古乃长子,完颜劾里钵则是次子。但乌古乃觉得长子性格柔顺,不宜为部族之长,故而将族长之位交给了次子劾里钵,让完颜劾者守着家门,甚至都没让他分家出去。   等到耶律乙辛攻夺的西夏故地为宋人所占,为了固守仅存的黑山之地,便迁移了大批女直人过去,最后还从完颜部中分割了上千帐,交给了完颜劾者,让他带去了黄河之滨。   尽管相距甚远,可兄弟就是兄弟。若当真女直有变,张孝杰可不觉得完颜劾者会袖手旁观,或是站在朝廷的一边。   “莫说劾里钵不会反叛,即使他反叛了又如何?劾里钵、劾者、盈哥,他们有谁能胜过朕的神机军?”   张孝杰说的这些话,耶律乙辛早听得厌了,完颜部越来越强盛他当然知道,可是作为大辽的皇帝,他有必要担心连铁器都不能自产的女直人吗?   在过去,契丹人就像宋人畏惧他们一样畏惧野蛮的女直人。契丹人对宋人来说是强盗,但女直人对于契丹人来说,也同样是强盗。   可如今,大辽的钢铁产量能将契丹人的战马都以铁甲覆盖,精铜铸就的火炮,就是铁石所砌的城墙也能砸成碎片。再精悍凶蛮的女直人,遇到人马贯甲的具装甲骑,面对黑洞洞的炮口,可有半分活路?   耶律乙辛最看重的神机军,是以契丹和奚族为主。火枪、火炮、战马、甲胄,从上到下,有着国中最为精良的装备,又在成军的数年中,分批出征,作战经验是南朝对应的队伍所不能及。拥有着一支多达五千人的精锐,耶律乙辛有信心剿灭任何部族的叛乱。   “事有万一。神机军固然勇不可当,但其过于依靠辎重,万一后路被断,弹药不济,可就危险了。”   耶律乙辛的脸当即挂了下来,神机军是他的心头肉。可被张孝杰一说,却成了纸糊的老虎,仿佛一戳就能破。   “张卿,朕知你不喜女直,尤其不喜完颜。但你总要想想,完颜部才多少人口。女直才多少人口,北疆那么大的一片地,那点点人口撒下去比饼上的芝麻还少,臣服于完颜部的部族虽多,可完颜部想要管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完颜部的人口再多,本族的户口也没有超过一万户。以大辽北疆的苦寒荒凉,百里方圆的土地,也就能养活万把人,两三百里之外,甚至连控制都难。而那些附庸,都是有利则来无利则去,耶律乙辛为何要担心他们?   “汉人说得好,万般皆重,惟户口最重。只要女直人的户口赶不上国族,永远都别想有机会叛乱成功!”   自登基之后,最为耶律乙辛重视的政策,不是炼铁炼钢、大造火器,不是开疆拓土、攻伐小国,而是推进医学、鼓励生育。   备受耶律乙辛看重的新的医疗体系,彻底排除了旧时巫婆神汉的干扰,在正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大批的医学生在不断的实践中飞速成长。   医术再拙劣,也比部落的巫医要强;医患关系再紧张,也还有种痘法兜底。这就为医学生们准备了大批即使医死也不用担心的病人。   没有如汉人一般太过坚固的不可毁损先人尸骸的先天桎梏,又不受儒学门徒那种虚伪的仁义的束缚。医学生们也就有了大量可供解剖的尸体和活体。   他们的医术又有什么理由不飞速进步?   两所医学院,十五所医院,十七家巡回医馆,两百位医师,近三千名医学生,不仅为耶律乙辛带来了大辽疆域上数以千百计的各部异族的忠心,也带来了飞速增长的辽国人口。   其中自然是以医疗水平最高的契丹和奚族增长最快。女真部的人口膨胀虽快,但契丹、库莫奚这两个支撑起辽国的两大族,人口增加的速度则更快。   耶律乙辛没有办法对户口进行精确的计算,但通过保赤局反馈的数字,每年国中的新生儿数量,都是以百分之十以上的数字在飞速增长。   耶律乙辛的儿子有八人,孙子都超过五十了,重孙也有三个,如果他的帝位能维持下去,他的后裔将会成千上万。   如何胜人一筹?要靠人多势众啊!   张孝杰低头,不再反驳。他清楚,心有定见的耶律乙辛不是这么一次就能说服的。但只要在他的心里扎下一根刺,然后时不时地摇一摇晃一晃,迟早会溃烂,最后烂个干净。   见张孝杰被他说服,耶律乙辛颇为自得。用皇帝权势压人,哪里有用才智压服臣子来的让人欣喜?   但他旋又叹起:“大辽对南人所不及的,其实还是人口。若是有胜兵百万,又何愁不能饮马长江?”   火器出现之后,个人勇武上的差距被大大缩小,而优势人口的作用,则越发地明显起来,要不是南朝内部不靖,耶律乙辛早就寝食难安了。   张孝杰沉声道:“可辽宋之战,或许就在十年之内。”   “或许……但南朝之患不在我而在彼,等他国中君臣内讧,都不一定能出兵。即便议定出兵,等大军出征,不是黄袍加身,就是回军剿灭权臣。有的好戏可看!”   耶律乙辛哈哈笑起,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可就是喜闻乐见了。   张孝杰没有跟着笑。   南朝不靖,难道北朝内部就安靖了吗?   如果纯以治政的才能来评价,他的这位皇帝绝对是大辽开国以来排行第一的明君。即便是以武功来评定,攻取了高丽和日本的成就,也是太祖之后其他皇帝所不能比。   更别说耶律乙辛这些年给国人们带来的多少好处,即使是最底层百姓家的儿女,也能享受到种痘和读书上的好处。而贵人们,房中多了皮肤白皙、脸型圆润的高丽女,手下则多了听话、忠心的倭奴,还有来自宋国的绫罗绸缎、玻璃器皿。   要不是谋国篡位四个金色大字,明晃晃地在耶律乙辛的头顶上亮着,大辽的万里封疆之中,又有谁人敢于有不顺之心?   不是说耶律乙辛他坐不稳皇位,而是说他应该坐得更稳,理应是作为一代圣君受到万人敬仰,但如今在国中,提起当今的皇帝,却在比较过过去的几位先帝之后,不论怎么称赞如今的皇帝,最后都少不了摇摇头,叹息一声。   有些事,做过之后就是要背负一生的罪名。   笑声在耳,但张孝杰依然觉得,想要高枕无忧,想要幸灾乐祸,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第三十四章 道近途远治乱根(下)   张孝杰终于出去了,耶律乙辛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让人倒了一杯温热的鹿奶,咕嘟咕嘟地灌了两口。喝得急了,不小心呛了两下,内侍赶忙拿着手巾上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耶律乙辛感觉肺和喉咙火辣辣的,几乎都要烧起来了。拿开手巾,低头看着紫色巾帕上的奶白色的痕迹,大辽天子从心底里,泛起一股岁月不饶人的疲惫。   当真是老了。   他已经老了,不用照镜子,低头看手就够了。   手背的皮肤,青筋毕露,沧桑得仿佛就像一层陈旧的薄纸,靠手腕的位置更是悄然生出了代表年老的黑斑。   “大概人老了就开始念旧吧。”耶律乙辛喃喃说着。   不然会这样一再容忍张孝杰与自己唱反调?好像他说的那些话,自己不明白一样。   “陛下?”   正趴在地上,努力擦着地毡的内侍没听清,抬起头,疑惑地问着。   耶律乙辛轻轻阖上眼帘。   在篡位近十年后,从宣帝开始就跟着他的一干老臣子如今剩下也不多了。   有的告老,有的病故,有的战死,还有的因为首鼠两端被他处死,也就张孝杰还跟在他的身边。   从私心上讲,张孝杰不算贤德良臣,过去更是被视为奸佞。   但他有见识,有能力,这几年又刻意打造了一身直言敢谏的孤臣形象,谁都不亲近,也不追求自己的势力,耶律乙辛不用他用谁?   只是他对女直的提防,实在是让耶律乙辛无可奈何。   难道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耶律乙辛缓缓坐直身子,“去招燕王来。”   耶律乙辛次子封燕王,平日长居日本,领着八千本国兵马驻守在倭国都城平安京——如今已经改名做海安府——一般只有在年节时才会回本土。   完颜阿骨打跟着他的这个儿子,高丽、倭国,都是他们给打下来的。正好还有些事情,耶律乙辛也想问问清楚。   皇子们的帐幕离御帐都不远,耶律乙辛没有等待太久。   “父皇。”   随着声音,一人掀帘而入。修长笔挺的身材,年轻英俊得让人嫉妒。   相比起来,耶律乙辛的太子就略嫌文弱了。   “别拜了,又没外人,坐吧。”   让儿子在旁坐下,耶律乙辛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上次说的卖人给南朝的事,再给为父说说。”   近几年,辽国从各种渠道购买来的南朝丝织品,已经有两成是机织。这让耶律乙辛对南朝开办的丝厂十分有兴趣。   如果从“两成”这个数字来推算,这几年,南朝丝织品的产量至少涨了有半成。   而以南朝的丝绢产量来说,百分之五也已经是个惊人的数目了。   尽管昔年宋人给付大辽的岁币中,那三十万匹绢帛不过是两浙治下区区一州贡赋之数。可仅仅是百来家新建的丝织厂,每一座工厂的产量就能达到一州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技术进步,当真是很可怕了。由不得耶律乙辛不重视。   尤其是在他在日本的二儿子写信来说,宋人要买倭人回去做工,这就更让耶律乙辛想要一探究竟。   “其实就是有几个南朝的海商,过海到海安府的时候,顺口提起的。说是南朝好些家丝厂招不到工,都嫌活计太苦,给再高工钱都不干。”   “在丝厂里面做工能有多苦?”   耶律乙辛知道工匠的辛苦。但南朝的丝绢根本就是另一种模样的钱。铸钱的工坊再苦再累,管事的也不会涸泽而渔,去催逼匠人。流淌在厂子里面的是不竭的金钱,而让金钱流淌的正是这些工人,谁会做杀鸡取卵的蠢事?   “孩儿也这么问的。那些海商说,做工时什么都是一板一眼按规矩,一点都不带通融,想喘口气都得被呵斥。那些做工的,一个个都是懒骨头,受不得这样的约束。后来听说倭人听话,就想到了来倭国买人。不过私下里,孩儿还听说,那几家丝厂都是年底才关账发钱。”   耶律乙辛听的都是一愣。   即使是住在家里的长工,不说按月结,也得按季来结清工钱。丝绢这种跟蚕茧季节走的活计,更是应该在冬季前就结账的。这到了年底,哪家的丝绢是到年底才上机织的?   这也太黑了吧?耶律乙辛都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是要养家糊口,做这份工,等拿到工钱回去,就只能看见饿死的妻儿父母了。   耶律乙辛将话摁在心底,又问道:“那些海商是怎么说的?还真就是上次你在信上说的,不要男丁。”   “的确是不要男丁。除此之外,也不要四十岁以上,以及得病和有残疾的。而男童、女童,妇人都可以,只要手脚齐全就行。一月一贯工钱,且包吃包住,先给五匹绢做安家费,年底结账回家。”   耶律乙辛听得就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他们买这些倭人,当真只是想要办丝厂?”   “应当不会有假,否则就该要男丁了。”   “我还以为他们是想要做善堂呢。”耶律乙辛冷笑着,“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会招不到人来做?妇孺都能做的差事,这要有多简单多轻松啊?!”   “孩儿是听说抽丝剥茧是要将手伸到开水里,将线头从蚕茧上抽出来。那工厂里面,到处都是滚水——用锅炉烧开的。”   “原来如此。”   耶律乙辛点着头,这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是养蚕户自家缫丝,端个水盆,一次只要顾好一头茧子。而工厂里缫丝,说是比蚕家快几十倍,那一次肯定就是要照顾几十头茧子。这手,当然就得不停地往滚水中浸,隔三五分钟烫一回,一分钟烫三五回能一样吗?哪个人的手不是肉长的?好端端的人进去,最多也只消两三个月,手上的皮肉多半就煮烂了。   两只手废了,这人还能活吗?   完全是要人命的买卖,这才把所有人都给吓跑。否则好端端的,找那些连汉人的话都听不懂的倭人做什么?不就是因为骗不到附近的人了,只能找那些背井离乡的倭人欺负。   “难怪韩冈不做。”耶律乙辛叹着,“去了宋人的丝厂,一年下来,能有一半活下来就不错了。那些倭人妇孺,恐怕没几个能活到拿钱回家的那一天。”   “当真是作孽啊!”大辽天子悲天悯人地一声长叹。   “父皇……那倭人,我们就不卖了?”   “卖,为什么不卖?倭人的丁口卖得越多越好,男童也卖,但妇人、女童不卖,国人在倭国的人口太少了,没个百万,这片地占不稳。你回去跟那些海商说,高丽这边的人,也可以卖。”   “但没了丁口,这粮食?”   “多用牲畜,多请教老农,不用担心粮食。少个几万张嘴,还能多省下些地皮来种棉花。”   “种棉花?父皇是想要造棉布吗?日本多山,其实更适合植桑养蚕。”   耶律乙辛摇头,“丝绸对我国无用,真正有用的还是棉花。”   冬天的严寒,对这片土地上的任何生灵都是一种考验。   即便有了耶律乙辛对医疗制度和技术的重视,每年冬天,各个部族都要失去大量的人口。   棉布在辽国,乍看起来比皮裘卖得要贵。可若是按照面积来算,将一张张羊皮拼凑到一匹棉布的大小,价格可是棉布的近十倍了。   如果棉花不是来织布,而只用来填充被褥和衣料,这种种在地里、一年一收的植物,自然要比羊皮要强得更多了。   一亩好地能产两三百斤麦子,用来种棉花,往少说也该能收上百斤了,一亩草地能养一只羊吗?   耶律乙辛把自己的想法跟儿子说了,倭国的土地,应当用来养辽人,而不是用来养倭人的。   只是他说得兴起,最后儿子离开,耶律乙辛歇息下来时,才想起自己倒忘了问儿子对女直人的看法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一句话就能处理了。   鸭子河冻结的冰面上,一群女直人凿开了冰洞,洒下了春日的第一张网。   号子声此起彼伏,由旦至暮。   河冰上,一片片银鳞闪烁。   夜幕降临,星空笼罩着大地。   河畔的荒原上,篝火多如繁星。   耶律乙辛的大帐中,数百部族的首领云集于此,将新年后,从鸭子河中捕上来的第一网鱼,进献给大辽皇帝。   大辽天子雄踞帐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半闭着眼睛,礼仪上的事务皆由太子应付,忽然间他开口:“就这么喝酒没意思。乌古乃,阿骨打,你们父子两给朕跳个舞吧。”   喧闹的帐中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顿时汇聚在完颜乌古乃和他的次子阿骨打的身上。   要生女真节度使,几乎可以算做是生女真之王的完颜太师和他的儿子上场跳舞助兴?这是因为两人做错了事,现在要当众进行惩罚。   完颜阿骨打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烤羊排,抬头看着前方的父亲,却握紧了手中的银刀。   跳还是不跳?   女直诸部的首领都在这里,要是谄媚一般地跳了舞,这样的屈辱,即是几十年后,与各部相会,都会被人当成笑话提起。完颜部多年树立的名望,都有可能在转眼间崩塌。   却见完颜乌古乃欣欣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走到场中。   阿骨打只是停了一下,也放下了银刀,紧紧跟了上去。   当然要跳。为什么不跳?   听大辽皇帝话难道是件丢脸的事?   或许如此。   但听强者的话,那绝对不是件丢脸的事。   如今的大辽皇帝,只要一句话,就能毁掉完颜部,这样的强者,只应该跟随,而不能反抗。   在荒野上,即使是狼,也得群聚一处。跟随最强壮的头狼,是每一头野狼都会做出的选择。   但只要这头头狼依然强壮,那么其他狼都会跟随到底。   父子欣然起舞,没有半点犹豫。 第三十五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一)   刚刚过了年,距离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万物生发的时节,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韩冈已经发现自己手上的事情也像地里初生的野草一样,一个劲地冒出头来。   天下虽云无事,之前一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四方安宁的年头,铁路正在延伸,时钟和蒸汽机也在推广和改进,《自然》推出了科举专刊,专门解说科举中有关气学与格物的考试内容,销量再一次突飞猛进,一切都在顺利的进行之中。   可韩冈想做的事情很多,手上的事情当然少不了。   吹了半年的风,科举制度的改革将在今年正式开始。各地学官、各路学政对此欣喜欲狂,没有几个官员会嫌自己手上的权力变大。不过韩冈不仅要为气学去争夺最大的那块饼,还要提防着新学从中掏掏摸摸,当然是有的忙。   科举制度的改革,不仅仅是为了扩大气学的自留地,也是为了减少官吏对工厂盘剥,赋予工厂主以地位,或者说鼓励工厂主去追求地位。   也因此,有关开办工厂的事务也多了起来。通过科举改革,朝廷上已经开始鼓励各地开办工厂。每多一个工人,就会少一个流民,地方上人口渐多,而土地数量增加缓慢,工业吸收劳动力的作用在韩冈的鼓吹下,越来越为世人所认知。只为了推进工业发展,韩冈也闲不下来。   最重要的,还是韩冈打算将预算制度需要提上台面了。总不能继续过量入为出的日子,更不能量出为入,去盘剥百姓。只是这么做的话,财政制度要大改,相应的,也会牵动许多官员的职位,而且,不论在谁看来,这都是宰相侵夺财权的手段——就是韩冈自己也不会否认——想要达到目的,韩冈当然要下更多的功夫。   虽然韩冈已经因此而忙忙碌碌,可除了这些政事之外,还有好几桩喜事等着他。   新的一年里,家中,有长子、长女的婚事,朝中,还有天子和内侄女的婚事。   听着喜气洋洋,实际上却是家里家外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当然,这不是韩冈。   家中的婚事,韩冈让王旖去主持,流程和细节上则交给了专业人士。   京师的红白事,主家只要给钱,从仪式到宴席,全都可以给你办得妥妥帖帖。主家只要听着吩咐去做就是了。   即使是官宦显贵家的婚事,礼院中也能找来一批惯办红白事的礼官来主持。亦不须主家多费精力。   韩冈的麻烦,主要麻烦在他乃当世大儒,在礼法上到底是要遵循古礼,还是今人礼节。   韩冈没有多费心思,将田腴、邵清几个在礼法上有想法的同窗请来,共同议定婚仪,基本上,还是以如今通行的仪式为主,只是去了一些恶俗的环节。由此也作为气学门人的礼仪标准,就像乡规民约一样,愿不愿意遵守,就看各人了。   不过皇帝的婚事,就不能像家里一样来处置了。   “官人……越娘的婚期就托付给官人了,可别真的让她刚嫁过去,就多了个克夫的名号。你一向与二兄交好,二兄都上门求了你,你可要帮帮越娘啊。”   韩冈今日出门时,王旖难得地拉着他殷殷相求。   韩冈半开玩笑地说着,“我要看人面子,也是看我家娘子的,可不会看他王仲元的面子。”声音又柔和了起来,在妻子耳边道,“昨天晚上不是就说了嘛,你放心好了。为夫一定尽力的。”   王旖点点头,放开了手,笑着目送韩冈离开,但眉宇间,却又是一副难以释怀的样子。   终究,韩冈也只说了一句“尽量”,没有做出保证。   皇帝的这桩婚事很是磨人,已经不是宰相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   之前先是为了皇后的人选争执了许久,等到人选确定,在商议婚礼细节时。先是礼官对婚仪吹毛求疵,朝臣争执良久,继而,钦天监那边也给人添乱。   也就在年前,天文官为天子选定了大婚的黄道吉日,定在了今年的五月十六。   但这五月十六却是世间所谓的天地合日。依如今道家的说法,五月十六是天地相合之日,夫妻之间不得敦伦,甚至得相背而睡,否则便会遭逢不幸,尤其是丈夫,更会减损寿数。既然连周公之礼都行不得,更不用说婚礼了。   这个日子一出,朱太妃那边就闹了起来,说是天文官受奸人唆使,要害天子。   这番话传出来,又犯到了臣子们的忌讳。原本对钦天监弄出来的“好事”还抱着反对心思的朝臣们,现在却都坚定了信念。   说是五月十六,那就五月十六。   儒门圣教面前,哪有那些歪门邪道站的地儿?朝堂政事,也容不得太后之外的妇人插话。   即便朱太妃是天子生母,议论的又是天子的婚事,她也没资格多嘴多舌。朝臣们有志一同,不能惯了她的脾气。   只是这么一来,要嫁给皇帝的王家女儿的立场就尴尬了。   对韩冈来说,的确有几分难做,皇帝要求娶的毕竟是他的内侄女。   韩冈本来想等着看王安石怎么说,但王旁和王旖先后相求,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现在朝臣们要给朱太妃难堪,尤其是在朱太妃的名声给韩冈、章惇等人踩了又踩之后,是个朝臣都想在她身上捞点名望。   考虑过前因后果,韩冈在宣德门外找到了章惇。没有首相的帮忙,他一个人想要实现对妻子和内兄的承诺,还是有些麻烦。   “太后是什么想法?”听过韩冈的请求,章惇问道。   韩冈道:“太后也要脸面,不想被人说她是非。”   为了天子婚期,朱太妃再一次上蹿下跳地闹腾,向太后尽管看不惯她的样儿,却也不想被世人说成是要害庶子的嫡母。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日子好了。”章惇没问韩冈言辞的真假,很干脆地说道。   得到章惇的承诺,到了殿上,再一次议论起天子的婚期,韩冈便出班表明自己的想法。   “所谓吉凶之日,本是附会而已。天地合乃是世间流俗,钦天辨历日观吉凶,也一样是流俗,不过是古传罢了。以臣之间,选什么日子都可以。夫妇和睦与否,在人不在天。所谓吉日、凶日,大可不必在意。”   “不过以臣看来,五月中旬,天已暑热。烈日下种种仪式,于天子御体有碍,不若选择春秋之时,气候宜人,不劳圣体。”   韩冈的话,差点引得满堂大乱。若不是韩冈一向跟太妃和皇帝不对付,他这番话出口,可就要千夫所指。   向太后倒是松了一口气,之前朝臣赶着要给朱太妃难堪,站在她的立场上,也是左右为难,幸好韩冈给了她一个台阶可下。   但她也知道,眼下的阵仗,光有韩冈还不够,便问向章惇,“章相公,韩相公之言,你意下如何?”   章、韩二相,大事总会相互协调,彼此拆台的情况几乎看不到,既然韩冈表态,章惇一般也不会有相悖的意见。   的确正如向太后所料,章惇出班回话,“韩冈言之有理,以臣之见,还是改期为是。既然五月中有暑热,不若就四月初八好了。至于神鬼之说,实不必理会!”   向太后全然没听到最后两句,只记住了章惇改动的日期,“四月初八,那不是佛诞日?!”   在佛祖诞辰举行婚礼,比起五月十六天地合似乎还要离谱,殿上人人吃惊。   佛祖从没说过他的生日不许世人成亲,也没那么多忌讳。只是寻常人都少不了念几句阿弥陀佛,到了佛祖生日时,去寺庙里焚香念经,求取开光的利物还来不及,哪得闲空去参加婚事?故而极少有人会选在这个日子。   将天子大婚的日期改了,朝臣们是退了一步。但朱太妃那边,却也不能让她得意。章惇改在了四月初八,顾全了臣子的脸面,也让朱太妃更没台阶可下。   既然你说五月十六不成,那改成四月初八,如果再闹,那可就是得寸进尺,做臣子的可就更有话能说了。   “韩相公?”   “臣无异议。四月初八,只是寻常日子,释迦牟尼既然没有阻人此日出生,自也不会阻人此日成婚。”   韩冈觉得既然没了什么克夫的忌讳,那也就没什么要避让的了。即便是时间,也不会嫌太仓促——皇帝婚礼上的一切准备,早就在筹办了,别说四月初举行,就是三月初,也一样不会有问题。   “陛下,皇帝本是现在佛,此日成礼本无忌讳。”   当年太祖皇帝去大相国寺上香,如来佛祖像面前曾问是否要叩拜,当时有个小沙弥机灵地回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佛门从此视天子如佛祖。既然如此,自不用担心皇帝选在佛祖生辰成亲会触犯哪路神灵。   “就依相公吧。”向太后也没有别的意见了,若宫里面还有人不甘心,就让这两位宰相去应付吧。   韩冈和章惇的一番话后,天子的大婚日期便给改在了四月八日,不犯道家,而是去跟和尚过不去。   得了这样的结果,韩冈也觉得王旁和妻子那边也能说得过去了。   回到政事堂,心情比早上好了许多,只是当他看到了从江南送来的一份报告,脸就又挂了下来。   招来堂吏,他吩咐道:“去请宗汝霖来。” 第三十五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二)   “在下前两天刚去过城南的养济院,那些小娃儿真是可怜。”一个满脸油光,相貌可笑的胖子,在多景楼这座润州最为胜丽的名楼雅间中叹息着,“我张德生是读书不成,只能行商。可那些官人,读书进学,一个个把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孤儿孤女的口粮都能克扣。”   只看这张德生一身没有花色的朴素绸衫,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金玉之物,没人能想到他就是润州最大的丝绸工厂主,背后还有着一个世家大族撑腰。   “怎么会少了?”张德生对面的儒生连忙道,“每人每月有十八斤口粮,太后和相公们的德政,谁敢克扣?”   张德生哈哈地笑了一阵,忿然作色,“对,对!要不是有太后陛下和章、韩两相公的德政,这些弃婴可都是要葬身沟渠,朝廷给付的口粮,也不会有人克扣。只是小孩子不知道好歹,吃得太多……”   “张兄!”   那儒生屁股上好像生了疮,坐立不安,连咳了几声,脸都变了色,不敢让张德生再说下去。   张德生长声叹息,垂下的眼角悲天悯人,“朝廷给的或许不少,但一干雀鼠居中盘剥,能落到小娃儿头上,就太少了。小娃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阿弥陀佛,让人看不过眼啊。”   那张本有几分可笑的胖脸,仿佛镀上了一层光,变得庄严肃穆,让人望之生敬。   “那张兄后来又给养济院捐了一笔?”儒生一边问着,一边拿着筷子夹了大大的一个虾圆。   “捐了一些。”张德生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显低落,“当时带了钱少了,回去后便想着让家里送了一车粮过去。只是又一想,若是给个百八十石,多是多了,但肯定没两天,都给那些‘雀鼠’给分了去。便只能先给了五石米,不够人分的,好歹能多留一些,剩下的,等下次再给。”他叹了口气,拿着筷子指着外面,“这世道,连行善都要思前想后,唉……”   书生拿丝巾擦了擦嘴,离席起身,向着张德生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张兄德行高致,急公好义,小弟敬服。今日回去,必在报上一彰张兄之德。”   “当不起,当不起啊。”张德生连忙跳起来,“在下捐钱捐物,也只是理当如此,岂是为了搏名?”   “张兄你这话就错了。如张兄这般德行,小弟不在报上为之彰显,那还有什么事值得宣扬的?小弟主持这份报,就得告诉润州百姓,这世上不止有只顾一己之私的小人,也有如张兄这样的纯德君子。教化生民乃是圣人之教,若能告知世人,善人能得善果,这便是教化了。非为张兄之德,也是为了教化之功。”   一个时辰之后,张德生的马车回到了家。   待马车在前院停稳,从车下来了一个酒酣饭足的胖子。   一张胖脸越发的油光,刚刚跟润州快报的副主编吃过饭,张德生心情很好。他拿着牙签剔着牙,一步一晃地进了正屋。   屋中一个老苍头等候已久,见了张德生,连忙上前行礼,“四老爷。”   看了看那老苍头的脸色,张德生自顾自又继续剔牙。等到从牙缝中,挑出一块粉红色的肉,他方斜睨着眼睛,吊着嗓门:“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老苍头愁眉苦脸,“禀四老爷,丝厂那边的工人又在闹了。”   “又闹?!”牙签啪嚓两段,张德生瞪起眼睛,“闹什么?是嫌钱少?一个月一贯半的工钱叫少?我还管他们吃管他们喝!你叫他们去问问,这润州百里方圆,有没有比我更大方的东家!”   “小人也这么说。可那些工人说……说……管饭只有中午一顿,饭又稀,还多黑米,吃着有怪味。还说……”老苍头吞吞吐吐,边说边观察着张德生的脸色。   “还说什么?”张德生挂着脸问。   老苍头低下头,“还说老爷一直拖着工钱不发,只能从账上借支,年底拿工钱抵账时还要记利息。”   张德生重重地哼了一声,“绢卖不掉,我拿什么钱给他们?契书上也写明了,一季账一季还,最迟年底结清。我去年年底没结清吗?我可是半点没亏欠他们!”   “可他们……”   “什么他们!”张德生暴怒道,“那群穷骨头,都是看你软,觉得你会帮着他们说话,才敢闹。别忘了,给你工钱的是谁,是我,还是那些穷骨头?要不是看着你女儿的份上,早就把你开革了。你回去对张武说,谁敢闹事,都抓起来送到官里去。”   老苍头被骂得抬不起头,嘴也不敢回,只知道点头。   “嫌没钱,不会做乌龟叫自家的婆娘去卖啊。那样来钱最快!”张德生骂骂咧咧,发作道,“过两个月,倭国的奴工运来,就把他们都开革了。这班贱骨头,等了他们还不上账,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   骂了一阵,张德生把自己小妾的父亲赶了出去,另叫了一个管事进来,“倭国那边还有多久才有新货来?”   “回老爷的话,秀州来人说,这段时间倭国管得严,新货到得太少。又说请老爷放心,等到辽国皇帝同意,就能光明正大地发卖了。”   “什么皇帝,是伪帝!”张德生没好气地更正道,“利这般厚的买卖,早就该做开了。还拖,拖到什么时候?这一来一回少说耽搁了我半年,这可就是少赚半年的钱。还要多受半年那些穷棒子的气!”   张德生发着牢骚,管事的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等牢骚发完。   等到一通抱怨发泄完毕,张德生才又对管事的说,“到时候留几个人下来,怎么操纵这些机器,还得先教一教,等教会了再开革。还有,工厂里面管事的,不需要什么本事,只要听话,只要听老爷我的话!”   ……   “那些丝厂的工人当真是惨。”田轸回到编辑部,刚换了衣服,就连声道,“在工厂里只做了半年的工,就双手溃烂,双脚浮肿,瘦得脱了型,都不成人样了。你们是没去看过,张家的丝厂,整座厂房到处是湿漉漉的。又热又闷,在里面待上半日,就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那些工人就要在这种厂房里面做工,还得把手探进滚水中取线头,简直不把人当做人。”   一名编辑语带调笑,“张德生可是有名的张大善人!”   “善?”田轸朝底下啐了一口,“去了养济院就只给了三贯多钱,五石米。这几天就只见他上了酒席,就是好一阵宣扬,还以为他捐了三百贯、五百石呢,原来就舍了这么一点。”   “我听说,昨日那张胖子在金山寺捐了八十贯的香钱,僧众一人一匹缎子,用来裁衣。而且他家的老封君每个月定例的要给金山寺和常乐庵各五十斤香油,点长明灯用。”另一个编辑说道。   田轸气哼哼地说道,“不做人事,还想在佛祖面前讨好,等他死后,不下地狱才有鬼。”   第一位编辑道,“死后的事,死后再说。现在的事,谁也拿他没办法。开丝厂的陆、张、尤、段皆为郡望,哪家没三五个进士撑腰?张德生的亲叔可是在河北做知州。”   “说什么呢?”从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陪着张德生吃饭的儒生,“张德生那些商人是奸猾,可他们没犯王法啊。杀人放火,官府能管,不给工钱,官府也能管,这做工太苦,官府怎么管?又没人逼着那些工人去丝厂上工,觉得苦,那就不去好了。青天白日,纵是郡望,也不可能逼着人去他们家里做活。而且……”   “而且什么?”   “我听说段家现在已经在用倭人做工,开革了不少丝工。等张家也学了这一招,就不用听那些抱怨了。”   “怎么会没抱怨?世所谓男耕女织,少了纺织的进项,只靠土里刨食,又有几家能吃饱饭的?倾家荡产的也是所在多有。”   “吃不饱饭可以去拓边啊。”那儒生道,“没看朝廷将养济院改归了保赤局吗?流民也好,乞丐也好,只要未满十二,朝廷都不会白白养着了。若是没饭吃,趁早去官府报名,到边疆拓荒。听说西域虽多荒漠,但雪山脚下水土亦佳。而云南新疆,则是四季如春,土地肥美,更胜江南许多。”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岂不闻故土难离?”田轸反驳道。   “既不肯做工,又不肯移居,我看不是故土难离,也不是做工太苦,而是懒吧?照他们的想法,恐怕是盼着朝廷白白养着他们最好。”   田轸一时气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朝廷其实做得够好了。实在没饭吃,朝廷还是会给你地,种了粮食自己吃。难道这些还不够吗?张德生之流纵然残苛,可为什么倭人能吃得了苦,他们吃不了?还不是懒!”   田轸忿然道,“等那些工人闹起是非来,朝廷会这么说吗?”   “润州有朝廷的兵,对岸还有铁路。真出了乱子,就算能弄出些声势来,十日之内,就能平定下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儒生的话音未落,一个编辑就跑了进来。   “段家的丝厂起火了,张家丝厂也乱了。出大事了!”   田轸惊讶地与其他几位同事对视了一眼,这乌鸦嘴今天竟然对了一回! 第三十五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三)   “烧吧!烧吧!”   一个中年人在火场前喃喃自语。   他佝偻着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实巴交的脸孔上有着与相貌完全不相称的狰狞。   他的右手齐腕而断,包扎手腕的纱布早被各种污渍染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尽管在医院中包扎得很好,但不去换药加上不注意卫生,已经让残余下来的半条手臂都开始发黑变色。   汹涌的热浪已经烤弯蓬乱的须发,从厂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几乎探到了他的脚边,但他仍没有挪动脚步,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厂。   从烫伤到溃烂,从溃烂到截肢,从截取右手到被医师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条手臂,只用了两个月。   好端端地活到三十五,只用了两个月就成了废人,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一起烧吧,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烧啊!烧啊!”   年轻人左手拿着火煤,右手护着刚刚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却细小如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连大气也不敢喘。   身后的大门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那些护卫厂中的“恶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门外,晃动的人影让他心中仿佛有恶兽在吼叫,而远处的火光则仿佛是对他的催促。   回头一见火苗终于稳定下来,他便立刻向前一丢。燃着的火媒划着抛物线落到了泼满油的丝绸上,黯淡的仓库之中陡然一亮,火势轰然而起,瞬息间扩散开来,攀上了仓库中一叠叠已经被扯得凌乱不堪的绸缎。   他被火势逼退了几步,火光变幻,映着表情也在不住变化。   仅仅两年,失去了桑园,失去了家业,原本殷实的家庭,现在只能依靠短工来维持生计。   想起自尽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亲、妹妹,想起自己业已无缘的姻缘,他心中的火仿佛又开始燃烧,恶兽似乎又在吼叫,催促着他狠狠地抓起一匹又一匹丝绢,投向飞蹿上屋顶的烈火中。   烧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都烧光!全都烧光!”   一处又一处火头升起,白衣男子拿着千里镜,在楼阁上眺望着。   这是上苍在洗清一切不净。带来光明的火焰,会洗清那些工厂中的污秽和怨气。   几场大火,不仅可以回报明使,转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众。   无灾劫,便无善信。   饥寒交迫,方会受到教义吸引。大灾大劫,才能让愚民敬畏主的威严。焚城之火,才会有满城的信众。   有此一火,这润州城中,光明的信众又将多上几分。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   “烧得好!烧得好!”   火光映红了润州城半边天空,一个身着青袍的官员捋须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积虑来推行工厂,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样,打到了他的脸上。   一直以来,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变革,都没有大的挫折,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   丝厂是他推动创办的,工厂大兴更是他所鼓励的。   士夫沸腾,百姓皆怨,还可推说子虚乌有,但此番火起,便再无法视而不见。   这场火,当可烧到庙堂之上!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   一封急件在润州州城中匆匆写就。   由一名急脚递士兵骑着快马,送出了润州城。   京口上船,扬州下船,继而上马,越过还没修好的铁路工地,抵达泗州,乘上京泗铁路的快车。   四天后,来自润州的急报送抵通进银台司,一个时辰之后,便送抵韩冈等宰辅的案头。   死亡人数总计一百五十七人,失踪两百余,烧伤上千人。   两个数字触目惊心,尤其是死亡人数,几乎让人心底发冷的数字。   太平时节,又无天灾,突然间死了一百五十余人,又失踪两百多——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这桩案子,足以震动整个朝堂。   政事堂几位宰辅共聚一堂。   一开始被纵火的是润州的几处丝厂,原本目标只是厂房和仓库,但其中有一处丝厂的厂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后,风助火势,将两个坊化为灰烬,顺便还将润州织罗务的仓库给烧了。   最后的结果,是两座丝厂尽毁,一座严重毁损,只有一座丝厂被守住了。这些丝厂的损失不计,只是织罗务库之中,就损失了三万余匹新成贡罗。   “织罗务的事暂且不论。”章惇右手向旁边摆了一下,做了个“放在一边”的手势,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往往就会比较多,“之后再细查。”   究竟是火势蔓延开来被连累到,还是有人想乘机来个死无对证,冲抵账上黑洞,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关键是为什么有人会烧丝厂。”他敲了敲扶手,继续说道,“此前十天,杭州盐官县丝厂被烧,之后两天,秀州处也有一家丝厂被烧,到了四天前,就是润州,同时四家丝厂被烧。这两天,说不定又有哪家丝厂被人放火烧毁。”   众宰辅先后点头。   章惇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已经有六家丝厂被人纵火了,谁人能肯定被烧毁的就只有这六家?从频率和速度来计算,润州急报在路上的这四日,多半还会有几家丝厂受到攻击,如果还没有警惕起来,赴前几位同行的后尘,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环目一扫,观察着在场的几位同僚,想要分析出有哪个人对他的话有着可疑的反应:“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天怒人怨,丝厂夺民口食,故而横遭此报。但数日之间,三州丝厂先后遭劫,又岂是报应巧合能够解释的?其中必然有人为主谋,唆使民变。”   “子厚相公说得是,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两浙山区和平原的民风截然不同,山中彪悍,山下软懦。若是婺、睦二州民乱,那是一点不出奇。山中村庄,为争水争地,年年都要打上几场。但苏杭润常湖这几州民乱,却是让人始料未及,必是有人在后主使。”曾孝宽道,“当寻究其主使之人,绝不容许其逍遥法外。”   “相公打算如何处置?”邓润甫问章惇道。   “命两浙路提点刑狱彻查此案,灾民令润州赈济安抚,若愿意屯垦边疆,酌情给付旅费。”   “丹徒知县当罢。”曾孝宽沉声道。   章惇道:“应该已经请辞了。”   通天大案,不论是否有牵连,当地的知县都要担上一份责任。若不知情识趣地上辞表请辞,就等着被弹劾吧。   再怎么样,也得把悔罪的态度表现出来,这样背后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顺地拉上一把,否则一个不知羞耻的评语加上来,就会变成臭狗屎一般,让人闻风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邓润甫哼了一声,对章惇道,“当尽速另选贤能。”   “自然。”   参知政事先后表了态,章惇问韩冈:“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觉得子厚兄的决定甚好。不过,可再选个人去一趟两浙,此事非小,当防微杜渐。光靠提点刑狱司和当地州县的奏疏,总是隔了一层。”   工厂是韩冈大力推动,现在出了事,他派人去两浙查个究竟也好,掩盖事实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宽、邓润甫都没有异议。   章惇想了一下,道,“让宗状元去如何?”他问着韩冈,“他是浙人吧?”   “是,就让他去。”韩冈点头同意,这件事让宗泽去他才放心。   短暂的会议之后,章惇与韩冈留了下来。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章惇直率地问韩冈。   韩冈点了点头,“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绰都说,这件事别有蹊跷,并不简单。”   “玉昆你觉得不是这样?”   “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韩冈道,“归根到底,还是江南的工厂主太黑心了一点。”   章惇眉头微皱,道,“何以见得?”   韩冈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关西所创办的棉纺织厂数量比丝厂还多不少,棉花也与丝绢同样依然,雇佣的工人甚至是倍于江南丝厂,为什么关西就从来没有过工人烧厂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为无人唆使。”   韩冈反驳道:“若心中无怨,又有几人会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关键就在这个唆使上。不是工人冲击丝厂,厂子也不会给烧掉。大部分工厂的防护都很紧密——丝绢本来就是另一种模样的货币——三两个人想要纵火,保准会被打出来,只有上百人的骚乱,才能得到纵火的空隙。   “在关西,棉纺工人想要作乱,回家提了弓刀出来就能干了。关西人哪家没几把兵器,两三张弓?可就是没人作乱。相反的,有不少贼子偷入厂中,被厂里的工人群起擒获,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韩冈语重心长地说着,章惇一时默然。   只追求利润,从来不在乎人命。黑心,贪婪,视人命如草芥,这是如今江南开办丝厂的诸多工厂主的标准写照。   但这些人虽说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术条件下进行公平竞争,韩冈不觉得雍秦商会有获胜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资源远胜于西北这一条,只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会在蒸汽机上给拉平。真正的能让江南工厂主大获全胜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是双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会的棉纺工人,隔三岔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竞争对手,能卖上高价,谁会给他们那么好的待遇?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丝绢太多了,工业化的丝绸成本虽低于民户所产,而且质量稳定,但无一例外,都卖不了高价。蜀锦等贵价锦缎,只有手中制作,现在的机械还做不出那个等级的丝绢。   开办丝厂的工厂主,即使想要把自家产品卖出高价,也不能超过民户的产品,否则就没人买了。而要压倒其他工厂的产品,除了压低成本之外,更是没有其他办法。   以资本天生的逐利性,压榨工人就成了必然。   “这发展,真是让人眼熟啊。”韩冈苦笑着。 第三十五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四)   “汝霖。这件事可就要拜托你了。”   会后,韩冈回到厅中。端着新出的搪瓷茶盏,捂着手,问面前的宗泽。   宗泽拱了拱手,“相公既然将此事交托下官,下官必竭尽全力,彻查此案,不教一贼脱逃。”   宗泽没有推脱这桩回乡查案的苦差事,韩冈赞许地点了点头,却听宗泽问道:“这件案子,不知相公怎么看?”   “虽说两浙路几处丝厂接连被焚的确蹊跷,但工厂苛待工人也是事实。没有他们的贪心,贼子也煽动不了那么多人,陇西棉厂办了近二十年,也没见被人烧了。”韩冈看了宗泽一眼,道,“橘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无他,水土异也。工厂设于北方,奄然无事,设于南方,则乱事迭起。无他,民风有别也。北人重于义,南人重于利。北人顾义,办厂得利,与工人均分,故而四方闻招工,则熙熙然而就。南人逐利,办厂得利,则悉藏于家中,锱铢不与他人。今观北方棉厂之安,南方丝厂之乱,南北之分昭然可见。”   宗泽在官场中浸淫日久,但这番话只听到一半,还是涨红了脸。韩冈的根基在西北,但他从来没有歧视过南方的士子。沈括、黄裳、宗泽,哪个不是南方人?宗泽从来没想到韩冈突然间会攻击起南方人来。   一等到韩冈说完,宗泽便立刻大声驳道:“相公此言大谬!”   “这后半段话的确是错了……”韩冈很直率地点头,“好了,这地域歧视先收一收吧,这一次丝厂遭火焚,的确是有几成缘由是因为南北之别,却绝不是全部。但是汝霖……”他抚着茶杯,低沉地说着,“你得承认,南北的差异是的确存在的。南方的那些工厂主,有钱有势,有亲族,有靠山,却不知道聚众二字有多可怕。还当在他们工厂里做工的,跟他们的佃农一般吗?”   “那北方……”宗泽又欲争辩,但话刚出口,便猛然醒悟。   韩冈抬了抬眉毛,道:“北方多结社,又多保甲,寻常便见多了几百人聚集一堂同做一事,怎么处置,上下皆有心得。也不会糊涂到把自己工厂里的工人往死里逼。”   “河北丝织业的情况其实也不好,过去辽人多河北丝绢,但如今海运已通,铁路也同样贯通,北方的丝绢价格一降再降,一座同样规模的丝厂,在河北只能赚到江南的一半。若是河北的工厂主学江南,河北丝厂的工人肯定早就揭竿而起了。但北方民风彪悍,家族庞大,很少有人敢于明着鱼肉乡里,而且北方拖欠工钱的情况很少,尽管在明面上,在北方丝厂做工的工钱要少于南方,大约只有八九成,可怨声载道的情况并不多见。”   “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特点。北方的工厂因为民风和风俗而不忧动乱,而朝廷的工厂,多在京畿,人数数以万计。谁敢克扣工人钱粮,那就是祸乱京师的罪人,没人敢担这份责任。”   朝廷的产业多如天上繁星。钢铁厂、玻璃厂、眼镜厂,还有铁路、矿山,论收益,论规模,雍秦商会的成员加起来也比不上朝廷辖下产业的十分之一。   在这些国有企业中,小工皆有军籍,大工更是有望为官,人人都是拿着朝廷的俸料钱。加之军器监、将作监管束甚严,两府又极为重视,工人们温饱无忧——当然,除了矿山。不过大多数矿山开采了多年,矿工们早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不像江南的丝工,基本上都是破产农民就职,完全适应不了工厂里面的管理制度。   雇佣人数超过两百的私人工厂,在南方的绝大多数地区,是个新生的事物。劳资双方都是新手。一方有着资本家固有的贪婪,却没注意到工人与农民在行动力上的差别;另一方则还没有适应参与工业化生产时所必须遵守的纪律和工作强度。所以在矛盾产生的过程中,激化和爆发成了常态,等到大部分人都在磨合下适应,如今的乱象当会弱化,然后……持续下去。   像丝厂这样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工作环境又极端恶劣,其实雇佣男子远不如雇佣妇孺。易于管理,也不用担心她们会串联作乱。可惜在大宋,想雇佣妇孺做苦工,难度可不小,而且有儿童蒙学入学率作为官员考核标准,官府也不会坐视。   宗泽沉默地点了点头,在这方面南北的差异的确存在,不用韩冈说,他自己也清楚。   见宗泽服了气,韩冈更是语重心长:“之所以对汝霖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去了两浙,不仅仅是抓捕贼人。那只是治标,却不能治本。”   “下官明白。”宗泽说道。   “其实有了这场乱子,江南的工厂主们自然会收敛一点。”韩冈笑着说道,揭开盖子,喝了口茶。   利益争夺本就是你来我往,在争斗中取得一个平衡。不过这平衡并不牢固,随时都在酝酿着下一次的动荡。但韩冈还是希望,宗泽这一回下江南,能让这个平衡维持得更久一点。   “不过汝霖你方才也说了,乱民集中在两浙,其中必然有其因由。至于这因由……”   “必是妖人邪教,否则绝无可能煽动多地丝工。”早在几日前,第一家丝厂受袭的消息就引起了韩冈的重视,几天里,宗泽多方查证,早已想得通透,“只看数日间,相隔数百里的丝厂相继乱起,便可知这些妖人势力定然不小。”   “嗯,说得有理。”韩冈道,“等到了两浙后,汝霖你可向提点刑狱司多借些人手,若有变,可发金牌急脚上京,至少两个指挥的神机军能调出来给你。”   宗泽心中一凛,“当不至于此。有官府……”   “汝霖!”韩冈打断了宗泽的话,“当往最坏处做打算。我曾听说过西域的一句谚语,面饼总是涂了肉酱的那面先落地。”   “下官明白了。”宗泽一瞬间的惶惑之后,又恢复了冷静,斩钉截铁地说道,“但下官会竭力阻止事态恶化到那般田地。”   “相信汝霖你一定能做到。”韩冈展颜笑道。喝了口水,他又道,“如今铁路纵横如阡陌,千里之行只需数日。日后穿州过县的贼人将会越来越多。像这一回的煽惑、纵火的案子,只靠一州一县,要破案着实不容易,甚至交给一路都吃力。若是有人沿着铁路犯案,从扬州行到定州,这样的贼子凭现有的人力怎么抓?”   ……   躺在摇晃的床上,宗泽久久没有入眠。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他还在想着韩冈早间说的那些话。   尤其是最后,韩冈透露了要设立新衙门的打算,很有可能要在维持铁路治安的军队之外,增设一个专一用来捕盗的衙门。那时候,追捕江洋大盗,可就是由这个衙门,在各州县和提点刑狱司的辅助下来进行。   不知道到时候,会被人怎么说了。   宗泽暗叹道。   就像这一次的事。韩冈刚刚推动朝廷颁下鼓励工业的诏令,突然间就出了漏子,必然会有人开始攻击韩冈的政策。宗泽匆匆南下,便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宗泽很明白,这些攻击,只要他把差事办好就能解决了。把他派去江南做什么?就是把幕后黑手挖出来,然后将责任全推到他们身上去。至于那些残苛贪婪的工厂主,韩冈也给了他处置的权力,要不然也不会多费唇舌说了那么多。   这也是改制带来的问题。尽管韩冈没有明喊着变法、改制。但在不知不觉间,韩冈已经将制度改变了很多。   宗泽就在韩冈身边,对此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还听韩冈说起过,他对城市与农村的看法——韩冈当时使用的词汇很陌生,但宗泽的确是听懂了。   一直以来,农村与城市在经济上最大的区别,便是一个是生产者,一个是消费者。   城市虽富,可财富皆来自于四方田亩。尤其是开封,富丽甲于天下,但百万军民,皆仰食于江南,文武百官,俸禄皆来自于四方。   但随着开封府的工业开始发展,钢铁、玻璃、等产业占据了各自大半市场,来自于工业上的财政收入,其实已经超过了开封府界之内的夏秋二税,与包括铁路印花税在内的商税一起,占据了总税赋的近八成。   这一方面有开封府界内的田土多属于世家大族,税赋本少的缘故。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开封工商大兴,远过旧年。十年间,开封税收增长两倍有余,单单只靠田亩两税,怎么也不可能有如此迅猛的增长。   但在韩冈眼中,旧日的财政体系,已经不能适应日渐繁盛的商贸体系,甚至连政治体系,都远远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开封府内,以六曹治民,以两厅理民,以三院安民。但铁场户口,不在开封府内。”   这是前段时间,韩冈私下里对宗泽说的。   来自于铁厂的税赋……朝廷压根就没收过铁厂的商税。铁厂的盈利,直接就送进国库了。要研发,要改建,要增产,决定权都在朝廷手上。收税?那朝廷要亏多少钱?!   宗泽知道,韩冈对此一直都有想法。可韩冈到底要怎么改变,宗泽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个天下,就像他现在乘坐的列车,已经在韩冈设定的轨道上跑得越来越快,快得无法再停下来了。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一)   景诚在码头上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抬头望着江面,心中焦躁,“怎么还没到?”   润州丝厂被烧,连绵大火烧死烧伤士民不计其数。润州知州随即请辞,辞表虽还没批下,但已经待罪于家,州中内外大小事务,全都落到了他这个通判身上。   出了如此大案,朝廷派遣专员察访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果是普通人倒还罢了,还是宰相的心腹人,景诚尽管手上有一堆事情要做,可他还是得到渡口来候着。   “通判。”身后的从官代他抱屈,“你与韩相公、熊参政有旧,便是来的是状元郎、中书检正,也不敢慢待你,又何必在冷风地里站着。”   有旧?景诚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情分是用在慢待对方心腹上的吗?那有旧可就变得有仇了。当真以为自己年轻气盛,扇点风就能逗起火来?   景诚他的父亲和叔叔相继殁于王事,父亲在熊本手下战死,叔叔是与韩冈并肩作战时战死,祖父又亡于秦凤兵马总管任上,可谓一门忠烈。最重要的是他与韩冈、熊本都能攀上关系,中进士仅仅十载,便做到了权发遣通判的任上。区区一个三甲进士,却追上了一甲的升官速度,没有宰辅照顾,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进步。周围人也都看在眼里,就连知州平素里都敬他三分。   但景诚明白,上面的照顾是念在父辈的情分上,要是自己不识趣,那什么样的情分都会烟消云散。   韩冈是什么样的人?万家生佛?别说笑了,那是一心要进文庙的主儿。为了气学能跟他岳父拧了一辈子。   韩冈要推动天下广建工厂,以安无业之民。之前江南各路,已经有人说丝厂夺民口食,朝廷都没理会,仍在一意推动韩冈的政策。现在工厂出了乱子,印证了之前的话,堂堂宰相怎么可能容忍?   现在,几百条人命大案,败坏了他的法度,坏了他的学术,管束不力的州县,还有几位贪鄙害民的工厂东主,谁都脱不了身。但板子最终会落在谁的身上,全得看这次下来的钦差的心情了。   而且这一次来的还不是别人,是两浙出去的状元郎,是韩三相公的心腹人。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区区几间厂子?不是!韩冈最担心的是“国是”!“国是”的重要性,从二十年前的新旧党争开始,便为所有官员所熟知。宗泽这一番南下,可以说是身负重任。   位卑而权重,此等新贵面前,别说现在吹些冷风,就是天上下刀子,景诚都要守在这里,不求有好处,只求一个安稳。把人奉承好了,免得恶了他,最后给牵连进去。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人使坏,景诚没空发火,但这一个个他可都记下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中书门下又遣使南下,我等不摆出个认罪讨好的作派,这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吗。”景诚语气温和地对幕职官们说着,不管心中怎么想,对外,他总是一副好脾气,由此也得了一个好口碑,“受风也就这么一日,总比日后吹个十几年的冷风强。”   景诚一番话,几位从官听了,齐齐拱手:“多谢通判提点。”   景诚是个老好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他们知道的,但这面子还是要给。换作是知州,可不会这般好心。   “知州这一回可是要摘印了。”   “杨知州他怕什么,本就要致仕了,纵使引咎请辞,朝廷也照样要给他一点体面。”   “知州不是开罪过韩相公吗?哪里能容他自自在在地致仕。”   “他怕什么?朝堂上少不了人会拉他一把。”   润州知州杨绘,十几年前便就任过翰林学士,可惜犯了大错,在琼林宴上更是坏了名声。在南方各州做了十几年的知州,自学士之位上一降再降,连议政之权都没了。这一回就任润州之后,转眼便要致仕了,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入朝堂——谁让宰相还是当年那位在华觜崖上让他丢尽颜面的韩相公?只不过,若是这一回韩冈要借机往死里逼他,还是会有人出来拉他一把,总而言之,翰林学士的体面该有还是得有的。   “都少说两句吧。”景诚回头,打断了属官们的窃窃私语,“杨公已闭门自劾,何苦再说他是非?”   “通判有所不知,”州中的录事参军对景诚道,“可知知州的自劾上是怎么写的?”   怎么写的,景诚当然知道。杨绘自己往坑里面跳的没人能拉他。   “怎么写的?”其他几个还不了解情况的官人齐声问道。   “知州与韩相公有着积年旧怨,这一回为了脱身,便在自劾的奏章中狠狠地咬了韩相公一口。”录事参军冷笑着,环顾周围,“你们觉得他能成事吗?”   除了景诚之外,人人摇头。   韩冈有擎天保驾之功,故旧遍布军中,即使是明君在位,想要动这样的权臣,也得小心翼翼,谨防反噬。如今是太后垂帘,对韩冈信任有加,一个小小的知州怎么可能动得了这位当权的宰相。   景诚则懒得与这些人多费唇舌。江南官场的风气败坏不是一日两日,说人是非、掇拾短长的事情从来不少。   这一回杨绘少不了栽个跟头,但体面同样少不了。做过了两制官,身份便于他官有别,即使是宰相,也难行快意之事。   景诚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宗泽怎么还不到?   到了黄昏的时候,所有人的耐性都给消磨光了。当派去江对面打探消息的吏员回来时,包括景诚在内,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宗状元可是出什么变故?”   吏员摇头,“瓜洲那边没人见到朝廷来的人。”   景诚脸色大变,“糟了!”   “怎么了?”几位官员见状,都紧张起来。   景诚脸色泛白,“宗状元已经过江了。”   “哪里?”   “是微服。”景诚说道。   几位从官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宗泽选择了微服查访,摆明了不信任润州的官员,带着恶意而来。一想到他这番举动是宰相在后授意,所有人都如坠冰窟。   景诚已顾不及形象了,冲着手下的官吏们大声呵斥:“还不快去查!城中各处客栈、僧舍都查清楚,有没有生人入住!”   ……   就在润州官吏守在渡口的时候,宗泽已过了江。   他奉旨南下,只把一名老仆带在身边。除此之外,仅有四名堂吏跟随。一路轻车简从,并没有仗着身份,一路骚扰州县。   他从扬州出来后并没有走瓜洲渡过江,在他的计划中,没打算先与润州的官员见面。   宗泽出任过地方,下面能做的手脚,他哪里不清楚?要是给人在半路上截住,一路作陪,接下来就只能看到下面想让看到的东西。说不定一个不好,还会被人设计陷害了。   昔年文彦博守成都,朝中有人弹劾他贪墨,并御下苛刻,几至兵变。朝廷遣御史何剡前往成都体察详情。文彦博听说之后,暗地里遣了亲信在入川道路上迎上了那位钦差,然后一番好生款待,招了营妓,谎称为家姬出来陪酒,一番歌舞将何剡迷得晕头转向,扯下营妓的汗巾写了一首艳词。可等到何剡抵达成都,正准备作威作福,文彦博在宴席上把那营妓唱着艳词出来一亮相,何剡哪里还能查案?只能灰溜溜地回京复命,报称查无实据,就此让文彦博顺利过关。   这些前人的典故,宗泽在中书门下听了许多,各色是非装了一肚皮。他并不是要微服私访,即使那样做了其实也查不到多少东西,但与其一路与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先跳出去,到各地走一走。   ……   当润州官场上重新得到宗泽的行踪,已经是一天之后。然后他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宗泽在润州下面各县绕了一圈,最后才施施然地进了润州城。   待宗泽一行入住馆舍,夜中的润州州衙倅厅灯火通明。   疲惫不堪的景诚坐在上首,灯火下,两个黑眼圈分外浓重。在他的一侧,是同样憔悴的属官们,另一侧是润州治下的知县们。   景诚环顾左右,声音沙哑,“这几日下来,想必各位已经明白了。察访使过润州而不入,进城后又闭门谢客,主使者是谁,相信你们心里都有数。宪司已经调派人马大索四方,说是要斩草除根,免得日后再添烦恼。又说只要一纸诏令,朝廷的兵马五日之内就能抵达润州城下,不怕有人敢造反。诸位,这一回都将把息事宁人的心收一收,也把轻易过关的心思收一收,朝廷这一回是要下狠手了,别再幻想朝廷的板子会高举轻放。”   景诚说得人人一身冷汗。   这几日,两浙提点刑狱司几乎是疯狗一样的到处抓捕明教教众,各州各县对此怨声载道,润州辖下诸县镇也是给闹得鸡飞狗跳,但这个时间,谁也不敢抱怨出声,宪司动作如此之大,没有得到授意是不可能的。   可是在州县中任职,保境安民是分内之事,若是起了民变,宪司能推脱,亲民官却推脱不得。   “我等该如何做?”丹阳知县急声地问道。   丹阳民风彪悍,偏偏又多有明教信众,提点刑狱司在县中大动干戈,眼看一堆柴草上就差一把火了,早急得心如火烧。   “你等先安抚百姓,明天,等我去拜访了宗察访使再说。”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二)   润州州衙正堂。   结束了持续数日的州中巡游,在驿馆好生睡了一觉的宗泽精神饱满。相较之下,润州本地的官员倒像是在青楼中辛苦操劳了三天三夜的模样。   宗泽前两年出京任官,就是在上任前先走了一圈,是临行前韩冈的建议,让他不带任何成见地先看一看自己将要任职的地方。   当时宗泽微服巡游了七日,在治下仔细地听了看了。一等上任,便抓了一桩积年的冤案,不仅抓了真凶,还将从徇私枉法的前任,到助纣为虐的吏员,一齐给办了。又将一处藏污纳垢的僧院给毁了,从中救出了三十多名女子,同时也为过去几十桩悬案找到了犯人。   两件案子总共斩了八人,流放了一百多,还有两位官员罢官夺职,六人受到从降官到罚俸不等的处分。在这之后,宗泽就彻底坐稳了位置,之后不论是催粮纳科,还是兴修工役,都是一言而决,无人敢于顶撞,所有的政策都顺利地施行。两年后,宗泽课最上等,顺利地回到了中枢。   这一回宗泽是钦命在身,不便微服,但他这么绕了润州一圈,尽管一句话都没说,润州上下,还有提点刑狱司,却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怠慢。   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没人愿意去赌他看到了什么。与其靠运气过关,还不如先把人给奉承好了。该办的事,当然也要用心给办好。   宗泽能感觉得到这些官员心中的隐忧,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担心,而他很乐意让这些官儿多担惊受怕几日,维持这样的情绪,对他的任务很有帮助。   “在下出京前,章相公和韩相公只吩咐了两件事。”宗泽很罕见地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口吻,“第一,谁是主谋,第二,怎么防止同样的事再次发生。事情已经发生了十日以上,人也捉到了几个,想必这主谋,各位已经查明了吧?”   景诚的腰比上一回见转运使还多弯了几分:“是明教妖人蛊惑工人,纵火焚厂。”   “确定了?”   “人证物证确凿,已经确认了。”   果然是明教。   宗泽没有半点惊讶,煽动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不露马脚?出京前,朝堂上都有了判断。现在连人都抓住了几个,口供早该拿到了。   “贼首在何处?”宗泽问道。   景诚回道,“妖人已逃匿,路中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妖人党羽正在搜捕之中。这两日州中已拿获了多人下狱审问。”   “不会误捕良民?”宗泽再问。   “州县中派出弓手、土兵拿贼时,皆已耳提面命,绝不敢骚扰良善。且明教教众衣白茹素,极好分辨。”   明教在两浙、淮南、江东各地传播得很广。宗泽自幼见识过不少。在他所认识的人中,也颇有几位喜穿白衣,戒荤、戒酒的。名义上是礼佛,但实际上,两浙人氏多半都清楚,这样的人多半就是明教教徒。   现如今,连和尚都喝酒吃肉,一个个油光满面,持戒如此严谨,必然不是真信佛,而是明教教众。   “此事要尽快公布于众,免得民间不知因由,反而多生事端,或为妖人所乘。”   “州县中已贴出了告示,这两日还会在本地报纸上刊载。”   对宗泽的每一个问题,景诚都给出了合格的回答。   宗泽问的,景诚都准备了,宗泽没问的,他也准备。为了将这一位钦差应付过去,全州上下的官员都为之集思广益。   谁都知道,宗泽此番身负重任,这一次下江南,总不会就盯着润州一州。尽管润州这边损失最大,伤亡最重,但两浙路诸军州中,明教信徒人数最众的地方,可不是润州。   “润州虔信明教者甚众,其中必有不知情由的无辜之人,通判打算如何处置?”   “下官会依律处置。不会宽纵,也不会陷人入罪。”   被顶了一句,宗泽笑了一笑,没去在意。州中具体的差事,宗泽本就不打算插手。只是担心各州各县成了惊弓之鸟,将事情做得太过火,把两浙路闹得鸡犬不宁。   离京前,韩冈曾经对他说了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不要妄杀的意思。而景诚的回话,也正符合了韩冈的要求,宗泽自不必再多说什么。   不过死罪可逃,活罪难饶,被捕的明教教众多半会抄没家产后发配边疆。而且这些邪教徒,与其留在天下的腹心之地,还不如丢到边荒去自生自灭。   只是确认身份很简单,想要解决却很是棘手。   韩冈的第二条要求,难度可高得很。   宗泽看了看景诚和厅中的其他官员,没再多提怎么一劳永逸地解决日后的问题,饭要一口口地吃,事情要一桩桩地做。   润州现在是有了推卸责任的对象,所以才能上下一心地去捉明教教徒,如果他宗汝霖再多说一句,开丝厂的大户也有一份罪责,那么下面的反弹就是他这位钦差也不一定能吃得消。   不过,话不能公开说,但私下说可就没问题。   屏退了其他官员,宗泽和景诚来到倅厅偏院的客厅中。宗泽先向景诚行礼,“诚甫兄,宗泽有礼了。”   景诚拜见过韩冈,也见过宗泽,虽只是两面,但也算有了交情。宗泽现在叙起私谊,他自然乐意回应。   两人重新见过礼,寒暄着分宾主落座,景诚问道,“汝霖方才言及,南来之前,韩、章二相曾吩咐二事。前一事,已可上覆朝廷。但这后一事,恕诚愚鲁,不知当如何去做,还请汝霖多多指点。”   宗泽笑了,“诚甫兄何须自谦,此番变乱的根由,不信诚甫兄不知。宗泽离京前,韩相公可是吩咐了,要多多请教诚甫兄。”   景诚眼皮跳了跳,也不再兜圈子,直说道,“没有了明教,还有暗教,不能放火,也还能劫道。只要工厂还在开,乱事就不会休止。”   “工厂必须开下去,这件事不容更改。”宗泽斩钉截铁,“但对工人,必须多给条路。官府得告诉他们,如果实在不想进工厂做工,又找不到其他差事,可以迁居他处,不论是云南,还是西域,都会有大片无主的土地。只要循规蹈矩,官府肯定会给他们一条活路。”   景诚叹道,“此事诚亦明白,只是难为啊……”   “此事当知难而行。教化百姓,这是官府之责,不教而诛,则是官长之过。但教后再犯,那就是犯事者自身之罪了。”   景诚摇头,宗泽高居庙堂之上,哪里看得见下面的情况,“汝霖,你可知丝厂建成之后,乡里还有几家能听见纺机响的吗?”   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两浙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便被工业化的机器碾得粉碎。   原本养蚕、缫丝、纺织,一家人就可完成了生产,现在就只剩下养蚕一件事可做了。   养蚕比工厂中缫丝还要辛苦。早在准备蚕室开始,全家老幼的生活都要为蚕虫让路。到了蚕虫五龄的时候,更是从早到晚桑叶不能断——一旦断顿,造成蚕不结茧,多日的辛劳便会化为流水——这个时候,养蚕的人家,连睡觉都没空,要不停地添桑叶,清蚕沙,只能抽空打个盹。也就在这个时候,市面上的桑叶往往会大涨价,逼得蚕户高价购买桑叶。   两浙的许多大户,有桑园,有丝厂,偏偏就是不养蚕。把最为繁重,也是最易出错的环节,交给普通百姓。而他们则是贵卖桑叶,贱收蚕茧,从中牟取暴利。   弃蚕、烧茧的情况,在两浙各地,已经不鲜见了。只是没有成规模,所以还没有被重视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蚕农会一直忍耐下去。   景诚嗓音低沉,将路中州中的变化,没有任何夸大地告知于宗泽。   “长此以往,两浙必乱。依诚之见,与其让那些卑劣之徒盘剥百姓,不如由官府设立丝厂。”   “与民争利之事,朝廷不会做。朝廷刚刚收到润州大火消息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要官办丝厂。但章相公和韩相公都否决了。这不是铁路,也不是盐铁,是丝绢。朝廷管不来,也不能管。”   怨归工商,朝廷不承其责。若是怨归朝廷,那乱子可就大了。   “十株之内的桑树,不再计入家产。”   五等丁产簿,以家产计算户等。田地、房屋,还有农具,耕牛,都会折算进去,而桑树,只要数量超过标准,同样要计算在内,只有三五株的话,才会依律并不计算。   在宗泽南下时,章惇和韩冈都给了他一个承诺,承诺放宽计算户等的标准,用以安抚人心。   景城摇头道:“缓不济急。桑树成树要三年,等到三年后,不知多少百姓要倾家荡产。”   宗泽道:“终究是好事。桑树多了,可以多卖桑叶,也能贴补家用。”   “但眼下的事情怎么解决?”   “遇上洪水怎么办?”宗泽反问道,“依然只有一个办法。”   防民如防川,从来都是堵不如疏的。民生多艰,除了鼓励移民,宗泽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办法。   要富户、地主少盘剥一点,手段软了只会阳奉阴违,手段硬了反而会出更大乱子。相比起来,还是移民的手段最合适。   “只要能吃饱饭,就不会有民变。能吃得了做工苦的,那就去做工。不想做工的,那就移民。若是两样都不想做,只要他们能找到其他吃上饭的差事,朝廷自然乐见。流落街头,朝廷也会帮着他们移民。至于什么都不愿做,将罪责归咎于朝廷,受人蛊惑想要闹事的,朝廷也绝不会姑息。”   宗泽语气强硬。南下前,韩冈的赠言还有一句,宗泽没有说,但他相信景诚明白。这一回拿明教教众杀鸡儆猴,两浙至少能安定三年。三年后,桑树也长得差不多了。   “愚氓无知,视涉足他乡为畏途,终身不出乡者比比皆是。想要他们移民万里之外,还是太难了。”景诚说道。   “所以要教化。总不能因为他们愚昧无知,就放弃了教化。哪个读书人不是从一无所知开始的?白居易半岁之前认识字吗?孔门弟子,教化愚氓那是分内之事。”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三)   “夫子虽是说过有教无类,不过此辈……当是无可救药了。”   宗泽在润州南门的城头上,与景诚并肩而立,望着城外宛如星海的火光。   夜色已深,但润州城中无人入眠。城外星火如海,城内风声鹤唳。   润州内外对明教教众紧锣密鼓地搜捕,捕获了为数众多的信众,还有十数个传教的妖人。可是这番大动干戈,也让诸多信徒因恐惧而被煽动了起来。   两天前,丹徒县一甲长走报州中,说是他庄上有大户卫康正密谋造反。   这大户卫康,知名于县中,时常救人于困顿,有仗义疏财的美誉。平日里全家吃素,据称还善符箓,能用符水治人。   从他日常行迹来看,可算是半公开的明教信徒,而且是渠首一类的人物。   这几日,州中到处搜捕明教教众,卫康家中就多了许多生面孔出入。隐隐有只言片语传出,却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辞。甲长情知不妙,便连夜赶来州城中首告。   景诚听到消息,先是去找知州杨绘,杨绘托病不出。没奈何,他与宗泽和州中其他官员商议之后,便先命丹徒县尉带了一百多土兵去将卫康锁拿。   也不知是消息走漏,还是卫康事先派了人侦查,这一支人马在半路上受到了伏击,丹徒县尉当场战死,百多人死伤大半,只有寥寥数人逃回城中,连领路的那位甲长都被砍了脑袋。   从逃奔而回的残兵败将口中得知,明教这一回竟然拿出了十几副铁甲,由教中蓄养的一批护法穿上,冲在最前面。   这些护法,就是明教的打手。可以用来保护教产,也可以用来惩罚那些背叛者,更重要的是防止其他地方的渠首捞过界。   就是这批护法,之前从路旁一冲而上,将丹徒县尉率领的一干土兵、弓手打得哭爹喊娘,转眼就崩溃了。   卫康一战而胜,接下来的一日一夜,贼众席卷丹徒各乡,到了此时,一片片火把围定了润州城。   景诚心情沉重,代掌州务不过半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这个通判责无旁贷。   幸好润州城还能守。城中的驻军虽多为厢军并不堪用,而且空额甚多,但景诚拣选城中青壮,轻易便拉起了两三千人守在城头上。润州城中刚刚搜检过,也不用担心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明教教众。不用忧惧里应外合,即使贼军攻城,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   “除了北面无贼之外,其他三面都有贼众。”他闷闷地说着。   “但贼众的人数不多。”宗泽眼睛贴在冰冷的玻璃片上,“那些火是虚张声势。”   透过望远镜,能看见城外的贼众人手两支火炬,还有许多就把火炬插在地上。乍看上去,就是人山人海。   “也多亏了有这些火光映着,否则还真分辨不出贼人的多寡来。”宗泽冷笑着。   景诚皱着眉:“南面的贼人不多,东面西面的贼众也都不多,那他们会在哪里?”   “杨知州还不肯出来理事?”宗泽忽然问道。   景诚摇摇头,懒得说那位知州。拿着引罪避位的名义,将州中公事全都丢到一边,现在都火烧房了,还躲在州衙后面的佛堂中,也不知是在念经还是在看笑话。   宗泽也不屑地哼了一声。杨绘那么大把年纪,却还是不知轻重,以私怨误公事。等此番事了,秋后算账少不了他一个。不过这样也好,以杨绘的水平,他出来只会添乱。   不提杨绘,宗泽对景诚道,“卫康作乱州中两日,裹挟百姓不在少数,眼下三面皆是虚张声势,人数不多,想来他在北面或许设了伏兵。”   “伏兵!”景诚惊道:“他想伏击京口的援军?”   “也有可能是想要攻打京口。”   京口那边从午后开始就断了消息,而城中派出去的信使也不知道到了没有。宗泽往坏处想,也不是无的放矢。   “京口,卫康这厮能有这番见识?”   景诚难以置信。区区一介乡民,不过是学了点惑乱百姓的妖法,还能把兵法都贯通了。   “卫康若没见识,那让进士出身的曹景明如何自处?”宗泽语带嘲讽。   想起那位兴冲冲的出门,却丢掉了性命的曹县尉,景诚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却被信了邪教的乡农砍死,死得未免太不值了。   “京口不是卫康能攻下来的。”景诚平复了心情,对宗泽道,“而且京口也不会来援。若是卫康打了这个主意,那他可就要失望了。”   润州城的北面便是长江,长江之滨乃有京口。   作为天下有数的要道渡口,京口港城的防备远比润州城还要森严。驻泊在润州的禁军,驻扎地就在京口,而非是润州城中。只要京口不失,江对岸的援军随时可以南下。而且京口的驻军,也随时可以出动,攻击围困润州的贼人。   而且尽管长江上的渡口为数众多,可适合大军渡江,且道路适合运兵的渡口,也就那么几个。反贼们若是夺占了京口,官军就只能绕道南下,这么一耽搁,至少能给卫康争取到十天的时间。   十天之中,反乱的明教教众能将两浙路的局势彻底败坏,就卫康本人而言,十天时间,也足以让他跑到两浙东部,夺船入海也不是不可能。   从兵法上说,拿下京口远比润州更有战略意义。如果卫康不想才痛快几天就撞上南下的禁军,拿下京口才是他要做的。   只不过,屯有重兵的京口不是乌合之众能够拿下,而京口的禁军,也并不是景诚可以调动的。   江宁府、扬州、杭州、太平州、润州,都有禁军驻扎。真的想要剿灭城外的这些贼人,从京口调来禁军便可以轻易解决。   可如果严格地依照法度,各路各州的驻泊禁军,即使是路中监司都无权擅自调动。即使贼人火烧润州,兼任杭州知州的两浙西路安抚使,他也不便擅专。   不过儒家有经权之说,打着事急从权的名义,不说帅司,知州调动本州的驻军也是可以的,只是事后要承受后果。但再怎么从权,也得是知州下令,而不能是出自通判的命令。   杨绘不说话,景诚能搜检城中青壮助守城池已经是极限,想要调动润州辖下的驻泊禁军,那就是梦呓了。   润州不会去求援,京口也不会出兵援助,两边虽都只是坐守,但只要润州和京口都守住,三五日后,贼人就得要走了。   宗泽摇头,“现在卫康阻隔了润州和京口的消息。他完全可以遣人扮作京口援军来诈开城门。”   “怎么可能会上当?”景诚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也忍不住失声而笑,“若是京口官军当真来援,也不会选在夜间,青天白日下,贼人再怎么装扮也扮不像官军。”   “也有可能遣人伪作传信,若是卫康把京口的驻军骗出来,又当如何?”   “贼人当真能有如此狡诈?”   “料敌从宽。”宗泽道。   卫康既然能伏击抓捕他的队伍,可见他有十分灵通的消息来源,以及胆大包天的决断,这样地头蛇一般的大户,高看几眼并不为过。而且,轻易拿下县中派去的队伍,想必也给了他更多的信心,以及更高的威信。   景诚道:“但卫康当真狡诈的话,就该去攻取其他县城,而不是来攻润州。”   宗泽踩了踩脚下的城墙,“论城防,润州城比得了哪家县城?”   北方的城池,即使是县城,都修得又高又厚。有的村庄的围墙都能有两丈高。   但江南的州县,很多都没有城垣,即使有,也都是低矮单薄,而且很多城墙都是多年未有重修,崩塌损坏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润州城也不例外。   除了规模之外,润州州城与县城的城墙墙体的规制都差不多,修成后再也没有整修过。好几处都塌了。垮塌的地方,城墙顶端仅能立足,连拉弓都没空间。要是全塌了还好,那就得立刻维修,偏偏都是只垮了一半,既然从城墙顶上能走过去,也就得过且过了。   让宗泽来看,有个一千人马,调度好的话,拿下润州城当真不是难事。   景诚嘴唇动了动,似乎是难以苟同,想说话,却又忍住了。   宗泽看出景诚的心思,道:“不过也不必担心。即使是落到最坏的境地,旬日内亦可平定。”   “旬日?”景诚沉下了脸,这意味着宗泽或者说朝廷对润州的变乱早有准备。   景诚先前已经隐隐猜到了,搜捕明教突生变乱之后,宗泽并不怎么担心,可见他那边早有后手。由此而来的安心感,远不及被隐瞒的愤怒。   “在泗州,有龙卫一个指挥,神机两个指挥,随时可以南下。”宗泽言辞平静,并没有为之前的隐瞒而愧疚。   果不其然!景诚收拾心情,问道,“是跟着汝霖你一起南下的?”   “是因为演习到了泗州,也没想到当真会派上用场。”   “那汝霖你已经派人回泗州了?”   景诚没多问宗泽怎么有权调兵。政事堂想给宗泽调兵之权,总是有办法的。只要调动的是京营,而不是地方上的驻泊禁军,帅司管不到,州衙也管不到。   “昨日便派出去了。”宗泽坦然道。   景诚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中却见几点星火正向城门这边扑来。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四)   城上的守军顿时骚动起来,还没有等到命令,零零星星的箭矢便飞下城去。   “住手!”宗泽连忙喝止,仅仅五六骑的规模,不会是过来攻城的,“看看贼人有什么话说。”   一名信使被守军用筐子吊上城来。   连城门也不敢开,城中的心虚气短表露无遗。当信使走到景诚和宗泽面前时,整个人举手投足都能让人联想到趾高气昂四个字。   “圣公有令……”   “斩了!”   信使刚开口,景诚便一声怒喝,他身后的亲兵立刻扑出去,将信使扑倒在地。   景通判翻脸如翻书,突变如兔起鹘落,周围官兵都看得眼晕,不知景诚唱的哪一出。   那信使拼命挣扎,叫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斩了此贼!”景诚大喝,“说书听多了,贼子也敢称使节。”   让贼人报上名号就够了,剩下的多听一句都嫌污耳朵。   如果在仁宗时代,搬出牛酒犒劳贼人,祈求其高抬贵手的官员,还能留下性命。   现在的地方官要再这么做,朝廷就算要留他体面,也只会是免了枭首一刀,白绫、鸩酒伺候。   二十年来的累累武功,民间也好,朝中也好,风气早就变了。对外敌、对内贼,只要态度稍软一点,那就是无能,少不了受斥责甚至罢官夺职。景诚直截了当地表态,便是不想落人口实。   “圣公……”景诚回顾宗泽,“看来贼子是蓄谋已久啊。”   “是啊。”宗泽点头,“狼子野心,于今昭彰。”   建制定号,坐实了反贼的身份。这一下子,责任彻底由卫康担过去了,所有对韩冈新政的非议,便可以彻底洗清。   就在城头上,信使被景诚的亲兵一刀站下了头颅。狂叫戛然而止,只剩噗噗的喷血声。   围观的官兵,基本上都是除了鸡鸭之外,没见过血淋淋的杀生场面。北方时常会围观刑场,南方却不多见。就在身边看见活生生的人被砍下首级,好些个士兵都吓软了脚。   宗泽虽为南人,但类似的场面还是见过不少,他倒是惊讶起景诚的这几位并不起眼的亲兵来。   一刀断首,刀法如此利落,非是积年的刽子手或是久经战阵的老卒不可为。宗泽用心打量起这几位亲兵,一个个相貌沧桑,皆是有别于南人的精悍。   “拿弓来。”   在一旁,景诚命人拿来了弓箭。借着一点亮光,对准还在城下的几名贼人,他张弓搭箭。   一声弦鸣,宗泽惊讶转头,只看见景诚持弓而立,城下一声惨叫悠悠传来。   “再来!”   景诚大喝,接箭张弓再射,又是一声惨叫窜起。   一柄长弓连张连射,惨叫声此起彼伏。景诚一箭一人,五箭之后,城下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宗泽鼓掌赞道,“好箭术,家学渊源,果然了得。”   “微末之技,不足挂齿。”景诚面无得色。   他的祖父景泰,是少见的文进士转武职的例子。   大宋文武殊途,朝廷中有文不换武的说法。文臣愿意领兵,但没人愿意转为武职。   当年党项叛乱,范仲淹、庞籍、韩琦等重臣前往前线镇守,仁宗皇帝便打算将他们转为武职,可以更名正言顺地领军。   但范仲淹和庞籍都找了借口拒绝了,而韩琦虽是接了圣旨,可还是委委屈屈地上奏表说,“虽众人之论谓匪美迁,在拙者之诚独无过望,盖以寇仇未殄,兵调方兴,宵旰贻忧,庙堂精虑,使白衣而奋命尚所甘心”——虽然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命,但因为敌未灭,战方酣,天子和朝廷也夙夜谋划,他也只能起一起表率作用,以激励人心。韩琦在奏章中便是这么一副相忍为国的姿态。   要么直接拒绝,要么便是满腔幽怨,故而不久之后,对臣子一向宽容的仁宗皇帝,便收回了这道诏命。   相较而言,景泰老老实实地从进士转武职,在重文贱武的朝堂上,真可以说是一个异数了。   但景家也由此转成了将门,从此离开了士大夫的行列,所得所失,只看景诚费尽心力去考进士这一事,便可知端的。   就宗泽所知,其实种家也有让自己子弟转换身份的想法,可惜种家实在没有有望皇榜的读书种子,即使其中有一个还算聪明的,拜在了当世大儒门下,与当朝宰相同窗共学,也只挣到了一个诸科出身,如今还回到了继承家业的旧路上。   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从将门挣扎出来,重新回到了文官的队列中,景诚很少愿意提及自家的累累军功。中进士后,枪棒功夫也放下了。不过文官习练射术,却是如今风气,他便一直在练习。也幸亏如此,否则也没有方才的连珠箭。只是方才一展射术,神情依然淡淡,不见喜色。   景诚的反应虽是寡淡,可周围的官兵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火器还没有在南方军中普及,弓弩依然是军中校演的重点。   景诚的箭术放在北方军中或许只是不错,但在南方,却已经是神乎其技了。   一名年轻的士兵兴奋得涨红了脸,振臂高呼:“通判威武!”   一名老卒眼神中充满了敬慕:“通判威武!”   一名跟着长官上城的小吏挥舞起细弱的臂膀,尖声高叫:“通判威武!”   几名亲兵相互交换了眼色,长枪开始一下一下地杵着地面,极富韵律地应和起来,“通判威武!皇宋万胜!”   南门城头上的士兵,一个一个加入进来,开始杵动他们的长枪,开始挥动起他们的臂膀,“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上百条长枪齐齐起落,他们心潮澎湃,他们意志如钢,“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咚咚的跺地声中,城头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到呼喊的行列。从南门城头,沿着城墙,向东西两侧延伸过去:   “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片刻之后,已是全城齐呼。景诚方才炫耀的箭术遍传城中,虽然贼人尚在,城中的士气已经截然不同。   宗泽暗暗一叹。   若是有三百精兵,借着方才的一股锐气,就能杀出城去。城外的乌合之众,乍闻城中高呼,必然心怀犹疑,决然抵挡不了此时的袭击。   只可惜,城中守军亦是乌合之众,多少人连神臂弓都拉不动,上弦的机器不仅数量稀少,还都是坏的。   “五郎。”亲兵中最老成的一位悄然走上来,附在景诚耳边说了一通话。   宗泽见状,避嫌地让出了几步。   就见景诚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对那亲兵问道,“可有把握?”   亲兵低声道:“六七成总是有的。实在不行,也能退回来,不怕贼人追。”   犹豫了半刻,景诚眉头舒展开,点了头,“也罢,就这么办吧。”   让亲兵下去准备,景诚走回到宗泽身边。   宗泽轻声问,“何事?”   “我打算命人出城去冲一冲。明教妖贼刚刚起事,人心尚未归附,城外贼众心中定然不稳,若猝然受袭,必然大乱。”   “可有把握?”   “我那几位家丁,几乎都是跟着先祖、先父和先叔父上过阵的,无不是弓马娴熟,武艺出众,把握不可能十足,但七八成还是有的。”   宗泽略一思忖,便拱手一礼,“既如此,小弟便祝兄长旗开得胜。”   得了宗泽首肯,景诚随即召集城中众官,将计划和盘托出。   方才景诚引弓杀人,着实将底下的一众官吏给镇住了。现在他说要派兵出去冲杀一番,竟然没有一人出来反对,绝大多数都表示赞成。   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就没人还能顾着争权夺利,景诚这位将门世家出身的通判,此时又表现出了过人的武艺,哪个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生杀予夺的指挥大权顺利地给景诚拿到了手中。   宗泽本来还打算用自己的钦差身份来帮景诚一把,现在既然不用他多事,宗泽便退避一旁,看着景诚指派。   就在城楼上,景诚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百名应募而来的敢死之士,业已穿戴整齐,由景诚的八位家丁领着,排列在城门后的小广场上。   这些勇士一个个身上都披挂了铁甲,外面还套了一件甲衣,用来防止胸甲上的反光,头盔上的盔缨则换成了一簇笔挺的白鹅毛,用来识别身份。   景诚一身铁甲,手扶腰间长剑,笔直地挺立于他们面前。   在景诚身侧,是整整一箱新出的银钱,又用牛拉了整整一车绢帛。加起来近万贯,全是从城中大户手中募捐出来的犒赏。   宗泽立于城头,向下俯望。   只看见景诚不知说了什么,百名勇士一起高呼了起来。又见景诚捧着酒坛上前,亲自给每一人都斟上了一碗烈酒。   不愧是名将世家。宗泽不禁叹息。   相隔百步,当上百人同时饮下烈酒,摔碎酒碗的时候,宗泽犹能感觉到在那里,士气沸腾,战意如火如荼。   东门城墙处猛然灯火尽灭,片刻后方才又亮起,而那队勇士,则悄悄地从南面城上陲了下去。   景诚回到城头上,走到宗泽身边,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城外。   宗泽也没了说话的兴致,一同望向星火满点的夜色中。   寂静中,平静的夜幕忽地起了一片涟漪,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间在边角处黑了一片,然后喊杀声便传上了城头。   一支支火炬落地,一丛丛篝火熄灭,区区百人的队伍,在城外的贼军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景诚回头城内,千余士兵已经在城门后列队等候。虽说此辈多不堪用,但借着胜势,赶敌军,已经绰绰有余。   景诚举起掌中长剑,奋声高喝,“出兵!”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五)   润州夜战,官军一战而胜。逆乱润州的明教妖贼旋起旋灭,近两千贼众授首,而官军损伤仅仅八人。   自号圣公的妖贼渠首——卫康的首级,也在润州夜战的三日后,连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的脑袋,被一位保正一并送到了州衙中。他们是在化妆逃窜的过程中被村人发现,然后被当地的保正率众击毙。   在卫康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有明教贼众自行归案,或是被械送官府,待五六日后,已经没有几份相应的报告了。   至此,方可说此役已是大获全胜。   明教妖贼起事不过两日,肆虐范围也仅仅是丹徒一县,但县中伤亡不可胜计。数以千计的乡民被劫掠、被裹挟。战乱至后,丹徒县中门前挂上白布幡的家庭,十之七八。   除此之外,财产损失也极为惊人。之前丝厂被烧的尤、陆两家,这一回更是满门被烧杀一空。其余大户,除了一个以乐善好施闻名乡里的李家被贼人放过,只要处在乱贼经过的路径上,没有一家能逃过一劫。   丹徒县内的十余家生产丝织、陶瓷、玻璃的工厂,皆毁于一旦。甚至那些只雇佣三五人,仅仅为同村村民服务的油坊、磨坊,也全都被乱贼捣毁。   如此惨烈的伤亡,如此巨大的损失,责任自然是落在知州杨绘的头上。而立下平乱之功的景诚,不管此番变乱他之前要付多少责任,如今有军功在手,又有铁打的靠山,已经被视为即将飞黄腾达的热门马。   因此即使就在平乱后的第二天,杨绘从州衙后院中走出来,试图亡羊补牢,挽回一些局面,也被景诚连同州中官员一起顶了回去。可想而知,州中的官员会将多少责任推到杨绘的身上。   接下来的五天里,景诚忙碌于抚恤百姓,计点伤亡和损失,宗泽则等到了泗州来的援军。他们将会暂驻在润州,宗泽也会留居几日,等待朝廷那边新的命令。   从事后对俘虏的审问中,宗泽和景诚,自卫康的角度,了解到了这一次妖贼作乱的来龙去脉。   看过审问的报告后,宗泽忍不住苦笑出声。他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料敌从宽,这话是没错,但是宽,也是得有界限的。   卫康最早的计划,并不是谋反,而是准备集合润州的教众,收拾家当逃离润州,前往浙西山区暂避风头。那边才是明教传播最广、信众最多的区域。山谷之间的穷乡僻壤,也是朝廷管辖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州中派了丹徒县尉去抓他,卫康在次日夜里就要动身上路了。而所谓的伏击,不过是听到州城信徒的走报,仓促间率人躲到庄子附近的桑园中。只是看到县中人马毫无防备的走过去,发现有了机会,才临时起意从后袭击。   在轻松拿下了丹徒县尉,感受到官军的无能之后,卫康的目标终于变了。变成了扩大声势,吸引更多的明教教众一同起事,而不是丧家犬一般地逃到浙西——尽管卫康还是打算去浙西,但他打算尽量带更多的部众走,这有助于他在浙西的同伴那里维持自己的地位。   因此,他蛊惑了一干信众,席卷丹徒县的各个乡村,裹挟了大批百姓。当他手下的人众超过两千之后,他又有了攻打润州州城,博取更大声名,搜罗更多财货的想法。   之所以留下城池北面不攻,是有人给卫康出的主意,想的是大张声势,围三缺一,放出一条生路,使城中人心难以固守——这是说书中经常出现的计策——而后此人便被卫康封为军师,如今也成了官军的斩首功之一,在一堆头颅中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但卫康和一干反贼的眼界,还没有扩大到润州城之外。因为担心京口方向上的援军,在来路上放了哨探,却没想过去伏击。   贼人终究还是不敢跟禁军为敌。毕竟官军的战斗力,这些年在四方小国身上得到了无数证明,越发地被世人所熟知。   卫康熟悉州县中的弓手、土兵,也知道润州城中的兵力,但他对禁军却完全不熟悉,更不会清楚官府内部调兵的流程,并不清楚驻泊润州的禁军绝不会轻易出援,周围军州的禁军也不会那么快出动。   同时卫康没有认为自己能够顺利攻下润州城,他想的是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拿下润州城,或是官军援军赶到的话,就依照原计划撤往浙西山区。充裕的兵力,可以不用投靠同教中人,而是直接鸠占鹊巢。   故而当夜润州城外,卫康就是驻扎在最易撤离、距离京口也远的西南方,而不是在宗泽所猜测的北面做伏兵。他所派出的劝降使节,便是从南面而来,要不是景诚被宗泽的判断带偏,当时就能判断出卫康主力所在的位置。   从头到尾,卫康都只是兵学上的外行人。但凡揭竿而起的贼寇,要么吸纳掌握知识的士人,要么经过多年阵上搏杀,否则永远成不了气候。   这一回八名西北出身的老兵,带着一百多壮勇,夜袭贼人营地,轻而易举地就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冲散了卫康的营地。当城中主力出阵,就彻底奠定了胜局。如果只看战果,这是一场八比千八的大捷。   这一过程中,之前击败丹徒县尉的十几甲士,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战后的搜检,那十几具铁甲也都先后被缴获。   所谓的铁甲,只是民间铁匠打造的铁板,带了点弧度,前后各安一块,用皮索一系,勉强能说是胸甲。当这种“铁甲”让勇武有力之人穿戴上之后,区区土兵、弓手的确是抵挡不了。   可比起正牌的铁甲来,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尽管只是用州中武库中的库存货装备起来,出战的八名老卒足以轻易挑翻那十几名甲士。   不管怎么说,这批铁甲就是卫康蓄谋已久的最好证明。什么官逼民反,什么丝厂害民,都是污蔑之词。十几副铁甲一摆,什么话都不必说,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从丝厂被烧开始,一切都变乱都是明教所为。之后一段时间,所有对工厂的攻击,都可以说成是明教党羽所为。   以卫康亲信为主的口供,在细节上,还是有些问题。   比如遣人焚烧丝厂的真凶,被说成是一个信教成疯的疯子,想要多收信徒所以煽动了工人去烧了工厂。这很难让人相信。   再比如卫康围困润州时所做出的选择,不论是让宗泽来看,还是让景诚来看,都是蠢到家了。外行人的想法,在内行眼中,很多都是天马行空,让人无法琢磨的。这种自作聪明的犯蠢,即使是专家,也根本捉摸不透。只是完全归咎于卫康在兵法上的外行,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不过这些口供来自于卫康的亲信,以及一干附贼的党羽,但毕竟不是兄弟子侄这样的血亲,更不是卫康本人,有些问题是肯定的。   因而又经过一番谆谆劝导,景诚和宗泽才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口供——有些事可以直接报上去,有些事就得打个埋伏。   就像卫康的铁甲,不过是为了与邻村争水而做得准备,两块铁板拼起来就是铁甲,分开来则可用来摊饼,只是外形别扭点。真要下去细搜,家里存着类似器物的绝不止卫康一家。但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又会引起一番轩然大波。还不如就这么压下去,然后在州县中多宣传宣传私藏铁甲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法度。不然这份功劳,不知要给打几成的折。   还有卫康伏击丹徒县尉的事,照实说,也远不如将卫康说得更加狡猾狠厉的好,将贼人说得太胆怯,于丹徒县尉的名声有损,说得强一些,这样对战殁的丹徒县尉也是一个安慰。   又用了两日,待景诚将他的那份名为请罪实则表功的奏章写好,宗泽也将他的奏疏整理完毕。两份奏章中的内容经过很好的协调,重要的关节都可以相互印证,细节上有些参差,乃是必不可少的伪装。   不过在宗泽给韩冈写的密信中,倒是一点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将整件事说了一遍。   给朝廷的奏章送出去,景诚和宗泽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结束了。   尽管还有许多善后事务要处理,但提供给朝廷那边的材料,足以给此番谋逆大案下定论了。   是功是罪,是赏是罚,就看朝廷那边怎么认定了。   景诚、宗泽两人,也终于有闲暇坐下来先喝杯茶。   火炉上吊着一柄小巧的长嘴银壶,里面正烧着水。景诚手持蒲葵扇,轻轻地给红泥小火炉扇了两下风,又从一支银盖玻璃小瓶中,取出了两块金花小龙团来。小心地拆开外面的金帛,又将价比黄金的团茶块更加小心放进茶碾中。   景诚有条不紊地准备着茶汤,宗泽静静地看着,忽然开口:“宗泽战前臆测太多,倒是让诚甫兄见笑了。”   景诚抬头一笑,“倒也没什么,如果事情发生在关西,汝霖你可就是算无遗策了。”   “不。”宗泽肃容说道,“若是在关西,贼人根本就攻不下任何一间村寨。就是关西乡中十二三的少年,若有个一两百,手持兵械,也能赢得了他们。”   “是吗。”景诚一声轻噫,心中自是不信。   “关西的蒙学、小学,每天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列队操练。虽然只是排列队形,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但到了冬季保甲操练时,蒙学生上场演武,阵型队列比他们家里的父兄强上许多。”宗泽像是要倾吐些什么,“三年蒙学,不只是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增长见识,同时也在学习的过程中,学会恪守纪律。这才是精兵之本。”   “或许吧,但江南民风与关西毕竟不同。汝霖你乡贯两浙,想必比我更清楚。”   宗泽默然不语,摇了摇头。   景诚双手推动着精致的小茶碾,将茶团一点点的碾碎,头也不抬地问道:“此次两浙变故,有明教担下来了。但相公日后打算怎么处置,是否就这样。”   “诚甫兄怎么看?”   “此番事变,虽有明教作祟,实肇因丝厂,此事不寝,工人依然受东主盘剥,长此以往,其何以堪?以我看来,日后火焚厂房之事必将再现。”   宗泽默然片刻,道:“张因考绩下中,展磨勘三年,段炜任满转迁宫观,段将老迈,将斥其自乞骸骨,而陆子石素无官声,宗泽出京前,御史已经上表弹劾。过几日,将会有一份朝报发往各路军州,想必会给人提个醒。”   景诚停了手,对宗泽摇头,“恐其不易。”   宗泽道,“佃农闹佃之事自古未绝,士卒闹饷也年年都有,工人为了工钱闹事又何足为怪?官府只要维持住不将事情闹大,最终他们会取得一个平衡。而且此番事后,想必江南也不会有几家丝厂,再敢于苛待工人了。”   民不可轻。民畏官,但官也一般畏民。   两浙百姓的两税和身丁钱,多是以丝绢的形式缴纳。所以江南就产生了一种专门用来缴税用的丝绢。正常只能织一匹的生丝,缴税的丝绢至少能织出两匹来,黑心一点甚至能织出五匹。   这类丝绢上的经纬线,最恶劣的情况,稀疏得能钻过蚊子。宗泽曾见韩冈拿了一匹到中书,半开玩笑地说,连纱窗都做不得了。在过去,朝廷会把这类丝绢当做军饷发下去,不过韩冈治事之后,不合标准的丝绢都被禁止下发,而是按照产地发回原州县,让当地官员自己处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是宗泽听韩冈说的,不仅仅是上级对下级,百姓对官府依然有办法。最坏的情况,就是揭竿而起。   面对雇主,百姓又岂是好欺负的?只要官府不干涉太多,迟早会有一个平衡出来。   “但愿如此。”景诚说道。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六)   宗泽刚刚走近锅炉房,一阵热浪便迎面而来。   两名锅炉工,正站在不断飞窜出的火焰前,一铲一铲地将煤块送进炽热的炉膛中。他们皆赤裸着上身,黑色的煤灰将肌肤染得看不出原色,而不断流淌下来的汗水,又在灰黑的底色上冲出一条条白色的印痕。   浓烟自屋顶上的烟囱里滚滚而起,烟熏火燎的气息,即使隔了一层口罩都遮掩不住。   蒸汽机运转的声音更是震耳欲聋。轰轰轰轰,仿佛站阵前的鼓点,不断重复着单调的节奏。   其实这一切,宗泽都能忍耐,可还是有一件,让宗泽对这间被铁与火所充满的屋子心生畏惧。   不论是飞速旋转的铁轮,还是不断屈伸的连杆,都让宗泽平添几分怯意。只是他所了解的,光是因为机械故障导致的零件飞出,这两年来就造成了不下十宗血案。   有一击毙命的,也有在医院病榻上缠绵多日最后咽气的,还有一个被打碎了头盖骨,却奇迹一般地活了下来。当那人脱下铁头盔,将被摘去碎骨,以至于凹陷下去的天灵盖露出来,自诩大胆,过去也的确从来未曾畏怯过的宗泽,次日惊醒时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但最让宗泽畏惧的还是蓄满了滚水的锅炉。锅炉中的强大压力,让锅炉变成一枚填满火药的炸弹,由此产生的伤亡,并不比火药工坊少到哪里去。而且为了能够造出功率——这个新词依然是韩冈所拟——更大的蒸汽机,锅炉中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两个大气压的蒸汽机已经准备大规模制造,三个大气压也已有了第一台实验机,五个大气压的蒸汽机则刚刚开始设计,但未来,还将要有八个、十个大气压的蒸汽机。   仅仅一个大气压,就已经让内部抽成真空的两个半球,用八匹健马也拉不开——五年前的这个实验,让世人见识到了何为气压,以及气压的力量。   两个大气压,业已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那么,三个、五个,乃至八个、十个大气压,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宗泽听韩冈说过,增加一个大气压,相当于潜到水下三十尺,增加十个大气压,是水面下三百多尺的压力,大概是将两丈多厚的水银,或四丈多厚的铁板压在身上的重量——足可以将人骨碾成碎粉。   十个大气压的锅炉如果爆开来,那样的画面,宗泽根本不敢想象。   吐火冒烟、能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而且还会吞噬人命,这简直就是故事里的凶兽。   如果工厂里面都是类似的环境,也难怪明教妖贼只是稍稍煽动了一下,丝厂的工人就开始造反了。   当然,现在蒸汽机还没有投入工厂使用。但已经很恶劣的生产条件,加了蒸汽机之后,那可就是变本加厉的糟糕了。谁能忍受得了?!   一直以来宗泽都很支持韩冈的一系列治政方略,也认为治国之要最基本的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达到温饱了,人心方能安定。人心安定,方能做到政通人和。   但如今天下的变化,越来越超出他想象的极限,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   千里之行,三日而返。千石之物,一车可载。这些都是直到十几年前,任何人也无法预料到的,只在《九域游记》有所预言。   可是在《九域游记》,也没有工厂被烧,工人困苦的章节,反而充满了对工人生活富足、稳定的描写。宗泽没有去过两浙,但他家的亲友中,可是有人亲自去了几次工厂。在信中的述说里,丝厂之中的工作环境,已经远远突破了宗泽预计的下限。   或许两浙丝厂之变只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的结果,韩冈主导下的棉纺工厂正如他书中描写的一般上下一团和气,家家吃饱穿暖。   可更大的问题是工厂的规模。   若是有人说,只要有需要,朝廷从开封铁场中拉出三五千人的军队,宗泽一点都会不惊讶。因为开封铁场之中的五千多工人,基本上都是身体强健的成年男丁,为了生产上的安全,举手投足都有规矩约束,能够轻易地适应军中的管束。   虽说比不上开封铁场,但普通的一座工厂也有上百人,若是有个百十家工厂,那就是上万人了。这些工人都接受过了纪律的约束,比散漫的农民要容易训练十倍。一旦乱起来,岂是农民比得上?佃农闹佃时也的确会有骚乱,但绝无可能达到工厂的规模。   并不是宗泽不能理解韩冈的治国方略,就是因为太了解了,才让他产生了对未来的惶恐。未来就像是面前的这座机房,让他一时间望而却步。   但就在宗泽犹豫的慢下脚步的时候,韩冈已经轻快地走进了机房之中。示意两名锅炉工继续铲煤,也不顾飞扬的尘土,很是愉快地打量着这台已经稳定运行九天半的机器来。   这些天来,韩冈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好。   两浙事变之后,乍听闻伤亡,他的心情的确是有些沉重。能够将责任归咎于明教固然是韩冈所乐见,可丹徒县民伤亡如此惨重,却非其本愿。当时安排一部京营禁军南下时,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得那么快,爆发得那么突然。   明知日后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但情绪这回事,总是不受自己控制的。纵能收敛得旁人完全看不出来,可自己总是明白的。   不过能这么简单地解决工厂纵火一案,以及明教教众叛乱,韩冈也很是欣慰。   虽然润州上下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但将之扼杀在襁褓之中,也算是应对及时了。若是给了卫康一点成长的空间,或许就是一个波及一州甚至一路的大乱。   韩冈可是还记得几十年后的方腊是怎么兴起于江南,能进教科书的农民起义,规模绝对不会太小。   就算如今丝厂兴起对江南百姓的伤害,远不如那位今世没能出生的画家皇帝的花石纲,可立国百多年来做积累下来的矛盾,爆发出来,一样能闹得江南天翻地覆。   这一回叛乱者肆虐的范围,仅仅是润州治下一县,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韩冈也免不了有些被动。   只是欣慰和庆幸,还是抵不过乍闻百姓伤亡的沉重。   直到蒸汽机在进行了小幅改进后,在实验时技术指标又有了进步,韩冈心情方才变好了起来。   经过改进的蒸汽机,如今最长的运转时间,已经接近十天。而平均正常运转时间,最近的几台实验型号,也能维持在一天以上。绝大多数导致停机的故障,也能在一个小时内修好,然后重新开始运行。   在绝大多数工厂都没有夜班的情况下,作为动力源的蒸汽机最长的运转时间也只需十一二个时辰。如果现有的蒸汽机量产后还能保证现在的质量水平,那么纺织厂、钢铁厂,都可以将水力机器送进垃圾堆了。   “恭喜相公了。”   韩冈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是宗泽进来了。   他方才注意到了宗泽的犹豫,不过看起来还是克服了恐惧走了进来。站在这种并不稳定的机器前,的确会让人心中平添一分惧意的。宗泽的反应十分正常。   韩冈又转回去看蒸汽机,“不,这还远远不够。”   “不是可以上车了吗?”宗泽问道。   “上车有些希望,但上船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蒸汽机需要不断加水,船行海上,哪里来的净水使用?”   韩冈想要的是一台能支持千吨轮船穿过太平洋的蒸汽机。但现有的蒸汽机的结构来说,完全不能适应海船上的条件,必须采用新的架构来设计新型蒸汽机。   “不过最重要的是能够驱动纺纱机、织布机、重锤,从此工厂不用再受限于水力了。”   “……可是相公,”宗泽犹豫了一阵后说道,“工厂增多,日后难免再一次润州之乱。”   韩冈点头,“此事我当然清楚。”   南方的反贼近乎于笑话,但工人阶级的力量,却绝不是笑话。迟早有一天,工人们的怒火会再一次将工厂点燃,甚至席卷一地。但到那个时候,谁也不敢开口说:呐,我们干脆把工厂都关掉吧。韩冈的保护,也只需要维持到工业发展壮大的那一天。   “现在许多地方的矿井,矿工们罢工的情况时常有之,但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坐下来慢慢谈。除非要价太高,除非矿工们破坏工具,否则哪一位官员都不会轻易动用武力。而矿工们也一样会克制。因为双方都知道,把事情做绝了会是什么结果。他们有着太多的经验教训。”   类似的话,宗泽听韩冈说过一些,就在他南下之前。   “相公的意思,就是南方丝厂的厂主和工人,安坐下来谈判的经验太少了?”   “当然。之前跟汝霖你说过吧,办工厂的目的是生产和赚钱,用两浙的压榨手段,远比不上善待工人得到的收益。记得当时,我还举过关系棉纺织工厂的例子。”   棉纺织工厂的工厂主,都是雍秦商会的成员。雍秦商会的这些工厂主们相互之间都有同进同退的协议,工人们的工钱,不低于某个限度,当然也不能超出预定的上限。   除了按照产品数量和质量确定工资等级之外,工人们的年资,以及技术水平,都能决定一部分工资的高低。若是利润高于预计,还会下发一部分红利。   要是工人们对生产和酬劳有什么意见,工厂的管理者也会跟他们坐下来慢慢谈。不会强加什么罪责。   只有敢于带头闹事,违反工厂规定的工人,才会毫不留情地被开除,而且任何一家工厂都不会再招他。   棉纺织工人的收入,比起做农活要高得多,收入高,待遇好,因而工厂中的气氛也很好,工人们也都有干劲,工厂主们的得益自然更多。 第三十六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七)   “可惜润州的丝厂厂主们没有想到这种办法。”   “想到也没用。”韩冈不屑地笑了一声,“你可知道,棉纺织工厂的工厂主和丝织工厂的工厂主之间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技术?”宗泽很清楚韩冈的观点。   “就是对技术的重视程度。”韩冈点头,“除了关西之外,所有厂家的丝织技术都是买来的,而棉纺织技术则是关西的棉纺厂自己出钱出人一点点攒起来的。”   宗泽补充道:“所以江南的丝厂厂主们,不会费心去想如何改进机器,让效率更加提升,而是想方设法地考虑如何压榨工人。”   “因为研究太费时间,也太费钱了。”韩冈很满意宗泽的回答,又道,“纺机、织机,每年的研究投入超过十万贯。相关的匠师接近三百人,这还不包括给他们打下手的小工,而且纺织工人也在厚赏之下,踊跃地出谋划策,寻找改进纺织机器的可能。”   研究缺乏基础,工厂主总喜欢多克扣工人一点,在要耗费大量钱财的情况下,谁有心从头开始研究?   开发新技术就是撞大运,并不是每枚铜板丢下去都能有回报,绝大多数时候连个回声都没有。与其花这份冤枉钱,不如抄袭和模仿。   最重要的一点,韩冈没有对宗泽说。如果其他地方的丝厂厂主当真开始研究新技术,当他成功的时候,雍秦商会立刻就会把等级相当的技术扩散开来,让其血本无归。   丝织技术有很大一部分与棉纺织技术共通,可以相互借鉴,以棉纺工厂主为主的雍秦商会,之所以能够大发横财近二十年,就是因为垄断技术所形成的成本上的优势。所以雍秦商会无法容许其他纺织工厂在技术上威胁到自己。   这不是韩冈的指点,而是雍秦商会上下共同的意见,打压外界的纺织技术的发展,牢牢把握住纺织科技的制高点。   尽管这样的垄断对科技发展不利,但韩冈没打算插手。他需要雍秦商会的支持,只要雍秦商会还愿意继续向技术领域大量投入,他自会继续支持。   “但现在出了润州的事,丝厂厂主会怎么办?”   无法进行技术改进而降低成本,又不能盘剥工人,这下子丝织的成本必然要上涨,尽管仍要低于手工织造,但凭空多了一份支出,少了一分利润,这对于工厂主们来说,可比割肉还痛。   韩冈道:“有件事,汝霖你大概还不知道。”   “什么事?”   “是秀州【今上海】那边出的新鲜事。”韩冈转身出了机房,“前两日消息才传到京城。说是秀州的几家丝厂,开春后不打算再雇原来的工人了。”   宗泽跟上去,问道:“难道要关张?”   “不是关门,而是改雇他人。”   宗泽很疑惑地说道,“一句话就把工人都赶出门,谁还敢再上门去?而且没有了那些熟手,工厂的生产速度肯定会耽搁的。”   “丝厂的工人,最多也不过做了两年而已,新人和老手也没差多少。丝厂里面,需要熟手的是修理工,缫丝之类的工作,新人来了,很快就能上手。”   有技术的匠师,不用担心失业,不用担心被盘剥,更不用担心有人敢克扣他们的工钱。而纯粹的重复劳动,则随便什么人培训一下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韩冈可是记得,在他的前世,再早几十年前,也就在秀洲同样的位置上,有数以十计的棉厂、丝厂,在里面工作的包身工,基本上都是文盲。   “但他们能雇谁,手伤了就赶出门,谁敢上门做工?”   “有啊,倭人。”   “雇佣倭人?”宗泽的脸上尽是迷惑,出国打工这桩事,完全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想象的,“这怎么可能?”   “已经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了,前几日,已经运了一船倭人进港了。”   韩冈现在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但之前当他听说秀州的丝厂厂主买了倭人做奴工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   资本家追逐利益的本能爆发出来之后,当真是什么样的“奇迹”都能产生。   “先不说外藩来人必须报予官府,倭国可早就被辽人占了,他们就不怕被说成是细作。”宗泽摇着头,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爆出来的话,不是一两个脑袋能抵事的。   “只有妇孺,没有壮丁。说是为避辽人苛政,故此逃难而来。”   “此事当真?”   宗泽曾经听说过,辽人攻下高丽和倭国后,在当地横征暴敛,土著死伤无算,民不聊生。   若传言无讹,那有人逃亡大宋也不是不可能。又只是妇孺,没什么壮丁,想来也不会是细作。   “当然是假的。是辽人卖来的。”   类似的事,韩冈听多了,这不就是后世常见的为了顺利移民而用的借口吗?而这一批妇孺,更是辽人当做牲口一样贩卖来的。   “本来按照过去对入境倭人的处置,是要给付食水后命其返国。但如今倭国为辽人所占,回国必有性命之忧。强令其返国,乃是促其死,不令其返国,又有违法度。故而秀州州县均左右为难。”   韩冈回头看了一眼,见宗泽听得入神,笑问道,“汝霖,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外番入国,风俗不同,恐与百姓相冲,不可留于中国。即有妇人,可遣往边疆配军,孺子则一并前去。若有贵胄,可送至京师,由朝廷处分。”   “既无罪行,又非自愿,强遣其戍边配军,此乃不仁。家国被夺,自万里之外而投中国,不加抚慰,反而行遣,此乃不义。不仁不义,朝廷安可为之?”韩冈摇头道,“汝霖,你没用心啊。”   宗泽欠了欠身,表示歉意,他的确只是随口说说,没多细想。他问韩冈:“秀州是把他们都留下来做工了?”   韩冈唇角挑起,带了几许嘲讽,“州县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幸而有义民为朝廷分忧,建议秀州官府仿效蕃坊,划分出一块无主荒地,设立倭人坊。在坊外修建围墙,禁其出入。不过因为逃人皆是身无分文,希望官府可以允许其做工,以供日用。虽说这些妇孺不能离开本坊,但可以让工坊开在倭人坊之中。”   “啊……”   宗泽轻叫了一声,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样做,的确是想得周全。   不能遣返回国,又不能逐往异地,只能就地安置。秀州不缺荒地,划出一块很简单,又不想看见这些异国之人随意出入市井,这样的安排是最妥当的。而且有了工作之后,还不用官府时时赈济。当真是两全其美之策。   “招收倭人的就是丝厂?”   “当然。”韩冈笑道:“你看……秀州只要拿出一块荒地,就能让这群妇孺自己养活自己,还有比这个更省事的办法吗?”   宗泽接口道:“正好明教借丝厂闹了一场,两浙州县都不想看到丝厂再生事端。改雇倭国妇孺,一来是外人,便生是非,镇抚时也不需多顾忌,二来皆是妇孺,闹也闹不出大事,三来,以丝厂的情况,几年后就不剩什么人了,不用担心里面藏了辽人的细作。”   “正是如此。”韩冈哈哈地拍了拍手。   “有此一策,秀州上下不答应都不成了。”宗泽叹服,“此计是谁人想出,才智绝非等闲。”   韩冈摇摇头,“听到铜板叮当一响,瞎子都能睁眼,蠢货也能变聪明。钱财之前,从来都没蠢人的。”   “朝廷打算怎么处置?”宗泽问道,“有此一例,仿效者定会越来越多。”   “口子已开,堵是堵不上了。”韩冈坦然地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打着逃难的名义渡海而来,朝廷也不可能将他们赶回去——你想想开丝厂的都是什么人?朝廷要这么做了,在江南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那就看着丝厂里面充斥倭人?”   “交州这些年,种植园数以千计,人口不敷使用,早已开始雇请南洋人种地,福建富户,家中也少不了有几个南洋婢女。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用南洋女吗?因为死了也没人过问。”   韩冈自问自答,言语间有着淡淡的不快。   陈执中的小妾张氏——也就是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陈世儒弑母案的被害者——捶杀婢女,如果不是因为有人想踩陈执中立名,根本就不会爆出来。   而且最后仁宗皇帝对这件案件的判决,就是安排张氏进尼姑庵修行——这是在她又逼死了另一名婢女之后。   故而她被亲生儿子和新妇谋害了之后,很多人都说这是因果报应。   “再过些日子,这些倭人只会是被辽人贩卖过海。既然有了倭工,高丽婢当然也会有了。”   “时隔几百年后,高丽婢再一次充斥达官贵人的府邸。那时候,没有律法约束的顾忌,不知会平添多少冤魂。”   “那该怎么办?”   “慢慢来,不要急。”   今天,工人们能为恶劣的工作环境怒烧丝厂。到了明天,失业的人们也能为一份相同的工作,而把工厂再一次烧毁。   韩冈对宗泽道:“有些事,急不得。” 第三十七章 异乡犹牵故园梦(上)   平一郎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厅中。   厅中一个身高看着有八尺,腰围似乎也有八尺的巨汉,一身绫罗绸缎也压不下他身上的精悍,那是平一郎他的主人。   在他主人的对面,还有两位客人,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棉布衣服,另一名则是个少年,站在那中年男子身后。看模样,不像是仆从,似乎是晚辈。   以他主人的体型,普通点的身材就会变得没有任何存在感。平一郎能立刻注意到两位客人,那是因为他主人站立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   “一郎,来,先见过冯大东家。”平一郎的主人向他招着手,把他介绍给身边那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   在反应过来之前,平一郎先是吓了一跳。   他的主人即使在所有大宋海商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去见契丹蛮子的大官的时候,腿都不带弯,搂着肩膀称兄道弟。   可他在这位冯大东家面前,腰杆子仿佛变成了柳树枝,摇摇晃晃,软软绵绵,说话间还带着讨好。   如果是普通的下仆,也许还看不出主人表情中那点细微的奉承,但从小就在宫廷中长大的平一郎,却是看多了类似的表情。而且他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却连椅背也不敢靠。这地位得差得有多远。   客人们就在眼前,平一郎不敢多想,依足了规矩,向两位客人行礼。   平一郎的主人向客人介绍着他的底细:“一郎本来是在下在倭国的伴当,会说官话,办事又麻利,在下在倭国,多少生意多亏了他。这一回丝厂要另雇人,便把他招揽了来。”   从倭国到中国,离开家乡千万里,平一郎被招揽来管理被辽人卖给大宋的妇孺。在外表上已看不出他与汉人有什么异样,连装束也换成了汉人模样,只是举手投足还分明是倭人的习惯。   平一郎起身,就看见冯大东家的眼睛瞥过来,稍稍打量了一下,便对主人说道,“看起来文弱了点。”   “还好,一起回来这么些天,也没水土不服。要是他病了,在下可真的要头疼了。”平一郎的主人赔着笑脸,又招呼起冯大东家身后的小客人,“令侄还是坐下吧,坐下来说话。”   这位十三四,最多十五岁的小孩子,却让平一郎的主人腰骨弯折得更厉害,脸上的笑容也愈加谄媚。   “没事,小孩子多站一站没坏处。他爹让我带他出来,就是要多历练历练,多见识见识。”冯大东家好像不在意。   但平一郎发现,自家的主人只要看见那位小公子在冯大东家身后站着,就变得十分不自在,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姓平?太平的平?倭语是这么念的吧。”冯大东家眼睛里透出好奇的神色,用有几分怪异的日语发了一个“平”姓的发音,在得到平一郎点头后,他用更加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平一郎,“平姓可是倭国的大姓啊,该不会是哪一家的公子吧?”   “回贵人的话,小人就是普通人家,小人父亲是贩鱼的,过去没有姓,父母给起的名号就是平一郎,是来中国后,入乡随俗,便以平为姓。”   “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   从表情的变化上,平一郎觉得冯大东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但他却没有追问。   倒是跟在冯大东家身后的少年好奇地问道:“四叔,为什么误会了?”   冯大东家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倭国的风俗,只有贵人才有姓,平民百姓就只有个名号。他这平姓,就跟你的韩姓一样,出了好些宰相、重臣。”   平一郎的主人笑道:“小官人不知,要他真是平家人,也不会在这里了。”   “老爷说得是。”平一郎低头说道。   平一郎已经习惯了伪装,在中国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世,没有半点好处——他们可是跟辽人做买卖的商人——还不如将自己的出身说得低一点,然后通过勤奋一点一滴学会了汉字汉话,这样反而会被看重。   又被稍稍问了几句家世和倭国的风土人情——平一郎觉得,似乎是在满足那位少年的好奇心——就听主人吩咐道,“一郎,你先下去。待会儿,一起去工地上。”   “诺!小人明白!”   平一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听见冯大东家说,“站着不动倒看不出来,一说话,一走动,倒是立刻就能分辨了。”   “倭国与中国的礼数差得也多。”平一郎的主人说道。   出了厅,平一郎没敢走远。一会儿还要跟着主人去工地,看情况,那两位客人可能也要去。就走到院子的角落处,静静地站着。   离厅门稍远,已经听不见厅中的说话声,但隔着一堵院墙,对面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两个人,都是男人的声音。   平一郎听过着两个声音,是他主人蓄养的清客,读书不成,但依然是士人,他的主人对他们也很尊敬。   “……听说是因为天子要大婚,所以特特南下来买绢。”   “官家的婚期就没两个月了吧,怎么现在才来说要买绢的?”   “朝廷的库房里面不知有多少宫造的丝绢,江南历年的贡赋也都堆在内库。”   “好像是太妃说太简素了,不好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   “江南百姓要受苦了,这还不是大事?”   “除了仁宗皇帝,本朝的天子,都没有即位后大婚的先例。而且还是头婚,比起官家来。”   “等着吧,别到时候买绢变和买,和买变加税。”   “就是太妃和皇帝要加税,相公们也会拦着。”   “太后年纪也大了,官家再有两年就得亲政,相公们再耿直,也要为家里考虑。万一让官家记恨上了,现在没什么,过些年后,报复到子孙身上,他们辛苦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如让官家开开心心地把王老相公的孙女儿娶回去。”   对面的声音高亢了起来,平一郎想了想,换到了对面的角落站着。身为异邦人,他知道这间院子里面的大部分人,都在猜忌自己。所以他时时刻刻都提着小心,遇上现在的事,自然是尽量不要让人误会的好。   离开对面的杂音远了,平一郎便发现,在这院子中,能听见江涛阵阵。   涛声从极远处传来,像海涛,又多了几分柔和,仿佛扬子江上的雾霭。   扬子江的寥廓,不是亲眼目睹,就绝对无法想象。离开江口都还有一日的海程,就能看见海水的颜色已从深蓝变成了浑黄。即使越过了大海,但长江的壮阔,依然让平一郎心魄动摇。   就是这座院落旁的松江,仅仅是一条汇入扬子江的河流,也宽阔的堪比日本的任何一条河流。而松江的源头,幅员八百里的太湖,更比琵琶湖大了不知多少倍。   一想到,洞庭、鄱阳、洪泽,一座座湖泊,都不下于太湖的辽阔。中国之大,当真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感觉得到。   “小官人小心脚下。”   平一郎的主人和冯大东家没有让平一郎等候太久,很快一起出了门。在后门上船,艄公掌舵,船工摇橹,一路向工地赶过去。   下船的地点,是与松江相通的黄浦东岸的一处码头上。   平一郎听人说起过,这里原本是荒地,是官府刚刚划拨下来,交给他的主人和其他几位大东家——他不清楚这位冯大东家是不是其中之一——建造倭人坊,让过海而来的妇孺,居住在这里。   仅仅半个月,倭人坊的围墙还没有建起来,但从码头延伸出去直到倭人坊的铁路已经铺设好了,只有半里多长,但修建倭人坊的物料,都从码头上,通过铁路运到工地上。   工地的旁边,稍稍高出周围一点点的小丘陵上,有着一片草屋。也是刚刚修起来,供人居住。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住在草屋里面的人,都在工地上帮忙。   一行人走过去时,她们纷纷都跪了下来。   来到中国的倭人,平一郎都问过她们的姓名和年龄,也是他一一登记起来。最小的十岁,最大的有四十多。太小,太老,他的主人和另外几位东家都不肯买。   尽管被当做奴仆买下,但平一郎还是为他的同胞感到庆幸。留在国中迟早要死,多少贵人被送进矿山里面挖矿,没两天就被拖出去丢了。   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的食物,山里的狼和熊,一个个都是毛光水亮,要不是契丹蛮子一个个都喜欢射猎,闲来无事就拿着弓,带了鹰犬入山,山里的野兽早就下山来攻击村庄了。   平一郎没有时间感叹什么,不说日本与中国的差距,就是与契丹,也是天差地远。他的国家在自己的天地里称王称霸太久了,完全忘了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   当契丹蛮子跨海而来,天下升平的梦境便彻底破碎。   每一个契丹蛮子,都装备着比将军最好的甲胄都要坚固的铁甲,拿着名匠打造的唐刀也比不过的钢刀。   在过去,日本的唐刀大批大批地被中国的海商买走,那时候,国内还嘲笑过中国的匠人,连柄好刀都打造不了,难怪被契丹蛮子欺压。   只有到了中国……其实还没有到中国,平一郎就见识到了中国的刀剑有多么犀利。   就在船上,水手们人手一把钢刀,全都是能将上等唐刀一刀砍断。   那些高贵家名的武士,在契丹入侵之后,有很多都下海做了海贼。他们平常都躲在濑户内海中,一看到商船过来,就一起冲上来。   这一艘大丰号从界镇满载着妇孺返回中国的时候,就遭到了海贼的攻击,一时间二十多条小舢板围攻上来。   七八个武士跳上了,一个个手持太刀,身手矫捷。   几名在本国招收的水手边逃边拿着木桨挥舞,但手腕粗的木棍都被一下砍断,下一刀,就被砍死在甲板上。   平一郎即使在宫廷中,也很少见到这般身手的武士。   可船上的汉人水手拿着自己的钢刀迎上去时,一刀就劈断了对面武士使用的太刀。   只是好勇斗狠的水手,就靠着手中犀利的钢刀,与剑术高超的武士斗了个不相上下。   等到船主让人搬出了藏在船上暗格中的虎蹲炮,武士们就彻底败了。   火光一闪,虎蹲炮就将船头上的数十名旧日的武士打成了齑粉。他们身上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染得通红。   就在那一刻,平一郎再一次确认了,想要复国,只有在大宋才能找到道路。 第三十七章 异乡犹牵故园梦(下)   看过了工地,来访的两位贵人没说太多。   那位小官人本是一脸好奇,但去看了倭人所住的窝棚之后,表情也变了,似乎是对居住环境很有几分不满。转去看今天工地上的午餐,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在平一郎看来,工地上今天的伙食已经比平日好得多了。竟然都是干饭了,还有咸鱼萝卜汤,这在之前一段时间,是大小工匠们的伙食——大工的伙食还更好一点,能多一盆肉菜。而打杂的妇孺,只有稀粥和小块的腌菜和咸鱼吃。   可落在那位小官人眼里,竟然还是皱眉,“今日只如此,可以想见平日里是什么样了。”   旁边他的叔叔冯大东家则很会做人,安抚道:“等他们开始上工,自然能吃上好菜好饭。陈东家能舍得老本,供给他们一日三餐,已经是难得了。许多地方农忙帮工,地主家也只会给一天两顿。”   那韩小官人虽仍是不满,却也不敢不听他叔叔的话,点头受教,但又不甘心地暗暗瞪了平一郎的主人两眼。   平一郎的主人看着气氛尴尬,忙低头弯腰,上前赔着笑说了好些软话,又猛打眼色,让平一郎在旁帮腔,这才把这位小祖宗给敷衍了过去。   不过韩小官人的好奇心还是收敛了起来,变得跟他的叔叔一样没有太多的话,只看不说。   平一郎的主人只能搓着手,赔笑着请两位客人先上船。   船是江船,之前载着一行人从松江旁的别院抵达这边的工地。到了中午的时候,上面已经准备好了酒席,就等着主人和客人们入席。   正要开席的时候,其他几位预定在倭人坊安家立业的大东家,都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纷纷跑了来。   其中一位大东家,比平一指的主人还要胖三分,个头只能到胸口,长得就像一颗球,平日里,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气,可平一郎望向岸边的时候,却震惊地发现,他竟然是骑着快马过来,下马的时候不仅仅他喘得快要断气,连下面的骏马也一样快断气了。   其他大东家的情况也差不多,一个个都是步履匆匆。有两人共乘一艘车船,用人力脚踏,在水面上速度如飞。另一人也是乘了快舟,两排桨手将这艘前面有个龙头的细窄船只,划得几乎跃出水面,顺滑得仿佛就是在冰面上滑行。   待这几位走上船来,只跟平一郎的主人冷嘲热讽地寒暄了两句,便忙不迭地上前向两位客人行礼。   平常一掷千金,或是爱吹嘘自己的兄弟在京师有多高身份的贵人们,在两位客人面前,就像是下仆见到了主人一般谦卑,说尽了好听话。   看到这一幕,平一郎哪里还会不明白,今天过来的两位客人,身份有多么尊贵。只是在一干东主的寒暄和问候中,却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两位客人的身份,竟然一个字也没提到。他们这么做,也从另一个角度,让平一郎了解到客人们的地位。   凭空多了几位客人,但宾主入席并没有耽搁。船上的大厨是平一郎的主人从扬州城特意聘来,早就预备好多余的材料。   平一郎捏着筷子,坐在最下首,虽然说他是丝厂未来的管理者之一,但依旧是仆从的身份,在这里能有一个位子,的确是被抬举了。不过以他旧日的身份,仅仅是能够入席,平一郎也不至于到受宠若惊的地步。   这是正式的宴席,看盘,干果鲜果,咸酸果脯,冷碟、热菜,按照正式程序一道道端上来,一巡酒过后,就换上两道新菜。一道道菜换得让平一郎目不暇接,即是几年前,他还是极尊贵的身份,在宫廷中,也没有享受过如此丰厚的宴席。   也难怪当初在日本时候,他的主人带着他去赴契丹大官的宴,出来后便不屑冷笑。当日的宴席,已经让平一郎为之惊叹,不敢视契丹为蛮夷。而今日,契丹人的宴席,又不知差了多远。   不过让平一郎来说,这次的酒席还差了一点。   尽管就在江边,尽管离东海也不远,但这一顿午餐,摆上餐桌的全然不见最受欢迎的鱼脍,即使有了鱼和虾,也全都是蒸熟,烧熟的菜肴。   平一郎的主人平日里最喜鱼脍,去日本时吃海鱼,回到中国就吃江鱼,据他主人说,天下鱼脍味道最好的还属开封熙熙楼做的黄河鲤鱼,但那只有入京的时候才能吃到。   为了就着贵客的口味,竟然连菜谱都换了。巴结到了这副田地,那两位的身份到底尊贵到哪个地步?平一郎的心中越发地好奇了起来。   饮了十七八巡酒,那位冯大东家似乎酒有些上头,指着菜盘子问平一郎的主人,“听说陈东家你最爱吃鱼脍,每餐无脍不欢,今日怎么不见?”   平一郎的主人赔着笑脸,“害怕贵客吃不惯,也就没上了。若是大东家想要,在下这船上,也有刀工最好的大厨,可以用现钓的江鱼割了做鱼脍。”   “罢了,不用劳烦了。”冯大东家摆摆手,“除了在京师和乡里,我就只吃热的熟食,水也只喝烧滚过的开水,要不然,有几人能走南闯北十几年没生过什么大病?”   一位东主连忙拱手道:“多谢大东家,在下可是又偷学了一招。”   一群贵人哈哈地奉承笑着,冯大东家不在意地摆摆手,“学就学吧,我那表兄盼着人人都学。陈老兄你这好吃鱼脍的习惯,倒是跟欧阳六一公一样。六一公家有一厨娘,最擅做鱼脍。猢狲入布袋那一位,每隔几日就提着鱼上门,要尝那厨娘的手艺……”   冯大东家讲起了古,几位东主赔笑点头,凑趣地说着话。   平一郎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如果是唐人的名家,他一准知道,但日本与中国久不通往来,今人轶事,却是懵然无知了。   他只注意到了冯大东家的说话口音,在酒后已经与方才听到的标准官话截然不同。   不论是闽语还是吴语,平一郎都能听能说,这也是来日本的商人最常说的中国方言。而中国的官话洛阳雅音,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可他也勉强能够听和说了。   而冯大东家现在的口音,则与平一郎所了解的几种汉家方言都不一样,只是与洛阳雅音近一些。   应该是北方话吧。   平一郎饶有兴致地一点点分析着对方的身份。   不过知道酒席结束,客人们乘醉而归,他也没能从酒席上的言谈中,找出透露了对方身份的关键。只知道是很尊贵的贵人。   即使是平一郎,知道大宋朝中有一人姓韩,身份极为尊贵,据称是菩萨转世,在契丹人口中也不敢有分毫不敬。但平一郎并不认为两位客人会是那位贵人家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与商贾厮混?   也许是因为晚上想起过那一位,所以次日无事,平一郎便上街寻了一间书坊进去。在种类繁多的书籍中,专门挑选了那一位署名的著作。   就在他拿起一本那一位没有署名,却被书坊小工赌咒发誓说是其亲笔所撰的小说,便听见背后有人说,“这些书籍都禁止夷人购买,要是你买书的事给人报了官,就是你家主人也会受到惩罚。你还是谨慎些个好,你家主人不是没对头。”   平一郎忙放下书,回头看时,却见是昨日的那位韩小官人。   相貌英俊、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依然朴素,看不见任何饰物,只有手上,不合时宜地拿着把折扇。在他的身后,有两名精悍的伴当,正警惕地打量着自己。   平一郎忙上前见礼,韩小官人大剌剌地受了礼,指着他方才挑选的几部书,“不要买这些书,会害了你家主人。朝廷的这条禁令,平常虽没人管,但若是有人首告,衙门里也不可能不理会。”   平一郎还没说话,旁边的书坊小工就听见了,忙不迭地挤到平一郎和书架子中间,警惕地瞪着他。   这下子平一郎自不能再买他心仪的几部书,失落地从书房中出来,不敢对韩小官人有何怨言,但回头望着书坊里面,也不免还有几分依依不舍。   “想看书的话,先拿到户籍再说。”韩小官人说道,“有了大宋的户籍,就算是中国之人了。不再是外夷,自然是想买什么书就能买什么书。”   “多谢小官人指点。”平一郎恭声道谢。   韩小官人一摆手,“你也别谢得那么快,这的确是个办法,但一个外人,想要拿到中国户籍,哪里有那么容易。还不知道要几年呢。”   “但总算是个念想。”平一郎叹道。   韩小官人眯起了眼睛,眼神中又泛起好奇的神色,“你之前说你自己是倭国的普通百姓,我就不信,你说话一点都不像。这下子,可更难让人信了。能识字读书的,大宋的男子中也不过十之一二,我可不觉得一个普通的倭国庶人,能通读汉家书籍。”   平一郎张口结舌,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小人……”   “算了,反正现在也没倭国了,你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韩小官人善解人意地轻轻放过,却让平一郎脸色苍白起来。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侧前方的酒楼上传来抑扬顿挫的念白声,“话说那宋江……”   韩小官人被转移了注意力,抬头看过去,那间酒楼二楼坐满了人。“原来是说九域的,就是你方才要买的《九域游记》。”   “是韩相公所撰的《九域》?”   “难道还有别家的吗?天下分九州,九州之下又各有九州,大宋所居这赤县神州只是小九州中的一个。韩相公早年逢仙,周游了这九九八十一州,回来后就无所不知,创下了好大一份事业,做到了宰相。韩相公心胸一向宽大,并不敝帚自珍,又曲笔托名写了这部《九域》,希望别人也能有他这份际遇。”   韩小官人边说边偷笑,抿着嘴的笑模样,让他的话只剩一两分可信。但他的这番话,在别人那里也听说过。   “韩相公还说要造蒸汽船。”   “蒸汽船,现在虽没有造出来,但蒸汽车很快就有了。辽人都在学造蒸汽机。辽国的皇帝都说了,只要能造出蒸汽机,便可封王,倭国、高丽任选其一。”   韩小官人充满自豪地说着,不过他说着说着,又抿着嘴笑了起来。平一郎却听着心中一痛,耶律老贼竟然要把自己的国家送给匠人。   但那如果是像火炮一般的利器,就算裂土相赠,也绝对是值得的。   “可惜他们是白费心思,还是我大宋先把蒸汽机给造出来。”韩小官人得意地说着,“你若是有心,就每天抽小半个时辰听一听,定会有所得。”   平一郎看着他,突地跪下来,郑重地拜了一拜。无缘无故,怎么会害自己,只可能是指点,想起昨天韩小官人在工地上的反应,他就更加确信了。复国和治国的方略,也许就在这里面。   “多谢小官人,小人定会仔细去听。” 第三十八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上)   “二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韩钟刚刚走进韩府的后院,就看见了他的姐姐韩锳。   少女容貌清丽绝俗,只是眉宇中多了些英气,冲淡了她的容貌给人的震撼。   韩钟见到了她,就像老鼠见到了猫,连忙低头:“姐姐。”   少女叉着腰,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玩得忘了回家了?”   “哪里敢忘?姐姐要出嫁了,小弟断了腿也会爬回来的。”韩钟嘻嘻笑道。   “就你会说嘴。”韩锳脸红了一下,向前院张望,“四叔也回来了。”   “正在外面跟爹爹说话。我先进来拜见娘娘和姨姨。”   “娘娘在正屋里,跟阿娘说话。云姨带着六哥、七哥他们在后园读书,心姨在小厨房。”韩锳陪着韩钟往里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黑了,瘦了。去江南玩了一趟,没把心给玩野了吧。”   “哪里玩了?这时候,冷得厉害,又湿又冷的,自骨头里发寒。在那边就想着早些回家。”   “你就胡说八道吧。玩了那么久才回来,不是乐不思蜀什么?”轻盈地抢先跨过一道门槛,韩锳回头看着弟弟,“可没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   韩钟愣了一下,醒悟过来后立刻就叫起了撞天屈,“我要真的去了,四叔还不揪着我回京,让爹爹打死我。”   韩锳抬高手臂,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韩钟的头,“好了,好了,就信你,就信你。”   “小弟这会回来,有给姐姐你带了礼物。还有几样是给姐姐你屋里玉竹她们几个的。”   韩锳道:“见人就送礼,都学得跟四叔一般了。”   韩钟笑道:“小弟这叫长袖善舞。来回一趟不易,多带一点礼物,也算尽尽心意。东西太多,就放在外面,待会儿卸了车,再拿进来。”   韩钟回来带了许多礼物。以相府之尊,韩家的公子们,手边当然不缺好东西。逢年过节、诞辰,都有人赶着送礼。但外人送礼,总不如自家兄弟知道喜好。   老三喜欢藏书,尤其喜欢同一本书不同版本的对比。韩钟带了一整箱。单只是《九域游记》,就有三家所出。   老四喜欢书法,韩钟就带了他亲手拓印的诸多碑文。在下面的四位兄弟都还小,韩钟就带了许多京师稀罕的玩意儿。   按照几个兄弟的喜好,韩钟将礼物一一备好。给父母尊长的礼物更是准备妥当。   听了韩钟数了好一通,韩锳笑容稍敛,担心地说着:“花了多少钱啊,零用钱别乱花,让娘娘知道了会挨骂的。”   “也没花多少,都是些便宜的,贵得小弟也买不起。有些是外公外婆要带回来的。另外还有一些,是要转交给二舅舅、二舅妈、京哥哥,还有越娘妹妹的。”   听到弟弟提起表妹,韩锳就没笑了,“前些日子,越娘来了家里一趟,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宫里派来的人管得又严,只稍坐了坐就走了。”   听到王越娘的消息,韩钟的脸色黯淡了点,强笑道:“宫里面也管得太多了,还没嫁过去,就把嬷嬷派过来了。”   “谁让太妃是那种脾性。太后都没说什么,她倒是急得跟什么一样。”韩锳生着气,“娘娘上回进宫,路上遇见太妃,太妃连礼都没回。”   “娘娘气到了?”韩钟连忙问道。   韩锳摇摇头,“娘娘没说什么,是把太后气到了。第二天,还特意把娘娘请了去,代太妃道了歉。”   韩钟脸色微冷,“连礼数都不讲,太妃的名声也难怪不好。”   韩锳姣好的双眉蹙起,多了一分忧色:“真要是官家亲政了,听了太妃的谗言,还不知怎么看我们家呢。”   “不用担心,有爹爹在。”   韩锳立刻展颜笑了起来:“是啊,有爹爹呢。”   “哥哥去了哪里?”韩钟问道。   “苏姐姐一家到京师了,住在苏平章的府上,哥哥今天就到那边见岳父去了。”   “姐夫呢?”   “他还要读书呢。”韩锳回了一句,方觉失言,登时双颊绯红,抬腿狠狠踢了韩钟一脚,“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姐弟两人说这话,已经到了后院的正屋前。韩锳含羞挟愤的一声叫,倒让屋里的王旖和周南听见了。   听见里面问起,韩锳就瞪了韩钟一眼,跑进屋内:“娘娘,二哥欺负我。”   “二哥欺负你?你不欺负他就好了。”周南站起身,上前迎了韩钟进来,“二哥回来了。”   “孩儿拜见娘娘,南姨。”   韩钟先整了一下衣服,然后进屋,跪下来拜见王旖和周南。   王旖把儿子叫上前来,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看见没有哪里磕着碰着,方才放下心来问道,“去江宁见到了你外公、外婆了?”   “外公、外婆身体都好,外公现在每天在家里读书写诗,隔两天还去一趟书院。”   王旖听了,却忍不住抱怨:“都病了一场,还不知道休息。”   韩钟笑道:“外婆也这么说外公。”   说话间,素心和云娘带着几个弟弟都过来了。严素心看着韩钟,对王旖笑道:“二哥出去了一趟,个头高了,人也干练了许多。”   云娘道:“就是瘦了些,是不是没吃好。”   “外面的口味是不如家里好。不过孩儿也没饿着,只是因为长高了一点,才看着瘦了。在外面的时候,四叔还逼着孩儿多吃饭菜,说是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口味就别讲究了,只有填饱肚子才有精神。”   韩钟难得出门一趟,又不是像去年,因为王安石重病才去的江南,一直守在江宁,而是在江东、两浙绕了一圈,经历颇多。   他笑笑说说,先让人出去取礼物,又拿出了从江宁带回来的信给王旖。   ……   就在韩钟进后院的时候,韩冈正与冯从义说着话,“江南的情况怎么样?”   “其他都还不错,只有织户不好。”冯从义言简意赅,“民家自织的素绸现在卖不出去了,生丝也不行了。江南以耕织为生的五口之家,能耕种十亩地,一年能有十几匹绢,口粮、租子和税赋都从此中来。如今只剩下土里刨食,最多也只能养活三口人,这逼得农民要减租。闹佃的事情虽不如丝厂的事起眼,但数量确实比前些年都要多了。”   “这也没办法。”   韩冈没办法感慨太多,小农生产被工业化大生产所淘汰,这是必然的事。除了转变成工艺品,只要是日常生活用品,手工制品无法与工业产品争市场。   冯从义也很冷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争不过就是争不过,聪明的转行,有毅力的去学织绫罗,什么都没有的,那就只有被淘汰。”   机织的丝绸,以及机缫的生丝,质量比民家手工的要强。机械与手工最大的区别,一个是规模,一个是稳定,这两方面,都是机器占了绝对的优势。   如果是各种缂丝等特殊纹饰花样的绸缎,制造技术掌握在官府和极少一部分专业生产者手中。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所生产出来的丝绸,只能是最普通的素绸。而机器生产的绸缎,正是处在这个等级。高档绸缎,机器生产不了,但机器生产出来的绸缎,却能以产量和质量上的优势,将民间手织丝绸的市场给冲垮。   小生产被淘汰,这是历史进程。虽然说是韩冈将车子给推动,但他现在也拉不停了。给那些受害者廉价的同情,就是鳄鱼的眼泪,反而是个讽刺。   “过些日子,朝廷会加大铁路的铺设。每个地方都会有各自的特产,如果能运出来的话,也能弥补一下丝绢上的损失。在这方面,官府会加以引导。”   “这是好事。”冯从义点头,却又问道:“不是说南方修建铁路的条件不如北方,铁路修建的重心暂时还不会南移吗?”   “蒸汽机差不多可以用了。过些日子,你让商会去军器监那边购买设计图和生产许可证。”   冯从义喜笑颜开,“哥哥可要把价钱算低点。”   “朝廷为了蒸汽机花销了多少?能低得下来吗?一起凑个二十万贯出来,少了会有人说闲话。”韩冈说道,“图纸拿回去后,要跟商会里面的蒸汽机加以对比,不要全盘仿效,商会之前研究的基础绝不能放弃。”   冯从义郑重地点头,“小弟明白,哥哥放心。”   “那就好。”冯从义这么说了,韩冈便放心了,又问起另一件事,“秀州倭人坊你去看过了,情况怎么样?”   “那不是开丝厂,是开油坊磨坊。”冯从义冷笑,“进去的倭人,不给榨出骨头里的油,把骨头碾成粉,那些人都不会满足。也亏辽国能不要脸皮把人卖了来。”   “倭国的人口数量不比辽国少多少,耶律乙辛当然要未雨绸缪,免得日后麻烦。比起贩卖妇孺,他把倭国的男丁往矿坑里送,那才叫狠。现在这算什么?”   “还未雨绸缪什么?上层的倭人杀光了,现在连认识倭文的都没几个了,连个能出来领头的都没有了。”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灭了倭国的文法,把倭国变成了女直、室韦一般的边荒部族,统治起来就容易多了。”   “倭国是完了,高丽也差不多了。过段时间,一样会往这边卖。”冯从义忧心忡忡地对韩冈道,“哥哥,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肆无忌惮下去?说不定商会里面也会给带过去,毕竟太节省成本了。”   这是两条路线。一条是纯粹走技术线,通过技术发展降低成本,另一个就是靠压榨工人,做血汗工厂。路线不同,立场当然也不同。   单纯从效果来讲,说不上谁好谁坏,而且两条路线并不是对立,也可以参合而行。不过技术的进步能带来社会的进步,血汗工厂虽然也能,但进步速度就慢太多了。韩冈也不想雍秦商会的风气给败坏了。   “过几年,在报上爆出来,他们的日子过不好。就是倭人,那也是人,不把人当做人来看,有几个人会站在他们一边。” 第三十八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中)   韩冈放的狠话,让冯从义听得很舒服,就该这样对付那些心肝肺都黑掉的家伙。   别看他下江南时与之称兄道弟,但掉过脸后,冯从义可恨不得他们全都倾家荡产。   “仅仅是报纸还不够,”冯从义说道,“小说中要写,让那些说书人来帮忙宣传,还有杂剧剧本,让人把那些黑心商人的嘴脸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   韩冈笑道:“那样的话,他们可就要成了过街的老鼠了。”   “正是要过街老鼠才好。走偏门的若是能够大发横财,那哪个人还会老老实实地去做正行?啊……”冯从义看了看韩冈,连忙补充,“当然,不能耽搁到推动工业发展的大事。”   韩冈点点头,他推动工业发展的心意不会动摇,“个人的武勇在军阵面前毫无用处,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在机器生产面前,同样无法立足。此乃天下大势,洪水来势,谁能逆流而上?”   “莫说小农,就是过去的机械,在更新式的机器前,也一样无法站住脚。”冯从义垂下眼帘,对韩冈道:“小弟在城东的那间宅子,去年开了一家磨坊,从早吵到晚。小弟那外室闹了几次,小弟磨不过,想出钱让磨坊的东家搬个家,但他就是不肯搬,多一倍钱买他的房子也不干。仗势欺人,就是给哥哥你脸上抹黑。近处另开间磨坊,用低价将他挤走,又感觉太亏了,我是拿他没办法。”   “现在有办法了?”   “当然是抢先拿到蒸汽机,开蒸汽磨坊挤垮他!”   昔年汴河上还有水力磨坊的时候,利用汴河时有时无的水力,都能年赚十万贯。整个东京的酒楼正店,都是汴水磨坊来碾米磨面,而不是店里自己磨。   自从军器监的铁器制造取代了水力磨坊,无论是风力磨坊还是畜力磨坊,都比不上水力磨坊的使用方便。   但如今有了蒸汽机——按韩冈的说法是功率强大,成本低廉,随处可用——只要一台蒸汽机,加上碾米磨面的磨,光是碾米磨面一项,就能让京师所有磨坊关张大吉。   而水力磨坊,看着比蒸汽机能省下柴火钱,但那先得有钱买下汴河两边的贵价地,还得让朝廷同意出借汴河水力——这成本,可是要远远超过煤炭的价格。   蒸汽机只要能够投入实用,与之配套的碾米机和磨面机则很容易就能设计出来。有厚利在前,又可以借鉴水力、风力的机器,当然不会慢。   真要给冯从义抢先开了蒸汽磨坊,不仅他外室旁边的磨坊,京师其他磨坊都要关门了。   “其实,”韩冈听了之后,就说道,“你让几家店用他家的磨,做上一年生意,再请他上门做客,好生相商,再给他提供一个大一倍的好铺面,跟他合伙做磨坊买卖,他怎么会不搬家?”   “这还真是好主意。”冯从义鼓掌赞叹,可从他的表情上看,却没有太多惊讶,应该是早已想到过的,“要是江南那些黑心的家伙,都跟哥哥你一般仁义,喜欢双赢,就没有这一次的事了。”   韩冈摇摇头,“难哦。”   尽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扩大利润范围,这是资本家的特点。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家能吊死自己的绳子都能卖给敌人。   真要说起来,两浙丝厂厂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韩冈前世的世界曾经出现过的。他们不做,自然会有人做。   迟早雍秦商会中会有人觉得在开发新技术的同时,从工人身上盘剥一点好处,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润。只要不给韩冈发觉,暗地里做一做也没什么。   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利润还足够多。而棉纺工厂的工厂主们现在还觉得为了一点钱,却冒着失去了韩冈信任的风险,未免有些不值得。   但韩冈都不敢冒险去考验人性,只能想着日后拿江南的丝厂厂主们,杀鸡给猴儿看。   “江南的丝厂就看他们怎么做吧,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韩冈说道。   “一切都是贪心的缘故,即是走上死路,也是他们自找。河北丝厂就没那么贪心,工人虽苦,可也没有闹到那步田地……这北人和南人,还真就是有差别。”   如此充满地域歧视的发言,让韩冈失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河北不适合养多季蚕,只开一季工,想盘剥也盘剥不了多少,百姓受损也不重。要是气候跟江南一样,看他们怎么做?糊弄外面的说法,你不要自己也上当。”   冯从义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又有几分不服气地说道,“其实还是有些差别的。”   韩冈道:“要是西域办起棉纺厂,你看王景圣会怎么做。”   王舜臣驻屯西域,早就开始种植棉田。这些年,他占据了天山脚下的几处大绿洲,通过暗渠将天山上的雪水引下来。粮田不提,仅仅是开垦出来的棉田,就已经超过七百顷。这已经相当于关西、陇西棉田总数的十分之一。   “幸好他没想着要做。”冯从义庆幸道,“这要做了,西域都给他祸害了。”   王舜臣在陇西就有产业,棉纺工厂也有他一家,还没想着要利用这些属于官产和移民所有的棉田来纺纱织布。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也有官员曾提议过,由朝廷开办棉纺工厂,由此提供军需,并赚取军费。但韩冈就在中书,轻而易举地就以与民争利的名义给否决了。   “也是可惜,西域的棉花运不出来,否则棉布的产量还能增加。”   “关西那边是怎么传的?黑风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正月初一刮到腊月三十,狂风一起,磨盘大的石头都满地滚,铁做的车厢都能给吹翻掉,修了铁路也没用。”   西域、陇西,相隔四千里地,而且中间还要经过几处整日狂风的荒漠。因而七百顷棉田的出产,基本上都是做成了冬衣冬被。一来棉花从西域运到关西不容易,运费远远高于成本。二来,西域也的确正需要这些填充料,比起羊毛,比起丝绵,单纯的棉花的价格当真不高。   “等到王景圣将黑汗国解决了,工厂需要煤和铁,也不能缺水,伊犁河谷是最合适设立工厂的地方。”   “太远了,都管不到。”   “也不一定要管,日后自然有办法。”韩冈说道。   “就是移民也太远了,比起西域,愿意去两广、云南的还多一点。朝廷宣传两广、云南太多了。”   朝廷一直在鼓动移民,尤其是在报纸上是经年累月、连篇累牍,都在宣传移民,韩冈改革科举,新增的秀才、举人,都有朝廷核发的荒田证。只要移民,上百亩土地轻而易举到手。   江南在一千年前是什么样?两千年前又是什么样?不是无数先民持续上千年的辛勤垦殖,怎么会有如今的鱼米之乡?   从“厥田唯下下,厥赋下上”的“岛夷卉服、厥篚织贝”之地,到唐时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大禹时土地卑湿的江淮之地,能变成如今的胜地乐土,既然至隋唐时,亦只有寥寥数县的福建,能变成人文荟萃之地,那或雨水丰沛,或气候宜人的两广、云南,当然也能成为下一个江南,下一个福建。   朝廷持续不断地如此宣传,不断地为之鼓动呼吁,移民边疆的规模自是越来越大,虽不能说车水马龙,但数量上,主动移民的家庭,每年都超过五千户。理所当然的,愿主动前往西域的最少,都没超过三位数过,而且都是被判流配西域,遇赦不得归的犯人的家属。   “王景圣手下的军队,几乎都已在西域安家,娶了当地的妇人。过些年,朝廷再遣军去西域。只要娶了妻、生了子、分了地,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安心住下来的。”   “能多派些就最好了。”冯从义一向支持开发西域,他又笑着说道,“上一次是西军,下一回该轮到京营了。”   “那得看情况了。”韩冈一句带过,“丝厂的事,你帮我多留意,过两年,朝廷就准备不再纳绢,而改纳钱了。”   冯从义精神一振,连忙问道,“朝廷打算发行多少银钱?”   “今年是两百万贯。”   冯从义心里算了一下,点头道,“那差不多就没问题了。”   丝绢在大宋之所以重要,那是因为丝绢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货币的作用。朝廷的封桩库中,很大一部分存放的是绢帛,而不是钱币。   在过去,由于铜钱铁钱太过沉重的缘故,并不方便商人们带着走南闯北,所以质轻价高、易于携带的丝绢,就成了买卖时的货币,被称为轻货。   现在朝廷铸造大小银钱,价值、面值皆高,就是用来跟丝绢争夺高值货币的市场。   这两年,通过各种途径,流入大宋的白银数以百万两。朝廷现在能轻易地拿出一百多万两来制造银币将纳绢改为纳钱,夺取绸缎的货币价值,也就成为了可能。   一旦朝廷在收税时,将纳绢改为纳钱,对各地丝厂都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过去,他们可以直接拿着丝绢去付账,去缴税,去购买其他商品,一时间花不出去,存在库房中也不用担心。但一旦税改,丝绢卖不出去,那就是要赔光棺材本了。   “但朝野必有异论。”   “不用担心,这样可以减少折变,是善民之政,没人能反对。”   百姓缴纳两税,有交钱,有交粮,还有纳绢的,只要官府需要,各地的特产都可以作为征收对象。   地方上的官吏,就借了这种混乱的税收模式,在征税的时候,随意地将缴纳上来的钱粮绢帛,折换成等值的其他税品。   交钱的折换成粮食,交粮食的折换成绢,交绢的折换成钱,在折换过程中,折换的比价则掌握在税吏们的手中,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牟利的工具。只折变一次,算是极有良心了,一般都要折变两三次,将税额上浮一半以上,多的甚至能有五六次,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原本要交物品上,变成了原来的两三倍。   对于这一残民之法,一直以来,朝堂上都有不少人提出要改正。但他们的呼吁,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折变之法,本是自五代传承下来,大宋立国又有百年,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在朝廷征税上得利丰厚的地方大族不在少数。在他们都反对的情况下怎么废除?   何况朝廷每年下拨官员和军中的俸禄,很大一部分都是实物。粮食、绢帛、布匹不说,填充冬衣用的丝绵,取暖用的薪炭,都是税收的一部分。   如果朝廷废除征收实物税,那这折变的问题就可轻易解决。剩下的,就是怎么压制住来自下层官吏的反对声。 第三十八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下)   与韩冈一番深谈,从相府出来,冯从义带着从人一路向南。   车轮辘辘,经过州桥离开内城,然后继续向南行去。   当街边穿着宽袍大袖的年轻人多起来的时候,就知道国子监就在前面了。   一道斑驳的白色围墙,上覆青瓦,这就是大宋的最高学府。里面有超过两千名学子求学其中。   其中大部分,这辈子都无望金榜题名的一天。不过依然一个个趾高气昂,自觉可以慢公卿、傲王侯,就在街边小店中指点江山。   冯从义没有在里面上过一天学,但他手下的人与国子监生多有往来。这些年来,冯从义看过不知多少密报,秘密评价过不知多少士子。国子监中,真正可以入他之眼的杰出人才,一只手就数完了。   幸好不用看见这座国子监太久了。   接近南薰门,人流越发的汹涌,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一名巡卒,站在大街中央,看见有人违反行路规则,就上前呵斥。   出了外城不远,前面的道路两分,一向前,一向左,皆是宽达百步。   继续向前,是开封车站。京城前往天南地北的旅客,如今大多从此处出发。   左侧是前往青城行宫的道路,那里也是祭天的圜丘所在。   在其附近,是国子监新址。如今上千名大工小工正干得热火朝天,到了明年就能入住了。   到那时候,国子监的旧址上,将会修起一座大体育场,专门用来进行各项赛事。不论是蹴鞠,还是赛马,又或是射箭、相扑,甚至观兵,都可以在这片场地上进行。   当初国子监外迁,通过得很顺利。但在原址作何改建,则争论了很久,期间还几经反复。最后才变成了大体育场。   韩冈一直都鼓励全民强身健体,士人更要文武皆能。上古士人为诸侯臣,四方皆敌,入则需临民,出则需治军,文武不能偏废。诗词歌赋,仅是六艺之一,却在隋唐之后,因以诗赋取士,而变得凌迫所有学问。   韩冈最是想改变这股风气,让士林之中,在邀风赏月之余,也知道金戈铁马的好处。   但在国子监旧址上修建大体育场的建议,据冯从义所知,却不是韩冈的意见。而是蹴鞠、赛马两大总社,分头说服了诸多议政重臣,又通过报纸操纵舆论,最后在朝会上顺利通过了。   整个过程中,两位宰相都没有干涉太多。韩冈对此甚至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   待两年后,便有一座能坐下三万多观众的巨型建筑矗立在开封城南。也难怪蹴鞠、赛马两家死对头会在此通力合作,仅仅是三万张门票,就足以让他们把杀父之仇都放下了。   不过,冯从义一想到当大体育场中坐满了三万多观众,一旦有人在其中闹事,引起了慌乱,那可不是三五条人命就能收场的。   不论是在京师,还是在陇西,冯从义都亲眼见识过,赛场旁的观众头脑热起来,会变成什么样的混乱场面。   他希望大体育场的四周,能多修几条离开的道路,再将观众席一段段地分割开来,各段不能相通。即使发生了混乱,也只局限在其中某一段,而不会蔓延全场。   但这些顾虑,除了在审定大体育场设计图的时候,他提了一下,在这之后,冯从义就没再对外说了。商人讲究和气生财,一张乌鸦嘴总不会受人喜欢。而且,在他之前,韩冈就提过相同的意见,表兄弟俩的意见恰巧相合,自然就没必要再多说。   不过他的那位表兄,什么事都能未雨绸缪,甚至看起来被动的事,实际上已经做了多少埋伏,真要细想起来,在叹服之外,依然还是叹服。   在刚刚越过青城行宫,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冯从义的马车转向了另一条路。随着前行,路上的车马渐渐稀少起来,路边的行人和商铺却不见减少,这是冯从义外室所居的信乐坊。   开封外城外的厢坊数量并不少,居民也多,商铺同样多。除了夜中不能出入京城,与居住在城门内没有区别。而且现在,随着外廓城和七座堡垒的建立,外城的城门就像内城的城门一样,都开始常年开启,不再禁人夜中出入。所以冯从义就干脆在南薰门外又买了间院子,顺便养了一个外室。   车速慢了下来,冯从义的外室就在前面,隔着车窗,他发现那间惹人恼的磨坊已经不见了。   磨坊与冯从义的外室小院相隔有数十步,中间隔了两户人家。冯从义要买下磨坊,并不是因为太过吵闹,而是打算逐渐蚕食这片位置绝佳的坊市,可不仅仅是为了养一两个外室这么简单。可惜磨坊的东家就是不肯卖。   冯从义知道他的表兄爱惜羽毛,所以也没仗韩冈的势强买强卖,只是让人传了一句话。   到家下车,冯从义的外室迎了上来。   曾经闻名京师的歌伎出身,相貌身段都是极为出色。看见冯从义出外多日终于回来,还没说话眼圈先红了。   对这种手段,冯从义也算见识多了,搂着安抚了两句,让下人搬下礼物,让外室伺候着梳洗更衣,闲下来后,漫不经意地问道:“磨坊搬走了?”   女人贴在冯从义怀里娇声道:“两个月前搬走了,临走时还问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又说请老爷多关照。还是老爷厉害。”   “用他儿子的前途换的。”   虽然就是个开磨坊的,在京城外还有三十几亩田,算是个小地主。但养个儿子,在家读书,都希望儿子能够金榜题名。   让人查清了这一切,冯从义在离开京师前,跟磨坊主只说了一句,“金陵书院,嵩阳书院,令郎可以任选其一。”   冯从义给开出的条件,包括了天下间最有名的三家书院中的两家。能进这两家书院,高中进士的几率立刻就高出了两成,那一位磨坊主就是再倔强,也不愿意为了一点意气,而罔顾自己儿子的前途。   但三大书院中剩下的那一座,冯从义却没拿了出来做价码。唯有横渠书院,是韩冈所看重,里面都是气学种子。冯从义虽然能插手书院中的人事安排,可他也不会为了区区一间房,就随意荐人进入书院读书。他再糊涂,也没有拆自己墙角的道理。   一点小事,换了外室曲意奉承。推杯换盏,被翻红浪,冯从义一夜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梳洗,吃了早饭,刚刚准备出门办事,却见贴身伴当带了一人进来。   冯从义小吃一惊,“钟哥儿,你怎么来了?”   韩钟笑嘻嘻地道,“家里闲着无事,便出来逛逛。”   以冯从义的阅历,如何看不出韩钟是说谎,“坐吧……有什么事?”   韩钟坐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侄儿只是有件事挂在心上……秀州倭人坊的几家丝厂厂主,昨日爹爹与四叔是怎么说的?”   乍听到韩钟的问题,冯从义有几分惊讶,之前在江南时,他这侄儿对这件事也没关心太多,想了想,说道:“可观其自败。”   “就这些?”韩钟有些不满意,“依爹爹的脾气,应该不会容忍他们得意太久的。”   冯从义皱起眉,深深地盯着韩钟,“……钟哥,是不是有人向你打听了什么?你可要知道轻重。”   “四叔放心,不是别人问。是侄儿昨天问爹爹,爹爹让我自己找答案。”韩钟涎着脸笑道,“可惜侄儿太笨,左思右想想不通,这就过来求四叔你帮帮忙了。”   冯从义安心了。韩钟若是撒谎,回头见了韩冈立刻就能戳穿。笑道,“你爹这件事做得好,你爹娘,把你们这些小子保护得太好了。想当年,你爹十五岁就出门求学,你是十五岁就出门游玩,说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可以增长见识,现在路走了不少,至于见识涨没涨,当然要考一下。”   “就是这么说啊,所以来求四叔解惑。”   冯从义摇头,“这个忙叔叔可帮不了。你爹既然没说,四叔又怎么能说?”   “四叔,侄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该为家里分忧了。但不经历,不领会,一直都懵懵懂懂,就不知该如何做才对。润州、秀州的事,侄儿想不明白,希望能多得一点指点。”韩钟眼神坚定,看着冯从义。   冯从义笑了起来,“既然钟哥儿你这么说了,那四叔也不好再推脱。不过你爹既然考你,直接告诉你就是舞弊了,这可不好。”   “那四叔说怎么办?”   “你就说说,如果你在你爹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韩钟不假思索,“当然是严查各家工厂。”   “天下工厂工坊众多,查不胜查。家家皆有靠山,你若是强行干涉私家的产业,你爹在士林中的名声可就臭了。”   “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依爹爹的性子,也不会怕。”   “你爹是打算推广工厂,吸纳无田的人口。工厂新起,弊端必多。若是有人借机攻击工厂,坏了你爹的大计又如何?没有了工厂,再过十年,就有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将无田可耕,无食可吃。”   韩钟皱眉说道:“可以移民他乡。”   “移民,又能有多少活下来?三万五万,官府照顾得了,一路上九成九能活下来,十万八万,那就有些勉强了,要是五十万,八十万,不是饿死在路上,就是揭竿而起。”   “但倭人之苦,爹爹不可能不管。”   “倭人非是华夏贵胄,化外野人而已。何况他们在辽人手中,本就是朝不保夕,随时随地都可能性命不保,将他们招到中国来,尽管苦一点,可大部分还是能活下去。一日两顿,每日鸡鸣起床下地,你觉得苦,天下农夫都不觉得苦。每天都要跟开水打交道,中国人觉得苦,但异邦野人却觉得比过去的生活都要好多了。”冯从义很认真地指点着侄儿,“钟哥,你爹的书要细读,要抓住主要矛盾,另外,要学会用全局的眼光看问题。”   韩钟眨着眼,深思起来。   “好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你爹的决定,事关天下亿万百姓,绝不是轻率而为。”冯从义打断了韩钟的思考,开始往外赶人,“这件事剩下的,就等你哥哥姐姐和表妹成婚之后再想吧。现在,你可没这份闲工夫。” 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一)   东边叮叮当当地在响,一声声地传进韩冈的书房。   韩冈放下笔,无奈地看着面前只有十几个字的白纸,无奈地叹了一声。   家里正将空闲的东跨院给整理了出来,待韩钲成亲后住进去。韩钲原来在偏院的屋子,也收拾了起来,等下半年老四的生日过了给他住进去。   外院的书房本就偏东,离东跨院近了点。鸡犬相闻,那边修屋子,这边连木匠的咳嗽声都能听到。   韩冈唤了人进来把书房里的一干书籍和资料都收拾一下,准备换到后花园的小楼去写文章。   书房里面收拾东西,韩冈走了出来,抬头向东望去。两名匠人正跨在东院正屋的屋顶上方,一片片地铺着瓦片。这一次要全都更换,早上的时候,才刚起了个头,现在吃过午饭不久,看着就快要铺好了。   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儿女都要成家了。每次家里看着里里外外的准备,韩冈就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番。   早些年还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执,如今已不再适合以年轻标榜了。   即使按照一般的标准来说,他这个年纪的朝臣,依然能被说成是新进,但从这个时代的平均年龄来看,韩冈已经接近平均寿命了。   而且韩冈也无意标榜年轻。身居宰辅前列,老成二字是必须拥有的标签。在杂剧中演大官的,无不是带着一把大胡子,这就是民间最朴素的认识。   当然,这个世上,有太多年纪老大,还依然轻佻不晓事的人。   润州知州杨绘——昨日韩冈在任免诏书上签名画押后,已经是前知州——当年在琼林苑上不顾尊卑,攻击韩冈一个小小进士,反而丢人现眼,不久之后又因为行事不谨,与宗室女近于亵乱,又遭到贬斥。   要是依照他的资历和早年的境遇,现在就可能与韩冈等人并肩而立,可惜性格决定命运,润州事后,杨绘责授润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团练使是军中贵官,即使是遥郡团练使,也是军功煊赫的将领才能有的加衔,但加了副字之后,就是安置被贬责的官员的特有职位了。   但这一处置方案中,最为刻薄的一手,不是将杨绘左迁至润州团练副使的位置上,而是本州安置四个字。   润州团练副使的本州,自然就是润州。   润州明教之乱,州治丹徒县百姓伤亡惨重。纵使明教承担了血债,并全数偿还,但官府方面,总得有个官员出来承担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能在事前发现贼人谋叛,不能在贼势刚发的时候扼杀在襁褓中,治郡不谨,致使明教能蛊惑人心。这一切,都是丹徒县、润州,乃至两浙路相应官员的责任。   景诚以及当地州县官通过平定贼乱的功劳,将自己的责任给洗清。让贼人一击得手,致使乱事扩大的丹徒县尉,用性命换来了朝廷的抚恤,以及百姓的谅解。两浙路的监司官,距离百姓太远,罚俸和延长磨勘时间的惩罚,已经可以揭过此事。   最主要的罪责自然还要落到事变前懵然无知,事变中躲藏不出,事变后还没出面安抚百姓的润州知州的头上。   润州也许还有人会觉得朝廷不能无过,但政事堂将杨绘丢过去后,便可谓是怨有所归,还残留下来的怨恨,就都落向杨绘的头上。   受贬责的官员只能拿到一半的俸禄,以韩冈听到的一些消息,杨绘在润州市面上,能不能买到吃的,那还当真存在疑问。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这些老骨头,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死了也算是好事。   放下杨绘,韩冈又想起宗泽。   宗泽这一回在润州,看到的那些事,似乎是动摇了他的信念。对韩冈所描述的未来,不再抱有坚定的信心。   这让韩冈有些挂心。如果是别人倒也罢了,宗泽的才智心性都是韩冈很欣赏的,而且又不缺决断,日后必为国之栋梁——这一点,在另一个历史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是不是让他去辅佐沈括的工作,被现实所动摇的信念,最好还是由现实重新确立。   沈括这些年工作的成果,世人皆是历历在目。铁路给社会带来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修建铁路时,所付出的那些成本。   不论是谁,如果能更深入一点地去观察铁路对天下的影响,必然会明白谁才把握住了世界发展的流向。   不论是另一个世纪的历史书上,还是在此时的现实中,都不乏大宋商业发达的评述。   但在实际上,所谓的发达只是相对的。在铁路开始贯通大宋南北,真正起到大动脉的作用之后,大宋的商业,才真正发达了起来。   世人对产品的需求,一直被恶劣的交通情况所压制。直到有了铁路之后,他们的需求才爆发出来。   棉布在全国各地的热销,来自于方便的交通,降低了运输上的成本,相应也降低了各地的售价。   而丝绸价格的下降,也同样因为交通更加通畅。蜀锦的贵重,一方面来自其独特的美感和质地,但另一方面,也来自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而丝厂的工厂主们,便是因为需要通过大量的倾销来拓展市场,又希望能够从倾销中得到更多的利润,才穷凶极恶地对工人尽心盘剥。在工人爆发出了他们的力量之后,没有哪位工厂主会吝啬一小部分利润,而愿意冒着自家工厂被焚烧的风险。   工人们的待遇,会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提高。看到这一点,再看到工业发展给国家带来的变化,韩冈相信,宗泽会自己分辨回到过去还是继续发展,哪个对大宋更加有利。   不管怎么说,历史已经走上了韩冈所希望的轨道,韩冈有些得意地想着……   砰的一声脆响,突然从韩冈身后的书房中传来。   韩冈的思路被打断,回头进屋,却见三名仆人都低头,看着书房中的满地玻璃碎片,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韩冈进门的动静,惊动了三人。领头的仆人指着其中一人,“岑三,你是怎么做事的,那是相公最喜欢的玻璃盏!”   最喜欢的……   韩冈转头去看百宝阁,那件玻璃器物的确不见了。   在韩冈的书房中,没有特别贵重的古董,但大小器物,也都能算得上是珍贵。   现在打破的一个玻璃盏,从下到上,自蔚蓝逐步转为艳紫,色彩瑰丽,质地又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宛如真正水晶。   这玻璃盏出自陇西韩家自有的玻璃窑,却是意外中的产物,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研究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材料,导致了颜色上的变化。也就是说,是世上独一无二。   岑三已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相公,小人万死……”   “好了,你这样吵得慌,不是什么大事,谁没个失手的时候?”韩冈让领头的仆人不要再责骂,又对岑三道,“继续收拾吧,注意手脚要轻些。”   岑三惶恐地抬头,甚至不能相信韩冈的宽大:“相公……”   “沙子做得器物,不值什么。你们先把玻璃收拾一下,小心别给划伤了手。”   韩冈说着就转头出门,但立刻就又回来,从书桌上取了个小屏风,丢下一句“你们继续”。   三位仆人面面相觑,领头的仆人咳了一声,“相公宽宏大量,你们可别当成了习惯,都给打起精神,别再跌跌撞撞的。”   岑三一语不发,低下头去收拾东西。   “哥哥,相公拿出去的那是什么宝贝啊?”另一个仆人小声问着。   韩冈出去后又进来,是担心他们粗手笨脚,再弄坏了,将那件色泽稀世罕见的玻璃盏都轻轻放过,被韩冈拿出去的那件屏风,该不会是什么稀世珍宝?   领头的仆人瞪了他一眼,“你什么眼神,那是去年相公寿诞,大娘子亲手绣的礼物!”   韩冈在院子里,低头看着刚刚拿出来的屏风,庆幸不是这屏风遭了劫。   要是当真给摔坏了,以自家的宝贝女儿的性子,怕是会赶在出嫁之前,再绣出一幅来。断断续续近一年才绣成的屏风,韩冈哪里舍得女儿熬夜去重绣。   在六岁开蒙读书的同时,韩锳就开始学习女红。到了十二岁,更是被家里督促着缝制嫁妆。   绝大多数官宦人家的女儿在出嫁之前,都少不了这一项任务,只有工作量多少的区别。   在女红上,韩锳没有多少天赋,但有着从宫廷中请来的顶尖名师,本人又愿意下功夫去练习,进步速度自然很快。如今精心绣出的一干花样,水平已不输宫造的绣品。   韩锳各色陪嫁,装满了三十六只箱笼。其中整整一箱,都是韩锳亲手缝制的绣品。   韩冈书桌上的这面对开小屏风,就是他的女儿所精心绣制。   屏风底色纯白,用墨色丝线绣成。气学要义的《东铭》、《西铭》,以韩锳最擅长的欧体,绣在了屏风上。   韩冈收到礼后,还对外炫耀了一阵。所以在名门众多的京师之中,韩家大娘子的女红水平,也是十分有名的。   “听说官人你书房里那件玻璃盏给打破了?”晚上的时候,王旖问起了白天的事。   韩冈低头看着报纸,应了一声,“嗯,不小心给打了。”   旁边素心就笑了起来,对王旖道,“姐姐你看官人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人自己打坏的。”   韩冈抬了抬眼,“让人收拾,自然为夫要负责。”   云娘惋惜道:“可惜那么好的颜色。”   韩冈低下头,继续看报纸,“打了就打了,只要不是金娘绣的屏风坏了就行。”想想又放下报纸,“南娘呢,还在陪金娘?”   王旖叹道:“转眼就没几天了,当然是舍不得。”   韩冈低头看报,素心瞅了他一眼,道,“都舍不得,但金娘总算是找了个好夫婿,祥哥可比越娘要嫁的那一位强多了。” 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二)   赵煦听着御医闫淮的吩咐,赤着脚走上台秤。咔的一声响,计量杆弹起,撞到了上缘的铁架上。   御医闫淮拿出一厚一薄的两个圆盘形铁秤砣,放在了砣挂上,计量杆纹丝不动。   “七十斤。”他报着数,又移动计量杆上的游动砣,让计量杆上下轻晃,而不是固定向上或向下。   把标尺上的数字和秤砣的标重加了一下,闫淮提笔在天子的健康档案上记下了这个最新的数字:“七十一斤半【注1】。”   赵煦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有着跟杆秤截然不同的外形,明明完全不像是杠杆,台秤却依然能准确地称出重量。只不过对答案中免不了要提到的姓名的反感,让他不愿问出口。   听到闫淮报了体重,他就从台秤上下来,跟在他身边的内侍立刻就把外袍给赵煦披上。   “似乎没怎么变。”赵煦皱眉看着标尺上的数字,自己拿起秤砣又加了一下。   闫淮放下笔,抬头面向天子。   在一层单薄的亵衣下,就是肋骨浮凸的细弱身躯。沐浴在阳光下,依然过于青白的脸色,也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健康的模样。   闫淮暗暗地叹了一声,对赵煦道:“陛下,人的生长是靠日积月累,百十日之内看不出什么变化,一定要一年半载才能对比得出。此番测量陛下御体,身高五尺一寸,体重七十一斤半。与两个月前比,变化的确不大,不过与去年同期来比,陛下的身高长高了一寸,体重也增加了三斤还多。”   闫淮的长篇大论,赵煦听着不耐,“朕只想知道,朕同龄人的平均数是多少?”   闫淮低头道,“臣不敢欺隐,有五尺两寸八分。”   “还差一寸八分?”   “陛下明鉴,仅仅一寸八分。”闫淮刻意换了种说法,“依照厚生司的统计,男子能长到二十岁,所以陛下完全不需要担心。以这个速度,到陛下加冠之年,身高当在五尺五寸上下。”   自从太医局设立了病历制度,又按照韩冈的提议,给官宦贵胄,及其家眷设立了个人健康档案,便有了按时体检的制度——其实过去也有,不过覆盖面没那么大,也没有按时记录的医案。   而学校里的学生,自蒙学入学之后,便在学政衙门编列了个人学籍档案,同样也有了按年体检的制度。有了多达几万例的体检报告,自然也就有了相应统计。尽管只是最简单的身高体重的平均值,但也足够称得上是超越时代了。   不过这一切,还仅仅局限于京城之中。京城之外——包括开封府辖下诸县——都没有这个条件。   赵煦半月一次的健康检查,主要就是测量身高、体重,用最新被发明的听诊器来测听心肺功能,最后把一把脉。   以赵煦的情况,不过是在过去的按时问诊的基础上,加了一个身高体重的检测。   按部就班地做完检查,将数据和诊断结果一一记录,闫淮告辞而出。   走在殿阁之中,阴风阵阵袭来,让闫淮裹紧了衣袍。   “阴气果然重。”闫淮给手上呵了一口气。   几步外就是初春和煦的阳光,可就差这几步,便是春暖花开和数九隆冬的区别。   住在这里,难怪身体好不了。   如果是医疗,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太医们没人敢用有风险的疗法。但如果说到补品,则必然是当世最好的。   可从小补到大,都已经要成婚了,但天子体质虚弱、发育不良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变。虚不受补,这样下去,生子不易。   在成为翰林医官之前,闫淮就听说过传言,只要住进这座宫殿,就不免子嗣艰难。大概是前朝留下来的怨恨,或许还有太祖皇帝的。   作为六十年来第一个在宫中出生,又活到十五六能成婚年纪的男丁,当今天子本身已经打破了旧日的传言,可现在看来,那个传言似乎要继续延续下去了。   闫淮听说过,太后和相公们都想着等天子生下皇储之后,便请他退位为太上皇,把皇位交给皇储。但以天子的情况,恐怕太后和相公们,是不能如愿以偿了。   “从福宁宫回来了?”   刚回到太医局,就有相熟的医官跟闫淮打招呼。   闫淮脚步不停,点头回应:“回来了。”   “如何?”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他报了个截然不同的数字。   “还这样?”   “还这样。”   闫淮说着,重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去一趟宫中,比去新城东二厢医院门诊一天都累。尽管东二厢户口最多,病人也最多,可处理起来简单得很,不比去宫中,从头到尾都要陪着小心,以防行差步错,还要防备赵煦看出什么不对。   赵煦的身体情况不仅仅是体弱多病的问题。单纯在身高体重这种最基本的数字上,便远远逊色于京师贵胄家同龄少年的平均水准。   京城中的十五岁少年,平均身高在五尺三寸。这主要是京城的生活条件丰裕,如果是全国范围的统计,则肯定会更低一点。但如果将统计范围缩小到贵胄、官宦家的子弟,数值则会再高上一些。   而赵煦的五尺一寸,还是多报了,其实五尺还差一点。   福宁殿中的台秤被刻意调校过。让其称量出来的重量,比实际重上近一成。看着不起眼,却让赵煦的体重多了六斤。给赵煦量身高的标尺,也是特制,让他的身高比实际要高出了两寸。   这些事,福宁宫中人人知晓,但就没人开口告诉赵煦。朱太妃那里,太医局没敢瞒着,可她也没有跟自己的亲生儿子提过一字半句,免得刺伤了皇帝脆弱的心灵。   “看来李三是去不了福宁宫了。他那个个头没指望能去官家面前。”   “陈鞑子,你是说我和周老个头矮了?”   “用得着我来说吗?官家身边的人,就没有一个个头高的。闫五,你去福宁宫最多,你说那边有几个超过五尺六的?”   赵煦瘦弱,而且很忌讳这一点。要不是因为要照顾他的心情,太后给他身边安排人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考虑到那么多。   去福宁宫的太医们,他们身高的重要性,不下于医术,好几位医术高超的翰林医官,就是因为身量太高,而没有被选中。   闫淮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同僚搭着话,不知不觉间,眼皮便渐渐耷拉了下来。跟他说话的同僚也转去跟其他人聊天。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有人说,“都不要乱说话了,外面都有传说,福宁宫的秤和尺都是特制的。”   “只要不传到官家耳朵里就没事。”   尽管太医们议论的都是宫闱秘闻,但有关天子的大小事,不仅在太医局这种能近距离接触皇宫的地方,就是市井之中,也不乏传说,也没人会太在乎要保密。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官家知道了。听说官家可是打小儿就聪明。”   “真聪明就不会犯下那么多错了。”   “除了先帝的事之外,他哪里错了。”   “高太皇……”   “想想高太皇当初做了什么?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官家能不恨?只放纵一下罢了,谁想到就出了事。”   在议论声中,闫淮渐渐地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间已然不早。   匆匆在天子的个人健康档案上填写下最新的数据,整份档案便被送去了局中的小架阁库保存。   副本则抄送政事堂和枢密院,宰辅们随时都要掌握天子和太后的健康状况——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   这不是赵煦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数据。   韩冈摇摇头,将天子的健康报告折好收起,走出房间。   片刻之后,小厅中,韩冈与王旁对坐共饮,“天子绝非良配。不过木已成舟,就只能希望天子与越娘能够和和睦睦地过日子了。若能早日生下皇子,那就是社稷之福。”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   章惇念着手中片纸上的数字,对面的曾孝宽紧锁眉头,“犬子在天子这个年纪,身高体重都要超过许多。天子这个身子骨,怎么越调养就越弱了?”   “胎里就弱,怎能调养得好?就盼着介甫平章的孙女,早日诞下皇子,你我可就能安心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   曾孝宽没说出口,但既是说出口,并不能算是诅咒或是谶言,而是世所公认的事实。   生不出就是生不出,皇宫在那边,记录也在那边。   最终会不会有例外,则决定最终的结果。   但看到这一份报告,曾孝宽觉得,还认为会有例外的人,应当是凤毛麟角了。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难怪……”   有人若有所思。   有人皱眉不语。   每隔半月,都有一份报告在述说一个相同的事实。随着天子的婚期渐近,这一事实的份量也就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让人有着更多的想法。   注1:北宋官制一尺约等于三十一厘米,官制一斤约合六百八十克,市制至北宋中叶则降为六百四十克,南宋六百二十五克。 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三)   好事将近,韩家门前的访客更是络绎不绝。   宰相家门前原本就车水马龙的如同闹市,现在已经赶上了上元灯会。   只到了巷口,马车就再也走不进去,景诚从车上下来,向巷中一张望,不由得就叹道:“好热闹。”   方兴也跟着从车上下来,“没办法,平时想给相公送个礼都难,过了这个村,下个店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遇上了。”   “哦?”景诚回头,“竟有此事?”   “相公的生辰从不大事操办,想送礼都没门路。年节时的人际往来,礼单上稍稍贵重一点,也会退回去。不过给新人送礼,就不便退了。所以诚甫你看看,这一回相公家嫁女娶妇,多少人都当成了讨好相公的机会。”   “怕不止如此。”景诚摇摇头:“别人送了,自己没送,心里也虚。”   有些事,你做了,上面记不得。你没做,却会被记得清清楚楚。这本是官场上的通例。   “天下官员数万,京师之中也有数千,谁送谁没送,就是去铨曹四选,想对着名单查也查不清,中书门下可不是州县衙门里面就那么几个人。”   方兴笑说了一句,拉着景诚,“不要管那些人了,他们就是送了礼,过些日子,相公也会回礼——宰相的人情,哪有那么轻易给人的?——且随我来,相公正等着诚甫你。”   润州的局面终于平静下来,景诚也就能够暂时脱身,上京来述职。   方兴本与景诚有过几面之缘,最近任职京师,被韩冈派了去迎接景诚。   韩冈此时正在后园中批阅论文,外面的喧闹传到后园中来,只剩下风中的一点杂音。   收礼、回礼之类的小事,有王旖看着,韩冈这个甩手掌柜当得轻松自在。   不过对着一篇讨论圆周率的论文,韩冈拿着炭笔在草稿上点点画画,看得有几分吃力。   近些年来,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上,进步速度十分明显,有些地方甚至让韩冈都有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感觉。   尤其是代数体系创立,几何原理被翻译之后,数学上的进步更是让人惊喜。《自然》数学篇中,不规则物体的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是讨论的重点——曲线。也有人开始研究怎么将代数带入几何之中。   可惜韩冈的水平不行,否则引导创立出解析几何的基础当非难事,而微积分,也该出现了。   听说方兴把景诚带来了,韩冈便放下笔,松了一口气,出去见客。   “恭喜相公。”   见到韩冈,景诚便先向他道喜。   韩冈还了景诚半礼,却摇头道:“儿女嫁娶,乃私家之喜。江南安靖,方是宰相之喜。如今江南之地,可堪为韩冈道喜?”   景诚前几次拜见韩冈,总少不了几句寒暄,第一次韩冈如此开门见山。景诚心脏都停跳一拍,不知韩冈想听到什么样的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韩冈,又瞥了眼方兴,依他对韩冈的了解,当朝宰相是喜欢听人说实话、做正事,而不是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而方才方兴在外面说了一番韩冈的作风,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想着,遂一咬牙,“丝厂不休,江南乱事不止。”   方兴在旁问道:“难道江南的丝厂厂主还没有将工钱涨上来?”   “小涨而已,迟早会再降回去。此辈欲壑难填,又开始引用倭人,工钱如何能高得起来。”   方兴道:“棉厂开在西北,吸纳了多少无地农户。工钱尤胜耕作,为何江南不能如此?”   景诚道:“棉厂少而丝厂多,棉价高而丝价低,棉行公心多而丝行私心重,纺棉多工厂而织丝多小农,故而棉厂可安民富民,丝厂则乱民残民。”   韩冈道:“此事我亦知,故而借此番两浙变乱,朝廷将会免征两浙丁税三年。同时从明年开始,两浙两税,将不再征收丝绢,改为纳钱,再免去百姓折变之苦。”   景诚道:“若能减少折变,诚为两浙百姓之福。但丝厂……”   方兴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诚甫兄,你觉得丝厂现在能废吗?”   “为何不能废?”景诚忍住心头的不快,也反问道。   “因为废不了。”却是韩冈做答,“折变残民之重远甚于丝厂,天子都查禁不了折变。丝厂收益远过耕作,富民蜂拥而起,你觉得你能废得了丝厂?”   韩冈叹了一口气,“还要多谢诚甫你,能坦诚相告。但尔等为亲民官,要做的是让境内无流民,而不是去败坏他人的产业。丝行私心重,可教化、可引导、可依法重治,但不可贸然罢废,诚甫,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可百姓何辜。”景诚低声道。   韩冈听得出来,景诚的态度有几分是投己所好,但也有几分是真心实意。   “不要光想到丝农,更要想到天下百姓能穿到更便宜的衣料了。相比起丝天下亿万元元,江南的丝农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朝廷治政,不能两全之处,就只能有所取舍,眼下的情况,站在更多人的一边了。”   ……   见客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到了二更天,韩冈才脱身出来。   王旖拿着整理好的礼单账目等了许久,看见丈夫,就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久?”   “先是见了润州的景诚,之后又顺便见了沈存中刚刚提拔起来的一个年轻人。据说架设铁路桥梁上的水平,还要胜过李明仲,泗州到扬州的沙洲石桥就是他主持修造的。方才聊了几句,很有些想法,不过有些脾气。”   “哦?”王旖好奇起来:“现在还有人在官人面前还能有脾气的?”   见多了在父亲和丈夫面前连话都说不好的官员,也听过许多在天子面前,手脚发抖语无伦次的故事,王旖完全想象不到寻常小官见到韩冈还能有脾气。   “年轻人多如此,能安心做事就好。”   有才所以自负,又因为没有功名,自卑之下反而更加自傲,甚至还有狷介。   若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韩冈没打算惯着他们的脾气,但当真有能力的人才,自然要另眼相看。   “他正想着用钢铁来架桥,比起木桥石桥,铁桥的跨度更大一点。要是能够成功,肯定是飞跃。”   相比起与景诚的会面,年轻的工程师的一点小脾气,完全不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景诚不敢硬顶。但景诚的态度,代表了很大一批官员的想法。   棉厂这种新创一个行业的工厂不算,淘汰旧式生产力的工厂,必然会受到旧势力的反扑,而大批的失业者,也会让很多旁观者站到对立面。   但韩冈没打算退缩,江南的情况也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官人……官人,官人!”   王旖越提越高的声音,将韩冈的思路拉了回来。   “嗯,听着呢。”韩冈漫不经心地应声道。   王旖瞪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拿他没办法,将几本册子一一放在了韩冈地面前,“这是今天的礼单,要还的,要退的,都分了类。这是大姐儿的嫁妆单子,过两日就先送过去。苏家昨天也把金娘的嫁妆单子送来了,比之前说了多了两样,官人你看看是不是退回去。”   韩冈翻看了一下,多了四百亩水田和两千贯钱,“大概是苏子容从章子厚那边听到了什么,我会去跟亲家翁说的。”   苏子元已经再娶,更又生了一对儿女。但苏金娘是当朝宰相家长子的未婚妻,苏子元的继室别说虐待,就是慢待也不可能。嫁妆上也没有俭省,反而比预想得更多。   在苏子元趁入觐的机会,带着女儿入京后,王旖和严素心都去苏颂家探视过,对这个儿媳妇都很满意。而且,以韩家的家底,更不会对嫁妆有何苛求。猛然看到嫁妆比预先约定的多了,王旖反而觉得不好。   “根本没必要攀比,两家能一样吗?”王旖道。   宰相家和知州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以韩家的家境,也不会太在乎这点嫁妆。在王旖看来,苏家完全没有必要打肿脸。   “还不是怕女儿在夫家受委屈?都是一片父母心。”韩冈深有感触,“何况福建的风俗也如此。”   福建嫁女,一向讲究。富户女儿出嫁时,在嫁妆之外,还要另外准备随车钱数百上千贯,用车载送婿家,一路炫耀。倘不如此,必为邻里讪笑。为嫁一女,即使官宦门第也要竭尽全力。福建不愿生女儿的风气,也多来自于此。   苏家便是福建大族,听到韩家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也不愿意女儿差得太远。   “既然苏亲家那边给金娘又添了嫁妆,大姐儿的嫁妆是不是也加一点。”王旖问道。   京师风俗,虽不比福建,可也依然讲究嫁妆的丰厚。   “足够了。日后不够再补贴也不迟。”韩冈不觉得自己给女儿准备的嫁妆还会显得太简薄。   韩冈夫妇给女儿准备的嫁妆,最重要的部分是两份地契和一份存单。   在开封府界内的一座有着八百亩上等水田的庄子,还有一座位于陇西有着近三千亩棉田的庄子,以及在平安号中提取十万贯的凭据。   三样之外的其他陪嫁加起来,只占了所有嫁妆的一个零头而已。   开国之初,这份嫁妆能让宰相们打破头。   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便曾与另一位宰相张齐贤争娶一位有十万贯家私的寡妇,最后闹到真宗皇帝面前,弄得两败俱伤。   如今升平百年,国富民富,十万贯已经引不动宰相出面争抢,但也足以让世人震惊了。   不过未免世俗之议论,后两样都不会公开,两家心照就好了。韩冈也只跟章惇随口提过。   “不如送亲的车马就不带回来了,留给祥哥和大姐?”王旖提议。   “也好。”韩冈点头道。   按照此时京师的风俗,嫁妆需用人来抗,新娘也要坐花轿。   但以人为畜,向来为韩冈所恶,此番嫁女娶妇,韩家将以马车相送、相迎。   准备去迎亲的婚车,已经准备好了。而运送韩锳的嫁妆,也将会用货运马车来运送嫁妆箱笼。而不是两个挑夫抬一个箱子,这样穿街过巷的风俗,会阻碍京师的交通。   在韩冈看来,还是一支车队更符合他的审美观。   要不要顺便把天子聘后的仪式也顺便改了呢?韩冈想着。 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四)   京师的季节变化飞快。   前几日汴河上还能看见冰凌,这两天河畔的柳树就发了新芽。   和煦的阳光送来了温暖的春风,街上的行人渐次换了厚重的冬装。   天子大婚的日子将近,韩家一对儿女的婚期也就近在眼前。   老大的新房倒是整修好了,但家里反倒是更加闹腾了。   韩冈把一应琐事都交给妻妾去处理,只管看他的书和论文,随手再处理一下朝廷上的公事。当然,还有通过各种途径送到他手中的信函。   以韩冈的身份,每天总有少则十几,多则几十的亲友和门生的书信送到手边。而那些落款上的姓名没多少交情,甚至全然陌生的信笺,从来都是在三位数上。   这些私人信件,在收信后,按照亲疏不同,被服侍韩冈的亲从先一步分门别类,放到韩冈的面前。每天韩冈都会用上小半个时辰来看信,大部分是在外书房处理,看信后直接口述回复,让下人写了再签名。只有一些重要的信件,才会拿回来仔细翻阅并亲自回信。   “相公执事”,是横渠书院苏昞写来的信。   信中是跟这段时间韩冈收到的所有信件一样,先为韩家儿女的婚事向韩冈道喜,接着才是有关书院中的情况。   “吾兄钧鉴”,这是表弟冯从义的信。   先是为侄儿侄女的婚事道喜,又为不能亲临而道歉,剩下的就是对西北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件的通报,还有家里产业的日常报告,又有家中大事小事,每次都会写满十几张信纸。   跟着冯从义的信一起到的一封“吾儿亲启”,就是闲居乡里的父母所寄。虽然没有其他信件的文笔,完全是大白话。   这两封都是必须要先回的,韩冈从书桌下的格子中抽出一张信纸,自己磨墨,提起笔在信上写下:男冈跪禀,父母亲大人膝前……   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韩冈放下笔,回头看着书房的门。   “相公,大郎来了。”   先是门外亲随的通传声,接着韩钲的声音响起。   “大人,儿子来了。”   “进来吧。”   韩钲推门进屋。   韩冈头略抬了抬,看着儿子。   他的这个大儿子身量很高,已经跟自己平头了,转了年过去,多半就要超过去了。   从小就被督促着打熬筋骨,就是在横渠书院也没有断过,身形像劲松一般挺拔。   脸上倒是平平静静的,却不像明天就要去迎亲的样子。   站在韩冈面前,韩钲稍稍有几分不自在,“大人把儿子叫来,不知何事?”   “坐下来说话。”   韩钲老老实实地依言坐下,背挺腰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屁股只稍稍挨着椅子边,坐在椅上倒像是在蹲马步,整个人都是紧绷着。   儿子紧张得就像老鼠看到猫,韩冈便有几分不高兴,皱起眉,“你当为父这是要请你吃鸿门宴啊?”   “儿子不敢。”韩钲往后坐了坐,坐得更自在了一点。   “都准备好了?”   “都好了。”   “新房也去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一切都好。”   “为了你这新房,你母亲花了好大心思。”   “让母亲费心了。”   韩冈问一句,韩钲就答一句,父子两人一问一答,韩冈心中就有几分无奈。   父子之间,尤其是做父亲的面对青春期的儿子,严格管束很容易,但要把酒夜话,那可就难了。   就是有心里话,做儿子的也宁可跟朋友说,也不会对父亲对母亲说。一个父亲拉着儿子坐下来谈心,这感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而且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韩冈就东奔西走,各处任职,等在京中安定下来,韩冈就升到了宰辅班中,事情更多,对儿女虽也关心,但放在他们身上的时间毕竟有限。   每日晨昏定省,多是叮嘱吩咐,亲近的时候少了,自然就生疏。   “今天苏家的人来铺房,陈设也看了?”   “看了。”韩钲难得皱了皱眉,“太奢侈了一点。”   京师的风俗,婚礼的前一天,女方会派家人到男方家里挂帐,铺设房卧,俗称铺房。如今民风好攀比,女方为了显示自家的富贵,自是尽可能的铺张。今天苏家人过来,抬手就是一张珍珠帐帘,尽是三分大小的圆珠编缀而成,相形之下,金丝楠木的拔步床看着也不那么显眼了。   “那套珍珠帘?”韩冈也听说了,“女儿要嫁进宰相家,还是长媳,总要维持一个体面——二哥说得还是富家。何况现在的珍珠能种了,也不值什么。”   韩家讲究养生惜福,纵使豪富,吃穿用度上也都和奢侈不沾边。   一套珍珠帐帘挂在床榻上,韩钲看着就不免担心就要娶进门的妻室性好侈汰,惹得父母不开心。   “你母亲,你娘,都去你苏伯父那边看过了。苏家七娘子人品、相貌,都很出挑。这些年,两广那边也多有消息往来,是个好孩子,大哥你不用担心。这嫁妆置办得奢华,一来,方才也说了,是怕嫁过来被小瞧了,没了体面。二来也是你岳母怕被人说闲话。”   苏子元的续弦据闻是个大家闺秀,最好脸面,为避人言,竭尽家财给前任留下的唯一血脉置办嫁妆。   几乎是差不多的理由,王旖给韩锳的嫁妆则更多。   除了罗列在单子上的嫁妆,还有脂砚斋这个香水铺——这是王旖四女的私房——前两日与韩冈商量了一下,又把在京师的两家分号都转给了女儿做私房,一年出息少说又有万贯。   王旖给韩锳准备的这套嫁妆,也就公主出降能比比了。   韩冈现在拿着韩钲妻家给嫁妆说一说,也是不想儿子对韩锳的嫁妆有什么想法。   韩冈说得又不算隐晦,韩钲领会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兄妹之间情分很深,被父母教训的又好,听了就站起身,郑重道:“大人放心,儿子明白。”   儿子懂事,韩冈自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想想又叹了口气,道:“你妹妹其实也难。”   庶出倒也罢了,生母偏偏还是教坊出身。在家里是独女,父母当成眼珠子来看,但嫁出去,王家一众亲戚中间,不免多生口舌,妯娌中也少不了搬弄是非的——王家是江西大族,仅是王厚的兄弟班就排到十三,王祥的兄弟也有六个。人多是非就多,不用嫁妆压住人,光靠宰相的声威,那哪里够?一权二财,哪个能少了?   “大人放心,”韩钲沉声道:“有王伯父和瑞麟在,妹妹不会吃亏。而且还有儿子和七个弟弟在,怎么也不会让人欺负了妹妹。”   韩冈忍不住微笑起来。为什么说儿子多就是福气?嫁出去的女儿,都不愁受人欺。   “那样就好……坐吧。”让儿子坐下,韩冈沉吟了一下,问道:“成了婚,也算成人了。不知大哥你对日后有什么想法?”   “儿子想再读书进学。考个进士出来。”韩钲说完,便看着父亲,手攥着,紧张从眼神中透了出来。   他自是知道,父母曾经考虑过让他转为武职,将他这一支走将门世家的路线,但大宋贵文贱武,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要去考一个进士。   韩冈眼神深沉,“你出生的时候,为父还跟你娘说,就得往地里埋几坛酒,等你高中之后,就拿了出来大宴亲朋,当时就埋了下去。就埋在陇西老家后园中,现在应该还在。”   韩钲咬了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儿子鲁钝,让大人失望了。”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但他又飞快地抬起头,迎上韩冈的眼神,“但读书多年,儿子总想试上一试!不管成与不成,不试试,儿子总是不甘心的。”   韩钲刚刚有了秀才的资格——眼下制度初行,这秀才不过就是一个空头名号,按照韩冈定制的标准,日后也不会多稀罕。真正想考进士的,不会太放在心上。   等今科韩钲再去参加举试,举人的头衔也当能顺顺当当地到手。不是说韩钲的才学有多高,官宦子弟和官人参加举试,贡举资格一向拿得十分轻易。别头试,锁厅试,都是给官宦子弟开辟的捷径。   当福建的普通士子要与一百人、两百人争夺一个上京的资格时,参加别头试的官宦子弟,只要与四五人竞争,而参加锁厅试的官员,更是三中取一的超高录取率。   韩钲有官身无差遣,得去参加别头试。以韩冈的身份地位,只要韩钲去考了,考卷还能看得入眼,取中的名单中自然少不了他的名字。   只是与秀才一样,举人眼下也不过就是一个空头名号。既然考中之后,下一科想上京参加礼部试就必须再考,那举人的资格其实也就剩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待遇了。   等到了礼部试上,所有的考生这才基本上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与天下数千英杰竞争,韩冈又是最不喜徇私的性子,韩钲想要一个进士出身,就是让他自己来看,也知道是希望渺茫。 第三十九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五)   看着儿子倔强的表情,韩冈也不免心疼。   韩钲虽不聪颖,在经义上也不出众,但胜在为人朴实,而且在格物上极用心,自幼被韩冈教导,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等自然科学方面的学识,不输给任何同龄人。   如果他能将分心在格物上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三经新义》上,以他能得到的教育条件,一榜进士就只需要一点运气。多考两次,还是能考中一个进士。   自家的儿子,韩冈怎么忍心他受委屈?   “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哥你要考进士,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韩钲倔强的表情变了,眼神中尽是诧异。   韩冈微微笑了,“熙宁三年之前,为父就没想过能高中进士,西人怎么跟南方的士子比诗赋?但熙宁三年出了一件事,大哥,你知道是何事?”   韩冈考校儿子,韩钲稍作思索,眼睛就亮了起来,“熙宁三年的殿试上,先帝改诗赋为策论,后又下诏自熙宁六年癸丑科开始,进士科改试辞赋为经义策问。”   朝野大事,官宦轶闻,他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有长辈教导,从来都比寒门出身的士人了解得要多得多,跟着现在的话题来,韩钲自是明白韩冈说的是哪一桩。   “爹爹,你是打算……”韩钲心中激荡之下连称呼都变了,话没说下去,两只眼珠子定定地瞪着父亲。   韩钲打小儿就没见过自家的父亲写过诗,也知道自家父亲在这方面连外祖父的脚底板都赶不上。   小时候就听父亲在与母亲聊天时亲口承认过,没有熙宗皇帝和外祖父改易进士科的考题,自家父亲根本就没指望能考上一个进士,甚至通过举试都难——即便是录取率极高的锁厅试也一样没指望。   眼下自己考进士也没指望,可要是自家父亲也能把考题改一改,改考自己熟悉的范围,那进士又岂在话下?   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那要惹起士林间的公愤,可自家父亲主张气学几二十年,从制举开始,一步步地改变科举制度,如今举试和诸科都掺杂了许多气学内容,也就只剩礼部试和殿试,世人都在等着这最后一步,即便自己顺道沾了点光,谁也不会说他是为了让自己儿子考中进士而改变考制,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韩冈也正是这么说的:“也不是为了大哥你,是为了气学。但大哥你从小就得授格物之学,到时候,你考中的几率自是要高过他人。”   这就是出身官宦人家的优势了。小到早一步了解到考官的偏好,大到在试卷中埋下关节,寒门士子纵然明面上与官宦人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但暗地里,起步时还是要差上十几步——但这一点差距,相对于举试时的区别,已经足以让寒门士子感到满足了。   韩冈无意去为儿子作弊,考官的偏好则不须韩冈费心,但韩冈直接改了考纲,得益最大的人群中,自是不会少了他的儿子。   韩冈说着轻笑了起来,“你外祖父为了推广他的新学,硬是将考了几百年的诗赋给改了。既然他能做初一,为父也能做十五。”   对韩冈的说法,韩钲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长辈之间斗气,做小辈的本就难以自处。   早年韩冈奔走于外,王旖几次带着全家寄寓在娘家,韩钲兄妹在王安石家中断断续续住了将近有两年的时间。   韩钲虽是庶子,可在王家,得到的待遇并不输给王旖生的老二和老五。而且王安石对儿子横眉竖眼,对韩冈也多不苟言笑,可在韩家子女面前,他们的外祖父再和蔼不过,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一提起韩冈与王安石之间的纷争,小的还不晓事,大一点的如韩钲韩钟两兄弟也好,韩锳这个女儿也好,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保持沉默,多还要劝一劝韩冈。   韩冈知道韩钲为难,道,“扯得远了,你们外祖父的才学和功业,为父一直都是极佩服的。如果不是有道统之争,如果不是最近这一桩糊涂事,为父也不会说半句闲话。”   韩钲一句话也不敢说。看来外公把表妹越娘嫁给天子,的确是让自家父亲恼火至极。   韩冈也停了口,孩子面前总不方便说得太过分,“为父方才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要告诉大哥你只要努力向学,一榜进士还是不难的。”   “是。孩儿明白!”韩钲用力地点着头。   “可仅仅是不难而已,可不是说肯定能中。天下才子成千上万,你大意一点,可就要被人挤下榜去。”韩冈不放心地叮嘱儿子。   “大人放心,儿子必不堕大人之名。”   韩冈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地神色一动,看向屋外。   一人通报后匆匆而入,先看了韩钲一眼,然后语气急促地对韩冈说道:“太后突发恶疾,王留后请相公速速入宫。”   韩钲脸色丕变,韩冈则不动声色,甚至都没起身。   “大人?”韩钲不解地问韩冈。出了这么大的事,韩冈怎么都不动弹。   “你先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就要成亲了,要养足精神,不要晚睡。”韩冈吩咐道。   “儿子知道了。”   韩钲起身,向韩冈行礼,心中的失落,却不免流露于外。   韩冈瞟了儿子一眼,想了一想,改口道:“在旁边站着听,不许多问。”   韩钲精神一振,连忙点头应道:“儿子知道。”   随即就站到了韩冈的身后。   “去准备车马。”   “去苏平章、章相公、张枢密府上探问。”   “去后面转告你们主母,不必担心。”   “告诉报信人,让他稍待。”   韩冈稳如泰山,招来一应亲从,一连串地吩咐下去。与此同时,外面的急报也接二连三地传进他的书房中。   “相公,晨晖门开,有十余人骑马出宫,各自分头离开。”   “相公,甲五急报,太后暴病昏迷。”   “相公,政事堂遣人来报,禁中有异声,会通门有人出外,似有大变。”   “相公,辛十三来报,宫中有变。”   “相公,衣服来了。”   “就在后面换。”   韩冈转去书房里面更衣,又见有人来报。   “相公,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隔着一重帘,韩冈道,“让他们等着。”   “相公,太医局遣人来报,太后宫中遣人招值守御医入内。”   韩冈换好了一身公服,踱出里面,在书桌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了一下,“今天是安素之和雷简。”他抬头对已经紧张得冒出汗来的儿子笑了一下,“安素之用针是一绝。”   韩钲紧绷着脸,点了点头,却记着韩冈的吩咐,不敢开口说话。   “相公,石信来报,宫中情况不对,请相公小心。”   石信这个名字韩钲很熟悉,出身就是韩府,是韩冈手底下出去的诸多武官之一。他现在在京中领兵,但韩钲却不知具体的位置。   他看着自家的父亲,却见韩冈已经抽出了一副舆图,韩钲只一瞥,就看出来那是京城的地图。   韩冈站在地图前审视,又有一人奔走而来,“相公,天波门开,有两骑出宫,往芳林苑方向去了。”   韩钲听着心头就是一惊,“这是哪一家?”   芳林苑在治平元年之前,是一座皇家苑囿,但如今却只剩下地名。在治平年间,改成了广亲北宅和睦亲北宅,是太祖、太宗、秦王所传诸宗室所居之所。   刺探宫闱四个字,放在朝臣身上就已经是大过,放在宗室身上,那就是居心叵测了。   但韩钲在韩冈的侧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连话也没说,只轻蔑地哼了一下,仿佛知道究竟是何人。   “相公,章相公遣人通报,宫中急报太后恶中,两更四刻将行。”   “回去告诉章子厚,我知道了,御道前会合。”   “相公,苏平章说知道了,宫中的人也到了,他将即刻入宫。”   “请转告平章,韩冈这边知道。”   “相公,御药院童管勾遣人走报,太后突然昏迷,福宁宫中似有异动,请相公早做准备。”   “嗯。知道了。”   放在书房一角的座钟稳定地走着,分针划过了半个钟面,两刻钟的时间里,韩冈的书房中人来人往,所有的消息汇总在书房的主人手中,又转化成各种命令,传递了出去。   “好了,为父要入宫了。”韩冈看了一眼座钟,对韩钲道,“感觉如何?”   “大人。”   韩钲的嗓子仿佛被抽取了所有的水分,干哑低喑。在见识到了韩冈处置太后暴疾一事的一幕幕,他没有与闻要事的兴奋,而是紧张。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韩家这泼天的富贵,根基到底有多么脆弱。宛如小舟航行在飓风隐现的汪洋之上,眼下只有暂时的平静,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韩冈拍了拍韩钲的肩膀,示意儿子放松一点,“不用担心。太后不会有大碍,明日应该还来得及回来主持大哥你的婚事。”   得到韩冈的提醒,韩钲这才想起来,他明天就要成亲了。   这事情如此不巧,太后竟然就在这时候突发恶疾。   韩冈轻推了儿子一把,“等大哥你考中进士后,这些事你也要操心了。现在,还是先回去吧。”   韩钲唇角动了几下,心中的翻覆化作了一句,“大人一路小心。”   “放心。”韩冈笑了笑。   韩钲离开了韩冈的书房,返回自己厢房道路上,还关注着府中的动静。   大约半刻钟之后,韩钲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前院也有了动静,云板响了三声,大门敞开,车马出行。   这个家的男主人,终于动身前往宫中。 第四十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上)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   赶车的马夫是个好手,没有吆喝,连个鞭花都不见响,就让四马拉动的大车,轻巧地转上了御街。   韩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反复推算各种情况下的应对。   在儿子面前,他指挥若定。但到了黑暗私密的空间里,忧虑再也无法遮掩。   如此平稳的马车,又有谁能想到,车轮距离千丈悬崖只有一尺之遥?   没人能把所有事都算计精准,太后突发重病,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熙宗中风的那一桩。   那一回,宫中最有权力的几人,人人都盼着熙宗皇帝能好转——难道当时的高太后会希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英年早逝?这就有外臣活动的空间。   但这一次,太后一倒,剩下的可就是天子和太妃了。大内的会通门、宣佑门一关,天波门下锁,里面发生什么事,外臣都伸手莫及。   现在自己往禁中赶过去,尽管心知才几个时辰的时间,连身边人都是太后耳目的太妃和皇帝还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但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理智能够控制,但心情可没那么容易控制住。尤其是在自己明明还有其他反制手段的情况下,偏偏还要去冒风险,从纯粹的理性角度来看,当真是有些蠢。   如果是章惇,想必不会选择这条路,而是会用更加稳妥的办法。   不过,在章惇看来,自己肯定会入宫,所以同为宰相的他,也必须入宫。   韩冈想起章惇气急败坏的反应,也不禁一乐,也算是害了他一次,可惜没能亲眼看见。   之前章惇遣人传话,跟自己说了一下出发的时间,就是想要先商量一下,到底是入宫还是不入宫。   突然有一骑靠近马车,在车边弯下腰,靠近车窗,敲了两下窗户,待里面的韩冈拉开窗户,低声禀报,“相公,苏平章刚刚过去,大概是一刻钟前的样子。”   “嗯。我知道了。”韩冈点头。   报信的亲从退开,韩冈拉上窗帘,重重地靠上椅背。   风从敞开的车窗刮进来,卷动窗帘,外面的灯火映得韩冈的面容忽明忽暗。   苏颂入宫了。   这下子,不论章惇怎么想,都是必须入宫了。   所谓的退路,自然也不复存在。   再次拉开车窗窗帘,韩冈吩咐道,“走慢点。”   队伍顿时慢了下来,就在此时,自前方的街口,闪出一片灯光。   很快,一支队伍出现自街口,上百支玻璃灯盏晃着,驱破了天街上的黑暗。   “相公。章相公来了。”车窗外,再次有人禀报。   “停车,把我的马牵来。”   韩冈吩咐,马车骤然停下,整支队伍也戛然而止。   韩冈从车上下来,换了马,骑过去与章惇并辔而行。两支队伍,也会合一处。   两人沿着御街,缓缓向宣德门前行。   夜色之下。   “苏子容已经先入宫了。”   “嗯。”韩冈反而轻笑了一声,“他是百无禁忌。”   “玉昆,除了你我和苏子容,还有谁?”   “多了。广亲、睦亲都有人知道了。不过其他人估计都在望风色,你我不入宫,也没人……”想到了苏颂,韩冈话打了个磕绊,“没人敢进去,苏子容另算。”   得到消息,敢直接入宫的也就苏颂、韩冈和章惇,有资格领头的也只有三人。就算是张璪这位枢密使,既没有资格也没胆子。   不过章惇可是不情不愿,他闻言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期盼,“也不知苏子容进去了没有?”   “还没进去那就最好,一起进去也能互相壮壮胆。”韩冈半开玩笑,“不过,照我想也没人敢拦着他。”   皇城又不是京城里为了维护街面卫生,开始修造的公共厕所,朝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城、禁中几道门晚上落锁后,再想出入可就难了。   如果是在熙宁、元丰的时候,或者更早,仁宗、英宗在位的时代,宰相想也入皇城,可以,先把关防拿来。即使领着宰相的是刚刚出去的大貂珰,也没人情可讲,只看物不看人。   太后暴病,禁宫之主就是天子。赵煦可没派人找韩冈,也没派人找章惇、苏颂。   但如今皇城禁中,没有一个主心骨,宰相们的权威也早建立起来,苏颂只要在城下一喊,谁也不敢拦着他。   也的确如韩冈所料,等两队人马抵达城下,就看见苏颂的一队元随,还有宣德门当值的将领。   宣德门侧门中开,露出幽深的通道。   章惇驻马门前,胆大包天的他,望着这条通道也不禁心中发毛。他转头低声问韩冈:“玉昆,可有把握?”   对禁中军队的控制,章惇远不如韩冈,当过枢密使都没用。   韩冈抬头城上,眯缝起眼睛看了一下,就转头对章惇道,“没事,走吧。”   韩冈是怎么确定安全,章惇更不多问,随即便与韩冈一同驰马入宫。   有苏颂开道在前,两人一路都无阻拦,抵达慈宁宫时,先在门外见到了一脸焦色的王中正,还有被堵在了门外的苏颂。   看见章惇和韩冈,王中正的双眼亮起,“相公终于来了!”   韩冈和章惇一步步登上阶梯,一名内侍拦在两人的面前,“太后寝殿,请相公止步。”   殿前鸦雀无声,就只有几个灯笼在屋檐下晃动。多少双眼睛在明处暗处看着,等着宰相们的反应。   章惇的脸上一阵怒意闪过,跳过那内侍,喝问后面的王中正,“怎么回事?!”   那名内侍却大胆,高声叫,“官家有诏,太后病重,正在诊治,诸人无诏不得妄入,以免惊扰到太后。”   韩冈带着几分不满,以苏颂的身份,不该被这等小人拦在门外,“子容兄……”   苏颂抿了抿嘴,却没说话。   苏颂一直都很注意对天子的礼节,寻常向太后奏事,还要对皇帝复述一遍的大臣,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如果是天子的口谕,他当真不会违逆。   “皇帝得到消息可真快。”   章惇和韩冈对视了一眼,同时轻叹了一声,俗话说人走茶凉,在宫廷中,这茶汤凉得尤其快。   如果太后安好,这宫中没人敢兴风作浪。但她一病倒,立刻就有人倒向天子了——想赌一把,又有胆子,从来都不少,这可是泼天的富贵。   而心怀犹豫之人更多,只要章惇、韩冈有一点应对不对,他们立刻就会倒向天子。   幸好还有许多人是没办法跳槽的。尤其是在上面一点的那位王留后。   “苏平章,两位相公,还请回吧。有官家侍奉太后,太后很快就会康复的。”   那位内侍甚至都趾高气昂起来,在三位宰辅面前指手画脚。   韩冈懒得多话,指了那内侍,对王中正道,“拖下去。”   王中正有了主心骨,立刻就有了精神,一声低喝,“听到没有,拖下去,别吵着太后。”   两名班直随即应声而上,将那内侍掀翻在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先一脚踢碎了他的下巴,牙齿乱飞,满口溢血,顿时就说不出话来,随即一柄长剑自腰后捅进去,顿时就没了气息。   韩冈和章惇对此理都没理,径自排门而入。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皱眉看了内侍一眼,也跟了上去。   寝宫之中,天子赵煦平静得站着,对宰辅们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   太妃朱氏则抬起头来。看见外臣,朱太妃都没有躲避的意思,拿着条雪白的汗巾,稳稳地坐在床榻旁。   赵煦侧过身,偏头看了看依礼参拜的章惇和韩冈:“两位相公也入宫来了。”   继而又看到了苏颂,“苏平章,还是进来了啊。”   小皇帝的话语中透着浓浓的讽刺味道。   韩冈、章惇、苏颂先后在天子面前参拜,赵煦也没说平身,又返身望着太后的卧榻。   韩冈径直起身,“太后一身系于天下,乍闻病情,臣等安能高卧家中?”   朱太妃转过身,眼中喜色甚至都没有遮掩,她拿着汗巾蹭着眼角,带着浓重鼻音:“谁想到太后好端端就昏倒了。相公们也真是公忠体国,大晚上的入宫来探问。”   “太后入睡前曾有口谕,诏臣等入宫。”章惇面不改色地欺君罔上,这就只要一个借口,剩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说着就与韩冈一起向前。苏颂也没再犹豫,一同上前去。   当值的翰林医官安素之正坐在太后榻前,拿着银针在太后手上慢慢捻着。雷简在旁坐着,手上提笔,似乎是在写医案。   韩冈对太医局中一应翰林医官的情况了解很多。   雷简就是个凑数的。但安素之的医术在太医局中也算得上是出挑。尤其是针法,当可算得上是一绝。如果太后病情不重,几针下去,至少能够醒来一会儿。   韩冈走近了几步,就见榻上的太后紧闭双眼,脸色蜡黄,颧骨在腮上落下了深深的阴影。   平日里隔着一重屏风,又画着妆,竟然没有发现,为了国事,向太后已经憔悴到了这般田地。   盖了厚厚的被褥,胸口甚至难见起伏。   在太后的手上扎下几支银针,安素之放下手,先起身擦了擦汗,回头对三位宰辅拱手,权作行礼。   “太后病情如何?”   章惇立刻问道,视天子如无物。 第四十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中)   韩冈问太后的病情,这是情理之中,但他前面一句刚落,后面又补上了一段。   “那些恐吓病家,给自己预留退步的套话,就不要多说了。谁都知道怎么回事。说实情!”   医生给病人问诊,若有疑难重症,当然是会先给自己留个退步的余地。说重点,救不回来不会被怨,救得回来那就是功劳。   这是医生自保的办法,韩冈突然间这么就捅破掉,安素之和雷简的脸色都变了。   章惇一口长气出了来,这分明是让医官们不要把病情往重里说。   一直提起来的心,也放下来了。要不是这话只有韩冈来说才名正言顺,他早就想这么说了。   雷简闻言,连忙站起,“太后是劳累过度了,需要多歇息,其实并无大碍。”   安素之停了一下,低下头,“相公放心,扎了针,太后很快就会醒过来。”   韩冈点了点头,对板起脸来的赵煦道:“臣看也是,太后只是操劳过度,一时心力交瘁,故而晕倒。陛下也不必心忧,太后歇息几日便好。”   赵煦还没话,朱太妃当下就念起佛来了,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佛祖保佑,当真是太好了。”   她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转瞬就被眼角溢出的泪水给遮掩了。   一手拿着汗巾擦眼角,一手又为太后掖了掖盖得好好的被褥,面容悲戚中带着安心,死死压着心头的兴奋。   韩冈这话大半是要说给外面听。如果太后的病情过重,甚至沉疴难起,那呼应太后的朝臣们怕有大半就要改弦更张了。   可人还在宫里面呢。韩相公再有通天的本领,当真是药师王佛投胎转世,也不能把太后拉到他家里面去照顾吧。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太妃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端正,宰相们看向赵煦,年轻的皇帝点点头,闷声闷气道:“幸赖祖宗庇佑,太后无事。”   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韩冈就走到桌边。   低下头看了看,雷简方才站起来急了,手上的笔在开了个头的医案上滑了过去,写过字的地方给墨水污了大半。   韩冈瞥了雷简一眼,这位老相识真是个伶俐人。医术不成,心术倒不差。这神来之笔,竟是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雷简点头哈腰,忙不迭地道歉,“下官手误,相公见谅,这就再写一份。”   “别耽搁。”韩冈道。   雷简赶急赶忙地换了一张纸,将对太后的诊断报告写好,安素之看过后,默不作声地点头认可。   两名医官随即签名画押盖印,雷简写得又急又快,安素之倒是手抖了两下才签好。   两个小巧的铜纽官印沾了红印泥正正盖上,就如物勒工名,两名翰林医官就此为自己的诊断具结作保。   韩冈站在桌边,仿佛主人一般叫来主事的宦官,“杨戬,把医案带着。一同去太医局,今夜就招在京的医官来,一起斟酌一下如何医治。”   他这是半点也不留空隙,亲自监视着把这白纸黑字往太医局一放,太后的病情就再无可议之处。   杨戬应声过来,也没有去顾及天子的颜面,听着韩冈的吩咐,将桌上收拾好,就连作废的那张纸都一并收起。   苏颂静静地看着,他进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太后若无事还好,若有事,那可就要图穷匕见,到最后不论是哪样的结局,都不是他苏颂愿意看到的。   不过从立场上,他必须要站在章惇、韩冈的一边。如今的这个皇帝还有他的生母,实在是太不成话,若少了太后主持,让天子恣意妄为,这好不容易才有几分盛世气象的大宋,转眼就会盛极而衰。   既然如此,他干脆就放手让韩冈去做。   只是看到杨戬收拾好医案后,就老老实实站在了韩冈身边,苏颂这个老派人还是忍不住要摇头。   官家就站一旁,宰相倒把天家家奴使唤得滴溜溜的转。   这叫什么事?   君不君臣不臣,什么体面什么讲究都没了。换作是十年前,也不至于如此。   但苏颂也能明白韩冈小心谨慎的心情。稍错一步就是无底深渊,谁能不谨慎?   如今君臣相忌,实在是可悲可叹。说到底,都是当年的那一场悲剧,才让局面走到了这一步。   苏颂也只能盼着不要走到最后那一步。   杨戬拿着医案走过来,韩冈便不再多话,该做的事他都做完了。太后那边,一时半会儿看起来也醒不了苏颂、章惇等了半日,韩冈完事了,他们也不想在这嫌疑之地多留。   苏颂束手向赵煦、朱氏欠了欠身,“太后违和,臣等外臣,不便宿卫禁中,今夜臣等就在政事堂中值守。还请陛下和太妃多加照料太后。”   如果是皇帝重病,宰辅们能在福宁宫外殿轮班,但换成了太后,谁也不能在保慈宫中久留。   “苏平章放心,官家是做儿子的,怎么敢不照顾好太后?”   朱太妃说话时,眉眼间都透着得意劲儿。皇帝亲政就在眼前,到时候,她也是太后了。   宰相们还在挣扎,但这还能拖多久?人还在宫里,宰辅又不能宿卫禁中,到时候,人没了,还不是全凭宫里面的一句话。没了太后撑腰,谁还敢跟皇帝较真去?   三位宰臣,哪个不是人精,朱太妃浅薄得就像一条溪,一眼就看到了水底。   苏颂稳重,韩冈则懒得跟这妇人置气,又考虑着接下来的应对,也没做搭理,但章惇,却当下瞪起了眼。   当朝首辅本就一肚子郁积,就像存了一仓库的火药,朱太妃这么一逗火,登时就爆了,他也没冲太妃,转头就向赵官家冲过去了。   “臣还有一事要奏明陛下,”章惇向着赵顼行礼,“方才臣等来探问太后,竟有内侍阻拦臣等。值此人心惶惑之际,却意图隔绝中外。依臣看来其心可诛,其行亦可诛。”   外面发生的事,隔着几重门,也没人敢进来通报,赵煦无从得知。听了章惇的话,他的脸色就更见冷硬,腮帮子咬得死紧,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急促地缓了几口气,待气息稍平,他才发落道:“此人不能留,远远地打发了吧。”   打发?等过两年召回京再抬举他吗?   章惇冷冷地抬头看了赵煦一眼,“臣等无状,已经命班直将其处置了。擅决之过,请陛下治罪。”   章惇的话声刚落,寝宫中登时就如同结了冰,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   赵煦的手直抖,嘴唇哆嗦着。宰相能冲破外面的阻拦,那是意料中事,可他再有想象力,也全然没想到宰相就能跋扈到在外面直接杀了他身边的近臣。   寝宫之中,一时间人人都在关注赵煦。三位宰辅,更是等着赵煦的反应。   “官……官家。”   朱太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唯恐让宰相们听见。   当年宫变之后,太后亡羊补牢,宫中的人事给换了一个遍。   几年下来,到处见缝插针,福宁殿和圣瑞宫两处,连个体己都找不到几人,大事小事都能传到太后耳边,守在外面的禁卫,全都只听太后吩咐,天子竟插不上半句嘴。   现在宰相一句话,就能使动班直杀了天子身边的内臣。当真撕破了脸皮,那苏、章、韩三位宰相联起手来,寻了个罪名,将自己和官家给囚禁了,又哪里是难事?   “相公杀得对。”   赵煦终于开口。   区区三个措大,那还没什么可怕,即便是曾经当朝捶杀宰相的韩冈,也不可能就在太后宫中捶杀天子,但宫中有听命于宰相的禁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翻了脸,就要危及性命,他又怎敢强硬,眼看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了,又何必立于危墙之下。   只是赵煦年纪还小,受不得气,这番服软的话说得极是艰难,一开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字来,倒是后面越说越顺畅,一口气把场面给圆了回来,“祖宗说过,严禁寺人干政。不论是谁,胆敢隔绝中外,那就是死有余辜。相公代朕处置了他,有功无罪。”   “陛下宽仁。”章惇硬邦邦地低下头,与苏颂、韩冈一起行礼,“既如此,臣等告退。”   连亲近之人都护不住,短时间内,宫中不会有多少人投效这样的皇帝。   宰相们离开了保慈宫,赵煦久久没有动作,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官家。”太妃走到赵煦的身边,紧紧攥住了赵煦的手,在他的耳畔低语,“姑且再容他们放肆一次,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时。”   安慰的话传入耳中,但赵煦自生母的手中,只感受到了一层冰冷的腻滑,尽是冷汗。   宰相跋扈,竟至于此。   宫中上下,尽是他人爪牙。甚至不要刀光剑影,只要一块肉饼,就能让御座上换一个新人。   赵煦只感觉背后湿漉漉的,一片冰凉。那片刻的惊悸之后,他整个人都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官家。”朱太妃担心的小声问,害怕儿子也气出个好歹。   赵煦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没事。” 第四十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下)   “官家。”   朱太妃担心地看着儿子。但又不敢再多劝。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这时候,应该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忘掉他方才在宰相面前的胆怯,绝不会听到有人一提再提。   天子为臣下所胁,传将出去,世人当然会说是臣下无礼,但做皇帝,又有什么脸面可言?   明明不须胆怯,但临到事头还是怕了,这让每天都在脑海中幻想着如何扫除奸臣、澄清朝堂的赵煦如何自处?   赵煦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将羞惭、愤怒、悔恨等无数阴暗的情绪,一起压进心海的最底层。   这才回头对朱太妃道,“没事了,太妃先回去安歇吧,儿子要留下来侍奉太后汤药。”   说是无事,但毫无表情的面容,已经说明他根本没有放下。   “对。”朱太妃也不想尴尬下去,匆匆回头看了太后一眼,“官家要好生做,就是不要太累着。要注意饮食,睡也也要睡好,莫让姐姐担心。”   “儿子知道了。”   赵煦拧着眉,很是不耐烦,甩了甩手,想把太妃的手甩开。   但朱太妃却强硬地拉着赵煦,“官家,好生保重!”   保重二字加了重音,手也用力地攥了一下,纤长的指甲都刺进了赵煦右手上的肉里。   等赵煦不耐烦地点头,朱太妃才放开了手,转身回她的圣瑞宫去。   临到门口,她回头又看看寝宫内噤口不言的内侍、宫女们,想说几句,但想到刚刚离开的三位宰臣,却又忍了下来。   “也不用急在今晚。”她对自己说道。   宰相们还没到的时候,太医早说了,太后病情危重,是韩相公横插一杠,医官才改了医案。   但医案再如何改,病情改不了,明天、后天,还有的是时间。   ……   离开保慈宫,三位宰辅都没急着说话。   苏颂在前,韩冈、章惇稍后半步,就这么一前一后向大内外走去。   会通门就在眼前不远,就要离开大内,韩冈率先打破沉默,对章惇道:“少见子厚兄你置气。”   “置什么气?”章惇冷笑,“那等出身,也就这般见识了。”   前后打着灯笼的内侍刻意离得很远,不用担心让他们偷听了去,章惇也略无顾忌地评论宫里的太妃娘娘。   如果朱太妃出生正常一点的家庭,也不会这般不上台面。   可她有生父、养父、继父,自幼在三家之中漂泊,除了一副好皮囊,就没剩下什么了,这样的童年养出的性子,自也远远比不上向太后的端方大气。   在曹太后、高太后、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她倒是循规蹈矩——这看人脸色的功夫是打小练的——但等到了亲生儿子得登大宝,这骨子里的浮薄可就透了出来,没有人弹压,就越发不成话。   “这世上,百年也不定出一个章献。”韩冈淡然说道。   “侥天之幸啊。”章惇叹道。   朱太妃要是有章献刘后那样的才智和性子,今天入宫的三人,可不定能平平安安地出来。   “玉昆。”苏颂在前面开口。   韩冈步子跨大了一点,走近了苏颂。   “你说……太妃能不能明白。”苏颂看着前方,头也不回地问道。   “啊,是啊,”章惇看韩冈,“她能明白?”   “不用担心。”韩冈望着前面,脸上的忧色与他的话截然相反,“皇帝自幼聪颖。”   韩冈的话其实在拿走医案后就已经撂下了,太后只是劳累过度,这样的病症,自不会有性命之忧。若太后有个万一,那就是弑父之后再来个弑母,三位宰辅出马,赵煦除了退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太妃也许让人担心,但赵煦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太后的命就是他们的命,要么皆活,要么一起死。韩冈方才那番张致,摆明了警告,赵煦又岂是糊涂人?   苏颂哼了一声:“蠢事都是聪明人办的。”   韩冈道:“还有王中正在,官家也没那个胆子。”   赵光义这一系的皇帝,胆子都不大。   澶渊之役,真宗是被寇准、高继勋硬推过黄河。   仁宗在位时,曾有一次宫中叛乱,当时领着宫女、内侍把逆贼击退的是过世了的慈圣曹后。仁宗本人和温成皇后躲在殿里,将门出身的慈圣皇后倒是在殿门外指挥若定。   英宗不孝,闹着要追封生父为帝,慈圣哭告宰相,富弼跑去对他说句“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就此偃旗息鼓。   至于熙宗皇帝,辽人来索要河东南关地时他的表现,韩冈可记得更清楚。   几个皇帝都是不成话,眼下这个妇人中长大的皇帝,韩冈也不觉得他能有多大胆子,何况王中正这个统领宫中半数禁卫的太后亲信,正领兵守在殿外。   “但王中正……”苏颂顾视韩冈。   章惇道:“一夜而已,殿中事玉昆方才也告诉他了。”   方才韩冈离开的时候,跟王中正打了招呼,说了两句之后才追上来的。苏颂没看到,章惇却看见了。   王中正早交了不知多少封投名状,短期内,他是绝对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投到赵煦的那一边。   而宰辅这边,只要过了今天晚上,也就不用全然依靠这王中正了。   虽说韩冈依然为太后担心,但从情理上说,太后的安全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保证。   章惇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难得的放松和恣意,“还不知皇帝现在怎么咬牙切齿。”   “子厚!”苏颂略有不快地提醒章惇。   皇帝还没有被废,章惇言辞间已经没有半点敬意。即使确定要废,现在这话说的,一样是有些轻佻了。   章惇却不让他:“平章,方才你可都看见了。做得过分的可不是我章惇。”   苏颂再次陷入沉默,韩冈却仍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没分心为两人调解。   三位宰相就这么走出了大内。   ……   寝宫内明亮如昼。   几十盏玻璃灯明晃晃地照着内外,只有赵煦周围似乎给蒙上了一片阴影。   章韩这两名贼子走了,原本以为还可以争取一下的苏颂,想不到也是个贼子,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三位宰相都是敌人,两府之中,还有谁可以借重?   赵煦不信他们之中,没人想要章惇、韩冈两人的位子。   没有了外臣,又走了太妃,只剩皇帝这个外人,宫中的内侍、宫女又开始前前后后地服侍着太后。   两位医官也目不斜视,一个继续给太后扎针,另一个则去看着人给太后熬药。   说起来,安素之的针术果然名不虚传。   原本赵煦过来时,太后还面如金纸、呼吸急促,看着就不安稳,但连着两番针下去,气色竟然好转了一点,连呼吸都平稳了。   那雷简则是站在角落里,药炉子为防人使坏,就拿到了寝殿内,四五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而殿中的其他人,还时不时地扫上几眼。谁也做不了手脚去。   宰相过来撑了腰,又说了太后无大碍,原本浮动的人心就此安定下来。皇帝站在这里想做些手脚就跟过去一样难。   但赵煦也没打算做什么,他还没糊涂到朱太妃那个地步。   幸好让太妃走了,否则还不知怎么烦自己。   头发长,见识短。   赵煦每次看见自己的生母,都有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   离开时的话里面,就有不该有的想法。宫里面没了对头,但外面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正想尽办法挑着自己的刺。   章惇、韩冈那一干贼子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放在太后身上,若是太后有个什么不测,他们的性命自然难保。   这等目无君父,又给自己安了好大罪名的贼子,一旦自己得掌大政,又岂能留他?还有先帝驾崩的真相,赵煦也早早地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审问。   之前太妃不过一时口误,就给他们安了好大一个罪名,最后不得不向太后谢罪,在圣瑞宫中幽居,这一笔笔账,赵煦都还记着。   但现在韩冈咬死了太后病情无碍,又把医案带了出去,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在世人眼中,可不就是他赵煦弑父之后再弑母,绝大的把柄在手,另立新君哪里还要章韩二贼自己开口?   还是稳妥些的好,太后也就这样了,这帘也垂不下去了,只要自己不犯错,章、韩二贼也没有发难的借口。   若他们有办法毫无凭据地就把自己废去,他们早就这么做了,既然自己还好端端还做着皇帝,那他们等闲也拿自己没办法,只要防着狗急跳墙,那就万无一失。   “好了。”   安素之忽的一口气,满头大汗地离开了太后的床榻边,给太后扎针大耗元气,脸色都变得苍白。   几名在太后左右有脸面的内侍和宫女凑上去,看了后一齐都舒了口气,“气色果然是好多了。”   赵煦也随即移步上前,至少表面的事他也会敷衍过去,做个标准的孝子贤孙。   但他这么一动,几十双眼睛立刻落到了他的身上。   方才宰相们还没到的时候,太妃和赵煦怎么做怎么说,这些人都是唯唯诺诺,不敢相争,但宰相们出面撑了腰,现在他们竟然把堂堂天子当成贼来防。   心中一团暴虐之气腾起,赵煦扬起眉就要发作,但眼角看见王中正出现在寝殿门前,立刻就如头顶被泼了一蓬冰水,登时就清醒了。   “多劳安卿家,”赵煦对安素之温文笑道,“稍后朕必有厚赏。”   是的,稍后…… 第四十一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上)   中书门下前,三位宰臣停下了脚步。   三人骑马进皇城,进大内时,方才下马步行。   离开大内后,三人去没骑马,而是一路走到最是熟悉的政事堂。   堂中有人值守,早听到动静,匆匆忙忙地出来。   领头的几名官员都听到了大内的消息,各自面带忧色。   章惇安抚众人,“太后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要休息一阵。”   章惇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安抚人心,说得越多越有问题,他转头对苏颂和韩冈道:“太后有恙,不至于要宿卫禁中,但值守是免不了的。”   “子容兄年纪大了,值守的时间放在后面如何?”见苏颂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韩冈继续道,“那今夜就由韩冈值守,明日换子厚兄来替。”   “明日是令郎大喜的日子,玉昆你今夜值守后,明天可还能有精神接着新人奉酒?”章惇笑道。   韩冈也笑了一下,“所以要守着今夜,明晚也能睡个好觉。”   带着调侃的几句对话后,人心稍稍安定下来,苏颂提议道:“先进去说话。”   熟悉的公厅中,三人依次落座,堂吏奉上了茶汤。   三人端茶喝水,水汽袅袅,遮掩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没人讨论太后的病情,在这政事堂中,就连墙上面都长着耳朵。   放下茶盏,韩冈起头,“太后既然要养病,这几日应当辍朝了。”   辍朝?!   即使皇帝或太后因病不能上朝,常朝也当由宰相押班,群臣向空椅子行礼。   辍朝则必须要有天子或太后下诏,没有由朝臣们自己说朝会不举行了的道理。   “几天?”章惇却毫不在意韩冈的犯忌。   “先定五日吧。”   “就是五天。”章惇点了点头,又问苏颂,“平章,你看呢?”   苏颂没有即刻回答,沉吟着,过了片刻,才在韩冈和章惇的注视中点头,“可以,早上应该都可得闲了。”   “是啊。”章惇放松下来,笑道,“好歹可多睡一阵了。”   说着,三人就招了值守的中书舍人林希来,草拟了辍朝的公文。   当值的林希是章惇所荐,看起来心中忐忑,却没有多言,依照章惇的吩咐,写好了公文。   两名宰相先后签字画押,然后苏颂也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盖上了中书门下的官印,这封第一次由宰相签发的辍朝堂札,便宣告出笼。   将这份新鲜热辣的堂札遣人递送出去,苏颂再开口时,语气就沉了两分:“这几日得多劳子厚和玉昆了。”   “子容兄放心。”章惇和韩冈同时说道。   “若有什么事,尽管使唤老头子。”苏颂口气中带着一丝决断。   原本朝臣们大半是打算看着太后熬死这位自幼体弱的儿子,苏颂也不例外,这样也免得母子相争,又失国体。   谁成想现在倒变成了儿子熬病了老娘,如果给赵煦亲了政,必然要清洗朝堂。一边是自幼便屡屡让人失望的皇帝,一边是大多数朝臣和故友,苏颂面临选边站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站在章惇与韩冈一边。   “不敢。”章惇谦虚了一下,又道,“军国重事,还是需要平章来主持。”   苏颂点点头,“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去了。年纪大了,精神上就熬不住了。”   既然太后只是劳累过度,那就不需要三位宰臣忧心忡忡地在政事堂商讨一夜,苏颂自然得早些回去。   韩冈和章惇送了苏颂到门口,并肩站在门槛前。章惇用近乎于耳语地低声问道,“我看最多半年,你看还有多久?”   韩冈没有回答章惇,反而问道,“子厚兄,这些日子疏于问候,不知尊大人可还安好?”   韩冈跟章惇的交情,最早就来自于章惇的父亲章俞。韩冈对章俞是救命之恩,问一下平安,倒不算过分。   章惇想起自己的老父,就有几分头疼、八十岁了,性子还是那般轻佻,张先比他都不如。   “家严身体倒还康健。近几年不用担心。”他知道韩冈想要问什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就在京里,怎么都能打听得到,“要不是富弼坏事,也不用担心这些事。”   富弼之前,宰相亲丧,朝廷惯例是要夺情的。但轮到富弼,他做宰相时逢母丧,便辞官回去守孝。有他首开先河,接下来的宰相们,遇上父母之丧,都得丁忧了。   如果章惇在这个节骨眼去丁忧,韩冈怕是要吐口血了。眼下章俞无事,接下来章俞也会得到最大限度的照料,短期内,至少是不用担心章惇会掉链子。   心情放松了点,韩冈微微笑了笑,“也不是他的事,多少人盯着他。安阳不容他,介休又虎视眈眈,不想退又能如何?”   章惇皱起了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韩冈若是拿着打机锋,他可没兴趣作陪。   韩冈也体谅他的心情,揭开了谜底,“家舅不比尊大人老而弥坚。”   惊异之色自章惇的眼底一闪而过,他立刻道:“京中少不得李信!”   章惇手底下的确有不少可用的武将,但能如李信一般的可以全然相信的将领,章惇找不到,只能依靠韩冈。韩冈手边,眼下也就只有一个李信。   但李信的父亲赶在这时候重病——甚至有可能已经过世,遣人告哀的讣闻都到了韩冈手中,否则韩冈不会这么笃定——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在京中没办法夺情。”韩冈道。   他可不会让李信去庐墓三年,尽管这么做对不起舅父和母亲,但他必须要借重李信。即使舅父身故,韩冈也会设法为李信弄到一份夺情诏书。   而武将夺情,远比文臣简单。如果是镇守边郡或重镇的帅臣、武将,为了保证军事上稳定,一直都有夺情的惯例。所以李信必须要先离开京师,这样才方便他回来。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章惇就在门前,低声问着韩冈。   韩冈道:“家舅在凤翔府,如果转任宁夏路,顺道就回去了。”   章惇算了一下时间,这么一番折腾,终究还是要出去一趟再回来,等回到京师,那至少得两三个月了。   “这还不够。”章惇摇头。   光一个李信,纵使手握神机营,也不是那么稳拿稳的。朝臣们也会看风色,仅仅是一个李信,不足以让他们投下重注。   “那就把王舜臣调回来。”   韩冈很干脆地说道。   章惇有点犹豫:“这都多少年了,没问题?”   王舜臣这个名字,章惇听得太多,十几年在西域,都没怎么回京过,韩冈相信他,但其他人会不会相信。   “都快成西北王了。这些年,多少折子弹劾他?”   “说得也是。”章惇点点头,王舜臣收到那么多弹劾,不是韩冈力保,他早几年就完蛋大吉。   王舜臣一直都是肆无忌惮的性子,谎报军功的事也做过,又在西北放养了那么久,越发地桀骜不驯起来。   这样的人,除了听韩冈的话,怕是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有了王舜臣,再等李信回来,只要将两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京师可就任韩冈摆布了。   尽管看起来韩冈很快就能通过军队控制住朝堂,章惇却一点都不担心,反而问韩冈道:“令尊令堂可还安好?”   “有四弟照顾,还算康健。”   韩冈一直在京城做官,做到了宰相,也没有将父母请来京师奉养。说起来,这就是明明白白的不孝。   但如果去翻韩家的宗谱就会发现,就在韩冈的姓名之后,还有一个弟弟,名唤韩从义。   当然,这个韩家老四是谁,朝堂上的没几个不知道。   韩冈自从久居京师之后,就让父母将冯从义过继了过来。冯家还有几个哥哥承宗祧,冯从义过继过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家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外做官,一个儿子在乡里侍奉父母,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就是让程颐程颢这等恪守礼法的大儒来讲,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其实这么做,日后或许还有争产的风波。但比起韩冈失去相位的风险,那就是算不得什么了。   主要是韩冈不肯将父母请来京师奉养。   但为一个表面上的孝顺,折腾得父母少活二十年,这可不是孝顺的做法。   万一父母到了京师之后水土不服,有个三长两短,这一耽搁就至少三年,运气不好五年六年都有可能,他哪里有那个时间?还不如让父母留在家乡,在熟悉的山水中安享清福。   “那就好。”   如果韩冈突然说要丁忧,章惇跳黄河的心都有了。得到韩冈的保证,章惇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   既然两人不虞家中生变,也就没了更多要担心的地方。   虽然说必有人会投效天子——韩冈和章惇的宰相坐得够久了,多得是有人想取而代之。   可各自做了近十年的宰相,朝堂上被两人牢牢控制在手中,即使太后有恙,不得不让皇帝亲政,两人控制下的朝堂,也不是区区黄口孺子能够在短时间内掀翻。   章惇对自己有这份信心。对韩冈,同样也有信心。 第四十一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中)   章惇与韩冈稍作商议,便匆匆而出。   即使宫中有何异变,甚至能将韩冈也一并陷进去,只要有宰相在外,那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接下来,只要到了皇城落锁的入夜后,两位宰相,都会至少保证其中一人留在皇城之外。   “相公,医案在这边。”   在旁边等了半日的杨戬,这时候小心地凑了上来。他甚至没问一句要不要去太医局,而是知情识趣把手上的医案放了下来。   天子及后妃的医案,照规矩应当存在御药院中。韩冈直接带出大内,完全违反了制度的规定。   可惜赵煦终究无胆,当时在殿中的内侍和宫女,也没人敢为了讨好皇帝而触怒宰相。   韩冈翻了翻,一前一后的两份诊断书还在。   他看着被墨渍污损了的第一份诊断书,轻轻点了点头,对杨戬吩咐道:“你去一趟太医局,医官应该都到了,把他们都请过来。”   “小人遵命。”   杨戬行了一礼,没有二话,匆匆出了政事堂。   只要眼睛没瞎,就该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太后的身体不能恢复到发病前的状态,那朝堂和天子之间,就会爆发直接的冲突。   韩冈现在明显的把皇帝当成了敌人,甚至怀疑皇帝母子会趁禁中无人镇守,而谋害太后。   杨戬是太后跟前得到重用的内宦之一,但他可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卷入君臣争权的漩涡之中。   现在拿着医案出来,即使不是站在宰相这边,都会被认定是同党。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听着宰相的吩咐,至少,在过去重重突发事变中,眼前的这位宰相,还没有输过一次。   章惇走了,太医还没到,韩冈回到政事堂的正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尽管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孤独地坐在宰辅们议事的正厅中,他的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   太后的病症不轻。   虽然韩冈没问,甚至逼两位医官向轻里说,但在医学界浸淫已久,韩冈的医术不行,可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也许太后就此过世,更适合朝臣们以力破局,不过韩冈还是希望向太后能够吉人天相。   只是这样一来,只要太后不能立刻康复,而是因病而渐渐失去对朝政的控制,那局面就会渐渐向韩冈所不愿看到的方向偏离。反而不如令人疑窦重重的暴毙来得痛快。   韩冈突然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样的想法。   如果真被逼到了绝境,韩冈也会做出一些他并不喜欢的选择,但只是为了更简单痛快一点,那就完全没必要了。再怎么说,能有现在这副局面,也是多亏了太后全心全意地支持才得到了。   重新拿起医案,从里面抽出第一份诊断书来。   上面墨痕宛然,但雷简的“失手”并没有将字迹完全涂抹干净。   将仅剩的两行字半猜半蒙,韩冈稍稍放心下来。   瞳孔对光线有反应,脚底对针刺也有反应,可见并不是重度昏迷,大概明天,甚至可能在今晚就能够清醒。   或许局面不会太坏,但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原本的方针必须要改变了。   正思忖间,杨戬已经领了几名太医过来,主要是内科的翰林医官。   韩冈没有拿出第二份诊断书来,让医官们讨论医疗方案,而是很干脆地吩咐道,“今夜有安素之、雷简守着,明早你们进宫去。医案让雷简来写,具体怎么诊治,你们商量着办。不过有一点都要记清楚……”韩冈顿了一顿,眼神也冷了起来,“把那种吃不死人也医不好人的太平方子给我收一收,拿出真本事来!”   七八名翰林医官同时上阵,人多口杂,太后的真实病情到了明天后天就会泄露出去。但再怎么严防死守,一样会泄露,还不如不做这份无用功。想要蒙蔽世人,也不止封堵一条路。   让太医们回太医局等候吩咐,韩冈打了个哈欠。   “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了十年宰辅,若还斗不过区区黄口孺子,那近四十年的饭真是白吃了。即使离了太后的支持,也不至于会输。   “收拾一下,我要歇息一会儿。”韩冈把人叫进来,“如果宫里面有消息,就把我叫醒。”   被叫进来的几个堂吏,听到韩冈的吩咐,神色看着就放松了一点。韩冈能安心睡觉,事情就不会坏到哪里。   ……   “辍朝?”   蒲宗孟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好大的胆子!”   比起普通朝臣需要到宣德门才能知道今日辍朝的消息,蒲宗孟是老牌的议政重臣,更早一步得到了准确的情报。   自三位宰臣先后入宫,东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心急如焚地四处探问真相。   蒲宗孟费了一番周折,从一个隐秘的渠道中得知了太后暴病的新闻,紧接着,就拿到了中书门下发文,以太后重病,天子需要侍疾为由,宣布辍朝五日的消息。   这是当真不给天子留下任何脸面了。   连举不举行朝会,都能由宰相们自己来决定,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看起来只是为了避免天子亲政而做的举动,但这可是大逆不道。   但这也是机会。   蒲宗孟重重地坐了回去。   连张璪都成了枢密使,熙宗中风和戾王宫变两件事中,只要站对了位置,那就是飞黄腾达之基。   是的,只要站对了位置。   ……   这一夜,再也没有消息从禁中传出来。   王中正守在禁中,除非太后清醒过来,亲口指派,否则大内不会有人再出来。隔绝中外这件差事,这个晚上也只有王中正能做,而他也做得很好。   韩冈醒来时,刚刚卯初。   看着房内的座钟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起身,步出房门,已经有几个熟悉的身影守在门外,都是韩府的亲信家仆,左右分列站在门前,宛如两排石像一般。   “相公。”   听到动静,原本如石像一般沉默凝固的几人,立刻活动起来,一起向韩冈行礼。   春寒料峭,早春的凌晨依然寒风习习,几名韩府下人早已冻得脸青唇白。头发上也尽是露水。   韩冈转回屋,把他们叫进来,“先进屋暖和一下再说话。”   家里面昨夜就有人出宫通报过了。王旖让人来传话,让韩冈不用担心家里。只是问韩冈今天能不能回去。   今天就是韩冈长子的婚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不方便缺席。   “中午就回去。”   韩冈想了一下,就让人回去通报。既然对外面说太后的病情不重,那自然是儿子的婚事更重要。   今天不用上朝,为了儿子的婚事,韩冈又告了假,等章惇等宰辅过来时,先入宫探问一下,就可以回去主持儿子的婚礼了。   章惇和其他几名宰辅没有让韩冈等待太久,赶在卯正前,陆陆续续地都到了。   朝臣到得都早,过去辍朝,都是提前一日或几日通知,这一次临时发布,绝大多数朝臣们直到宣德门前,才知道今日不用早朝,抱怨之余也不免疑惑。   “怎么就辍朝了?”   “说是太后有恙。”   “怎么是堂札,不是诏书?!”   “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联署。”   “此举置天子与何处?!”   “太后因何而病?”   宗泽还没走到宣德门前,无数议论就已充斥耳中。   “汝霖,你听说了没有?”   突然有人凑近了宗泽,低声说道。语气中甚至隐含兴奋。   宗泽回头,却见是在中书门下的同僚刘奎。   “听说什么?”宗泽问道。   “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宗泽心头一颤,“是谁?!”   “你说是谁?”刘奎扬了一下眉,露出了一个你我心照的笑容。   “有人等不及了。”   宗泽全然不信,想要给太后下毒,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要当真确定了皇帝的罪名,就不会辍朝,而是要赶着上朝。就像当初戾王宫变,就想着在朝会上定下君臣之分。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太后突发重症,而宰相们对皇帝失望透顶——这其中,或许皇帝当真做了些什么,又或许,是皇帝他生母朱太妃做了些什么。   但宰相们这么做,加上太后的突发恶疾,让有心人看到了机会。   当今宰辅与天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只要对朝局有所了解,就一清二楚。   太后猝然发病,立刻就让人联想起了先帝熙宗。熙宗皇帝在中风后,不得不转交了国之权柄,现在太后发病,这朝局也自然要面临了一个新的转折点。   小皇帝在民间的口碑并不高,他生母朱太妃则更差了许多,连先帝中风,都被联系到她身上。什么狐媚子勾引皇帝旦旦而伐,最后坏了御体的传言,几乎都成了公认的发病原因。   这其中自是有有心人推波助澜。有钱了就想要权,有权了还想要更多,人心苦不足,赵煦挡了路,就有人想要把他搬掉。   只不过,整件事到底是不是跟猜测的一样,宗泽也不敢确定。   而所谓的“有心人”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那更是一个谜了。   宗泽只能确定一点,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平静了。   望着洞开的城门,宗泽一时却步。   那黑洞洞的城门口,仿佛就是一张吃人的嘴。   这一回,要吞下多少人才会甘心? 第四十一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下)   韩府家庙前,韩冈向西而立,身着绯罗袍,头顶貂蝉冠,穿戴一如大朝会,只是没有笏板。   新郎韩钲也同样是一身朝服,朱衣朱裳,这是他结婚的礼服。世风重官,平民百姓结婚,也会借件官服穿一穿,何况韩钲是货真价实的官人。   先依照礼仪,在家庙中祭拜过先人,韩钲来到韩冈的面前,跪伏于地。   “往迎尔相,承我宗事,隆率以敬,若则有常。”   “诺,唯恐不堪,不敢忘命。”   父与子一对一答,韩钲再拜而起,对韩冈道,“大人,儿子走了。”   十七八的少年郎英俊挺拔,看到他,就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韩冈欣慰地微笑着,“快去吧,别耽搁了吉时。”   ……   冠军马会。   三十多位会员难得到得整齐。   寻常时,即使是正旦大赛,也就能聚起三分之二的样子,而且还要三请四邀。毕竟其中一部分人的身份,十分敏感,为避人言,他们也不能随性行事,免得招来无妄之灾。   但今天却只用了一份请帖,除了两人因病重实在无法前来,其余会员,无一例外都赶来参加这一次特别会议。   不过在这会议上,大多数人都三缄其口,只有寥寥几人显得过于活跃。   “太后是中毒,这是今天太医局给太后开的药方。已经让人看过了,这是解钩吻之毒的方子。”   “钩吻?”   “在沈枢密的《笔谈》中,是叫做断肠草的。”   几案被人重重一捶,巨响随着暴喝而起,“弑父弑母,这孽畜!”   人人皆知,大内之中,只有皇帝和太妃有理由给太后下毒。   “天子无道,吾等宗亲,安能屈膝事独夫?”   “但韩三相公还是要保天子。几名医官都看出来了,只是给他压下去了,还说是心力耗竭?又哪个心力耗竭要睡上一整天还不醒。”   “弑父他要保,弑母他还要保。那畜牲是他生的吗?!”   三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调提得越来越高,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现出他们对天子的愤怒。但其他人还是沉默着,他们在评判着,也在等待着。   终于,有人跳上了独角戏的舞台,放弃了观众的身份。   “沂侯,廿七观察,还请息怒。”一个徐缓的声音响起。   说话人坐在角落,苍老,瘦削。眼皮半垂半抬,看不出是睡还是醒。右手握着一串墨玉手串,说话时,手指还在拨弄着一颗颗念珠。   “不知尤公有何见教?”   “不敢当,只是老朽想问一下,方才沂侯所言太后中了钩吻之毒可是确实?”   “当然确实。”   “但老朽听到的消息与沂侯之言却是有所参差。”   “……不知尤公听到什么?”   “老朽听说,昨夜太后暴病似乎不是中毒,而是被官家气的。”   “尤公从何而知?!”   老迈的声音中多了点笑意:“睦亲东宅十七房。”   中毒,被气病,这完全是没有任何共同点的原因——不,共同点还是有两个,那就是肇事者和被害者的身份。   到底孰对孰错,又或是两个都错,没有人关心。   现在,厅中的每个人都明白,关键之处并不在这里。   一家好女两家争,是抢生意的来了。   ……   送走了儿子,下人们上来收拾家庙,韩冈也进屋更衣。   家里面的仪式算是结束了,等韩钲将新娘迎回,除了宴席上见客,接下来也没他的事了。   韩府之中,熙熙攘攘,时近黄昏,男女宾客纷至沓来。   尽管太后暴病,国事堪忧,但韩冈声势烜赫,却也不可能因为太后的病,而陡然间变得人厌鬼憎。   外面有掌事主持,里面还有王旖,韩冈先回到小书房,稍事休息。   尽管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但韩冈在政事堂中值夜的时候,虽说是睡了,可睡得很浅,随时都提着心,根本就没睡好,也算是补觉了。   韩冈一向精力旺盛,连着多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都没关系。再困倦,休息一两刻钟,也能振奋起精神。现在歇息一下,待会儿晚上待客时,就不会让人看出萎靡不振了。   “官人,可还睡了?”周南问了一句,轻盈地走进房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是什么?”韩冈自躺椅上一下坐起。   周南笑道:“知道官人午饭没吃,让厨房里面做的汤饼。”   韩冈方才回到家中,匆匆换了朝服,便带着儿子去了家庙。水没喝一口,饭也没来得及吃。周南送来的汤饼正好,吃完正好安睡。   “后面忙不忙?”   “有姐姐在主持,官人不用担心,官人还是先歇息一下。”周南将碗筷从食盒中拿出来,“倒是官人让姐姐担心了。之前官人还没回来的时候,姐姐三五分钟就派人去问一次,急得连脸都白了。”   “幸好平章府离得近,不然还真会误了吉时。”韩冈叹道。   ……   密室中,只有聊聊数人相聚。   微弱的烛火没能照亮狭小的房间,只在墙壁上投射出几个张牙舞爪的背影。   “外面已经有人在传,太后是被下毒才病倒。”   “怎么我听到的消息是说:太后是被天子气病的?”   “还有人跟我说,给太后下毒的不是天子,是太妃。又说太妃下毒,为人子,见生母弑嫡母而不能止,天子不能无过。”   “此辈心思歹毒!”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以不实之罪,加诸天子之身。弑父逆母,天子安能稳居帝位?此辈着实可恨!”   “章、韩二贼处心居虑多年,不正是为了今日?”   君臣之争早已潜伏多年,天子与宰相们之间的裂痕,已被朝臣们所深悉。两者之间的争斗,纵使没有发生在眼下,也会发生在未来,这是有识之士所公认。   “但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太医确诊太后是劳累过度,而且还是在韩、章二贼面前确诊,我等不必担心二贼利用谣言图谋天子。”   “空穴来风,岂会无因?谣言蜂起,若非出于章韩,则必与宗室有关。”   “此辈不足惧,可虑者,唯有章韩二贼。”   “可惜我等没早做准备,太后的病又发得突兀了一点,否则趁韩家子今日成婚,党羽尽在一堂的时机,只要进宫请来一封圣旨,调集兵马,韩冈举手可灭。到时候章惇孤掌难鸣,只能等死。”   “只可惜来不及请圣旨了……韩贼之子的婚事要是再迟半月就好了。”   “一个月后,韩府嫁女……”   ……   早间韩冈与众宰辅一同入宫探问太后病情,太后依然昏睡未醒,不过气色已经有了好转。   赵煦蓬头垢面,侍奉在太后床前,整夜未眠。见到宰辅们齐至,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听到苏颂禀报已经颁文通知朝堂,自今日起辍朝五日的消息时,脸上才有了些变化。   苏、章、韩三人都视若无睹,其他辅臣也没一个出来指责三人。只要还没能确认太后的病情,已经身居高位的宰执们,没人会压上自己的身家去搏一把。   从禁中出来,韩冈就把所有的事交给章惇等人,赶着回家,不过还是迟了一点,差点就耽误了儿子迎亲的吉时。   韩冈痛痛快快地吃着汤饼——也就是后世的面条——周南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出去了一下后,返身进来对韩冈道,“李家二伯遣人来了,官人,要不要招他进来?”   韩冈低头喝了口热汤,也不管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箴言,“如果是问今晚要不要值守,就让他回去说,安心来赴宴便是。”   “奴家知道了。”   周南出去传话,再进来时,韩冈已经把迟来的午饭吃完,拿着手巾擦了擦嘴,扬眉问道:“不担心?”   周南偎依进韩冈的怀里,低声道:“当年官人连进士还不是,就把奴家迎回家了,如今都已是宰相,奴家还要担心什么?”   “说得对,没必要担心。”韩冈手紧了紧,将这具温暖香软的娇躯用力地搂在了怀里。   “皇帝要是聪明,就不会贸然行事,耐下性子等,等太后上仙,等顺理成章地亲政。最多也就为夫下点绊子,让世人能想起他的身份。”   ……   还是之前的密室,但密室中的人只剩下两人。   “学士,方才所议大不妥,我等何必如此行险?”   “哦,为何?”   “只要太后病重不能理事,天子听政就名正言顺。稍待时日,只要有一人上书敦请太后撤帘归政,朝堂之上必定闻风而影从。”   “那要等到何时?”   “仁宗皇帝不就等到了吗?定君臣之分,足以弱权臣之势。弱权臣之势,便能定君臣之分。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何曾用强过?既然章韩二贼都承认了太后只是劳累过度,那他们就不敢贸然行王莽、董卓之事,天子如何不能等?”   “……须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苏章韩三人以堂札辍朝,已是投石问路,稍待时日,其气焰更盛时,未必不敢废立天子。”   “学士,今日时机正好。若是陛下能够下口谕,赐宝于韩冈之子,让韩冈跪上一跪,何愁压不下他的气焰?”   ……   明月高悬,自黄昏开始的婚礼将及尾声,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韩冈出面对男宾敬酒。   高朋满座,朝堂上高官显宦中,竟有大半云集于此。但原本是人声鼎沸的场面,此时竟变得鸦雀无声。   携天子口谕而来,杨戬在韩冈面前瑟瑟发抖,颤声道,“相……相公……这……”   他甚至都不敢看韩冈的脸色,低下头去,看着摆满了韩家庭院,来自大内的种种赐物。   越过太后,向臣子赐物,虽是小事,却是问政之始。   韩冈没有犹豫太久,也不觉得为此而行礼会有伤颜面,赵煦的表现的确有几分超出预料,但还不至于动摇到他的声威。   “臣韩冈,躬谢天恩。”   韩冈领着全家一拜一起,面上的淡淡微笑,让杨戬不寒而栗。   他是太后身边人,前日还被韩冈点名,拿着医案出宫。现在就被天子盯上,派他来给宰相难堪。   开罪了韩冈,回去又依然不能见容于天子,待太后醒来,更不会再留用于身边。   杨戬明白,天子这是要置他于死地。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杨戬咬了咬牙,随即又堆上了满面欢容,当着韩府上下,以及内外宾客,他高声宣布,“小人还有一件喜事要禀报相公,幸得祖宗庇佑,太后方才醒了一下,喝了药后又睡了下去。”   满堂哗然,韩冈终于惊讶地扬起眉,看着杨戬,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第四十二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上)   杨戬的话,在宾客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太后在昏睡竟日之后,终于苏醒过来。   朝堂上有许多人希望改变现状,期盼在动荡中找到飞黄腾达的机缘。但更多的朝官,还是希望朝堂能维持稳定,其中尤其以韩冈府上一众宾客最为期待——能参加婚宴,多是与韩冈关系紧密,对他们来说,韩冈地位稳固才是他们的最大利益。   如今太后的病情终于有所好转,对于在场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久旱逢甘霖的喜庆事。   这一下子,倒是把天子赐物带来的阴影给冲散了许多。只要太后康复,那天子再有雄心壮志,也得继续沉寂下去。   或许天子这么晚才给韩府赐物,也是看见太后苏醒,才忙不迭地试图修补关系。   “太后安好,诚乃天幸。”   韩冈语气平淡,一派波澜不惊。   在外人的眼中,显然是早一步就得到了宫中的传信。   尽管杨戬已经公布太后从昏迷中苏醒的消息,又服药睡下,但韩冈并没有赶在第一时间入宫探问。   看来是没有大碍了,否则韩冈如何会这般安心的留在家中。   看见韩冈的态度,宾客中就有人凑趣道,“宫里面也真不晓事,赐物不看看时辰,却赶在洞房花烛时,快送新人进洞房,莫误了好辰光。”   韩钲这对新人因天使奉旨而至,不得不从洞房中出来叩谢天恩,现在天使走了,洞房花烛夜的好时光,自是不能再耽搁,喜乐再起,酒宴重开,新人被送回到新房中,宾客们继续欢饮。   直至中夜,酒残杯冷,曲终人散。   韩冈夫妻回到后院,王旖方才担心地问起来,“官人,不去宫里不要紧吗?”   韩冈放下了维持了一整天的笑容,这一日,无论身心都是疲惫不堪。靠在交椅上,连动都懒得动了,只低沉地道:“太后没有醒。”   王旖脚一软,差点跌进韩冈的怀里,正低头为韩冈脱靴的云娘,也不禁把手给松脱了。   韩冈闭着眼睛,“确切地说,是转成了半昏睡的状态,意识没有完全恢复,不过能扶起来喝点药了。”   这样还不能算是清醒,韩冈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得到消息,并没打算公布。但经过杨戬这么九真一假、似是而非的这么一说,今夜就能传遍京城。   “杨戬此人谎报太后病情,他这是想要做什么?”王旖心中突地一惊,“是官人让他说的?!”   “他当是要自保。天子想要控制宫内,就要清除太后身边人。昨夜我让杨戬拿太后的医案出来,大概是被他记恨上了,故意让杨戬触怒于我。”   杨戬这么当众喊了一声,不仅是要散布太后苏醒的假新闻,更重要的是告诉在场的宾客,天子选定的使者,都是韩冈的人。这样谁还敢怀疑韩冈控制不了局面?   只是不管杨戬怎么说,天子敌视韩冈的态度也已经藉由今日之事播散出去了。   不知单纯是为了撒气泄愤,还是更深一层地想要打压他这位宰相,不过不论赵煦是怎么想,他的确都是做了每一个皇帝都会做的事——跟权臣过不去。   再坚固的树干,也经不住天天摇。根基松动,然后一点点地破败下去。如果赵煦能够持之以恒,如果韩冈不加反击,那最终的结局,就是以韩冈惨败而告终。   只要宰相不想造反,君权与相权的交锋,基本上都会是皇帝大获全胜。   尽管宰相几乎都是从数百万士子、数万名官员中,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一步步拼杀上来的佼佼者,才智、心术不可或缺。而皇帝只是血脉传承,在皇室子嗣单薄的情况下,皇帝于即位前,只要做到吃饱睡好,让自己活到即位即可。   但两者的地位天生不同,手中握有的权力也有着天壤之别,对垒时自是臣子吃亏太多。而且每个朝臣都在觊觎宰相之位,但没有哪个有理智的臣子,会认为自己能有篡位的机会。   在过去,尽管赵煦都在细微小处表现出了对宰相的不满,同时从情理上来看,也的确不会有哪个皇帝会对只奉承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把臀背对着他的大臣,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感。   可是,今日之事,却是赵煦第一次将他的这个态度表现出来。   王旖已是满面忧色。   王旖不是傻瓜,即是宰相的女儿,又是宰相的妻室,平素里出入宫禁,政治头脑不会输给普通的朝臣,赵煦对韩冈的敌视,已经昭彰于众,在她眼中看得就更加分明了。   长子的大喜之日,却极有可能变成家势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烈火烹油的火热场面,转眼就要雨打风吹去。   这是要让人唱“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吗?   “要不要奴家去跟爹爹说一下?”   “没事。女主内,男主外,这件事,你们就别操心了。”韩冈给了她一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淡定微笑,又将云娘扶了起来,“苏子容今晚会来。你们收拾一下就先去睡吧。”   后一句他是对迟了一步进来的周南和严素心说道,“都累了好些日子了,明天早上还要见新妇,就不要熬夜了。”   “相公你呢?”   “等苏子容来。今天晚上,要把事情好好说个明白。”   ……   两更天的时候,韩府的正门外一阵车马的喧嚣。   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带着他的一套仪仗,光明正大地登门造访。   苏韩两家今日联姻,亲都送过了,女方家的亲戚还在成亲当天到男方家里拜访,礼数上是说不过去了的。   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谁还去在乎什么礼数了。   大宋本有朝规,为防两府架空天子,宰执无诏不得私下交接,这更大的规矩都没遵守,还说什么礼数?   “太后醒了。”   苏颂见到出迎的韩冈,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韩冈点了点头,“我这边也得到消息了。”   是的,就在两刻钟前,宫中传出了消息,太后是真的苏醒了,只是状态依然不好,在太医们的照料下,喝了点药粥又睡下去了。   苏颂随着韩冈向里走,低声道:“玉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么着急?”   韩冈看了苏颂一眼,坚决地摇头,“子容兄,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太后已经拦不住天子了。”   不能劳累,不能视事,这是韩冈从太医局得到的回答。   一个政治人物,当他不能履行他所负有的任务的时候,对于国家的意义,就失去了大半。太后如此,皇帝亦如此。要不然当初熙宗皇帝赵顼突发中风后,为什么要让向后垂帘听政?当年英宗即位后发病,朝臣们亦是赶着把曹后请来垂帘。   以今日太后的病情,想要恢复到能够上朝的状态,至少要三月,甚至于半年,若是有个什么变故,那就更说不清了。   离开朝政这么长的时间,背后还有一个即将成亲,完全可以亲政的皇帝虎视眈眈,韩冈作为宰相,不可能将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   苏颂手指捏着鼻梁,花白的双眉紧皱。脸上疲色尽显,腰杆子也塌了一些。   就要退下去的当口儿,偏偏还要遇上这等事,想要置身事外都没机会了,谁让他是位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上的平章军国重事?   苏颂明白,韩冈算是很坦诚了。   按照他之前的猜测,大概没半年以上的休养,向太后不可能出现在朝堂上。甚至很有可能,无法再恢复可以听政的状态。   但眼下从韩冈嘴里确认了猜测,还是让苏颂感到一阵惶然。   韩冈说的简单,但要做的事却一点也不轻巧,这可是要将身家性命都砸进去的赌盘。   韩冈知道苏颂犹豫,也知道他要做的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必定要犹豫再三才能做决定,若苏颂不犹豫,反而一口应承,那才是要让韩冈难以安心。   “子容兄。”韩冈对苏颂说道,“想必你也明白。若天子亲政,必扫除我等在朝堂上的势力。西北、西南、岭南,还有北方,历次大战,我与章子厚参与了大半,其中又多以西军为主力,一干精兵强将,多有出自于我门下。若是我等被罪,天子可能留下他们继续掌兵?军中那些治军无能、临阵无胆、却勇于内斗的鼠辈,会不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   韩冈所说的未来,正是苏颂所担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对韩冈和章惇的谋划犹豫再三,还明里暗里地相助。   知道苏颂不会回答,韩冈更进一步地去说服他:“如今辽国的局势,想必子容兄同样清楚。耶律乙辛在国中造火炮,修战备,神机营的规模据闻已与本朝相当。又新建质子营,草原上的势力一个个被他吞并整编。”   苏颂眉头皱得更紧。   “王舜臣之前发来的捷报,子容兄你应该看过了吧。东阻卜的残部都逃到了北庭了。耶律乙辛这是要一统草原,将所有的人力都控制在手中,但凡不听话的,怕是都成了杀给鸡看的猴子了。” 第四十二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中)   这些对契丹人来说也是异族的军队里面,不乏勇猛敢战的精兵。甚至因为野蛮和穷困,上阵后比契丹人更加勇猛无畏。   在过去,那是辽人要羁縻和提防的对象,除了遇上叛乱,或是有哪个部族又统一草原的打算,等闲不敢大举用兵。但如今,战力大增的辽军,主动开始了清扫草原的步伐。   近两年,草原上的大小部族,在辽军的攻势下,有了一波向西逃窜的势头。   他们也不得不往西去,辽军从东来,北面是渺无人烟的酷寒之地,南下则是被宋人当成矿工的料——甚至在北方的传言中,宋人的医官最喜欢拿活生生的俘虏来练手,等闲也不敢南下避难——要想不受拘束,不做契丹人的狗,就只有向西。   但这些部族只顾着向西,就有一部不小心侵入了北庭都护府的地界。   在得知边境上几个军屯点受到攻击,平日里没有多少活动的王舜臣立刻就领军追杀。据闻他当时兴奋得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就骑马直趋军营点将。   以大军突袭这群逃难来的强盗,北庭都护府最后俘获牛羊数万,马三千余,妇孺数百,斩首则超过了一千。   据俘虏供诉,他们这个部落出发时有八九百帐,近两千人马,几千里路下来,死了一批,逃了一批,能变成王舜臣斩首功的就剩下一半了。   宁可冒着千万里跋涉的风险,也要向西逃离,由此可见辽人对草原的攻势有多猛烈。   从好的角度来看,辽人在草原上闹得天怒人怨,必有许多人心怀不满,从坏的角度看,耶律乙辛统合草原的决心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说孛儿只斤·铁木真能统一草原,是靠他的雄才伟略,那耶律乙辛在更加先进的武器装备下,即使才略输铁木真一筹,要成为成吉思汗也不是不可能。何况辽国立国近两百年,期间一次次南征北讨,手中血腥无算,在草原上的威望也不是铁木真刚刚接手时的乞颜部可比。   “养了狼就要给它们吃肉,统合如此之多的部族,又将这些部族一个个打散、整编,难道是为了让他们种地去?”韩冈质问苏颂,“耶律乙辛到底想要做什么,子容兄应该不用韩冈多费唇舌吧?”   苏颂没有对韩冈过于刺耳的话动怒,他依旧皱着眉,“玉昆,你可知耶律乙辛到底在草原上收编了多少人马?”   “这怎么可能查探得到?”韩冈无力地叹了一声,“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之民,也不可能知道那一片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口,多少部族。也许加起来也不过中原数州的数量,多,怕是能有一路了。”   苏颂长吁一口气,“……即使数州,已经足够多了。”他顿了一下,“已经太多了。”   从草原上,耶律乙辛能得到的兵力数量,对远隔上千里的宋人而言,完全是个谜团。三十万,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即使位高权重如苏颂和韩冈,也同样无从得知,只能凭空猜测。   草原上是全民皆兵,十一二岁的少年已经可以骑马射猎了,直到死前,他们都能上阵杀敌。   也许总户口仅仅相当于中原数州,三四十万帐,一两百万人,可作为兵源地,足以拉出一支高达三五十万的大军来。若是拥有中原一路的户口,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百万丁壮,给耶律乙辛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兵员。   韩冈早就放弃了去计算辽军的数量,说不定耶律乙辛自己都没那么清楚:“不论是多少万人,耶律乙辛手中有足够多的铁,将他们都武装起来。”   即使是一百万,耶律乙辛要将他们装备起来,也不是不可能。至少给他们脑袋上套个铁壳子,身上再挂两片铁板,这样一点都不是问题。   韩冈当年初掌军器监的时候,朝廷武备还是有些紧巴巴的,而钢铁产量,也很可怜,即使全力生产,也不过十几万套基础型号的板甲。   但时至今日,只要把军器、将作两监的全部产能动用起来,一年装备百万大军,只要朝廷的一句话就足够了。   在军事技术上,辽国全面学习大宋。军工业和钢铁业的发展,同样是一日千里。三五年内,简单装备百万大军,绝不是问题。   借助夺取高丽、日本的巨大声望,以及从两地源源不断运送来的庞大利益,耶律乙辛将辽国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指掌间,能够排除一切阻力,去推行他的计划。   多达千万斤的钢铁年产量,似乎永远都不虞匮乏的战马,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战士,再加上一个比过去更加出色的统治和军事体系。   二十年前的大宋,遇到现在的辽国,别说澶渊之盟,就是北面称臣,划界长江,都不一定能实现。   韩冈道:“一旦辽人有了这么多后备的兵力,就不怕跟官军拼消耗了。”   苏颂道:“河东有山河之险,河北有塘泊之固,辽人南下,也当难以为继。”   河北有千里塘泊,自春天解冻后,就成了绵延千里的护城河。辽人要南下,只能觑空偷偷将两三千兵马送过来,大批兵马想渡水南下,立刻就会迎头撞上从附近的屯兵点赶来的宋军,然后在泥泞潮湿的土地上,与宋人的步兵较量一番。   就是有再多的骑兵,也经不起这样的糟蹋。在过去,他们也就冬天的时候,可以趁塘泊结冰,试一试风色。   “而且还有铁路。”苏颂又补充道,“河北北境的那一条铁路,再有两年就修起来了,到时候,河北铁路勾连成网,北虏骑兵之利,便再无施展的余地了。”   韩冈摇头轻笑了一声,“坚固的关隘,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安禄山之乱,哥舒翰以重兵镇守潼关,若无唐玄宋干涉,促其出关迎战,乱兵能打进关中吗?”   河北的铁路已经延伸到了保州,不仅贯通南北的干线建成了,从干线各站延伸出去的支线建成和在建的也有许多。   从地图上看就像一条蜈蚣,将脚爪越伸越长,延伸到河北境内的每一处军州。   而如今,河北的铁路建设还要更进一步。朝廷已经拟定了计划,将以保州为枢纽,向东西两个方向修筑铁路。   在距离边境五十到一百里的地方,修起第二条干线铁路,接着再以支线铁路延伸出去,将边境各要塞连接起来。   一旦这个计划成功,那么朝廷就再也不用担心河北的防御问题了。辽人也不会蠢到往这个铜墙铁壁上撞。即使以举国之力南下,除了撞得头破血流,没有第二个结果。   自然,这一切,是以大宋国内稳定,能上下一心团结御敌为前提。如果是分做了两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事没事你给我扯后腿,我给你下绊子,那就是沿着边境修上一条长城,也照样抵挡不了南下的敌人。   “如果辽人南侵,我领军前往抵御,试问皇帝会怎么做?”韩冈问着苏颂,“谁能保证皇帝不再背后使坏?”   苏颂紧闭双唇,莫不做声。   “宁与外寇,不与家奴。外寇来了,还能留下一点,家里造反,就什么都剩不了。”韩冈冷笑,“到时候,这边不派兵,那边不运粮,最后苦的只会是河北军民。”   “玉昆……”苏颂满心疲惫地叫着,让韩冈不要再说。   这种事他想为天子辩护,都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想也知道,哪个皇帝遇到这个局面,都不会让领军的宰相得胜而归,甚至都不会让他领军出征,而会想尽办法去议和。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先安靖内部,才能抵御外寇,这有着充分的理由。   “我等仕宦,为万民也,非为一人也。”韩冈说得就更理直气壮,“天子不德,即为独夫。我等儒者,安能屈事独夫。如若天子圣德……”他又带着点狡狯道,“那就是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话说到这里,便已是图穷匕见。苏颂若不能给一个让韩冈满意的答复,那接下来,虽不至于反目成仇,至少,这些年的交情就不会剩下太多。   韩冈略带紧张地看着苏颂,他虽有把握苏颂不会投向小皇帝,但他也没有把握苏颂会彻头彻尾地倒向自己。   “玉昆,”犹豫了不知多久,苏颂终于开了口,“前些日子你送给我的那本说泰西历史的书,我拜读了。”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方继续道,“其中希腊、罗马的推举之制,确有可观之处。但唯有小国寡民,方可如此推举一国之君。”   那本书,本是从大食那边零零散散地搜集,然后再翻译整理而来,总结了希腊和罗马的统治制度——其中国名、地名的译名,都是韩冈亲自审定。   “小国有小国的做法,大国也有大国的治法,但唯有一件事,大国小国是共通的,”韩冈看了看苏颂,然后坚定地说道,“就是国事不能托付于一人!”   苏颂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却没有说话,静静地聆听着。   “即使所谓的天子,也不应该把天下生民的身家性命,赌在他的贤与不肖上。圣人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愚忠于天子,只闻说夫子周游列国,也没听说先圣投效于周天子,为其尽忠效节。”   韩冈这是强词夺理,周宋岂能混为一谈?   但苏颂原本就不会有对天子的愚忠。那些能够蒙蔽世人的天命之说,在他这等自然科学的大家面前,完全是个漏洞处处的破皮灯笼。   又有谁会对一个才十几岁,全无德望,外表上又全无威严的黄口孺子投上全心全意的忠诚?   儒臣们维持忠心,一个是道理,二来是青史。儒者自束发受教,就被忠孝二字所束缚,又难免名利之心,想要名垂青史。   如果放下这两桩事,纯粹从利益出发,自古以来投效乱臣贼子的儒臣还少了吗?   苏颂放不下道理,又不想留污名于青史,如果没有合理的理由说服他,他绝对不会做出悖逆之事。   但理由,或者说借口,诸如此类的东西,韩冈的确有。 第四十二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下)   三更天的时候,苏颂自韩家告辞返家,韩冈带着微笑送了他出门。   站在门前望着苏颂车马遥遥远去,消失在街口,韩冈这才返回了家中。   “官人?”王旖披着一件单薄的褙子就出来了,“苏平章走了?”   “走了。”韩冈点了点头,又问,“怎么还没睡?”   “都没睡。”王旖叹了一声,“哪里能睡得着?”   “不用担心,苏子容还能有什么想法?就是不放心。跟他交了个底,也就安心了。”   “日后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王旖依然忧心忡忡。   “让你担心了。”韩冈搂住妻子单薄的肩头,叹了一口气,“是为夫的错啊,身为宰相,没能把朝堂安顿好。”   “不是官人的错,是天子心胸太小了。”   韩冈想要做的事,即使没有对她们明说,王旖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一点。这种动辄家破人亡的举动,她也没有苦劝。   原本王旖总以为自家的丈夫胸有成竹,全力襄助太后,压制天子,是因为看透了皇帝寿数不永的缘故,全没想到太后会比皇帝先倒下。   任何一位皇帝,在掌权后都不会容忍弑父的罪名加在自己头上,一旦赵煦亲政,向家要倒台,指证赵煦之过的韩冈同样要倒台,到时候,罪名反加于己身,即使宰相之尊,也免不了抄家灭族的结局。   比起什么造反谋逆的恶名,王旖更希望自家能够安安稳稳。依现在的局势,只是为了全家上下的性命安危,她也希望韩冈能够奋力相争。   与韩冈一起回到正院内,王旖问道,“苏平章已经答应会支持官人了?”   “苏子容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既然应下了,就不会再多生变故。何况在格物上的多年心血,他又怎么可能割舍得下?”   今夜的一番恳谈,韩冈的谋划,得到了苏颂的认可,接下来就可以按部就班地去施行了。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担心过苏颂会站在天子的一边。   能大张旗鼓地登门造访,苏颂会站在哪一边,其实不问可知。   赵煦那个模样,也完全不是能够激发起臣子忠诚心的帝皇,这些年更没做出什么让臣民安心的举动。   比寻常朝臣更多一份责任心的苏颂,并不愿意看到自己呕心沥血才得来的大好局面就此沦丧。   更重要的,在主持《自然》期刊的过程中,他已经成为了气学格物一派的中流砥柱,与韩冈并称于世。   如果韩冈倒台,气学必然无法幸免,所有与格物有关的研究,都会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犯禁之物。   所以比起章惇,韩冈才更不担心苏颂的倾向,除非他想自身的心血尽数化为尘土,否则只有站在韩冈的一边。   但苏颂需要韩冈更进一步的说明,到了他这个年纪,对青史上留下的名声就越发地看重了。   从苏颂离开时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比较满意的。   撰写青史的是士人,是赢家,只要保证成为赢家,收拢住士人,这名声上的问题,也没什么要多费心思的了。   “有了苏子容全力相助,又有章子厚联手,这一局,为夫已经赢了大半。”   韩冈轻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宽厚的掌心传来的温暖,让王旖更加安心。   韩冈仰起头,眼神闪烁。他隐瞒了许多没有说出口,这种断头买卖,又怎么可能只靠三人就能成功,他还有许多准备,但眼下,就没必要拿出来吓唬妻儿了。   ……   章惇今夜镇守在中书门下。   他没有躲进房内避寒,反而让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   两旁火炉熊熊,身上又披了一件厚棉袍,春寒到了他身边,立刻就化成了春风,半点也不见冷。   章惇身上的棉袍,有着褙子一样的对襟,连着两条窄袖,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襟口到衣领,一圈厚实的狐皮,脖颈上半点不漏风,两侧还有两个斜插的口袋,窄袖不方便笼手,有了口袋就可以。对襟上有扣子,穿起来后,将全身都裹住,只留了半截小腿没遮住。   这是关西如今正流行的冬服。还有一种多了一个如斗篷一样的特制兜帽,可以将耳朵和口鼻都裹起来。   今年流传到京师,官宦人家很多都让人裁了一套,章惇家里也给他做了一件。虽说看起来臃肿了一些,可比起过去的冬服,都要保暖得多。   两边是烧得正旺的火炉,炉子上还热着酒,章惇一边翻看着奏章,一边随手品着热酒,悠闲得仿佛在度假。   值守在中书中的官吏们,对章惇这等天塌不惊的镇定敬服不已,但章惇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他现在的心里面还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   就算是当年领军在外,面对敌军的千军万马,他都没有现在这般不安过。   章惇狠狠地灌下一杯热酒,强压着心中的浮躁和不安。   猛然间又想起韩冈书里面的一句话,“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出现在《九域》中的这一句,现在看来,当真是至理名言。   真不知道韩冈昨天夜里,怎么能安心地坐镇在这里。   章惇之前还听人说,韩冈在屋里甚至还小睡了一阵。如果真是如此,这等胆魄实在是可畏可敬。   不过章惇觉着,韩冈昨夜多半还是跟自己一样,外面看着淡淡定定,心理面还不知怎么打着鼓呢。   刚刚将一个举荐人才的奏疏批复下去,就有一名堂后官悄步走过来,他是章惇安排在中书门下的亲信,来到章惇身边,在章惇耳畔低声说道,“相公,外面有消息传进来了。”   “什么事?”章惇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但依然懒洋洋地靠坐在躺椅上。   “是苏平章和韩相公的消息。”那人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方才得报,说是二更天时,苏平章去了韩相公的府上,过来报信的时候,苏平章还没有从韩相公府上出来。”   章惇什么反应都没有,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般。   “相公……”那名堂后官小心翼翼地提醒着章惇。   章惇有了点反应,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睛瞥了过去,“是苏子容去了韩玉昆的府上,不是韩玉昆到苏子容的府上拜访?”   “是苏平章去拜访了韩相公。”堂后官低声道,“小人也觉得不对,特意多问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做得不错。”章惇脸色不动,更加懒怠,只将手轻轻一摆,让人下去了。   等院中只剩他一人,章惇脸上淡漠的表情,立刻就换成了兴奋,狠狠地将一杯酒都灌进了口中,都呛了一下,猛地咳了几声,一团红晕浮现在脸颊上。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苏颂在夜里去了韩冈的府上,而且是大张旗鼓地前去。这就意味着苏颂是摆明了站在韩冈的一边。   苏颂不可能不明白韩冈和自己想要做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支持,而不是反对。   三位宰相至此已是明确地统一了立场,这一下子,朝堂之上,想必有许多人夜不能寐了。   这还是刚刚开始,就已经有了三名宰相的通力合作。接下来,韩冈那边的力量,加上自己这边的势力,至少能让两府中的所有宰执都不会出头来反对。   而绝大多数议政重臣,即使不能共襄盛举,也不会跳出来反对。   尽管他们的立场并不稳固,其中很多人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改变立场。但章惇现在并不担心,因为不论天子想要做什么,终归比不上他和韩冈多年的准备。   章惇得意地把玩着酒杯,拿着温润的黑瓷,映着天上盈盈的月光。   区区黄口小儿,毫无恩德于臣子,手上连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名为皇帝的名分,又能做得了什么事,掀得起什么样的浪?   万事开头难,现在可是起了一个好头。   得意了片刻,章惇收敛了心中的兴奋,现在还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让值守的堂吏看见了也是件丢脸的事。   把酒杯放下,刚刚拿起另一份奏章,那名亲信的堂后官就又悄步走过来,“相公,宫里面派人来了,说要见相公。”   章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肃容沉声,“让他进来。”   来报信的是个生面孔的内侍,有些年纪了,但身上服色还是未入流。   来到章惇的面前,一板一眼地行礼,丝毫也没有简省。   章惇皱眉看着他,就听到他说道,“相公,太后醒了。”   “太后醒了?”章惇慢慢地重复着,句尾语调带着疑问的上提。   之前太后就醒过一回,喝了药就睡下去了,现在醒了,跟之前有没有区别?   说话间,章惇都没有对带来皇帝口谕的天使表示一星半点的尊重,甚至都没有起身,就坐着问话。   但那位内侍完全视而不见,低头说着,“太后醒了,也能吩咐话了,还跟官家说了几句。官家知道相公们担心太后,就让小人来通知相公,可以进来探问。”   这是要招宰相夜中进宫?   黄口小儿竟然如此有胆气?   怎么一点都不像太宗的后人?   章惇心中思绪快如电闪,一边还不忘多打量了眼前这名内侍几眼。   从服饰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年纪老大却不得志的内宦。章惇之前应该没看见过他,对他没有半点印象,当是赵煦刚刚提拔的一个新人。   在宫中多年,却没有上进的机会,必定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气,猛然间被天子抬举了,这效忠之心定然是投到天子的身上。这样的人,自然会盼着赵煦能够早日亲政,解决掉不听话的宰相们,这样就能飞黄腾达,扬眉吐气。   章惇都不用多想,就把赵煦和这名内侍的心思看得通通透透。   小孩子越发地成气候了,章惇都不禁轻轻地啧了一下嘴,这心术都不用人教,自己就领会到了。   内侍大概是听到了一点声音,飞快地瞟了章惇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垂手,等着章惇的吩咐。   章惇明白,他是等着自己的下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进大内还是不进。   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章惇更坐直了身子,脸上多了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赵煦有胆子在宫里面就把宰相都杀了?   这样做,他的位置也别想坐稳了。早就虎视眈眈的宗室们,就要联络朝臣,将他给赶下台了。   章惇突兀地问道:“有人去外面通报了?”   内侍毕恭毕敬地答道:“官家已经命人出去通知几位相公和执政了。”   章惇点了点头,提声道:“来人。”   几个人走了过来,都是章惇带进中书门下的亲信。   “速去苏平章和韩相公府上,就说太后醒了。还有张枢密、熊参政、曾枢密等几位,也都要知会到。”   内侍的脸色在听到章惇的吩咐时,瞬息间有了一点变化,却硬压着没有问出声。对章惇这种明显是针锋相对的做法,又是权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章惇瞥了他一眼,“你应该还不知道,今日政事堂和枢密院一同签发了一道禁令,若无值守宰执的手令,任何人在入夜后,不得妄自出入皇城一步,违反者,不问情由,一律锁拿,待天明后械送有司审问。敢于反抗者,杀之勿论。”   章惇语气淡然,其中却明显的带着浓浓的杀机。内侍顿时面色如土,不敢再半分不逊。   宰相要不给哪个内侍脸面,那还真是一点脸面都不会留下。尤其是章惇这种领过大军的宰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杀人都不会多眨一下眼。   几名亲信连声应了,等章惇签下了手令,便一起匆匆离开。   章惇也没再多话,只吩咐了一句,“稍待,待吾更衣。”便起身入内。   有了他送出来的消息,想必苏颂和韩冈会知道怎么做了。 第四十三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上)   这一夜,京师之中都不平静。   开封府因为太后重病,加强了对街上的管制,加派了人手巡逻城中重要的道路。   大多数朝臣们、近支宗室和勋贵们,都得到了杨戬在韩家长子婚礼上公布的消息,多少人家都是彻夜灯火不熄。   不仅仅是因为太后苏醒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宰相们对禁中的控制,皇帝派出的天使都讨好宰相,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现阶段谁强谁弱,当真是一目了然。   还有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家,更是得到了苏颂夜访韩府的紧急通报。   苏颂地位在韩冈之上,韩冈也更加需要苏颂的支持,但偏偏不是韩冈夜访苏府,反而是颠倒过来,这其中的深层意义,细细思量,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更加明确地说,苏颂和韩冈商议的问题,远不如苏颂这番行动更加意味深长。   而更准确,也是更加私密的消息,只有在议政重臣,乃至宰辅之中流传。   至少在章惇时隔一日,再一次走进太后的寝宫的时候,除了一干得到通知的宰辅,没有其他人得知这一最为紧要的情报。   “官人,还要入宫吗?”王旖担心地问道。   “不。”韩冈摇头,对王旖笑道,“睡觉。明天早上要喝茶,哪有时间。”   昨夜韩冈镇守宫禁,不论宫内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业已出宫的苏颂和章惇都不会再入宫门半步,即使韩冈在宫中被杀,他们也只会等到第二天进宫来为韩冈报仇雪恨。   同样的,章惇此时想必已经进了太后的寝宫,不论里面到底是什么在等着他这位帝国首相,韩冈和苏颂两人,也绝不会入宫半步。   探出手,转动旋钮,煤油灯灯芯上的火苗跳动了两下,就灭掉了。   韩冈翻了个身,对已经躺好睡下的王旖道,“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   入宫,还是不入宫,这是个问题。   熊本左右为难。   两刻钟前,在章惇派来的信使口中得到消息,他就在两种抉择中犹豫不定。   这对于一名曾经统领大军,灭亡一个大国的宰辅重臣来说,实在是很少见的一件事。   今天早些时候,他与其他宰辅共同签署一份禁令,让夜中出入皇城成为了难关。熊本打着这一条禁令的名义,就守在家中,但章惇遣人走报,却应该是让自己入宫。   先不提能不能打破禁令入宫去,只说一旦入宫,面见太后和天子,自己又该做什么?   入宫,就意味着要面对太后和天子,甚至当场就要在两人中做出选择。而不入宫,符合之前联署的禁令,但也有可能有违章惇遣人走报的初衷。   这实在是让熊本左右为难。   熊本最想要做的,就是避开一切乱局,彻底地摆脱危险,成为一个站在堤岸上的局外人。   但他现在不知道要如何抉择才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他现在所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与章、韩、苏都不亲近,跟天子也没有任何瓜葛,在两府之中,熊本本就是一个四边不靠的逍遥派,这意味着再无上进的机会,也意味着安全,不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但同样意味着消息的闭塞,许多关键性的情报都不会送到他的手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场上,不明敌情,就意味着失败的几率打着滚地往上涨。在朝堂中消息不灵通,就是被人构陷,都可能闹不清楚是谁下的手。   站在寒夜中,熊本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坚持的立场,是不是做错了。   “参政,车马仪仗都准备好了。”管家进来向熊本禀报。   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熊本就命人去准备车马,但一行仪仗都准备好了,熊本却还没有下定决心。   “参政?”   管家见熊本没有回应,又把嗓门提高了一点。   “不,再等等。”熊本抬起手,压了一压。   熊本以军法治家,家法森严,管家不敢多说,随即低头退下。   熊本望着窗外,眉头紧锁。   他最终还是打算等到其他宰辅的反应,才做出自己的选择。   但到底要盯着谁来做决定,熊本的心中又是一团乱麻。   韩冈……这个选择与自己的初衷是南辕北辙;   曾孝宽……紧盯着他,跟盯着章惇无异;   苏颂……如果在今夜之前,熊本肯定会跟着苏颂,苏颂虽是与韩冈共同撑起了气学门第,但被视为长者的苏平章,并没有在政治上与韩冈一条阵线,多年来,朝臣之中,对天子最为恭谨的,反而是他这位首相、平章。但在今天苏颂夜访韩府之后,这个选择已经消失了。   难道要盯着张璪……可熊本知道,张璪完全是依靠太后出头,在这个局面中,紧盯着他,说不定就会一起掉进坑里。   细细考虑过每一位宰辅,熊本都发觉有不妥当的一面。   数遍两府,跟熊本持有相同立场的同僚,的确是一个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不方便做出决定。   还是再等等吧。   既然现在都不知道要盯着谁,干脆就看看所有人的反应。   前院灯火通明,书房中,就只有一灯如豆。   熊本在灯下想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是吗?当真没有动静?”   “小人不敢欺瞒枢密,的确是没有半点动静。”   “好,先下去歇着吧。”   站在车门前徘徊许久,终于等到消息的张璪,把人打发了之后,就转身回后院。   “枢密?”   已经整装待发的数十名元随都疑惑不解,他们的主人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都散了吧。”张璪挥手让众人散去。   今天张璪与其他同僚一起签发了手令,现在过去宣德门,只要没有韩冈做先导,怕是进不了宫。   既然韩府没有动静,自己也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太后的安危是很重要,但天子也在宫中等着,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璪可以确定,自己在天子面前,决讨不了好去。   韩冈和章惇能容许自己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甚至还有可能让自己再进上一步,但赵官家绝对不会。   急太后之所急,想太后之所想,向家的一应封赠,很多都是张璪领头把事情炒热起来,然后宰相们才悠悠然地点头。   转投天子未免太早了,太后已经苏醒,还不一定是天子获胜。   张璪倒是想要两面逢源,一边在太后面前讨好,一边给天子人情。   可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是皇帝绝不能接受,即使一时会容忍,秋后总是会来算总账的。   但眼下的局势啊,就像是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破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船毁人亡。   要是章惇、韩冈能给个准话就好了,也省得自己提心吊胆。只可惜,自己是被当做外人来看。   想到这里,心里可就是一团火,好歹也是堂堂的枢密使,要做什么事能少得了兵权?   可偏偏韩冈、章惇都是在军中威望极高,门下遍禁军的宰相,可以完全不在乎枢密使手中的军令之权。   “都回去。”张璪发泄般地呵斥道,“睡觉!”   ……   “平章,没有人入宫。”   随着府中下人的禀报,夜风中传来更鼓的响声,书房内时钟的指针也在报告着时间。   苏子元看了一下时钟,对苏颂道,“看来是不会出来了。”   “都这个时候了,要出来早就出来了,既然都没出来,那就不会再出来。”说到这里,苏颂突然一声笑,“好像绕口令一般。”   年纪大了,性子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私下里就没有国之栋梁的稳重,反倒是变得有几分老顽童的脾气。   苏子元抿了抿嘴,却没搭话。   他是韩冈的姻亲,更是韩冈留在两广的核心助手,近来的一些事苏颂不会对儿子说,却能跟苏子元一起商量。   苏子元正容道:“既然今日两府共同签发了禁令,没有章相公的手书,今夜谁也进不了皇城。想来也不会有人会食言撞墙去。”   章惇派来的几名信使,手上倒是有着手令,但上面都写明了是出宫而不是入宫,几位得到信报的宰执,都没办法藉此入宫。   即使是枢密使或参知政事在外唤门,只有韩冈能够把门给叫开,这两夜,守在宣德门上的,一直都是韩冈的人,不是其他人能够使动。   不过谁也不能排除意外发生的可能,或许当真有人想要在近日的乱局中博取一份更大的利益,又有充分的自信,能把城头上的守将给镇住。   苏颂和苏子元等了半夜,没有一位宰辅选择去试一下自己的声望。   “伯绪。”苏颂叫着苏子元的表字。   苏子元点了一下头,等着苏颂的发话。   “你这个亲家从来都不让人省心。”苏颂叹道。   苏子元道:“但兄长还是支持他的。”   “为兄平生不曾赌博,这一回倒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就看他这一回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了。”   苏子元发自肺腑地一声长叹,“若天子有德,我等臣子,又何须冒险行事。”   苏颂摇了摇头,“当年韩玉昆力保天子,其实就是想着今日。”   苏子元面露惊容,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吓到了吧。”苏颂就像是恶作剧成功一般地眯起眼笑了笑,继而笑意收敛,“接下来,就看章子厚的了。” 第四十三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中)   “官家,章相公来了。”   杨戬小碎步地跑到赵煦身边,低头哈腰地向皇帝禀报。   赵煦瞥了他一眼,就见杨戬脸上堆满了殷勤。就像做错了事,想要得到原谅一样的殷勤。看得出他心中正忐忑不安,惶惶恐恐。   “速请相公进来。”赵煦冷着脸吩咐道,不再多看杨戬一眼。   赵煦不给杨戬半点好脸色看。更想做的是叫人进来把这个胆大包天、吃里爬外的家奴拉出去一片片地给碎剐了。   真是狗胆包天,赵煦面上不显,暗里早是恨得牙根发痒。   让这狗才出去给宰相赐物,竟然还敢当着无数宾客的面,泄露宫中内情。不管放在何时,这都是不脱绞斩二刑的重罪。   宰相干涉禁中人事,无论谁坐在御座上,都不可能忍得下来。这是能要人命的。哪个皇帝会不担心自己今天早上吃的油饼里面莫名的多了一种不那么利于养生的调味料?   就算不至于下毒,但看见自家养的看门狗只向外人摇尾巴,又有哪个主人能忍着不把它杀了来吃肉。   但杨戬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刚刚重病,就处置她宫中人,太后苏醒看在眼里,心中定然大怒。而太后身边的其他近侍,也必然会兔死狐悲,然后明里煽动、暗里蛊惑,让太后产生废掉自己的念头。   只要太后一句话,那些贼子们,就能把废立天子的典礼先办起来。到时候有多少忠臣能站在自己这边,赵煦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在太后支持下,几名贼子把持朝纲几近十年,但凡不顺从他们的正臣,无一例外都被赶出了朝堂,留下来的尽是些仰仗其鼻息的卑劣小人。   已经靠身体占据了优势,赵煦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惹起太后的愤怒,使其不顾一切。所以他把一切都做得跟太后身体还健康时一样,就算那些乱臣贼子们想尽办法想惹怒自己,好拿到废去自己的借口。   毕竟自己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有自己祖父——英宗皇帝——那个“孝子贤孙”在前,太后等闲也不敢废掉自己,然后在宗室中另找一人来做皇帝。   幸好太后先病倒,幸好自己还年轻,且忍一忍,就能将朝堂一举澄清。即使杨戬这样吃里爬外的狗才,赵煦也能忍他一阵。   章惇进来了。   赵煦还在寝殿内,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   太后宫中,无论内侍还是宫女,都是轻手轻脚地走路,除了赵煦之外,还没有哪个人能放开来,肆无忌惮地踩出重重的足音。   “相公来了。”   赵煦回头的时候脸上带着欣喜,甚至起立相迎。   “臣章惇拜见陛下。”   章惇毫无异色,照常对赵煦行礼。   他心知肚明,如果宫中的兵马都听皇帝的话,这位小皇帝,怕是不会对他和颜悦色。   幸而宫里面有王中正。   尽管王中正现在并不在寝殿外,他不可能整日整夜地不睡觉,年纪老大,也撑不住如此差遣。如今是王中正在宫中收的养子,与童贯一起,镇守在太后的寝宫外。   可有这么一个倾向明显的大貂珰在,章惇夜里睡觉都能放心不少。   “相公快快平身。”赵煦连忙让章惇起来,“方才太后醒了,要见几位相公,朕就立刻遣人去请,太后喝了药后等了相公好一阵了,后来才撑不住又睡下去了。”   赵煦极是殷勤,半点也没提到宰辅们跳过皇帝所发布的禁令。   章惇依言起身,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小皇帝的脸上探寻着,竟然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勉强。   两府这么做,不仅仅是侵犯了人主之权,甚至让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就是官府,也不会下令入夜后就将百姓家的房门都锁起来,严禁出入。即使在宵禁森严的唐时,官府的宵禁也只是封锁里坊的外门,里坊之中还是允许串个门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宰辅们把皇帝封锁在皇城之中,就是明明白白地隔绝中外。   方才赵煦派去通知各位宰辅的内侍,没有一个能够出城,都被皇城守将给抓捕起来了。   赵煦也该得到了消息,却能忍着不问,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城府已经很出色了。   想到这里,章惇对付赵煦的心思就越发地迫切起来。   一个城府还算不错的少年人,就让他这位久经宦海、饱读诗书、才干卓越的宰相都要提心吊胆,这样合理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即使是宰相门第,也富贵不过三代。但天家却能一代代地坐在御榻之上,将无穷无尽的富贵传承下去。   与韩冈交流多了,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翻译书籍,章惇就越来越觉得这样的世界太不合理。   将国家治理好的,是从亿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英杰,而往往收获最多的却是才识不过中庸的皇帝。   做臣子的即使能够爬到宰相的位置上,也还要对皇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明对皇帝有着天大的恩德,却还得担心皇帝哪一天突然不满意了,就将自己赶下台去。   还是韩冈的想法好,不合理的制度,就要改正过来,如今正有着最好的时机,如果抓稳了,下半辈子,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了。   章惇心中尽是转着悖逆无方的念头,向前走近太后的床榻。   赵煦就在太后床榻旁不远,他与章惇的身高差了近一尺,当章惇走近了,赵煦立刻就感到一阵压迫感。   身边多是身高相近的侍从,几乎没有超过五尺五寸的,身材上的差距所带来的压迫感让赵煦很不适应,不由得就退后了一步。虽然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又多走了两步,看起来是自己主动走开,但因羞恼而涨红的脸,早已经泄露了真相。   章惇老于世故,早就看透了,只意味深长地一瞥,又专注到太后的脸色上。   经过了一日一夜,太后现在的脸色,比刚刚发病时那种灰败若死的情况,要强了很多,连呼吸都平稳了不少,这让章惇也放心了许多。   “幸得祖宗庇佑,太后终于好转了。”赵煦收拾了心情,在旁动情地说道,“朕闻大相国寺最为灵验,这几日还请相公们去大相国寺为太后祈福。”   章惇缓缓地转过身,盯着赵煦,“陛下或许不知,依故事,非是危在旦夕,宰臣不会去大相国寺祈福。太后的病情还不至于如此,贸然前往,恐怕京中人心不安。”   说话间,章惇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钉在赵煦的脸上,小皇帝越发地不自在起来,偏过头,看着安睡中的太后,“相公勿怪,朕年幼识浅,没有考虑到这么多。”   “陛下孝心至诚,岂可怪罪?”章惇道,“陛下且放宽心,臣闻韩冈所言,太后历来注重养生,近日虽病,但根基未损,不日便可痊愈。”   章惇这话说得就重了,赵煦脸色骤然一变,已经结了痂的旧日伤疤又被血淋淋地挑开。   太后注重养生,根基未损,那谁根基有损?   还不是胎里便元气不足,又早早地近了女色,伤了肾水,以至于动摇根本的赵煦!   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赵煦紧紧攥着拳头,开心地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是韩相公所说,那就不用担心了。”   章惇的性子骄傲,根本就瞧不起这个小皇帝,甚至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想多做。   他深夜入宫,一个人与太后和天子接触,虽然不虞韩冈那边多生疑心,但章惇也清楚,这嫌疑一定要避开。   在所有避嫌疑的方法中,最有效的就是把事情做绝了,在殿上的这番话传出去,自也不用担心自己与韩冈、苏颂的关系为人所间。   探视过太后,章惇转向寝宫中的太医们。   雷简连着两夜值守,安素之同样也在,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七八名最顶尖的太医,组成了一个专门小组,专一为太后诊治。   雷简战战兢兢地来到章惇的身前,偷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向他禀报详情。   韩冈昨夜为太后的病症下了定论,是劳累过度所引起。但他们真正开方施针,却不能按照疲劳过度来治,可说话时,却都要尽力地避开对太后病情的判断。   天子对此没有多追问,早间太妃还想穷追猛打一番,却被天子给喝止了。   最初的一份医案说是送到了太医局中,其实还在中书门下压着,而且也早就传遍了京师,不论现在的医案如何改,先入为主的,都会被说成是受到了皇帝指使,要把太后的病情往重里说。   以皇帝在天下士民心目中的形象,他辩解一万句都抵不上韩冈一句。   尚幸天子也清醒地了解这一点,对具体的医治手段根本就不加多问。尽管开具的药方完全与疲劳过度搭不上关系,可竟是没有人多问上一句半句。   昨夜守在这里,今天白天也守在这里,现在还守在这里,说起来是孝顺,可深悉内情的太医们,却个个看得心中发冷,君臣相疑竟然一至于斯。 第四十三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下)   意识仿佛是从黑暗无光的深海中浮起,向太后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向太后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疼痛,就是浑身乏力,仿佛是从骨髓中传来的冰冷,就像身体里面被抽空了一般。   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再上一次还是自己那个夭折了的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刚刚生产后的那段时间,因为难产,又差点成了血崩,整个人都是空的,没有什么疼痛,就是感觉身体发虚,被人扶着起来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就像是柳条一样吃不住力。   到底是怎么了?向太后都不明白。   自己的眼皮也如同被灌了铅,沉甸甸的,他费劲了气力,才勉强将一对眼皮给睁了开来。   围在床前的人,看着都带着重影,只能见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在说什么,似乎是在很惊喜地叫着,但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就好似隔了几堵墙,模模糊糊,让她听不分明。   向太后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人稍稍清楚了,头脑也清醒了一点。   方才站在床前的是太医和宫女,这时已经换了人。   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儿子,向太后再熟悉不过他的声音。只是传入耳中的声音虽是急迫,可其站在床榻前的姿势,只一眼,就让向太后感觉到其中充满了冷漠和提防。   而另一位男子,身上的紫袍十分显眼,“是韩……章相公?”   她差点就叫错了人,幸而还是辨认出了章惇。   接着她就看见章惇弯了弯腰,说道:“今夜是臣值守。”   “吾这是怎么了?”她又疑惑地问着。   好像之前醒了,又好像没醒。这个问题似乎问过,但得到的回答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就又听章惇说:“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稍事休养,便可痊愈。”   “娘娘,韩相公也说娘娘是小病,操劳过度了,休息上一阵就能康复了。”   赵煦很是激动地说着。蓬头垢面,眼圈发青,仪容憔悴,看着就知道至少这几日是没好好休息。   儿子孝顺,当然是值得欣慰,但向太后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方才刚睁开眼时,那一瞬间的直觉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向太后的心里。   “吾这是病了几天了?”   嗓子随着说话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让她尽量把话说得简短。   “陛下是昨夜忽然病倒的,当时得王中正遣人通知臣与苏颂、韩冈,进宫探问陛下。”   直到此刻,向太后的脑筋还是有些糊涂,但宰相和儿子之间紧张的气氛,都不用细思量就能感觉出来。   “卿家辛苦了。”向太后没有多问为什么不是赵煦去通知宰相,而是王中正去通知,“官家也辛苦了。”   赵煦和章惇连声谦虚,太后又问道,“官家,吾这个病,太医是怎么说的?”   “太医也都说,娘娘是因为最近忙于国事,太过劳累,没有好好休息,以至于元气耗损,故而病倒。”   与儿子和臣下说着话,向太后便感觉自己的头脑渐渐地更加清醒了。而自己刚刚醒来时,那一瞬间的感觉,更是像一面被擦过的镜子,越发地清晰透亮起来。   庶子的想法,太妃的想法,向太后一直以来,都十分清楚。那自己病倒的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事,不需要太多才智,也能想得明白。   “这样啊,吾最近就多歇息一段时间。”向太后对章惇说,把儿子抛到一边,“章相公,国事上,就拜托相公多费心了。”   章惇低下头去,“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尽力而为。”   他眼角的余光,正正地发现,赵煦的衣角正在颤抖着。   章惇之前听了太医们把病情给说了一通,却是有听没有懂。   如今士人少有不通医理的,章惇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但韩冈强行将太后的病症定为了劳累过度,为了将病情和用药对应上,几个太医就不得不把话说得云山雾绕,把章惇这个半瓶子醋给糊弄得头都大了。   他唯一听明白的,就是太后不能劳累,必须好生地养病。在这段时间里面,太后会不会被天子蛊惑,放弃手中权力,谁也保证不了。   幸好太后自清醒过来后,并没有犯糊涂,而是很警觉地将赵煦排斥在朝政之外。   不论赵煦有什么想法,只要太后还有着清醒的意志,他就没有任何机会。   比起这两天的任何时候,现在的章惇,终于将自己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一点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向太后问道。   有人看了下座钟:“丑初二刻,四更天,快五更了。”   “官家先去休息吧,这两天肯定也累了。要是累坏了身体可怎么得了?”   向太后的吩咐坚定、强硬,不容赵煦拒绝。   赵煦没有坚持留下,他隐隐地感觉到太后对他的排斥,“儿臣先回去睡了,明日再来侍候娘娘。”   赵煦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向太后的寝宫,向太后随即就问道:“杨戬,官家……还有太妃,这几日做了什么?”   杨戬连忙上前,“官家这两日都在服侍太后,太妃昨夜和今日来过两趟。”   “就没有其他事?”   “有相公进宫来主持,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昨夜就是韩相公坐守在中书门下,又把医案带去了太医局备案。”   向太后皱起眉,这其中种种行动,似乎都有着深意。只是稍稍细想,头脑中就似乎有小针在扎,隐隐地有些疼。   她忍着一点不适,对章惇道:“多亏了几位相公了。”   “不敢。臣等也是不敢冒险。”章惇毫不隐晦地说道。   “这段时间,吾要养病,暂时就不用早朝了。”   章惇抬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长脚幞头,拜伏于地:“昨夜探视过陛下之后,臣与苏颂、韩冈在中书门下签发堂札,自今日起辍朝五日。臣等擅兴妄为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殿内空气中仿佛有雷云聚集,许久,她才问道,“官家和太妃到底做了什么?”   向太后双眼半闭,因为越发明显的头疼而紧紧皱着眉,又是素服躺在床榻上,但她这时候的姿态和语气,才真正像一名掌握天下政事的至尊。   章惇毫不犹豫,“若无王中正及时走报,昨夜臣等对禁中之事将会是一无所知。”   要是能够在这里就说动太后,那么接下来根本就不用冒险了,从今以后也不需再担心那位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好!!”   太后双目圆瞪,凤目含煞,猛地就坐起了身。正要发作,一阵剧烈的头痛便随之而来,犹如有十几把小刀子在里面绞着,顿时就疼得仰倒在床上。   向太后面如金纸,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更是紧紧压着自己的头。   “安素之!”   章惇脸色丕变,立刻回头大声叫着最让人放心的太医。   不仅仅是安素之,其他几位太医一起都跑了过来。   “不能动气!不要用力!”   安素之一边让太后放松,让宫人按着太后的手脚,将银针给扎进去。   而其他太医,又给太后端来了止疼催眠的汤药。   可太后疼得张不开嘴,紧紧咬着牙,想要强灌,却尽泼洒在了床上。   安素之放下了银针,“用阿片。”   “此物有毒。”雷简惊道。虽然《本草纲目》至今没有完成,但零散的分卷已经面世,十卷《毒物》中,阿片在其中可是占了很大的篇幅。   “只能用这味药了!”安素之十分坚定,现在只能以毒攻毒了。   雷简不敢擅专,其他太医也不敢往下决断,纷纷转头去问章惇,“相公,用不用?”   章惇又哪里知道该用还是不该用?   心道要是有韩冈在这里就好了,可以把用药的决定交给他来做。   但太后没有时间等待了,章惇咬着牙,做了决定,“用!”   一个小银盒子很快就被取来,里面装满了黑色的药膏。   太医们手脚麻利地将药膏调制好,又是安素之,用银针让太后稍稍放松了一点,立刻就把药膏塞了进去。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太后浑身汗如雨下,整个人好像是虚脱了一般。   章惇坐守在殿中,看着医官和宫人们忙忙碌碌,直至天明。   最后,他起身,对半睡半醒中的太后道,“请陛下好生休息,稍过一阵,臣等会再入宫来探问陛下。”   ……   太后苏醒了,但又发了病。   几天下来,经过了太医们的多方诊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甚至隐隐还有恶化的危险。   朝堂之上还勉强维持着稳定,但水面之下,变化已经产生了。   朝臣们私下的联系多了,市井中的谣言也多了,一桩远在荆湖的庶子谋害嫡母的案子上了蹴鞠快报第二版。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很快辍朝五日期满,已经不能继续辍朝下去。   朔望朝会,太后不能出席,就只有天子和屏风后一张空座椅出现在殿上。   一切都依照正常的礼节,天子也没有节外生枝,朝会还算顺利的结束。   赵煦居高临下,从朝会开始,就在俯视着宰辅们的身影。再无他人能够平起平坐,独自一人享受着最高处的风光。   这样的感觉让他迷醉,仿佛只是一瞬间,就到了退朝的时候。   待群臣行礼毕,准备退出文德殿中,赵煦忽然开口,“苏平章,还请留步。朕有几桩朝事不太明了,想要咨询一下平章。”   天子的这句话出口,不仅仅是苏颂,韩冈、章惇等一众朝臣,全都是停下了脚步。   韩冈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摇了摇头。   天子终于把棋落了下来。   他们放心了,也安心了。   苏颂早前夜访韩府的事,就是拿乌龟送信,也该送到天子的耳朵里。所以现在这一句,想必就是天子苦思冥想找到办法。   小孩子还是沉不住气,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就想要用离间计。   虽然说一直都没有干预朝政,进行历练的机会,但帝王心术倒是慢慢练起来了。就是烟火气重了些,欠缺几分火候,不过如果能有几年的时间进行练习,想必会更加圆融通透一点。   但又不得不说这个时间选得好,朝会上一言未发,临到末了,却把苏颂给留下来。不论要说什么,就是给苏颂和韩冈、章惇之间,敲下了一个钉子。   苏颂会怎么做?   很多人都在看着这位平章军国重事,然后顺便再看看韩冈和章惇这两位被天子所针对的宰相。   章惇一脸平静,连看都没多看苏颂,他心里,只是越发地看不起这个皇帝了。   有本事,有心机,这算是出挑的人才;   有本事,没心机,更是可以让人安心的大用;   但没本事,有心计,擅长勾心斗角的人,那可真比那等没本事、没心机、百无一用的废物更能坏事了。   皇帝如果只能通过耍心机来操纵朝堂,那当真就是沐猴而冠了。   不过章惇再冷静,也不能让朝臣们的心情稳定下来。   赵煦第一次当着臣下的面,表现出对宰相的不满,也明确地告诉人们,他接下来要与宰辅们斗到底了。   天子这样表态,的确能够煽动一些人出来,如果苏颂的反应应和天子的话,那朝堂上可就要起风浪了。   太后病情之重远超预想,天子势力渐起,早前夜访韩府的苏颂……现在到底会怎么做?   苏颂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满朝文武关注的焦点,依然从容平静。   “臣已老,昏聩无能,早前便上本请老,虽为太后所拒,已不理朝事多日,陛下……今日是问错人了。” 第四十四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上)   “不意苏子容如此决绝。”   散朝之后,张璪回到了枢密院中。   隔着几重院落,望着中书门下正堂上的青瓦。   回想起今日朝会时最后一段突发的变故,不免暗暗心惊。   天子到底是天子,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分而治之的道理。可惜选错了目标,算计到了苏颂的头上。   或许这并不能算错,苏颂在群臣中,一直都是对天子最为恭敬的一个。在对太后禀报了公事之后,都不忘再向天子说上一遍,有时还会多解释几句。   张璪曾经想过学他,但再一考虑太后会有什么想法,又不得不停了手。满朝文武,两府宰执,也只有苏颂能够不用在乎太后的心情,其他人还是要多想想这么做了,太后心中会怎么想。   一名小吏捧着厚厚的一叠公文来了张璪的公厅,“枢密,这是今天早上要看的份。”   张璪现在哪里有心思多看,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坐在桌后,堆叠起来的公文,挡住了张璪阴晴不定的脸色。   苏颂这等人物,虽与韩冈相交莫逆,而且志同道合,但他的行事作风和处世风格都与韩冈、章惇之辈截然不同。   旁人看见苏颂夜访韩府,今日又在殿上让皇帝丢人现眼,以为苏颂是被韩冈所蛊惑,成了同谋之人。   可在张璪看来,必然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才让苏颂彻底放弃了置身于外的打算。以苏颂的性格,绝不是区区言辞可以打动,更不可能是威逼利诱。   只是这个变故,眼下似乎只有苏颂、章惇、韩冈三人知晓。而天子,则也知道只有那三人才知道。   念头都成了绕口令,张璪的脑袋里面现在是一团乱麻。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天子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选择在朝会上来试探,也试图示好苏颂,把苏颂拉拢过来,但苏颂却是极为决绝地拒绝了。   换个角度来看,也就是说,苏颂、章惇、韩冈三人,手中握有随时可以翻盘的手段,根本不怕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来。   是得了太后手诏?还是打算兵谏?   张璪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在房间里兜起圈子来。本来在厅中服侍左右的吏员都给他赶了出去,也不怕有人看见堂堂枢密使,竟然如此沉不住气,一点事就坐卧不宁。   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张璪很不舒服,这不仅仅意味着苏、章、韩三人根本就不需要枢密使的支持,就连天子也没有拉拢自己这个枢密使的想法。   张璪猛地摇头,即使皇帝拉拢自己,他也绝不敢应。   太后的手诏算不了什么,只要拿到国玺,什么样的诏书都能写出来。何况,没有臣下的配合,诏书就是一纸空文。   最重要的是手握军权,韩冈、章惇本是宰相,只要能控制得住军队,军政两方面就都在天子的对立面了。   有王中正、王厚和李信在,就连禁中都在其掌握之中,只要时机一到,把证据对外一公布,那可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使是行废立之事,也没人能够阻拦。   张璪忽然咬起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任何人想要废立天子,绝对不会嫌自己身边的支持者太多,只会嫌手上的力量太少。   苏颂、章惇、韩冈不会不想要枢密院的力量,只是枢密院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让中书门下那边不用再考虑自己。   张璪猛地死死盯着西面的院落,不言不语的,竟然就这么投效了过去,一点风声都没有,还真是会保密!   一想到枢密院已经被人拉走了一半,却把自己给丢到了一旁,张璪就更加心浮气躁起来。   他用力扯了一下襟口,心中堵得慌,就连呼吸都觉得不那么顺畅。   不仅仅是西边院子的同僚,东面那个一年中至少有十一个月空着的院子的主人,肯定也一样早早投靠了中书门下。   想也知道,不是韩冈的鼎力支持,就凭壬人沈括的名头,怎么可能坐到枢密副使的位置上?   就算沈括担任了枢密副使之后,一直都是利用他在工程修造上的长处在京外督办铁路,但多少人不用枢密副使这个好处,也甘愿去京外在工地上吃风沙,只为能对铁路修造多一点影响力——只要把持了一条干线,从中得到的好处,可谓是无穷无尽。   不对!张璪突然站定了,头上冷汗涔涔,面上更是惊骇莫名。   修造铁路要兵,护卫铁路也要兵,这几年,铁路越修越长,调拨给铁路督办衙门的禁军厢军也越来越多,到现在为止,沈括的手上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兵员。   虽然说这些兵马,分布在全国各地,但京师毕竟是天下至中,是全国铁路汇聚的枢纽。   仅仅是开封府这一片,护卫铁路安全的军队,就有十一个指挥,一个指挥是骑兵,剩下的也都是装备完全的有马步人。由于常年训练,随时随地都有任务,战斗力远不是京师之中那些两日一操、三日一操的禁军可比。   而这些兵马与其说是听沈括的,还不如说是听韩冈的。一旦韩冈有所需求,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把人都调过来——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其他禁军,没有兵符,没有枢密院签发的军令,根本就调动不出来。但铁路上的护卫兵就完全不一样了,沿着铁路巡逻是他们的日常工作,顺着铁路大范围调动,也是他们的日常训练,根本都不用经过枢密院,更不用盖了国玺的诏书,只要宰相的一句话。   张璪呼吸急促起来。   难怪章惇韩冈都如此胸有成竹,苏颂更是义无反顾。   不论掌握了何等证据,没有兵权的支持,一切都是废纸。但有了兵马在手,指鹿为马都可以。   章惇、韩冈早就做得万无一失,宫中、城中,城里、城外,全都在中书门下的控制之下,小皇帝都没有亲政,怎么跟已经齐心合力的宰相们斗。   怎么还不天黑。   张璪右脚不安地跺着地,急躁地望着天色。   之前刚刚结束了朝会,离中午还有一个时辰,日头正好,天光明媚,正是出外踏青的大好时节,却不是仿效苏颂,去宰相府上表心意的时候。   不能等了。   如同火烧脚板心一般,张璪再也无法空等下去。   天子今天在殿上已经明明白白地把他对宰相的敌视给表现出来了,三位宰相不会犹豫太久了。   而群臣之中必然有人想要搏上一把,自己再去得迟了,说不定到的时候,政事堂那边早就处理好了,再没自己的事。   中午,中午就过去!   张璪尽力收敛了心中的浮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现在去还不是时候,中午是最合适的。   他随手翻着送上来的公文,想要在中午之前,处理完自己的工作。   突然之间他的手就停了,他盯着眼前的一份调任公文,这是怎么回事?   ……   召王舜臣回京述职,这一份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章惇和韩冈真想做些什么,他们肯定要把手上最有用的棋子都拿出来,不可能棋局都进入中盘了,还把一边的车马炮放在原地不动。   但放李信出京,调任宁夏路担任兵马副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没道理啊。   熊本丢下笔,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   以李信的身份,虽然权柄极重,地位也十分重要,想要调动他,必须得到太后的许可,不过他名义上还在铨曹四选的审官西院的安排中,政事堂也能就此发一发话。   如果是在平常时节,韩冈这么安排他的表兄,多半就是想要让他更上一层楼。   非是外戚、非是勋贵,武将不出外就任路份兵马副总管一任,那他想要晋升横班,乃至于侧身三衙管军的行列,那是想都不用想。   李信至今还是在诸司使的行列中,若是一直都在京中,那不知要熬上多少年,才能熬到横班。想做到太尉,到死都不可能。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   把领军控制禁中、把守宣德门的亲表兄放出京去,难道还有别的人选更值得韩冈相信?还是说,禁中已经够安全了,多李信不多,少李信不少?   开什么玩笑,这是断头买卖,只会嫌准备得少,不会准备做得多!少一个李信,成功的几率至少要低了一成。   不管熊本怎么想,韩冈都没有理由这么做。   即使他发了疯,脑袋里面有了癔症,章惇也不该一同犯病。   但熊本看到公文的末尾,章惇的签名有,画押有,连印信都盖上了。还都在韩冈的签名画押和印章前面。   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熊本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很可能会跟太后一样,变得要吃阿片才能止住头疼了。   如果说李信离京,王舜臣接任,这倒是不用太担心禁中失控。可仔细看两份调令,王舜臣是入京述职,并没有明确接李信的手,李信不会等到他接任后才离京。   即使王舜臣现在就守在距离甘凉路最近的伊州,能在二十天之内收到召唤进京的消息。但等到他抵京,也要在近两个月后了。而李信,则早就抵达了灵武之地了。   这中间至少差了一个多月、近两个月的空白。   赵隆也不在京中,没有王舜臣、李信、赵隆三人,韩冈在军中的心腹,只剩下一些品级并不算高的大小使臣。   韩冈竟然有如此自信?   可以说,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韩冈对城内禁军的控制将成为空白。   光靠王厚一个人,根本支撑不起来韩冈在军中的局面。而章惇手中堪用的武将,就只有一个刘仲武。   一旦韩冈的女儿嫁给王厚的儿子,王厚也必须避嫌。或许韩冈可以压下来,可万一天子当着面质问,王厚怎么回答?   韩冈绝不会不智如此,章惇也不会糊涂到这般田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蒲宗孟闭起眼睛,靠上了椅背。   “韩相公的舅舅病重不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嘴角多了一点笑意,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停了一下,他重新睁开了眼睛,问着把这一条重要消息带来的亲信。   “这消息是从哪边听来的,确认了没有?”   亲信摇着头,“是从棉行那边泄露出来的,但确认就没办法了。”   也不用确认了。   棉行跟韩冈的关系都不用多说了,京城里面没人不知道。如果的确是从棉行传出的消息,至少有七八分是真的。   而且这样就说得通了,要是李信还在京中任职,等到家里传来噩耗,他就必须丁忧回乡了,但如果他是在边地任上,那朝廷夺情可就是理所当然。也就只有两个月,就能回来了。   而且韩冈还将王舜臣给调了回来。   王舜臣在域外多年,早就是桀骜难驯,除了韩冈,怕是连天家都不放在眼里。本人在军中又素有威望,一旦在京中就任,转眼就能把京中的兵马都控制住。   一旦王舜臣进京,再加上李信被夺情回京,那韩冈顿时就多了两大臂助。那时候,不论是谁都无法跟韩冈相抗衡了。   只要韩冈能够稳住两个月的时间,让他的亲信抵京,那这盘棋他就彻底地赢了下来。   但这也不能排除是韩冈故意放出的消息,想要迷惑世人。不过只要李信是确实地离京,那他放出假消息就一点意义都没有。   只是另外一件事,让蒲宗孟想不通,为什么苏颂和章惇会坐视韩冈如此行事。   一旦手握京中大军,韩冈就是想篡位都可以。即使不篡位,做一个废立天子的权臣,苏颂和章惇都要靠边站。   苏颂倒也罢了,今天朝会上的这件事后,他回去就得写请老的奏章——虽然太后肯定不会批,也批不了。但苏颂无心朝堂,已经是确凿无疑了。   可章惇还没到年纪,只要他愿意,再坐上十几年的宰相也不是不可能。以章惇对权位的看重,怎么可能坐视韩冈将京师兵马控制在自己手中?   王中正跟韩冈是多少年的交情,王厚是韩冈的姻亲,神机营是韩冈的表兄带出来的,韩冈更是带着京营禁军在河东抵御辽人。待李信回来,再多了一个王舜臣,章惇还有落脚的地方吗?只靠一个刘仲武?韩冈跟刘仲武也不是没交情。   为他人作嫁衣裳,章惇不应当这么糊涂啊?   蒲宗孟摇着头,只要这件事还想不通,他就不能妄下决定。   事关身家性命,就算要赌下去,也必须将庄家和对家看个清楚在下定论。   ……   “想必很多人都会意外吧?”   章惇轻笑着,对韩冈说道。   如果不知内情,怎么都想象不到会是怎么一回事,即使知道一点内情,也会给误导出去。   眼下这世上,也就只有包括苏颂在内的三个人才能全盘了解这一次的计划。   “那是他们的事了。”韩冈没有笑,“太后的病情还能维持,但阿片不能再多用了,一旦上瘾,就再难挽回。”   章惇收敛了笑容。   韩冈和他所领导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对罂粟所制成的阿片经过了长年的试验。得出的结论,也很吓人。   别的毒药是毒死人,而阿片,是毒人毒到死。看起来差不多,其实过程却是天差地远。   但这个药有着立竿见影的止痛效果,就章惇所知,韩冈还打算让太医局提纯阿片,从中找出更加有效的止痛方剂,以便用在军中。   可即使是没有提炼过的阿片,用身体虚弱的太后身上,时间一长,也必然会造成他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会太久的。”章惇低声说道,“苏子容今天做得如此痛快,不会太久了。” 第四十四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中)   看着面前坐得四平八稳的客人,曾孝宽心中狐疑难解。   他与此人无甚交情,为什么会来拜访自己,难道是代替韩冈来联络?   这段时间,登门拜访曾孝宽的人并不多,他一直都站在章惇一边,以至于都没有什么人会认为他除了跟随章惇之外,会有别的想法。   蒲宗孟倒是第一个,他一向跟着韩冈,这一回来,是不是来挖墙脚的?   蒲宗孟即使不知曾孝宽在想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他放下茶盏,坦率地问道,“不知令绰看过近几日的报纸没有?”   如今哪还有不看报的朝臣,曾孝宽承认道:“看了。”   “不知令绰作何想?”   “有人痴心妄想。”   一干宗室在报纸背后兴风作浪,城中有关太后、天子的谣言甚嚣尘上,曾孝宽作为宰执班的成员,怎么会看不清楚。   “这哪里是痴心妄想?”蒲宗孟笑道,“迟早之事,只是出来早了一点。”   曾孝宽眉头微蹙,蒲宗孟这是交浅言深了。   蒲宗孟不待曾孝宽多想,更进一步说:“天子幼年精元早失,肾水不稳,如今年长,依然没有发身,可见当年旧事有多伤根基。而天家本就子嗣艰难,又遇上了这一位,试想十年之后,宫中会有几位皇子、几位皇女?到时候,还不要招宗室入宫抚养?”   魏王赵頵缠绵病榻一年多后一命呜呼,齐鲁国大长公主则更早一年就过世了。英宗赵曙留下的儿女,时至今日,一个无存。   但英宗皇帝的亲孙子,可并不少。当今天子的叔伯兄弟总共有六人,其中戾王赵颢的两个儿子不可能即位,但赵頵的四个儿子,却都有足够的资格。   即便赵頵的四个儿子都不能被选上,还有濮王一系,与赵煦同辈的从堂兄弟,有五六十之多,其中年岁适合的,也有十几二十人,而比赵煦小一辈的堂侄,更是多达五十余。   不论是让太后为先帝收养子,还是给当今的皇帝找几个养子,都有充分到多余的选择。   “那也争得太早了。”   “早,一点都不早。王舜臣回来多不过三月,少则只要两个月。等他一到,令绰你觉得韩相公会让他做什么?”   说道韩相公三个字的时候,蒲宗孟加了重音,话里言外尽是讽刺。   曾孝宽沉下脸来,没有话语。   在他记忆中,王舜臣杀良冒功的事干了不知多少,要不是种谔、王韶、韩冈这些靠山,早就被砍了脑袋,而不是轻飘飘的戴罪立功。   等他领军开拓西域后,在西域更是土皇帝一般。在与黑汗国的常年对峙中,在其国中不知打了多少草谷,每年贩进京城的胡姬有七八成出自北庭都护府。在这些胡姬的口中,王舜臣就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王。   由此而来的各种各样的谣言,让王舜臣在世间的形象变得更加阴狠恐怖。要不是他背后有韩冈做靠山,他早就被调到不知哪里的荒郊远地终此余生了。幸好韩冈也知道王舜臣的危害,即使他坐在相位上,也没将王舜臣给调回来,直到今日。   “还有两个月。”曾孝宽听出了言外之意,但他不想现在就做出决定。   “太后的病情多半也只能再拖两个月了。”蒲宗孟瞥了曾孝宽一眼,轻声道,“天子大婚之期,也还剩两个月。”   ……   “玉昆,看什么这么高兴。”   章惇步入韩冈的公厅,却发现公厅的主人正拍着交椅的扶手,一声叫好。   韩冈难掩嘴角的笑意,方才也是不自禁地拍案叫好来。   “子厚兄,你快看这篇论文。”韩冈向章惇招手,不容分说地将手中的论文塞到了他的手里。   “肺痨。”章惇一扫抬头,就发现了这两个关键字,再想到韩冈的兴奋,顿时悚然一惊:“是造出了肺痨的疫苗了?!”   “不是,是发现了肺痨的病因。”   “只是病因。”章惇眼神中的欣喜随即化为失落。   要是肺痨这种绝症,能够像天花一样被消灭,那可是名留万代的大发现,不知能够拯救多少人。可惜眼下还只是发现了病因,想要看到肺痨的疫苗,还不知要有多少年。   韩冈却依然兴奋,“找到了病因,就有了治愈的可能。眼下发现了肺痨杆菌,接下来就是如何培养病菌,制造疫苗。彻底解决痨病,只是迟早问题。”   在韩冈的脸上,章惇发现的是真真切切的欣喜,眼神都如少年一般闪闪发亮。   按照如今的理论,所有的疾病都是病毒所引起。又有牛痘这个例子在前,所有天下有志于医学研究的士人,都在全力去寻找各种疾病——尤其是传染病的病原。   尽管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用功,但世上都有人说,没找到是运气不好,韩相公都用了十年,才在岭南发现了牛痘,不是交趾犯境,他还去不了岭南。   但就在很少一部分发现中,也对医学产生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在人化脓的伤口上,首先发现了绿脓杆菌和葡萄球菌。   然后,在人和牲畜的精液中,又发现了一种像蝌蚪的细胞,连同从雌性身上发现的另一种细胞一起,被认为是生命最初的一步,在细胞理论上添砖加瓦。   章惇还记得当初韩冈在得到这一篇论文后的第二天,是如何的欣喜欲狂。甚至是在政事堂中公然说终于了解了生命如何传承,有了事实为证,而不是古籍上的胡乱猜测。   比起在朝堂上自勾心斗角中获得的胜利,韩冈乐意在了解世界上更进一步。   为什么不喜欢皇帝压在头上?就是因为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把皇帝妆点得太漂亮了。明明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却偏偏给自己刷一层金粉。日后气学再发展下去,将金粉刮下来,露出了下面的泥胎木雕来,皇帝脸面怎么放?迟早会毁禁气学。   韩冈当日剖析心路,让章惇明白了韩冈的目标,也让章惇决定支持韩冈。因为他与韩冈的目标不同,并没有竞争关系。   章惇没有接韩冈的话题,既然还没有找到肺痨医治方法,那就不值得他多关心。   他坐了下来,道:“李信已经走了。”   韩冈点头,“今早走的。”   “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章惇试探道。   韩冈道:“迟点最好。”   做晚辈的韩冈,总不能希望自己的舅舅早日归天,然后让李信早些夺情回京。   章惇微微一笑,又道,“王舜臣三个月后就能到了。”   “两个月就够了,最近他在伊州。”韩冈笑道。   章惇点点头,一切都是按照他们的约定来,这让他更加放心了。   韩冈也笑着点头,盟友放心,他同样也就能放心了。   二十年来,韩冈从没有表现出对权力的贪婪,而是持之以恒地宣扬气学,宣扬格物致知,比起做皇帝,更想成为圣人,这是章惇更愿意相信韩冈的主因。   但黄袍加身的情况不能不考虑,再多的信任,也抵不过北面的那个正活蹦乱跳的例子。   在事成后的分配上,双方并没有矛盾。可这个没有矛盾,是要双方都不违反初衷才能实现的。万一在事情的发展中有谁突然想多占一块,那矛盾自然而然地就会出现。   章惇在朝堂上势力庞大,韩冈则在军中根基深厚,平日双方势均力敌,可以相与携手,但在更加需要军队来撑场面的时候,韩冈的优势就太大了一点,不退让三分,章惇就算答应合作,私下里也会留上一手。章惇留了一手,韩冈就得相应的有所保留,到最后,两边就连一半力都没使上,全用来提防对方了,稳赢的局面也会输掉。   黄袍加身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只有数学上的意义,现实一点,根本不可能。韩冈自己知道这一点,但为了让盟友相信,总不能这么说,总得有些实际行动。   少了李信,韩冈对神机营的控制也不减弱——里面泰半中层将校都是韩冈提拔起来的。   但换了李信这位韩冈的嫡亲表兄弟,让刘仲武接手,至少章惇就不会去担心韩冈凭借神机营的军力,在事后捅自己一刀。   韩冈调走李信,又调回王舜臣,留下了近两个月的空白,这让同盟的双方变得势均力敌。只要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面,保持合作双方的均势,等到局势平定下来,即使李信和王舜臣一同回来,韩冈也失去了谋朝篡位的机会。   韩冈对此不在意,调走李信也是他主动而为。   他能直接控制神机营和军器监的守军,能够间接操纵包括上四军在内的京营禁军,能影响开封府范围八成以上的军队,少一个李信,只是少了明面上皇城的控制权——除非他要谋朝篡位,否则有无李信都一样——多一个章惇,却多了半个朝堂。这笔账,韩冈能算得清。   何况这两个月的空白期,不仅是取信章惇的妥协,也是引人上钩的诱饵。想要做什么,就必须在王舜臣抵京前做好。   ……   “太后还病着,两个月后的大婚,或许会拖一拖。”   “令绰诓我,只是为了冲喜,天子也会按时大婚的。”   如果是以冲喜为名,的确不会因为太后重病而拖延,反而会提前也说不定。这在民间也是通例,越是父母病重,越是要尽早成婚,免得守孝三年,将婚事给耽搁了。天子能以日易月,父母之丧,也只消守上二十七天孝,但遵从风俗习惯上,则与平民别无二致。   “等天子大婚之后,太后和天子,还有什么用?”   曾孝宽沉下脸来,蒲宗孟把话点破了,他没法再绕下去了,“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还要宗孟说什么,令绰你已经猜到了才是。”蒲宗孟笑出了一口白牙,“为什么韩相公要一直拖着不早点把事情给半了?明明在太后初发病的时候,就能一劳永逸的。为什么他不这么做?就是要等到天子大婚之期啊!”   曾孝宽沉着脸,“太后对他可一直是宠信有加。”   说起太后对韩冈的信任,满朝文武谁都比不上。多少人对此眼热不已,甚至为了中伤韩冈,都有谣言暗传,可终究都没人能够离间太后对韩冈的信任。   蒲宗孟点了点几案,“但皇后可是韩相公的内侄女,不比太后更亲一点?”   “更是介甫相公的亲孙女!”曾孝宽强调道,王安石与韩冈的恩怨,就不必他多说了,“王氏女为皇后,新学和气学之间,她会支持谁?”   蒲宗孟成竹在胸,笑容中仿佛在说,就等着你的这一句。他凑近了,对曾孝宽道:“那王老相公把孙女送来备选的时候,韩相公为什么不反对……”   “反对了!”   “那也叫反对?韩相公要真是反对,有哪件事不能挡下来的?就是根本没反对之意,又要掩饰一二,才做了那样一场戏。”   “难道你不知他如何看重气学?”   “什么新学、气学?王老相公一把年纪,又中风不久,还有几年可活?韩冈想用气学压倒新学,坐着等就是了,三五年后,王老相公一去,这世上,还有谁能拦着气学不入科举?皇后年纪幼小,没有宰辅支持,她拿什么压韩冈?”   新学后继无人的情况,的确是人所共知。   章惇根本就不在乎新学、气学,只要不是旧学,那就无所谓。他身边的新党中人,本也不是因为新学而汇聚于此。   真正为新学做支撑的,是吕惠卿。章惇为了要阻吕惠卿入朝,不会对新学心慈手软。   “两个月之后,天子大婚,太后病重不起,那时候,就是他逞威风的时候了。”蒲宗孟在曾孝宽耳畔轻声低语,“不知他给章相公灌了什么迷汤,让章相公鼎力相助。可一旦城中皆在其掌握中,章相公纵使贵为宰相,也只能俯首称臣。想必,这不是章相公的初衷。” 第四十四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下)   李诫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烂泥地里走着。   尽管是位官人,但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蓑衣下穿了一身短打,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又换了草鞋,更没穿袜子,脚上沾满了泥浆。   常年风吹日晒,一身细皮嫩肉都换做了沧桑的黝黑,脸上有风刀霜剑刻出的纹路,眉头又总是紧紧皱着,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长上十岁。   他走在泥泞地里,就让人感觉自然得很,天然就是一副该在泥地中行走的农民模样。就是后面稍远一点,跟着几名伴当,也没人会把他跟那几个伴当联系起来。   但这边的地还是太烂,仿佛都成了放了水后的稻田,好些低洼处都汇聚了泥浆水,都看不出深浅。再走惯了泥地的农民,也免不了要失足。   李诫走着,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坑,泥浆淹到了小腿肚子,要不是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给搀扶好,李诫整个人都要摔进泥地里,后面的伴当就只能干瞪眼,赶都赶不过来。   脚陷在泥地里,仿佛下面有一张嘴咬着不放,李诫自己用力,旁边的人也拉着,后面的伴当又上来帮忙,七手八脚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泥浆中拔出脚来。   李诫斥退伴当,自己在地上用力跺脚,想把脚上厚重的烂泥跺掉。   旁边的人扶着他,抬头看天,“这见鬼的天,什么时候才放晴?”   与李诫同行的男子,只看外表,要比李诫小上不少,身上的衣袍是武臣的制式。但说话间,却有着普通武人与文官说话时,所没有的亲近和随意。   “天知道。”李诫将脚跺了几下,泥也掉了大半,也就停了,“去年江南的梅雨下了一个半月,也是这样,不大,水也不涨,就是不见停。”   清明还没到,东京就连着下了七八天的雨。   雨水一直不大,小一点的沾衣不湿,轻飘飘的犹如牛毛,最大的时候,也不过让城中水位涨了两尺,离堤坝的顶端还远得很。   这样的雨水,对农民来说,是个好兆头,几天的雨下下来,田地是彻底浇透了。   可城外的铁路工地上,运送材料的道路都泡得跟酥了。   把几根羊大骨和羊腿肉丢进高压锅里,用小火熬了半日出来的浓汤,连骨头都熬得酥了,骨髓中的油厚厚的一层漂浮在汤水上,热腾腾的,撒上一撮胡椒粉,几茎胡荽,再把烤得又干又硬的热烙饼掰碎了丢进汤里,一边喝汤吃肉,一边就吃着吸饱了水分,又软又烂的烙饼。   羊肉泡饼固然好吃,可路面跟泡在羊肉汤里的烙饼一样,行动可就难了,人不好走,车更过不来。   “这还算是好了。”李诫看得很开,再跺了两下,便继续往前,“前两年在河北,都没下雨,就是春天化冻,地上也是一踩一个坑,车走过就是两条水沟,别说一只脚,就是马车都能陷下去。”   年轻武官忙跟上,不过两个眼睛在说话和走路时,更加注意脚下:“昨天不是说哪边陷了个人进去?”   李诫依然沉稳,“是往白马县去的那条官道,在小杨村那一段出的事。连着三里地,路基都给泡松了,人陷进去都没了顶,救出来都没气了。”   “这运气也真是背透了。”年轻武官啧啧叹着,“走大路都能丢了命。”   “京保铁路修好后,往白马去的官道走人就少了,开封府这边也连着两年减了修路的钱,没钱修,路能好?”   年轻武官点着头,“关西有好些官道都给车马碾得陷下去了,朝廷也没钱修,下了雨就成河。”   李诫听了,却疑惑起来,“当初不是跟西夏人打吗?怎么官道都不修,不怕粮草补不上。”   “关西雨水少,雨停了路就能用了,除了几条大道,其他官道修不修还不是那回事?”年轻武官说着,忽然耳朵一动,头也抬了起来,望着右边的方向,“终于开机了。”   在他看去的方向,正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那不是雷声,而是机器在轰鸣。   李诫望着远方:“为了等这机子修好,咸和堡停工有两天了吧?”   年轻武官道:“下面是不停工了,可也快不起来。那个什么破碎机得再多两台,否则石子还是不够。”   “这棱堡是越来越难修了。”   “还不是相公说的,每修一次都要改。进一次,现在是有点好东西都往上堆。俺那安熹堡还是一道夯筑的四丈外墙,到了平字三堡,就改成内外高低两重墙,现在的和字五堡,都把几座炮台的地基用水泥料来造了,反倒是外墙没那么高了。”   李诫点了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   开封过去有皇城、内城、外城三重,其中以皇城、外城城防最为完备,而所谓的外廓城,连个像样的城门都没有,只有一圈围墙。其防御力,完全是由计划中分据开封城外各个战略要地和通道的十五座棱堡来维持。   时至今日,这些棱堡也没有全部建成。有第一阶段的四座棱堡完全修成,附堡、仓库、军营、校场等设施皆备,皆以安为首字,其中就有安熹堡;   第二阶段以平为首字的三座,则只完成了主体建筑,进驻了守军以及火炮,剩下的附属建筑,包括几座附堡,都还没有动工;   第三阶段以和为首字的五座棱堡,正在给堡中的几座重炮炮垒修地基;第四阶段的三座甚至则连地基都没有,才完成了征地、整地的工作。   按照规划,如今正在修的这和字五堡内的主体道路和炮垒的地基,都是用水泥拌和了黄沙石子浇筑而成。光是为了将运来的大小石块给敲碎成石子,朝廷就特意划拨了一台蒸汽机,用来驱动新造的破碎机。   这破碎机是拿着又厚又重的鉄斗来盛原石,然后用重锤来捶打,最后把原石都破碎成合用的小块。当破碎机开动的时候,离着一里地都能听见轰轰作响的声音。   昨天李诫听人说,有个小工不小心掉进了机器里,等停下机器,只在里面找到了一团沾了血的肉酱。死了倒罢了,还让破碎机不得不停工两天来大修,还请了几个道士做道场——和尚犯韩冈忌讳,出场费也贵了点,故而没去请。   “听说以后铁路上也要用破碎机了?”走了几步,年轻武官问道。   李诫道:“铺路的卵石没多少了,就是有也离得远。要是破碎机能更上一层,肯定是要用上了。”   铺设的铁路一条接着一条,原本作为路基的鹅卵石已不敷使用。为了得到更多的路基材料,就要把开山取出的大块山岩进行破碎,所以需要制造更大的破碎机,或是发明更有效的破碎方法。   他又笑笑说道,“幸好是在东京,有什么新东西,立刻就能用上。”   李诫的工作最近就是在东京展开,所谓的提举开封环城铁路营造公事,名称足够长的,也意味着李诫能够亲自主导一项能够让东京军民亲眼看得见的大工程。   年轻武官道:“在东京做事,到处都是眼睛盯着,比不得外面舒心。”   “万事有相公担待着,我就只要把这件事做好就行了,石堡主你说是不是?”   年轻武官闻言便断然道,“自然,相公说什么,俺石中信就做什么!”   李诫也点头:“我等皆是蒙相公青眼方得入朝为官,此恩岂可不报?”   在李诫看来,除了韩冈家的子女,怕是没人比他更盼望韩冈能够在这一次的乱局中破局而出——因为韩冈曾亲口许诺只要有了机会,就提名他李诫成为侍从官。   他那一回听韩冈说,廷议的成员不能全部都是由进士组成——尽管进士出身跃居高位已经是世间的共识——必须拥有一定的代表性。几个主要得官途径,都必须有那么几个代表人物,代表同源而出的所有人出现在廷议上。   所以按照韩冈的想法,日后的议政重臣,进士出身的成员,大约占据总人数一半以上的数量。剩下的四成多,分别是荫补、诸科出身,以及举荐得官者,各自占下三分之一。   李诫是韩冈举荐为官,因为修路架桥而不断晋升,甚至到了直秘阁的贴职。   他不会奢望宰执班,也不会幻想能够在两制中占个位子,可晋身议政重臣的行列,拿到一个侍从官的头衔,对李诫来说,这是个有一线希望的未来。也因此,韩冈的承诺就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以朝堂的成例,李诫成为议政重臣的机会微乎其微。可如果韩冈能够继续执掌朝堂,把朝政按照他的意愿去改变,那么李诫成为议政重臣的机会,将是百分之百。   听了李诫的承诺,石中信的表情上又平添了几分亲切,他笑着跟李诫道:“也就是直阁才能让相公放心把这么大的工程交托下来。”   “现在我只盼能够顺顺当当地做好这桩差事,以求能回报相公。”   李诫说着转头望向右方。   就在不远处,就有一条稍高于地面的台地,长长的一条,从北至南,站在平地上,两边都望不到头。   李诫所看见的,就是十五六头牛来拉着五千斤的巨型石碾,来回碾压预定中铁路路基的底部。   整条工地上,有上千头牛拉着类似的石碾,拖着装了几千斤材料的大车,还有数量相当甚至更多的马、骡、驴,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万口大畜牲,而人则更多。   “要管理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诫暗叹着。   虽说城轨已经和干线区分开来,又有轻轨和重轨之分——主要是运人,兼及运货,运输量也小于沟通东西南北的干线,故而东京环城铁路的宽窄与一干干线铁路、支线铁路相同,但铺设的标准——主要是路基的高度和宽度,都有所下降。但要将之修好,依然不是件简单的事。   环城铁路基本上按照外廓城的围墙内壁来修建,将分作二十七个站,有六个站,将会是连接另外一条铁路的核心大站。从站中分出的另一条铁路线,将会直通外城的城门。   修筑环城铁路,一方面,可以加快城中的交通,另一方面,在战时,则可以通过铁路来调动兵力。   在几次扩张之后,东京城的外廓城已经大到调动兵马,甚至不能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面横贯东西,或是纵行南北。   尽管这个问题只局限于步军,尽管即使在步军中,也只会是下位禁军和厢军才如此行动缓慢。可这已经为朝廷通过修建这一条铁路的动议,提供了又一份不可或缺的证据。   至于多少朝臣在还没有公布修建消息之前,就在预定的铁路沿线收买了大量的土地,那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够得知,更不会出现在越来越权威的两大报社的报道中。   石中信全不在乎这些细节,他笑道:“直阁一片拳拳之心,相公知道了,必定会欣慰不已。”   李诫拱了拱手,“多劳石堡主。”   “中信这就回去禀报相公。”   石中信,他虽然还不能算是炙手可热,可在军中也算是大有希望的新星了。   出自于韩冈门下,只是这一点,就给他的脚底下垫了七八块砖。如今领军镇守安熹堡,虽然堡名与安西相近,却是位于开封城的东方。   他底下三个指挥,具体的兵力和火炮数目李诫不知,但一个肯定过千,一个把虎蹲炮算进来后多半过百。   这一条环城铁路,都是在棱堡的内侧,说起来,这条外廓城并不是那么规整,而是为了加强防御力度,而更加贴合地势,利用了一干现成的台地,以及河流。   所以石中信才能过来,跟李诫一番详谈。   石中信与李诫又天南地北地说了一通,然后告辞离开。   匆匆入城,来到韩冈的府邸前报了姓名,就被领进来,来到韩冈的书房外。正准备通名入内禀报,就看见守门的伴当冲着自己摇头,示意里面有人。他在门外站好,就听见里面有两人在说话。   一个自然是韩冈,而另一个就是石中信也打过几次照面的宗泽。   “汝霖,你看我这一本,还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章疏上所建种种,宗泽过去闻所未闻,初闻乍见,哪里还能有什么意见。”   两人的对话落在石中信的耳中,能听得出韩冈的声音微带得意,而宗泽则很是勉强。   “就汝霖来看,若我以此推行,能否推动气学发展。”   “……能否有益于气学,宗泽实不知,下官只知道,相公此议一出,朝堂上必是大乱无疑。”   大乱朝堂,石中信吓了一跳,却又有几分好奇,以如今的时局,还能怎么乱?   正这么想,就听里面韩冈道:“乱?大乱之后方有大治。与其天下乱,还不如朝堂乱。” 第四十五章 儒生合在贤能举(上)   辰时初刻,结束了天子不发一言的朝会,蒲宗孟准时走进了翰林学士院。   守门官兵罗拜阶上,他方行矩步,仪态端方地跨过学士院的大门。   在他的身后,还有其他三位翰林学士,但人群之中,人们的视线总是第一个落在蒲宗孟的身上。   这位四入玉堂的老内翰,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十分光鲜。就像专卖北货的铺子,被摆出来的毛皮,保养得油光水滑。   前些年王安石还在朝堂之中的时候,朝堂中最不注重仪容仪表的便是王安石,而被拖出来与王安石的邋遢做对比的,不是世家出身、又极重风仪的韩绛,就是最喜欢打扮自己的蒲宗孟。   长脚幞头永远都是端端正正,不偏分毫,紫袍就连衣角都不见一条折痕。官靴的鞋面上,从来都看不见一块污迹,三缕长须,亦是梳理得一根不乱。   而蒲宗孟的举止仪态也是一时之选,正如人所说,投足如见清风,移身如知山重,踏上台阶,跨过大门,就连幞头的两脚都不会动摇分毫。   正值朝中风起云涌之时,玉堂之中就在风口之中,人人心中不安,唯有这位老内翰最是沉稳,言谈举止毫无浮动,一如往日。谁见了,不赞他一句沉得住气,是玉堂中的定海针。   朝廷无事,天下无事,在三位宰臣尚未图穷匕见的日子里,蒲宗孟这位翰林学士承旨的工作,就只剩下喝茶看书。   蒲宗孟对此并不着急,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像张璪当年一夜七份诏书的时间并不会太久。   又是一日过去,朝堂中依然不见变化,可蒲宗孟知道,决战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   太后的病情愈加沉重,王舜臣的归期也越来越近,报纸上的报道一日比一日露骨,城中的气氛就像张开的弓越拉越紧,不仅酒楼茶肆中的议论也变得小声了,就连阴沟里的耗子似乎都开始屏声静气,不怎么再闹腾,试问这局势如何还能够再拖下去?   蒲宗孟也想过,或许哪一天,他走进皇城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被人先下手为强。   所以每天走进宣德门时,蒲宗孟都要提心吊胆,唯恐被人扑杀于宣德门下。只有结束了朝会,走进翰林学士院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放松下来。   蒲宗孟的心情现在就很轻松,这不仅代表又平静了一天,也代表他又多了一天筹划的时间。   静静看了一会儿书,喝了两杯茶,他就按照每日习惯的作息,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蒲宗孟却突然发现前院有几名吏员在窃窃私语。   “在说什么?”他很有几分好奇地走过去。   被玉堂之长抓了一个现行,几名吏员面面相觑,但又不敢隐瞒,领头的一个禀报道,“小人听说东府那边要给举人和秀才官来做,所以在说要不要考个秀才。”   蒲宗孟摇头微笑,就像看到犯了迷糊的子弟,笑容中带着慈祥,又有几分遗憾。   他轻捋胡须,一派仁人长者,语重心长,“莫信谣言,莫传谣言,尔等身居险要之地,不可不谨言慎行。”   信谣传谣的吏员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蒲宗孟带着欣慰的笑容,心里却在冷笑,在话说出来之前,总该多想一下,这可能吗?!   拿边疆的土地给举人和秀才发空头奖励,那是韩冈想要加强朝廷对边疆的控制。   很有些人拿韩冈拟定的制度来打趣,可怜的举人和秀才,在韩相公的心目中,就跟犯人和乞丐一样。还有人故意调侃,万一秀才犯事要发配,就可拿一倍的地了。   从这个角度来想,韩冈的确会想办法给举人、秀才多一点好处。但再大的好处,也不能是给他们官做。朝廷要设多少官位,才能安排得下十万举人,百万秀才?   或许是韩冈准备给举人多一条出路,每年再拿出百十个官职来收买人心。然后就以讹传讹的……   蒲宗孟又摇摇头,如果真有此事,他肯定会早一步收到消息,不会比吏员更慢。   正想着这件事,蒲宗孟就看到了王居卿。   这位兼职的翰林学士难得来到玉堂,蒲宗孟略提声,“寿明,你来得正好。”   待招呼了王居卿过来,蒲宗孟就带着笑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了,也试图就此试探一下王居卿。   听了之后,韩冈的这位党羽眼神微微变了,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怜悯,“这事倒有八分是真。虽然不是给举子、秀才们官,不过也差不多了。”   蒲宗孟那一副八面来风巍然不动的姿态终于保持不住了,就像汝州出产的绝品瓷器上陡然裂开了一条缝。   八成是真?还跟做官差不多了?   蒲宗孟茫然不解,但更多是恐惧。   为什么韩冈敢这么做?   还有,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   没能从口风甚紧的王居卿嘴里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蒲宗孟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的公厅,苦思冥想也没有一个头绪。   也不知一个人在房中坐了多久,一名胥吏进来通报,“承旨,东府遣了人来,说苏平章有要事相商,请承旨至东府商议。”   苏颂?有要事相商?   蒲宗孟依然恍惚地站起身,他的确要到东府去探个究竟。   只为了探明这件事,他就连心中的胆怯都不顾了。   ……   王居卿难得看到蒲宗孟如此失态,但他并没有向蒲宗孟透露更多。   虽然东府那边很快就会公布,但自己不能没得到韩冈的同意,就对外泄露出去。   不顾蒲宗孟的询问,王居卿回到自己常年空置的公厅。   空寂无人的厢房内,韩冈昨日的话,仍历历在耳。当时的惊讶和混乱,也同样刻画进了心底。   不过看到蒲宗孟的惊讶之后,王居卿的心情终于像是得到了安慰。   自己只是惊讶,而蒲宗孟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一远一近,一亲一疏,同为韩冈一系,自己却比蒲宗孟更得韩冈的看重。   在一点点惊喜之余,王居卿对资历极老的蒲宗孟,也有了一分居高临下的同情。   不过说到真正的居高临下,王居卿想,还是韩冈更适合这个词。   韩冈的视角一直都是居高临下,他的计划可谓是高屋建瓴。   在得到韩冈的知会之后,王居卿是彻底地放心了,不用在为自己所持的立场而担心日后。   完全不是世人预想中的那般争执于朝堂,而是欲以大势相逼。   韩冈之前埋下的伏笔,这一回终于亮了出来。   王居卿觉得,朝廷或会因此而乱,但人心必将大半归附。   议会。   这是韩冈对今日朝堂疑虑的回答。   想必很多人会大吃一惊吧?   不由自主地暗笑了几下,想着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会有的变局,王居卿开始仔细盘算着自己的应对。   沉思中,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学士,苏平章遣人来,说是有要事请学士到政事堂商议。”   王居卿霍然而起,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句了。   ……   议会。   因为这两个字,李承之连着两天都没有心情去处理公事。   丢三落四让家里担心,拖着公事没有处理,则让吏员们议论纷纷。   但李承之对此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前日韩冈透露的一干细节,让他震惊不已。   没想到从一开始,韩冈就在为如今的局面做打算。   从李承之的角度来看,韩冈的方略对自家没坏处,甚至有好处,但对朝廷的统治却没什么益处。   予士人以议政之权。   但何为议政之权?   人多嘴杂,治政上只会添乱。   一旦韩冈之策得到施行,朝廷政令就会越发地难以执行下去。   可只要看看如今议政重臣的声威,还有朝臣们的羡慕,就知道韩冈的计划必然会实现。   最有可能反对的人,一个不能理政,另一个也不能理政,三位宰臣齐心合力,又能深得失心。   “枢密,时候差不多了。”身边的亲信轻声提醒着。   李承之随即起身,整了整衣袍,举步出厅,“去政事堂,不要让人久等了。”   ……   保慈宫中,赵煦正在外殿抄写着金刚经。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一笔都一丝不苟。   虽不是用舌血,但每个字看起来都是凝聚了赵煦全部心力。   即使笔画再多,赵煦都没有草率。   一部金刚经只抄写了一半,宫中的里里外外就有天子一片纯孝的赞许。   赵煦得此回报,自然是更加用心。不管心底是怎么想,他都会将面子上的功夫给做好。   不得不说,太后的重病让宫中人心涣散,而她现在所使用的药物,更是将她逐步推离权力的宝座。   失去了掌控天下的能力,原本因权力聚集在她身边的人,自是如大树倾颓,使猢狲散尽。   一竖一勾,拿笔蘸了蘸墨水,赵煦换了一页继续抄写着。   现在还有苏颂、章惇和韩冈在外主持朝政,镇压人心,在内还有王中正和章韩党羽统领禁中兵马,他不能不小心从事,也必须有耐心。   韩冈那个贼子,更是在等待王舜臣回来。   一旦那个凶星回京,韩贼必然会以其为刀,大肆屠戮朝中忠臣。   只要再忍一段时间,每天都如常上朝,待所有人都对太后的病情失望,又习惯了自己独自御殿,赶在王舜臣回来之前,就可以轻易赢下此局。   一点,一横。   赵煦的笔在纸上留下一个个端端正正的小楷。   自己是皇帝,正如那一位与自己联络的忠臣所说,一切都是名正言顺。   除非韩贼能当机立断,废掉自己。可他既然去招王舜臣,就绝不会在王舜臣回京之前动手。   朝廷养士百余年,赵氏的人心绝不会因为几个乱臣贼子而在数年中沦丧殆尽。   只要自己能够稳得住,乱臣贼子就无计可施,否则韩冈为何要调走表兄,调回王舜臣?   可见就连他的表兄都不支持他!   人心向背,乱臣贼子如何能蒙蔽得了天下士民之心?   “官家。”   一位小黄门进了门来,走到赵煦身边,附耳低语。   对这位小黄门的耳语,赵煦身边的内侍已经视而不见。   但赵煦听了之后,手中的笔一抖,刚刚写好的一页纸就此作废。   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   赵煦脑中尽是回响着这四个字。   “招议政重臣于东府。”   赵煦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乱臣贼子! 第四十五章 儒生合在贤能举(中)   杨汲气喘吁吁地走着。   望着前方依然漫长的道路,他连感叹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乎每隔几天他就要走一遍前往政事堂的路,但就属今天最是仓促。   苏颂从政事堂遣人来将作监传话,可当时杨汲正好有事外出,待听说苏颂有请,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   一路上,杨汲走得匆忙,很快就变得气喘吁吁,下气不接上气,肋下也隐隐作痛,当是岔气了。   肋下越来越痛,杨汲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随行的伴当连忙上来要搀扶,却被杨汲推开。   这里是皇城,被底下人搀扶着走路,不说丢人现眼,就是为了防备暗箭,也得自己走。若是被人暗算,说自己有病在身,少不得要惹一身骚。   要是皇城里面也能走马,那就好了。   杨汲喘着气,忍不住想。可理智立刻又告诉他,这是做梦。   那是宰相的特权,自己这辈子就别指望了,下辈子或许有那么一分可能。现如今,能在议政重臣的行列中待下去,那已经是万幸。   想要在皇城有代步,除非韩相公什么时候再突发异想,给皇城里面铺上一条铁路。   稍稍喘了几口气,杨汲又迈开了步子。休息了之后,脚底下却越发的沉了,仿佛又加灌了几十斤铅。   两百斤的体重,让他的肚子变成了一个球,也让杨汲变得不良于行。   旧年推行农田水利法,南北奔走主持淤田的时候,那可叫一个健步如飞。   现在这个榔槺身子……   杨汲哀叹着,边走边低头,也只有走起来的时候,才能轻松地看见双脚,站着就看不见了。   “还是减肥吧。”   杨汲想,前些日子,韩冈还建议过自己要注意控制体重,免得日后多病,减损寿数。   “大监!大监!”   身后伴当忽地几步走近,用力扯了一下杨汲的衣角,低声叫住他。   杨汲脚步一慢,就发现前面从玉堂方向拐过来几人,领头一人身着紫袍,却是翰林学士、同群牧使韩忠彦。   杨汲连忙行了一礼,“杨汲见过内翰。”   “是杨将作啊。”   韩忠彦点点头,矜持地打了个招呼。   韩琦的儿子,驸马的兄长,原本就可以傲视任一朝臣。   在他面前,章惇、韩冈乃是小辈;苏颂,在他父亲为相时,也不过是个小辈。何况杨汲这个靠逢迎韩冈才回到京师的判将作监?   韩忠彦倨傲,杨汲却不敢失礼。   当年初次廷推,他选错了支持对象,事后便被调出了京城。尽管依然还在议政重臣的行列,可只要不能入京,那一张选票根本毫无意义。   好不容易才靠自己在水利上的才干,得到了韩冈的认可,才回到了京师。这段日子,杨汲都是谨言慎行,唯恐得罪哪个人。   “内翰也是去政事堂?”   韩忠彦也是往政事堂的方向走,杨汲与他同行,搭话时还不忘注意步伐,让自己落后韩忠彦半步。   韩忠彦神态自然地走在前面,“苏子容相请,正巧无事,便去一趟。将作去中书是有事禀报?”   “不是,在下是苏平章相招。”杨汲诚实相告。   韩忠彦脚步突地一顿,倨傲的脸上多了些表情,盯着杨汲,“想不到将作也迟了。”   杨汲心头突地就被撩起了火气,但安阳韩家的根基深厚,不是他可比拟。万一冲突起来,杨汲可没把握韩冈一定会保自己。如果韩忠彦以处置他作为相助的交换,韩冈想来也不会犹豫。   他转头看着前面,“苏平章遣人传话时在下正好有事外出,就迟了一步。”   韩忠彦看着杨汲的反应,便又开始走,但走得却慢,不急不躁地问道:“将作知道苏子容打算做什么?”   都已经迟到了,杨汲急如火燎着了尾巴的猫,可韩忠彦慢条斯理地走,他要顾全体面,就只能耐着性子,“在下只知是苏平章有事相招,具体何事,实是不得而知。”   “将作听说过议会吗?”   “听过。”杨汲心中一跳,“难道今天就要商议此事?”   韩忠彦不置可否。   所谓议会,肯定是韩冈的新玩具。   苏、章两人,定然是早就知道了韩冈想要做什么,也都同意了,故而才有了苏颂的邀请。而宰执中,曾孝宽、李承之两人,多半也提前一步得到通报。   到了今天早间,皇城中的各个衙门,才开始流传相关的消息——这自然是政事堂那边散布出来的。与韩冈关系稍远的宰辅,还有绝大部分议政重臣,包括他韩忠彦,都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息。   估计在放衙前,大部分有职司在京师的朝臣,也都会有所耳闻。大概要到晚间,天子和一部分宗室,才能知道了韩冈在州县设立议会的打算。   那时候,反对声才会剧烈起来,毕竟那是要割天家的肉。只不过,若是在议政重臣,再反对也来不及了。   韩忠彦对韩冈的这件新玩具却很有兴趣。   如果韩冈要行废立之事,韩忠彦最多也只是会不参与,甚至视情况,投效天子。   但议会就不一样了。   “将作对议会怎么看?”韩忠彦问道。   杨汲摇头,“在下只知议会二字,细节不得而知。”   他即使有意见,也不会在韩忠彦面前说出来。   韩忠彦也知道杨汲会有的想法,不以为意,反而又说道:“我倒是觉得玉昆此举,深得圣人之意。”   杨汲闻言,心中惊疑。   韩忠彦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几位宰相现在做的事,往轻里说也是目无君上。   即便圣人之言本就是各家有各家的解释,可除了他们的党羽,谁会为他们的行为去找理由?   杨汲心中纷乱如麻,一时间都忘了要说话。他注视着韩忠彦,就看见这位权相之子正回过头来,笑容中不知蕴含了多少深意。   杨汲心中一动,韩忠彦在诸议政中一直四边不靠,以他的家世,只要不去贴近天子,政事堂也不会刻意对付他,故此入朝后就一直留居朝堂。   现在韩忠彦看起来有了亲附韩冈的想法,自己若能与他配合,在韩冈那里,就能平添几分助力,也能更得几分看重。   韩冈喜生事,下面的人若是跟不上,很可能就会被他给放弃。杨汲为了紧追韩冈的脚步,可是累得不轻。   飞快地在脑中盘算了一下,杨汲小心翼翼地说道:“在下虽只知议会二字,然自廷议推断,当是将廷议之法用于州县之中。”   几句话只从传言中引申出来,而韩冈前两日曾经有意无意说了两句含义颇深的话,杨汲在确认之前,则半点口风也不敢露给韩忠彦。   “廷议是两府至侍从官皆可与会,难道州县中的议会是衙门里的官人们与会吗?”   当然不是,杨汲好歹也知道一点细节,但他还摸不准韩忠彦的脉,不敢多说:“或会依情势稍做删改。”   “看来潜古知道的的确是不多。”韩忠彦似乎没追根究底的打算,“据我所知,韩玉昆是打算抬举他的那些举人和秀才。县中议会,但凡本县秀才都有投票权,但只有举人能被选举。州中议会,只有进士和诸科出身,可以被选举,而投票权,则在本州举子手中。虽然议员的权责尚不明,但韩玉昆已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杨汲也不由点头。   如今的秀才,没有诸科、进士之分,数学、生物、地理都在考试范围之内。即使是准备考进士科,举试的时候,也会考一下有关自然科学的基本常识。   只是韩冈为气学张目,也就只能到这一步,到了进士和诸科的礼部试时,一切都泾渭分明,日后的前途也有了高下之分。   一榜进士,至少也是一任百里侯,而非进士的亲民官在朝中则是凤毛麟角。诸科出身,除非有把握在诸科试上得到前三名,拿到进士出身或同进士出身的资格,否则在官场上,天然地就要低人一等。   进士出身肯定是要做官的,但对于诸科出身,却不一定了。若是有了议会,如果是世家出身,考一个诸科出身,然后弄一个州议员的身份,就能在家里面对,那可比在进士底下低几十年头要强得多。   韩忠彦的样子不像是伪装,杨汲也不再隐瞒,韩冈之前的几句话也没有多少不能对外人道的地方,“在下不敢隐瞒,韩相公曾与汲言道,诸科乃用事之才,若进士不处实务,不经历练,坐而论道,往往偏驳,实不如诸科。”   如果没有跟今日的传言联系起来,这不过是常见的抱怨。即使出自宰相之口,也只让杨汲以为韩冈打算对进士科考试内容下手了。   但现在与议会之事相参照,便可知韩冈的确是打算让诸科出身的士子走议会的道路。朝廷每年能够拿出来的官阙数量有限,安排不了太多诸科中第的士子,只能从不入流品的职位起步,即使让他们做了官,也赢不过进士,如何比得上州县中的议员——从议政重臣来看,韩冈打算安排给议员的权力绝不会太小。   韩忠彦点头,有了杨汲的透露,就更能确认韩冈的打算。   对紧张得盯着自己的杨汲,他坦然道:“此法有利于士人,有补于朝廷,我自当全力赞辅几位相公做成此事。”   一个稍大一点的家族,以举族之力供一个举人还是很容易的,三五个都不难,秀才的数量只会更多,加上联姻的家族,推举出一个县议员亦并非难事。有议员之号加身,配合族中势力,那就是地方一霸,即使州县官亦难以遏制其人。   而原本就是进士迭出的世家大族,族中举人比进士多个十倍都是等闲。诸科又比进士科简单,培养一个诸科举人对大族来说,实非难事。   族人齐心合力,轻而易举就能占据县中议会的半壁江山,再连同同州的几个大族,州中议会也是囊中之物。   朝廷为了压制地方费尽了心力,官员也严禁在乡中任职。韩琦能够四守乡郡,韩氏一门能屡番出任相州知州,已经是破了天的殊恩。但议会议员却都是本乡本土,看情况,也是能一直做下去的。   为什么吏员能够与长官勾心斗角,甚至凌迫上官,就是因为吏员能世代传承,而官员则多是流官,自不能与吏员斗。如今有了议员,可就比吏员更强一筹了。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即使家中一时没有进士,只要议会还在,把持住乡里,家世还不至于败落。   这当然是好事!   得了韩忠彦的承诺,杨汲心中一松,望着前方的政事堂,也不再忐忑。   有了韩忠彦的配合,这一下子,他也能在韩冈手底下多分一块好肉了。   中书五房正副检正林希、宗泽正在政事堂的门外守候。   林希资历老,宗泽则是状元,分别是章惇和韩冈的亲信,杨汲见到了两人,甚至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同时也有淡淡的自满,不入议政重臣的行列,再如何风头劲,关键之时也就只能做个知客。   但杨汲也不免担心,自己和韩忠彦来得如此之迟,怕是三位宰相都等得不耐烦了。   快步跟在林希、宗泽身后,杨汲与韩忠彦被引到了一座偏厅之中。   来在门前,杨汲猛然站定,不敢置信地望着厅中。   一张张座椅,在偌大的厅室中,摆成了一个圆形。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眼前掠过,全都是平日里崇政殿、内东门小殿中相见的面容。   杨汲转头看着韩忠彦,发现这位翰林学士没有半点惊讶。   “果然,他早就想到了。”   杨汲暗恨。   如果不是被韩忠彦给引开了思路,自己应该想得到。   他之前都以为是苏颂、章惇、韩冈要一个个说服议政重臣,以便在朝会前确定结果。   但现在,以苏颂为首,两宰相在列,在京的三十六名议政重臣无一缺席。   这分明是要自开朝会!   不臣之心,于此昭彰。 第四十五章 儒生合在贤能举(下)   乱臣贼子。   站起身来的韩冈,从杨汲的表情中,清晰明了地读到了这四个字。   就跟其他大多数议政会议的参加者一样。   除了几个事先就得到通报,或是自己推测出了答案,其他与会者,当他们发现政事堂一次召集了所有在京的议政重臣,都是与杨汲差不多一样的表情。   但凡会议,召集人总是处在最为核心的位置上。   崇政殿议事,文武两班合议军国重事,自来都是以天子之名召集群臣。   而今日,却是由苏颂、章惇和韩冈三人召集,由此形成定制,朝堂大政又还有皇帝什么事?   大事小事,都有臣子们商量了办。皇上……皇上是谁?   这自是乱臣贼子的行为。   但杨汲并没有转身离开,这也与其他人一样。   韩冈就看见杨汲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后,又低着头偷眼探察自己的神色。   韩冈微微一笑,离座迎上前去。   如果说换个场所,几位宰相力所不及之处,怕是会有很多人都会选择离开。但是人都已进了政事堂,性命皆在苏章韩三人之手,又有谁敢立刻拂袖而去?   “师朴,潜古,二位可是来迟了。”韩冈带着温文的笑意,迎上两人,“还请快些入席,就等你们了。”   韩忠彦已知苏、章、韩三人打算做什么,也有了心理准备,更打算趁机走上更高的位置。   可是,当他发现韩冈的座位,竟然就在最接近大门的位置,而章惇也是坐南面北,便如坠五里雾中。   “这是怎么排的座次?”韩忠彦疑惑不解地问道。   座位摆成了一个圆圈,门开西向,上首下首都分不清,怎么坐?   韩冈道:“朝堂之上,天子陛前,我辈自有高下之别,如今以议政之身,共议国之大政,就无所谓高下了。”   大政……   韩忠彦环顾厅中,三十余人已经就坐,看不到其中有几个愁眉苦脸的。   章惇、韩冈,哪个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一个是被人评说“能自拼其命,故能杀人”,另一个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过当朝宰相的!   可他们能让这么多人都听安排坐下来,也不全然以性命相胁。   “那忠彦就坐在这里了。”   韩忠彦洒然一笑,就挑了靠近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潜古?”   杨汲随着韩冈的问话,对上了他的双眼。   韩冈的眼神温和如春水,宛如一谦谦君子。   但杨汲却不知道,若是自己说想要走,自家面前的这一位,是自交椅下抽出一个金骨朵来,还是一掷杯,从外面转出三百刀斧手?   俗谚云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信哉斯言。   最终,杨汲还是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就是在苏颂的身边,距离门口最远的位置上,那也是唯一的空位了。   “人这下是到齐了。子容兄……”韩冈说着,就看向苏颂。   苏颂点头,“玉昆,你先坐。”   待韩冈坐下,他环顾一周,而后徐徐开口:“想必诸位都听说了,在下苏颂,还有子厚,玉昆,最近有了个想法。”苏颂的声音喑哑,但足以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廷议之制为玉昆所建,虽无旧规,但行之有年,于国事裨益甚多。苏颂这两年,问过了许多人,都觉得有此一事,能集思广益,以免三两人刚愎害国,又能平复众论,不至因党争而慢事,为大善之法。”   尽管是必不可少的前奏,但苏颂也没有多说的打算,几句话带过,“所以近日玉昆与我和子厚就有了将此一良法,行之于天下的打算。州县流官,不明乡情,不知人事,仓促间上任,往往为胥吏所欺,若能集当地有望士绅于一堂,为之拾缺补遗,道明乡里人情过往,为治政安民之补,岂不大善?”   苏颂稍稍一顿,“而此法,便名之为议会。”他看着韩冈,“玉昆。”   韩忠彦精神一振,立刻聚精会神起来。   是议政重臣的那种议政,还是升斗小民在茶馆酒肆中的议政?韩忠彦很想知道,韩冈给予所谓的议员什么样的权力?   韩冈点头,接上去道,“议会议员,赞补州县,不可为庸夫俗吏染指,必是习儒法,明圣教的士人方可为之。但人有贤与不肖,士夫自不能例外,故而议员,又必须是得士人之望者可以为之。故而韩冈有一浅见,供各位斟酌。”   韩冈比了一个手势,几名堂吏就过来,将一本本活字印刷的小册子发了下去。   待与会重臣开始翻看,他就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县中议员,需本县举人可以为之,本县秀才可行推举之事。州中议员,需本州无差遣之进士或诸科可以为之,本州举人可行推举之事。”   “县中议员,自辖下城镇及乡中分区选出,依选区中丁口多寡而定议员数目,凡三百丁或五百丁可择一人,若乡中丁口不足,则归并至其他选区,议员总数,不宜超过五十人,以免人多口杂,亦不宜少过三十人,以防有遗珠在外。军州议会,其下各县监亦是按照丁口多寡而定议员之数,总数亦如县中。”   “州县议会每年定例在两税前后召开,监察州县税赋入库,并共议下一年度州县财税使用。平常时,只要有五名及以上议员提议,便可临时召开议会,参加人数超过三分之二,所定决议便告有效。州县审案,议员有权随意旁听,有六名议员同议,便可否决断案结果,交由上一级衙门重审。议员有议政之权,有监税之权,有否决之权,但朝廷所降诸法行之州县,议员无权反对。若议员犯法定罪,便须夺取议员之职,终身不可再选。”   韩冈简要地将册子上的内容介绍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议会之制大略在此。其可行与否,以及细则,还须与诸位共同商议。”   韩冈话声落下,厅中一时无人接话,只有刷刷的翻页声不时地响起。   苏颂没拿那本册子,停了一阵,“这个会,不是朝会,不须担心御史,诸位可畅所欲言。有什么疑惑不明之处,也可以放心询问。”   韩忠彦也只翻看了两下,便放下了册子。这种东西没必要细看。   只要成立了议会,就等于有了集合当地大户的合法权利,一旦地方齐心,即使章惇、韩冈这样的名臣下到地方,也只能束手。议员们到底有什么权力,完全可以靠自己争取,根本不需要朝廷赐给——当年的节度使,他们割据州县、自辟椽属、各拥私军的权力,难道是朝廷给的吗?   有意识的是苏、章、韩三位宰辅的想法。更确切的,应该是韩冈的想法,能另辟蹊径,想出这一招的,就只有韩冈。   议会不是这一次聚会的关键,关键的是,议政重臣绕过天子共聚一堂的意义。   若行不轨之事,首先便是要定下名分。以什么名义行事,就决定了影响力的大小。   如果只是政事堂三位宰相领头,再多一点,就是两府诸公同议,也依然无法震慑住所有人,纵使能如阴云蔽日,还是有可能被一阵狂风吹散。   但若是在京的议政重臣共举,那就像是泰山压顶,顽抗者皆为齑粉。皇帝也得退避三分。   而韩冈拿出来的这件事,对绝大多数朝臣来说都是好事,吃亏的是皇帝,得益的则是群臣。   一旦把韩冈拿出来的甜头吃下去,那就是缴了投名状。日后政事堂再要领着一众议政重臣做些悖逆之事,谁还能说不?最多也只是在里面争取给自己博得更多的利益。   想明白了这一点,韩忠彦就能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谋划了。   也不仅仅是韩忠彦,在座的无一不是在官场上浸淫多年。   有所区别的,不过是敢于不敢而已。   杨汲已经了解,但他不敢出头,两个眼睛扫视着。   “这让州县如何理事?!”   蒲宗孟两个鼻孔喘着粗气,仿佛好斗的公牛,“世家巨族,国之大害。州县治事,往往因事涉大族而横生枝节。在列诸位皆起于州郡,想必深有体会。”   这些话,在朝堂上说出来,足够犯忌讳。朝堂上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出身与地方大族,只有极少数出自于寒门。   即使出自寒门,等成了高官显宦,与同僚相互联姻,这世家大族的根基也就立下了。   蒲宗孟家世不算出众,出身阆州,也不是什么大去处,但多年为官,乡族颇是兴旺,自家这一房更是钟鸣鼎食,岂会自外于簪缨之列?   但他就是这么跳出来为朝廷张目。   “多少世家巨族,拿到了铁路支线的修建之权,一县乃至数县之人货,皆从此路上过。世家卖票收费,与设卡抽税无异,所得巨万,只数年就有敌国之富。”   韩忠彦安坐如素,仿佛蒲宗孟所称的敌国之富,与相州韩家丝毫无碍。   蒲宗孟拍着交椅,状似痛心疾首,“如今朝廷又欲行议会之策,世家巨户于钱财之外,又有了与官府相当的权柄。日后亲民官上任,是为朝廷治事安民,还是给人鞍前马后做伴当?!”   蒲宗孟声震厅室,为国为民,显是不惜己身了。   却听曾孝宽悠然说道,“读书人十年寒窗而不得其果,往往心生怨怼。投往异国,不乏其人。西夏有张元吴昊,交趾有徐百祥,投效辽人者,更是不计其数。”   蒲宗孟轻哼了一声,投奔西夏的张元吴昊臭名昭著,投效交趾的徐百祥则不是事先做了功课,谁还能记得?   曾孝宽继续:“昔年仁宗有鉴于张元之事,便不再于殿试上黜落考生,又开特奏名一科,但恩泽之人依然稀少。于今朝廷大励教化,读书者日众,而录官不见多,长此以往,民间怨声必多。”   蒲宗孟似欲反驳,曾孝宽却压着蒲宗孟,“想必传正也知道,凡事绝无有百利而无一弊者,也绝无有百弊而无一利者,必是利害相参。吾等用事,只能权衡利弊,取其利多弊少者行之。”   曾孝宽话停,章惇立刻接上,“传正之言,非是无稽。但这正是我等要详议的地方,如何用其利,制其害。约束大户的同时,还能有裨于州县政事。”   蒲宗孟看看左右,本还欲说,却不见有人捧场,皱眉想了想,却不再争辩了。   “先人与晏元献公有旧,家兄昔年也承了不少人情。”李承之在静默中开口,“‘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如此富贵气象,闻之令人神往。但元献公之后,晏家诸子,无一可承门户,至几道,则已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李承之话落,厅中更是悄无声息,这都是明摆着要维护大族。   推行议会,州县政事必然会受到干扰。但在座的有谁会反对?   家里的儿子不成气候,族中也没有什么人才,那这个家族就败落定了。   书香门第,没有一个进士出身,家门保不住多久。就是宰相之家,子弟中若缺一个进士,败落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年、一两代人的事。   或许荫补出身的官员会反对——他们升不到高位——但能荫补子弟的官员却不会反对。即使是荫补出身,弄到一个举人头衔还是不难的。   能成为举人,就有资格被选为县议员,同时还有资格去选举州议员。这就有了是保守家门的实力。   而对很多富户来说,即使家中没有能考进士的读书种子,也无力去榜下捉婿,去招一个举人做女婿,也比讨好上官容易。只要多砸钱,能培养出几个秀才来,乡里也能横行了。   唯一不利的,真的就只有朝廷了。   当然,还有人担心寒门士子。   “也不必担心,行议会之政,会让寒门士子无出头之日。”韩冈不会给人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朝廷取士,不问阀阅,并非九品中正之制,也非孝廉之举,想要成为举人,只看读书与否。中等人家,哪个不能让子弟上学?若肯用心向学,中人之姿,也能有一个秀才。若能得名师教授,进士也有望。”他笑了一笑,“寒家便是一例。”   韩冈家世虽说是寒素,可按户等来说,也至少二等以上,否则哪里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来?不过三等户以下,连耕读都做不到,不算是良家子了,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提议一方早有所备,提案又是好处多多,说到此处,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觉得有什么的可以反对的。   但顾虑总免不了,熊本自与会后一直闭目不言,直至此时,方才开口,“敢问相公,如何让太后同意此事?”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一)   濮王府老宅的后园,向以岸上垂柳,水中青莲,闻名京中。   能远观垂柳,近观青莲的池中水榭,仅以一道虹桥与岸上相连,风景更是别致。   故而每到春夏,水榭之中,多有饮宴。虹桥之上,往来仆婢络绎不绝。   但今日水榭之中,除了濮安懿王赵允让的血脉,再无他人。   天下最尊贵的一群赵氏子弟,正环坐底层厅中,却没一个人开口。   甚至连视线也不与其他人相交,几乎每一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做足了菩萨样。   坐在靠近下首的赵宗祐左看看又看看,得到消息后提议召集众兄弟子侄的是他。被邀请的人,心里肯定都在担心所以才会来,可人到了之后,却一个个都装哑巴。想着,他心头就是一阵火:“说话啊?廿二?你还真睡着了?!”   过世的濮安懿王赵允让,一共生了二十二个儿子,其中第十三子过继给仁宗做了皇帝,赵宗祐则是他第二十一子。   排行二十二的赵宗汉打了个哈欠,他是老幺,也是皇帝的嫡亲叔祖,但他宁可装老糊涂,“说什么?”   “说什么?”赵宗祐气得笑了,“没天子,没太后,几个宰相就把朝臣找过去开朝会了。你说他们要做什么?”   “难道还能把我们这些宗室都给杀了不成?”赵宗汉懒洋洋地,“既然不至如此,还不就安心等着看。而且,不是说要设议会吗?”   赵宗祐怒冲回去,“你信?!”   “鬼才信。”赵宗汉咕哝一下,没说出口。   赵宗祐愤然道,“那些乱臣贼子根本就不是办什么议会。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商量废立之事,还能是什么?”   “廿一叔,还请慎言。”坐在更下面一点的赵仲鸾忙提醒。   赵宗祐就像吃了火药,“这时候还讲究什么?!”   赵仲鸾很无奈。他是赵允让的长房嫡孙,年纪比赵宗祐都要大。   但长幼有序,嗣濮王的爵位还在他叔叔之间传承,落不到他手上,他说话,却压不下赵宗祐。   “摆明了就要另立新君,只是领头的几个独自做不来,又不想落个坏名声,就这么拉帮结伙。”赵宗祐义愤填膺,拍着几案,问下手的赵宗汉,“廿二,你怎么说?”   赵宗汉翻了翻眼睛。   兄弟中就数他赵宗祐小,而侄子们又不够资格被赵宗祐点名,所以倒霉的全都是他。   “廿一。”坐在最上首处的赵宗晖看不过去了,睁开了眼。   赵宗晖是濮安懿王赵允让如今还在世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同时也是现如今的嗣濮王,他开了口,赵宗祐立刻就只能乖乖地洗耳恭听。   赵宗晖道:“就是相公们要废立天子,能接位的也只有孝哲才是。”   如果赵煦退位,从亲缘上,的确只有赵頵的长子赵孝哲最是合适。但宰相们要废立,绝不会这么顺理成章地选人。   排行第九的赵宗晟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若是孝哲继位,太后当如何自处?若是太后要是打算为先帝过继一子来继位,那孝哲的长子之身,反而是个阻碍了。”   “九哥说得是。”排行十二的赵宗愈点了点头,“不过要过继,当也不会选孝哲的几个弟弟,太近了。”   赵宗愈没明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在座各位都明白,全都是他们的兄弟闹出来的事。   英宗当年闹得一摊烂事,太后和宰相们肯定都会引以为鉴。所以一说起过继,赵頵的几个儿子纵幼年失怙,但日后多半免不了要抬举赵頵。这样的情况下,就不免嫌亲缘过近。   几个兄弟前后开口,把话说透,赵宗晖就看着赵宗祐:“既然不是孝哲,也不会是他的兄弟,那就只有在我们这一房挑人了。廿一,你想说的是这件事?”   的确就是这个理,亲侄儿太近了,远的又要出了五服,反倒是不近不远的濮王一系的子孙更适合一点。   “我家的儿子少,家产够分了。”赵宗汉半睁眼半闭眼,有气无力,“廿一哥哥,这等好事也轮不到你我,当初十三哥被抱。养是什么时候,过继又是在什么时候?老子都还活着呢,儿子过继过去,难道还要老子跪儿子?”   英宗自出生后就被抱。养宫中,是想沾一沾濮王一系多子多孙的喜气。那时候,被养在宫中的还有其他两名兄弟姐妹人数众多的宗亲。   而英宗被正式立为皇储,却是连儿子都生了。那时候,英宗、赵宗祐、赵宗汉的父亲赵允让,已经不在人世。   说完,赵宗汉又眯缝起眼睛,缩在交椅上,打起盹来。这等要命的事,他可不敢乱掺和。   肉就只有一块,想吃肉的很多,看守肉的更多。一个不好,吃不着肉反而惹上一身骚。更何况,只要自家不死,这肉肯定是吃不上。   这样都还要往上贴,这得利令智昏到什么地步?   几十只眼睛看着赵宗祐,等着他的话。   砰的一声脆响,碎瓷飞溅,青瓷茶盏在厅中央碎做了千百片。   赵宗祐一怒之下砸了茶盏,涨红了脸,指着自己的心口,“你们都在想什么?我赵宗祐会糊涂到这般地步?”   他从来都没想过染指皇位,赵宗祐深知,只要他还活着,他的儿子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他担心的,是外姓朝臣的权力越来越大,以至于赵家地位不保。柴氏贵为国宾,又哪里比得上宗亲?   一片赤诚被兄弟们误解,赵宗祐愤怒地在厅中叫喊着,“官家当年是不是弑父,看现在情况多半做不得真。现在那群乱臣贼子就要以此为理由,来废了官家,要是给他们做成了,日后我等宗亲还有立足之地吗?!”   “廿一。”赵宗晖的白眉连动都没动,“你手上有兵吗?说话有人听吗?这件事,太后、宰相、朝臣都有份说话,偏偏就是我等宗亲不能开口。真要强开口,一盆洗笔的水就能把我们给赶出来。”   当年真宗病重,仁宗年幼,八大王赵元俨以问疾为名逗留宫中不出。当时的宰相李迪就拿墨笔在给这位八大王送去的热水中涮了涮,弄得赵元俨以为是毒水,吓得连忙出宫。   此番典故人人皆知,就是哪位皇帝不知道,那些朝臣也会告诉皇帝,宗亲如鹰如狼,朝臣才是可靠的忠犬。   但现在呢,宗亲软弱无力,京师内外一切都被宰相操纵。   赵宗祐愤然,“要是有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怎么办?”   “那就只有拼了这条老命了。”   赵宗祐冷着脸,“廿一只怕三哥届时想拼命亦不可得。”   竖子不堪与谋!   从老宅出来,赵宗祐怒火中烧,心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自家的兄弟全都是些废物,就这么看着乱臣贼子去刨赵家天下的根基。   能废一次,就能废两次,迟早赵家就会变成了曹家,就等着苏、章、韩,哪个能成司马家了。   车子停了,赵宗祐也不等伴当开门,自己推门下车。   看到车外环境,他的双眸顿时就是一缩。   不是自己家,是……开封府。   开封府的正堂实在太显眼了。   怎么会来这里,赵宗祐心中惊疑不定。   再看前面车夫,到底什么时候换的人?还有站在车门踏脚上的伴当,怎么也不见了踪影。   他为了隐秘行事,轻车简从地去老宅,连车夫只带了三人,可也不该无声无息地就不见了人。   “这是怎么回事?”   赵宗祐定了定神,沉声问着前面的陌生车夫。车夫转身下车,赔笑道,“小人奉王大府之命,有要事请郡王相商。”   赵宗祐惊怒道:“是王居卿?!”   一人在后应声,“正是在下。”   赵宗祐倏然转身,正见到这一任的开封知府。他勃然作色,“竟敢挟持宗亲,你们是要造反!”   “造反?”王居卿摇了摇头,“要造反的不是居卿,是大王才是。有人证,有物证,还请大王老实招了吧。太后那边还能给大王留些颜面。待到三堂会审,也就没什么体面了。”   “什么人证物证?!”赵宗祐惊怒交加:“尔等想要构陷入罪?”   他可是要保自家侄孙的大位,什么时候要谋反了!?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构陷濮王家的人?   王居卿向后一瞥,一人便从堂后转出来。   赵宗祐两只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咬牙切齿,“赵世将!”   赵世将没理会他,向王居卿一拱手,“见过大府。”   赵世将这般做派,不是承认也是承认了。   赵宗祐血涌上脑,眼前一片血红,“赵世将?!你竟敢勾结外人害我宗室,你是疯了吗?”   王居卿一摆手,两名衙役立刻出来,横拖竖拽地把赵宗祐给拉走,还不忘拿了块破布堵上赵宗祐的嘴。   王居卿冲赵世将行了一礼,“这件事,接下来就拜托君侯了。”   赵世将点了点头,望了望赵宗祐被拖走的方向,似有愧色,但神色又冷硬起来。   他还记得族弟赵世居呢。   二大王不让人省心,熙宗皇帝要杀鸡给猴看。但杀谁不好,偏偏是太祖一系的子孙给拉出来当鸡。   其中一个罪名就是自诩貌类太祖,故有谋反之意。血脉嫡传,相貌当然相似。难道长得像就会想谋反?   赵世将本来做着好端端的马会会首,在这一案之后不久,就只能退隐返家。   烛影斧声的故事,外人或许半信不信,但太祖一系可都是信了十足十。要是太祖皇帝没给害死,好端端地传位给子孙,现在怎会如此憋屈?   杀鸡儆猴。   如今也该换家人来做鸡了。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二)   “已经捉了赵宗祐?这么快?”   章惇难掩语气中的惊喜。   韩冈笑道:“开封府刚刚把人捉到,就赶着来报功了。”   苏颂已经回去了,这等构陷忠良的事,他老人家不愿沾手。   “王居卿倒是办事利落。”   韩冈点了点头。   能悄无声息把赵宗祐送进开封府,可不是开封府里面那些衙役、弓手的功劳。   但细节韩冈就不会多提了,他对章惇道,“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一帮人,就数他最出挑了。今天濮王家的人坐在一起,多半也是他挑头。虽不知谈出了什么,但要是他被抓的消息泄露出去,赵宗晖不会等死的。”   “口供能拿到吗?”章惇问。   “开封府会做好的。”韩冈道。   几十年的老斫轮,专业素质毋庸置疑。   “要尽快。濮王那一系都不能留。”章惇强调道。   “自然。”韩冈道。   章惇习惯性地屈指叩着扶手,嗒嗒作响,“抓起来好好挖一挖,宗室有几个干净的?”   就是干净的也能变成不干净,朝廷想办的人,罪名总是能找到,只看需不需要。   “干净的去云南,不干净的见阎王。”韩冈笑了一笑,温润醇和的宰相风度下,少年时的锋锐终于又冒出了头来,“京师不靖,日后京外有变,就难以放手行事。”   章惇忽然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韩冈问道。   章惇摇头,一声慨叹,“当年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今日。”   章惇的话触动心神,韩冈也是一叹,“世事变幻之奇诡,往往出人意料……子厚兄,可是后悔了?”   他又轻声问道。   章惇又摇头,他仅仅是感慨一下,事已至此,怎么可能还能反悔,“箭在弦上,已容不得犹豫了。玉昆,你呢?”   “为子女,为气学,还有犹豫的可能吗?”韩冈反问,语带寒意,“濮王府这颗钉子必须拔掉。”   “是,必须拔掉。”章惇右手握起拳头,以示坚定。   政事堂三相刚刚召集了重臣自开朝会,初步整合了上层,接下来自是少不了立威这个程序。   即为对外,也为对内。   只是议政重臣也还有许多人有着犹豫反复之心,必须推他们一把,还有外界,兴风作浪的一群人也必须要压一压了。   政事堂打算通过三十六名议政重臣来团结朝臣,可如果之前其中有人拒绝与会,也照样会被拉出来做个榜样。更别说必须铲除的濮王府。   会选择濮王府,要打击皇帝的权威,没有比削弱宗室更有效了。   对天子来说,拥有同样血脉的宗室,即是潜在的谋逆者,但也是皇权动摇时,坚定的支持者。   对想要打压皇权的朝臣们来说,宗室就是必须要搬掉的挡路石。   “燕达那边,就拜托玉昆你了。”章惇最后万分郑重地说道。   ……   “嗣濮王谋反?!”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燕达猛然惊起。   “这段时间,朝野内外的谣言,不信逢辰你没听到过。”韩冈瞥了燕达一眼,“逢辰你觉得其中有多少是从濮王府那边传出来的?”   燕达连忙低头,“燕达并非怀疑相公,只是一时惊讶。”   “不怪逢辰你,只怪这一次皇帝的位置太诱人。”韩冈说着,一声长叹息,满载着郁气,“天子又太不成器。”   燕达身子猛地一震,身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韩冈并没去注意,“开封府已经调派人马,但开封府的兵马本不堪用,王寿明无法分心旁顾,其他人又压不住阵脚,需逢辰你去坐镇才行。”   燕达低头看着脚下,“燕达区区一武夫耳。若有一天使携诏书至,何愁压不住阵脚?”   “自有太后诏书在。”   甚至议政会议,苏颂的手中就还拿着太后的另一份手诏——早在会议之前,韩冈其实已经先一步入宫,设法得到了太后的准许。   但对苏颂、章惇和韩冈来说,今日的会商全然出于私意。这一次要太后准许,下一次呢?还不如商议妥当了,再拿出太后手诏坚定人心。   “但如今太后病重,拿出了诏书,那一干贼子也不会认,最终还是要动武。”韩冈紧锁着眉头,恨声道,“要不是太后病倒,何来这一次的乱象。”   “若调动太多兵马,恐惊动京中百姓。”   “逢辰你这话说得正合我意。我也不想调动太多兵马,开封府的人马数目不少,就是领头的不行,逢辰你自己去了就行。开封府的人,你这太尉压得住,几个管军中,我和章相公也都信得过你。”   韩冈的语气坚定,不容拒绝,丝毫不顾燕达的推诿之意。   从共同参加了南征之役的角度讲,燕达的确是韩冈、章惇都能信得过的将帅。   可燕达还是不肯应声。   这个节骨眼上,韩冈调他这个管军去领开封府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明面上的用意。   韩冈终于变了脸色,猛地抬高了声量,厉声喝问:“燕达,你可还记得先帝的恩德?!”   燕达猛抬头,分毫不退地与韩冈对视,“先帝简拔燕达于微末之中,此恩此德,燕达须臾不敢或忘!”   韩冈笑了。   燕达恐怕是这个京城中,唯一还敢这么说话的太尉了。   韩冈的声音变得轻和起来,“如今有人欲行废立之事,你当如何?”   燕达呼吸猛地一滞,哪里能想到韩冈会如此单刀直入,根本都不给他虚与委蛇的机会。   他的双手在袖中握紧,身子蓄势待发,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回道:“非燕达敢妄言。”   砰的一声响,韩冈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椅侧的小几上。他指着燕达的鼻子,“你这还叫做须臾不敢或忘?!燕达,你还知不知羞耻?!”   燕达惊讶得瞪大了眼,原本紧绷的双拳也不由地放松了,韩冈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先帝简拔韩冈于草莽之间,用燕达你的话,此恩此德,不敢须臾或忘。”韩冈的声音渐渐稳了下来,但话语中的怒意似乎更加高涨,“我知天下人皆疑我,可先帝突发恶疾之日,是谁保了皇后听政?先帝驾崩之时,是谁拥立太子登基?戾王宫变,又是谁救了天子?!”   一句句质问,让燕达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回道:“是相公。”   韩冈用手抹了一下脸,稍稍收敛了情绪:“说句实话。若先帝还有第二子,当年就另立新君了,但就是没有啊!”他看着默然无语的燕达,语气又重新刚硬起来,“可不管天子犯了多少错,再怎么说都是先帝的儿子,皇位容不得他人觊觎。无论如何,大庆殿上的位置,只有熙宗皇帝的血脉能坐上去!这句话,燕达你认不认?”   燕达的情绪给韩冈的话语调动了起来,一时激昂难抑,“相公说得是!只有先帝的血脉能坐上去!”他偷眼看了韩冈一眼,有几分羞愧地低声下来,“是燕达误会相公了。”   “算了,别说这些了。”韩冈很疲惫地说道,“我知你不会全然相信,日后看吧。”   见燕达还要分辩,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好了,闲话莫说,你也别耽搁了。枢密院那边会送令符来,你速去接手,莫要误了事!”   燕达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韩冈的话语,还有旧日的名声也只是稍微加点可信度,真要说起来,燕达还是犹疑居多,但现在除了暂时听命,以观后事,燕达没有别的选择。   燕达端端正正地一行礼,回答铿锵有力,“诺!”   “还有。”韩冈又道,“毕竟都是宗室,在定罪之前,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一次不会宽纵,也不可能如一般的叛逆,都处置了。把他们先行看管,不得骚扰……到底怎么做,还得等问过太后再说。”   “相公放心,末将明白!”   ……   “亏得三哥你能使动燕太尉。”   灯火下,冯从义轻声笑到。   韩冈摇头,心情似有几分低沉,“君子可欺之以方,说起来,实有几分愧。”   “但调燕达去,比其他人更合适。是一石二鸟……三鸟……四鸟也可算了。”冯从义一笑既收,冷声道。“濮王一系,必须根除!”   大宋的帝位传承到了第六代,已经是第七个皇帝坐上了大庆殿。宗室之中,无论是哪一房,皆已为外系。   只有濮王府这一房,才是真真切切的近亲支系。   韩冈点头,“如此方能让世人明白朝堂之意。”   政事堂召集议政重臣,共商国是,虽无议会之名,却已有议会之实。   试问外界对此会怎么看?   没人想做乱臣贼子。   杀鸡给猴看是一条,想要证明无废立之心,没有比干掉传说中会被立为新君的对象更能得人相信了。   以濮王府与英宗、熙宗和当今天子的关系,如果要另立新君,不是从三大王赵頵的儿子中挑一个,就是在濮王一系中寻找。   三大王的儿子们都还小,最大的也只比天子大一岁,尚未到加冠之年。硬说他们谋反,未免难以取信于世人。远不如天子的一众叔祖能让人觉得可信。   至于到底要不要废掉天子?那要看形势来定。   至少在现在,韩冈还没有这个打算。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三)   “廿一打得好算盘。”赵宗愈冷笑连连,“还真当我们都是傻子了。弑父的罪名都给安在官家头上。章惇、韩冈哪个不担心官家亲政之后杀他们全家?正紧锣密鼓地办着事,他倒好,不想办法躲远一点,倒想着让别人去引火。”   嗣濮王赵宗晖则拿着个桔子,专注地剥着皮,也不搭腔。   过了一个冬天,这桔子外表光鲜,可剥开来一看,里面的桔瓣却是都皱缩了。   “……要是有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怎么办?!”赵宗愈拿腔拿调地学了赵宗祐一句,嘿地一声笑,“唱作俱佳啊,真不知哪家瓦子里学来的。”   赵宗晖默默地把桔子一瓣瓣地分开,也不吃,照空一丢,就见一道金光闪出来,把桔子一下接住。   蓝鼻子,金绒毛,脖子上拴了个赤金链子,却是一只金丝狨。   赵宗晖独角戏唱得烦了,拉着赵宗晖道:“哥哥,你说,赵宗祐是真傻还是假傻,以为我们会听他指派?”   赵宗晖拍着金丝狨的头,议政重臣才有资格使用的狨座,就是用这种猴子的皮做的。赵宗晖却没拿它做马鞍,养了有好些年了。   “精得如猴儿一样的,掉坑里的多了。看到吃食,就看不到下面的陷阱了。”赵宗晖摸着温暖细柔的绒毛,慢悠悠地说着。   猴子吃着桔子。在这厅中的三个活物,就只有这畜牲才能这么专心地吃着东西了。   赵宗晖心中暗暗叹了一声,抬头对兄弟道:“十五单传,十一侄死得也早,家里面就剩两个孙儿孤独伶仃,现在廿一看到机会了,当然想要搏一把。”   “所以要让我们去往刀口上撞,他好去讨好那些乱臣贼子?做他的梦吧!”   赵宗晖又叹了一口气,叹出了声,兄弟之间勾心斗角,还真是难看。   老濮王赵允让的子女众多,只是儿子,活到留名玉版的年纪,总共有二十二人。   二十二个儿子,生母自是多有不同。有的出自结发的正室,有的出自继室,更有的出自小妾、婢女。   因为生母不同,赵允让的儿子们也各自分了亲疏。赵宗晖与赵宗愈是同母兄弟,与过世的老大老二关系也紧密。   而早逝的十五赵宗沔与赵宗祐的生母是亲姐妹,赵宗沔还在世时,与赵宗祐更是亲近。   赵煦是英宗的孙子,如果太后要行废立之事,只会在赵宗晖这一代的孙子辈,而且还要父祖皆亡,免得尴尬。   赵宗晖、赵宗愈肯定是会支持两位已经过世了的兄长家的孙子,轮不到老十五的后人。而赵宗祐,却肯定会选更亲近的孙辈。   “岂能让他如愿以偿?!”赵宗愈咬牙切齿,只是很快又疑惑起来,“赵宗祐他哪里来的把握?”   他这个宗室,到底是哪里来的把握,能在太后和宰相们面前卖上好的?   赵宗晖把桔皮丢给猴儿,道:“他多半是打算支持州县中设立议会。”   “难怪!难怪他说州县议会是幌子,原来是这么回事!”赵宗愈双手紧紧握起。如果赵宗祐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一双手肯定会掐到自家的弟弟脖子上。   “哪家祖上的基业,不是不孝儿孙给丢的?”赵宗晖叹道。   “谁说不是!”赵宗愈接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惊讶地问道,“哥哥,你的意思是?……”   赵宗愈反问,“你觉得呢?”   赵宗愈咬了咬牙,“也只能这样了。”忽然又发起火来,“都是这帮乱臣贼子闹得事!等新君登基,坐稳了位置,现在丢出去的,定要拿回来。那韩冈,也决计饶不了他。”   赵宗愈发着狠,“做臣子的,要那么大的名声做什么?上仙给的仙方还给瞒了那么久,要是早献上来,天子下诏去找牛痘,早几年就找到了。就是用什么人痘,好歹把七皇子给保住,有两个儿子,这个不行,还有一个能换。偏偏他就是会拖,难道皇子还比不上贱民的小儿金贵?!”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赵宗愈对韩冈的这句话衔之入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可是圣人之言!   这天下是赵家天下,地姓赵,人也姓赵,岂是乱臣贼子能抢得去的?!   “其实看这些年的治政,比他岳父在时好多了。”赵宗晖说了句公道话。   王安石是把摆了多年的席面一掀了事,然后在旁边另摆了一桌请客,原来桌上的客人只能吃剩菜。   韩冈这个厨师就不错,撤下一盘菜就换上两盘菜,一桌这边继续吃,那边来了新客人就加上一桌。   虽然说章韩两人联手执政的这段时间,宗室得到的待遇,依然不如仁宗之时,可有王安石在前,稍稍有点优待,就让宗室们感恩戴德了。   赵宗愈一声冷哼,“能比王平章做得差也难了。”   “比富、韩都要强些。”赵宗晖摇摇头,韩冈出将入相,跟诸葛武侯也差不离了,可惜就是没武侯的忠心,“若他不是这般倒行逆施,再多做几任宰相其实也好。”   “他再做几任,大宋就得改大齐,赵官家也变成韩官家了。朝廷养士百多年,却养出了一群白眼狼。”尽管现在的首相还是章惇,但在赵宗愈看来,这章惇根本不是韩冈的对手。他问自家的兄长,“现在就已经要废立天子了,哥哥你看怎么办?”   赵宗愈根本不怀疑宰相们能不能废掉现在的皇帝。   有太后在,议政重臣又齐心合力,赵煦的位置怎么保得住?   还有那州县议会,也多半是实。用州县之权作为交换条件,来减少反对废立天子的声音。   等这些首尾都办妥,可就要选人入宫入继大统了。   赵宗晖已经考虑妥当,“大哥、二哥还有十五的家里都有合适的人选。若以十三的旧例,是要先在宫里养上几年,看看性格品行,从中挑一个出来。但现在是来不及了,挑出来的人选,说好说赖,还是要靠我们这些亲近的长辈。”   “哥哥说得是,赵宗祐人微言轻,比不上我们!”赵宗愈连点头。   先把自家的侄孙推上去,等日后,再设法把赵家的东西给拿回来。   赵宗晖没那么乐观,对赵宗愈道,“就怕他已经先下了手,在太后和相公们那边留了名。这件事千万不能大意,得尽快跟东边联络一下,一起把声势造起来。”   “谁?”赵宗愈问。   “你说是谁?”赵宗晖反问。   赵宗愈的脑中立刻就冒出个人来,“老马弁?!”   赵宗晖点头,前任马会会首、人称老马弁的华阴侯赵世将,即使赋闲在家,也是宗室中数得着的重要人物。   “东边和南边就数他说话管用,跟韩冈的弟弟交情也好。”   赵宗愈会意点头,“被人顶了马会会首的职位,想来他也憋屈,小弟这就去找他,谅他也不会拒绝。要是这一回能把差事办好,也不是不能让他回去做马会会首。”   赵宗晖摇头,自家的弟弟太大方了,也太糊涂了。到现在竟还不知两大联赛的会首,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权力。   “副会首。”赵宗晖道。   “啊?”赵宗愈茫然无知。   “让他家的令譮做副会首。”赵宗晖冷然道,“这个位置,手握资财无数,又掌民间风议,如何能让给他做?”   “是哦,的确不能。”   赵宗愈猛然醒悟。   其实过去赵世将在马会里风生水起的时候,他暗地里帮赵世将算过好一阵子的收益。也想过自己去开庄设局,只是顾虑重重才没去做。   如果真有做马会会首的机会,他才不会让给赵世将。   “不过跟他说起来的时候,还是说是要做会首。”赵宗晖强调道。   “哥哥放心,小弟不会漏口风。”   赵宗愈拍胸脯保证,却见自家的侄子赵仲璲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   “父亲,十二叔!”   赵宗晖本是慢条斯理的,赵宗愈在旁边发狠发急,他却是不急也不动气。但看见了儿子,却不再慢慢吞吞的,立刻问:“你廿一叔回家了没?”   “没回家。”赵仲璲摇头,“儿子派了人沿着路回去问。有人说,看着廿一叔的车子转向南面走了,看方向是往开封府去了。”   “王居卿!”赵宗晖和赵宗愈同时叫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紧张和恨意。   王居卿是韩冈的铁杆心腹,赵宗祐去了开封府。   赵宗愈咬着牙,牙关处都能看见鼓起的腮肉,“这真是给哥哥猜对了,赵宗祐那厮,已经跟人先勾搭上了。”   赵宗晖看起来却已恢复了平静,只是说话急促起来:“事不宜迟,我今夜就去相府。”   “大王,大王!”   赵宗晖府上的管家就在这时,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还在门边上就大声地叫了起来,“门外被开封府的人给围上了,说大王谋反!”   “什么?!”赵宗晖装出来的平静终于无法保持,“是谁这么大胆,敢构宗室?!”   “赵宗祐!!”赵宗愈目眦欲裂。   这还是亲兄弟吗,这边刚说了话,转头就把兄弟们都给陷害了,还是跟炊饼一样趁热害的。   “是廿一叔?”赵仲璲对赵宗晖道,“父亲,儿子这就出去看看。”   赵宗晖沉着脸,“用不着,去取为父的朝服来,备好车马,待为父去会一会王大府。”   嗣濮王,又岂是赵世居那样的普通宗室可以让外臣轻辱?   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名义上与宰相平起平坐。   英宗生父一房的宗子,熙宗皇帝的亲叔,就是太后见了也不能无礼。   让儿子去取衣冠,赵宗晖转头问兄弟,“怕不怕。”   就像小时候,兄弟两个在后园中迷路时问的话一样。   赵宗愈给自己壮着胆,“怕他们作甚。他能出手,我们也能出手。”   “你明白就好。”赵宗晖笑了一下,笑容如冬夜之寒,“待过上几年,有那些乱臣贼子好看!”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四)   早起的好处是什么?   是还冒着热气的山洞梅花包子,是油滋滋的曹婆婆家肉饼,是李十二刚磨出的鲜豆汁,是御廊西的鹿家包子配麦秸巷口的酸酪浆。   晚睡得好处是什么?   有里瓦子夜叉棚的张七圣,有潘楼东夜游仕女云集的仙桥,有东西两教坊的曲乐,还有甜水巷、观音院的婊子。   住在京城中的好处还有什么?   是蹴鞠,是赛马,能为自家球队鼓劲,能为押中的赛马欢呼。   但这样的好处,再有几日,便要从张吉的生活中消失了。   “多亏了韩相公啊,与章相公一番商议,痛下决心,要我等武学生一心……向学!呃,不为外物分心。”   “韩相公真是太体贴了!”   席上一群武学生说着醉话,张吉在角落里将一杯闷酒灌下,提着银酒壶给自己倒酒:“别多说了,喝吧。”   旁边的同学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把桌上的鸡鸭鱼肉往嘴里塞,“再两天就要坐监了,好酒好菜,也只有趁现在多吃些了。”   “真要多谢韩相公。”一群人大声喊。   没人会感谢错人。   韩冈亲笔手书的进德修业精武博文八个字的训示,正挂在武成王庙后的校舍里面。   宰辅之中,最看重武学的就是那位韩相公了,武学一分为二,又多了许多赤佬,都是韩相公的功劳。   张吉也举起了酒杯,“是啊,这下子休沐都可以不用出武学大门半步了。”   张吉前些天去过新校舍。   位于新城外的武学新校舍,有着意见比甜水巷的浴室院都要大的浴肆。   那里面用了特大号的锅炉烧水,日夜有热水,水龙头下面一拧杆子就有冷热水,冲洗干净了,还有个能游水的大澡池子能泡。   晚上睡觉,那就是休息;浴肆洗澡,那便是沐浴。   朝廷把武学挪到新城外,就是不准备让人随意出去逛街。就连休沐都不用出校门,吃喝拉撒睡都可在武学里面解决。想要进城去,得等上一个月才有一次的放风时间。   原本城外的新校舍是给新设的战术科使用的,但现在却连参谋科都要搬过去了。   张吉可舍不得京师中的那么多好处,尤其是他最喜欢的赛马。   但一个胳膊突然压在了张吉肩膀上,一个同学勾着张吉的脖子,在他耳边喷着酒气:“此番还是子祥最得意,那边有个大校场,还有一圈跑马地,多练上两年,子祥就能去大赛场的甲等赛了。”   “去大赛场甲等赛?除非我能再减三十斤。”张吉拿着酒杯连连摇头,“能上大赛场的马师,上限就是百斤,今年的片儿张,去年的霍闪鬼,带上衣服鞋帽都没超过九十斤。”   “九十斤?这有一只羊重吗?”   “羊骑马?”   一众同学喝得正热闹,却听见旁边一片大哗,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隔壁在闹什么?”张吉放下酒杯,望着隔邻。   酒楼中的议论,多是满口胡柴,都没半分靠谱的。这段时间太后病重,酒楼茶肆中,议论国事的风气也跟着水涨船高。   武学生本也是喜好议论时政,但市井中的传言,多属无稽之谈,在对朝事了解更清楚的武学生们听来,未免太过可笑。对张吉等人而已,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听都听得厌了。   也不知又是什么谣言乱传,闹得隔邻一片大哗。张吉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只听见满口的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   张吉的一个同学拍案而起,开门对外吼了一声,“吵个什么,想寻死吗?”   隔壁没声音了,那同学哈哈一笑,洋洋得意地坐了下来。   张吉和其他几个同学也仿佛迎了一仗,哈哈地大笑起来。   但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一人晃了进来:“方才是谁嘴里嚼蛆来着?”   一身绿袍,腰系黑带,就是没带帽。   七品服色,这都是朝官了。   依照朝廷法度,官员不得以公服出入市井,可韩冈章惇都在州桥夜市上吃过夜宵,既然宰相都能以公服光临州桥夜市,下面的官员自然是有样学样,衣着朱紫而进出酒楼的现象自然越来越多。   那一抹绿色映入眼中,酒席上陡然一静,武学生别说顶嘴,就连身子都不敢乱动弹了。   这位官人打量了一下,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武学的?”   看着无人敢回话,他哈哈笑了两声,竟扬长而去。   原本武学生皆为士人,装束自也无异。   可如今全都换了新式的军袍。虽然质地不错,厚重的毛毡布裁剪而成,又有皮带束腰,看着就精神。但赤佬的身份,就这么给定了。   武学在仁宗朝因为西事设立过一次,没满一百天就关了门。到了熙宁五年第二次设立,尽管沿袭至今,可从来都没有被重视过。历年战事,有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将校,朝廷要提拔人,也是先从他们那边提拔,不会先顾及武学。   从武学出来后,还是得从不入流的小官做起。十年前,有两位前辈得了个武艺精熟的评价,送到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一个三班借差,而且还要候阙。这样的前程,也让武学在京师诸学中排在垫底的位置。是个官儿,都可以过来笑两声。   如此一番变故,人人羞恼,竟是半晌无话。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强笑道,“算了。进了武学,就是赤佬,也怪不得人。”   “读书十年,竟成军汉了。”   张吉叹了一声,“想把自己当措大,人家也不认,不再把自己当赤佬看,可就两面不是人了。”   武学生入学,基本上要靠荐举。原本多是不得志的士人,打算换条路好做官。   张吉就是读书不成,马术却是娴熟,还多次在乙级以下的赛马比赛上出场,所以他老父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师来教习弓马武艺,又托人找了两名京官作保,让张吉通过考试后进入武学。   在武学中,还有一些学生,是得到了路分都监或是路中判官以上文臣举荐,免试入学。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武学生是从军中出身,武学内部已经分成了战术、参谋两科。   原本在世人眼中的武学生,是习文不成,只得从军,终究还能算是士人,至少是半个士人。但随着武学学生的成分转变,在世人看过来,那就是赤佬。   一人冲地下吐了口痰,恨恨念着:“赤佬!赤佬!这武学不说跟太学比了,就是跟后建的律学、医学、算学、工学比起来,都像是后娘养的。”   “后娘养的?”另一人笑了起来,“那也好歹还是嫡子,武学分明就是小婢养的,在亲爹死后被后娘卖到他人家做奴才,四亲不靠。”   “也算好了,好歹得韩相公看重,不是看重,何苦要在新城外给武学划下那么大的一块地?”有人打着圆场。   “那是韩相公看重他的人。”   绝大多数军中出身的武学生是陕西、河东、河北三地推荐过来的,还有几个来自两广、荆湖和西南。   朝廷新设神机营,觉得京营的军官不成器,便从关西、河北、以及河东选调有功将校。但这些将校多是目不识丁,而神机营因为要教习火器,演练新战法,需要一干头脑好、能接受新事物的军官,所以朝廷就设立了战术课。原来的武学生则被归入了参谋科。   但两科的学习科目没有太多区别。武学博士、教授都是由中书门下指定,就连教材,在《孙武子》、《司马法》等兵法之外,还有韩冈这位宰相,组织许多亲历者所撰写的近些年来历次大战的战记,对照沙盘进行推演,还有制图、识图的训练。除此之外,就是重中之重的火器战法。   论起操弄火炮、火枪的水平,如张吉这等参谋科的武学生,也都能算是一等一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宰相们的确对武学很重视——毕竟也能算是一支武力,把武学中的守军和武库都算进来,就是一个精锐的神机营指挥了。   不过张吉可不觉得,朝廷会调动武学生组成一个指挥上战场。   一群人正抱怨,突然有一人变了脸色,示意其他人安静下来。   “怎么了?”   刚刚把话问出口,但张吉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张吉身在武学,天天都要操练,马蹄声和甲胄的碰撞声绝不会听错。   他猛地起身,推开了窗户。   几个同学挤在窗户口向外面望去。   里许之遥的一处厢坊,红光映照,亮如白昼。   “那里不是……”   张吉话刚出口,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身边有人低声道:“那些宗室上蹿下跳,肯定是惹火了相公。”   “相公今日召集议政,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件事?”有人问道。   “不是说为了议会吗?”   张吉道:“兵不厌诈。”   “到底要不要换官家?”有人大着胆子问。   张吉正想说话,忽然头猛地缩了回来,又狠命地将所有人往后拉回来,“快躲起来。”   “怎么了,看到谁了?”   有几个迷迷糊糊,但还有几个就好像是见了鬼一样。   张吉脸色变幻,呐呐地吐出了一个名字,“燕太尉。”   燕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燕达过来的方向,那是武成王庙的位置。   “就知道你们在这里!”   砰的一声响,门再次被踢开,一人站在门口。   众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见是本斋的斋长。学中三百余人,分为十斋,各斋有各斋的斋长,管理斋中日常事务,并与学中师长联系。   “怎么了?还没到晚课的时候吧。”张吉惊讶道。   斋长急急忙忙,“燕太尉刚才来武学,要调所有武学生。”   “才看了燕太尉过去。”   “他下了令就走了,还耽搁什么,斋里就你们几个没回来了!”斋长火烧火燎地催着。   怎么会从武学中找人?   张吉同学几个脑袋里都泛着疑问。   更加让人不解的,是燕达怎么得到相公们的准许的。   诸学之中,只有武学并不隶属国子监管辖,而是被列在中书门下。   没有宰相的准许,燕达即使贵为太尉,再拿着密院的军令,也调不动武学生们。   一群学生匆匆结账下楼,张吉边走边问,“做什么?”   斋长没好气地道:“看管人犯。”   看管谁?   张吉想问,却一道灵光闪过。   是宗室。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五)   “都打起精神来,瞪大眼睛,莫要让贼人自尽了!”   教习操着一口河北腔,在张吉的耳边大声吆喝着。   教习手上拿了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铁皮筒,声音经此放大之后,震得张吉一阵耳鸣。   “又不是贼人。”身边的同学咕哝着,张吉扯了一下嘴角,但看见教习的一张黑脸,又连忙严肃起来。   张吉手住着火枪,前端的枪刺映着火光,身前是拿着铁皮筒喊话的教习,身后是濮王府有名的水榭,水榭之中,是被聚集在此处的命妇、宗女和不满十二的幼儿。   张吉握紧长枪,耳朵里的嗡鸣消失后,就能听见身后隐约传来的抽泣声。   在身后的水榭里的这群妇孺,的确不是贼人,但如果定罪,那就是反贼的亲眷。不是贼人,却胜似贼人。为了防止有人自尽,开封府专门为此找来的一帮健妇在看守,原本挺大的一栋水榭,给塞满了人。   教习几句训话之后,又飞一般地离开了。三百余武学生按斋分派了任务,除了张吉这一斋看守女眷,还有看守年长宗室,巡逻涉案各府内外,都是武学生的任务。   武学之中,教习的地位虽远不如属于文官的教授、博士,但这一次燕达来武学调兵,分派任务是博士、教授们动嘴,督促各斋学员执行任务却只能是靠教习来跑腿。   濮王一系身份与寻常宗室不同,兄弟数量又为数众多,一两条街也安置不下这么多户人家,故而分散在相邻的三个里坊中。这一会,武学生已经分散到各处,教习也只能跑着走。   “终于是走了。”   学生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说话人还是不敢大声。   斋长还在,开封府的人也在。   “都安静。”斋长站到了人前,二十出头,厚背宽肩,满面虬髯的模样,比其他同学更像一名军汉,“按照之前教习的分派,轮班看守此处。张吉,你带你这一队守住桥头,并水榭另一头,严防有人潜水进出,乔昇,你带你那一队,巡视这后园,查看有无脱逃贼子潜藏。我领人去找修炮垒的材料。”   “记住刚才教习的话,这里不是濮王府,”话声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所有同学,他用力吼了出来,“这里就是战场!”   ……   “果然还是燕太尉会做事。”冯从义道。   韩冈微微笑了笑:“也亏他能想到。”   “但这一回事了,武学可就会被很多人盯上了。”冯从义又道。   韩冈不以为意,“那可正合我意。”   韩冈与冯从义在灯下闲聊,从京师四方传回的情报,如流水一般出现在两人的手中。   濮安懿王一房现有十九户,人口几近四千,其中光是主人家,就在三百人以上。   在外围包围街巷的人马可以使用开封府的人手,但看守妇孺,同时巡逻各府,防止有人趁机搅动混水,更重要的是,防止有人毁灭证据,必须要最为可信的队伍来执行。   开封府下面的衙役、弓手、兵将,皆是粗鄙之徒,又没有一个干净的名声。濮王府的罪名还没有定下,万一在行动中辱及宗室女子,这罪名燕达当不起。要是一个“疏忽”,毁了关键性的罪证,燕达会更伤脑筋。   因而燕达就去了武学,把武学生都调了出来。武学生里面士人多,就是因功入学的学生,也读书识字。真要计较起来,执行捉拿并看押濮王府的任务,知书达理的武学生是最好的人选。   冯从义将情报分门别类地放好,“濮王府上下都没有防备,可见没有哪个议政与他们相勾结。”   “肯定有勾结。不过就是之前有勾结,议政之会后肯定也断了。”韩冈道。   议政会后,与会之人不可能不明白大势在何处,也不可能还会有人把宝压在濮王府上。   “议政会也开了,濮王府也拿下了,即是如此,这一遭也算是定了吧?”冯从义问道。   “定?”韩冈笑了起来,“我可一直在说不必担心。”   “小弟可没哥哥的胆略,做点小买卖都会担惊受怕。”冯从义说笑了一句,就正色问韩冈,“那小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担心商会那边会出些乱子。”   “不用担心,这些年太顺了,倒是让商会里面鱼龙混杂,有点动荡,淘汰一番也是好事。”   冯从义的担心,韩冈并不在意。雍秦商会膨胀得太快,主从不分,再过几年恐怕就有尾大不掉之势。以防微杜渐计,当然要早做绸缪。而且隔一阵子就清洗一番,本也是保持组织活力的不二选择。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韩冈道,“谁是我们的朋友……”   冯从义应声接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首先要认清的一件事。”他点头,“小弟明白了,在京师多留一阵,等金娘的婚事过后再走。”   “嗯,这时候就差不多了。到时候,神机营的左一厢正好要前往延安参加演习,你跟他们一起走。”   “跟神机营走?小弟出面方便吗?”冯从义惊讶起来,掌握神机营可是李信的事。   “不是,这样安全些。”   “难道还有人敢劫铁路?”冯从义这下子是真的吃惊了,“是谁?濮王府,高家,还是……章相公?”   说到最后一个猜测,冯从义的声音都变了。这大事还没成,章惇就要对盟友下手,他是打算做皇帝吗?   “别自己吓自己。”韩冈笑出了声来,“为兄在兵事上之所以薄有微名,就是若无必要,决不冒险。这段时间免不了要乱一乱,能稳妥些就稳妥些。你跟左一厢正好一个方向,顺带把你给捎上罢了。”   “小弟知道了。”   冯从义勉强笑了笑,他猜不透韩冈到底是说了实话,还是在打马虎眼。   想了一下,他说道,“哥哥,自来财帛动人心,这皇帝之位,莫说人心动,佛祖也不免要心动,章相公那边,还是要提防一下才是。”   “当然。”韩冈道,“放心,自蔡确之后,愚兄不会在同一个坑里面栽第二次了。”   自祖龙开基,皇权深入人心。若有可能,谁不想做皇帝?韩冈不例外,想来章惇也不会例外。   可即使天子失德,天下大乱,首先跳出来的都没好下场,不过是为王前驱。陈胜吴广、王莽、董卓、安禄山、黄巢,都是搅乱了天下,却给他人捡了便宜。   现阶段,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   至于章惇那边,短时间之内,他还没那个胆子。时间稍长,两人各自统合了自己势力,想要翻脸,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冯从义脸上的表情,让韩冈了解到,他的表弟还没有被说服。   想了一下,韩冈又问道,“‘兴王易姓,虽云天命,实系人心。’你可知,这是什么时候说的?”   “何时?”   “陈桥兵变时韩王所说。”韩冈道,“五代易替,无不纵兵大掠,唯有国朝肇造时,市不易肆。但无论如何,太祖能兵变成功,都是因为主少国疑,且兼国祚未久,人心浮动,因而能轻易兴王易姓。如今赵氏享国百年,养士百年,天下亿兆元元皆以赵氏为主,时势不至,英雄如汉高祖、唐太宗亦得束手。”   “章相公或许知道这一点,但他的儿子、党羽,却不一定。黄袍加身,前车可鉴。”   韩冈道:“吾观国史,于此一节处多含糊。若无太祖首肯,太宗、韩王,如何能备下黄袍?”   冯从义惘若有失,他想说的不是章惇,而是韩冈的态度。   韩冈看了一眼表弟,徐徐沉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现在这鹿尚在赵家手中,议会之制便是分食此鹿。此法徐缓,但反噬远小于直接揭起反旗。”   “但议会从无先例,时间一长,必然生变。”   “就是要变!这条路,得让人先趟出来。”韩冈坚定道,“有兵有财有产业有人心,如此才能奄有天下,义哥,关西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万万不可有失,接下来必须加强控制。”   朝廷派在关西的亲民官是达到目标的阻碍,而这个议会,就是给他们扯后腿的。以议会牵制地方官,朝廷不为州县官撑腰,议会能把流官都架空。而军阀要控制地方,议会就是想用就用想丢就丢的废纸。   “至于天下,还是等三十年后,再来看吧。你我,还是能等得到的。”   韩冈没打算做皇帝,也很清楚当不了皇帝。皇权阻碍社会发展,也是韩冈要除掉的。但就如他不反对婚姻自由,却不会拿自己的儿女去对抗世间风气。他虽不喜皇权,却也不想自己的子女因为无权而亡。   他从来也没说过不准备做周文王,只是几个儿子不像能做周武王的样子,也不知孙子们会怎么样。   不过这些还是后话,现在最重要还是要控制住关西。有了三五百万工业人口,随时都能拉起一支五十万人的强军,如果中原再乱一乱,天下就能像颗熟透了的果子自个儿掉到手里面。   “哥哥放心,小弟明白!”   韩冈终于透露了一点藏在心中的想法,冯从义顿时精神大振。   “义哥,你要谨记。”韩冈叮嘱着表弟,“顺丰行和平安号是重中之重。日后操纵关西,除军队外,两家商行都不能缺位。”   冯从义连连点头,实际操纵两家商号的冯大东家,当然知道顺丰行和平安号意味着什么。   顺丰行已经将运营重点渐渐转往物流方向,将触手伸向全国。   平安号的主场虽说仍在关西,但在潼关以西,平安号已经完成了信用的积累阶段,这几年,上京的关西商人基本上都是带着平安号开出的支票和金券上京。   定额十贯、百贯的金券,已经能当做钱来使用,而数额不定的支票,也完美地成为了大额交易的凭证。   “但归根到底,一切都还是要靠工业。只有工业大兴,现有的一切,才不会变成空中楼阁。”   不是没有人去伪造金券、支票,但水印技术一发明,就用在金券和支票上。还有制造金券的原材料,也是绝密。厚实挺括的支票纸张,更是用了最新的造纸技术。   所以说工业化,才是一切的根本。   是的。冯从义当然明白,“工业才是一切。”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六)   工业是财富的源头。   区区十数年,便成长为大宋屈指可数的豪富,冯从义有资格这么评价。   没有从作坊生产转为工厂生产的军器监,就没有一个稳定的陕西,更不会有雍秦商会如今的声势。   没有不断推陈出新的新式纺机织机,即使关西的棉纺织业拥有先发的优势,也绝对比不过人口、土地、气候和财富都占据优势的江南。   没有自天水经宝鸡、长安、洛阳,最后直抵京师的铁路,棉布的运输成本不可能降低到旧日的七分之一,将江南的棉布产业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就是工业带来的结果。   早年冯从义根本没有这样的认知,只知道跟在韩冈身后听命行事,但这么些年下来,一直站在天下商界最顶尖的位置,又得韩冈常年教导,眼界自然高过了这个时代。   而工业……同样也是权力的来源。   冯从义稍稍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向韩冈提出自己的建议。   “哥哥,小弟还有一个想法。”他两只眼睛斜睨着屋外,低声道,“家里的工厂可以仿效庄户保甲,可以一年抽出半个月来操练工人。”   “半个月?”   冯从义误会了韩冈的反应,解释道:“半个月的时间的确不算多。但比起闲散的庄户,工人更适合当兵。能做工,身子骨就不会差,听得懂号令,能遵守法度,哥哥你以前不也曾说过,工厂里的工人都习惯了集体行动,又有时间观念。有这么多条,天生就是当兵的好胚子。”   只是韩家名下各色产业里的工人,即使不包括佃户在内,也轻易超过了两万人。全国棉纺产量的十分之一,白糖以及糖渍、糖果等零食产量的三分之一,玻璃产量的二十分之一,水泥产量的一半,机械产量的七成,还有一系列的配套产业,这些数字之后,就是庞大的产业工人。   这还没有计算人数众多的管理者,包括韩家的佃农在内,他们很多都来自于广锐军的后代。   还有顺丰行、平安号这样全国顶级的大商号,里面也是人才济济。   尽管糖业工厂远在交州,三万产业工人之中,还是要除去糖业的数千人,但陇西这片处在韩家影响范围之内的区域,几乎所有的工厂都与韩家的产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朴实的关陇一带的民风,都给硬生生地扭转成了喜好工商,无心于土里刨食。   一旦韩家的产业要对工人进行军事训练,其他工厂必然响应,被影响到的家庭将多达三十万。   当然,冯从义并不是要韩家做出头鸟,他需要的是一道将自家真实用意掩盖起来的朝廷敕令。   并不需要他细说,韩冈自然能领会。   “这提议好,这件事我过些日子会安排的。”韩冈道。   保甲法早就开始训练农民,他这边安排人提出动议,掀起舆论,顺水推舟下一道敕令,让工人也训练起来,一点也不会嫌突兀。   韩冈一口答应,冯从义反倒发闷起来,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韩冈笑了一笑,权作回答。又道,“军训不能没有教习。护厂队里面多是伤残老兵,让他们主持军训最合适。至于兵械,先拿根木棍来练习。”   “木棍。”冯从义道,“弓箭、刀盾、短矛陕西哪家没有?用不着拿根木棍吧。”   “短兵有什么用,火枪都出来了,那些冷兵器日后不是放在家里当摆设,就是拿去回炉。”   “这不是还不能用……”冯从义话到一半,便明白了什么,猛地停了口,惊疑不定地望着韩冈。   韩冈果然道:“朝廷已经向民间放开了火枪。”   “这……”冯从义差点没忍住就要叫出来,他忙压低了声音,“这怎么可能?神臂弓的威力都远不如火枪啊。”   “今年的编敇你看过了没有?”韩冈反问道。   怎可能看过?!   冯从义的心里话差点就脱口而出。   所谓编敕,就是敕令的汇编。编敕的间隔的时间长则二三十年,短则数年,是这些年间的敕令、赦文和德音的集合。   在正式颁布前,除了极少数的有心人会去一份份地搜集历年来朝廷的敕令、赦文、德音,绝大多数官员只会知道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那一部分敕令,只有在编敕局任职的官员,才能知道详情。   自上一次编敕的颁布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其间多少敕令,韩冈提举编敇局,他或许会知道,冯从义怎么可能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   但冯从义反应很快,他瞪大眼睛,惊问道:“是有关火枪的?该不会是把火枪视同弓箭了吧?过去的敕令里面可没有这一条!”   “删定后就有了。”   如今所说的编敕,其实相当于是新颁布的法律。不仅仅是将过去的敕令简单集合成册,还要进行进一步的审查、修改、删定后编纂而成。   每一次编敇,都意味着朝廷的法度要有所改变。以其重要性,都要由宰相亲自主持。其中有对过往法律的补充,同时也有修正。   宋刑统泰半抄袭唐律,而唐宋两朝连社会形态都有巨大的区别,刑统中很多条款都已经跟不上时代。   比如对奴婢身份的认定,唐时几乎都视为贱籍,所谓“律同畜产”,也就是牲畜。依唐律,主家即使以私刑杀仆,也不过服一年徒刑,刑统中亦如此。   但本朝奴婢分良贱,其中贱籍奴婢逐年减少,而良人出身的雇佣奴婢则不断增加。前者依然是视同畜产,后者在律法上则视同凡人。故而早年便有编敕,雇佣不足五年的奴婢视同良人,故杀抵命;雇佣满五年,奴婢的良人身份有所转变,主人杀之则减一等论处。   到了元祐年间,在韩冈的推动下,朝廷又颁布了一份新的有关主奴相犯律的敕令。其中良籍奴婢皆视同凡人,贱籍奴婢也不再视同畜产,而是减良人两等论处——尽管韩冈还想进一步废除贱籍,但如今的历史局限性,也只能让韩冈做到眼下这一步。   而私家藏兵,无论是在唐律还是宋刑统中皆有提及,私藏重弩和甲胄,只要三五件便是弃市。私藏长兵也是重罪。但弓箭和刀楯、短矛这类的短兵,则是“私家听有”。也因此,陕西边地当年战乱时,多有乡民私结弓箭社,以保家园,当地官府都是大加鼓励而不是禁绝。   在韩冈的主导下,将火枪等同于弓箭而不是重弩,也就是“私家听有”,官府不问。   “太后和章相公怎么会答应的?!”   冯从义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编敇局是韩冈这位宰相提举,检详官、点对官、删定官、编排官、详定官,总共二十多各自负责相应任务的官员,几乎都是韩冈的人。普通不怎么起眼的条贯,韩冈在字词上做点文章,谁也不会在意。不过这一条,韩冈是绝不可能瞒天过海的,必须得到向太后和章惇的同意,而且还要忍受铺天盖地的反对声。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韩冈摇头,不打算给冯从义解惑。   韩冈不说,冯从义也不多问。韩冈的嘴,比石头都硬,闭上了就难撬开。   他提醒韩冈:“火枪一旦普及天下,日后莫说百姓,贼人也会用上火器。”   “小贼无须忧,大贼更无须虑。火枪这东西,一在规模、二在质量,在这两方面,即使辽国都没法儿与大宋比。只要三个月的训练,农夫都能用火枪击毙猛将。你担心什么?”   韩冈从来都没把辽国的战争潜力放在眼里,随着大宋逐步工业化,随着大宋官军逐渐由冷兵器转向热兵器,两国的战争实力已经越拉越大。   尽管韩冈的计划或许会让国家动荡,但铁路也在拉近各个地方之间的距离。想要扭转大宋百年凝聚的人心,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但耶律乙辛还有二十年吗?   有个二十年,有线电报说不定都能发明了。   韩冈愿意为有线电报付出比蒸汽机更高的报酬,这也包括实用化的电池和电缆。有了电池和电缆,那距离发明电报,应该就只剩下发明家的灵光一闪。   “东施效颦的结果,只会是贻笑大方。”韩冈对表弟说道。   韩冈在大宋推广的一切,辽国再怎么学,都只是似是而非。   能放下身段向敌人学习,耶律乙辛的确可算是明君,让后世人来评价,除了篡逆二字之外,怕也不会吝啬赞美他执政才华的语句。   可他还是没有抓到问题的关键,宋辽之间的差距,不是光凭他的意志就能够解决。契丹人口的数量仅仅是全国总数的十分之一,在韩冈看来,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民族主义思潮,在这个国家对立严重的时代,其实已经出现了萌芽。辽国越向文明发展,就离分崩离析的结局越近,谁让大宋就在辽国旁边?   “好了,不谈这个话题了。”韩冈道,“等等王寿明,他那便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七)   “尔等共谋大逆,究竟谁是主使?”   “我等宗亲,向来忠心于国,何曾有过谋逆之心?!”   “非节庆,非生辰死忌,你等为何要共聚濮王府上?”   “是廿一今日突然遣人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廿一?是赵宗祐?但为何赵宗祐说的跟节度的供诉对不上?”   ……   “有人首告尔等共谋大逆,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此乃奸人污蔑!”   “你兄弟污你作甚?”   ……   “大王,宗室诸王以你为首,大位又不可能轮到你,即使侥幸得逞,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何苦聚众谋逆?”   “……”   “大王可以不开口,但其他人肯定会说。难道大王就任人污蔑?还是说根本就不是污蔑?”   ……   “尔父聚众密谋,你知否?”   “我……小子实不知,家严也不敢做这等谋逆的事。”   “赵宗祐业已招认了,是尔父欲废天子。”   “绝无此事!是廿一叔邀请家严。若说有人要废天子,只会是廿一叔。”   ……   “赵宗祐,多人皆指称是你主谋,你还要狡辩?”   “……非是狡辩,此事实非宗祐主使。判官容禀,先是赵宗愈夜中遣人来,说是太后不豫,需谨防有变,数日间赵宗晖各方联络,而后方有今日之会。”   ……   “是赵宗晖派人来请。”   “是赵宗祐召集的。”   “是三兄。”   “是廿一。”   “是赵宗晖。”   “是赵宗祐。”   “是赵宗愈。”   ……   夜已深,亮了半夜的开封府各堂各厅,终于一个个黑了下来,人声鼎沸的府衙,一点点地安静了下去。   除了几处零星的灯火,只有从前院到靠后的内堂这一条线,依然灯火通明。   “都招供了?”   内堂的正上首,权知开封府王居卿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语气很是放松。   半夜的忙碌,一日的辛苦,这下子总算有了初步的成果。   “都招了。”   从判官到推官,再到军巡使,一个接一个点头。   左军军巡使甘从方道:“赵宗愈指认宗祐为主谋,会前他实不知情,宗祐,曾,故而宗祐胆怯,首先告官。”   “后两句去掉。”王居卿道。   尽管最后两句其实根本就没记下来,但甘从方并没有打算更正,他点头,“下官明白,待会儿就让人删了。”   “赵宗祐怎么说?”王居卿又问道。   府判陈德负责审问赵宗祐,听问便道,“他把事情推到了赵宗晖和赵宗愈身上,说他们早有联络,想要推举赵宗朴之孙为帝。他在会上,是确实说了要力保天子之位。”   “兄友弟恭。”一名推官冷笑着。   “是孝悌传家。”他旁边的另一位推官接上去说道。   话够讽刺,甚至有指斥乘舆之嫌,但在座的没有一人在意。   时候不同了,濮王府这条船,眼看这就要沉下去,就连过继出去的都要一同落水,谁会在意小小的一点“大不敬”?   “可有人否认有废立之议?”王居卿又问。   几名开封府属官相互看了几眼,陈德之外的另一位判官闫修贤道:“一开始有,现在都没了。”   “你攀我,我咬你,事倒是有趣了。”王居卿笑道。   陈德道:“这事常见,同案的人犯一多,攀咬就多了。”   王居卿笑了笑:“前些日子,我听到一个笑话。”   厅中众人的注意力都投过来,只听王居卿道:“因为一桩案子,有两个贼人被锁拿入衙。这两人被分开来审问,如果不论怎么审问,两人都不认罪,那结果只能是无罪开释。”   陈德撇了一下嘴,这怎么可能。一个人倒罢了,强项的汉子虽少,但总是有的。可两人一起被抓进衙门,即使本来都能熬得住审,但最后肯定会招一个。   “如果一人认罪,一人不认,不认的视为主犯,刺配远恶变州,认罪视为胁从,徒两年。如果两人都认罪,便皆刺配内地军州。”王居卿说完,问厅中,“你们说,最后结果是什么?”   “结果?”甘从方心中冷笑,“要么云南,要么西域,要么交州,军巡院的水火棍没有撬不开的嘴巴。”   他笑着,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两人都认罪,互相指认对方是主犯?”   王居卿是就着眼前这件案子说的故事,甘从方即使想装笨,让王大府表现一下都不行。   “当是两人一同刺配。”闫修贤也道。   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说,串供便无从谈起。相互间又缺乏信任,生怕对方熬不过,将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自是只会先下手为强。   王居卿微微摇头。   “怕是不会。”陈德道,“既然已经开始攀咬了,过去的罪都会咬出来,说不定,两人一人一个斩立决。”   “正是这样,韩相公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王居卿拍着扶手,哈哈笑了几声,忽地笑容一收,抬起双眉,“就是要这样最好。你们明白?”   不待一众属官反应过来,王居卿起身。   “濮王府谋逆之罪已是确凿无疑,我这去禀报相公,你们继续。”   ……   “相公,王大府来了。”   下人进来禀报,冯从义便起身,“哥哥,我先出去了。”   “不,你留下来听一听。”   韩冈留下了表弟,并把王居卿招了进来。   “相公,口供已经拿到了。”   王居卿进来,看见了韩冈的表弟,他心中一阵激动,韩冈这是彻底将他当做心腹来看了。   有了韩冈的首肯,冯从义便毫不避忌地笑道,“这才多一会儿?大府就拿到口供了。”   “此事倒也好笑。赵宗祐说的赵宗晖、赵宗愈想谋反,赵宗愈说赵宗祐想要谋反,却都没否认濮王府中有人想要取天子以代之。”   “还有赵宗祐的儿子,也承认其父这些日子多方奔走,多日夜不归宿。”   “赵宗晖的三子也招供了,”王居卿刻意压低了声线,“甚至指证赵宗晖有不轨之心。”   “真是好孝子啊。”冯从义道。   韩冈摇头,“十几岁的小孩子,没经历过大事,性子再软懦一点,只消吃府中一吓,要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相公说的是。濮王府的子孙大多都不成器,很多人还没审到他们,等轮到了,口供就都有了。”王居卿配合着说了几句,又问,“相公,接下来怎么办?”   “这件事你继续办,须得办成铁案。”   “下官明白。天子那边呢?”   “该大婚就大婚,不影响的。”韩冈道,“你让华阴侯准备好,天子大婚后就办那件事。”   王居卿忙点头,“下官明白。”   “好了,寿明你先回去坐镇,我这就入宫禀报太后。这件事,不能拖。”   ……   韩冈夜入宫禁,太后刚刚醒来。   透过半掩的帘幕,能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妇人,脸色苍白,两腮已经凹陷了下去,只是两只眼睛亮得惊人。   这是吃了药的缘故,不按时服药,就完全没有精神。   “臣韩冈拜见太后。”   韩冈低头的时候,心中一阵酸楚。   太后这一病,元气损耗甚大,即使现在就康复,想要复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相公来了?昨夜是相公值守,今夜也是相公?”   “今夜是章惇,他现在政事堂。”   两位宰相,如今在夜中,绝不会同时进入大内。所以韩冈带着这么重要的消息进宫,章惇还巍然不动。一方面因为信任,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安全。   “那明天是谁?”   “枢密使张璪。”   向太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但韩冈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比听见章惇时稍稍放松了一点。   张璪的姐夫叫王经臣,王经臣的外甥女是向经的继室,而向经便是太后亲父。   不过向太后毕竟是向经发妻李氏所生,所以张璪在向太后垂帘之前从来没有攀过这门亲,即使在垂帘之后,也从没有公然宣扬过,加之这份亲戚实在绕了点,前两年才渐渐为外人知晓。   但有这一点瓜葛亲在,又是定储之夜的参与者,太后对张璪的信任比其余宰臣还是要多一点。   “相公此时入宫,想必是有要事。”向太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臣确有要事禀报太后,有关濮王府。”   “方才官家来闹了一场,说是相公无故遣人围捕宗室。”   韩冈默然不言。   这件事,他和章惇早就禀报了太后,征得了太后的同意。   不过韩冈不觉得赵煦还会胡闹,估计是过来探消息的,只是城府还没深到能掩盖心情,态度不会太好。   太后叹息着:“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都不知道谁为他好。”   韩冈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世事向来如此。”   向太后闭起了眼睛,许久没有说话,好像睡了过去,韩冈耐心地等着。   过了一阵,太后突然又开口询问,“逆贼都擒获了?”   “皆已擒获,一众男丁皆已押赴开封府审问。据已得口供,濮王府的确有废立之心,今日群聚,便是在商议此事。不过,赵宗晖、赵宗祐皆指认对方为主谋者,不肯认罪。”   “当然不会认罪。”太后,“相公,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可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和开封府会审,不宽纵一人,也不冤枉一人。”   “恐怕没几个是冤枉的。”向太后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语,“想不到朝中有这么多乱臣贼子。”   韩冈离得近,听到了,遂回道,“国之有变,难免乱臣贼子。”   “国之有变……国之有变……”太后默默地反复几句,忽又问道,“相公多读史书,想必对先人必有所品鉴。吾听政已十载,比之章献如何?”   韩冈飞快地瞟了太后一眼,考虑了一下,“章献有吕武之材,无吕武之恶,当得起一个贤字。”   “哦。”向太后低低地应了一声。   “但陛下不当与章献比。”   太后抬起眼,诧异道,“为何?”   “章献文无教化之德,武无开拓之功,维持而已。陛下十年来励行教化,开疆拓土,古之帝王亦鲜有可比者,仅有汉文、唐宗区区竖帝可在陛下之上,章献实不足论。”   “相公谬赞了。”   向太后苍白的脸上多了三分血色,也多了些笑容。韩冈这个等级的名相的赞许,放在任何一位帝王的面前,皆足以自豪了。   但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收敛,“那相公可知官家怎么看我?”   韩冈稍稍一顿,方回道,“天子不是仁宗。”   “是啊,吾不是章献,官家也不是仁宗。”太后叹息着,“可能是吾疑神疑鬼吧——人病了,就容易疑神疑鬼——但官家的确有些不妥当。”她低声道,“他要做的那些事,吾要是说出来,都怕相公不信。”   “臣读过史书,不会不信陛下。”   太后脸上浮起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先帝之事,官家却不信。”   先帝暴毙宫中,真相其实无关紧要,只是必须要有人出来负责。这个罪,要么太后担起来,要么皇帝担起来,其他人都不够资格。   当初是天子年幼,太后临朝,这弑君之罪自然就是小官家的。可一旦天子亲政,他怎么可能不发难不翻案?   向太后自先帝出事之后,辛辛苦苦了十年,可不是为了死后给儿子踩上几脚。   “先帝之崩,内情早已昭彰于世,绝不容许翻案。”韩冈知道太后想要说什么,也知道太后想要听到什么,他朗声道,“臣请陛下下诏,皇城使、庆州团练使向绰带御器械,仍管勾皇城司。”   虽说自开国以来,外戚便被严加管束。即使为将,也只得“奉朝请”,不可实际领军。   但这一般只是指近亲,到了缌麻、袒免这等远亲,管束就没有那么严格了——以重臣、勋旧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真要严格了,不知会有多少人要丢了差事。   向绰是向太后的族叔,向绰的祖父和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是兄弟,已经属于远亲。   自宫变之不久,向绰便开始在宫掖任职,前年就接任皇城司管勾。   带御器械,如今虽是给功臣的虚衔,但只要带御器械还在京师,就必须要执行守卫天子的任务。每逢上朝,就会守在皇帝身边,而且顾名思义,能带着武器的。   “合适吗?”向太后问道。这毕竟有些过了。   韩冈道:“臣请陛下释天下之疑,安臣下之心。”   要证明太后的立场,没有比这个加官更恰当了。   “就依相公。”太后不再拒绝。   “臣还想请陛下下诏,以向宗旦为中书舍人。”   向宗旦是向家唯一一个由科举正途出身的子弟,同时也是向太后的堂兄。不仅仅是外戚,而且资历浅薄,为外制的中书舍人,资格远远不够。   韩冈这是为安太后之心,向太后更不推托,“也罢,一并依了相公。”   点头之后,她才安心地躺靠了下来,“吾别的不盼,只盼着日后能见熙宗。”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八)   赵煦从睡梦中醒来。   刚刚睁开眼睛,服侍左右的宫人,便已站在了床前。   他们在等着服侍朕洗漱,给朕换上衣服,送朕去上朝。   一如昨日,与前日也无区别,再前一日,也同样如此,日日、月月、年年,这是一成不变的日常。   低头看着盖在身上这床色泽鲜亮的明黄色被褥,赵煦木然想着。   尽管一切军国事都不需要他干预,但朝会上依然需要他出面,没有皇帝就没有所谓的朝会……再过一些日子,或许就不再如此了。   不,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乱臣贼子还没有动手废了自己,就还有希望。   赵煦攥紧了拳头,很快又放开,警惕地望向床边,试图辨认有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动作。   宫人们如同桩子般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看见天子的失态。   赵煦放松下来,但他又开始惊讶,为什么他们放着自己发愣了这么长时间,而没有出声打扰。   他再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张张脸,而一张张脸之后,也不是日常起居的寝殿。一支支巨烛就在周围放射着明亮的光晕,但光晕之外便是一团浓黑。   这是哪里……   赵煦心中慌乱倏起,便有一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官家请用膳。”   “不用!”赵煦怒吼道。   这是怎么了,他惶恐不安,为什么看不清他们的脸,这又是在哪里?   难道那些乱臣贼子已经决定要除掉自己了?   “官家请用膳。”又是另一个声音响起,同样近在耳边。   “不用!”   赵煦再度怒吼,但他立刻就在说话的那人手上看见了一只餐盘。   餐盘正中放着一只盘子,上面盛了几块肉饼,肉饼的旁边是又有只质地粗糙的瓷酒壶,非是宫中常见的银壶。除了肉饼和酒壶之外,还有一个瓷盖碗,盖子掀开了,里面的饮子泛着可疑的红色。   肉饼?酒?饮子?   赵煦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东西,他怎么敢吃?   不能吃,绝不能吃。   赵煦伸出手去,就要掀开那个诡异的餐盘。可不知为何,餐盘虽近在眼前,但伸出去的手,却还是差了一点。   “官家请用膳。”   一个女声响起。   “官家请用膳。”   一个尖细的阉人声音紧随其后。   “官家请用膳。”   跟着又是另一个女声。   一个跟着一个,一人紧随一人,什么时候福宁殿中有那么多人了?   赵煦努力地瞪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所有人的眉眼仿佛处在混沌之中,他只能从服饰上分辨他们的身份,但每一道声音却都是赵煦所熟悉的宫人。   有阉贼王中正,有太后爪牙杨戬,有自己身边的近臣刘漾,有福宁宫中有名无名的内侍、宫女,有太后、太妃身边服侍的宫人,更有死在宫变中的乳母、被太后贬责出宫亡于道观的亲近宫女,许多人,许多人……   这些男男女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混在一处,不断重复,直让人震耳欲聋,“官家请用膳,官家请用膳,官家请用膳……”   “滚,滚!”   赵煦抓起了手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   枕头,被褥,书册,一件件砸向端着餐盘的人影,但没有发生任何碰撞,直接就从人身上穿了过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相公。”   “相公。”   “相公。”   呼唤声又变了,赵煦便看见了一道帘幕。宫人们冲着帘幕之外喊着,“官家不肯进膳,官家不肯进膳……”   “再请!”帘外传来一个男声。   声音刻薄,阴狠,斩钉截铁,不容拒绝,每隔数日,便会出现在赵煦的噩梦之中。   一群人影如奉圣旨,立刻围了上来。无数双手伸向赵煦。赵煦拼命挣扎,依然被压住了手脚,固定住了身体。   一双大手如同钳子卡在赵煦的牙关上,硬生生地捏开了他的嘴。   剧痛之中,油津津的肉饼给硬进了嘴里,一杯酒随即灌了进来,连同肉饼一起冲了下去,接着又是一杯热饮子。   赵煦如同鸭子一样被捏着脖子,被硬生生地灌进了所有的酒食。   酒食下肚,赵煦登时就腹痛不已,仿佛有一只钩子捅进了腹中,死命地转了几圈之后,再用力抽了出来。如此反复,一次又一次。   精神在剧痛中陷入了黑暗,然后……   赵煦就真正醒了过来。   “官家,官家,出了何事?”   被赵煦从梦中惊醒的叫声惊到,福宁殿寝宫中服侍他的宫人们,立刻围了上来。   赵煦惊恐地瞪大双眼,望着围上来的宫人,仿佛噩梦中场景复现,让他忍不住抖了起来。   “你们都让一让,让官家透透气。”服侍赵煦的贴身内侍梁政排开众人,细声细气地询问着,“官家,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梁政反复问了几遍,赵煦终于有了反应,“没事,你们下去。”   赵煦一副身虚气短的模样,脸色就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惨白,纵然福宁宫中各色人等都是太后挑选出来,现在也不可能看着赵煦发了癔症而毫不在意。   “还是喝点药汤,定一定神……”梁政道。   “朕说不要!”   乍听汤药二字,赵煦就是一声尖叫。一脚踹倒床屏,又随手抄起枕头砸将过去。   包了一层软垫的木枕,底子还是生硬的。梁政不避不让,任凭枕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鲜血顿时自口鼻中汩汩而出。   宫人们全都低下了头去,不敢多言多动,以免触怒天子。   梁政也低下头,用袖子掩住脸上血渍,飞快地说道,“速去禀报太后和相公,官家有恙,似是恶中,再去请太医来。”   赵煦虽说一直都是阴郁的性子,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到半点阳光,但自幼开始的礼仪教育,让他始终能保持一个皇帝的风度。现在这般失态,除了突然恶中,得了癔症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一听这两句话,赵煦顿时警觉了过来。要是自己被诊断为发了癔症,太后和宰相们要废自己,就更有名目了。   “等等。朕方才是被梦魇住了,现在已经好了。”赵煦连忙叫住人,“朕当真没事。”   作为一个天然的政治生物,赵煦很清楚他的皇位是否稳固,完全建立在自己的身体情况上的,要是突然发病,这个位置可就再也保不住了。   “是吗?”梁政放下袖口,血淋淋的半张脸让赵煦也看得一惊,但他恍若无事,平平静静地问道,“官家,可要用膳?”   赵煦呼吸一促,他现在最烦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强自忍住,点了点头。   为赵煦布膳的内侍插嘴道,“官家今儿醒得早,太妃那边还没送早膳来。”   赵煦不耐烦地说道,“有什么吃什么吧,朕饿了。”   赵煦曾经听说过,御药院中有一库房,里面珍藏了各色毒药,按照毒性强弱分了等级,其中一口毙命的鸩毒就只能排在第三等,砒霜还要往下,最强的毒药,嗅之立毙。   赵煦也曾经幻想过,什么时候让宰相们都嗅上一口。但他也知道这完全不现实。御药院给太后牢牢把持住,宰相能插手,他这个皇帝却插手不得。   掌握了那么多有名无名的毒药,又完全控制住朝堂,太后真要毒死自己,什么时候都可以,完全不必挑选个良辰吉日。   纵使自己在太后生病之后,担心有人自作主张,便只吃太妃那边送来的三餐,所有的饭食也都有人提前试吃,可现在可不是要防备的时候。   “梁政,你下去先治伤吧,不要耽搁了。”赵煦吩咐道,“朕吃了之后,就去探视娘娘。”   稍事梳洗,食不知味地用过膳,赵煦正准备前往探视太后,朱太妃却匆匆而来。   她脚步匆匆,甚至都没见怎么梳洗,一脸的担惊受怕。看见赵煦,才猛然松弛了下来,“官家无事?”   赵煦摇头,“儿臣无事,只是一时梦魇住了。”   “你们是怎么照顾官家的?”太妃呵斥宫人一句,抓住了赵煦的手,担心地说道,“若官家有个不妥,吾和太后可都是难见先帝。”   太妃的话意有所指,乍听起来,是在警告太后。类似的话,这些日子也说得多了。但随着太妃的动作,送到赵煦手上的一个小纸包,却完全不是日常的情况。   赵煦心中一跳,又慌忙遮掩住,不敢有大的动作,以免为人窥破,“儿臣无事,太妃放心,儿臣只担心濮王府。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偌大的一个濮王府,兄弟二十余,哪里可能各个都有谋逆之心?要说其中哪一个图谋大位,朕会信,要说所有人都参与谋逆,莫说朕不信,就是天下臣民又有哪个会信?”   不论是多人被认罪,还是其中某一位被认罪,从情理上都是说不通的,但太后和权臣控制了朝堂,又有谁敢为宗室做仗马之鸣?   与赵煦料想的一样,朝中此时是万马齐喑。   刚刚将议政们召集于一堂,抛出议会安抚住朝臣,转头便将濮王府连根拔起,来了个杀鸡儆猴。   但凡新官上任,必然要立威于下,立个规矩。   也不仅仅是新官上任,新君登基对前朝老臣一样会这么做,就是店里的新掌柜,家里的新管家,只要是管着人的,甫掌权,免不了要拿人作伐,立下新规矩,树立自己的权威。   但规矩立到了濮王府,这是事先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是要指鹿为马吧。   鹿不是马,大秦的朝堂上,哪位大臣不清楚,但当着赵高的面,又有谁敢说出来?   濮王府当然不可能所有人参与谋逆,甚至谋逆这桩案子也是编造出来的。可政事堂的用心,所有人都明白,又哪个愿意为了濮王府出头?一天了,除了兔死狐悲的赵家人,还没有一个外臣出面。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九)   “也许今后都看不到这座城门了。”   抬头盯着前方的宣德门,陈瓘一边走一边想着。   尽管看见宣德门的次数,还不到三百六十天,但并不影响陈瓘对看不到宣德门的未来感到遗憾。   不过……义之所在,区区行走宣德门的资格也没什么好挂念的。   宣德门已近在眼前,周围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听说已经招了。”   “没招,正狗咬狗呢。”   “儿子咬老子,弟弟咬哥哥,这一家子啊……”   没有人物,也没有时间、地点,但这样的对话依然成立,在这里,没有人会不清楚到底在说谁。   牝鸡司晨久了,文武百官真是越来越像是妇人。   陈瓘不屑着,目不斜视,昂首从这些碎嘴公婆中间走了过去。   “莹……”   不远处,有一人正准备招呼陈瓘,但才开口,就不由自主地收了声。   陈瓘这位元丰二年的榜眼公在朝中虽是新人,但还是有几个相熟的朋友。   当他们看到陈瓘后,都习惯性地要上来打个招呼,可是一旦走近了,却又纷纷却步。   “都不是蠢人。”陈瓘想着,“可就是太聪明了。”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聪明人领会不到的地方。   陈瓘也没有打招呼,与几位友人擦身而过。   朝会之前,宣德门处,是朝臣们日常交流的重要场所。   有御史和阁门使监察,朝臣们不能大声说话,但相互致礼,私下交流,是每一位朝臣每次朝会前都必不可少的功课。上至宰相,下至六参,概莫能外。   如果有一个人谁都不理会,便直趋宣德门下,自然会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   先是陈瓘的同僚和友人,然后是在他经过路线上的朝臣,发现异常的朝臣越来越多,近处的议论声一点点地消失了。   削瘦,英挺,眸子中不见圆滑,与人对视时,目光中都似乎带着棱角。   太常礼院的一介新人,此时却如明月一般,在宣德门前皎皎可见。   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陈瓘神情肃然,步履沉稳,徐步走向宣德门处。   一步,一步,一步,仿佛战前的鼓点,一记记地鼓动起陈瓘心头的热血。   他右手紧紧捏着昨日匆匆草就的奏章,犹如即将走上刑场的烈士。宁可玉碎宣德门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众权奸继续祸乱天下。   “莹中。”   就在他心绪沸腾的前一刻,一只手猛地拍在了陈瓘的肩头。   陈瓘猛地一惊,如惊涛拍岸的气势顿时不再,回过头去,却见是他的顶头上司叶祖洽。   陈瓘心中不喜,草草地拱了拱手,“陈瓘见过知院。”   他还有正事要做,没空与权奸的党羽多费唇舌。   叶祖洽没在意陈瓘的敷衍,低声道,“莹中,你可知济阴郡王已经被开封府收捕了。”   “济阴郡王?”陈瓘正要继续向前,听到后却猛地停步,“是前两年以妾作妻的那位同知大宗正事?”   “正是赵宗景。”   赵宗景昔年丧妻,并未另取,而打算将一宠妾扶正。因朝廷律法严禁将妾作妻,犯者徒一年半。所以他先将小妾放出去,冒了一个良家女的身份,再光明正大地娶进来。   但这终究蒙蔽不了人,便被夺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同时也丢掉了同知大宗正事的差事。   这算是宗室中的大丑闻,在朝堂中也传扬很广。   “难道相王的儿子也会参与濮王府的‘谋逆’?!”   说到谋逆二字时,陈瓘刻意地加了重音,丝毫不遮掩心中的讽刺。   但陈瓘的讽刺,对叶祖洽如同春风拂面,“说是有附逆的嫌疑,其实也不过是为濮王府叫了两句屈,说开封府搜捕濮王府,是未得实证,只凭首告,有违法度。”叶祖洽轻声一叹,“昔年仁宗册英宗为皇太子,其父允弼曾有怨望之言。如今他却在为濮王府叫屈,当真是不肖之子……”   陈瓘心中一动。   叶祖洽为人向来圆滑,最擅观察风向,能做上熙宁三年的状元郎,完全是因为他殿试的文章中花团锦簇地说了一通熙宗皇帝和变法的好话。   现在他又是议政重臣之一,得到了颇多好处,照理说正是应该冲着章韩两人猛摇尾巴的时候,怎么有空来招呼自己?   是因为他良心犹存,并非全然是狼心狗肺之辈?   还是说议政重臣中,有许多人还是有着忠心,只是畏于政事堂的淫威而不敢宣之于口?   宗室之中,就连与濮王府有一段恩怨的相王后人也为之叫屈,亦可见赵家人已经忍不下政事堂的倒行逆施,也许叶祖洽这株墙头草,正是看到这个局面,看见政事堂还没能够只手遮天,才决定支持自己。   “学士。”陈瓘这一回多了两分尊重,三分急切,“不论濮王府谋逆之案是与非,如今的乱局完全是权臣为一己私利,唆使太后久不归政之过。若天子能够亲政,便无权臣能够乱国,也无宗室敢起异心。”   叶祖洽没有理会陈瓘水平低劣的游说,以自己的步调说着,“赵宗景被押入开封府时,曾以有违法度之语质问王居卿。莹中,你可知王居卿是怎么回答的?”   不待陈瓘回答,叶祖洽就揭开谜底,“只有三个字,依故事!”   陈瓘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能成为濮王府谋逆一案依循对象的故事,自然就只有一个。   叶祖洽却笑了起来,“莹中看来业已知道是哪桩故事了。”   赵世居。   令朝中文武百官都印象深刻的赵世居谋反案。   这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本就是众所周知的冤案,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一名贪婪小人的首告。   既然熙宗皇帝能够相信,只为了五百贯赏钱便敢于构陷宗亲的小人,那开封府信一信对濮王府的首告,自也是顺理成章。   “先帝有过,并不意味着今日可以重复。”陈瓘坚持道。   叶祖洽却不争辩,意味深长地冲陈瓘笑了一下,便扬长而去。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陈瓘愣在了当地。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了那等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但心中决意依然未改。   纵然外姓朝臣万马齐喑,但宗室之中,就连有隙的赵宗景都出面了。这一回开封府虽能依赵世居故事将赵宗景收捕,可他们能将京师之中数千宗室一并都捕拿归案?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宗室这条川,政事堂防不住。   陈瓘仰头望着宣德门上雕栏画栋。   只要自己和一众同伴再多掀起一番声势,得到支援的宗室便能稳住阵脚。而那些还怀有忠直之心、只是畏惧于权势的朝臣们,也会得知同伴的存在,不再畏惧。   但正要再次举步前行,又是一只手扯上了陈瓘的袖口。   “莹中,莹中,”同在太常礼院中的同僚李高一把拉住了陈瓘,额头上已是汗水淋漓,“幸好赶上了。”   他望了叶祖洽已经融入人群中的背影一眼,匆匆地开口道,“莹中,时局有变,且保有为之身。”   陈瓘低下头,看着攥在自己手腕上的李高的手。李高攥得死紧,指甲都嵌入了手腕里,看李高的样子,若他有条镣铐,肯定会扣上来。   且保有为之身?现在不作为,日后又何谈有为?   “伯镇。”陈瓘道,“如今的时局再变也不会更坏了。”   “难道莹中你还没听说吗?”李高急急地的道,“济阴郡王,临城伯及其子,皆因附逆被抓了。”   陈瓘只听说了济阴郡王赵宗景的事,临城伯是宗室中的哪一位,他就不清楚了。但越多的宗室被搜捕,可就是越好的消息。   “已经听说了。”陈瓘点头,“这不是我们事先就预料到的吗?”   在事前的商议中,宗室可是他们最大的助力。眼下的变局,正是陈瓘想要看到的。   “你还没明白吗?”李高的手越攥越紧,“是就只有济阴郡王和临城伯父子被捕!那一位已经说了,如今权奸势大,大事难成,让我们且保自身。”   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响。   “为什么?为什么宗室那边毫无动静。”陈瓘完全懵了,“今日濮王府,明日可就会轮到他们了!”   难道他们就没有兔死狐悲的感觉,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今天不说话,明天不说话,后天可就没人帮他们说话了。   李高看看左右,周围的官员,或明显,或隐蔽,却都关注着这一边。   眉头一皱,他用力拖着陈瓘,将其拖向路边,低声对陈瓘道,“是华阴侯出面了。”   陈瓘惊讶道:“不是说他已经病得快死了吗?”   “只是好些日子没听到他的消息,好几个月了,都没见他去冠军马会,所以才有这样的传言。”   陈瓘不解,“走马樗蒲之徒,纵薄有微名,又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宗室?”   李高暗暗摇头。陈瓘自中进士后,皆在外任官,又对如今天下流行的蹴鞠、赛马深恶痛绝,并不清楚所谓会首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   “一纸宗室法散尽了天家在亲族中的人心,现在有人能在族中扶危济困,怎么会没名望?他可是及时雨啊!”   对远支宗室们来说,赵世将就是及时雨。   家里嫁女儿,赔不起嫁妆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一时间迎来送往太多,家里揭不开锅了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因宗室法丢了玉版留名的资格,没了官身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急也救,穷也帮,赵世将提携宗亲不遗余力。在太祖一系和魏王一系中提到华阴侯赵世将,没人不竖大拇指。等到赵世将因声望太高不得不退隐,又让更多的宗室对天家离心离德。   濮王府本就因为天子出自其家,天生就带了几分傲气,虽没有明着凌迫宗室,但寻常交往,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太祖、魏王系对此感觉最是分明。   且濮王府本来只是外支,早就该败落的,却靠着运气成了最尊贵的一房,太宗系中心怀嫉妒也不在少数。   赵世将都出面指正濮王府以赵宗晖、赵宗祐二人为首谋逆,还愿意为濮王府叫屈的宗室,可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怎么都没想到赵世将会出面,不知是宰相们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仍在记恨先帝对赵世居的处置。”   听过了李高匆匆几句话的解释,再听见李高的感叹,陈瓘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他不怕死,但害怕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若不能将沉睡的人唤醒,敲锣打鼓又有何意?   “莹中,收手吧。”   李高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奈,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宰相们的手段和实力,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原本只以为是一座可以费点力气就能翻越的山丘,却没想到是参天入云的昆仑。   “且等日后吧。”李高叹道。   “且等日后。”短暂的静默后,陈瓘也终于说出同样的话语。   安心地点点头,李高却忽视了陈瓘话声中的毅然决然。   紧紧抓住了袖中的奏章,陈瓘绝不甘心,他也不信,待到日后,几位宰相还能和衷共济。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十)   叶祖洽遥遥望了自己的两位下属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段时间,他手下的几个新人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叶祖洽这位礼院之长自然不会不清楚。   御史台如今已成了宰相们掌控朝堂的工具,里面充斥了对宰相俯首帖耳的鹰犬。   而朝中那些原本能够加入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便都被塞到了如太常礼院这般清闲又无权的衙门里。   陈瓘是元丰二年的榜眼,才学胜人一筹,治事也十分干练。本来一任知县后,就要调往中枢,但他在拜见宰相的时候,竟建言章惇早日劝说太后归政,这一下,就从中书刑房习学公事,变成了太常礼院的编纂礼书。李高还有另外两人的情况皆如此。   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又不忿自己得到的待遇,自然会想要打破现在的局面,争出一条路来。   叶祖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自己年轻时也做过相同的事。所以在通报给章惇之后,他便没有再多干涉此事了。   肯定不能成事,就让章相公、韩相公多多操心好了。   叶祖洽曾与韩冈闲聊起如何用兵。   韩冈说用兵之要,首在一个信字。   一个意思,自然是智信仁勇严中的信,另一个意思,就是能得敌信己信——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叶祖洽作为议政重臣,已经得到了政事堂的通报。   濮王府共谋大逆,赵宗晖和赵宗祐对此都供认不讳。   案子虽说还待细审,但罪行大体上已经定下来了。   赵宗祐是主谋,其兄弟自赵宗晖以下皆知情不报,视同谋逆。若有人想要为之奔走、抱屈,开封府也会打消他们的念头。   至于这件案子最后会怎么判,数日后议政会议上,将会共同作出决定。   濮王府一倒,皇帝还能依靠的对象已经没多少了,还敢于议政会议作对的朝臣宗室勋戚,也将会凤毛麟角。   叶祖洽很满意现在的状况。   原本权轻事繁,时常争于口舌的太常礼院并不为朝堂所重,而叶祖洽本人,也并非有多高的人望。但如今,只看纷纷上来见礼的朝官,便可知议政重臣这个身份,到底有多贵重。   叶祖洽如今判太常礼院,却完全没有维持君臣之礼的想法。   赵煦这个皇帝,本也不是那种能激发起臣下忠心的天子。年纪幼小还是末节,弑父的罪名也不算什么,掌权后完全可以栽到别人身上。太后重病更是一个好消息。   可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身体情况让臣子不敢贸然将宝压在他身上。自幼体弱,没有儿子,父祖皆短寿,这些都是赵煦的不利条件。   谁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二十岁?若刚刚亲政,正准备与宰相一较高下的时候,突然暴毙,这谁当得起嗣后宰辅们的反扑?   如果没有韩冈,也许还有很多人愿意赌一把。但韩冈的身份和他的立场,实在是镇住了许多人。   至少叶祖洽,只要还能维持现在的地位,他是绝不会去考虑报效天子这一条路。   侍御史知杂事刚刚从叶祖洽身前离开。方才那张谦卑的笑脸,实在很难让叶祖洽相信,他便是过去最让人畏惧的御史台的副贰官。   原本如狼似虎的乌台,现在已变成了两府豢养的猫儿狗儿。自乌台诗案后所立下来的赫赫声威,被宰辅和议政们有志一同地砸了个粉碎。   旧日能让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敬畏三分的衙门,现在还不如军器监和将作监得人看重。   包括谏院在内的台谏体系,就只有御史中丞还能跻身议政之列,即使是其副手的侍御史知杂事,或是知谏院,也都没有资格在议政会议上列席。   叶祖洽很喜欢这样的朝堂,他身上背过的弹章实在太多了,多到他恨不得就此废掉台谏。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台谏也不错,因为他们已经从讨好皇帝,变成了讨好议政。   过去言官敢于对抗权臣,那是因为所谓的权臣之上,还有一个权力更大的皇帝。只要能够得到皇帝的支持,即使是刚刚进入御史台的新人,也能将宰相给掀翻。   掀翻了宰相之后,功劳有了,名望有了,圣心有了,飞黄腾达的道路自然也有了。即使一时失败,也能拥有莫大的名声,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名字,未来依然可期。   这便是为何大宋的宰辅不能架空皇帝,能拿宰辅表现出风骨的官员又层出不穷的缘故。   但如今呢?   帝星黯弱,站在皇帝一边,可没半点可见的好处,难道要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去挑战宰相的权威?   还会有这么蠢的人吗?   之前或许有,但濮王府案之后,原本就十分稀少的“忠直之臣”,更是十不存一了。也就只有三两不满现状的小臣,还在谋图颠覆如今的大好时局。   炮声响起,紧闭的宣德门缓缓打开。   叶祖洽精神一振,迫不及待走进了不再属于天子的皇城之中。   ……   “还以为今早会有些乱子,没想到就这么风平浪静。”   章惇笑声朗朗,甚至穿透了门墙。   韩冈在院子里就听见了,走进厅中,问道:“在说什么?”   “玉昆来迟了。正在说太常礼院和秘阁的那几个小臣呢。”   章惇与厅内的张璪、曾孝宽一起起身见了礼,待韩冈坐了下来,又道,“昨夜听闻礼院的那位榜眼公今天要撞宣德门,本来还等着看能闹多大,没想到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曾孝宽道:“那边是听说宗室里面就只有两人出头,都怕了。”   “早点找个名目把这些人调出去吧。”韩冈道,“再这么下去,我等是越来越像杂剧里面陷害忠良的奸臣了。”   章惇冷笑起来,“都这时候,难道玉昆还要在乎什么毁誉?想不明白的就让他们继续想不明白好了。”   张璪和曾孝宽都点头,处在宰辅的位置上,怎么可能不受人嫉妒。那等眼高手低的小人,总觉得怀才不遇,总认为宰辅们抢了他们的位置,一个个牢骚满腹,理会他们做什么?   韩冈却道:“当然要在乎。可以不用弄脏自己的手,那就不要去弄脏。弄脏了手,肯定要及时洗干净。”   名声之有无,所受到的待遇自有天壤之别,名声之好坏,也同样有天壤之别。   脏事本就不是不能做,重要的是事后要及时洗干净。能走上宰辅之位,哪个人的双手都不会干净,但要是觉得可以不惜声名,不计毁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就像王安石,把三十年积攒下来的名声帮赵顼富国强兵,等即将功成的时候,就被皇帝当做烂泥给甩掉了。之所以能甩得那么顺利,便是因为王安石的名声已经消耗一空。   尽管王安石并不是很在乎,但韩冈可是在乎得很。名重天下,不仅意味着权力,也意味着安全。   “这话说得好。”章惇抚掌大笑,“还以为玉昆你记不得前两天说的话了。”   “当然记得。”   前两天,政事堂就从不同途径得到了密报,说是有一群小臣准备闹事。   今天凌晨更是收到急报,说其中一人要在宣德门外当众宣读奏章,甚至放言要玉碎门下,以此来警醒世人。   三更的时候,所有的议政重臣,还有镇守宣德门的神机营都通知到了。   叶祖洽作为上官,打算尽一尽人事。但还有一队士兵守在门洞耳室中,等着此人在宣德门闹事时,将之登时收捕。   收捕士大夫与收捕宗室截然不同,但议政们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早在前两天,章惇就征求过韩冈的意见,“要当真有人跳出来,玉昆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冈当时很干脆地说道,“逆贼党羽,一并抓了就是。”   济阴郡王干脆利落地被捕,正是因为有了韩冈的意见。而决定收捕任何一位打算站在天子一方的朝臣,也都是因为得到了韩冈的首肯。   推行新政,首要在于分敌我,分清了谁是敌人,谁是盟友,剩下的就是对敌人的无情打击。   真有必要动手,韩冈绝不会犹豫半点。   “不过玉昆说得也不错。”章惇道,“这些人的确不该再留于京师。不过陈瓘必须留下来。”   韩冈想了想,点头道,“子厚兄的想法更妥当一点。”   “邃明、令绰你们怎么看?”章惇又问。   张璪立刻表示赞同,“陈瓘的确不便遽动,留他一阵也好。至于其他人,早打发出去也能让京师安静点。”   曾孝宽同样点头,“的确如此。”   眼下制度初行,人心未稳,若无必要,韩冈和章惇都不打算随意罗织人罪。看不顺眼的,远远地打发出京好了。以大宋之大,让其就此寂寂无声,并非难事。   但陈瓘看起来也算是死硬派,在城门前一番做作,也被许多朝臣注意到了。政事堂若贸然下调令,他若拒绝怎么办?   大宋的朝臣,可是有名的挑三拣四,朝廷也不能以此来问罪。若是给了陈瓘三番两次公然拒绝政事堂任命的机会,反倒成就了他的名声。   还不如就放在京师看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抓捕。而陈瓘的同伴,不过是些怯懦之辈,又不为人所注意,悄悄地打发出去也省事。   几句话将此事议定,又一起讨论了其他政事,张璪、曾孝宽先行告辞。章惇和韩冈没动,待厅内厅外人声稍静,章惇方才正容问道,“燕达如何?”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十一)   “聪明,卖力。”   聪明,意味着懂得如何趋吉避凶,而卖力,就是他这几天的表现了。   韩冈说了自己的看法,又反问章惇,“子厚兄以为如何?”   章惇却微微皱眉,“太识趣了,都快不认识他了。”   章惇、韩冈与燕达是老交情了。韩冈早在广锐之乱的时候,就认识了奉诏平乱,担任招捉使的燕达。到了南征之役时,章韩分任主帅、副帅,帐下第一员大将,便是燕达。三人共立殊勋,自是有一段交情。   自从南征之役后,燕达得天子青目,很快便爬到三衙管军的位置上。但三衙是武将,两府是文臣,文武两班寻常也不便攀交。这些年来,燕达从未与韩冈、章惇叙过旧谊,不论明里暗里。这交情自然就淡了下来。   如今韩冈、章惇共谋大事,京师领军的诸多将帅中,只有燕达态度始终不明。政事堂调他去主持收捕濮王府,即是逼他选定立场,也是想探明他真正的态度。   燕达对此十分知趣,韩冈稍作劝说,便决定投靠,之后又十分卖力,可正是如此,才让章惇感觉到此时的燕达,与他过去所认识的燕达,有着过于明显的区别。   “那就把他换个位置吧。”韩冈道。   他对章惇的焦虑不以为然。章惇对燕达的看法,掺杂了太多文臣对武臣的提防。韩冈则没他那么严重。纵然提防,提防的也只是武臣手中的军队,而不是武臣的这个身份。   君子可欺之以方,可燕达绝非君子。   韩冈从来都没觉得用一句保证熙宗皇帝的血脉继续做皇帝,就能让燕达放心大胆地跟着自己。   但让燕达支持政事堂,也的确只用了这么一句话。   以大宋的制度,当朝宰相想要对付一个武夫,实在是太容易了。   所谓保住熙宗皇帝血脉的帝位,不过是个跳板而已。韩冈给了他一个跳板,他就趁机换了船来。   仗义每多屠狗辈,能为皇帝从容赴死的往往是身份低微的官员。位高权重的文武重臣,没几个会被忠心二字蒙了眼。何况燕达还不是文臣,而是掌兵的武将。   燕达既然领军围捕濮王府,纵使不能算是交上了投名状,在皇帝面前,也不可能再得到信任了。   即使他始终支持天子,甚至能够帮助皇帝反扑成功,他最后能有什么好结果?   皇帝能依靠军队掌权,但治国还是要任用文臣,燕达最后能有一个杯酒释兵权的机会就算是万幸。被皇帝找了个跋扈不驯的借口,就此诛杀的大将,史不绝书。   从小就经过了叛乱、争权、架空的皇帝,等他坐稳了位置之后,绝不可能会是又一个宽宏仁厚、胸襟如海的仁宗,怕是比太宗还要心狠手辣。做这种皇帝的臣子,风险实在是太高了。   燕达这等聪明人,会选择赵煦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但既然章惇怀疑了,就没必要硬保着燕达,韩冈不想因多事而与章惇平生嫌隙。   “还是等他来了看看再说吧。”章惇说,“你我一起看看燕达到底可信不可信。”   “如果可信呢?”   “武学就交给他。”   “不可信呢?”   “让他去武学。”   ……   “燕达拜见章相公,韩相公。”   傍晚的时候,燕达来到了政事堂中。   圆满地完成了收捕濮王府上下一应人等的重任,燕达脸上的两个眼圈中,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逢辰辛苦了,坐吧。”章惇温言抚慰。   在过去,宰相不可招管军入中书,但现在,谁也不在乎这些惯例了。   燕达落座,侧着身子,又拱了拱手,“燕达奉相公钧令……”   章惇抬手打断他:“逢辰差事办得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不仅没有走脱一个重要人物,还保证了濮王府女眷不受骚扰,换作他人,绝做不到这般完满。”   “相公谬赞了。”燕达忙谦虚,“燕达仅是凑巧想到还有武学生可供驱用。”   章惇道:“换作别人是决计想不到的,是逢辰你有这份想把差事做好的心思,方才会尽力去考虑。”   “濮王府谋逆,我等做臣子的本就该为君分忧。而燕达武夫,既受上命,也自当竭尽全力,相公之言,达愧不敢受。”   “好了,逢辰,我们是老交情了,没必要这般让来让去。”   宰相与管军之间本不应该有所往来,自然也没有交往模式可供参考。章惇不习惯与武将交流,不似韩冈能够放下架子,话说得越发生硬。章惇如此生硬,燕达自然就更加毕恭毕敬,唯恐有半点失礼之处。   韩冈见状,就笑着说话,不让章惇和燕达将气氛变得越来越严肃。   “说到交趾,一晃都多少年了。当日若没有逢辰,有些仗真的没法儿打。”   “上有两位相公运筹帷幄,下有李信等将身先士卒,燕达于此役并无多少功绩可言。”   韩冈几乎要摇头叹息,章惇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对武将的态度也是始终扭不过来,看来是死都改不掉了。   “逢辰你的功劳,我这个主帅最清楚。军功簿上,我录你为第一,逢辰却你自称无功可言,难道是我论功不公?”   章惇终于不耐烦了,反问了一句,不待燕达解释,就又道,“武学从一开始便不受看重,仁宗朝开了一次,不及百日便被废除。熙宁六年重立武学,快二十年了,但还是没有太多起色。不过这一次逢辰你对武学生的使用,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相公,”燕达立刻道,“武学生本应是将种,用其看守人犯,乃是不得已而为,寻常时岂能当做卒伍来驱用?!”   章惇哼了一声,“参谋一科率为不第文人,多是纸上谈兵,据图指点,策略每每荒唐可笑。能做卒伍驱用,至少不算是废物了。”   “如今军中,新器渐多,欲物尽其用,已不能纯凭口耳相传,需立文字以述详细。故而日后神机营将校皆需读书识字,也因此,武学之中才有了战术科。”韩冈也对燕达道,“战术科自创立,便是为未来有所大用。逢辰你若驱用战术科,此事不值一提。但你连参谋一科也一并调动,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参谋科的用处到底在哪里。”   韩冈的表情不似玩笑,但燕达想不通,难道两位宰相当真打算将参谋科贬成卒伍来驱用。   “逢辰你别误会。”韩冈道,“参谋科中的学生,虽皆是士人出身,但他们日后要做的还是武事,需要像武人,而不是文人。这一回你能用他们像个武人来做事,倒是让人对他们能抱着一些希望了。”   韩冈说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略点头:“大宋需要武学来培育良将,但武学有振兴之望,无振兴之法,逢辰你是当世名将,对此可有良策?”   燕达先是不明所以,但稍作思忖,又脸色一变,这是图穷匕见,还是卸磨杀驴?   不过他又不觉得韩冈会如此,试探地道,“武学要职,自当以侍从官领之,但教习等事,达为武夫,或可有所补益。”   “不。”章惇摇头,“武学若想有所振兴,需要的不是教习,而是两府中人。”   ……   “燕达又去了政事堂。”   “这下连三衙也对宰相俯首帖耳。”   “之前能领大搜濮王府,不早就俯首帖耳了。”   “俯首帖耳又如何?朝堂之上,又有谁人不是?太后对官家愈加厌憎,只要哪位臣子上表请立新君……宰相们只要愿意这么做,你们以为能听到多少反对声?”   “既然濮王府是以谋图废立而被捕,那宰辅们又怎么可能再去做废立之事?除非两府和议政能够把脸面全丢掉。”   “做大事要脸面做什么?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何曾要了脸面?太宗皇帝把亲弟亲侄一个个除掉,又三改太祖实录的时候,又何曾要了脸面?”   “慎言……”   “大逆不道的事都有人做了,只是说些悖逆的话,慎言什么?日后还会有谁在乎?”   “说得太过了!”   “是说得过了。太宗改太祖实录,不过是承袭前朝惯例。”   “哈哈,这话说得好,唐太宗去翻起居注,从此史官再也不敢秉笔直书。杀兄弑弟,凌迫君父,竟摇身一变,满是迫不得已。只是终究是马脚太多,并不是都能遮掩得住。倘若他早年真如史书中所写的那等圣明,臣子也是那般贤良方正,他把弟媳纳入宫中作甚?又为何没人拦着?”   “观人如鉴己。盗跖眼中圣人便是大盗,歪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像也是歪的,为什么君子可欺之以方?正是因为君子把世人看得太方正了。唐太宗虽非至德,也非你我可以随意褒贬。”   暗夜里,密室中,争论倏忽而起,双方各逞口舌,针锋相对,直至中夜时分,方才不欢而散。   半夜之会,竟无一策议定,除了争执,全无他事。   阴影中,只剩一人静坐。良久,他起身关门,一句话消散在暗室中,“尽是废物。” 第四十六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十二)   济阴郡王给抓了。   临城伯父子也给抓了。   只要有哪个宗室敢表示一点忠心,登时就会被抓进开封府狱中。   赵煦阴郁地坐在桌前,宰辅残害忠良起来越发地肆无忌惮,让他熊熊怒火积蓄于心。   但让赵煦更加愤怒的,是忠心的宗室竟然就只有这么寥寥数人。   每年豢养宗室的财费数以百万计,但这些人竟然一点也不感念恩德,养着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用?   就是养条狗,主人受难的时候,最少也能汪汪叫上几声,这些宗亲,连条狗都不如。   赵煦死死盯着眼前摆满桌案的盘碟碗盏,恨不得抄起来砸得满地皆是。他感觉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愤懑发泄一二。   他原本对宗室寄予厚望。   纵使宗室是潜在的叛逆者,但在外姓臣子都有不轨之意的时候,也只有宗室最为可信。   要不然南北朝的时候,为什么那些皇帝都要给宗室以军政重权,无论如何,自家人都比外姓人更值得信任。   但逆贼们的下手太快,而宗室们的忠心又淡薄到几乎没有,几乎一夜之间,还能依靠的对象,已经没有几个了。   局面对赵煦来说急转直下,能作为臂助的宗亲勋旧,一个个被削除。本来寄予厚望的忠良,也一个个地投靠了逆贼。被逆贼提拔上来的,怎么也不会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办起禅让大典。   不能等了!   赵煦就要拍案而起,脖子上的索子越勒越紧,再等下去,不消多久,能得一山阳公便是先帝保佑了。   不。下一刻他的想法又改变了。   必须再等下去。   贸然行事,只会平白送了性命。贼人们正当权,不愁没人出来做成济。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坚持到最后。   赵煦低着头,静静地往嘴里拨着饭。他的双眼却斜睨着,视线在左边的茶盏上逗留不去。   气候宜人的春日里,只是吃了点饭,喝了些汤,皇帝的额头上竟然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服侍赵煦进膳的内侍熟练的拿出了汗巾,皇帝体虚,常有盗汗,吃饭出点汗,没有会觉得奇怪。   赵煦干咽一口饭,任凭内侍帮自己擦汗。太妃悄悄塞过来的小纸包,现下就在他袖中,只要倒进去,喝下去,就能突发病痛,症状与中毒无异。   喝,还是不喝,这同样是个问题。   如果是议政会议通过太后的准许,可以废掉自己,另立新君,一切都有旧例可循,甚至可以说符合天理人情,能做得名正言顺。   但如果天子被人下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时候还想行废立之事,那就等于承认是下毒弑君的凶手。不管这个招数下一次还能不能用,但这一回一旦成功,至少能保半年以上的安全。   药物有效无效,赵煦不担心,母妃肯定会先让人试过之后才会给自己。唯一让赵煦担心的,是自己中毒的消息到底能不能传出去,而不会被宰辅们变成与平日无异的小病。   不过赵煦相信,母妃那边还是能将中毒的消息散播出去,不然她也不会想出这个计策。   一旦散布出去,不论一时间有多少人相信,只要乱臣贼子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不信的也会变得相信。到时候,为难的就是乱臣贼子们了。   只要把药吃下去,至少能保半年平安。   但脑海中还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不要幻想,事情绝不会那么顺利,不能急,千万不能急!   到底吃还是不吃?赵煦左右为难。   “官家,再吃点吧。”   见天子停了半刻也不见动筷子,内侍忍不住出声劝说。   还在犹豫中的赵煦乍听之下,脱口而出,“不吃!”   “官家?”   赵煦之前发了一通邪火,把福宁宫中的所有人都吓到了。此时又见天子脸色有异,不免心中惴惴。   赵煦回过神来,看了周围两眼,微微皱眉,“朕吃饱了,倒杯茶汤……不,一杯熟水就可以了。”   并不清楚茶汤会不会犯了药性,赵煦觉得还是用烧开了的白水最稳妥。不论吃与不吃,多放一杯水在手边都没有坏处。   左右宫人都被打发下去了,甚至连贴身的内侍都被赵煦赶到了下面去,抬起头也看不到桌面上的动静。   不算大的纸包压在掌心下,一旁就是揭开盖子的熟水,温温热,正好入口。   只要将纸包里的东西倾尽杯中,一仰而尽,就能换得半年安睡了。   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吃。   考虑了一阵,赵煦的心思又有了一点变化。   他在心中不住地催促着自己。直到得掌大政的那一天,他必须留在现在的位置上。   “这是父皇留下来的,不会给任何人抢走。”   苏颂已经老迈,他一去,章韩二贼必内争,皇位就只有一个,他们会先斗个你死我活。   做了皇帝这么些年,赵煦很清楚,天子之位到底有多诱人。当年二叔叛乱时的嘴脸,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天子之位就是最好的钓饵,章、韩二贼即使再道貌岸然,也决计受不住君临天下的诱惑。   只要能多拖上一阵,就可以放心地去看两相之争了。   那个时候,朝堂大乱,正是自己夺回大政的机会。   还有辽人,耶律乙辛这个成功篡位的逆臣,乃是天下间最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只要他得知大宋内乱,肯定会尽起国中大军,南下侵攻。   赵煦自幼受学,史书通读了不知多少遍。他从未见过朝中势不两立,大将还能立功于外的例子。   即使当时两边能坐下来言和,挑拨离间也不会费多少事。怎么说都是天子,大势一时难以扭转,但小的方面,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太多了。   届时贼子们人心尽失,自己就能名正言顺地出面来收拾人心。   掌握了兵权之后,再启用一干被奸佞们压制的不得志的名将,一举击败辽人,甚至还可以进一步灭掉辽国,混一华夏,达成先祖、父皇都未能完成的夙愿。   天下九州,亿万生民,都是朕的东西,不管现在被谁窃取,日后朕肯定要全数拿回来!   赵煦将药包压在书下,准备将之打开。   药包的外面用细细的麻线绕了好几圈,又用上好的油纸包了两层。绳子和油纸裹得很紧,又要小心不让下面的贴身内侍注意到,只能使用单手。   赵煦笨拙使用着自己的右手,一个没注意,滑了一下手,药包差点就掉到了地上。   赵煦手忙脚乱地将药包用双腿给接住,手腕还不小心碰到了桌沿,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手腕处的桡骨一阵剧痛,赵煦差点都冒出泪花。可他死死咬住牙,不敢叫出声来。甚至屏声静息,等待下面内侍的反应。   赵煦等了一阵,下面完全没有动静,他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看,却见内侍们一个个站立得仿佛木雕一般,看着似乎都快睡着了的样子。   大概是没注意到。   赵煦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一鼓作气,将药包给打开了。   纸包之中,是一些极细的黑色粉末,只看着就觉得有几分毒性。   原本坚定的心,此时却又晃动起来。   赵煦又开始担心,要是这里面的毒药毒性过强,伪装中毒变成了真中毒,那该如何是好?   不,母妃肯定找人试过了,就是因为有效果才会暗地里给自己。   赵煦勉强安抚下自己的不安,再看这些药粉时,就又有些犯难起来。   纯黑色的药粉不适合倾进杯中,这样杯子会弄脏,会被人发现。要是找了御医来检查,肯定能发现其中的内情。   稍作犹豫,又偷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内侍,赵煦一咬牙,低下头去,张开嘴小口的抿了起来。   药末没有任何味道,只是赵煦吃在嘴里,从心底里都泛着苦涩。   身为天子,竟然必须吃药自保,这是什么样的屈辱?   换作父祖在世,哪个臣子敢爬到皇帝的头上作威作福?   就是如今嚣张跋扈的章惇、韩冈,也是俯首帖耳,不敢有半点不顺之心。   待日后朕得掌大政,定将尔等贼子千刀万剐,就算死了,也要开棺戮尸,以泄今日之恨。   赵煦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药粉,心中发下了千百道誓言。从乱臣贼子的本人,到他们的父母先人、儿女亲族,一个个都被赵煦立誓,要用最残毒的磔刑,将之一个个地千刀万剐。   不,男的要千刀万剐,女的就送入做营妓,让世间嫖客都来尝一尝宰相家女眷的味道。   将纸包上残余的粉末都舔舐干净,赵煦看着还带点湿润的油纸,咬了咬牙,将之团起来也丢进嘴里,用足了气力去嚼烂,最后用白水冲了下去。   至于捆扎小药包的细绳,赵煦随意团进了靴筒里。痕迹可疑的纸张会被人注意,但干净的绳索,只要丢在外面,甚至就放在靴筒里,也没人会大惊小怪。   放好细绳,再看桌上,一切都没了痕迹。   “好了。”   赵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疼痛的到来。 第四十七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上)   “阴设淫祀,早晚祭拜,至今已有三月之久。暗使巫蛊,魇祟太后,仅是被查证的就有四桩,今日更是私授天子药物,以污太后与议政。不过三个月,太妃便做下如此多事,之前更不知有多少。真不知是该赞她性子坚韧不拔,还是说我等对她太过纵容,让她不知收敛?”   熊本似笑非笑,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轻轻合了起来,封面上绝密二字清晰可见。   这是仅止于议政才能取阅的机密,这也是议政才能参加的会议。   在京的议政重臣再一次汇聚一堂,只为了今日发生在福宁宫中的一件事。   熊本双手压在巨大的圆形桌面上,质问着同在桌旁的宰相,“可一可再,不可再三再四。熊本敢问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我们到底要忍受……太妃到何时?”   熊本的质问,立刻引发此起彼伏的责难。   “说得也是,太妃唆使天子用毒,这简直是笑话了。几桩事传将出去,天下万邦如何看我大宋?”   “太后久病不愈,究竟是何原因?是否便是太妃巫蛊之术造成?”   “太妃如此放肆,就是仗着她是天子的生母。照我看,天子那边得早作打算了。”   “三位相公打算怎么办?”   “不能再依照之前的计划了。”   “私设淫祀,在宫闱中已是大忌,以巫蛊祟人,依法度也该论死。”   议政的责难,如同破堤之水,陡然爆发了出来。   太妃是天子生母,又处在深宫之中,要是真的欺负狠了,还能不顾身份地撒泼,除了太后能压得住她,他们这些外臣一般情况下,还真的拿朱太妃没辙。   但现在议政们连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了,又何况做出了如此恶毒之事的太妃?   而宰相们一直采取的绥靖态度,完全可以说,正是太妃如此肆无忌惮的主因。   面对众多责难之声,章惇仿佛被雨水拂面,微微眯起了眼睛。   放在过去,即使有着议政重臣的身份,这些人里面也没几个敢于攻击宰相的决定,敢于挑衅宰相,但自从第一次议政之会后,议政们对自己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今日的攻击,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的试探了,数一数,挑头的熊本不算,竟有七八人了。   不得不说,这个感觉很不好。   他飞快地看了两位同伴,苏颂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一般,韩冈则同样靠在椅背上,手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叠扣在桌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切,嘴角还带了点高深莫测的微笑,犹如局外人一般。   章惇脸色又难看了一分,伸出手,屈指敲了敲桌子,厅中顿时就安静下来。   宰相的积年之威,又岂是议政们团团坐在一起,就能抹杀得了?   章惇没有去回答方才的众多质问,闲闲地问了韩冈一句,“玉昆,你是拿什么冒充药物的?”   “是鸡骨烧成的炭粉。”韩冈坦然回答,接着又对众议政补充道,“骨炭粉能吸附胃中毒物,各位若遇上有人食物中毒,除了催吐之外,还可以试一试骨炭粉,多少还有些用处。”   韩冈的教学课,带着点缓和气氛的用意,但连个凑趣开玩笑的都没有。   熊本台面下的双手紧张地握着。   对自己的试手,章惇还有些反应,而韩冈就像一团棉花,打进去混不着力。   但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都表现出了自己的实力和底气。   被章惇、韩冈所收服的一干议政,方才没有一个人开口。曾孝宽、王居卿等人没说话很正常,可就连蒲宗孟都没搭腔,这让熊本不禁开始审视起自己方才的攻击是否仓促了一点。   也许时候还不到?   章惇问道,“玉昆,你事前让人试吃过没有?”   “三人同时试吃,都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一两日后,会有类似于便血的症状……”韩冈顿了一下,给了听众们一点思考的时间,“黑的。”   章惇并不在乎吃过炭粉后的排泄物究竟是什么颜色,他紧紧追问,“太妃让人试吃了吗?”   “不太清楚,御药院那边没有通报。或许没有吧?”   议政们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方才的绝密文件中没有披露的消息。   韩冈拿解毒用的鸡骨炭粉充当毒药,已是形同讽刺,而更加让人觉得心惊的,是太妃竟然没有让人试吃一下,就把“毒药”给了自己的儿子?这可是她明明白白让人找的药物。   那可是亲儿子啊,而且身体还不怎么好,她怎么就敢就这么放心地交给皇帝?   她可并不知道这药是骨炭粉,只知道是能让人产生中毒症状的药物。   是药三分毒,以天子的体质,常人能忍受的毒性,或许他吃下去就一命呜呼了。太妃怎么就敢连试也不试,就让自己儿子服下此药?   “天子真的是太妃亲生的吗?”蒲宗孟半调侃半认真,“我怎么越看越不像。”   韩冈道:“人已经半疯了,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熊本立刻抓住了话中之意:“也就是说还有下一次?”   “当然,此事不成,太妃肯定还会另想他法。”韩冈十分干脆地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没有任何掩饰,他冲熊本笑了笑,“方才伯通也说了,太妃性子坚韧……或者叫做偏执,已是心疾。”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此时,脸上已没了笑容。   “就没有办法避免?”蒲宗孟皱眉问道,“倒是不怕太妃如何,但这一次太妃虽没有得逞,可下一次呢?若天子有个万一,我等不免被动。”   王居卿道:“也没几日了,再怎么折腾,守到天子大婚,那时候就云破月开了。”   宰相们的打算,在座的议政们都清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尤其是这几桩事,完全能彻底解决太妃,甚至皇帝,根本没有必要等到天子大婚之后。   “万一就是这么几天出事呢?太妃可以从其他地方拿到药。”熊本道:“我曾听说御药院有一库房,珍藏了各色毒药无数,不知可有此事?”   在座的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知晓此事,直到十几年前,南方有多地的贡物都有毒药一项。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则面露惊容,毕竟只要没有在当地任官,没几个人会去注意千里之外的其他州县的贡物。   许多人就看向韩冈,有关药物的问题,自是只有一个人来回答。   “太后病倒之后,御药院那边就将所有的毒药都毁弃了。”韩冈不出意料地答道。   他没提谁让御药院处置毒药,但也不用他说。   “而且毒药也有时效,那些在太宗、真宗和仁宗时就入库的药物,绝大多数早就走了气。英宗、熙宗时的毒药,也坏得差不多了。元丰三年之后,就再没有新药入宫,诸位大可放心。”韩冈继续道。   “元丰三年?”王居卿追问,他是不知情中的一员。   韩冈点头:“正是在太后秉政之后。”   厅中又是一阵寂静。   想起太后,再想想现在的皇帝和太妃,实在是让人不禁心怀感慨。   尽管太后不发病,议政重臣不可能自开朝会,也不会有如今的声势。但不管怎么说,对比起现在上蹿下跳的太妃和皇帝,他们至少是有些怀念太后秉政的日子。   “不过诸位还是不要太放心。只要一直有在订阅《自然》,想必就会知道,对药物和毒物的认识,这些年发展得有多快。”韩冈突然道。   韩冈一起一伏地调动议政们的情绪,刚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这下又变得凝重起来。   “上一期……不,是再前一期,”李承之回忆着,“我曾看见有一篇论文,说得是各种毒药的发病症状。其中有好些毒药,我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类似的论文有好几篇了。”韩冈道:“化学和医学发展得很快,毒药早已不再局限于砒霜、牵机那等低等的货色了。如何将无毒的物质化合成有毒的物质,对任何一名医学生来说都不是难题。”   “玉昆,这可不是玩笑。要是我们遇到这些毒药怎么办?”曾孝宽带着责怪的语气提醒韩冈。   “备一位代州医生吧,”韩冈依然是带着玩笑说道,“在外科和解毒上,他们的水平可以信任。”   代州医院培养出来的医生,也许不如太医局出身的医生广博,但在军医专才上,却远远过之。且即使是太医局的医生,想要毕业,也得去代州走一趟进行培训。   这是所有京师官员都知道的一件事。   太医局的医生只能用牛羊猪来代替人体解剖,而代州医院一年能做十几具活体实验——用的都是从代州周围的蛮部买来的奴隶。   对于此事,京师之中并非秘闻,但人人皆视而不见。因为这么做,能促进医学进步。术比华佗,能在不杀死病人的同时进行开膛破肚,这样的医生,如今越来越多。   只要能多培养出一名华佗级的神医,就意味着多了半条命,别说一年十几二十个蛮人,就是用三五百蛮夷来做活体实验,京师的高官显宦们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至于什么仁德,还是丢一边吧,自家的性命那是最重要的。   韩冈带着些微笑意,望向章惇、苏颂,却被章惇瞪了一眼。   今天的确要压制一下熊本,但将话题岔得太远,也未免太过无聊了。   章惇再一次敲响了桌子,“我知道各位都担心太妃的事,闲话就不多说了,还是投票吧,反对追究太妃之罪的请举手。”   没有一人举手。   “想要现在就追究太妃之罪的请举手?”   熊本举起了手,但跟随者为数寥寥,之前跟他同气相求的几个人,有一半都把手压在了桌子上。   章惇望着苏颂。   苏颂站起了身,双手撑桌,“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少待时日,待天子大婚后再议。”   会议结束了,除了再议,没有做出任何决议。   不过与会者大多很满意,因为能够参加这个会议,就代表了他们的地位。   只剩三位宰相的时候,苏颂方对章惇道,“子厚兄,这一次很被动啊。”   不断动摇天子的权威,甚至连各种小动作都不吝施为,章惇其实比韩冈更加急切一点,而苏颂正是不喜这一点。   “总得做些什么。不是吗?”章惇反问,又把韩冈拉了进来,“而且此事也亏了玉昆啊。”   韩冈苦笑了一下,能造成中毒症状的微毒药物,在《自然》上刊载过相关论文,被有心人看到不足为奇。   他正想说话,却被一名内侍打断,“启禀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官家方才腹痛不止,几位太医束手无策,还请相公速速入内。”   苏颂抬头看着依然明亮的天空,“明天吧,今天实在太晚了。” 第四十七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中)   “官家!官家!”   太妃的尖叫和哭闹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声调始终没有降下去,中气依然充足,似乎还要延续下去。   童贯弄不清楚,正苍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躺在御榻上的天子,现在这副快咽气的模样,究竟是有几分是因为泻药和催吐剂,又有几分是因为太妃的尖叫。   反正童贯他自己已经感觉快要受不了了。   太妃的尖叫声,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玻璃,心中毛躁躁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想捂起耳朵躲得远远的。   不过看到门前人影一晃,一人掀帘而入,童贯登时就松了一口气,太妃目标要转移了,自己也能松脱一点了。   “王中正!”朱太妃一下就盯住了刚刚进来的宫中第一号权阉,“你瞪大眼睛看看,看看官家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坐在天子榻旁哭号了半日,但朱太妃脸上妆容依然完美,王中正在她的脸上,没找到半点被泪水花掉的迹象,好像连块粉都没有掉。   不过他也没能多观察太妃几眼,一个玻璃瓶被摆到他的面前,里面盛了小半瓶浓稠的液体,色泽很深,看着就让人泛起一阵呕意。   王中正只看了两眼就低下头去,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他很清楚,甚至比太妃都清楚。   “老臣不知此是何物,还请太妃明示。”   “你不知?你不知为什么之前看了一眼就走了,到了现在才过来?!”朱太妃恨声骂着,“太后病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一个个就跋扈起来了,官家都这样都还半日才来看一下,是不是就盼着官家早点死?”   早间王中正来探视过赵煦的病情,稍稍待了片刻,便以向太后禀报的名义,躲了出去。现在再过来,可就躲不过去了。   太妃不给脸面,王中正丝毫不在乎,他的脸面也不是太妃给的。   低了头,换了一个自称,“老奴不敢,太后正病着,官家也病了,宫内人心惶惶,老奴怕有奸人趁机作祟,不得不多巡视了几圈。看见官家这般模样,老奴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代。”   心如刀绞那是绝对没有,以身相代更是不可能,但王中正看赵煦身虚气短的模样,叹息还是有两声——摊上这个亲娘,的确是遭了大罪。   赵煦午后就开始腹痛,太医们把了脉,又拿着听诊器在皇帝肚皮上,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即没吐,也没腹泻,更没有别的症状,就只是痛,说起来也只能先观察,而不是贸贸然投药。   但太妃来了之后,看了医官们忙了一阵后,突然就说,“官家莫不是中了毒?”然后抓着医官们就要他们当中毒来医,看她的模样,仿佛比翰林医官都能耐。   医官们也不敢顶撞太妃,一边遣人走报太后和政事堂,一边就忙着给天子清理肠胃。   泻药、催吐药,一连串的给天子灌将下去。还有补充水分的糖盐水,调配好了,也一并灌下去——吐出多少、泻出多少,就灌下去多少。   这番折腾,原本还没什么大碍的皇帝,反倒当真被折腾得只能躺在床上了。   不过只要不是真中毒、真发病,歇息两日也就好了。王中正道,“还请太妃放宽心,官家有列祖列宗保佑,定不至有大碍,不会有事的。”   朱太妃却柳眉倒竖,一指天子,“官家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是有人给官家下毒,你还敢说没事?!是不是官家不行了,才叫做有事?!”   躺在床上的皇帝脸青唇白,的确气色不佳。   但在王中正的记忆里,眼下的这位年轻的皇帝,他的气色从来都没好过。现在的状况,并不比平日生病时更差。   “有太医们在,官家不会有事的。”   太妃回头,眯起眼睛扫过几位医官,不屑地哼了一声,“都是一群废物,太后的病治不好,官家中毒也治不好,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雷简低头,想辩却不敢辩,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腹痛,为什么太妃一口咬定是中毒?   再抬起头,他就看见王中正在使眼色。   雷简冲王中正摇头,他和几位翰林医官各自都把过了脉,皇帝的脉象完全不像是中毒,看模样,也完全不见几种常见毒药造成的症状。   王中正:“太妃,即使是官家中毒,也已经催吐过了,还用了泻药。官家吐出来的食物残余,如果当真是有人下毒,肯定是能够查出来的。”   “官家不是被下了毒,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是下毒,无外乎饮食。方才老奴在外面也使人查了。这些日子,官家的三餐都是圣瑞宫中遣人送来,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日常补身的汤药。”   “王中正!”太妃猛地站了起来,面容都扭曲了,仿佛恶鬼一般,尖声叫道,“难道是我给自家的亲生儿子下毒?!”   “没错啊,就是你下的毒。”   王中正自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方才老奴使人查了,这两日给官家送御膳的是太妃身边的丁知节和张明。”   太妃坐了下来,咬牙切齿,“肯定是这两个贱人下的毒手!”   王中正垂着头,不去看朱太妃。   真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就是相貌好一点,又能生养,所以得了先帝宠爱。但这品性,可就让人无话可说了。   幼时辗转三家,一直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翻了身之后,便一转变得盛气凌人。这是常有之事,但地位高了,头脑却没见变好。   直到三天前,给天子送御膳的还是太妃身边亲近的陈清荷和颜迎儿,也就这几天,才换成了太后派在圣瑞宫的耳目。真当有人会信陈、颜是因为办事不力才被换下的?   王中正不想多敷衍太妃,正好此时,一名医官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小宦官,双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页白纸,而纸页上,则有着一小片黑色。   “已经查出来了!”那位医官兴奋地说着。   “查出来什么?”   王中正和朱太妃同时问道,但太妃的声音中多了一点颤。   “就是这个。”   医官将托盘接过来,放到朱太妃的面前。凑近了,就能看清楚,纸页上的黑色,是细细的黑色粉尘。   “这是什么?”王中正问。   医官把托盘挪过来一点,王中正立刻向后避让,嫌恶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   果不出他所料,那医官眉飞色舞:“这是从官家的呕吐物中分离出来的东西!”   朱太妃喉咙动了一下,强忍住要呕吐的感觉,“这是官家吃下去的毒药?!怎么看着不像。”   “太妃明鉴,的确不是毒药,但也不是饭菜残余。”亲手在隔壁做分离实验的医官,献宝一般地说道:“臣已经反复检验过了,成分很明确,就是炭粉。烤干了,点火就能着。”   “炭粉?!”朱太妃吃惊不小,声音陡然间又尖了起来。   医官点头,“就是炭粉。”   “当是福宁宫外面带进来的,”童贯道,“自十年前开始,福宁宫中就改成了热水取暖,锅炉都在殿外,殿内见不到一块木炭。”   “不是木炭。”医官摇头,“要比木炭细一点,是研磨过的骨炭。中毒时用骨炭可用来吸附肠胃中的毒素。”他兴高采烈地说着,“太妃可以放心了,官家既然吃下去的是骨炭,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太妃脸上没有沾染半点笑意,她盯着雷简,“这吸附肠胃毒素的骨炭,该不会是你们灌下去的药吧?”   雷简摇头,拿起用药记录,“太妃请看,我等没有给天子用过骨炭。”   朱太妃道:“当时手忙脚乱的谁说得准?”   雷简依然摇头:“骨炭并非常用药,御药院中没有存放,只在太医局的药库中有。宫中贵人用药,只从御药院中取用,外界药物要入宫,须经多道手续,还要一一造册,非一日两日之功。”   太妃一时失语,王中正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正容问道:“那究竟是谁把炭粉带进福宁宫?还能让官家服下去?”   医官摇头,雷简则道,“天子早膳和午膳时所用的器物都已经清洗了,没办法查验,午后进用汤药所用的药盏没洗,但没有发现其中有残留的炭粉——只要没有洗过,又盛过炭粉,至少会留下一点——所以眼下只能确定,是官家午膳前后服用。”   雷简嘴里在说,两只眼睛却在盯着床榻上昏睡的天子。皇帝的手正紧紧攥着床褥,露在外面的指节都泛白了。   方才天子催吐出来的,都是深色的消化物,乍看上去像是胃中出血。乍一看时,把医官们都吓了一跳。但仔细看过几眼,就确认了并非是吐血。不过这般颜色的呕吐物不可能不去化验,而化验的结果,竟然是炭粉。   分离出来的炭粉的分量已经不少了,如果加上还在天子肚子里的,没有分离掉的,以及被拿去进行检测的分量,总数肯定会更多。   也就是说,皇帝至少吃下了近一两的炭粉——就是天生的白痴,也不至于把一两炭粉吃下肚还浑然无觉。   这件事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让雷简不知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敷衍一下,回头禀报给韩冈。   正犹豫的时候,雷简却发现王中正正冲他点头。   雷简的心中顿时就有了主心骨,仰头对着太妃,“从眼下分离出来的炭粉分量来看,早间天子吃下去的炭粉,差不多有一两的量。炭粉不溶于水,不溶于油和酒,掺在饭菜里也极为显眼,吃下去的口感更是与菜肴截然不同。所以臣有一事不明——天子怎生吃得下去的?” 第四十七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下)   被发现了!   被看破了!!   尽管全身都蜷缩在温热的被褥中,但赵煦的心在一阵剧烈跳动后就冷了下来,浑身冰冷。   还能听见母亲在强辩,可赵煦很清楚,太医们已经认定是自己主动服下了炭粉。   “但凡给人下毒,都肯定会弄得看不出异状,这样才能让人安心服下。但炭粉就是掺进汤药中,颜色上虽看不出来,可也是沉在药碗下面。官家日常服药,也不会有见到药渣还喝下去的道理。以臣看来,此事甚为蹊跷,当请有司详查。”   雷简放言要请外臣来详查,区区一个御医就敢如此放肆,本应是大发雷霆的赵煦,却羞恼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怒意都没有,而是在发抖。   是的,赵煦在害怕。   他无法想象,当宰相们发现他是在伪装中毒,而且打算以此来构陷时,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来,是勃然大怒,还是欣喜欲狂?   但不管是什么反应,他们会做的事可能就只有一件了。   幸好他们没有入宫,至少不用现在就面对他们。   赵煦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像逼上门的债主又多宽限了一天,吃过了断头饭后又被告知行刑的日子又向后延了一日。尽管时间短暂,但在赵煦看来,能多拖延片刻都是一桩幸事。   不!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赵煦脑海中闪过。   宰相们没有入宫,不是因为之前自己所猜测的小心谨慎、不愿冒险,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清楚这件事的底细,根本就不想参与到这桩闹剧中来!   毒药为什么会变成了炭粉?   服药的时候,赵煦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所谓的毒药会是一种黑色的粉末,而且还不溶于水,事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把杯子收拾干净。   现在想来,这件事根本就是个陷阱。自己和太妃都给人戏弄了。   不……不是戏弄,是警告!   是最明白不过的警告!   母子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性命操之人手,就是想服毒,砒霜都能变成石灰。   想到这里,赵煦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可这样的动作也无法给他半点暖意。   “请有司就不必了。既然不是毒药,就不必如此大阵仗,闹得外面人心惶惶也不好。”   王中正平稳的声音,让赵煦腾起了一阵希望。   王中正是不是代表了宰相在说话?   要是宰相也希望这件事就这么结束,那可就太好了。   “谁说不是毒药?!”太妃的尖叫,就像是石头砸碎玻璃一般,击碎了赵煦的幻想,“怎么会是炭粉?是你们给掉了包!”   难道要自己硬说吃下去的不是这个炭粉,而是另外一种毒药?   赵煦在被褥下,死死强压下跳起来呵斥亲生母亲的打算。   王中正依然平静,“李氏三日前入宫,不知送了什么给太妃?”   太妃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首先出现在她脸上的是惊骇,而后是便是恐惧。   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让她陡然失声。   不仅仅是太妃,宫中所有人都是一副受到惊吓,来不及有所反应的表情。   看着太妃踉跄地退了两步,软软地坐倒在御榻上,甚至都没人上去搀扶一下。   之前的一幕幕,稍稍有点头脑的宫人,都看出了大半真相。但王中正当面挑破事实,依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上下之序,尊卑之分,至少在现在,已经被王中正给无视了。   拆穿了谎言,指明了真相,让太妃和皇帝都下不了台来,但王中正没有半点忧虑。   天子“服毒”这桩公案的实情,虽说属于机密,可宫中就有太后和他清楚,外面更是通报给了所有的议政,以及执行相公们命令的几位密探。   既然有这么多人知道,也就不能称其为秘密。   即便相比起宫中的内侍宫女,一干议政的嘴都可算是严的,同时对掌握机密的优越感,也让他们不会太过疏口。但妻儿亲眷问一句,难道他们都能滴水不漏?   也许接下来的几天里,流传在外的消息,也就仅仅是天子偶有不适,最多也不过是误服炭粉。但再过些日子,真相必然外泄。   何况透过宫中传出的消息进行挖掘、阐发、联想,这是京师军民的独有才艺,过两天,肯定是各色谣言纷飞于世,出现贴近事实真相的谣言也完全不足为奇。   所以继续隐瞒完全没有必要。如果直言拆穿,能够让太妃和天子就此认命,不再折腾来折腾去,王中正又何吝于一句话?   杨戬在旁已是看得两眼放光。   王中正的地位,一向是宫中所有内侍羡慕嫉妒的焦点。   有军权,有地位,有声望,还有圣眷。   在大宋朝做宦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顶了。   这些日子,王中正在宫中一手遮天。   有传言说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将由他一人总管,又有传言说他即将晋身三衙管军,类似消息在宫内尽人皆知。   杨戬还曾听说,王中正其实也算是议政中的一员,拥有举足轻重的一票,只是为避人言而没有公布罢了。   因而有着如此威势的王中正,才能在面对太妃的诟骂时,还能依然平静。   “好个狼心狗肺的奴才,若非先帝提拔,你连条狗都不如。现在吃饱喝足,连门都看不好,帮着外人来欺主了。有本事的,你们就杀了我们母子啊!”   朱太妃只稍稍恢复平静,就开始撒泼,王中正却没有半点动摇。   “太妃是主,老奴是奴。太妃怎么看老奴,老奴也只有受着,但太后和外面的几位相公可就不一定了。”   朱太妃的诟骂声猛地一滞,王中正已经戳到了她心中最恐惧的地方。   一句话堵上了太妃的嘴,让她不敢再撒泼。   还是有怕的人啊,王中正不无嫉妒地想,宰相们的声威的确是越来越重了。   但王中正知道,这件事宰相们都乐见其成,否则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送毒药入宫的太妃亲眷。   所以有些话,王中正觉得有必要对天子和太妃说一说。   “其实相公们从没说要废官家,太后更没想过换皇帝。当年先帝驾崩,要换就是太后、相公的一句话,但最后怎么着,二大王都造了反,太后和相公还照样保着官家。再怎么说,官家也是先帝唯一血脉,不扶他扶谁?但当真闹得难看了,太后和相公们都不耐烦了,那时候……官家才当真危险了。太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戬瞪大眼睛看着王中正,想把王中正此时的英姿给牢牢记住。   他听说过李辅国和杨复恭,但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可以亲眼见识,能与这两位相媲美的权阉。   大宋不是大唐,任凭哪位大貂珰都不可能有唐时宦官废立帝皇、门生天子的风光。   对杨戬来说,生为御药院都知,死后追封观察使,于愿足矣。   但看到王中正的风光,他不由得心动了。   如今宰相们连同一众重臣联手架空天子,外臣无法直接操控宫内,必须有内侍居中呼应。王中正手握重兵,也最得外面的相公和议政信任,权高位重,即使宰相都要以礼相待。   但他的年纪已经老了,剩下的大貂珰,要么就是宫中势力不够,要么就是军中威望不足,如果要交替,任选新人也是一条途径。   杨戬正幻想着日后的风光,却听见王中正说,“还望官家能够好好想一想。明天相公们入宫探问,到底该怎么说话。”   君不为君,臣不为臣,事到如今,对这位皇帝也没有必要太多尊敬了。   ……   到底该怎么说?   这件事让赵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早上的朝会没有开,宰相们入宫来探问,直到苏颂、章惇、韩冈三人同时出现在福宁殿,赵煦也没有考虑出一个头绪,更不清楚他们会怎么处理自己。   “臣等拜见陛下。”   若是前几日,三位宰相里面最多也只会来两位,至少会留一个在外——任何时候,三人都不会同时出现在宫中。   赵煦曾暗嘲过他们的胆怯,可今日,看见三人齐至,被褥下的身子,就不由得颤抖起来,“卿……卿家平身。”   在礼数上,韩冈三人都没有任何阙失的地方,拜礼后依言起身,可平淡如常的举止之外,说出的话却让犹心存几分侥幸的赵煦魂飞魄散。   章惇虎着脸,一字一顿,“昨日之事,臣已悉知。”   赵煦一下结巴了起来,“朕……朕……这是误会。”   章惇双眉一轩,厉声道:“欲用秘药以污太后与臣等,这叫误会?!”   赵煦低下头,“朕实……实不知。”   韩冈登时沉下脸:“臣等非是在审案,也不是要给陛下定罪,只想陛下能够有所悔悟。陛下若再加搪塞,只会让臣等更加失望。”   苏颂亦道:“君子闻过则喜,臣不求陛下能如子路,但求一个敢作敢当。”   赵煦的头几乎要压到了膝盖上,连嘴都回不了。   皇帝瑟缩在床榻上,三名宰相怒目相向,杨戬在旁看着,只觉得大宋的皇帝像是被三头恶狼逼到墙角的小狗崽,从尾巴尖到耳朵,就没有不抖的地方。   “当然,臣等也都知道,此事主谋非是陛下,而是太妃。”   韩冈忽然缓了口,赵煦却猛地抬头,惊叫道:“不……”   但对上韩冈的眼睛,他又心虚地低下头,“太妃不是存心的,她……她也是为奸人所诱。”   “太妃是否为奸人所诱,另当别论。臣所在意的,是陛下不知是非对错!太妃让陛下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韩冈怒声质问,赵煦垂头丧气,像是个被先生训斥的学生,“是错。”   “父母有过,为子者当谏诤,而不是事事依从,何况还会伤及己身?此非孝也。”   苏颂盯住了赵煦,口气倒是比韩冈、章惇和缓一点,赵煦连连点头,“平章说得是。”   “陛下,老臣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之事。”   赵煦唯唯诺诺,满口应承。   韩冈与章惇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他们从赵煦的态度中,完全没有看到诚意。   “陛下,可知这一次有多险?”韩冈说道。   “相公请讲。”   宰相们不再咄咄逼人,赵煦也终于缓过气来,稍稍放松了一点。   “陛下自幼体虚气弱,与常人截然不同,胡乱吃些没有经过认真检验的食物,乃至毒物,常人或许无事,但陛下却未必会无事。这一回,若非换成了无毒无害的炭粉,太后与臣等或许在稗官野史中会被污为弑君之人,但陛下可就要去见先帝了。”   韩冈大大方方地坦露实情。   发现太妃计划后,仅仅是将毒药掉包,而非出手阻止,坐视太妃和皇帝演出了一场闹剧,这一番内情,他全然不加隐瞒。   当年熙宗赵顼还在位的时候,他卡着赵顼怕绝后的心思,一些事虽说做得肆无忌惮了点,但终究还是遵从着臣子的本分,再怎么说,皇帝也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臣子自然不能太放肆。保了皇帝安全,却让他丢了脸,遇上熙宗,性命多半难保,但今日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了。   “果然是被掉包了!”   赵煦先是怒起,继而又安心了不少,这几个乱臣贼子终究还要用他。   先给个下马威,再说两句和气话,最后一示恩德,一整套收买人的招数真是做得一板一眼。   虽是对面前的三人衔之入骨,可确认了自己的安全之后,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是庆幸了。   “朕年幼无知,真真是多亏了有诸位相公的护持,方得保无事。”   赵煦摆出一副诚诚恳恳的模样,打算先将三人应付过去。今日的账,日后有的时间可以算。   苏颂看着赵煦道谢的样子,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背,脸上甚至带了点笑。   若在往日,不谦卑的低垂视线,而是带着嘲笑的表情注视着皇帝,少不了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可时至今日,宰辅们已经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压抑自己的心情。   “陛下既然知错,那么,老臣敢问陛下,太妃当如何处置?”苏颂和和气气地问道。   他平素很给皇帝面子,但必要的时候也绝不留情面。   “平章!”赵煦大惊,他没想到宰相们都示恩了自己,竟还要追究太妃的罪,“太妃是为奸人所诱啊,非是存心如此。”   韩冈道:“若现在去圣瑞宫中,说不定还能从太妃寝宫中找出写着太后生辰八字的俑人,当然,还能找出五通神的神主来。太妃日夜诅咒太后,这件事,陛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太妃唆使陛下服药,以陛下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后太后将会背负多少污名。生母是母,嫡母亦是母,陛下不想办法和裕两宫,却坐视生母陷害嫡母。陛下之过,臣等现在可以不追究,但太妃之罪,今日却不能再放过!”   章惇也冷然道:“若依元祐敇,婢仆害主,斩立决,未遂减二等。行巫蛊之术,斩监候。太妃屡屡以术谋太后,太后如今病重,陛下可以告诉臣等,这桩案子该如何判。”   宰相们再次群起相逼,赵煦,他的头一点点抬了起来,掀开了被褥,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衣坐在床沿。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上一样。   大宋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着话,“朕绝不会坐视太妃受刑,尔等想要处置太妃,那就先废了朕!”   他终于忍耐不下去,十余岁的少年本就叛逆,被三位宰相当众训了一遍又一遍,哪里忍得住,何况依他的猜测,几位宰相都还要用他做幌子。既然对方有所求,就没有必要退让。   “废了朕之后,再换个一岁小儿上了。到了十五六岁亲政,至少十几年的时间。其中再出些意外,还能再立新君。这如卿家之意了吧?”   赵煦冷笑着说话,只是在杨戬看来,这就像看着小狗崽冲着恶狼汪汪狂叫。   “陛下误会了,臣等乃是大宋忠臣,岂会妄行王莽之事。”   “但朕怎么就没见你们忠心于朕?!”赵煦猛地嘶吼起来,但转瞬间,又突兀地转怒为笑,他一拍掌,“啊,是朕说错了。君非国也。一国之中,生民最重,社稷次之,君上最轻。所以各位相公为民为国,忠心耿耿,却不必忠心于朕。”   “陛下错了,臣等也是忠心于陛下的。”章惇喜怒不形于色,“但天子有过,为臣子者不诤谏,天子行恶,为臣子者不阻止,非是忠良,乃是奸佞。”   赵煦给气了个倒仰,就章惇这样子,还敢自称忠良,“若以脸皮厚薄定官位,相公还是能做宰相。”   小皇帝彻底拉下脸来,一切顾忌都给放弃了。   章惇却没理会他,只瞥了韩冈一下,这一位的面皮其实更厚。   韩冈也像没听到赵煦的讽刺,道:“见天子有过,稍加劝谏便辞官归乡,彰天子之过,博一己之名,那是诈忠;见天子之非,只知叩首苦劝,被不白之罪,只会引颈受戮,则是愚忠。陛下若是希望臣等是诈忠、愚忠之辈,那就大错特错了。”   赵煦笑了起来:“朕还从来不知道比干竟是愚忠。”   韩冈反问:“比干就戮,殷商遂亡。留名亡国,非愚若何?”   “那就请相公告诉朕到底哪位忠臣不愚?”   “依陛下之见,武侯忠否?”韩冈反问。   赵煦张口结舌,他自幼聪慧,但也仅仅是个没多少经验的少年人,以一对三的斗起口来,又怎么会是一干老狐狸的对手?   “惟有无论天子贤与不肖,皆能使上下悉安,内外皆定,这才是真正的忠臣。臣等一人自不如武侯,不过合议政之力,倒是能稍居其上了。”韩冈道,“唯一不如武侯之处,就是宫中不安。”   章惇亦道:“太后垂帘十载,内服强梁,外镇顽寇,户口倍于熙宁,军力更胜元丰,文治武功皆远超先代,如今大宋天下,就只有宫中最乱!”   苏颂紧接而上,“太后垂帘十载,殚思竭虑,不负先帝,不负陛下。陛下不思修德,却视太后为寇仇。己身不孝,还指望臣子能忠心事君?”   三位宰相群起而攻,赵煦怒气勃发,“朕命天授,年纪即长,理应亲政,久不撤帘,何来不负?”   苏颂道:“陛下无功于社稷,却能得登大宝,非为天命,乃是依靠父祖之功。以大地幅面之广,大宋所据不过百一。地之于天,亦微不足道,弹丸而已。以天之大,又如何会垂顾一人?不过是有先人之力,积数代之功,臣等方屈膝于陛下。如今陛下才不足以服人,智不足以安众,德望不彰,不思嫡母深恩,以修道德,反为中山之狼,如何让臣等安心奉太后撤帘?”   苏颂之语,赵煦怒极而笑:“朕早就知道了,你们就是这样的忠臣。”   话已至此,君臣已形同决裂。   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韩冈长叹了一口气,对赵煦道,“有些病症是可以隔代相传的,英宗皇帝即患心疾,难保陛下不会染上。早在陛下登基之前,臣等就已经担着一份心,若陛下一直循规蹈矩,臣等还能安心,可这十几年来,陛下所行却一一印证。如今陛下罔顾太后深恩,不孝不义,昏乱失德,臣就只能借用一下富弼的名言了——”   韩冈前趋半步,目光灼灼,“千古百辟在廷,岂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一)   夜已深,杨戬端端正正地坐在圆凳上,背后靠着板壁,脑袋一起一伏,正迷迷糊糊地睡着。   白天宰相与天子的短暂交锋之后,宰相们扬长而去,天子赶走了所有的贴身宫人,在寝宫中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又木呆呆地在宫人们的服侍下,梳洗上床。就是对太后的例行问安,也报了病,没有往那边去。   整整一天,杨戬都瞪大眼睛盯了皇帝,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听了太妃的唆使,就敢服毒了,万一这一次被相公们气懵了心,想赶在被废之前做出事来,别人或许无事,可他这个被太后钦点来“服侍”官家的御药院勾当,必然要负上最大的责任。   白天时杨戬还撑得住,可到了晚上,灯火昏黄闪烁,渐渐的,倦意便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虽是坐着,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便陷入了梦乡。   猛然间,杨戬一惊而醒。   张开惺忪的睡眼,紧张得观察着前方。   寝殿中红烛依旧,黯淡的烛光下,依稀能看得见御榻上皇帝的背影。   天子正头朝里面睡着,跟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自从先帝因炭毒而崩,刚刚兴起的拔步床便被清出宫中。纠枉过正之下,宫内的床榻连帐帘都给裁了。宫人们站在外间就能看得见睡在床榻上的主人。   看见天子还在安睡,杨戬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在梦中,梦见皇帝拿了条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梦中的皇帝,紫黑色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眼角、鼻孔延伸出几条血痕。就像当年一同入宫的同伴,入宫才一个月,就自缢在房中。同寝的七八人,早上起来都吓得半死。   杨戬从噩梦中恢复过来,就感觉背后黏糊糊、冷冰冰,尽是些冷汗。   坐得浑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御榻走过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换一身干爽的亵衣。   只是刚刚向前走了几步,他就停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望着前方。   御榻上的被褥,可以看见天子后背的轮廓。那轮廓正一阵阵地颤着,隐约能听见几声呜咽。   皇帝根本就没有睡着!   杨戬猛地干咽了口唾沫,忽而觉得心虚起来——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应该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骑到了头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几岁的小孩子,遇上犯颜欺上的事,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刚刚被宰相们教训的时候,连滴泪水都没掉,白天也只是发呆,直到夜深人静时,方才用被子掩着哭泣。   杨戬心下恻然,正想悄悄地离开,就发现被褥的颤抖突然停住了。   “是发现了?”杨戬心道。   他甚至都为皇帝感到尴尬,自家一个没脸的阉人,哭的时候都不想被人看见,何论高高在上的皇帝。   给皇帝留点脸面吧。   杨戬想着,悄悄地向后挪着脚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这一步,纵然杨戬极羡慕王中正的权势,但也不免对赵煦的境遇抱上几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没有早亡,现在的这位至尊,怕还是在一干维持着忠心的宰辅教导下,认真学习治国之术,怎么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孤儿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负,何况还母子离心,如何不受人欺?   杨戬暗暗地叹了一声,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边。   “就让皇帝继续哭一阵吧。”杨戬想。   也只有在这夜里,这位皇帝才能没有白天的顾忌;   也只有在夜里,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地哭泣;   都已经被臣子们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监视,可杨戬这时候突然觉得,向上报告时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即使一点点也可以,就给皇帝留下一点点余地。   这是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能做到的仅有一点。   ……   不能笑,不能笑。不能笑!   赵煦不断地警告自己,但随着夜色渐深,自制力就变得薄弱起来,最终他还是没按捺住潮涌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褥下的身体,一阵阵地抽动着。   是该笑的。   宰相们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为什么不笑?   宰相们打算做什么,赵煦现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们能做到哪个地步,赵煦觉得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这等于就是划下了一条底限。   韩冈的确是悖逆无道,但终究还是不敢说一句“伊霍之事,臣能为之”,不敢废掉自己。   方才双方都把话都说到那个地步,赵煦是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挑衅宰相。   如果可以废掉自己,想必章惇、韩冈都不会吝啬多说一句话。   可他们都没有说,就算恼火到了极点,都没有说——因为他们不敢说。   赵煦心中快活得直发痒。   他紧紧咬着被角,用牙齿开心地磨着棉制的被面,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时不时自喉咙里冲出的几声喑哑的笑声。   废帝另立这句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说出口的。   若是汉晋之际,南北朝时,或是晚唐五代,换个皇帝对权臣来说或许很简单,可是大宋前后七代天子,养士百有余年。   尽管自己无恩于天下士民,但赵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亿万子民依然心向赵氏正统。   不仅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许多忠直之士。   这还用怀疑吗?   尽管有权臣阻隔中外,让赵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统的忠直之士。   但三个奸佞到了现在都还不敢放言说要废掉自己,想必就是因为朝中诸多忠臣,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纵使那妇人十年来不断提拔逆贼,使奸佞高居庙堂,忠臣沉沦下僚,可自己依然还能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苏颂有句话的确没有说错——这就是祖宗的恩德!   赵煦嘴角咧开,无声地笑着,谁让你们没能投个好胎?   羡慕吗?嫉妒吗?   人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宫禁之中,天生就该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宫禁之外,天生就该跪在自己脚下。如若不然,就是违了伦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来。   就算是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政,乱臣贼子们还是不敢轻易说一句废立,而自己作为皇帝,要换掉宰臣,却是天经地义。   只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赵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这个契机。   忽然涌起的强烈笑意,让赵煦气息不稳,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从背后,这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有人在悄悄接近!   犹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间,赵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发现了自己在笑!   强烈的恐惧感猛然袭来,把赵煦的血液都给冻结了。   赵煦不敢再出一声,更不敢再动,整个人就僵持在现在的姿势上,不敢稍移一点。   赵煦停下了所有动作,但身后的脚底蹭地的声音没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一点,赵煦登时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是杨戬!   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子!   没有这些爪牙,没有这些耳目,在那个妇人病重时候,外面的权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吃喝拉撒都被人记录下来,送去宫外给权奸们检查?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连笑一生都得藏在被子里?   赵煦心中杀意大盛,暗暗发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将此辈一个个都上刑场,剐上千万刀。   只是发誓的同时,赵煦还是不敢有任何一点动作,直至背后传来杨戬远离的声音。   杨戬退到门边的动静,让赵煦憋住气终于可以换一口,但警惕心却越发高涨。   莫不会是欲擒故纵?   不论是与不是,赵煦都不敢冒险。   只要给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应,自家可就要危险了。   不论是苏颂、章惇、韩冈,还是两府中的其他执政,他们都是才智高绝之辈。   赵煦承认苏颂说得没错,论才智、论学识、论心术,他都不如那些从数千万士人中考出来、又从数以千万计的官吏中脱颖而出的宰辅们。   只要他们知道自己还能笑得出声,就肯定会想得到他们的底细被自己看透了。   一旦他们清楚地了解到这一点,想必就会立刻改弦更张,真的开始要废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无害,甚至演出了一场闹剧,怎么看都不会是有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现得太聪明,明天早上说不定就会看见一块肉饼。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时机,等到……等到……赵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孙女婿和女婿,究竟谁更亲一点?   赵煦并不清楚,他一直不愿意去考虑自己与韩冈的亲戚关系,也始终觉得韩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也许是因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一边。   尽管给自己许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一个个身居高位的逆贼,让赵煦不敢相信这位与权奸们关系紧密的元老。   不过赵煦现在想多相信王安石一点,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孙女嫁给外孙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嫁给皇帝,日后不免左右为难。   以苏、章、韩的滔天权势,又将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们更进一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韩已逝、彦博老迈,王珪、冯京之辈更是被压制得毫无声息,真正能与权奸们对抗的就只有一手缔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虽说已经致仕,如今正优游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为皇后的祖父必然要到场。也许两府在平时能够阻止他上京,可这个时候,却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说……不用等待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赵煦默默念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个夜晚,王安石的专列,从扬州启程,正向京师驶来。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   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师两千里,两条消息在旧日能拉出半个月的距离,如今由于铁路的存在,则是昨天前一个消息刚刚送到京师,今日载着王安石一家的专列,就已经抵达了东京车站。   自宣德门、朱雀门一路向南的御街上,一队人马匆匆而过。上百人的队伍前举旗牌,后张罗伞,非是宰相,自无此等声势。   如果是对朝堂稍稍有一些了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马车上的标识,便知道这是宰相韩冈的车驾。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纷纷从御街两侧投射过来,一路追随着韩冈的马车。   耳目稍稍灵通,再加上些许联想力,韩冈出门去做什么根本就不必多猜测。   王老相公来势汹汹,韩相公这怕是给弄得手忙脚乱了。   王安石与韩冈翁婿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像报纸上刊载的传奇小说一样,用上一年的时间来连载。   更重要的一点,王安石选在这个时间点上京,明面上是为了孙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们会容许他有别的打算,可实际上谁都清楚,他是为了孙女婿,来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从来都不好对付。他提前上京,都没让宰相们有时间准备。   尽管东府已经统合了议政们的意见,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闹事,还是能将朝堂搅成一团烂泥。   宰相们前几天闯进福宁宫,将皇帝一阵训斥,这件事在京师之中早就传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朝臣劝谏,宰相责难,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毕竟只是个人行为,目的也是为了教导天子学好。而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动,对天子的态度也不是教导,而是真正的训斥。   宰相们对皇帝的态度,已不止于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说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地招呼上去,皇帝连脸面都没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伪造中毒,用来诬陷太后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内侍及时发现,仓促间用炭粉替代了毒药,免得身娇体弱的天子误服下毒药,不小心一命呜呼。   天子如果当真如传言一般如此不知自爱,这的确是该骂的。可对于许多有心人来说,京师市井中的传言,但凡这般细节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有人故意泄露。其中的真实性,却还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官做得越大,这谎就扯得越凶,一旦朝堂政争到了需要散布谣言来影响舆论的阶段,为了打压敌人,谁也不会吝惜于多说几句谎。   不过这种过于用力的传言出现,也证明了宰相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王安石一来,局势又会起变化了。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内有官家,两相呼应,相公们可就难以如愿以偿了。”   街旁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叶温叟回顾身侧同伴:“现在的人,当真是什么事都敢说。”   宗泽道:“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没乌台了。”   宗泽笑了一笑,过去的那个御史台,的确可以说是没有了。   在过去,士人们平日里议论朝政,也不会是百无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变之时,更是一个个都变得小心谨慎。   那一等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没有哪个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个做宰相的岳父,即使名声传遍士林,一旦被政敌抓住机会,照样会灰头土脸地滚出朝堂。   因为皇帝手中有一个皇城司,而朝堂之中还有一个乌台。   这两个衙门,如同两把利刃,悬在每一位文武官的头顶上,让他们谨言慎行。   幸而这几年,御史台中的乌鸦们,先是变成了路边吱吱喳喳的麻雀,继而连麻雀都不是了,变成两府豢养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竖着朝外的耳朵,现在一只冲着福宁宫,一只冲着圣瑞宫,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去宫外搜罗市井传言,监察臣子们的动静。   少了悬在头顶上的刀枪剑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来越多。   宗泽身在中书,对此颇有感触,“没了监察,这市井之中,就越发的好事了。”   叶温叟笑道:“现在京城里面,可不是人人都在想着两府会不会与太后一起,将皇帝给废掉?还有王相公,他这一回上京,会不会跟他的女婿打擂台。”   宗泽笑了起来:“不知转运如何看?”   叶温叟坦言:“如果天子得势,朝堂上会腥风血雨好些年。如今的这位皇帝,可比不上仁宗。”   宗泽是韩冈的心腹,但凡是在他面前提到韩冈和皇帝,都不会站在皇帝的一边。何况叶温叟这位两浙转运使本就是韩冈的人。   嘉佑二年的进士,不去走章惇的门路,却来投靠韩冈,宗泽一直都感觉有些怪。这可是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考中进士的同乡前辈。宗泽在读书时便已屡闻其名。可这几年在韩冈门下的交往中,宗泽都没看见过叶温叟有半点倚老卖老的作派。现在口吻,更是摆明了要为韩冈冲锋陷阵。   宗泽暗叹,不意议政之位,竟是贵重若此。   收敛了情绪,他说道:“千古以来,仁宗之号,也只有本朝用过。”   叶温叟点了点头,忽然道:“相公打算怎么做?”   宗泽坦然道:“大逆不道之事,议政们不会做。”   “什么议政,说到底最后要看的还是相公的打算。”   宗泽摇头,坦然道:“相公做事之前,都会考虑议政们的想法,不会独断独行。这些日子,朝堂大政全都与议政们商量过后才做决断的。”   “相公虚怀若谷,自是朝廷之福。但开国百多年,有过多少宰相,但侍从官又有过多少?谋可寡不可众,军国重事,还是得相公自己把握。”   “国之大政,区区三四十人,不可谓之众。”宗泽冲叶温叟笑了一下,“不久之后,转运就会明白了。”   叶温叟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却故作不在意,“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汝霖你我要不要赌一下,王相公明天会不会上朝?”   ……   王安石明天到底会不会上朝,很多人都想知道。   韩冈去车站接了王安石夫妇,又殷勤地将他的岳父母送进了王旁的赐第——皇帝虽不成器,但未来国丈在京师中的府邸,规模却是比宰相府还要大上一筹,本就是王府所改,王安石入京后,也就不必入住驿馆,更不必寓居女婿家中。   王安石刚刚安顿下来,韩家的儿女就在王旖的带领下,去拜见了外祖父、外祖母。   甚至宫中也遣人出来问候,有保慈宫,有圣瑞宫,只是没有福宁宫。   既然太妃的人没有被拦下来,天子想要派出内侍,问候一下国之元老,皇后的祖父,宰相们自然也不会拦着——这是人情礼数。但皇帝不知为何,并没有遣人探问。   而京中文武百官,登门造访的为数寥寥,也大多只是遣了仆从致书送礼。   王安石的想法至今还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谜团,他接下来的行止,也就成了京师之中最为关心的议题。   不仅是宫外,宫内也是一般。   赵煦一宿没合眼,王安石出乎意料地提前上京,让他喜出望外。   整个晚上,他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焦急地等待着天明。   等到了天亮上朝,就能看见那位让自己寄予厚望的定策国老。   只是心中还是有一小块阴影,为什么太后会派人告知自己王安石抵京。   这几日,福宁宫和圣瑞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清洗,也就是在宰相大闹福宁殿的当天,赵煦身边的宫人就换了一茬新人,没人还敢于在风尖浪口上向他们母子泄露任何外面的消息。   如果不是太后遣人知会,他根本无从得知王安石已经抵京。   太后忽然而来的善意,赵顼可不会觉得是她在补偿自己受到的委屈。   或许是没当一回事,又或许是觉得既然肯定会在朝会上见面,早一天晚一天根本没有区别。但更有可能,是陷阱!   对于赵煦来说,太后的疏忽,就是自己幸运。可是赵煦现在又如何敢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赵煦考虑了很久,才放弃了直接联络王安石。   一是为了避免让宰相们警觉起来,二来他现在连个心腹人都没有,贸然安排人去联络王安石,从哪里找可信的人手?   只要王安石还在京师之中,迟早能找到机会联络他。只是靠皇后,都能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赵煦焦急地等待着黎明,等了那么多年,他的耐心都快给消磨干净,不过眼下的这段时间,他还等得起。   太后之所以能够垂帘听政,宰相们能把持朝堂,就是因为他们控制了大内联系外界的通道。   一旦自己能够与王安石这等老臣联络上,通过他召集群龙无首的忠臣,定能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令岳如何说?”   “不用担心。”   “天子呢?”   “让他继续做梦吧,快天亮了,没必要急着叫醒他。”   “明天?”   “已经是今天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   突然降了温。   韩冈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就感觉一阵寒气侵体。   屋里早就撤了暖炉,屋内屋外,现在是一个温度。   起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温度计,水银柱停在五度略靠上的位置上。   由第一流的玻璃匠人精心制作,韩家的温度计精度并不比后世贩卖的廉价工业品差到哪里。而韩冈自身的感觉也在告诉他,当真是降温了。   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却猛然间陡降了近十度,可不是什么好事。京畿一带农田的收成,这一下子,说不定就能少了十分之一去。   幸好没下雪,韩冈想,三月底下雪虽比不上六月飞霜,但不免会被人借机利用上。   听到房内的动静,下人进来服侍韩冈梳洗。   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刺鼻的气味就随着雾气涌入房中。   空气一如既往的污浊,清晨的雾气也比前几日更浓重了一点。   韩冈的喉咙立刻就有点不舒服,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还不把窗户关上!”王旖也起了身,拍了拍韩冈的背,吩咐道,“给相公端饮子来。”   待韩冈漱过口,王旖把一杯温热的饮子递给他,“官人,喝点饮子,润润喉咙。”   呷了两口润肺润喉的热汤饮,喉咙的感觉稍稍好了一点。   王旖在床榻上跪坐,帮韩冈结着襟口内的暗扣,“这几年下雾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一天一天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开封府的浓雾日复一日,除非接连多日放晴,否则只消稍稍有些水气,第二天清晨立刻就是一片浓雾。   这雾气又浓又沉,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俯视京师,就只能看见一片翻腾起伏的云海。   “以后蒸汽机用得多了,雾天只会更多。”韩冈张开双臂,让王旖扣腋下的纽扣更方便一点,“那时候,京师可就是雾都了。”   韩冈笑着,那个率先进行工业革命的岛国首都,在这个时代,雾都之名只能拱手让人。   并不知道韩冈心中所想,王旖手脚麻利地将一个个暗扣都扣紧,“真要变雾都,蜀中的贝母可就更好卖了。”   “那可不一定。”韩冈道,“云南那边也产贝母。云南的气候,只会比蜀中更适合药物。哪边更好卖,可真说不准。”   王旖给韩冈披上外袍,“云南那边的人口够吗?”   “今年前两个月,就多了两千。今年不出意外,能增加一万人口。只要其中有一半能够安下家来,就又是一个下州。”   “一万了?那不是再有十年,就稳下来了?”   韩冈道:“有官军在,又有哪家敢不稳的?过两年,各色产业都有了,夷人也有了收入,不愁云南不稳,更不愁川贝涨价。”   帮韩冈整理着襟口,王旖道,“只怕再过两年,京师早上都看不到日出了。川贝、云贝一起涨价。”   “乘上氢气飞船,不管你下雨下雪,想看日出日落都行。”   王旖让韩冈转过身,拿着刷子将外袍从上到下刷了一遍,“那个东西谁敢坐?遇上火就爆,这根本就是爆竹!”   氢气发现命名已超过十年,而氢气飞船也已出现了近十年,由于升空的高度远远超过没有持续加热装置的旧式飞船,同时氢气又易燃易爆,一时之间,安全事故频发,全国各地陆陆续续摔死了近百人,爆炸事故也有十几起。   故而到现在为止,氢气飞船甚至都没能在军中推广起来,民间更是视为畏途。而且制备氢气的硫酸、盐酸价格不低,酒店门前拉广告的气球,依然还是热气球,而不是氢气球。   “那是因为我们对氢气还不了解,对天空也不了解。了解多了,事故也就少了。”   “是……是……官人你可别坐。”   “放心,为夫不会冒险,也不会随便让人冒险。”   氢气球有好多地方需要改进,尤其是安全性上,需要比旧式热气球再加上十倍的关注。但氢气球如果当真能确保载人上天的安全,气象学、地理学都能有一个飞跃性地提高。   “等飞船能穿云直上,云占之术,可以就此休矣。”韩冈道。   “司天监怕又要闹了。”   韩冈冷哼一声:“今次事毕,我便要改革司天监,分设天文局和气象局,之后看他们怎么闹。”   后世的天文、气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学科,但此时人们对天文的认识,还没有将大气的种种自然变化从星空中分离出来。   不过在韩冈的影响下,诸多有识之士,已经渐渐了解了两者的区别,而韩冈的家人,当然比外界更加明了。   “只怕会闹得更凶。”王旖道。   “为夫可不怕。”   夫妻两个说着相干不相干的闲话,仿佛普通的日常。   但王旖手上的动作,还是一点点地慢了下来。   纤长素白的手掌按在韩冈的胸前,王旖无力地靠了过来,头低垂着,只让韩冈看见头顶。   “就是今天吧……”   胸前传来妻子闷闷的声音,韩冈点了点头,“就是今天。”   “肯定没事吧。”王旖的声音微微带颤。   昨天晚上,韩冈见了王安石、见了章惇,回来后还见了好几位的议政,只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合了一下眼。   从韩冈越发频繁的行动中,就能看得出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剑拔弩张。作为枕边人,王旖哪能不清楚,自家父亲上京的三五日之内,京师肯定就要有大变故了。再看到丈夫昨夜的行动,自然就知道,这变故,可就是定在了今日。   “放心。”韩冈拍了拍妻子单薄的后背,轻轻推开了她。   望着妻子满是忧心的脸庞,韩冈微微笑着,重复道:“放心。”   结缡多年,许多话都不用多说了。   决战就在今日……   不,胜负早已决定,今天,不过是为了去收割胜利果实的。   韩冈深吸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即跨出了房门。   ……   王旁很早就起来了。   过了纳彩,王旁的女儿与皇帝的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王旁的国丈身份,也同样成了定局。   朝廷对国丈的封赐,也在定亲之后开始了。   一年前,王旁还不过是江东东路常平仓的粮料官,本官官阶还没到朝官。仅仅时隔一年,他都已是观察使。   所以王旁如今要早起,已经是观察使,朝会自然无法避免,不可能再睡懒觉。   再几年,他还会顺理成章地晋升为节度使,并拿到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再往后,做到节度使兼宰相的使相,甚至有可能会比韩冈更快一点。   若是王旁现在就咽气,一个王爵是少不了他的。   但王旁不想去上朝,也不想做国丈。   梳洗好,换了衣服,他便木然地坐在桌边吃饭,脸上都不见一点表情。   王旁仰慕曾执掌天下的父亲,羡慕为父亲出谋划策的兄长,敬佩凭借一己之力,同样做到宰衡天下的妹婿,更曾经幻想过自己也能做下一番事业,能与父兄一般,同样身居高位。   可如今的这种身居高位,却不是王旁所期待的。   尽管读书不成,习武不能,但并不影响王旁有着士人的自觉。   身为士人,不是依靠自身的才学博取功名,反是依靠妻女而身居高位,朱紫衣冠穿戴在身上,充盈在心中的,除了羞耻,还是羞耻。   更何况,身居高位带来的权势,不存在外戚之中。   近来朝堂多少大事,太后、太妃、皇帝、宰相、议政,全都卷了进来,而身居高位的王旁却完全是外人一般。   朝堂政事,很多只传达到了议政一级,王旁没资格参与,自问也撬不开韩冈的嘴——在过去,王安石还做宰相的时候,军国大事,也从来不会跟他说。   纵然事关至亲,可王旁还是耳聋目瞎。   王安石不会对他说,韩冈不会对他说。   王旁抬头看了眼同样在默默吃饭的父亲,重又低下头去。   就如昨日之事,韩冈前夜登门,到底跟父亲说了些什么,王旁就懵然无知。   他只知道,昨夜韩冈漏夜来访,他的父亲没有把他找过去,韩冈也没有请他去旁听。   但王旁清楚,妹婿与父亲昨夜会谈论的人和事,只会是他的女婿。   韩冈对他唯一保证过的,是不会让人废掉小皇帝。   王旁或多或少知道,只有这样的皇帝在位,才能让天家尽失人心。换上一个,即使是还在襁褓之中,也不免让天下臣民多上许多期待。   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那个皇帝?   即便是在女儿与天子的大婚之期近在眼前的时候,王旁还是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   就算是跟妹婿一样是贫贱出身,只要有才学有能耐……甚至是才学差点、能力一般也没什么,只要身健体壮,性格温和,也比那个痨病鬼强。   自家的宝贝女儿,有个健康体贴的夫婿,王旁就满足了,他根本就不曾想过找一个皇帝做女婿!   甚至家里面的叔伯兄弟,又有哪个想了?   五叔、七叔都在京师,但父亲抵京后,是看见了妹婿先出来迎接了,他们才过来迎接。而在府中一夜聚会之后,便没再登门。   王旁明白,自家的女儿做了皇后,对他是立竿见影的好处,如果心气低一点,可算是能终生安享富贵的喜讯。但对自己的五叔、七叔,以及他们的儿子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王旁放下了碗筷,碗中的粳米粥还剩下了半碗,可他再没胃口。   他不解地看着父亲,为了那个不仁不孝的痨病鬼,闹得家里都众叛亲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   隔着车窗,王安上、王安礼向王安石行礼问好,容色却是十分冷淡。   若不是还有相貌可以印证,三人之间气氛,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兄弟。   御街之上,全是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如今皆习惯乘马车出入,一辆辆马车都是向北而去,一时人流汹涌。但上车说上几句话,也不会影响交通。   可王安礼、王安上却完全没有上车的意思。   望着匆匆数句就告辞离开的两个亲兄弟,王安石怅然若失。   “大人。”送别两位叔父,重新上车后,王旁低声劝道,“五叔、七叔只是一时想不通,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王安石默然不语,腰背拱了起来,脸上难掩感伤。   王旁的祖父,王安石几兄弟的父亲王益早亡,年方幼冲的王安礼和王安上,是靠着王安石的俸禄,才得以安居乡里、读书进学。   王安石昔年几次上表愿意外任,皆是以京官收入不多,外任俸禄丰厚,可以奉养祖母为由。没有王安石放弃更加坦荡的京官前途,跟着祖母过活的王安礼、王安上,可没办法做到悠然自得读书、交游。   现在兄弟反目,王安礼、王安上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忘恩负义。   只是王旁也清楚,不是因为王安石的决定,兄弟三人还不会走到如今近乎反目成仇的地步。   王安石退居金陵,韩冈则正炙手可热,稳稳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正好有一层亲戚关系在,故而王安上和王安礼之前即使是在京外,都一直保持着与韩冈的信函往来。韩冈推出的诸多新政,他们的在地方上也都鼎力支持。   韩冈对此投桃报李,这两年,将两人先后调回京师。   王安石把孙女嫁给天子,对王旁来说是好事——毕竟他绝无可能靠自己的本事,成为观察使、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国公、郡王,但这个选择,却直接阻碍了王家其他成员的前途。   不论是王安礼还是王安上,都是有心一入两府的。   王安礼已经是显谟阁直学士,王安上虽还没有拿到侍从官的头衔,但也离之不远。以他们的背景和能力,也许进两府困难一点,但晋升议政,以及一直维持住这个身份,却绝非难事。   可现在有了一个做皇帝的侄孙女婿,下一次廷推,王安礼就要卸下议政的职位,而王安上则自此与议政无缘,他们日后最多也只能做个宣徽使了。   对王安礼和王安上来说,即是能做到宣徽使,或者节度使,只要不能参与到军国大政中,那就是委屈。   皇帝得势,外戚纵然一时得用,日后迟早会给赶下台去。何况那位皇帝,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有得势的潜力,眼见着就要被废了。   站在皇帝一边,首先就会成为整个朝堂的攻击对象,现如今乌台看似成了没牙的狗,一旦宰相们有需要,立刻就能变回吃人的老虎。别看韩冈总是和声和气,谦逊有礼,摆足了晚辈的姿态,可一旦翻了脸,王安礼、王安上都不觉得,他还会记挂着半分情谊。   王安石的举动,在王安礼和王安上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己往坑里跳,而且是拉着全家一起往坑里跳。   要不然再怎么疏远,王安礼和王安上也不会对王安石这位三哥,实际上的长兄,有丝毫不敬。   而王安礼、王安上刚走不远,韩冈就过来了。   “侍中可在?”   “上覆相公,侍中、观察都在车内。”   双方元随交换了几句后,韩冈就下了车,坐上王安石的马车。   “玉昆来了。”   只隔了几个时辰,再一次见到女婿,王安石还没有从方才兄弟反目中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显得没精打采。   上朝的路途短暂,无暇多寒暄,韩冈直率地问道,“岳父还没有想通?”   想通什么?昨天到底说了什么?   王旁回头望着父亲,王安石沉默了一下,方道:“……奈何先帝。”   “小婿昨日也说过了,先帝需要岳父你时,就重用你,不需要就丢到一边。其实熙宗对岳父你的重用,始终都是首鼠两端,像昭烈对武侯的信重,先帝可曾有过?”   王旁自变法开始,便始终侍奉在老父左右,很清楚先帝熙宗是怎么对自家父亲过河拆桥的。宣德门梃击案,堂堂宰相给打下马来,最后却不了了之。先帝的看重,不过是因为要富国强兵,朝堂别无他人可用,故而才摆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一旦见目的即将达成,立刻就容不下权威稍重的王安石。   “岳父你对先帝鞠躬尽瘁,助先帝定国安邦,为何还要对先帝感恩戴德?难道先帝给岳父你恩德,岳父你没有回报给他?”   王安石突地眉头一皱,盯住韩冈,韩冈将话一转,“相对岳父,小婿受先帝恩德更深。但小婿所立种种功绩,足以偿付先帝深恩。如今保住先帝血脉的帝位,这就算是小婿给先帝最后的回报了。”   王安石还没说话,王旁就已胆战心惊,慌忙阻止道:“玉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气学讲得是民胞物与,人有贵贱贫富善恶之别,但终归都是人。皇帝不是什么天子,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张嘴,与常人无异,就是把身子切开来,也是五脏六腑,不会比常人多一个。要不然,连脉象都把不了,御医怎么给皇帝治病?”   韩冈说的自是有一番道理,可在这番话中,全然听不到有半点忠心。   把皇帝的身子切开来——哪个忠臣敢说出这种话?   即使王旁对自家女婿没有半点敬意,也有捂上耳朵的想法。   王安石却没有指责韩冈,而是一声长叹,“玉昆,吾心意已决,就勿须多言了。”   王旁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的父亲终究还是拒绝了韩冈。   王安石如此说,韩冈也不再多言,点头行礼,下车离开。   王安石望着车窗外,看着父亲刚毅的线条,王旁忽然心中一凛,难道就是在今天?!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果自家老父和皇帝一上一下相互喝应,说不准还真能闹上一番。   但……也只能闹上一番吧。   ……   作为一国之君,赵煦他不需要像臣子为了赶着上朝,刚过五更,就要起床出门。   他完全可以睡到宣德门炮声响,然后一番梳洗,吃点东西,再往前面去,刚刚好能赶得及朝会。   可是赵煦还是很早就醒来了,更确切点说,这个晚上,他根本就没怎么睡。   这段时间皆是如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整晚,怎么都睡不着觉,最后终于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睡意,却已经到了天亮起床的时候。   尽管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则是头痛欲裂、哈欠连天,但赵煦却怎么也不肯多睡些懒觉,这么做只会让他本来就已经很糟糕的名声变得更坏。   同时他也不愿意去喝医官开出的镇心安神的汤药。   谁知道韩冈手底下这些医官,会开出什么样的药方。或许里面不会有乌头、牵机、砒霜——这等立竿见影的毒药太过显眼了——可保不准就会被掺进一些慢性的毒药,甚至不是毒药,只是针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开出一些对他人是良药、对自己则是毒药的药物,日积月累,迟早英年早逝。   赵煦可不想死得这么冤枉,他还要活下去,活得长久,比那个女人活得更长久,熬死那个女人,这宫中迟早是自己的。   听到房内的座钟敲响,赵煦就睁开眼睛。忍着隐隐头痛,在宫人的服侍下,坐起了身。   王安石今天会上朝,有他在朝堂上,苏、章、韩三贼肯定会收敛一点了。就算王安石如今并没有实权,但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也不是宰辅可以轻辱。   如果三贼不闹事,今天就可以过得太平点了。   赵煦现在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想先熬过一阵再说。   尽管他也幻想着王安石一到,便能拨乱反正,甚至都幻想过,王安石在铲除朝堂奸邪之后,帮女儿外孙求情,自己宽仁大量地给了他一个面子,饶了韩家未成年的男丁性命,只把他们没入宫中,阉割为奴。   但赵煦更清楚,远离朝堂多年,王安石的威望犹在,可对朝堂的影响力几近于无,必须要多给王安石一点信任,一点时间,让王安石能够从容收拢旧部,最后一举铲除奸党。   一番洗漱后,宫人拿着衣袍来服侍天子更衣。   “怎么是这件?”宫人拿出的衣袍,不是朝服,而是日常在宫中所着的常服,赵煦不耐烦,“谁管的衣服,送去御药院。”   尽管福宁宫中尽是太后派来的人,但这点权力赵煦还是有的。   向太后不会为了一两个内侍被赶走,而跟皇帝过不去。只要赵煦不过分逾矩,动辄杀人,或是处置杨戬等几个身份特别的宫人,她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煦也就得以趁机发泄心中的烦闷,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时不时就将身边的宫人责罚、驱逐。   可赵煦这一回的吩咐,却没有人回话。   那件常服,还是举在他的面前。   回头望着宫中的每一个人,赵煦脸上的烦躁一点点地褪去了,渐次变得阴狠起来,“尔等想造反?”   杨戬拦在了赵煦的前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跪得端正,“奴婢得太后的吩咐,官家今日御体违和,请官家留在宫中,好生休养。”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   御体违和,不能上朝。   太后这是金口玉言,说有病,就有病。   赵煦怒极反笑,真是不要脸了。   只是燃遍全身的怒焰,忽然间化为寒冰,莫名地阻止自己上朝,这是想要做什么?   是图穷匕见,要趁今日废掉自己?   难道他们已经说服了王安石,同意另立新君?   不,这绝不可能!   生死攸关,赵煦的思路变得敏锐无比。   王安石怎么可能一边把孙女嫁给自己,一边还点头同意废掉自己。   士大夫最重名声,就是自己被废掉,这个婚约也绝不可能废除。只要有这份婚姻在,新君即位,对王安石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煦确信,如果逆贼们当真要废掉自己,王安石必定会全力反对。   既然如此,逆贼就不应该选在王安石会参加朝会的今日来废掉自己。   一个阴寒森冷的笑容出现在赵煦的脸上。   他们怕自己与王安石见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在王安石启程前阻拦,也许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也有可能被王安石骗过,更有可能来不及阻止,反正现在他们发现,要是让王安石与自己见面,会让他们处心积虑的图谋化为流水,那些被他们压制许久的正臣,也会在王安石号召下契合起来,与逆贼分庭抗礼。   所以他们要拦着自己。不过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拦得住一世?自己迟早能与王安石见面,那时候……   不对!   赵煦忽的一阵心悸,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或许他们现在就要对付王安石!   的确。逆贼能拦住一时,也拦不住一世。今天不让自己上朝,明天不让自己上朝,难道能一直不让自己上朝?   但赵顼明白,那些逆贼绝非蠢人,自己能想得到的,他们也一样能想得到。   逆贼们所要争取的,或许就是这短短一天的时间,也许过了今日,自己就再无挽回的机会。   是了,太后重病,明显熬不过自己,那些贼子怎么可能会不做应对。   想到这里,赵顼心中就是一阵焦躁。   王安石年迈,听说年前还发了重病,很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   心中的念头转了好几个圈,不过在外面看来,也只是一愣神的工夫,赵煦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朕好得很!”   杨戬和他几个手下,就跪在门口,将出门的路死死堵上,“不,官家一点都不好,病得很重!”   如此赤裸裸,如此不要脸皮,可见对方是如何急躁,如何仓促。如果逆贼他们有更多时间,肯定会安排得不着痕迹。   一想到时间的紧迫,赵煦则更加急躁,胸口仿佛有火在烧,“尔等是要造反吗?!”   杨戬跪伏于地,仰头抗辩:“奴婢怎么敢?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   看看,阉人都敢跟朕顶嘴!   赵煦过去虽受到太后、宰相的钳制,身边也尽是太后的耳目,但这些阉宦、宫女,可从来也不敢如此无状。   “给朕滚开!”   赵煦气急,上前一脚踹在杨戬的脸上。   杨戬重重挨了一击,顿时口鼻溅血,翻倒在地。   “还不让开!”赵煦冷冷喝道。低头看着杨戬,心中满是快意。   可杨戬却没呼痛,任凭鲜血在脸上流淌,重新跪好,挡在赵煦的身前,“请官家今日好生养病。”   杨戬这般冷静,让赵煦越发地恼怒,“杨戬!”   正想再踹上几脚,门前出现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赵煦动作一顿,脸色更加狰狞:“童贯!”   王中正的爪牙,太后手底下的又一条好狗。   瞪着堵在门前的童贯,赵煦胸口起伏,杨戬守在殿内、童贯守在殿外,太后为了拦着他,把得力人都派出来了。   当朕会一直忍气吞声吗?   欺自己年幼,一步步骑到头上,之前是太后,接着是宰相,现在连阉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再过几年,岂不是见到宫女,自己都要先行礼了?   朕不会窝窝囊囊地哭着等着被收拾的。   赵煦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怒火烧光。   “好!好!好!”赵煦大笑,状似疯狂,“你们做的可真好!”   他倏地返身,几步冲进小书房。   杨戬见状,心知不妙,拿袖子将脸胡乱一擦,便跟着冲了进去。   童贯拧起眉,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前。   赵煦转眼就出来了,一切与刚进去时无异,只是手中多了一柄细剑。   一手持剑,一手持鞘,皇帝就这么冲了出来。   青玉、金铜、犀角、蟒皮制成的剑鞘花纹精美,完全是一件装饰品,但鞘中的细剑却是名工大匠以百炼精钢所制,犀利之处,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割开皮甲,若是握在高手手中,挺剑直刺,能轻易刺穿板甲。如果放到市面上,此剑能以千金出售。即使在宫中,也可算得上数得着的好剑了。   这是军器监旧年献给先帝的礼物,代表了当时军器监的最强工艺。   赵煦在登基后,就从存放熙宗皇帝遗物的显谟阁中拿了过来,以示不忘先帝之志。   杨戬紧紧追在后面,他身上的衣服有一道长长的破口,奔走间,皮肉在破口中时隐时现。   他脸色惨白,气急败坏,方才要不是躲得快,就要被开膛破肚了。   他也不顾自家衣衫不整,高声叫道,“官家疯了,快拦着他。”   殿中的宫人忙围了上来,赵煦就将手中长剑一阵乱挥,把人都逼开。   杨戬追得快,眼前剑光一闪,剑尖擦着鼻子掠过,登时倒竖,给吓得停了步。   赵煦冲到门前,剑指童贯,叫道:“让路!”   又回头挥了一剑,“都闪开,不许上来!”   赵煦疯了一般,宫人围作一圈,却都不敢上前,怕被剑劈到,也怕赵煦不小心自己伤到自己。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杨戬颤声叫着,再没有方才凌迫君上的快感。   赵煦其实离得他很近,旁边又有这么多帮手,只要扑上去,就能将皇帝给扑倒。   可天子手中长剑那般锋利,要是扑上去时有个万一,失手让皇帝受了伤,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投鼠忌器之下,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不过,也没人敢让开。   赵煦的长剑又指回童贯,剑尖压在他的胸前。   “让开!”皇帝叫道。   童贯站得纹丝不动,眼睛向下,不屑地瞟着在胸前颤抖的长剑。   “官家仔细手,奴婢只有一颗忠心,一条贱命,被官家杀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要是官家不小心伤了自己,奴婢可就万死莫赎了。”   童贯的话中满是讽刺,赵煦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本是少年人,又是被下贱的阉人所辱,顿时恼羞成怒,拿剑的右手不管不顾地向前一递,当即就扎进了童贯的胸中。   但剑尖刚刚沾到皮肉,便再也动弹不得。   童贯的双手如钳子一般紧紧攥着剑身,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放手!”   赵煦一声喝,拿着剑的右手也随之一拧,就要硬生生地将童贯双手给剐开。   童贯眼疾手快,左手一伸,就叼住了天子细瘦的手腕。只轻轻一捏,赵煦便是一声痛叫,再也拿不稳细剑,被童贯给夺了过去。   童贯已经松了手,赵煦的手腕却还一阵阵的抽痛。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赵煦乱了方寸。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身边的宫人连大声一点都不敢,赵煦还从来不知道,挨打竟然会这么痛。   手中没了依仗,童贯更是毫无顾忌地动了手,恐惧心充满了赵煦的胸臆。   区区一个内侍……区区一个阉人……   在心里不停咒骂着,可仰头看着铁塔一般的童贯,还有童贯手中的细剑,赵煦却连呵斥都发不出一声来。   童贯随手将长剑丢到一边,哐当一声,赵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废物!   同样的词语,出现在童贯、杨戬、诸多宫人,甚至赵煦的心里。   童贯摊开双手,掌心鲜血淋漓,无比冷静地笑着,“官家,你自己看看,这门……奴婢能让吗?”   赵煦不敢回嘴,他被毫无顾忌地童贯吓到了。失去了皇帝这个身份的保护,他就只是一个被惯坏的体质虚弱的少年。   童贯居高临下,盯着一步步向后退开的少年天子,“官家疯了!还不快去通报太后!”   杨戬等人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四五人合力,将赵煦给架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押到了床榻上。   “快去请太医开张安神的方子,让官家好好睡一觉。”   杨戬看着两名孔武有力的粗壮宫女将皇帝压在床上,方回头看童贯鲜血淋漓的双手:“伤得重不重?”   童贯摇头,“不算重,回头请太医包扎一下就好。”他看了看杨戬,“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赶快回去换身衣服,把脸也收拾收拾。”   “等官家睡着了就去。”杨戬摸了摸鼻子,疼得龇牙咧嘴。   童贯看着他的模样,“这一脚够重的。”   杨戬忍着痛,摸索了几下,“幸好骨头没断。”   童贯笑了起来,“幸好没断,断了可就不能留在官家身边了。”   能跟在天子、太后等贵人身边,相貌上至少得做到五官端正。鼻骨断了,相貌有缺,肯定是要被调走的。   “离了福宁宫,还能多睡几个安稳觉。”杨戬的话瓮声瓮气,回头望了一眼,不知被怎么教训,御榻上这时没动静了,他怅然长叹,“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是啊,”童贯也迷茫起来,“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   就在福宁殿中,当值御医赶着为天子熬制镇心安神的汤药的时候,身在文德殿上的许多朝臣,也发现自己需要一剂安神汤才能保持镇定了。   听着太后驾到的呼声,望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诸多朝臣皆惊讶莫名。   太后在养病多日后,终于出现在朝会上,这对大多数朝臣来说,诚然是一桩喜事。   可文德殿的御榻之上,眼下却空无一人。   太后上朝,却不见天子。   不管向太后有多高的威望,又多得朝臣拥戴,但在法理上,向太后不过得先帝熙宗授权,代幼年的天子治理天下——向太后统御天下的权力,来自于天子,故而朝会时,太后不可能丢下天子独自出现。如果天子有恙,不能上朝,太后也不当出现在朝会上。   文德殿每日举行的常朝不算,那只有不厘务的朝臣才参加,一般由宰相押班,太后和天子都不会到场。   举行于垂拱殿、主要由朱紫重臣参加的常起居,则的确曾有几次太后单独出场的情况。   但每五日在垂拱殿举行百官大起居,以及今日这种更加重要的朔望朝会和一年最多三次的大朝会,却从来没有过太后单独出场的记录。   要变天了!   尽管几乎每一位立于殿中的朝臣对此都有所准备,可事情当真发生在面前,还是让绝大多数朝臣感到一阵心悸。   尤其还是选在了那一位进京诣阙的时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王安石,满朝文武都在等待这位元老重臣的反应。   “能闹大点就好了。”蒲宗孟的视线中承载着满满的期待。   他还记得韩冈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从韩冈这边得到的内情,只比议政通报上的内容多上一点。但这一点已经足够让蒲宗孟彻底放弃皇帝。但也意味着他进入两府的几率更加微乎其微,从年龄上看,在七十岁之前,他是没有机会拿到那张清凉伞。   或许把尾巴摇得再勤快一点,韩冈会在快到七十的时候赏他一张清凉伞,接着在一年半载之后,找个好州郡给他养老。   可是,相对于这等酒店用餐后送上的漱口用的免费茶汤,蒲宗孟更加喜欢实实在在的大餐。   出行的队列能张起清凉伞固然可喜,但没有了清凉伞所代表的那些东西,单纯的一张青罗盖伞,不过是百贯不到的便宜货。   幸好还有王安石,也只有王安石才能让宰相们的盘算给打破。即使有了王安石的辅佐,蒲宗孟也并不认为天子有一星半点翻盘的可能,但王安石足以让一潭死水的朝堂突起波澜,给蒲宗孟一个最好的表现机会。   不止一人如蒲宗孟一样期待王安石的怒火,只有乱起来的朝堂,才能多空出些位置。在下面的猴子,总是希望上面能看到的红屁股越少越好,而王安石就是那个能把大树上的猴子摇下来的巨人。   如果王安石沉默,眼下这个稳定得如同山岩的宰辅议政体系,可就会让人绝望地继续保持下去了。   不过朝会的节奏,不会为这些期待所改变。   太后驾临,接下来自然是宰相率百官参拜。   王安石虽然是侍中,品级远在现任的三位宰相之前,但按照朝堂仪规,现任的宰相地位在所有臣僚之上。卸任的宰相也罢,亲王也罢,都压不到礼绝百僚的在任宰相之前。   因而文官班列,苏颂作为平章军国重事当仁不让,站在王安石的前面。不过章惇和韩冈虽为宰相,却都是后生晚辈,没有抢在王安石前头的意思,主动谦让下,让王安石排在了第二。   太后上座,苏颂自无犹豫,一如既往,当先领众拜倒于殿廷。   苏颂无视天子的缺席,这并不出人意料,但王安石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朝臣们惊骇莫名。   众目睽睽之下,王安石紧随苏颂,向着殿廷之上俯首行礼。   那是再标准不过的拜礼,在朝堂上几近五十年,王安石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许能找到油渍污迹,但仪态举止则绝对是完美得毫无瑕疵。   但他怎么会行礼,他怎么能行礼?   如果不是在朝会之上,如果不是殿中数以百计的政治动物早已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王安石现在的举动,肯定会惹起一片哗然。   多少朝臣因为过于关注王安石而慢了一步才警醒过来。   别人能改弦更张,但拗相公不应该;别人能放弃皇帝,但皇后外公不应该;别人能与宰相同进共退,但新学之宗不应该。   那是谁啊?   蒲宗孟迷惑地睁大眼睛,觉得自己老花的程度好像又严重了许多。   现在拜倒于地的那一位,根本就不是他印象中的侍中兼河东节度使、观文殿大学士、楚国公王安石。   当年的那位认定了一件事,就死活不肯低头的拗相公,到底去了哪里?   一直都在关注着王安石的王安礼,虽不会觉得苏颂身后的是另外一个人,但他对自家兄长的举动惊讶更甚,拜倒行礼时更是比前后本已惊愣的同僚还要慢上了半拍。   感觉到了殿中侍御史刺在背后的视线,王安礼匆匆忙忙赶上大部队的行动。只是在起拜之间,头脑还是一阵乱,最后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虽然没栽倒,可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浑浑噩噩地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笏板,王安礼已经无暇顾及明天就要落在头上的弹章了。   王安礼当初得知王安石要跟皇帝结亲时,就十二分的不满,差点就要跟兄长闹翻。此番王安石上京,王安礼就估计他是来为孙女婿撑腰的。   到底要如何在太后和宰相面前表现出自己与王安石截然不同的立场,同时还要在皇帝心里留个几分人情,以便万一皇帝胜了太后、宰辅时,还能依靠外戚的身份脱灾免难,这让王安礼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他可是从来没想过,王安石会站在太后的一边。   王安礼实在弄不懂自己的兄长在想什么,既然今日能决定支持太后、宰辅,那之前把孙女嫁给皇帝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要悔婚?可太后废帝本就理屈,只是为了搪塞人言,也绝不会同意王安石悔婚。   要说突发变故,让王安石不得不低头,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以王安礼对王安石的了解,他的三哥根本不可能服软,拗相公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看见王安石低头俯首,向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三位宰相领头,议政重臣鼎力支持,加上自己在后做靠山,换个皇帝都没问题。   唯有王安石最难办,这是块硬骨头,而且是死硬的。   其人在江宁,但声望遍及天下,一个不好,就会天下大乱。   这样的危险人物,与其放在地方成为祸乱之源,不如请回京师看着。   这是几位宰辅共同的意见。没了王安石,即使有文彦博、冯京、吕惠卿等一众致仕元老、前度宰臣在外,也掀不起风浪来。   王安石上京甚至可以说是政事堂主动引导的结果,韩冈也主动担负起说服王安石的重任。他现在也的确说服了王安石——尽管只是勉强说服。   放下心中重担,千百倍的疲倦便如潮水般涌来,头脑中针扎一般的疼痛也跟着一起泛起,忍不住几声叫痛。   “太后,太后!”   侍立在旁的亲信内侍忙抢上前来,低声急叫。   向太后休养多日才能够勉强上朝,虚弱的身体情况,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坚持到最后。   “没事,就快了。”   向太后低声说,身后的宫女也忙上来帮着按摩着头部。   按摩了几下,待疼痛稍减,向太后就立刻重新坐正身子,俯视拜礼已毕重新归班朝臣们。   依朝规,百官参拜之后还有一段仪式,但向太后觉得自己没空浪费那个时间了。   当苏颂正要引领百官继续朝仪,殿上突然传来太后身侧传旨官的声音:“诸位卿家,吾有一事相商。”   “来了。”   蒲宗孟精神一振,王安石没有大闹朝堂,这让他很是失望。   不过当太后要废皇帝的时候,他又会如何?!   皇帝已经被幽禁,宫中被太后牢牢控制,宰相、议政尽数奉太后为尊。   且皇帝在民间、在士林,可谓是声名狼藉,加之又是幼主,本无恩德于天下,今日太后决心废掉他,别说出面反对,就是为其叫屈的也不会有多少人。   很可能除了王安石之外,这座大殿上,就没有第二个人。   但以王安石的性格,可不会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多人少。   只是当蒲宗孟用眼角余光搜索到排在上首的王安石时,他的心里忽然又不那么笃定了。   万一王安石又跟刚才一样呢?   蒲宗孟知道,王安石年前大病了一场,今天早上看见王安石,也觉得比过去苍老憔悴了许多,或许这病愈之后,王安石的性格变了一个人也说不定。   蒲宗孟越想越觉得没有错,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身上实在是大错特错,一切都要靠自己才对。   眼下不正是有个机会吗?!   望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听着苏颂说着“请陛下训示”,蒲宗孟发现,这可是天大的良机。   只要敢豁出去,蒲宗孟想,这就是机会!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   太后的发话比预计提前了一点。   不过苏颂还是按照预定计划出班回了一句,“请陛下训示。”   “先帝不幸早弃天下,将天下和皇帝托付于吾。”   “吾才浅德薄,垂帘十载,也只是勉力支撑。”   很有几个朝臣脚动了一下,想要出班回话,告诉太后,他们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这是正常的君臣互动:皇帝故作谦虚的时候,做臣子的就必须要贴心的给他点面子,不能毫无反应,更不能点头附和,否则就要面对唱了独角戏、丢了脸面的皇帝的恼羞成怒,太后也是一般——只是谨慎心让他们多观察了一下理应先开口的宰辅。   正是看到宰相毫无反应,他们才立刻改了念头,打定主意要多等一阵。   而太后,也没有等着哪个臣子跳出来告诉她,百姓安居乐业,太后劳苦功高,这十年的盛世华年完全可称为元祐之治。   一个响亮的尖细嗓音在殿中回荡,继续转达着太后的发言,“这十年,天下或可曰无事,可这宫中却是每每多生事端。”   “说起来,还是吾心思放在国事上太多,无暇训导皇帝,以至于为奸人所引,尽做些昏徳悖逆之事。”   太后的话说得很慢,说上一句,歇上片刻,才有下一句。   本已是拟定好的开场台词,用上了半刻工夫,方才说完。   蒲宗孟快要受不了太后这种诡异的说话节奏。   想要抓住机会,必须找对开口说话的时机,贸然打断太后的发言,不仅抓不住机会,反而会受到责难。   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都强自忍住,直觉告诉他,太后的话还没说完。直到此时,听到昏徳悖逆四个字,蒲宗孟的精神更加集中,真正的戏肉就要来了。   天子到底如何昏徳悖逆,其中的具体事迹,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公开过。太后想要名正言顺,并且顺利得到群臣的认同,就必须将小皇帝过去所行种种恶事都一五一十地告知群臣。   那时候,时机可就到了。   这时,苏颂慢悠悠地上前,“臣等受先帝重托,辅佐今上。如今天子失德,非陛下之过,乃臣等之罪也。”   蒲宗孟闻言一愣,太后还没说皇帝做了什么,苏颂怎么就直接承认天子失德?   霍光行废立之事,好歹还历数了昌邑王登基二十七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多条罪过来。   其实若是按照霍光废昌邑王的旧例,应该先是宰相们共议,然后联络群臣上书,太后批准就可以了,不应该由太后主动开口。   不过宰相们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怕担一个权臣的罪名。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药来陷害太后,太后还需要在乎什么?   “天子若是亲政,宰相不能谏阻,自是宰相之过。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一干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严之过。”   “家宅不宁,贻笑于外,此事事小,若是宫中之乱,推及天下,致使亿兆元元受难,败了这大宋万里江山,吾日后难见熙宗于九泉之下。”   “若是还有些时间,吾当好生教训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太后再说起话来,还是一句一顿。   说出的话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如何讨太后欢心才是重点。   太后一句“没有多少时日”话声刚落,蒲宗孟便如离弦之箭,赶在所有朝臣之前蹿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当愈。何来没有多少时日之语?”   如果遇上有人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论此人是君上、家人还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该如何说话。   这与之前太后故作谦虚的情况不同,做臣子的可以开口也可以不开口,但太后说自己时日无多,哪个臣子敢干站着不当一回事?   蒲宗孟抢了头啖汤,甚至压了宰相一头,接下来,心急难耐的朝臣们,抢在宰执之前,一个个全都出班相劝,告诉太后,她的身体很快就会康复。   只是说同样的话,结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韩冈对病人说没事,与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对病人说没事,结果自然不会一样。   “好了!这等话吾听得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还能多支撑一阵,吾也不会在今天说此事。”   内侍的传话缺乏抑扬顿挫,但太后的不耐烦还是能从词句中听得出来,跳出来的朝臣慌忙请罪归班。   隔着屏风,向太后冷眼看着下方的朝臣,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执班中的成员才把握到了。   “诸位卿家,你们跟吾说说,皇帝的事该如何办?”   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除了废掉皇帝,另立新君,还能怎么办?   宰相与太后明显有了密议,太后的一番话也明显是经过斟酌的结果。   到底怎么处置皇帝,早在朝会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   现在太后只需要有人把话接上来,让她可以废掉皇帝。   朝臣们的心中都有所明悟,也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想抢一个首倡之功——尽管不如早就进入实际操作的宰辅,但表面上的功劳亦是功劳——可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出班的又是蒲宗孟。   看见蒲宗孟仗着身居前列,抢先出班,多少双眼睛含恨望向那个紫袍花带的身影,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听着蒲宗孟侃侃而言,抢走了这份功劳。   “皇帝少时即失望于天下,太皇太后丧期,皇帝又乱于宫中,而今皇帝变本加厉,竟与太妃合谋,欲以巫蛊鸩药谋图太后。”   蒲宗孟含糊的跳过赵煦弑父这一事,当初高太皇、戾王赵颢和宰相蔡确以此为由起兵作乱,现在旧事重提,倒显得他们造反造得名正言顺了。   不过除了当年弑父弑君的过失,赵煦的行事也有颇多可以指摘之处。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太妃与天子合谋,欲陷太后以污名,这可是明摆着的不孝。如今外界已经有太后发病,是太妃、天子作祟的传言。   拣出最严重的几桩,蒲宗孟理直气壮,“五辟之属,不孝为大,士民犯之,国法可绳,皇帝犯之,何法可纠?!”   这一句质问,正是天下臣民最为忧虑的地方。皇帝不孝种种,皆在世人口耳相传之中播于天下。   儒家讲究推己及人,又以孝为百善之先。连生养之恩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去善待他人?故而不孝之罪与谋反谋逆并称。世人也不会相信不孝之人有忠义仁善可言。如今皇帝不孝于父母祖辈,还能指望他顾念更加疏远的亿兆生民,做一个好皇帝?肯定是跟商纣王、隋炀帝一般,把大宋江山闹得民不聊生。   不孝诸事确凿,无人为赵煦辩解。蒲宗孟义正词严,他罗列赵煦不孝之事,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故而以臣之见,陛下宜告于高、熙二庙,废此不孝天子,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良。”   这是第一次,戾王宫变之后的第一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说出废掉皇帝的话语。   蒲宗孟确信,只凭今天的首倡之功,他肯定能够晋身宰执之列。至于日后所立新君,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把定策勋臣打入另册,他则没有多考虑。   所谓倒行逆施缘日晚,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本就离致仕不远,好好享受几年两府的权柄,等到新君亲政,自家不是业已入土,就是已经致仕归乡,逍遥度日。根本就不必担心新君过河拆桥的问题。   蒲宗孟能想得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得明白。蒲宗孟虽抢下了头功,但定策之功,还是足够很多人去瓜分的。   出班建言废立的朝臣一个个迫不及待,要不是有朝规约束,早就蜂拥而上。   也有些人没有头脑发热,而是望向了有着最充分的理由反对此议的王安石。   要知道,王安石若是让人把皇帝废了,他把孙女捧成皇后的举动可就成了今年最大的笑话了。   但再度令人惊讶的,是王安石对此没有任何动作。   王安石的脸上不见喜愠。原本就黑如锅底的一张脸,也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只有熟悉他的人处在近处,才能发现他眼下的坏心情。   可心情再坏,王安石也没有出面的打算。   王安石很清楚,如果他出来说一句“蒲宗孟丧心病狂。妄言废立,岂是臣子可为。”韩冈肯定会出班回上好一通“蒲宗孟是议政之一,只要有关军国重事,他都有资格与闻。即使是废立天子,他也有一份说话的权力,不论这番话对错如何,在这个朝堂之上,议政任何时候都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王安石不打算出班为赵煦辩护,更因为他相信韩冈会遵守承诺——不是说他相信女婿的人品,而是王安石明白韩冈的真实用心,在历年的信函中,在前日夜中的一番深谈中,王安石已经十分深刻地了解到了韩冈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一个计划。   眼下王安石的选择有很多,但每一个选择都带不来他所希望的结果,现在的选择已经是最好的——或者说最不坏的。   王安石不想向女婿低头,也还记着先帝托孤之念,但彻底站在皇帝一边,先不说能不能赢得了太后与宰辅重臣们的同盟,即使侥幸获胜,也要把女儿、外孙的性命给赔进去,而且还要冒着一个昏君上台的风险。   选择中立,至少韩冈可以承诺,保证孙女婿的性命和地位。只要自己站在这个朝堂上,就能保证韩冈践行他的承诺。   他把孙女嫁给皇帝,眼下又提前上京,就是为了保护熙宗皇帝唯一的血脉,眼下就能达到目的,王安石也不打算、同时也无法奢求更多。   而作为一名士大夫,韩冈所描述的未来,对王安石来说,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吸引力。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八)   王安石成了旁观者,向太后在放心之余,也开始下一步的流程,“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你们怎么看?”   到现在为止,宰相们对废立之事还没有表态。太后点了他们的名,原本如同群蜂乱舞的朝堂,登时清静了下来。   但苏颂没有动,章惇没有动,只有韩冈动了。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方案,由韩冈来主导。   韩冈终于站在了殿堂中央,成为太后、群臣关注的焦点。他的表态即将决定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的未来。除了韩冈自己,没人知道这一点。   也许只有让几百年后的人们,才能对今日之事的历史意义,进行准确地评价。   至少现在,朝臣们只关心韩冈他对废君之议,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蒲宗孟之言,臣不敢苟同。”   韩冈一口否定了蒲宗孟的提议。只是语气和缓,完全不见忠臣对奸佞的痛恨。   蒲宗孟名列议政,自有权发表他的观点,不当以言辞罪之。但韩冈一向主张的这个观点,却不如他现在的态度更让人印象深刻。   大势已定。   很多人的心中立刻就冒出了这四个字。   苏颂、章惇明显是让韩冈这个名声最好的宰臣出来承担主导废立的责任,只有韩冈出面主持,才能让天下士民相信废掉皇帝是正义之举,而不是太后或宰辅想要继续控制朝堂。   甚至王安石都脸色骤变,用否定的说法给出肯定的意见,这是太常见的说辞了。韩冈眼下的态度,在他眼中,看起来就像是要背弃之前许下的诺言。   只是韩冈接下来的话,又让王安石放松下来。   “皇帝无恩德于臣,而先帝有之。皇帝无恩德于天下,而先帝有之。皇帝无功绩于社稷,而先帝有之。”   简简单单的三个排比句,道尽了韩冈对先帝和今上的看法。对天子的不满也溢于言表。   只是这话看起来是在说天子赵煦对天下无功、对朝臣、士民无恩,但其中已经藏了反转的隐义。这让之前便已经得到韩冈通报的王安石,放下了担忧。   蒲宗孟也猛然间连呼吸都暂停了,韩冈的话里面的苗头不对劲。   “皇帝有千般不是,但他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臣受先帝擢于草泽之间,深恩无一日或忘。皇帝诚然不肖,若不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早就废了他这无道之君!”   韩冈声色俱厉,蒲宗孟则是脸色煞白,整个人遥遥欲倒。听到这里他哪里还能不清楚,韩冈并不想废掉皇帝!骂得越凶,就越是没有那个想法。   “但正是因为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所以臣才会一直容忍种种悖逆之事,直至今日,臣还希望陛下能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至少,让皇帝可以留下熙宗血脉的子嗣。有句话,之前臣对很多人说过,现在在这殿上再公开说一遍……只要这世间还有熙宗皇帝的血脉,其他人,我韩冈都不认!”   殿中安静了,许多人甚至愣在当场。   韩冈会说什么,听了前面一段已经可以猜得到了,可他的最后一句,还是给了聊聊几个知情者之外的所有人最大的震撼。   韩冈竟然会反对罢废皇帝!而且是如此激烈!   这完全不符合朝臣们对韩冈的认知。   正是因为韩冈对皇帝所犯过错丝毫不留情面,又几次打压太妃,这才让世人认为韩冈是主张废立的那一拨人的总后台。这件事上,即使章惇也不如韩冈坚定。   当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之前世人都以为韩冈要废了皇帝,这么想的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个朝堂。   想不到韩冈引用富弼的“伊尹之事,臣能为之”,不是威胁要废掉皇帝,而是当真想学伊尹,给皇帝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没有人会怀疑韩冈现在反对废立,之后再悄悄把皇帝害了另立新君,今日这般名正言顺地把皇帝赶下台的机会不利用,却要行鬼祟之事,平白贻人口实,坏了自己名声,纵然这世上还有人能蠢到这般田地,但韩冈绝对不会。   已经有人在想,说不定王安石把孙女嫁给皇帝,还是韩冈在背后牵的线,用以保护天子不受其他权臣的侵害,同时可以早日诞下熙宗皇帝的嫡孙,再保着此子即位。   否则无法解释韩冈当初为什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同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王安石千里迢迢赶来却一直都安安静静,完全不符合他的脾气——摆明了早已跟韩冈有了联络,上京来更可能是为了给韩冈撑腰,作为新党的缔造者、新学的创始人来支持韩冈。   还有些人在想,蒲宗孟究竟是得到了谁的指派?还是说这是彻头彻尾的误会,起因是韩冈没有告知他的打算?   但更重要的还是太后怎么想?   不过没有等大多数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也没有等待少部分人对韩冈用心的推断,对蒲宗孟行动的揣测,对太后反应的猜想,太后已经很明确地告诉世人,她早已与几位宰相商量好了,今天不是要废皇帝,而是要让皇帝彻底反省过去的错误:“相公所言极是,吾意亦如此。”   来自太后的配合,打去了蒲宗孟仅存的一点侥幸之心。身子摇摇欲坠,仿佛浑身的力气自骨髓中被抽得一干二净。   “皇帝不学好,天下都要受累。为天下士民计,也为了大宋江山,现在还不是将社稷交托给皇帝的时候,皇帝担不起!”   太后就跟韩冈一样,听起来极是决绝,但终究也只是说“还不是时候”,最后口气也软了。   “不过皇帝是熙宗唯一的血脉,只念在熙宗的情分上,还望诸位卿家要多包容那孩儿一二。”   内侍转述的话语中,依然听不出太后说话时的语气,但慈母怜子之心,还是从一字一句中透了出来。   听到太后伤心动情的这番话,谁还能说太后不慈,苛待庶子?连群臣都觉得可以废掉皇帝了,太后还是要保着这个逆子。   尽管还有苏颂、章惇这两位宰相没有表态,但蒲宗孟此时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除非朝堂上层齐心合力,否则决然对抗不了天然就有着优势的皇帝,或是执政太后。   眼下太后、韩冈都要保皇帝,即使其余两位宰相都要废掉皇帝,也决然不可能成功。   而苏颂和章惇,这段时间同进共退,又怎么可能别有心思?   苏颂出班道:“陛下放心,臣等明白。”   章惇道:“既然陛下有此意,臣等自当尊奉。”   甚至没被点名的张璪也出面道:“父母苦心,非是丧心病狂之辈,岂会无动于衷。想必经此一事,皇帝定会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呵呵。   蒲宗孟心中冷笑。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选错了立场,又在韩冈眼前表现出了不顺之意,蒲宗孟已放下了一切奢望。   放下了一切,蒲宗孟却感觉自己的头脑突然间一片清明。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清晰地映照在头脑中。   直到此刻,蒲宗孟才发现,之前几次自己与韩冈的对话,已经悄然透露了他一部分打算,只是自己利令智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   但此刻的蒲宗孟也确定,即使当时能够领会韩冈的用意,他也不会去附和韩冈。   行废立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当断不断。   苏颂年长,可以不论,韩冈和章惇都还能在朝堂上坐镇几十年的时间。   他们在政事堂上盘踞越久,就会受到越多的嫉恨。每一位资望稍高的议政,就像自己一样,不满足于现有的地位,嫉恨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   只要不废掉赵煦,他的皇帝头衔就能源源不断地召集反对者。迟早有一天,当章惇、韩冈不能再一手遮天的时候,天子的报复就要到来了。   那时候,如霍光那般只是被杀光了全家,但在史书上还能留个好名声的结果,就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全家被杀光,无数污水泼到他的身上,最后遗臭万年。   但苏颂也罢、章惇也罢,张璪也罢,都跟太后一样,对韩冈的提议全然领受。   真不知韩冈是怎么给他们三人灌了什么样的迷汤,又是怎么帮太后安心,愿意冒着向家日后被屠戮一空的风险,再放过皇帝一回。   蒲宗孟只觉得匪夷所思,尽管放弃了贪欲之后,头脑变得十分敏锐,但他还是想不通韩冈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章惇、苏颂以及太后。   蒲宗孟和许多朝臣一样,都开始佩服起韩冈的纵横之术。那个已经被赶去岭南的逆贼,他和他父亲、兄弟,被看不惯他们主张学术的儒生称之为纵横家之流。可他们只能在纸面上做文章,将一件事正说反说,根本不可能做到韩冈现在达成的成就。   太后更加欣喜,“既然诸卿能看在先帝的份上,愿意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吾便放心了。只是吾怕是看不到皇帝改过的那一天了。”   太后的感慨,没有留下让朝臣出班劝慰的空隙,内侍的尖细声音持续着,“吾多病,难视事,朝事只能托付诸位卿家。但吾难理国政,大事全都操之于诸卿之手。吾乃妇人,读书不多,做不来绕弯子说话,所以吾丑话要先说,希望诸卿能继续忠勤于大宋,以免多生枝节,坏了君臣多年的情分。还有,请诸卿能早日商议出一个章程出来,如何维持眼下这个大好局面,也能防止日后篡逆之心。”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九)   维持大宋天下,继续忠勤为国,不生篡逆之心。   太后的希望是很好的,不过那也是不可能的。   韩冈暗道。   做到宰相之后,即使自己能保持理智,下面的人也会推着他去问鼎大政。   章惇的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家的几个儿子,难保日后不会动起不该有的心思。   手底下的亲信,一干有幸进之心的小人,也都会想方设法来撺掇自己和章惇行谋逆之事。   黄袍加身,可也就是本朝的事。尽管陈桥兵变,从任何角度来看,主导者都是太祖无疑,但若无一干大将的支持,想必他也难以最终下定决心。   如果能够成功,韩冈不会崖岸自高,但最终成事的几率微乎其微,反而会平添内战的风险。计较得失,这件事,不值得去做。   所以才要釜底抽薪。   “韩相公。”   韩冈正思忖,台陛之上,就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是太后的声音。   最靠前的宰辅们,都听到了太后的催促。   在与宰相们一起确认了要继续维持天子的皇位,太后也明确了要给予相应的惩罚。   在太后发话之后,预定的流程中,此时韩冈就该继续应对。但他一时分心,回应就慢了一拍。   韩冈此刻是殿上关注的焦点,他不应声,立刻就引发了无数猜测。   放太甲于桐宫。太后、宰相欲效伊尹之行,其中主导之人,自是韩冈无疑。现在太后又要放开手中的大权。   但之前三位宰相共招议政与会,应该就是前奏。早在那个时候,三位宰相就已经筹划好了今日之事。为什么韩冈还要犹豫。   章惇也忍不住目视韩冈,怀疑这位主导者,现在是不是起了其他心思。   不过韩冈很快就反应过来,恭声道,“太后即以社稷相托,臣虽颟顸,却义不容辞。惟虑一事,使臣犹疑。”   一句话就圆上了方才的迟钝,章惇嘴角微微翘起,当真是唱作俱佳,比真的还真了。   “相公请说。”   韩冈朗声道,“以周公之贤,亦不免为流言所扰。臣等不如周公远甚,日后难免莽、卓之讥。人言可畏,若有不轨之徒,以清君侧为名起事,纵能剿除,亦不免生民涂炭。何况北地尚有辽寇对中原虎视眈眈,万一朝廷一时不能剿除反贼,辽人必然入寇,届时这大宋天下将不可收拾。”   若太后能继续理事,把皇帝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跟过去一样。但现在太后重病,国事操于宰相之手,这的确难免为人所攻,甚至被世人视作权奸。做得岔了,地方的叛乱,也难以避免。   “此事的确不可忽视。但吾如今病重,除了诸卿,又能托付何人?还请相公多多费心。”   韩冈点头,“臣有一愚之得,请太后和诸位同列参详。”   诸多朝臣腹诽不已。   能在代天执掌大政的同时还取信于天下,就是周公也做不到,如此难度的考题,怎么可能一转念便拿出了答案?   韩冈肯定早就有了腹案,今天殿上的这一出,只不过是演给朝臣们看的。   韩冈根本就不介意会被人如何看待,他的计划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现在就是要揭开底牌的时候了。   “太后欲以朝事相托,操天下之权柄,荷国家之重负,便在宰相一身。于今军制,将无私军,难效五代。行悖逆之事,非宰相不能。臣虽备位宰相,亦不敢讳言。”   韩冈这是大实话。宰相已能操持军国之事,他和章惇对军队又都有莫大的影响力,即使枢密院的一种枢密使也比不过他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想要造反,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方便了。   “若想避免宰相权柄过重,无法可制,以至国家生乱,必须给宰相加以限制。”   李清臣闻言顿时双眉一扬,这的确是好事,韩冈为了自清,要自断手足,他这等这些本已大权在握的议政怎么能不开心。   诸多议政皆如李清臣一般欣喜,议政之制,本就是韩冈为避人言而弄出来的新政,现在不论韩冈怎么做,对他们这些议政来说,都是一桩梦寐以求的好事。   只有蒲宗孟则依然阴沉,不管宰相怎么自削权柄都轮不到他去想了。而且以韩冈的性格,下面肯定还有转折。   韩冈果然是转折了,“但宰相代掌国政,权轻,则宰相为下僚所轻,势弱,则朝廷难制州郡。故而宰相权柄决不可削,不耳,国事殆矣。”   “那该如何是好?”太后发问。   韩冈道:“宰相之权需增,宰相之任需减。”   太后闻言又问道:“增宰相之权,其中道理吾已明白。但减宰相之任,吾不甚明了,还请相公细说。”   “旧日天子、太后临朝,宰相任期长短,决于天子、太后。适任则长,不适则短。同时宰相之权轻重,也只看天子、太后的心意。若对参政比宰相更加信重,以下凌上也所在多有。”   王安石当年初入东府,便将宰相富弼逼得称病,整个政事堂就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能这么做,自然是熙宗皇帝需要他来主持变法的结果。   太后听起来明白了韩冈话中之意,“也就是说,如今官家要思过反省,吾又不能临朝视事,宰相到底能任职多久,就没办法约束了。”   韩冈点头,“太后明鉴,的确是如此。”   朝臣们顿时躁动起来,尤其是一干议政重臣,对他们来说,缩减宰相任期,比削弱宰相权柄,更加有诱惑力。   “那依相公之见,这任期当定在几年为好。”   别人在台上,一天都嫌多,自己在台上,百年亦不足。   如果自己做了宰相,肯定会这么想。不过李清臣知道,韩冈肯定不会如此,至少不可能公然这么说。   只听得韩冈道,“遍观本朝历任宰相,任职长则十年,短则一年不到。但大多数一任则在三五年之间。以臣之见,宜当如此。不过任期长短究竟如何,还请陛下定夺。”   “三年就太短了。四五年则正合适……不知苏平章、章相公你们怎么看。”   苏颂道:“五年为宜。正好迎合国是之期。”   章惇亦道:“臣意亦如此。”   李清臣忽地一声冷笑,五年一议国是,看来韩冈当年就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   “诸卿可有其他意见。”太后又问向其他朝臣。   执政、议政便鱼贯而出,先后开口表示支持,李清臣也出班说了两句支持的话。   四年、五年,能有多少差别?既然太后和三位宰相早就敲定了任期时间,现在反对,平白得罪宰相和太后。   “那就定为五年吧。”太后道,“五年之后,当另择贤能。万一这五年之中,宰相选贤任能,天下国泰民安,无他人可与之相比,吾想要多留其几年,可否继续做下去?”   太后的问题,也正是群臣的问题。若宰相可以一任接一任地做下去,跟没有这个任期制度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都清楚,今天的这番问对,纯粹是一场照着剧本来演的杂剧。任何太后问出的问题,韩冈那边都有了确定的答案。唯一有区别的地方,演出的场所不是在外面的瓦子里,而是在文德殿上。   韩冈道:“任期长过十年,则宰相必势大不可制。若陛下觉得贤人难得,那宰相可以连任。但为国家计,宰相最多也只能连任一任。十年之后,无论功罪与否,必须离任让贤。”   “两府怎么办?”   如果宰相最多也只能任职十年,那其他宰辅自然也不应该更长。但宰相都是从执政升上去的,要是做了十年参政、枢密使,接下来就得离开两府,那谁能甘心。   “两府执政,亦同以五年为期,若不能升任宰相,两任后必须离开两府。若之前只做了五年执政,升任宰相后,可照常连任。若是就任十年执政,升任宰相后,则不可连任。”   “也就是说,最多在两府待上十五年?”   “十五年足矣。”韩冈道,“寻常时朝臣入两府,大多在五十前后,十五年后,年近七旬,已是致仕之期。”   说到这里,韩冈方案的真面目终于露出了大半。   天子失德不得亲政,太后因病不能理事,军国之事将尽入宰相之手。   为了防止宰相乘机篡逆,肯定要有一套钳制的手段。而韩冈的提案,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圆满的方案了。   即使让李清臣来看,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案了。但不论方案看起来多么圆满,如果不能执行,那就只是一纸空文。   在李清臣看来,现在可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韩冈、章惇不能给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一切都是笑话。   “不过苏平章为相已满十载,章相公还有韩相公你也离十年不远。还有两府诸卿,大多任职已过一任。相公和诸卿之能之忠,吾用了多年才看得分明。吾将国事相托,正是因为相信各位相公能够处置好军国大事。若是贸然换了新人,如何让吾放心?”   太后今天在殿上所说的话,是早就商量好的内容。   她现在无力控制朝堂,又不想换一个皇帝,更不愿看到天子亲政。韩冈提出来的方案,自然最合她的心意。但要保证执行,韩冈必须在位很长一段时间。   欲留宰辅,宰辅们自己不能出面说。不过想要讨好宰辅的议政又怎么会少?   李清臣比所有人都快上一步:“制度初行,宰相不可遽然离任。”   王居卿也出班道:“今日之议,自当从今日开始算起。”   议政们先后表态,皆是要挽留宰辅,太后顺水推舟,将此事敲定,“如此最好。如今吾将朝政托付,正是人心不安的时候,少不了三位相公和诸位卿家镇守朝堂。”   虽然是抢先一步做了好人,但听到太后的话落,李清臣嘴角还是微微抽了一下。   再来十年,那可就是二十年了。按照韩冈的说法,宰相们根基深厚,想要谋逆随时都可以了。   不过李清臣也在等待,既然太后能如此公然说出来,肯定会给出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应对。   韩冈在朝堂上朗声宣言,昂首挺胸,说不出的身正气直,“陛下所忧,非是无理。如今朝堂局势的确需要臣等维持,臣不敢为全一己私名,而罔顾天下之义。但既然是臣建此议,五年后,自先避位让贤,不再参选,以示天下以公!”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   五年离位。   韩冈的计划只通报到了宰辅一级,同时还有议政之中,属于章惇、韩冈的真正亲信,而且只是大略。真正的细节,则只掌握在寥寥十数人手中。   而他五年之后,不再担任宰相的想法,更是只告知了太后、章惇、苏颂、张璪和王安石五人。   当太后问起现任的宰辅该如何安置,谁都知道韩冈必然要给出一个看似公道的回应,才能让他的方案执行下去。   但韩冈主动承诺只做五年宰相便不再连任,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这下去之后,还能再回来吗?   卸任宰相过几年再卷土重来的事情很常见,但那都是皇帝想要用他才会再召回朝中。   若是韩冈五年后离任,必须再过五年才能回来。而那时候,即便太后还在,又有几位议政会推荐他进入两府?   韩冈现在才四十,以他的身体情况,至少还有三十年的时间。即使到了十年后,以韩冈那时候的年纪,在两府中,依然还有一个十五年。多了一个他,就少了好几人的位置,有几个议政能够容忍?   李清臣疑惑地望着韩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有信心在卸任之后,还能掌控局势?这未免太渺茫了。   当他卸任之后,定然只能出典外郡——总不可能留下来给人做下属——留下来的章惇,他怎么可能会不乘机清洗韩冈在朝堂中的势力?没有一定的势力,怎么再入两府?   不过韩冈多少还有一些补偿。   一个就是韩冈既然现在就确定五年之后会空出这个位置,想必他那一系的议政们,都会期待到时候韩冈能推动他们进入两府。接下来的几年,必定会更加用心。   另外就是今日之后,韩冈的名望肯定比之前更胜一筹。   分明已经站在了臣子所能拥有的地位和权势的最高峰,但韩冈还是说放下就放下了。   他现在的承诺过两日传出去,他对权柄视若敝屣的形象,恐怕会在世人的心目中也越发地深刻起来。   名声愈大,声望愈隆,也许居于朝外,还是能影响到朝堂政事。   只是看着殿堂中央的韩冈,李清臣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这一次的决定当真出自于韩冈本心,自己日后绝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明明有机会可以直接控制朝堂,偏偏还选了一条曲折的道路,想要立下百世之制。太过于理想化的一个人,性子比王安石还要强硬,为了达成目标,连自己的权势都能放下。这样的人很危险,就像一个清醒的疯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他一刀,而且他捅出这一刀时总是有着最充分的理由。   “相公立身之正,确堪为万事之表。既然相公有此心,吾如何不成全。”   太后并没有挽留韩冈,但太后这个相当于宰辅辞位,天子一辞便允的态度,朝臣们却不会错认,这与其说是嫌弃韩冈,还不若说是早已商议好的结果,所以不必多费口舌。   “但还有一件事,还请相公为吾解惑。如今两府执政选举,是通过廷推选举待选之人,再由吾从中择其一人。宰相更是由吾自两府中选拔。日后吾难以理政,皇帝依然不成器,那时候该如何选举执政,又该如何自执政中选拔宰相?”   李清臣忽然又发现自己好像把韩冈想得过于理想化了。从太后这番话中,韩冈早就把卸职宰相后如何控制朝堂的问题一并考虑进来了。   不过更值得感慨的是太后的态度。太后一步步地为韩冈的计划做铺垫,原本应该由韩冈手下的亲信来完成的任务,现在都由太后做了。真不知韩冈是怎么讨好太后,让太后愿意如此被其使唤。   太后依先帝诏书假天子之权,其实就是当今的皇帝,而且是真真正正能够掌握权柄的皇帝,不是晚唐那等门生天子,但她却能干净利落的放下了。尽管其中固然有生病的缘故,可李清臣觉得,如果是自己,即使已经冰凉地躺在了棺材里,也会把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攥着皇帝承天受命之宝的。   “世间皆云宰相权重,试问重在何处?”韩冈稍稍顿了一下,就接下去说道,“重在掌政务、预军事、进退百官、事无不统。尤其这个事无不统,朝廷立法,宰相掌之,要案难断,宰相决之,科举选萃,宰相问之,若议政、执政、宰相的人选,现任宰相仍可干预,其与天子何异,莫说十年,穷五年之功亦能谋朝篡位。”   政事、军事、人事、财税、律法、教育、建设这几个方面,基本上涵盖了现有的所有统治事务,而这些事务,原本就都在宰相的管辖与过问范围之内,只是上面还有一个天子,还有一个用来遏制百官的监察体系。如今太后也要休养,可就连同监察也归属了宰相。将朝堂上下所有事务一把抓在手中,这就是皇帝了。   听韩冈这么一数,宰相的权柄的确是大得惊人。但韩冈为什么之前不说,偏偏刚刚承诺五年后卸任的时候才说出来?   李清臣轻轻咂着嘴,难怪韩冈甘愿只做五年宰相就辞位,原来是因为已经准备削弱宰相权柄,这样一来,日后即使不做宰相,也能遏制住东府之首。   他悄悄瞟了一眼最上首处的章惇,却发现在这位宰相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惊怒之色。   “看来两人相互之间做了交换。”李清臣心道。不让韩冈放心地走,他也掌握不了东府大权。   “还有太后。”他想,想要让太后放心,一个,要把皇帝死死摁住,让他永远都无法亲政,另一个,就是要保住赵氏江山。韩冈和章惇肯定都做了保证,所以太后才会配合。   “相公说的是。”太后不出意料地对韩冈的话大加赞同,“宰相、执政、议政,荷天下之重,不可决于私人。”   “故而依臣之见,宰相与执政的人选,可于京中设大议会,由选自天下各州的议员来投票决定。”   大议会……   又来了。   李清臣暗暗叹道。   州县设议会的诏书刚刚颁布不久,各地州议会、县议会才开始筹备,现在韩冈又弄出一个大议会来。   议会还没办,地方上已经被搅得一团乱,当时李清臣还庆幸韩冈没有在朝堂上办个议会的打算,现在一看,是自己庆幸得太早了。   在李清臣看来,韩冈的脑袋里面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而且他总有是会想方设法、利用甚至营造形势,将这些奇思妙想付诸于现实。   有沟通天下的轨道,有泽被万民的牛痘,还有增强军力的飞船、火炮、板甲,更有惠及工商的钢铁、白糖、棉布,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但这些之中,最为重要的,还是改变朝廷法度的廷议和议会。   在所有人都习惯了韩冈在应对难题时,随手抛出的新鲜玩意儿,他更张祖宗之法的举动,就不那么显眼了。   相对于王安石从财税入手来变法,而韩冈则试图先从人入手来进行变法。   王安石因为他的法度被整个朝堂所抵制,而不得不引用吕惠卿、章惇这等新进,从而导致更加严重的党争。   韩冈则选择了先行拉拢朝野,等人心依附,推行起新政便轻松无比,比起王安石,韩冈的做法更加聪明。   只是他这么做的结果,就是需要丢出去的肉骨头要多得多。韩冈要收复这么些人,远比起当年王安石提拔章惇、吕惠卿、曾布等人所付出的好处要多。   在李清臣看来,韩冈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做着管家,可着劲地把主家的东西丢出去。   真要说起来韩冈所付出的代价本也不是他的,得到的好处去是实打实的属于他本人,这等买卖的确有得做。尤其是在主人家也不心疼的情况下,买卖就更好做了。   太后的确也不在意韩冈又要拿着天家的东西给外臣分红,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为大议会?”   “县有县议会,州有州议会。用之于国,就是大议会。各州议会推举出两人,担任主持议会会议的正副议长,而这两人,便是大议会议员。大议会掌立法之权,同时执政、宰相的选举在议会中召开,究竟何人当选,也将由议会所有成员来决定。”   大宋四百军州,大议会议员总数八百。用大议会来代行天子之权,也就是说,只要说服了其中四百议员,就能将宰相的职位给预定了。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说到底,还是要靠势力。”有心再进一步的李清臣想着。   而太后还在那边继续问着,“县议员须是举人,州议会须是进士或诸科,那大议会议员呢?都得是进士?”   县议会是秀才有选举权,举人有被选举权,州议会是举人有选举权,进士和诸科有被选举权。以此类推,那大议会就该是只有一甲、二甲的进士才有被选举权了,最低也要是个进士。但不论李清臣怎么想,这个推论都不现实。   韩冈也的确没有这么定:“进士三年才三四百人,出仕在任的连三千人都不到,就连朝堂都尚有诸多阙额,州县亲民官也还有许多非是进士出身。大宋四百军州,大议会八百议员,若是只有进士才能成为议员,这一下可就要少了一半知县了。”   说来说去,还是诸科得意。八百议员,不知要有多少给诸科占去。   李清臣正想着,猛然间想到韩冈前面的话,心神一凛,慌忙出班,一下打断了太后和韩冈之间预演了多遍的问对,“相公之前所言,清臣有一事不明,敢问相公,如今天下四百军州,望州数万户,下州仅千余户,若四百军州无论紧望,皆有两人为大议会议员,岂是公平之举?”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一)   是不是觉得仅仅是跟太后一问一答太过单调,所以事先也跟李清臣约好了?   就是章惇也在怀疑韩冈与李清臣之间是不是有默契存在。   虽然其他朝臣,不比他早一步就与韩冈就此事进行过讨论,所以早已深悉其中的内情,但他们即使不畏惧韩冈的权势,也应该早就了解韩冈的为人,不会自大地觉得自己能够在韩冈深思熟虑的计划中,找到如许大的破绽。   以韩冈的头脑,不可能想不到军州户口多寡的问题,以韩冈脾性,既然在他的计划中出现这么显眼的破绽,那就绝对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章惇自问,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也要多犹豫一阵。   但章惇并不知道,太后正紧皱眉头,怒视着下方李清臣模糊的身影。被打乱了问对的节奏,这让她的头疼变得更加剧烈了起来。   刚刚出班,李清臣就心中暗叫糟了。   自己一时冲动,倒是忘了韩冈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就是抢了太后的话头。但既然出来了,李清臣也知道,他必须把话说下去。   “……若四百军州无论紧望,皆有两人为大议会议员,岂是公平之举?”   以州中户口来确定议员份额,新辟疆土和边疆州郡肯定吃亏,但谁也不能说不对。一两千户的下等州郡,怎么能与一二十万户的大府相提并论,难道让开封、京兆、河南、应天、大名这等大府,也只有两个议员在朝廷中发话?   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之后,李清臣默默地看着韩冈,等着他的回应。   韩冈也的确是一派早有准备的样子,“诚然如此,但北地一户多人口,祖孙三代不分家乃是常例,一户常四丁、五丁,而南方则一户两口、三口所在多有,浙江一路近三成是单丁户,江南东西两路也大略如此。若以户口来划定议员数量,未免过屈北地军州。”   听了韩冈的回答,李清臣更加迷惑。   韩冈不为户口稀少的下等军州辩护,却把话题扯到了北方和南方的户口之别上。   韩冈的话的确有理有据,仅仅江南东西加上两浙、福建四路,就有六百万户,而整个北方,包括河北、河东、陕西、京畿和京东京西,户口总数也只多了两成而已。   但南北之分,犹如鸿沟。北人对南人的敌视,南人对北人的不屑,贯彻国朝始终。在殿上如此直接放言,分明是要挑起事端,这是宰相该说的话吗?   这完全不像韩冈的为人,也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始终尽力弥合南北之分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依着韩冈的口风说下去,结果终究还是不利于他。   对韩冈的提防,让李清臣变得更加谨慎,谨慎到了太后忍不住说话,他也没有再开口。   向太后的确是等得不耐烦了,她现在只想早点解决殿上的时候,回去休息,“即使不按户计算,亦可按丁口数量来计。”   李清臣摇了摇头。   如果都是按照丁数来计算,南北家户大小的差异也就毫无影响了。可即使这么做了,北方依然还是要吃亏,不论是按照户数、丁数、还是人口数量来计算,现在都是南方占优。   提出召开大议会的韩冈,怎么可能让北方吃这个亏?   “大宋以孝治天下,六旬以上的老者虽不再列名税簿之上,但治家、问政,岂能将他们排除在外?”   十六至六十的成年男子为丁,他们是最重要的生产者,也是朝廷税收的主要对象,更是需要服役的唯一人群,所以在朝廷税簿上,只有他们,没有老弱妇孺。朝廷对人口的统计,也都放在成年男丁上。   如果按照有效人口多寡作为议员数量的标准,这比以户口为标准更有说服力。但既然话出自太后之口,韩冈当然就有应对,立刻就把“孝”字张挂起来——儒门弟子议事,把家中的老人丢到脑后,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或有人会说,”韩冈这一回没让太后再来一唱一和了,他自己跟自己说:“丁籍六十除名,但旧日簿册上还是能找到姓名,只要确认还在世,这人数也能计点出来。可总不能只对父祖尽孝?”   对,当然不能只对父祖尽孝。母亲、祖母膝下都得尽孝心。   可要是按照韩冈的说辞,这叫人怎么计点?是把十六岁以上的女子都算进来,还是只计算已婚妇人?   李清臣思忖着,韩冈这莫不是要把小孩子都算进来吧。   要当真是那样的话,李清臣可就没把握了。新生儿的数量,与种痘人数不会差太多,但这个数字完全掌握在厚生司手中,说不定这些年来,北方的幼子比南方多生了许多——说起来,南方溺婴恶习至今犹在,比北方少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李清臣左右猜疑的时候,吴衍心中的疑惑更甚。   没有谁能比厚生司的主官更清楚各地的出生率和婴幼儿人数了,更不用说吴衍现在也是议政会议的成员,天下户口的统计数目,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   如果计算潼关以西的丁口数量,除非能把西域、甘凉、宁夏等各路的归化夷人都算进来,那样才能勉强达到六七百万的样子。   若是仅仅计算汉人,包括近几年迅猛增长的儿童数量,人口估计已经超过一千两百万,可在籍丁口也才将将四百万,不到天下总数的十分之一。   不论是按照户口还是丁口来确定议员的名额,对关西来说都是不合算的。   除非是按照韩冈的提议,以军州的数量来决定议员名额。扩张到了葱岭脚下的土地,都能算是关西的一部分。这样的一个势力,才能做到在议会中举足轻重。   但韩冈要想通过这一条,朝堂上有的是人跟他翻脸,尤其是福建出身的章惇……   吴衍瞪着眼睛,望着安然立于班中的首相,难道章惇在这件事上还是支持韩冈?他那么有把握?   “他的确是该有把握的。”   熊本瞟着章惇,也在想。   身为两府中的边缘人,尽管事先得到了所谓的通报,但熊本对韩冈今日发难的细节还是懵然无知。   熊本其实并不喜欢什么劳什子议会。   将天子之权,授之于天下,韩冈弄个好名声,不用担心有人说他是权臣。但各地士人相互歧视情况很多,在议会中为乡里争夺好处,怕是全武行都能开,天天骂架、打架,朝廷的威严到时候一点不见。   不过在韩冈提出了大议会之后,熊本吃惊之余,他就已经下意识地在计算两种议员推选制度,哪种更符合他的利益。同时还在“帮”韩冈、章惇计算他们的支持者。   大议会成员由地方推举而出,乡党的情况必然更加严重。相形之下,新旧党争,道统之争,在乡党面前,可谓微不足道。   宰辅之中,韩冈的优势最大。他有关西,有河东,有京东京西,甚至还有京畿和河北,整个北方其实都支持他。   王安石之所以变法成功,终究还是因为仁宗中期开始,南方进士的数量开始压倒北方的缘故。这才保证了熙宁初年,王安石能拉起一波南方出身的“新进”来夯实班底,熊本就是在那时候投身进去的。   而韩冈这些年能坐稳宰相,并肆无忌惮地推行自己的那一套,来自北方官员的支持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没有基层官员的支持,政令不出宣德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正是有了关西、乃至大多数北方官员的襄助,韩冈才能让自己的权威扩张到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但反过来说,如今的朝堂上,除了韩冈,北人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不支持韩冈,南人宰相在制定政策的时候,绝不会多考虑北方人的利益。   不过在南方,韩冈也不乏支持者。两广虽是南方,可那正是韩冈的基本盘,气学门人更是占据了广南两路各州县的学政之位。   蜀地也是南方,又被北人鄙视,所谓“闽蜀同风、腹中有虫”,可他们也绝不会与江南合流,反而更亲近交通往来更方便的陕西。不过熊本在蜀地多年,他有把握不会输给韩冈。   有了整个北方,以及南方的两三路,韩冈在宰辅中是一枝独秀。   相较韩冈,章惇就差了许多,就算在新党中,也不是只手遮天,在乡里同样如此。福建出了太多高官,苏颂、章惇、吕惠卿,各自立场不一,这就使得福建出身的议员必然分裂。   福建之外,荆湖两路,尤其是湖南,章惇的势力最大,两广,章惇的影响力仅次于韩冈。   若是按照户口、人口来定,一路就占了全国户口十分之一、多达两百万户的两浙路能出的议员最多,但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在两浙路上,都缺乏足够的影响力。再加上江南两路,接近五百万户的规模,都是他们难以染指的。   韩冈今日每州两个大议会议员的提议,就是针对江左诸路而拟定的结果,章惇也肯定在其中掺了一脚。仅仅一个江南,就能占去议政会议的半壁江山。   只是从韩冈和章惇眼下的态度上,他们并不是一定要强求每州两议员这一条,相反的,这个章程应该是有商量讨论的余地。   也就是说,韩冈有成算。   而对熊本来说,韩冈的成算,就是他想要知道的关键。   韩冈当然有成算,最后大不了定成参议、众议两院。   今天先抛出来的只是个引子,本来只安排了太后开场,剩下就等人出头来驳,在争论中引出下文,可惜聪明人太多了,除了李清臣,就没人咬钩。   后世的那个超级帝国之所以定下了两院制度,完全是因为开国十三州相互博弈的结果,谁也压不下谁,只能用这种办法妥协。   所以韩冈就觉得,还是让人吵上一通再决定章程最好。议会要开,这是韩冈的提议,但怎么开,章程怎么定,就不该由一个人说了算了,不然没人会心服,纵然一时能压制,日后也会闹起来的。   只是……韩冈面北而立的时候,一直都关注着背后的动静,但到此刻为止,连个接话的都没有。   如此大的利益,如此重要的制度改变,竟然变成了冷场,韩冈还指望气氛能热烈一点,争执能更加激烈一点,这样才能成为一次圆满成功的会议。   是过去欺压得太狠的缘故吗?弄得一个个跟小媳妇一样怕见人。   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好了。   韩冈想着。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二)   步出幽暗的大殿,清风当面,压抑了半日的叶祖洽,终是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吐气声大得惊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叶祖洽才惊觉,不止他一人,前后的朝臣在出殿之后都放松了下来,就像拧开塞子的锅炉,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就这么呼了出来。   头顶上的太阳依然亮得炫眼,没有白虹横贯,没有天生二日,除了天空因烟尘有些黯淡,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晴日,但叶祖洽明白,从今日起,天地就此不同。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数句入耳,叶祖洽心头一跳,不用看他就听得出来,这几句出自今日在殿上犯下大错的蒲宗孟之口。   蒲宗孟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叶祖洽和周围的大臣听到。   除了诛心二字,叶祖洽想不到其他评价。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的一番话,本是劝导诸侯仁义爱民,自然善有善报,用在了韩冈这个臣子身上,自不免诛心之意。   但叶祖洽不得不承认,韩冈今天的表现,近乎于圣人了——像极了早年的王莽。   死保先帝子嗣,可谓之义;念生民遭逢昏君之苦,不顾毁誉,行伊尹之事,可谓之仁;至于忠,小皇帝都犯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韩冈这位宰相还保着他和他子孙的帝位,已经够忠心了。   为了防止日后宰相作乱,硬生生地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个五十斤的团头铁枷。   韩冈作为宰相,而且还是两府中最年轻的一位,如果能维持过去的体系的执掌朝政,摆明了就有很大机会做个隋文帝。可韩冈,偏偏就放弃了成为开国之君的机会。   汉时流行的谶纬之学,如今早已式微,被各家大加批驳,其中气学更是连天命都给否定了,韩冈若是想要谋图大宝,除了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没有别的借口了。   这是打算成圣吗?   有王莽在前,韩冈现在即使越像圣人,都会有人学蒲宗孟,来一句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就是叶祖洽自己,若有可能,他也想问一问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可惜的是,叶祖洽不敢。不止不敢说,连听都不敢听,反应过来后,就立刻向外面挪了几步。   不过也只挪了几步,就挪不动了,蒲宗孟前后左右的朝臣都在躲开他。   说了这番话的蒲宗孟,就像一个被打翻在地的粪桶,周围一丈空无一人。   原本出了殿后还依然整齐的班列,在蒲宗孟的一句话后,便乱了起来。   ……   一群胆小鬼。   蒲宗孟不屑地冷哼着。   之前自家说要废了皇帝,都没人躲着自己,现在骂一句韩冈,就怕成这样。   韩冈欲行伊尹之事,朝堂上没有争执,韩冈要开大议会,以议会行天子之权,朝堂上也没有争执,到了大议会议员的分配,终于有些争执了,但韩冈一瞪眼,立刻就又没了声音,到最后,还是韩冈怕人心不服,硬是跟太后一唱一和,定下了议政并元老共议决定。   韩冈都如此自缚手足,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冈欲开大议会以明心志,自己越是说他心怀叵测,他就越得容忍。   这一回失算,蒲宗孟都已经做好了去南方与曾布、薛向、苏轼作伴的打算。   那几位去了南方多年,还没听到什么噩耗,应该水土不恶,没传说中的那般不合适常人居住——在韩冈说出要开大议会,代行天子权柄之前,蒲宗孟都在考虑岭南的居住问题。   但韩冈偏偏要弄出一个大议会来,蒲宗孟立刻就在其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今天回去就辞官,回乡挣一个议员身份。   蒲宗孟确定,莫说阆州乡里,就是利州路上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没人争得过自己。   不过在这之前,蒲宗孟希望,大议会议员的分配问题,还有具体的选举办法,能够早点确定下来。   至少得告诉自己,哪里才有大议会议员的名额,否则即使回到家乡,仅仅拿到一个州议员的资格,又有什么意义?   ……   蒲宗孟是翰林承旨,离韩冈的位置就不算远。   有些话,韩冈没注意去听,但还是直钻向韩冈耳朵。   看得出来,蒲宗孟又有了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   “此人绝非慷慨赴义之士。”   听到王安石的评语,韩冈笑了一下,蒲宗孟是什么样人,大家都清楚。回头道:“今日多谢岳父。”   王安石话声喑哑,“本以为玉昆你会顺水推舟。”   他也把蒲宗孟跳了过去,这等小丑,本不足多论。   “开封府怎么可能甘心与边地小州平起平坐?南方又怎么可能不拆台?”   王安石摇头,“玉昆,世上不缺聪明人。”   韩冈道,“小婿只怕聪明人不多。”   韩冈很想立刻就定下各州两人的大议会议员的方案,可现实不允许,即使一时通过,日后也会被推翻。   本来就是拿出来讨价还价的东西,同时也是统合北地人心的机会——这一点,能看得出来的人很多,尤其是之前韩冈没有趁机把他的方案敲定之后,没有多少看不出来的,可在争夺议会席位的时候,北方人又能依靠谁?   ……   “大宋四百军州,总数四百一十七,每州两人,那就是八百三十四人。即使不用韩相公的提议,议员的数量也不会更少。”   听到周围低声的议论,宗泽扬了扬眉梢,这是个有见识的。   从来都是增官易,削官难,官员数目越来越多,又有几个能削掉的?韩冈把八百议员的数量亮了出来,谁敢减到七百九十九,那就是天下有志士夫的公敌。   “谋不可决于众人,八百议员就是八百张嘴,万一有什么事要做决定,还不是要磨破嘴皮子。”   “这就差得多了。”宗泽心道。   在京的议政总数不过三十七人,少而精,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若哪位宰相有什么事要通过议政会议来决定,除了几位亲信、同党之外,至少要另外再说服五六人,才能凑足十八张选票。   而议员多达八百,一张选票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且八百议员来自各方,最后只可能依照地域抱团结党,到时候只要联络好几个首领,就能保证拿到半数以上的选票。   “治国当以中平安稳为上,何故兴事,若无这大议会,难道宰相就能做反了?”   “宰相手握军国之重,若无牵制,必有倾覆之患。太祖岂非大周忠臣?与其寄望于宰相的忠心,不如其在履行治国之权时,时刻受到制约,无法反叛。宰相权重,形同天子,但想成为宰相,必须得到大议会半数以上的赞同,除非天下士大夫皆被其欺瞒,否则奸佞之辈,再也无法高居庙堂。”   说胡话呢。   两个人都是。   宗泽飞快地瞥了一眼,记住了那两个人的相貌。   过几日宗泽就要去审官东院了,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什么人只能放在闲职上,什么人可以付以重任,这些事,现在就要弄清楚。   这两个人,宗泽可记下了,日后犯在手上,一些关键性的位置,可不能交给他们。但宣传鼓动的职司,却可交给后者。   没有几个人,能比宗泽这位更清楚韩冈的计划了。除了不知道大议会议员的配置方案,其他他都知道。韩冈今天没说出来的,他也还知道不少。   仅仅是大议会来钳制宰相还不够,韩冈甚至打算将刑名之权独、立出来,设大法官、大法院,与大议会并立,共同防备宰相。   看起来十分严密,相互制约,不管具体运行时会怎么被钻空子,但从表面上,这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方案。   但在宗泽看来,其实在太后病离,天子被禁之后,地方上难免人心浮动。最重要的应该是保证京中中枢军力,能够随时镇压四方。   也就是说,如果当真要防备地方反叛,应当继续加强中央,以免地方出现实力足够叛乱的势力。   但韩冈的大议会看起来是统合地方,实则是显而易见的约束中央。当中枢的议政们为了空出来的宰相、执政之位争做一团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为了讨好各方势力,而放开对地方的约束。如此一来,为了争取一个议会成员支持,朝廷怕是要许下不少的好处。   本朝鉴于唐时故事,连财税都不放在地方,大半要运回京师,日后朝廷放权,怕是每年财税,都要分地方一杯羹。   这可将是一个相互扯后腿的朝廷。   宗泽曾经问过韩冈,为什么要设立大议会,这岂不是要激化党争。   韩冈却说,如果斗争仅止于朝堂文臣之中,党争迟早会变得更加激烈,更加没有下限。但人数多达八百的大议会,一来人数过众,人数一多,则利益纷杂,最后难以成事。二来,同样是因为人数过多,想要用武力消灭对手,那可就难了,不比议政会议,想要一言堂,诛除三五人就够了。   所谓议会,本就是各方势力之间相互倾轧的场所。   韩冈的话,本不符合君子之论,宗泽最后却还是点了头,比起最后付之于战争,还是在议会中打上一架对天下更好一点。   ……   韩冈自信满满的模样,让王安石把准备说出来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出殿而来的群臣,又在殿前分流,重臣向左,群臣向右。   也许一个月后,王安石也要与诸多元老和议政们一起,为区区几个议员名额的归属争论不休,但今日,他不用去内东门小殿,与明日起就要退居深宫,安养病体的太后进行最后一次议事,看着韩冈,王安石最后一声叹,“玉昆,一切小心。”   韩冈微笑着点头应承,待王安石稍稍走远,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放心,我自会小心。”   王安石的担心,前几日密会,听闻韩冈欲五年而退时,早已明言。   韩冈也不会不清楚,在这个朝廷中,只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皇帝无权,就连性命都操之于臣子之手。自己若是丢掉了权力,还能剩下什么?   英国光荣革命,议员皆是贵族,哪个手中没有军队?   美国开国之初,最早的十三个州,随便哪个州手底下的军队实力都比国家手中的军队强得多,各州的参、众议员直接把总统当成壁花,纵使开国元勋华盛顿、杰斐逊,对此也毫无办法。   韩冈之所以敢于承诺在五年后退下来,就是因为他手中控制了军队。以李信、赵隆、王舜臣等将领为首的西军军官团,皆以韩冈马首是瞻。对河东、京营,韩冈的影响力也是他人所不能比。   即使不再担任宰相,韩冈只要推举一个傀儡上去,照样能够保持自己对朝堂的控制力。而以他对军队的影响力,也足以压制其他宰辅,不能越雷池一步。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三)   洛阳河南府,府衙倅厅。   荆兴刚刚走进倅厅院子的正门,就看见自家的主人包绶,正在院子中来回踱着步子。听到动静就转回身,“包兴,到了没有!”   “回二郎,还没有到。”荆兴弯了弯腰,脸上的皱纹因包绶的浮躁更深了几分。   赠礼部尚书包拯包孝肃的儿子,太师、潞国公文彦博的女婿,以国子监博士通判河南府军府事,知西京留守判官事,拥有十万户口、两万驻军的西京河南府的副贰官,一点大臣的沉稳都不见,像火燎着了屁股一般在房里坐不住。   这要让文老太师看到,丢的可是故老尚书的脸。   包家老仆暗暗叹息,对包绶道,“小的让小四在门房守着了,怕二郎急,先回来说一声。”   “没消息我才急,要有了消息我还急什么?”包绶发急,“荆四办事不稳,还是奶公你回去盯着。”   “小的明白。”荆兴应下,却没动身,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二郎……”   “奶公,回头再说行不行?”包绶一副无可奈何,却还是商量的口气,“这可是关天的大事,岳父那边也还等着消息。”   自从这位已经做到河南府通判的主人被大少夫人抱回家中起,荆兴和他浑家就跟在这位包家二郎身边,比起五岁就撒手人寰的老父,在身边近四十年的奶妈夫妇才是最亲的亲人。   听到包绶提起文彦博,荆兴叹了一声,弓了弓腰,就准备往外走。   即是文彦博的吩咐,还有什么好劝的。   包绶丧妻后,文彦博把幼女嫁给他,这些年又大力提携。这份情,在荆兴看来是终身难报的——在包绶的侄女,也就是他亡兄包繶的次女嫁给文彦博的孙子后,包文两家的世代情谊已不需要第二桩婚姻来维系。何况有五十年宰相资历的文彦博,不论是在荆兴这等百姓眼里,还是在绝大部分官员眼中,都是高高在上、身居云端一般的人物。   “老爷,二叔。”荆兴才走到门前,一人飞奔进院,手中拿着厚厚一叠报纸,“京师邸报到了。”   包绶也不多话,一把接过邸报,只看了一下抬头,就定住了。   拿着邸报,包绶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脸色却是一变再变,好半刻也不见动静。   “二郎。”荆兴担心地叫着他。   包绶抬起头,收起邸报,吩咐道:“去东园。”   洛阳东墙之外,是四朝元老、潞国公文彦博日常起居的东园所在。   包绶自府衙一路骑马赶来,早已经习惯了四轮马车上的平稳安逸,马背上的颠簸就让包绶非常难受。   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门前下马,脸颊上的两团红晕,正是方才奔马城中时的痕迹。随手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他匆匆问道,“岳父可在?”   东园司阍走上前来,平日看见包绶还能说笑几句,不过看着包绶的样子,就知道有大事,不敢耽搁,回话道:“姑爷,太师午后应该在药困堂中。”   正是牡丹花期,洛阳内外姹紫嫣红,各色牡丹争奇斗艳。道路两边,就有人摆出一盆盆牡丹当街叫卖,街上行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在鬓角边插上一朵牡丹花。   文彦博的东园,更是洛阳城中数得着的牡丹园,园中牡丹近万株。   每当花季,园内灿烂如锦。游人入园中,随性而行,移步换景,但视线中始终不会缺少牡丹的鲜艳。   只有文彦博常所驻足的药困堂前,牡丹仅寥寥数本,黄者女真黄,红者涧仙红,皆为绝品,外界只得闻名,鲜有人能一睹芳容。而外界一本数十金的姚黄、左紫、状元红,东园中虽有,药困堂前却一株也无。   文彦博平素里都是亲自照料,更曾对人说,他这药困堂前的几株绝品牡丹,足以换来另一座东园。   包绶来到药困堂时,文彦博手上拄了个小药锄,正看着他的宝贝牡丹。   文彦博的面前,包绶喘着粗气:“岳……岳父,京……京里……”   园中不能骑马,包绶入园后赶了一里多路,来到药困堂时,早就喘不上气了。   看着包绶的模样,对老朋友的这个儿子,自己的这个女婿,文彦博银白的双眉就不免皱起,“慌什么,先歇口气再说话。”   如果这会儿是儿子、孙子这般浮躁地站在自己面前,文彦博肯定要发上一通火。但对自家的女婿,文彦博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文、包两家世代交好,至包绶已有三代。把幼女嫁给包拯幼子做续弦,正是文彦博顾念故人情谊才做的。但要是包绶能够有更出色的表现,虽不是文彦博择婿时的目的,却也是他乐见的。可惜包绶少了宰辅应有的沉稳厚重,这个女婿,走不到最高处的位置上了。   包绶却心急,边喘着气,边说出了那件惊天动地的消息,“岳父猜得果然不错,韩冈的确就是在这两天下手了。”   “还是先歇口气吧。”文彦博把药锄放下,坐了下来,“把邸报给我。”   文彦博接过邸报,又从一边的小童手中接过眼镜,眯起眼认真地看了起来。   先一目十行地从头看到尾,然后才开始细细推敲文字。   文彦博低头看邸报,包绶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望着岳父越挑越高的双眉,包绶能感受到文彦博心中的震惊。   这就跟片刻之前,看到邸报时包绶的心情一样,也跟在两三天前,从文彦博那边得知韩冈的信中内容是相差不远。   当时听到文彦博说起此事,包绶的脑中就是当的一声响。   一方面是韩冈信中的内容,另一方面,是自家岳父和韩冈之间竟然能够鸿信往来。   包绶曾听闻,富弼一直都很赏识韩冈,韩冈对富弼也礼敬有加,甚至为嫡长子定了富弼的孙女。   但文彦博跟韩冈的关系,却十分恶劣。昔年韩冈任职京西,文彦博在他手里很是吃过几个哑巴亏。之后,两边便是势同水火,虽然因韩冈坐稳宰相之位,让文家不得不设法弥补关系,可这关系应该还不至于达到两边写信互通消息的地步。而且这是要行尹霍之事,韩冈怎么就敢事先透露给文彦博这样的老对头。   直到此时,包绶依然猜不透韩冈的想法。   “当真要做伊尹。”   “拗相公找了个好女婿。”   “五年……章惇有苦说不出啊。”   “大议会……有点意思。”   “终究是胆小。”   文彦博一边看着邸报,一边喃喃自语。   臣不密,失其身,就是前几年,包绶也没见文彦博会自言自语,泄露心中所想。   瞅着岳父的银须皓首,包绶心道,看来是年纪大了,嘴也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文彦博合上邸报,“信上写的倒是都做了,看来韩冈没诓骗老夫。”   包绶能在岳父的话语中听到几分得意。   当朝权相对自己还能有足够的尊重,对任何一个官员来说,都是足以自傲的一件事。   不过放在文彦博这等元老重臣身上,就不应该了。   文彦博入两府的时候,韩冈都还没出生,至于因为小辈的一点敬意就如此开心?   “真的是老了。”   包绶开始为岳父担心,韩冈会写信来,多半是要拉文彦博下水,以文彦博现在的情况,还适合入朝吗?   “看来韩冈没有诓骗老夫,当真是都做了。”文彦博并没有注意女婿的心思,抬起头,问包绶,“君航,你怎么看?”   “本来小婿看前些天的消息,还以为宰相会上表太后,请另立新君……之后又得知韩相公给岳父的信中内容,便更确定了。”   “是啊,”文彦博叹道,“没想到他当真是想做伊尹。”   包绶点头承认,“小婿也的确是没想到。”   做霍光比做伊尹安全,立了新君之后,只要谨守臣礼,富贵终老,恩泽三代并非难事。但做了伊尹,不管日后如何,待天子复辟,族灭就是唯一结局。   之前不管韩冈信中怎么写,文彦博和包绶都没觉得他是当真要行伊尹之事。   就是现在当真已经做了,包绶也绝不相信韩冈会当真要行伊尹之事。   “君航,在你看来,此事如何?”   “舍易取难,掘坑自埋,小婿只觉得韩冈之行有悖常理。”   “你确定这是韩冈主导,不是苏颂、章惇?”   “岳父早有定见,何须小婿多言。”   文彦博捻须,“出主意的肯定是韩冈。遇上当今的这位官家,苏颂年迈,只会辞官,章惇气盛,只会废立。唯有韩冈,好名重利,气学、官位,两边都舍不得放下。不过……这身家性命,韩冈是更不会放的。有乖人情者必有情弊。你觉得韩冈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包绶轻声道,“除是天子年寿不永,非此,韩冈就是自取死路。”   只有皇帝早亡,才会让韩冈不惧怕日后的报复,否则迟早有人会贪图复辟之功。   “放太甲于桐宫……你当伊尹有这么好当吗?留皇帝在就是一条祸根,万一皇帝早夭,他难辞其咎,把皇帝废了才最干净。”   “那岳父看,韩冈是为何如此?”   文彦博冷笑,“韩冈他大儒做久了,拉不下脸皮来。好名,又不舍实利,首鼠两端,只得如此。不过他也聪明,弄出了一个议会来,想把天下人都拉倒他这一边。”   包绶摇摇头,“大议会,此事不易措办。”   “是不易,这不是说了吗,”文彦博指着邸报,“大议会怎么办,议员怎么分派,这些天都要召集议政和元老共议。”   “岳父打算去?”包绶就想知道这一点。   “当然。”文彦博毫不犹豫,“静极思动,老夫在洛阳也是太久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四)   一张摇椅放在窗下,一条薄薄的羊毛毡盖在腿上。   王舜臣就躺在摇椅上,闭眼假寐。   摇椅前后轻摇,室内暖风伴着熏香,无视窗外的风雨。   但这不是王舜臣在北庭的屋舍,这是驶往京城的列车。   比起在中原的熏风,西域的水土不易养人,四十岁不到的王舜臣,明显地苍老了。   脸上的皱纹,是西域的风刀霜剑留下来的刻痕,鬓角的斑驳之色,是大漠长风带来的印记。   西域十余载,王舜臣老了容貌,老了身躯,就连箭术也老了。   但王舜臣的脾气没有老,依然如年轻时那般,甚至如同姜桂,年纪越长,就越显辛辣。   因为不肯交出屠杀屯堡七十余军民的凶手,伊犁河谷深处,大小十三座城池,无论男女被王舜臣驱使北庭蕃军尽数屠尽。   他的凶名,即使朝廷为之掩饰,也早传遍了天下。而在黑汗国中,王舜臣早就被视为火狱中的魔鬼来到了人间。   这个大食世界的魔鬼,九州中土的名将,现在正烦躁。多年养成的城府,让人看不出他脸上有何异样,但频繁敲击摇椅扶手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三年前出城游猎时,被刺客用重弩射中小腿的疮疤,在中原的春雨中,又开始发麻发痒。   尽管列车的车厢比寻常马车大了许多,但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西域极目难尽的茫茫戈壁、崇山峻岭的王舜臣来说,眼前的这节五丈长、一丈宽的车厢,还是显得太过狭小了。   虽说这专列的布置并不奢华,却极尽舒适,不论是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马车或是船只——都远远比不上这专列车厢中的安逸。只要有对比,任何旅人都不会对专列有何不满。   只是几天来始终只能住在车上,再舒服的旅程都成了折磨。何况王舜臣还是喜游猎,爱奔马的性子。   当列车距离东京城只剩下最后的五百里,却停在洛阳站半天不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这个忍不住,也只是把车掌踢出去,让他去催促——毕竟是西京,毕竟是洛阳,王舜臣很清楚,这不是他能够像在西域时那般能够随心所欲的地方。而且他也知道,把他挡住,不能更换挽马的,是也要今日上京的文彦博。   车掌出去后,很快就回来,在王舜臣面前汗如雨下,“回留后,说是要等到晚上才能发车。”   “嗯?”   王舜臣只是微微提了点声调,这位车掌就瑟瑟抖了起来。   “阿爹。”   王舜臣的儿子王承嗣突然出声。   儿子的一声提醒,让王舜臣因怒意而坐直的身子,重又靠上了椅背。   十几个儿子中,这一回他就带了这么一个嫡长子回京,自是看重和信任的。   换上了一副平和的笑模样,王舜臣问:“文老相公这是要搬家吗?”   即使文家要搬光家底去京师,也不至于占光所有专列和挽马,让他在洛阳站上守上一天。   这是要给他这个武夫一个下马威,还是故意耽搁自己上京的时间?若是朝中有变,迟上半天,就有可能满盘皆输——玄武门之变才多长时间?   “不只是潞国公,还有好几家都要上京。”   车掌如同打摆子一般将话说出来,说完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这话明摆着是说王舜臣资格不够,只能等到最后。   “几家……”   王舜臣脸上立时多了几分谨慎。   能与文彦博先后脚,还压在他这个安西军节度留后头上,地位就不可能低,要做的事也绝不会小。   朝局诡谲难测,就像是大漠的天气,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就狂风卷沙,遮天蔽日。这些在洛阳等死的老帮子突然间静极思动,肯定是朝堂有了不小的变化。   “下去吧。”王舜臣摆了摆手。这次回京,浑水也许要趟,但得先问明白了才趟。   被王舜臣轻轻放过,车掌先是一愣,然后在王承嗣示意下,行了礼就飞一般地逃开。   专列的这届和新车厢中,现在又只剩下王舜臣他们父子二人。   “文官呐……”王舜臣许久方是一叹。   专列在文臣是议政重臣才有的配备,武将要享受到同样的待遇,则必须是正任官的前三阶,也就是节度使、节度留后和观察使。   王舜臣此时早已积功为安西军节度留后,是军中诸多将帅中,少有的几位能够享受单独的八节车厢的将帅之一。   八节车厢,如果是三等车厢,挤一点能塞进四五百人。现在则全部归属于王舜臣和一同随他东来的几十名从属,还有铁路方面派出的十几位服务人员。   乘坐列车一路过来,看到王舜臣的专列,谁都要礼让他三分。   在专列上,水总是烫的,饭菜总是热的,窗户总是锃亮的,挽马总是精神最好的,当同时处在站中有好几列的列车的时候,王舜臣的专列也必定是最早发车的。   就这么一直到了洛阳,却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前面的文官先走。   纵然已身居高位,统掌万军,更曾屠城灭国,打得一国之君割须弃袍,但在区区几个文臣面前,却还是得避退三舍。   换作是在西域,没什么人敢给他脸色看。   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中,文臣的地位远不如王舜臣这位统掌军政的武将。即使两个都护府都隶属甘凉路,但官员任命、钱粮统筹、军器补给的权力,其实都操持在政事堂上。   近处的甘凉路管不到王舜臣,远处的朝廷又鞭长莫及,政事堂中还有一座铁打的靠山,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王舜臣因而也成了货真价实的西北王。   可在中原,他也仅仅是一名有功的将领,还是需要警惕的对象,稍稍桀骜一点,就是有个宰相做靠山,也压不下众论来保他。   王舜臣泄气地靠在椅背上,对儿子道,“去看书。考个进士出来,省得日后再受这般腌臜气。”   王承嗣倒了一杯茶,端给王舜臣,在旁边坐下来笑道,“儿子就要考,也只会考诸科,可不会去考进士。”   “嗯?说来听听。”   被儿子顶了,王舜臣倒没生气。   这儿子从小就聪明,五岁开蒙,十一岁开始就在军营中帮着处理庶务,甚至参赞军务。功课也没丢下,去年就成了秀才。文武双全,品貌也不差,处事虽然还有些嫩,王舜臣觉得,就是在京师之中,也没几个官宦家的子弟能跟自己儿子相比的。   王承嗣道:“进士是天子门生,诸科是宰相门生,选哪个还用说吗?考上诸科更得三伯之心。”   “你三伯父也是进士!”王舜臣道,“不考进士,怎么扬眉吐气?做了官也是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儿子可不想做官,儿子觉得做个议员,比做官更好。”   王舜臣心中不快,“什么议员,你三伯父拿出来骗人的东西!”   “儿子也的确只是胡乱说说。”王承嗣虽聪慧,却难脱少年人的倔强,“等到了京师,可以问问三伯父,三伯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王舜臣瞪了他一眼,却不再多说什么。   乱哄哄的专列一列接着一列出发了,王舜臣也在当天的晚上离开了洛阳车站,一天半后,抵达了阔别已久的东京开封。   车辆缓缓停下。   “到站了?”   王舜臣向窗外望去。   外面是一条条平行的铁路,还有不知多少节车厢或单独或集中地出现在这些轨道上。   “好像还没有。”   王承嗣说着,让人叫来了车掌询问。   车掌依然诚惶诚恐,“前面举了红旗,洛阳过来的专列都在东京车站下车,站台都给占满了。”   王舜臣重重地哼了一声,他就知道是这回事。   王承嗣向外张望,前后望不到头,车厢两侧也都是一条条铁路,“这里是编组站?”   “是东京编组站。”车掌骄傲地说着,“比寻常的州城还要大。”   王舜臣的专列在洛阳编组站的站台上停了一天,他下来参观过。十余条并行的铁路,组成了巨大的洛阳编组站。十几条铁路延伸向天际,轨道上货车车厢穿行如梭,仅仅是挽马都数以百千计,比起京师天街还要让人震撼。   但比起为了消化掉五条干线铁路和七条支线铁路的运力因而变得庞大无匹、占据了外廓城东南方向大半个角落的东京编组站,还是显得袖珍得多。   而这些编组站,不过是铁路上的小小的一个点,相当于大兵站而已。更加庞大更加宏伟的是覆盖向天下各路的铁路网。   如果把天下所有铁路轨道的里程加起来——干线、支线——怕是有一万里了。其中光是维护干线铁路,就把铁路沿线的厢军甚至下位禁军都用上了。而那些支线铁路,也招纳了大量人力,马匹。   如此雄伟的工程,是先代所难以想象的。   在王舜臣现在看来,这宏伟背后,不知有多少利益在其中流动。只是这些利益,不是他这个武夫能够沾手的。   “阿爹,还等吗?”王承嗣问道。   “下车。”王舜臣知道儿子想说什么,“既然到东京了,就从这里走。”   “诺!”王承嗣高兴地应道。   做了这么多天的车,他也憋闷坏了。   车掌闻言大惊失色:“留后,这边车来车往,按制度不可下车。”   “难道本帅就得在这里耗上一天?”王舜臣微微笑着,眼睛里看不见丝毫笑意。   车掌惨白着一张脸,却还是努力拦在王舜臣父子面前,“小人不敢耽搁留后的时间,已经联络了站里,车子这就会转到前面的小站台。留后,总共八节车,这么多人若就在铁路上上下下,编组站里肯定会出乱子的。”   “肯定会报上政事堂。”但这一句车掌却没敢说出来,这可形同威胁,眼前的这位节度留后拿相公们没辙,拿自己撒气却容易得紧。   王舜臣没发作,通情达理地问道,“转到小站台要多久?”   “很快很快。”   说是很快,但到王舜臣下车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王舜臣的随行人等在王承嗣的指挥下,下车卸货,行动有条不紊。   王舜臣在小小的站台上来回走动着,活动着在车上变得僵硬起来的筋骨。   走动间,就看着儿子在那边指派人手,眉宇间难掩得意和骄傲。   王舜臣总是催儿子读书,其实在他看来,自家的儿子做将军也很合适。当然,最好的道路还是考进士,然后以文臣领军,就像章惇和韩冈一样,那就是宰辅可期了。   王舜臣这一回回京,是得到了韩冈的急令,害怕耽搁时间,带回来的人不少,但东西不多。   卸完行李,也没用上一刻钟。联络马车的车掌此时也回来了,他身后带着两个人,走前面的中年人让王舜臣依稀眼熟。   “小人奉相公命,特来迎接留后。”   “是季三啊。”听到来人的话,王舜臣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是韩冈的家丁,现在看样子是被提拔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下车?”   “是相公说的。”韩府的管家说话很是爽利,“车子就在外面,还请留后和大公子随小人来,相公正等着。留后随扈的驻地,小的也安排好了,跟着他就可以了。”   听说韩冈在等,王舜臣自不敢耽搁,立刻抛下随从,带着儿子就跟着走小路下了站台。   站台后,一辆马车静静地停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马车外观很是朴素,就连前面的挽马也是普通,只是稍稍宽大一点。但看清楚守在马车周围的十几人,他的身子就是一颤。   “三伯父来了?”身后的儿子轻声询问,带着几分激动。   他只在幼年时见过韩冈,早没了记忆。但当朝宰相能与他父亲兄弟相称,这是王承嗣最大的荣耀。   “聪明,可惜还差点稳重。”   王舜臣心道。快步上前。   车门在他面前打开,车中一人青衫纱帽,正静静地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一卷书册,显是王舜臣过来后才放下的。   看到王舜臣,那人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从车上下来,“回来了。”   王舜臣几步抢前,大礼拜下,“舜臣参见相公。”   “嗯?”   就跟前日王舜臣对列车车掌的反应,韩冈的回应声是不满地向上挑起。   王舜臣立刻换了口吻,更加亲热,“小弟拜见三哥。”   “嗯。”韩冈这才点了点头,打量了一阵王舜臣,最后展颜笑道,“在西域终于打磨得像个样子了。”   王舜臣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三哥倒是没大变呢。”   “老了。”韩冈摇摇头,又看向跟在王舜臣身后的王承嗣,“这是喜哥?”   王舜臣在旁道:“如今大名叫承嗣了。”   王承嗣方才跟在王舜臣身后,偷眼瞅着这位名扬万邦、权如帝王的三伯父。   看上去只有三十多的样子,远比自家父亲外表要年轻,没有想象中的严厉,而是更加亲切,看不出是天下闻名的饱学鸿儒,也看不出是能立天子、决大事的权相。   但王承嗣一想到眼前的这一位,刚刚学了伊尹,把不学好的皇帝给软禁了,所谓放太甲于桐宫,又召集了天下重臣、名宿,共议大政,其权柄与天子相仿佛,就忍不住心中的激荡,大丈夫当如是。   他上前,带着激动的颤音,“侄儿承嗣拜见伯父。”   韩冈一把将王承嗣扶起,仔细看着他,“好,好,听你爹说过,帮他参赞军务,还拿了一个秀才,文武双全。”   王承嗣赧然,结结巴巴地道,“只是处理处理一些小事,不敢说参赞。秀才也是在西域,不敢与中原士子比。”   “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见识是靠死读书是读不出来的,你能有这份经验,可比多读几年书的乡秀才强得多。”韩冈轻拍着他的肩膊,笑道,“什么都好,就不如你爹面皮厚。”   王承嗣脸更加红,王舜臣哈哈大笑,“三哥这话可不对,小弟只是实诚,不耐烦谦虚来谦虚去。”   “你啊……”韩冈指着王舜臣,笑着摇头,又对王承嗣道,“你爹与我情同骨肉,可性命相托。所以相互间说话坦诚,不需伪饰,这与外人说话不同。以后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尽可直言,跟你爹一样就好。”   王承嗣连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韩冈见状,又笑了起来。对王舜臣道,“先上车吧。”   三人上车落座,外面一声鞭响,车厢随之一震,车轮碌碌,向前行去。   转出编组站大门,马车上路,周围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韩冈开口问道,“回来后感觉如何?”   “一路上都急着走,没多看,只觉得变了很多,都不敢认了。前几天经过关西,从陇右到京兆,城里也罢,乡里也罢,路上看到的人,一个比一个穿戴得光鲜,气色也好。开国这么多年,也就这十几年,关西百姓才过上这等太平安乐的日子。”   不过见韩冈轻轻摇头,王舜臣又道,“还有就是感觉京师现在跟水塘一样,什么水都流进来了。”   韩冈顿时笑道,“是被堵在编组站不能进站的感想?”   王舜臣抱怨,“乱七八糟太多人了。”   “也是没办法。既然要他们进京,就只能忍受一下。”   经过洛阳出发的列车,因为这一天蜂拥上京的专列,不得不耽搁了行程。这事,韩冈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在这边等王舜臣了。   尽管铁路运输的路线图为留下了临时发车的冗余,但这一回跟着文彦博从洛阳上京的老家伙们还是太多了,足足十几人。虽说他们都没有文彦博那等地位,可一个个也是资历老关系深,过去朝廷能仗着天子之威把他们压在洛阳不敢乱说乱动,现在彻底解放开来,可都跟惊蛰后的虫子,一只只的不安分起来了。   而这些乘坐专列上京的大人物,也没有必要的时间观念。硬生生地在车站磨时间,更是破坏了正常的铁路运营。为了协调好这一日的运营,能够推后的都推了,王舜臣只是被牺牲的倒霉鬼中的一个而已。   “最近的事知道多少?”韩冈又问道。   即使是在马车里面,外面还有嘈杂的干扰,王舜臣还是压低了声音,“三哥,当真把官家给关起来了?”   “不能说关,不过差不多了。”韩冈自嘲地笑了笑,问,“景圣,你打算怎么办?”   “三哥既然要我回来,肯定是要用到我的。三哥尽管吩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王舜臣的回答干脆无比,眼中充满了信任,他确信,韩冈不会害他。   “要你做什么?其实是为了张你这张虎皮吓吓人啊。”韩冈笑道,“可少不了你呢。”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五)   “冯京也来了?”   文彦博半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上。整个下午,他都在躺椅上度过,家仆来回奔走,将一条条最新得来的消息通报于他。但文彦博只在听到另一位前任宰相也抵达京师时,才稍稍抬了一下眼皮。   “正是冯相公,前脚刚下车,后脚就进宫去了。”   “去看皇帝了吗?”文彦博追问。   报信的家人声音颤了起来,“小人不知。”   文彦博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站在旁边的次子文嗣舜立刻就呵斥道:“那还不快去打探!”   “不用去了。”一人走了进来,“冯当世只是去慈寿宫探问了太后就出来了。”   文彦博睁开眼,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德孺来了。”   表字德孺,来人正是范仲淹的幼子范纯粹。因患病离任,居于京师就医已有半年。文彦博安顿下来后,就把他给请了来。   不过文彦博找范纯粹来,不是要打听京师的新闻——文彦博的消息来源,只会比范纯粹更广,他只是想问一问范仲淹的另一位儿子的下落,“尧夫还没到吗?”   范仲淹的三个儿子,只有范纯仁的声望最高。如果在京任职,也是在议政之列。不过如范纯仁这般的死硬旧党,始终被章惇拒之京外,而韩冈,对绝不会帮忙的范纯仁,他也同样不会理会。   如今旧党后继乏人,富弼、吕公著、司马光等一干成员又相继去世,文彦博之外,只剩范纯仁和吕大防还有些人望了。   文彦博此番进京,正想有些作为,范纯仁的助力对他必不可少。   “如果家兄在收到邸报后就启程上京,这两日也该到。”范纯粹冷着脸,补充道,“如果家兄进京,当是会去拜见天子。”   文彦博进京之后,先入宫探望了太后,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跟冯京一般。   皇帝虽还没有被废,其实也跟被罢废没有两样了。文彦博有所欲求,自不愿在此事上与整个朝廷为敌。换作他年轻十岁,或许会展示一下风骨,现在年近九旬,这口气他不会再争了,要争的,只是儿孙的好处罢了。   但文彦博没有因范纯粹的顶撞而动气。范仲淹也是这个臭脾气。要不然,以他的声望和才能,何至于不能进位宰相?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不愧是文正公的儿子。”文彦博道,“一日未退位,一日便是天子,我辈的确是要崇以尊礼。不过,我等若是造访福宁宫,恐对天子不利。无论章、韩,岂能容得下身荷众望的皇帝?”   老狐狸的推托之词,范纯粹岂能不明。不过,范纯粹闹了一下,却也只是想表明立场,并非要与文彦博翻脸。眼下机会难得,正要互谅互助,不是分道扬镳的时候。   “是纯粹孟浪了。”范纯粹欠了欠身,“潞公老成谋国,非纯粹所能及。”   文彦博知道范家三子绝非同道中人,能有一个攻守互助的协议已经不错了。   “德孺可知韩冈为何提议创立大议会?”文彦博问道。   “当是自清之举。”   大议会前所未有,故而韩冈的想法,便是世人猜测的重点。   如今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韩冈爱惜羽毛、顾虑青史的缘故。   韩冈当年为了证明自己无意做权臣,把朝中重臣召集起来共议大政。当时还有太后、天子,现在太后退隐,天子被禁,韩冈为了名声,把大议会提出来不至于让人难以理解。   “或许当年韩冈就看到了会有今日,故而方才会有州县中的议会。”范纯粹说道。   “或许是有几分道理,但确切些,是因为他怕!”文彦博断然下了定论,“古来权臣,若不能如隋文谋朝篡位,从来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一条路。纵使伊尹,也没能逃过太甲之诛。”   史记中说伊尹放太甲于桐宫,是因为太甲昏乱,三年后太甲洗心革面,便被伊尹迎回。不过在竹书纪年里,写的却是伊尹篡位,流放太甲,太甲自桐宫脱逃,反杀伊尹。孔颖达的《尚书正义》中对此有所辩驳,所以竹书纪年的记载,并未为世论公认。   不过伊尹最后的结局,会置疑竹书纪年的士人,绝不会有飞黄腾达的可能。臣子之中,或许有这等拳拳忠心、以性命相报的正人君子,但天子,却决不可能容忍一个能够操持国政、乃至帝位的权臣。   文彦博继续道:“他担心太后去后,孤身一人无法阻止天子亲政,即便能够继续操持国政,天下四方的重臣也不会容忍他。”   “所以干脆就‘致君尧舜上’了?”   “罚不责众,他其实更加安全了。”文彦博道。   范纯粹反驳,“不是有王舜臣吗?”   王舜臣是韩冈的人,他这一回上京本就是韩冈的安排,不过韩冈究竟会把他放在哪里,到现在也没有人能够了解到韩冈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舜臣的确是对韩冈唯命是从,否则韩冈绝不会叫他回来。   “王舜臣……难道他还敢在京师屠戮良善?”   “韩冈绝不会不用他。”   “不用担心,”文彦博道,“韩冈现在投鼠忌器,有些手段,他一时还做不得。现在还是多想想大议会,可不能让南人捡了便宜去。”   皇帝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昏聩说不上,但的的确确不会是什么明君。   这不仅仅是通过太后、宰辅散布出来的消息得到的结论,皇帝那个模样,范纯粹见过了多次,刻薄一点,就是沐猴而冠,稍稍留些口德,也少不了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致君尧舜上’只是儒臣拿出来说一说,韩冈却是当真打算让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易·系辞》中的“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是说黄帝、尧、舜会用人,量才而用,使人尽其能,故而可以垂拱而治,不是说臣子把天子给架空了。   但现在谁能说这是不伦不类的比喻?韩冈的种种作为,看着像是读拧了经典的儒生,但他偏偏即将成功。若是士大夫能够共治天下,皇帝之有无,那也是无关紧要的。   重要的是共治天下,谁人为主?   文彦博觉得这其中是得有些说道的。   ……   黄裳进来的时候,韩冈正在保养他新近得到的几柄刀剑。   听到黄裳进来的动静,韩冈只稍稍抬了一下头,就又低头下去。   黄裳不以为意,道了一声相公,就挑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了下来。   韩冈待客,越是陌生人,越是有礼,十分熟悉了,才会不拘小节。他这种风格与另一位宰相正好相反。   章惇面客,越是疏远,越是疏怠傲慢。在官邸穿道服见僚属,传出来是个轶闻,对于当事人,心中难免有疙瘩。当年章惇下荆南,也是傲然慢下,只有一个张商英让他另眼相看——不过张商英昔年屡屡跟韩冈犯冲,又不服管束,之后就被章惇放弃了,现在还只是一个转运判官。   韩冈擦拭得很用心。   左手掌着一把短刀,右手拿了块棉布,眯起眼睛一点点地擦拭着刀面上多余的油脂。   短刀刀面上有着流水一般绵延起伏的线条,黑白间色犹如山川水波,纹理多而不乱。经过一番打理,刀刃隐见寒芒,似可吹毛断发。刀身黯淡,只有白处星星闪光,却是让人有种神兵自晦的感觉。   黄裳素知韩冈喜好武具,家中珍藏了诸般利器。除了重弩、甲胄这样的禁兵器,刀枪剑戟,长兵短兵,长枪短炮,韩冈家里都不缺。而且件件都是精品,不是古物,就是如今名工亲造,每一件拿出去,都能报到百贯以上。   不过韩冈现在拿在手上的这把刀,不仅质地特殊,就是外形,也与方今中土兵器截然不同。   “是大马士革刀?”黄裳对刀剑也有些认识。   韩冈举起刀,递给黄裳:“认得出来?”   黄裳起身接过来,拿拇指指肚摩挲着锋刃:“倭刀给辽人毁了,如今外传利器,也就剩这个大马士革刀了。”   递还给韩冈,他又问,“是收自阿拉伯的胡商?”   韩冈重又拿起刀,竖起来仔细观赏:“不,是王舜臣带回来的。其实做工还比不上军器监的大工造,但材料好,好钢。”   黄裳道:“国中百炼钢也不输乌兹钢多少,只是没乌兹钢这般显眼。”   刀身上那明暗相间的图案,的确是让人叹为观止。   韩冈收刀入鞘,放在一边,“是中国的铁矿差,含铁太少了。”   “听说广州市面上如今偶尔能见到乌兹钢锭,日后若能跟天竺多多往来,说不定就能多见好钢了。”黄裳又看了看韩冈放在桌上的弯刀,“裳旧日听人说起,大马士革刀似乎不易生锈,不需要如倭刀一般上油。”   “是比倭刀要强。倭刀三天不上油就会生锈斑,大马士革刀就长得多。不过上油是习惯,也没坏处。”   黄裳满口的大马士革、阿拉伯、乌兹,这些专有名词能传播于世,完全是韩冈倡导的翻译标准化的结果。   所有外来词汇,主要是地名、人名以及其他一些专有名词,都按照韩冈的习惯来翻译。   大量翻译外文书籍,来自于韩冈博采众家的倡议,正好也在韩冈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正兼任着译经润文使一职。   真宗天禧时置译经院,聘梵僧翻译佛经,再由文臣加以润色,之后译经院就延续了下来。而且沿袭唐时故事,例由宰相来兼任译经润文使。   不过对宰相来说,这只是一个空衔罢了,院中官员,一半是得罪了人,被调来这边发霉,剩下一些真正做事的,都是院中的底层官吏,一辈子爬不上去——在这个时代,精通一门外语并不算多出色的本事,远比不上作得一手不错的诗文,而译经院本身,也只是一个以翻译佛经为主的闲散衙门。   但在韩冈就任之后,佛经给丢到了一边。翻译最多的,是来自于大食的书籍。尤其是那些有关医学、天文、算术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是译经院翻译的重点。   而原本译经院工作重心的宗教经典,则被拒之门外。佛经还好说,只是不翻译了,来自西域的景教、大食教,则因为两浙的明教之乱,而成为禁毁的重点。   只要是韩冈这一系的官员,没有不去收集这些书籍的,大多数也都认真翻看过,黄裳是韩冈门客出身,更是认真研读过,如此方与韩冈言谈甚欢。   黄裳道:“的确是没坏处,不过万一此物乃是赝品,可就发现不了了。”   大马士革刀如今的名气,就跟过去倭刀的名气差不多。的确有不法之徒设法伪造乌兹钢特有的纹路,而阿拉伯胡商带来的货品,也不全是真货。据传要区分真伪,最准确有效的办法就是看沾水后生锈不生锈。   韩冈笑道:“这是黑汗国阿斯兰汗宫帐中的珍藏,北庭军纵马伊犁河时缴获的战利品。我和王舜臣能走眼,波斯国君可不会走眼。”   “伊犁河……”黄裳微微皱眉,“王景圣血洗十三城,杀人无算,国中皆畏之如虎狼。他此番上京来,京师里怕是有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对刀剑的议论只是顺口,当韩冈把刀剑放到一边,黄裳也不想多费唇舌,顺着话将话题过渡到了王舜臣身上。   “他们究竟是担心王舜臣,还是担心我?”   “正是因为王景圣只听相公的话,而相公的心思又难以测度,所以才担心。”   现在京师之中,还没人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安排王舜臣。   名臣元勋如今汇聚京师,他们若是被一网打尽,地方上一时之间可就没有几人能扛起清君侧的大旗了。   相比起统领京营禁军的诸多将领,王舜臣常年在西域作威作福的这个屠夫,听命动手起来,才会没那么多顾忌。   “勉仲,你担心不担心?”韩冈扬眉笑道。   “不。”黄裳毫不犹豫的摇头,“非到万不得已,相公不会动用王景圣。如今相公稳坐钓鱼台,正看着各方相争,完全没必要平白让人戒备。”   “那可说不准。”韩冈笑着,在黄裳的惊讶中,又重复了一遍,“那可说不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六)   “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相互制约。”   “大法院结案为终审之制,不可再改易。”   “九位大法官任职终身,亡一人方能补一人,九人之中,年资最长为首席大法官。”   “以罪弹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议会三分之二成员通过,第二,还须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认定宰相有罪。大议会弹劾大法官,同样要求议会的三分之二成员通过。”   “大法官的提名,则来自于首相。”   冯京慢慢翻着一摞草草装订起来的纸页。纸上字迹潦草,文字又跳脱得厉害,行列排得也不整齐,看得出来这是匆匆忙忙抄写下来的东西。   但纸上的内容,让冯京看得很仔细。   当年离京时,还只是被许为未来宰相的新星,但此番回京,宰辅之位都坐稳了近十年。   韩冈的一举一动,现在都是冯京关注的重点,而韩冈的计划,那就更是得用十二分的心去揣摩。   看了一遍,又回头再看一遍,反复者三。   越是揣摩,冯京脸色就越是沉重,最后他问面前的客人:“此中事当真?”   来客的回答,与他方才把这本手记交给冯京时一字不差,仅仅语气稍稍变化,“回相公,这是从中书门下抄来的!”   确认了真实性,冯京低头看着手抄,又陷入了沉默。   设大议会代天子之政,设大法官分宰相之权。   冯京素知韩冈善于别出心裁,但这一次他的想法实在是太过了,已经不能说是别出心裁,甚至可说是荒诞。   韩冈究竟是多防着宰相,种种掣肘下,宰相还能做什么?如果只看他的种种建议,还以为宰相是别人在当着。   难道他日后是想去做大法官?或是去掌管大议会?   但大法官有九位,大议会的成员更是多达数百。韩冈即使做到首席大法官和大议会议长也没用。   朝中大臣,进退升黜皆掌握在政事堂的手中,所以宰相能控制住他们。   可大法官也好,大议会议员也好,他们的身份并非来自于首席大法官和议会议长,分别来自于宰相和州县,谁也别想掌握住大法院和大议会。   只要韩冈打算新设的这两个衙门制度上没有大的变化,那首席大法官和议长只会是个鸡肋。宰相的权柄再怎么削除,都不是这两个位置能比拟。   冯京不信韩冈会糊里糊涂地为了些许名声而自缚手足,想必是有着更深层的用意。只是冯京实在弄不明白,完全理解不了韩冈的行为。   冯京记得曾经在《自然》上看到一种说法:大脑是人类思考的器官,一切想法一切盘算,都是自大脑中浮现。如果韩冈现在就在面前,冯京觉得自己多半会忍不住把韩冈脑壳撬开来,看看里面的脑浆是怎么翻的——就像代州医院里面做的一样。   “还有更多消息吗?”冯京只能问道。   韩冈不在面前,即使在面前,冯京也打不开他的脑壳——被金骨朵敲破脑壳的几率还更大一点。这位前任宰相只有拿到更多信息来判断。   “只有这么多了。就是文潞公那边也不会知道更多。”   “是吗?”冯京半信半疑。   文彦博三代门宦,本人也做了五十年宰相,在朝堂叶茂根深,即使因新旧党争被赶出朝堂,也依然在朝中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十数年也没有衰退多少,耳目始终灵通。   冯京只是商家子,家族势力远比不上文彦博,一日退出朝堂,就成了聋子瞎子。   文彦博能够将不同地方、不同人物那边打探来的消息整理还原,准确及时地了解到事实真相,而冯京想要比文彦博知道得更多——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除非直接去问韩冈。   冯京是富弼的女婿,韩冈的儿子则定了富弼的孙女,说起来两边也算是瓜葛亲,不过姻亲的姻亲,这层亲戚关系在朝堂实在太普遍,根本只能算是路人。真要说紧密的,儿女亲家才是——当然,冯京可不想让人记起,他还有一个叫蔡确的姻亲。   “真正打算怎么做,除了韩相公自己,最多也就太后和苏平章知道内情。很多事,章相公恐怕都被蒙在鼓里。”   “章子厚最近可有何动静?”   “要是有了,朝廷也不会这般平静。”来客叹道,“两位宰相实在是有先贤遗风,共理大政却从无龃龉,非是皆怀一片公心,岂能有此和睦?”   先贤遗风?   真当他冯京是第一天认识章惇和韩冈吗?   是因为外敌太多,他们才会齐心合力。   至于这一次的事,两人肯定是都有盘算。   如今流行的楚汉象戏有一招叫做舍车保帅,韩冈、章惇放弃了这么多,他们想要保住的只会更多。   不过绝不是为了保全名声。   这就是笑话。掌权才能保住名声,丢了权柄,什么脏水都能泼上来。   看看唐太宗怎么做的。活秦王能改起居注,死太子就只能被泼脏水了。要是韩冈和章惇以为放弃权力,就能换来名垂青史,百代流芳,他们早就给人弄死了。   只是韩冈、章惇如今表现得太过大公无私,让人挑不出毛病,冯京现在唯一想弄明白的,就是两位现任宰相到底有什么打算。   快要踏破家门的访客,都是失意之人,所知皆谣言,除了问一问眼前的这位在中书门下办差的世侄,冯京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可靠的消息来源。   半个时辰后,年轻的客人从冯京寓所出来,走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片刻后,他又登上了另一辆马车,对着早已坐在马车上的一名乘客,他低声道,“冯京老糊涂了,相公可以不用再费心。”   “哦,那就剩潞国公了。”   ……   此时文彦博的身前,两个儿子正各执一端,相持不下。   文彦博闭着眼睛,眼不见心不烦,也不准备去平息文及甫和文维申之间的硝烟味。   自上京后,他就没什么精神,不想多费口舌,也不想多耗精神。   只是看见文彦博的态度,文及甫、文维申讪讪然地不再争论。   文及甫忙着给文彦博张罗茶水,文维申则从一旁小几上,拿起一张写着一片蝇头小楷的字纸,讨好地笑道,“大人,这是大法院的具体条款,刚刚从政事堂传出来的,要不要看一看?”   “放一边,看着累。”   文彦博只瞟了一眼,看见上面是满篇的墨字,便没了心情。   文及甫则劝说道,“大人,还是看一看,看明白了才好应对。”   “用不着。”   文彦博不想多看,八十岁的他老眼昏花,字多了看着伤神,何况不过是废纸而已,没有必要多费精神。   “这张纸上的文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看了也无益。”   “他要掩盖什么?”文及甫和文维申异口同声。   文彦博难得地挑起了一边眼皮,斜睨着两个儿子,恨铁不成钢,“还不明白?各路兵马,向受枢密院调遣,平日则分掌于副总管、钤辖、都监之手,无一人能统合一路兵马,这是大小相制,不使一家独重,以防五代旧事。”   “大人说的是军权?”文维申连忙问。   “还有别的吗?”   在文彦博看来,军权的争夺才是重中之重,而不是大议会的议员份额。   不过此事的确不在那等无能之辈考虑范围之内——他们正在因为章、韩的施舍而喧腾,无心顾忌其余——这本就是他这等宰辅重臣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大议会,别的都可以放一放,军权肯定要争的,老夫倒要看看,章、韩二人最后会出多少,还是说一毛不拔。”   文及甫比文维申反应更快一点,“……能让出京营就行了。”   “做梦。”文彦博言简意赅。   武将的人事升迁,低层在三班院,中层在审官西院,其实皆为政事堂所掌握。而高层将帅的升黜,过去是天子亲掌——如今到底是归于宰相,还是大议会,这也将会是这一次的会议所要讨论的核心,其重要性甚至不比议会选举办法稍低。   六十七万禁军,三十九万厢军,绝大多数都驻扎在北方和京畿核心之地。南方只有巴蜀,荆南,云南,广西,这几处,有万人以上的禁军驻扎。仅仅是铁路系统,就吸纳了厢军数以万计。   当然,处在外地的禁军厢军对局势的影响不大,京师中的驻军才是重点。   文及甫道:“京营至少有三成将校是韩冈当年去河东提拔过的,审官西院和三班院近期都要换人,他现在是有恃无恐。何况京师的校阅厢军早在章韩的控制中,此外还有神机营。”   文维申立刻接道,“还有皇城禁卫!”   “不用。”文彦博摇头。   要是哪位大臣把天武军都拾掇到自己的怀里,日后太后将没有一夜能睡安稳。   而朝臣们,也容不下这等手握重兵的大臣。   “不过,或许会给王舜臣。”   “他敢!”文维申叫道。   “他敢。”文及甫没有感染兄弟的激动,他对韩冈总是抱着一分畏惧。   文彦博摇摇头,兄弟家还争什么,一致对外才是正理。   天边这时正好传来隆隆的炮音,仿佛韩冈在放声大笑。   文彦博的脸色变了一下,吩咐道:“把那张纸拿来我再看看。”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七)   “好家伙。”   一轮炮击之后,王舜臣吓呆了一般张大着嘴。浑然不去考虑自己的形象问题。   耳朵还留着火炮发射的回音,嗡嗡直响,使得他的声音大得像是在吵架,“十架八牛弩也比不上一架这玩意儿!”   韩冈不像王舜臣那样自大得没有给自己的耳朵里塞上棉花,但近距离观看火炮发射,还是让他的听力受到一定的影响,王舜臣在耳边炸雷一样的喊话,也没觉得太大声。   一边从耳朵里继续掏着棉花,韩冈一边道:“八牛弩太贵了,一枪三剑箭的成本也比炮弹高得多。”   “又提成本。”王舜臣嘟囔地抱怨着,“都是三哥你总是说火炮便宜,俺还以为就是便宜货,能量产,跟板甲一样。当初的板甲也不比步人甲强,可就是占了一个便宜,产量大,才把步人甲给挤了。总说火炮成本低,也不见说火炮的威力这么大。砖砌的城墙也架不住一二十门火炮。”   因为与黑汗大小战事不断,王舜臣在西域这么多年,始终没能调回京师。   而火炮因为运输方面的问题,以及辽人的威胁性远大于黑汗,故而都装备在北方各军中,然后把替换下来的床子弩都一股脑地打包到了西域去。   西域边军上下,从王舜臣开始,直到最下面的小卒,对火炮都缺乏足够的认识。倒是一干之后被流放到西域的罪囚,将火炮吹得神乎其神。   王舜臣一直对西域军中的传言半信半疑,与韩冈往来的书信中,也得知火炮相对于床子弩最大的优点是成本低廉,以及更好的通用性。所以并不是太过期待。   今日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火炮的威力。   十四门野战炮连续不断地轰击,轻而易举就将仿造成城墙的靶子砸得遍地狼藉。炮弹落处,碎石横飞,一块块城墙碎片垮塌下来,扬起的灰尘比火炮阵地上的硝烟还高出几分。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以为每年一万万贯在手,就能可着劲来花了?钱来得多,用的也多,我恨不得一文钱掰两半来话。一架床子弩,能造四门半元五型野战炮,两门城防炮,一门臼炮,”韩冈在阵地上边说边走,走到火炮旁边,鼓励了一脸紧张的炮组成员几句,又从地上捡起一颗炮弹,“这是野战炮的炮弹,直径四寸,已经不轻了。而臼炮内径有水桶粗,能发射上百斤的炮弹。”   王舜臣听得咋舌不已,接过生铁铸造的炮弹掂了掂重量,忍不住道:“十斤都能把城墙打成那样了,百斤的炮弹,那还不得一炮糜烂十几里!”   “哪来的十几里。”韩冈哈哈大笑,摇头拒绝了随从送上来的擦手手巾,继续他的慰问活动,一个炮组一个炮组地鼓励夸奖过,又照常例下发了赏赐,回到后面休息的凉棚,才说回了原来的话题,“臼炮的射程太近了,还不到野战炮的一半,只能用来攻城。制造起来倒是不难,用料相比之下也不多,所以成本跟城防炮相仿佛。”   “待会儿能试射一下看看?”王舜臣还是很好奇,甚至都有些抱怨,“伊犁河那边有几座城打得还是很吃力。要是有火炮……就算是臼炮,也能少死几百人。”   韩冈听着不对劲了,皱起了眉:“你们哪一仗死了几百上千了?怎么都没报过!”   王舜臣嘻嘻笑道:“三哥勿恼,俺可不是瞒报。死的都是些胡人土兵。这些胡人,赢了前面拓土,死了后面添地,又不用开支抚恤,也就没上报伤亡数字了。”   韩冈看着王舜臣的笑脸,无可奈何地摇头,新附军、皇协军这类的土著兵本来就是炮灰,不过这在韩冈看来,还是太浪费了。   即使是要消耗一下归附胡人部族的实力,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想想他当年在陇西和广西怎么做的——陇西的归化蕃人现在跟汉人已经没两样了,广西诸蛮同样把心思放在垦殖赚钱上。在韩冈看来,西域的归化胡人也该让他们去开发生产,让西域的经济与内地能够联系起来。   “以后别做得太明显,还有……”他盯着连连点头的王舜臣,强调道,“战殁之人的妻室子嗣一定要照顾好。”   “三哥放心。”王舜臣表功一般地忙着说道,“安西、北庭那边屯兵娶寡妇,可都是连小崽子都一起带回家的。”   韩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汉人重祖宗,只要是家族能养得起,因父丧而母亲改嫁的孩子,一般都会留在家族中抚养长大——母亲只能带走嫁妆,父亲留下的财产,族中是不会允许改嫁的女子带走的,自然要把孩子留下来继承家业。   只有很少一部分,才会像范仲淹那般随母做了拖油瓶。范仲淹当年还把姓氏名讳都改了,在归宗之前,他可是叫了三十多年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个新名正好符合拖油瓶的身份——但在汉人之地,正常情况下,其实并不是很多见。   不过在辽国,或是大宋国中的边远地区,对人力比宗族更加看重,寡妇改嫁带儿女一起过门才是常态。   在西域,移居而来的汉人本就缺人力,娶寡妇一娶娶二、娶三,家里顿时就多了几个劳动力,有哪个不愿意?即使三五岁的小孩子挥不动锄头,也能去放羊,最差也能照顾弟妹,总是有事能做的。   王舜臣拿这事来表功,真当他韩冈两只眼睛看不到下面了?   情知瞒不过韩冈,王舜臣就嘿嘿地挠挠脖子,嬉皮笑脸地岔开了话题:“三哥,你还没说臼炮能不能试射呢。”   韩冈无奈地摇摇头,他把王舜臣当兄弟看,自不便在外人面前苛责。   “臼炮生产得不多,毕竟用处不大,所以试炮场这边没有留。前前后后,总共也就造了二十……”韩冈的话突然打了结,一下记不清生产的数字了,他回过头,问坐在后面的随从,“我们生产了多少门臼炮?”   “二十七门。”一个年轻人飞快地答道。   王舜臣看他,很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不过身上已经套了绿色的官袍。   以这位年轻人的年纪,正常情况肯定不够穿绿。七品服色一般都是朝官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进士——进士释褐之后就能得赐七品服色,以示对进士的奖誉。   不过寻常进士这个年纪还在地方幕职上熬时间,这位就已经爬到了宰相身边做事,不知是哪一家的衙内。   看到王舜臣注意到身后的年轻人,韩冈就给他介绍,“这位是呼诚,表字敬之,延州人,是景圣你的同乡。明法科上一科的榜首,在横渠书院读了八年书,现在在中书门下孔目房中学习,很有前途。”   诸科榜首,一律能得赐进士出身,其实也是进士了。是关西出身,又是在横渠书院读书,可谓是根正苗红,更重要的是,是中书门下孔目房的学习公事,也就是说,这是韩冈目前重点培养的对象。不过,肯定不是之前猜测的贵人家的衙内了。   王舜臣起来就行了一礼,笑着,“既然是同乡,那改日就得多亲近亲近了。三哥说榜首很有前途,那肯定是没错的。”   “中书门下,见识、才干远超呼诚者不知凡几,相公之赞,呼诚愧不敢当。只望日后能有助于相公,有补于社稷。”呼诚很好地表现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态度,他又看看王舜臣,“呼诚在乡里、在书院,都时常听到观察的威名,若是能有机会,真想多了解一点西域的风土人情。”   虽说文武殊途,但一个诸科出身的进士,还是没有资格去鄙视做到正任官的大将。何况王舜臣不仅仅是位高权重,他是开拓西域的主帅,在士林中名声既广且大,更重要的是,他是韩冈的兄弟。   “肯定有机会的。”王舜臣笑着点头,呼诚的态度很是让他满意,不过现在也没有必要寒暄太多,他转回对韩冈道:“也就是说,臼炮就生产了二十七门?”   “就二十七门。”韩冈叹了一声:“记性有些差了,看过的数字一时想不起了。”   “三哥你是宰相,哪用得着计这些。”王舜臣大大咧咧,“俺在西域,也就把人马、粮秣、田地、军械的大宗记一下,零头根本就不管。几万几千的枪炮记着,这单独一个臼炮也没必要去记下。”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反正就是这样,二十七门臼炮大部分都运去北面了,剩下的应该就两门,放在火器局和武学中当摆设。”   北面,韩冈突然用了这个很含糊的词汇,王舜臣立刻就知道其中有说法。   臼炮是专门的攻城装备,如果要攻辽,肯定派得上用场。而臼炮装备在哪里,就意味着那里将会是攻辽的重点地段。   河东代州,还是河北保州、真定?   王舜臣脑筋转得飞快,却不敢现在多谈,周围的耳目太多了,发自肺腑地叹了一声,“真是可惜,要是多留一门就好了。”然后很快地就把臼炮抛到了脑后,“那虎蹲炮呢?八牛弩能造多少门。”   “至于虎蹲炮,造一具八牛弩的成本,能造二十门都不止。这只比火枪贵一点。”   “这么便宜?”王舜臣小小吃了一惊。   按韩冈的说法,火枪大规模制造后的成本,其实比神臂弓、破甲弩都便宜,更不用说耗时漫长的战弓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火炮,会只比火枪贵一点,跟神臂弓差不多成本?   韩冈指了一下,“那就是虎蹲炮。”   就在韩冈和王舜臣扯起各色火炮的成本的时候,下面的人早就把下一步要展示的火器给准备好了。最轻便的虎蹲炮也摆到了凉棚外。   王舜臣咦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低头看着放在地上的小炮筒,“这么小,都不能叫炮了吧。”   “待会你看看就知道了。”   片刻之后,王舜臣终于知道为什么虎蹲炮也是炮了。   从虎蹲炮中发射的霰弹,尽管不能及远,按韩冈的说法,只有现在装备了神机营的燧发枪的一半,但那一蓬蓬伴着火光、硝烟,一并从炮口喷射出的铁屑、铅子,把排在炮口前方的一具具木质的人形靶变成了麻皮核桃。   “用在军阵前,比盾牌还好用。”   出于武将的职业习惯,王舜臣在看到的虎蹲炮发射之后,脑袋里面就在考虑着怎么使用这种武器。   在他看来,当敌人的骑兵攻击步军阵列时,用散射出去的霰弹,自是比火枪的命中率更高。尤其是契丹骑兵,喜欢在军阵前一掠而过,如饿狼一般找寻军阵的破绽,以求一击致命。有着虎蹲炮护翼的军阵,就可以像拂尘一样,轻易地赶走这群扰人的蚊蝇。   听了王舜臣的描述,韩冈就道,“的确是打算这么用的,不过要驱逐骑兵,虎蹲炮的发射速度还不够快,只有最精锐的炮手才能够符合要求。”   “已经很快了。”王舜臣方才看虎蹲炮的发射表演,一轮一轮地射击,复装速度在他看来并不慢,比重弩快多了,更不用说床子弩,“这是最快的火炮了吧?”   “还有一种子母快炮,炮弹、药包预先装在子炮中,发射时只要把子炮填进母炮,就能射击。射击后,卸下子炮,再换上新的子炮,就又能再一次射击。更换子炮的速度熟练后可以变得很快,平均起来,野战炮发射一轮,子母快炮就能发射三轮。”   “肯定有其他的问题吧。”王舜臣很肯定地说道。   如果没有其他方面的缺陷,子母快炮肯定会压倒现在这些野战炮、城防炮,成为神机营中装备的重点武器。   “当然。”韩冈道,没有问题,早就定型生产了,“一个是威力不足,第二零件也多了,容易损坏。所以成本高,对军中装备不合适。”   “真是可惜。”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鱼和熊掌难以兼得。只能从中挑选出缺陷最少,最符合需求的一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就只有三四种火炮可以生产、装备。”   “那火枪呢?”王舜臣问。   “也只有两种。”韩冈道,“一会儿就可以见识到了。”   已经将火炮都看过,韩冈、王舜臣两人上了马,带着随行一众,从试炮场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同样宽广的校场。   校场一方,有一支五六百人的队伍,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头顶钢盔,肩扛长枪,顶着烈日,等待着宰相的检阅。   这是一个标准的神机营指挥。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八)   一个指挥,五个都,五百人,前后三列横向排开。   正后方还有一面稍大的旗帜,下面三十几名骑兵。更偏一点的两翼位置,还各有十几人簇拥着一门火炮,形制就是标准的野战炮。   队列横宽仅有百步,前后也不过十步,旗帜零零散散不过五六面,阵列看着十分单薄,仿佛一冲即破。   但这队列,却如同斧劈刀裁一般的整齐匀直,即使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他们是经过了大量的训练才能如此完美地队列。   韩冈和王舜臣已经站在了观战的高台,两人的身前,各用支架架起了一具两尺多长的双筒望远镜。   透过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演习队伍。王舜臣嘴角微微带着笑,就像成年人看到在家里和尿玩泥的小孩子的笑容。   这一支从没有上过战场的神机营指挥,在身经百战的老将眼中,就是一群嘴黄毛稀的雏鸟。   他在西域的军队,排不出这般完美的阵列。但经过了血与火的试练,才是能让猛兽都得远远绕开的荆棘。   京师的军队,从班直到校阅厢军,每一家都极为擅长队列操演,再如何功勋卓著的队伍,不论是西军还是河东军,都远远比不上他们。   就像是教坊中善于剑舞的伎女,专门为了表演而练习,真正会杀人的剑客,反而表演不了那么好的剑舞。   可这有用吗?不见血的军队,就跟没开锋的刀剑一样,中看不中用。   “开始吧。”   一旁,韩冈已经发出了命令。   一只外形别致的黄铜号角,发出了短促响亮的声音。   王舜臣好奇地多看了那铜号两眼,比起牛角号角的声音更有特点,也更有穿透力,在战场上似乎能更有效的传递号令。   “好东西还真多。”   王舜臣想,在西域这些年,一直都用着淘汰下来的剩货,仅是八牛弩就有一百多具,弓弩不计其数,札甲也数以万计。以西域干燥少雨的情况,怕是放上一百年都坏不了。   这些淘汰下来的货色,装备了大量的归化胡人,然后驱使他们去跟黑汗厮杀。正是如此财大气粗,西域的胡人才会如此死心塌地。   可知情人都知道,内地肯定是有了更好的东西,如火炮火枪,才把这些武器装备都淘汰掉。王舜臣此番回来,也是想多见识一下火枪火炮到底有多能耐,能够让朝廷如此干脆地把弓弩尽数抛弃。   但他没想到除了火炮火枪之外,一些辅助装备也进行了大量的更新。比如现在眼前的这具双筒望远镜,再比如刚刚吹响的铜号。   还有没看到的,肯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王舜臣十分确定这一点,他打定了主意,“走的时候一定要多刮一点。”   但很快他就又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一次上京来,怕是有好一阵不能回西域了,甚至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韩三哥需要他这个兄弟来镇压京师,三衙管军的位置说不定都准备好了,怎么还可能放自己回西域?   正想着,下方也传来应和的号角声。   同样是铜号,但回应的号角声,号令与军中通行的号令相同。   “得令。”王舜臣习惯性地喃喃回应。   没人听见他的话,刚出口就被火炮的轰鸣给压制了。   仅有两门火炮,轰轰的炮鸣,以及腾起的硝烟,却是先声夺人。   “嗯,是当先以炮火开道。”   王舜臣带着几分欣赏点头。他这位还算年轻的老将,在亲眼见识过火炮之后,就开始在脑海里进行推演,看看如何将火炮纳入他的战术体系之中。   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在对阵时,用来轰击敌人的阵列。   即使是骑兵,在冲锋时也必须先行结阵,否则一盘散沙,根本冲击不动坚如磐石的步军军阵。   而战马能够以高速进行冲锋的距离并不长,若是将冲阵不成逃离的路程算进来,一般骑兵集结是放在敌军军阵的一百步外,最多不应超过一百五十步。   一般来说,过去宋辽交战,契丹骑兵冲击已经结阵的宋军的时候,都会卡在弓弩的有效射程边缘进行集结,然后开始冲锋。   辽人大摇大摆在射程之外集结,对宋人来说虽是骨鲠在喉,但触手难及,也只能承受。   一冲不动,第二波就会紧随而来,不断消耗宋军弓弩手的体力,直到他们再也无力阻击。当然如果在冲击的过程中伤亡过大,辽军就会远飙而去,放弃这一次战斗。因而宋军尽管在小,但只要失败一次,就是灭顶之灾,而辽军就算败退,也不伤元气。   但有了火炮之后,局面立刻就大不一样。   随军的野战炮最远可及三里,正常也能达到一里半,只要有一门炮在,就能打乱骑兵冲锋前的集结,如果辽人的骑兵被逼到一里半之外才能集结冲锋,少说就得失去一半的冲击力。   只要是不太愚蠢的将帅,就能想到利用火炮这一优势,彻底击败擅长骑兵的敌人。   “这是炮火准备。”韩冈介绍道。   “哦。”王舜臣清楚,这就是一个意思,“炮火准备之后呢,就开始进攻?侧翼只让火炮来保护是不是太单薄了?”   “如果有骑兵要攻击侧翼,阵型就会有所变化。神机营不论哪个指挥,相应变化都是背熟、练熟了。”   “背熟、练熟?是阵图?”   “算是阵图吧。”韩冈道。   太宗皇帝就有给出征的大将赐予阵图的爱好,接敌后怎么排兵布阵都要遵照阵图行事。而熙宗皇帝也有这个爱好,不过领军的大将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年不论是在陇西还是在广西,都是被指手画脚了一番。   但阵图不仅仅是摆个阵,还有根据敌军的不同反应,给出的不同的应对方案。也就是有一套相对固定的对敌战术。   韩冈这些年来也深入了解过,抛弃了过去的成见,如果阵图中的这一套应变出自专家之手,临敌时依循而行,的确有其效果。   在韩冈看来,相对而言,太宗皇帝应该还算专业,毕竟是从五代那个乱世出来的皇帝,而熙宗赵顼,大概就是票友的水平,却自以为是技压群雄的名角儿。也因此,阵图的名声在战事频繁的熙丰年间给败坏了不少,多少人都当是笑话。   所以王舜臣登时就不以为然,“临敌岂有按图行事的道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须如水,岂能以文图拘束?”韩冈比王舜臣说得还具体,“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可谓是名将了。可世间名将又有几人?大率都是亦步亦趋的庸才。教习此法,就是让庸才也派上用场。虽不至大胜,也能减少大败的几率。”   “要真是遇到的北虏,他们可都不会硬往军阵上冲。他们也有火炮,如何应对官军的火炮应该早就练过了。何况辽人当真会硬来的时候太少了,怕是一看到列阵就跑了。”   大部分时间入寇的辽军就是强盗,很少直攻军阵,绕道而行也不用担心宋军能追上,彻底发挥骑兵的机动性,将受益最大化。怎么围追堵截这类辽军,就只能看战区主官的手段了,当年郭逵就做得很好,换个差一点的将领,估计就只能做到礼送出境四个字。   “那当然。”韩冈也不跟王舜臣争辩,笑着道,“到时候,紧要之处还是少不了名将压阵才行。”   “到时候三哥可别忘了俺。李二哥管一路,俺也可管一路,赵隆那厮让他管个半路,到时候,让辽贼来得去不得。”   王舜臣放声而笑,经过了方才与韩冈的一点小小争执,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王韶麾下,挑灯议论兵法的时候。多年难得一面的生疏,一时间烟消云散。   再瞥眼看看周围,王舜臣就更加得意。   寻常武将,能得宰相一声赞,就是了不得的光荣,即便做到枢密使的狄青,在宰相面前,也得战战兢兢。而王舜臣,却能与宰相谈笑生风。   不是随便哪个武将,能在年少时与未来的宰相成为刎颈之交,也不是随便哪位宰相,在身居高位时还能顾念旧情。   王舜臣能够清楚地感觉得到,来自左右的那一道道充满了羡慕嫉妒的目光。   只不过是指挥一级的演习,日理万机的宰相为什么还要拨冗过来?还不就是为了帮他长面子的。   心念到此,王舜臣便更加坚定。   若有哪人敢捋三哥胡须,他这个赤佬,可不是念佛吃素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三列横排的军阵已经开始前进,每个都的都头都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方,手持钢刀,领头而行。   五名都头引领着大队,四百将士将火枪靠在右肩,在队列之后,是五面鼙鼓,鼓手敲击着鼓面,步伐紧踩着鼓点。   每个都的队列之间都留下了间隙,虎蹲炮就架在双轮的手推炮车上跟随着步兵一起前进。   当队列停下来的时候,就在鼓声的变幻中,开始连续射击。   先是全队齐射,数秒之内,火枪连续鸣响,几乎连成一声,一条由白色硝烟组成的龙蛇,蜿蜒在队列上方。这声势尤胜火炮。   之后就是三列横队依次轮射,虽不如之前的齐射,但每隔十秒就响起一次的枪声,完全是一堵用子弹筑成的墙。   士兵们装弹、射击,装弹、射击,动作极为娴熟,显然是常年训练的结果。   这是进攻的阵型,不仅仅是用来防守。   “如何?”   王舜臣专注地盯着下方,应道:“不简单。”   这是压迫性的进攻,也许前进的步伐不快,却充满着张力。甚至让王舜臣感觉到了一丝战场上的味道。   “之前把他们看成是花架子,倒是小瞧人了。”王舜臣由衷地说道,“如果神机营内的指挥都是这个水平,只要将校不犯糊涂,遇上数量相当的皮室、宫分,至少能让他们吃个大亏。”   “可惜还做不到炮步协同,不然火炮就放在阵列后方,直接跨越军阵进行射击。这样可以更好地保护火炮阵地。军阵也能跟着炮火一直向前,让炮弹为大军开路。”   韩冈其实也只是知道一些名词而已,但顾名思义还是不难的,只是知道意思,和做到又是另一码事。   如何让步兵跟着弹幕一同前进,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训练科目。一要控制好步兵战列,第二,也要炮兵有那个技术,否则就是给自家人背后捅刀子。   “对上骑兵,有没有倒无所谓,他们肯定会跑。若是对上步兵,没火炮直接就赢了,若是有火炮,那就得打火炮。”   在王舜臣看来,野战时,火炮的第一作用不是攻击敌方阵列,而是压制对方的火炮。只有先完成这个目标,才是攻击敌人的军阵。   “炮步协同能做到当然好,做不到其实也没什么。”王舜臣想了想,“最好能做到,时常练习,胆子能便大不少。”   只是练胆子?韩冈笑了笑。   不过想到背后就有几门火炮在发射,正常人的心里都会有些发毛,但等习惯之后,胆子的确能大上不少。   在几轮射击之后,阵线重新开始前进。   这时候,队列中就走出十几名步卒,脱离了大部队,前提近十步。一边向前,一边开枪、上膛,一个个手法娴熟,重新上膛竟然都不用停步。   韩冈又开始了解说,“前面是模拟遇上骑兵,现在是模拟遇上带着火枪的步兵。突出在前那些是猎兵。”   “用游骑要好些吧。”   骑马的目的就是为了速度,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游走在军阵外围,随时可以救应军阵上的破绽。   “不!”王舜臣又自己否定,“目标太大了。”   如果是与骑兵为主的敌人对垒,使用游骑防护外围会很吃亏。大宋的骑兵与辽国骑兵的差距太大,被人切菜砍瓜一般地杀光,士气早都没了。   就是黑汗骑兵的水平,王舜臣带在身边的骑兵远远比不上,尤其是可汗身边的精兵,更是直追辽人的宫分军和皮室军。王舜臣依然能战而胜之,依靠的就是精良的步卒。   而与步兵对垒,游骑同样吃亏,侦查、阻敌的工作都在他们手上。加了战马后,靶子立刻从一人高变成了一人半,原本命中不了的,全都变成了神枪手。还不如直接用精锐步兵。   “景圣你可以再想想,与同样装备火枪的敌人对垒时该怎么做?”   “有猎兵的确是好事。”王舜臣很自然地用上了这个的新词汇,“站在前方的军官,就是个活靶子。保护自家人,顺便干掉敌人。”   “更重要的,是吸引敌军率先开枪。”韩冈补充道,“一旦引得对手先行齐射,就等于多了十步到十五步的时间。”   而射击的距离每缩减一步,命中率都会上升一点,缩减十步,增加个三四成都有可能。弓弩如此,火枪也不会例外。   “谁先开枪谁就先输了一半?”王舜臣说道。   “差不多。”韩冈点头。   这一点的前提,必须双方得拥有水平相近的火枪。万一一方的枪支水平很高,就不需要冒风险了,直接利用技术上的优势碾压对手。但这一点,韩冈就懒得提了。寄希望对手的弱小,不是好事。   “火枪的射速是多少?”   “熟练的话,一分钟两发,最好的能三发。”   “比弓慢得多,也不如弩。一分钟才两发,那上了战场就只有一发了。”王舜臣冷笑着,“在西域的时候,上了阵后,多的是忘记怎么给弩弓上弦的蠢货。”   “希望不要如此。”韩冈道。   王舜臣道:“谁能说得准?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只能走到面前再开枪了。”   射击武器越是接近敌人,其命中率越高。   重弩的射程远及两三百步,但只有在敌军进入百步之后,弩手们才会开始射击。   当步弓成列而战,有经验的将校绝不会在敌军军阵进入五十步内,发布射击的命令。   不同类型的火枪的射程远近不一。目前仅有几支的线膛枪,子弹打出去能做到所谓的自旋,其中做工最好的一支,在一百五十步外还能精准命中目标。而骑兵随身的手枪,也就是十步而已。   如今已经在神机营中列装的元祐三年型燧发火枪——这个火枪的型号命名,最能体现气学“日渐日新”的座右铭——则处在中间,射程不及线膛枪,但比手枪要远得多。   子弹能飞出百步,经过百日训练的士兵能在五十步内保证射中人形靶。   如果能抵上胸口再射击,再怎么质量差劲的枪支,都不用担心脱靶的问题。   “景圣,你们与黑汗军对阵时,大概要伤亡多少才会溃败?”   “总共也没对阵过几次。”被搔到痒处,王舜臣得意地道,“不过每一次都是把冲在最前面的杀光了就败了。”   王舜臣在西域开拓十载,只凭最多时不过两万人的兵力,将拥有至少三十万大军的黑汗国,打得奄奄一息。虽然说黑汗国内部本就四分五裂,但对手上始终缺人的王舜臣来说,每一次会战都要以少胜多,他这个名将,是名副其实。   “三哥,没关系吗?”   演习结束了,在凉棚的另一侧安坐下来,王舜臣突然轻声问。   “有什么问题?”韩冈反问了一句,又给了一个坚定地回答,“没有问题的。”   ……   “韩冈陪王舜臣去看演习,章惇也去了铁场。”   “都离了皇城,他们可真安心。”   “不,他们今天所看的,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九)   端起茶盅,章惇喝了口清茶,漱了漱口,吐到了铜痰盒中。   转头望着马车外雾气迷蒙的天空,“真是一年比一年污糟了。”   林希喉咙也有些痒痒的,只是在宰相面前,不敢恣意行事。就像他的屁股一样,挨着座椅的边缘,就没敢坐正了。   这位陪同章惇视察钢铁厂的中书舍人,也望着窗外,叹道,“这些年,京师中得痰症的一年比一年多,多亏了这座铁场。”   林希陪着章惇在工厂区走了一日,头上、身上落满了煤灰倒也罢了,嘴里、肺里也都充满了煤灰。   就是因为城北的钢铁厂,京师的空气一年比一年差。起了风还好,遇上没风的日子,吐口痰都是带着灰。   章惇笑了:“为了每年百万石的铁料,只能权且忍一忍了。”   林希点头,“十年之前,天下各路所产的铁料,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座铁场。”   章惇旋又叹道:“可要是当年知道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就是熙宗皇帝在,也肯定要把铁场搬远一点。”   熙宗皇帝总喜欢把好东西放在眼皮底下,这是有名的。   军器监的一干工厂,熙宗在世时都近万人的规模了,还是得大半蜷在京城内,而且还是皇城边,直到太后垂帘,才一股脑地迁到新城外。   林希道:“当年若当真能设得远一点,京师里面能少一半痰症。”   章惇微微沉吟,“我也在想,还是得把这座工厂迁远一点,否则真的会少活几年。”   林希立刻道:“京师苦铁场久矣,若相公能做主迁走,可是人人感戴。这铁场,向北可迁去孟津,向南放在应天府更合适。”   林希的急迫,让章惇笑了起来:“京师里是不是时常有人抱怨,说要把这座铁场给迁走?”   “每到雾霾天,都少不了抱怨。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说。”   “因为他们都知道,朝廷不是不想迁,实在是不能迁。”章惇又望着窗外,那里有人,有房,有车马,有巨大的高炉,有昼夜不息的烟囱,“花销太大,损失也太大,朝廷迁不起。”   很多人都盼着钢铁厂能从京师搬走,还京师一个朗朗青天。   可如今钢铁厂中,仅仅是各色工人,都超过了一万人。除此之外,还有依附在工厂周边的店铺、馆舍、医院、学校、军营,以及衙门。连专门用来运输矿石和煤炭的铁路都有两条。   这已经不是工厂了,是一座万户以上的大城,能说搬就搬?   这一座钢铁厂,从最初的年产数万石,到现在的百万石,整整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期间投入的钱帛多达千万贯。每年朝廷从这座工厂中得到的直接收益不少于百万贯,而百万石钢铁更是渗入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军器要用铁,铸钱要用铁,轨道要用铁,农具要用铁,做工要用铁,锅碗瓢盆都少不了铁。旧时铁少的时候,什么都能将就一下,现在用惯了铁制品后,怎么都将就不了了。   “相公说的是啊。前两年一座新建高炉爆炸,京师里面就连建房的工钱都涨了两成。停工搬迁的话,朝廷受不了,百姓也受不了。”   宰相的车队安静地行驶在通向城中的官道上,尽管这支车队还是遵守了靠右行驶的交通规则。但对面过来的车马,看到插在前导车上的青罗盖伞,都停了下来,靠向路边。   车轮下,用柏油和煤渣铺成的道路,让车中乘客感觉不到车在行驶,章惇就像是在闲暇时午后,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林希聊着天,又静静地喝着清茶。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相公!”   章惇的亲卫在外敲了敲车窗,林希忙打开车窗,亲卫就递进一张纸条。   章惇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林希小心地问:“相公,出了何事?”   章惇摇摇头,语气萧索:“郭逵退了,种谔又亡,谁堪为继任之人?”   林希吓了一跳,“种谔死了!?”   章惇把纸条递给林希:“七日前于延州病故。”   比起另一个历史上,在五路伐夏和永乐城之役连续两次惨败之后暴毙,种谔在灭夏后始终保持着健康,等待朝廷举兵北伐的那一天。   不过在去年冬天,他还是因为外感风寒发了病,朝廷派了两次医生去照料,之后就报说有所好转,没想到上个月还自上表说业已康复大半,可任驱策,没想到这个月收到的第一条有关他的消息,就是讣闻。   “去岁种诂新丧,今日种谔又亡,区区半载,三种顿失其二,种谊听闻亦在病中,若有万一,这西军可要失却半壁江山了。”   林希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对绝大多数的士大夫来说,种谔、种诂可是死得好。   西北平定,三种名震天下,种家门下充斥西军之中。要不是有韩冈为种家撑腰,三种早被打压下去了。   就是这样,种谔也是几次以升迁为名被调入京师任职,种谊、种诂同样都在外路任官,种诂便是病故在河北任上,种谊现在也是在代州养病。   不过任何时候,三种之中,至少都有一人任职关西,以维系种家对西军的影响力。   如今失却了作为核心的种谔、种诂,种谊又重病缠身,种家对西军的掌握,肯定会跌落不少。   “还有种建中在,种朴、种师中亦是干才。”章惇轻轻拍了下放茶的小几,“种谔的子侄中不缺人才。”   林希很敏锐地从章惇的话中发现了一丝丝不满之情。   种朴现如今正权发遣会州知州。虽非紧要去处,却也是驻有重兵。种师中则是通判延州。   至于种建中,如今韩冈大力拔擢诸科之人,他本就是明法科出身,又有同窗之谊,早就飞黄腾达,在河东做了提刑使。   韩冈对种家那真是信之用之,把西军中这一将门世家牢牢地拢在手中。   从韩冈对种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这是牢牢把持军权,不打算松手。在章惇眼里,自然是个危险的信号。   “不过种谔身故,韩三就再也没办法把他往密院里塞了,三衙中也就又多了一个空缺。”林希笑道。   韩冈本来就是打算让种谔进密院的。   在郭逵准备辞位的时候,韩冈曾经表态过,枢密院中应当保留一个武将的位置。但当时章惇表示反对,其他宰辅也不支持,韩冈也没有再坚持。   不过对于那件事,林希觉得,章惇肯定是对韩冈有所不满的。   “种谔不死,边事不止。这是熙宁时候朝堂上说的,幸亏平夏后压了他这几年,不然他早就在计较着去攻辽人了。”林希又说道。   章惇的脸色阴沉了一点。仅仅是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却立刻让车中的气氛为之大变。   虽然跟林希说话,就像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不管怎么转折变化,他都能一一映照出来。但有的时候,这种映照,还是很让人不舒服。   “平辽是先帝夙愿,亦是吾毕生之念。”章惇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警告。   章惇话语中的不快,林希恍若未觉,他语气激扬了起来,“北虏据有燕云百有余年矣,仁人志士为之切齿亦久矣。列祖列宗无不系念此汉家故地。相公有心平定北虏,混一华夏,实乃天下之幸。”   章惇神色淡淡,只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林希垂下头去,眼中闪过了一抹羞愤之色。   章惇却没有注意他的反应,种谔之死给朝堂带来的变化,虽不能与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变制相比,但也像一块砸进水塘中的巨石,带来不小的波澜。   少了一个种谔,恐怕在许多人看来,韩冈的势力会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   韩冈会怎么应对?   ……   “种五还是没能熬过去。”韩冈沉沉地为故人叹了一口气。   比起章惇,韩冈对种谔的情况了解更多。   种谔的病情,韩冈一直都有在关注。派去的御医都是他的人,大部分消息到他这边就断下来了。   自从七天前得知种谔病情飞速恶化,韩冈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或者说,在去年冬天,种谔病情确诊之后,韩冈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王厚眉眼沉重:“玉昆,这可不是叹气的时候。”   “怎么了?”韩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地问。   “理当有所应对!”   “追赠、谥号都不会少了他。比起三种,种建中几兄弟还更好打交道。”   “我知玉昆你早有准备,可章相公那边会怎么想?”   韩冈与章惇携手一众宰辅,对于朝堂内部的一干肥肉早就瓜分完毕,而分肥的比例,则来自各人的实力。   韩冈能在其中占据最为肥美的一块,不仅仅是因为太后和苏颂,更多的还是他对军队的影响力,而种谔,就是公认的、属于韩冈影响力的一部分。   “说好的,不会变。”韩冈道。   王厚失声叫道:“你就那么相信章七?!”   “当然。”韩冈点头,章惇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会犯傻,“不过处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也有未雨绸缪。”   当初韩冈压根就没拿种谔与章惇做交换。   真正要考虑的,是原本准备投向韩冈的一批人,会不会因为韩冈的势力顿挫,而远离韩冈。   这么多年,除了欺压武将时还能记得,平时没多少人还会注意到武将的力量。   “算了。担心你是白担心。”王厚盯着韩冈,见韩冈始终不为所动,终是败了阵一般地丧气道,“接替种谔的会是谁?”   “三衙里面有两个缺,你说会是谁?”   “一个肯定是王舜臣。另一个是谁?”   “王景圣自是少不了他,另一个是向家人。”   “谁?”   韩冈嗤笑一声,“等他们家里自己撕掳清楚才知道。”   向家内部始终没能做到一个声音说话,虽然这对文臣来说是好事,但看着向太后的叔父和嫡亲哥哥丢人现眼,韩冈都为太后感到难堪。   王厚也摇摇头,“尊兄要不要调回来?”   “那不是往外推章子厚吗?何况家舅还安康。”   李信外调陇西,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因为他久居朝中,理当出外;   在一部分人的眼里,则是韩冈为了与章惇联手,不得不牺牲李信,让出神机营的职位;   更少的人才知道,韩冈的舅父重病,李信出典边郡,是为了保证他随时能够被夺情起复;   而仅有区区几位至亲清楚,在韩冈能够确认自己控制局势之后,李信特意调回陇西的理由,就变成了为了能够牢牢控制韩家基业,与冯从义一起掌握陇西——除非京师大变,否则韩冈将不会把李信调回——这里面,并不包括王厚。   “那京师,就只有我和王舜臣了?”   韩冈点点头,“所以我想问一问,处道你想不想晋身密院?”   王厚一怔,“现在能做到吗?”   韩冈笑得风轻云淡,“只要我想。”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   一顶青罗伞人人想要,那意味着人臣的巅峰。对于武将来说,同签书枢密院事虽是宰辅中排在最后的一个位置,却已经是武臣现如今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了。   即便对于一个文臣,比如蒲宗孟,或是绝大多数议政重臣,这也是让他们梦寐以求的。   但王厚丝毫没有惊喜之色,反而腾起一阵浓浓的疑惑,“有那个必要?”   “潞国公在打军队的主意——他本就是靠平乱才登临宰辅之位;冯当世虽未问军事,但现在多半是在装傻;家岳则不可能不去考虑军权归属。即使我分割去了立法、司法之权,可只要兵权还在宰辅手中,许多人就不会安心。”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当仁不让。不过玉昆……”王厚斟酌着词句,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你我兄弟之间就没有必要多兜圈子,是否非入人不可?是否非我不可?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一把就抓住了关键,王厚的确依然敏感,也或许是自己的态度过于直白了。   韩冈有那么一点头疼起来,因为王厚身份的关系,这其中的度不是那么好把握。如果是在过去,对于轻重的拿捏,韩冈能够把握得很好,但做了十年宰相后,他已经越来越少地遇上现在这种情况,完全生疏了在确保对方心情的情况下把话说好的技巧。   自从熙宗驾崩之后,即使是太后也不需要韩冈多加顾虑她的心情,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对方小心翼翼地来揣摩韩冈的心情。   看到韩冈的犹豫,王厚脸色黯淡了一点,但没有放弃质问,“我若就任密院,势必不能再出掌禁卫。王舜臣又是新进京师,一人担不起来。你是怕章惇荐我入密院?”   韩冈需要王厚,而章惇却肯定希望能够削弱韩冈在禁军中的影响力。如果章惇或是其他人举荐王厚入枢密院,而王厚又对清凉伞有所渴求,韩冈要是反对,很可能就是亲家反目的结果。   就是韩冈不反对,只消王厚没有进入枢密院,几句流言就能让他们产生裂痕。若是韩冈困于形势没有阻止,王厚当真成了枢密院的一员,那对大多数人来说,更是一件好事了。   王厚咄咄逼人的视线中,韩冈最终叹了一声,“不错。与其等人下手,还不如我先行一步,致人而不致于人。”   “直说就可以了。”王厚眼神中透了些许压抑的伤感,以及被羞辱的愤怒,“玉昆,其实直说就行了。”   韩冈心中腾起一丝悔意,应该说得更加婉转的。   他欠了欠身,向王厚道歉:“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是处道,西府中的确需要一个武将。过去还有一个皇帝时候,但现在没有皇帝了。那时候可以没有,现在却不能没有。”   王厚沉默了一阵,然后点了点头。说不清是为了韩冈那看起来有些勉强的道歉,还是为了韩冈后面的一段话。   但王厚的确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形,只是为了安抚朝中的一众武将,拿出一个同签书枢密院事也是必要的。   纵使武将低文官一头,但有皇帝在的时候,至少他们还觉得在文官那边受到欺负了,皇帝那边至少能给个公道。文臣们对高阶武将,其实也没有太大的约束权——三班院只管小使臣,审官西院也只是大使臣,到了诸司使以及更高的横班、管军,其人事权完全掌握在天子的手中。文臣们能找到许多理由让一位武将倒台,但只要天子一个念头,那位武将又能东山再起。   狄青当年受到了那么大的委屈,因而熙宗最后给了狄家补偿。但换作是文官,从文彦博开始,有哪个文官为当年事后悔过?   但现在没有皇帝了,即使三衙管军的更替,也落到了宰相们的手里。看不到出头的机会,受到的委屈也没有回复的时候,武将和文臣之间的裂隙将会越来越深,而这一切,在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不免会爆发出来。   所以需要一个缓解压力的减压阀,也要告知武将,即使现在没有了皇帝做主,文臣也并没有作践他们的意思。   “会是燕逢辰吗?”王厚问道。   “既然现在还不能让处道你进密院,那还有谁能有资格?”韩冈道,“郭逵已退,种谔已死,朝中名将,还能稳居王景圣这一辈将校之上的,就唯有燕达一人了。”   “的确就只有燕逢辰。”   自韩冈的话中,王厚听得出来,他的初衷就是让燕达成为枢密院中唯一的武将。   要是自己方才点了头,韩冈会怎么办?   是设法让自己放弃这个念头,还是顺水推舟,把自己推上西府——反正以韩冈手段,他肯定能够找到别的办法来弥补。   是的。反正以韩冈手段,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局面,他最终都能如愿以偿。   王厚在纷乱甚至愤怒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沉默得有些久了。韩冈那对凝定的黑色眸子,似乎正把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收入眼底。   “不过也可以犒赏三军……”王厚随口找着话题。   “不,这样并不合适。”韩冈绝然道。   天子登基,会有犒赏;天子立后,会有犒赏;天子立储,会有犒赏;天子祭天,会有犒赏。   但现在是天子被禁,宰相当权,你犒赏三军是做什么?   这已经不是自己往烂泥坑里跳,而是往粪坑里跳了。   “如今重点是安抚武臣,不是收买士卒。只要武臣安稳了,下面的兵痞若还敢闹事,出现一个,就处置一个。”   韩冈轻描淡写地用了一个不带杀气的“处置”,但王厚已经可以想见那些想要趁此机会大捞一笔的兵痞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每到新君即位,需要犒赏三军的时候,都会有传言说朝廷准备大加封赏,黄金、白银、铜钱会像水一般从国库中流出来。   昔年英宗即位,就有传言说朝廷赏赐的酒食中会藏有黄金;当今天子即位,也是有过太后宰相为了安定人心,准备将国库倾囊而出的流言。   这些流言,把京营上下的期待心都吊得高高的,等到实际犒赏不如期待,兵痞们就会裹挟着其他士兵开始闹事——这些流言,本就是为了要挟朝廷多给封赏,才流传起来的。   “他们有难了。”王厚刻意地笑了起来。笑声稍稍冲淡了方才的那一点尴尬。   “这还不叫有难。”韩冈也笑了,轻松了一点,方才的紧张对于他已经是很陌生也很不习惯的情绪了,“等到眼下诸事都解决了,对军队会有一个大手术。”韩冈用了一个很有新意的词汇,却不难让人理解,“还望处道届时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禁卫?”王厚惊问。   “太后就在宫中养病,在禁卫上,不会做什么变动。”   即使太后安养宫中,班直还是会继续听命太后。等到太后不在了,那时候,谁控制班直,才会是重点。   看见韩冈还没有自大到给自己拆台的地步,王厚松了口气,点头道:“自当效命。”   ……   “相公。”   韩冈送了王厚回来,宗泽已经站在了书房中。   “坐。”夜半时分,连续接见多人,韩冈还是不见疲色,说话也依然温文,“你本忙着大议会筹备会的事,还让你去见人,当真是辛苦了。”   宗泽依言坐下,“不敢,这本就是宗泽分内事。”   “见过李宪了?”韩冈也坐了下来。   “已经见过了。不过李宪他还是想要出外任官,不愿意留在京师。”   宗泽说完,惴惴不安地望着韩冈。   韩冈和章惇都希望李宪能辅佐王中正留在京师,毕竟是一起去过南疆,可以值得信赖,但李宪还是不愿意在京师任职。   不过李宪也没有辞官告老的表示,而是希望宗泽能转告韩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让他能多外任几年。   宗泽感受到了李宪的决意,便没有再强迫他接受韩冈的打算。一方面,他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强行逼迫李宪接受,反而会留有后患,另一方面,也觉得应该尊重李宪的选择。   “聪明人啊。”韩冈笑叹道。   要是李宪辞官告老,不免会被人说成是心怀不满,触怒了宰相们,想得一个安静都难。   只是外任的话,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韩冈也不至于会亏待他。   “汝霖,”韩冈问道,“你看李宪该如何安排。”   宗泽道:“李宪虽是刑余之人,但亦曾为国效力,不曾亏负朝廷,朝廷也不宜亏负与他。”   韩冈怡然颔首,宗泽对阉人没有先天上的歧视,这让韩冈很欣赏。其实宦官之中,出现奸佞的比例,并不比士大夫更高。之所以每每被士大夫敌视,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多半站在天子的那一边,为皇帝考虑事情。与士大夫的立场,总是有差距的。   “李宪身虽残,心不残,曾为国开疆辟土,自是堂堂正正的伟丈夫,总比那一等见贼则畏的心阉之辈要强。是不可亏待。只是……”韩冈又作难起来,“难安排啊。”   宦官是什么?是天子家奴。   在内服侍天子,出外则为天子耳目。   如今皇帝被弄成了摆设,太后退居宫中养病,一切权力掌握在臣子手中,宦官们便失去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除非能像王中正那样成为宰辅控制宫中的手,否则就只有困居宫内或是出为庶民两条路可以走了。   从宰辅们的角度来讲,尽管他们还是想要接收各路的走马承受,让这些天子的耳目成为他们的耳目,只是士大夫的立场,让他们必须撤回这些阉人。   如果现在韩冈要在地方上安排一个阉人为官,地方上肯定会有反弹,州县议会只要成立了,也决不会甘于寂寞。   宗泽道:“其实宫观即可。以泽观之,李宪之言,只为释相公之疑,非为官也。”   韩冈点头:“这我知道。”   李宪或许并不是当真想要在外任官,只是表明自己不想掺和任何是非的态度。让他去担任太一宫,玉清宫之类的宫祠官养老,就是一个很好地解决办法。   只是韩冈觉得这么做不合适,“李宪非无才,又无罪,不当放之宫观。做了好事,就不能让他没有好结果,对不对?”   赏罚宜公,这是治下的原则。   而且还要顾及王中正的想法,以免王中正兔死狐悲。这一句,韩冈就没有明说出来了。   “如果让李宪任职州县,或是走马路中,皆会累及相公清名。且安置李宪,必为后人之制。宫中宦寺有官身者虽不为多,亦有数十,今日李宪一人出外,明日就是数十内宦要出外了。”   “大部分还是不会走的,宫中需要人,只是以后不再进人。”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宗泽,韩冈道,“无过之人,残其肢体,非是仁君所为,即使需驱用阉人,日后还是用外夷为佳,不当用汉人。不过这是日后的事了。除了李宪之外,也的确还有一些内宦不方便留在宫内,也同样不方便安排在州县之中。”   宗泽忽的灵光一闪,“记得程昉曾经管理屯田事。”   “淤田。引黄河水在河北淤田。”韩冈更正道,又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具体的营造工役之职,让阉人来参与管理也的确是个办法。他们比许多士大夫要有才干得多。   “中书门下辖下营造诸事,的确可以内宦参与,不过这就是个辛苦活了。”   “但参与营造,不免调派军民,只怕……”   “不妨事。”韩冈笑了起来,这年月还用得着担心阉人在外掀起叛乱,“此辈出外便不足为惧……”他又想了一下,“王中正的儿子到时候也一起安排。”   “……哪一个?”   “问一问王中正吧。”   王中正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留在宫中的养子,另一个也是养子,不过是过继来承嗣的,其实是王中正的亲侄儿。因为王中正的功劳、地位,两人都受了荫补。哪个出去做事都可以。   “是。”宗泽点头。   “大议会筹备会的准备怎么样了?”   宗泽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人到齐了。”   基本上这一次大议会的筹备会,就是以议政为主,加上一干元老。   不过如今曾经任职两府、两制的元老重臣寥寥可数,富弼、吕公著、王珪、韩绛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很多又年迈难以入京,真正能来的不到十指之数。   韩冈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过了一阵,他问道:“这几日又有些变化了,对于这个大议会,汝霖你现在是什么看法?”   宗泽起身,向韩冈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宗泽之意,仍与前同。相公此举,可谓至公至正,无纤毫私心,天日可表,士民共鉴。”   因为韩冈提出来的方案,远比其他方案更能得到大多数士大夫的欢迎。何况有议政会议和州县议会在前,一个大议会本就在许多人的预计之内,所以韩冈是不担心有太多人反对。   这是标准的三权分立,完全模仿自后世。只是韩冈拿出来的方案,完全来自于他那已经不太靠谱的记忆。其实有许多细节,韩冈已经记不太清楚。但只看这一个制度,便已是十分严密,各方相互牵制,使一家不能独大。这对于群龙无首的大臣们来说,没有比这个制度更美妙的了。   韩冈其实本来没准备推行这大议会。如果太后身体上没有问题,韩冈有把握把皇帝和章惇都熬到退场为止,那时候,即使要开议会,也不是现在这个形式。   “可惜相公一片至诚,但人苦不知足,如今看文、冯诸公,恐怕不满足于此。尤其是文公,已见其过问兵事,来日会上,必为此争。”   韩冈点点头,宗泽说得没错,这也是他所想的,“的确,此事不可不虑。”   “此一也。二则如今天子思过,太后亦休养于宫内,宰相确须约束,但相公所设诸条诸款,未免过苛。自缚手脚,纲纪难张。”   这韩冈就不能点头了,这是关键,“纵使四维不张,想要弹劾宰相也不容易,只要议会不能随意废立宰相,议员又不能常驻京师,这纲纪还是能维持的。”   以罪弹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议会三分之二成员通过,第二,还须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认定宰相有罪。大法官的提名,则来自于首相。大议会弹劾大法官,同样要求议会的三分之二成员通过。所以想要达到弹劾宰相这个目标,几乎不可能。   “可是,相公,章相公会甘心吗?”   对着忧心忡忡的宗泽,韩冈哈哈大笑,“他如何不愿意?”   ……   “愿意,我当然愿意。”   “为父年届花甲,还能做上几年宰相?”   “只说不能连任,有说不能再任吗?”   “韩冈若是没有提出这些条款,你当我能放心?”   夜色下,灯光里,章惇也在对儿子袒露心迹。   韩冈五年后卸任,留给章惇独大的就只有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内,想要做到谋朝篡位那根本不可能,甚至再活十年、再做十年都难做到。   韩冈现在放手,日后卷土重来,没了章惇,谁能拦住他?靠张璪?靠沈括?还是靠吕惠卿?   “记住。为父现在的敌人,不是韩冈!”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一)   天气忽然间就热了。   一夜之间,就仿佛来到了盛夏。   西斜的日头还在散发着酷热,知了在行道树上疯狂地叫着。   往来于途的行人,多是一身短打,将两袖高高捋起,打着赤膊招摇过市的也不鲜见。   但韩维年纪大了,跟一般老人一样,都是畏寒,依然裹得严实,盘腿坐在车厢中,仅仅把车窗开了一点透气。   韩璃本也是热,没进来的时候就已是汗流浃背,可进了这节闷罐子般的车厢,热汗全变成冷汗出来了。   韩璃在韩维面前战战兢兢地跪坐下来,心中忐忑不安,昨日过相州,州将设宴款待,自家父亲在宴席上失了体面,祖父当即就没了好脸色。   今天请祖父上车,也是韩璃来请,他父亲韩宗儒根本就没敢近身。   中午吃饭同样是韩璃服侍,现在快到渡口了,韩璃又被自家父亲派了过来。   “爹爹命孙儿来问翁翁,今儿车马劳顿,翁翁当也累了。是否就在这渡头歇上一夜,明日清早再过河去。”   韩维就像没听到孙子的话,只是把手中的如意捏紧了:“船是否准备好了?”   韩璃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官船就停在码头上。”   “那就过河!”韩维一声断喝,差点就掀翻了车顶。   他几乎把自己手里的如意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两只手拧着,恨不得一把给撅断了。   “你爹他哪是为我这老头子着想,哪里是我累,是他老人家累了!”韩维脸色发黑,玉如意都快给拧断了,“胖得跟猪一样,还吃那么多,这一路过来,让家里丢了多少脸面?”   韩维的长子韩宗儒向来好吃,一日三餐不说,零食也是不断。最好羊肉,其他美味也绝不拒绝。吃起东西来,好一点的形容词就是饕餮,差一些的,那就是方才韩维骂的那一句。   韩璃头上背上一层层冷汗直冒,低下头不敢分辩。说实话,平日里韩璃也不是没帮自家父亲挡过灾,但这一回祖父的火气实在是前所未有。   说起来就是昨日在相州安阳韩家面前丢了人,让祖父大失颜面。如果不是遇上韩琦的子孙,祖父不至于这般恼火——毕竟平时都习惯了。   韩璃低眉顺眼地听着祖父好生骂了自家父亲一通,终于等到了祖父累了喘口气的时候,忙上前拿了一杯饮子递到了祖父的嘴边。   接过了孙子递上来的饮子,韩缜终于不那么火大了,呷了口茶汤,他问,“你爹他既然能在席上那般丢人现眼,怎么就不敢过来见一见老头子。”   韩璃低声道:“阿爹说,他怕翁翁见到他会气坏身体。”   韩缜的声音陡然又高了八度,“难道不见他我就不气了?!”   片刻之后,韩璃离开了韩缜的车厢,回到了前面。   韩宗儒坐在车厢正中央,这个胖大汉子仿佛一座肉山精,赤着上身吞咽着一块凉糕,一圈一圈的肥肉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   他手中拿着把蒲葵扇摇着,前后还各有两名侍女挥着扇子。就是这样还是一身臭汗。   看到儿子终于回来了,胖大汉子忙把手上的凉糕丢进嘴里一口吃掉,然后就笑了起来。不过他这么一笑,脸上的肉将五官挤得快要看不见,“你祖父火气消了吗。”   韩璃坐了下来,“翁翁喝了点饮子,先歇下了。”   韩宗儒摇着扇子笑得更加开怀,“我就说嘛。你祖父看到孙子,怎么还舍得发火?”   韩璃心中堵了一口气,硬邦邦地道,“但翁翁也说了,今天就过河。”   却不见韩宗儒在意,倒是一副妙计得售的笑容,“你祖父老当益壮,火气一向大,不给个出气口,怎么也消不下去。这回是给了为父一个难看,这才消了气。”   “翁翁还说,阿爹你最好多想想到了京师该怎么做。三伯祖现在不在了,家里过得要艰难点了,爹爹要多考虑考虑。”   韩绛病逝,对韩家打击很大。少了这位与各方面关系都不算差,尤其与韩冈交好的老相公,灵寿韩家在朝堂上登时就没了说话的分量。   韩缜、韩维两位,距离两府都只有一步之遥,可由于立场问题,不仅仅与当轴诸公无甚交情,这区区一步的距离,也始终没能跨过去。   在两人先后跨过七十岁的关口之后,拿到青罗盖伞的机会也就越来越渺茫。时至今日,韩维回京,朝臣还认不认他,现在还真说不准。   事关韩家命运,可韩宗儒看起来还是毫不在意的样子,连连说好,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发自内心。   韩璃也不能对自家父亲发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能憋着一口气,“一会儿就到码头了,阿爹可得早些下车。”   “好!好!”韩宗儒依然是满口应承,不过很快又哀叹起来,“跟着你祖父出外,就是要吃苦。”   韩宗儒身子榔槺笨重,最是怕热,若是能多休息,他肯定是不愿意多动弹的。   现在已经是午后了,正是最热的时候。若是今天就要过黄河,他就得在码头先服侍老父上船,然后到了对岸,还要等会见过白马县过来拜见韩缜的官员后,他才能回去休息。一路都要被晒着。换作是明天清晨过河,不会到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还要在外面忙碌。   说是为了让韩缜出气,才故意请求今夜休息在渡头,但要是韩缜答应了明天清晨过河,韩宗儒只会更高兴。   可惜没能让韩宗儒如愿以偿,他摇着折扇,“这么热的天,卸车也是桩麻烦事啊。带得也太多了,京师里面什么没有,何苦连马车都要带上。”   望着窗外,他又是一声长叹,“说是要在黄河上造桥,说了几年了,都没再见下文,什么时候能把桥修起来,让列车一路过河就好了。”   韩璃抗声,“黄河上要造大桥,至少七八里,天底下哪建得了这么长、还能通列车的大桥,黄河水流那般湍急,浮桥都会被冲弯,轨道怎么铺上去?”   韩宗儒摇摇头,他这个好戏谑的胖子,在儿子面前也不摆架子,“又不是说要造浮桥。”   早在熙宁七年,重修黄河金堤开始,朝廷里面就有提议,在黄河上修一条浮桥出来。   不过春天时有凌汛、桃花汛,夏天更是洪期,想要跨越黄河造浮桥,难度很高。尽管如今的确有一条跨越黄河的浮桥,但那座桥只在秋季水缓少冰的时候可用,春夏只能看运气,而且连太平大车都过不去,更不用说列车。   韩宗儒给自己扇着风,“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河中央修起桥墩,然后一个拱、一个拱的搭过去,这样才能跨过黄河修起桥来。”   “桥墩?什么样的桥墩能挡得住黄河洪水?”   家中园子里面的池塘上要修桥,就是先立桥墩,而后将桥板给搭上去。韩璃这是见过的。想要用这样的架桥法在黄河上架桥,韩璃只会觉得是异想天开。   “要是能在黄河中央都能修起一座洪水冲不毁的桥墩,黄河金堤就不会溃坝了。”   这些年,洛阳至大名段的黄河大堤越修越坚固,加之束水攻沙的策略,使得这一段的河床不断下切,已经不用担心黄河泛滥之患。不过大名以下,还是有过一次决口。不过近北部了,东流的洪水泛滥之处,人烟并不算稠密,损失也不算大,到了秋天水缓的时候就堵上了。但这毕竟是一次溃坝,当朝的章惇和韩冈也不免受到了一番指责。   在韩璃看来,除非能在河中修起一座石山来,那样才能充做架桥的桥墩。   “理论上是没问题的,《自然》上已经讨论过许多次了,只是现在营造技艺还有材料跟不上。”   韩宗儒满口的新词汇,在韩璃看来,家里面对气学最有研究的不一定是他的父亲,但受影响最大的肯定是他。   南下的列车很快就抵达了黎阳古渡,却有一人正守在这里,等待着韩缜一行的到来。   “方兴?这不是韩相公家门客吗?”韩宗儒肥肥短短的手指捏着名刺,扫了一眼后就递给儿子,“送去给你祖父。”   韩璃激动地连忙应了。当朝宰相派了亲信门客来,远远地迎出两百里,这可是难得的殊荣,也可见宰相的示好之意。但他进去后不久就又出来,脸上的兴奋不见了,将方兴的名刺还给韩宗儒,“翁翁说了,他累了,不想见客,请阿爹接待就行了。”   “这是赌什么气。”韩宗儒哗哗地摇着折扇,龇牙咧嘴皱着眉,一副头疼的样子。   韩璃忍不住催促,“阿爹,还是快一点,要是让韩相公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这倒是不用担心。那位韩相公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他对你祖父再放心不过了。他手下的人也是来联络的,不是来找不痛快的。”   韩璃安心了。   他很清楚,自家父亲粗笨的外表下,是极为细密的心思。看似懒怠,无心进学,只好口腹之欲,完全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但家里若有事,祖父肯定是跟自家父亲商量。   只看祖父骂归骂,这一回南下京师,还是把父亲带出来,就可知祖父对父亲的信任。   韩宗儒也没有抱怨太久,很快就将方兴请了进来。   韩缜不出面,韩宗儒只是没职司的大理寺丞,方兴的名帖不好留着,也退还了。   方兴此来,人所共知,是为韩冈做说客拉盟友,不过方兴一开口,就把韩璃吓了一跳。   “寺丞乡居北地,紧邻北虏。想来虏情必然谙熟。故而敢问寺丞,距这北虏入寇,究竟还有几年?”   北虏会入寇?!   在宰相们效伊尹故事的消息传来后,韩璃曾经与兄弟们一起猜测辽人会不会趁机入寇。   太后、宰相将天子关押起来了,辽人的确有可能拿此做文章,举兵南下。但辽人想要南侵,也得看看实力,北界的那一圈塞满了火炮的寨堡,可不是摆设。   辽人是南下劫掠,不是送死,看到河北始终严阵以待,自是不敢自寻死路。   所以家里可以高枕无忧。这是韩璃和他的堂兄弟们的推断。但他的父亲明显不这么想。   “十年内,辽人若不入侵,财计决计支撑不住。”韩宗儒的一对小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辽国造枪造炮,一切工业都是军工,完全没能普惠民间。”   “一是不为,二是不能。不为者,辽主见识不足。不能者,有榷场在,辽人对宋货又趋之若鹜,本国之物贵且劣,自是无人问津。”   在宋辽两国彻底放开了边境交易之后,辽国内部的手工作坊,被来自南方的工业品冲得支离破碎。   为了与大宋进行军备竞赛,辽国也没有多余的产能能够用来对抗南方的倾销。   而且辽国占据了日本之后,还有着大量的白银、黄金这样的硬通货,也没有收紧栅栏的紧迫性。   但金银铜是有限的,耶律乙辛也不会忍耐这种吃大亏的贸易太久。什么时候辽国开始封锁国内,什么时候就要开始战争了。   而这个时间,在韩宗儒看来,最多十年。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二)   “太尉,这是最后一间库了。”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内侍走在王中正的前面,半弓腰半侧身,殷勤地引着路。   他身上穿着小了一号的紫袍,露出了半截手腕,脸上架着一副旧眼镜,左边的镜片边缘还缺了个口子,靴子也有些年头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久不得志的破落户。内侍这般潦倒,在宫中也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   能够有那个运气,跟在宫中几位主人家身边,爬到入内内侍省的高层,从内侍官转入武官,同一时期,其实不过一掌之数。   能如王中正,私下里都到了被人称为太尉的地步,更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位。   但这位大宋宦官中的代表人物,此时却是沉着脸,一身阴寒,让他周围都仿佛重新进入了寒冬。   暮春的阳光适合晒书,也适合晾晒库中物品。   皇城中库房最多,大宋内库之丰,北辽举国亦不能敌。   旧库十六座,元丰新库又是十六座,还有元祐后新建九库,钱帛在库中堆积如山,传说中文景之治,穿钱的绳索都烂在了库里,这在如今所宣言的丰佑之治中,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大量的绢帛白白地朽烂在库房中。   而大议会创行在即,皇城中诸多财货都要清点一遍,提交给大议会和议政会议掌握。   因而就像古往今来天下间所有对库房的检查一样,账目和实际出现了巨大的差异。   前面引路的内侍,王中正并不如何熟悉,因为他所熟悉的两人昨日已经被看押起来,此时正关押在皇城司的衙门里。   如果仅只是监守自盗,那不过是枭首一刀罢了,但意图纵火焚烧罪证,那可就得千刀万剐才赎得清罪过了。   没人想看到价值八千多万的财货被烧得一干二净,但为了掩盖一点私心造成的亏空,宫里面就有人准备这么做了。   在过去,类似的事情也出现过的,一个王府中的婢女,仅仅是在偷盗几件金器后为了掩盖此事,就一把火烧掉了王府,顺带把紧邻的三馆秘阁中的几十万卷藏书一并化为灰烬——这可是太宗真宗时,为了编纂《册府元龟》、《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这几大典籍,才费尽心力从天下各处搜集来的书籍,其中不乏珍本、孤本。   要是这一次让人得逞了,短时间内,朝廷在不破坏国中经济环境的情况下——也就是不加税——就连一场边境战争都无力发动了。   经历了太多,也听说了太多类似的故事,王中正和政事堂都做好了准备,一决定要对账,就立刻调动了神机营将所有库房都接管。可即使这样,也仅仅提前了一步,只差半个时辰,就只能见到熊熊烈焰了。   昨夜在得到了部下的回报,确认了那两个贼子以及他们的党羽正要做什么之后,王中正还是惊出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半天都没能动弹。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王中正对四十余间库房进行了走马观花地视察。   尽管没有半个月以上的清点,根本弄不清到底亏空了多少,但看了一通过来,王中正至少能确定,库存应该能达到账目上数字的九成——这个比例,比州县和路中的库房要让人安心多了。   结束了视察,王中正在最后一座库房前坐下来歇脚,有人端茶递水,有人捏背捶腿。   “早点点算清楚,太后和相公们都在等着。”   王中正说话时都闭着眼睛,但刚刚翻了身的破落户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原本就如虾一般弓着腰背的新管库,几乎把腰对折了,“太尉放心,小的这些天就不睡了,一定尽快将太尉的吩咐给办好。”   “还有你们。全都给我把手缩回来一点。不要想着有人可以顶罪了,就能放心大胆地伸手。就算我不看着,相公和议政们都是会盯着。伸手之前,先把家小安顿好,免得日后没了着落。”   王中正说得杀气腾腾,惊得一众人等指天誓日,皆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会监守自盗,重蹈前人覆辙。   王中正只是点头,根本就不信。   抄家的时候,就是发家的时候——因为罪臣的话是做不得证据的,负责抄家的官员说抄了多少就抄了多少,至于罪臣说自己家里有多少多少,只是攀诬的胡话而已。   这一回的情况也是一般。现在有了最好的替罪羊,有几个人能忍得住?反正最后还有那两个前任库房管勾兜底,所有的亏空都有他们和他们的党羽给人担下来,正好可以大捞特捞。   可惜这绝对是往刀口上撞。眼下正是天下大变的时候,那些惯例、故事,现在都做不得数了。   外面正愁没办法插手进宫里面,要是议政们打算拿此事作伐,身上多个一文钱都是罪。不把宫里面从上到下洗个干净,那些文官不会善罢甘休。   王中正都不敢去赌韩冈的人品,更不用说去相信其他宰执和议政。   站起身,王中正瞥了他们一眼,连一句话都懒得再多说。等过一阵子,这里面少说还有一半要去陪已经被收监的前任。   对于他们的命运,王中正无意去理会,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   半个时辰之后,王中正已经站在了向太后的面前。   “太后的气色今天又好了许多了……”   太后没有化妆,甚至没有什么饰品,穿着也是朴素的衣袍,但良好的气色比任何衣饰和妆容都让人感觉到她体内的活力。   之前的一段时间,见人时始终盖在她脸上的那一层厚厚的粉,只让人感到尸体一样的冰冷。   太后也很喜欢听王中正这么说,笑得也开心,“这些话,天天有人说。你们说得顺口,吾听得顺耳。真的假的也不清楚。”   王中正张口欲辩,太后自顾自地说话,“不去想朝事后,吾省了不少心,自己感觉也的确轻松不少。内库的事,吾也不操心了。等点验清楚,就把账本交给相公们。监守自盗的人,该如何处置,也让相公们去考虑。”   王中正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后就像是倒粪一样,迫不及待地将手中的事权都丢出去。   王中正曾听说过,有许多宰辅重臣,在朝堂时候,纵是年高亦是不让少年,白日处理朝事,晚上走马青楼、醉卧花丛,第二天却依然精神抖擞,等他致仕后,却没两年就垮了。   太后现在却的确比前些日子健康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同人有不同的情况,王中正只能这么想。   放下了国事,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肩膀上不必再承担一个国家的负担。头顶上又已经没有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能压着她,宰相们则都对她毕恭毕敬,真要说其来,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她活得更快活,更轻松了。   “圣瑞宫那边去过了没有?”太后问道。   就跟皇帝被关起来反省一样,朱太妃也被禁足于她的宫中。   “太妃也安好,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抄写佛经。”   佛经是在抄,但一天最多几个字,又时常不见动笔,完成的时间遥遥不见终日。   在王中正看来,圣瑞宫的主人,眼下已经离发疯不远了。曾经让先帝沉迷的那个女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王中正前几日去探望时,就感觉朱太妃举止大异从前,对他的到访视而不见,就坐在那边望着外面。   “她能想通了就好。”向太后也无意关心那位自以为是的旧日敌人,“官家大婚也没几天了,你们到底筹办到哪一步了?别忙着大议会,到最后把官家给忘了。”   “太后放心,相公们肯定不会忘的。要是还不放心,待明日相公们进宫来问安时,再问一问。”   “嗯,也好。”   太后点了点头,王中正就松了口气。   的确,天子大婚已经没有几个月前那般勾动人心。   没有手中的权力,皇帝不过是块神主牌,放着好看而已,涂金涂银还是涂漆,只看拿着神主牌的人怎么想。   王中正知道宰相们打算怎么办,但他可不打算揽事上身。   不过只要太后说一句,相公们肯定会按照太后的心意来。   皇帝大婚的筹备时间不算短了,以大宋的国力,就是学隋炀帝,给城中花木都扎上假花,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太后一句话,把内库中那些朽烂的丝绢都利用上,一夜之间就能让京师繁花似锦,从暮春初夏的时节,回到一个月前百花初绽的时候。   正想着,突然又听太后问道:“这一次清库,有多少绢帛朽坏?”   也更随性了,王中正心道。话题跳来跳去,前面说不管,现在又开始问了。   “还没有细点,但至少百万匹。”   “这么多!……民脂民膏,都白白浪费了啊。”太后惋惜地说道,“这一回都要清出来,日后库房要时常打理,切不能再这般浪费了。”   王中正答应着,又听太后问道,“这些朽坏的丝绢打算怎么处理。”   “依常例,下发军中。”   “就跟那些陈米一样?”   王中正忙道:“回太后,布帛会下发,但陈米依例是要拿去酿酒的。”   太后哼了一声,“别以为吾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   王中正不敢说了。   库存陈米,以法度应该是拿去酿酒,但很多州官都觉得与其酿酒,还不如发给士兵。可以淘换一下新货,充实宦囊,也可以让账册上面的数字变得好看一点,这就只看个人的私心公心了。   但不管公心私心,那些已经烂得发霉发黑的陈米和朽烂的丝绢都是成了赤佬们的俸料,赤佬家小的口粮。   黑色的米,多孔的绢,这是许多厢兵和下位禁军所享受到的待遇——至于上位禁军,他们的俸禄是跟战斗力成正比的,朝廷再克扣都不会克扣到他们头上。   “也不要尽发些破烂货给军中,官家要大婚了,给官家积点德,也好早些诞下皇子。”   “是。臣待会儿出去就把懿旨去转达给相公们。”   “也别拿去给官家大婚时用!”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道,“王中正,这件事你要去盯着。”   王中正连忙道,“还请太后放心,事情绝不至于如此。”   朝廷给天子大婚拨出了接近一百万贯的财货,尽管这笔钱,足以养得起两万上位禁军一年,可还是不够。最后还是要从内库中掏钱。但不管怎么嫌浪费,朝廷也决不至于把天子的婚礼办得寒酸凄惨。   太后却不信,“别以为吾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谁出了头,立刻身边就来了一群趋炎附势的,一旦倒了台,顿时就树倒猢狲散。相公们或许不会克扣,可下面的人,一个个势利眼,看到现在的官家,哪个会多费一份心思?好歹还是皇帝,再如何不成器,也是大宋的脸面。小门小户嫁娶,都要竭尽家财,皇帝纳后,太寒酸也不成样。还有王平章的脸面要照顾。”   王中正苦笑着,点头称是,“明天相公们入觐,太后可以再叮嘱一番,几位相公定然不敢疏忽。”   “不过这些日子,都是相公们入觐,命妇里面也没个人进来陪陪话的,这日子,却有些闷了。”   “太后想让谁来陪着说说话,只要说一句,谁还能不来?”王中正试探得问,“太后若是想,臣这就让人去请新安郡夫人进宫来。”   新安郡夫人是向太后的亲妹妹,要陪病人说话,自然是亲近的人最好,但向太后却道:“还是让齐国夫人进宫来吧。”   齐国夫人。   那可是韩冈的夫人,王安石的女儿。   “齐国夫人是好脾性的,会做人,又会处事,家里面也和睦,从她身上看,王相公的家教自是一等一的。看到她,就想到皇后了。等皇后进宫来,也能有个陪着说话的。”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三)   “相公,到了。”   马车停了,透过窗户,冯京看到了文府的大门。   尽管只是一座留在京城的别业,可是在文彦博抵京入住之后,已经热闹得堪比宰辅。   冯京并不认识这座宅邸,文彦博当年还在京师的时候,府邸都是官宅。不过只看从门前一直停靠到两侧巷口的车马,冯京就不会错认。   只是冯京心中不免有些酸意,他的落脚之地,可没那么多客人。   冯京在文彦博面前是晚辈——文彦博比他的岳父富弼还要年长一点,文彦博当政的时候,冯京也只是一个小辈。   他等闲不愿意过来拜访文彦博,平白矮上一辈不说。   他这一回进京,是当真存了借机翻身的想法。以他前任宰相、三朝元老的身份,不会缺人投靠。   但冯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上门的人不少,的确是一如所料的郁郁不得志之辈,但也几乎都是一些的无用之人。   身居要职的官员,没有哪个愿意过来烧他这个冷灶。   真正有才干、又不得志的,也同样不愿过来烧他这个冷灶。   倒是文彦博,当今硕果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了,声望之高,不输王安石。登门造访者,络绎不绝,甚至议政重臣,都有几人上门去拜访。   这就是为什么,冯京现在要来拜访文彦博的原因。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边缘化到连一个小小的侍从官都不如的地步了。   文府大门此时早已中开,就在冯京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文彦博的儿子就从中迎了出来——冯京昨天就派人下了帖子,约定好了今日前来拜访。   看见文家的九公子,冯京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车门框,走了下去。   ……   “冯京去见了文彦博?”韩冈读着冯从义的来信,头也没抬,“终于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了。”   言语中对冯京殊无敬意。   报信的亲信就像什么也没听到,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韩冈极少公开臧否人物,但他对朝中官员的评价,只要跟在他身边久了,多少都能听到一点。不过聪明人都该知道怎么做。   “官人,文、冯携手,当真无事?”   下人退了出去,王旖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又不是郭逵上门去,我担心什么。”   对妻子说话时,韩冈倒是放下了手中的信。   “可他毕竟也是宰相。”   “冯当世在中书就那么几年时间,只是被熙宗用来牵制岳父,还不如沈括提拔的人多。”   冯京在中书门下的时间,还不如韩冈,做宰相的时间甚至更短。   又不是文彦博这等三朝元勋,门生故旧无数,也不是韩缜、韩维那般父兄皆宰辅,累世簪缨。冯京家世浅薄,根基不厚,又久离京师,即使与文彦博、章惇、韩冈同为宰相,在权威上也不可同日而语。   “官人有把握就好。”   王旖一向不干涉韩冈的决定,最多也只是问两句。   韩冈点了点头,又拿起信来,“家里的这封信,今天就得回过去。你先回去歇歇,走了一天的路该也累了。信里的事,回头跟你细说。”   王旖是刚刚从宫中回来,换下了朝服后,就帮韩冈把今天才收到的几封家信送来了前院。   韩冈担心王旖累着,就让她先回去,却不曾想王旖口气立刻就冲了起来:“官人这是在嫌奴家碍事了?这边外男进出的确是多,官人是怕他们冲撞奴家?”   这段时间,韩冈在他的官邸处置公务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天的公务时间里面,上午还在皇城内的中书门下,午后就会回到前院的书房。   来来往往的官吏越来越多,韩冈的妻妾也越来越少出来到前院见他。   韩冈抬起头来,状似疑惑地看着王旖:“有事?”   “怎么不问问太后招奴家进宫是为了何事?”   韩冈咳了一声,“若是国事,太后自会跟我等宰辅说。如若不是,你们女人家私下里说话,为夫打听来做什么?”   “那官人你就看你的信吧!”   韩冈望着那愤然就欲走出书房后门的背影,连忙起身拉住,“怎么说两句就急了。”   韩冈强拉着王旖坐下,好生说了两句软话,王旖才稍稍缓了口,“太后也没说什么,就是提了一下官家的婚事。主要是问,大婚后给百官、三军的赏赐该如何办?”   大婚赏赐?给皇帝收买人心吗。掏自家的腰包,却给对头做人情?哪个宰相会这般糊涂?   朝廷的钱都掌握在政事堂手中,数目也不少,但没有一文钱可以浪费在为天子发赏上。   韩冈道:“等我等把大议会的事定下来,肯定会有赏赐的。本是准备敲定后再禀报太后,既然太后不安,明日为夫就跟太后去说。”   “没有了。”王旖还是绷着脸,明显地还有事,“官人先看信,奴家回后面去了。”   韩冈这一回没拦她,却悄然地松了一口气。   想想,又摇头叹了一声,“真是冤枉。”   “相公。”韩冈没能感慨太久,正准备拿起信的时候,又有一人带着一份名帖前来禀报,“冯相公遣人来了,说是想要拜访相公,不知相公今晚是否有闲。”   韩冈顿时精神一振,“冯京派来的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是从潞国公府上。”   “冯京出来了吗?”   “那人出来时还没有。”   也就是说,这是跟文彦博商量后的结果。更有可能是文彦博托付给冯京。   文彦博八十多岁,做了近四十年的宰相,不可能登门拜访韩冈。   但韩冈是宰相之身,更不可能上门。   并非说韩冈自大,而是他不蠢。这么做太给文彦博长脸,平白地就让文彦博骑在他的头上了。到时候,文彦博声势大涨,韩冈这一边可就要平添多少乱。   可以说,文彦博和章惇、韩冈两方,谁先登门,谁就输了。   但双方是需要沟通的。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包括日后的议会,都少不了私下里的沟通。什么事情议会上用多数少数见分晓,那才是大错特错。   尤其是一众宰辅,如果哪个议题上有分歧,绝不会闹到议政会议上以票数多寡分对错的地步。   而是会暂时搁置议题,私下里进行沟通,对议题方案修改,或是利益交换,直到可以顺利通过,才会进行表决。   除了最开始的一两年,议政会议的决议,基本上都是全票通过,会有弃权,但几乎没有反对票。   韩冈也希望能够与文彦博沟通,但他需要文彦博主动。不过文彦博始终按兵不动,直到今日,终于派出了冯京来。   “你把冯京的帖子退回去,让他转告冯相公,说我韩冈今日洒扫门庭,恭候大驾。”韩冈说过,又丢过一只对牌,“之后你再去皇城里一趟,把这件事告诉章子厚。”   盟友之间,要维持互谅互信的交情,细节上不能疏忽。   章惇若是见了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也会向韩冈通报。要不然,对面几个挑拨离间的小花招出来,韩冈和章惇就难免会相互猜忌,以至于干戈相向。   接过对牌,亲信急急地走了。   韩冈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信了。   文彦博有什么算计,韩冈的确很在意,但他更在意冯从义和李信在西北的准备。   确定了大议会之后,他在西北的筹划,可就能一一开始实施了。   ……   “韩冈是这般说的?”   “小人不敢改易一字。”   相府、文府,相隔并不远,韩冈的回答很快就传到了冯京,以及文彦博的耳中。   文彦博和冯京相视一笑,“他是鸭子浮水,上面不动,底下倒是急得很。”   韩冈甚至等不到晚上,直接说今日会洒扫门庭。   冯京便是现在就过去,也是没问题的。   冯京站起身,“潞公……”   文彦博点头,“快去吧,把我们的想法跟韩玉昆好生说一说,既然他没有篡逆之心,便是我等同道中人。”   冯京反倒踯躅起来,“韩冈从来都不好说话的。”   “他既有所求,就必须合人所愿。”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周公旦尚有恐惧流言之日,韩冈日后如果久居相位,不是奸相也是奸相了。   为何说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所求,无所求则自圆满,自圆满则无破绽,而像韩冈这般注重名声的士人,却是最好拿捏的。   ……   再一次坐在了平稳的马车上,闭起眼睛,感受着车厢细微的晃动,方才面会文彦博的一幕幕,又重新回到了冯京的眼前。   “韩相公名垂万邦,只牛痘一项,便能遗泽百代。日后读书人看史书,念到韩相公的名讳,都要肃然起敬一番,历朝历代有几位皇帝能比得上?韩相公又何苦自污。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冯京当时听文彦博这么问道。   冯京听人说,如今文彦博年高体弱,寻常见客时,总是惜字如金。今日却难得地开了金口。   就是在这时候,自己的思路就被文彦博带偏了。   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冯京终于确认。   在询问之后,他就听到文彦博的回答,“是睦亲宅中人。”   天子给臣子们踩在了脚底下,皇亲国戚在文臣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韩冈这个罪魁祸首,是最应该被痛恨的人,可他们之中偏偏有人要把韩冈当做圣人来捧。   对于这等趋炎附势之举,冯京当时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解释。   不仅仅是权势可畏,更有可能是想把他给架起来。一番好话把韩冈捧得老高,让他没办法把脸皮丢到地上,去行不轨之事。不能力敌的情况下,宗室采取此等手段也是迫不得已。   可文彦博却没有评价冯京的猜测,反而又说,“若说权势,韩玉昆要是贪恋权势,又何苦措办大议会,还承诺五年辞位?足可见其并无纤毫私心——这是前几日,令内弟过来说的。”   没有卖关子了,但一想到富家丢下了自己,投向韩冈,即使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冯京还是怒火中烧。   不过冯京现在却后悔方才没能忍下怒气。   “当年韩冈在军器监,谁能想到会有板甲、飞船?韩冈做事一向独辟蹊径,事先绝难预料得到。这一回,谁知道他在大议会中留下了多少后手?都说家岳甚重韩冈,可他如今若在,看到韩冈与章惇如此倒行逆施,他还会跟韩冈结亲?”   冯京不信文彦博不记得韩冈怎么在他头上屙屎屙尿的,不过一番话,却让自己的心绪暴露了,现在想起来,冯京后悔不迭。   应该就是自己的失态,文彦博才会八面来风,自岿然不动,仿佛当年的旧怨完全烟消云散了。   “有章惇在,就不用担心韩冈,有韩冈在,就不用担心章惇。至于十几二十年后的事,自有仁人志士在,更不用担心。”   当着文彦博说自有仁人志士在,明摆着说文宽夫活不到十几二十年后。即便文彦博年近九旬,的确没几年好活,当也不会乐意听人说自己寿数不长。   现在想起来,对于善祷善颂的范纯仁,冯京也是佩服三分,他还真敢说。   “范尧夫一向口没遮拦。”   如果是乍听到范纯仁说话的时候,冯京不信文彦博能如此心平气和地一笑了之——年纪越大,越是会在意此等事。   可惜自己没有冷静下来。   “不肖子自如是。”   冯京真想把这话吞回去。   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样的范仲淹,他的儿子都说出了这种话,实让人想不到。   范仲淹曾与人道,其三子,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纯仁则得其忠。但范纯仁虽忠,也的确不糊涂。   “没人相信韩冈会篡位。太后不信,百官不信,我也不信。权臣篡逆之事古来不少,但没有一人会如韩冈这般行事。”   是的,即使冯京都不信韩冈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但要真的这么相信了,日后怎么跟韩冈争?   就是因为想要争一争,冯京才会敌视韩冈,甚至去登门造访文彦博,谋图携手合作。   可是现在坐在马车中,还是要去见韩冈。冯京懊恼不已,如果不囿于颜面,不去拜访文彦博,而是直接却拜访韩冈,决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憋屈。   为文彦博与韩冈争兵权,何如从韩冈手上直接拿好处?   “要确定章韩二相之心,也要防备日后有哪位宰相有不轨之图。所以他们用来取信世人,也唯一能约束他们的大议会,这章程就必须编订得更加稳妥,当作百年之虑。大议会有选萃之权,有定谳之权,其权不可谓不重,但是,还缺了一个。”   兵权!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三元及第的冯京自是知道兵权多有重要,但他上京后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半分,一直视而不见。   医毒不分家,总得小心为是。   其实这也是他不想与章惇、韩冈争夺的明证,最重要的兵权不争,就不用担心人身安危。   朝堂上的权柄,就像是一块块肉。有的肉大一点,有的肉小一点。最大的一块就是宰相的位置,在过去,这已经是臣子们能够触及最大的分量了。   但这一回的肉很大,可以说,大到难以相信,远远超过了宰相的那一份。   因为这是天子之权——当朝宰相都不敢独吞的天子之权。   故此,韩冈就搬出了大议会,准备将天下间的士人都拉下水,一并分享。   可以说这是至公无私,也可以说他是心虚。   因而冯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争,但文彦博却说,韩冈这个做法,更有可能是缓兵之计,日后做了皇帝,什么大议会都可以丢到溷所里去。   即使他没有,日后的宰相却不一定没有。所以这是必须防备的。   不是靠案件终审之权,不是靠选举、弹劾之权,而是必不可少的兵权。   所以冯京现在就要为文彦博去与韩冈谈判,谋图兵权。所以冯京后悔,不该先来拜访文彦博。   上了贼船,还能下吗?   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相公,到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四)   “小乙哥,你说韩相公把王太尉召回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任泉两只脚前后动得飞快,手上捧着的一摞章疏,看着有三尺高,摇摇欲坠。他一只眼睛看着前路,一只眼睛盯着章疏,防备其掉落,嘴里还不忘跟同伴说话。   尽管只是中书门下的新晋堂吏,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任泉掌握了分心三用的技巧。   “我们只是小小堂吏,操那份心做甚?”   被称作小乙哥的任泉同伴同样是新人,同样捧着三尺高、近百本的章疏,同样是边走边说话,却因身高的关系,看不到前面,只得一只眼睛看手上,一只眼睛勾着任泉,跟着任泉走。   “军国大事自是不用我等操心,但说一说总无妨。这中书门下……”   任泉正说着,脚尖突地绊了一下,啊地叫着踉跄两步,人没摔,手上的章疏却摔了一地。   “没事吧。”小乙哥吃力地扭过头,问着任泉,“摔到哪里了?”   “这块都翘起来了,也不知敲回去。”任泉脚尖点着地,疼得直抽气,“这遭瘟的相公,怎么就能回府理事,弄得连路都不熟!小乙哥,你……”   “噤声。”小乙哥突然踢了任泉一脚,飞快弯腰放下自己捧着的章疏,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来,还不忘瞪上任泉一眼,压低声音:“快收拾!”   任泉正愣着,就看见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一看到打头的一人,任泉脸色也发了青。再也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蹲下来,赶急赶忙地捡拾起地上的章疏。   待到一行人走到面前,尽管还有几十本章疏没有捡起,任泉二人还是迅速地闪到路边,低垂着头,不敢旁顾。   一行五六位,只在看到地上的奏章时才脚步顿了一下,之后一句话没说,就绕过了两人。   待一行人稍稍走远,任泉终于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悬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幸好没被计较。   用手肘顶了一下同伴,任泉悄声道,“那是哪位,竟然劳动了二公子。”   小乙哥却瞪着眼睛,张着嘴,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怎么就只是二公子出迎?”   “是哪路的奢遮人物?”   韩二公子在前面领路,而他所引导的那一位,没穿官袍,分不出身份,不过任泉看他的气度,再听同伴的口气,肯定是一个老资历的达官显贵。   “谁?三元魁首的冯相公!”小乙哥低声冷笑,“只派了二公子出迎,韩相公真的是一点面子没给他。”   “三元魁首的冯相公?”任泉的脑筋绕了一个圈,才想起如今正在京中的前宰相,“不是说冯相公害过韩相公吗?还是逆贼的姻亲,韩相公肯见他,已经很给脸面了。小乙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冯京也曾经主掌政事堂,年甲又远长于韩冈,如今也还挂了个宰相的名分,韩冈出门相迎实不为过。   可外面都传,这位冯相公与韩相公有夙怨,当年还陷害过韩相公,韩相公只是没出去迎接,这算是什么折辱?   “嗯,说得也是。”   见同伴点头认同,任泉再多看了冯京的背影一眼,便又蹲下去一本本地捡起地上的奏章,只是埋下去的脸上,多添了一抹兴奋的笑意。   ……   尽管中书门下的小吏觉得韩冈的作为毫无问题,但当事人看来,却是无礼到了极致。   如果是在中书门下,朝廷公府,韩冈以宰相之尊,仅是降阶相迎,亦不为失礼。   可现在这是在韩冈的私邸,资历更长、名位更尊的前宰相到访,韩冈不出迎,只让儿子代为迎接,若不是必须要见到韩冈,冯京在大门前的时候,就已经想拂袖而去。   跟在韩冈的儿子身后,沿途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旧日的记忆从不知名的深处浮起,基本上没有怎么变动过的建筑和陈设,一切都让冯京回想起自己处在人生最巅峰的那段时间。   十几年前,这里曾经是冯京的府邸。原本是郡王宅,收回之后空了十几年,被熙宗皇帝赐给了新就任的冯京。   当时的这间宅子,由于十几年的空置,已经破败不堪。冯京废了好大一番心力,把他的宰相宅邸整修一新。   官靴的木底,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清响。这是来自于太行山深处的石料,十余年了,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官吏、仆从,走在这些青石板上,但至今几乎都看不到有什么缺损。   拐角处的桂树,正郁郁葱葱。十几年的时间,长到了两人多高,只看那绿如翠玉的叶片,就能想见八月中秋,飘香十里的芬芳。这是从江夏家中连根移来,冯京亲手在此府邸栽下。   画堂上的琉璃瓦,出自汝州名窑;堂中大梁,来自于秦岭之巅;后院园林,出自江南名匠之手;宅中深井,是化解了京师大旱的井师亲自主持开凿。   这一座宅邸的每一处细节,都沁透了冯京的心力。   少年成名,三元及第,两娶宰相之女,官场上一路高歌猛进,当时的冯京,确信自己能在这座宅邸中安住多年,即使一时出外,也很快就能回来——依照惯例,宰相赐第,在宰相出外之后,都会空置几年不与他人,以便起复后还能入居原处。   只是冯京终究是没能在这里久居,没两年就被赶出了京师,十余年间遍历地方,始终没能再东山起复。   在冯京卸任之后多年,这座宅邸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新任的宰相不仅仅堂而皇之地搬入了这座宅子,还把旁边的一间大宅给并了进来,占地比冯京居于此处时大了一半还多。   无名之火越发熊熊。   先前文彦博的话一一在冯京脑海浮现。   “韩冈肯定不会反对,他只做五年就要退了,之后兵权在谁手上?章惇!他放心把性命交给章惇?”   “章惇还能做几年?十年!十年后卸任,兵权不论交予谁手,有放在自己手上让他放心?”   “既然章韩都不能久任东府,那他们为中书争夺兵权,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以章韩之狡狯,又如何会这般糊涂?”   正如文彦博所说,冯京也确信韩冈最后肯定会分割兵权,否则,他五年后离位,凭什么再去制衡章惇?!   韩冈肯定会答应分出部分兵权,继续使用大议会来制衡宰相——纵使一时烦扰,但日后就会得益于此。   不过,那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想到与文彦博最后的那段对话,冯京心头火渐渐消散,投向韩冈嫡子的眼神,也多了几许居高临下的怜悯。   韩冈善出奇,爱出奇,与他的恩主王韶极相似,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过去的几次交锋,就是让韩冈出其不意的乱拳获胜。   但这一回,韩冈出奇出到了死路上,就怨不得人要在背后推上一把了。   所以,首先,要跟韩冈好好谈一谈。   ……   冯京走了,去了韩冈的府邸。   与冯京长时间的交谈,文彦博的体力消耗不少,可文彦博却没有休息,反而拄着拐杖,站在后园的小溪旁,看着水底的游鱼。   “大人在担心冯当世?”   文及甫回来后,已经陪着文彦博站了半刻钟,见父亲始终不动,便小心地猜测着缘由。   “担心他做什么?”文彦博动也不动,“韩冈不肯定会顺水推舟?”   “韩冈奸狡如狐,冯京却有些糊涂了,儿子怕他会露了破绽。”   “破绽?”文彦博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文及甫,“能有什么破绽?”   自己的心思,以及煽动冯京的话,不论是老二、老六还是老九,应该都不会知道太多。但这三个儿子,毕竟是跟在自己身边,或许能够猜得到一星半点。   文及甫凑近了,“韩冈作茧自缚,大人一向公忠体国,又岂会与其沆瀣一气?”   文彦博又低下头去,视线追随着水中灵活的红鲤,只有低声,“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文及甫脸上喜色一闪而逝,同样压低声线,“二哥、九哥知不知?”   文彦博叹了一声,没有回答。   自家的儿子皆是庸才,让他们掌握太大的权力,就跟小儿持大锤一般,伤不到别人,反而伤到自己。不小心,就有灭族之患。   文彦博故而始终不敢给家中子弟透露半点口风。   不过,老六能自己看破,也让文彦博老怀大慰。   能够自矮子里面拔将军,又何必从外招揽将才。与其自己费尽心力给他人作嫁衣裳,子孙只能分到几分好处,自是把好处全都留给了自己的儿孙更让文彦博乐意。   只是文彦博并不放心,文及甫虽强于他的兄弟,却不一定能在日后的动荡中掌好船舵,“六哥,让你来看,章、韩二相,谁者为重?”   “韩冈为重。”文及甫不假思索:“一切法度,皆出自韩冈。只要韩冈心有定见,章惇只能退让。若非韩冈需章惇稳定新党,章惇又岂能专权十载?”   “欲破眼前之局,当从何处入手?”   “内侍?”   文彦博放下心来,几个儿子终究是有一个还算聪明,“就是内侍。”   如今的局面中,地位关键却又为人忽视的一方,正是宫中的内侍。   宦官们的权力皆来自于天子。天子独断,那他们就可肆虐无忌,天子暗弱,那他们就没有出头之日。   熙宗在朝日,走马四出,天下一举一动皆由其报予天子。察访之外,朝中百事,宦寺亦无一不与,领军者有之,输送者有之,营造者有之,聚敛者亦有之。立国百载,内侍于熙丰最为猖獗。   昔年宦官的威势,留下了一个王中正。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如今正引诱着宫中的所有阉人。可一旦文臣执掌大政,宦官们又如何出头?   兵权为明,内侍为暗。   想要掀翻目前的局面,就得争取这一明一暗。   幸好,这并不难。   如果有机会,文彦博就是为天水赵氏拨乱反正的功臣和恩人,自此之后,文氏便是真正与国同休的豪门世家,世守乡郡的相州韩家又何足道哉。   即使没有机会,只要兵权在手,文家还是能够长保富贵。   一切尽在不言中,文及甫已不需要老父多言,“那儿子日后就要与韩冈多多结交了。”   “不是你,是为父。”文彦博摇头,自家的儿子如何够资格攀交韩冈,又如何让韩冈取信,只有自己才有这个能力,“如今南人充斥朝堂,难见北人身影。韩玉昆已是硕果仅存的北人宰相,为父不支持他,又能支持谁?”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五)   “大人。大人。”   远远地就听见儿子章持大呼小叫的,章惇顿时就心情大坏。   处置公事的时候,他不喜欢插进私人事务。即便现在经常在家中理事,也不愿让儿子涉足自己的空间。   只是在外人面前,章惇也不想斥责自己的儿子。他左手轻轻抬了一下,房里的人随即鱼贯而出。   待房中只剩父子二人,章惇方才问道:“何事?”   微微拧起的眉心,已经证明他心情并不好。   “大人可还知道,冯京去了文潞公府上之后,又去了韩冈那边。”   章惇脸色更难看了一分,他素来不喜儿子变成京师中的那等衙内,老子做了宰相,自己仿佛就是小宰相,什么事都能插一脚。   两个儿子考中进士之后,都没有被他留在身边,反而打发了出去,按部就班地做着官,并没有因为有了一个宰相的父亲,就比同年们进步得更快一点。   章持回京来,章惇也没有在自己身边安排他,更没有让他参与自己手中的公务,见儿子的耳朵满京城乱跑,章惇心情顿时就更坏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儿子是刚刚得一个朋友走报。”章持敏锐地感觉到章惇心情的变化,立刻转移了话题,“大人,文、韩若是勾结起来,大人在东府可还有立足之地?冯京虽远不如文、韩,终究也是旧日的宰相,不可不防。”   “文彦博岂会甘居韩冈之下,韩冈更不会让文彦博半分,两个人就是对乌眼鸡,恨不得啄死对方。文彦博要是跟韩冈有勾结,派个家丁去送信,都比冯京合适。”章惇不耐烦地让儿子出去,“别被人唆使还自知,要多长长心计。”   章持却没动,“阿爹。儿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是章持小时候的称呼,长大成人之后,就依照士林中的习惯给改了口。   章惇本有几分不耐,听到儿子改回幼时的口吻,便稍稍按下性子,拿下老花眼镜,捏了捏鼻根,“想说就说。”   “儿子曾听说太祖昔年有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此话不知阿爹怎么看?”   章惇冷冷地瞥了章持一眼,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他能直接把人给赶出去。   但正因为是自家的儿子,章惇才只得再耐下性子去,“马上能得天下,但坐不了天下。若太祖、太宗不倡文教,大宋不过是五代之后的第六代,旋起旋灭,江山依旧空悬,以待真主。”   “对!阿爹说得太对了。”章持很勉强地笑了一下,然后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低语道:“但坐不稳天下,可是能得天下啊。”   “你怎么看?”   章持只一眼便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张纸。   “怎么就……这未免……阿爹,这是不是弄错了。”他抬起头,问章惇。   章惇摇头:“没弄错。”   “可是……”   章持又低下头,重新又一条条仔细去看,越看心中越是发寒,这时间分明对不上啊……   “大人……这是……”   “不是。”章惇知道儿子会想什么,他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父亲虽是这么说,章持还是半信半疑,只是不敢在章惇面前据理力争。   “别胡思乱想。”章惇也没心情去多操心儿子的心里健康,“想要预测到,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一回顺便利用了而已。”   “但开罪了一众元老,韩相公不虑日后吗?”   章惇瞥了儿子一眼,“这是需要你去担心的吗?”   ……   跟着韩冈的儿子,冯京来到他旧日起居的外书房院前。   书房的院落和建筑,不比正堂的高大,却精致许多。   冯京记得当初整修这个院子的时候,把大梁都换了。他还记得当时在大匠的请求下,把自己用过的一支毛笔,以及一张废草稿给了他,说是以宰相文宝镇宅,比厌胜钱管用,好像就放在房梁上。   或许可以先跟韩冈聊几句这里的屋舍,缓和一下气氛。   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中,冯京做到了心理的自我安慰。既然这次过来不是为了跟韩冈赌气,而是要跟韩冈一起把大议会办好,也就是说从政事堂手中挖到足够多的权力,就不能跟韩冈斗气。即使要翻脸,也要等拿到好处再说。   与韩冈在院中见礼的时候,冯京也是带着谦逊的笑容,丝毫没有摆出老前辈的架势,就是韩冈只称呼冯翁而不以尊称相问,冯京也没有发作,只是改口以表字称呼韩冈,反倒是韩冈这位主人,容色沉肃,与冯京的热情形成极大的反差。   冯京没有怀疑韩冈的冷漠态度,甚至觉得韩冈这是知道必须向自己和文彦博妥协后的正常反应,想到这里,冯京心中还有些窃喜——韩冈越是不痛快,他就越是爽快。   一头热的寒暄之后,暗自得意的冯京和韩冈在房中对坐了下来,原本留在屋中、听候使唤的官吏则纷纷离开。   轻轻咳嗽了一声,冯京正想开口,却被韩冈抢了前去。   韩冈还是板着脸,“如果是有关大议会的事,冯翁就不必多说了。要么接受两府提出草案,要么就由议政会议这边定下来,朝廷这边没空讨价还价。”   韩冈说话就像在金銮殿上抡起了金骨朵,已经不能用强硬二字来形容。   这种最后通牒式的对话,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地位相当的同级大臣之间,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士大夫之间。   冯京几乎懵了。   韩冈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看着好好的,却是胡言乱语起来?只是冯京左右看看,周围官吏往外走时都很平静,不像是遇上宰相发疯时该有的态度。   旋即冯京又皱起眉头,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得了失心疯,耳朵里生了幻听,韩冈再如何出身卑微,那也是积年的宰辅,不当如此无礼。只是方才那段话,清晰明白,完全不像是幻觉。   或许是因为冯京愣了太久,韩冈又重复了一遍,“冯翁,还请回去报予潞国公,朝廷现在没空与他讨价还价。”   冯京终于是听明白了,不是韩冈失心疯,也不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是当真有那么一段匪夷所思的发言。   羞辱所有应诏前来共商国是的元老重臣,天子也不敢,韩冈却竟然做了。   额头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冯京的头脑一阵发蒙,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不管韩冈这么做有什么缘由,作为被羞辱的一员,冯京不觉得自己需要体谅韩冈的想法。   “韩相公,好自为之。”冯京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今日之辱,势必报之!   韩冈静静看着冯京拂袖而去,直到他将要跨出门。   仿佛是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北虏御帐前日进抵析津府,随行兵马逾十万。”   一阵寒流穿过房中,冻结了冯京的动作。他正要跨过门槛,抬起的左脚停在了半空中,定格了一般。   韩冈的话还在继续,“据报神火军亦有随行。而析津府内,可以确认的各型火炮数量更是已超过两百门。”   冯京的脚慢慢落在了门槛内,人也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脸上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反倒多了几分深思之色:“包括虎蹲炮?”   韩冈摇头,“不包括,皆是将军、校尉。”   辽国的火炮按照口径大小,各定了品级,从上到下被封为将军、校尉不等,但类似于虎蹲炮的小型炮,则没有任何封赐。   冯京盯着韩冈,震惊过后,脸上疑云又起,“辽人是得了失心疯?北地的榷场每年有多少买卖?!”   韩冈没有回应冯京的问题,“近两个月,北虏西京道的粮食比去年同期涨了一成。”   冯京摇摇头,想要证明辽人正在准备战争,这个理由并不充分。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就跟山中的天气一般变幻不定。他见多了一句流言,就让粮价打着滚往上涨的情况。   “去年的西京道丰收,而前年因为春季一场黑灾,西京道内可是乱了一场——想必冯翁应当听说过。”   冯京只轻轻嗯了一声。   草原冬春深寒无雪,便是黑灾。冯京本不知这种只发生在北地的灾害,却因为前年辽国西京道内的一场叛乱,黑灾二字通过报纸传遍了士林。   而那一次黑灾,让数目众多的牧民失去了他们的家产,牛、羊一头不剩,没有赈灾习惯的大辽,这些饥寒交迫的辽国子民就有了那一次叛乱。   也正是有了这一次的叛乱,使辽国的火器部队——同时也是辽国皇帝的新卫队——第一次正式在世人面前露出獠牙。如今世人皆知,大辽的皇帝喜欢韩冈所发明的火器,喜欢得甚至把自己掌握天下的禁卫都给配上了火枪。   但神火军是天子亲卫,等闲不会离开皇帝,他们与御帐一起抵达析津府,是正常,而非特例。   但韩冈还有更多更充足的理由,“大同府的皮室军近日也有异动,另外,大同城中的四门大将军炮中的两门,半个月前被发现已经不在城中,消息传回来时,尚未探明其去向。”   大将军级是辽国火炮中威力最大的一类,据闻皆逾万斤,所用炮弹重达百斤,发射时惊天动地,号称一炮糜烂数十里。每一门皆有不同名号,是专门为了对付北地的高墙深垒而设计出来的。突然之间,有两门重炮下落不明,这当然人怀疑。   “北地榷场的买卖的确红火,每年流入中国的金银多达数百万两,即使有金山银山,北虏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世人与冯翁你觉得辽人来得早了,但在韩冈看来,他们已经来得迟了。”   冯京今天第一次在韩冈的脸上发现了一抹淡得看不清的笑容,“冯翁,北虏当真要来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六)   “冯京回府了。冯京回府了。”   韩璃心里念叨着,脚下走得飞快,要不是怕被骂,早就跑了起来。   不过也跟小跑差不多了,难得能在祖父面前露露脸,韩璃也是兴冲冲的,刚刚打探到了消息,就赶着跑了回来。   来到祖父日常起居的堂屋前,韩璃喘着气问,“翁翁在里面吗?”   “正在里面跟资政说话。”守在门前的亲随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听起来不太好,哥儿还会待会儿再进去。”   韩璃隔着人向里面张望,“可翁翁命我得了消息就进去。”   面对小主人,亲随也很好说话,“那哥儿就先进去,抽空了再说话。”   “那好。多谢五哥了,五哥家的儿子有三岁了吧,我在大相国寺买了些岭南的菓子糖,晚上给五哥送来。”   韩璃笑着陪了两句好话,然后就飞快地溜了进去。   但进了堂屋,他失望地发现,厅中的确没人关注他,只有他的父亲韩宗儒向他挤了挤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   自家的祖父和叔祖各自有一帮朋友、门生要见,甚至每天都难见上几面,只能在晚上碰个头。   现在天还亮着,远没到夜漏更深的时候,可祖父、叔祖就已经回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容色肃穆,还有堂叔、堂兄也是同样的表情,就只有自家父亲轻松得很。   到底出了什么事?   感受到了堂屋中的气氛,韩璃不敢贸然地撞上去,小心地闪到了墙角,悄悄地往他的父亲那边挪过去。   “怎么可能这么快?”韩维都没看到孙子进来,紧攥着拳头,一下一下地砸着扶手,“说起兵就起兵了。”   “十万兵马,十万兵马。”韩缜也是似怒似笑,“乙辛是怎么做到的!?”   韩维、韩缜两兄弟,仿佛梦呓般地说着不可能。   “阿爹,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北虏来了呗。”韩宗儒笑得跟弥勒佛八九分像,说得却是噩耗,“竟然这般快。之前还以为出考题呢,原来是报信。”   这条紧急军情并不是来自于政事堂的通报——或许在政事堂看来,之前已经派人暗示过了——而是韩家通过在辽国的渠道所得到的消息——灵寿距离辽境实在是太近了,十年前也遭逢辽国入寇,容不得韩家不小心。   韩璃只听了前两句就懵了,都没听到了下面的话。要不是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怕就要叫了起来。   “北虏怎么就要起兵了?”韩璃用着自己最小的音量来叫着。   想起方才祖父所说的十万兵马,韩璃顿时连汗都没了。   韩宗儒用近似于耳语的音量悄声告诉儿子:“北虏迟早要来,只是这次的情况不对。要不然何至于你祖父和叔祖会这般模样。”   好像痔疮破了一样——这一句,韩宗儒却没敢说出口。   尽管已经得到了辽军即将入寇的紧急军情,但之前连辽军集结的消息都没收到,就突然得知辽人的主力都已经到了边境不远处,这让韩缜和韩维两兄弟只能对坐摇头,大呼不可思议。   韩缜、韩维都不是对军事一无所知的书生。   或许在仁宗朝,只知道舞文弄墨的纯粹文士能够身居高位,但自西虏崛起之后,对军事懵懂无知的朝臣,就很难在北地的军事要地和重镇担任主官了。   而韩缜和韩维,都有在河北、河东、陕西的要冲之地,担任过知州和经略安抚使的经历。   有着丰富经验的他们很清楚,将十万兵马调集一地,到底是多大的麻烦。   “十万兵马……耶律乙辛到底是怎么瞒住了所有人?”   韩维看起来就像是想拿拳头捶自己脑袋,好来个灵光一闪。   韩缜也是陷入惊怒和迷茫之中:“再是擅长游牧,也不至于悄无声息。”   契丹长于迁徙,辽主御帐捺钵四方,常年有十万人随行。   但大军十万和御帐十万截然不同,御帐之中,臣仆女眷占了大多数,他们的日常消耗与大军所需的粮草军资完全不同。   而且捺钵行走的路线固定,沿途都有预备好的库房和草场。而十万大军都从各地征调而来,开拔前的准备,路途上的消耗,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安排妥当。   尽管比大宋这边调动禁军肯定要简单许多,可终究不是春来踏青,说走就能走,最多只消准备一两天。   “那是辽国啊。”   韩宗儒轻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要是辽人当真有这等能耐,大宋早就败亡了。”   “会不会是铁路?”   韩璃的声音大了点,让耳朵尖的韩缜给听到了,当即大叫,“要是辽人修好了铁路,家里会收不到消息?”   韩璃的脸一下红了,弓起背,想把自己缩起来。   十万兵马都是活物,能走夜路、小道,专找没人的地方走。铁路轨道那是死物,几百上千里长的轨道所经之处,无不是大城、要隘,除非派去辽国的细作全都变成了瞎子、聋子,否则如何瞒得过做了百多年死敌的大宋?   韩缜回头,却看见了自己的侄孙,“小猴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璃可不想被人小猴子长小猴子短地叫唤,只是他也不敢反抗,垂头丧气地道,“刚刚。”   “知道辽人为什么不可能是用铁路来运兵吗?”仿佛考试一样,韩缜问着侄孙。   “修不起来,修起来了也用不起来。”   据韩璃所知,辽人这些年的确都有在建设铁路。只是北地酷寒,修筑着实不易。连接南京析津、东京辽阳的铁路,修了七八年了都没全部完工。   从析津府往奉圣州去的铁路,也在铺设之中。但韩璃也曾听闻,那条铁路好像要爬山,所以在工程上有个难关,停工已有一年之久。   国力上的差别,让辽国的铁路建设举步维艰。人才数量上的差距,让辽国甚至无法很好地运行一条铁路——从襄汉水运的那一条仅有数十里的木质轨道开始,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大宋才培养出了足够的专才,来维持数千里铁路的正常运行。   听孙子详细地回答了一番,韩缜和韩维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几分惊喜。   前一点简单,但能明白后一点,可就不容易了。   “算是长进了点。”韩维的夸奖还是带着苛刻,然后终于想起派孙子出去是为了什么,“冯京出来了?”   “啊,出来了。”终于等到了,韩璃连忙点头,“一刻……两刻钟前就从韩相公府上出来了,不过冯相公没再往潞国公府那里去,而是往南去了。”   “南……”韩维双眼眯了起来,“冯京现在住哪里?”   韩璃道:“就是在靠着朱雀门的地方。”   “回家去了?”韩维与韩缜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笑了起来,“冯当世还真是不能成事。”   “文宽夫怕是要火上头了。”   ……   “冯京出来后就回家去了?!”   只听到一句,文维申就猛然大叫起来,不仅韩冈那边没消息,就连冯京也好像要改投门户。   “小声点。”文及甫不快地提醒道,“别打扰了大人午睡。”   文及甫压低了声音,跟文维申说话,可在里屋假寐的文彦博还是听到了,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文及甫、文维申两兄弟忙忙进去,“大人,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那就是有小事喽。”文彦博岂会让自己儿子糊弄过去,“是什么小事?说来听听。”   文维申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冯京与韩冈见过面后,就直接回家了。”   文维申说话的时候,文及甫小心地关注着他们的父亲文彦博。老年人若是动怒动气,很容易出事。而文彦博,也正是易怒的脾气。   但文彦博这一次却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有几分好奇的模样,“哦?韩冈是怎么说服冯当世的?还真想亲眼看看。”   ……   韩钲从头到尾看到了全程。   前因后果韩钲并不清楚,但从父亲与冯京之间的对话中,却已经了解了很多。   不过韩钲宁可自己不了解。   “大人,那辽人……是不是……”   他不敢再追问下去。   当朝宰相与北虏私下里勾结,或许还不到勾结这一步,可只是向敌国泄露国中机密,那也意味着官场之内的一场大地震。自家父亲作为罪魁怕是连名声都要给毁了。   不过韩冈似乎已经从简单的几个单词中听到儿子的心声,“说说你的理由,为何会这么想?”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韩钲在肚子里嘟哝道,只要多想一想,很容易得到这个结论。   文彦博、冯京、韩缜韩维,事后都应该能想到。只是时间问题。   ……   韩缜和韩维都不喜欢文彦博,在他们看来,如今朝堂上硕果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私心实在是太重了一点。   辽国如今国势昌盛,若不是大宋同样国运蒸蒸日上,换作仁宗、英宗时,早已亡于契丹骑兵的铁蹄之下。不过一旦兵权四散,无论是哪一方,都无力与辽人对抗,最后倒霉的只会是北方边境上的百姓。   “这只金毛鼠,还是这般滑溜。”韩缜轻笑着,脸上的皱纹也放开了。   原本他们就准备站在韩冈的一边,尤其现在的局面,让他们更不会站在政事堂的对立面。韩冈又说服了冯京,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容易处理了。   韩维还有些疑惑,“章惇、韩冈皆是晚辈,他拉得下他的那张老脸?”   韩缜猜测着,“或许有什么把柄抓在了韩冈的手里面。”   哪家显贵家里没有点阴私事,真想要把人往死里逼,总能找到理由的。章惇和韩冈做了那么久的宰相,控制朝堂多少年,若这点能耐都没有,他们早就连皮带骨被人吞了。   政事堂手上本钱雄厚,外路官员和致仕元老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如果不是太后病退,天子失德,使得宰相们不得不为他们的专权找一个合乎天理人情的依仗,就不会有今日一干入觐元老的风光。   听到了祖父们的对话,韩璃也放下了对乡里的担心,低声笑着对父亲道:“潞国公想示威,这下丢人现眼了。”   但韩璃却没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回应,他低头看了韩宗儒一眼,却发现自家的父亲正紧皱着眉头,头上脸上的汗水如同小溪一般潺潺而下。   “阿爹,怎么了?”韩璃一下紧张起来,忙问道。   “不太对劲,辽人来的蹊跷,似乎哪里不对……”   韩宗儒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却让韩璃的心都提了起来。   “小猴子,你和你爹在说什么私话呢?”   韩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很大声,韩璃惊得回头,却见韩缜和韩维没再说话了,都在看着这边。   韩璃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韩宗儒眨巴了两下眼睛,清了清嗓子,“其实是这样的……”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七)   “其实儿子是这样想的……”   在韩冈的注视下,韩钲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自家父亲说辽人准备南下,是因为金银外流太多,以至于金山银山都补给不上,所以只能在被大宋吸干之前开战,以图达成又一个“澶渊之盟”,以免没败在大宋禁军手中的枪炮上,却输给了大宋行商马车中的商货。   这个说法的确没错,但耶律乙辛正好在这时候南下,摆出一副大阵仗,将时间卡得如此之准,决不可能是自家父亲所说的那么简单。   现在才是初夏,正是给战马养膘的时候,尽管比开春用兵对战马的损害要小一点,但怎么看都不会比秋高马肥的时节更合适。   而且现在即将进入夏天,对居于北地的辽人来说,南方的暑热不是那么容易习惯的。   除非耶律乙辛预先得知大宋朝中生变,否则他就不应该选在这个天气将会越来越热的时节。   反过来说,既然辽军会有悖常理地选择在初夏发兵,那必然是因为耶律乙辛早就得知,会有更加有利的形势。   只凭辽人的细作,韩钲不觉得能让耶律乙辛能下定决心,肯定有更加确定的消息。   那究竟是谁帮助他的?这种容不得人不去多想。   听着儿子的分析,韩冈先是神色凝重,但听到最后却是笑了,“你想太多了。”   “当真?”韩钲一下就神采飞扬起来。   父亲没有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这让刚刚在心头压上一块大石的韩钲,立刻就轻松了下来。   韩冈笑着摇摇头,“光在想为父是不是里通外敌,就有没有想过冯当世那边有什么不对?”   韩钲瞪大眼睛,“他不是回去了吗?”   “向我这小辈低头,可不像冯当世的为人。也许现在他就又转回文府去了。”   ……   车轮轱辘轱辘的响声在文府大门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不久之前离开此地的冯京冯相公,又回到了这里。   而文府的大门再次中开,潞国公文彦博住着拐杖步出大门,文及甫、文维申板着一张脸,也跟在他身后。   冯京快步上前,比起前一次过来更加谦恭,“冯京岂敢再劳动潞公。”   文彦博一把攥住了冯京的手,“这时候,正需要我等元老和衷共济,怎么能像小辈那般轻狂?”   从头到尾都被监视着,冯京却是一脸感动,谦逊了两句之后,面色一正,“潞公可知,北虏近日将入寇中国。”   在回去的马车中,他想通了一切,也看透了韩冈和章惇的要害。   既然对方如此脆弱,自己又何必低头俯首,听小辈的使唤?   所以他很快就又转回了文府。   这一次不是低头,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回来。   “别急。”文彦博打断了冯京的话,扯着他的手就向里走:“当世,待坐下来与老朽细说。”   ……   “不会低头?方才阿爹不是说服他了吗?”韩钲疑惑着,“难道冯京方才最后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阿爹?”   “当时他的反应肯定是真的,只是当他冷静下来细想,可就不一定要选为父这边了。”   “为什么……”   韩冈微微笑:“你方才说了什么?”   “啊。”韩钲猛然惊觉。他方才对自家父亲的猜疑,正是一桩能毁了父亲一世清白的罪名。   只要被勾连北虏的罪名栽到头上,即使是韩冈,也不可能在朝堂上继续盘踞下去。   眼下的局面,乍看起来,的确是个政事堂统掌一切的好机会。   面临北虏入寇的当口,政事堂有充足的理由,强行通过任何决议——一切都是为了即将面临的战争。   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辽人就是在帮政事堂掌握了权力。   甚至不要确认什么,只要流言传出来,韩冈和章惇为了洗清自己,就必须把事权出让,以此来自证清白。   只要政事堂坚持统一兵权,那就是他们跟辽人勾结。   “阿爹何必对冯京说那些话,会上直接砸出来,措手不及下,谁能不顾大义?”   “今天,最多明天,有关北虏的军情就会传出去,为父也只是提前了一天而已,除非今日开会,否则毫无意义。更何况,即使一时间把事情给强定下来,文冯之辈,照样能够事后反悔。”   “相公,冯相公又转回去文府了。”   来自亲随的适时的一个回报,让韩冈得意地大笑了起来,“你看,为父说得没错吧?”   韩钲却忍不住怒气,“如此反复小人,竟也登入宰相之列,真是朝廷之耻。”   “除非是像章子厚那般,与为父交情深厚,又志同道合,那样才会守望相助。如冯京这等人,有利则合,无利则分,故而不必寄望于他,也不用愤恨,想想怎么应对就行了。”   ……   韩缜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叫道:“果然如十一所料,冯京竟是又转回去了。”   在场的韩家子侄都瞪大了眼,难得见到一向庄严自若的韩缜会有如此的反应。   不过很快他们又都带着惊讶和敬服的眼神,看向了点破辽人南侵的内情,并预言了冯京的反应的韩宗儒。   韩维也把视线投向儿子,想赞上两句,却在看见他痴肥的身材后,又不满地转开了视线,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看来是对上了。”   韩缜幸灾乐祸地笑着:“韩玉昆这是白费了一番口舌……估计还把军情漏给了文宽夫。”   “文宽夫老而弥辣,给他咬上一口,可是会痛彻心骨。”   “章惇、韩冈不让吕惠卿等人入朝,却招一干老朽上京。当是以为吾辈人老食少,不会狮子大开口。”韩缜哈哈笑着,放在谁来看,都会认为文彦博、冯京,还包括韩缜、韩维年纪老迈,要为子孙考虑,不会与年纪轻轻的宰相为难,“岂不知文宽夫、冯当世的胃口更大。”   韩维叹道,“章子厚、韩玉昆,这一次是大错特错,岂不知在这庙堂之上,自己退让一分,对手就会进上两步。”   韩缜收敛了笑声,他也只是一时心情激荡才有了这么片刻失态之举,同时一声叹“臣子放君,三千年不遇,即使强硬如章韩之辈,这一回也不免心虚。换做你我,也是一般。可惜这一退,就很难再翻过来了。”   韩维道,“接下来,文、冯、章、韩都会派人来了。”   韩缜问道:“当如何做?”   “以我之见,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如此最好。”韩缜点头,但立刻又补充,“不过若文宽夫还有其他办法,也不是不能考虑。”   “自是当然。”   韩维、韩缜眼神交汇,会心一笑。他们的立场,即会顾及天下,也要惠及韩家。   韩缜与韩维的一对一答,让韩璃等韩家子弟心潮起伏。   一边是文、冯老臣,另一边则是章、韩新进,中间则是自家父祖,倒向哪边,哪边就能获取最后的胜利。自然,也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其中韩璃是更加的自豪。他的这个父亲,因为体型,因为行为举止,在家族中一向是被人嘲笑的对象,即使祖父借重父亲的才智,也一样没有带来足够的尊重。   但今天,自家的父亲的表现,可是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无关乎体型,无关乎仪态,只因为有着一双看破迷雾的慧眼。   再看向自己父亲时,韩璃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崇拜。   只是韩宗儒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反是在幅度很小地摇着头。   一点,一点,缓缓的,缓缓地左右摇头。   ……   “两府之中,也并不是只有章韩二人。过去二人排挤同列,使之只能俯首听命,若其颓势一显,曾、沈之辈,安肯与其共存亡?”   冯京兴奋地说着。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章惇、韩冈,非主非王,但他们手中的权柄,却如同帝王。   所以天下怨艾,同样集于一身。   畏起权势者,也必定想要夺其权势。   只要把指控散播出去,又有多少人会为他们分辩?   当勾连敌国的罪名被世人认定,即使太后回来,也救不了章惇和韩冈。   这一推论,文彦博同样也得出了。   “韩冈是寒门素户,根基浅薄。章惇虽出身福建豪族,可惜本身就是支脉,又不肯提拔亲族——他连亲生儿子都不肯照顾——族、姻两方,谁肯助他?两株大树并立,看着都是枝繁叶茂,可一场狂风下来,哪个能挺过去,就看根子到底是谁更深了。”   冯京脸色稍变。   他自发达之后,也着意为自家营植根基。可惜仅仅一代人的时间,完全比不上文彦博这等自晚唐延续至今的钟鸣鼎食之家。   但很快,他便释然。尽管弱点相同,但敌人的弱点被抓住,总比自己的弱点被抓住要强。   章、韩二人炙手可热十数年,如今天下板荡之际,却容不得他们再继续把持朝政了。   “不过要尽快。”冯京提醒道,“免得他们还有什么手段,再给人添麻烦。”   文彦博顾盼而笑,“不如今日?”   冯京立刻点头,“如此最好。”   ……   想想怎么应对就行了。   听见韩冈如此一说,韩钲双眼一亮,“阿爹肯定知道如何应对了吧?!”   打小儿韩钲就从母亲和下人们那里听说了自家父亲种种丰功伟绩,从最早的寒夜军库杀三贼开始,韩冈的一桩桩事迹,伴随着韩钲一起成长。   在韩钲心目中,父亲就一个无所不能、英明神武的形象。   “把书架上那活页夹拿下来……对,就是那个。”   韩钲听着韩冈的吩咐,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活页夹来,里面只有两份装订好的文稿。   “这是……”   “社论。”韩冈很是惬意地轻晃起摇椅来,“待会儿你去东十字大街,把这一份送过去,跟李特说,明天我要在头版上看到。”   东十字大街,是《蹴鞠快报》的新址,而李特,正是《蹴鞠快报》的总编辑。   韩钲一直都清楚,京师里面的两家大报社,与自家父亲的联系十分紧密。很多消息,父亲都是借重两家报社来公布,压制了流言的产生,也带来了更好的效果。但哪一家更加紧密,却是到现在他才知道。   “一份?这里有两份。”用拇指掰开有点紧的钢丝夹子,韩钲将两份文稿拿了出来,“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一份?”   “不。”韩冈摇头,在摇椅上前后摇晃着,带着莫测的笑意,“是‘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八)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味道。   韩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油墨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凌晨时才有的清新空气,一夜未眠的疲倦,一时间都不翼而飞。   闭上眼睛,厂房中有规律的声响和无规律的噪音便凸显了出来。   轰轰声来自蒸汽机,咔擦咔擦的是印刷机。   印刷工人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被机器声淹没,但工长的大嗓门却压倒了机器。   一名跟韩钲差不多同年的小工,吃力地推着一辆满载着报纸的推车,从厂房中出来,自韩钲的面前穿过,一路送到厂门前。   几辆货运马车正停在那里,一捆捆新鲜出炉的报纸自推车上转移上车。   马车轱辘轱辘地走远,推车则转回印刷厂的厂房。   周而复始,这一夜,推车来来回回,送走了几十辆马车。   这里面有着最新式的蒸汽机,最新式的印刷机,最新式的油墨和纸张,每一期高达十万份印量的《蹴鞠快报》,有六成从这里走出。   换作是雕版印刷的时代,根本无法想象只凭十几台机器,五十多名工人,在一个晚上就能印好五六万份报纸。   这就是技术进步的最好体现。   近距离接触外界,韩钲越发地感受到技术进步这一新词汇的意义。   廉价而数量丰富的活字印刷品,将雕版印刷出来的书籍完全赶出了市场。   雕版的书籍在市面上已经看不到多少了。一百本新书中,大概只有十几本是来自于雕版,这其中,绝大多数还是来自于旧日留存下来的老版。   方才韩钲见到的几名排字工,其中有一名本是雕版出身,幸好多认识几个字,才找到的这个活计,否则就会跟他的一些同行那般,改去雕佛像了。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父亲所归纳出来的八个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能适应,就会被淘汰。   人亦是,物亦是。   轰的一声巨响,将韩钲震出了他的思绪。   忙回头看,厂房里随着这声轰鸣忽的一片大乱,不过转瞬又就平静下来,只听见工长的声音在响。   厂长和安监很快就出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韩钲打招呼,就匆匆冲进了厂房里。   韩钲本想进入看一看究竟,但想想还是停了步。   外行人进入第一线,不是帮助,而是打扰。   这是来自父亲的告诫。   而且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出来,解释了韩钲的疑问。   印刷厂的厂长操着一口秦腔,“二郎放心,只是里面的一台印刷机坏了,塌了架子,幸好没伤到人。”   “那就好。”韩钲往厂房中望过去,里面的工作秩序只用了几分钟就恢复了,他有几分惊讶,“处理得挺快。”   “这些机器,两三天就要坏一次。大病三六九,小病天天有,都习惯了。”   “蒸汽机也坏过?”   “最开始一天就要停十几次。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耗煤和水,比畜力好用多了。”   蒸汽机刚刚问世时,故障率居高不下,很有些人讽刺朝廷花了大价钱却得到了一个废物。   韩冈便放话说,谁都是从话不会说、路不会走的小孩子长大的,如果有谁苛求蒸汽机立刻就能结实耐用,那想必他一生下来就能说上两句话吧。   韩冈这么一说,除非佛祖活过来,就谁也不能说蒸汽机大而无当。   但蒸汽机终究还是一个危险品,如果锅炉突然爆了,动静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小。   幸好不是蒸汽机,韩钲想着,“会不会耽搁时间?”   “没事,不会耽搁,最后的一万份很快就会印好。”印刷厂的厂长拍着胸脯,向韩钲保证,“相公信任小人,小人拼了性命也要把相公的吩咐做好。”   韩钲安心地点了点头,他熬了一夜,不正是为了看到今期的报纸,安安然然地送到千家万户,让那一篇社论将文彦博彻底击溃。   ……   “两个时辰之前制版,一个时辰之前付印,现在是寅初三刻,第一批报纸都已经送到了发报点了。”赵世将虎着脸,在西十七号的大院里来回踱着步子,手中的报纸卷做了一束,“东边的已经忙了一个通宵,可你们呢?”   院子中灯火通明,在京城之内,除了官衙之外,夜中灯火不禁的几个地方,就有这里一处。   因为这里是《赛马快报》的报社所在,雄踞东京城中大小上百家报社、书社顶点的两家报社之一。   从副总编到校对,《赛马快报》中的所有成员,面对暴怒中的老社长,没人敢辩解一句。   只有总编——他在京师中颇有文名,年轻时也曾游走在多家显贵之门,是被赵世将重金礼聘入报社——还能上前分说一二。   “石翁。”总编亲近的用了赵世将的自号来称呼,“并非是我等怠慢,韩相公家的衙内亲自去守在那边社里,直到送去印刷厂后,才派人送了一份样稿过来。从一开始,韩相公就没打算用我们。”   赵世将脚步一顿,怒道:“就是因为你们都这么想。所以韩相公才不用我们!”   两家快报社,是建立在两大联赛的基础上的。   相对而言,早一步成立的蹴鞠联赛,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设立之初,观望者众多,来自关西的势力便在其中拥有了相对更大的控制力,之后虽然不乏位高权重的垂涎之人,但韩冈的地位比氢气球蹿升得还快,没什么人能抢夺走韩冈一言九鼎的权力。   而到了赛马联赛成立的时候,有了蹴鞠联赛成立在前,各方势力的积极性就要高出许多,因而韩冈在其中就只有影响力,而没有足够的控制力。   从这方面来看,韩冈选择《蹴鞠快报》发声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但赵世将为此惊怒,不是因为新近封了郡公,授了开府,又即将就任大宗正,却错失了投桃报李的机会,而是因为韩冈的冷淡。   不论是太后退养宫中的诏书,还是天子隐居思过的敇文,皆由邸报传诸天下官员,又有两大报社告知百姓。   大议会的召开,新轨道的修建,朝廷近期将要实行的计划,也都是通过两大报社公诸于众。   也许内部还有亲疏之别,但在表面上看,两大报社与政事堂之间的默契是别无二致的。   这也是让赵世将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不怕被麻烦,只怕不被麻烦。   偏偏这一次,韩冈却跳过了《赛马快报》,这不能让赵世将心中惊惧。   圣人所教之“一日三省吾身”,他是从来没有的。但一个时辰前被叫起来后,他已经三省、五省、七省过了。偏偏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要跳过赛马快报——厚此薄彼是正常,可也没有必要在与一干豺狼虎豹对决的时候,硬是放弃一条臂膀。   赵世将低头展开已经被手汗浸透的样刊,又湿又皱的头版上,“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几个大字,依然十分显眼。   总编凑近了一点,小声问,“石翁,辽人当真要来了?”   比起像被皇帝冷落的宠臣一样患得患失的赵世将,在场的报社成员,更加在意的是辽人会不会真的如这篇社论上所说的那样,已经在准备南侵了。   总编这么一问,其他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可赵世将却更加恼火:“每年朝廷投入几千万贯养兵,军器监几千门大炮造出来。河北的大城小寨,哪一座四角上没新添了炮台?”   “可北虏的火器听说不输给官军多少了。还有什么神火军,前两年一仗就杀了几万叛军。”   “就耶律乙辛有神火军,难道我们的神机营是摆设?!神火军一仗杀了几万人,去大辽的神机营又杀了多少?!”   赵世将一时间怒火烧心,自己的苦恼都没人在意,全去担心别的事了。   只是冲了两句之后,望着一双双无辜的眼睛,赵世将突然之间火气全消。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赵世将呆滞地想着。   在过去,他可是悠闲得很,看看马,看看球,要不然就读读书,哪里会天不亮的时候在这里大发雷霆?   可自从自己踏进这个漩涡之后,完全失去了过去那等超然物外的心态,原来还只是担心被皇帝得意惦记,如今却在担心被韩冈疏远,被文臣攻击,被天子复辟,什么时候都要提着心。   这样的生活,是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   心情急转,就像是锅炉拧开了阀门,里面的一口气突然都泄得精光。   赵世将的背也弓了,腰也弯了,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也不再理会众人,脚步蹒跚就进了楼中。   “你们先去做事吧。”   总编吩咐了一句,一众编辑如获大释,立刻四散而去,随即他也跟着进了楼里。   在见客的屋中,与赵世将先后落座。   看着对面之人的神色,总编低声叫道,“石翁。”   赵世将只应了一声,“嗯。”   “既然韩相公只在东面那边发社论,我们也不用急了。但配合要做好,韩相公想说什么,社论里面没说明的,我们要帮着说明,没有给足证据的,我们也要帮着收集。”   “嗯。”   “东面的社论,我方才也拜读了。”总编看了看赵世将,“虽然里面没有点名,但那个要瓜分兵权的应该就是潞国公吧?”   赵世将终于多了些反应,冷哼了一声,“除了他还有谁。”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身为赵家人,赵世将自不会对这一句陌生。   文彦博要争夺兵权的事,赵世将早听说了,甚至不感到惊讶。   只要稍有野心的臣子,都会这么做。手中有兵马,不论是自保,还是进取,都有的选择。若是没有兵马,就会像陈桥兵变,太祖入京时那般,宰相束手无策,帝后相对而哭。   但瓜分兵权,赵世将看了社论之后,也只能骂一句老奸巨猾。   做宰相只是个管家,产业还是赵家的,有那么多同列盯着,谁也独吞不了。但臣子们若是能齐心合力,瓜分掉的产业可就没了阻力,东西也都是自家的了。   如果不是韩冈,说不定真的会答应了。   “所以韩相公才迫不得已写了这篇社论。”   “是啊,还不能把那奸贼的姓名写上去。要不然,这大议会就没法儿办了。”   “韩相公一片苦心。”   “苦心?”赵世将呵地一声笑,“委曲求全不是苦心,是没奈何。”   这几日,赵世将不知抱怨了多少句,“韩相公太心慈手软了”。   兵权都要分一分,文彦博还真是不当自己是外人了。   莫说文彦博表现得跟奸佞一般,即便他是忠心耿耿,赵世将也不会支持他。   不论是天子复辟,还是扶植另一位新帝,宗室之中,第一个肯定是要拿自己开刀。作为第一个站出来的宗室,也只有跟着韩冈一条路走到黑。   “社论里说得对,纯是私心,浑忘了公义。逞一己之私,陷万民于水火。虽九族之诛,亦难赎其罪。北虏一旦南下,一家家藩镇,谁能挡得住?京师上下全得变契丹人的养马奴。这一回,一定要钉死文彦博。”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十九)   天未明,夜色尚浓,靠近新曹门的一处大宅的侧门已吱呀打开。   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从门里缓步而出,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张开双臂活动筋骨。   每一家的司阍虽不一定是最早起,却一定是最早出门。   “葛公公,您老人家早啊。”   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小巷中的宁静,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少年刚转进巷口,就笑容可掬地向老司阍问着好。   少年斜挎着一只布包,里面厚厚一叠报纸,正是如今城中街巷处时常可见的小报童。   小报童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干净整洁,笑起来很讨人好感。   葛公公脸上带着笑,看着也很喜欢这个很懂礼貌的小报童,“石哥啊,今天来得早。”   “迟了,官人们早上可就没报看了。”报童小跑着上前,从随身的布包里面抽出一份报纸,笑嘻嘻地递给了老司阍,“葛公公,这是今天的报纸。”   “吃过了没?”   司阍的这位葛老公公就像往常一样,慢悠悠地打着招呼,慢吞吞地接过报纸。   “吃过了,今天早上的饭有配咸鱼干,从海州运来的呢。”小报童像是炫耀一般地说着。   老司阍悠悠地点着头,“老头子小时候可没这份好事,你们这些后生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这些报童,每天早上都能在送报点吃上一顿饱饭,而送过报后的上午,还能在报社开办的蒙学里上半天课。   尽管工钱很低,但不论是报童本人还是他们的父母,都是感恩戴德,京师中几乎所有人,也都对此交口称赞。   “爹娘也要小子记着相公和会首们的好。对了,公公,今天头版上有社论,”小报童提醒道,从发报点出来时,里面都在议论纷纷,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厉害,毕竟——“署的是韩相公的名讳。”   “韩相公的社论?”葛司阍立刻就变了颜色,忙就着门前的灯光看了一眼,登时转身就窜进了门中,就像耗子过街那样的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送报的小童,歪头看着,嘿嘿地笑。   这已经不是他今天遇上的第一个了。   这边一片都是官宅,全都是他负责的人家,每一家出来拿报纸的家人,都是看了一眼标题,确认了署名之后,就疯狂地往门里飞奔,没有一个例外的。   小报童听说过,官人家的看门人都要读书,都得识字,要不然就连门贴都看不明白。   原来他是半信半疑,今天一看,原来都是真的,全都能认识字呢。   想想自己,才认识两三百个字,报纸上的文章只能跳着读,完全看不懂意思。   小报童捏紧了小小的拳头,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读书,日后至少能做个好司阍。   ……   宗泽醒来的时候,今天的报纸已经摆在了餐桌上。   稍事梳洗,坐在了餐桌前。   自从太后病退,又软禁了天子,议政会议上便暂定了除了朔望,京中的文武百官便不用再上朝。   对绝大多数朝臣们来说,这是天大的福音,早上能多睡一阵,尤其是在冬天,五分钟的睡眠也弥足珍贵。即使对于那些习惯早起的人们来说,也多了许多悠闲的时间。当然,御街两旁的早点摊子,则倒闭了不少。   宗泽端起碗喝了口稀粥,筷子夹着小菜,悠然地打开了报纸。   下一刻,嘴里的稀粥喷了一桌,宗泽随手丢下筷子,在妻子的抱怨中一把抓起了报纸,眼睛瞪得老大。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   差不多跟宗泽同时,京师之中,已有数百、上千人看到了今天的《蹴鞠快报》,有的撞墙,有的磕脚,有的忘掉了牙刷还在嘴里,有的失足从台阶上摔下,失态的绝不止宗泽一人。   曾孝宽放下报纸,若有所思。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也只是没有指名道姓。   “辅弼三朝,圣心频顾,安享爵禄六十载”,除了文彦博,还会是谁?   “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比起夏商,自是离得更近的晚唐、五代,更让人戒惧。   “兵为国有,非属私家。元老谋分兵权,意欲何为?”   韩冈就这么泼了一盆脏水在文彦博身上,据曾孝宽所知,文彦博跟政事堂争夺的的确是兵权,但绝不是说要像晚唐五代那样,把赵家的百万大军,文家、章家、韩家的这样分一分。   这篇文章,除了给文彦博泼脏水,就还是给文彦博泼脏水。   构陷元老,韩冈不要脸皮起来,还真是什么招数都敢用。   韩冈一向做事光明正大,突然来了这一手,还真让人想不到。   此文一出,文彦博与韩冈再无转圜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彦博想说章、韩借外敌之力,以固己身,就成了单纯的反击,很难再取信于人了。   不过,这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能取信于人,韩冈用此博浪一椎,文彦博只要辩解说自己只想让大议会主掌兵权,而韩冈可就得证明政事堂并无私心,说不得真得将兵权让渡出去。   今天上午开会,得好好问个清楚,韩冈究竟是什么打算。   究竟是见招拆招,还是另有所图,总不能再让他继续云山雾绕了。   曾孝宽把报纸一合,“好了,不用按了。”   让跪在身下按摩伤处的婢女离开,轻轻活动了一下扭伤的左脚,曾孝宽疼着直皱眉头,脑中却在想,不知文彦博会不会摔着。   ……   文彦博直忙到四更将尽方才睡下。   八十多岁的老人,却出奇的精神旺健。从昨日黄昏开始,整个晚上都在筹划、安排。   文及甫和文维申也是连夜走家串户,有官身的他们不用担心夜中的巡卒拦路。   本来文彦博还在担心章惇、韩冈会对外出的他们下黑手,不过看起来两位宰相还是心有顾忌,不敢在大议会之前做得太难看。   “这就是他们的缺点了。”文彦博自觉对韩冈和章惇看得很透,睡觉前还对儿子们点评两位宰相。   “富家翁做得久了,贫寒时的痞气都消磨了精光。韩冈、章惇才起家的时候,做事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反倒是为父,身居庙堂之上,行事就不免束手束脚,遂屡屡被此等小辈欺辱。现在正好颠倒过来了,他们倒是想着把事情都做周全了,但老夫可不会顺着他们走。”   文彦博睡下去的时候,心中稳稳当当。看了眼钟盘上的指针,吩咐下人道:“三个时辰后再叫我。”   文彦博在外间的吵闹中醒来,外面已经大亮,看了眼房内的座钟,时针离八点还有一段距离。   “又出了什么事?”   虽说老人睡得少,可若是没睡足一定时间,会比熬了通宵还难受。   文彦博一阵恼火,自家的儿孙就不能让自己省点心。但凡有个韩维、韩缜,甚至韩忠彦的水平,也不用自己到了八十岁还要为他们铺后路。   “大人,出事了。”   文及甫和文维申匆匆进来,在文彦博面前慌慌张张。   “什么事?!”   要是手中有拐杖,文彦博现在就想敲上去。   不过他现在没有,只能伸手接过文及甫递过来一张报纸。   文彦博就在床上,戴起他的老花镜,眯起眼看着儿子点出的文章。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看了标题,文彦博就轻轻冷哼了一声。   “这也是给人看的文章?”   “这也算是进士第九?”   “这是要给欧九看了,当能笑上门去。”   “范文正若还在,又要多送一部论语出去了。”   文彦博撇着嘴,不屑地评论着这篇文章。   只是渐渐地,他的嘲讽停止了,神色也越来越专注,嘴角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挪,眉梢则是一点点向上挑。脸上的阴云从无到有,越发地浓重起来。   文及甫、文维申两兄弟屏声静气,变得更加小心。   不知是哪一句最终刺痛了文彦博的内心,就像是引线烧到了尽头的火药包,让他一下地爆发了出来。   “荒谬!无耻!胡说八道!”文彦博猛然将报纸一把扯碎,“好贼子,竟敢如此污蔑老夫!”   “大人,息怒,大人!”   “息怒,老夫哪里怒了?为父是在笑啊。”文彦博梗起脖子,仰头哈哈哈地一阵笑。   这岂是开心的样子?   文维申为父义愤填膺,“韩冈着实无耻,竟然编造谣言来污蔑大人!”   “这是什么快报,就是揭帖!”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阴沉沉的,“谣言止于智者,就是诏狱我也不惧,何况区区揭帖?韩冈这篇文章,也就能骗骗愚民。有几个朝臣会被他蒙骗?他既然污我要分家当,我就明说了要把兵权归入大议会,看看他怎么说?!”   “哈,”文彦博又笑了起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他疼还不疼!”   说是如此说,但笑声一收,文彦博依然阴沉着脸,显而易见的还在耿耿于怀。   “来人,更衣。”文老国公突然又很不耐烦地叫着,转眼又看见儿子,更加不耐烦的地斥道,“还不快去备车。”   文维申弱弱地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进宫。当着太后的面问一问章、韩,‘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到底是在说什么?”   ……   韩冈的社论一出,文彦博的行动就成了京师内外所关注的重点。   几乎没用一刻钟,韩钲就冲进了家中,一见韩冈,立刻就叫道,“阿爹,文潞公的车子往宫里去了。”   韩冈抬起眼,拿着筷子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先坐下来吃饭。”   韩钲清醒过来,看看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们,还有母亲、姨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头有凑到了韩冈的身边,低声道,“阿爹,文潞公入宫应该是去告状了,该怎么办?”   韩冈喝了一口热汤,都不看儿子一眼,“先吃饭。”   “可是……”韩钲指着外面,还是心有不甘。   王旖在旁瞪起了眼,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爹的话没听到?还不坐下来。”   韩钲立刻乖乖地坐了下来,低头大口吃饭。   王旖反过来又说韩冈,“官人你也是,把二哥差遣了一夜未睡,身体怎么得好?”   韩冈点着头,对儿子道,“二哥吃了饭后,就好生休息一会儿,不用担心了,你事情办得很好。”   在次子不甘心的视线中,韩冈和妻妾们先一步吃完,回到后面。   “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坐下来,王旖就开始发问。   云娘倒来茶水,严素心端来茶点,周南清出了所有下人,只剩夫妇五口在房中。   事前,王旖她们不会干扰韩冈运筹帷幄,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大体确定了结果,这好奇心也就没有必要再忍耐了。   韩冈有些小小的得意:“很简单啊。文彦博要夺兵权,为夫就拿辽国吓他,他又会说为夫和章惇勾连辽国,为夫就先一步说他欲成藩镇。你来我往嘛……看看谁的信用更好。”   争论的输赢,不看能否说服对方,而看能不能说服旁观者。   韩冈的社论里面,并非说文彦博要抢夺兵权——一个要保兵权,一个要夺兵权,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两条狗在抢骨头。   韩冈只是说其欲瓜分兵权,貌似情节要轻上一点,可文章中直接就跟晚唐藩镇的挂钩起来,其实根本没区别,而在百姓们看来,后果也更加严重。   “兵分则政分,政分则国分,以三五州之地,安能拮抗汹汹北虏。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周南轻笑道,“这是不是叫做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文彦博不会让,为夫也不会让,到最后相互妥协的结果,就是分散兵权,各占一片。这不就是藩镇?”韩冈一摊手,“为夫不喜说谎,也不屑说谎。只是事实的结果会变成这样,就不能叫做说谎了。”   王旖笑得意味深长起来:“相公苦心积虑,召集元老如今,就是为了今日?”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万象更新时,当然得先打扫一番。”   “但现在把话一说开,”周南道,“相公要示人以公,可就不能再把持兵权了。”   王旖也点头:“肯定要分给大议会。”   韩冈笑道:“是谁的大议会?”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   “唐之亡,在于藩镇。藩镇之祸,肇于安史。安史之乱,实起于节度使兼掌军政。”   “节帅治民事,统万军,辟椽属,掌刑名,威福行于数州之地。名为节度,实为国主。”   “数十国主并立,焉有和睦共济之理?”   “自安史后两百年,无一日无战事,乱兵过处,百姓十不存一,尸骸狼藉于沟渠。”   “太祖有鉴于此,遂削节度之权,实于内而虚于外。养重兵于国中,外御强虏,内镇不臣,百年以来太平盛世实赖于此。”   “稍知旧事,便知当以前人为鉴,不易太祖法度。稍具人心,便不会想要瓜分禁军自拥兵马。为制宰相欤?为制天下欤?”   文彦博紧紧抿着嘴,没有别的感觉,就是心烦意躁。   仿佛有支毛笔从喉咙刷到心口,又从心口刷到喉咙,浑身毛躁得想让人将手探进去好好抠两把,又像有一团火在心底想出出不来。   一想到这不值一驳的言论,通过这份报纸传到天下各州各县,文彦博就烦躁得要命,就像是在对付韩冈的本人,他将报纸死命地拧了几圈,丢到了脚底下。   靠回到柔软中带着点弹性的牛皮椅背上,文彦博无意识地望着车窗外,再次陷入了沉默。双手交叠在腹部,只有手指时不时地弹动两下,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文及甫弯下腰去,将报纸捡了起来,展开、铺平。   前面的一份已经被文彦博扯得粉碎,这一份出门前让人找来,到太后面前告状时当证据用的。没人敢保证,空着手到了太后那边,会不会直接摇头说没这回事。   “大人,何必为此动怒?韩冈造谣言污蔑大人,纵使些许小民为其所惑,可士大夫中会有几个被他蒙骗?且韩冈今日能污蔑大人,明日就能污蔑同列,两府之中、议政之列,又有谁不戒惧?”   文彦博扭过了头,望着窗外去。   儿子说的这番话,难道他文彦博会不明白?但脏水被泼到身上,这感觉,就是亲身儿子也没法儿感同身受。   车道上行人如织,清晨时分的东京城街巷,已经比洛阳一天里人流最多的时候还要热闹数倍。   但道路上依然井然有序,行人车马皆靠右而行。行人更偏路旁,车马则近内侧。将派上阵,京师的厢军和下位禁军,大部分不是去了铁路,就是去了邮政,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经过了培训之后,管制城中交通。   但洛阳没有学,洛阳不堵车,也没有那么多被车马撞死的例子。文彦博也更习惯在大路中间通行——堂堂宰相,还要偏居路侧。无尊卑之序,哪来的君臣父子?   甫进京的那一天,从车站进城开始,就让文彦博差点大发雷霆。   他在京师前前后后居住了几十年,也从来没觉得有必要弄得礼绝百僚的宰相都那么憋屈。区区一辆雇佣马车,还能堂而皇之地挡在前面宰相车队的前面。要是不是碍于形势,让文彦博不想被视为上京来找茬的,早就当场发作了。   京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顺眼,跟他年轻时的时候比起来,这样的东京城实在是不像样。   而其中最不像样的,当然就是——臣不臣,君不君。   这两句,没有反。   把好端端的朝廷弄成这般模样,韩冈也好意思把这种文章署上自己的姓名,来攻击他文彦博?   纵使能够一时煽动愚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文彦博?   就像不成材的老六所说,朝中士大夫皆知反而让他的同列为之戒惧,所失远过所得,用此饮鸩止渴之法,足可见韩冈已技穷了。   街边的店铺一间间地自窗中掠过,非是鬼市,在清晨开张的便几乎都是食肆,一个个高朋满座,店面前的小桌椅都坐满了人。   不用多想,其中必定是把韩冈的社论读了一遍又一遍,为之沸腾。   可即使路边茶肆酒铺中的食客都在附和韩冈,身为宰相,他文彦博又有何惧?   ……   清晨时分临街的小饭馆中坐满了食客,读报博士则是坐在了正中间。   京师的报纸并不贵,如果按年度来订阅的话,还有不小的折扣。但普通百姓,愿意每天花上一笔固定开支,或是直接在年底掏出三贯钱出来的,毕竟还是少数。   很多人都是只购买比赛日的那一份报纸——两家快报都分大小日,比赛日的报道会将报纸扩充到五六页一份,而非比赛日,则只有两页。当然,不论是比赛日还是非比赛日,报纸上的广告都不会少。平常时候,则是通过口耳相传接收新闻。   所以各处食肆、茶社、酒铺里面,便有了读报博士,为客人读报,顺便加以解说——报纸上的报道,混迹在这些脚店里的食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听懂。而七十二家正店里面,就不需要读报博士的存在了。   一队车马从食肆前的大街上经过,一行上百人,四马拉车,青罗盖伞都随车而行,但食肆内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了这一队宰相级的队伍。   “那个不远,在什么世的。胡博士,你跟俺说说,这是啥意思?”   “是啊,胡博士,别光念了不解释。好好跟俺们说道说道。”   “干嘛韩相公要写这篇文章。直接递份奏章上去请太后发落不好吗?”   读报博士刚刚念完了署有宰相之名的社论,一向胸怀天下的东京市民便立刻沸腾起来。   这一篇社论的意思其实很是浅近,不要说读过书的,就是没读书的,只要常年多听读报,细想一下也能有几分理解,不过吃饭的时候,愿意多想的也没几人。都是追着问那读报人。   “这还听不明白?韩相公怕是都气坏了,没心情去雕琢文笔,想说什么就写什么了,登在这报纸上的就是大白话。”酒店里的读报博士慢条斯理,就跟说三分、九域的那些说书人一样喜欢吊人胃口,“说白了,就是有人要分家当。”   “谁?!”   “文……文章里也说了,是某位三朝元老。”   “不就是文老相公嘛。遮遮掩掩的,怕个什么。”   “那位三朝元老做了什么,还把韩相公给气着了?”   读报博士摇头晃脑,“主人家病得重了,外面还有要夺人产业的贼子,家中的下仆不思主家恩德,却闹着要分家产,你们说这种仆人要得还是要不得?”   “当然要不得。”   哪家也不敢要这种吃里爬外,贪婪无耻的仆人。   “所以说啊,这要闹分家的文老相公要得还是要不得?”   没人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太后重病,皇帝昏庸,外面还有辽狗虎视眈眈,章相公、韩相公想着朝堂中的大臣一起齐心合力,把这难关度过去。所以才有了大议会。可是有人不满足,想要捞得更多。”   “可韩相公偏偏还要自撇清,只做五年就要走。”   “韩相公也是怕被人攻击恋权。”   “韩相公就是太清正了,不想被人视为王莽、董卓一流。”   “难道世上还有人会不知道韩相公的为人?他救了多少人啊!那些污蔑之词根本就不用理会的。他今年才四十多吧,那么早退又何必。”   “万一让又一个文相公出来做了宰相,倒霉的又是天下的百姓。”   “这话有理,韩相公要是多做二十年宰相才好。”   “三十年、四十年才好。韩相公是药王弟子,又有天大的阴德,肯定福寿绵长,做上五十年宰相再归养山林,照样还有多少年悠闲日子。”   “可惜啊,韩相公一向一言九鼎,说五年就五年,多一天怕是也不肯干。”   “要是真有多了一天,肯定不知会有多少小人会跳出来攻击韩相公。”   “韩相公又不会太在意,再者说了,辽狗就要来了。几位相公哪有心思去应付身后的事。”   “辽狗算个球,神机营会输那个什么神火军?河北道上多少火炮。你们没看到,就是真定的一个小寨子,要多偏有多偏,去年俺过去的时候,寨墙四角上都加筑了炮台,少说也有一二十门火炮。整个河北路上,这样的寨子几百上千,辽狗的兵够死吗?”   “我大宋官军比辽人的确要强那么一点点,可是加了一个文老相公,可就弱了那么一点点。”   在哄笑声中,一名食客起身结账,走出小店,面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又回头看了看喧闹的店中,轻声冒出了一句:“图穷匕见。”   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关注,他解下系马桩上的缰绳,轻挥马鞭,上马远去。   ……   就在宣德门外,文彦博下了车,换了肩舆继续往宫里走——朝臣之中,只有文彦博和王安石才有此等殊荣,即使是苏颂也只能换马进宫,或是干脆走路进去。   一竿肩舆抬着文老相公,只有文及甫和文维申能跟在肩舆左右。   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谁敢于阻拦自称来面圣的老宰相。   在太后起居的寝殿前,文彦博下了肩舆。   并未出乎意料,王中正已经守在了殿前。   文彦博轻轻冷哼了一下,这条忘了自己主人是谁的狗,是越来越放肆了。   太祖开始,用了百多年好不容易才把它们给拴紧的,章惇和韩冈却轻易地就把狗链给放开,真想看看日后它们反噬,韩冈和章惇还能怎么说。   站在王中正这阉宦的面前,文彦博一如既往地板着脸,“太后可还起来了?文彦博今日有要事与太后分说。”   一个倚老卖老的元老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文彦博过去还不至于如此无状,但现在他受了委屈,正要表示自己的愤怒——不闹一下,别人还以为他默认了韩冈泼过来的脏水。   如果不是在人前,王中正真想往地上吐口口水。   这老货,真是越老越背时。   试问太后应该更相信谁?是一直在中枢支持她的宰相,还是十几年前就退养洛阳,一直以来除了添麻烦就没有别的用处的元老?   “潞公容禀。”王中正退后半步,低低地弓了弓腰,“太后说了,若潞公当真有心兵权,实不必再见,请潞公去太庙见见仁宗皇帝便可。”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一)   “潞国公出门了。”   “潞国公已至宣德门。”   “潞国公换了肩舆进宫了,两位文衙内陪同。”   文彦博的行踪一条条被送进了韩府中,送到了韩钲的面前。   韩钲带着装出来的沉稳笑容,夸奖过每一位前来报信的密探,然后入内向父亲禀报。   “王太尉奉旨在殿前堵住了潞国公。”   又一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韩钲悄悄地擦了擦掌心处的汗水。在他的感觉里,家中这座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仿佛变成了大战前主帅的帐幕,一名名斥候带着军情而来,而自己陪侍在主帅身边,见证着这一场大战的开幕和终局。   一股昂扬感充溢在胸间,让韩钲愈发地沉浸在这让人战栗的刺激之中,可是当他入内禀报的时候,那位理应冷静沉毅的主帅却还在与人说笑。   “潞公名头实在是大,把儿孙都掩了。弄得人只知道文六衙内、文九衙内,却不知及甫、维申是谁。”   “文九名及甫?”曾孝宽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他与韩冈对视片刻,忍不住笑意,开口大笑起来。   笑声中,韩冈偏过头,问着推门进来的儿子,“怎么,是不是潞公被太后骂了一通?”   韩钲低下头,选择无视两位根本不顾局势,为冷笑话而放声大笑的无聊中年,“太后让王太尉传话给潞国公,如果潞国公当真有心兵权,就不用陛见了,可去太庙见一见仁宗。”   曾孝宽的笑容陡然不见,眼神瞬息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直直地刺向韩冈。   韩冈的嘴角悠悠然凝着浅笑,“文彦博是什么反应?”   “潞国公拜领圣旨之后就出宫了。”   韩钲的答案,让韩冈讶异地扬了扬眉毛。   他还以为文彦博会跟王中正争上几句,说不定还会说什么隔绝中外,没想到文彦博这般干脆,直接领旨离开。   笑容重新爬上了曾孝宽的脸,“玉昆,不出所料?”   韩钲都不知道曾孝宽到底是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登门造访,但曾孝宽现在这点幸灾乐祸的反应,他却看得分明。   韩钲恼火地盯着曾孝宽,韩冈却摇摇头,笑意不改,“不意太后这般恼怒。”   “潞公这是要顺水推舟了。”曾孝宽在成语的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又好心地多解释了一句,“宰相哭太庙,本朝以来未有。”   韩钲心惊肉跳。   他听父亲教过,站在弱势一方,是一般人对与己无关的事情的第一反应。这一回在报纸上攻讦文彦博,说其有夺权之心,就是悄然地把文彦博放在了强势的位置上。   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文彦博想要辩解,就得一个个地去解释——他控制不了京师的报纸,也没办法改变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可太后的过度反应,却给了他一个反击的机会。   文彦博当真在太庙哭上这么一场,韩冈泼得这桶脏水,怕是就能给洗得干干净净。   “吓唬小孩子作甚?”惊讶中,韩钲却听见父亲依然沉稳的声音,“宰相哭庙,本朝未有?难道令绰你忘了,昔年奉迎熙宗皇帝神主入庙,我等不是都在太庙哭过一场?”   ……   自从太后放权政事堂,圈禁小皇帝,并为此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存放天水赵氏诸帝神主,以及陪祀的宗室、贵戚和名臣灵位的太庙,便又加了一重禁军来把守。   名义上是移防,实则是让精锐严防死守,防止宗室来此闹事。   但文彦博自称奉了太后口谕而来,守着太庙的数百兵将竟也没能拦得住他。   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文彦博拾级而上。   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宰相,没人真敢伸手去拦。万一碰上一下,把潞国公的那把老骨头摔了,莫说动手的,站得近的兵将都得要赔上一条命。只能小心的站在一丈开外,半监视半护送地把文彦博送到了太庙之前。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太祖正位,诸宗在侧。今上曾祖之庙,便是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神主所在。   文彦博跨过门槛,大殿正方,供桌之上,被黄绫所掩盖的正是仁宗皇帝神主。仁宗神主两侧,是几位皇后,两廊之处,他看到了王曾、吕夷简和曹玮的灵位,那是祔庙配享的功臣。   能配享太庙,必是一朝的显德功臣。配享太祖的是赵普、曹彬,太宗的是薛居正、石熙载、潘美,真宗的是李沆、王旦、李继隆,加上仁宗的王、吕、曹,除了太祖是一文一武,剩下都是两文一武。   英宗朝武功不显,故而祔庙功臣只有韩琦、曾公亮两位文臣,独缺武将。熙宗现在只有富弼一位宰相配享在侧,但等王安石死后,必定会增加他的一个位置,而武将那边,是前些年因旧创经久难愈而身故的张守约。   文彦博站定在供桌之前,仰头望着神主,后面围着一圈兵将官吏,却都不敢上前,还是只有文及甫、文维申陪在身边。   “为父蒙仁宗不弃,用为宰相,可惜英宗、熙宗时皆无补于国,如今面对仁宗,不免愧甚,愧对仁宗,愧对。”   文彦博望着神主,声渐呜咽,甩开了两个儿子,拜倒于神主之前,老泪横流,“仁宗在上,老臣无能,这太庙是保全不了了。”   殿中官吏、兵将皆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文彦博说自己奉太后圣旨来此祭拜仁宗会是这么一回事?   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即使在哭诉,吐字还是字正腔圆,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权奸窃国,诳骗圣母,囚禁君上,诬毁贤良,任用小人。彦博无能,纵有一清妖氛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只能坐视。彦博无能,彦博该死!”   文彦博声如泣血,任谁听了,都不免为文老相公掬一把泪。   须发皆白的老者,哭成这般模样,殿中的官吏将校皆尽心下恻然。   只有几名领头的文官武将心中觉得不对,再不打断这场戏,就得面对现任宰相的愤怒了。   他们低声交换了几句,就走上前来,“相公……相公!”   就在他们的惊讶中,一口气没有上来,摇摇晃晃,忽地一头歪倒在儿子的怀里,竟是昏厥了过去。   太庙前一片混乱,老宰相文彦博奉旨来祭拜仁宗皇帝,却在仁宗皇帝灵位前晕倒。   翰林医官护着一张担架从太庙中匆匆而出,担架上的文彦博被抬上了医院的急救马车,匆匆离开。   却没人注意到,文彦博的身边,文六衙内不见了踪影。   文及甫带着两个随从,悄然退出了混乱的人群。   文六衙内走街串巷,从人多处行动,又转入一条幽静无人的街巷,接着丢下一名随从在后走,自己又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马车,但只过了一座桥,就下车换了另一辆马车。   就这般几次转移下来,即使一开始有皇城司的密探盯着,文及甫相信,现在他们绝对追不上来。   望了眼两旁的街市,文及甫低声对随从吩咐了一句,只见那随从就对外面的车夫传话,“不去鹌儿市了,去东鸡儿巷北口……钱照给,加十五就加十五,只要快就行了。”   听的几声马鞭响,车速快了几分。   文及甫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歇息起来。   到了东鸡儿巷口,再换一辆车,就可以往赛马快报社那边去了。   方才去太庙的时候,文及甫就想去赛马快报社,可惜被他的父亲阻止了。文及甫还想去召集冯京等老臣一同去太庙,还是被他的父亲阻止了。   “哪里来得及?”当时文及甫这般听父亲说,“等韩冈反应过来之后,直接就能派兵来,让吾等不得近太庙一步。”   所以必须快,快得让韩冈来不及反应。否则以韩冈的奸狡,肯定会把这个破绽堵上。   哭庙这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第三步。   既然韩冈不要脸皮,文家又怎能不予回报?   一切的关键都还是名声。   就像过去在朝堂上攻击政敌,都是从名声开始。   怎么才能将韩冈的名声破坏掉?   那可是万家生佛,长生牌位遍及天南地北,王莽只在士人中名声好,韩冈可是连百姓中都有个好名声。   洛阳也有联赛,也有报纸,一切都是跟东京学。洛阳的联赛规模不大,元老却很多,文家也没能直接控制其中任何一家。   不过要通过他的影响力去在洛阳攻击韩冈,却不是什么难事。文彦博这一回被人泼了脏水,洛阳的老人们岂能不会兔死狐悲?对韩冈也会同仇敌忾起来。   可是在京师中,文彦博却都是无能为力。   文彦博是什么人?二十年没出山的宰相。做官的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除了洛阳和几个他任职过的州县外,多半不知道有文彦博这个人。   幸好韩冈最近行动昏聩,把宗室都丢到了一边。   为什么韩冈只在蹴鞠快报上刊发了社论?为什么他没有在另一家快报上刊载文章?   理由一目了然。《蹴鞠快报》背后的各方势力,是以他韩玉昆马首是瞻,而《赛马快报》背后却是宗室。   韩冈逼退了天子之后,就抛弃了配合他的宗室。就像张废纸,用过后就被韩冈给丢了。   这就是机会了。   只要大议会召开,这天下将不复赵氏所有。   即使是赵世将这逆贼,当也不会愿意天水赵氏变成一个普通的望族。不,是被监视看管的望族。   文彦博相信他们会有所取舍。   文及甫也这么确信。   “今之事势,义无旋踵。”文及甫低声念道,神色愈发坚定。   亲信随从没有听清,问道:“六郎,何事?”   “没什么。”   文及甫摇头。   在韩冈的社论之后,如今他的父亲已经是骑虎难下,必须要与韩冈一决高下。   即使文彦博也不认为韩冈有篡位之心。只要韩冈不敢恣意妄为,行篡逆之事,文家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   既然韩冈束手束脚,只能在报纸上发文章,文家无后顾之忧,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也不过退居洛阳,又怎么不敢行险一搏?   韩冈要为他的愚蠢和幼稚付出代价。   文及甫咬牙,“一定!”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二)   文彦博在病床上醒来。   距离他入院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刚刚送到医院的时候,整座城东慈济医院,十几位御医围着他绕来转去,针灸、艾灸、成药、汤药,全副家当都给搬了出来,要不是文维申左挡右遮,文彦博又及时“醒来”,这才没有被灌上一肚皮药水,背后插上一排金针。   不过到最后,文老相公还是落了一个入院静养三日,以观病情变化的诊断。   “六哥呢?”文彦博小睡了片刻,醒来后第一桩事就是问文维申,“他怎么还没回来?”   “六哥还没消……”   “大人!……大人醒了?!”   打断了文维申话的,正是及时赶到的文及甫。   一看到清醒的文彦博,文及甫的声音陡然拔高,发出了一个变调的惊喜。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不然这条老命可就断送了。”文彦博扬起了眉毛,“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家里都安排了。大人安心静养便可,有什么吩咐,儿子去做。”   病房内还有外人在,文及甫没敢多露口风。   文彦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房内的医官、医生和护工们随即识趣地离开。   文及甫才飞快地来到文彦博的病床边,凑在老头儿的耳朵旁,低声道,“大人可以放心了,儿子是跟赵世将谈的。报纸上这两日就会安排。”   “赵世将亲自出面?”文维申却有着几分疑心,“他在报社?”   文彦博很不耐烦,“《蹴鞠快报》发了社论,《赛马快报》全不知晓,他能不在?”   “放心。”文及甫也道,“就是他事后想要反悔,报到韩冈那边,也会惹起韩冈的忌惮。”   “成与不成,也不在一份报纸上。”文彦博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两个儿子小心地搀扶着,让文彦博在床上坐了起来。   在医院小睡了片刻,文彦博红光满面,气色好得无以复加,“为父这参军戏演得还是有些声势,这会儿应该都传出去了。韩冈还没能一手遮天,做宰相的在士林中也一向不被人待见,一点小错都能给铺陈做弥天大罪。”   文彦博这是有感而发,做宰相的那些年,他经受的攻击不在少数。毕竟清流的最大的特点便是挑刺,唯一的特长也是挑刺。   京师士林,是天下清议的风向标。章惇、韩冈做了那么多年宰相,却没有统合京师士林,而且气学在士林中,反而偏近于弱势。像这样掌握大权却根基浅薄的宰相,一向都是众矢之的。   “过会儿六哥你去见一见冯京。看到今天的快报,他肯定是又要躲回他的老鼠洞了,怕是还不知道太庙里的事。”   “儿子知道了。”文及甫点头,随即又问,“梧桐巷那边呢?”   韩维韩缜所居之处,是韩绛在京时置办的旧居。门前有梧桐,巷子也就因此而名。且韩姓宰相甚多,为与韩琦、韩冈两位宰相家区分,灵寿韩家也得了一个桐木韩的异名。   “韩五、韩六现在最在意辽人的动静。他们不敢跟韩冈为难,不过我可不信他们心里没火。”   文及甫皱起眉来思索道:“北虏大军就在南京道上,想要他们两不相帮也不容易。”   文彦博摇头,“韩冈既然敢把辽人引来,肯定就有把握应对,他与章惇虽是奸狡,私心又重,可终究还没蠢到石敬瑭那个地步。但兵凶战危,谁能说一定能赢?可见辽人并不是准备南犯,只是做做样子,威吓一番,讨些好处就罢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为父与辽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韩五韩六关心则乱,故而被韩冈蒙了,但我可不会。”   文及甫连连点头,“那儿子一会儿就再去见赵世将一趟,把大人的话转告给他。”   “报纸那里,实不必太放在心上。赵世将应承得虽好,但人心隔肚皮,我们不知他真假。”   文维申飞快地瞥了文及甫一眼,然后又关切地注视父亲。   忽地被泼了一盆冷水,文及甫愣了神,正欲辩解,文彦博抬了抬手,“真的,那自是最好。假的,也能让韩冈安心,误以为为父技止此耳。”   文及甫脸色阴沉了下来。难道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通,一路上还几番折腾,就只是被抛出去惑人耳目用的?   文维申却连声赞,“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   “神机妙算算不上,只是顺便罢了。”文彦博道,“兵者诡道,不能让对手猜到我们要做什么。”   文及甫低下头:“大人说得是,孩儿受教了。”   文彦博看了看六儿子,又道:“赵世将那边也不能放。若当真他有悔改之心,还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文维申也道,“即使没有,多与赵世将联系几次,也能将韩三多蒙上一段时间。”   老九话中隐隐掺杂着的东西,让文及甫神情变得淡漠起来。   文维申嘴角微微翘了一点,转对文彦博道,“大人既然起来了,要不要回家去?”   “为父在太庙辛苦做了一场,现在就回去,岂不是平白浪费了那么多心力?”   “可这里毕竟是医院……”文维申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声音放得更低,“这里的饮食……难保没人起坏心。”   方才文维申左堵右挡,硬是不吃医院开出的药,就是担心这一点。   “韩冈真有这个胆子,还会跟章惇开什么大议会?身居宰相,手握大军,谁能跟他们叫板?谁不服直接抄家灭族!要不是他这般畏首畏尾,为父就在洛阳继续窝着了。”   “现在还是一样能做。”文及甫提醒道。   “迟了。”文彦博冷笑道,“章、韩二人,都说是名相。可一遇到大事,就乱了阵脚,根本就是废物。”   文及甫道,“也可能是章、韩之间有嫌隙,真要宰相接掌大政,两人肯定要先斗个你死我活再说。不得而为之。”   文彦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又暗自叹息。   这个儿子,有时候的确很敏锐,可大部分时候还是一个糊涂蛋。   “不管是什么原因,自缚手脚的宰相就是只纸扎的老虎,看破了之后,谁会怕他们。”文彦博很有几分得意地用了一个《九域》中出现的词汇。   文及甫小小吃了一惊,这等事,在他父亲身上很罕见。   “一旦对为父下手,之前做的那些张致都会不戳自破,比王莽还不如。”文彦博斩钉截铁。“一时逞威,事后必败。章韩必不敢如此,只要再拖一段时日,京中人心就要乱了。六哥,你明不明白?”   文及甫低头受教,“儿子明白。”   文彦博信心百倍,重重哼了一声,“当真以为赵氏人心是那么容易散掉的?!”   ……   正当文彦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时候,梧桐巷的主人家迎来的一个出人意料的客人。   韩维、韩缜放下了报纸,结束了议论,一起出来迎接这位稀客。   无视了王中正身后的几个小内侍所带来的赐物,甚至没有谢恩领旨,韩维瞅着王中正的眼神里面,尽是警惕和怀疑:“王中正!是太后派你来的?”   为了和文彦博撕拼,韩冈都赤膊上阵了,王中正与政事堂相表里,自不会置身事外,韩维韩缜之前得到消息,文彦博因韩冈在报纸上的攻讦而入宫找太后评理,正是王中正把守门禁,将文彦博赶去了太庙。   刚把文彦博赶去太庙,又转过来登门造访,王中正的举动,不免给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异样感。   “中正岂敢捏造圣谕,假借太后之名?”王中正一派温顺驯良,并没有因为韩维的无礼而动怒。   尽管换在十几年前,韩维此举,肯定会换来几份弹劾,可这年月,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谁还会在乎这点点失礼?   “太后知资政和谏议忧心北地虏情,故而遣了中正来,希望能让资政、谏议安心。”   韩维不假辞色,“想要让吾等安心,就不要将宰相拒之门外。”   王中正躬身,“谏议说得是,太后其实也不欲如此。想必谏议应该知道,潞公虽老且昏,可毕竟还是宰相,太后一向对潞公优容有加。但潞公这一回做得实在是过分了。”   “太后不欲见,你也该劝着太后见!”韩维声色俱厉,“尔等阻宰相见太后,太后是否安好,外人可是难知……隔绝中外,王中正,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若谏议以为太后为逆臣所囚,尽可径自往宫内去。太后只命中正阻潞公,从未命中正拦谏议。”顿了顿,王中正又道,“何况太后这些日子安心休养,身体也好了许多,便经常招命妇入宫陪着太后说话。”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到了极致,“若有人说中正隔绝中外,正好有全京师的命妇佐证。若非如此,中正处嫌疑之地,怕是天天都难睡个安稳觉了。”   王中正绵里藏针,韩缜见韩维被堵住了,站了出来,“为什么不能和衷共济?章、韩二相,治国之功历历可见,足表青史。但文潞公亦是元老勋臣,有大功于国,更曾授命平乱,镇守四方。若能得两方之力,朝堂将远比一方掌权更加安稳。”   韩缜的语气比韩维更和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王中正则是左挡右遮,软硬不吃,“纵是小民,也愿朝廷内外和睦,可共御外敌。中正虽是刑余之辈,却也是中国之民,决不愿看见北虏肆虐中原。可如今是潞公攻击两位相公,太后、官家能得保全,全亏了韩相公、章相公一片赤胆忠心。两位相公十年来的呕心沥血,亦是历历可见。潞国公疑韩相公,可太后不会疑,天下人亦不会疑。混淆黑白,可太后岂会不辨是非;妄污忠良,太后又岂能忍?”   韩维冷冷说道,“可知太祖曾说过,有兵马者为天子。”   “唉,”王中正叹了一口气,“谏议、资政为潞公所蒙骗了。自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章相公和韩相公如今欲以大议会暂代天子之权,又岂会忘了这一事?将征伐之权交予大议会,太后早已知晓。”   看着目瞪口呆的韩维韩缜,王中正藏起心中的讥嘲,反问道,“非如此,太后又岂能安居宫中?!”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三)   “进来。”   随着话声,韩宗儒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外。   笨重榔槺的身子,只是跨过一个门槛都耗费了十二分的气力。   看着韩宗儒步履维艰的走到面前,行礼问好,韩缜已是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韩维则依旧一副严肃的面孔。   都说儿子投胎是来要债的,但韩维对韩宗儒的态度,却仿佛是放了印子钱的地主,在看到了大年三十还不上账的佃户。   指了一下下首的座椅,韩维言简意赅,“坐。”   韩缜则笑得很是开怀,韩宗儒刚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夸奖起来,“这一回,多亏了十一你看得准。”他转头对韩维道,“真是不能不服老啊,日后当是十一他们的天下了。”   当王中正在前庭说出章惇、韩冈本欲将征伐之权转交大议会,韩缜、韩维的惊讶完全遮掩不住。只不过,他们所惊讶的原因,与王中正所以为的原因,应当并不是一回事。   王中正的说辞,正好跟韩宗儒事前推测一模一样。   韩缜、韩维一直都认为以太后发病的仓促,章惇、韩冈所主张的暂代君权的大议会,必然是急就章的产物。   即使有议政会议在前,章惇和韩冈也许的确有建大议会架空天子的打算,但也决然不是现在——两人一直深得太后信重,所建所请无不应允,太后如此宠信,直接让所有有心相位的重臣,失去了在太后归政前取而代之的信心——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冒险,只是事发突然,才让他们将未来的计划提前,仓促之间所能做出的准备不会太多,或有优势,却不是那么确定。   但韩宗儒却认为韩冈、章惇必然有所依仗,而且他们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意外的充分准备,他对此十分确定,没有任何怀疑。   如果从韩宗儒的这一结论深入的思考下去,就难免得出一个很可怕的结论——太后的病因蹊跷,要说巧合,已是难以相信,要说蓄意,就更加匪夷所思——韩缜、韩维都不敢如此去想。   只是今日之事,再一次证明了韩宗儒的正确,接下来韩家的行动,自是只能依照韩宗儒的判断为依归。   韩维沉着脸,对韩缜的赞许也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与其说是严父,还不如说是晚娘了。   但没有哪一刻,韩维比现在更加惋惜了。   貌寝、痴肥、好吃、懒散,身言书判的第一关都过不了,能当官,完全是靠了家世,以及现在不是汉唐之时,对官员的形象不是那么在意。   可偏偏这个最惹韩维厌烦的儿子,却有着令人称羡的判断力,精准的眼光,敏锐的嗅觉,即使韩维都要为之惊叹。   韩宗儒的同辈兄弟中,才智、头脑都达不到韩宗儒的水平,要是韩宗儒的形象能够好一点,学问再精深一些,性格还能不那么懒散,凭家里两代积累,拱也能将他给拱进议政会议里去。   韩缜还没换下恭迎天使、恭聆圣谕时所穿的官服,衣袍俨然。可坐下来后,就把碍事的长脚幞头丢到了一旁,手指扒了扒头发,“既然十一的推断没错,辽人的事跟政事堂也理应脱不开干系,嗯,至少是在章、韩的意料之中。”   韩维突地动了一下,其实韩缜说了一句废话,虽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韩缜、韩维在收到了北地军情之后,就开始怀疑起这件事并非是巧合。虽说政事堂那边也有一些解释流传出来,可终究不是那么让人确信。   只是现在需要注意的重点已经不是政事堂和北方军情之间的关系,而是怎么解决问题。   “此事或可不论。”韩缜看了眼兄弟,“既然政事堂对文宽夫还有我等早有预备,想必对北虏也有所预备。”   韩维登时摇头:“章、韩不可信。现在是文彦博与东府相争,韩冈又写了那篇檄文,即使河北打成一团乱,政事堂也能将文彦博拉出来顶罪。”   过去两党相争时,旧党就是恨不得新党主导的战事输得丢盔弃甲。当年罗兀城之败,文彦博为首的枢密院在其中居功不少。   如今章韩恨不得文彦博去死,用河北一地的百姓,换来稳握大政,谁会多眨一下眼睛?就算死了一百万,国中也能找出两百万人移民河北。   韩宗儒清了清嗓子:“父亲、叔父,其实不必担心,想想韩相公,他的名声一向是很好的。”   韩缜叹道,“韩冈名声是好,可他当真会在乎河北?这叫人如何不担心。”   几十年的官坐下来,早没了那腔热血,身在自家之中,也没必要自欺欺人。   换做是他们兄弟两人,也不会太在意千里之外的边民死活。升斗小民除了在政争时用来攻击政敌,对稳坐中枢的重臣们来说,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   “侄儿不是这个意思,侄儿是说,韩相公的名声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时常注重自身清名,不会明做背信之事。只要我韩家早日向东府输诚,河北定将稳如泰山。”   韩缜闻言,立刻苦笑起来,韩维也是一声怒哼。   要是两人愿意这么做,早就这么做了。   上京前他们也曾想过站在韩冈一边,以延续韩绛留下来的旧情分,但这是要做盟友,可不是俯首称臣来着。   韩宗儒就像没看到两位尊长的表情,“有了父亲与叔父的支持,潞公不足为患,相公们自是不会再与外树敌。攘外必先安内,若内已安,外夷自然易攘耳。”   有议政会议在前,便可知韩冈早已处心积虑,布局多年。所谓大议会,绝非突然而至的灵光。而太后突然病倒,这么巧的事,当真能相信吗?往深里去想,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自家父亲和叔父应当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吧。韩宗儒想着。否则很难解释他们对章、韩的态度与上京之前迥然相异,只是都不敢多想。   这样的指控当真泄露出去,就是逼着章惇、韩冈下死手。   汉末董卓初掌权时,还是很注重名声,对士大夫也算礼重。待名声一坏,就什么都敢做了,焚洛阳、发皇陵,远比换个皇帝严重得多。   这就像是青楼里的妓女,清倌人时,尚可如大家闺秀般矜持,等到失了元红,可就生张熟魏,无所顾忌了。   在他们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时候,再是重臣元老,身家性命其实也都握在他们手中。一旦让章惇、韩冈变得无所顾忌起来,有几家能安安稳稳活到下一个太平时节?   韩宗儒不信文彦博想不到,即使无法确认,也能泼韩冈一身脏水,绝对能比韩冈早上一步。   可文彦博锲而不舍地与政事堂为敌,却始终没开这个口,想必文彦博也清楚,之前败了还能照旧回家养老,保持一份宰相体面,要是用这等理由攻击章、韩,能去岭南已是万幸。   为了韩家安稳,现在就应该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为了韩家的未来,现在更应该站在胜利者一边。   至于脸面,三伯父去后,韩家的脸面就少了一半,等到两位尊长一去,剩下的一半也会飞走九成。没有一个出来撑门面的议政,就是四代三公,破落下来也是转眼间事。   只是自家的父亲和叔父不下决断,韩宗儒也懒得多劝,低头数着自己的手指头,等着两位老人家的决定。   最终,韩缜先下定了决心,“十一,待会儿你代你父和我去拜访一下章相公。该说什么,就不必我多说了。”   韩宗儒却没有即时回答。   朝中两名宰相虽是同一派系,一向共进退,可两人也是各拥一帮班底,各有各的势力。   灵寿韩家已远离朝堂,韩维、韩缜在外任官多年,但先人荫庇尚在,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依旧深远。选择支持哪一位宰相,就是在天平上压下了一块重重的砝码,原本的平衡将很难再保持下去。   从整体上看,韩冈比章惇略占优势,在选择支持对象的时候,韩缜就是想要将双方实力减小差距。   只不过韩宗儒觉得还是冒险了,贸然插手日后可能会有的宰相之争,情况危急的程度不会比现在要轻。像韩家这等有声望有实力的支持者,必定是最先被瞄准的目标。   “以侄儿一点浅见,去见章相公、韩相公,不如去见苏平章。”   “苏颂!”   “苏子容?”   “孩儿觉得去见苏平章,比去见韩相公、章相公更有用。”   苏颂并非恋权之人,早已不问世事,这是京人的共识。京师近来一片混乱中,这位原本就不怎么管事的平章军国重事,更形同隐身。文彦博和韩冈如同斗鸡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朝堂之上就仿佛不存在这位群臣之首一般。就连韩维、韩缜都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位老宰相。   可这十年来,正是在苏颂的帮助下,才将章惇稳稳地压制住,否则两位强势的宰相联手秉政,中间连个缓冲和调解的人物都没有,即便旧日是刎颈之交,也终会反目成仇。能做到这一点,苏颂的能力可见一斑。   要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致仕,让韩宗儒怎么想都不可能,“孩儿不觉得苏平章现在是在家里养老,这可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四)   韩宗儒坐上了自家的马车,直趋平章府。   韩缜、韩维接受了韩宗儒的提议,打算先从苏颂那边着手。   只是在父、叔面前侃侃而谈的韩宗儒,上了车后,就开始频频地擦汗。   章惇、韩冈皆是强势的宰相,一切政务皆自两人发动,苏颂的形象越发的模糊。两眼一抹黑,这让韩宗儒开始担心起一会儿与苏颂的会面。   与外人交流可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   也亏父亲、六叔敢把自己放出去,万一自己不小心开罪了苏颂,肯定会连累家族。   ……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对自己抱希望,让自己去拜见苏颂,也只是一个幌子。   不自觉的,韩宗儒的想法又开始偏向消极。   突然大起来的噪音,让韩宗儒从低沉中警醒。   敞开的车窗让街上的喧闹传进车厢。   韩璃将另一扇车窗也打开,回头问道,“阿爹,这样是不是好些?”   儿子的眼神中带着殷殷关切,韩宗儒心中一暖,“没什么。”   瞥了眼车窗外,大多数路人对街上往来穿梭的马车毫不在意,但还是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向后靠上椅背,他闭上眼睛,“把帘子拉下来。”   韩璃连忙将车窗上的细竹帘都拉了下来。   透过竹帘,微风徐徐,吹不散车中暑气,尽管跟世上所有的胖子一样,韩宗儒很是怕热,但他更不习惯抛头露面——如果有哪人打小儿出席宴请,或是面见外客,回头就会被父母一通训斥,换谁都不愿意出外见人了。   能在家人面前侃侃而谈,却是畏见外人的性格,只是给韩宗儒他平素里不顾形象的举动给掩盖了。长辈不会让他接待宾客,即使赴宴也不会成为关注的焦点。   可今日却是要独自去见平章军国的首相……   睁开眼,见到的又是韩璃关切担心的眼神。   不能让儿子看见自己不成器的样子。   韩宗儒眨了眨眼皮,给了儿子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   收敛起即将拜见苏颂的忐忑,思绪又回到正事上。   苏颂未来的角色,这是韩宗儒迫切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   宰相统掌内外,太后、天子垂拱而治,而大议会则牵制宰相。   这一体制成型后,韩冈、章惇将会继续在政事堂中掌握大权,但苏颂的位置呢?   以苏颂的身份,章惇、韩冈不可能不给他一个与他身份相符合的位置。   是继续担任平章,还是大议会的议长,等五年后再交给韩冈。   如果真的是大议会的议长,他到底能做什么?   议员们并没有上下级的从属关系,每个人手中一张选票,没有哪位会多上一张。   这与议政会议不同。议政们即使都有着决定宰辅和国是的投票权,但提出宰辅的人选,拟定国是,都不是普通议政有资格参与的,而且在职位上,主从高下十分明显。   来自于天下各路州的议员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平起平坐的。苏颂纵然可以用自身的威望来影响一大批议员,但更多的议员只会按照籍贯的不同相互抱团。   只是宰相们肯定有办法聚合这些乌合之众,否则绝不会有这个大议会。但韩宗儒想不出有什么招式可用,又不能凭空猜测,推断必须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不然就是胡思乱想了,到最后,他也只能等着看了。就像是陌生的森林中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条路,不去走走看根本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   “阿爹,到了。”   韩宗儒心脏一阵狂跳。   他知道自己紧张,也清楚自己不能紧张,但韩宗儒就是定不下心来。   站在车外踏板上的家丁打开了车门,韩璃先下了车,随即他就抬起了头。   下雨了。   雨并不大,没能冲散提前而至的暑气,反让空气更加闷热起来。   随行的家丁为韩宗儒撑起一面油纸伞,一旁的车夫则恼火地望着天上。   一场大雨,能洗清京师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煤灰,而一场小雨,则只会将天空中的灰土洒在暴露在雨中的马车上。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街头上的马车车厢上,到处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泥斑。家里的这辆车,回头必须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见不得人了。   居京师,大不易。韩宗儒想着,这话放在现在说,也的确没错。   韩璃上去递了门贴,过了一阵,苏颂的儿子苏诒便出来迎接。   苏颂的府邸原是高家旧第,自高太皇坏事之后,高氏族人纷纷被请出朝堂,甚至京师。大多安置去了西京。脏的臭的,只要是从朝堂上排挤出来的,全都给丢到了洛阳那里去了。   跟在苏诒身后,韩宗儒父子穿廊过巷。高氏留下的府邸占地数百亩,比起另外两座相府,更阔大了几分。当苏颂见客的位置,从通常的正堂、偏厅或书房,改到了后园,这就累惨了不擅运动的韩宗儒。当远远看见池畔垂钓的苏颂苏子容时,韩宗儒和扶着他的韩璃,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韩宗儒在家中不受父亲宠爱,几乎没有被招出去见过外客,也没被带着赴过酒宴。尽管家中叔伯辈皆身居显宦,与苏颂也多有往来,可大名鼎鼎的苏平章,韩宗儒还是第一次与之见面。   坐在伞下塘边的苏颂,手持一根钓竿,手上拿着一只银酒盏,也不知是喝酒,还是钓鱼。须发皆白,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儿。坐着的时候,腰背稍稍弓着,比起牛高马大、老而益壮的文彦博,他的外相就显得有些平凡了。   苏颂身旁,还有一青衣人,同在伞下,却是站着。比起苏颂的温润,此人就稍嫌锋利了。   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惯常士大夫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阔腰窄,宽阔的肩膊将青衫撑起,显得极为精壮。相貌亦是精悍,眉眼模样与苏颂相距甚远。   说是文臣,虽带几分文气,可身材就不像。士人要么富态,要么清癯,少有健硕精壮的外相。可要说是武将,韩宗儒打过交道的一干武将,只要不是外戚荫补而来,却都是以膀大腰圆为荣,每日酒肉下肚,身高六尺、七尺、八尺,往往腰围也能有六尺、七尺、八尺。   不像是苏家子侄,也不似苏颂身边得用的幕宾,更像是从江湖上招徕的护卫。如今市面上的传奇、小说里面,有很多名臣身边都有一个两个听话得用的侠客,就像聂隐娘、昆仑奴一样。   韩家近边境,有近万庄客,数百家丁,设保甲,建忠义社,平日里也养着几个教习,演武习射,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只是看起来远不如面前的这一位。苏颂做了十几年群臣之首,身边有这么一位侠客倒也是寻常。   韩宗儒的到来,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在韩宗儒过长的注视中,两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韩宗儒见状收慑心神,不再胡思乱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于读书不成?暗自告诫,韩宗儒上前两步,以子侄辈的身份拜见苏颂。   “宗儒拜见苏丈。”   从来没有照过面,还没与苏颂论过世谊,就主动自降辈分,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见面的礼数,倒像是那些攀附权贵的无品士人。   可韩宗儒却不在乎,看到自己,谁不会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韩五、韩六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本来就没什么脸面,这脸皮要不要倒是没关系。彻底放开,或者说彻底不要面皮了,倒是不紧张了。   苏颂还没回应,就听得一人道,“我曾听曹公说,家里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国家的十一郎内秀,可惜不读书。”   韩宗儒顿时忘了礼节,努力瞪大一对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苏颂身旁的青衣人。   这绝不是什么护卫了,江湖侠客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逾越到这般地步。这般大胆,苏颂的亲儿子都不敢如此抢话的。   还有,三叔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吗?内秀,不读书。不读书是正常评价,但内秀呢?自己在三叔面前没有多少表现。   最重要的事,这个人跟被封做曹国公的三叔打过交道,而且语气中还带着平起平坐的味道。   这个人到底是谁?!   被此人抢了话,苏颂却全无怒意,反而作壁上观。   只听青衣人道:“康公的评价,前半句是对是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半句,倒是说得不对。给六种动物、十一种植物命名,在《自然》上发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么叫不读书?”   如同五雷轰顶,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大叫,他是怎么知道的?!   “灵寿韩季柔,就是足下吧?”   韩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阁下是……”   青衣人十分干脆,“我是韩冈。”   韩冈?   韩冈!   韩宗儒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方才惊醒过来。   他竟然真的是韩冈?!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惊涛骇浪,却见韩冈偏头:“子容兄,喧宾夺主,还望勿怪。”   “无妨。”苏颂抬眼,“老夫已经不管事了,只管钓鱼、喝酒、读书,还有何事找老夫?”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五)   韩璃恍恍惚惚地坐上马车。   一声鞭响,马车从静到动,缓缓地从苏府门前离开。   平章军国重事的府邸前,与两府中的其他宰执不同,没有堵塞了门前街巷的车水马龙,在门房等待接见的大小官吏,也不过十几人。韩家的车,很轻松地就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   车厢内顿时就嘈杂起来,韩璃的心中,也跟着外面传进来的声音一起变得毛毛躁躁。   跟随父亲拜见了当朝首相,顺带还见到另一位宰相。从初衷来说,这一趟拜访,远远偏离了最初的目标。   韩璃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韩冈会出现在苏颂的家里,他确信,他的父亲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祖父、叔祖交代的时候,也肯定没有想到。   这是一桩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   拜见哪一位宰相,这其中自有很明显的政治意义存在。家里最终选择了苏颂,可在苏颂家里,却撞上了韩冈。   同时遇上两位宰相,在一位宰相面前能说的、该说的,自然都不能说了,这一趟的拜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韩璃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任务失败的颓丧。   确切地说,在韩璃的眼中,他的父亲韩宗儒现在正沉迷在苏老平章赠与的还未发售的最新一期《自然》中,完全把祖父和叔祖交代的任务丢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在苏颂家里也是,乍见韩冈,韩璃震惊之后,便陷入了混乱之中。而他的父亲,却在几句话后,便跟苏颂、韩冈讨论起了绞肠痧之种种。   其实就是自家父亲现在正在看的新一期的《自然》,上面有一篇来自于代州医学院的论文。   正是这篇医学论文,让父亲忘掉了祖父和叔祖的嘱托,忘掉了与两位宰相之间的身份之别,与苏、韩二相热络地探讨起来。   众所周知,代州医院的前身是当年韩冈为河东帅,领军抵御辽国时的随军医院。代州医院附属的医学,从中培养出来的医师,一向是以精擅外科而闻名,在金创、骨伤方面,可谓是独步天下。以至于京师的医学生们,想要从医学中毕业,都要到代州学习两年外科。   一名医学生想要成功毕业,按韩璃的了解,至少要五年的时间。然后才能进入医院,从驻院医师开始一路往上爬,最后成为翰林医官,甚至医官正——经过韩冈这位宰相改革后的医官体系,已经严密得仿佛科举,那种一贴偏方,治好贵人,就能得推荐为官的好事,韩璃近年都没听说过。   而在医学生学习的过程中,至少有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在代州医院用于练习剖开一具具尸体。   想想都觉得让人心中发毛,尽管是为了日后救人,如果解剖尸体能够救回更多条性命,就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而且用的还是蛮夷的尸体——代州医院平常用来解剖的尸体,全都是从黑山蛮那边购买而来,因为无法长途运输,只能把外科学习放在最近处的代州——完全无可争议。   但民间和士林,对医学解剖尸体的行为,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不同的看法。   毕竟都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韩璃过去听说过好几桩类似故事,都是说有人被谋害,他的儿子因为不想看到亡父遗骸被官府的仵作摆弄来摆弄去,干脆就不报官,回头自己找仇人报复。   即使是解剖的对象是夷人,也不是没有人觉得过分了。   甚至在民间的传闻中,代州医学院的学生们,甚至都像开肉铺的屠户一般,活生生地把夷人大卸八块,去研究里面的心肝肺。   “华佗、扁鹊,自此不足为奇了。”   韩璃突然听见韩宗儒一阵低低自语。   韩璃无奈地撇了一下嘴,无言地望着车窗外。   之前父亲与宰相们的讨论中,韩璃听到了许多,多多少少也能听得懂——如今的士人,没有不去研究自然之学的,就是韩璃也在父亲和亲友的影响下,对动植物和矿石大感兴趣,尤其是各色矿石,韩璃特地用一间专门的屋子来摆放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珍品,医学方面虽无研究,可好歹常年订阅《自然》,自是有所了解。   说什么绞肠痧过去定义得太宽泛,现在给细分了,其中有一类,是肠子上的一个叫阑尾的部位发炎穿孔,如果救治不及时,肠子里的污物就会污染腹内,最后导致病人丧命。这样的病症,过去无药可治,除非肠子自己能愈合,然后流进府腹内的污物不会感染其他脏腑,不然就只能等死。   但现在,却已经有好几例成功的病例,都是破开肚腹,把溃烂的肠子割掉缝好,再用干净的淡盐水清洗腹内,最后再将肚皮缝合起来。手术的成功率能达到一半以上,失败的几乎都是因为术后感染,如果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华佗再世,扁鹊复生,而且将会是一批一批的华佗、扁鹊。   对医学上的进步,韩璃不是不感兴趣,能把活人的肚子剖开再缝起,这本是传说中的故事,如今成为现实,怎么可能没兴趣?只是场合和人不对。   其实能跟宰相谈得如此投机,是好事,这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韩璃看见父亲能与两位宰相侃侃而谈,其实都有几分自豪。即使是三伯父家的儿子,真正的宰相衙内,也不一定会被现任宰相记住姓名。而自家父亲,明明从未谋面,却能让韩冈这位宰相记得一清二楚。   但韩璃担心的是父亲回去该怎么向祖父交代,要说的话一句没说,要办的事一件没办,这要怎么交差?难道回去跟祖父说,今天拜访苏平章,不巧撞上了韩相公,就跟他们一起探讨了一下《自然》上最新的论文。   肯定交不了差吧?!   “停车!”   韩宗儒忽地一声大叫,把韩璃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揉着撞到壁板的后脑勺,韩璃就听见父亲的吩咐,“去问问有没有欧阳文忠公的文集。”   马车右方稍后一点的位置,正好是一家书铺,看起来规模不小。   韩璃对父亲的吩咐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下车。   书铺占地不小,各色图书种类繁多。   韩璃问了一句,是否有文忠公的文集,店主就让打杂的小厮搬了一堆六一诗,文忠词、六一居士文集,等各色版本的欧阳修文集来。   在过去,士人的文集不是自己生前编纂,就是死后亲友代劳,但现在,多得是书商“帮忙”,当然,绝大多数书局从来不会想到给原作者一文钱。   欧阳修的诗集、文集一向备受欢迎,故而在市面上,诸多版本纷杂,鱼龙难分。   真要分出版本好坏,内行看门道,外行就只能看价格了。   国子监版虽好,却不印个人文集。私家版本,最好的就只有新开张不过两三年的新华书局——背后有雍秦商会撑腰,又有宰相帮助——质量是一流的,校对印刷纸张无一不精美,故而这一家的书也是最贵,堪比国子监,不过在众多书局、书社中,只有这一家给作者分钱。   卖一本就有一本的分账。若是柳三变还在人世,都不需要妓女帮他付酒钱了。而受到好处的士人,不要人吩咐,自己就主动校对,少了错讹,质量自然提升。   除了新华书局外,还有一个商务印书局,价格低得多,用纸用墨都是最低一档,只比揭帖稍强,与报纸相当,可架不住便宜,又肯拉下身段,经史子集从来不印,都是小说、志怪、传奇之流,还有从《自然》截取的文章,让人改成了最通俗的白话,拿俗体字印了,一向卖得红火。这一家书铺,商务印书局的一本本小册子,就摆在最外面。   韩家不缺钱,店主搬来的都是其他书局的版本,而且还都是节选,韩璃正眼没看直接让店家找新华书局出的文忠公集来。   当店主督促着小工搬来一套几十卷的大部头时,韩宗儒都从车上下来了。整个人急躁不耐,“怎么还没好。”   一看到已经搬了来,立刻又道:“第一卷给我。”   第一卷就是目录卷,韩宗儒一页页飞快地翻着,刷刷的声响,旁边的店主看得眉梢都挑了起来,这般重手,把书页扯坏了,价码立刻就要打个对折。可他又不敢说,明显就是官宦人家,有钱有身份,他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   翻书的手突地一顿,随即就丢下了第一卷,从全集中翻翻找找,抽出一卷来。   如今的书都有个好处,就是有书脊了,印刷水平高的书局所出品的图书,书籍上的小字也是清晰分明。   韩璃看得不明所以,看韩宗儒专注的神色,又不敢多问。   “果然。”   听见父亲低低地迸出两个字,韩璃就从侧面瞅着他手中的书,“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很是眼熟的文字,似乎在哪里看过。   “回去,快回去。”   韩宗儒不顾黑着脸的店主,丢下书返身就回了马车。   还没想明白的韩璃被父亲拉着,茫茫然地回到了车上,忽地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出处。   是《朋党论》!   当年范仲淹与当朝宰相吕夷简相争,引领了大半个士林,被吕夷简在仁宗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说他是结党。仁宗下诏禁朋党,欧阳修却对号入座,不打自招,写出了一篇朋党论。说小人无朋,而君子有朋,故而君子结党天经地义。因而惹得仁宗对范仲淹、欧阳修这一路连下狠手,全都打发出了朝廷。   要说欧阳修的政治头脑,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在家里,韩璃的父祖辈都没少拿欧阳修来告诫子弟,不要犯同样的蠢事,对于天子来说,小人党是结党,君子党也同样是结党,哪个得势都不利于天子的统治。   但自家父亲看朋党论作甚?   韩璃想不通透,但在他的父亲脸上、身上,信心是越来越充足,甚至拍着前面的壁板,催促车夫,“快点回府!”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六)   韩宗儒回来的时候,韩缜、韩维仍都在后厅,没有出外,也没有见客,显然是在等着韩宗儒。   不待韩宗儒和韩璃行过礼,韩缜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是不是撞上了韩冈?”   章惇、韩冈等一干宰辅的动向,牵动着东京内外。韩冈到了苏颂府不久,韩维、韩缜就都得到通报,可那时韩宗儒早就出发,直到听了韩冈自报家门,才知道撞上了宰相:“侄儿是没想到韩相公就在苏平章府上,故而有些话就没能说出来。不过侄儿跟苏、韩二相,聊得也算投机。”   聊得投机?   韩维、韩缜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   韩宗儒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很清楚——腹中确有锦绣,在家中也能侃侃而谈,可见了外人,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倒不住来了。   能放他代表家中去见苏颂,只不过看在他外表憨厚,嘴巴笨拙,容易得人信任,可从来没想过韩宗儒能与拜访的对象谈得有多投机。   韩维渐生怒,韩缜问道:“聊的什么?”   “代州医院的一项新手术,破腹治绞肠痧,论文刊载在最新一期的《自然》上。”   韩宗儒日常摆弄花草虫鸟,韩缜、韩维多少都知道一点,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能与宰相共论的水平。   韩缜惊讶都露在了脸上。在自然格物上,苏、韩二相是世所公认的大宗师,能与大宗师共论,韩宗儒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会太低。   只是难知真伪。   韩缜按下心思,笑道:“常官见宰相,不过三五句话就被打发了。十一这回可是让苏子容、韩玉昆都破了例。可有什么想法?”   “只是想到六一居士的一段话,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这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吧。”韩璃腹诽道。   方才突然进了书店找这《朋党论》,是为了有所启发,还是重新温习了一遍,好用来说服祖父?   韩璃还真闹不清楚自家父亲是在弄什么玄虚。   但不管是什么用意,韩璃看得出来,祖父和叔祖那边听得更加用心了。   “此话怎讲?”   韩缜都没察觉自己不再是四平八稳地坐着,下意识地身子已经在向前倾。   韩宗儒慢慢地说着,就像他的动作一般迟缓:“儿子平日闲居乡里,偶尔分心于格物,亦曾在《自然》上发表过几篇劣文,不想就让苏、韩二相给记住了。”   还有三伯祖!韩璃心中叫道。做过宰相的三伯祖一句赞许何其珍贵,但他的父亲却跳过了,绝口不提,更是绕着弯子说话。   韩维不耐烦,“有话直说。”   韩缜瞥了兄弟一眼,语气更加温和:“十一你的意思是……”   “之前叔父也说过,韩冈根基不厚,家世浅薄,一旦失位,便再无今日的煊赫。”   韩缜点点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可以说是公认的。   相比起河北、京畿一干累世簪缨的大家族,韩冈家族的底蕴就太差了。再传个两代或许会有所改变,但现在,把岳父王安石都逼成了敌人,韩冈根本是孤家寡人一个,看似鲜花似锦,一旦离位,立刻树倒猢狲散,根本没有与他同休共戚的亲族。   “当然。”韩缜补充道,“西北方面,韩冈还能说说话。”   “关中能说什么话?”韩维哼了一声,“蓝田吕氏是什么家世?韩冈却偏偏与他们交恶。要不是他,吕微仲怎么进不了两府?”   韩缜不同意韩维的观点,“关中有一横渠书院足矣。还有河东,两广,韩冈曾经任职之地,都有一份人情在。不过他在中原,河北、东南都是毫无根基,日后的大议会,还是以这几处为主。”他望着韩宗儒,“十一,你觉得有哪里不妥?”   “所谓根基厚薄,不外乎得人众寡。世谓韩相家世浅薄,但他还是有人的。掌握大议会,也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韩维韩缜基本上明了韩宗儒的意思,但还是难以认同。   韩维冷着脸,“就如你?”   韩宗儒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斩钉截铁,“正是!士人交往,要么诗文,要么风月,又或是经义。”   讨论经义这是在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后兴起的风潮,多是州学、县学中的学生相互切磋。   “但如儿子这般,不擅诗文,不擅风月。”   韩宗儒的嘴角抽了一下。风月他想擅长也擅长不了,以他这模样,哪位名妓会看得起,过去随兄弟去青楼,他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又无望进学的,过去就只能留在家里,或是混迹下流。”   可不是就在家里待着。韩缜心道。自家的这位侄儿平日少出外,多以读书自娱,一是懒,第二是没朋友。   像韩宗儒这般,缺乏文才,毫无魅力,又不擅经义的士人,他们的日常生活的确很乏味。   “但现在多了一项……”韩宗儒的声音大了起来,“格物!”   他在父、叔面前大声道,“《自然》一期数万份,加上传阅,对格物之道有意的士人,天下间不啻二十万。”   “有多少能做进士?”韩维冷声问道。   “进士三年不过四百人,而诸科,三年则有八百之众。大议会的成员,须是进士和诸科,进士必做官,大议会中,纵有进士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终究是诸科的天下。”   在《自然》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有钱有闲的士人,正是最有可能成为议员的一类人。而同样有钱有闲,心思却放在风月诗文上的士人,想要考一个诸科出身出来,远比不上前者容易。   “纵使一切都按十一你的说法,诸科出身盘踞大议会,但他们会听韩冈、苏颂的话?”   韩缜对此深表怀疑。   哪家没有亲戚朋友?即使以诸科出身能晋身大议会,完全是靠了韩冈,但要说他们在亲族与韩冈之间有矛盾时会选择哪一边,没人会觉得韩冈能赢。   韩宗儒不与韩缜辩论,“大人,儿子这回回去,打算参加明算科。”在数学上,韩宗儒还是有些把握,常年《自然》熏陶,站在研究的第一线,他若没有把握,天下人有把握的就当真是凤毛麟角了,“明年拿一个诸科出身出来。”   韩维的脸色变了,厉声质问,“你当你能做议员?!”   韩缜也摇头,“十一,这不是哪个人能说算的。”   韩家世族,累世簪缨。旁支不论,仅只是先忠宪公这一房,第二代兄弟八人,第三代就有三十余人,第四代到目前为止,更是近百。   就是八兄弟都做了宰相,也不可能让子弟人人都有官有职,那些没得荫补的,或是有官身没差遣的子弟,也有数十人。他们之中,大多数不是有参选议员的资格,就是努力一下也能达到议员的标准。   这么多子弟,别说一州才两位的大议会议员席位,就是县议员、州议员都不是那么好分配的。且以韩家的煊赫,纵使是真定府第一豪门,雄踞灵寿县,也不可能把家族所在的真定府的大议会名额都占了去,还是得给乡邻留下一点出头的机会,所以更加显得僧多粥少。   要从中挑出几人来就任议员,韩缜、韩维都得头疼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决定——肯定不能来一个内举不避亲——他们的几个儿子都得到了荫补,每月按时拿俸禄,再抢族亲出头的机会,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韩宗儒却十分坚持,“若没有把握,儿子不会说。”   韩缜韩维的脸色,变得比夏天的天气还要快。韩维瞪着韩宗儒,回头又狠狠瞪了韩璃一眼。   只看韩宗儒的态度,就难免让人怀疑起他是不是跟韩冈达成了什么出卖家族的协议。   就是从头听到尾的韩璃,也恍惚间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来。   韩家虽大,子弟虽多,如果苏颂和韩冈支持其中一人,韩缜、韩维除非要与当朝宰相决裂,否则是不可能不去考虑他们两人的意见。   韩宗儒只要讨好了韩冈、苏颂,让两人直接点选他为议员候选,韩家只要不想与宰相交恶,就只能听着。   但这个认知,就让韩宗儒的两位长辈,大感憋屈。   韩宗儒没打算解释什么,他继续道:“等到儿子有了出身,这大议会的议员就可以就任了……这是靠了《自然》,让儿子留名在宰相那边。从儿子这里可以退之,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其实几位相公已经心里有数了。”   就如韩宗儒,能在宰相心中留名,其他在《自然》上发表过论文的士人,也当然都简在相心。   “能在自然上下功夫,自是有着共同的爱好,意气相投,便是君子之朋的基础,再有了利益交关,连小人也照顾到了。这朋党,自然而然就有了,根基也厚了。两位相公照拂,下面再努力一点,这大议会的权柄,如何会旁落他家?”   韩缜陷入深思,韩维则容色冰冷,两人已无心再问,挥了挥手,让韩宗儒和韩璃退下。   走下台阶,韩璃立刻悄声问道,“阿爹,几位相公当真是这样想的?”   “想到最好,若没有想到。”韩宗儒咳了一声,“为父也会提醒几位相公的。”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七)   送走了韩宗儒,苏颂和韩冈都沉默了下来。   方才还是你来我往的池畔水榭,重又恢复了宁静。   苏颂没有了垂钓的兴致,只望着池中清水。   韩冈走到小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汤,端着杯子转过身,就听见苏颂一声叹,“不意韩家竟有此人。”   韩宗儒的外形并不讨好,但能在《自然》上发表论文,能与苏颂、韩冈坐而论道,不见虚怯,是少有的能在自然格物之道上真正用心的世家子弟。   苏颂如此感慨,也正是他家里,却找不出一个能在格物致知上用心的儿孙。   “是真正有格物头脑的,少见的很。”   去浮华,绝臆测,本于实,论证有据,逻辑有理,《自然》编辑部所接收大多数投稿,都很难做到这几点,很多人不在内容上下功夫,却多在文辞上做文章。   韩冈能记得韩宗儒,除了出身之外,更是因为他的论文内容翔实,条理分明,一次比一次更加符合稿件的需要。   苏颂道:“也不知他回去能不能说服玉汝、持国。”   韩冈抽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子自在,“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若能配合,自是最好,不愿配合,也无所谓,只要不学文彦博。”   苏颂微微苦笑了起来。   韩冈对上京元老们的态度是一贯的。   若是能够立场坚定地站过来,那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心有犹疑,韩冈会尽力说服,仍旧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求同存异的肚量韩冈还是有的。   只要不成为麻烦制造者,什么样的情况都能容忍,本来就是一件有商有量的事,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两府都不愿做得太难看。   可要是像如今的文彦博一般,那韩冈只能说,容忍是有限度的。   真要比起下限来,掌握刀枪的总比只有笔杆子的更要强出那么几分。如今的政事堂,更是一手刀枪,一手笔杆子,一旦放下顾虑,那就没有任何下限需要遵守了。   “可惜韩子华不在了,否则哪有这番计较。”苏颂又叹道。   韩绛若还在世,灵寿韩家必然会配合得很好,绝不会首鼠两端。一边想占便宜,一边还想不湿脚。   韩冈道:“五、六自不如三。”   苏颂回头看了韩冈一眼,摇头笑笑,这一位也是韩三。   “韩季柔不差。”停了一阵,苏颂忽地又道。   韩冈点头,“谈到后面,他应该是想明白了。只要他有那份心,我等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   苏颂也点了点头。   韩宗儒今日的表现,让人比较满意。能够贴近气学,更是难能可贵。而且他的家世也能加分。   以灵寿韩家的实力,肯定要占一个大议会的席位,与其让立场不定的其他韩家子弟,还不如用理念更加接近、也更需要政事堂帮助的韩宗儒。   苏颂道:“也希望他能早点拿到一个诸科出身。”   没有一个出身,那就什么都做不了。   “大议会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他几年也不难。”   有政事堂撑腰,韩宗儒要是拿不到一个诸科出身,那就是笑话了。   看了看天色,韩冈起身对苏颂道,“时候也不早了,子容兄,韩冈这就先回去了。”停了一下,“学会的事,就拜托子容兄了。”   “玉昆放心,这事就交给老夫好了。不过北面的事,可就要玉昆你和子厚多费心了。”   韩冈笑容深沉起来:“等明天得知,朝廷要调动三万禁军北上,潞国公不知会笑得多开心。”   辞别了苏颂,韩冈赶在入夜之前回到了家中。   家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一家人都在等着韩冈。   看见韩冈,妻妾都是眉开眼笑。   周南、云娘上来帮韩冈更衣,素心拿着手巾帮韩冈洗手洗脸。   韩冈最近诸事缠身,在家时间看似比之前要长,却是从早忙到晚,除了早饭,午、晚两餐都是在外院吃,不免冷落了家人。难得今天撇下其他事去见苏颂,回来又早,倒是有空陪家里吃吃饭了。   换了衣服,稍事梳洗,韩冈正待入座,就只见家丁传报,“相公,王大府在外求见。”   韩冈无奈地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的妻妾,“没办法,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韩冈前脚出门,后头就听见啪的一声响,“这王居卿,吃个饭都不得安生!”   葡萄架子又倒了一地,韩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到外院书房见了王居卿,问了一下,“吃了饭没?”说着对外又吩咐了一句,就有人端了几盘子茶点来。   看着王居卿小心拿两根手指拈了一块滴酥鲍螺吃了,又小小的喝了一口水,韩冈才问,“出了什么事?”   “文潞公这回私心太重,不顾北虏正虎视眈眈,偏要祸害国事,京中百姓为之义愤,午后就开始有人去文府喧闹,现在更是将文府前后门都给堵上了。”   这是意料中事,早一点在苏颂家里,韩冈也从另一途径得到了消息。   辽人屯重兵河北界外,此事与京师百姓息息相关。如果有人影响了朝廷备战,自不免惹动了京师百姓最脆弱的神经。   更不用说还有国子监下面几千士子,从古到今,都是最能闹事的一拨人。   “没出什么乱子吧。”韩冈问。   “下官已经派人去守住了文府前后门,免得当真冲撞了文潞公。”   “尽量劝散,潞国公三朝宰辅,不管犯了多大的事,体面还是要讲的。”   就像这个世代的欧洲,就算战败被俘,贵族也是能保住一条命。就像大宋的朝堂,士大夫即便犯下大错,政敌也不会赶尽杀绝。   身为统治阶级,在犹有余暇的时候,总是会给同阶级的对手几分宽余。   韩冈在报上发问,自知会煽动民意。但他完全没想过让义愤填膺的东京市民冲撞了文老国公。   这个靶子该挂在墙上,可不方便踩进地里。   瞥了眼桌上的油灯,韩冈道,“天色也晚了,要是不小心失了火,各方都难看。”   确定了韩冈的态度,王居卿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下官明白。相公放心。”   京师里面,最喜闹事的不是太学生就是地痞。这些人年纪轻,不缺吃穿,闲暇时间又多,还少顾忌,闹起事来根本就不考虑后果。   王居卿在来韩府前,就派人去找了国子监的老师,让他们把学生给带回去。   至于地痞,早几年都送去西域和云南了——街坊上有一两个不学好的,邻居一封状纸递到开封府,审问明白之后,立刻就会远流边疆,半点情面不讲。   王居卿并不担心文府周围的人群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但还有一件事,对文府的冲击更大,“相公,下官还听人禀报,京师各家行会今日相互订约,不得与潞国公府上有半点瓜葛。”   东京城行会三百六,人户三十万,没有哪户人家哪一天能不跟行会打交道。   衣食住行四样事,样样都有行会中。即使最腌臜的,每日的黄白之物,都要靠粪行来收拾。   要是行会当真抵制到底,文家吃喝拉撒都要成问题了。   京中行会,一向都是以官商为主,他们可不擅长义愤,最擅长的是迎合上意。不过看王居卿的样子,能这么快联手起来,开封府在中间功劳不小。   韩冈反问道,“你怎么看?”   王居卿对此心中得意,“聚众生乱,官府当管。买卖私家事,官府不当管,总不能强迫人做买卖。”   文彦博在京师,只是临时居住,摘得中不会有存粮,更不用说不易储存的菜肉等物,行会约束下面商家不与文家交易,文家从今天开始,就要断粮,就是去外面酒店,也会是文家人与狗不得入内。   见韩冈沉吟着没说话,王居卿更凑近了一点,小声道,“下官知相公顾虑,会命人按点送席面去潞公府上,不会让潞公一家饿着。”   朝廷要顾及元老大臣的体面——这不是为了文彦博,而是所有朝臣——但没有义务去填饱宰相家的仆人的肚皮。   文彦博此番上京,虽云轻车简从,可随行的仆役还是十倍于主人家。几十张嘴嗷嗷待哺,就是文彦博把开封府送去的席面都分下去,也填不了只吃一日两餐的肚皮。   这么做的确是折腾人的好手段,而且在外面看来,元老重臣的体面也得到了保全。控制了朝野舆论的韩冈,可以尽情地笑话文彦博自作自受,赞许京师百姓重气守义。   韩冈考虑了片刻,道,“潞国公的俸禄分一半,该从京师发。”   民间的义愤不能泼冷水,王居卿和京师一众行会的效顺之心也该鼓励,不过韩冈还是不喜欢借用这些小花招来对付文彦博。如果是敌人,那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但文彦博可远远不够资格做敌人,绊脚石而已。   俸禄并不全是钱钞,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实物,包括粮食,包括布匹丝绸,甚至还包括薪炭和草料,而看韩冈的意思,肯定是不准备让文彦博府中饿着。   一边泼着脏水,让文彦博受天下人唾骂,一边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事情也做得漂漂亮亮,只是未免有些畏手畏脚了,在王居卿看来,做得更狠辣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韩冈做出了决定,他也不会不识趣地反对,他问道,“那行会那边怎么办?”   “买卖私家事,官府不当管。”韩冈将这件事放下,“已经收到枢密院的公文了吧。”   “收到了。”   提到此事,王居卿眉心就皱了起来。   今天白天两府刚刚作出决议,从明天起,驻扎在京师内外的十数万禁军中,将调出三万北上,协防河北。作为开封知府,王居卿的任务不轻,但他在意的不是身上的重任。   能被选调北上,必是精锐无疑。精锐调离,京师空虚,这风险可就大了。方才见面先提文彦博的狼狈,就是想要让韩冈开心一下,然后才好劝谏。可现在,看来计划是行不通了。   从王居卿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心里的顾虑,韩冈解释道,“总得走这么一遭。要是调动一点兵马就担惊受怕,日后真的要打起来了,难道还能屯着兵马不放手?辽国定然也会知道这边的情况,如果给耶律乙辛一个错误的认识,日后可就会麻烦不断了。”   这一次兵马调动,就是告诉世人,即使囚禁了皇帝,控制了政权,两府也一样不怕动刀兵。“清君侧”、“黄袍加身”之类的事,即使发生了,朝廷也能镇压得下来。而朝廷,也是稳稳地将兵权控制在手中。   “这是给辽人看的,也是给天下人看的。”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八)   雨车身上涂着大大的“五”字的大号四轮马车停在了身前。   站牌下的文禄,连忙跟着身边其他候车的乘客一起,挨个交上五文钱,登上了这辆开往东京车站的公共马车。   公共马车车厢宽敞,比府中的任何一辆马车更高更大,同时也更长。车厢两边和顶上都有窗户,不过都是木窗。两排座位人挨人,能坐下小二十人。不过一多半是去东京车站,行李往中间一放,十七八人立刻连搁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坐在文禄外侧的一个破落户,两只篓子放在脚边,向文禄这边挤了一下,看了眼文禄身上的穿戴,笑着问道,“这位员外,是回乡?”   文禄不想搭理,冷淡地嗯了一声。   破落户也不知礼数,看不出文禄的脸色,仍是一张笑脸:“听口音,员外当是从西面来吧。”   上车后一句话没说,哪来的口音让人听,文禄心中一跳,忙道:“南面,应天。”   “就空着手回去?怎么不带些京里的时货?”破落户一惊一乍起来,“京师里的好东西太多了,应天那边都找不到的,随便带点回去,转手就是一倍的利。”   文禄又仔细地看了他两眼,就是一个破落户,不是他担心的那种人。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没洗,一块黑一块灰,已经看不出底色。   悄悄地向另一侧挪了一点,文禄冷淡地道:“家里有事,赶着回去。”说着把头扭向外面,不准备再搭话了,这种上车就搭话的,多是些骗子。今晚是夜行车,明儿一早就要登门送信,文禄可不想节外生枝——老国公的吩咐最是要紧。   风声紧了,一切要小心。不用六郎说,文禄自己就能感觉得到。   老国公住进医院才半天,硬是被闹得只回家去。就是寄上一封信,还走不得官中的邮政,还得自己送出去。   幸好一进开封,就没有跟这样一起进府,而是派作暗子,安顿在外宅中,不然今天也出不来了。   想到这里,文禄摸了摸藏在怀中暗兜的书信,一切安好,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公共马车向着车站飞驰,不知出了何事,忽然就慢了下来,渐渐减缓,然后停了。   文禄一下就睁开眼睛,车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用力地扯开。   一个军汉出现在车门外,冲着里面呵斥道:“下车,下车!”   有钱有身份的人出行不是坐自家车,就是直接雇车,公共马车的乘客都是些普通人。享受不到赤佬们恭恭敬敬的待遇,也不敢抗议被打断的行程。虽不知道是什么事,马车上的乘客还是一个个提着自己的东西依言下车。   文禄心惊胆战地从车上下来,手脚都僵硬了,差点踩空,还是前面下车的破落户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站稳了一张望,文禄就立刻放下了心。   前方大路路口处,正有两部人马从左右而来,转上通向车站的大路。浩浩荡荡,数以千计的士兵,占去了大道的大半路面,也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两部人马泾渭分明,各占了道路的左右,中间是骑在马上的军官,约束着行进中的队形。   左右两部士兵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不过其他装束就完全不一样了。   走在左面的一部很好认,至少京师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文禄身边就有人指指点点,低声说那是神机营。   只有神机营士兵的背包上会横放着防水油布包裹的火枪——右边的那一队,一人多长的斩马刀全都扛在肩上——还有那件由褙子改造而来的窄袖带扣的外袍,也是禁军中的独一份,把左右衣襟扣上,再把腰带一束,背挺肩张,人看着就精神。   扛着斩马刀的一队也背着同款式的双肩背包,背包外还勾着一个包裹,看外形是重弩,很可能是最新的凤凰弓。外袍是褙子,夜色下颜色发暗,在火光的映照下,也分辨不清,不过跟队列前方的军旗同深浅,应该就是大红色。   文禄眼睛眯了起来,不用别人介绍,洛阳城中就有同属一部的四个指挥,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虎翼军——捧日、天武也是红色褙子,但上四军岂会轻动?   看这两支队伍正往东京车站方向去,文禄不禁就在想,这是要去支援河北的吗?身边也是有人兴奋地在说着同样的猜测——辽人兵临边界,消息传出。   这可真是好消息。   如果是派出去的是不肯与奸贼同流合污的将领,联络起来。如果是那些奸贼的党羽,那他们对朝廷的控制就会降低。不管怎么说,京师内部空虚,对老国公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   带着期待,文禄向前凑过去,问着那拦住马车的军汉,“出了啥事?”   军汉一张死人脸调过来,两只眼珠子把文禄上下一打量,便把手一摆,做个一边去的手势,连一句都懒得与文禄多说。   文禄一口气憋着,登时就黑了脸。他在府中的时候,就是登门来的官人们也没一个这般无礼。恨恨退到一旁,要不是有大事在身,要不是这里是开封、而不是洛阳,他文三爷就要这赤佬好看。   文禄退到了一边,同坐一辆马车的那个破落户,不知怎么却凑了上去。递了不知什么东西,就看见那军汉立刻就凑过去,交头接耳起来。   “来人!”文禄冷眼看着,暗暗猜度,却见那军汉的手指了过来,“这贼打探军情机密,抓起来!”   文禄一愣,“机密……我没有!”   但几个士兵已经如狼似虎地扑过来,一把将文禄扑倒在地。   脖子、胳膊都给死死地卡住,文禄拼命挣扎,大声叫道,“我是良人!”   “路引呢?”   “要去哪里?”   “打听军情做什么?”   “行李呢?”   “出远门怎么不带行李?”   压住文禄的几个士兵连珠炮般问着,领头的军汉不耐烦:“废话什么,搜身!”   文禄立刻就感觉到了几只手在身上摩挲,胸前的一只手就快要摸到了密信,他终于不敢再隐瞒身份,大叫起来:“我是文国公家的人!”   周围顿时安静了。   压着脖子的手放松了,军汉也口气也变得和缓起来,“文国公?……是潞国公?!”   “我是奉文老国公之命,出外办差!”   文禄狠狠地挣脱了松脱的臂膀,紧咬着牙。威胁的话就不必说了,想必他们也知道,开罪了宰相、元老,结果会是什么。就算当朝宰相与老国公为敌,也不会坐视赤佬欺辱老国公。   但刚刚启程就出了这等事,在老国公面前,自己肯定很难再受重用了。   他怒视着面前的军汉,等回过头,转托几个相熟的朋友,让这厮知道得罪宰相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军汉迎着文禄愤怒的视线,忽地咬牙瞪眼,面目狰狞,一刀鞘就抽了上来。   一声闷响,文禄给打翻在地。   脸上的剧痛让他差点晕过去,浑浑噩噩之间听见刀鞘挥下来的破风声,还有一声怒骂:“打的就是你这奸贼的走狗!”   ……   “潞公何其不智。”   韩冈放下了书信,这都可以算是罪证了。   往深里说,勾连外臣,指斥乘舆,这都是有的。抠字眼的话,毁了文家都不是难事。   “相公,怎么办?”石中信问道。   “是谁缴获的这封信?”   “是下官手底下的一个副都头,名唤牛奇,还有一个皇城司那边的人。”   石中信手下的人缴获了这封信,立刻就送到韩冈这边来了。   其实其中还有皇城司的一份功劳,只是那边不方便抛头露面,才让石中信这边占了表面的功劳。   韩冈点点头,伸手从书架上去下一个牛皮外壳的本子,翻开来,前面十几页都已写满了姓名,韩冈在新的一页上,提笔写下了牛奇的姓名和身份。   合起本子,韩冈道:“两个月后,武学战术科新一期要开班,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知道了。”石中信点点头,又笑道:“牛二真是好运。”   能让韩冈在笔记本上记下姓名,就像过去能被皇帝把姓名提在崇政殿或福宁殿的屏风上一般,都是能得重用的标志。   韩冈收起笔记本,拿起那封信:“来人……把这封信送去潞国公府上。”   石中信瞪大了眼睛,不知韩冈为何还要姑息。   但就听见韩冈道,“就说是我说的,请潞公自重一点。”   石中信的眼睛这下瞪得更大了,听到韩冈这句话,文彦博会不会被气死?   “潞公年纪大了,头脑有些糊涂了,”韩冈笑了一笑,指了指头,“朝廷还是能够体谅的。”   石中信暗暗叹道,这就是做过宰相的好处,不论做了什么事,朝廷都会体谅。   就像当年跟戾王一起谋反的宰执,除了当殿被打死的宰相蔡确,薛向和曾布都保住了一条命,只是被流放岭南而已。换作低一点的官儿,别说当真谋反,就是有点苗头,这脑袋都保不住。   韩冈问道:“京师情况有多少把握?”   石中信连忙点头,“相公放心,下官都安排妥当了。只要相公一句话,下官手下的两千兵马立刻就能出动。”   韩冈叹道:“希望用不到你们。”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九)   今天比前两日更热了一点。   已经完全是夏天的感觉。   阳光毫无遮挡地直射着大地,用水泥砌起的道路白得发亮,甚至炫眼。望向稍远一点的地方,屋舍、树木,贴近地面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扭曲起来。   摆在身周的冰桶,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化作了温水。筋疲力尽的沈括,喝了两口用井水冰镇的解暑凉汤,就一头栽到躺椅上,半点也不想离开有顶棚遮罩的车站站台。   出镇河北的三万京营兵马,其中最后的两个指挥也在刚才上了车。而第一批出发的两个指挥,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了。   七天运走了三万兵马,足以让所有参与者感到骄傲。   这不仅仅是三万士兵,还包括战马、火炮在内的一系列装备和军资。   如果仅仅是三万人的话,努点力,一天就能上车送走。可是加上各种装备,再加上各种突发的意外和事故,就足足用了七天。   就在刚才,给随行的野战炮装车的时候,一条绳子没有绑好,掉下来的车架,把车站里的一名装卸工给砸伤了,当即便被送去了医院。而这七天中,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导致东京车站站内役工受伤者已经达到了两位数。从踩到落下的铅弹滑倒摔断腿,到被胆怯畏战的士兵推下站台,各色事故无奇不有,被货物砸伤,算是很普通了。   过去几次演习,出征大军皆是通过铁路来运送,却都没有一次像今次这般乱过。这种面对战争的紧张感,不是任何演习、训练能够模拟得出。   幸好政事堂早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故而便让沈括这位铁路相关事务实质上的主管者,亲自来此主持。也幸好沈括能力出众,对铁路上的诸般事务又了如指掌,才能保证混乱仅止于此,还保证了东京车站日常运营没有受到的太大的影响。   经过七天的忙碌,尽管打扫残局要做的事依然堆积如山,沈括只感觉自己就像是糖厂里被榨干了的甘蔗,又像是炉膛里被烧尽了的石炭,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   只是虚脱归虚脱,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看着依然杂乱却不再有火炮、兵马的车站,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让沈括为自己感到骄傲。换作别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也不知几时能到?”   身边传来了幕僚的声音,沈括睁开眼,“明天早上过河要多费些时间,过了河就快了,晚上之前就能到相州,再两天就到真定府了,呃,今天出发的都是去大名府的,后天就到了。”   换作几十年前,还没有铁路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最多才能把开封府内的兵马调集到黄河边,想要聚集京畿一带的精锐,再将他们送到河北,得再过一个月——这还是算快的。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经是史书中传奇一般的速度了,不是装备了大量的战马,同时还愿意以这些战马的健康甚至性命作为代价,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现如今,三天就能走完千里路程。   “昔年与同学同游河北,从东京到大名,走了一月之久。”   “那是你们途中耽搁太久。”沈括笑道,类似的话这些年已经听得多了,但这次拿出来作比较的对象却是笑话。   士人游学天下,每到一处,总少不了到当地的官府、名士、富户家里打打秋风,吃一点喝一点拿一点,两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从东京开封到北京大名这段路上,人烟辐辏,秋风不断,莫说走了一个月,走上两个月也是有的。   “就是不耽搁也比不上现在。没有枢密多年心血,如何能有如今的便捷?”   沈括的笑意淡了下来,“宰相劳心。我只是劳力而已。”   “以枢密之功,何愁不得劳心?”   “还是先把眼前事做好。”   沈括更加淡漠。他比章惇还年长四岁,即使韩冈信守承诺,退出东府,继任宰相也绝不会是他,黄裳的机会还更高一点。   幕僚察言观色,话锋连忙一转,“这铁路上的事,的确是离不了枢密。”   搔到了痒处,沈括稍稍就有些得意了,“铁路这摊事,我要是交托出去,还不知谁能接得住?”   就像走了薛向,六路转运司立刻就废了,比薛向还没接手时还不如,最后不得不另修铁路,如今朝廷对汴河的投入越来越少,修河护河的几支厢军,全都调归到铁路这边来,再过几年,让京师能够饱食无忧的汴河,就要彻底废掉了。   而铁路,若没有他沈括十年辛劳,哪里有现在沟通大宋东西南北,长达数千里的主干道?没有他沈括的主持,又怎么能做到几千里的铁路都能井然有序、多而不乱地运行——这可是一年上千万人次,几千万石运量,又岂是汴河水运能比?   若说才干,薛向亦不能比,若说功绩,两府之中,也就两三人可比,若说权柄,数万大军,十万马匹,二十万民夫,数百万钱钞,全都在他手中,尽管朝廷派人监察,可大权依然在握。   可惜就是做不得宰相。   沈括很清楚这一点,年纪也好,信用也好,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与幕僚的几句话,勾起了沈括藏了许久的心事。身外的热浪稍息,心火却又升腾起来。   为何就做不得宰相?   胸中似火焚,嫉恨犹如毒液,侵蚀全身。   如果韩冈愿意支持,自己是肯定能够担任宰相的。   只是一想到了韩冈,那熟悉的微笑便浮在眼前。易于亲近又诚挚可靠的为人下,是对敌人毫不留情、犹如寒冬一般冷酷的性格。   仿佛一盆冰水淋头,沈括猛然间就警醒过来,一阵寒意掠过全身,真要与韩冈决裂,自己在朝中根本无法立足。   他狐疑地抬头看了幕僚一眼,然后恍若无事地撑着扶手站起身,“不能再耽搁了,早点回去复命,早点回家休息。”   只是心底里,已经把今天的事情给记了下来。   “要好好查一查了。”他想着。   半个时辰之后,沈括便抵达了韩冈的家中。   韩冈就在书房里接待了回来复命的枢密副使。   看着清减了几分的沈括,韩冈道:“这几日,存中可是辛苦了。”   沈括换上了一副轻松亲近的口气,笑道:“若相公知我辛苦,日后还是另遣他人来主持。”   “除了存中,哪里还能找得到其他人能代替?”   韩冈也觉得很无奈。   随着工业的发展,各行各业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外行人进来,摸不着头脑还是小事,更怕是不懂装懂,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必须要用专才来管理。   以现在的铁路系统,就是韩冈自己出马,也比不上常年主持铁路一应事务的沈括。而安排给沈括做副手的方兴,能力差了一筹,出身和地位,也都不足以取代他。只能期待再过几年,有人能够脱颖而出了。   “天下之大,如括者车载斗量,可当不起相公这番话。”   夸奖、谦虚来回几轮,终于回到正题。   “这一回还是第一次在临战时大规模、长距离地运送兵马,也算是难得的经验了。不知这几天下来,存中你有什么想法?”   韩冈的问题,也正是沈括这几天所考虑的:“以铁路的情况,其实可以更早完成,或是运送更多的兵马。只是一来人不精熟,东京车站上下都没能做到最好,事故和意外过多……二来,就是钟表的问题了。”   “是标准时?”   “就是相公前次所说的标准时。”   铁路运营,与时间息息相关。时间越准,发车的间隙就能越短,相应的就提高了运力。   所以即使没有韩冈提醒,苏颂和沈括都觉得需要开发更加精准的时钟,以应付日渐扩大的铁路运行图。   刨开西域,中原主体至少得有一个统一准确的时间,否则根本运行不了大规模的路线图。路网规模越大,混乱也就会越大。   现在已经有了座钟,其中的良品,一天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可日积月累,误差会变得越来越大。   故而卖到全国各地的座钟,都是以当地日晷来作为标准时间的依据,通常都是在正午十二点,进行时间的校对。   东京城中上万台座钟,其依据的标准时间,就是来自于钦天监的日晷,再由日晷附近的号炮将信号放出。   “有了标准时,才能有准确的时间。时间越精准,这铁路运行就越稳定越安全。”   韩冈点了点头,这可算是真知灼见,但朝廷里面,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的,其实也就那么十来人,沈括便是其中之一。   “但时区的问题同样重要。”沈括话锋一转,“莱州日出的时候,开封天还黑着,长安才交四更,西域的迪化,甚至还是三更半夜。”   大地球形的概念已经成为主流,尽管还有许多人坚持天圆地方,可多少次氢气飞船飞空实验中,都证明了大地是确凿无疑的圆形。但时差的问题,就成为困扰气学士人的一大难题。   在理论上,因为韩冈和苏颂的共同提议,朝廷发文,将地球划分二十四个小时区,大宋本土,皆以通过东京城中轴线的子午线为标准时间,也就是所谓的本初子午线。不过实际上,这本初子午线,并没有进行精准测量,现有的器具都还不能做到精准的定位。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   本初子午线确定了,时区也在理论上划定了。   可在如今的技术条件下,想要设定一个标准时间,甚至不要那种精确到秒,只要能够精确到分钟,依然只是纸面上的幻想。   “以前不是讨论过吗?就只有两个办法吧。”韩冈道。   这个问题,此前在确定本初子午线时就已经讨论过了。   一个办法就是制造出最为精确的钟表,几天甚至一个月的误差都在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之内,同时还不会受到震动的影响,在东京这边校对好之后,运到测量地,对比当地正午与标准时间的差别,就能算出当地的经度,这也是日后航海测量经纬度的手法。   另一个就是出现一种能够远比列车速度更快的传递信息的手段,能在数分钟之内传递标准时间的信息——也就是电报。   “看来只有等相公所说的电报出来才能做到了。”   “还是等座钟技术更进一步吧。”韩冈对第二种方法并不抱希望。   只要能有电报,到底是有线,还是无线,韩冈都不介意。可惜的是,以现今的技术条件,根本无从建起。   有线电,无线电,短时间内,韩冈都看不到实现的可能。改进座钟还更可行一点。   “将作监和军器监不是有好几处在造发电机和电报机吗?”   韩冈摇头,“进度比蒸汽机上船还要慢。”   尽管以如今精炼铜的纯度,以及加工水平,工业化的拉丝并非难事——至少比拉铁丝要简单一些。再往下,难度就上了一个等级。   无论是发电机还是电池,当然最重要的电报机,同样是需要技术水平和工艺水准再跳上好几个台阶才能实现。   电的简单定义,韩冈是揠苗助长地发表出来的。生物电、发电机、电磁铁,电池,电报,相关的论文,《自然》上刊载了许多。即便没有数学证明,没有经过论证的公式,在可见的未来,还会让轻理论重技术的风气更加加强,但只要韩冈还记得一点,他都拿了出来。   因为他很清楚,想要揠苗助长还能有收获,那就得全心全意依靠广大群众的力量,不能有半点藏私。至于得到数学证明的定理,就像严密证明的万有引力定理一样,定下一个高高的赏格,交给后来人好了。不是韩冈不负责任,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在一系列论文的指引下,水果电池、伏打电池,已经在许多爱好者的实验室中得到了实现。更有无数青蛙、蛤蟆,乃至鱼、蛇等动物遭了殃,成了显摆用的试验品。   而在朝廷和雍秦商会所资助的大型实验室,铅酸电池、永磁铁发电机,都有好几个小组在攻关。只不过,就与蒸汽机一样,还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时间。   “蒸汽机上船应该快了吧。”沈括略带着几分惊讶,“东风三型都快造好了,船上那么大,能放下蒸汽机,剩下还有什么难处?”   “最难地方就是传动,想想要浇铸多大的铁件?可比机车难多了。”   蒸汽机和蒸汽机上车的实验,朝廷先后投入了上百万贯,如今东风三型机车,正在试运行中。外观上,几乎是一步登天,基本上就来自韩冈对前生的记忆。   蒸汽机车具体的内部结构,韩冈一无所知。可怎么通过传动杆驱动车轮,包括蒸汽锅炉的位置,甚至还有炉膛怎么在进煤的同时保证防火,韩冈的记忆中还是能找到不少有用的东西。但有关蒸汽船的记忆就没有多少了,怎么驱动螺旋桨更是没有,而韩冈,也并不打算先造传动结构简单一点的明轮船。   沈括点点头,具体情况不用多问了,内行人,听了一句就够了。这蒸汽船,有得等了。   琥珀色的凉汤在杯中荡漾生光,之前也仅只是寒暄而已。再如何重视各种机器开发,在这个时候分心,也是不合时宜的。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喝过一口凉汤,沈括放下了茶盏,侧过身子,正对韩冈,比之前的聊天更加郑重十倍,“还有一事,要禀报相公。确如相公所料,沈括身边的确有人心怀叵测。”   韩冈脸上了无异色,也没有开口询问。   沈括也不知他到底是早就知道,还是心思坚定难以动摇。不过就连自己的副手都是韩冈曾经的幕僚,上上下下大小事,韩冈就算知道也不足为奇。   叹了一声,似惋惜,似痛恨,沈括道:“是下官身边得用多年的一个幕宾。”看了看韩冈,他又补充,“不过他这些天都跟在下官身边,并没有外出,也应该没有与文潞公有何联系。”   韩冈轻轻笑了两声,“现在外面要是还有人能与潞国公联络上,那我可就要让人打上开封府了。”   文彦博的府邸都被围了,家里吃喝都是朝廷下拨的,几百对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与外界勾连上?   韩冈的笑声中,沈括却更加凝重,“相公,依括之见。早前所议,不宜再拖,免得变生肘腋。”   韩冈抬了抬修长的双眉,以示问询。   沈括沉声道:“沈括帐下,有三名小使臣这几日多次外出,行踪难知。虽难说其有与贼勾连之事,却也不能不加提防。”   “存中此言却是正合我意,的确是不宜再拖了。”韩冈终于有了一个肯定的回应,“事不宜迟,我这就遣人去知会子容与子厚,今天晚上,两府找个地方聚一聚。”他带着依稀笑意,“也差不多该收网了,潞国公这几日睡得太安心,不能让把我等给小瞧了。”   ……   府外的人群渐渐稀落了下来,投进府中的石块,也由多渐少。   文府上下,从一开始的愤恨,再到之后的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   只有文彦博好吃好睡,反而更加红光满面。   文及甫刚进来,文彦博刚刚午睡起身,一名婢女正在为老国公梳理着满头白发。   文及甫垂手请安,“大人可睡好了?”   文彦博哼了一声,“只有你们睡不好,为父哪有睡不好过?”   文及甫忙赔上笑脸:“幸好有大人在,不然仓促遇事,儿子肯定会乱了阵脚。”   文彦博又哼了一声,声音更大了一点,很是不屑。摆手让婢女退下,他冷声道:“咬狗不叫,叫狗不咬,”这两句原版出自《九域》,却被他信手借来,“韩冈叫得如此之欢,你们怕个什么?”   韩冈要是什么都不说,直接派了兵来,文彦博还真得向他低低头,但堂堂宰相只能在私家小报上骂娘,却什么都没做。   最早文彦博还以为韩冈是以此为檄文,接下来会连下狠手,可是除了一点小麻烦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像是站得远处吠叫的野犬,吓唬人都难做到,更不用说有半点杀伤力了。   “是大人经历得多,眼光也远胜儿子。”   “别说废话了,打听到了什么?”   文及甫忙点头,开封府派来的人,明着是保护府中不被暴民所侵,暗里却是隔绝内外,让府里无法与外界沟通。   他这几日费劲了心思,才得到了一星半点的信息,“朝廷的确是出兵了。这几日,章惇、韩冈共调了三万兵马北上。由王厚为主,王君万为副,共御北虏。”他说着低低笑,“都是韩冈的人,也亏章惇放得下心来。”   文彦博冷然道:“如果是王舜臣领兵,那真是谁都放心不下了。”   三万外派的大军让韩冈的亲戚主导,也不是多要紧的事。王厚虽说是韩冈姻亲,且与韩冈亲厚如一家,终究还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士大夫,行事自有顾忌。   不比以胆大妄为著称于世的王舜臣,如果是他领兵,就是苏颂、章惇,也不免会担心。   “其实也可以不选韩冈的人。”文及甫道。没有任何纷争,就在短短时间内决定了主帅的人选,这未免太让人失望了,他更想看到双方为了争夺兵权撕破脸,而大打出手,“难道朝堂上就找不到其他人为主帅之选?”   文彦博冷淡反问:“谁?”   文及甫一时语塞。   如果是对付西南夷,就是王中正那等阉人都能为帅。但面对的是百多年来的死敌,不是能征惯战、饱有经验的名将,谁能放心得下?   二十多年来,大宋大规模的战事也就几场。军中得力的将领,不是曾与王韶一同出征陇右,就是在章惇、韩冈麾下听候过使唤。选来选去,能为主帅者,也就章韩手中那么几个人。   “总不能再启用郭逵那等老家伙。”文彦博捋着银须,并不在意自己也自己被归入了老家伙的行列。   “大人说得是。”文及甫连连点头,振奋起精神,“京师之中,忠心于天子之人为数定然不少。章韩二贼手中少了三万精锐,京师更加空虚,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起兵时间。”   “是赢是输皆于我无损。”文彦博豁达地笑着,眼神更加如同鹰隼,“不过还是两府的实力更深一点。但闹到最后,说不定就要以弑君收场。那时候,机会才真正来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一)   张吉百无聊赖。   身后就是文府,面前是同样无聊呆滞的同学。   武学五百学子,编作了两个两百多人的小指挥,按年级分都,都下再分队。平日里学习校阅,都是按队来做。若是有任务,同样是按照编制来分派。   文老国公家门前,就有三队武学生在这里,张吉就是其中一队的队正。   另外还有两百多开封府的兵马,总计两百四十八人,将文府围得如铁桶一般。   一开始的两天,是忙了些。面对围住文府的上千百姓,张吉他们就只能勉强护住文府的大门。与同学被人浪一波波冲击的时候,张吉苦中作乐,庆幸京师中的地痞无赖都去了边疆,不然铁定演变成一场大乱。   隔了几天,人就少了,文府的围墙一圈都能护住。还有些闲人围着文家叫骂,隔着几丈远就赶开去。   文家人要进出则任其自便。不过外面的一圈义愤填膺的百姓,文家人出来就是烂泥伺候,便是文家的马车出来,回头也变成泥水车了。所以也没人敢出来了——京师内,都没人卖东西给文家人,出来也是没用。   倒是文家老六前面带着两人出了府,说是回洛阳家里,张吉领了两队人护送他们去车站,算是顺利。只是在张吉看来,却觉得这是在为文老国公打探军情,要不然文家老六只是回洛阳,不至于要文家老九跟着一路送到车站。   外面的人就只围在外面,里面的人也只待在里面,几天下来,张吉这一次的任务,已经变成最闲散不过的差事。   靠在门下,背后贴着文府的石砌围墙,背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化解了夜幕中降临后,依然浓得化不开的暑气。他的小队成员,也都靠着墙壁,看着是站得笔直,都是武学生应有的风范,可惜一个个都是为了解暑。   而开封府的兵丁更是不堪,只有轮班的还站着,其他人早就躺在青石板修起的巷道上,留下了中间歪歪曲曲一条道。两侧巷口,都有一些兵丁围作一圈,大声笑小声说,聊得热火朝天。   “高二,怎么了?”   侧面传来同学讶异的声音,张吉望过去,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一手捂嘴,一手压着肚子从巷口过来。   张吉后背离开了围墙,右手压上了佩刀,“出了什么事?”   几名同学也伸出手去,要去搀扶。   “别,别,我没事。”高二推开同学的手,深呼吸两下,嘴角抽搐着,想要忍着笑,却又忍不住,“刚才在那边听人说韩相公平宫乱的事呢。”   “怎么说的?笑成这样。”   “是说先帝熙宗临终前,知国事多艰,方今太后独木难支,便密赐一支金骨朵给韩相公,允其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保扶赵氏天下。之后戾王谋反,宰相、参政入内夜中不出,韩相公心知宫中有变,上朝时便在袖子里藏了金骨朵,看见戾王扶着儿子坐上御座,蔡确又在旁助纣为虐,便兴勃然之怒,手持金骨朵,直上金銮殿,正手一锤砸死了蔡确那奸相,又反手一锤砸伤戾王,再正手一锤砸死了从逆的殿帅,硬生生地平了这场宫变。前些日子,天子失德,韩相公又提着金骨朵上殿,官家吓得不敢抬头,老老实实认错,回宫反省去了。这一回,潞国公要闹事,韩相公是看潞国公太老,禁不起一锤,所以放了一马,若是潞国公再不改正,韩相公迟早提了金骨朵登门。”   高二是边说边笑,说道兴致起来,还比划起动作,同学们是边听边笑,最后听到韩冈提着金骨朵来登门,更是纷纷捧腹大笑起来。   一众同学,只有张吉没怎么笑。   高二望向张吉:“子祥,你听过?”   张吉点点头,“前些日子新城东门外的云家瓦子听过。”   “都出评话了?”一人惊讶地问道。   国朝庙堂内外事,京城之外,或许有人敢当街传说,但在京师之内,酒馆里能说,茶肆中能说,私家里能说,但说书人在瓦子里评说,就有些别扭了。这档子事要么不抓,抓到了就是一桩不轻不重的罪,说书的和瓦子东家都逃不脱。说书的穷光蛋,最多是去边疆种地,但瓦子的东家可就要折老本了。   “说的就是那件事,不过人就不是韩相公和戾王、蔡确了。”   “是谁?”   张吉呵呵一声,“却说汉昭烈兵败夷陵,忧愤成疾,病卧白帝城,临终前托孤武侯,亲赠金骨朵一把,上可打昏君,下可捶奸臣。”   一圈武学生听傻了眼。   诸葛亮拿起了金骨朵?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不过想想,却也是理所当然。白居易的《长恨歌》明明写的就是明皇杨妃之事,可不是写成“汉皇”重色思倾国,没敢说“唐皇重色”、“杨妃倾国”。   只见张吉一人在人群中,左手一扬,右手一摆,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武侯含泪受命,手持金骨朵,整顿朝纲,抚视黎民,把蜀地治理得夜不闭户。只可恨那昭烈早年所收义子刘封,被孟达唆使,却要谋夺那大汉皇位。”   刘封那时已经死了吧?不救关羽,坐失荆州,被昭烈帝所杀。后主登基的时候,刘封被砍下的首级都该在国中传了一圈了。   但已经没人注意这些细节了,一个个听得入神。   “后主不知其鬼蜮之心,招入宫中夜话。次日武侯上朝,却见是,兵甲……却是蹭蹭蹭几步上了台陛,手起锤落,竟把刘封那奸人头颅砸得粉碎,有分教……”   “张吉!!!!!”   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的怒吼,让一群学生不寒而栗,被叫道名字的张吉,更是打了个寒战。   转过身,在来人锐利的视线中,张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李……李先生。”   李先生扫了他一眼,“这么会说书,要不要去象棚讨口饭吃?”   视线又掠过学生和横七竖八的开封府兵丁,他讽刺的口气转为怒吼,“全都给我站好,排好队列!”   学生们几乎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就排好了队,而开封府的兵丁们则在他们的军官指挥下,用了多五倍的时间,在街巷两边站定了脚。   当最后一名士兵刚刚找到自己的位置,一队人马就从巷口转了进来。   最前面的一人跨着五尺多高的名驹,将自己的影子投到深长的巷道之中。后面的骑手也跟着鱼贯而入。   火光中,张吉和他的同学们看清楚了来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看来要出大事了。   ……   文及甫仰头望着屋顶。   一名家丁正站在正屋的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向四方张望。   片刻之后,他踩着梯子颤颤巍巍地下了来。   “看到了什么?”文维申急着问。   “回九郎。邻街都没人了,就只有武学和开封府的人在外面。”   “再远一点呢?”   “再远一点就有屋舍挡住了。”   文维申点点头,回转身来,问询的视线投向身后不远出坐着的文彦博,“大人。”   文彦博即使坐着,双手还是拄着拐杖,缓缓点头:“是好事。”   被韩冈驱动的暴民都散了去,没空显示自己对京师的控制,可见韩冈的注意力转到了其他地方。   在开封做了几十年的宰相、枢密,文彦博很清楚三万精锐对京师防务的影响有多大,也很清楚韩冈现在对京师的控制有多虚弱。   走了嫡系党羽,韩冈现在只能内守。   文维申犹疑着:“可还有苏颂,章惇。”   “你当韩冈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人派出去的?不是苏颂、章惇等人畏其势力,联手相击,韩冈如何会吃下这个亏?”文彦博冷哼道,“那些人马,是韩冈被逼着调出去的!”   他杵着拐杖,“小人因利而合,自是会因利而分。韩冈想拿为父杀鸡儆猴,但做得太过,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所谓大议会,是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更是为了分苏章之势。韩冈一人能占去关中半壁,但苏颂、章惇连福建一府的选票都占不了……不过关中半壁,又能在天下占去几分?”   “原来如此。”   文维申连连点头。这些天的许多事,他都一头雾水,但让文彦博一分析,却豁然开朗。   “但只要还有外敌在,两府还是会铁板一块。”在儿子惊异的目光中,文彦博冷笑更甚,“天下事,哪有那么简单的?韩冈与苏、章暗争是没错,但合作依然有。不过你记住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为了抢到更多。只要抓住了这一点,一切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文维申点头,疑惑却更加深沉。   几位宰相的行事扑朔迷离,自家父亲的想法更加难以测度,到底要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到现在,他也没能从老父嘴里听到一句。   “只会跟六哥说!”   “六哥快到家了吧。”文维申不想再费神,一切还是靠自己的老爹来处理吧。想来也不会太吃亏。   在怎么说都是八旬元老,三朝宰相,处置不好,甚至会让外国看笑话。换作是普通点的朝臣,何至于劳动宰相亲动笔墨,努努嘴,就能让下面的走狗扑上来了,罢黜、投狱,什么手段不能用?就是因为有恃无恐,自家老爹才敢逆着太后和两府的心意来。此外,文维申只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家父亲认定章、韩日后必败,为了文家的日后富贵,方才如此行事。   对儿子的蠢钝,文彦博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自己什么时候走都是可能的,靠这几兄弟,如何撑得起文家的门楣不堕?   正是因为有这些个不肖子,才让自己不能安度晚年。要不然,又何必如此挣命?   “国公,九郎。”   又爬上屋顶的家丁突然叫了起来,爬到一半,就猛地跳下,“外面有人来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二)   夜半敲门无好事。   开门看到门前一圈灯火围着开封知府王居卿,文维申便分外感觉这句话实在是有道理。   韩冈的嫡系走狗,手中掌握近万兵马,围着自家门外的军汉几乎都是听候他的指派。   闲散疲沓得跟吃饱的老狗一般在墙下打盹的开封府兵丁,此时一个个精神抖擞。那一班装模作样的武学赤佬,更是精神头十足,好似在皇帝面前当班一样。   文维申缓缓来到王居卿的面前,拱手一礼,带着世家子弟的矜持问道:“大府秉烛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王居卿没有理会文维申,回应仅仅是摆了一下手,身后一官转出,手持一简,“奉苏相、章相、韩相三相之命,以大理寺丞、提点西京粮料院公事文维申,事涉侵占、夺财、害命、劫夺民妇并十一桩刑案,特来此缉拿犯官归案。”   文维申堆砌在脸上的沉稳顿时凝固了。   政事堂会翻脸,他有心理准备,可竟然会拿自己开刀,这是文维申所始料未及的。   没等文维申反应过来,两人已随声而出,皆皂色衣袍,手持枷锁,熟练抄起文维申胳膊,两下便将他给枷定。   跟着文维申出来的管家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你们……这可是潞国公府上,你们想要做反了!”   大声叫唤着,他领着几名文家下仆连同司阍都奔了下来,要把文九公子解救出来,但还没冲到近前,闪烁着火光的枪尖已指着他们的喉咙。   尺半长的锋刃扎在了枪管上,沉重的燧发枪被握在刚健粗糙的双手中,国公家仆寻常可以耀武扬威的对象,正毫无畏惧地直视着对方。   跟随王居卿而来的人众,分成两拨,一拨身着皂衣,黑色衣袍在夜色中更加幽深,另一拨就是手持最新式火枪的士兵,只有两队,但无不精干如铁。   神机营!   只要在京师里,没有人会认不出这支尚未经历过西北两地的血战,却已经立下赫赫声威的新军。   不论来自于洛阳的文家人认不认得,他们也肯定认得喉咙上的枪刺。   屡屡寒意从枪尖处传到颈部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片鸡皮疙瘩。   没有人还敢动弹,就连平素里连进士出身的知州知县都不大看得起的文府管家,这是也动弹不得。   对面的军汉眼中没有任何波澜,脸上亦不见丝毫动容。仿佛这般对宰相家枪刃相向的行为,只是寻常的校阅。   看到这样的神色,不会有人怀疑,在接到命令、刺出枪刺时,他们会多犹豫上一秒两秒。   那位手持书简的官员笑了,冷声如数九寒天,“今儿倒是怪了,乌台拿人还敢喧哗?”他手一挥,“带走!”   几名皂衣吏人压阵,如狼似虎般地将文维申当街拖曳而走。   身穿皂衣的公人走了,王居卿没动,拿着长枪的神机营士兵没动,指着喉咙的枪刺也没动。   文府家人汗如雨下,王居卿冷眼看着,半晌,方才开了金口,“还不进去禀报潞国公。”   扎在喉咙前的枪尖刷地一声全都收了回去。如蒙大赦的文府管家连忙转身飞奔而上,在石阶上绊了一下也没减低速度,连滚带爬地进了门去。   王居卿静静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那管家自门中而出,“国公请大府入府一叙。”   王居卿没有动,下巴稍稍上仰,望着紧闭的中门。   宰相家的正门,寻常便是紧闭,只有在贵客正式造访时,方才打开。方才文维申出入门庭,也只是打开了偏门。   以王居卿的身份,放在过去,同样没资格让文彦博大开中门。   但王居卿盯着大门,不肯挪动半步。作为议政会议的成员,天下大政的决策者之一,文彦博想要他入内相见,把正门打开,是最基本的礼数。   传话的管家再次入内,又过了片刻,一辆马车从车马进出的侧门出来,停在了正门口。文府的正门亦从内侧缓缓打开,文彦博一身公服,杵着拐杖自门中缓步而出,看起来不是出门迎客,而是要乘车离家的样子。   王居卿唇边不禁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文彦博不愿让上半步,就只能用这种招数来维持颜面了。   一步一级,文老国公目不斜视地来到马车前,完全无视不远处的王居卿和全副武装的几家士兵。   车夫为文彦博打开了车门,就在快要上车的前一刻,文彦博将拐杖一顿,仿佛突然发现了王居卿一般,突然转过了头。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只有冷漠的一句询问,“韩三在哪里?”   王居卿微笑着低了低头:“两府今夜在苏平章府上共商国政。”   文彦博听了之后,就踩着垂下来的阶梯,登上了马车。   在软座上坐定,他垂下眼皮,瞥着车外的王居卿,“上来吧。”他望着前方,“既然用了这等手段发请帖,老夫就去一趟好了。”   王居卿微笑着上了车,与文彦博相对而坐,丝毫不见方才让文彦博大开中门的倨傲。   马车动了,文彦博的元随,以及跟随王居卿而来的神机营将士,皆紧随前后。   车轮辘辘,不时就能听到车轮碾过石子和路面凹陷处的咔哒声,但车厢只轻轻在摇晃。   这是只有京师工坊才出产的最新型号的马车,用了目前最先进的技术,有着最好的悬挂系统和稳定系统,号称可以运送一箱鸡蛋穿过京师鬼市子前那条最破烂的道路,而不用担心鸡蛋打碎——虽然这是在两大快报上所打的广告,但的确就是事实。   王居卿以议政的身份,也才得到一辆的分配,没想到文彦博就已经有了。   只有通过格物致知,才能造出最好的弹簧钢,最好的车轴钢,最好的车体结构,最好的转向装置,这辆马车从里到外都是文彦博所厌弃的气学所研发出来的东西,但文府还是在第一时间买到了这一连郡王家都要排队购买的马车。   所有的好处都要享受到,却不愿为之付出一点代价,甚至都不肯承认这给天下带来的好处。   王居卿将目光收回,心底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消失无踪。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不,是新陈代谢,该淘汰的就必须要淘汰。要做庆父,眼前的这一位还不够资格。   心境又是一变,文彦博的气话听在耳中,便更觉阴阳怪气,“劳烦几位相公费心了,其实何须如此麻烦,直接把我这老骨头送进台狱岂不是最是省事。”   “都是下面人太懒,”王居卿说得诚恳,“令郎满身都是洞,倒是潞公的罪名不好找。”   文彦博甚至懒得在私下争辩,自家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这些罪名,都是很正常的事,哪家没做过?除非是政争时拿出来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否则士大夫们都是有志一同地全都当做看不见。   但王居卿的话让文彦博听得难受,摆明了就要拿自家儿子作伐,跟自己过不去。真是不要脸了,反而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那孽子在洛阳做下的勾当,劳烦大府操心了。”   王居卿微微一笑,“在下今日刚得授御史中丞。”   文彦博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能带着御史台的人登门抓人,做管家的不清楚王居卿身份的转变,但文彦博没有老糊涂,心里多少也有了点底。   “御史可绳纠百官,宰相祸国,中丞可纠?”   “所以居卿来见老相公。”   文彦博被王居卿噎着越发难受,除了韩冈之外,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在他面前如此尖刻了。   “用这等手段,不怕惹得天下人惊惧?日后还做得宰相?”   连宰相都难自保,有几个士大夫不怕政事堂的手段?   如果大议会之事为真,心狠手辣的韩冈自难当选。若是大议会不过是幌子,韩冈就要面对全天下所有被愚弄的士大夫,名声一败再败,就能直追王莽了。   文彦博正好是掐着这一点,才不去担心韩冈会用什么激烈的招数。   韩冈这等根基浅薄的宰相,就像扎根不深的大树一般,难以经受住过大的风暴,只有保持风平浪静,才能安然生长下去。而文家,累世簪缨,姻亲戚里遍及南北,根基扎得比树干都要长出几倍,更与其他树木相勾连,决不怕狂风巨浪,同时也会让风浪不敢侵袭。   这就是世家和寒门的区别。   “韩相公让在下带一句给潞公,此事不劳费心。”   在文彦博看来,这不过是王居卿在强撑嘴硬罢了。   “韩冈还说了什么?”文彦博满是好奇的讽刺着。   “韩相公还说,潞公当谢他才是。他帮潞公张了大旗,视两府为逆者,皆以潞公马首是瞻。如今潞公成了一党赤帜,声名垂于天下,潞公觉得当谢不当谢?”   文彦博一声冷笑,“还有呢?”   “潞公当是在想,即使没两年就去见先帝,这赤帜之名也能遗泽后人。日后反攻倒算,不,是拨乱反正……文氏一族也能安享富贵,不至于为人打压,以至于两代而衰。”   文彦博脸色一点点地阴沉了下去,他可不觉得这会是韩冈的原话。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   “韩冈若是看得这般清楚,为何还陪着老夫胡闹?”   “还能为什么?”王居卿笑了起来,“楚公声望太隆,不敢招惹。吕吉甫有声望有手段,故而远逐外路。灵寿、安阳二韩,牵涉又过多。唯独潞公你……人畜无害。”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三)   人畜无害。   如果说之前王居卿在家门前的倨傲表现,文彦博还有几分怀疑他对韩冈是起了异心,故意要让自己更加痛恨韩冈,不择手段地去与韩冈为敌。   但听到这个词之后,所有的疑心都消失无踪。   这种不见经传,又不见俗语的生词,就只有韩冈最喜欢用了。   别人弄出个生僻词句,还要想方设法杜撰一个典故出来,只有韩冈,只管生造,却把杜撰典故这一段都省下了。   人畜无害这四字评语,不是出自韩冈之口,还能是谁?   文彦博一直都认为,韩冈如今的权势赫赫,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不过是虚火,只要太后一倒,这个寒门素户出身的宰相,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难道还能使动那般赤佬?在西军或许可以,京营之中,有几人会跟着他做反,更不用说世代受大宋天子恩典的班直们了。   可文彦博哪里想到韩冈也是这般看自己,王吕二韩不敢惹,专找自己下手,就把自己当做了软柿子来捏。   一阵心火升腾,眼前就是一黑,差点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头晕目眩之中,就连对面王居卿的那张惹人厌的脸,都看得越发模糊起来。   不过递到眼前的手,以及手中一枚蜡壳包起的丸药,却在文彦博的眼中清晰无比。   文彦博盯着丸药许久,视线渐渐凝聚,从王居卿的手一路上行,最后到了他的脸上,这位新晋的御史中丞,竟然还带着微笑。   “这是惠民和剂大药房所出的局方紫雪丹——是太医局改进过的新方——最能降心火,只是药性太强,潞公吃上小半粒就好。”   王居卿的笑容,比起石膏、犀角等十余味泻火、凉血、熄风、清热的药材制成的紫雪丹,更有降血气的功效,文彦博仿佛是被冰水浸过一般,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了冷静。   若当真被气死了,可就如了此辈奸人之意了。既然韩冈看起来是要把自己给气死,就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赌上八十载人生的经历,赌上四十年宰相的骄傲,文彦博觉得自己就是要死,也要先看着韩冈楼塌了之后再咽下那最后一口气。   他推开王居卿的手,“老夫自带了至宝丹。”   文彦博要活上一百岁,亲眼看着韩冈坏事,所以他必须避开一切危险,王居卿给的丹药,他万万不敢吃。   不想再理会王居卿这个祸首,文彦博闭上了眼睛。   硬吞下去的至宝丹,从喉间滑落到胃里,很快就有一丝清凉自腹中发散而出。   药效一如既往的出色,但从这丹药上,文彦博又不禁想起了那位以至宝丹为号的同僚。   王珪死得无声无息。   这位在关键之时没能挺身而出的前宰相,在罢官去职之后,就静静地回到了家乡,在几年后便病逝乡里。   朝廷的恩赏虽依宰相之例,却没有更多的对其子侄的照顾。而王氏一门,也因此而败落,只有昆弟子侄数人勉强支撑门户。再过一代,怕就是要彻底败落。   自己绝不会跟他一样。   “潞公,到了。”   在王居卿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文彦博坚定地握了握掌中的拐杖,自己绝不会跟王珪一般的结局。   绝对!   这是苏颂的府邸。   并未在门外、院外等候通传,文彦博和王居卿在苏府家人的引领下,一路来到外院的正厅。   按照王居卿的说法,两府诸宰执今夜皆齐聚于此。   如果是在先帝之时,宰辅们绝不敢在臣子家宅共聚。但如今两府总掌大政,过去的惯例,都在臣子们有意无意间,全都给抛弃。   有悖于常,即为妖。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一群宰辅无君无父的逆行,要说是妖孽,朝中就只有他们最有资格。   拐杖杖尖所包的铜皮,一下一下敲击着路面,文彦博只恨自己并无武艺压身,否则就能挥起掌中长杖,打出一个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就像韩冈……   想到韩冈,就看到韩冈……还有苏颂,章惇、张璪这一干两府中人。   中厅之内,苏颂端坐上首主位,东西两府在下左右对坐。   看起来就像是崇政殿上的议事,天子在上,宰辅分列,但最大的区别不是苏颂座下地面高出侪辈一头,而是所有人都是围坐在一张长桌边,像是曾经听闻的议政会议,却又不是不分高下的圆形,而是有上下首的矩形。   灯火聚集在长桌正中央的上方,火光将宰辅们的身影烙在四周的墙壁上。深色的剪影,随着宰辅们的动作和并不平稳的灯火,在墙壁上张牙舞爪,仿佛吃人的豺狼虎豹。   矩形的长桌旁,围坐着一群择人而噬的豺狼虎豹,当文彦博出现在门前,他们的视线便一齐投射了过来。   有讥嘲,有冷漠,有憎厌,还有稀薄的同情和怜悯,但无一例外,这些视线中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就像臣子面见天子时感受到的压力。文彦博几十年的官宦生涯,曾经多次目睹过不堪压力的朝臣在朝会上发病。   没有等待这群宰辅尽到应尽的礼数,只在门前稍一打量,文彦博便跨过了中厅的门槛,缩短了与这伙恶兽的距离。   ……   章惇正等着文彦博。   这几日,京师兵力空虚,他本来以为京师之中会有人趁机闹事,没想到太太平平,竟一点没动静,章惇对此很是失望。失望之余,就只能回归到原来的计划上去。   军权尽数在手,又没有其他能够掣肘的人,当然要先用一用,让人不敢乱伸手。在章惇的想法中,谁想动兵权,谁就会被立做靶子。文彦博既然抢先冒出头来,自然就成为了两府拿来立威的鸡。   之前几日,韩冈拎着他在天下人面前好生的亮了亮相,今日,可就是要杀鸡了。   文彦博进来时步履蹒跚,跨过门槛前,看起来还犹豫了一下。   看见文彦博的胆怯,章惇很开心地说了个笑话,“潞公放心,这里虽有韩玉昆,却没有金骨朵。”   满座哄然,韩冈无奈地摇摇头,也自嘲地笑了。   苏颂在笑声中起身,浅浅地行了一礼,“潞公,久违了。”   自苏颂开始,宰辅们也都纷纷收敛了笑意,起身与文彦博见礼,紧接着又是王居卿,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和气。   王居卿在韩冈的安排下坐在了最下首,而文彦博则已经早一步稳稳坐下,质问着不远处的宰相,“老头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诸位相公。”   没有其他人开口,只有苏颂:“潞公请说。”   “敢问从何时起,宰执可于私第密会?”   文彦博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攻击性,不像只是为了在谈判中抢占些许优势。章惇不满地望了王居卿一眼,这差事,办得可不算完满。   “非密会,乃议政也。”苏颂解释道,也看了一眼王居卿,“此为太后所允。日后大议事堂修好,吾等自会迁往彼处处置公务。”   “吾亦有一事想请教潞公。”得到两位宰相的关注,王居卿抢在了文彦博前面发问,“潞公诸子干犯刑律,不知潞公觉得当如何处置?”   “杀人的偿命,伤人的处刑,侵产的退赔,无罪的开释,一切依照刑律、编敇处断便可。若法司能秉公直断,老夫又有何话可说?”   “不过,就怕有人以不实之词污人以罪。”   文彦博终究还是多带了一句,毕竟是亲生儿子,舍不得当真丢给台狱不理不管。   他身旁的王居卿立刻回以冷笑,“以文家在洛阳所行种种,何须污蔑?别的不说,文府在京西各州的土地,加起来十余万亩,这还是排除了山林后的总数,敢问文相公,这些田地是否是兼并而来?”   文彦博笑容更冷,“本朝不抑兼并,买人田土,何时成了罪名。难道诸公家中就从来没有过兼并之事?”   “潞公说得是。”曾孝宽一指韩冈,“韩相公的出身,世人皆知,如今韩家在西北号称豪富,阡陌连绵上百里,坐拥良田数千顷,不知韩相公家的产业从何而来?”   文彦博顿时血冲囟门,眼睛也红了。   他倒想舌辩群儒,却没防着宰辅们都不要了面皮。宰辅之中,韩冈最富,却也只有韩冈最是干净。   而其他几位宰辅,则都有些不干净的家底,文彦博知之甚详。他本想当面拆穿几个,大家一起难看,却没想到曾孝宽厚着脸皮抢过话头,将话锋直指韩冈。   “自是胼手砥足开辟而来。”韩冈微微笑,毫不介怀曾孝宽的指责,“如今陇右百业兴旺,棉布更是闻名天下,这是先帝昔年斥一干执政龟缩自守之谬论,重用先襄敏公开边熙河所成。韩冈居其间,些许微功虽不足道,亦堪自得。”   “熙宁之前,陇右绝无工坊,开边之前,亦不见棉田。此二事可说是创自韩冈。吾家因此而富,却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于先帝、朝廷与万民。至于数百顷田土……那是韩冈从西虏手里抢来,亦是先帝应允——愿为国守边者有分田之权。在座诸公昔年若是肯移居陇西,千顷亦不难。”   章惇双手交叠,压在桌上,很开心地看到文彦博已经气得无话可说了。   文彦博想要单挑,但厅中之人,可没人介意群殴。   紧接着韩冈的话头,章惇道,“若潞公田产是自外寇手中夺来,工坊是胼手砥足自建而成,更在二十年间将此荒僻之土化为富庶之地,税赋足以抵偿一应开支,试问天下谁人能有异论?敢问潞公,君家田土又是来自何处,洛阳近年税赋又如何?”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四)   被人群起而攻,这滋味自是甘苦自知。   但文彦博心中的愤懑却渐渐平息下来。   韩、章二人,口口声声不离开辟之功。   开疆辟土的确是不世之功,可在列的其他宰执,几乎都没有领军的经历。听到章惇、韩冈自恃军功,难道就没有一点不忿?   唯一一个有功劳的熊本,则被章、韩两人压得抬不起头,有开辟之功,无稀世之赏,看见章、韩二人高居众人之上,难道心中就没有一点愤怒?   就是亲兄弟,都不可能是一条心,何况在座的一应宰辅,年齿、籍贯、经历、性格,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怎么可能甘愿对章惇、韩冈俯首帖耳?   不过是没有时机罢了。   而且从章惇和韩冈的话中,文彦博甚至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当然,是对章、韩危险。   税赋!   章惇和韩冈几次提到了税赋,并将税赋多寡视为一个地区富裕与否的关键。   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这对当地的士大夫来说却是荒谬之极。   即使偶尔一场大雨,都要向衙门打饥荒的地方大族,如何能忍受朝廷对地方税赋的渴求?   不论是哪家宰相想要动他们的钱袋子,就要做好名声臭掉的准备。而地方官若是秉公职守,按律行事,那更是少不了聚敛、迎逢的评价。   昔年朝廷推行免役法,富弼家被人催缴免行钱,这都让富家子弟愤恨良久,视为小人报复。   文家的情况也是一般,这捐输,田赋,都是能瞒则瞒,能抗则抗,诡名子户、诡名寄产、诡名挟佃,逃避税赋的十几种方法,文家哪一种都没少用过。   一边是兼并,一边是逃税,这就是官宦人家最是司空见惯的开源节流的手段。谁敢对文家的财源动手,那立刻就会成为文家至死方休的仇敌。   而在列之人,或许章惇、韩冈能靠着工坊、海运赚得富可敌国,不过其他宰辅,哪个能有这等本事和机会,还不是靠着老办法充实家底?   听章惇、韩冈的口气,却是对此不以为然。   由此而推之,他们甚至有可能即王安石的青苗、免役诸法和吕惠卿的手实法之后,再出台一道盘剥天下士夫、富户的法令。   如果他们当真自大到要把手伸进士大夫们的钱袋子里面,那文彦博完全可以稳坐磻溪岸,看着章惇、韩冈树倒楼塌。   就是现在让他们继续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也没什么关系了。   毕竟,时间不会太久。   ……   “不知道相公们要怎么处置潞国公?他们应该没想到潞国公会打上门来吧?”   “王大……王中丞亲自带进来的,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厅外,阶下。   两名堂吏正低声的交头接耳。   宰辅们皆在厅中,由不得他们这些两府中的散班文员不感兴趣。   “让王中丞特地带来,难道是想要说服潞国公不要再闹事了?”   “天底下哪里来的这般好事?想要夺两府之权,按如今这时势,可就是要谋反啊。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反贼被抓住后,赔个不是就算了事的?”   “但那是潞国公、太师、资政殿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跟没根脚的反贼能比吗?没听说过,朝中无人莫造反!”   “是莫做官!”   “还不都一样。没人什么都做不得,有人那就什么都能做。当年二大王要造反,几个从逆的宰执,也就一个蔡相公被韩相公当场打死了,其他人呢?不过送去南面养老。想想熙宗时候,被栽了一个谋反的赵世将,总共死了多少人?”   “可没看韩相公都在报上发火了,还能轻饶得了潞国公。”   “韩相公要是当真心里有火,早就往死治潞国公了,想想当年那一锤子打得多痛快……嘿,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两名堂吏头越凑越近,身后的厅中却突的一声大喝,“此议大谬,两位相公是欲以天下安稳,成一己之名?!”   堂吏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重又坐正了身子,这可没得赌了。   ……   “潞公何出此言。”章惇惊讶地问道。   瞪大的双眼,满面的不解,好像他从来都没想到过会被文彦博反对一样。   “玩得真开心。”   熊本无聊地低头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然后才与所有人一样,将注意力放到文彦博身上。   文彦博一副痛心疾首状,“蠲免天下盐课容易,可缺额从何而补?难道朝廷已经宽裕到可以不在乎几千万贯的岁入?”   章惇、韩冈说士大夫逃避税赋,文彦博就等着他们学王安石,闹得天下不安。不过他没想到——这些日子的没想到实在是太多了——章惇、韩冈会说减少天下盐课。   如果是免去丁税,文彦博不至如此失态。   免去一州或一路的丁税,这件事很常见,有因灾暂时免去,也有永久蠲放。甚至就在三年前,因天下大熟,一年无灾,由太后下诏,免了天下各路整整一年丁税,以及四、五等户的免行钱。   大宋的税赋,直接沿袭自五代十国。五代各国无一日无战事,为维系军队,盘剥百姓的苛捐杂税难以计数,而大宋立国之后,基本上都承袭了下来,正所谓“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   虽说南方各路所收的身丁钱在太宗大中祥符年间被蠲免,但没了丁税,还有丁盐钱,依然照收不误,百年后的今日,连税目名称都变回了身丁钱。   免与不免,不过是个名目,从名目上说,北方还没有身丁钱呢,可实际上,遍及天下丁口的免行钱跟身丁钱有何区别?   朝廷当真免了名义上的丁税,对天下百姓也没多少好处。   但盐税截然不同,天下无人不吃盐,就是牲畜都要盐来喂。   重体力劳作的农夫、工人占了世间大半丁口,泰半妇人亦是终日劳苦,对盐的需求一年常在十斤以上,甚至会更高。即使老人孺子吃盐不多,平均下来,一人一年至少五六斤盐。   食盐成本不过五文——海盐区有专门煮盐的亭户,朝廷从他们手中收购成品盐,价格平均在五到八文,川地井盐,朝廷亦是如此收购,西北池盐,官营成本更低——而对外的售价,按照地域不同,平均在四五十文左右。   而且官盐中间经常掺杂了泥土沙砾,同时还不足两。因而各地私盐泛滥,常常是一斤半当一斤卖,质量更是胜过官盐,价格还能打个对折。   自然,如此从朝廷嘴里夺食,且是最肥美的那一块,贩私盐便成了朝廷的最痛恨的一桩罪,是铁打的死罪!   今日政事堂若能放开天下盐禁,是天下百姓吃上便宜又优质的食盐,这个名望自是蹭蹭往上涨。   只是朝廷的财计又该如何支撑?   文彦博记得他当政时,盐入占朝廷岁入比例是一半,至少两千万贯往上。   若是没了这笔钱,或是这笔收入减少,朝廷财计必然将会是捉襟见肘。届时,拿不到俸料钱的官人、军汉,会怎么看东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文彦博拍案大怒,心底里却希望章惇和韩冈不会反悔。   以文彦博现在的境地,他越是反对,政事堂就越是会坚持。最好让章惇、韩冈变成拗相公,一条路走到黑最好。   “潞公所虑极是,盐课在朝廷财计中至少占了一成,若是没了这一税入,朝廷的许多安排就要半途而废了。”   章惇点着头,对文彦博的忠告看起来是听进去了。   不过文彦博几乎就变了脸色,这盐税怎么就在朝廷财计中只占一成了?当今朝廷岁入究竟是传说最广的一万万贯石匹两,还是更多?   “但天下百姓苦盐法久矣。各地的盐价不一,低者三四十,高者六十七十,甚至有一百文一斤,更有的地方是交税时强行迫民贵价买盐,形如课税。有许多地方,百姓无力购盐,只能淡食度日,因此而多病无力,反使得当地民生不兴,百业凋敝,两税也微不足道。这能怪天下皆视盐法皆恶法,只是因其利才噤口不言?改革盐政,势在必行!”   章惇语气正义凛然,神情无比坚定。   “不过潞公大可放心。”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苛刻的老师面前仍充满自信的学生,充满了表现的欲望,“政事堂并非是准备把盐拿出去免费分发,而是降低过高的盐价,给百姓一些宽裕。这些损失,朝廷还能支撑得起。”   不,这是针对地方的手段!   文彦博敏锐地警觉过来。   大宋有鉴于前朝,一直采取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除了在军事和人事上,另一条束紧各州县脖子的索子,叫做财计。在大部分富庶之地,地方税赋统统通过转运司送往京师,只留下足够日常使用的部分。   没人,没兵,没财,倾覆盛唐的藩镇之祸永远不可能出现大宋。   当韩冈提出了议会之制后,州县上就又多了一双手来要钱——朝廷不可能不出钱,否则就要议员们自己掏荷包了。要维护地方议会的正常运作,同样要钱来支持,这份钱出自谁手,谁就能有能力去影响议会。   如果政事堂能够保证无论怎么折腾,朝廷税入都能不减,那么削减州县税入,就是控制地方的好手段。   即使有了议会,也还是一样。   不过文彦博相信,朝廷卡不住大议会脖子。   即使降低盐价能够收买天下民心,也买不到士大夫的心。相对于一点阿堵物,朝廷的权柄才是议员们关注的重点。   那样的话,两府这才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好处没收到多少,权却是确确实实地放出去了。   议员们来自天下各地军州,人数多且杂,欠缺根基的韩冈,绝难控制住大议会。   这时候的文彦博,越发地坚定起自己的判断来。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五)   二十年前的文彦博,精明厉害,老谋深算,作为朝中硕果仅存的旧党大佬,在偏心的皇帝面前,依然与王安石斗得风生水起。尽管最后还是饮恨败走,但他那个油盐不进、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脾气,没少给新党扯后腿。   十年前的文彦博,已退居洛阳,绝不服输的性子让他自组耆英会、同甲会,将西京中的老臣聚于一堂,掀起好大一片声势,扛起了反变法的大旗。王安石其时已退,宰臣软弱不敢任事,致使多少朝臣心目之中,西京几乎能与东京分庭抗礼。   今日的文彦博,脾气还是硬得像块石头,也依然有着想要操控天下的雄心壮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看着文彦博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这位老相公又在想着怎么找麻烦了。只是章惇也只是轻蔑地付之一笑,俗语道人走茶凉,二十年没热过的馊茶,早就冷得个跟冰一样。二十年的老灶,谁人还会去烧?   “盐政的事,差不多就这些了。细务之前也在议政会议上商议定了,整件事就交给伯通来主持。伯通……此事还是靠你多劳心了。”   “子厚相公放心。”熊本点点头,闷声闷气地应道。   “果然不是三司了。”文彦博想。   章惇的话是轻巧,政事堂的手也是下得够快,太后养病才几日,政事堂就把盐政从三司手中彻彻底底夺过去了。   所谓三司,是指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由一个三司使主持,三位副使各管本司事务。   盐铁顾名思义,管的是盐和铁,此二事为朝廷专营,是国计的大头。户部管户籍和两税。而度支,管的自是朝廷的用度支出。   除此之外,酒水专营,商税征收,茶叶专榷,矿山开采,乃至兵器制造,早年都归于三司管辖。   三司二十一案,这二十一个衙门,几乎将方方面面与钱粮有关的事务,都纳入了掌控之中,也就是朝廷几乎所有支出与收入的事务都归三司——除去天子的内库——但三司对天家内库,也有着一定的监察之权。   这本是天子为分宰相之权所设的职位,隐有计相之谓。但随着宰相权柄日渐扩张,三司使在朝廷上的影响力也逐渐降低。   胄案撤销了,改成了军器监。铁案原有铸币权废除,归了新设的铸币局。酒案也裁撤了,自此允许天下自由酿酒贩卖。修造案原本是掌管所有与营造建设有关的账簿、库房,现在则转入政事堂辖下。   如今连门面上的盐务也被政事堂给占了,三司接下来还有多少东西能剩下?   什么时候三司变两司,两司变一司,一司……直接就这么死了,没了,真是一点也不会让文彦博惊讶。   此是倒行逆施!   一桩桩权柄给政事堂收入囊中,执掌天下,近乎天子之威,试问韩冈、章惇到时候,会不会信守诺言?   胸中的喜悦和期待,让文彦博差点就漏听了章惇的话,“潞公在盐事买卖上有什么想法,过几日可去找伯通。”   “盐事买卖?”   文彦博眨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要让自己当盐商?这是要用钱来收买自己?!这未免太小看他文彦博了!!   文彦博的一双眉毛越竖越高,但转眼间,又平复下来,如果政事堂只得这等手段,他欢迎还来不及,“不知是怎么一个章程?”   章惇没说话,看了熊本一眼。熊本转看韩冈,韩冈平平静静回了他一眼,眼神中实在看不出他的反应。   “其实也是没办法。”熊本说道,“朝廷正税杂赋,其实不多,多的是那些贪墨之辈借朝廷之名盘剥百姓。从百姓身上收上十文,能有两文三文送入库中都算多了。朝廷减税的好处,也难得落到百姓身上,多有无法无天之辈,照常征收,将之纳入自家腰囊。这一回朝廷欲施德政,难道只下一道敇令,各地州县就当真能够低价卖盐了?即使能,那些盐也会给大户买去,过几日掺了沙土石子,缺斤少两的卖给百姓。”   “官盐的名声就是给他们败坏的。”张璪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做过转运使,又议论过盐法,对盐事情弊了如指掌,“官盐从盐场里出来时,岂是那些私盐可比?可那一般运盐卖盐的硕鼠,偷一点掺一点,把官盐糟蹋得尽是石子沙砾。弄得百姓都不愿买。官府为了盐课,就得强逼着百姓购买。百姓怨望由此皆归朝廷,好处则让他们享受到了。”   “这一回,朝廷若匆匆忙忙施行德政,好处怕还是给那一帮人给占了。难道要朝廷派出察访使去一一督促?那也太麻烦了。”韩冈笑着说,“所以政事堂就决定在十九盐场,六盐池,三盐监开仓卖盐,海里池里井里,卤水无穷无尽,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拿钱来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文钱一斤,想买多少就卖多少,只要自己能运走。”   沈括也道:“盐场盐池如今皆用晒盐法,不须柴草,又省人工,成本极低,五文一斤亦是大赚。蜀地井盐,多用地中燃气,亦无须柴草,依然价廉,需七文一斤。私盐可自此而绝。”   “是大兴才对。”章惇笑道,“从今而后,天下只禁制盐,不禁贩盐。天下官宦门第,富贵人家,皆可为盐商。想要自晒盐,成本还要高过官府的卖价。无利可图,自不会有人干犯国法。”   文彦博敛容听着,问道:“不知诸公可会经营盐货?”   “自然不能。”韩冈摇头,“此法是我等所拟,自是不当参与。否则世人如何看待我等。”   厚颜无耻,瓜分朝廷盐课,还想落个好名声。本人当然不行,可还能让亲友去做,其他盐商谁敢跟他们争?   文彦博脸上闪过的鄙夷之色。让在列的宰辅们发觉,这位老国公还是老一套的思维。   文彦博这个只比僵尸多一口气的老家伙,还是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官员经营家业。他根本就不清楚,过去那种常见的粗糙手法,如今早就不时兴了。   控制交通,才是掌握了商贸的命脉。   章家有着天下最大的海商船队,近海运输占了两成。韩家在关中陇西的支线铁路中都有涉足,更在章家之上。章韩两家不会直接经营盐业,但在其中得到的收益,绝不会比直接经营少到哪里去。   而在列宰辅,也都很清楚怎么才能从中赚到最大一份,同时还不引起外界的议论。   “不过这样一来,用官船官车运私盐的事,可就会越来越多。”   文彦博收敛了自己的心情,然后随便挑了个毛病问出来。他现在是反对者的身份,不做出点适当的反应,肯定会被这些个奸猾的贼子觑破内情。   苏轼曾经被弹劾说以官船运私盐,不论此事真伪如何,但官船私用这种现象直至立国定鼎一百多年后的现在,一切仍未改变。   “两害相当取其轻,潞公老于任事,当知这世上就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韩冈就如文彦博所料,依然是振振有词,“如果有一点坏处就不能做,那吃饭喝水都不要做了。潞公可还知道?一次喝水过多,也是会中毒的。尤其是吃盐少,喝水又多的农夫,苦力,很容易伤了肾,突发水中毒。”   文彦博呵呵笑道,“说起医道,谁也比不上你韩玉昆。老夫也无话可说。相公既有成算,这件事老夫也不问了。至于经营盐货,文家耕读传家,倒是找不出可用的人才。诸位有心,但还是算了。”他洒然摊开手,“敇令是要跟着天子大婚一起发吗?”   怎么会去凑天子大婚的热闹?要是被人说成是天子的德政,那可不是亏大了吗?   苏颂道:“此议预定将在三个月后以议政会议的名义公诸天下,榜于各地。”   文彦博的笑容中充满了讽刺,“诸公仁德爱民之心,想必也会传于天下了。”   “冈以为治国之要,一曰仁,二曰教化,三曰威。以仁心治民,承夫子之道,有教无类,教化元元。实在有不肯顺服之辈,方以威怖之。”韩冈笑了笑,“如今改易盐法,仁德于民,教化于官,若有怙恶不悛、扔欲以盐事盘剥百姓之辈,更可以国法威怖之,可谓一石三鸟的好事。”   “原来如此。想不到相公心意如此之深。”   “不过也是知易行难,如今还是得以利诱致。”韩冈像是没听出讽刺,拉家常一般地说话,“潞公可知,陇西田地买卖有之,但强夺人田土之事则无。”   “哦?……”文彦博长长拖了一声,“难道陇右蛮荒之所,会比中原、江南文风昌盛之地更知礼数?如过当真,那可真要感谢韩相公你教化之功了。”   韩冈摇头,“倒不是韩冈自夸西人更知仁爱,而是西北人贵地贱,比起地皮来,能种地的佃农、有手艺的工人远比中原稀少。在中原,只要有田地,不愁人来种。但西北之地,就是有百顷良田,主家若不能善待佃户,别想招揽人手来种地。”   对于在场的宰辅们来说,韩冈的话只能信一半,他们也不是没有其他信息来源,有的还去过陇西,那边的确是地多人少,可也没有达到韩冈所说的百顷良田,无人耕种的地步。不过这番道理却是没差的,事实也没错,只是不去租种的佃农不是去开辟自己的土地,而是到工厂里面做工去了。   尽管谁都知道,富贵之门,粮满仓,肉满房,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无隔夜之粮,是致乱之源。但没有多少士大夫能忍得住扩大自家田产的欲望。   想让官宦富贵人家不行兼并之事,那几乎是让狼不吃肉,让狗不吃屎,根本就做不到。   何况有人因各种突发之事卖地卖房,都是很正常的,富贵人家将房地买下来,更算是对人的帮助了。用合法的手段一点点地扩大自家的产业,祖孙几代克勤克俭,置办下好大一份家业,有几人能蒙着良心判他们有罪?   但对于韩冈想要说什么,在场的宰辅们都清楚。   “自古而今,有识之士皆知兼并大害于国,但过去朝廷抑兼并,摧抑豪强,却不免有碍士大夫。故而方田法、青苗法惹起异论一时最众,家岳与诸多旧友反目,朝堂也从此陷入动荡十余载。”   方田是清丈土地,让富户难以避税,更难将税赋转嫁到贫户身上,青苗贷则是断去了富户兼并土地最有效的一个手段。   “所以在韩冈看来,如果能给天下官宦富户兼并的对象更多一条去路,不用去直接阻止兼并,就已经是一桩租佃双方,还有朝廷,多方共赢的方法。”   文彦博嘴角抽了一下,“实边?”   “正是实边,这些年开疆拓土,不是为了皇帝脸上好看,而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的千秋万代。”   文彦博板起了脸,当年反对对河湟用兵最卖力的就是时任枢密使的他。   文彦博沉默了下去,韩冈也没打算再多废话,手交叠放在桌上,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潞公不想再聊了。不过也好,正事说了,闲话也说了,该说说潞公你的事了。”   苏颂站了起来,将身前桌上的卷宗稍稍收拾,亲自捧了起来,“既如此,玉昆这里就交给你了。”   紧跟着苏颂,在文彦博掩不住惊讶的眼神中,两府宰执纷纷散去,只有章惇多瞥了一眼。须臾之后,厅中就只剩下韩冈和文彦博。   文彦博看看厅外,又看看韩冈,终于忍不住,“就老夫跟玉昆你谈吗?”   韩冈低头用茶盏盖撇着茶叶,“铁路,是沈存中负责。盐政,是熊伯通负责。皇帝婚事,苏平章担个名。两府之中,各人有各人的一摊事,而潞公你,是归我管。”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六)   潞公你,归我管。   韩冈的话入耳,文彦博甚至没有发怒。   看着只剩两人的正厅,他想起了之前韩冈在报纸上的文章,以及文章中对自己严词厉色的抨击。   也就是说,当前这个朝廷,文彦博不论去找哪条门路,站在路终点的,都是韩冈。只要韩冈不松口,有关文彦博的事上,谁也不能绕过他去。   “承蒙相公看得起。”文彦博极有风度地拱了拱手。   韩冈当真这么看重自己,显而易见,必然是有其理由。   来京多日,文彦博知道自己在京师中的分量。   二十年不得执掌大政的八十老朽,正常情况下,还当不起宰相的重点“垂顾”,当然……也绝不是“人畜无害”!   韩冈轻轻叹了一声,“并非看得起、看不起。而是潞公欲与两府相争的这个方面,正好是韩冈所管。”   文彦博出头争得是什么?   军权!   韩冈在快报上白纸黑字写着呢。   可韩冈他自己是怎么做的?   两府如今几乎是一起处置军国大政,而且章惇、韩冈、熊本东府中的三位宰执,正是两府中军功最著的主帅,而西府里面,却无一人在军事上的发言权,能与章、韩、熊相争。但无论如何,军政要务,理应还是西府的权力。可韩冈竟然说这事归他管了?   文彦博压着拐杖,“枢密院的事,如今要听政事堂的吩咐了?”   “潞公说到哪里去了?”韩冈笑着笑着,声音就沉了下去,“潞公你争得是国本,动摇的是如今群贤共治的局面,这方面,苏子容不愿管,章子厚也不想管,也只能我来管了。”   按后世的说法,韩冈除参与军国大政之外,于朝中主管的方向是教科文卫,包括极为重要的意识形态。   王莽由大司马做到真皇帝,还要拉扬雄过来写一篇《剧秦美新》,新党欲将新法长久,遂兴新学。当时新党的一号二号人物,便是新学的一号二号导师。   太后和宰辅们将皇帝拘在宫中,也必须在儒家经典中找到证据,证明行动的正义性。而这一切,从理论建立到舆论宣传,都是由韩冈主持。   韩冈很清楚,这个领域,你不去占领,就会给别人占了。因为这意味着人心,意味着舆论。   人心在己,舆论在己,拘禁天子就是上应天心,下应人事;人心在彼,舆论在彼,两府之为就是大逆不道、倒行逆施。   韩冈一力打压文彦博,甚至赤膊上阵,亲自带人写文章,就是为了控制住舆论的大方向。   他说文彦博谋夺军权,是欲复唐时藩镇旧事,而文彦博所做的一切,的确是趁着大议会将开的时机争夺兵权,不过往深里说,却是动摇了如今群臣共治的合法性。   “潞公。”韩冈目光诚挚地注视着文彦博,“当你决定从此处下手之后,朝廷就已经不能善罢甘休了,否则我辈有倾覆之忧。”   文彦博清晰地感受到从韩冈言语中传递出来的信息,韩冈越是诚恳,言辞间的杀机就越是浓烈。不过见多识广的老国公依然老神在在,“令岳当也反对吧?……把皇帝关起来。”   韩冈摇摇头。以王安石的名望,当真要跟朝廷打擂台,两府也难办,到时候就只能直接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幸好王安石下台后,拗相公的倔脾气好转了许多,没有当真死硬到底,将孙女嫁给皇帝,把他可以接受的底限划出来后,就没有再多的动作了。   “家岳只是想保住皇帝的性命,可不是要与朝廷唱反调。”   文彦博嗤笑,“谁家的朝廷?”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韩冈引用了文彦博旧日的一句名言,原话反问,“谁家的朝廷?”   “天子现在何处?”   “士大夫无德无才可治天下否?”   天子的确被囚禁在宫中,但士大夫无德无才不能治天下,同样的道理,皇帝无德无才也不应当治天下。   文彦博血脉贲张,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多少年都没有如此激动的情绪,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朝堂上,一句一句压着政敌和皇帝。   他怒视韩冈,“天子年幼,从未亲政,何谈失德。所谓不孝种种,人所未见,只闻得政事堂如此说。”   瞅着怒发冲冠的文彦博,韩冈突然微微一笑。   因立场截然不同而产生的辩论,从来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说服旁观者,眼下厅中只有他与文彦博两个人斗鸡一般地相互瞪视,争辩根本就没有意义啊。   政事堂说,天下人听,掌握了天下舆情,些许质疑又算什么。韩冈带着几许怜悯,几许讥嘲,“潞公说的倒是没错。不过民情如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引导天下士民之议的结果,潞公此时当有切身体会了吧?”   文彦博一怔,旋即暴怒,“相公此番话,可敢当着世人说?!”   韩冈笑了起来,就像屠夫提刀看着待处理的牲口时的笑容。   “这话自不会对他人说,潞公你是例外。毕竟潞公你相比起家岳和吕惠卿,可算是人畜无害了。”   又是这四个字,文彦博陡然间安静了。   飞扬起来的胡须软塌塌地垂了下去,挺直的腰杆也弯了下来。   与当朝宰相对辩朝堂的幻觉被韩冈一句话戳破了,只有他和韩冈两人独处的厅室,不过是外路入朝的官员被宰相接见而已。   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儿子又被押入了台狱,有什么资格跟韩冈辩论?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眼,就像被猫儿抓在爪子下的老鼠,愤恨地看着韩冈。玩够了,戏弄够了,就啊呜一口咬上来,让他认清了这冷冰冰的现实。   韩冈唇角凝固着冰冷的笑容,“朝廷开疆拓土,有我一份,却没有潞公你的,元祐初平宫乱,有我一份,却没潞公你,元祐十年的太平日子,有我一份,却没有潞公你的。哪个士人二十年不做功课,还能考中进士?潞公,这二十年,你漏做的功课太多太多。”   没有谁比文彦博自己更清楚近二十年不履朝堂的后果,他恨声说,“日有起落,月有圆缺,今日相公笑老夫,来日相公难免为后人笑。”   将希望放在了毫无着落的未来吗?这与丧家犬的哀嚎又有何区别?如有可能,文彦博也不想说出这种话。   “所以我准备抽身而退。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之前之后都能太平无事。”   韩冈已经罗列好了未来的计划,就希望天下能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不管是谁破坏了他的计划,那韩冈出手就绝不会留情。   谁让他一时不痛快,那他就让谁一世不痛快。   这一句,韩冈没有说,文彦博已经明白。   但文彦博已没有去想,他在韩冈的话中,抓住另外一条更值得重视的信息。   退?   文彦博刚刚沉寂下去的心脏猛地一跳。   韩冈还是要退。   这个时候韩冈不大可能再说谎。   也就是说,他的确会信守承诺按时辞去相位。   一旦韩冈没了宰相之位,他还能怎样操控朝堂?或许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做到,可时间长了……   更重要的是,大议会他怎么控制。   提议设立大议会时,韩冈想的肯定是这边借朝廷压大议会,那边借大议会压朝廷,两边互不统属,相互争锋,这样他就能站在中间左右逢源,掌握着最多的权力。   以韩冈之智,他理应明白大议会成立之后,根基浅薄的他决然控制不住大议会。不过有了朝廷为助力,或许就压制住了。反过来也是与一般。   或许这就是韩冈的如意算盘。   但只要有人看破了这一切,提前打断韩冈的盘算,那两边不靠的韩相公,定为当轴所忌的韩相公,就只能跟如今的自己一样,二十年做不得功课了。   文彦博仰起头,嘴唇微微颤抖,好似竭力维持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敢问相公,打算怎么处置老夫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孽子?”   处置?   文彦博终于是服软了。   看着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韩冈又变回了怜悯中带着嘲讽的眼神。   如果文彦博可以自己安静地退场,何至于如此低三下四。   大宋的天下已经变了,天下人生活的方式也变了,这是历史的车轮,这是时代的洪流,如今就连士民间的日常用语、文章中的遣词用字都变了,还有什么没变的?   文彦博是旧势力的代表,没有在一旁静悄悄地死掉腐烂,反而不甘心地跳出来,那韩冈除了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很简单,潞公只要道个歉,认个错就行了。”韩冈的笑容仿佛魔鬼,“在报纸上。这样几位衙内就只要去云南住一阵就行。”   文彦博再一次陷入了暴怒之中。他知道韩冈不会那么容易让自己过关,但他也没想到韩冈的条件会如此苛刻。   儿子发配在意料之中,但前面低头认错却远远超出文彦博的预期。   大宋朝堂政争的传统是输人不输阵,就是被赶出朝堂,这头是不能低的。尤其作为领袖人物更是如此。   皇帝也在维护这样的传统,当他对现在的朝廷不满意的时候,随时可以将反对派,甚至只是某个人的反对者召回到朝堂上来。   所以百多年来,所有人都习惯了,把政敌赶出朝堂就足够了。   为了日后卷土重来,文彦博愿意现在付出一些代价。   可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   韩冈是要他低头,承认黏在身上的脏东西,是自己吐出来的,拉出来的。一旦当真这么做了,那就再也无法将自己洗脱干净了。   这怎么能答应?!   答应了一身清明可就要毁了。   文彦博迟迟未答,韩冈便给出了另一个选择,“如果潞公不愿意,那就请潞公全家在京师安居好了。”   听起来比前一个条件宽松许多。   是说反了吗?或许会有人这么认为。   但文彦博清楚,这完全没有反。   因为韩冈煽动的暴民,除了从洛阳带来的二十几个家生子,在京师本地雇佣的仆婢,这几天要么辞工,要么干脆不辞而别,仅有区区数人留了下来。   要是全家被强制圈禁在京师,有钱在外也买不到东西,吃喝用度全都得仰仗朝廷鼻息,在韩冈的控制下,迟早全家死绝。   两个选择,哪一条就不是文彦博想选,看韩冈的态度,即使会有第三个选择,也不会比这两条更好。   究竟是该选哪一条?是低头服输,还是苟延残喘坐以待毙?   文彦博继续的沉默,韩冈又道:“听说潞公祖上是姓敬,为避翼祖【赵敬】讳,方改为文姓。”   文彦博祖上原本姓敬,只是为避讳不得不改姓文。连祖宗传下来的姓氏都能改,现在低头服软又能算什么?   被韩冈轻轻推了一把,文彦博身子轻颤,强忍住莫大的屈辱,低声道,“在报上认错要怎么写?”   这种体例的文章,过去可从来没有过。文彦博不想写,当然也不会写。   “潞公如此明白事理是最好了。令郎的事,我会让王寿明办好的。至于报上的公开道歉,我会让人送个模板,照着写就是了。潞公大可放心,不会太过分。”   这还不过分?   文彦博差点没气昏过去。   右手死命地掐着虎口,强忍住怒意。   心中不住地在告诫自己,再忍一忍。到时候,就让他这个一身粪臭的灌园小儿知道,他与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在底蕴上,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既然说和了,潞公你的事也算解决了。”韩冈轻松地站起身,转过来,亲手扶着文彦博起,“劳动潞公这么长时间,韩冈这就让人安排车子,送潞公回府。”   韩冈前倨后恭,态度突然转变,让文彦博好不习惯。   被韩冈在自己胳膊搭上两只手,犹如被毒蛇缠身,文彦博忍住甩开韩冈的冲动,在当今宰相的搀扶下,缓缓向外走去。   “等天子大婚之后,再过两个月,由在下和子容平章共同倡立大宋自然学会就要在京师召开第一次大会,大部分人都是些对格物之道,常年在《自然》上发表些文章的。其中有不少人精通养生之道,潞公如有兴趣,届时也可来听一听。”   韩冈扯着不着调的闲话,文彦博还沉浸在卧薪尝胆的屈辱之中,嗯呐两声,并未放在心上。   韩冈低头瞥了一眼,又是淡淡一笑,悄然换过话题,一路将文彦博送了出去。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七)   送了文彦博离开,韩冈没有立刻离开苏府。   转回来,沿着墙根下的小路,来到一座篁竹幽幽的小院中。   苏颂正在院中,专心致志在房内修改着一篇文章。   草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修改后的蝇头小楷,几乎把所有的留白都给占了去,听到下人的通报,苏颂才丢下了手上的毛笔,从房中出来。   “怎么样了,文宽夫服软了没有?”他问着韩冈。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摇头。   苏颂惊讶起来,“没答应?”   “答是答应了。只是口服心不服。”   “人越老,就越是固执,玉昆当是深有体会。”苏颂自嘲道。   韩冈摇头,“那是因为我提出的论点,没有充分的证明。潞国公可不只是固执。”   他在离开的文彦博身上,可没看到半点认输服软的迹象,有的只是退以待变的权宜。   宰相可以软弱,因为有些皇帝就喜欢听话的大臣。但能够成为士大夫中的领袖人物,那他的性格之中,就必然有着坚定甚至是固执的成分在。   文彦博不是王珪,回到洛阳之后,时不时地就要折腾出点事来,让秉政的宰执做得不那么舒坦,十几二十年持之以恒地为日后的反扑做准备。   如今文彦博贸然深入敌营,吃了一个败仗,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但并不代表他会就此俯首称臣,勾践的光辉榜样还在那里呢。   同样很清楚文彦博的为人,苏颂问韩冈,“那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韩冈带着沉稳的微笑:“当然还是只有那句话。”   苏颂微皱起眉,“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韩冈经常会说些很特别的话,不见典籍出处,细细咀嚼却别有一番味道。不过这一句,杀性太重,苏颂并不喜欢,只是他也无法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太祖皇帝同样说过,“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韩冈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来:“潞国公做了几十年的宰相,被优容尊崇惯了,遇上不讲道理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文宽夫有什么道理?”苏颂可没打算救文彦博,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文彦博也不顺眼。   当年范仲淹为何要保住弃城而逃的知州?是怕皇帝杀人杀得手滑,杀到自己头上。   现在可没皇帝了,如若自身事败,就是没处置文彦博,照样没活路。如果一直能维持下去,怎么处置文宽夫,都不会影响大局。   这种情况下,干掉文彦博就是保护自己,苏颂自然拎得清。   韩冈呵呵笑道:“有理说不清,没理就更说不清。”   苏颂看了韩冈一阵,叹道,“幸好这次是让玉昆你来。其他人做来,没玉昆你这般干脆利落。”   如果是其他宰辅来对付文彦博,只会交代给下面人去做,自己要保持干干净净的好名声。要是给人说是对老宰相下狠手,整个士大夫阶层里面都会对他不待见,平民百姓知道以后,也会说道两句。不说别的,文彦博的年龄就天然的占了优势。   但韩冈对文彦博下手,无关的外人首先就会站在韩冈这一边,不说韩冈直接在报上指名攻劾,就是韩冈什么都不说,许多人都会为韩冈的行动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等到韩冈把文彦博大骂一通,登时就成了过街的老鼠,就像当年的蔡京,被京师百姓得知,他竟然敢弹劾韩冈,当天就连家门也进出不了了。   “子容兄谬赞了。”韩冈摇头叹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做。何况这等事,做多了一样败了名声。几十年的积蓄,几次就败出去,败家子也不是这般做的。”   好名声是建立在韩冈几十年来多做事少说话的基础上的。是切切实实做了泽被天下士民的好事,而不是只在朝堂上与同列扯犊子,如果韩冈日后隔三岔五就拎出个重臣来公然抨击一番,煽动起百姓,迟早会跟王莽一样,口碑彻底崩坏掉。   韩冈能如此冷静理智地看待自身在民众中的影响力,这让苏颂放心了不少。毕竟关系再是亲睦,也不得不担心日后韩冈膨胀起来,仗着自身的声望,将矛头对准如今的盟友。再如何相信对方的人品,也不得不考虑日后的变化。   韩冈冲苏颂微微一笑,也是看透了苏颂的心思。   苏颂老脸一红,冲韩冈点了点头,以示歉意。不管怎么说,怀疑多年的老友,也是一重罪过了。   韩冈轻轻咳了一声,打碎了些许尴尬的气氛,“方才子容兄是不是在看学会章程的草稿?”   “章程已经定下来了,你我都用心修订过,章子厚都说没什么需要大改的条目,没必要再多费心思了。玉昆你之前也说了,等到施行时,再看哪边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也是觉得可以了,暂时不必要再改。”苏颂咂了咂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是具体的法度。”   有韩冈和苏颂共同发起,以《自然》的通讯会员为主体的大宋自然学会,是这段时间苏颂忙碌的重点。   这是个在章程上明确提出以促进大宋自然学术发展为主要目的的组织,欢迎一切有心于此的成员。眼下只要是订阅《自然》的用户进行申请,就能成为自然学会的一份子。   就算一时无法订阅,只要在各地的分会进行申请,也能成为预备会员,日后通过考核,一样可以成为正式成员。   有《自然》数量庞大的订阅用户为基础,有苏颂、韩冈这两位宰相作为发起人,自然学会的会员与预备会员的人数究竟能达到多少,苏颂和韩冈基本上已经心中有数——万人才是底限。   自古而今,从来没有一个组织能够像这个学会一般,能够在正式创立前,便聚集了这般人数的读书人。   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士大夫们组织的文会、诗社,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人——同时还缺乏一个足够长久的历史,一切皆是新创,人心混乱的情况下,在管理上就是一个能让人发狂的难题。   而章程与细则将会在两个月后的大会上,经由参加大会的代表投票通过。就像是套在这匹奔马头上辔头,让这匹奔马能够在受控的范围之内。   苏颂把韩冈带进房内,将桌上的草稿递给韩冈,“我把我的那一份意见删改改了许多,但改来改去,还是比不上章程完满。”   韩冈接过草稿,立刻就被满篇的蝇头小字给炫花了眼。抬起眼看苏颂,“其实有了章程之后,细则就只要遵循章程,把大概的规矩定下,剩下的日后再修订也不迟。子容兄你就是太追求完美了。”   苏颂正色道,“玉昆,须知只有今日的法度谨严,才有日后的长治久安。现在是半点不能懈怠的。”   韩冈暗自摇摇头,迥异于既往官僚体系的大型组织,维系组织凝聚力的制度,不是闭门造车能够实现的。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低头审视苏颂修改后的细则。与苏颂往来多年,苏颂写字的习惯,韩冈都了如指掌,尽管草稿上删改修订得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不过韩冈还是大体上看懂苏颂想要表达的意思。   具体的内容,在韩冈看来已经有些偏了,不过还算适用,就算还有些条款不适合,到时候在改动也不迟。   “感觉差不多了。”韩冈边看边点头,最后将草稿还给苏颂,“子容兄写得已经很完备了,等誊抄过,明天拿出去一起合议一下,当可就了事了。”   “是吗?”苏颂还是有些犹疑。毕竟不放心,毕竟这是关系到格物一系的大事,“满把钱在手,没有一根结实的索子穿起来,钱也是会掉光的。”   “子容兄放心,都已经装在了钱袋里,掉不出来。有根索子,不过是方便拿进拿出罢了。”韩冈笑道,“还是说说‘钱’的事吧。比如总会的建设,我前日让犬子去看了,还要在加把劲才行。”   学会将会在各地成立分会,并通过学会会产为分会置办产业,供本地会员按期集会。分会中还要设立图书馆争取每个县都能有一个分会,每个州有一个总分会,而京师则是学会总会驻地。   这一座将成为自然学会中心的京师总会会所经过了一段蛮长时间的建设,已经快要完工了。   其中地皮是雍秦商会捐献,建筑来自于章家名下的商会和平安号、顺丰行共同出资。包括藏书数十万册的大型图书馆,以及总面积超过三千平方尺的温室。但其中规模最大的建筑,还是有一千两百个座位的大会堂。   一说起总会和分会建设,两人的交流就没了时间上的分寸,苏颂直说得口干舌燥,稍停下来,便立刻让外面端了茶来。   一枪一旗的叶片在茶盏中舒展开来,茶叶的芬芳随着水汽蒸腾而上,一室皆香。   韩冈手指在瓷盏上试了试温度,就没端起来,他喝茶就如同牛马饮,只为了解渴,却做不到苏颂这般细心慢品。   京师之中,倒也是不少人笑话过韩冈在日常行动上的疏失,毕竟他不是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的世家子弟。不过韩冈的另一个身份,让他的日常饮食得到无数人的仿效。   炒青在茶叶上的比例如今直压团茶,甚至连福建一贯做贡茶的茶园,也在宫中的需求下开始转型。   经过十余年,原本只是土制的秦岭山茶炒青,在一定程度上吸纳了团茶的制作方法之后,对采摘、炒制的工序,越发地讲究起来。今天苏颂拿出来待客的茶叶,叶片蜷曲如螺,异香扑鼻,韩冈看着都有些像碧螺春的感觉了。   苏颂小口把热茶喝完,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有些内湿外燥的感觉,喝过茶后,倒是清爽了许多。   韩冈则是待茶水稍凉,撇过茶叶,一口给喝光。   茶盏亮了底,苏颂也不再留韩冈。   相互交代了几件事,送韩冈出了门,苏颂最后突然开口,“玉昆,要注意你那两个本家。”   韩冈回头,换了一个安心的笑容:“子容兄,放心,我们很快就不用担心他们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八)   天色依然黑沉,一摞摞捆扎好的报纸已经送到了京师各处分发站中。   满载着报纸的马车穿过大门,在院子中央稳稳停下。   车夫嘿的一声,从车前的座位上利落地跳下,走到车身侧,弯下腰,低头在车轮旁摸索了两下,只听喀的一声响,本来还稍稍有些晃动的车轮,立刻就给卡死了。   车夫下车,将左右两只后车轮给锁死的时候,五六名小工已一拥而上,两个站在车上,剩下的站在车下,你抛我接,手脚麻利地把车上的报纸卸下。   车夫锁好车轮,身材榔槺的分发站站长已晃到他的身旁,一边抬头盯着手下的小报童卸下报纸,一边打着哈欠对车夫道,“今天晚了点啊。”   车夫正忙着从座位下的间隔中往外扯一个口袋,闻言抬起头,向车上努努嘴:“有个大新闻。”   一对小眼睛还迷迷瞪瞪的站长登时有了精神,“什么大新闻?”   “听说又是文相公的。”   站长还没说话,站在车上的一个小工就冲下面问,“被韩相公骂的那个文相公?”   站长抬头骂,扬眉瞪眼,“小猴子,忙你的去!”   那小工敢随意插话,显是在这站长面前有些体面。被呵斥了一句,也不害怕,就只缩了缩脖子,与同伴嘻嘻笑笑,继续向下丢报纸。   车夫也呵呵两声,手往拿出来的大口袋里掏了两掏,就抓出一把的黄豆粒来。   看到黄豆,拉车的四匹挽马立刻唏律律地叫唤起来。   马嘶声此起彼伏。   “吃货。”车夫笑骂了一句,把黄豆凑到了马儿嘴边。   “就知道宝贝你的牲口。”站长嗤之以鼻,左右看看。   负责送报的小报童们,在后面给捆扎起来的报纸拆包。然后按照预定的数量装进自己的送报袋中。   站长走过去,从中抽出一份报纸,从报童中叫出来一个年纪最大的,把报纸递给他,指着头条上,“金哥,看得懂不?”   金哥念着头条,“皇……帝……大……婚……在……”   站长立刻摇头。皇帝大婚不大婚,他才不关心。   那等不孝的昏君要不是不小心在太后面前露了马脚,等他亲政了,大宋还不知给他怎么糟蹋。   听说在先帝发病时拼命保了他皇位,先帝驾崩后,二大王造反,又拼命保了他性命的章相公、韩相公,他都嫌碍事,多次私下对身边人说,登基后,要杀了两位相公。   真是枉费了相公们的忠心耿耿。这等昏君,一辈子给关在深宫里面才是对天下的好事。   “不是这一条。下一条。”   金哥向下看过去,“河……北……夏……粮……”   “不是。”站长不耐烦地说,河北丰收又怎么样,不处置掉心腹之患,多收的粮食就是送给辽狗的礼物,“找有个‘文’字的,那个文相公的文。”   报童拿着报纸,低头辨认,“这一条是。侍中,开府仪……同三司,金紫光禄大夫——呃……潞……潞!潞国公……文……”   报童只上了两年蒙学,认识几百字,看些市井间的新闻能明白,但更深奥的文章,比如这一篇文彦博的认罪状,单独的字分开来能认识大半,一旦合成词句,就完全不知所云了,不说后面的文章,就是一个官职,就几乎让他崩溃。   “罢了,罢了。”在车夫哧哧的笑声中,站长阻止他再念下去了,“听着都累。”   从报童手上抽走报纸,三下两下卷起来,给呆呆傻傻的报童后脑来了一下,发作道:“还发什么呆,还不去去做事!”   车夫就在旁边笑,抓出一把把黄豆,给四匹马都喂过了,顺手就在口袋布上,把被马舌头舔过,满是口水的手给擦干净,“你这么多人,就没个能读报的?”   只觉得平白丢了一个人,站长老脸微红,强自辩说,“平时让他给俺念念昨儿各场的比分,进球的是谁,还有哪家瓦子排新戏,这些新闻也没见打个磕绊,也不知今天咋的了,舌头跟打了结似的。”   “这个和那个能一样吗?”车上的报纸都卸光了,车夫靠着车子,啃着自带的烙饼,“一个是相公写的文章,人品再坏,也是响当当的进士。一个还不只是哪里的穷措大,也就是能写几笔狗爬字罢了。能读穷措大的文章不算什么,我家的儿子一早就能读了,俺怕他学错了,不让他看这些文章,只让他看前两版,能上前两版的文章,少说都是举人写的。”   站长指着那金哥,“这小子成绩不太差,学校里面同年级排过前十的,其他的比他还不如。”   报社开办的蒙学,半工半读的报童们,只有成绩排在前列,才能有资格更进一步,所以竞争极为激烈。   车夫自得地哼了一声,“我家的小子两年里面,多少次考试平均起来能进前十,这还要担心争不上名额,一次两次前十算什么。我家的小子可是在的第四蒙学!”   站长啧着嘴,“知道你家儿子聪明,行了吧。少说嘴了。”   报社需要更多的上层支持者,如果是有希望进学的学生,基本上都能得到资助。不过要是成绩不行,那报社也不是乱撒钱的棒槌。为了争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论是报童,还是报社员工的家属,都是拼了命地用功,那些不用功又始终不肯悔改的孩子,一早就被赶出了学校。   如果家中有一个能进学的孩子,其父母就会像车夫这般骄傲,而外人也在羡慕之余,对其父母更多一点尊重。   天上的月亮此时又向西挪动了一点,笼罩在最东边天空上的深黑色,也稍稍褪去了一些。   车夫看了看天色,叫道,“好喽,要走了。”   飞快地把锁住车轮的机关播下,跳上马车,跟站长打了个招呼,扬手一个鞭花,劈啪作响,得儿驾一声唤,四匹挽马同时起步,轻快的步子拉着轻了许多的马车出了小院。   站长目送车夫离开,回头就是一声大吼,“快天亮了!别磨蹭了!!”   站长的大嗓门远远传开,远近里坊的看门狗开始汪汪狂叫,一时间不知惊醒了多少睡梦中的邻人。   一名名报童斜背装满报纸的挎包,跑出小小的分送站,将最新的新闻,用最快的速度送进京师的千家万户。   这一个早上,注定不会宁静。   ……   “文宽夫竟然低头了!”   韩缜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走了进来,手上拿着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   韩维抬起头,面前也摊着刚刚拿到手的快报,冷笑道,“他来京师就是为了丢人现眼的?”   “恐怕文宽夫也没想到,政事堂会这般不留情面。”   韩缜说着,在桌旁坐了下来,守候一旁的下人们手脚麻利地给他端上今天的早餐。   一碗熬得浓稠的七宝粟米粥,一小碟北门腌黄瓜,年已七旬的韩缜就跟他的兄长韩维一样,口味越发得清淡,饮食也更加简素。   “那是他活该,”韩维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被太后赶去太庙就该收敛了。”   说起了朝中事,韩缜摆了摆手,让下人都出去了,“他或许觉得两府要开大议会,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他觉得……”韩维一声冷哼,“一厢情愿。”   韩缜则暗暗摇头,他五哥说得好像有先见之明一般,其实如果不是自家有个好侄儿,这一回不定就是韩文两家同时遭殃。   “不过转得也太快了。”韩缜指了指报纸,上面正是题了文彦博头衔和名讳的悔过书,“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为百姓也。皇帝面前都敢说的。昨天才去见了两府吧?”   昔年在愤怒的天子面前,文彦博还敢直言抗辩,如今不过是去见了两府一面,就算两个儿子被抓了,也不该转变得那么快。   “知道两府动真格的了,再硬着也没好处。皇帝居高临下,些许冒犯尚可优容,换作是谋反,皇帝还能如此宽容?”   文彦博就是要拆两府的台,如果两府事败,身家性命皆尽难保。文彦博这一回给判个满门抄斩或许是过头了,全家流配西域、云南都不出奇。   “只是这般逼着潞国公低头,两府……章韩二相可这一回不免名声受损。”   “这不是好事吗?”韩维横了兄弟一眼,拿起了筷子。   韩缜眨了眨眼,随即也拿起了筷子。   这的确是好事。   对韩家如是,对其他有望宰相的重臣亦如是。   两位宰相太过于强势,就像是五岳一般,死死压在所有朝臣的头上。   两人联手秉政,十年来的硕果累累,天下间已多有士人以元祐之治相称,声望之隆,远在国朝历代名相之上。   挟文治武功之声威,即使贵为元老,都要让他一头,其余朝臣更是得仰仗其鼻息。   如果他们的名声能够受损,尽管一时间还不能推翻他们的压制,却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尤其是与人望息息相关的大议会召开之前。   新任的御史中丞,冷眼目送一名大摇其头、为章、韩二相扼腕叹息的朝臣离开。   “一群白痴。”   王居卿心中暗道。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十九)   “潞国公到底是怎么了?”   “给韩相公骂醒了?”   “照我说,其实是被我京师百姓唾骂怕了。俺前两日去文府那边,人叫那一个多,比上巳日的大赛马场人都多,隔了几十丈,想丢块石头都丢不过去。”   “难道韩相公的话就没用?”   “要是韩相公的话当真能唤醒文相公的一点良知……”   “什么文相公,就是一老匹夫!一看太后病了,皇帝又不成样,就起坏心思了。”   “好了好了,喝你的酒吧。黎老哥,再继续说。”   “就说文潞公当真有那么一点良心,就不会有韩相公在报上发社论的这档子事了。”   “韩相公那是迫不得已啊。”   “不是韩相公手段差,是文相公脸皮太厚了,韩相公打不能打,杀不能杀,怎么也奈何不了他。但我开封士民,又有谁怕他。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活到八九十,越发怕死。被太后赶出去了,但凡有点气性,也就死了。就这样还活着,想也知道不敢跟京师义民硬顶。”   “说得好!”   “哪个人活到四五十岁,少不了会撞上几次墙。要是慷慨仗义的性子,早两次就丢了性命。人啊,要知其雄、守其雌,能退一步时,就退两步,凡事让人一头,这般才能多活几年。”   “那不是缩头乌龟了。”   “正是缩头乌龟。”   阖座哄然,一时纷纷拍案大笑。   继前几日当朝宰相在报上亲笔撰文之后,这是第二次蹴鞠快报的报道,以疯狂的速度在不同的场合传递着。   从高贵奢华的七十二家正店,到小巷深处的茶肆酒馆,包括瓦子、窑子里面,都在议论这一条大新闻,完全压倒了昨日万年鱼腩夜香行队的高大将,一场联赛连入五球,把卫冕冠军合丰坊队打得找不到北的辉煌纪录。   “其实也别说韩相公奈何不了文相公!韩相公过去也说了,他就只做五年宰相了。等韩相公一退,章相公又老了,被他们镇压了几十年的妖魔鬼怪都得跳出来。所以韩冈现在是未雨绸缪,先打一个,吓住其余。”   “李三哥这话说得在理,对文老儿就该下狠手。要不然等到章相公去了。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文老儿能活到八十多快九十?根脚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别卖关子啊,葛老公。”   “小二,在来壶密酿烧刀子……葛五哥,这下可以说了吧。”   “吸……哈……这酒够劲!其实我是新宋门外员外坟的张仙姑说的。文老儿不是河东人氏吗?那个河东是真,人氏是假,其实不是人,就是雁门关下一个牯牛精——不是乌龟精,是牯牛精!修炼了一千多年,前朝时就化作人形出山了,就是那个跟着安禄山造反的大将史思明。那安禄山其实也是个成了精的妖怪,是蛤蟆精。史思明辅佐安禄山,一起败坏了大唐江山,幸好有个郭子仪郭太师,把他镇压在雁门关下。如今是隔了三百年重新出世,投胎到文家。想那雁门关,何等险要,为什么十年前突然就给辽狗攻破了,就是他重新出世,把镇压之地震出一条缝来,正好可以绕过雁门关。”   “这时间不对啊,文老儿都八十多了,河东雁门关被攻破才十年前!”   “是啊,这时间对不上!”   “对的上。你们再想想,十五六年前,还有一桩跟雁门关有关的事,闹得很大的?”   “……”   “……”   “莫不是割地给辽人的那一桩?!”   “正是!!雁门关外本是中国之地。过去河东与辽狗厮杀都是在雁门关外打,官军打得累了就退回关内,换了另一波官军出来打。辽狗打了一百年,连雁门关都看不见。可待熙宗皇帝让把雁门关外七百里地都让出去了后,官军的就再出不得雁门关了。少了这一重屏障,辽人就能在山里寻路绕过雁门关了。”   楼外面的水台上,正上演刘家瓦子最有名的水百戏,有体格健硕的壮汉,有青春靓丽的胡女,还有滑稽搞笑的侏儒,这个组合向来是最受欢迎,但楼内的食客,就没一个人将心思放在楼外面。   韩铉却听得腻味了,都成了鬼怪故事,半点意思都没有了。   丢了几个大钱在桌上,就准备起身。可才一动,他的袖口就被扯住了,“哥哥,再听一会儿啊。”   韩铉向旁瞪了一眼,身边是一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对灵动的大眼睛,八九岁的样子,正扯定他的袖子,一脸好奇地望着隔邻的桌子。   韩铉一张脸直凑到男孩的面前,压低声线,“七哥,闭嘴,再吵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七哥嘟起嘴,满脸的不开心,“好嘛,好嘛。”   不过他的不开心只持续了几秒,跟随韩铉起身下楼后不久,就立刻又好奇地向另一个人声鼎沸的方向张望过去。   “那边棚子里面演的是马戏吧?”   “用是河西马吗?”   “有没有天马?”   “有家里的大吗?”   “有踏竿没?我上次跟着二哥哥去见石九叔,他手底下有个会在马背上玩踏竿的。马跑得飞快,他都没掉下来。”   “哥哥你上次没去,这次正好碰上,要不要去看看?”   韩铉真恨不得就把这个问题多多的小子丢下来,可他不敢。   这一次偷跑出来已经是犯下大错,要是给爹娘知道他把弟弟丢了,就是屁股上有九层皮,也会给家法刷个精光。   “韩锦,闭嘴!”   韩铉没好气,他拖着弟弟,蹭蹭蹭地往外走。家里的人估计快找过来了,得换个地方。被抓回去,还是自己回去,结果会很不一样。   韩铉走得急,跟三个男子擦身而过。   刚刚错身,就听见哎哟一声叫,回头看时,却见三人里面一人坐到了地上,右手扶着左边的肩膀,龇牙咧嘴地叫唤着。   另外两人凶神恶煞,逼上来喝骂道,“哪家的小狗崽子,撞伤了人,还敢跑?!”   三人都是成年人,不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韩铉可比,更不用说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韩铉沉下脸,碰瓷的事他听说过许多,却没想到这一回找到自己头上。   从怀里掏出几枚金铜钱,甩手丢出去,“滚!”   面值二十文一枚的金铜钱价值不菲,四五枚已经相当于普通人一天的辛劳。拿去吃喝,能在普通一点的酒楼,换来一张不错的席面。   韩铉不想多事,宰相家的公子没必要跟地痞置气。   “你是打发要饭的?”   领头的男子只瞥了一眼,表情更加凶神恶煞。   只唬了一下就甩出一百文,腰囊里肯定有十几个一百文。   另一个男子指着坐在地上的“伤者”,“我这兄弟骨头可是断了,养个伤三五个月,求医问药要十贯,不能挣钱养家又少赚十贯,一出一入,少说要赔二十贯!”   看来打发不了了。   韩铉把韩锦往身后一扯,就挡在了弟弟的前面,同时低声吩咐:“一会儿往后跑。”   眼前虽是危机,他心中却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右手往袖袋内一抻,一只铸铁指虎便套在了手指上。   没有哪位文班重臣家的子弟,会从小被逼着练武,只有韩家例外。   读书人习射很正常,可韩铉几乎没怎么被要求练过弓箭,只有拳法枪棒。平日里还要长跑游泳,用以强身健体。按他父亲的说法,想要读好书,没有个好身板不行。   韩铉读书只能说还不错,但武艺可不差。自幼师从军中教头,一身武艺同年中少有对手,百多斤的沙袋,他一拳能抽得跳起来。   平常读书之余,他还会戴着厚棉拳套和皮盔甲与人对练,身上时不时就有几块乌青,脸也不知肿过多少次。   只不过三个靠敲诈来赚钱的地痞无赖,跟韩铉平常的对手不能比。   “你说撞了你,是我撞的,还是我兄弟?”韩铉边说话分人心神,边冷眼打量对手。   领头的男子,身高不低,可惜瘦高身材,脖子并不粗壮,下巴看着也脆弱。   就见那人把视线往下一溜,“小官人说笑了,当然不是你兄弟。”   人也蠢。   说自家兄弟乱跑把人给绊了,都比说自己撞了人更能让人信。   “看小官人也是身娇肉贵,想必不想与我们这些粗人打交道,只要小官人赔了我兄弟的汤药费,我们也不敢打扰两位小官人。”   更别说不长眼睛。   稍有点见识,就知道自己绝非普通人家子弟,穿戴上看不见金玉装饰,可布料手工,街上哪家店能买到?是实打实的御用。   “要赔钱,没问题,跟我到官府分说一番就行了。官府里要我赔多少,那我就赔多少!有衙门里的官人们做主,你们也就不用担心我敢赖账,你们看,这样可好!”   韩铉盯着领头的瘦高汉子,心里不住盘算着。   先一拳打在下巴上,至少骨折,当场就能打晕,不行再踹下身一脚。然后就带着老七跑。   后面的另一人是个胖大壮汉,身子榔槺,肯定反应慢。等他追上来,再回头突袭下身。坐在地下装伤的最瘦弱,表情上面,仿佛被马踢了下身,如果是他,不用偷袭,韩铉也有信心。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   “小兔崽子,耍爷爷呢!”   领头的汉子阴恻恻地逼上两步,凹凸不平的麻皮脸,粗短的扫帚眉,以及加倍狰狞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充满了危险。   “是耍猴儿。猴孙儿你想回云南老家?没问题,说出来,小爷人好,肯定帮忙。”   这两年,京师街上的浪荡子被送去云南的不计其数。但凡闹出点事,送进衙门里,干犯刑条的大事不必说,即便只是殴斗之类的小事,只要街坊邻居不愿为其具结作保,那就等着发配吧。   韩铉口中喷着毒液,右手握定了指虎,修长的身条跟压紧的弹簧一般绷了起来,正是蓄势待发。左手同时向后推,想要让弟弟先跑起来,不曾想,却推了一个空,摆好的架势差点就失了形。   “你找死。”   “有贼!”   两个声音在身前身后同时响起,一个巴掌劈面打来,韩铉低头转身,脚步重新站稳,一边向后看去,右手一边顺势一拳抽在对方的肚皮上。   带着指虎的右拳,在肚皮中深深陷了下去,向后看去的眼睛,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起来。   在韩铉的眼中,始终都是有点傻愣愣的小弟早溜到了几步外,一边向来路跑,一边冲着周围一连声的拼命大喊:“有贼!有贼!有贼!”   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却大得惊人,整个瓦子一下便被惊动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贼人?   周围的楼阁厅舍和棚子里,看门的,守院的,来玩的,一堆堆汉子如同爆米花般地往外蹦。   “哪里有贼?”   “贼在哪里?”   一群人左右搜索,却只看见一人趴在地上,两人站在他身边,对面是两个小孩子站在一起。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聪明的猜透了大半,但大部分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诸位,请让让。”   “七哥来了。”   “蔡七哥来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人群后响起,七嘴八舌的招呼中人众突然分开,一个中年汉子稳当当地走了出来。   中年汉子满面虬髯,身着锦衣,在人前站定,双脚微分,站得稳如松柏。   从其他人对他的称呼上,韩铉猜测他应该是这刘家瓦子的管事。从站姿上,当是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   这蔡七来到人前,双目一扫,就把情况尽收眼底。   他也是见多识广,早年也是与吃这碗饭打过不少交道。看见是一个少年带个小孩子与三个汉子对峙,当即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两条浓眉陡然竖了起来,一张紫棠色的方脸已是发黑,上前劈面一脚,把趴在地上,还在捂着肚子叫唤的瘦高汉子一下踹得飞起,“日娘贼的,解麻子,你吃了豹子尿了,敢在爷爷这里讹人?!”   解麻子今日是倒了八辈子霉,想讹人,却撞上了两只刚出山的小豹子,一个能打,一个心眼多,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围上了,还引来了这里的坐地虎。原本他在瓦子里还有个同伙,专一用来处理事后,这下都不敢出头了。   解麻子上面捂着嘴,下面捂着肚子,呜呜说不出话,心里只恨自己没张眼,撞到了铁板上。   那小子肯定是高人教出来的弟子,拳头仿佛有几百斤的重量,重重砸在肚子上,他差点没昏过去,但更重的是那铁脚板蔡七的一脚,让解麻子只感觉自己的三十二颗大牙都在舌头上打滚,似乎全掉了下来。   解麻子痛得说不出话,其他两人早换上了另一副面孔,赔着笑脸:“误会,误会。七哥,这是误会啊。只是跟两位小员外开个玩笑……”   刷,刷。   蔡七左一脚右一脚电闪而出,伐木一般将两人给踹成了滚地葫芦。   那个胖大汉子抱着大腿满地打滚,另一个装伤的小个子右脚小腿干脆扭曲出了一个让人惊恐的角度,人也昏了过去。   踢倒了两人,蔡七一口痰吐在了解麻子的脸上,“也是误会!”   “哇。”   小韩锦看得双眼发亮,这两脚功夫,着实吸引了他。   韩铉也惊讶扬起眉毛。怪不得父亲说大隐隐于市,这两脚的功力,家里聘请的教头,也就一两个能踢出来。   人群中也是一片彩声,皆为蔡七的绝技叫好。   蔡七没有多自得,回头打了个招呼,转眼就有人捧了一个托盘来,托盘上面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皮钱袋。   蔡七来到韩铉兄弟面前,哈地一声叹,“让这等小贼在我园中讹人钱财,蔡七这张老脸都丢到三佛齐去了。幸好两位小官人未曾受伤,让蔡七多少还留了些许面皮,否则,实在无颜回见东家,更不敢再开门迎客了。惊扰到两位小官人的地方,蔡七这边向小官人赔礼了。”   蔡七说着,深深地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大礼。不等韩铉兄弟反应过来,他就起身,从托盘上拿过钱袋,又弓起腰,双手递了过去,“一点小心意,实不能表蔡七心中歉意之万一,只是给两位小官人压压惊。”   蔡七话说得漂亮,事做得也漂亮,韩铉便一抬手,把钱袋挡了回去,“钱就不必了,今天小子兄弟玩得也很开心,实不必蔡兄赔礼。”   韩铉推掉了递到面前的钱袋,从怀里摸出五枚银钱来——白银当贯,这就是五贯钱——放到了托盘上。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韩铉向周围团团作了个揖,“就当是小子请各位见义勇为的义士们喝杯水酒吧,若不是各位听到声音就赶出来,小子兄弟俩免不了要为小人欺辱。”   蔡七做得漂亮,韩铉回得也漂亮,惠及众人,就迎来一片欢呼。   “小员外好大方。”   “小官人真是豪爽。”   “小官人日后肯定是做相公的料。”   赞叹声中,蔡七一声长笑,“小官人果然是仗义疏财。既然小官人如此豪气,老蔡也不敢吝啬,今日各位客官的酒饭钱,就当我老蔡请客,全都免了。”   欢呼声更加高涨起来,蔡七走近了来,“两位小官人,在下已经让人去置办水酒,还行两位能够赏脸。”   韩铉摇摇头,坚定地道,“多谢蔡兄盛情。只可惜家里管得严,又有幼弟在此,家慈正倚门而望,实不敢多留。恕小子失礼,得先告辞了。”   在蔡七看来,韩铉兄弟的身份绝不简单。只看装束和言谈举止,就知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便是官人家,门户低一点的也培养不出来。   他们看着是被讹诈的受害者,可在大喊有贼的时候,其实做哥哥的已经把那解麻子给打翻了。   做弟弟的没被解麻子三人吓到,听了兄长的话去叫人,这胆气,京师里的小衙内已不多见,而做哥哥的更是有勇有谋,能一下,却绝不硬来,懂得集众人之势,绝非那等恃武而骄的浑人,可见家教不凡。   真要让蔡七来猜,这两位怕是哪位太尉家的子弟,现在就吃着朝廷俸禄的。如果能趁机与这一家攀上交情,自己也不必在刘家瓦子这一个小水潭里盘着。   只是韩铉的拒绝不留余地,连尊长都拿出来当理由,蔡七就算再想留人攀交情,也不能让人不顾母亲的等候,在外吃喝玩乐,劝说的话全给堵在了肚子里,也暂时息了一份心。   “难得小官人一片孝心,蔡七就不敢多留了。累得尊老夫人担心小官人,就是蔡七的罪过了。”蔡七很干脆地放弃,现在留个好印象,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是否叫一辆马车过来。”   韩铉点头,“有劳了。”   被蔡七一路送上了马车,韩铉很谨慎地吩咐车夫去州桥——那一片,东京城中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上了车,车厢里再没有了外人,韩铉放松了下来。双腿架在对面座椅上,身子舒服地靠上椅背。   方才的一番遭遇,让他大感刺激,在家里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紧张有趣的好事了——谁敢讹诈宰相家的子弟?   最后出来的那个蔡七,看起来也是个市井中颇为奢遮的人物。也是待在家里所结识不了的。   这辆马车应该是蔡齐特意选的高档车,车窗上都嵌上了通透的玻璃。坐在对面的韩锦,正好奇地透过车窗,望着窗外的街市。   韩铉看着弟弟,今天情况不对,等来日甩下七哥,自己单独前来,倒是能打个交道。   “咦。”   韩铉突然坐直了身子,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发现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差点给忘了。   “七哥。”韩铉低声问韩锦,“你怎么想到要叫人的。”   “阿爹说的啊。”   韩锦偏过头,大大的眼睛圆瞪着,很讶异地望着韩铉。   “阿爹说的什么?”韩铉没闹明白。   “阿爹说过的啊。”韩锦很自在地晃着两条小短脚,“万一遇到事,不要怕把事情闹大。”   啊,韩铉也想了起来。   他们几兄弟打小儿就听过父亲从农夫之子到宰相的传奇故事。   其中父亲扬名立万的那几桩,秉持的都是一个宗旨——只怕事情闹不大。   不管实力上有多少差距,只要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就必须遵循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的规矩,只要抓住这一点,即使区区措大,也可傲视王侯。   今天这件事,就是韩锦的一声大喊,才顺顺当当地解决了问题,否则就是自己独逞匹夫之勇。   也许那也很痛快,不过跟韩锦这种只喊了两嗓子的轻松比起来,就显得蠢笨了许多。   “好小子!”   韩铉笑骂着,手伸过去,用力搓了搓韩锦剃光的头皮。   韩铉已束发戴冠,韩锦却还留着孩童的发式,但这一回,韩铉却知自己输给了弟弟。   “对了。”韩铉又想起了一件事,他郑重的告诫弟弟,“七哥,别忘了,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不然下回就不带你出来了。”   韩锦才点头,突地车子一顿,就停了下来。   到了吗?这么快?   韩铉念头刚起,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韩铉,韩锦,还不下车!”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一)   韩铉战战兢兢地带着弟弟下车。   车旁有一辆马车。正是这辆车将韩铉乘坐的马车挤到路边,不得不停下来。   这是家里备用的马车。与家里主人主母公开外出所乘的豪车不同,为了不惹人注目,造得很朴素,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普通样式。   连前面的两匹挽马,都是北地草原来的临潢马,耐粗饲,耐疾病,就是个头矮,不说大食天马,河西马也比不上,只比养在东南岛上的洲屿马强些,完全撑不起门面。   即使在京师满地接客的出租马车里面,也少有人用这临潢马,好歹用两匹个头稍高的一点的带河西马血统的挽马,这样才有些体面,容易招徕客人。   不过这辆车上显然是有暗记,或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一眼便知——韩铉的车夫此时正缩着头,对旁边马车把自己别到路边的行为完全不敢作声,正常情况下,打起来都有可能。   不过韩铉完全没心思关心车夫和暗记,他和韩锦的二哥正透过车窗,露出了半张脸。   半张带着怒意的脸。   “上车!”   韩铉老老实实把小弟抱上自家的车,自家的车夫已经丢过去几枚大钱,把这边的车夫给打发掉了。   在韩钟迫人的目光下,韩铉、韩锦规规矩矩地在座位上坐好。   韩钟早板起脸,瞪着这位性子跳脱的弟弟,“四哥,你可真有本事啊,不跟家里说,就带着七哥跑去瓦子里。过两年,是不是都能玩到窑子里去了?”   韩铉垂头丧气,不敢回嘴。   “你出来玩倒罢了,带着七哥作甚?你这么大的人丢不掉,七哥呢?王家十三叔丢了后还能找回来那是靠运气,七哥还能有这般运气?”   韩铉梗着脖子,不服气:“只是逛一逛,也没出什么事。”   “是啊,差点被讹了也叫没出什么事,反正没闹大,正好就可以瞒住家里面了?”韩钟没好气地鼻音上扬,饱含着怒意地质问,“嗯?”   本来还想蒙混过关,而韩钟却什么都知道了,韩铉顿时又软了下来,苦着脸,不敢说话。   韩铉服了软,韩钟还是怒气不消,哼了一声,“要不是有人跟着,家里面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今天的事!”   “有人跟着?”   韩锦的小脑袋左摆右摆,看看左边窗户,又看看右边窗户,然后转了一圈又回来,“二哥哥,在哪里?”   对这位天真聪慧的小弟,韩钟就发不起火来了,微微笑起,“在七哥你看不见的地方。”   果然有人在暗中保护。   才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兄长的耳朵里,韩铉已经有了猜测,没想到一转眼就被证实了。   家里藏得还真深。   韩铉不禁在想。派在这方面的人手,他可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只是家里深藏的东西,看来也只有父母,还有二哥哥才知道,至于婚后就回了老家的长兄,韩铉却没把握他清楚不清楚。   回头看了韩铉,韩钟的语气终于也和缓了不少,“老四,我要怎么说你。老三是个书呆子,早上坐在椅子上什么样,晚上还是什么样,都不带挪窝。他让爹娘操透了心,可好歹不会提心吊胆,怕他闯出什么祸事来。你呢?现在朝堂上那么多事,家里事情也不少,你还要让爹娘担心,你觉得应该吗?”   韩铉垂着头:“哥哥,我知道错了。”   韩钟哼了一下,“你几岁了,还装可怜?”   看着韩钟的气头算是过去了,韩铉忙讨好道,“哥哥,今天的事是我错了,可是我也知道错了,下次肯定不会再犯,哥哥能不能给我一个悔改的机会?”   韩钟丢了个白眼过去,“你当阿爹会没人报给他?”   “娘那边呢?”韩铉紧张地问。   韩家是严母慈父,韩冈在家时少,对子女也就更多放纵,打碎了出自官窑的整套御赐瓷器,都会打个哈哈,说句这没啥。失手弄起了火,也是训诫两句后就拉着一起探讨要是下次再玩,该怎样事先做好灭火的准备。   有空还带着孩子们玩,钓鱼,骑马,射箭,拆装火枪,甚至前些日子还拆过一个蒸汽机——前些天,韩府内修了水塔,给全家各处提供干净的深井水,从深井里抽水的蒸汽机被运了两台来,一台装了上去,一台则被韩冈带着家里的孩子给拆了又拼起来。   而掌管家法的就是王旖,从小到大,犯了错都会在她这边受罚。一板起脸来,几个孩子都怕她。   “要是你一人出门,阿爹倒是会帮你瞒着娘,可今天多了一个七哥,你说阿爹会不会帮你瞒着?”   面对韩钟反问,韩铉干咽了口唾沫。心道这下可完了,回家后,少不了一顿打,还要关上几个月禁闭。   韩锦却是无忧无虑,一直都在看着车窗,此时忽然回过头,“二哥哥,我们现在是回家吗?”   “不,是去外公家。”韩钟瞥了韩铉一眼,“不然哪里会来得那么快。”   听说了要去王安石府上,韩铉的脸色就变得淡漠起来。   韩钟的外公可不是韩铉韩锦的外公,小时候没在意,年纪越长,这分得就越是清楚。   家里是尽量一碗水端平,且韩铉他们几个儿子加起来也比不得唯一的姐妹受父母疼爱,兄弟间嫡庶分得就不那么明白。   可到了外面,嫡庶之间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韩铉也清楚,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功名,这样的差别待遇才会渐渐消除。   韩铉可不想去王安石府上见那些人的脸孔,“哥哥,要不我和七哥先回家去。先反省,等阿爹回来,好好认错。”   “阿爹在外公府上,你跟我一起走就行了。”   韩锦张大眼睛问:“是娘让哥哥去外公家的?”   就是韩锦也明白,肯定是嫡母怕这对翁婿又吵起来,所以才赶着把二哥送过去。   “五哥呢?他没一起来吗?”韩铉问道,韩家的嫡子还有一人。   “在家里受罚,这半个月出不了门了。”   好吧。   韩铉是认命了,靠在椅背上,彻底没言语了。   三兄弟没用多久便抵达了王府。   王安石的嫡孙、王雱的遗孤王栴,以及王旁的长子王檀,出来迎接三位表兄弟。   韩钟领头,韩铉韩锦先后行礼:“韩铉(韩锦),见过表兄。”   但韩钟的这两位嫡亲表兄弟,一清高,一倨傲,都没把韩家的两位庶子放在心上,只依礼数回了一礼,便迎着韩钟入内,韩铉、韩锦跟在后面。   不过王栴回身前还冷眼瞥了韩铉一眼,韩铉则同样以冷眼回应。   王家之中,王安石夫妇还好,待韩家诸子如一,越小的越是疼爱,王厚夫妇也一样是做得像一位长辈,就是同辈人让人生厌。不仅是王栴、王檀,还有王安石的一干侄孙。   之前王安石中风,韩家子女被王旖带着南下,在金陵王府住了不少日子。当时,还有许多王氏子弟纷纷来探望,韩家子弟与他们都打过交道。这些人中,有不少把嫡庶看得极重,或者说,那些嫡子中极看重自己嫡出的身份,以嫡子骄人。   韩铉也明白,这些人是实在没有别的可以炫耀了,就只有嫡子的身份让他们觉得可以显示自己身份的特别。   对嫡庶的看重,通常也只在年轻时。到了年长入仕,就只看自身的功名、官位,嫡子一个无功名的选人,如何能与进士出身的庶子比?   就是要议婚的时候,也不会太在意。政治婚姻,那只看双方家长的身份,如果是要给女儿找个好归宿,就得看对方的人品才气,皆无关嫡庶。   清楚这一切,却并不代表韩铉愿意忍耐到自己拥有功名的那一天。因而他与王家诸嫡子的关系都不太好。   不过韩铉与王栴的关系恶劣,倒也不只是嫡庶的问题,也是跟皇帝有关。   韩铉只是在金陵时,只为太后该不该归政,便与王栴斗了好几次嘴。如今皇帝成了王家的女婿,却被软禁于宫中,只要一见面,王栴都少不了跟韩铉为此事吵上一段。   王安石正在与韩冈说话,王厚在旁作陪,韩钟兄弟通了名后,一时没被叫进去,坐在外厅说话没两分钟,韩铉就又跟王栴争上了。   王檀不豫之色溢于言表,韩锦则似懂非懂,茫然地看着韩铉和王栴,只有韩钟百无聊赖,一边喝着茶,一边悠然听着两人来回如拉锯似的争执。   “……等你觐见过天子再说……”   “小弟没见过皇帝,所以不敢妄言。想来表哥是见过的。”   “只有幸觐见过一次。皇帝少年睿智,更是谦怀大度,绝非谣言所诬之昏君。”   “只见过一回,便比日夜相处的太后,自幼教导的宰相都看得明白这个人是什么样?什么时候表兄出月旦评?”   “天子有何疏失之处,做臣子的也该苦劝,岂能行悖逆之事?”   “刑有五等,笞杖徒流死,什么样罪应的对什么样的刑。要是皇帝的过错,是劝诫便可,也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须知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怨不得人。”   “草芥寇仇,此无君无父之言!”   “君岂得与父相比?子承父血,无父则无子,故父责子,子不得怨。人君于臣有何功,可与父子相比?”   “父生之,君食之。君父、君父,君父自古并称。”   “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呵……此伪作尔。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是太祖亲笔。种粮者,民也。纳粮者,民也。食天下者,民也。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姑父不得先帝之用,岂有今日之煊赫?!”   “表兄你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嘛。用则尽心报之,不用则如陌路。若皇帝无故轻贱之,那就是仇人了。先帝以国士待家严,家严遂以国士报之。而皇帝不念家严擎天保驾之功倒也罢了,连十几年来的护持之劳都不念了,家严只是让他回去反省,已是念在先帝旧德。何况此事太后亦赞同,以母责子,天经地义。”   “只恐太后为人所惑。”   “这是表兄的想法,还是外公和舅父的?”   “四哥!”韩钟突然出了声。   就是亲如兄弟,立场相悖也是正常,吵吵架也没打紧,反正都还是未入朝堂的闲人,在家里怎么吵都没影响。但把家长扯出来就不对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闲得要打哈欠的韩钟也不得不出言提醒。   韩铉也自知失言,忙抛开质问,“表兄应该知道,唐太宗大行之前,斥李绩,贬遂良,非李、褚有罪,实是太宗欲使高宗有恩于二臣。”   其实反过来,褚遂良和李绩【即徐世绩,赐姓李,避太宗讳,故名李绩】这么一起一落之后,也能安心辅佐高宗。因为他们知道,受了新皇帝的恩惠,就是他的体己人了,不用担心自身安危,也可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   就像一个仪式,参与者和围观者都是知道毫无意义,完全是自欺欺人,却又不能不做。   “曾有人建议唐太宗诈怒以测臣子心性,唐太宗却说,欲使臣子赤心奉上,自己却要用诈术相待,岂不是南辕北辙?可如此英明睿智的皇帝,临死前还是要施展一下诈术。此何故也?”   王栴口舌便给不如韩铉,而想要在不大肆攻击太后、宰相的情况下为天子辩解,又非易事,故而每每输给韩铉。到最后,王栴就只能跟韩铉两人相互瞪着眼,都快成了乌眼鸡。   王檀有些发急,而韩钟安安然然地喝着茶,自家兄弟又没吃亏,也没打起来,又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他立刻就不能淡定了。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韩钟一见之下,连忙站起,“见过三妹妹。”   伊人色如严霜,只是回了一礼,就立刻问,“外公在哪里?”   王越娘一向温婉娴雅,性情一如春日的南国水乡般和煦,只是这一回,却是仿佛寒冬降临。   没等韩钟反应过来,一位老妇也随后而至,阴沉着脸质问王越娘,“小娘子的功课还没做好,这要去哪里?”一转眼又看到韩钟三人,脸色更加难看,“外男如何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韩铉一听便不乐意,“越俎代庖,这有你说话的份?!”   老妇一瞪眼,“老身是天家的人,奉旨来此教导王小娘子,免得入宫后不知礼数,丢了天家体面!”   原来是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韩铉立刻看向王栴、王檀,就算是宫里来的,也未免太嚣张了,说实话,皇帝都不敢。   王栴和王檀却没出来为妹妹撑腰。王栴还一脸不快,冲着王越娘道,“三娘,先回后院去。随意出入外援,你这是成何体统?!”   韩铉恙怒于心,又心中生疑。当着宰相儿子的面,在未来国丈家里指手画脚,这是来挑事的?   他转头望着韩钟,希望自己二哥能有个说法。   韩钟面上不见喜怒,叫了韩锦一声,“七哥,陪着你三姐姐去见外公。”   韩锦立刻听话跑过去,拉起王越娘的手,用力扯着就走,“三姐姐,我们走。”   “不许走!”   老嬷嬷一声尖叫,可韩铉早跳过了去,拦住了她,“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栴皱起眉头,“这是我王家事!”   韩铉嘿嘿冷笑,回头道,“人家后妃入宫,还指望家里的兄弟能帮衬一二,两位表兄倒好,三表姐还没出嫁呢,倒帮衬起外人了。”   王栴黑下了脸,而老嬷嬷一见韩锦拉着王越娘从后门离开,顿时急了,一推韩铉,“老身奉太后、太妃之命,谁敢拦着!”   哪个老身?   在场都是有品级的官人,就是刚走的七哥韩锦,也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区区一个宫内女官,也敢在官人面前卖老?   韩钟缓缓坐了下来,看了这老嬷嬷一眼,“陈宝珠是吧。”   老嬷嬷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   女子闺名向不传于外人,出嫁之后,就冠上夫姓,对外更不会提及闺名。即使五十六十的老妇,这闺名也是不能随便让人叫的。   何况,这宰相家的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宰相或许有可能知道,但那位宰相会多关注一个宫人的闺名?而眼前的宰相家的衙内却知道自己的闺名,不管怎么想,肯定不会是好事。   看着陈宝珠脸色一息瞬变,韩钟淡漠的念着,“陈宝珠,高平人氏,十三入宫,三十一为女史,三十八岁任掌记,后两年为掌簿,继为掌赞、掌宾、掌礼,年五十升典礼,于今五十四,为彤史。有一兄,早亡,惟留一子,名兴,现在在马行街开了家绸缎铺,生意据说还不错。”   王栴、王檀惊讶莫名,韩铉更是听得呆住了,“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派去教导皇后的人,太后怎么会不让皇城司查一查她的底。”   韩钟脸色越发木然,声音也更加冷如寒水,他的视线如猛兽般盯着陈宝珠,“你的家底,太后知道,皇城司知道,两府诸公也都清楚,外公同样是一清二楚。包括朱太妃给你的赏赐,包括你和你的侄儿从朱太尉那边拿到的东西,都不是什么秘密……陈彤史,你明不明白?”   陈宝珠面色如土。   临行前太妃的密语,太妃之父的嘱咐,多少阴私事,一时间都从头脑中倒转回来,这里面,有多少已经被外人得知了?   想到胆寒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家严和两府诸公只是懒得理会你罢了,别以为他们会给太妃留太多脸面。”韩钟冷哼着,“老实做你的事。天家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滚!”   韩钟一声斥退宫里来的老嬷嬷,回头对着几兄弟,“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三妹妹入宫吗?三妹妹入宫,其实无害于家严,若能规劝天子走向正道,更是天下之幸。但想利用三妹妹的性命,坏了家严名声的人,却多得很。”   他冲着王栴、王檀冷冷一笑,“若三妹妹在宫中有何不测,世人会认为凶手是谁?!”   “啊!”韩铉一声惊叫,难以置信。   王檀连连摇头,更是无法认同,“钟哥,若事情当真如此,你当祖父想不到?”   “是啊,外公是想到了。”韩钟低声喟叹,忽而抬眼,“可他就是把先帝的忠心移到当今天子身上了,宁可冒此风险,也要保皇帝。不过,今日外公能舍得三妹妹,来日,说不定也能舍得两位表兄就是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二)   “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待车子出了王府的巷子,韩冈方才问着韩钟。   韩钟摸了摸脸,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抽了抽。他眼睛看着地板,低声道,“不小心撞到墙上了。”   韩冈斜睨着韩钟嘴角的残血,依然淡然:“墙伤到了没有?”   “咕”一声怪响。   旁边的小韩锦用手紧紧捂着嘴,眉眼弯弯,腮帮子鼓起,一副偷笑的模样。   他立刻就被韩钟瞪了一眼,然后韩钟就被韩冈瞪了一眼。   “没伤到。”韩钟又低下头,“儿子没还手。”   “明儿找墙道歉去。”   韩钟没有分辩,老实点头:“知道了。”   韩冈没有再追问韩钟被打的缘由。   长辈之间政治立场对立,很容易影响到后辈的交往。长辈们还能凭借理智维系彼此之间的情谊——尤其是没必要对外界,乃至对皇帝表现双方分歧的时候,但血气方刚的少年,从辩论到争吵,从争吵到动手,都只是一动念间。   韩钟没还手是好事,不论是王雱的儿子,还是王旁的儿子,身体都不怎么样。从小跟着班直的枪棒教头、拳脚教头习武的韩钟,让一只手也能在几个回合内把他们打翻在地。   不过韩冈一直都是拿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八个字教自家的儿女。依韩钟的脾气,如果问心无愧,挨了打绝不会不还。   小韩锦看看哥哥,再瞅瞅父亲,忽然问道,“阿爹,三姐姐是出了什么事?”   韩钟、韩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韩冈想了想,“宫里面派来的人,跟越娘想法有些不一样,所以有些争执。”   “什么想法?”韩钟立刻追问。   韩冈凝视了韩钟几秒,像是确认了什么,笑着转对韩铉问道:“四哥,你觉得会是什么?”   韩冈有事不喜欢瞒着儿女。不能说的肯定不说,能说的事,一般都会告诉韩钟他们。成家立业的韩钲,或即将成家立业的韩钟,韩冈都已经让他们参与到自己的公私事务中来了。不过他也喜欢随时随地给儿女出考题。   “是阿爹和外公之间的争执?”韩铉问。   韩冈视线投向韩钟,“二哥?”   “是对阿爹的看法吧?”韩钟沉声道。   韩冈点点头,“都有一点,不过二哥说得更贴近些。”他叹了一声,有些感慨,“越娘是个好孩子,越发感觉配皇帝实在太可惜了。”   韩钟沉默了,韩锦偏头好奇地问道,“那为什么阿爹不一开始就不让三姐姐嫁给皇帝?”   “你三姐姐的婚事,为父为了取信你们外公,即使想干涉也不能干涉。何况从道理上,儿女婚姻,父母、祖辈才是能做主的,做姑父的哪里能插上嘴?要不是男方身份特殊,为父根本都说不上话。”韩冈看看三个儿子,“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几个孩子都沉默了下去。   一路无话,不移时,韩冈父子回到家中。   从车上下来,韩铉转了转眼珠,问韩冈,“阿爹是要回后院吗?”   “不,去前院。”   “啊。”韩铉一副很遗憾的样子,“那孩儿还要带着七哥回去读书,不能跟着阿爹了。”   韩冈瞥了韩铉一眼,似笑非笑,“四哥,你带着七哥去见你们娘,做了什么老老实实先交代,别等着下面报上来。”   韩铉顿时呆住了,韩冈没理会他,叫韩钟,“二哥,跟我来。”   跟着韩冈来到外院的书房,韩钟一直默然不语。   走进书房,走到桌边,在专属的交椅上坐下,韩冈回头看着儿子,道:“坐。”   韩钟扯过一张凳子,依言坐下。   出门一趟,书桌上又堆了一堆待批阅的公文,韩冈随手翻了翻,见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他放下公文,问,“二哥,对越娘你怎么看?”   韩钟看着自己脚前的地面,“越娘人品贵重,不是太妃那等爱挑事的性子,又对阿爹十分敬仰,日后定然会尽力弥合阿爹和皇帝之间的矛盾。”   “我问的不是这个。”韩冈盯着儿子的眼睛,“是你对越娘是怎么想的。”   韩钟脸色一白,“孩儿不明白阿爹的意思。”   韩冈摇摇头,“就当这样好了。”   问这种话,对他来说也是尴尬,即使千年后,恋爱都自由了,做父亲的问儿子同样的问题,多半也是同样的答案。只是做父亲的责任,让他在确认了儿子的真实心情之后,想跟儿子聊一聊。   天子家事不是私事,是天下事。宰相可以干涉,但韩冈一开始就放弃了。即有他说的理由,也有他不愿在这件事上运用宰相之权的缘故,权力就跟人情一样,用在刀刃上才是正道,滥用的话只会平白招惹恩怨。   且如今木已成舟,婚礼就在眼前,即使王安石想悔婚都做不到了。   “阿爹。”   沉默了一阵,韩钟突然抬起低垂的头。   “什么?”   “越娘入宫后,到底怎么保证她的平安?”   韩钟清楚,他的父亲肯定不会容许有人借王越娘泼自家脏水,而太后也同样如此。他的外公更是要保孙女的安全。但皇帝终究是王越娘的枕边人,想下手,机会太多太多。而那个皇帝,在韩钟的心目中,早就是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贼子了。   韩冈道:“太后会注意的,政事堂也会设法安排好人来保护越娘。不过宫里面的事的确说不清,乌七八糟的事比天底下哪一处都多,要不然这七八十年,才有皇帝这么一个男丁在宫里活下来。”   看着儿子脸上变色,一下焦急起来,韩冈笑了笑,“今天为父过去见你外公,可是你外公亲自下书请的,为的就是越娘。为夫已与你外公商量好了,如果越娘有何不测,皇帝也别做皇帝了。”   “当真?”韩钟惊叫起来,然后就在韩冈平淡的注视中低下头,“爹爹既然与外公商量好,儿子就放心了。不过……皇帝还不知道这件事,万一做出来怎么办?”   “当然会告诉他,还有太妃,免得他们犯浑。”韩冈重新拿起了公文,准备打发了韩钟,顺口提醒道,“再过七日就是天子大婚的婚期。别忘了你身上也有差事。”   到了朝廷大典上,除了现任宰相,以及被特任临时差遣的大礼使、礼仪使、卤簿使、桥道顿递使,其他的官员在典礼上的责任,基本上都是跟着本官而不是差遣走的。   因为苏颂年迈,故而大礼使是首相章惇;卤簿使是枢密使张璪,礼仪使是翰林学士邓润甫,新任的权发遣开封府黄裳为桥道顿递使。   身为宰相,韩冈到时候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就行了。而韩钟的本官是特恩所授的大理寺丞,作为朝官中的一员,同样是得在婚礼上做个摆设。   “阿爹,我不想去。”   “也行。”韩冈能体会到儿子的心情,十分通情达理,“你在家里守着,多做些准备。”   韩钟的眼神顿时变了,“是不是届时有变?!”   “能有什么变故?”韩冈摇头,“有备无患罢了。”   韩钟的视线在韩冈脸上搜索着,见一切如常,才稍稍放心了下来。   看着韩冈准备开始批阅公文,韩钟就起身,让外面候着的中书官、堂后官进来。   “对了。”看着儿子起身,韩冈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说吧,今天四哥、七哥是怎么回事?”   韩钟过来是救场,但韩冈可不信王旖会派韩铉、韩锦过来,更不可能是他们主动前来。想也知道,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阿姊这两天不是心情不太好嘛。前些天,又说过合口李家的蟹酿橙不错,四哥和七哥就留了心,今天出门去买了。”   兄友弟恭,韩铉的过错给韩钟两句话抹掉了大半。   韩冈点点头,“嗯,还有呢。”   “因为李家就在瓦子旁边,正好又中午了。”   “好了,我知道了。”韩冈一笑,这点事,让王旖处理就够了,另有一件事让他比较在意,“你姐姐心情不好?”   “这两天有些闷闷的。”韩钟道,又问,“阿姊的婚期是不是得明年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得等瑞麟孝期过后。”   因为辽人聚兵幽燕,王厚便奉命统帅京师援军北上,也就是前后脚,王厚之母安国夫人刘氏病殁的消息传到京师。   当时议政会议内部一片哗然,不说别的,主帅临阵丧母,兆头不好,心情更不会好。   都有人提议临时换帅,但韩冈给否决了。故去的又不是王厚的亲生母亲,而是他的继母。   故而最后议政会议决定,因王厚领军出外,朝廷下文夺情,跟着王厚一起出外,担任机宜文字的次子,也同时被夺情。   不过留在京师准备成婚的王祥,就不可能让朝廷夺情了,公器私用也不是这般用的。不过逗留京师求学的王寀,以及韩冈的准女婿王祥,就都得放下一切赶往庐州乡里。   王寀是斩衰三年,王祥是孙子,也得服一年的丧——就在他与韩家女儿的婚礼之前。   若是是小门小户,按照世俗的通例,还能赶在百日热孝之期内成婚,这也是避免耽搁两位新人,以及两次婚礼预备对家财的浪费。但在高门大户,这么做就要贻笑大方了。所以王祥与韩锳的婚事也不得不拖上一年。   韩冈对此不是太在意。   韩家唯一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多留一年也好。   在家里是如珠如宝,父母疼爱,兄弟护持,到了夫家,可就有的忙了——王家是个大家族,王厚有十二个兄弟,王祥也有六个兄弟,至于王祥的祖父,王厚的父亲,故襄敏公王韶,同样有七个兄弟。   家族越大,事项就越多,亲戚间要留个好口碑,对主妇的要求很高。绝不可能如未出嫁时一般轻松惬意。   只是看起来好像女生外向,快留不住人了。   韩冈又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让韩钟出去,“先回去读书,晚上考你辽事。”   韩钟行了一礼,出门之前,又问道,“宗汝霖应该已经到辽境了吧。”   想起仓促奉命出访辽国的那位使节,韩冈点点头,“耶律乙辛都应该见到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三)   刺鼻的硝烟味随着青烟一并散尽。   炒豆般的枪响犹在耶律怀庆的耳边回荡。   几名神火军的士兵,已经小跑着上前,将五十步外的靶子给扛了回来。   十个靶子上面,枪眼位置不一,甚至有的靶子上不见命中的痕迹。   两名军官一个个的将枪靶上命中的环数,以及枪靶编号登记造册。十个靶子,两人在自己的册子上,分别都记录了一遍。   登记完成,两人手中的册子交到耶律怀庆旁的一名汉官手中。   汉官面前放着纸笔,旁边一把算盘,笔走龙蛇地将册子上的记录对比并誊写下来。   耶律怀庆来回转了两圈,急不可耐地问着汉官,“伯文,如何?”   表字伯文的汉官放下手中笔,将最后总册交给耶律怀庆:“南造五支,各十发,总计命中三十七,两百一十一环,命中率百分之七十四,平均环数四点二二。国造五支,各十发,总计命中三十一,一百三十环,命中率百分之六十二,平均环数二点六零。”   伯文一句一顿,吐字一清二楚,就像数学统计一般一丝不苟。   耶律怀庆看着总册上的数字,有些没把握地问道,“这次比前几次要好些了?”   伯文摇头,严肃地说:“差别太小,只能说是在正常的浮动范围之内。”   耶律怀庆失望地叹了一声,“果然还是不如南朝军器监。也亏工火监敢自吹自擂。”   伯文冷笑了一下,“又不是他们拿着要上战场。”   让工火监的人自己测试,测试的结果说这一批燧发枪已经与南造不相上下了。但将测试人员换成了神火军,立刻暴露了真面目。   伯文起身伸了伸腰,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肢体,完全没有其他人那般在耶律怀庆面前的毕恭毕敬,“三天来,参加测试的燧发火,枪总计三十七支,十七支国造,二十支南造,使用同样的射手,使用同样的子弹和火药。三十步内,两者的命中率相差无几。超过三十步,国造的命中率便开始大幅低落,五十步的时候,国造已经比南造低上十分之一。回头我列一幅图表,就可以看得很明显了,国造的命中曲线远比南造要弯曲得多。尤其到了八十步上,国造命中与否已经完全得看运气了,而南造至少还能保证一成。”   太多来自《自然》上的专业术语,让周围的军官士兵都一副茫茫然的模样,看耶律怀庆听得很专心,而且看他的神情,的确是听懂了。   “一成……”耶律怀庆沉吟着,忽然眉目舒展,笑道,“差的其实也不算多。”   伯文微露冷笑,指着不远处的靶子,“殿下可看那枪靶,面积只相当于胸腹一片,头和四肢都没算在内,如果瞄准的是人,命中率至少能增加一半,一成变一成五。而且臣记得神机营使用火枪时,必然是密集队列,如此一来,命中率可以再翻一倍。”   “那就是三成了。”耶律怀庆神色沉凝,“也就是说,如果是神火军对上神机营,八十步外,神火军就会被神机营打得落花流水?”   伯文摇头:“临阵作战这方面,臣一窍不通,不敢妄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即使兵器输上一筹,临阵指挥也能扳回来。”耶律怀庆说着,看看汉官脸上的不以为然,又道,“当然,兵器若是能比南朝更强,那就更好了,指挥上犯些错,也更容易挽回。”   “比南朝强?”伯文讥嘲地笑了起来,他随手拿起一支来自大宋的火枪,这一次拿来测试的国造燧发火枪,皆是工火监的大工亲手打制,并非是列装神火军的普通货色,平均算下来,五天才得一支。而南造的火枪,他将火枪上的铭牌亮给耶律怀庆,“殿下你看看上面的标记,元祐九年三月十五日、一百三十一,也就是说单是南朝元祐九年三月十五这一天,军器监火器局至少生产了一百三十一支燧发火枪。这效率……臣请殿下算算,是国造多少倍?”   耶律怀庆一时无言。   其实大辽的工火监只要全力生产,一个月之内能造出两千支燧发火枪,装备整个神火军也要不了几个月。   但耶律怀庆明白,如果不是大工亲手加工的枪管,工火监的燧发火枪的质量,比这几日测试的国造火枪,还要低上一等,甚至更低。   骑射临敌不过十五步,故而身披半身甲、手持燧发枪的神火军,能够摧枯拉朽一般的将上京道的数万叛逆赶尽杀绝。   可如果对上了南朝的神机营,面对比工火监大工所造枪支还要强出一头的南造燧发火枪,想要获胜可就要绞尽脑汁了。   “枪管!”耶律怀庆双眉紧锁,“终究还是在枪管上。”   一支火枪的零件中,耗时最多的是枪管,制作最难的也是枪管,成本最高的自然还是枪管。耶律怀庆掌管工火监两年有余,很清楚一支好枪管的意义有多重要。在他看来,国造火枪与南造火枪的差别,九成都在那枪管之上。   “殿下。”伯文放下枪,对耶律怀庆道,“南造枪支的枪管精确、耐用,而且易于制造,更不易炸膛。只是臣觉得,南朝军器监虽能工巧匠辈出,却决不至于能胜过工火监如此之多。”   “是钢料有别?”   伯文摇摇头,“不止如此。”   耶律怀庆似乎明白了一点,“伯文的意思是?”   伯文双眼闪烁着精明敏锐的神采,“板甲制造起来多简单,比明光铠、鱼鳞铠不知简单了多少倍,一个乡里的铁匠就能造出来,可终究还是要靠韩冈来点破。南朝的枪管质地好、数量多,这与板甲极为相像,想来也是有什么地方点破了,这是我们不知道,而南人知道的地方。”   耶律怀庆点着头,但眉峰蹙起,“到底是什么地方?”   伯文瞥了眼放置在一旁的十余支火,枪,“殿下既然能从南朝将此禁物得来……”   耶律怀庆摇头,“难。”   伯文皱了皱眉头,“也许只要一句话……”   对,突破技术难关,也许真的只要一句话点破就行了。就像习武习射,要旨其实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但许多人,练一辈子都没练成。而耶律怀庆在工火监中看到的,那些大工藏着掖着的东西,其实也就是让人茅塞顿开、却难以自行突破的一句话。   可耶律怀庆仔细想过,仍只能摇头,“还是难。”   以耶律怀庆所知,出自南朝军器监火器局京师枪械第一厂的元祐八年型燧发火枪,目前只装备了神机营,以及一部分禁卫,外界根本看不见。   即使以耶律乙辛辽国之主的权势,也是费尽手段才弄到了三十余支。   事后耶律怀庆还听说,光是为了这一枪支失窃案,南朝就有十几个人人头落地,五六个官儿受了惩处,大辽埋伏在东京城中的几个藏得很深的细作,也都在宋人的大搜检中被挖了出来,损失之大,十年未有。   “不瞒伯文你。”耶律怀庆坦诚道,“开封城中,还能派上用场的细作,已经不剩多少了,而且都跟军器不沾边。”   伯文又瞥了一旁的南造火枪一眼,三支交叉架在地上,一排五六架,不禁喃喃,“太贪心了。”   “是的,太贪了。”耶律怀庆也叹息道。   开封谍案事后,主管南朝开封的职方头目,便被打发养老去了。弄来了最新式的火枪的确是功劳,但损失了一干潜伏者,却是无法弥补的代价。如此好大喜功之人,不能重用。   “那就只能依靠工火监自身来研究了。”伯文遗憾地说道。   耶律怀庆摇摇头,不抱什么期待,“希望运气好点。”   亲自拿着实物对比过,耶律怀庆很清楚要自行实现这样的技术突破有多难。   在南朝,相比起对燧发枪的敝帚自珍,火绳枪在河北都敞开对外发卖,有本地保甲互保证明的成年男子,就可以到官府准许经营的兵备店里面购买枪支弹药。   据耶律怀庆所知,河北地方上百姓自发组建的忠义社,集体购买的火枪数以万计。而大宋军中淘汰下来的各色兵器——甚至包括弓箭——都在兵备店中可以买到。   两相一对比,便可知大宋朝廷对燧发枪技术的重视,亦可知从火绳枪到燧发枪之间,南朝军器监的技术进步到底有多大——大到已可将过去所有兵器视若敝屣,弃置不顾的地步。   “殿下无须担忧。南人重儒轻工,即使韩冈,也不敢将工置于儒上。国朝却重工事,崇技术,远的不说,南京道上,家家皆有子弟攻读《自然》,习练工事。人心共举,赶上南朝指日可待。”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转颜点头,“此乃皇祖父的远见卓识,若非皇祖父深明大势所向,我大辽抱残守缺下去,国灭也是转眼间事。”   他再看看靶场,对伯文道,“好了,我要去向皇祖父禀报了。伯文,这边就劳烦你了。”他又笑笑,“希望皇祖父现在已经忙完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四)   两刻钟之后,耶律怀庆已经从神火军的靶场,回到御帐营地。   随着马蹄下的地面由牧草茵茵的墨绿,变成光秃秃的灰黄,周围的皆备明显的森严了起来。   御帐周围两里之内,不见任何一顶帐幕。超长攻击距离的火炮的出现,让原本簇拥在御帐周围的臣子们,不得不远避嫌疑,免得哪天有人将火炮藏在他们的帐幕中炮击御帐。   正是牧草旺盛的时节,御帐周边却被清理得寸草不生,这同样是防备奸人作乱,半人高的牧草藏起一门征南将军,跟藏在帐篷中一样简单。春夏之交的牧草虽难以燃烧,千万只铁蹄践踏过后,也只见黄土。   两艘氢气飞船高悬在天空之上,一支支精悍的骑队绕着中心处的金顶御帐来回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和物。   御帐外侧半里,更有四座临时性的炮垒,分镇四方。上面安设的轻重火炮,可以攻击左右意图侵袭御帐的敌军,不过固定好的炮架,使得火炮唯独不能向着御帐方向发射。   即使是以耶律怀庆的身份,也不得不将绝大部分的随从都留在警戒线之外,只带了两个人过去御帐。   御帐之外的栅栏,周长千步之多,整整一个千人队的宫卫把守。   看见耶律怀庆过来,正当着门口的宫卫们纷纷将原本就十分端正的站姿站得更加标准,挺起了胸,觍起了肚子,将插上刺刀的火枪拿得更稳。   耶律怀庆从他们身边经过,视线也掠过他们手中的武器。   依然是火绳枪。   神火军已经在换装燧发枪,其中的精锐,用的还是工火监大工们亲手打造的精制品,但宫分军——依然是大辽最犀利的刀锋的宫分军——却拿着更老式的火绳枪。   毕竟他们用不到。由轻甲和重甲的具装甲骑组成的宫分军,拿起火枪时,只是在充门面,最多也只能当做长矛来使。一旦跨上战马,用夹钢法生产的精铁马刀,以及从小就用惯的短弓,才是他们作战时最好的朋友。风遗尘整理校对。   耶律怀庆安暗叹了一声,谁让现在都没有一件合适的火器能配合马背上的作战。   工火监中,能在马背上使用的火器被发明了许多,可没有一个拥有足够的使用价值。   其中最好的两种,也不过是将枪管造得又厚又重,以及干脆将三根枪管用铁箍合作一束。   临敌先放枪,然后当做铁锏来使。看起来一物两用,但其实还不如直接背上马弓,再拿支铁锏来得实在。   这使得军中许多老派人物,都对自己麾下的军队换装并不怎么感冒。在他们看来,契丹铁骑的战法,与南朝禁军的战法截然不同,贸然仿效,反而水土不服。日后大辽与敌人的战争,应该是神火军打神火军的,他们打他们的,看情况相互配合就是了。   如果是心怀野望之辈,肯定不会如此顽固,对火器的前途视而不见。因而这些帮人,还都能算是他祖父的忠臣,至少是能够安于现状,只是跟不上时代了。   都太老了。   耶律怀庆每次看见他们,都在这么想。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顽固的理由。   在御帐之中,就有一个年纪虽老,却一点也不顽固的皇帝,他总能接收最新的事物,引领大辽不至落后南面的邻国。   一杆火枪,论其成本比一张好弓便宜许多。而拿上一把火枪,十岁的小孩子就能杀了练上二十年武艺的大将,弩弓还要靠力气上弦,这火枪只要能抵得住射击时的反冲,身上有多少子弹都能射出去。最后火枪会坏,人却是累不着。   正是看见了这一点,明了火枪问世后,契丹对宋国的优势将不复存在,而宋人人口上的强势将充分发挥出来,耶律怀庆的祖父才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威望,强制性地推广火器应用,希望能够消弭宋辽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   即使不从孙子的角度来看,耶律怀庆也觉得自家的祖父,实在是大辽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英主,只是脾气越来越大了。   刚刚走到御帐外,就听见里面一阵低吼,“……真当朕老糊涂了?!”   耶律怀庆暗暗心惊。   辽阳郡王耶律孝杰病死,现在的大辽朝堂上,已经连一个能在祖父身边说得上话的老臣都不在了。   一旦触了祖父霉头,哪个宠臣都没好日子过。   借整理衣帽收拾住心情,耶律怀庆也不用人禀报,直接掀帘入帐,笑盈盈地问:“什么事惹得皇祖父这么大的火气?”   “佛保回来了。”看见最宠爱的孙子,耶律乙辛登时便转怒为喜,两句话打发了被训斥的对象,就把耶律怀庆招到身前,询问,“这一回的燧发枪测试结果怎么样?”   耶律怀庆忙回道:“回皇祖父的话,比之前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还是比南造的要差上一点。”   耶律乙辛本有几分期待的神色,听了之后,尽化为失望,“此番神机营也来了,神火军与其撞上怕是没几分成算了。”   耶律怀庆双眉一轩,叫道:“神火军绝不会败。”   耶律乙辛不以为然,“要是吼两句就不会败,朕早把嗓子吼坏了。打仗的事,不是你说不会输就一定不会输的。你喜欢的那支马队,士气倒是不错,输了几次了?”   所有臣服于大辽的部族,其贵胄弟子,都要在年满十六岁之后,来到神火军中服役。故而神火军在民间也俗称为贵人军。   耶律怀庆身份尊贵,执掌了一部神火军。对手底下的这支新军,他一向寄予厚望。只是被他祖父这么一堵,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苻坚坐拥百万大军,投鞭断流,还是输了。曹操八十万兵马,长江天险与吴共有,也是输了。秦人灭六国,何其威风,二十年不到,连老家都没保住。”   耶律乙辛只剩下一半牙齿的嘴半张着,嗤嗤冷笑,仿佛从洞里向外刮着阴森的腥风,“这世上,要是有人告诉你下一仗必胜,别信他,他是骗你的。祖父一生征战,有战阵上的,也有朝堂上的,哪一次开战前不是战战兢兢,把胜败后的应对都算好了才动手?”   耶律怀庆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孙儿明白,谢皇祖父教诲。”   “明白就好。”耶律乙辛有几分欣慰,旋又感叹,“要是你爹也能明白就好了。”   耶律怀庆这下又不敢说话了。   耶律怀庆是耶律乙辛的孙子,他的父亲便是大辽国的皇太子,如今正在上京坐镇,而他就跟在耶律乙辛身边。   自从耶律乙辛夺位之后,辽国的重心便从上京道和中京道转向了东京、南京两道。   有着大量的人口和财税收入,同时也集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工厂,耶律乙辛都已经将延续了两百年的四时捺钵的位置,以及迁移路线,更多的放在南京道与东京道上。   但为了保证上京道稳定,也为了收拢各家部族的人心,耶律乙辛便把他所立的皇太子放在临潢府坐镇。   这样安排虽然让上京道稳定了,但父子远隔数千里,就不免给人离间的机会。   跟在耶律乙辛身边,耶律怀庆时常夜中心悸。自家的父亲还有好几个兄弟,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皇位,要是哪一天皇祖父另选了其他叔伯为太子,自己连性命怕是都保不住。   “好了好了,这些事佛保你就别多想。”耶律乙辛不快地打破帐中的静默,“回头想想怎么指挥神火军与神机营交锋。”   “孙儿其实想过的。神火军火炮多与神机营,如果交战时,双方兵力相当,神火军就能借助火炮上的优势,来克制神机营。”   两边的编制虽小有差别,但一个千人队的神火军所拥有的火炮数量,是要超过神机营的两个指挥之和。   这是细作从南朝打探来的情报,究竟准确与否,无从而知。   为了保证同样数量的军队中拥有的火炮数目不输给宋人,以大辽的财力,终究是有些吃力。但为了神火军,大辽还是得咬牙坚持与宋人把钱烧下去。   对耶律怀庆的回答,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对孙儿道,“宋使来了,祖父不想见他,佛保你代我见他一见,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孩儿明白。”耶律怀庆很爽利地把任务接下,“不过宋使这一回是打着边境议榷事的名义过来,孙儿可以跟他说一说榷场上的事吗?”   “想谈就谈。这一回都交给你。只要保证国中金银不要再流到宋人那边就行了。”   宋辽两国这些年彻底断了官方的外交往来,但边境上的榷场则更加热火朝天。来自大宋的各色货物充斥辽国境内,而大辽的特产也大量被宋人收购。   不过卖出去的大辽特产,远远少于来自大宋的商货,其中的差值,就是国中大量金银外流的主因。   但这件事很难处理,各方面利益相关之人不计其数,耶律乙辛到现在也只能借助宋使的身份来压一压。   耶律怀庆却充满信心,再一次行礼,“皇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负皇祖父所托。”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五)   “什么不负所托?就让你见一见南朝来的使者,问一问开封在闹些什么?”   “贸易上的事,你让下面的人去谈就好了。”   这是耶律怀庆做保证后,所得到的回应。   见一见,问一问……   前两天听说几年来,第一支来自南朝的使节团队抵达,而且还是韩冈的心腹,有名的宗状元为正使,耶律怀庆就想见一见了。   不过由于宋辽两国如今断了官面上的外交往来,耶律怀庆也找不到名目去见那位据说文武双全,被韩冈视为继承人的宗状元。幸好现在有了祖父的许可。   公开的说法,这一次宋国使节造访大辽,是为了解决两国边境上愈演愈烈的大小冲突,以及越来越多的越境寻求庇护的逃人。   旧时宋辽有澶渊之盟,两国之间对逃人和边境纷争,有着相当明确的处理办法——皆不收容对方逃人,同时对边境纷争,视轻重情况,由边州乃至朝堂来协商解决。   但自从辽国入寇,直至耶律乙辛弑君篡位,宋辽断交,边境上的榷场虽热火朝天,但两国官方之间的敌视和对立却越来越严重。   对方的罪犯、逃奴、叛国者越境避入国中,再也不会被交还。边境上的界碑被破坏,巡铺被烧毁,其次数比过往增加了十倍。边防驻军之间的冲突,百姓之间的冲突,每个月都有几起,乃至十几起。   这些冲突,往往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最后衍成大乱。   去年最严重的一次冲突,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保州边地上的一块麦田被辽国的一头出逃的耕牛践踏啃食所引起。先是田主和牛主之间的争吵和打斗,接着是两边村庄百姓的群殴,随着弓箭、刀枪、火枪的上场,冲突规模无可避免地扩大,最后这场冲突,是在总数超过三千人的禁军和皮室军的对峙中结束。若非双方边境上主官克制,连炮弹都送入炮膛的情况下,只差一点就引发了一场战争。   这的确是很大的问题,但还不至于让南朝放下矜持,让政事堂诸相放下自己的名声,与弑君篡位的逆贼重启官方往来。   但为了钱就可以,尤其是事关价值千万贯一年的大钱。   耶律怀庆已经得到秘密通报,宗泽此行,其实是为了协调双方的贸易,保证榷场能平稳发展,为双方带来更多的利益——大辽皇帝,大宋宰相,以及两国朝中无数达官贵人,在边境交易中不知得到了多少好处,自都对此十分期待。   而宗泽更隐秘的任务,当是为了祖父的行踪而来。如今御帐驻跸南京道,聚万军于此,不可能不引起宋人对战争的恐慌。再怎么想,南朝两府,也当派人来化解战争的危机。   不过,在耶律怀庆看来,宗泽真正的目的,也是他肩负的最隐秘、最不能外泄的任务,还是输诚来的。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南朝朝中掌控朝局的几位宰相,不可能有余力分心边事。韩冈和章惇有帅才,皆可统领大军。   但两人肯定都害怕自己离京后,对方独掌朝堂,因而谁都不敢离开京师;反过来也会担心对方统领大军出征后,会效南朝太祖黄袍加身事,反扑回京,因此更不敢让对方领军出外。   按照《自然》中的说法,这种情况,应当叫做悖论。   陷入悖论之中,两位宰相相互牵制,河北路上没有宰相一级的大人物坐镇,如何能抵御来自大辽的百万精锐?即使有名将如郭逵,怕也是不敢趟浑水,免得前面刚刚抵挡住敌人,后面就被自家人捅上一刀。   南朝朝堂已乱,虽一时无乱象,但人心乱了。   太后病重不理政事,皇帝被幽禁宫中,臣子里面,竟没一个敢去谋夺大位,始作俑者的韩冈,也是不敢,只得把群臣聚在一起相互壮胆。   前几日,耶律怀庆在跟他身边的一帮人议论此事时,其中一人说得刻薄,却入木三分:一群狗聚在一起,也做不到老虎能做的事。   不过,出现在面前的这位宗状元,看起来倒不像是群犬中的一员。   “宗状元?”   “宗泽拜见殿下。”   宗泽依照拜见亲王的礼节,向耶律怀庆行礼,起身后,便尽可能不被察觉地仔细打量年轻的齐王殿下。   按照宗泽所得到的消息,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如今深得辽主的喜爱,随时带在身边,比起其他子孙犹见亲厚。   按照细作们传回的说法,如果辽国的皇太子死了,耶律乙辛很可能直接将他封为太孙,而不是让其他儿子来继承。   但这位传言中的下下代辽国伪君,给宗泽的第一印象却是年轻、好胜、欠缺城府。   宗泽行礼后,耶律怀庆没有立刻回礼,反倒带着嘲讽地问道:“状元为何称吾为殿下?犹记南朝尚未视皇祖父为大辽之君。”   当然,宗泽也是同样的好胜,出使外国,唯独气势和嘴皮子不能输,“凡奸仆害主,世间绝无容其安享主家家产之理。澶渊之畔,宋辽约为兄弟之邦,自此通好无一日而绝,节庆寿诞,定厚礼相贺,或闻凶信,必遣使凭吊。如今辽国帝位为臣所篡,嫡脉无存。大宋不能拯危救孤,已是一失,更何论认贼为亲?”   宗泽话才开了头,耶律怀庆便已勃然变色,待听及“认贼为亲”四个字,耶律怀庆已面如锅底,旁边的随从更是怒喝大胆,把佩刀都抽了出来。   宗泽毫无惧色,冷笑着,“令祖父既然做出来了,还想不让人说?纵能钳塞住辽国悠悠之口,想堵住大宋亿万人的嘴,却是休想!”   耶律怀庆反倒不生气了,宗泽连讽带骂,却没有回应为什么要对奸臣贼子低头的问题。示意侍卫收起佩刀,他同样冷笑着,“照如此说,状元就不该来。”   对于这个问题,宗泽也好,派他来的宰辅们也好,皆早有预备。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宗泽为民而来,君王社稷事,且放脑后。”   认同耶律乙辛篡位是不可能的,不过承认现实四个字,宰辅们也不会忘记,只要找个好借口,不过篡位的奸贼,照样能打交道。   耶律怀庆静静地盯了义正辞严的宗泽几秒,已经没有继续辩论的心思了。就算拿出赵匡胤欺负柴家孤儿寡母的事来说,南朝的状元郎肯定还有一套一套的话来辩解——这些年南北对骂,什么话都骂过了,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这么好的材料,辽国这边当然不会没用过,只是向来用武器来应对批判的大辽,实在是不擅长嘴上的功夫。   两人的第一次会面,态度强硬的宗泽没给耶律怀庆留下太好的印象,甚至是不欢而散。如果不是碍着宗泽的使臣身份,耶律怀庆甚至能让他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不过这一次的会面,倒是让耶律怀庆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测似乎是有些太小瞧南朝了。而在他回到他祖父的御帐之后,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南朝已兴兵北上,从开封府发派大军,支援河北。从这一点来看,南朝的宰相们对其国中和军中的控制,尚有一些自信。   接下来的几日,耶律怀庆又与宗泽见了两面。气氛虽没有第一次的险恶,却也是冷淡如冰,宗泽除了边境上的冲突,以及两国贸易之外,没有涉及任何有关当前军事的话题。   而北上宋军的消息,也在这几日不断传来。   南京道上已经有传言说,宋人业已整顿二十万兵马,由铁路运抵边境,准备于大辽决一死战。   尽管此言无稽,可是却传扬得最广。   多年稳定安逸的生活,让许多契丹贵胄对南北开战惊恐不已,对战争的恐惧,最后就变成了谣言中的数字。   对宋军的多寡,也成了朝堂争论中最关键的一点。   “佛保,你说派到河北的京营会有多少?”   再一次拜见耶律乙辛,突然间就被问到这个问题。耶律怀庆暗叫侥幸,这个问题,他幸好之前就与人讨论过了。   “孙儿听闻南朝的京营禁军约有二十万。”看见祖父扬了扬眉毛,耶律怀庆连忙补充,“——也有说是十五六万,或是三十万的,不过孙儿遍观历年来从南朝传来的消息,以及南朝大典时对诸军的赏赐总数,应当在二十万上下。”   耶律乙辛没判对错,只轻轻地点点头,示意孙子继续。   耶律怀庆像过了一关,忙继续道:“排除不堪调遣的下位营头,以及各军中的空额,实际可战之兵当在十万出头,多不过十二三万。如果要保证京师稳定,同时防备领军大将效匡胤故智,就不能在这十余万中调动太多兵马。所以孙儿觉得,此番进抵河北的宋军,当不会超过五万,大概在三万上下。”   耶律乙辛又点点头,而后问,“如果加上西军呢?”   这个问题,耶律怀庆亦有准备,不慌不忙,“西军最是关键。如果有,宋人当已做好与我一战的准备。若无,则北援河北不过是给人壮胆罢了。”   西夏灭亡后,南朝西军的主力便从横山两侧撤离。不计支援西域、北庭两都护府的兵马,也不计战后汰撤,以及移驻河东的人马。   剩余的西军,一部驻扎在熙河、甘凉,一部驻扎于宁夏,剩下的,则是跨过了黄河,驻屯在中条山下的河间府中。只要开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援代蒲铁路而上,两天抵达太原,再两天进抵代州,旬日之内,数万西军精锐,就能抵达雁门关,然后杀入西京道。   如果宋人当真在做临战准备,西军肯定要进驻河东,但现在还没有消息从西京道过来。   耶律乙辛第三次点头,问:“你觉得有还是没有?”   耶律怀庆犹豫了一下,方道,“以孙儿与宗泽打了这些天地交道来看,宗泽北来,的确只有两个任务,一为边事,一为贸易。并非是怕了我大辽的兵锋。之前的猜测,过于乐观了。”   “因为向氏还没死。”靠在软榻上,耶律乙辛低声道。   耶律怀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蠢地望着祖父,“啊?”   耶律乙辛道:“因为宋国太后还活着,等她死了,章惇韩冈就不敢这么玩了。”   只要太后还有一口气,章惇、韩冈就还有一个压服群臣的利器,等到向太后不在了,他们就要靠自己了。   “向氏不死,宋国不乱,大辽无机可乘,什么时候她死了。”耶律乙辛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的告诫孙子,“记住,那将是大辽最后的机会。”   “至于现在。”耶律乙辛瞥了眼傻傻点头的孙子,“先跟他们敷衍下去吧。”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六)   “大使,今天辽人那边没怎么认真啊。”   结束了一天的会谈,回到帐篷中,张显就对宗泽说道。   他是使团文副使,也是宗泽的谈判助手。   宗泽坐下来,抬头反问,“是吗?”   张显皱着眉头,回忆着这一整天,以及之前几天的谈判场面,“辽人这几日都好像在敷衍,不然一点大的事,不可能拖这么久。”   宗泽沉吟了片刻,未知可否,转问另一位副手,“贾礼宾,你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另一位副使——武副使贾逵,年资很老,尽管只是武臣,而且仅为四十阶诸司使副最后几阶的礼宾副使,但宗泽对他依然很尊重。   “没有。”贾逵摇头,他负责统帅使团内事,以及营地警戒,并不参与谈判,“内外跟之前一样,没见人刺探,也没发现团内有人与外面同消息……不过有件事……”   “什么事?”   贾逵指了指头顶上,“就跟大使之前猜的一模一样,今天早上,团里有人发现飞船上面果然有人窥探营内。”   果不其然,宗泽摇头冷笑,“真是不要脸了。”   贾逵几分自得,几分表功,“也是那小子精乖,一开始末将遣人监视,怎么看都没发现,后来就是那小子瞧到了千里镜的反光,报给末将,末将命人藏在帐篷中拿千里镜一寸寸地去搜飞船座篮,才发现辽人是在座篮上开了一圈小口,乍一看像花纹,之前没注意都放过去了。”   张显拧着眉头,“辽人窥伺营中,显然是不安好心。大使,要不要明天会上质问辽人。”   “我也拍着桌子骂上几句,可惜北虏乃化外之民,人面兽心,即使拿着证据当面质问,亦会砌词狡辩,如今还没证据,即使当面叱骂,想来也不会有所收敛。”宗泽叹了口气,“左右营地里面也没什么私密事,辽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在他们地盘上,就不想让他们看也没办法。警醒着别乱说话就成。”他神色严肃起来:“辽人不过是想确定朝廷到底有无底气。就像群狼窥伺,若无懈可击,自只能卷尾而去,可一旦露出半点虚怯之意,登时就会扑上来。”   “那朝廷……”张显欲言又止。   “用不着自己吓自己。辽人想拖,我们就跟他们拖下去,想敷衍,我们就敷衍下去。朝廷的虚实,我等最清楚,有两府诸公坐镇,绝不惧辽人入寇。”   张显还欲再说,贾逵递了一个眼神过去,阻止了他。   宗泽是正使,本是中书官,还是宰相的心腹,一肚子的机密,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自然是理所当然。   打发掉了两位副手,宗泽独自坐在帐中,脸上笃定的自信,也渐渐退去。   事情并不是有他说得那么轻松,如果当真不在意辽人入寇,就根本不会有他们这个使团——继续与耶律乙辛篡夺下的辽国划清界限,对把皇帝拘禁在宫中的两府诸公们来说,能少去许多流言蜚语。只是他们不能,在评估过与辽国开战的风险和为人中伤的风险之后,宗泽便被派了出来。   想到这一次的任务,就连一贯自信的宗泽,也不禁感到难受起来。不是辽人难缠,也不是任务困难,而是扣在两府身上的枷锁,连带的也让他举步维艰。   自从与耶律怀庆会面之后,这些天来,与辽人的谈判一直在进行中。   明面上的议题,几天下来,只在发生边境冲突时,保证边州之间及时沟通一事上达成协议。无谓的边境冲突对两家都没有好处,加之又有过去几十年的处理经验,没有太多的争议,这个议题便告解决。   只是当议题继续向下转到引渡逃人这一桩事上时,效率陡然就降了下来。   大宋这边一切好说,辽国的东西,田想要,塘想要,山想要,河想要,牲畜草木都想要,唯有人是决计不要的。辽人想要将逃人引渡回国,大宋可以帮着绑起来顺便打个死结。   辽国一方,也不想要那些想换个环境博取功名的无用儒生,以及做过逃窜的罪犯,只想要有能耐的工匠,可惜的是,比起总是觉得怀才不遇的士人,绝大多数匠师,都能耐得下性子。   不论从比例,还是从人数来看,越界投奔辽国的工匠,都不如士人多,而士人又不如罪犯多。对辽国而言,就是想要只金鸡蛋,便得忍受十倍的驴粪蛋和百倍的石头蛋。   不过让辽人自己来选,就是只为了一个工匠,也不能将这个口子给封上。至于无用如儒生、罪犯,以辽国的人口,即使在并吞了高丽、日本之后,也绝不会嫌做杂事的人多。   何况这些人中,偶尔也能淘到些金子。尤其是儒生,本来就读书识字,转习起气学和工事来,倒也有模有样——按宗泽早前从政事堂得到的情报中看,比他们还在国内的时候老实听话多了。   因而这个议题就陷入了僵局。   倒是作为真正主角的两国贸易问题,进展还算顺利,比不得一日既定的边境冲突,却也比引渡逃人顺利许多。   关于两国贸易,宗泽秉承朝廷的宗旨,唯有平衡二字。   在辽人而言,有一个前提必须明确:辽国上下,不可能放弃大宋的工业品。   小到牙刷牙粉,大到马车、佛像,大宗的如丝绸、棉布、瓷器、玻璃,小宗的便是各色名匠手制的精致器物,贵重的如各种书报期刊,无用的如给孩子的糖块、玩具,辽国是敞开了怀抱,接受大宋的一切。   但辽国能卖给大宋的商品几乎没有。除了牛羊牲畜,就是各种毛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仅存的,就只有金银了。   朝廷那边很明白,如此失衡的贸易结构根本不可能持续下去。   两个万乘之国之间,规模庞大到上千万贯的贸易,不能是辽国一个劲地用真金白银来换大宋的工业品,否则辽国的有识之士,肯定不会坐视金银外流。   旧日的澶渊之盟其实也隐含了几分贸易平衡之道,每年大宋给予辽国的岁币,是购买大宋特产的基础,保证了宋辽之间的贸易不会抽空辽国的财富。   澶渊之盟破裂之后,辽国幸运的又有了一片盛产黄金白银的新土地,但在辽国的有识之士眼中,也可算是大不幸——至少宗泽可以确信,辽主耶律乙辛对此是看得十分清楚。   而大宋这一边。虽然缺乏贵金属,每年增加的金银的数量,也远远跟不上民间对高面值钱币的需求,更跟不上民间对金银器皿的需求。大宋的市面上,基本上见不到金银币,人们拿到手后大多都被珍藏起来,留为日后儿孙救急用。但即使从辽国这边多收纳一点金银,多一些金器银器,多一些金银币,可相对于辽国带来的威胁,这一些好处并不足以替代。   两府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派了使团出来,在查明辽人的异动,并配合国内进行吓阻的同时,尽量减少战争发生的可能。   相对于无足轻重的边境冲突和逃人问题,贸易才是重中之重。   按照朝廷的计划——确切地说,是韩冈主导的计划——针对对辽贸易的巨额顺差,这个差额,如果辽人不愿意继续使用金银来填补,可以用更多的牲畜,更多的毛皮交换,更可以用木料交换,甚至可以用人口来抵换。   适龄的倭女、高丽女,在大宋市面上价值数十贯,乃至百贯,尤其是在朝廷颁布敇文,禁止蓄养汉民为奴,同时主仆之间的依附关系,在律法上视同凡人之后,这不受新敇约束的外籍奴婢,就越发地受到欢迎——一边打死仆人要偿命,打伤仆人要坐牢,再没有过去减一等、减两等论罪的好处,另一边则是地位视同畜产,聪明的主家都知道用谁。   至于朝廷的脸面问题,反正朝廷不会明着与辽国交易人口,不过边地榷场扩大贸易范围,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除了人口之外的其他方面,朝廷倒是可以涉足,牲畜可以制作军用口粮,毛皮也可以,甚至都能当做俸禄发给官员和军中。   因而宗泽也得到授权,必要的时候,可以约定大宋每年从财计中拨出一定额度的款项,在辽国国内进行和买。同样是出钱,不是割肉喂狼饱的岁币,而是你来我往的买卖,也不必担心国中的反弹。   而最有分量的条件,就是将宋辽之间的铁路对接,贯通一气。让大宋的货物可以直接运入辽国,也能让辽国的货物直抵开封。   当然,这一条宗泽只会在关键的时候丢出来,彻底吓倒辽人。宗泽不认为辽国会答应,而提出此项动议的韩冈,也对宗泽说过,辽国答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   “西京道还是没有消息。”   几日来,耶律乙辛一边处理着国中政务,一边等待着南面的消息。   来自与宋国河北接壤的边州的军情一日多过一日,可他却是始终没有收到西京道的军情急报,只有一派太平的日常奏报。   丢下手上奏章,耶律乙辛百思不得其解:“南朝难道当真就只派了这几万京营了来充门面?”   如果宋国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派出的援军只不过是为了吠几声吓唬一下人,那么就可以证明其朝中变乱为止,人心不安。大辽也就有很大机会从南朝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宋人如果当真派兵入河东,西京道的消息也该来了,现在还不到,看来的确是如皇祖父所料,只是空架子,实际上还虚着。”   “只是臆测,还是有些不妥。”   “那孙儿明天与宋人见面,再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   “可以这么做。”   ……   谈判已经进行了许久。   有关逃人的议题,因为立场差距太大,已暂时搁置,而贸易平衡的问题,则是因为太过顺利,反而让人有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从早间开始,一直谈到了午后。   随着日影西斜,扩大榷场规模,扩大交易类型,加快开发辽国本土特产,等一系列的条款都顺利敲定,这一议题的谈判,基本上就快要到了尾声。   今日亲自前来,却始终不怎么插嘴的耶律怀庆,却在尾声时,突然发难。   “榷场扩大了,能买卖的东西也多了,日后南北货怕是要堆满边界了。”   “堆满榷场是大喜事了,不过也有些让人不放心。全都堆放榷场上,若是哪天连连阴雨,不少货物都会被雨水淋坏。”   “倒是没错,如果能够少在仓库停留,对双方都有好处。”   “的确。但这要靠贵国的努力了。”   “再怎么努力,马队,驼队,车队都比不上列车。运送人货,也只有依靠铁路和列车。所以我就有了些想法,何不如将两国轨道连接起来?”眼珠子在一群人中转了一圈,耶律怀庆终于揭开底牌,“大辽的铁路轨道,轨距与大宋相同,如果能够对接在一起,那大宋的列车就能直接进入大辽国内,不用再上车下车那么麻烦了。”   来自大辽皇孙的提议石破天惊,张易以下,所有与会的大宋使团成员,无不变了颜色。而辽国一方的代表,也都难掩惊讶。   两国的铁路都直抵国中腹心,要是满载着敌人的列车沿着铁路驶入国内,任谁听来都要出上一身冷汗。   但在耶律怀庆的盯视下,宗泽却是欣喜点头,仿佛正中下怀,“诚然如此。宋辽两国边地,本就是阡陌相通,道路往来。再多一条道路,也并无不可。而跨国货运的费用,至少能省下一半来,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七)   开宝寺铁塔之下,已经变成了一片工地。   开宝寺福生院新天王殿的地基上,云集了数以十计的官员,以及同样人数的僧录司的紫衣大师们。   工地上到处尘土飞扬,黄沙、碎石、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也举目可见。   寻常时候,这些贵人们总是对这等脏乱之地敬谢不敏,离得越远越好。不过今日,却不得不在这里灰头土脸地候着。   一名身穿五品袍的官员等得心浮气躁,一看到有人奔进,便抓着他吼道,“韩相公什么时候才会到?!”   来人什么都不清楚,张大着眼睛根本不知说什么,旁边有人叹道,“方才不就说了,章相公和韩相公还在军器监。等吧,要是蒸汽机车没问题,怕是得中午之后了。”   更后面一点,两名青袍的小官交头接耳,都是面目苍苍,双手粗糙,典型的工程出身的官员。   “看来两位相公还是更看重蒸汽机车。”   “谁说的?光有机车,没轨道怎么走?日后遇水架桥,少不了这钢筋砼来造桥墩。别忘了,砼这个字,还是韩相公生造的。”   时至今日,大宋铁路的总里程已经超过了一万里,其中作为干线的复线铁路有五千六百余里,而剩余的支线铁路,其里程每天都在增长。   但目前几乎所有的铁路里程,基本上都是在平原上铺设完成的,连稍大一点的河流都使用专门设计的列车渡船通过。而过黄河时,更是得卸货过河再装货上车。   铁路架设的真正的难点就是在桥梁架设,以及山区道路铺设上。   窄一点的河流,用木桥就能跨过去,石桥费些事,也成本高一点,可也不是什么问题。但长度超过百丈的大桥,修建难度就急剧上升,到现在为止,因为技术上的原因,尽管建桥计划定了一份又一份,却还没有开工建设其中任何一座。   最大的问题,就是桥墩难修。坚固能抗洪水的桥墩,不是往河里丢石头就能建起来的。   但现在有了钢筋砼,也就是人工所造的石块,有足够的强度,而且大小随意,即使是黄河洪水,只要造得足够厚实,也一样能扛得住。   而且钢筋砼石不仅仅能够造桥墩,房屋的柱子也同样可以使用。眼前这一座待建的新天王殿,正是要用钢筋砼来造最重要的二十四根大柱。   而这座天王殿,也是世上第一座使用钢筋砼作为主体结构的建筑物——因而才能引来宰相亲来主持开工仪式。   “知道不知道为何韩相公不先造新桥,而是拿来造这天王殿?”   回应声音小了点,“秃驴死不完。”   虽是压低了声音,可“秃驴死不完”五个字,还是引来了周围一片低低的笑声。   新式的建筑,新式的设计,上上下下都没有经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学生、议员,以及普通百姓承担如此之大的风险。倒是不事生产,又传播异论的秃驴更适合做试验品。   虽说这是人们的猜测,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韩冈对佛门的态度始终如一,从早年开始就没变过,以此为人所知。话说回来,就没人见过韩冈对哪一门教派有过好脸色。   “可怎么说,都是被放在后面。”   “要陪着章相公啊。朝中最看重蒸汽机的可不是韩相公。”   ……   运行中的机器发出轰轰的噪音,阵阵浓烟从烟囱中直喷向天空。   巨大的锅炉架在底盘上,炉中的火焰,随着炉门有节奏地开启关闭,从中探出,然后又被一铲铲石炭给压了回去。   一阵蒸汽喷出,车上两个巨大的飞轮旋转起来,通过碗口粗细的铸铁连杆,驱动最下方的车轮。   钢铁的车轮一点点地动了起来,从慢到快。如同一只静静趴伏的巨兽,终于有了动静。   一群人围着轨道上缓缓启动的蒸汽机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们是造出这一只钢铁巨兽的人们,如同看见儿女蹒跚学步时一般欣喜。   而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一群官员围着中心处的两人。   章惇抬眼扫了一圈周围,尽是带着谄媚笑意的面容,根本看不出他们为蒸汽机车成功而欣喜。   嫌恶地瞥了这些官员一眼,望了望哼哧哼哧开始龟速行驶的列车,他偏头问身边的韩冈:“时速能到多少?”   韩冈道:“最高每时辰二十五里,稳定运行则是二十里。”   章惇道:“还不如马。”   一个时辰仅能前进二十五里,的确不如马车的速度。   章惇又问:“一次能走多久?”   “这几天一天十二个时辰运行,平均要坏三次,每次维修差不多都要两刻钟到四刻钟。”   章惇摇头,“还是不如马。”   铁路上的挽马累了、病了,到下一个站就能更换,如果是伤了,从辕上解下来最多只要五分钟。若是轨道上的列车,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停下来修上半小时、一小时,这铁路运行图就彻底乱了。   说话间,一声汽笛响起,这个世界第一台蒸汽机车离开了军器监的汴水码头,沿着钢铁的轨道,向着五里之外的仓库区驶去。   目送机车驶远,章惇又问:“成本是多少?”   “不算之前的花销,造出这一台机车,用了两百贯不到。”   “还是不如马。”   一匹中等水平的挽马,朝廷的采购价只要六到十贯,一台机车相当于三十匹马。   这还是没算之前的花销,为了蒸汽机,研究开支早超过了百万贯。而为了能让蒸汽机上车,朝廷的投入高达四十万贯。人工还没算进去,加工费更没算,韩冈所说的两百贯完全是材料的成本。   韩冈打得埋伏,了解的人都知道,章惇也清楚,只是他没穷追猛打,又问:“能拉多少货?”   “连车两千石。”   章惇摇头:“更不如马。”   在连接码头和仓库的重载轨道上,由十六匹挽马组成的一支车组,可以很轻松地拉走满载两千石粮食的八节车皮。   韩冈叹了一口气,“难道就一直用马不成?”   “当然不。”章惇不是挑衅,今天他的心情其实很好,“只觉得太慢了。还要追加投入,早点将更好的蒸汽机给造出来。”   韩冈笑了一下:“能上船的?”   章惇斩钉截铁:“能上船的!”   章家——确切地说是章惇这一房,现如今是大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海商,拥有一百四十余艘满载排水量超过两千石的海船,最大的甚至有五千石。   每年来自两广(包括交州)的特产:稻米、白糖、木材、香料,海产品,等等等等,多达上千万石的货物,有一半以上是通过章家的海船运送到沿海各路的港口中。   一旦船用蒸汽机发明,章家船队简直是如虎添翼。对于实用化的机械动力,章惇只会比韩冈更期待。   韩冈望着远去的烟柱:“应该不会太久了。”   “几年?”章惇立刻追问。   “几年。”韩冈没能给一个准数。   “几年就几年吧。等再过几年,玉昆你说过的铁船,怕也是能下水了。”章惇带着淡淡的笑意点头,转过来,却发现韩冈脸上的怅然,他一惊,问,“怎么?难道还有问题?”   “不是。”韩冈摇摇头,“这些年只是技术有所发明,但在自然之道上,依然没有什么进展,有些烦心。”   章惇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铁路,“铁路贯通东西南北,蒸汽机车也上了路。若有人欲攻气学,把铁路指给他看便是,玉昆你何须烦心?”   “外道不足为虑,只担心如今的发展不能持久。”韩冈叹息道,“道理为柱梁,技术仅是外墙。柱梁不坚,外墙岂能持久。”   没有微积分,没有经过严密论证的万有引力定律,当然也没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现在的科技发展,完全可以说是建立在泥沼之上。   韩冈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只是结论,而不是推导和证明的过程。   机械设计,大地测量,天文观测,用到数学工具的地方太多太多。可发展迟缓的数学,与不断推进的科技已经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可以说拖了后腿。   韩冈现在都很难确认,他把后世经过数百年无数学者总结出来的真知灼识,忽略了推导过程而一股脑放出来的行为,会不会已经成了科学发展的阻碍,换个说法,就是造成了知见障。   当然,可以期待一个划时代的天才出现,解决现如今所面临的问题。   不过那样的话,韩冈能做的就只能是广种薄收,尽可能地推广义务教育,看看更多的人口基数中,能不能出现一个两个能完成微积分的天才。   只是那样的话,又不知要多久,韩冈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好了。”韩冈收拾起心情,“下面我还要去开宝寺一趟,这边就拜托子厚兄了。”   “就为了几根柱子?”   “人工造的石柱。”韩冈强调道。   章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玉昆你不先修桥,去造什么天王殿。”   “呃,和尚死不完。”韩冈说道。   另一世界,镇压整个地球的超级大国,能在电力都还没有普及的时代,没有太多现代化的机器,却能将铁路修到十万公里以上,正是因为其修建的地区,主要就是在广袤达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平原上。   大宋现如今在平原上修筑铁路已经能算是熟能生巧,也培养出了一批专业的筑路队伍。但难度更高一点的山林河川,依然是修筑时最大的症结。   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刚刚问世,谁都没有经验,如果出问题,那可是要死人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那些一心一意去西天的和尚先来。   嗯,和尚死不完。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八)   韩冈再次见到章惇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间了。   章惇在军器监,以首相的身份,遍赏有功之人,并主持午宴,亲自为研发出蒸汽机的一干大工祝酒。   而韩冈,在开宝寺,也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座钢筋混凝土为主体结构的大型建筑的开工典礼。也见到了,他提供创意的一系列建筑手法,以及建筑工具的实际应用的效果。   用钢筋捆扎起来的圆柱形网笼放在中间,外面还有一圈木质围板,就是柱子的原型。往里面灌充搅拌好的混凝土,等水泥凝固之后,便是比金丝楠木还要坚实的撑殿巨柱。   用蒸汽机驱动的滚筒搅拌机,比后世的成熟产品要简陋许多——尽管后世的也已经极为简陋——但比起人手来搅拌,肯定是省力,同时成品的效果会更好。   甚至天王殿的地基,也是用钢筋编好经纬,铺平于地面,再浇注混凝土——或者说,韩冈为了省事,仿效后世生造出的新字“砼”。   以近乎于浪费的手法,来建设新天王殿,韩冈在提出自己的意见时,便惹来了许多非议。便是章惇,也说了几句。   不过为了能够尽快地提升经验值。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朝廷拨出了许多,只为了能够在这座天王殿上,将各种新式的建筑手法,都演练一遍。所有的建筑费用都是来自寺中善款,宰相们最后也是乐得大方。   如今木已成舟,章惇再提起此事时,也只是好奇于这座新式建筑,到底能不能实现韩冈的目的。   “等明年看吧。”韩冈道。   “这么快?”章惇惊讶道。   “放心,再怎么样都不会像旁边的那座塔,一修二十多年才建好。”韩冈笑答。   开宝寺的那座琉璃塔,是原俞皓所造木塔于仁宗庆历年间被雷火烧毁之后五年,才开始修建。自庆历至治平,再到熙宁,用时二十余年,方告竣工,的确是创下了京师建筑的最慢记录。   章惇也笑了几声,又问:“宗泽还没有消息?”   韩冈摇头:“没有。”   “子厚,玉昆,说什么呢?”张璪插话进来。   尽管暮色将临,两府依然齐集一堂。天子大婚在即,朝堂太多事,又有各种事分心,白天做不完,只能晚上聚在一起。   “辽国的事。”章惇道。   张璪笑道:“这么些天都没动作了,辽人看起来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韩冈道:“如果给耶律乙辛看到破绽,他不会介意咬一口试试的。”   曾孝宽问韩冈:“河东方向上,要不要加派兵马?”   “暂时不必。”韩冈道:“河东代州屯有重兵,神武军虽孤悬在外,不过宁家台城新造,拥兵五千,轻重火炮一百零三门,辽人急切间也攻取不下。”   “外事不必多虑,看耶律乙辛他怎么选,我们再做应对。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冈道,“倒是荆湖北路,今年水患不小,今天岳州、江陵都告急了。”   “南路的潭州也说今年洞庭水势大于往年。”   目光都聚集在章惇身上,荆湖两路可算是章惇的势力范围。   章惇道:“可自议政中遣一人为使,都提举救灾、赈济及灾后安置等事。”   熊本讶异问道,“李湜才具不差,还是本路转运使,何不由他主持?”   “唐义问在鄂州,必为掣肘。”   韩冈皱起眉:“唐介的儿子?”   “就是他。”   韩冈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王安石于熙宁时初用事,政事堂中五人,所谓生老病死苦,其中给他气死的参知政事,就是唐介。唐介曾攻文彦博,逼得文彦博罢相,但后来其次子唐义问投入文彦博门下,为其驱驰。如今积累资历,也爬到了鄂州知州的位置上。   这些旧党孑遗,就像是蚯蚓、鼠妇,乍一看都看不见,但把石头一翻,下面藏着一堆。   章惇对众人道:“救灾如用兵,帅无威仪则难服众,难服众则难治事。李湜资望太浅,难以服众,依惇之见,以议政提领为宜。”   韩冈附议:“明天议政会议上选一人,先看看有没有自愿的。”   张璪补充道:“这一次洪水势大,灾民多至百万,当授其兵符,可调动本路禁军、厢军,以备不测。”   “也好。”章惇点头。   见商议停当,韩冈转向苏颂,提醒道:“子容兄。”   一直闭目养神的苏颂,已睁开眼睛,提起发声:“明日议政会议上,选派一人都提举荆湖北路灾伤事,并附兵符一道,可选调本路三军参与救援,及防备乱事。诸君可还有异议?”   苏颂话声悠悠而落,片刻不见有人反对,他点了点头,“即无异议,便就此定下。”   坐在角落里的中书掌书记奋笔疾书,将这一决议给记录下来。   如今两府及议政们的每一次会议上的决议,以及讨论的主要内容,都会这么记录下来,到最后,与会的宰辅和议政都要过目,最后签字表示认可。   一事结束,李承之又提起一事。   “汴水已经有两年没有大规模地疏浚了,钱穆父前日上本,说如今汴水水浅,纲船入开封之后,只能在河中心走。朝廷若不能加急疏浚河道,再过两年,汴水只能通航到应天府。”   “这件事去年就说过了。与其花钱疏浚汴水,不如多修两条铁路。”章惇皱眉道:“如今已经有了京扬铁路,运力其实足够了,汴水每年开口闭口,进来的都是黄河水,年年用,年年就都要疏浚。一次疏浚的费用算下来,能够十条京扬铁路日常维护了。钱勰也是不晓事,把铁路整顿好,剩下的交给铁路总局就好了。”   自从襄汉运输线打通,京扬铁路修成,汴水这条运河在大宋的地位一落千丈。天下铁路的运输,皆归铁路总局,在南方六路的纲粮税款和民间货运转移到京扬铁路之后,淮南江浙荆湖等路发运使钱勰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薛向当年。   沈括看了韩冈一眼,道:“而且自从黄河内堤修成,用束水攻沙法,黄河自孟津到白马这一段,河床底部降了有三尺。黄河的平均水位,也因此降了三尺。如今想要引黄河水上来,汴水河床必须多开掘三尺。所需人工将倍于旧日。”   李承之道:“但京扬铁路一旦有事,又没了汴水,粮税该如何运来?”   “海运。”沈括道:“可以走海运到板桥港,再通过京密铁路运过来。”   “绕太多路了。”李承之立刻反驳。   沈括道:“所以说是京扬铁路有问题时的补充,不论出了什么事,有个两三个月的时间,京扬铁路早就打通了。不过两广的粮食特产,通过海运,远比陆运更便宜。”   章惇再一次成为关注的焦点。章家占了天下海运的半壁江山,如果朝廷要海运,绕不过章家去,甚至可能直接以入中法为例,让章家承接这一运输任务。   熊本再看李承之和沈括,心理都在想,是不是他们受了韩冈的吩咐,为章惇架桥。如今章韩二人相表里,将朝廷公事当做赚钱的机会,私相授受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面色不变:“五岭难行,铁路也修不过去。海运自是最好的,不过内陆还是当以铁路为主。玉昆你说呢。”   “海运载货多,成本低廉,只走近海,风险也很低,损耗甚至小于汴水。”韩冈看了看一圈同僚,话锋一转,“不过汴水还是该疏浚,好好一条运河,在我们手里断了也不好。”   沈括深思地点头,“京扬铁路又要运人,又要运货,汴水为补充,还是不错的。”   “今年冬天?”章惇问。   “冬天太冷,河床结冻,征发的民夫也畏寒,所以效率一直不高。不如就赶在秋收后暂闭汴口来疏浚。”韩冈说完又补充,“今年的夏秋粮税,大部走京扬铁路,小部分从襄汉走,如果运力不足,就再加上海运。发运司那边让钱勰计算一下,这一回疏浚汴水,需要多少人工,物资和钱粮,及早报上来,朝廷好做预备。”   韩冈支持,章惇不再反对,这个议题也顺利通过。   熊本冷眼看着,也无一言。   在两府会议上,议论得比较久的议题,都不能算是大事。真正如辽国大军压境这些事,都是在会议之前,章惇、韩冈就已经先通过气,定下了应对的方针,再与各自党羽协商,最后才会拿到两府会议上来。一如议政会议上讨论的议题,也都是先在两府会议上定下了大方向。   这个议题,根本就是韩冈、章惇为日后章家控制大宋海运,从朝廷手中赚钱做铺垫,看起来都没太多遮掩了。   只是熊本虽然愤恨不已,却根本无济于事。   两个议题讨论过,会议暂时中止。堂吏端了茶点过来,让宰辅们稍事休息。   张璪站起身,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换作还在皇帝面前议事的时候,从来都没这般舒坦。被赐了座还得战战兢兢,不能坐安稳了,每次从崇政殿中出来,都少不了腰酸背痛。   而这么舒服久了,张璪是绝不想再回到过去,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十九)   同样起身休息的韩冈正站在窗边,张璪走了过去,“听闻陕西今年的棉花长势很好,明年的棉布价格会不会降一点?”   “已经在降了。今年都跟素绢一个价了,朝廷和买的价格还要更低。”韩冈笑道,也许宰辅议货论价并不合适,但在两府之中,各自的底细都一清二楚,并没有必要掩饰什么,“北庭新开辟的棉田已有两千顷,甘凉路上,棉田更是数以十万顷,再过几年,棉花种得更多,价格只会再降。”   张璪和韩冈的对话,吸引了附近其他宰辅的注意力。   就像章惇对荆湖和海运的关注一样,有关陕西、甘陇和棉花的议题,就绕不过韩冈去。不过张璪忽然提起棉花棉布的事,还是问价格,还是让人觉得诧异。   李承之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也凑过来,“北庭的棉花现在能运回来?”   “现在还不方便。”韩冈道,“用马车运棉花,成本也太高了,得等铁路铺到北庭去了。”   李承之道,“北庭一带棉花种植最合适的地方是伊丽河谷。水土不下中原,阳光又充沛,正适合棉花生长。最重要的,就是地广人稀。”   “张璪想要做什么?”熊本悄然走了过来。   韩冈,以及他所掌控的雍秦商会,对棉花织造这门产业看得极重。   江南刚出了一点仿效的苗头,就出现了魔教反乱。不是连人带厂被造反的魔教教众给烧了,就是在事后被说是逼反良民的主因,弄得江南州县对织造工厂十分警惕,甚至都有不许办厂的禁令。   而从那一次旋起旋灭的魔教教众反乱之后,宰辅们也再也没有表现出对棉纺织造业的兴趣。张璪突然间对韩冈当众提了这么一句,是随口说话,还是想借势做些什么,着实让人好奇。   “北庭。”张璪看起来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行动给周围的同僚带来多大的困惑,只轻笑道:“那里距离兰州六七千里,修铁路不知要修到何时。”   章惇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铁路现在最多只能修到瓜州,再往西去,开支就大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其实到瓜州都算多了。从兰州到瓜州,人口不过百万,路程却有两千里,真有些不合算。”   是突袭?!   熊本一个机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要抢夺韩冈对铁路的控制权?   他双眼瞪得老大。   章惇之前跟韩冈称兄道弟,韩冈还帮了他一把,现在脸上带着笑,却冷不丁地和张璪、李承之联手,捅了韩冈一刀。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呼吸不由的粗重起来,浑浊的血液也在老迈僵硬的血管里加速流淌。   这一刀下去,带来的就是两府和朝堂的大变局。   而机会,便蕴藏在其间。   不仅仅是熊本,苏颂、曾孝宽的注意力都转了过来。而沈括,熊本匆匆瞥了那位枢密副使一眼,风吹日晒的一张黑脸,竟然都白了。   “迟早还是要修的,不论是兰州到瓜州,还是再往西通到伊州、北庭,都是得修的。”韩冈斩钉截铁的声音镇定无比,“只有修好了铁路,那边才能算是中国之地。中国人口日多,必须向边疆移民扩张。”   依然是说了多少遍的陈词滥调。   但陈词滥调之所以是陈词滥调,就是因为有着颠扑不破的道理,并得到最多人的认同。   章惇含笑点头:“这话的确没错。铁路的确是该修,铁路修过去,移民的人才会多,日后才能成为中国之地。海外,西域,南疆,虽是远离中土,不过若有了铁路,有了时速二三十里的蒸汽船,其实也就跟过去没有铁路时,出趟几百里的远门差不多时间。”   章惇笑得如同猎物入笼的猎手。   熊本眯起眼睛,章惇看来已经觉得胜局在手了。   不过正是因为铁路利益如此丰厚,才会让其他人都忍耐不住要分一杯羹了。   说来说去,还是韩冈太过护食。   要不然章惇、张璪不至于这般不顾面皮,当众下手。   “正如子厚兄所言,”韩冈却一派心无介怀的模样,“铁路其实让天下变得小了起来。过去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但如今远隔千里,卖米照样赚钱。现在在嵩山有别业的人家不少,都是夏天去,秋天回,过去走一趟,不知要准备几天,现在说走就走,早上走,晚上就到了,方便得就想去城外乡下的亲戚家一样。”   “也许十几年后,去一趟伊州,去一趟北庭,也就两三天的事,走一趟长安,更只要一天。”沈括依然白着脸,却还是将韩冈的话给接了下来。   “只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在韩相公的指挥之下?”熊本读出了沈括的言外之意。   谦抑地一笑,熊本道:“千里江陵一日还,是顺风顺水方能为之。若是李太白得知有一天,天下陆行都能一日千里,不知又会有何诗篇。铁路,朝廷还得更加重视。”   更加重视。   谁来重视?   熊本说完向一旁瞥去,迎来的是章惇的深深一眼。   心中想着章惇的反应,又听见韩冈笑道,“一日千里其实还不算快。天马亦能一日千里,却快不过飞燕。”   明摆着的转移话题,控制节奏的图谋,张璪却让熊本吃惊得跳了上去。   “飞船已经能控制行动了?”就听见枢密使这般问道。   “飞船是比空气轻的飞行器,上面的气囊太过榔槺,所以就是日后能加装上蒸汽机,也飞不了太快。不过换作比空气重的飞行器,却是可行的。”   “比空气重?”   就连心中正百转千绕的熊本,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那么一瞬间。   浮力原理早已为千万人所知,飞船浮空的道理在场之人无人不晓。   曾孝宽都惊呼道:“怎么可能会有比空气重的还能飞?!”   默而不言的苏颂出声指正,“鸟就比空气重。”   韩冈冲苏颂感谢地点了点头,补充道:“虫子也是。同样体积的鸟和虫都比空气重。飞船的原理,来自水上,自然中不曾有,是人类观察、总结,然后应用的结果。虫、鸟飞行的原理,其实才是世间主流。”   “有实物了?”   章惇一脸郑重,让回过神来的熊本心中发堵。   张璪、李承之、曾孝宽却都变得专注,韩冈不声不响,又拿出了一个惊天霹雳的东西。   “风筝便是,能浮空模仿便是鹰隼滑翔。不过风筝外形不合,另造了些模型出来,再过些日子,就能实验载人滑翔了。暂时还不能飞行,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乏动力了。”   章惇抢着问:“蒸汽机?”   韩冈摇头:“另外一种,不用锅炉,不用水。”   熊本看看苏颂,又看看沈括,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韩冈的虚实来,心中也堵得更厉害。   当真能造出韩冈所说模仿虫鸟飞行的机器,也许铁路都不算什么了。偏偏韩冈为人,一向是从无妄言,说到做到的。   “是什么?”章惇代所有不知情的宰辅问道。   苏颂代答:“内燃机。”   “嗯,烧油的。”韩冈补充。   章惇追问:“能造了?”   “比蒸汽机要难点。”苏颂道:“若什么时候有了飞机,直接从天上发炮,那就是天打雷劈了。”   宰辅们都开始想象那样的画面,想着从天上飞来的炮弹砸到头顶上的感觉。   “飞机?”熊本笑道:“连名字都起了,子容平章、玉昆相公你们瞒得可真好。”   “也不是瞒,因为才开了个头,不敢妄言语。”韩冈小小的叹了一声,“其实,飞机也罢,蒸汽机也罢,内燃机也罢,还有今天去看得钢筋砼的建筑也罢,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剩下的就是需要花时间去积累。积累到了,古人梦里才能看见的东西,我们就能造出来。就如甘凉路的铁路就比较难,想要连通到兰州就要翻过洪池岭【乌鞘岭】,不仅要架桥,还要开山挖隧道。放在古代,想都不用想,肯定修不起来。隋炀帝修条大运河,修得满地烽烟。但如今铁路上万里了,不比大运河难?有造反的吗?跋山涉水的铁路是难,远到北庭的铁路更难,可放在如今,只要决心去做,肯定能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   一室皆静,久久,沈括喟然长叹:“什么时候自兰州至京师的京陇线全线贯通了,三经两纬的全国铁路规划,也算完成了大半。”   章惇深吸了一口气,“扯得太远。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皇帝的大婚就在三日后,还有什么事没考虑周全的。”   宰辅们一个个回过神来,熊本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在章惇的目光中警觉地闭上。   章惇结束了铁路的话题,熊本所盼望的两雄相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让其扼腕,却又竭力掩饰,不敢露出半点风色。   话题来到近在眼前的天子婚礼,韩冈却漫不经心地说道:“到时候都按班站着就是了。”   沈括脸色恢复了许多,松下一口气地问道:“还是让燕达提点全城防务?”   “不必担心。还有刘仲武和王舜臣。”   两人分别是章惇和韩冈的心腹,有他们在,燕达即使想造反,也得先想想能不能过得了刘、王二人这一关。   “当然。”韩冈又道,“还少不了铁路总局的人马。”   “宫中呢?”   “有王中正,更有太后,新进的也都是忠贞之士,不必担心。”   宫变之后,许多从太祖时起,便是班直成员的家族,全都被清洗出了宫中的行列。以各种提拔,重用为借口,将之调离京师。之后调入班直之列的新成员,一部分选自京营,另一部分则是来自各地禁军的功勋之士。尤其是御前诸班直,完完全全被太后掌握在手中。   “皇帝?”   “太妃?”   “皇后?”   “王楚公?”   问题一个接一个,回答也是一个接一个。   大婚之日的警戒和应对,让所有宰辅都放了心。   会议就在安定的气氛中宣告结束,当其他执政都先行离开,章惇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张璪是怎么回事。”章惇冷着脸。   韩冈摇摇头,“张邃明家里在甘凉收了地,催着要修铁路,私下里说了一遍,方才又说一遍。”   “只是这样?”章惇犹自狐疑。   韩冈点头,“只是这样!”   章惇脸色稍稍缓和一点,却依然是冷脸,“那玉昆你发现没有,有人脸色不对?”   “一棵树上爬满了猴子,下面的猴子都盼着上面的猴子掉下来。而不论上面还是下面,总有些猴子,希望整棵树都倒掉,觉得这样他们才有机会爬得更高。”   章惇点头,却又失笑:“玉昆,你这个比喻将天下官吏一网打尽,连你我也不能身免。”   “根据最新的归类,猴子、猩猩和人,都属于灵长目。只是科属不同。”韩冈扬了扬眉,“另外还有一个比较骇人听闻的猜测,想不想听。”   “算了。骇人听闻……该不会猴子成祖宗了?这我可受不了。”章惇随口说着,但看见韩冈表情,脸一下挂了下来,“真的?”   韩冈呵呵两声,笑而不答。   章惇不想追问了,直觉告诉她追问下去没有好结果,“还是说说皇帝的事吧。这麻烦事,早点结束最好。”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   赵煦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大殿中。   幽暗的灯火,闪烁在身边。   稀薄的光晕,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球形空间。   光晕的中央,便是赵煦。   赵煦张大双眼,还是只能看见自己,视线之内,再无第二人的踪迹。   只有自己吗?   赵煦,熙宗皇帝唯一的儿子,当今天子,七十年来唯一一位出生在皇宫之内,还活过十岁的皇子。在他还没出生时,便已仆婢环绕,身边三尺之内,从没少于一人。   第一次孤身孑立,赵煦却出奇地没有任何惊讶和胆怯。   这寂静的空间,对赵煦而言,太过熟悉。   换句话说,这跟他的日常没有任何区别。   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日常。   周围的柱子,一人抱不过来,数以百计,影影绰绰,宛如密林。   与福宁殿中的宫人们比起来,不同的地方就只是一个会动,一个不会动。   而共同点是都不会说话。   因为那老虔婆不让他们说。   因为掌握宫中兵马的佞幸不让他们说。   因为篡夺天下,把持朝纲的奸臣们不让他们说。   不论是谁,只要跟他赵煦说上一句话,那么第二天——甚至是当天的下午或晚上——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   仰头向上看,两三丈之外,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高耸的庭柱,就这么直直伸向黑暗之中,全然看不清殿顶的模样。   就像那些被带走的人,不知道到了那里,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一切都在黑暗中。   没人敢告诉他,一切只能猜想。   当然他们的结局是不用想的。   只看替换来的那些战战兢兢的新人,就能猜得到了。   如今的福宁殿,毫无人气。   除了自言自语,就只有脚步声陪伴着他。   他用力跺了跺脚。   一片寂静。   完全没有声音。   即使穿得不是木底靴,也不该什么声音都没有。   光着脚,没穿鞋袜。   为什么会光脚?   记得方才是穿着木屐……不对,不是木屐,是……是……   赵煦用力抱住头,愤怒地一声大叫,他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会是光着脚,为什么脚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用力跺着脚,他要确定自己的存在。   撕裂的剧痛传来。   赵煦是存在的。   但不止是他自己,同样存在的还有明晃晃的剑刃,自脚心穿入,从脚背穿出。   三分厚,三指宽,鲜明,锃亮,不见一丝血色。   就是这样的剑刃莫名的出现,刺穿了赵煦的双脚。   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痛楚,赵煦痛苦地挣扎着,想要摆脱脚上的剑刃。   就像其突然而来,剑刃突然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低头时,脚上伤口已经不见了。   连刺痛也一起不见踪影。   只有黑暗无光的地面,与头顶一样的颜色,仿佛一片虚空。   难道……   难道我已经死了?   一个荒谬绝伦的猜测从心里涌起。   赵煦想要大笑,一片镜子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赵煦见过巨大得能将整个人都映下来的玻璃镜,只是镜面就价值万金,乌木镜框上数百枚闪烁的宝石,加起来也不如中央的镜面。   赵煦也见过古早的铜镜,远不如现在的玻璃银镜,大小不如,清晰也不如,还得不断地重新研磨,那些存放在库房中,压在箱子底下的铜镜,在赵煦看来,都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但眼前这具只有巴掌大小的铜镜,却把整个人都清晰地印在镜中。   能看见乌青的嘴,能看见惨白的脸,能看见充血到鲜红的眼瞳。   分明是被毒死的样子。   是那碗鱼片粥?还是那只喝了两口的绿豆羹?   不对,赵煦突然在镜子中发现,自己的脖子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是被勒死的?还是上吊的?   以前看过的一些在报上刊载的公案小说里,曾说过勒死和上吊的痕迹截然不同。   赵煦出奇的冷静,探手摸索着脖子上的勒痕。   隋炀帝也是被白绫勒死。他耳后的勒痕,应该是跟自己一样都是横着切过颈项,而不是上挑向耳后。   但指尖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右手刚刚接触颈项上的皮肤,视野陡然倒转。   整个世界颠倒了。   在赵煦的眼前,是一具瘦弱的躯体。   那是在镜中常见的身躯。   干瘦如柴的身子上,只有一节脖颈,却没有头颅的痕迹。   一股明悟涌了上来。   是斩首?   不是。   腰部一圈,正向外汩汩淌着鲜血。   不知为什么,赵煦看见自己的上下两截身子越分越远,只有鲜血铺满了地面。   腰斩?   剧痛从身上各处传来。   赵煦忽然间又恢复到一开始的视角,矗立着,能看到手,能看到脚。   只是浑身上下剧痛。   手上,脚上,皆是血肉模糊。但四肢的疼痛,远远赶不上身上的剧烈。   凌迟?   凌迟!   忽然一股力量,驱使着赵煦向前一步步迈开步伐。   每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摊血。   浑身的血肉都在抽搐。   但只要走起来,这疼痛就在减轻。   赵煦继续走着。   两边旧的柱子被不断抛向身后,前方不断出现新的柱子。   两侧的景物始终不变,仿佛完全没有在前进。   可脚底下不再是黑得看不清的地面,深深的黑色一点点变亮,一点点地变热。   直至赤红发光。   很热。   脚底板都在嗞嗞作响。   赵煦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热。   周围的景物忽然又变了。   就像,陡然多了些人气。   立刻就从寂静,变成了喧闹。   这是哪里?   赵煦忽然发现自己的视角在不断升高,仿佛自己在变得十分巨大。   殿中的一切,越来越分明。   看清楚了殿顶,也看清楚了地面,更看清了周围。   那一根根巨柱,原来不是柱子,是枪杖,是斧钺。   一只只妖魔鬼怪,将这些枪杖斧钺牢牢抓在手间。   妖魔各具异形,仿佛带着傩面,排做两班,侍立在殿堂。   而正前方,巨大的桌案后方,是一个体魄雄壮的男子,身着着赭红袍,头戴平天冠,仿佛做日常打扮的帝王,正低头看着文牍。   是森罗殿?   一个念头划过,赵煦倏然间便缩了回去,身体重新变小,越缩越小,仿佛蚂蚁在仰视巨人,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能够报仇雪怨吗?   森罗殿上,无分贵贱,无分男女老幼,只按生平过往评判。   吼……   犹如山风呼啸,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堂下的,因何而亡?”   赵煦大声吼:“朕被奸贼所害!”   “为何人所害?”   一张张让赵煦咬牙切齿的面孔,走马灯一般的在他脑海中掠过。   向太后,苏颂,章惇,熊本……   不,罪魁祸首只有一人。   “奸相韩冈!”   轰的一声巨响,惊堂木拍在桌上,一阵电闪雷鸣。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一直看不清面目的阎王抬起头来。   不知长宽几何的桌案之后,那张脸让赵煦转上九世也无法忘记。   一声凄厉的惊叫,赵煦从睡梦中醒来。   小衣被汗水浸透,湿湿黏黏,好不难受。   但他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带着深深的惊悸。   殿外夜巡的班直,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咔擦咔擦,在深夜中分外鲜明。   自从福宁殿中,再无人语。   赵煦的耳力,越来越出色。夜深人静时,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肠脏蠕动的声响,还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更能……听见内侍和宫女们的窃窃私语。   咚咚。   帐帘被掀开,一张肥白的圆脸探入宫帐内,仔细地看过赵煦熟睡的模样,就退了出去。   “都三更天了,天亮了就要亲迎,官家也该起了。再不起来梳洗,可就赶不上吉时了。”   摇铃吧。   自从不能跟赵煦说话,换赵煦起身的就只剩下工具了。   何须如此,赵煦想到。   在福宁殿中,所有内侍、班直和宫女都必须至少三人同行,相互监视,不使赵煦有任何拉拢的机会。   而无论是谁,都不得跟他说上半句话,也没有报刊、书籍。只有九经和其传注,能够送到赵煦面前。   不知内,不知外。   此乃必败之道。赵煦始终怀着恢复之心,对外界的消息更加渴盼。   毒妇和奸佞能逼着其他人不跟自己说话,却逼不了妻室不跟夫婿说话。   尤其还是元老宰相家的孙女儿,谁也不敢得罪。   只要成了婚,一切的消息就能从皇后嘴里得知,皇后的存在,让许多毒药暂时不用担心了。   只要成了婚,朝廷要赏赐群臣三军,还要实行大赦,否则,即使以两府诸奸的煊赫,也压不住三军的不满。可一旦他们做了,三军与群臣的感激,还是要落到他的身上。   赵煦很早之前开始,便在期待这场婚姻。   该起来了。   赵煦想着,从薄纱重重的床上坐起身。   他简直迫不及待了。   ……   “官人,该起来了。”   甜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然后两只手搭上了肩膀,轻轻地摇晃了起来。   “醒了。”韩冈睁开眼,回答带着些冲。   周南就在床边,俯下身来,一对雪腻丰盈挤开薄薄的内衣,在眼前晃动。韩冈一时恍惚,只听见关切的询问:“没睡好?”   夫妻多年,韩冈下床气的情况,一看便知。   “就一个多时辰,怎么睡得好?”   “再忍一忍,过了今天就算完事了。”周南小声地劝着,轻轻摇晃着丈夫的身子。   韩冈打了个哈欠,坐起了身。   一天的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对于想要做正经事的人,这时间就难熬得很了。   周南服侍着韩冈梳洗,一边聊着闲话,“越娘终于要嫁人了。”   “嗯。”韩冈点了点头。闭着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服侍。   周南手脚麻利地整理着韩冈的内衣,“就不知越娘会不会诞下皇子。”   “难。皇帝身体不行。”   皇帝大婚之后,就是选妃,朝廷内部人各异心,但在阻止赵煦产子上,却是有志一同地阻止赵煦有后,没人会把皇帝当做种马来用。   而且赵煦年幼放纵,乃至肾水稀少,恐难有后。   这些便是士人所知的一切。   他们却不知,赵煦的饮食中,多了些棉籽的产物。   麝香的功效,世人多知,不便进用于后妃,但棉籽的功效却少有人知。有着几位参与编纂《本草纲目》的太医局中人,韩冈根本就没去脏了手。   剂量并不大,距离半致死率还有远远一段距离,甚至连外在的症状也不会有,只有一个功效发挥了出来。   皇帝根本就没种,什么都很难生出来。   “官人,皇帝大婚之后。会不会大赦天下?”   周南虽问,却也清楚,这些事,朝廷绝不会做。平白让小皇帝得到了人脉。   “会。”韩冈点头,被周南嗔怪地轻拍了一下,笑着说,“大赦天下,犒赏三军这都是要做的。不过……”   周南拿着犀角梳,梳理着韩冈的头发,俏声问道,“不过什么啊?”   韩冈道:“都不是以皇帝的名义。”   “太后?”   “也不是。”韩冈嘴角微微翘起。   周南不想猜了,“那是什么?”   “以庆贺大议会第一次筹备会成功召开的名义。”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一)   赵煦端坐在福宁宫的正殿中。   之前的两个时辰,他仿佛是小孩子手中的魔合罗,被人梳洗,被人打扮,被人穿上这身红色的朝服。   在这时候,赵煦就被安排坐在正位上,安静地等待着。   这是他的大婚之日,却只有让人烦躁地等待。   赵煦已经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殿外传来不同的声音。   “官家准备好了没有?!”   立刻就有人急急地回复:“好了,已经好了。”   但赵煦还是看到有人在殿门口探了探头,确认了一下,才听见来人的声音:“那就请官家动身。”   一群人涌了进来,在殿中跪倒,“吉时将至,请陛下动身。”   这是多少天来,有人对赵煦说的第一句话。   福宁宫中的起居用膳,都是按时摇铃。   早上赵煦不起,不会有人催他,晚上赵煦不睡,同样无人催促。   御膳放在面前不动筷子,没有人来规劝,到时间就撤下,换上一桌新菜。   在幽居中,赵煦就一直过着这般寂静的生活。一旦有人犯错,很快就会不再出现,到了现在,除了自言自语,没有人会对他说半句话。   如果能去新修的慈寿宫,还可以有几句对话。不过自从被幽禁之后,连晨昏定省都被太后免去了,赵煦这些日子以来,就连福宁宫的殿门都没有出过。   其实打小儿开始,赵煦一年能出宣德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相对于如今在福宁殿中的幽居,之前的生活,只是将幽居的范围扩大了一些罢了。   今天,赵煦终于可以再出一趟宣德门,去迎接他未来的伴侣。   但是现在,赵煦在去迎接他的新妇之前,还得先去拜见他的母后。   尽管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会面,但双方之间的恶意,依然浓得化不开去。   赵煦在跪拜之后,视线飞快地掠过高居在上的嫡母。   脂粉遮不住久病带来的憔悴,凤冠袆衣穿戴在身,却空空荡荡,仿佛下面支撑着衣冠的只是根架子,原本圆润的脸庞也瘦脱了形。   整个人看上去的感觉,就向看到一支已经燃烧到了最后的蜡烛,即使还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对太后的病情,赵煦根本没有任何同情,只有幸灾乐祸的兴奋。   只是就是那一瞬间的视线交错,赵煦觉得太后发现了他的想法,就像赵煦在对面的眼中看到了厌憎一样。   儿子出门亲迎新妇之前,按照礼数,其父当教诲数语,父不在,当由近支尊长替代。而向太后是奉先帝依照同听大政,礼节可从男子。   太常礼院为了避免劳累到太后,为其拟定的赠语,就只有聊聊数句。   可向太后却是丢下了礼官绞尽脑汁的作品,放下了手中应该宣读的文字,俯视着当今天子,冷言道:“官家,当好好做人。”   赵煦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双方的视线再次交错,眼中不见丝毫温情。   赵煦跪拜下来,“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向太后一扬袖,疲惫地闭上双眼,“去吧。”   赵煦躬身而出,转去大庆殿。   殿中安静了,片刻之后,太后重新睁开了眼睛,“这样就行了?”   如木桩一般站在太后身侧的侍臣弯下腰,“今天已无事,明天早上,官家会带着圣人来参拜。”   赵煦现在去了大庆殿,登上他的车驾,出宫去迎接新妇。等赵煦回来,还要换上冕服,携皇后再出门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之后再次回来,换回朝服,于大庆殿接受群臣拜贺。之后是合卺之礼。到了明日,新婚夫妇出来参拜姑母,才需要向太后再次出面。   “哦。”向太后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陛下可是累了?”侍臣弯下腰,小心地问道。   “心太累。”过了半晌,向太后才又睁开眼,叹息着,把手递出去,在侍臣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这皇帝,跟他亲娘一样,都是不让人省心。”   还有一个人,方才赵煦没问,向太后也没有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太妃不在。   朱太妃被幽闭在圣瑞宫中,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疯了。根本不能来参加儿子的婚礼。   其实之前就已经可以算是发了疯,撺掇着皇帝自服毒药来陷害太后、宰相,在外界,大多数人的眼中,都已经把她当成了疯子来看待。   众人唯唯诺诺,只有贴身的侍臣陪着叹息道,“都是太后仁德,方才如此辛苦。”   “是吗?”   向太后被搀扶着,慢慢向后殿移动。   “如果是民间的嫡母,庶子之母早被发卖了出去,儿子从小养在身边,怎么会不贴心?不孝顺?即使不孝顺,还有王法在,不孝之子,朝廷会帮着嫡母出气。”   “朝廷?王法?”太后就这么笑了起来,“王法不涉皇帝,朝廷又安敢当真伤及天子。到最后,也只能这般和稀泥。”   这下连侍臣都不敢乱接话了,如今宰相之威犹过帝王。   “幸好他们也只敢和稀泥。这大婚的礼数,就不担心会有何处短少。老身还是要点脸面,不想被人说嫡母苛待庶子。”   侍臣赔着笑,“皇宋过去无天子聘后,这一套礼数,都是相公们督促着办出来的。既然有太后的吩咐在,相公们又哪里会悭吝,最后让太后丢脸?”   大宋只有册封嫔妃为后的旧例,即使早在入宫前,就确定会成为皇后的慈圣光献曹后,也是入宫后近一年,在第二年的九月,方才被册立为皇后。而且她还是续弦,与原配相距甚远。   坐上皇位后,才大婚聘后,在大宋的历史上还是第一回。   向前引述旧例,幼年登基的皇帝,五代只有后周恭帝柴宗训,一年即被夺国。隋唐无幼主,再往前,南北朝时幼主最众,却不足为据。更早的汉时,幼主倒是一个接一个,可那时候,文献早已支离破碎,就是在两汉书中,也缺乏有关婚仪的记录。   一切就只能依靠从史料上挖掘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三礼经典,来现编现造。   故而这一次的大婚,从皇帝亲迎,到祭拜太庙,受群臣贺,一切的礼仪,主要都来自于太常礼院的礼官们。   第一版的婚礼仪式流程,用了礼官们十天时间。这十天里面,太常礼院大门日夜敞开。礼院内,即便夜漏更深时,也依然灯火通明。   而十几名熟读经典,长于仪礼的礼官,熬了多天的夜所拿出来的成果,完全符合经典的要求,吻合史料上记载,并按照时势加以变通,按照礼官们的看法,已是无一字可改。   可是当他们将自己想的心血,送到了政事堂后,立刻就被打了回来。每一位宰辅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位议政都想要体现自己的权力。   宰辅和议政们提出了诸多自相矛盾的意见,与礼院递交的版本一同送回了礼院。   礼官们无法拗过高高在上的宰辅、议政,只能按照他们的想法来修改。费尽心力地去总结、删定,在付出了近半数累倒的代价之后,终于在摒弃了一部分矛盾和不现实的意见之后,得到了天子大婚仪礼的第二版。   然后上报,然后被打回,然后再修改,来回数次,终于得到了通过——主要原因还是时间上来不及再做修改了。   经过宰辅和议政共同认可的版本,最后呈交到太后面前。但太后,虽然对宰辅们充满了信任,本身也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这些琐碎杂事,可她还是站在了嫡母的立场上,发表一点意见。   然后便是几个月来,礼官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挑灯夜战,对已经看到想吐的流程进行疯狂地修改。   而最后他们弄出来的大婚仪礼,却是跟外界士民的婚礼没有多少差别,只是按照新人的身份,进行了相应的修改。没有第一版的古风古韵,也没有第二版的精巧细致,完全与经史典籍搭不上关系,能唯一给出的评价,就只是平庸。   不过平庸与否,并非什么重要的事。反正参与讨论和修改的人群,都并非当事之人。所有人都满意于自己的意见得到了伸张,剩下的问题也就无关紧要了。   当然,有机会经手的聪明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会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巧妙地设法在这里面为自己留个后门,避免去辛苦受累。   就像韩冈现在,除了之后拜贺天子之外,别无他事,让章惇等身兼重要职司的同僚,看得一阵愤恨。   “怎么做?去问章相公啊。”韩冈拿着蒲扇,就打了个哈欠,天气太热,身上的朝服过于厚重,让他懒洋洋地没什么精神,“大礼使是章子厚,尽管让他辛苦好了。”   韩冈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小人得意的模样,但黄裳瞥眼屋外,身着武弁服色的老少人等,足足二三十人。   韩冈是次相,在大婚上只用亮个相。但实际上,京师全城的武力,现在都控制在他的手中。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二)   作为天子婚事上的安全负责人,韩冈身上的责任,远远比身为大礼使的章惇,或是桥道顿递使的黄裳,更为沉重。   但作为京师内一切兵马的总指挥,韩冈只要守在皇城中就足够了。   作为主帅,首先必须完成的任务,就是要让手下的将校们知道自己在哪里,关键的时候,要往哪里请示。   没有什么地方,比皇城更为适合作为指挥中心了。   而不论城中发生任何变乱,从皇城出发也总是最方便的。   王舜臣亲率三个指挥的神机营骑马步兵,守在了宣德门处,而左掖门,右掖门,包括皇城两侧的东华门,西华门,天波门,晨晖门,都安排了精锐骑兵整装待命。   皇城的东西角楼,早被改造成了炮台,其内部,连炮弹和火药都送到了炮位上。   按照最新颁布的军事规条,这一次的警戒等级,是最高一级。   黄裳是桥道顿递使,他的任务也就是保证交通安全,避免天子的车驾因为各种意外或人为的事故,耽搁了行程。   从皇城内的大庆殿广场上出发的玉辂,周围护持的官吏、将校、卒伍,多达六千多人,车辆、马匹亦以千计,虽比不上天子大驾出巡,前往青城郊天的规模,可皇帝大婚,观礼者数以万计,道路两侧,设案焚香,顶礼膜拜者不知凡几,要是桥道顿递使没能掌握得好,一样会造成大乱子——京师可是有百万军民啊。   黄裳初上任,就摊到了这个重大任务,如果完成得好,就等于是给黄裳通往两府的通衢大道,又铺上了一层坚实的水泥路面,路面之下,还有一层加固用的铁丝网:目前只有刚刚修整过后的几座外堡,内部供重炮行动的大道才会如此铺设路面——也只是实验性的——即使为了天子的婚事,经过重新整修的御街,也没这般奢侈。   不过说起奢侈,大宋皇帝的这一次婚事,也的确是可以用穷奢极侈来形容。   太后曾在婚礼前明确指示,皇帝的大婚,内库必须竭尽全力。不过婚后的犒赏和大赦,却不必以皇帝的名义。两府对此自然是双手赞成。   宫中的树木遍扎绢花就不说了——之所以没有将京师内的草木都扎上,只是因为顾忌隋炀之讥,而不是不愿意付出这一部分支出——从宣德门出来,直至王安石的府邸,两里多长的道路两侧,全都用上品的蜀锦做起了屏风,避免围观群众干扰到亲迎的仪式。   而同样的蜀锦屏风,还出现在宣德门到太庙,宣德门到朱雀门的御街两侧。   如果用市面上的售价来衡量,作为屏风的蜀锦,已经价值近两百万贯,论起豪奢,区区石崇王恺之辈,又如何能与富有万里的大宋皇帝相提并论?   而这蜀锦屏风的支出,仅仅是大婚开支的一小部分而已。   京师内外的重要道路,为此经过了整修,更重要的是京师内的下水道,被彻底清理和修整了一遍,以避免万一婚礼当日,暴雨成灾,使得路面积水,车马不得前进的危险。   皇宫之内,也对殿宇楼阁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地整修,福宁、坤宁、慈寿、圣瑞等几处有主殿宇,同时先帝嫔妃们移居后的殿阁,还有宫中的苑囿,更重要的是,前面大庆、文德、集英诸殿,都趁此良机,进行了或大或小的翻修。小到刷墙漆柱,大到更换梁柱,全都在几个月内完成。   而韩冈刚刚去参观过的开宝寺天王殿,其实也可算是皇帝大婚的一部分。不过开支由本寺善信的捐款支出了。   为了让婚礼上的号炮更加响亮,军器监也新造了一批大炮,从中挑选出来最好的二十门。   还有京师各军的军袍,也是得重新新造,崭新的军袍代表了京营将士的形象,也是朝廷的脸面。以及他们手上的兵械,同样代表着朝廷的脸面,故而都是来自军器监的新品。   “说来说去,不过是趁机花钱罢了。”曾孝宽偷空找个机会歇了下来,他不像韩冈能够未雨绸缪,先埋下伏笔,但不比章惇等人事多,“把原来舍不得花用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儿做了。”   韩冈道:“大节大礼,不就是应该这样花钱吗?要不是时间不够,我还真想将开封城的街巷水道重新给整顿一遍。”   来自后世的经验告诉韩冈,任何一个重大的庆典,都是改变城市容貌的一个大好机会,如果能够把握得住,能够让城市的城建水平上升一个大台阶。   以开封府来说,它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同时也应该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都市,东京城的城建水平,同样是这个时代能够排在第一的。   只是在韩冈看来,这样的城建水准,赶不上日后的发展。新修外廓城的规划,在韩冈的引导下,已经为未来预留了足够多的空间,但开封的新城旧城,五十里城墙之内的土地上,却没有给未来发展留下的空隙。   如果皇帝一年结一次婚的话,有个二十年,差不多就能将开封旧城新城全都给翻新一遍。   可惜这样的婚礼,即使贵为天子,一生也只有一次——续弦是绝对不够资格让整个朝廷为之运转,就如慈圣光献曹后,她被册封时,就是学士院书诏,中书附属,做一个金册了事。哪里有天子亲迎的荣光?   韩冈也不算遗憾,毕竟这一次皇帝大婚,正是京师乱象的源头。如果每年都来这么一次,他可能还算好,下面的人可都要发疯了。   送走了曾孝宽,韩冈就收杜到一个叛乱案子的初审的报告。   报告的主角,是京师里的一个多年不第的秀才,之所以不是举人,是他经考多年,尚未突破一次举试。因而抱着怀才不遇的心,为此愤恨不已。   这一次天子大婚,就是被他视为拨乱反正的机会,想要通过拯救天子,为自己找到一条登天的捷径。   不过他的这个阴谋实在是跟小孩子玩闹没两样,没有任何保密措施,也没有任何逃脱准备,完全是蒙着头,自以为是地准备了一番,然后就想要拯救皇帝的,打倒奸臣,还认为只要自己振臂一挥,就能从者云集,将无数忠臣孝子团结在一起。   最后被他的小舅子首告,然后由那个坊的里正和邮递员引路,整整一个都的巡卒直扑其家,将这位老秀才给捉拿归案。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可以说是大惊小怪,毕竟这个秀才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要里正登门就能把他绑着送到衙门里。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信哉斯言。   韩冈丢下这份卷宗。从已经得到的口供来看,没有任何需要穷究的地方。就跟之前已经破获的几桩同样类型的案子一样,性质很严重,实质很无稽。   包括这位老秀才在内,破获的谋反案总共有四起,除去被牵连的家人不算,主从犯总计十八人。如果依律判罚,他们的下场多半是菜市口走一遭。   既不是士族出身,也不姓赵,当然得不到议亲议贵的资格,同时也不可能只被流放,或是得到一个不流血的死刑判决。   一个正剧的开头,一个喜剧的过程,然后一个悲剧的结尾。   但韩冈可不敢确定这一回所有的谋反案,都会是这般流程。世界上并不是都是蠢人,想要造反的很多,能够造反的却很少,可能性最大的,正是当今皇帝的族人。   幸而在宗室之中,韩冈同样有着足够多的眼线。   “劳烦郯国公了。”   韩冈起身向对面的老者行了一礼。   那位老者大受惊吓,忙不迭侧身一旁,不敢受宰相全礼,又忙不迭地郑重回了一礼。   “郯国公不必如此。”   从蹴鞠和赛马两大联赛开办时起,郯国公赵世将作为宗室中的领军人物,一直都是韩冈政策的支持者。   对韩冈坚定地支持,让他在这些年中获利巨大。   赵世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封爵,自县侯升郡公,又自郡公升国公,进速之快,在过去,只有濮王府中人,才有这个资格。   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一心投靠政事堂的投机者,不能得到最丰厚的回报,那么如何能够吸引更多的人将自己的未来,挂靠在政事堂的身上?   而且这还不是对他最大的奖赏,在天子即将成婚的现在,这一奖赏,已经就要浮出台面了。   “多谢郯国公的通报。”在皇帝成婚前,韩冈不去考虑那个奖赏,“否则真的会给他们掀起些乱子。我等大臣倒是不在意,就是太后面前无法交代了。”   赵世将道:“那几个丧心病狂之辈,实乃宗室之耻,竟想着去烧东京城。百万军民性命攸关,赵世将如何敢不立刻奏报朝廷?”   “还是要多谢郯国公的奏报。”韩冈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回破获了这么多家串联起来的谋反,皇帝那边也能安心了。”   赵世将配合地点头,“肯定能安心了。”   两人却没提,所谓安心,究竟是哪一层的意思。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三)   夏日午后的烈日当头照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道路,房屋,甚至士兵们身上的甲胄,都带着炫目的白光。   道路两旁,两列禁军从宣德门一直排列过来。禁军身后,又有两重帷幕,将前来观礼的士民阻隔于外。   但帷幕却阻隔不了摆案焚香时带来的烟气,一阵阵风吹来,热气蒸腾,仿佛是笼屉一般。   赵煦端坐在玉辂上,头顶虽有遮盖,可烈日之下,完全没有起到遮阴的作用。平天冠显得更加沉重。身上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又厚又重,还没出门,内里的白纱中单便已经被汗水浸透,脚底下倒是摆了一层冰块,可下冷上热,反倒让赵煦身子越发地不爽利起来。   如果是乘坐在现在市井中普通的四轮马车上,恐怕要好上许多。至少头上有个遮阳的顶棚,热气不会将冰块的凉气压在脚底下。   而且赵煦在被拘禁之前,还见识过那种夏日专用的马车,将藏冰盒放在车厢顶上,又用一支支铜管连通车厢四壁,冰水在车厢板壁中流淌,头顶上的凉意又向下沉降,夏日坐在里面,比春秋还惬意。   一想到过去曾经惊鸿一瞥的新式马车,赵煦就越发地难受起来。   身下的这架玉辂,夏日不遮阳,冬日不避风,又是几百年的古物,建造的时候,并不是以乘坐者的舒适为目的。   因为种种毛病,先帝熙宗曾经命人重造一辆玉辂,当将作院的大匠,按照层层加码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复制到实物上时,就在献礼后的当夜,新玉辂便自行垮塌在大庆殿广场上。   等到先帝驾崩之后,从太后到宰相,没人会为玉辂的问题再多操心,尽管先帝就是因为乘坐玉辂去祭天才病倒。   还没到吗?   赵煦想着。   迎亲的队伍突然从御街拐了出去,就像奔流的洪水,在大堤上找到了一个缺口。   玉辂在众军的簇拥下,转入的横街比御街窄了数倍。原本走在百步宽的御街上的队伍,一下子就不得不收紧了起来。   道路的收窄,让玉辂旁的禁卫,明显地紧张了起来。赵煦就看见前方好几名御龙直的禁卫,几乎是在同时,将腰挺得更直。   道路两侧依然是两列禁军,两重帷幕,帷幕之后,也是焚香观礼的人群。但帷幕上端,则露出了连续不断的高墙。   紧邻着御街的这一坊,尽是显贵所居。但如果想要刺杀皇帝,或是制造混乱,这里远比宽阔得如同广场的御街要合适得多。   不过这里的守卫也远比御街更加森严。   两侧的墙头,还有墙后的屋顶上方,高高低低站着许多士兵。不管是哪家的显贵,在保护皇帝安全的大义下,根本不敢有所拒绝。   完全可以想象,沿途的屋舍,这两日怕早就被征用,住满了士兵。   这就是宰相们的手段,一点空隙都不漏,仿佛堤坝一样将河水锁死在河道之中。   赵煦双眼冷冰冰地直视前方,将心中的燥热埋在心底,他早已习惯就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只是刚刚又转过了一个街角,他的眼瞳中就多了一点波动。   车驾的前方,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不知是谁冲乱了严整的队列。   但赵煦仔细看过去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连车驾也没有慢上一点。   当玉辂经过发生混乱的地方,一阵清风卷起侧面的帷幕,帷幕之后闪过了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那张可怖的面孔张口欲呼,转瞬间又被帷幕给遮住了,而声音,也是一点也没有传出。   赵煦的眼神也重新平静下来。   宰相们的准备实在足够充分,除非出动大军,否则根本打不破他们对京师的控制。   作为囚笼中的天子,赵煦现在能做的,就是放弃一切希望——不,是奢望。   车,终于停了。   赵煦也看到了主持亲迎大典的大礼使章惇。   章惇看起来已经等候了许久,头戴五梁进贤冠,冠上笼巾貂蝉,端端正正地矗立着。平静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喜庆,平直投过来的视线,也不讲一点尊卑。   他看不起我。   赵煦心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与眼前的章惇,不是皇帝与臣子,而是囚徒与夺去一切的看守。   鼓乐与歌声中,赵煦在玉辂上站起了身。   下车时,几只手伸来,将赵煦搀扶而下。   赵煦低头拾阶,掌心里突然间就多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赵煦心中一震,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却发现对方已经低下了头,只能看见头顶的盔缨,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不动神色地将纸片收进腰带中,赵煦恍若无事地继续向前。   就在王府正堂之中,赵煦就看见了自己的妻子。   皇帝聘后,没有挑去盖头的俗礼。王安石的这位孙女儿头戴龙凤冠,身着朱衣,正被一群按品大妆的命妇簇拥在人群中。   新嫁娘的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上薄施脂粉,虽然平静从容,没有什么表情,可黑白分明的眼瞳带着盈盈波光,如水一般清澈,立刻就让她生动起来。   即使是穿戴着厚重的礼服,也掩不去窈窕轻盈的身段。江南女儿的柔美,在新妇的身上完美地体现了出来。   这就是小名越娘的王琹?   惊艳的感觉,让赵煦心头一阵猛跳,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打小儿开始,为了防备赵煦为奸人所诱,损了身子骨,他身边的宫女和内侍,都是相貌平庸之辈方能入选,在这件事上,即使圣瑞宫的太妃也不会反对。   尽管太后和太妃的计划,因为少年的好奇心以及不甘平庸的宫女的心计而失败了,但赵煦接触过的几名女子,即使为王琹提鞋也不够资格。   也许那些逆贼们能够只手遮天,可他们终究没有敢选一位不像样的女子来母仪天下。   赵煦心神一阵恍惚,那即使身世有诸多缺点,可评价还一直都在王琹之上的狄氏女,被他母亲赞不绝口、想要与王安石的孙女一并纳入宫中的女孩儿,到底又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忿恨心起。可恨那群宰辅,硬是找茬让狄氏女不得入宫!   站在一起时,赵煦才发现皇后的身量应该是比自己还要高上一点,江南水乡的女儿,论理是不如北方女子高大,但赵煦身为北方男丁,要看着他的妻子时,甚至还要仰起头。   赵煦挪动了一下脚步,稍稍向前站了一点,惊喜的心中,也多了一分芥蒂。   与皇帝波动的心情相反,在唱礼声中,婚礼安定地进行了下去。   没有寻常婚礼上的喜闹,这一场婚礼平静得近乎冰冷。   理应哭别爹娘的女儿,甚至不被允许流泪,而送别女儿的母亲,也只能带着不嫌失礼的浅淡笑容相送。   即使从流程上,跟民间的婚礼没有太多区别,但这一场婚礼,从人们的表情看过去,完全不像一场婚礼。   不过毕竟是一桩婚礼,当赵煦以晚辈的身份,向王安石和王旁行过礼——按照礼院的说法,这叫纲常不折人情,尊卑不掩礼数——重新上车之后,鞭炮声还是响了起来。   ……   玉辂不载天子之外第二人,新郎官也没有与新妇共乘的风俗。   赵煦乘上玉辂,王琹也上了她的厌翟车。   大驾一行,在里坊内的街巷上绕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了御街之上。   看到了自己妻子的兴奋已经从赵煦的身上消散。他摩挲着腰间,确认两张纸条不会在起坐间掉出来。   是的,在回程的路上,赵煦又收到了一张纸条。   是王家的亲友为赵煦祝酒时,悄悄塞进赵煦的手中。   再看到御街两侧森严的警卫,赵煦心中多了几分嘲讽。   这一次婚礼警备布置,对于外贼防备得很严,但接二连三的内鬼,却让精心布置下来的防线,仿佛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大堤。   逆贼纵能钳制人言,却也扭转不了人心所向。   穿过了宣德门,回到了大庆殿。   赵煦和王琹先后下车。   赵煦入内更衣。皇后也去了另一处更换身上的衣冠——与现在所着朱服不同,她与皇帝一同祭拜太庙内的列祖列宗,必须更换上大祀所专用的祎衣。   距离再次出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当然,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不仅仅用来更衣,也是让辛苦了半日的赵煦,可以喘上一口气,稍稍歇上片刻。   赵煦脱下了厚重的朝服,也脱了湿透的中单,内侍们拿着干布湿布帮天子擦拭去身上的汗水,又很快地给他换上另一套清凉的白罗中单。   面前是一碗用深井水冰镇过的绿豆百合饮子,碗壁上带着凝结的水珠,尽管看上去很诱人,但他没有动一下调羹的意思。   随行的翰林医官,提着医箱进来。   “官家,可有何不适?”   问诊要望闻问切,当然不可能不说话,不过赵煦身边的专职御医,这些日子,也是一两个月就换人。   太后和宰相们对待这位皇帝,就像是对待传染病人,想方设法地隔离,免得被他传染。   赵煦摇摇头,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用听诊器听过呼吸和心音,再把了脉,看了看舌苔,这位医官怡然点头,“官家的身子骨比过去是要好了一些了。”   赵煦点了点头,闭着眼睛,依然不想说话。   医官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几名内侍提了接下来要换上的衮冕进来,赵煦摇摇头,起身转到远离软榻的一面屏风之后。   内侍们没有跟上去。   屏风之后,是一个小巧的金漆马桶,赵煦撩起小衣,坐在马桶上。   刚刚坐下,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一张纸条夹在屏风背后的屏面与框架之间,只有在马桶上坐下来,才能看得见,如果是进来清理收拾残局,很难会回头注意下方隐秘处的一张小小纸片。   赵煦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想不到仁人志士竟然如此之多。   飞快地自屏风上取下纸片,再从嘴里取出藏起的另外两张纸条,赵煦将三张纸条牢牢地攥在手心。   待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他小心地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动静,他立刻飞快地张开手,查看这三张纸条。   从屏风上取下的第一张纸条,仅有食指大小,纸页发黄,是市面上常见的字纸。纸上几句小字:“养士百年,丹心一片。附逆者寡,向赵者众。且等其作法自毙。”   一排蝇头小楷,匀圆丰满,完全是三馆书手级别的楷书,却也完全抹杀了个人风格,如果要就字寻人,根本找不到出处。   虽云忠心,却是胆怯。   赵煦摇摇头,是老成持重!逆贼势大,忠臣必须暂保有用之身,以待有为之时。   第二张纸条有点厚度,本来捏起来还有点硬,现在被口水浸润了之后,就变得软烂了些。   小心翼翼地揭开来,上面的文字却是自报纸上剪下的印刷字黏贴拼接而成,“天子安心,逆贼倒行逆施,必自食其果”。   同样是要赵煦安心等待,而且比起前一位,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赵煦无声地一叹。   虽是胆怯,可能在万马齐喑的时候,冒着泼天的风险将纸条递过来,这份胆识,难道还能苛求什么。   赵氏养士百年,岂得无忠臣?奸佞猖狂一时,但终究还是抹杀不了天下向赵之心。   第三张,也是赵煦最早拿到的那一张,近似于扇形,应是匆匆自哪张大纸上撕下的一角。几乎被口水泡烂。   赵煦低着头,一点点地打开,纸上只有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被口水浸过依然色泽红黑,竟是用血匆匆写就的草书。   “必救壁下于水火!”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四)   赵煦鼻中一酸,眼眶中有泪水。他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拙劣的字体,连陛下的陛都不会写,只能用别字替代。分明告诉别人,写下这几个字的人,根本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可能就只是个军汉。   不。回想起收到这张纸条时的那支鲜红的盔缨,赵煦确定,写下这张纸条的,就是一个军汉。   但即使大字不识几个,却依然有着一副赤胆忠心。   比起前两张的要自己等待时机,这一份其中蕴含了更多的淳朴的感情。   不,前面的也是忠臣。   有这样的忠臣,大宋如何会被奸佞篡夺?肯定会有那一天,自己将会重新坐上大庆殿的御座,而不是像今日,傀儡一般被人扶上去,再赶下来。   赵煦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鼻子依然酸酸的,还是想哭。   但感动的心绪仅只一刻,下一刻,赵煦突然惊悸地发现,视野中多了个人影。   一名内侍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后的出口处。   赵煦在马桶上坐得太久,终于有人过来看他有没有出问题。   慌乱,杀机,心绪此起彼伏,可想到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赵煦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只要一句喊,就能让其他几个内侍都进来。   即使自己现在把纸条吃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不过半日的时间,接触到自己的人并没有多少。一个个排查过来,根本不会费太多时间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以那些奸佞的为人,或许都有可能根本不去查,全都抓起来拷问,最后将有一丁点牵连的人都远流边疆。   一切希望皆成泡影,自己就只能继续在幽禁中度过余生,这样的生活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或许,那些逆贼看到外面的人心,就会自此赐给自己一个痛快。   一声喊叫只要一瞬间,赵煦闭着眼睛,等待着终局的到来。   只是……这个瞬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赵煦睁开眼睛,惶惑得望着前面。   却发现那内侍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安安静静地站立着,就像平时一般。   这是从三个月前调过来的内侍,赵煦只知道他叫王保,也可能是王宝,或是王褒,替代之前的内侍,贴身服侍赵煦。   王保比谁的话都少,甚至一整天下来,只见他听人吩咐,就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所以这三个月,王保才能一直被留在赵煦的身边。   福宁殿中,各色人等数百。能常在赵煦身边露面的位置,也有二三十个。赵煦亲自计算过,这些差事,平均一个半月就要换人。王保一留三月,已经算是很长了。   赵煦干咽了口唾沫,怀中一分希冀,试探地问道:“时候到了?”   王保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视线转移到了赵煦的手上。   赵煦将死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了起来,希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田。   现在是要赶紧将这几张纸条处理好,然后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左右看看,没有水,又没有什么可以藏的地方。如果只是第一张的那种小纸条,还能吞下去,但第二张却是黏合了报纸碎片,有些厚实,赵煦自觉是吞咽不下去。   王保这时向屏风外瞥了一眼,然后一弯腰,飞快地从赵煦夺过了三页纸片。   赵煦刚要惊叫,却见王保什么话都没说,就将几张纸丢到嘴里,狠狠嚼了几嚼,脖子一抻,硬是吞咽了下去。   赵煦眼定定地看着重新恢复到木然呆板的王保,忽然间眼圈泛红,又想哭。   王保脸上却泛起了急色,手指着外面,眼睛抽筋一般地递着眼色。   赵煦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来人!”赵煦抽了抽鼻子,一抹眼睛,大声叫了起来,“朕要起来。”   话音方落,立刻就有几名宫女端了水盆和小块黄绸过来。   水盆里面盛满温水,又撒了香精。黄绸则是如蜀锦,柔软又厚实,专一为皇帝大解后使用。   开封城的粪行里面就有人专做这营生——每日守在皇城出来的下水道口,将这些缎子捞起来,大部分是拿去洗干净卖给人做汗巾。   被服侍着净了手,又换了身干净衣服,赵煦在大殿中央当着衣架,让内侍们给自己换上去太庙的穿戴。   眼角的余光,不时看见王保沉默独立的身影,赵煦的心中安定了许多。   即使狡妇奸佞都想尽办法要孤立自己,可天水赵氏百多年来对天下的功德,不知有多少人铭记在心。   王保就是其中一个。   赵煦相信,福宁殿中,绝对不止一个王保。这些宫女、内侍里面,肯定还有自己的支持者,只是畏于慈寿宫与两府的淫威,不敢表明心迹。   只要积攒实力,等待时机。   身边有人可以保护自己,宫廷之外也还有不知多少正人义士,在等待着掀翻那些贼子的机会。   赵煦仰起头,让人将沉重的十二旒冕戴在头上。   昂首挺胸,一股使命感充溢在胸间。   自己还年轻,还有颇多时间,日后的年月,他定要在忠臣良将的辅佐下,将这被奸臣权相篡夺的大政给夺回来,还大宋江山一个朗朗乾坤!   “父皇在上,儿臣赵煦,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赵煦嘴唇翕动,无声地向早已不在的父亲立下誓言。   ……   “皇帝皇后差不多该出发了。”   韩冈看了一下座钟,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是申时了。   曾孝宽也将视线投递过去,也吃了一惊,“都这个时候了?!是得快一点了,不然怕是赶不及回来。”   婚礼该在黄昏举行,等赵煦和越娘去了太庙再回来,正是应该是暮色将临的时候。   如果中间有什么事耽搁,使得误了吉时,从章惇开始,所有担任主持和组织工作的官员,都得受到惩处,即使章惇是首相,也不能就此免责——一个组织想要维持稳定,保持其生命力,即使组织的首脑,也不能随意免除自己理应承担的责任。   不过以章惇的强势,即使皇帝突然腹泻,他也会在预定的时刻将皇帝强扯上玉辂,绝不会在意皇帝会不会拉在身上。   韩冈和曾孝宽的担心也实在太过多余。两人的话声方落,就听见前面响起了曲乐声。   两人对视一笑,皆放心下来。   外面的事情不用担心,他们只要等着队伍回来之后,一起归班向天子道贺便是。   眼下的事情才是重点,曾孝宽问道:“年号的事,玉昆你是不是已经跟太后提过了?”   韩冈点头,“太后也说了,既然皇帝大婚,她也不理事了,这年号也差不多可以换了。”   “‘元祐十载,幸得先帝庇佑,如今却也用不到了。’”   韩冈转述的话中,没有向太后说话时,那种难以掩饰的失落。   但曾孝宽仔细品味,却也能从字句中感受到太后现在的感情。   叹了一声,曾孝宽赞道:“太后真乃女中尧舜,一纪盛世,泰半是太后肇造。”   韩冈微微一笑,好处都是宰辅们拿了,这种话都不用成本,说多少都无所谓。   “元祐这个年号,还是天子自己选定的。以如今情势,已用不着再让先帝操劳。”曾孝宽状似感慨,实则兴奋,他问着韩冈,“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我之前跟章子厚说过了,年号自汉武始,古者无也。所以不必泥古,就是不定年号也无妨。”   “这怎么行?”曾孝宽脱口说,“难道你打算让后人编订史书时,才确定是宋某宗几年、几年?”   说到最后,曾孝宽的声音渐小渐轻,皇帝还没死,就议论日后,虽掌权日久,可曾孝宽终究还是被自幼习练的纲常所拘,不敢太过放肆。   “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熙宗、今上。”韩冈屈起手指,“可依秦例,称宋七世。”   秦始皇认为人臣论君短长,是无臣下礼,故而废除了延续数百年的谥号制度。按照他定下的规矩,从他开始,是始皇,下面就是二世三世四世,乃至无穷世,而纪年,便是始皇某年,二世某年这般计算。   这的确是可以引用的前例,可将秦时旧例搬出来,未免太过骇人听闻。毕竟秦代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以韩冈的聪明,又如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玉昆!”曾孝宽终于明白韩冈是在开玩笑了,但他不是很欣赏韩冈的玩笑,“如此一来,世人也不习惯,历法又如何分赐四夷,到时候,怕是四夷也要笑我中国粗鄙不文了,自拟年号也不是不可能。”   韩冈稍微收敛一点笑意,“吾知令绰素来博学,福建又多见海客,敢问令绰,可知大食和大秦的历法?”   曾孝宽点了点头,他还真知道一点,“两处皆以教立国,所以历法便是以教主传道之年为元年,自此一直推下来。记得按大食的历法,现在应该是大食历四百多年了吧。”   尽管有一点小错误,但整体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福建多大食商人,来自欧洲泰西的人种却是微乎其微,对其历法了解得错失一点,也不足为奇。   曾孝宽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张口结舌,“玉昆你是当真打算,打算,议会元年,二年这样排下去?”   “放心,肯定不是议会,这也太难听了。”韩冈笑道,“章子厚就没说什么?”   “没说。”曾孝宽摇头,“他说忙于天子婚事,此事已经交托给玉昆。玉昆,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诸侯、伪王不论,即使臣下秉政,头上还顶着一个挂名的皇帝,也有的是王之流。但只有一个例外。”   “共和?”曾孝宽他瞪大了眼睛,“玉昆你该不会是打算从周召共和开始为元年吧?”   曾孝宽的反应出奇得快,韩冈都有些吃惊,曾孝宽要是文史水准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考进士,反而是靠荫补出来?   “我不想让共和变成一个普通的年号。一个随时可以被废掉的年号,对议会治政来说,远远不够名正言顺。”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五)   曾孝宽看着韩冈,一时无言。   曾孝宽的反应,让韩冈疑云顿起,“令绰,可有何不妥?”   曾孝宽摇头叹道,“难怪子厚不说,反而推给我。”   韩冈心中一凛:“为何?”   曾孝宽又仔细地看了看韩冈的神色,确认了他的确是不知道,方说道:“玉昆可知《竹书》?”   韩冈想一下,从记忆中找到了相近的书名,“《汲冢竹书》?”   《汲冢竹书》又名《竹书纪年》,简称《竹书》。   曾孝宽缓缓点头,“正是此《竹书纪年》。”   韩冈讶异道:“不是说已经散佚了吗?”   《竹书纪年》记载了三代之史,有自黄帝至魏安釐王近两千年的记录。当年西晋是于墓冢中初现,就已经引起了轰动,由朝廷遣派名儒去整理。   但自西晋至今,凡八百年,当年整理出来的文字,完全散佚无踪。韩冈这些年来读书读史,当然听说过《竹书纪年》的名头,也见过一些伪造的版本,却一直无缘得见真本。   “的确是散佚了。”曾孝宽点头,“但现在又出现了。”   韩冈疑惑道:“以前也是出现过,可都是伪作啊。”   “是啊。”曾孝宽道,“之前世间所传《竹书》,皆被考订为伪作,故而《总目》不载。”   景佑元年,仁宗初亲政,为了强化自己的声望,体现其文治之功,故而仿效太宗、真宗,召集文臣,为崇文馆中藏书编纂了一大型书目,名为《崇文总目》,总计编入文献三千部,三万余卷。   在这《崇文总目》中,并没有《竹书纪年》。倒是《崇文总目》出现太早,并没有涉及到如今流行于世的书籍,又收录佛道的经文,如今越来越让儒生们诟病,尤其是如今掌握朝廷的宰相对佛道并不感冒,又见到如今因对儒家经典的新注释,而风起云涌的新著作越来越多,一直都有心重新编纂一部书目出来。   韩冈明白过来,冷笑道:“所以现在又有了一部新的?”   借古非今,这是常有的事,伪造一本古书,杜撰一则典故,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前有被时人认定为王肃伪作的《孔子家语》,后有苏轼在礼部试时杜撰的帝尧典故。重编《竹书纪年》,来非毁朝廷,韩冈都不觉得奇怪。   曾孝宽正色道:“最近一个月才问世,在江南刚刚流传开来。我已经看过,能说得上是有根有据,可以确定绝非伪作。”   “为何如此肯定?”韩冈沉声问道。   任何一部古书,在散佚后重新问世,肯定会带来是否是伪作的争议,绝不应该像曾孝宽这样,说得这般绝对。   曾孝宽缓缓道:“《竹书纪年》早已散佚无存,只有在一干文献中能找到只言片语。”   韩冈随即打断了曾孝宽的话,问道:“是有人将这些文献中的只言片语给整理出来了?”   “的确是。”曾孝宽点头。   韩冈追问:“谁?”   “吕升卿。”   韩冈脸色陡然一变。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吕家兄弟的名字了。   自从圈禁了天子,太后又退居宫中之后,两府彻彻底底地控制了朝廷。   吕惠卿在新党中的名望虽高,但只要两府不想让他上来,他就绝没有机会出头。   故而吕惠卿也只能沉寂下去,而原本攀附他的新党人众,也在看不到前途之后,纷纷散去。   吕升卿才名虽不如乃兄,其实学问根底很深,新学的三经新义里面,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   即使是章惇、韩冈,都不会觉得吕惠卿还能有什么危险了。   可如今吕惠卿虽给两府死死压在京外,吕升卿却突然间把《竹书纪年》搬出来。即使用脚趾头来想,韩冈都不会认为这是吕升卿闲极无聊,开始准备将余生放在学术上了。   韩冈皱起眉,按他的记忆,《竹书》上对共和的记载,的确是与《史记》不同。   这是他过去曾经做过的事,从本质上基本没有区别。   用一个可以证明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去打倒为世人认定的事实,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权威。   从琼林苑华觜崖上的伽利略实验,到之后用腐草化萤、螟蛉义子等古人的认知错误,来争夺经典的诠释权,再到直接掘出了甲骨文,将拿着《字说》,兴冲冲地要确立新学地位的王安石给砸得晕头转向,都是韩冈使用这等手段的结果。   只不过,这种手段,看起来已经被人给学去了。   “吕升卿怎么说?”韩冈冷静下来,带着笑问道,“是说周召共和并非是周公召公并立,而是共伯和干王位?”   共和一直都有两个说法,按史记记载,是“周厉王残暴,为国人推翻,其时天下无主,故而周公、召公共同秉政,号为共和”。但另有一个说法,是周厉王死,天下无主,共伯和为诸侯推举,暂摄王位——所以名为干王位——其中共伯和是周王室所封诸侯,封于共国,名和,故而称为共和。   韩冈对史料上下的功夫并不算多,但坚持了二十年的学习,至少《史记索隐》和《吕氏春秋》都是精读过的。   如果只是这点事,还不至于让韩冈难做。他笑道:“是以史迁的《史记》为准,还是以今人的《竹书》为准?”   曾孝宽摇头,“如果只是这么点事,还不至于要让吕升卿挂个名字。吕惠卿又不会未卜先知。”   “还有什么……”曾孝宽几番提点,韩冈终是警醒过来,“放太甲于桐宫?!”   曾孝宽点了点头。   只能是这个!   两府能够圈禁天子,其行动的理论根基,就是来自于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故事。   如果有人证明伊尹方放太甲于桐宫,并非如史记所说一般,那么失去了大义的名分,被压制的官僚中,肯定会有人要趁机反弹。   即使两府掌握了天下军力,但其执政根基断了,就等于是缺了腿,会有大麻烦。   文攻武卫,岂可偏废!   如果只是说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这件事的真伪,之前其实也不是没有异议。但那些只是从历代文献中翻出来的只言片语,根本不算个事。   但现在是吕升卿整理出了一部《竹书纪年》来,整部书和零散记录对人们说服力,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史记》!”韩冈道。   韩冈根本不在意哪个是对的。世人引用史料,绝大多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而不会去在意史书的正确。   要是以《竹书》为准,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这个在《史记》中温情脉脉的故事,可就要变成一出王子复仇记了【注1】。   幸好,《竹书纪年》是新出之书,日后会拿着书中的记载,来攻击两府的行为,在世人眼中,肯定是些唱反调的文人。世间共通的认识,还是以《史记》为准。   “是,还有《史记》。”曾孝宽道,“我等行事在前,吕惠卿出书在后,所以即使为人指摘,犹有辩驳之辞。可若是再用共和之语,那世人看了又会作何想法?”   有些事是可一不可再。   前面“放太甲于桐宫”的事撞上,可以说是吕氏兄弟刻意针对——实情也的确如此。但现在“共和”撞上,可就等于是聪明的捕盗拿住了蠢偷儿,被吕惠卿、吕升卿两人守株待兔的两府,还有韩冈,肯定是要大丢其脸。   “不能用共和?”韩冈叹息,这可这是好词。   “绝不能用。”曾孝宽肯定地说道,“甚至以黄帝为纪年也不能。”   西方二教,是以其发轫为纪元,但中国想要仿效却不可行。不说会被人攻击是蛮夷猾夏,只是《竹书纪年》自黄帝始这一事,就不免为人联想。   “不过年号只能算是末节了。”曾孝宽又道,“从《竹书纪年》事上看,吕惠卿心仍未死,还望玉昆你要小心。”   “多谢令绰你提点,我会注意的。”韩冈点点头,苦笑道,“想不到吕惠卿真是心如铁石,难以改易了。”   “他心里有怨气嘛。”曾孝宽笑道,“不过现在也只能写写书,阴里刺一刺,做不得大事。”   韩冈道,“可不一定。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是要兴风作浪的。”   “只要京师稳定,他也翻不起大浪。”曾孝宽想着,说,“最好能早些犒赏众军,免得为人所趁。”   朝廷大典,依故事当犒赏百官、三军。天子大婚,自然是该大赏特赏。但两府决定,不给天子收买人心的机会,将会在近期,以大议会的名义来犒赏。   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半个月后,大议会的第一次筹备会议就要召开,朝廷将会提前几日以此名义发下赏赐,免得三军山呼万岁,为皇帝庆寿让人头疼。   “再早,多半会让人误会,是皇帝给他们的赏赐。”   两府要在军中提高影响力,要安定军心,还要避免沉渣复起。这是两府想要做的。原本计划得很好,现在却得改变计划。   韩冈思忖着:“只是一个吕惠卿,没必要这般戒备。赏赐差一天两天,他也做不了什么。”韩冈冲曾孝宽笑道,“要相信禁军,相信禁卫。”   曾孝宽又看了看韩冈,觉定不再纠缠此事了,依吕惠卿手中的实力,即使后发制人,政事堂也有足够多的手段获取胜利。   “还有。玉昆,”曾孝宽换到了另一个话题上,“你们的那个自然学会的第一次大会也要开了吧?”   韩冈笑得更加开怀,吕惠卿还是不脱旧窠臼,却不想世界已经变了,能带来些麻烦,却影响不了大局,“嗯,与第一次筹备会议差不多同时。”   注1:《竹书》,是晋代于墓中发现一部编年体史书,因为是竹编而成,故而称为竹书,一般的说法是战国时魏国的史书,从黄帝开始,一直记录到魏安釐王为止。   如今《竹书》的西晋初释本和考正本都先后失传,流传于世有今本,古本两个版本,今本一般认为是后人伪作,而古本是清代朱右曾搜集西晋以来所有引用《竹书》内容的书籍,最后编纂而成。   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一事,根据《史记》记载,伊尹囚禁太甲三年后,见其已改过自新,便迎其重回王位。太甲复辟后,励精图治,成为不下其父的明君。但按照《竹书纪年》的记载,伊尹放逐太甲后是自立为王,七年后,太甲举兵复仇,杀掉篡位的伊尹。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六)   新升的红日,驱走了天际最后一抹深蓝。   朝霞映照下的皇城,也从连续几日的喧闹中,恢复了平静。   大庆殿前广场,此时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看不出昨日千军万马聚集之后留下的遍地狼藉。   已经是第二天,皇帝的婚礼总算是告一段落。   当然,也只是告一段落。   之后还有回门,还有命妇觐见,还有对王家晋封,还有一系列必须要皇后参与的仪礼。   在礼院编出来的剧本里,这幕大戏,要一直演到半个月之后。   不过那时候,已经不需要章惇这一级别的重臣出面了,就任礼仪使的翰林学士就足够资格了。   宰辅们也终于从小儿婚事上抽身出来,处置更加重要的国家大事。   章惇敲了敲桌子,宣告了会议的开始。不过也没有一本正经起来,而还是闲聊一般问韩冈,“玉昆,昨天晚上抓了几个?”   韩冈点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几份公文:“一个时辰前,燕达那边报称抓了四十多个。开封府倒是抓了两百多。”   同样的公文,都摆在每一位宰辅的面前。   熊本随手翻翻,看了两眼,就放下了。这些公文一向繁琐,一般都是看节略。眼下没贴上节略,熊本也懒得细心看了。直接问韩冈:“怎么抓了这么多?”   曾孝宽代韩冈笑答道,“晚归的,早起的,怕都是遭了牵连。”   苏颂老成持重,道:“希望开封府不要做得太过火。”   韩冈转身正对苏颂,正容道:“黄勉仲知道分寸。”   “那就好。”苏颂道,“天子大婚的犒赏不发,人心正浮荡,尽量不要火上添油。”又笑道,“大逆不道的事没人敢做,但跺脚大骂也不是好事。”   “赏赐要迟一点才发,官府、军中都早已通报过,不过事关财帛人心,早发不会觉得早,晚发倒是肯定要骂的。”章惇道,“只能认了。”   半月后,大议会的筹备会会议将要举行。   为了庆祝这一有着纪念意义的会议,政事堂早在两个月前,便开始放风,说是天子大婚不会赏赐群臣、三军,而是改在半月后的筹备会议上。   如果手上的钱足够,宰辅们当然乐意多发一点收买人心。东京军民,都很清楚眼下是谁在掌权。只要大议会筹备会发下的犒赏,比天子大婚更多一点,哪一桩更重要,人们同样也会清楚了。   可惜的是,朝廷现在并没有那么多的钱。   朝廷的收入虽说一年多过一年,可开支也是一年多过一年。尤其是铁路,之前修建的铁路还没有到收回成本的时候,而新建的铁路又吞吃了一大笔。   眼下还没有现代化的银行体系,朝廷财计想要玩赤字模式,也找不到地方空手套白狼。宰辅们只能量入为出,然后尽量开源节流。   给三军和百官的赏赐,也只能在天子大婚和大议会筹备会中,选择其中一项。在宰辅们而言,选择哪一项自是不言而喻。   但没钱的感觉实在是不好。   “什么时候手头不那么紧就好了。”   曾孝宽半开玩笑地叹着气,就像是小市民一样抱怨收入太低。   “赚得多花得也多。”韩冈道:“场面大了,开支也会大。记得熙宗朝的时候,好像有哪位得一狨座,却连肉都吃不起了?”   李承之咳嗽了一声,“先大兄那一次只是一时不趁手,并非是当真吃不起肉。”   韩冈愣了一下,歉然一礼,“冈不知情由,贸然妄语,望奉世勿怪。”   韩冈提起的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李承之的长兄李肃之。因为升了天章阁待制,上门来投靠的亲友太多,一时间连肉都吃不起,不过按李承之的说法,主要原因应该是家里的供给没跟上。   京中有油水的差遣并不多,很多官员在清水衙门做事的时候,还得靠在地方上置办的产业的收入来填补。   韩冈的场面也不小,又不愿意赤裸裸地刮钱,如果家中产业不能支持,肯定也会捉襟见肘。   “不知者无罪。”李承之摇摇头,并不在意,又道,“虽说是善财难舍,可这笔钱也得花。”   “奉世这话说得对。”章惇道,“该花用的就得花用。现在在铁路上投出去的钱,日后能十倍收回。不仅仅是铁路收入,所经州县的市面都繁荣了。不论何处州县,只要通了铁路,商税的税入,当年就能上涨五成。”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章惇继续说,“何况朝廷用在铁路上的开支,也不是用了就没了。这些钱,给付人工,购买材料。最后钱泰半是落到了打造铁轨、机器的匠人和修建铁路的卒伍身上,难道那些钱他们不会用吗?都是要用的!同样的钱给富户赚去,富户能藏一半到底下,若是给穷人赚去了,肯定都会花用出来。这钱用得越多,市面上就越繁荣,越是繁荣,朝廷的商税也能收得更多。来来去去,前还是在朝廷手中。”   韩冈听着章惇条理分明地说这话,倒是越发得佩服他了。不仅仅是因为章惇对国家经济的观点,已经脱离了旧式的思维。更因为章惇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头脑还能这般清醒,以他的年纪很难得了。   皇帝大婚的这一天,章惇作为大礼使,可算是宰辅中最辛苦的一位了。   尽管过五旬的年纪,放在重臣的行列中,仍可算是中坚,但是以世间的认识,以及个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正常章惇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身保养得再好,一天辛苦下来,也肯定大感吃不消。   可章惇依然精神奕奕,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要知道,他的辛苦,并不只是昨天一天。婚礼的忙碌是从半年前就开始,只管大略的章惇到了两天前,也必须开始来回奔走,加上昨夜,章惇至少熬了两个通宵,再前一天,最多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下面受命奔走的官吏,大半都放了假,一小部分不得不坚持的,眼下一个个没精打采,隔一会儿,见没人注意,便用袖子掩住口,悄悄打个哈欠。   而宰辅们精力过人,可能是高层共通的天赋。   曾孝宽比章惇年长十岁,昨夜也是没怎么睡,同样的精神焕发。苏颂、张璪、李承之、熊本,没哪个小于六十岁,定例在双日召开的两府晨间会议,一样都是腰杆笔挺地坐在座位上。   至于韩冈,众人中年纪最少,一宿没合眼,除了眼睛里多了些许血丝,根本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区别。   相对于宰辅们的精力过人,年轻得多的皇帝,在洞房花烛之夜后,就显得萎靡不正。   洞房花烛夜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得起身去拜见太后。   折腾了一天,赵煦现在没什么精神,又有些烦躁,一脑门子官司。   向太后完全无视了赵煦的态度,甚至连赵煦这个人都无视了,倒是对王琹很看重,尽管也没什么精神,还是拉着手,跟王琹说了好几句话。   赵煦强忍着倦意,不让自己坐着睡着。迷迷糊糊之间,一句话传入耳中,猛然将他惊醒。   看过去时,就连新皇后也是一脸惊讶。   王琹轻声细气,说话却没有半点怯意:“收养宗室,母后,这是为何?”   “招几个宗亲家的孩儿来进宫里养着,也能讨个吉利。吾此番选出的三个孩儿,家里兄弟都多,还没几个夭折。有他们在宫中,你也能早诞龙子。”   向太后又转过去对赵煦道:“官家你身子骨也不好,就先不给你纳妃了,和皇后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听到喜讯。”   真宗生不出儿子,就将侄儿赵允让接到宫里来抚养,等生下仁宗之后,才把赵允让送回去。而赵允让,就是老濮王。   仁宗后来也生不出儿子,便将两名近支宗室养在宫中,其中一人就是赵允让的儿子,英宗赵曙,当时叫赵宗实。   熙宗皇帝,儿子虽说是生一个死一个,但总是没断人,因而就没有收养,不过当年皇子一个接一个夭折的时候,左右臣下以及宫中,提出收养宗室子的不止一次。   可赵煦这才成婚啊,真宗仁宗收养宗室的时候,登基都多少年了?   有必要那么着急?   赵煦青白色的脸,越发惨白,“是谁家的子弟?”   “康惠王那一系的。”   谥号康惠的宗室只有一个,就是秦康惠王德芳,太祖的儿子!   赵煦双手颤抖,“怎么都是……这也隔得太远了。”   向太后冷着脸,“太近了就会太上心,你当你的濮王府的那些叔伯和从兄弟有什么好心思?还不如太祖一脉,不会有太多心思。”   当真如此?赵煦根本就不相信。可他不相信又能如何?他浑浑噩噩地从慈寿殿中出来,转回福宁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新晋的郯国公赵世将,正从另一条路上去往慈寿殿。   赵世将注意到了,付之冷冷一笑。   太祖肇造,其后人却不能享国,这是何道理?   宫中六十年来无子嗣,即使有了一个,也是个昏庸悖逆的东西。   外界早有谣言,说这一切,都是太祖皇帝怨气所致。尽管谣言的源头很多人都有猜测,但相信的还是很多。   如果赵煦生不出儿子,那么养在宫中的几个太祖之后,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天子。   这是之前,清洗濮王一系时,赵世将用自己的行动,向宰相们换来的承诺。   选入宫中的,并不是赵世将家中子弟,但只要是货真价实的太祖之后,那也就够了。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七)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帝昨日刚成婚,今天太后就要把三位宗室子养在宫中,还是太祖之后,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文彦博当场就爆发了。   文及甫心惊胆战地看着老父在厅中发飙,自己却束手无策。   之前,因为文彦博闹得太厉害,政事堂找了个事由,将文彦博的三个儿子给关进了台狱之中。   随着文彦博服软,文及甫便先给放了出来,这算是定金。但他的两个兄弟还在台狱中,可算是押金。   尽管在台狱中只待了没两日,但文及甫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宁可做哑巴,也绝不再进乌台一趟了。   他现在胆战心惊,不是因为老夫发怒,而是因为老父发怒的后果。   “大人,该怎么办?”文及甫小心翼翼地问道。   “能怎么办?!”文彦博反冲了一句。   文彦博很清楚,即使他那对浑浊的老眼,把儿子瞪得脸青唇白,也拿两府中的那几位毫无办法。   “儿子听人说,韩冈曾经说过,只要熙宗皇帝还有血脉在,就不会让其他人坐在皇位上,还是当着几位太尉的面说的。”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文彦博也听说过同样的消息,只是细节上稍有差别罢了,“燕达现在还敢炸刺不成?”   太后和宰相并不是要把皇帝给替换掉,但皇帝生不出儿子,总不能让皇位上无人可选。如果熙宗皇帝的血脉断绝,韩冈再另外挑选宗室承接熙宗宗祧,继承大宝。这么做,绝不算违背誓言。有了一个下台的台阶,燕达难道还会跟宰相犟着不成?即使他想犟着,也得先变出一个熙宗血脉来。   从头到尾将这事一看,韩冈当初就已经有了这个扶宗室入继大统的打算。   而且做的还有凭有据,让人说不出话来。   把宗室养在宫中的事,真宗有过,仁宗有过,就是民间,也有类似的做法,更有婚前找多子家的小儿压床的风俗。有先例,有风俗,除了太急了一点以外,根本无从置喙。   选的虽是太祖一系,但太宗一脉刚刚收到打击,尤其是最近支的濮王府,可是毁灭性的打击,一门二十多房,竟有一半下狱,日日拷问,怕是打算将濮王府的阴私事全都给挖出来才罢休。   外人哪里能想到,当初先动濮王府,就是为了今日,都想不到奸贼们会这般丧心病狂。   “竟还是太祖之后!”文彦博怒极反笑,“王安石啊王安石,你辛辛苦苦把孙女嫁给皇帝,可曾想,你女婿直接帮你孙女婿断了根了。”   文及甫小声附和,“皇后生下儿子,肯定会是死胎。”   “这不是废话?!”文彦博反冲了儿子一句,“问过没有,什么时候大赦?”   文及甫是刚刚回来,之前出门去,就是去问了朝廷何时大赦——只有大赦了,他的两位被定罪的兄弟,才能回来。   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文彦博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   “说是半个月后,大议会的第一次筹备会举行,那时候就会宣布大赦天下。”   “半个月?!”   “是。”   文彦博怒气稍收,点点头,只是脸色还是阴沉着。   韩冈之前说要判两个去云南,文彦博没再讨价还价,也是知道天子大婚肯定会大赦天下。尽管罪名是判了,但只要不受罪就行了,难道还指望两府会自己打自己嘴巴,来个无罪释放不成?   一个老六能够依罪证不明,事实不清的名义先放出来,还是想让自己安心,证明两府的诚意才做的,剩下的两个,可就是体现两府的权威,让世人看看学他文彦博是什么下场。   想了想,文彦博又问:“赏赐也是那时候发?”   文及甫,“听说是这样的。”   文彦博哼了一声,拿天家的财货来做人情,越来越不要脸了。   “就不知是打算怎么筹划了。”   “筹备什么?就是筹划一下,准备一下,怎么才能让相公们能够顺利地控制天下!”文彦博哼哼的,“大议会这东西,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四个字吗?”   文及甫没搭腔,对这件事,他心中可是有许多抱怨。   如果之前父亲能够配合一下,就没有这所谓的筹备会了,文家还能占到大便宜,可惜的是,他的父亲不仅老糊涂了,性子却犟得很,把两府都惹怒了,又不像王安石那般有个翁婿的情分在,没捡到便宜,反而将老本都蚀出去了。   文彦博发了一通火,脾气也算消了一点,找了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戴上眼镜,拿起了一本书,摆手示意文及甫出门去,“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这是什么书。”文及甫本要走,但看到文彦博手中的书时,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只能看见封面上的书名《竹书辑录》,以及作者的姓名吕升卿——这才是关键。   “刚刚送来的。”文彦博说道,“是吕惠卿托了人送过来的。”   “吕惠卿?!”文及甫吃惊得就像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是啊,就是吕惠卿,还让为父斧正。”正面反面地翻看了两下,文彦博冷笑着,“老夫有什么可以指点新学的?”   说是如此说,却是没有就手丢到一边去,反而是坐下来拿着看。   自从吕惠卿参与变法之后,文彦博对吕惠卿的态度是几十年如一日,吕升卿之辈更不被他放在眼里了。现在吕惠卿借着曲里拐弯的渠道,把吕升卿的著作送到了他手边,不用多想,肯定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文彦博不知道这句话,也不觉得自己会与吕惠卿兄弟成为朋友,但做一个盟友,吕惠卿还是够资格的。   “福建子巴巴地把这部书送来,肯定有什么玄机,为父要好好看一看。”文彦博再一次将儿子往外敢,“你先出去吧,准备一下,再去台狱看一看,天太热,台狱毒气又重,多送点解暑排毒的汤饮子。”   文及甫点头应下,两个兄弟还在台狱中,为了日后兄弟情分着想,他肯定是要多往台狱跑动,帮还陷在狱中的两位兄弟一点。   抬脚出门,文彦博从后面又丢了一句话过来,“顺便打听一下,王安石有什么动静。”   ……   楚国公府上现在有着大动静。   外姓没有在生前封王的旧例,功如赵普,也是死后方追晋真定郡王,再十几年,封韩王。   但外戚,尤其是皇后、太后的直系父祖,肯定是要追封为王爵的。曹、高,包括现在的向氏,都封了王。   王安石死后肯定会封王爵,即使坐上皇位的不是他的亲曾外孙,而是过继来的宗室子,也必须尊崇这位名义上的曾外祖父。   但身为祖父,又怀着对熙宗皇帝的忠心,王安石怎么会不盼着他的孙女能诞下皇子,而承袭了熙宗血脉的这个皇子又能顺利即位。   所以韩冈就在家门前,迎来了气势汹汹的楚国公。   “岳父误会了,小婿并非是打算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小婿还是挺在乎自己名声的。”韩冈笑着,对王安石的怒气毫不在意,“如果越娘诞下皇子,那就顺理成章地即位。如果无法生育,这边也有准备。不论哪一种情况,小婿面临的局面都差不多,难道是太祖之后承袭大统,就会老老实实在中书拟定的诏书上盖章,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吗?”   哪个皇帝都不可能容忍得了臣子把持朝政,而自己就是只管点头的木雕土偶。   日后即使是太祖之后登基,也肯定要跟宰辅们斗上三百回合,如果宰辅这一方输了,韩冈难道还指望那个皇帝会留份人情吗?   反过来说,即使是熙宗皇帝后人登基,只要宰辅们牢牢控制住朝堂,他就是恨得咬牙切齿,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安心做一个傀儡。   所以韩冈根本就不在乎——当然,这是韩冈自己说的。   王安石连其中一半都不信,“如玉昆你所言,并不在意谁人登基,那你又何必这么着急。两三年后,还没有消息,再选老实稳重又孝顺的宗室子入宫,难道不是更顺理成章,也更能避免庙堂内外的纷纷非议。”   “给皇帝找点事做啊,宫内有事要多操心,就能少给宫外添麻烦了。”韩冈轻描淡写地说着。   就像是个棋手,只要稍稍拨弄一两颗棋子,就能让棋盘上的形势为之大变。   身不由己地处在棋局中,手无半点权柄的皇帝,也没办法与抱成团的大臣们为敌。只能随波逐流,等待着命运带来的判决。   王安石阴着脸,却也没再多说,更没驳斥。   韩冈本就是这种喜欢先下手为强的人,害怕对手找麻烦,就先给对手添麻烦,早在第一次会面,韩冈可就出过同类的计策了。   “敢问岳父,可是放心了。”   “放心?你让我如何放心?”   不论韩冈说得如何在情在理,如何天花乱坠,作为祖父,作为忠臣,王安石能将信心放在韩冈身上吗?怎么也不可能。   “这话说的,小婿这辈子在岳父面前说过半句谎话吗?”   若是朝不保夕,寻求自保的情况下,韩冈不会介意说上一两句谎。可眼下他牢牢占据着优势,又有什么不敢对人说的呢?   只是王安石并不信。他都不明白,韩冈的这么多心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但他清楚,韩冈的决定,宰辅们的决定,已经无可更改。   而且他也清楚,皇帝能有皇子的几率有多低。   章惇那边还有一层保险的事,他并不知道,但世间早就在传了,皇帝的身子骨太弱,先天元气不足,就是强用补药,最后也能落一个外强内弱。虽有名医调养,但皇帝却不自爱。   赵煦的身体情况有多糟,也是王安石亲眼见到的。   从眼下的情况上看,皇后为皇帝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太祖之后做皇帝,他的身份,先天性地就让他很难坐稳那张座椅。   想要聚合起能对付宰辅的实力,太祖之后,和正牌子的皇子,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太祖之后会失败的事,熙宗皇帝的亲孙子却很有可能成功。   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王安石当朝元老,又是人老成精,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可他还能怎么办?   他心口堵着的气,像皮球泄气一般瘪了下去,“无论如何,越娘可是老夫的嫡亲孙女儿。”   “越娘是岳父你的孙女,难道不是小婿夫妇的侄女?”“不论出了什么事,小婿保证,都不会伤到越娘的。”   王安石气势汹汹而来,最后还是无奈而返。   具体交谈的内容没外人知道,但王安石行动的结果,世人都看在眼中。   仍有着各种心思的人,现在能够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了。   ……   该送的送了,该看的看了,该打听的也打听了,文及甫回到家中。   文彦博的书房内,黑洞洞的,一盏灯都没有点,只有月上清辉,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   文彦博半靠半坐在躺椅上,右手压着一本书放在膝盖上,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人?”文及甫试探道。   “这本书不错,福建子也会动脑筋了。”   虽说作者是吕升卿,但秉承何人之意,这就不用多猜了。   “那……”   文及甫想,是要联络吕惠卿吗?   “然而有个屁用!”文彦博陡然爆发,却立刻就平复了下来,“眼下这情况,能争一争的地方,就只有大议会了。”   “幸好,我们这些人,还有些老底子在……”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八)   列车缓缓停下,通过车厢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站台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跟之前途径的车站完全不同。   章回想着。   当车窗外的景色,变成了站台之后,列车又走了近一里路的样子,这才停了下来。   向车窗两侧望出去,平行的站台有七八条之多,站台与站台之间,是用高高架起的桥梁连接,直接跨过铁路线。没有哪一座站台是空空荡荡,即使站台旁的铁路线上,并没有车辆停靠,也一样有旅客在守候着。   这般庞大的建筑,章回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一次,感觉上都比他从小长大的仙源【今曲阜】县城都大一点。   车门自外打开,章回从座椅下面拿出自己的行李,跟随着同列的旅客依次下车。   自瑕县【今兖州】乘车抵京,两天的路程,章回除了上茅房,一路上都是坐在硬座上睡觉。   这是章回第一次上京,周围都是脚步匆匆的旅客,孤身一人的他,有些兴奋,也有些惶惑。   前方突然一片喧哗,章回望向隔邻的站台。那边,两名所谓的乘警,将一个老头儿从车厢里架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名乘警,手里提了个箱子。出到站台后,将箱子往地上一丢,箱子砰地崩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了一地。   章回还没看明白个究竟,旁边就有人一叹息,“何苦呢,印花又不贵的。”   接着是幸灾乐祸的声音,“有铁路坐,都省了那么多了,还舍不得买张印花,活该被抓。”   原来是逃了税的。章回明白了。   过去行商千里,每过一税卡,就要交上两份税钱。如今有了铁路,若是带了货物上车,只要按照路程和类别买了印花,就等于交了沿途的过税,之后穿州过县,就不用再多缴税了。   相比过去,税金和路费就省了许多,但要是有人敢逃这印花税,不但货物会被查没,还要被罚上两倍到五倍的货款。   这是章回上车时,便听随车的乘警告诫过。每过一个车站,每新上一批乘客,那乘警就会过来告示一番。如果有人还没买印花,这时候补还来得及,要是开始检查了,被查出来,那可就要吃大苦头。   而且列车上查得还很严,一路上,章回随身携带的书箧就被检查了两次。   这还是因为他看着就像个读书人,所以少受了不少骚扰,他前后左右的乘客,被检查了四五次还多。   章回摇摇头,靠印花减了商税是好事,官府查税也是应该——不然税负都要落在不敢逃税的良民身上了——但也没做必要这般粗暴。   一声长啸突兀地自身侧响起。   啸声尖锐刺耳,把还在摇头的章回,吓得一个踉跄。   回头看时,却见是一支方才就注意到的铁杆——现在看来当是中空——高高竖起的顶端外圈,一团白气正在扩散。   周围好些人都注意到了章回方才的狼狈,脸上不免带上了对外地土包子的鄙视。章回却没注意这些,好奇地打量着这支铁杆。   “那是汽笛。”   汽笛?   章回回头。   在旁搭话之人,手摇折扇,与章回同样是书生装扮,年纪比章回还小点,但高挑俊秀,衣料、装束也都比章回鲜亮得多。   但章回只多看了一眼就没在注意,反而追问,“怎么不见锅炉?”   汽笛他虽没见过,却在《自然》上看到过介绍。朝廷辖下的工厂,因为规模太大,摇铃敲钟都传不了上下工的消息,所以就发明了汽笛,利用锅炉产生的蒸汽来发声。   那书生指了指脚底下,“管道是从地下穿过来的。”   章回看着地下,一下恍然。   高挑书生看着章回,带些笑意,“兄台是第一次上京吧。”   章回点点头,行了一礼,“在下章回,表字元复,敢问尊姓台甫?”   “奔流到海不复回?”见章回又点头,高个书生就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回手一礼,“这可是太巧了。在下李膺,表字亦是元复。”   章回眼睛一亮,立刻问道,“可是昆山李元复?兄台的三篇《开方新论》,真是发前人所未发……”   见到当初初见论文时,就顶礼膜拜的数学高人,章回情绪高涨,李膺也亲热地拉起章回的手,“兄台当是发现了鏱元素的章元复吧?小弟神交已久,不意今日得见。”   “元……元复兄。”章回念着自己表字,感觉有些别扭,“也是上京来参加大会的?”   “当然,当日收到请柬小弟就想动身了,没想到家里出了些事,耽搁到现在。元复兄……”李膺眨了眨眼睛,笑道,“我道元复也是别扭,这样吧,在下行九……”   章回苦笑,“在下亦是行九。”   李膺也是一愣,“这还真是太巧了。”他看看章回,“你我神交多时,只呼章兄,李兄,未免太生疏了。”   “不如这样吧。”章回道,“李兄直唤章九便可,你我神照多时,又何必如凡夫俗子般在意。”   “章九,李九。”章回直爽,李膺更加欢喜,念了两句,洒脱大笑,“如此便好,礼来礼去,不知要白白耗上多少时间。”   “李九。”章回问,“接下来打算怎么走?准备先落脚,还是先去学会报到?”   “说先看看学会那边能不能住人,能住就尽量住下,起来家中也有亲戚在京师,借助也是不难,不过让小弟来选,还是能在学会附近住下最好。”李膺对章回道,“跟学会同仁抵足夜谈,岂不比孤身而卧要来得痛快?”   章回连点头,“此话深得我意,这一回上京,正是要跟诸位同仁好好议论自然万事,一个晚上都不能浪费呢。”   李膺将折扇一合,“事不宜迟,这就走。”   章回衣着朴素,而且是孤身上京,并没有带着仆从,自个儿背着书箧。   而李膺则是身后跟着一书童两伴当,伴当提着大箱,书童背着小包,李膺本人则手持湘妃竹的折扇,衣着昳丽,一看便知是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   李膺看了,就让书童强取了章回的书箧背上,道:“小弟上京过两次,到京先出站,如果有人接,出站口那边应该会有人举着牌子的。”   李膺拉着章回的手,就要往出口走,但他的书童却猛不丁地叫道,“九郎,那边就有人举牌子。”   “怎么可能会……”李膺话声一顿,“哦,还真的是自然学会的牌子!章九,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章回望着几十步外,举着木牌的两人,“就在对面吧。”   木牌上,正写着皇宋自然学会六个大字。   “对面,就在这里,不是那边……嘿,怎么那边也有!”   章回前后左右看过去,“每个站台好像都有。”   李膺和章回骇然相顾。这个声势,可是不小。只是为了迎客,就派出了几十人在车站守着。   感应到了李膺、章回的视线,这座站台上举着牌子的人就走了过来。   走进了,他扫了一眼,自然而然地将伴当和小厮给排除在外,对李膺和章回行礼道,“两位官人,可是来参见自然学会大会的?”   李膺、章回齐点头,“正是。”   “在下是学会帮办,奉命在此等候上京与会的会员。敢问两位官人,请柬可还带了?”   “带了。”   章回从怀里的暗袋中摸出请柬,李膺的请柬也由书童递了上来。   只有在学会挂名的正式会员,才能得到参加这一次全国大会的请柬,同时在请柬最后还注明,参加此次大会的成员,可以报销本人的来回路费。   这么好的条件当然让所有收到请柬的成员,都趋之若鹜。   先不用说可以面见当朝宰辅——平章苏颂,宰相韩冈,副枢沈括,这三人都是学会的正式成员,议政中间,也有黄裳、王居卿等四位会员。   只是上京一趟,见见过去只能通过鸿信往来的志同道合的笔友,就是难得的乐事。何况还不用花路费钱?   验过请柬,帮办与同伴打过招呼,便领着章、李二人跟着他走。却不是李膺曾经走过的出站的路,而是穿过一个警备森严的关卡后,转上另外一条道。   帮办边引路,边解释,“这是给官人们走的路,更方便一点。”   “可我那七兄,也是官人,却也不是走这条路。”   “议政。”帮办吐出两个字,堵住了李膺的嘴,“这是专列停车的地方。”   真是天大的面子。   章回和李膺都不敢出声了,可相互看看,又在对方的眼底发现了兴奋和自豪。   不愧是由宰相发起的会社。   能加入这里实在是太好了。   ……   御史台东。   不知等候了多久,眼前的侧门终于打开了。   一名身着皂衣的台吏先走了出来,斜睨了文及甫一眼,然后回头冲里面喊了一声,“出来吧。”   两张熟悉的面容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都是憔悴削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文及甫连忙上前,搀扶住两人,动情含泪,“二哥,九弟。”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九)   下了一条楼梯,一行人出了站台。   站台外,不是李膺所知的带着简陋编竹顶棚的候车大厅,而是一座园林。   一条走廊贯通中央,两侧则是假山流水,花圃名木,还有一座风车,在徐徐转动。从花园的布置上,完全是第九流,不过这只是一条过道的附属品,在章回看来,已经是奢侈到梦中都不会出现了。   走在荫凉的走廊中,迎面一阵风来,李膺闭起眼睛,好生享受,“京师好凉快。”   “凉快?”章回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反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几座太湖石,“今天的气温,至少三十三四了。”   李膺摇起折扇,“江南湿度大,三十一二度,就能热死人了。”   温度的概念已经出现好些年了,湿度的概念上了《自然》的时间也不短,但将气温、湿度与人体对冷热的感受联系起来,还是近来的事。   章回还记得那篇论文,“韩相公的《气温与湿度》?”   “今年三月号的《气温与湿度的测量及意义》。”李膺订正道。   《自然》上的论文与世间的白话和文言差别越发的明显,不过常年订阅《自然》的学会会员,无不是对此已经习惯,且化为日常了,“中原和江左夏天的温度不会差太多,湿度不一样,感觉就不一样。”   “去岁小弟在家中自建了气象箱,用的是学会的温度计和湿度计,这两年记录下来,有不少心得。尤其是与其他同仁的数据做对比,更有些意思。”   “小弟家里也建了气象箱,不过比章九你多了一个气压计,是自制的,放不进气象箱里面……”   “听说过。”章回笑道,“李九你家的气压计可是鼎鼎大名,家门口竖一个三丈高的气压计,刮风下雨一眼便知。”   李膺认真地说,“标准气压计,用的是水银,玻璃管超过两尺五寸一分就行了。但换成水,可就得三丈半了。”   “说起气压,两个月前,兖州这边的会员——包括小弟——测量了泰山的海拔高度,就用到了气压计。”   “光是气压计?”   “主要是三角测量法。”章回道,“带气压计,主要是想要确认一下气压海拔公式的对错。”   “多高?”李膺问出口才发现犯了错,忙改口问道,“论文出来了吗?”   “出来了,应该就这两个月上会刊发。”章回叹息道,“为了这泰山海拔高度,整整重测了三次。每次都换不同方向,最后才确认的。”   在泰山之前,华山,五台以及嵩山都测量过了海拔,其结果,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有了那三座山在前,泰山高度的真相,就不会引起太大的波动了。只要是学会会员,都有了准备。   “没有古人说的那么高?”李膺问。   “这是肯定的。但究竟多高,李九兄你绝对想不到。”   “应该比嵩山高一点吧?”   “差不多,只高一点点。以太平顶【玉皇顶】登封台为测量点,三次测量的平均值,是五百一十丈又三尺七寸。比嵩山的五百丈不到,是高了一些。远不如不如华山,五台。”   这已经是很低了。河东五台山最高处有千丈,华山最高点的海拔也在七百丈以上。而在论文中,被拿来作为高度与气压关系证据的青唐之南,黄河水源之地,即使是平陆,也在一千丈以上。   自古说水出高原,谁能想到,高原之高,泰山上尚不及其半。   “不过海拔是绝对高度。”李膺道,“相对高度,泰山绝对不低。”   “奉符县和济城的确海拔都不高,这一回是通过济水来测量济城的海拔……”   两位陷入讨论中的气学学者,目不斜视地从宽阔又空无一人的候车大厅通过。   专供议政,及享受议政待遇的重臣,候车休息的地方,是一座与敇建寺庙主殿规模相当的建筑,里面则分割出来大小十几座厅室,每一座,都是近乎于当世顶尖的陈设。   一人高的穿衣镜,世间可售千金,这里每座厅室都有一面。金玉为饰的座钟,外界也能得见,可其内部零件能由将作监和军器监的大工亲手打制的却少之又少,甚至能按点敲钟——这可是外面极少能看到的功能。而这两样器物,却是各厅中最不起眼的摆设之一。   寻常人能进来一趟,都不免战战兢兢,或是目瞪口呆,至少也会赞叹连声,就像李膺的三名伴当,早就目迷五色,不辨东西,但章回和李膺根本就没去注意那些摆设,两人的精神全都集中在讨论上。   领路的帮办似乎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一路从大厅中穿过,来到大厅门前。   向外远远探出的门廊遮住了头顶的阳光,而四五辆马车,就一溜排在大厅门口的门廊下。   无论是烈日还是暴雨,议政们都不用担心晒了头,湿了脚,直接就在屋檐的遮挡下上车。   章回和李膺依依不舍地结束了讨论,而聚在一起聊天的车夫们,看到来人,也飞快地结束了他们谈天说地。   当着大门的马车车夫提着葫芦,懒洋洋地走了过来,“就这几位?”   “好生招待好了!”   帮办叮嘱了一句,转头向李膺和章回告辞,“这些车子都是从开封府调来,驾车的也都是有年资的老手,还请官人放心,可以保证安全。小人还要去守着站台,就不能远送两位官人了。”   李膺和章回道了谢,送走了帮办,回过头来,李膺有点急,问车夫,“什么时候发车?”   车夫在车踏板上坐下来,“官人不用急,等到正时刻就走。”   全都是一个式样,也看不出多少新旧之别,连车夫的穿着也都是一个式样一个颜色,李膺问道,“你们这也是公共马车?”   那车夫躬了躬腰,“小人原本是赶驿车的,现在改赶公共马车。不过小人这马车,只有贵官能做,还有韩相公这一回叮嘱过的……现在就是两位了。”   有公共马车了,就是每天按照路线跑,京师的重要去处,公共马车都能到。几百辆马车,由开封公交总社管着,而开封公交总社,又归开封府管。如果韩冈要调马车,真的只要一句话。   向第一次上京来的章回,介绍了一下京师的公共马车,“还要再等五分钟。应该不会有人了吧。”   “前几日,说没人还是会有人,全都是上京来参加学会,都是从这边走,小人光是赶车,就赚了几十贯了。”   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收入,如愿以偿地在两名伴当的眼中看到了羡慕,车夫又道,“不过今天应该不会有人了……”   但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从大厅中出来,然后回头向后看。他的后面,跟着两人,一个是十五六岁,身上背着巨大包裹,而另一位,已经六七十的样子,手上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看起来身体并不好,眼睛似乎更差。   “公公,就是这里。”   那个小伴当搀扶着老者,来到车旁。   章回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向着老者行了一礼,“可是山阳卫公实卫先生?”   老叟闻声转过来,正面一点不错地对准了章回,但张开的双眼中只见无光的眼白,“正是卫朴。”   卫朴,可是当年沈括新修历书时,最被看重的助手,其以日月食的计算之法闻名于世。   听到是这位老前辈,章回和李膺都不安稳了,忙不迭地把卫朴搀扶上车,自己则坐在对面。仆人们都在马车后部站着,牢牢抓住了把手。   待三批人坐定了之后,车夫就一声吆喝:“辰时二刻了,几位官人,咱这就走了。”   一声鞭响,马车驶出了馆舍,拐了两道弯,出了一重门,前面就是大街了,而车夫,也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咕嘟咕嘟地往外面冒着有关京师的趣闻轶事,顺便也介绍了京师内外。   “旧城就是原来五代朱皇帝在的时候,建的都城,就是把老汴州修一修。”   “新城就是太祖皇帝立国。整整五十里长!”   “这廓城,就太后听了韩相公建议,大小炮垒二十一座,已经建好了十七座。每一座就像是刺猬,插满了数百门大炮,贼军一至,这些火炮一轮下去,十几里内都别想住人。”   车夫口沫横飞,贪看着路上景色的章回终于回过来,对李膺笑道:“都说京师皇城脚下,人人都是一副好口才,一张嘴能说得飞鹰坠地,老牛上天,今日一见,此言当真不虚。”   车夫却没听到这些,仍卖足了气力,在街上吆喝,“这一路上也不算是进京,只是在新城外走。东京下有开封、祥符两县,东开封,西祥符,原本是城内归开封府,城外是两县管,现在廓城将两县的辖地都裹了进来,所以祥符县和开封县就都算是城里的县了。但这两县里还没改建的田地数不胜数,都在城里面种田。”   李膺闻言问道:“开封如此繁华,什么行当都有,种田也赚不回大钱,你们怎么容忍得下?”   “在这里种田的,都是不缺钱的主儿。”车夫扬起头,颇感自豪地说着,“别看土里刨食,一亩地一年也下不来三五千钱,但只要田主说一声卖,田价能窜到天上去。”   章回终于有了些兴致,“天上,能有多高?”   “至少眼下的百来贯不算高,没人卖。”   “都疯了吗?”章回瞪大了眼睛,“这么贵怎么还有人买?”   即使是江南胜地的上等良田,即使是一年两季稻麦轮种,一年产量也就七八石,出息也不会超过八贯,田主,佃农和官府再一分,每家就不剩多少了——现在江南的米价一石才一贯,这十几年来,只涨了一两成——所以许多地方都在田垄边上再种上一圈桑树,以作贴补。   车夫嘿嘿一笑,“东京城的地,站得高一点,就能看见皇城的城墙。别说其他,一亩田地,就是改成仓库,租出去,一年少说二三十贯,种田能比得上?要是建个工坊,磨坊,铁铺,那赚得就更多了,不过这要有手艺。最多的还是建房子,租出去,比种田好得多了。”   他抬头看看前面,马车速度稍稍降了些下来,“三位官人,差不多就要到了!”   ……   “大人,儿子回来了。”   两个刚刚从狱中被释放的儿子,跪在面前,文彦博也不免动情,颤声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三个儿子被捕,一个从家里被带走,一个当着文彦博的面,另一个是从列车上被抓起来。其中文及甫早早获释,但另外两位,可就吃了大苦头,这可不是养尊处优的衙内能承受得了。   文彦博催促着,“快去洗身澡去去晦气,弄完了,再出来吃点好的。”   两个儿子先行离开,但文及甫还在,他低声对文彦博道,“大人,还是不要跟灌园子再怄气了。人家气焰正盛,何必这时候以卵击石。”   文彦博的脸就挂了下来,“此仇如何不报?”   文及甫小声道,“听说韩冈正在召开自然学会的大会,而自然学会的会员来自天下各地,可能就是想要通过这些人控制地方的议会和大议会。”   文彦博不屑之意几乎要流出来:“乌合之众,应役之徒,多不过是些乡秀才,又能有什么能耐?”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   “到了。”   随着车夫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   玻璃车窗的另一面,是一座巨大的宅院,方才一路过来,最后一段就是沿着这座宅邸的围墙在走,李膺估摸着差不多有半里多,半边半里,一边一里,如果四边都有一里的话,几乎就是一座小县城的规模了。   李膺的伴当们早就从后面站人的架子上跳下,顺手将行李也从车顶取了下来。   扶着卫朴从车上走下,李膺和章回更清晰地了解到这一座宅邸的规模。   正门横阔两丈,两侧向外延伸开去的丈高围墙,一眼望不到头。   登上七级汉白玉的台阶,方是正门。朱色的正门门扉上,镶着一排排铜钉,门楣上方的飞檐高高挑出。   即使没看到宅院内的情况,只从外面看过去,也分明是一座高官显贵家的宅邸。   莫不是走错了?   但抬眼看见门额上自然学会四个大字,这个念头便立刻消去了。   联想到方才车夫说的京师地皮的价格,再看看眼前的这一片深宅大院。   剩下的只是感慨,不愧是三宰辅,四议政的自然学会。   宽阔的正门中开,只有两个家丁装束的下人在看守。好几人进进出出,都没被查问,好像可以自由进出的样子,但正门的门柱上,贴着报到处的字样,最下面一个箭头,指向侧边的门房小门。   帮忙将所有的行李都放下,车夫便要告辞,“多谢三位官人听小人唠叨了这一路,小人这就回去了,三位官人还是早点去报到吧。这几日来得官人多了,再迟一点,好住处就又少一个了。”   李膺洒然笑道,“有这般多的同道,就是没床铺,挑灯夜话也行。”   转过来,李膺对卫朴道,“公实先生,我们已经到了,前面有个报到处,我们是不是这就过去。”   卫朴年高,一路车马劳顿,也是累了,听了点头,“就听李公子的,小老儿跟着两位公子。”   三人正要动身,就有人迎了上来。   来人长得有几分凶相,却跟所有的知客一样,将身段放得很低,一开口便是一连声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刚刚有事进去,怠慢了诸位官人。”点头哈腰的连行了几礼,这位知客方问,“诸位这是来报到的吧?”   卫、章、李三人都将请柬取出。   来人扫了眼封面,就熟练地一弓腰,将人往里请。   “三位官人是来得晚了,所以看不到多少人,前几天,这里人进人出,都是过来参加大会的。”把三人领进门房,“还请三位官人过来签个名。”   将请柬在报到处递上去,卫朴,李膺,章回三人都被知客带着在房间一角坐了下来。   仆役们如流水一般上来,递了浸过凉水又拧干的手巾擦汗,又端上了菓子,茶汤。   李膺和章回面前放着解暑的凉汤,而卫朴,年纪大了,肠胃经不住冰凉的东西,得到了特殊照顾,是一盅温热的饮子。   除了茶汤,还有一盘子西瓜,都是小心地切成小方块,用一旁的牙签戳起就能一口吃下,不用担心脏了手。另外几碟小菓子,一个个玲珑精致,都是地方上见不到的时新货。   章回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块西瓜,又抿了一口凉汤,一边听着知客的陪话,一边打量这房间。   即使是门房,也是宽敞明亮,比章回家中的房舍都要宽阔一些,而且连玻璃窗都镶上了。   后面一扇门敞开着,看得见连着一间更宽敞的房间,那应是给客人的仆人小歇的地方。如果是宰辅的府邸,可就是给过来求见的各色人等候的地方。   李膺也同样在打量室内室外,看见李膺和章回的举动,知客就笑道,“这地方是向雍秦商会借的,暂时作为这一次大会的会址。”   章回有些脸红,收回视线,李膺倒是对知客的话更在意:“暂时?”   知客笑道,“再过几年,再开大会时,就有学会自己的总会会所了。”   “总会会所?”   “其实三位官人过来,都经过了预定的位置了。就在到这里之前的两里地。一来离车站更近一点,二来地形也更合适建大楼。几位相公打算用钢筋砼来建楼,五层高的大楼。”   “五层高?”   只有佛塔才会一层层地往上垒,寻常有个三层楼已经够让人吹嘘了。   章回、李膺还想细问,报到处那边就有声音传来,“三位官人,已经登记好了,还请签名。”   说着,一人捧了一本厚重得像一块石板的册子,另一人则拿着三个小布袋,走了过来。   三人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在又厚又大的册子内页签了自己的姓名。卫朴目不视物,同样也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在空白处留下了自己名讳。   签好了名,工作人员便一人一个布袋递过来。   小布袋上有姓名标签,按着名字,分别交给了章回,李膺和卫朴。   章回将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本小册子,还有一枚黄铜徽章。   巴掌大的小册子,用的是鞣制过的羊皮封皮。   封面上,有着自然学会会员证的鎏金字样,还是凹凸纹,应该是特制的钢印压制而成。   里面的第一页,写着章回的姓名,籍贯和年甲,以及相貌的简单描述。后面几页,是一栏栏的方格,其中第一栏,已经改了一枚印鉴,只是简简单单的年月日,正是今天。   知客介绍道:“这是官人的会员证,是官人们作为学会会员的凭证,请小心保存,日后每年都要盖章审核。”   会员证的小册子做得十分精致,李膺啧啧称叹,“跟告身都差不多了!”   “这是委托将作监下工坊所造,与造告身底本的工坊就隔一道墙。本来是想直接借鉴告身的式样,后来为避嫌疑,还是用了现在的形制。”   章回放下小册子,又拿起徽章。徽章不大,乃是黄铜所制。直径大约只有一寸,跟二十文的大钱差不多。   徽章的金黄中,泛着些许红色,章回觉得,应该是精铜含量比较高。   徽章正面是带经纬纹的桑树叶,是《自然》杂志现在所用的标志。而徽章的反面,焊接了一条尾部带钩的细链子,空白的地方,章回看到了自己的姓名,还有一串草码数字,正与会员证上一排莫名的数字所对应。在黄铜上端端正正蚀刻下这么多字,可比铸钱费时多了。   一想到数千会员都有这样的一枚徽章,对学会的实力,章回认识更深了一层。   “请官人配在胸口。”知客对章回道,指了指他自己的胸前,那里也带了一只大小差不多的徽章,不过不是铜制,而是铁质。他一边示意怎么佩戴,一边道,“这几日进出学会,以及用餐,都以此为凭。日后各地分会聚会,也可以用此徽章表明身份。”   又听了一阵注意事项,报到总算是结束了。   方才出去的知客,正赶着这时候进来,“三位官人这几日的住所,都安排好了,如果有伴当,可择一人入内陪伴左右。其他人的住所,也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有人领过去。入住的官人,可凭身上的徽章或会员证自由进出,只是不能随意进入他人居所,而随行伴当,则不能随意走动,必须跟随主人近侧。”   “已经说过了。”李膺心急道,“可以先进去了吧?”   知客一笑转身,“还请随我来。”   跟随着知客,一行人,从门房内侧,走进这间庭院。   李膺跃跃欲试,而章回则低头摆弄徽章,“会员果然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徽章简直是精致绝伦。之后回乡,身上佩戴起这枚徽章,再亮出会员证,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以后想要参加学会的会越来越多。”   “希望不要放低会员资格的条件。”   章回由衷叹道,以今日所见,学会的势力之大,财力之丰,都是之前想象不到的。   能参加这样的组织,让他倍感自豪。   虽然有些私心,但他不想让那些只是一知半见就来写论文,最后败坏了学会的声誉。   “应该不会。相公们应该能把得稳。”   想要成为自然学会的正式会员,有两种途径。   一个是自己在《自然》上发表一篇论文,另一个就是作为论文的资助人——作为资助人,是可以在论文上列名——只要资助的论文有三篇成功发表,就能够成为会员。   这样的条件,过去还算简单,但现在已经很难了。   两人正低声说这话,前面迎来一群人。   所有人都是寻常服饰,即使领头的两位一看就气度不凡,但穿着依旧简单。   “是沈枢密和游宝文!”知客传音过来。   沈括!游师雄!   章回和李膺一惊顿足。   三宰辅,四议政,只是学会的高层力量,就让世人为之咋舌。   过去只是在纸面上有所认识,但现在,一下就见到了天下最顶尖的枢密副使和议政,章回和李膺立刻就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沈括隔了老远,便兴奋地大声道:“公实兄,一向可好?”   一直都是谦和老者的卫朴,站定了,拄着拐平静地笑道:“托存中兄的福,尚算康健。”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一)   一支火苗微弱的小蜡烛,被小心地放入烧瓶之中。   几乎就在同时,蜡烛剧烈燃烧起来。烛芯噼啵作响,隔着透明的玻璃,散射出明亮的光芒。   一人惊喜,“氧气!”   一人兴奋,“氧气!!”   一人稳重,“别急,要确实证明。”   同样的接收装置收取下来的气体,被装进新的烧瓶中。   细长的药勺将黑色的铁粉投入其内,用火一逗,竟也嗤嗤燃烧了起来。   “氧气!”   “氧气!”   “……”   又一支收集好气体的烧瓶,带着火星的木炭被丢了进去,一瞬间,就化为一团火焰。   塞上软木塞,木炭很快燃烧干净,将澄清的石灰水倒入烧瓶,稍稍晃了一晃,透明的瓶壁,立刻就变成浑浊的乳白色。   一只手将浑浊的烧瓶高高举了起来,“这是氧气!”   坐着、站着,总计差不多有百多人的大厅里面,无人否定这个论断。   炭气——木炭,石炭,油,纸,木,只要是含碳的材料,燃烧过后就会产生的气体——通过澄清的石灰水,就会生成石灰。这是自然学会的会员们人所共知的事实。   宣讲人,也是实验的展示者,用三个实验,清楚地证明了从实验装置中收集来的气体,确定是氧气。   坐在最前面的老人率先起身鼓掌,然后带动了整间大厅内来的所有与会者纷纷起身。   氢气燃烧会产生水,这是很早就被确认,在场的许多人,都做过这一实验。   但反过来,将水分解成氧气和氢气,却一直没有人能够成功。   直到今天,一位学者,拿着他自己所设计的试验装置,向在场的所有人,做出了证明。   利用电池——电学这一处于研究最前沿的课题中的子课题——对水通电,然后通过特制的玻璃管,将产生的气体搜集起来。   其中一个电极产生氧气,另一个电极产生氢气——在氧气实验之前,宣讲人已经同样用三个实验证明了那是氢气。   分解水,证明水的非单质性,是自然学会内部公开征求证明的,二十多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   如今终于有人通过电池,证明了水并非是单质元素,而是氧和氢结合而成,其结合的比例,是一比二,也就是一份氧和两份氢,可以生成一份水。所以水分子的分子式也就可以确定了。   这个实验,直接推翻了古人的论断,足以荣耀一生。   一直都很冷静的做着实验的宣讲人,这时候也忍不住心中激荡,眼角泪花隐现。   掌声中,最前排的那位老人走上讲台,来到宣讲人的身边,全场都安静了。   那位老人,是大宋群臣之首,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   走到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的宣讲人身边,苏颂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过头,面向所有人。   “十一年前,我们发现了氢气。”   苏颂的声音中气十足。   “八年前,我们确认了氢气燃烧会产生水。”   在座的人人点头,他们其中许多人亲手做出实验,颠覆自己身边人的观点。   “三年前,我们又通过实验,确认了氢气和氧气燃烧,只会产生水,确认了氢元素是水的组成部分。”   是的,许多会员都是在这个实验上,明白了为什么结论必须严密。   这一个实验是上一个实验的延伸,但上一个实验,却不能代替这个实验。   “而今天!……来自陈留的夏兴言设计的新实验,从反方向证明了水由氢和氧组成,并且完全可以确认,这个比例,是二比一!”   再一次,掌声轰然响起,为苏颂的发言,为夏兴言的发现,更为这个突破性的实验。   从荫凉的室内出来,头顶又是烈日炎炎,但根本就没人在意这点小事。   所有听过这场报告的会员们,都在讨论刚刚结束的宣讲。   尤其是全新的实验手段,更是吸引了每个人的重视。   水能够电解,那其他的液体呢?油,酒精,醋,盐水,或是硫酸,硝酸,肯定还会有更有趣的发现。   这个实验所用的电池用的是最初级的结构,如果能够制造更好的电池,提供更强的电力,那电解水会不会产生更有趣的结果?   章回在脑海中为自己设计着方案,这是他所擅长的领域。   他两年前,发现了鏱元素,是从白铜中分离出来,确认了化学性质,并利用分光镜确认了新元素的光谱。   当章回在《自然》上看到自己姓名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荣光的时刻。   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章回发现自己不仅要深入研究以自家姓氏命名的新元素,确认化合物,还要与其他同行通过书信交流,并且参加本地分会的活动,更要不断学习新论文,以保证自己能够跟上潮流。   可忙忙碌碌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对物质的研究,陷入了一个瓶颈,始终看不到一个新的成果。而电解这个全新的实验手段,或许能给自己带来一点新东西。   章回沉思着,直到自己下榻的院落,方才清醒过来。   他问着身边的同伴,“李九,你下午还有事?”   “我打算去看一下西十三馆的展览。”   章回翻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小册子,有了印象,“河东军医院的?!听说很吓人。”   河东来的医官和医学生在民间都是鼎鼎大名。天下间最好的外科,但也是解剖活人死人的恐怖故事的主角。   但在章回这等自然学会的成员而言,他们是《自然》医学部论文的主力,人体的器官被他们像拆卸机器的零件一样,一件件地拆了出来,再一件件确认其功用。   过去,世人只知道有五脏六腑,对于这些脏腑的作用,颇多臆测。而经过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的努力,已经逐渐正本清源。   可不管怎么说,这次大会,将人体骨骼标本,还有五脏六腑的标本带来作展示,章回还是有些心中发毛。   李膺毫不在意,“骨头长在自己的身体里,只是隔了一层皮肉,有什么好怕的?要不要一起去。”他邀请章回。   章回想了想,摇头,“我想试试盐水电解能有什么效果。这里应该有实验装置的,实在不行,现造也来得及。”   “那好吧。”李膺没有多说,一笑而过。   这里的有趣的东西太多了,一刻也耽搁不得时间。   章回回到房中,开始设计自己的实验。   已经住下来两天了。   对这里的环境,章回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无论衣食住行,都安排得比想象中还要好。   更重要的是,前后左右,皆是追求自然真理的同道。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章回跟鸿儒谈不了什么,在乡里的时候,志趣相投的同伴也没有多少。   但他在这里的邻居,他的同伴,一切旧雨新知,皆用心于格物致知。   说起天文,不会扯太岁入三垣,天下大乱云云,而是会说土星环,会说月球的环形山,会说太阳黑子,会讨论怎么更好地磨制望远镜的镜片。   说起地理,不会说后山山坳好风水,能出贵人,而是会说黄河的泥沙沉积,会说纬度的,会讨论发起一次前往南半球的探险行动。   说到化学,没人会对硫酸溶解铁片大惊小怪,说到物理,没人会说不清杆秤的原理。   对章回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   到了京师两天来,他都没想起去逛一逛鼎鼎有名的七十二家正店,去看一看樊楼春色,去瞧一瞧州桥。   哪有那个空闲时间。   没看到吗?所有来参加这一次大会的成员,全都在一个个展馆,一场场发表会,一次次讨论中,将东京的富丽繁华抛到了脑后。   尽管他们上京来的时候,都被家里老幼,乡里亲朋,委托了各种各样的购买任务,也有很多人,在坐上列车后,还想着在开会之余,好生逛一逛东京城,现在都没空想那些事了。   虽然没能与几位兖州的同乡住在一起——本来章回与他们约好一起出发,连票也买好了,只是因为家中突然有事,不得不推迟了几天——不过这也让他认识了卫朴和李膺。   李膺虽是富贵出身,却没富户子弟的骄气,与章回意气相投。而卫朴是枢密沈括的老友,虽然还是白身,可在平章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李膺擅长数学,所以这两日也拉着章回向卫朴请教过。虽没有攀附之心,但能通过卫朴,结识苏平章,韩相公,沈枢密这些他所崇拜的对象,章回也不免心情跃动。   不过……章回忽然发现。   列属学会的三位宰辅和四位议政之中,也只有宰相韩冈还没来过。   听说他正忙碌于大议会的筹备会,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腾出空来。   不过作为处置天下大政的宰相,忙碌也是理所当然。   ……   “玉昆,你不忙嘛。”   韩冈正闭目养神,听到章惇的声音,不得不睁开眼睛。   “子厚兄,不知何事?”   “吕吉甫有件事,不知玉昆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   章惇好似中年妇女一般,说着他人家的八卦,或许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在,“余中跟吕惠卿家的女儿和离了。”   韩冈眨了眨眼睛,“是吗?”   余中是韩冈那一科的状元郎,不过人品为韩冈所不取。也不是说他有多差劲,只是不是一路人罢了。   自高中状元之后,余中便娶吕惠卿的女儿。   说起来,熙宁六年的时候,吕惠卿虽然还未至高位,却早已是炙手可热的新党核心。投资到他身上,在当时许多人眼里,是一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要不是余中是状元出身,还得不到这个机会。   可惜的是,吕惠卿风光不过数载,尤其是向后秉政之后,吕惠卿再无出头的机会,一直被宰辅们死死压在京城之外。   受到压制的也不仅仅是吕惠卿本人。他的兄弟,他的亲族,他的党羽,也同样受到了有形无形的压制。以吕升卿的资历,其实早就能晋身议政之列,但谁让他是吕惠卿的兄弟。   余中身为吕惠卿的女婿,虽说是一榜状元,可还是只能叹一句时乖命蹇,熙宁六年的这一科,一甲二甲的进士里面,余中的进步速度算是十分靠后的,韩冈不能比,但当年排五六七八名的同年都比不上,那就说不过去了。   一榜状元,一入官就是京官,不比其他同列,还要先入幕职,再过个两任四转,三任六转,才有机会转官。也就相当于从释褐入官开始,状元郎就比普通进士少了五年到十年的磨勘,而且在晋升的过程中,状元郎走得路线也与普通进士不同,速度更快,跨越的阶级也更多。   熙宁三年庚戌科都出两位议政,状元叶祖洽便是其中之一,熙宁六年排除韩冈之后,虽还没有出议政,但其中有好几人,距离议政也只是一步之遥。熙宁九年和元丰年间的进士,在后面也追了上来,其中宗泽,被视为新星,其晋身议政,只在三数年内。   余中会认为受到了吕惠卿的牵累,这也是情理中事。但余中会选择用这种方式与吕惠卿决裂,还是挺出人意表的。   章惇瞥了眼韩冈,问道,“玉昆你应该不喜欢余中的做法吧?”   韩冈摇摇头,他的确不喜欢,即使当初跟王安石内争外斗,折腾朝堂的时候,也没说回家去冲王旖撒气。   把责任归咎到吕惠卿身上,这没问题。在韩冈和章惇的眼中,余中就是吕党中坚,当然要死死压在地方上。   但把离婚当做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本事,而且没品。当初余中自己不点头,吕惠卿还能将女儿硬嫁过去?自己做的决定,结果就该自己承担。   “古有杀妻求将,今有弃妻求相。”韩冈微微一笑,“余起此人,我们用不起。”   “那就给他换个地方吧。”章惇道,“顺便帮吕吉甫出出气。”   跟吕惠卿斗归斗,但章惇一直都视吕惠卿为平起平坐的对手,可不是余中此等小辈能够欺辱的。   “哪里?”   “江南随便哪处军州吧,不要靠着海路、水道。”   边地,港口,或是交通要道,都是能够建功立业的地方。想要废掉一个人,直接弄个无事清静的上州,这是最简单,也是最让人无法诟病的办法。   韩冈点头,“过两日看看哪里有缺。”   “还去城外?”   “不用急。”韩冈笑道。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二)   “我说章九,你在这儿也闷了几天了,也该出去走走了。”   “昨天不就已经说了吗,我就留在这里,等大会过后再说。”   在皇宋自然学会的会所,如鱼得水地生活了几天之后,这一天一大早,章回就被李膺缠上了,这让章九百般无奈。   “明天大会就要正式开始,会上有个什么安排,说不定就没时间逛了。正好今天也没什么有趣的宣讲,也没什么有趣的讨论会。”   “那是你没有了!昨天早上为什么不叫我出去?”章回质问。   “那个……”李膺只能干笑。   “是因为东九号厅的割圆术的研讨会!”章回一句揭穿了老底,又质问,“为什么前天不叫我去?”   “这个……”李膺还是只能干笑。   “是因为睢阳李元居椭圆周长公式的宣讲!”   李膺被连连逼问,反问道,“那章九你今天打算去听哪一场?”   章九犹豫了一下。   大会前的最后一天了,不论是论文宣讲会,还是课题讨论会,都比前两天少了许多,只有零星的几场,而没有事先在学会登记的讨论会,都是闲散性质的,没有太多参与价值。   “……还没想好。”他说道。   “你看,果然没事吧。”李膺苦劝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去走一走吧,顺便还能买些东京风物带回去。”   “没什么好去的!”章回的拒绝依然决绝,“带回去的东京风物这里就能买,还便宜……这还是李九你说的。”   在学会这边住下来的当天,章回、李膺就被告知,这里也有代售商品。会员们想要买的东西,只要在代售目录上,直接跟学会说就是了。委托学会统一购买,还能包印花税。   学会内部的人员,什么帮办,干办,干管,职位都是借用官职的名号,人则都是从相府调来。只是丝毫没有门前七品的傲气,心甘情愿地为学会的会员们服务。   李膺早早就去看过了,回来说代售的都是好东西,有些甚至是有钱都难买到——绞缬【扎染】、蜡缬【蜡染】的棉布全都是行会价,比市面上贩卖时要便宜两成到四成。银镜,还有香精,也都差不多,且皆是年内的新货,而不是库藏的旧物。   李膺当时说的时候,章回能看出他有些遗憾,可能是遗憾不能大批量去购买。   李膺家里是做买卖的,亲戚中有几个做官,其中一人前两年在京师里面,只是近亲中没出过进士。   李家的买卖做得很大,跟只有几顷良田的章回家里不同。所以能让李膺可着劲地花在格物之道上,据李膺所说,他这几年,在这上面砸了足足有七八千贯之多。   如流水一般的花销,之所以没被家里反对,反而得到支持,完全是因为有苏、韩二相在。同时也希望李膺能走这条路,为李家再挣一个官职出来。毕竟前两年,宋辽两国在蒸汽机上的竞争,对只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百姓而言,的确是个惊雷般的刺激。   李膺之后又说了很多,可见他在家里的压力还是很大,只是找不到人倾诉。只有章回这个新结识的外地朋友,才能让他放下戒心。   不过章回的注意力,当时全都集中到了七八千贯这个数字上了。天知道,章回也想要在自家门前装一杆三丈高的气压计,再一口气买上七八台各色座钟放在家里,用一台、拆一台,然后每个晴天的夜里,拿着六寸的望远镜去观察木星的第四颗卫星——至于为什么只观察木卫四,而不是木卫三,只因为高兴。   后来章回终于是反应过来,也明白李膺这种不能给家里带来好处,一直在花钱的子弟,压力却是很大。只要还有一分心肝,成年的儿子就不可能安安心心地用家里面的钱,却不能带来一点回报。但李膺或许因为是商人出身,算学上的天赋极为出众,可在做买卖上,却是一窍不通,而且根本就不喜欢。过去在接触到格物之道前,只能按照家里的安排,死命读书,以求能考中进士,幸而现在在气学上有了些成就,也得到了家里的认同,勿须去接触他所不喜的买卖勾当。   不过这一次,在学会提供贩售的特产服务上,李膺没有表现出商人的贪婪,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赚钱,而是他还懂得些人情处事的道理,“这是各家行会看在韩相公的面子上给学会的脸面,如果我们不要脸面,那就真的没脸了。”   按照章回听到的说法,这一次的优待,是各家行会对学会的支持。但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购买数量只能作为礼物,一旦数量多到可以成为贩运买卖,就不行了。   章回并不打算做买卖,身为学会一份子的自尊和自豪感,也让他不愿意多占学会的便宜,只打算大会结束后,随便买点就带回去。至于出去逛街购物,则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   “这怎么能一样?”李膺还是不接受章回的拒绝,“学会的东西是给你拿回去送人的,在东京城里面逛街买到的东西,是给自己的。章九,你家离东京虽近,终归是不常来。这一回是第一次上京,总得好好逛一逛。总不能回乡后,家里人问你,东京城怎么样?你说挺大。州桥怎么样?你说挺长。开宝塔怎么样?挺高。樊楼怎么样?挺热闹。这像话吗?!”   李膺仿佛摇身一变,变成了说书人,一张嘴皮子利索得吓人。   章回叹了口气,李膺终于像个商人了,不论是口才,还有讨价还价的本事,都是一个标准的商人。   “好吧。”章回无奈点头,但又加了一个条件,“只半天。”   ……   从学会会所去东京城,有安排好的公共马车,按时出发。   章回,李膺,再加上李膺的一个伴当,三人乘上马车,一路抵达南薰门外。   马车上还有其他几位,不是带着铜徽章,就是学会里的工作人员,到了地头,纷纷下车离开。   章回三人最后下车,车夫整理了一下马缰,就要上车转去预定的地点,去接回程的会员。   “等一等,等等,等等!”   一串急促的叫声,一个汉子提着个包裹,匆匆赶过来。   跑过来后,连喘是喘,一手攥着车辕:“是去徐家洼的吧?”   车夫一边打量这汉子,一边点头:“是往哪个方向走。”   “那就好。”汉子一提包裹,就要上车。   车夫一手拦住了他,“这车只接韩相公的客人,你是自然学会的官人吗?”   章回、李膺就在旁边,还没来得及离开。看到他们的装束,那汉子带着谨慎的笑容,“莫不是骗人吧?”   “谁敢拿韩相公骗人?!”车夫冲了一声,“是不是学会的官人?不是就去那边等。”   他一指不远处的站牌,声色俱厉。   汉子嘟嘟囔囔,提着包裹走了。   “满地都是车,怎么他不坐其他车,偏过来挤这辆?”章回看着那汉子,不解地问道。   汉子正向站牌走过去,才几步路的工夫,已经被好几个马车车夫搭了话,但他却谁都不理会。   “官人有所不知。”车夫回手指着车厢上的蓝底白字,“这是公共马车。”再一指其他停在路边的马车,“那是私人的租车。”   “区别很大?”李膺也疑惑地问道。   车夫看看左右,然后凑近过来,小声道,“两位官人以后要谨记,只在站牌下坐公共马车。官中的车,最是安全。别听那些拉散客的话,上了他们的车仔细被骗。”   章回吓了一跳,“都是骗子?”   李膺也问,“能骗多少?”   “轻的也要多破费百十文钱,重一点的……”车夫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前两日,在东八里店那儿,就发现了一具人尸,衣服都被剥光了,幸好身上有胎记,开封府在八字墙上一贴,就给人认出来了。本是上京来投靠亲友,没想到才抵京师就给骗了去,别说投靠了,命都没了。”   “这样啊。”章回打了个哆嗦。   “官人别担心,如果是上京读书的秀才,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心思。方才那一位看着就是行商,所以俺提点两句,换作两位官人,过去坐车,人家也是老老实实地送到地头,最多多收几文辛苦钱。”车夫叹了一声,“说起来,京师比过去好多了。在过去,连县主都遭过罪,枢密家的儿子也被拐走过,换现在,整个开封城都能给翻过来。管你做没做,先抓进去,没犯这一桩,以前也会有另一桩。当真犯了大事,下九流的那几个行当,比开封府的公人都心急,拼了命都要早点,要不然,一起闯天涯吧。”   “云南?”李膺问。跟着这个车夫说话,都忘了要去做正事了。   “云南?”车夫呵呵冷笑两声,“那算是好的。西域算中等,最惨的是去岭南。”   章回不解,又问,“怎么岭南比西域还差?”   “西域别看偏僻,夏天热冬天冷,风沙还大,至少病症少。岭南病症就太多了,水土不服,又没得好医官治,去了没几个月就丢了命的太多。京师里面,发配去西域的,转年过来,大多还能有一两封信回来,听说有个运气好的,在战阵上见了功,还被赦了罪,发了两个金发的胡女就地安置。”车夫啧啧有声,满是羡慕嫉妒,“去云南的种地,过几年,也能有个夷女娶,也是大多能有封信寄回来,可是去岭南的,十个有八个再没音信了。”   “原来是这样。”章回点头。   却见车夫突然定住了,“两位官人还是先回去吧。”   “什么?”   车夫回头望向来路,眼睛直勾勾,“韩相公的车子刚过去。”   “宰相,没声没息的……”李膺摇头不信,却一下跳上了车。   章回心头一跳,也跟着跳上车,“快回去!”   韩冈终于来了,肯定要赶回去。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三)   “诸君,韩冈来迟了。”   就在学会的正厅前,韩冈向迎出来的会员们深深一揖。   韩冈的确是来得迟了。   学会的三宰辅、四议政,苏颂都来过三次了,其他人也都来了一趟。只有学会的发起人,同时也是如今气学格物一脉的宗师——韩冈,到现在才来。   但章回没想到韩冈会为此坦然承认,以至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   其实在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学会最顶端的几位宰辅、议政之中,宰相韩冈是最忙碌的一个。   苏颂是半退隐,庶政皆不理,只管大事,平日里空暇得很,所以来过三次。其他辅弼、重臣,沈括,王居卿他们都只来过一次,走马观花一般。   而韩冈,大议会是他提议创立的,身为宰相,每天还有数不清的国家大事要处理,辽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莫说抽出半天时间,就是一两个时辰都不容易。   不过韩冈虽然忙碌于国家大事,及大议会事,但终究还是赶在大会召开之前的最后一天,赶来与所有与会者会面,而且坦承来得迟了。   这让所有对韩冈翘首以待的学会成员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章回感动之余,跟着其他同仁一起向韩冈回礼。直起腰时,还有些气喘——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结果。   在南薰门,被车夫告知韩相公的马车出了城,好像正往学会的方向去。不论是原本就不怎么想出门的章回,还是一门心思拉着章回逛街的李膺,都没心情再去游赏什么东京风月了。   车夫明白章回和李膺的心思,也放开缰绳,直抄小路赶回学会会所。这一路连连挥鞭,将马车赶得飞快。有好几次连四只车轮都离了地。当章回在车中翻腾的时候,甚至都觉得马车在下一刻散架都不会让他惊讶了。   李膺在车中叫着前面的车夫,让他稍稍慢上一点。别在路上出了事,反而耽搁了面临宰相清光的机会。   但章回看见车夫那张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却觉得他根本不是为帮自己赶上宰相,而是他根本就一直在等着一个驱车狂奔的机会。   章回、李膺和李膺的伴当,三人最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李膺和他的伴当相互扶着,到路边的隐蔽处去吐了,章回不比李膺养尊处优,可也是要扶着墙,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当稍稍缓上一点,就看见宰相家的马车到了大门前。   见到韩冈之前,对这位传奇宰相,李膺有很多猜测,更听过许多传言。   但正面相对了,李膺才发现,传言都不靠谱,而猜测也颇多错误。   他绝没想象过,堂堂宰相,会如此谦退。   阻止学会会员行庭参宰相之礼,苏颂是这么做的,沈括及其他议政,也没让学会会员,以草泽见贵官的礼节,向他们行礼。   但他们的拒绝,和韩冈拒绝,还是有区别的。   苏颂,沈括的拒绝,是礼贤下士,上下依然分明。但韩冈的拒绝,却让人很难有这样的感觉。   韩冈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有通报,更是轻车简从,没有大张旗鼓。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一下就传开。从门口到正厅的一路上,短短时间内,至少聚集了上百名会员,每个人都想跟韩冈说上两句,而韩冈也都不厌其烦地跟他们一一谈过。   只隔了数步之遥,能看见韩冈笑容醇和,无纤毫倨傲之色,侃侃而谈时,亲近犹如师友。   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人——应该是相公家的衙内——也是一派谦和儒雅,亦绝无丝毫纨绔子弟的骄纵。   就这么一个个聊过来,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韩冈的记性出奇得好。   只要报上自己的姓名表字,他立刻就能想起其所发表过的论文,而且还能评说两句论文中的重要观点。   章回的位置稍稍靠后,看见韩冈逐渐靠近,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直到韩冈到了面前,准备自我介绍的章回,忽然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   韩冈看着紧张的章回,没有嘲笑,向周围询问。   旁边有人代他本人介绍,“是仙缘章回!”   “兖州的仙缘县?那可是好地方。章回……是发现了‘鏱’元素的章元复吧。”韩冈这一次,也是立刻就想起了章回和他的论文。   “是!”章回猛点头,终于是恢复了一点说话的能力。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元复你的那篇论文,深得个中三昧,做研究,就该如此。”韩冈又笑了笑,带着点戏谑的味道,“不过最重要的,新元素至今已经确认了六种,只有你拿了自家姓氏去起名。”   章回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耳朵都烧了起来。   “当……当时……”   他结结巴巴,汗都出来了,深深后悔不该一时头脑充血,用自己的姓氏去给新元素命名。   “不要紧张,你没有错!”韩冈拍了拍章回的肩膀,环顾周围,“子贡拒金,子路受牛的是与非,不用我多说了,诸位都知道。为了一篇论文,我等付出了多少心血,最后才得到一个结果。受到褒奖,是应得的!”   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韩冈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如果付出没有回报,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如果没俸禄,谁来做官?如果做工没工钱,连食宿也不管,谁会做工?我们应该学习章元复,而不是嘲笑,更不要故作清高。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能起名?没有这样的道理!堂堂正正挺起胸来。”   韩冈一声轻喝,章回红着眼睛,把胸口挺起,无比自豪地将徽章亮了出来。   “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原则。有付出,也得有回报,这是气学和格物的原则,更是日后继续发扬光大的基石!希望诸君铭记这一点。”   “多谢相公。”   心情从地狱直上天堂,章回几至于泣下,向着韩冈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韩冈以平礼回应章回,“你与我是志同道合,包括在列的诸位,还有没来的那些同道,都是认同了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心去探索自然万物中的道理,并从中寻求到对自己对世间都有所裨益的知识。所以说我们是同志,同心同德、走着同一条道路,或有前后,但无有尊卑。所以不必如此拘礼,日后更不必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对了,该学习,错了,也得直言不讳,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道。”   一室皆静。   执掌天下大政的宰相,竟对他们这些学会会员以同志相称,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在场之人,生不起任何其他的想法。   成为自然学会会员的士人,也许家底丰厚,也许头脑聪慧,但大多都不是考进士的材料,在乡里从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即使作为自然学会的成员,改善了一点生存环境,却也比不上那一等儒生。   而宰相却将他们视为同道,这是何等的光荣,让那些吟风赏月,视自己为异类的儒生看见,怕不要吓掉下巴。   韩冈站定了,没有继续再向里走。   有些话在这里站着说,比进厅内坐着说要好许多。   “气学,之所以与他学不同,只因是以格物为旨,以事实为本,而不是以圣贤之是为是,以圣贤之非为非。”   韩冈的声音,让人们躁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已经直指圣贤了吗?   “他学皆从书中来,从父老相承中来,提笔说话,便是古人说,父老说,依故事,不去辨析,不去思考。审问之,明辨之,慎思之,有几个去真正做了?若是几千年来,有那么几人用格物之法去体察自然,腐草化萤的谬论,螟蛉义子的异说,还能传播于世?这都不要费什么心思,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匡正古人之谬,可惜没有!”   章回不自觉地点头,越是研究自然之道,就越发现古人的见识其实没那么深,随便一举,便是许多讹误。   “没有对自然万物的观察、实验和总结,就不会发现水是氢氧合成,更不会发现‘鏱’元素。”韩冈冲着章回点了点头,“三代时,已经是金银铜铁锡,到了如今,还是金银铜铁锡。没人去想要发现其他金属,尽管一直都在身边。或许有人说,金银值钱,铜铁锡能造钱,这五金都能造器物,‘鏱’有什么用?”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地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四)   文府正是兵荒马乱一般的风景。   前院停了七八辆大车,十几堆箱笼摆在一旁。   十几名家丁在太阳底下忙上忙下,将箱笼摆上大车。   为了文府的体面,这些家丁都没打赤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几名家丁站在箱笼堆成小山的大车顶端,正整理着抛上去的绳索。看见文及甫回来,蹑手蹑脚地跨过箱笼,跳下车来,跟同伴们一起,向文六衙内行礼。   马车上的箱笼摇摇晃晃,文及甫抬头看得直皱眉头。   如果是一路坐马车走官道回洛阳,肯定不能这样装货。但只是出城去车站的几里路,倒是不用担心装货太多,路上一颠簸就断了车轴。   迎上来的都管察言观色,立刻就冲着家丁们大声叫道,“都绑紧点。”   家丁们立刻忙碌起来,刚刚下车来的几人,又开始往车上爬。   “还有多久。”文及甫不耐烦地问道。   “快了,快了,六郎放心。”都管没口子地保证。   “申时前一定要弄好,送到车站装车!”   文及甫说完,就往里面走,身后又听见都管的叫声,“再快一点。别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文及甫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如果是过去得用的管家,一言一行都带着簪缨世家的风范,绝不会如同粗汉一般大呼小叫。要催促家丁,不要说话,一个眼神过去就够了。   可府中的几位老都管,在之前的案子中,都被拘入衙门一并审问。   为了能脱身,不得不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这才让文及甫兄弟能够脱罪和减罪。   文府在开封洛阳两地,总计十几名同时受拘的大小管家,两个被定罪,流放西域,遇赦不得归,一个在狱中重病,放出来两天就死了。剩下的倒是都释放了,也不知他们在狱中招了什么,不敢再放在身边,全都赶去乡下的庄子上了。   少了这些得力的身边人,新上来的一没经验,二没能耐,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这样的小动作,也许称不上狠辣,却让人恶心透了。就像出去办的事,一点点的小绊子,让人实在是忍无可忍,却又发作不得。   让人通传了之后,文及甫走进书房中。   只有文彦博一人在书房中等待回信。文及甫的两位兄弟在释放后的第二天,便被文彦博匆匆赶上了列车,返回洛阳将养。只剩文及甫一人在身边服侍。   “都安排好了?”文彦博放下手上的报纸,问道。   似乎是因为赌了一口气,文及甫感觉自己的父亲这几天来反而更加精神焕发。   “已经好了。”   文及甫没提安排回洛阳的专列时,在铁路局里,受到的诸多刁难——若是文彦博想得到,也就不用多说;要是想不到,说了,反而会惹老父平白生气。   文彦博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他是想到了还是没想到,“那就早些回洛阳。”   在东京城中,灰头土脸了一番之后,文老相公终于不再把自己的脸皮往两府诸公的巴掌上凑,收拾行装,灰溜溜地准备打道回府了。   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样。   但文彦博绝不会承认,他这不是逃窜,而是转进,要换个方法继续进攻。   “六哥,你准备好,回去之后,就选个议员出来。到时候,看看韩冈会怎么办。”文老相公拿下鼻子上的眼镜,拿了块麂皮擦着本是光洁无痕的镜片,“既然韩相公如此热情,我等又怎么能不识好歹,自当共襄盛举。”   “儿子知道了。”文及甫点头。   不管最后大议会的议员名额怎么分配,落到一州一府上的名额,终究不会多。僧多粥少,以文家在洛阳的势力,最多也只能拿到其中一个大议会的议员名额。在几个兄弟里面,落到自己的头上,文及甫当然不会拒绝。   “为父已经写了信,劝说几位老朋友也出来选个议员。想必三位相公定会乐见其成。”   文彦博得意洋洋地捻着白须。   文家寄信,现在使用的是朝廷的邮政系统,被拆看已经是意料中事。   如果看到自己,终于不再争论,“俯首低头”,章惇、韩冈的脸色,想必会很好看。   文及甫没有附和,等了一下,道:“大人,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文彦博不在意地睁开眼。   文及甫道,“儿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韩冈出城了。”   “出城?”文彦博两条雪白的长眉皱起,“去哪里了?”   “应该是往自然学会的会所去了。”   “哦。”文彦博像是松了口气。“就是那个自然学会的第一次全国大会?苏颂去了三次,他也该去了。不知又会有什么新奇东西。”   文彦博的口吻,就像是在看百艺表演的时候,猜测下一个节目。   文及甫的眼睛落到了文彦博方才正在看的报纸上。   头版,二版,三版都少不了有关这一次大会内容。甚至压倒了正在举行的大议会筹备会。   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对身边常见的事物,突然冒出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论点来,这当然会吸引到绝大多数人的关注。   浮力原理为什么能引起轰动?就是因为从再寻常不过的河船上,引申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的飞船。   相反的,经义不论做得多好,也就只有些儒生会感兴趣,即使有什么超乎想象的新释义,也只能惊到几个内行人。   蒙学之中,讲习经义的课程上,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会昏昏欲睡,但换成是各种各的新玩意儿的自然科,十个里面倒有十一个会兴致高昂。   文彦博感受到了儿子的视线,一张老脸上看不出羞恼,语气中倒是泄露了几分,“老老实实地造枪、造炮、造蒸汽机就好,掺和什么大议会?”   文彦博并不是反对韩冈所带来的一切,他的鼻子上还架着黒木框的水晶眼镜。   回想起二十年前没有眼镜的日子,文彦博已经无法想象若没有眼镜问世,自己这二十年要怎么过日子。   就算是闭月羞花的绝代佳人,如果看不清面目,也跟粗笨的村妇没有多少区别。   对因大量的人体解剖而为人诟病的河东军医院,文彦博在痛骂其丧心病狂之余,也很享受军医院的研究在医学上带来的进步。   去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去世的王拱辰的曾孙子,突然患了绞肠痧,一干内科圣手束手无策。王家人,只得签了生死自负的协议,将其送上手术台。虽然风险很大,但还是安安然然地救了回来,只是肚皮上多了一条蜈蚣样的长疤。   按洛阳医院的说法,现在只需要发明一种强效杀毒、防止感染的药物,就能将开膛破腹的手术推广开去,日后再不用惧怕绞肠痧等过去的不治之症。   文彦博觉得这样的研究很好,医官们将一辈子的精力都投入进去,没必要掺和什么政事。研究蒸汽机的就一辈子去研究蒸汽机,弄上车,弄上船,能弄上飞船就更好。还有研究天文地理的,有专门的衙门养他们。研究格物之道的,就一辈子在里面研究,不要想着干预国事。   所谓各司其职,士大夫秉政治事,小人则尽可去做医卜星相,去行农、工等事,只要不造反,朝廷会很乐意见到一个对国家有所裨益的技术。   “可是,大人。”文及甫道,“苏颂,韩冈如此看重学会,会不会这一回选举,他们会将学会会员派出来参选?”   “都是些不成器的。成器的早就去考进士了。”文彦博并不是很担心,自从太宗、真宗大力抬举进士,只要读书,无不是先去考进士,考不中进士的才会去研究其他东西。   “可进士都不会留在地方上,留下来的人里面,很多都是自然学会的成员。”   而且韩冈还在鼓励士人去考诸科。尤其是明算,明工两科,都是韩冈的自留地,只要去考这两门,都可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至少也是受到了他的恩惠。   进士的数量不多,诸科的数量也不多,但相比起进士的远大前途,诸科就差了许多,留在地方上成为议员的诱惑力,可比在朝廷里面做官要强很多。   “缓不济急。”文彦博依然不屑一顾,“试问学会会员里面哪个更多?贫户,还是富户,官户?”   富户,官户,早就有了自己的倾向,大多数还是对新法颇多微词,如果有改变的机会,为什么不改变?   学会会员也许对韩冈有感激,有崇敬,可作为家族中的子弟,又怎么可能与家族为敌,最后肯定会遵从家族的意愿。   什么叫做底蕴?什么叫做世家?什么是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绝不是一家贫户出了一个进士,就能算士大夫的。区区寒门子弟,即使做到宰相,也绝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文彦博呵呵阴笑,又一次重复这几日一直在说的话,“让那灌园小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五)   “韩相公去了学会。”   “嗯。”   “杨潜古【杨汲】午后从封丘门出城去了。这几日他从北门出城多次,可能都是去会他的外宅——杨潜古的外宅就安置在门外的三清台……但孙儿觉得没那么简单。”   “嗯。”   苏象先抬头看了眼祖父。   苏颂靠在躺椅上,眼睛闭着,只有简短的鼻音回应,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睡没睡着。   苏象先嘴动了动,然后低下头。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反应,他只能继续念着手上的密报。   “沈枢密告病,铁路总局诸官登门探问,只有方兴未至。”   “嗯。”   “王中正午后出宫,去了郯国公府上。”   “嗯。”   “王舜臣今天又带着人去赛马了。”   “好逍遥。”   苏颂终于睁开眼,有了点不同的反应。   宰相、枢密、议政的行动,都没能让他一开金口,反倒是王舜臣这个粗鄙武夫的消息,得到了苏颂的反应。   苏象先想了想,试探道:“这一位是在西域独尊独大惯了。”   “提三千兵马远征荒漠万里,以万余孤军镇守西陲十年,性子弱点,早就给人吃了。”   “怕是在京师待不住。”苏象先大胆地说道。   苏颂瞥了孙子一眼,重又闭上了眼睛。   苏象先一愣神,然后低下头去,双颊火辣辣的,羞恼的火焰在心中满溢。   苏颂忽然又睁开眼,充满了压力的眼神,仿佛一盆冰水浇到苏象先的头上,“没其他事了?”   苏象先明白方才的失态,让自己在祖父面前大大丢分了,忙收拾心情,答道:“还有是潞国公的事,刚刚上车回洛阳了。”   “嗯。”苏颂对文彦博的行动,看起来毫不关心,只是他却向苏象先问了意见,“有什么想法?”   苏象先弄不明白苏颂的想法,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潞国公老糊涂了,才一次次丢人现眼。”   “没糊涂,精明得很,就是不聪明。”苏颂抬眼看了自己这位太爱表现的孙子,强调道,“可以不太精明,但必须要聪明。”   苏颂就看着孙子的脸皮蹭蹭地红了起来。   儿孙从来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人已暮年的苏颂只能叹息。   尽管有考中进士的能力,可因为距离宰辅过于接近,就以为自己有了做宰辅的能力,相当于半个宰辅了。纨绔子弟的通病,自家儿孙从来也不缺。   缺乏足够的自知之明,就如大议会筹备会的一干参加者。   筹备会就是扯淡会。   会上唯一确定正在做的事,就是浪费时间。   其实筹备会最终公布的决议,现在就已经放在了苏颂的书房中。将会在三到四次的筹备会之后,以宪诰的名义发布。   最基本的就只有九条,按韩冈的说法,定下来便是万世不易之法。   剩下的怎么选举,怎么议政,都可以慢慢谈,日后有不合时宜之处也可以改,唯独宪诰的内容一字不能改易——在苏颂看来,这只是修饰性的用语,用来区分重要和不重要的条款而已。   当然,不管韩冈的用词是否准确,这些内情是不会告诉参与筹备会的一干致仕老臣和元老子弟。他们看到的初稿,多达数十条、上百款,预定的宪诰九条便隐入其中。   当与会者想尝试一下手上的权力的时候,便可以将这些并不重要的条款逐步删去,以示做出了退让。不论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看破——在苏颂看来,这个可能性并不小,被邀请来的人们中间,缺乏眼力的蠢货并不多——以宰相之尊,能坐下来像模像样地给人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无所谓真情假意,已可算是给予了与会者足够的尊重了。   在文彦博被处置掉之后,吓得噤口不言的其实并非少数,若非暗伏了内应在其中,这个进二退一的计划就要大打个折扣了。但在内应的鼓动下,加上韩冈、章惇的示弱,才两日工夫,又有好些人已经搞不清自己有几分斤两了。   是要赞一句章惇、韩冈的准备充分,还是得叹一声利令智昏是万古不移之理?   越是看孙子,苏颂就越会想起那些不知自己轻重的与会者,也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先下去吧。”苏颂是当真疲惫了。   “祖父大人!”   苏象先没有想过去一样,听话地离开,反而是站着没动。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   苏颂抬起眼皮,心中越发不喜。   苏象先见苏颂神色严峻,原本的决意登时就消散了大半,勉强聚起残存的意志,道:“孙儿斗胆,想问一下祖父大人,究竟想要做何事?”   苏颂脸色沉肃,“此话何意?”   苏象先开了头,倒是胆大了起来,“朝廷机密,孙儿本不当多问。可祖父与章、韩二相公相与谋划,究竟欲使天下往何处去,孙儿斗胆,还请祖父告知一二。”   苏颂心中一沉。   因为他的身份,苏家就处在风尖浪口之上,为了能让家族安稳度过,不得不让子孙都参与了进来。   只是儿孙的资质都不能让人看好,有许多机密事,苏颂都没有对他们说。只打算藏在心中,日后带到坟墓里去。   或许在参与进来后,看到形势的变化,儿子们心中都有几分计算,只是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人敢当面问他。倒是这个孙子,愣头青一般,竟是问了出来。   可苏颂不敢确定,这真的是苏象先自己的想法,“此问是尔父教唆?”   对祖父的怀疑,苏象先一口咬定,“是孙儿自己想问的!”   苏颂盯着孙子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两府想要做什么,难道没有公布出来?要当真是机密,怎么会让你们掺和。”   苏象先道:“太后重病,天子受拘,祖父一时权势赫赫,又云与天下士大夫共治,由不得孙儿不担心日后。”   “你当我等要造反?”苏颂惊觉自己是不是对家里说得太少了,以至于他们都有了不该有的担心,“今年你也能考进士了,史家书当已精读。可看过史上谁家造反会如此大费周章?纵使欺世盗名如王莽,亦是设法大权独揽,而不是分权于外。”   苏象先向外张望了一下,低声道,“此正是孙儿所惧之处!”   苏颂面无表情,拍了拍身边的小几,“说来听听。”   苏象先在苏颂身边坐下,凑在耳边,“祖父若欲谋求大位,孙儿宁可先死于此处,亦不敢为此无谋之举。”   苏颂心头平添几分悲凉,难道在自家子孙心中,自己就是如此心怀不轨之人。   “你祖父知道自己的年纪。”苏颂冷言道,用儒门的忠孝之说,这孙子怕是不会信了。   苏象先又道:“若祖父欲为他人谋虎皮,孙儿不明,这又是何必?”   “非也。章子厚、韩玉昆皆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苏象先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以祖父所行之事,却仍怀犹疑之心,首鼠两端,苏家亡无日矣。”   苏颂偏头注视着孙子,“你可曾面睹天子圣颜?可知道天子的性情如何?禀赋如何?”   “孙儿未曾得沐清光。天子性情禀赋,亦只能是人云亦云。但英睿是皇帝,昏庸也是皇帝。只要他还在大位上,一切都与臣子不同。”   苏颂摇摇头,有些话他不能说得更深了,“相信韩冈,时间在他一边。”   是的,时间在韩冈一边——尽管这么说肯定会让孙子想歪掉——但苏颂并不介意。   对苏颂而言,与其说他相信韩冈对天子寿数的判断,还不如说相信韩冈的年龄。   二十年的时间,就让天下大势为之一新。换作是二十年前,说给谁听,谁又能相信?   以韩冈的身体状况,至少还有三十到四十年的寿数,这是当朝宰辅无人能够企及的寿数。   对于天水赵氏,苏颂的确有感情,但对自己的成就,苏颂的感情更深。   他可不想看到自己毕生的成果,被后人给毁去。   “君王应天,不属人事。群贤共治,议会监之。”   听起来就有几分不靠谱,其实“用处不大”——这话是韩冈本人说的。   说是用处不大,说白点,就是没什么用。   压根没什么用——如果没有武力支持的话——这是苏颂自己的理解。   缺乏武力支持权力,就像被剪下来的鲜花,看着依然漂亮,实际上转眼就枯萎了。   现在选出来的议员之中,九成九是抱着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的念头。   苏颂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会坚定地维护大议会。   一旦皇帝重新掌权,他们山呼皇帝万岁的时候,肯定不会记得什么群贤共治,只会说苏贼、章贼、韩贼蛊惑人心,一时不查受其蒙骗,实是罪该万死,还望陛下能容臣戴罪立功,为陛下穷究三贼之罪。   也许到了日后恐惧于皇帝的莫测天威时,他们才会后悔,才会发现自己放弃了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如果韩冈没有兵权在手,未来肯定会变成这般模样。   但韩冈牢牢掌握着兵权,更牢牢地掌握着时间,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优势。   “不要再多问了。”苏颂抬起筋骨嶙峋的右手,堵住了苏象先的追问,又重复了一遍,“记住这一点,时间在韩冈这一边。”   停了一阵,苏颂又低声道,“如果还有担心,等明天在问吧。”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六)   明天。   明天就能回到洛阳了。   文彦博在床榻上睁着眼睛。   下人们都睡了,儿孙们也睡了,只有咔哒咔哒的声音,伴随着失眠的文彦博。   离开京师已经有四五个时辰了,应该已经过了管城,也就是旧郑州。   明天的这个时候,也就能到洛阳了。   听说将拉车的挽马,换成正在设计的蒸汽机车后,速度还能更快,开封到洛阳,将会连一天都不用,甚至可以是晚上上车,睡上一觉后,早上就到了。如果要上京办事的话,行程安排就实在是太方便了。   不过眼下这样的速度已经让文彦博很满意了。既不是让人觉得旅途太长,也有足够的空暇时间,来反思过去的失误,来谋划未来的布局。   这一趟上京,出了许多事,也犯了很多错,并不算太长的时间,却让人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最大的失误,就是把章惇、韩冈他们的人品估算得太高了,文彦博完全没有预计到政事堂会用上如此下作的手段。   过去还讲究罪责只涉其身,不及妻孥。但这一回,章惇、韩冈却以子孙安危来要挟就范。此恶例一开,日后章韩二贼,自也难逃,不过现在就只有自家儿子最受委屈了。   到家里先休息两日。   接下来,亲戚要见一见,老朋友更得聚一聚。   好好合计一下,怎么将京西的议员名额都给占过来。   文家自唐至今,累世为官,至亲故交难以计数。仅是自家儿女就有十七人,孙子外孙六十余,重孙过百,多少亲眷可供驱策?   韩冈若是能够好生的再多生十几个儿女,再等上三十年,等孙子都成人了,亲友故旧遍布朝堂,想要做什么都能一呼百应,而现在……   听说韩冈提议的什么自然学会的大会也正在京师召开,或许这就是他在设法用正经的手段培养党羽,不过现实会告诉他,他的这些努力,不过是个笑话。   文彦博握着拳头,也许他会失败,也许章、韩二贼还有另外的手段,能阻天下正人入大议会。但文彦博确信,他们必须要用不要面皮的手段才能做到。   政事堂抓了自家的儿子,让很多人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但这还远远不够。   韩冈到现在还打着药王弟子的招牌来蒙蔽世人。   但这一次的大议会却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章惇、韩冈的真面目能为天下人所知,让韩冈再做不得圣贤,所谓的失败,其实就是胜利。   ……   明天。   明天可以休息一下了。   章惇还没睡着。   公事没什么好处理了,剩下的都可以放到一两天后去做。   私事上,也没什么要烦心的。   但章惇还没有打算入睡。   明天可以休息,而且自从朝会不再举行之后,章惇——以及绝大多数官员——的生活节律都被改变了,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而不必在夜色依然笼罩的清晨就出发前往皇城,睡眠的时间也因此而推迟。   这其中也有煤油灯的功劳。   按照韩冈的说法,灯火越是明亮,入睡的时间就越是容易推迟。   章惇觉得韩冈说得有几分道理。   如果是在蜡烛或是旧式油灯下看书,眼睛很快就会感到酸痛,看不了多久,就会想要上床睡觉。   而换成了如今通行于世的煤油灯,已经成为实验工具的煤气灯,甚至电灯——据说是用与闪电同类的电力来作为照明之物,这是自然学会中正在研究的课题之一,看似无稽,但就是因为出自自然学会,却多了几分可信度——那么睡得可以晚一点,甚至再晚一点。   煤油灯下,章惇随手翻着自然学会的大会会刊。   临时性刊发的小册子,不同于按期发售的《自然》,里面的内容都与大会有关。   各种各样在大会期间出现。   什么对万有引力公式的推导,什么速度、加速度,有关算学和物理的理论论文,尽管灯光依然稳定,章惇还是只看了两页,就开始头晕眼花。   直接跳过去,一篇有关南方蛊胀的论文,倒是有些意思,章惇也能看得懂。论文的作者是荆湖南路的一县尉,其中的内容与药物无关,而是在说他是通过什么手段检测当地有否血吸虫的传染源。   论文有条有理,而且是从主管官员的角度来说的,完全可以作为学习的材料,下发到各个疫区的官员手中。   是个人才。   很难得的人才。   论文中能看得出来他的见识,以及做事的手腕。章惇读了之后,都不免起了爱才之心。   只可惜,苏颂和韩冈既然都将这篇论文放在了《自然》上,估计他已经被盯上了,说不定都已经在流内铨走了一遭。   回头让人翻翻流内铨递上来的公文,肯定能找到论文作者的名字。而自然学会的成员名单中,也肯定有他的名字。   自然学会中人才还真是不少。   可惜不能为自家所用。   章惇不是自然学会的会员。如果是为《科举》写文章,章惇提笔就是洋洋洒洒上万字,可换作为《自然》写论文,就是在书桌前憋足一天,也挤不出十来个字来。   倒是他的儿子章援,在这方面稍稍有些才能,可惜的是,才能也的确只是稍稍有些,到现在为止,一篇正经的论文都没有发表。   章惇慢慢地翻过了会刊的最后一页,抬眼看着站着已经为时不短的儿子,“看过了?”   章援点头,“看过了。”   “感觉怎么样?”   “儿子还没来得及细看,但其中有不少有意思的。”   “倒是喜欢这个。”章惇低声咕哝了一句,“写过几篇论文了?!”   “就是随便写写。”章援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又笑道,“韩相公做不得诗,入不得诗社,就把诗社改成了自然学会让自己开心。”   只是他难掩悻然之色,堂堂宰相的儿子都进不去,反而开封铁场的大匠一流却能成为会员。   章惇道:“只有在《自然》上发表了论文,才能成为正式会员。”   章援点头。   这就是自然学会最让人恨的地方了。多少学子,都想混进学会去。可惜的是,他们连一次机会都没有,《自然》上的文章,都是有家底的,也都是有高人把关的,想蒙混过关,不啻登天。   “会后应该会改了。”   章援闻言一怔,旋即郑重起来,“是更难了,还是更简单了?”   “对有些人难,对有些人可就简单了。”   “大人,这是何意?”   掌握着内幕消息的章惇笑笑,却没说话,挥手打发了儿子,“明天自己看吧。”   ……   明天。   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是大议会筹备会休会的日子,也是皇宋自然学会第一次全国大会的日子。   韩冈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手上的大小事务之后,就在等着明天的到来。   躺在床榻上,却是久久都难以入眠。   “官人,还没睡?”   韩冈偏过头,与周南在暗弱的微光下,依然如宝石般的眼瞳对上,“你不也没睡?”   周南将自己身子贴近了点,“奴家是经常睡不着,比不上官人,一挨枕头就睡,两三个时辰就睡足了。”   “这可是练出来的,羡慕就学吧。”韩冈轻笑。   “明天的会很重要?”周南问道,“很少见官人睡不着。”   “很重要。但为夫正尽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重要。”   “嗯?”周南甜糯的鼻音,仍犹如少女,朦胧的夜光,也让她充满成熟魅力的面庞,又多了几许青涩,“官人这是卖得什么关子?”   “不明白也不用急,一切等明天了。”   韩冈将双手上举。   右手握紧拳头,禁军已经掌握住了。   再看看摊开的左手,明天之后,这只手,就能合起来了。   ……   明天。   明天终于就要来了。   章回躺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晚也没有睡着。   韩冈昨天来了一趟,发表了一通演讲,之后又勉励了几位会员,参观了几个新实验,便打道回府。等明天才会再来。   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章回的心脏依然在激烈跳动。   韩相公说的话,不是其他人能说得出来,韩相公展示的未来,也是让章回感到期待不已。   不知道明天的会上,苏平章,韩相公他们会说什么?   这可能是他这一次大会上,与这些宰辅接触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按照手册上所说,明天的大会之后,会所将会向全民开放。   大会开始前的几日,是学会内部的交流,大会期间,是讨论学会章程,以及接下来的几年中,学会研究的重点。在大会之后,学会的会所,将会向全民开放,尤其是开封的小学生们,将会得到特许,由开封府安排的马车接送。   不过对章回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学会的重点项目,据他听来的消息,以重点项目为目标的研究者,将会得到来自学会的资助,而达成目标者,更会得到奖励。   未来,肯定会是越来越精彩。   ……   又是一个寻常的夏日清晨。   没有太多云翳阻碍,还沉在地平线下的太阳,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东京城的千家万户渐渐有了动静,一如过去的每一天,开始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而与自然学会有关的人们,则在期待中起身,开始向着最后的大会会址出发。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七)   尽管很晚才入睡,可章回还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   只是他推开门,一盆清水便已放在了他门前的木台子上。   左右两边的客房门前,洗漱的清水都端来了。只这件事,就不能不让人感叹,学会的服务出色。   伸了个懒腰,章回回头从房内把洗漱用具都拿了出来。   牙刷,牙粉,水杯,手巾,还有最新出来的香皂。这些日常洗漱用品,都是抵达学会之后,一套一套地配发给每一位会员。   其中应该属香皂最为稀罕。从原理上说,香皂应该是用火碱处理油脂,再掺上香精制成。   章回在《自然》上就看过相应的论文,说是在茶籽油中掺入火碱,加热冷凝后的新物质,可以用来洗手洗衣,远胜皂角,有益于清洁厚生。   当时手边没有火碱,所以章回没能做相应的实验,后来新论文层出不穷,章回就抛到了脑后。可过了仅仅一年多,脂砚斋的香皂就已经在江南卖得十分红火了,稍差一点的没放香精的肥皂则有了十几个牌子。只是无论香皂还是肥皂,都是章回一时买得起,却长久用不起的价格。   不过让章回喜欢的,不是打着脂砚斋印记的香皂,而是搪瓷口杯。   铁胚搪瓷的口杯,一直听说有,可在市面上很难见到。   这一个口杯,还是章回的第一个搪瓷器皿。上面有自然学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字样,白底红字,排列如拱桥,桥下就是自然学会的经纬叶标志。口杯制作得极为精美,让章回爱不释手。   口杯舀了清水,拿牙刷沾了牙粉刷牙,再用手巾香皂来洗脸洗手,一套下来,清清爽爽,比过去柳枝沾盐不知要好多少倍。   章回梳洗好,一位少年就进院来,端起这盆脏水,就准备端出去。   章回冲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而少年则放下水盆,正经严肃地回了一礼后,才又端上水盆出门。   学会会所中,为会员们服务的少年有上百人。都是只有十几岁,除了稍带一点关西口音,其他一切都让认跳不出毛病来。   身穿同样式样的衣冠,一个个沉默寡言,有礼有节,最重要的还是都读书识字。   按章回这几日的了解,少年们并不是仆人,全都是从雍秦商会那边调过来的工读生。   也就是家里贫寒,无力学费,受到了雍秦商会的资助,半日上学,半日在商会中做工。   就像京中送报的报童,也都是一大早就送报,剩下的时间在报社资助开办的学校中读书,到了月底,还能拿到不算太少的工钱。相比之下,绝大多数店铺里面做学徒的,可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般都是三年白工,然后就是四季新衣,逢年过节的红包而已。   这些工读生,从蒙学开始读起,其中出色的,还能上小学,中学。八九年的时间,一半在学,一半做工,等到毕业,通过县中的考试,拿到秀才的资格。   据章回听到的小道消息,其中有好几个,都已经是本州的诸科贡生。这传言,章回不能确认真假,不过他的确看到一个已经是学会会员的工读生,胸口上都佩着学会的经纬叶徽章。   一个学会会员,想要去考一个诸科出身,绝对是手到擒来。   就像章回,他早就拿到诸科贡生的资格了。要不是通过通信得知,下一科,朝廷将会在诸科之外,增设一明理科,以自然格物之道为主,章回就准备去考明工科或明算科了。   而如同这些工读生一般的少年,在关西又不知凡几。   这两日,章回打过交道的一个书办,曾经自豪地说,雍秦商会每年资助的蒙学生,在关陇之地是数以万计。其中能够读到小学的,至少能有一半,这一半人之中,又有两成能够上到中学,拿到一个秀才。   由此比例,文萃之地的称号,怕就不是江南诸路,而要转到关陇诸路来了。   有些数据都是公开的,只要有心,都能找得到。而不少有心人都将数据进行了公开。   比如前两年勘察的全国各军州儿童的入学率,天下的报纸上都公布了结果,让不知多少人跌碎了眼镜。   其中入学率最高的竟然是巩州,陇右各州,皆在前列。关西首府的京兆府,排在第八,东京开封府则只能屈居第九,洛阳、大名、应天三京,更是在二十名开外。   另外一个让人惊奇的数字,就是人文荟萃的江南诸路,竟然只有三州能排进二十名,前十名中,无一南方军州。   这个数据,是按照蒙学生的数字对比当地保赤局的男童种痘数来计算的。从人口统计来说,保赤局的记录,远比县衙架阁库里面的数据要可靠百倍。   此数一出,天下哗然。   谁也料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众所共知,一个地区能考中进士或诸科的数目多寡,完全来自于读书人口的基数。读书的人越多,读书种子就越多,进士自是会笑傲群侪。   关西原本朴实少文,进士数量不及江南一州,但气学耐下性子,在关西深耕密植了多年,终于能够超越江南,再几年就能进入收获期。   竞争者又多了,这对所有在科举中打滚的士子来说,的确是个噩耗。   不过哗然之后,很快就没了消息。   南方的世家大族,始终无动于衷,更没有仿效雍秦商会,资助所有失学男童。   开设蒙学能够获得减税,还能得到朝廷的褒奖,可入学的学生太多的话,家里的子弟就要受到竞争。   原本就是千军万马抢渡独木桥的江南诸路,再挤进来几倍人马,还要人活不活了?   许多大户人家,都只是将家学注册,以蒙学的名义获得一定程度的减税,根本不会去考虑毫无关系的平民子弟。   这让所有抱有期待的人们不禁哀叹,天下间,根本找不到第二个雍秦商会。   进士科不好说,但诸科,再过几年,怕就是关陇士子的天下。   而且进士科……王安石能改诗赋为经义,韩冈要在其中掺杂格物的内容,同样轻而易举。   天下之大变局,稍微慢一步,可就真的跟不上了。   带着些微感叹,章回在食堂吃过早饭后,率先来到了会场。   会场一角,却已人群聚集。   章回正想是出了什么事,就看见了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韩冈。   “这么早就到了?”章回低声。   “是习惯早朝了。”   章回忙回头,却见是手持长杖的卫朴,慌忙行礼,“见过卫先生。”   “是章小哥吧。”卫朴听声辨人,回了一礼。   同来会所之后,章回与卫朴又打过几次交道,对卫朴的算学水平愈加钦佩。不过他却不知为什么卫朴会知道自己说的是韩冈。   卫朴与章回道了别,就向人群那边走过去,走到近前,人群分开。只见人群中央的宰相走出来与卫朴攀谈起来。   卫朴在数学上的水平,的确是过人一等。在学者众多的自然学会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能与宰相说上话,章回除了羡慕,说不出半句不是。   会场内,已经布置好了。   进门的正前方只有一个木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椅子,以木台为核心,摆成了前后三层的半环形,留了几条贯穿内外的辐射线作为行走的通道。   如此布置,坐在木台后,说话也能让大部人都听见了。   不过要是这间大厅能够进行改造,中间木台上说话,全场都可能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修改已经不现实,章回想,要是几年后的修好的学会新会所,能够在设计时就能考虑到声音的问题,那就好了。   此外,日后的大会只会越来越庞大,没有足够大的空间,可就只能人挤人了。   不过要想专门设计一个能供千人聚集的会场。只是座位就很麻烦了。   章回分心他事,回过神来时,就听到旁边就在说话,似乎也在议论新会所是否能造出更大的专用会场。   听了就几句,章回嘴角就不禁带了微笑,不是嘲笑,而是认同。   “旧时厚古薄今,以古为尊,而气学格物,则是古者为今人奠基。且水势向下,内低外高,也正合韩相公曾经说过的海纳百川之理。”   这是想造一个碟形的会场,让宰辅议政坐在中间低处,其他会员一层层往上坐过去。   让章回来说,这个想法的确是不错,用来说服人的论据,乍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如果有时间,章回也愿意往里面插上一脚。   但章回没打算分心太多,很快就从新会所连材料都没有备及的窘境中,返回到近在眼前的大会。   早在两天前,一本本还带着油墨味的小册子就发到所有与会者的手中,封皮上没有字,白纸一张,里面就是大会这一天的议程。   总数三百零七人的会员代表,将对学会章程的草稿一条条地进行讨论。   包括宰相,包括布衣。   章回的心又跳了起来,天下间,又有哪位宰相能如此宽容大度?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起来,来到会场的会员们也越来越多,宰相,议政一个个登场亮相。   所有人都到齐落座,韩冈走了上来,来到木台之后,犀利的视线扫过全场。   会场中,飞快地静了下来。   “很高兴能在这个会场上,见到诸多老朋友。更开心能在这里,见到许多新朋友。”   “能加入自然学会,能为学会而努力,都是同心同德的同志,眼前,有三百零六,在天下,有三千一百一十七。在二十年前,这是只有在梦中出现的事。而在时隔二十载的今日,则早已远远超过旧日的想象。所以对诸位旧雨新知,我……韩冈,有些肺腑之言想与诸位说一说。”   韩冈的声音厚重凝实,仿佛从丹田而出,传到会场中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在专注地聆听着。   韩冈停顿了一刻,然后开口,“我有一个梦想。”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八)   刚下过一阵急雨。   正被开膛破肚的路面上,到处是泥泞,泥浆化成的小溪缓缓流淌。   唐梓明提着下摆,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穿过街道。低头看看,心痛地发现自己新买的布鞋、衣袍的下摆,还是变成了花斑豹子一般。   在路边上摘了几片树叶擦了擦鞋子,却越擦越脏,唐梓明丢了树叶,无奈地放弃了。   开封府这段时间在改造全城的下水道,事情是好事,唐梓明也觉得很好。但修好之前,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遍地,就实在让每天都要走街串巷,搜集新闻的他受不了。   带着一副坏心情回到报社,一个相熟的编辑看到他,就叫了起来,“明哥,怎么才回来,李叔正找你。”   唐梓明心里一个激灵,揪住编辑,“哥哥,是什么事?”   编辑却不透底,推着唐梓明神神秘秘地道:“好事,好事!”   唐梓明犹犹豫豫,“要真的好事,小弟回头肯定请客。”   编辑笑呵呵的,“这客你请定了。”   小报报社的记者多只是读过两三年的书,勉强能将语句写通顺了。所以他们将消息带回来后,都得先交给编辑来润色,然后才能刊登在报纸上。而绝大多数报社记者的工钱,一大半要靠文章发表后的奖励。   编辑不说掌握着记者的生杀大权,至少是掌握了记者的钱袋子。唐梓明却比同事们要强一点,能抓新闻,写的文章通顺,编辑只要稍作修改就行。在多少混了一个秀才身份的编辑面前,唐梓明还算有些体面,不过来到了总编面前,可就只能战战兢兢了。   唐梓明所在的报社,只是开封城中几十家小报之一。   与绝大多数同行一样,租了一间只有一进的小院,编辑们在东厢,排字和印刷在西厢,主编则坐镇中央。至于记者,勉强在厨房旁挤出了一个小间用来歇脚。   粗糙的纸张,低劣的油墨,三流的活字印刷技术,雇佣十几个工读的小报童在车站、城门等人流密集之地贩卖,剩下的就放在书铺寄售,除去人工,材料,房租等成本,每月能有十来贯净利就可以偷笑了。   这些小报在两大快报社的夹缝里面生存,鬼神志怪也登,家长里短也登,广告更是来者不拒,只要有得赚,节操什么早抛到脑后。只有一条是所有小报都必须要遵守的——不要去占两大报社的便宜。   但总的来说,小报再小,报社总编则都是有体面的士人身份。   记者最多是个没功名的乡学究,编辑一般都能混到一个秀才,而总编,无论有无功名,在文坛都有些名气,甚至可以进出达官贵人的家门。   唐梓明战战兢兢,即使这位总编,总是去新曹门外便宜的私窠子,从来不去甜水巷那等稍贵的地方,那也是能被审官东院主簿邀请参加诗会的。像他这样在报社属于倒数第二阶层的小记者,平常一天下来连话都跟总编说不上一句,地位有天壤之别。   总编夹鼻眼镜后面的一对三角眼闪烁着,仿佛家庭主妇挑选菜蔬的眼神,“有干净衣服吗?”   唐梓明点点头。   他要去找新闻,总是会带着一身好衣服,快到地头才换上,寻常则是一身洗过头的旧衣。不过昨天旧衣给雨淋了,晾在报社里,今天早上来都没干,累得出门一趟把好衣服都给弄脏了。   总编已经将视线挪开,仿佛失去了观察的兴趣,“那好,快换了衣服,去自然学会!”   “自然学会?”唐梓明傻傻地重复。   “别说你忘了,苏平章,韩相公可都去了。”总编将桌上的一份门状样式的信笺甩了过来,在唐梓明的面前转了一圈,“这是入场的门券,弄到可不容易。”   唐梓明还是有些愣,“这不是李三哥哥的差事吗?”   总编终于不耐烦起来,“李三摔折了腿,要养三个月。”   “呃……哦!”唐梓明算是明白了。   《自然》上的内容,任何一家报纸上都有转载。但怎么样才能写得好,就需要专业性更高的编辑,在报社中,负责这个方面的,就是唐梓明和总编口中的李三。本是预定,这一次学会大会,他会临时做一把记者。之前的几天,李三天天都去自然学会报道,每天化作文字的记录填满了大半个版面。   明白归明白,唐梓明从来没想过,这个差事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可我从来都没去过。”   总编放下夹鼻眼镜,无奈地瞅着唐梓明,“这里谁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平常能跟李三聊格物的,也就是你吧,听说你总是玩那些瓶瓶罐罐。”   “七叔。”总编的亲侄儿在门口探头进来,他在报社里挂了一个编辑的职,却只有做杂事的本事,“车叫来了。”   “车在等着了,拿了衣服,上车去换!”总编下命令,“回来也坐车,苏平章说了什么,韩相公说了什么,都给我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唐梓明委委屈屈接过不属于他的工作,一半是因为太突然,另一半是总编在催促他的时候,竟然没有许下一点实质性的奖励。   不过上车之后,他就立刻把委屈丢到了九霄云外,兴奋地一声尖叫,差点吓到了前面的车夫。   那里可是自然学会!这世上最博学的一群人就在那里!   一直到了学会会所的大门口,唐梓明还是忍不住笑。脸上仿佛在抽搐的笑容,看起来有三四分的诡异,六七分的可疑。   守在门口的有十几人,里里外外站着,正在检查所有人的邀请函和过所——即使不用穿州过县,衙门开具的过所也是所有记者随身必备的物件。其中有一半身着朱红锦衣,腰悬佩刀——只要是京城人,一看便知是宰辅身边的元随。   在门前排队的有不少同行,唐梓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了上去。几步路的工夫,就被几个守门人好生打量了几眼。   应该是宰相莅临的缘故,身份查问得很细,各人的请帖,司阍过一遍手,元随再过一遍手,然后再对比过所上的面貌年甲,检查了印鉴真伪,这才放人进门。   门前的气氛有些紧张,唐梓明脸上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拿出门券和过所,跟着队伍一步步向前。   没有相熟的同行,唐梓明只能打量着难得接近的元随们。渐渐地,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分得清,这些元随究竟是跟随哪一位宰辅了。   元随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是宰辅重臣们的亲信,绝大多数都是同乡担任。   苏颂、沈括皆是南人,而韩冈出身西北,只看身材相貌,元随们的背景就昭然若揭。   尤其是韩冈,据说跟着他的元随全都战功赫赫,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手上没百十条人命不会被他带在身边。   不过当有人这么说的时候,只要问一句既然立下了这么多功劳为什么韩相公不让他们做官,保管立刻就冷了场。   但都上过阵应该是肯定的,唐梓明在近处观察,几名检查进出证件的元随,的确是有一副好身板,个头有高有低,宽度厚度却都超越常人,有两个露出来的脖颈都快赶上脑袋一般粗细了。   当真难得见到这般健硕的汉子,一个打十个都不在话下。唐梓明递过门券和过所,偷眼瞅着最为高壮的那一位。小时候缺乏营养,长得干瘦矮小,唐梓明一向希望能有个高大点的体格。   看似粗笨的壮汉,比外表要敏锐得多,发现了唐梓明的偷觑,冲着他咧开嘴笑了一笑。   壮汉的面容粗犷,笑起来比不笑还吓人,普通人肯定会被吓得噤口不言,可做了几年的记者,唐梓明早就学会利用一切机会,打蛇随棍上,“上下,可是韩相公的伴当?”   那壮汉又是一笑,露出了整齐的板牙,却没说话。他后方的头目模样的元随,倒是瞪了一眼过来,又把唐梓明的请帖和过所又多检查了两边。   这叫做将练兵之法用于治家吧?   被放入院中,唐梓明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韩家的底蕴,一代发家的韩相公身上看不出来,在这些元随身上却是一清二楚。   东京城中真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凭这些家丁,怕也能跟三五百禁军有来有往打上一阵。   唐梓明想着,绕过照壁,眼前顿时一片人海。   偌大的正院中,人头涌涌,自然学会的会员、受邀观礼的客人,以及来此采访的记者,都在此处汇集。   尽管从没有来过,但不用多想,唐梓明就找到了会议召开的地点,也只有高大如京师府衙大堂的正厅,才能容纳得下所有的会员,以及人数相当的旁听者。   唐梓明来得晚了,此时此刻,就连正厅门口都站着人,唐梓明站在人群后,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   仗着身形瘦小的优势,一猫腰就钻进了人群中。一边赔着不是,一边向里面走,仔细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和角度。   正厅内的布置有些特别,前方是一排排座椅,唐梓明看到坐上去的都是带着学会徽章的会员们。   而所有的外人都没座位,全都在后面站着,一眼望过去,唐梓明甚至看见好几个身穿官服的。   唐梓明很快就找到了落脚点,就在一个官人身边。那官人相貌不错,身量高挑,却黑着一张脸。   唐梓明点头哈腰地赔上笑脸,回头看看中央,已经能够看得到站在那边的韩冈,干脆就站定了脚,不往前挤了。   虽然身边的官人脸色难看地瞪了几眼,唐梓明却不怕。其他人就是怕惹着这些做官的,才不敢近前,在他们身旁留下一圈空地。   可唐梓明却想,他们又不认识自己,回头自己先走,也不怕这官人当着相公们的面大发脾气。   “真是什么人都来了。”   瘦小干瘪,衣袍都是洗得脱了色,已经薄得透光,在不起眼的地方还打了补丁,章援隐隐约约地都嗅到了一阵馊味。   什么记者?就是包打听!报纸兴起后的新行当,包打听就成了记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窥人阴私,编造谣言,蛊惑人众。   章援用鄙视的眼神没能赶走对方,扯了扯襟口,越发的觉得空气污糟了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赴会时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了。现在不但没有座位,连站在身边的人都是不知哪里来的下等人,就是在大庆殿上,身边也至少是个朝官。   苏颂的孙子苏象先,章援是认识的,虽然是站着,可他搀扶着苏颂坐下,然后就站在苏颂身后,可比自己的处境要强出许多。   无数的抱怨从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对父亲的,对韩冈的,对苏颂的,对自然学会的,对身边地痞无赖的,直到韩冈走上前台。   窸窸窣窣的杂音,陡然间就消失了。   全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一处。   唐梓明不再左顾右盼,静静地注视着宰相。   然后他就听到了宰相的声音。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   “做梦时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样,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却不明白韩冈的语义。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负责《自然》和自然学会方面的报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学会之中,对巫卜梦占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持有的是什么样的看法。   “什么叫梦想?”讲台上,韩冈的声音传遍全场,“不是梦中的想法,也并非是妄想。所谓梦想,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这就是梦想。”   这就是梦想?   其义与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韩冈如今经常使用新词,或是赋予旧辞藻以新意。有人觉得还不错,反正日常用语是百年一变,隔了三五百年用词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经诸典也不会需要一代一代的传、注、疏来释义。有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愤加斥责。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所有人都不得不去习惯。章援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议,也不过是无声地啧了啧嘴。   “不独是我,其实人人都有梦想。读书的想要金榜题名,务农的想要五谷丰登,做工的想要产业兴旺,行商的想要财源广进。《三分》里,三兴汉室,这是诸葛亮的梦想。《九域》中,乘风破浪,这是宋江的梦想。”   唐梓明不禁点头,更看到了台上的苏老平章点了头。   也许文人对梦想的理解,还是“忽寝寐而梦想兮”的虚玄,还是“老去山林徒梦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里,刘备屡扑屡起的坚韧,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悲壮,《九域》中,宋江意欲扬帆万里,横渡大洋的壮阔,林冲欲统三军镇抚海外群藩的豪迈,洗心革面的公孙胜在观天仪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运行规律的追求。   唐梓明这种粗通文理的乡学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么叫做梦想。   他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却发现,他现在是双眉蹙起,一脸的疑惑。   章援疑惑着,堂堂宰相,当世大儒,进士及第的韩冈,将话说得如此浅显,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说书中的例子,这是要说给谁来听?   “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日后就没有什么梦想?……我想,虽然不时会有些变化,但都应该是一直有的。”   当然是有的。   章援梦想过,日后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权柄,高居万人之上,让重臣们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梦回时,甚至想过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梦想过,每天都在想,这两年多攒些钱,在新城外买一间小院,娶一个嫁妆丰厚又贤惠的浑家,生两个儿子,女儿的话,相貌若还不错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这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们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韩冈在天下民众之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声望,更在朝堂内外、军旅之中,亦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韩冈的梦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韩冈放弃了在未来独掌天下权柄的机会,硬是要生造出一个大议会来之后,更是让天下人都来猜测他的心思。   外围坐着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内侧坐着的黄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苏象先,一个奉父命而来,一个随祖父而来,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旁听,但他们同样想知道。   还有所有的宾客和记者,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双目一瞬不瞬地等待韩冈揭开谜底。   “我最早的梦想,是在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只想着,就是能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西贼的入寇,没有朝廷的征发。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亲也能免去劳作辛苦。”   韩冈丝毫也不遮掩寒素门第的出身。   灌园子,一向是嘲骂韩冈时,最常被使用的词语。世间甚重门第,即使是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祖宗。   欧阳修堂堂史学大家,给自家修谱牒的时候,都不顾前一半“凡三百年,仅得五世”后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这样的错讹,硬是要编出来。   以欧阳修为发轫,修谱、续谱在朝堂中成了流行,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把家谱编得花团锦簇,上则勾连帝王将相,下则与今之重臣联宗。   唯独韩冈,本朝的韩琦、韩亿不去联宗,前朝的韩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园子的称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来,反倒是越来越少的有人拿着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梦想,这样的期盼,八百万关西黎庶,又有何人没有?”   “寒家自京东乔迁至关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顺而叛,由叛而兴,由兴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贼兵戈之下,年年烽烟不息。关西人口八百万,无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则为老,六十已难见,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终,幼不得生长,至于壮者,确有所用……”韩冈顿了一顿,三个字迸出唇齿间,“夫役也!”   声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乱,人所共知。   厅中出身关西的会员,多至百人。听到韩冈提起关西旧事,旧日的记忆也从心底泛起。   在韩冈的话语声中,又回到了那西贼肆虐的年代。伤心感怀者,咬牙切齿者,皆不知凡几。   “不仅关西军民备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独身事外。为补军费,朝廷税赋十数年间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县的百姓,日常起居没有收到牵累?”   “人人皆盼早灭西虏,得享太平。但这要如何实现?”   “关西人口先时四百万,后至八百万,西夏人口初不过百万,后亦不过两百万。四倍于夏,始终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个个问题犹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来,皆是困扰前人的症结,可在座之人,却没有谁不清楚问题的答案。   即使还有不明白的,韩冈也立刻给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两个字,让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乱之初,国朝接连三败,乃是士卒不练、兵甲不备、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宁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远逊西人也。兴州弓,瘊子甲,夏国剑,皆闻名于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为党项效顺者所献。”   “泱泱中国,能工巧匠,难以计数,甲兵竟不如虏寇,非是匠师无能,实乃朝廷轻忽,当轴诸公难辞其咎。至熙宁后,军器监立,甲兵始精。霹雳砲一造数百,神臂弓一造数万。板甲,陌刀皆以十万计。试问西夏如何不败?”   “熙宁中,得河湟,断西贼右臂,元丰末,西夏国灭,元祐初,又复灵武故土,我少时的梦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终算是得以实现。”   仅仅是几百字,数十句,囊括了灭夏复土的十年征战。   但在场的谁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艰难,多少血泪。   纵使唐梓明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时自己也能投笔从戎、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在座的士人,参与过昔年战事的开始回忆旧往,没有参与的,也在脑海中描绘起彼时的铁马兵戈。   韩冈却没有等待,“旧的梦想即以实现,新的梦想又随之而来。”   他收起了之前说起西事的激昂,换上了稍微轻松的语调,“想我气学中人,当知此梦想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上面声传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横渠四句教,广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纵非气学中人,亦以此四句为记室之铭。   “所谓万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这个梦想!”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十九)   天下大同。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无处有征战,无人不饱暖。黎庶悉安,天下大治。   从孔圣开始,任何一位真正的儒者,又有谁不想着会有这样的治世?   韩冈的梦想,又如何不是他们的梦想?   就像横渠四句教一般,天下大同四个字,只要说出口,尤其是出自于在相对口中,轻而易举就引得儒生们如吃了五石散一般兴奋起来。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儒生,满座的学会会员都是现实主义者,站在后面的官人、贵人们,也是现实主义者,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记者们或许不是现实主义者,可他们并不太了解何谓天下大同。   而且气学以朴实为上,所谓大同,只是出自礼记中的一个理想之世,并无现实例证。以气学格物之宗的身份如此说,似有不当。以宰相的身份,韩冈的话更是轻佻了一点。   但自韩冈演说开始,会场中的人心就被他的话语所牵动,一喜一怒,皆放大在众人心中。   就像身处庙会,不免与人同喜,身处灵堂,不免与人同悲,无他,通感尔。   寻常人即使能保持自身一时的冷静,也不免逐渐为周围的情绪所侵染。这是团体的力量,不仅仅针对于外,同样能针对于内。   纵然天下大同是“丘之未逮也”,孔夫子都自承做不到,只能凭借一点记载来遥想上古治世,但是被韩冈前一段以灭夏复土带动起来的起伏心潮,再受“天下大同”四字煽动,便是浪涛涌涌,波澜阵阵。   唐梓明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更听到身旁的官人,连呼吸都粗重了,尽管只是须臾刹那,很快就恢复了,可比之一开始的几声冷哼,早变了许多。   “《礼记》传自先圣,然先圣亦为之束手。数千年来,只见一治一乱,乱世人命贱如草,治世亦难见‘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也?”   又是一扬一抑,韩冈的问题,将调动起来的情绪,重又压了回去。   这是一个问题。   千百年来无人能解。   大同之世的确是好,可是谁能做得到?   孔子做不到,真要做到,那可是要比孔圣人还要厉害才行。   韩冈虽为不世出的大贤,但没人会认为他能胜过万世师表的孔夫子。   看着讲台上的韩冈,章回都在想,圣人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为难今人。   “只因太难!”   韩冈给出的回答,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   甚至唐梓明也觉得出乎意料,韩相公也觉得难?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过韩冈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没办法分心去想了。   “文景时,有七王之乱,贞观时,有高丽之败。虽为千古治世,亦不免战乱,百姓甘苦可知。莫说大同,战乱之时,但求温饱亦难也。先圣早已有言,‘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不饱不暖,黎庶不安。黎庶不安,何谈大同?!故曰,欲得大同,必先致温饱,欲得温饱,必先求太平。”   唐梓明被韩冈的话说进了心里。小时候因为家贫,偷鸡摸狗的事也做过,要不是他的父亲去求了同族的族父,送进学校里读了两年书,认识了几百个字,如今不是被送去边疆地垦荒,就是在桥边卖着苦力。记者在报社里虽难出头,可到了外面,也能被当作读书人了,收入也不差,吃饱穿暖之后,作奸犯科之事再也没动过念头。   太平,温饱,现在其实也不差了。   章回想着,乡里虽无大富大贵的巨室,但只要勤快节俭的人家,怎么也不会穷。自家只有薄田百亩,在温饱之余,还能让自己用心在格物之上。   比起几十年前,可是要好了太多太多。   韩冈却也这么说,“试论今日天下,比之旧日如何?国土三倍于治平,户口两倍于熙宁。新生赤子一年千万。大宋官军,更是二十年不曾一败,开疆拓土上万里!除却北虏,已无外患。粮价十年未有大变,衣被布帛的市价则不断降低。虽不敢云太平治世,亦已是可望可及了。”   “此绝非韩冈一人之功!”韩冈提声强调,这是应有之理。   “同列诸公,无不为此耗尽心力。平章苏公,镇国十载,国之柱石。”   韩冈说着,转向苏颂,低头致敬,苏颂只笑着,同样点头回应。   “昭文章公,当国十年,呕心沥血。”   章援骄傲地仰起头,为他的父亲。   “张邃明、李奉世、熊伯通、曾孝宽、沈存中,皆栋梁之才,朝中议政,亦率为贤达。”   被提到的沈括、黄裳等人,半起身,向韩冈致礼。   “更有贤太后,虚心于下,用心于上,治国理民,进贤退奸,乃女中尧舜。正是上下同心同德,甘苦与共,方有今日之世。冈于同列之间,不敢称功,亦不敢称劳!”   韩冈遣词用句,皆短促而有力。正是在前面的压抑之后,又开始掀动人心。   当韩冈最后说道,“如今当可自许,比之二十年前,距离大同之世,确是稍稍近了一点!”   大音希声,韩冈的话声不大,却震耳欲聋,一段休止,厅中竟一时无声。   韩冈扶着讲台,平静地望着听众,浅淡的微笑,并不因没有回应而有所减退。   啪啪的鼓掌声忽然响起,一名会员站了起来,用力地拍着双手。   呼啦啦的一片椅子挪动声,所有的会员都站了起来,就连苏颂,也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为韩冈的演说而击节。   鼓掌叫好,只存于市井中。但韩冈昨日来学会,简短的演说之后,听人宣讲论文,最后为这一篇论文起立鼓掌,带动了所有听众,也教会了所有的会员。   撼动梁柱的掌声中,即使是唐梓明这样的外人,也不由自主地为韩冈的演说用力鼓动双手,浑然不觉掌心变红发痛。   这本就是该叫好的。   这十年来,天下太平,百业兴旺,这都是天下人看在眼里的。   百姓的负担日渐减少,而收入则不断增多,更快的交通运输方式,带动了天下各路州工商业的繁盛,日子是一天过得比一天要好。   世间早已有人在鼓吹元祐之治,将之与文景和贞观相提并论。   除了郁郁不得志的一干人等,没多少人能说这十年的不是。真正让人起立鼓掌,不是韩冈的言辞,而是这十年来亲身经历到的事实。   这一段,不是自吹自擂。从韩冈的语调中,听不出有半点自大的成分,甚至能听得出其中犹有遗憾,只待下文。   韩冈双手下压,连连示意,掌声渐渐收止,热烈的气氛平息下来,韩冈的声音也随之沉重起来。   “但以两府之能,纵倾尽全力,鞠躬尽瘁,也仅止于此。大同之世,仍遥遥难以企及。温饱尚不能普惠天下亿兆元元,太平二字,有北虏虎视眈眈,更不敢自吹自擂。”   是的。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人力有时而穷,宰相们也不过是凡人,不可能心想事成。而且他们一个个都再变老,再过几年,还能留在两府之中的,就只有韩冈一个人了。   光靠韩冈一人,独木难支。那时候,新进来的宰辅,是跟现在的宰辅们一般,与韩冈同心同德,共治天下?还是开始争权夺利,如同狗咬狗一般,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更不用说还有辽国,据闻其国势蒸蒸日上,篡位登基的伪帝却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十年来,辽国兵强马壮,财用丰沛,将国中所有部族全数统合起来,没有哪家大酋还敢挑衅伪帝的权威。   有此百年死敌,宋人是如芒在背,韩冈虽贤,也不过是一个人,独撑朝堂时,万一遇上内外有变,必定捉襟见肘。   这又该用什么办法来解决?   厅中的人众,越发地开始期待韩冈的答案。   “人力有时而穷,这是万世不移的道理。一人之能,自难于众人相匹敌。韩冈一人之力,不过一路稍安。得太后信用,两府同心,议政共举,则是十年的太平温饱。若还能有更多的同仁共襄盛举,全心全意一同为用心用力,那天下又将会如何?”   韩冈俯视全场,自问自答,“肯定是大不一样。市面会比现在更加繁荣,田产将会比现在更加充裕。天下黎庶,也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距离大同盛世,也更加进了一步。”   唐梓明在点头。如果新人们都能比得上当今的宰辅议政,相信他们能够配合韩相公,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章援则是撇了撇嘴,能比得上他父亲的这世上也就一两人,想要将之替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即使只是配合,也难有人能跟得上。更不用说日后新上去的人,肯定会与韩冈争权夺利。   但韩冈并不觉得,他相信人多力量大,他相信付出都会有回报,他相信一个合格的团体必然会产生足够的凝聚力,他更相信,日后的太平盛世,少不了自然学会的成员们。   “所以……就有了自然学会。” 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八十)   “所以有了自然学会。”   “自然学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同志,培养更好的继承者,一同为实现大同之世而努力!”   可以看到,学会的会员们为韩冈的话,明显地激动起来。   这是第一次从学会的创立者,同时也是当朝宰相的嘴里,确认学会的根本宗旨。最重要的,韩冈是当着平章苏颂,枢密沈括,以及诸多重臣的面,公开许诺了自然学会的未来。   自然学会之前,只不过是一群爱好者的团体,相互交流研究的新的。尽管这其中有宰辅,有议政,但也不过类似于诗会,比士子们求学和交流的各处书院要松散得多,甚至还不如乡里的结社来得紧密。   他们没想到韩冈会对自然学会有如此之高的期许,乃至期待他们去参与到宰辅们的工作中去。   黄裳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上,稍稍偏过头,便将听众们的反应都收进眼底。   百般情绪由此沉淀下来,最后化为一笑。   如果不是这些天来,在学会之中享受到的种种优遇,又有多少人会为韩冈的许诺而激动?因为有了前几日的铺垫,才能做到现在的一诺千金。   “或许会有人说,我们做的事不过是奇技淫巧,不循大义,又有何用?但我要说,努力去实现圣人之教,才是真正的大义。他们只把圣人之言挂在嘴边,不肯践而行之,那不过是个会念经的假和尚罢了。”   韩冈还是一如既往的对表示对僧侣的不屑,不出意外的引来了几声轻笑。   我们。   他们。   他们。   我们。   韩冈的言语中,杀机隐藏。黄裳静静聆听着,也许学会中的大部分人还体会不出其中的隐义,但老于世事的他已经明白,韩冈每一个我们,每一个他们,都是在更进一步的区分敌我,聚合人心。   “有枪炮,太平可至,有厚生,病疫可平,有铁轨,千里如比邻。这便是格物至道,反哺于世事,是空谈大义所做不到的。对于那些一边乘着列车,住着医院,享受着我们带来的一切,却还大放厥词的人,就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们会拿着事实去回击,让他们在实证面前发抖好了,我们不屈不挠的努力,必将稳步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掌声再起,仿佛雷鸣。   道统之争,到如今其实已经告一段落,气学已经用着无可动摇的事实,走在了所有学派的最前面。即使新学,还依靠科举中盘踞在正统的地位上,但谁都知道,三经新义被废只是时间而已。   这就是气学格物一脉最为自豪的一点,我们不用去辩论,却比任何言辞拥有更加强大的说服力。   “不要受到干扰,不要担心诋毁,事实就是我们刀枪,就是我们盾牌,所以我们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我们找到了天花的病原,所以有了牛痘;我们知道了蛊胀的病因,所以疫区开始消灭钉螺;我们更探明了绞肠痧的本质,如今正设法利用手术来根治;最近我们还分离出了痨病的病毒,正要开始寻找解决的手段。可这还远远不够。我们要探明更多疾病的成因,要去寻找更好的攻灭病毒的药物,要去将最好最新的医术,让天下人都能得到妥善的治疗。”   “我们现在有轨道,有车辆,能日行千里,搬运数千石重的货物,奔驰在铁轨所及的道路上。河东荒,运粮于河东,江南灾,运粮于江南。虽百万石,亦旬日可至。纵有水旱蝗瘟,亦不用担心灾情伤民。只可惜还是用着畜力,由此耗用的草料,并不比开封府百万军民的消耗更少。所以我们需要蒸汽机,需要更好的蒸汽机,需要更廉价的运输,减少草料对田地的浪费。”   “我们还需要更好的火枪火炮,我们还需要更好且更低廉的钢铁,我们还需要各种各样的新式机械,这就需要我们更进一步地去改进、去研究。不要担心做不出来,气学最大的好处,便是认为一代更胜一代,今日之功,为后世之基。这与他们不一样,我们现在的努力,永远都不会浪费!”   此时满座清风,一室皆静。   “我们要去研究农学,让世人不再受饥寒之苦!”   “我们要去研究医学,让天下人都不再为疾疫所扰!”   “我们要去研究机械,让天下人的衣食住行更胜既往!”   “我们还要去研究天文,认识日月星辰变化运转的规律!”   “我们还要去研究地理,探明天下每一分土地。”   “我们要去研究化学,探寻物质变化的成因!”   “我们要去研究物理,查明这自然世界运行的原理!”   “所有的研究,最后都会让我们对世界了解得更深,我们能得到的回报也将会更多。今天,能有一个太平温饱,千载以下,会有后人说这是大同盛世的开端!”   韩冈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激越,在场的所有人,情绪都随着韩冈的一句一句,而变得更加激昂。   我们在创造历史!我们在改变世界!我们能让未来变得更好!   掌声第三次响起,由苏颂开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自然学会的会员抬头挺胸,为韩冈的话,更为韩冈描述的未来。   那是一片光明。   唐梓明的心跳也越来越激烈。   我要参加学会,我想成为会员,我也想成为改变未来的人。   读书不多,考不中进士,家门低微,做不了官人,但自然格物是没有任何门槛的——这是唐梓明过去听前辈说过的——成为自然学会的一员,绝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最后,我要再说一句。”掌声中,传来韩冈最后的话语,为这场演说,画上了一个句号。“治世尚未实现,同志仍需努力。此番话,当与诸君共勉。”   掌声更加猛烈,视线更加炽热,送着韩冈从台上走下。   唐梓明陷入在激动的情绪中,当他回醒过来,苏颂、韩冈已经正式就职自然学会的正副会长了。   他惊讶地回头望着大门,试图确认自己神飞天外到底浪费了多少时间。   其实对自然学会基本章程的表决用时很短,对会长、副会长等学会领导者的选举也同样没花太多时间。   韩冈草拟,并得到苏颂,沈括,黄裳等学会成员认可,同时对外也与章惇交流过的章程,在学会大会上得到了百分百的赞同票。   尽管有许多会员,投过票后还不明白学会的组织制度、纪律制度为什么会占去章程的半壁江山,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章程草案,不过随着学会的发展,他们会明白章程中的种种制度的作用。   学会的会长是苏颂,副会长是韩冈和沈括,黄裳等人则不担任任何职位。   会长和副会长之下,有七位执行委员,都是有一定声望和地位,同时没有杂务干扰、愿意为学会出力的成员,负责学会里面具体的事务。   书记、会计都是执行委员的成员。剩下的几位执行委员,有管理各地分会的建设、监督分会内部人事和财政的,也有协调学会内部,《自然》的总编辑,也是执委之一。   唐梓明拿着炭笔和记录本拼命地记录着,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幻想,但现在已经警觉过来。眼前的差事不完成好,惹怒了总编,梦想可就要还没开始便会夭折了。   大会的议程很短,就只有几个简单的决议,然后苏颂上台,宣告会议结束。休息半日,明天将会是分组讨论。   参加会议的成员从大门鱼贯而出,唐梓明随着人流回到院中。   他不可能等到明天,要填满版面,现在记录的内容决计不够,而他也不想用自己捏造的采访内容,来搪塞总编。   他左顾右盼,想找一两位会员来采访一下。这样报纸上就能多一条讲述感想的报道。   找到了方才站在身边的官人,只是想要靠过去试一试有没有机会,却突然发现,他正在搭话的对象,竟是坐在最前面的几人之一。   “加入学会……章……令弟……会员……预备。”   远远地听到这几句,唐梓明不敢凑过去了,转过眼,两位胸前戴着徽章的会员从面前经过,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模样。   “二位先生……”   章回、李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唐梓明。   ……   大会结束了,大厅内的人们渐渐散尽,苏颂在孙子的搀扶下,走到韩冈的身边,望着门外四散而去的会众,“经过这一事,参加议会选举就比他人多了一层经验了。”   不论章程,还是选举的过程,从内容到实质,学会内部的选举,与大议会的选举没有任何区别。   韩冈望着同样的地方,道:“子容兄以为如何?”   “听了玉昆你的话,发觉我等责任当真不小。大同之世……”苏颂停了一下,如果在韩冈的演说之前,他绝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谁都知道那就是镜花水月,但现在,他当真想问一问了,“大同之世,当真能够实现?”   “天下人都住在同样的房子中,就没人会去争别人家屋舍,天下人都能不乏财用,就不会去眼红别人家的田土金钱。就像海边没人会去争一勺海水,山里没人会去争一枚石块。什么时候财货多到无人去争,将出仕视为劳苦,大同之世就真正到来了。”   苏颂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好像还要更进一步。”   韩冈道:“不过是即富且均四个字罢了。”   “这可是难得很了。”   “愚公移山虽难,去做了还有一日移走大山,不去做那就永远只能被山挡着路了。当然,”韩冈半开玩笑,“光靠一个愚公可不成。”   苏颂道:“朋党论怎么说,同道则相益。同道者越多,这事就做得越快。”   “正是。不过文忠公有过说法不能苟同。”   “什么?”   “君子同道,小人同利,这是没错。但同道同利,岂不更佳?”   “两全自是最好。”   有共同的梦想和追求,也有共同的利益,还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拥有三个支撑点,自然能稳固不移。   苏颂回看韩冈,“接下来……”   韩冈接着话,“接下来,就是得看学会在大议会中占到多少席了。”   “有把握?”   韩冈笑了一下,轻声道,“还有四年半。”   “足够?”   韩冈哈哈一笑,恣意纵声,“学会是宣传队,学会是播种机,四年半的时间,足以将我们的梦想传播到四面八方。一个拥有共同信念的团体,有四年的时间,又有什么事做不了!有什么人赢不了?!”   韩冈的声音自厅中传出,惊动了院内的人们,正在说话的唐梓明和李膺都停了下来,连同章回一起,望向厅内。   “那群孜孜于利的冢中枯骨,又如何与追求大道的自然学会相提并论?那一等人,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唐梓明想起了灰溜溜离开的文老相公,想起了那些在筹备会上争权夺利的与会者,想起了蝇营狗苟的宗亲贵胄。   是的,听过了韩冈演讲的唐梓明可以肯定,这些人,在自然学会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第七卷 用六之卷——宰制天下 第一章 巩州(上)   二月初的巩州,依然春寒料峭。   河畔的柳树还看不到发芽的迹象,远处山头上的积雪依然白得刺眼。   韩钲跳下马时,胡须上已是一片水汽凝结的雪白。   走进温暖的室内,里面已经有三人在等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另外两位都在三四十岁上下,一个面长如马,形容严肃,另一个则端正得多,晒黑的皮肤带着笑容,更显亲切。   韩钲脱下斗篷,直接用手抹了一把脸,稍稍弄干净了,向着三人行礼,“对不住各位,韩钲来得晚了。”   “不是子平来得晚,是我们来得早了。”老者笑着一摆手。   他是自然学会在巩州的分会的会长,马脸男子则是会计,最后一位就是副会长。   正副分会长、会计,加上韩钲这位书记,皇宋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四位领导者,就都在这里了。   “好了,别多礼了,先坐下来烤烤火。”黑肤男子笑盈盈地拉着韩钲坐下来,问道:“寻常子平来得最早,今天来的晚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韩钲道:“也没什么,小弟方才顺道去了东门外的那间宅子看了一下,看起来都准备好了。”   老者闻言,就笑着对黑肤男子道:“可是辛苦叔介了。”   叔介摇摇头,“这一回,总会那边组织的考察队,把基地放在巩州,这是我们的荣幸,当然得用心,不能让京中的同志看不起我们。”   “不过要考察黄河源,最好的时候是初夏,现在来还是太早了。”马脸男子今天是第一次开口。   考察黄河源,要走积石山,然后从星宿海上溯,那里是至少半年冰雪的气候,现在上路,就要面对厚达数尺的积雪。   韩钲道:“第一队才是去黄河源,剩下的两队,则是考察整个熙河路的地理。来的早了,还能顺便帮巩州重新测量一下区划舆图。”   老者突然坐得近了点,问韩钲,“今日当真要修路了?”   听到了老者的询问,另外两人都打起了精神。   除了要修路,又有谁会费劲心血去勘察沿途地理。   只要能够参与进去,就是数之不尽的好处。   韩钲摇摇头,“那要先确定巩州这里的确能修才行。”   韩钲的话如同一瓢冷水,将三人从幻想中弄醒。   “照小弟说,还是别想那么多。”韩钲说道,“巩州这边的会员就这十七人,在地理组那边多选两人跟着一起走,回来运气好就又多一篇论文了。”   “真要能多一篇,那可是求之不得。”叔介两只眼睛在韩钲身上转了几圈,“不过这资助人怎么算?”   韩钲道:“不如公示出来,让人自己去争。”   叔介大笑,“那可是要乱一阵子了。”   “乱归乱吧,只要戒备着别出事就行了。”   “一千三百人里面才十七人,当然得争。就是出了事,该争还是得争。”   自然学会是一个很开放的组织。想要成为预备会员很简单,有秀才资格,在县分会登记,每月参加一次在册的讨论会就行了。秀才并不值钱,个人卷宗都是在州县中,所以数目就会很多。仅仅是巩州,就有一千多名预备会员,相对于十七人的正式会员,显得太过庞大了。   而且对预备会员的管理也很宽松。里面有许多对格物并不了解,甚至不怎么感兴趣。但有个组织,也多了一分保障。更不用说,经常举办的研讨会,有的研讨会是正经八百的,也有的就是纯粹的玩乐,饮宴聚会而已,这些研讨会,都能在分会那边进行注册,预备会员只要每个月参加这种在册会议一次就满足了要求。   不过想要从预备会员转正,那就要是给人以十倍以上的麻烦。   能够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成功发表一篇论文,并得到验证,那么他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皇宋自然学会的成员。   如果没有那份才能,也没关系。只要能够独力资助三篇成功发表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的论文,就能成为学会的正式会员。   在论文的署名栏上,有论文作者的位置,也有留给资助人的位置。格物致知,不是坐在家里拍脑袋,需要大量的实验,长期的观察,远行数千里,只为了两三日的测量,一掷千金,只为了一两个珍稀的标本,对外自然需要资助人的支持。   不过由于自然学会的会员资格太过珍贵——到目前为止,巩州一州的学会正式会员只有十七名,没有一位银徽,更不用说更为难得的金徽——一个优秀的研究者,会像一块肥肉一般,吸引来太多想吃肉的饿狗。   在他身边,挥舞着平安号高额金票的财主,绝不是一个两个,而研究者就像是金榜下的新科进士,对前来捉婿的老泰山们,也有着挑三拣四的权力。   僧多粥少,一篇论文中,能接纳的资助者的名额也就三人,而且一旦是多人资助,最后结算时,就会按照资助的比例,来分割应有的会员名额。原本资助一篇刊载论文,就只能拿到三分之一个会员资格,再一分账,就更少了。没有七八篇,就凑不齐一个会员资格。   而且越是出色的研究者,资助人的竞争就越是激烈,投入的成本也会因为竞争而不断高企,超过一定限度后,就会显得太过不值。   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跟红顶白,更多的人都抱着赌冷门的心思。   可如果要这么做,要么靠眼光,从沙砾中找到珍珠。要么就是广撒网,期盼在买来的一堆石头中,能幸运的有一两块美玉存在。   以上的,所以就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向本地的分会捐款,每年计算一次该分会的成员刊载的论文总数,在按照个人的捐款比例,分割相应的会员资格。   只是有一点,为了公平起见,每个人每年的捐款,都设定好了上限。绝不会允许哪位土豪,一掷千金,硬生生地抢走所有的入选资格。   就像韩钲眼前的这一位会长的亲弟弟,他三年下来,坚持卡着上限捐款,已经积攒到一点三二篇,只要保持这个速度继续积累下去,再四到五年,集满三篇论文,就能拿到会员资格了。   韩钲曾经听到不止一人抱怨过,说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捐钱还不让人捐的。   韩钲只能拿他父亲的话来做抵抗——自然学会不需要豪客的一掷千金,而需要持之以恒的支持。即使你家财亿万,也别想侵占其他人的权力。   这样的做法,看起来有些愚蠢和顽固,但足够公平,反而得到了更多人的捐赠支持。捐款,还有来自总会的拨款,就是各地分会能够稳定运转的主要原因。   相对的,也带来了更加支离破碎的会员资格。   如果说第一作者的价值是百分百的话,第二作者的价值就只有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至少做到五篇刊载论文的第二作者,才能获得会员的资格——这个规矩对第二作者并不友好,如果是第一作者的话,能成功发表五篇论文,早就拿到了银徽——这一点,也与资助者的境况相类似。   并列的第一作者,并列的第二作者,然后两个第一作者加一个第二作者,计算能够分割到多少会员资格,同时还要一一记录在案,就是个大麻烦。   复数的论文作者,复数的资助人,最后总使得论文带来的酬劳都是零零碎碎。这在某种程度上,将会员资格,变成了扑满里的钱币,必须一点点地积攒起来。   作为正式会员,韩钲已经可以看下面人的热闹了,但他没什么兴趣做这种事。   “那些事也不用提了,等着看就好。”韩钲将话题岔开,“方才会长你们在说什么?”   方才他进来时,三人正拿着新鲜出炉的《自然》说话,韩钲早就想问了。   “正说这一篇……”会长指着其中一篇论文,“火星运行规律新解。”   “就是在说火星绕太阳的轨道不是圆形,而是椭圆形,位于其中的一个焦点上?”   “子平你看过了?”   “当然。”韩钲总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你们怎么看?”   马脸的会计从身边拿起几张写满字的纸,“刚刚算了一下,与观察数据还是有些对不上。”   韩钲拿过来看了一阵,忽而笑道,“如果火星在轨道上不是匀速运动呢?”   马脸会计脸色大变,“不是匀速?!”   他计算的前提全都建立在运动速度是均匀的基础上,他想了一下,立刻反驳,“但虚空之中,无受力之处,若运动速度不断改变,不就违反惯性定律了吗?”   “引力啊!”韩钲道。   马脸会计愣了,“啊!对……”然后就苦恼起来,双眉打起了结,“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这会计的模样,韩钲微微一笑,又道,“其实这些在总会已经讨论过了,一时还没有答案。家父说了,谁能找到了行星运动的规律,总结出公式,他会为其提名下一届的学会奖。” 第二章 巩州(中)   “学会奖?!”   巩州分会的正副会长和会计同时叫了起来。   韩钲点点头。   “韩相公提名?”   “家严是这么说的。”   会长扭头对会计笑道,“常之,你可得用心了,机会难得啊。”   “这机会天下人谁不想要?小弟才疏学浅,恐怕争不过。”   话是如此,但他神色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四人之中,只有表字常之的会计,他的研究方向是偏向数学和天文。   会长是以资助人的身份进入学会,本身是秦州大户,后迁居于此,是巩州排在前十的富户,也是雍秦商会的诸多理事之一。   副会长就是军医出身,不过他不是在医术有所阐发得以获得会员资格,他喜欢研究动物,西北特有的动物,有许多都是他所命名,同时还擅长标本制作,他家里面,各种各样的动物标本数以千计,他的珍藏馆,在关陇都赫赫有名。   至于韩钲,他的研究方向是农学。最早在《自然》上发表过有关豆类根瘤菌的研究。现在正在分别主持棉花育种和棉豆间作两个项目,同时还是《齐民新编》作物篇的编修之一。   他们都懂一些算学,韩钲甚至可以轻松地阅读最新的算学论文,他们都不会去参加行星运转规律的竞争。如果分会内部有人去竞争这个课题,他们都很乐意提供帮助,巩州分会的成员成为学会奖的获得者,对分会本身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因而会长也劝说着同僚,“学会奖三年才得一次,一次也不过取中三人。自然十余科,能轮到星象和算学的机会,说不定得十几年才有一次,现在不争,下一次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常之你不打算要金徽了?”   马脸会计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虽然身上佩戴的还是铜徽,但已经有了五篇论文发表的他,独属于他的银制徽章已经在京师工坊制作之中了。但是,区区银徽又怎么比得上金徽?   三年一次的学会奖,是唯一能拿到金徽的机会。   学会徽章,以金银铜锡的不同材质来区分,高低分明。   预备会员的锡徽章已造了几十万枚,而正式会员的铜徽章,则将将万数,银徽更少,不过数百,金徽至今则只有三枚。   去年学会奖第一次评选,苏颂和另外两人各自获得了一枚金质徽章。   本来首批获奖者应该还有韩冈,但韩冈却事先声明他要等到第二回再拿奖。   虽然说按照学会章程中的规定,学会奖应该是先由一名银徽、金徽级的会员提名,然后由所有银徽以上的学者来进行投票——其中通过资助研究拿到银徽的会员不参与投票,这要维护选举的专业性和公正性——可要是有人能够自己选择拿奖不拿奖,这肯定违反学会奖的制度规定的。   但这毕竟是韩冈。《自然》最开始的那几年,基本上就是他和苏颂两人支撑起来的。两人拿奖是情理中事,韩冈迟一届再拿奖,不过是为了照顾其他会员罢了。   锡徽为模铸,没有太多特殊之处。而每一枚铜徽上,都有会员的姓名和会员编号,与会员证上的,银徽、金徽类此,同时更为精致。一旦丢失,想要补办都得大费周章。相对的,徽章也被看得十分贵重。   如果在关陇,带着一枚学会铜徽上街,就像进士一样得人尊敬。要是金徽,那可是与平章、宰相相当了。   这般尊荣,又有谁不想要?   而且如果按照进士的例子,能与韩冈同期拿奖,都可算是同年了。   马脸会计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在说他已经做好了搏上一搏的准备。   “好了,闲话说完了,该做正事了。”   会长拍了拍手,示意前面的话题已经告一段落。   韩钲点了点头,问道,“今天是要议账吧。”   会长道:“初五就要开季会了,第二季度的预算得尽快做出来。常之,你还有时间?”   会计道:“不敢耽搁公事。”   “两天够不够?”   “两天?!”副会长,“今天可就得做好!”   会长吃了一惊,“哪里要这般仓促!”   “上一回是会长你回秦州,再上一回是子平去了下面庄子。常之看着就要回去算他的方程。早该完成的事,拖到今天。后天就季会了,这预算案不留下一天时间,哪来得及开版印出来?别再拖了,今天都得做完。”   韩钲用手揉了揉额头,正是春播之时,他的两个项目自然就在关键时候,却被学会中的琐事给拉回来,骑着马赶了二十几里地,心里正烦着,“最烦做预算案,怎么弄都有人吹胡子瞪眼,没哪次是顺顺当当通过的。”   “要是随便弄弄,会上会吵得更厉害。”副会长并不因为宰相的衙内而小心翼翼,不敢说话,“还有账,不对好可不成。要公示的,弄错了账,被罚事小,被人笑话学会里面连算钱不会,那脸可就丢大了。”   韩钲道:“账有常之管着,怎么都不会弄到那般田地。而且小弟压根就没看见过有谁跑去查分会的账本。”   分会的收支账目,每个季度都会在分会全会上公示。正式会员只要想查账,随时可以,但为了防止频繁查账对学会工作造成影响,同一个会员,一年只有一次查账的机会。   副会长道:“也不费多少事,做得好了,也算是不辜负下面会员的信任了。”   不辜负会员们的信任,这话是韩冈说的。搬出了自家老子,韩钲也不能再抱怨了。   见韩钲被副会长堵不再说话,会长才开口,“简单的事先做。先把给交流会的账核了,再把下一季的分派好。”   分会的资金主要来自于资助人的捐款,所以大部分拿去建学校培养新人,修实验室提供给研究者,剩下的一部分就分配给了提出申请的研究者,自己不会留太多。而培养出的研究者发表了论文,又能给分会和捐赠者带来相应的回报,但这个分配就是最麻烦的地方。   稍稍简单一点点是,给下属交流会的管理。分会对在册的交流会有一定的拨款,不过数量并不多,尤其是那种只有预备会员参加的交流会,基本上一年下来也就一贯两贯的样子,买些菓子,喝上几杯清茶而已,其实就给他们一个聚在一起说说话联络一下感情的机会。   学会的预备会员,每个月都要缴纳五文钱的会费,但只要他们参加交流会,交流会就会得到相应人数的拨款。所以这交流会的拨款,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缴纳的会费加上一点点补充。   每一个预备会员,想到多少交流会上学习交流都没问题,但只能正式登记参与一个注籍在册的交流会。他们的会费也就是返回给这一个交流会。   而正式会员缴纳的会费是预备会员的两倍,可以登记参与的交流会数量则是预备会员的五倍,对应的交流拨款更多。但相对于预备会员的庞大人数,在册交流会的上百之数,巩州分会区区十七位正式会员,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会计拿出了账本,“腊月、正月,还有现在这二月,三个月的交流会预算是五十七贯又三百文足。但前日,张九和李殊那边有成都府和秦州的会友过府造访,又分别申请追加了两贯又三百文和五贯的拨款,如果这个月不再追加的话,那就是六十四贯六百文足。”   “交流的什么?”韩钲脱口问道,“住在会所这里,住宿都不要钱的,几天吃吃喝喝而已,怎么就要去了七贯了?”   巩州这边虽是富户遍地,但花销却并不高,不去秦楼楚馆,不点那些山珍海味,十几个人一顿酒肉下来,就算吃撑得吐了,还要不了两百文。   副会长道:“张九我记得是第一次申请。但李殊……他上个季度也申请了四贯的追加吧?”   会计点头:“说是京兆府的会友过来交流。”他抽出一张纸条,“去年一年,总计十贯又五百八十文足。”   副会长问:“他的额度是十二贯吧?”   “是的。”会计道。   副会长幽幽感叹,“卡得还真准。”   因为格物研究需要与更多人相互交流成果,正式会员每年有固定一贯钱的交流费,而且还可以一定额度的追加。这个追加额度是按照之前三年发表的论文数来计算的,如果没有,额度就只有五贯。李殊这几年发表了两篇论文,所以额度比其他会员都要多一些。   不过大部分会员,很少动用他们的追加额度,就那么几贯钱,相比起实在太少了一点。像李殊这样卡着额度来要点小钱,还真是很少见。不说别的,面子上丢不起。   韩钲道,“他的资助人是何博士吧。”   何博士算是熙河路上的大资助人,是王厚的妻弟,帮王厚管着他的产业,在王家产业里面也分了股。身家不差,但眼力说不上好,资助了许多人,最后只有李殊等一两个人出来,是有名的冤大头。但给钱的确大方,像李殊这样的研究者,每年少说也能拿到上千贯。   副会长点头,“论资助,巩州这边应该是数一数二了。”   韩钲呵呵笑了两声。都说措大眼孔小,也不该这么小。   不过这种人也有,韩钲见过不止一个,明明家财万贯,可在路上看到别人掉了一文钱,照样会捡起来揣进兜里。   会长慢悠悠地开口:“他研究的是电学,花钱也多。”   “李殊这般行事,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他可是为几个预备会员作保申请了研究经费的。”   申请学会拨款的研究者,有的是嫌找一个资助人太麻烦,更多的则是研究课题无人问津,或是资助人愿意付出的资金太少。   学会每年的经费也有限,而且很多都,尤其是那些预备会员,申请经费难度很高,申请十贯,预算会议上给百文的都有。   真心有想法的预备会员,会去与正式会员交流,然后设法从他手上得到推荐。但推荐后正式会员要拿分成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当事人已经被全国通报,开除会籍了。   都知道这个恶例,在场的没人想看到第二例出现在自家的分会中。   会长看看韩钲,“子平,你看如何办?”   韩钲摇头:“小弟没什么想法,照着章程来好了。犯了会规,依规条处置,如果没有,那该给他就还是给他。”   可以以德行品鉴人,但衡量惩处与否的是律法规条,而不是道德,这是他父亲对他的告诫。   “安道,是之,你们呢?”   会计点头,“正该如此。”   “也好……”副会长道,“不过最好还是提醒他一下,免得丢了巩州分会的脸。”   “如此最好。”韩钲点头同意。   三人都看向会长,会长想了一下,“那等会后,我老头子跟他好好聊一聊。不过这件事,都别对外人说,家丑不能外扬。”   “当然。”   “自然。”   “理所应当。”   三人同时应道。   “这件事不说了。”会长再一次将话题转回,问会计,“常之,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   “平安号的帐号上,还有三千八百一十七贯,都可随时取用。”   各地分会的资金很多,不可能全都放在会所里面,所以都存在了日渐扩张的银号中。   东南沿海各军州的分会,大多都放在了有章家背景的太平号中,而北方内地,则是都存在平安号里。   这些款子,都不是定期存款或是约定存款,而是活期,需要用时,随时可以支取。   “三千八百贯,不多了。”韩钲道。三个月前,这个数字还是八千一百贯。   “中学的建设用了许多,还有学会后面的温房也花了不少。不过上半年就没大的开支了,下半年看进项,再决定怎么用。”会长对韩钲又笑了笑,“幸好几个大项目都不用走分会的账。”   总会下达的大课题,比如黄河源的考察队,都不从分会走账,直接由总会给付,有的还能从朝廷里面得到拨款。比如这一次的考察队里面,负责考察熙河路的地质情况的分队,明显的就是来自朝廷的委托,为修建铁路做准备。   而韩钲参加的《齐民新编》,也是朝廷拨款——虽然韩钲到手的数目不多,但也是皇粮。此外韩钲手上的两个有关棉花的项目,则是韩家自己出,韩钲的爷爷给的钱。   其实学会的研究者里面,最容易出成果的还是韩钲这样,钱可以可着劲地花,一说要试验田,家里一划就是八百亩。人家都不屑去找资助人和申请经费。   说起来韩钲的祖父凭着他资助的几篇论文,已经可以进学会了,不过那位被封为银青光禄大夫的老封翁,根本从没提出申请过。   不过这样有总会出资的大课题并不多,而且多偏向于实用,如果是数理方面的,更是少得可怜。这一回有关火星运行规律的研究虽占了一点数理的光,可本质上还是天文,就像万有引力定律的数理证明,也是总会那边十分看重的大课题。   但数理方面的论文却是最容易发的,而且研究数理又不用太花钱,因而算学一系的研究者数量最多。   韩钲点头笑笑,转问道,“现款还有多少?”   “会所里的现款有一百三十四贯又一百六十文,其中八十五贯是今日送来的捐款,李太医以故仇老太医的名义捐赠的,指定给了蒙学做奖学金,今天午后就送去存起来。剩下的四十九贯又一百六十文里面,有二十三贯四百零九文,是三天前预支的一百贯会务费的结余。剩下的都是学会的日常预备款项。”   韩钲一边听,一边将一系列数字动手记录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也是他父亲说的。   一边听,一边记,到了夜半三更,韩钲手上的小册子,已经写满了大半。这个季度的工作报告,以及下一季度的预算草案,方才告一段落。   尽管学会大部分时候还是清闲,报告和预算也十分简单,可对四人来说,一天忙下来,中间只抽空吃了两顿饭,都已经累得够呛了。   没等夜宵送上来,副会长和会计就已经打着哈欠告辞了。韩家在巩州城中有府邸,不必连夜赶回庄子,或是借宿在学会中,不过作为最年轻的成员,又是书记的身份,他一向是最后才走。   “子平。”老会长喝着热腾腾的饮子,聊了几句闲话,忽然道,“按说我这老头子不该多嘴的。但李殊的事,还是想跟你说一说。”   韩钲听了,放下手中的调羹,拿了手巾擦了擦嘴,坐端正了,“吴老请说。”   会长吴毕是当年河湟大战之后,一同受邀前来熙河路垦殖的大户之一。不过当年并不起眼,但现在,却是首屈一指。   并不是说其他家族都没落了,只是都没能赶上趟,别人家开疆拓土的时候,他们就小富即安了。现在来看,地位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后悔药吃多少都回不来了。   如今在雍秦商会中,是韩家的铁杆支持者,而且跟他祖父、叔父关系都很好,孙女儿都嫁给了冯家表妹——现在应该说是堂妹——是韩家的姻亲。   吴毕道:“李殊呢,事情做得的确难看。不过贺中行他呢,跟李殊有些龃龉,倒不是纯然公心。照老头子来看,像李殊此人,要么依会规惩戒,一文都不给,这叫维护纲纪,要么就大大方方地给,这是气度。一边说人不是,一边掏钱出来,反而不好了。”   韩钲眉头一皱,“吴老的意思是就不找他谈了?”   “老头子读书不多,但听过人说楚汉,那霸王怎么输的,还不是小家子气!要么就不要顾忌脸皮,把高祖抓起来杀了,反正是兵强马壮做皇帝,没了高祖,他就当定皇帝了。要么就大大方方地把关中封给高祖,约定好的封地也都封给其他诸侯,奉着义帝做他的霸王去,高祖日后就算想征伐其他诸侯,霸王挟天子令诸侯,讨平他也不难。”   “那就放一放?”韩钲试探道。   “不用!”吴毕摇头,“既然之前已经商议好了,那老头子还是过去说一说,免得李殊再糊涂下去。人才难得,放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就更难得了。”   韩钲点头受教。   不对!   仔细回想过吴毕和做副会长的贺中行贺是之的话,韩钲忽然惊觉,其实他们都已经确认了李殊的行径,就是利用推荐权来为己牟利。   但这件事,如果爆出来,整个巩州分会都没脸,顺带的连韩冈都没脸。这里可是韩冈的老家,却出了这种事,不免让外人看笑话——韩钲忽然想起,这一句,还是贺中行说的。   送走了吴毕,处理好了自己的工作,骑上马,韩钲还是在回味这件事。   李殊的行径,贺中行其实想爆出来,而吴毕则是想要压下去,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得看自己的决定。不管自己有多年轻,背后都是站着自己的父亲。   韩钲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话,这是不是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学会这里比起官场已经可以算是净土了。小地方的分会人少事简,更是比官场干净许多,但照样还是少不了贤愚不肖,更少不了各式各样的纷争。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既保住学会脸面,又能维护学会的纲纪?   该相信吴毕吗?   吴毕一向是和事佬,人缘很好,选择资助的对象也很有眼光。叔父和祖父都叮嘱过韩钲,要尊重吴毕,有事情也可以向他请教——不论对错,他肯定会站在韩家的立场上说话,这是其他人不一定会做的。   但自然学会是父亲的心血,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如果不能维护会中纲纪,那自然学会日后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会比现在就把蛀虫抓出来更大。   韩钲忽地笑了起来,面子和里子,究竟谁更重要,其实答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第三章 巩州(下)   韩家在巩州城中的宅邸,早年是韩冈置办的产业。   当初韩冈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在刚刚设立的巩州州治陇西县中,括了很大一部分土地。   城里城外都不在少数。而且三人还以在此建宅,以御国门为名,得到了先帝熙宗的背书,将自己的行为合法化。   到了河湟平定之后,韩家就在城中修了一座宅子。   不过随着韩冈离开陇右,离开关西,韩冈的父母也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去,这座宅子就空了下来。   只有家里人进城来,又来不及出城返家,才会到这边暂歇一日。   宅邸中也没有多少人,只有三家十几口仆役,在这边洒扫庭院,维护屋舍、后园。   但韩钲深夜回到这座府邸的时候,却远远地就发现正院上一片红光,显然里面此刻正灯火通明。   带着惊讶来到门前,却见一名青年迎上来,远远地就行了一礼。   “哥哥回来了。”   看见来人,韩钲立刻翻身下马,惊讶道:“我回来不算什么,倒是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竟是他的堂弟韩守正。   韩守正其实是冯从义的长子,因为冯从义现在名义上过继到韩家来,是韩冈的弟弟,所以他的儿女也一起进了大排行。   不过起名时,却没有像韩冈的儿女那样,都用金字旁——因为这个偏旁是跟着韩冈的名字来的——而是另起字辈,以守字行。   韩守正道,“小弟也是刚刚回来。”   韩钲拉起韩守正的手,亲热地问,“路上还好走吗?”   韩守正道:“还好,不过在永宁那边有一段路基被水冲坏了,停了一整天。”   韩钲一听就皱起眉头,从秦州往熙河路这边来,永宁县是必经之地,一旦沟通秦州和巩州的铁路交通中断,不知要耽搁多少人的行程,影响多少门生意。   他忙问,“永宁县派人去修了吗?”   “哥哥放心。县里和周围三个乡都出了人,等小弟一行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两千多人了。”   永宁那边也有工厂,田庄也不少,对外联络大半要依靠铁路,若是突然间铁路交通中断,县里的集市都没法儿开了。   不过河湟这一片,也只有巩州能够享受到铁路带来的便利。再往其他地方去,就少不了翻山越岭。这一回京师那边来的考察队,大半精力是在确定路线,试图将兰州和巩州给联系起来。再以兰州为中心,连同灵武、西宁以及甘凉。   其中灵武到兰州的铁路前两年就确定了线路,已经在建设中了,甘凉,也就是连接河西走廊内部的铁路,都已经修好了,但凉州到兰州的这一段,连线路都没有确定,连同兰州到青海附近的西宁州的这一段铁路,都没有将线路定下来。   不过一旦连接宁夏、甘凉、熙河、秦凤的铁路体系全线贯通,整个西部的经济、人口、军事就都拧合在了一起,这是关西内部,包括韩冈都想看到的。   “还望能早些修好,不然就得误了许多人的行程了。”韩钲说着,又问,“三哥你去秦州,见到四叔了没?”   韩守正摇头,与韩钲一起往里走,“父亲正好见二伯父去了,没见到。不过小弟在秦州参加了几场交流会,大有所得。”   韩守正说起交流会的时候,脸上就浮起了纯真的笑容。   韩钲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堂弟当真是喜欢数理。   不过这样下去,他明年的明算科还不知考不考了。   韩守正他现在已经是明算科的举人,而且正准备考明年的诸科试。不过在自然学会中,也只是一个预备会员。   虽然他在算学上有点才华,不过比起其他学科,数理科可谓是人才济济,高人无数。   明算一科,是以满足朝廷财计需要为目的来选取人才,考试科目并不涉及数理的前沿课题,反倒有许多应用现实的考题。   韩守正从小受到培养,二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考一个明算科出身,在他而言是探囊取物。但想要在天下数理学者的竞争下,得到一篇出色的论文,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过韩钲也不敢就此小瞧自己的堂弟。   如果他只是想要进入自然学会,直接让叔父提供资金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向家里要钱,韩守正用自己的零用钱就能资助好几位研究者。而且以韩家的势力,找两个肯定能发表论文的正式会员,直接交换一个资助人的资格,只要说上一句就够了——这世上,太多人愿意把自己的研究奉上来,只为了跟韩家搭上关系。   即使不用那等龌龊手段,做研究的同时资助他人也是一条路。有不少家底丰厚的研究者,一边自己展开研究,一边为他人的研究提供资金。不仅飞快地进入到正式会员的行列,同时拿到银徽的机会也比其他人高得多。   但韩守正始终没有那么做,而是认认真真地去学习,去研究,参加每一个有水平的交流会,一步步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对于这个无心家业的儿子,韩钲的四叔依然看重,而韩钲看京里的来信,自家父亲对这位侄儿也是大加赞赏。   而韩钲自己,虽然比韩守正快了一步,但自家事自家最清楚,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取巧了。就连他刊登在《自然·齐民副刊》上的论文,也来自他父亲的启发。   按照现在的规则,韩钲至少得给父亲一个并列的第一作者,或者是按照他父亲的说法,等以后开始实验室中发表的论文多了,作为实验室的领导者,同时也是论文的启发者,肯定得将通讯作者给他。   严格一点来说,韩钲可算是作弊出来的会员,实在是没脸在认真治学的堂弟面前自高自大。   “秦州的交流会里面有没有什么奢遮人物?”韩钲收起思绪,问道。   “有好几位,小弟有好几道不会做的题,请教了他们一下就明白了。”韩守正眉飞色舞,“其中一位还只是预备会员。”   “能让三哥你说好的,那肯定是有资格拿铜徽了。”   韩守正神色黯淡下来,“我也只是预备会员。”   预备会员作为一个整体,地位十分重要,因为预备会员数量很多。   但预备会员中的个体,却不那么重要,同样是因为预备会员数量很多。   尽管也能算是学会的成员,但预备会员只在军州分会中登记造册,他们的档案都不用送去,就像那些秀才,他们的家状和出身,也只是存放在州县的架阁中。   只有举人,才会开始被关注。州中、县中,能被选上的议员都至少是举人。只有到了举人,能够入京参加科举,能成为议会的候选人,那才是需要在京师存档记名。   同样的,只有到了正式会员,才会在京中的总会注册登记,然后获取独属于自己的个人编号,并得到刻有姓名编号的徽章,同时还会将白色纸壳封面封底的预备会员证换成羊皮封面的会员证。   从待遇到配备,预备与正式之间确确实实地有着天壤之别。   “要不是三哥你太犟,早就拿铜徽了。”韩钲佯作责怪地宽慰自己的兄弟,又道,“预备会员也是会员。”   韩守正叹道,“终究是不能比。”   “三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从预备会员升上来的会员数目可不少,现在就有许多人跟三哥你一样,才华不输会员,只欠一点运气。有的才能虽差一点,但也能为气学宣传鼓舞,普及格物之道,再一次等,壮壮声势也是可以。他们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多得是,可别小瞧了人。”   “壮声势……”韩守正讥笑道,“是议会吧!”   预备会员也是会员,只要是积极参加学会活动的成员,其实都被暗中记录下来,这些都是有希望加入学会的成员,日后学会发展壮大少不了他们,即使做不了正式成员,也一样能为学会出力,学会内部的许多事不可能都交由会员来完成,预备会员就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而最为重要的,是在地方选举里,少不了他们的作用。这一点,连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韩家人更不可能不明白。但韩守正就是不以为然。单纯的心里,容不得阴影。   韩钲看着,心中直摇头。   家里让韩守正去考诸科,就是为了让他有资格成为州议会的议员,年纪再大点,就可以往大议会上努力了。   这并非难事,甚至不用韩家的势力,韩守正只要亮出他的身份就够了。   “三哥,四叔还盼着你能够考中诸科,然后回来做个议员。”   “小弟知道。”只是我不喜欢。   后一句韩守正没说出口,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韩钲皱起眉,“如果三哥你当真不愿意,想来四叔也不会强求。”   韩守正怔了一下,然后问道,“那让谁来参选?”   “谁都可以。”韩钲道,“巩州士人几乎都没有不是学会成员的,只要内部沟通好,选谁都能上……别说巩州,整个关陇皆是如此。”   “但外路呢?”韩守正问道。   “也不用担心。”韩钲在心里对韩守正再一次摇头。   韩守正的一个好处,就是一心一意,但缺点也是如此,对家里的事有了解,但也只是泛泛,从没有深入去思考。   也不好好想想,没有了权力在背后撑腰,自然学会还怎么发展、维持?   自然学会成立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配合地方选举,两者相辅相成。   “只有心怀鬼胎,才会畏惧世人的探究。”   “太宗皇帝戒人研习天文,一戒奸人妄说休咎,蛊惑愚民,二戒世人洞察事理,明白只是受命于天只是古人妄言。”   “天子者,凡人也,兵强马壮者为之。若天子非凡人,如何还用凡人医。”   类似于此的大胆直言,学会里面常常可以听到。即使在学会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有宰相们为之挡风挡雨。不过数年,学会的成员都给惯成了傻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了。   但可若是未来自然学会没能控制大议会呢?以他们说的话,多少人会掉脑袋?   幸好,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   整个关陇地区,预备会员的数量占去了天下三成,基本上是个读书人就是学会的成员,操纵选举十分容易。   至于其他地方,自然学会的势力就没有那么夸张了,不过多也能占据半壁江山。即使最少的洛阳,也有三分之一的秀才加入了学会。   毕竟要成为预备会员很简单,只要是秀才就行了,会费交上去都会返还,同时又多了一个交朋友的地方。   不过过去的穷措大,现在都叫做乡秀才了。洛阳那边,加入学会的秀才,基本上都是贫寒出身,身家加起来,还不一定能比得上文彦博一家。   穷措大攀不上豪门贵胄,大多数秀才,也插不进朱门子弟间的交流。在过去,他们只有对元老们掌握的士林顶礼膜拜,老实听命。   而如今世间唯一不按门第,让底层士人能够与上交流的集会之所,就是各地的自然学会。有平等交流的地方,就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给上等人做狗。   以认知自然、造福天下为根本理念的自然学会,其魅力和凝聚力也不是光是讲习经义的学派能比。更何况,又有哪一家能跟自然学会比拼财力?   从财力到人脉,包括理念,都是其他学派学不了来的。   试问新学找得到这么多捐助者?试问洛学能聚齐这么多士人讨论经术?   都不可能!   自然之道本身就有远远超过经术研究的魅力,而自然学会的背后,更都是天下有数的豪富。   而且这些豪富投奔自然学会的数量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因为希望用金钱打开自然学会后台大佬家的大门,同时也是因为自然学会正准备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进行讨论的专利议案,将会保护所有投资人的利益。   想想看,你资助对象的研究成果,你天生就能有一半的利益,如果这成果转化成现实,说不定就意味着数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但要是没有专利制度,别人学了就是学了,这些好处可也都没了,至少是少了大半收入。   但反过来,如果国中推行专利制度,自己又能顺顺当当拿到专利,可就是吃上几十年的独门买卖。   自家家传之学,哪个不是敝帚自珍?甚至传媳不传女。但专利制度带来好处,却比敝帚自珍要强许多。   韩钲明白,这就是自家父亲有自信能够控制大议会的地方。   有人有钱有权有兵,怎么会控制不了一个大议会?   话不投机,韩钲与韩守正的聊天就变得十分简短,很快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与家中书呆的聊天,让韩钲担心起家里对他的安排,想着过几天见到冯从义就跟他提两句。   或许会伤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里的布局更为重要。就像今天摆在天平两头的学会脸面和学会制度一样,韩钲选择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维护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东跨院的房中,里面已经打扫干净。   外间留着茶水炉,韩钲的亲信伴当就睡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   里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张床。看着朴素,但足够干净。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书架上一堆崭新的书籍。还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间里的被褥都是新的,刚刚用火烤过,还热腾腾的。   韩钲草草地洗了澡,却不想立刻进被窝,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看了一下,竟然是《经术》。   这是最近两年,《自然》旗下,发行一份子刊。   既以《经术》为名,其内容自是一目了然。   韩钲随手翻了翻,没有一篇能让他多看两眼。都是些想方设法,将格物的内容与儒门经典扯上关系的文章。   不过韩钲他很清楚,这份《子刊》对气学的意义极为重要。   张载所创立的气学,本来在经术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学和新学严密,而韩冈创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经书丢了都没关系。   但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少不了儒家经典,气学也不可能将《论语》《三礼》《易》等经籍全都抛到脑后——尽管以气学格物一脉的情况,儒门经典的确没有必要分心去学。   要知道进士一科,气学一直没能顶替新学,正是因为在经术上的缺陷。   否则以这些年来气学一脉对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韩冈就能做十五。   在经术上,韩冈水平不够,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够,尽管气学已经成了当世第一大学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劳,经术方向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办法取代新学,占据进士科的考场——这可不是韩冈顾及岳父的感受,而是当真做不到。   气学要挑战新学盘踞的进士科,就必须有一部气学的《三经新义》出来,张载的《正蒙》并非经典传注,《易说》也失之零碎。与王安石、吕惠卿这等大家为首,集合了门下出色弟子共同创作的心血之作,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经术》一刊,即是给气学经术部分添砖加瓦,同时也是为吸引更多的经术大家来加入。   也许气学所传授的儒学部分,在一干精通经典的大家眼中,其实是错漏百出。但这个问题,也让他们从新学跳到气学,最困难的一步只会是他们的节操。   这是气学为旧儒打开的一扇门扉,只要把节操丢掉,就能穿门入户。而丢掉了节操的大儒,他们现在刷论文都刷得很开心。   其他学派,都是把开创者的著作奉为圭臬,即使有错漏处,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种牵强的解释来掩盖。   就像现在的儒学大家,都将九经用出了花,同样的一句,就有着七八种解释,全都是依从自己的理论。等到他们的弟子出来,就把他们著作拿来解释自己的观点。   而气学,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权威,对理论修修补补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称一代更胜一代,先人的权威又有什么要维护的?   即使被人指出现在的理论有问题,没关系,日后改好了就没问题了。   所以对于新编的传注,只要能自洽于九经,又符合气学的原则,基本上就会被接收下来。   这么几年来,发表在《自然·经术》上的论文,帮气学补上了不少漏洞,也让新学中的死硬派,越发猛烈地攻击起韩冈和自然学会这种没节操的行为。   只不过,这些好处韩钲都懂,但他看了之后,还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无意趣。   甚至比数理都枯燥。   韩钲对数理很头疼,但还是认真地去学习和了解,因为这当真有用。   他的父亲都因为长于观察推理,却在数理证明上有着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励人们去研究数理。   按照韩钲从他父亲那边听来的说法,代数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仿佛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让人看见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浅近。作为数学工具,太过粗浅。而现在人们正在研究数学课题,尤其是对万有引力的数理诠释,需要更好的数学工具,这是他的父亲所提供不了的。   韩钲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也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学习了一番最新的数学问题。   可经术,只是给格物披上的一层伪装。   想考进士的会多看看,也许从下一科开始,就要从新学改考气学了。但韩钲并不想考进士,甚至都没兴趣,他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没必要浪费自己时间和头脑。   韩钲放下了期刊,掏出笔记本随便记了几笔,转回头上床睡觉去了。   明天先回乡下庄子,问一问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谈谈三哥的事。   但韩钲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看见他的叔父。   冯从义几乎是将韩钲的房门给踢开。   当韩钲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时,冯从义已经抢到床边。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师。” 第四章 流水(上)   这是一条东京新城外随处可见的小巷。   鹅卵石加水泥的路面,两边设有排水的暗沟。   只能容得下两辆普通马车并排,再多上一匹马都要蹭到了两边路墙。   小巷两头连接的都是十步宽的横街,横街方才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小街两侧,都是四合院式的三层的楼屋,这些楼屋四合院中间,都围着一个天井,每个楼层的走廊,都是一圈面对着天井。   天井都不大,白天的时候,只能看到一阵太阳。每到晴天中午前后,天井中为了争夺晾晒被子衣物的地方,时而会发生一两起争执。   面对前后巷子的两面楼各有一个出口,供住客出入院中,出口两边,就是出租的门面。   小巷有三十多丈长,两侧的四合院加起来有十来座,店铺也就有二三十家。   食铺、酒肆、米店、油铺、肉铺、菜铺、布店、南北杂货,还有一家药房,只有些常见的药材,以及一些管跌打损伤的膏药,生意不怎么样,所以还兼卖老鼠药。巷中居民的日常需求,都能在这些小店得到满足。   院子另一个出口的街巷,也是如此布局,甚至店铺的类型也没有多少差别。   如果能站在北面不远处的一座七层塔上向这一片瞧过来,就能发现两道横街夹起了宽窄相同的五条巷道,然后五条巷道隔开了六条由一座座四合院组成的连排建筑,每一座四合院都是用了同样的图纸,整齐得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绿豆糕,一块块堆砌上去一样。   这一片街坊,位于南薰门外,靠近从南薰门到东京车站的大道。   才修起了不到十年,刚刚修好的时候,白墙黑瓦,看起来很是干净整洁,住进来的,不是上京来读书的学子,就是一些商铺的雇工。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房舍逐渐变得破败,里面租客的身份也逐渐发生变化。   车站的苦力、失地的农民、小厂里的工人、破产失业的人、地痞流氓,甚至还有半掩门的流莺,带坏了街坊中风气,也带坏了外界的风评。   到如今,除了下雨不会淹水这一条外,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了。   但店铺还在这里。   不论贵贱,衣食住行四个字,任何人都是少不了的。也许换了店家,也许换了营生,但还是米面肉菜茶酒这么些种类。   小酒肆就是这些铺子中的一家。   小酒肆没有名字,更没挂招牌,就在门头上挑出一面杏黄角旗,上面写了个酒字。   识字看字,不识字的嗅着酒味,看到临门一张高台桌上的几个酒坛,就知道这家店做何等营生。   高台桌占去半个门面,台桌后面是一个个大号的酒瓮。   店主在桌后收账,小二在桌后取酒。没有被台桌占去的另一半店面,放了三张方桌,几条长凳。   熟客大多时候一个人来,就靠在台桌前喝酒,要一两碟下酒小菜,顺便跟几个酒友碰碰杯,聊聊天。两三酒杯下肚,一两碟菜吃完,就丢下大大小小几枚钱,然后回家去。   如果是几个朋友一起来,就在方桌边坐下,去对面的卤菜店弄点猪头肉、切两盘风鸡风鸭,或者让旁边的食铺送几道热菜来,一喝就是一两斤起,一两个时辰方才罢休。   店主来自河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相貌也是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是特点的,就是他不知是什么缘故,坏了喉咙,说起话来不但沙哑粗糙,据说喉咙还会痛,所以总是沉默寡言。另一个不算特点的特点,就是他经常去庙里捐献,是这一片有数的善信。   这家店里,酒中兑的水总比其他家要少一点,下酒小菜煮得又更入味一点,店主虽不怎么说话,却也总是和和气气地笑着,哪天遇上忘了带钱的酒客,也不会横眉竖眼,总会憨憨笑着端上一碗热好的黄酒,一小碟子蚕豆。所以小酒肆里总是不缺客人。   十年来,小酒馆一直都在这里。店主看着这片街坊送走旧人,迎来新客,变得热闹,又逐渐破落。   瞧着成功者迁去更好的寓所,目送失败的则无望返乡。有人在这里辞世,有人在这里出生。   走了一批,又有新的一批。   一个上京客失落返乡,第二天就会有另一个背着背囊满怀希望的外地客入住此间。   但这家店始终在这里,从中午迎来第一个客人,直到深夜送走最后一个酒徒。   店主总是站在台桌后,带着微笑,沉默地聆听着酒客们天南海北的闲聊。   夜色已深,客人们也渐渐散去,偶尔一两个流莺带着嫖客经过门前,但也是脚步匆匆。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客人,络腮胡子,眉眼凶悍,身材又高又壮,穿戴倒是整整齐齐,可一套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但怎么看怎么别扭。   当他进来时,店里的光线都为之一暗,原本还算喧闹的店里登时就静下来了。直到他在台桌前坐下,叫了酒菜,闷头吃喝,才算又活跃了点。但也比不上平日,还不到戌正,一干熟客早七早八地走了个干净。   小二擦干净了桌子,把酒具碗筷也都洗了晾好,便出门去,摘下了门前的灯笼和酒旗,将一扇扇门板推进门槽中安好,最后架上门闩,完全没去在意还有一名客人没有离开。   待店门关上,一直闷不吭声的酒客开了口,用着怪异的口音,“生意做得不错?”   “还行。”   店主答着。听起来就像是熟人在聊天。   他的声音仿佛是用锉刀锉过一样,模糊了年纪,也模糊了出处,分不清到底是乡音的问题,还是嗓子的问题。   “今天在城里逛了一圈,南薰门那边可是热闹得很。”   “要修环城铁路,在城墙上。”   酒客抹了一把络腮胡子,大笑道:“选得地方好啊,把城楼、敌楼都拆了。”   他仰头作势,笑声却几近于无。   压得很低的声音,压得很暗的灯光,凝结出让人窒息的气氛。   店主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手搭在桌子上,沙哑地很慢地说着,“外面挡不住,就输了,有墙没用。”   “这就是胡扯了,我看那城墙还在夯土,明显是在加厚城墙。”   “原本弯的,要弄直。”店主依然言简意赅。   酒客嘿嘿冷笑起来,“怕还是顺便把炮台也修几座吧。”   店主摇头,“不知。”   酒客翻起眼,盯住对面的店主,“是啊,你不知道。”他突地站了起来,横过整个桌面,把脸凑到店主近前,“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店主与酒客眼对着眼,呼吸直喷面上。但他的一双眼睛与酒客对视着,如同石珠子一般不动分毫,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猛然间的动作,却得不到反应,紧盯着店主的眼瞳收缩了一下,酒客直起身,恍若无事坐了回去,“别忘了,这些年,你窝在这破落地方,到底为了什么?”   酒客好似双手拿着报纸一样,虚虚举起,念着内容,“楚国公病重垂危。”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是严辞厉声,“东京城现在谁不知道王安石要死了?!你送回去的这些消息,我去街口多买几份报纸就全有了。朝廷送你过来,又安排好身份,难道是为了这些两文钱一份的消息?!”   横眉竖眼地瞪了一阵,酒客忽然又堆起笑容,给自己倒了半碗酒,“朝廷待你可不薄,你那儿子如今可都是进了神火军,朝夕都在皇帝身边。你觉得,就凭你过去的身份,能有这种好事?何况像你如今这般缩头王八做着,打算要做到什么时候?不打算回去了?早点做出点大事,也好早点回去,等回去了,牛羊土地什么没有?官职也不会少你的,难道不比在这里卖酒强?别再相信他的话了,他不能让你回去,但我能!”   店主静静地听着,忽然转过身,向里走去,“跟我进来。”   酒客一口将酒喝完,将碗丢下,让小二去收拾,自己则跟着往店里走,笑道:“藏了什么好东西?”   小酒肆前后分隔,外面是店铺,里面则是一个起居的小厅,以及两个房间。   店主推开了其中一扇房门,回头站定。   酒客走上前来,向里面张望,“怎么,在里面?”   房间里面没有电灯,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楚,他正想往里走,后腰上突然一下冰凉发木,瞬息后,一阵剧痛从后腰放射到全身。   剧烈的疼痛,让酒客一声惨叫,但中膈上受到猛然一击,他的叫声刚刚起来,就被打断在了嘴里,化作一阵闷咳。   酒客双臂一振,将店主推开,他摇摇晃晃地扭回头,就见那才十几岁的店小二正向后退去,看起来被吓到的模样,但酒客眼中的余光,却在自己的腰上发现插了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怎么会是刀柄?   他捅了我一刀?   他不是在收拾东西吗,叮铃咣啷的声音也听得清楚。   酒客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很慢,好像用了很久才想明白。   他又用尽气力转回头,看着前面的店主。   依然是那种让他看不惯的傻笑,呆若木鸡的,但是现在,他却在笑容中发现了多许讽刺。   浑身的力气都不知去了哪里,酒客踉跄一步,倒在了地上,但头还不甘心抬着,一手指着店主,“你……你……岑……”   噗,背后又是一痛,酒客浑身一僵,刚张口,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一块抹布迎了过来,将鲜血全都兜住,顺势捂在他的口鼻上。   店主蹲了下来,一手将抹布填进酒客嘴里,一手牢牢地将酒客的头按在地上。   并不粗壮的双手,此时却变成了铁钳,不论酒客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直到他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挣扎,店主才低下头,简短沙哑,“他派你来,为什么,你知道?”   酒客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充满了不解。   “你太急。”   “我太急?”   这是酒客陷入黑暗中的最后一个念头,脖子上不断收紧的双手,让他永远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不再搏动,店主缓缓地放开了手。   原本粗壮的脖子,已经被捏细了一圈,偌大的头颅歪斜着,脖子扭曲成了一个活人不可能有的角度。   店主站了起来,面对死不瞑目的尸体,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一路走好。   小二也跟着过来合十行礼,嘴里喃喃有词。   就在一片静默中,忽然间,大门处砰砰几声巨响,有人在外面捶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喊,“赵九,赵九哥。”   小二紧张得几乎僵住了,而店主则很麻利地将尸体拖进了房间,一脚揣进了床底下。   他飞快地将衣服鞋子都脱了,打散了发髻,随手找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一批,就踩着鞋子,过去起了门闩,开了店门。   门外站着一个结束整齐的士兵,正笑嘻嘻地看着店主,“赵九哥,都已经睡了?”   店主沉默地点点头,小二这时钻了出来,同样是睡觉时的打扮,身上已经看不到方才的紧张,笑嘻嘻地问着,“陈家哥哥,今天你值夜啊。”   “这话问得稀奇,哪个月三六九不是你哥哥我值夜?”   来的是本坊的徼巡警察,以前叫做徼巡卒或军巡铺兵,现在从军中划了出来,直属于新设的都警监,俗称就是巡警。街口那一条巷子最外口的门面,就是他们的徼巡铺屋。   这一位就是今天当值的巡警,跟这边的街坊都是老相识。   穿着识别度很高的警服,腰上插了根铁尺,看着不是那么杀气腾腾,但这铁尺沉重,一尺子下来,骨头都碎掉。   巡警在门前,“赵九哥,别怪我打扰你安歇。只是方才我听王老混……啊。”话陡然一顿,然后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不该说他名字的,九哥你也别记着,他也是好心……就是说你家来了生面客,还一副杀人放火相,一直喝酒就不走,最后就剩他一个在店里了,担心九哥你出事。现在楚国公病情不妙,上面就逼着我们要提高警惕,严防外寇于此作乱,大事小事都得多问一句。”   巡警一边解释,两只眼睛一边瞟着店里。   店主让开了身子,又指了指门外的巷子。   巡警会意,“走了?”   店主点点头。   巡警看看店里面,又朝着自己过来的反方向望了望,“过来的时候也没见,可能是从另一边走了。”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初春的夜风依然凛冽,冻得他直跺脚,“害俺白跑一趟。”   “陈家哥哥,天寒地冻的,喝点热酒。”小二精乖地在里面叫着,然后抬头望望店主。   店主点了点头,伸手邀请巡警进来。   巡警也不推辞,可能本就是想好了要来蹭一顿酒来喝,大步进来,在老位置上坐下,没口子地夸这小二,“小猴子,又聪明又勤快,怎么就不肯去读书呢。”   “俺读书了,谁来照顾店里?”   小二边说便打开酒瓮,酒香气顿时飘散在店内的空气中。   巡警用力抽了抽鼻子,恨不得将酒气都吸进肺里,笑道,“让你老爹早娶一个,不就有人搭手了?”   小二舀了几勺酒,将酒壶装满,开始点炉灶热酒,巡警看着,将怀里的半个馒头递过去,“这也顺便热一下。”   小二应了,巡警就又对店主道:“三号巷李锦记酱油铺上面的花寡妇,上次还说起九哥你,每年赚得也不少,却都往庙里送,秃驴吃香油吃得脑袋发亮,你自家却俭省得面黄肌瘦。你说她没那个心,干嘛惦记你?肯定是有心思了!找我说,九哥你也别再把钱往庙里送,攒两个月的钱,去请你隔壁的徐婆找李寡妇做个媒就好。李寡妇年纪虽大了点,但还是能生养的,身边还有两个小子,正好顶着店里的活,让你家的小猴子去上两年学,指不定就能做了秀才,一个不好,举人也做得。万一中了进士,啊……就是诸科,我们这些街坊邻里的面上也跟着有光彩。”   这巡警絮絮叨叨的好半日,就着一壶热酒,把热好的馒头吃了。   店主也不说话,就听着,隔一会就嗯嗯两声,以示自己用心在听。   喝完了酒,吃完了馒头,谈兴也满足了,身子也不那么冷了,巡警终于起身,“耽搁九哥歇息了,对不住!”他起来告辞,出了门,呃地一声打了个饱嗝,回头对送出门的店主,“再谢谢九哥你的酒。”   巡警摇摇晃晃回了巡铺中,在出警的记录本上记下了报告人、检查结果以及嫌疑人的基本情况。因为没有结果,他只不过将内容用自己认识的字草草写了一遍,就在巡铺中中了张床,睡了下来。   第二天,记录本递了上去,不是因为昨夜记录了重要的信息,而是已经到了这个月的记录上交日期了。   远离这一片街坊,远离南薰门外地大街,就在朱雀门内的一处小院中,一群警惕心极高的人们正在翻阅这些来自于不同地区的出警记录,将之相互对照、印证。   一个男子正低头飞快翻着记录本,这里面有价值的情报,其实很少很少,需要经过他仔细分析,才能做出应对。   突然,他神色一动,不再继续翻看。他在地图上,发现了三个来自不同地区的记录,但描述的对象却都很相近,应该是一个人。   原本迷迷瞪瞪的双眼一下就瞪得圆了,眼神也为之不同,仿佛抓到了耗子的猫儿,多了一种仿佛在玩游戏的暧昧笑容,用着奇怪的调子唱了起来,“让我来看一看,你到底从哪里来,又是去哪里。”   但他的搜索工作立刻就停止了,外面一阵喧嚣,吵得几乎让人无法安睡。   “怎么了?!”   院中一片乱,许多人都在问着,“到底是怎么了?”   在前院观察的一人跑回来大声喊,“是天子銮驾,往楚国公府上去了。”   皇帝终于能出门了?!   仿佛炸弹爆响,众多念头合作一个想法。   几年来朝堂上犹如一摊死水的京师,现在要发生变化了吗? 第五章 流水(中)   “这路不对。”   韩钲敲了敲车厢板壁,提醒前面的车夫。   上了马车之后继续补眠的韩钲,刚刚在车外的喧闹中睁开眼,就发现这马车已经完全偏离了方向。   “本官是往王老太师府上去的。”   韩钲特意用上了开封的口音,他相信车夫会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韩钲他下车后,走了官员通道出车站,坐上的马车也是专门接送官员用的,都没想到,现在还有车夫敢在接送客上弄花活,而且是弄到了官人的头上。   韩钲听说过东京车站外拉客的车夫,过去是最爱欺生,去南薰门一条直路,就敢带着初上京的外地客兜上三十里的圈子——也不独是东京,全国各地的车站都是龙蛇混杂,黑白不分的。想想各地车站,每天出入的商货价值巨万,财帛动人心,想也知道干净不起来。   只有那些被当地的大族直接控制的车站,情况才会好一点。毕竟这些大族比泼皮地痞更黑,更加吃人不吐骨头。就好比巩州、秦州,不知死活乱伸手的地痞无赖,都活不过三天。   如果只是官府,内外勾结、猫鼠一家的情况,怎么都避免不了,时间一长,狂贼横行,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   开封府这边,韩钲都听说过,比代客绕远路或是拉到黑店盘剥更黑的,是在拉人的时候,装作聊天,打听清楚跟脚,没跟脚的直接就杀人夺财,尸首就随便找个乱葬岗丢了。   前两年开封府破了几桩案子,案子中的人犯,整整杀了四十多个,从车站里面的管事,到车站外面营生见不得光的地痞,都给砍得人头滚滚,就连东京车站的副站长——已经是能登朝的大使臣了——都被全家送去了云南开荒。   韩钲之后听人说,这一场杀下来,东京车站附近算是见了青天。   之后,中书门下另外组建了都警监,将天下近七成的厢军,以及数万下位禁军,经过训练淘汰,转为保境安民的巡警,将各地罪案渊薮之地,都日常派遣巡警给管了起来。   据说如此改制之后,各地的风气都好了许多。   许多烂茬子的厢军,早就不能打仗,偏偏还占了一份军饷,更有的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在了,军饷还是有人“帮忙”领走。改制整编,军籍中的水分被挤去大半,朝廷节省了数百万贯的军费,地方上也更加稳定。   加之京师是天子脚下,本就是重法地,同样的罪行,别的地方能判徒刑的,开封府肯定是流刑为起点。如今对车站港口附近犯案的,韩钲听说过,更是再加一等论处,即使代客多绕了两个圈子,都能往诈取钱财论罪,还敢顶风作案的理应不多见了。   车慢了下来,只听得车夫的大嗓门在前面喊,“官人,这就是去王老太师府上的路。”   韩钲向外望了一下,还是往城西方向过去的,便隔着前窗问,“王老太师什么时候搬的家?”   “都两年多了。官人有阵子没上京来了吧?”车夫大声道,“王老太师的府邸就是原来的濮王府。濮王府前些年坏了事,朝廷就把府邸收回去了。两年前,王老太师寿诞,太后就下诏,赐了濮王府。”   不用再往外看,旧时在京师住了十年,很清楚马车的确是往濮王府方向过去。   怎么信里都没说这事,害自己在车夫面前丢了个人。   韩钲肚子里面抱怨着,不过他也明白,这事情并不大,又不是亲外孙,说不说都正常。只不过不论是不是嫡亲外孙,这时候都得赶过去。   如果自己先回家,倒是不会弄错了地方。但他一下车,就把随行的伴当先派回家报信,自己则是孤身一人去往外祖父府上过去,也没想过竟然会搬去濮王府。   太宗一脉的支系,在京师耀武扬威了几十年,突然间被连根铲除,赐自尽的首犯十几二十个,剩下的不是去岭南,就是在南京圈禁。那间宅子,这可一点都不吉利。也不知太后是怎么想的,竟然还赐了下来。   “官人是来探望王老太师的吧。”   京师的车夫,通常都是能说会道,指点江山也不在话下,但他们在载着官人的时候,是不敢多说话的。或许是因为韩钲闹了个笑话,车夫也大胆起来,边赶车,边发问。   韩钲反问,“怎么,最近有很多吗?”   “多,多了去了!”韩钲的回应,仿佛打开了水闸的开关,车夫的嘴就再也闲不住,“等到了官人你就知道了,全都是车,从太师府门前一直堵到柳成院门口。小人这车子根本就进不去,隔了一里路就得停下来。到时候官人莫怪,真得要官人你自己走路过去。”   “是吗?”   “小人要是敢有半句假话,今天嘴里就长个大疔疮。”车夫赌咒发誓,“当真是人多。朝中文武百官,有谁没去过?章相公都去探望过了,韩相公更是隔天就去一趟。皇后都回去过了,宫里的御医根本就住在了王老太师府上,太后赐医赐药,天天都没停过。朝廷的官呐,做到王老太师这份上,一辈子当真是值了。”   韩钲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问车夫,“这就一辈子了?”   车夫吓了一跳,慌忙道,“怎么会,王老太师肯定会吉人天相。官人你看,文老太师都八十多了,还活蹦乱跳地给韩相公找不痛快。王老太师少了他十几岁,肯定不会比他走得更早。”   韩钲这一回倒是真的撑不住笑了起来,“你是说,都一般跟韩相公过不去,肯定是能长命百岁?”   车夫没口子地喊冤,“小人哪里会是这个意思,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啊,官人是误会了,误会了。”   韩钲敛起脸上的笑模样,重重地哼了一声。   车夫缩了一下头,不再说话了。碰上一个爱挑刺的官儿,他哪里敢再胡言乱语?   韩钲也算是得了些清净。不过没过多久,车子就停了下来。   韩钲闭起眼睛,准备继续休息。   不像之前穿过路口,停着不动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韩钲看了眼窗外,见到了几个熟悉的招牌,他敲了敲前窗,“这儿离濮王府可不止一里地吧?”   “前面的路堵了,官人稍待,小人去打探一下。”车夫说着,跳下了车。   片刻之后,车夫转回来,仿佛见了鬼一样,隔着车窗,对韩钲道,“官人,前面是官家的銮驾!官家探病来了。”   韩钲的心脏猛地一抽,“皇帝可以出来了?!”   这个消息,让他几乎失态,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车夫也是茫然不解,“没听到什么消息啊。”   韩钲紧紧抿着嘴。   要是皇帝被解除监禁了,定会震动天下。此前没有消息,自然是皇帝一直被监禁着。难道今天就是他被解除监禁的日子?   “官人,你看……”   隔着车窗,车夫的苦恼之色清晰可见。离着目的地还有两里地,就请人下车,虽然是做作,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韩钲面色凝重,推门下车,丢了几个大钱,“你回去吧,我走过去。”   也不理会松了一口大气的车夫,径直向前。   虽然都没有消息,但韩钲确信,只要自家的父亲还在京师,纵使是皇帝,也别想翻出大浪来。   王安石的府上,已经被大军重重围起。皇帝出巡,一向要护持得水泼不进。但韩钲一路走来,完全没有看见班直的踪迹,全都是神机营的成员。   韩钲的心渐渐放了回去,班直跟在皇帝身边,又几代护持赵氏,即使经过十来年持续不断的调动,但宫里面还有很大一部分班直成员,是世代禁卫出身。   接着,他又看到了神机营领头的将领,这下彻底地就放心了。   韩冈曾经的护卫,也是旧日韩家的家丁,跟韩冈上过阵立过功,如今可是有望横班的将领,旧名韩信的石中信。   韩钲冲着走了过去,在神机营士兵警惕的眼神中,高声叫道,“石二哥。”   石中信闻声一看,立刻就跑了过来,惊喜道,“大郎!大郎回来了!”   韩钲点头,“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他压低声线,“怎么皇帝出来了?”   “相公在里面,皇帝也在里面。”石中信严肃起来,陪着韩钲往里走,“皇帝是求了太后,出宫来探视。太后问了相公的意思,相公说人情不可夺,就让皇帝和皇后一起出来了。”   “章相公呢?”韩钲问。   既然自家的父亲在这里,章惇应该不会在同样的地方。   “章相公在新修的都堂那边。”他看了下韩钲,多解释了一句,“现在相公们都去都堂议政。”   韩钲点点头,有关这件事,邸报上陆陆续续地通报,他从头到尾都看过。   两府、议政们日常议事的地点,从皇城之中,正式搬到了皇城之外,连同中书门下、枢密院等一大批中枢衙门,全都搬迁到了皇城外。新修之地,就名为都堂。   只要章惇还在外面坐镇,即使王安石府中闹出事来,也能轻易地镇压下去,何况还有石中信领军在外守着。   而且皇帝跟自家父亲在一起,害怕的应该是皇帝才对。   送了到门前,石中信停下脚步,对韩钲道,“大郎就放心进去吧,谁敢在这节骨眼闹事,下辈子都不敢投胎做人。”   韩钲点点头,向迎过来的王府司阍通报自己的姓名。 第六章 流水(下)   王府的院子,应该从来没有挤进过那么多人。   韩钲随司阍入内,转过照壁,一张眼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王安石家的人口向来稀少,又不喜铺张,全家上下的使唤人,还不到韩家的三分之一。   韩钲打小儿就跟着父母来往王家,从来只见过府中僻静处长满了荒草,压根没见过把前院挤得没处落脚——门前挤满车马,这倒是常常见。   看到一片身着黑色罩衣、背着长枪的神机营士兵,韩钲真切的感觉到,宰相与皇帝在场面上的差距。   自家父亲来了,身边的人只能去偏门后的车马院,只有皇帝来了,才有这般喧宾夺主的派头。   “哥哥!”   韩铉远远地就叫道,几乎是跑着过来,心中的欣喜强忍着,但脸上还是带了一点出来。   韩钲急行两步上前,心中亦是欣喜。   多时未见,自家的兄弟已经长大成人了。   在韩铉身边,是韩钲名义上的表弟,王檀。作为主人家,出来迎接。   三人互行了礼,韩铉急匆匆地就噼里啪啦地一通问,“哥哥来得好快,这一路过来,怎么身边都不带个人?源哥、凉哥没有一起来?”   “带了李曼,下车后,就让他回家报信了。小孩子带着路上不方便。”韩钲随口答了,问王檀,“外祖父身体怎么样了,可还好了些?”   王檀垂下眼皮,看着脚前:“早上医生开了药,烧退了点,现在还在睡。”   看王檀的反应,韩钲已经明白了一切,安慰道,“子美安心,外公肯定会吉人天相的。”   王檀低低应了一声,却没有太多反应,转过身,引着韩钲往里走。   其实到东京后,得知王安石还未去世,韩钲都吃了一惊。   以王安石的年纪,还有之前的旧病,这一次重病垂危,正常情况下拖不了京师到巩州一来一回这么十多天。   老人家不能久病,即使只是感冒发烧的小病,低烧咳嗽几天,也会把元气消耗大半,很多时候就这么一口气过去了。   王安石能撑到现在,已经可以算是身体底子厚实了。   但这么些天,一直不见好转,结果其实已经注定了。   三人顺着前院边上的廊道一起往二门走,韩钲与韩铉、王檀边走边说,问清楚了自家的父亲现在就在后院中守着病床。   但靠近正厅的时候,就见一名内侍急匆匆地从正厅侧门出来,一看见王檀就小跑着过来,“国舅,国舅。”   王檀没应声,先偏头看了韩钲和韩铉一眼,面现难色。   韩钲看了看正厅门外的班直,再看看内侍,视线转回到王檀身上,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   韩铉更是一副看透了的无奈样子,“表兄还是先去那边吧,小弟带着哥哥过去拜见外公。”   王檀点点头,告了声罪,匆匆地往那边过去。   “四哥,怎么回事?”与韩铉同往内走,韩钲低声问。   韩铉冲着那边不着痕迹地努了一下嘴,“前面銮驾过来,爹爹把皇帝身边的人拦在了前院,只让皇帝和三姐姐进去探病,然后皇帝就在外厅等着了。”他冷笑了一声,“也不知会等多久。”   “为什么?”   “外祖母回头说皇帝,进门还带着大队仪仗,知道的明白他是过来探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过来催命的。”   韩钲呵地一声,似笑非笑,“竟然这么说。”   按韩钲对吴氏的了解,这么不留脸面,皇帝和越娘的夫妇感情肯定不好。   吴氏的性格就是这样。女婿待他女儿好,那就什么都好。即使外面翁婿两人斗得鸡飞狗跳,她还是看小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而那个对大女儿不好的大女婿吴安持,这些年每次上门来,吴氏都是横眉竖眼的。   “因为皇帝对三姐姐不好。”韩铉也这么说,“去年夏天外祖母入宫,亲眼看到三姐姐受气,回来后就搬到了家里住了两个月,入秋后才回去。”   韩钲对王家的那位表妹印象挺深,记得是个外和内刚的性子,要是能跟皇帝合得来就怪了。   “三妹妹还是没喜信?”   韩铉不屑地一哼,“就皇帝那个身子骨?”   迎面过来两个王府家丁,韩铉就停了说话,待他们行礼后走远,他才又低声道,“好生把那两个太祖之后养大来过继吧。”   皇帝大婚后,最早有三个孩子养在宫里面,都是太祖一脉。   其中一个于去岁夭折,如今剩下的两人,大的已经有六岁了,小的也有四岁。如果皇帝始终无后,那这个皇位一般来说,就是从这两人中选出一个来继承。   韩钲摇摇头:“能养大就好了。”   那个去年夭折的,虽然公布说是病夭,但服侍他的宫人,之后半月,就有两人死于非命。朝廷彻查,说是意外的巧合,让人无法信服。故而宫墙内外,天南海北,都道是皇帝唆使下臣,试图毒死三个小孩子。   “三姐姐已经把剩下的那两个拉到了身边来养,还禀报过了太后。”   韩钲怔了一下,脚步也乱了,停了一步,摇起了头,“那就难怪了。”   皇后这么做,不就明摆着说皇帝不能生育吗?夫妇之间的感情由此可见一斑。   韩钲叹息道,“要不然以三妹妹的聪明,应该提醒皇帝的。这时候就该一口应下来,难道还担心有刺客不成?”   韩铉冷嘲热讽,“也许是以为里面会埋伏下五百刀斧手,就等着他进去!”   如果按照过去的旧例,皇帝基本上是不会出宫来探视臣子,亲近如兄弟姊妹病重垂死,皇帝也不会出来。   一旦皇帝亲自过去探病了,在病床边站着,难道病患还能躺在床上不成?只要稍稍有点意识,都要挣扎着起来哭拜天恩浩荡,原本还能多活几日,一番折腾,说不定当场就咽气了。何况万一过了病气,皇帝也得了病,这个罪,哪家臣子也承担不起。   皇帝只要头脑正常点,都不会出来折腾臣子,多派使者出宫探问,多送点好药,就算是尽了君臣之间的情分了。   可既然出来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该先想个明白。   今天,皇帝作为外孙女婿来探视王安石,在外面摆谱倒也罢了,进了内院,还想,难道太后和都堂同意他出来,就是为了让他耀武扬威来着?   “蠢到了极点。”韩钲总结着,想想,又瞥了韩铉一眼。   他说着说就觉得有些不对。这小子是不是只看热闹了,没看出门道来?皇帝虽是性子偏狭,也办过不少糊涂事,但不至于如此之蠢。   “其实也不是,爹爹让皇帝不带班直进后院去,皇帝犹豫了一下,爹爹就甩手走了。我看皇帝差点都没气晕过去。”   韩钲一时无言。他都想象不出那个场面上,皇帝有多尴尬了。   自家父亲弄了个坑把皇帝踢下去,皇帝反应慢了点,没能及时爬上来,硬生生地给埋在坑里了。   “也不是爹爹脾气大。”韩铉道,“这些事,皇帝出来时就该想到的。到了这边该怎么做,心中都得先有些计较。什么都不想,一时兴起,就跟着三姐姐一起出来,丢脸不是当然的嘛?”   韩钲点点头。   其实就是皇帝把自家父亲当成了乱臣贼子来忌恨,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要在脑袋里翻来覆去想上三遍四遍,确定里面没有陷阱。自己父亲不等皇帝想明白,掉头就走,那是皇帝自己的问题。   “那方才皇帝找了王子美过去,是不是打算进去了,还是准备回宫?”韩钲说着,回头望了一眼。隔了远了,已看不到外厅那边的动静了。   “谁知道。”韩铉道,“早些回宫最好。皇帝要是进去,吵起来就难看了。”   “怎么了?”韩正立刻问,“之前已经吵过了一场?”   韩铉冷笑起来,“怎么说都是皇帝更亲。舅父那一辈还有些声气,到这儿就打算好生做外戚了。”   一同跨过二门的门槛,韩钲皱眉想了一下,问道,“王栴?”   几个表兄弟里面,王栴保扶皇帝的态度是最明确的,为此没少跟自家兄弟吵架。   “还有六外叔公家的两个。”韩铉道。   韩钲惊讶道:“他们就不怕被他们祖父打?”   王安礼和王安上论能力都是能做到宰辅。就是因为现在这一层外戚关系,最多也只能是议政。别说与天子结亲这是私家事,王安石兄弟因为这桩婚事闹得兄弟不和,京师百姓都看得出来。   “谁知道?”韩铉道。   前面就是王安石养病的院子,每时每刻都有人进进出出。韩铉抬头望着前面,就看见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家伙前后出了院子,跑了过来,“六哥七哥来了。”   韩钲也眯起望过去。   记忆中,两个小兄弟还是刚刚开始读书识字的模样,现在眼前却是两位英俊少年。   当真是时光易逝,居乡数载,兄弟间连面目都生疏了。   韩家的老五老六,一前一后到了韩钲的面前,恭敬行礼,“哥哥回来了。”   “都长大了。”韩钲看着身高已经到了自家肩膀和胸口的两兄弟,再不是能够一手举起一个的时候了。   “哥哥,快点先进去吧。”韩铉催促道,“外公、外婆,爹爹、娘娘都在里面。”   韩钲正了正衣冠,正欲入内,猛然间听到里面一片哀声响起。   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楚国公王安石薨。 第七章 君臣(上)   韩钲静静地看着病榻上的王安石。   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了。瘦了好多,完全脱了形,甚至让韩钲都认不出来了。   但他确认了,那个总是精力十足,每天得空就起身走动的老人,现在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再也不会活动。   韩钲在进来之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自巩州到京师这段漫长的旅途中,韩钲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虑失去了王安石后的朝堂和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一想到再也不能听到老人的声音,那种失去了的痛苦就在心中纠结起来,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中溢出。   尽管是女婿的庶子,但每次在这位外公面前,韩钲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浓浓的亲情。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单身赴外任官,全家就搬到外公家里。堂堂首相,亲自教自己和弟弟写字,写的好了,还会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糖来。   在王安石的身边,自己从来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不管和他的父亲之间有什么样的争执,不管之后与王家表兄弟之间有何纷争,韩钲也从来没有感觉到,王安石曾迁怒到自己的身上。   模糊的泪眼中,韩钲在房间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比起上一次见面,鬓角的斑白似乎又多了一点。   他的父亲并没有跟病床前的舅父和两位外叔祖那样痛哭流涕。   站在床头一步开外,旁边是失声痛哭的母亲。手有些颤抖,不停地眨着眼睛,想要强忍着泪水。   韩钲没有看过这副表情的父亲。   身后咚的一声响,韩钲回头看时,却是王檀一头撞到了门上。   韩钲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一下扑在病床前伏地痛哭起来,头脑还是有些发木。   直到看见已经贵为皇后的王越娘,满是泪痕小跑着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方才王檀是被皇帝叫过去的。   皇后进门,韩钲只是惊鸿一瞥,就感觉她很是憔悴,比之出嫁之前,又仿佛变了一个人。   是皇帝的原因吗?   向着外面望过去,韩钲终于看到了皇帝。   皇帝远远落在后面,跟在他身边,是几个贴身内侍。   韩钲看过去的时候,皇帝正脸色阴郁得怒瞪着皇后的背影,但随着他走近,就宛如变脸,瞬息间换成了一副悲戚之色。   但之前的那一瞬间的怒目而视,被烙在了韩钲的眼底。   不屑的念头骤然而起,“难怪父亲都看不起皇帝呢。竟然是这等人物。”   韩钲是升朝官,但他的官职来自于韩冈的恩荫,并非是自己的才能。   韩钲压根就没打算靠父亲的荫庇混迹官场,而是准备在农学上做出一番成就,有空就选一个议员出来,帮一帮家里。   这么些年来,他一次朝会都没有参加过。所以当今皇帝,他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即使韩钲参加过朝会,以他的品级,在大庆殿、文德殿中的位置,只能是在门口。这个距离上想要看清楚皇帝的长相,除非能有一双媲美鹰隼的眼睛。   韩钲曾经好奇地在心中描绘过皇帝。   这位皇帝可是从出生开始,就成为天下人关注的焦点。韩钲打小儿开始,就听到父母评价当时还只是皇子的赵煦。   尽管日后种种,使得赵煦在世间的评价越来越低,不过在韩钲的心目中,当今天子虽不能算商纣、隋炀那种才足以辩非、智足以拒谏的皇帝,但也绝非是庸碌平凡之辈,要不然也不会惹得父亲和章惇这一等名相如此戒惧,只是没走在正道上。   但今天看到,韩钲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朝臣,包括自家的父亲会毫不犹豫地把皇帝给赶回宫中去闭门思过。甚至外公王安石,与先帝那般深厚的感情,也没有力撑皇帝,让其亲政,只把孙女嫁了过去,以求保住先帝血脉不会断绝。   眼前的皇帝,用沐猴而冠的评价是过了点,但望之不似人君这六个字,真的是为他量身打造。   并不是说赵煦容貌丑陋,即使让韩钲来看,皇帝如果只看五官,当真十分端正,相貌的底子还是很出众的。   但眼圈发黑,脸色泛青,双颊无肉,双唇血色淡得发白。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个普通行人长了赵煦这副模样,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会在脑袋里冒出痨病鬼三个字,然后远远地躲开。   赵煦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仅仅是普通的痨病缠身,而且是元气虚耗的色痨。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体质虚弱,然后为痨病病毒侵入体内——普通的痨病病人,脸上的气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红润得多。   韩钲相信,如果是代州的厉阳成、陈忠,还有京师厚生司这边的卫光暨——这几位都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放在痨病上的会员——看到皇帝,都会想着从他身上取出一些鲜活的标本出来,只要他们不知道这是皇帝。   完全不是一个能激发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识人、敢用人的熙宗皇帝,韩钲自问如果自己是两朝元老,看到当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这落差实在比黄河龙门那边的瀑布还大。   第一个念头就是虎父犬子,再接下来,看到皇帝又犯下了那么多过错,脑袋里面转着的念头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让这个皇帝,把天下给祸害了。   现在皇帝出现在病房中,恐怕在场的所有人,没人会认为皇帝这一次出宫,是当真来探视病情,现在又是真心在为刚刚去世的王安石哀悼。   但赵煦并没有这个自觉,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一些人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憎。他正端然直立,接受宰相带领在场所有外臣的拜礼。   不论被打压得有多惨,但在礼数上,宰相就必须对皇帝保持敬意。只要宰相一日没有夺权,这种事就永远避免不了。   韩钲也跟随者父亲,与众人一起行礼。   一起一拜间,在皇帝的脸上,韩钲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这决不是错觉。   皇帝来到床边,低头看着平平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遗体,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回头来,朗声道:“太师劳苦功高,于先帝,有辅弼之功,于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当厚赠,以励忠良。”   天子驾临,房内的悲伤气氛便一扫而空。   俗话说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皇帝这一出宫,也决无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悬了一块石头,不知最后皇帝到底会闹出什么。   现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是这么一来,摆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了。   皇帝、宰相。   实际上的大权在握之人,和名义上的权力拥有者,到底该服从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没办法恢复到方才的那种单纯的悲痛中去了。   韩钲紧张地攥着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与皇帝针锋相对的局面,尽管过去在事后听说过很多,他的父亲本来就是以强硬著称,与人针尖对麦芒的情况实在太多了。   领头的王安礼和王安上,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皇帝的口谕。   做国丈的王旁,愣在当场。不知是该向女婿叩谢天恩,还是不去挑战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对皇帝最为恭敬的一个,正要领旨谢恩,只是朝着床头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突然就僵住了。   韩钲顺着王旃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方才那伤逝的悲恸,在他父亲的脸上一扫而空。锐利而又冰冷的视线,似乎将王栴整个人都给冻结。   韩钲抽了抽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这种表情。   韩钲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的,即使自己犯了错,也会好好地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用家法。他从来没有过父亲现在这样,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就连抽泣声也没有了。方才的号啕痛哭仿佛根本不存在。   房内最小的一个,王安石的一个侄孙,才五六岁,还不怎么晓事,方才还跟着父母一起号哭,现在就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巴。   赵煦有几分气恼,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惧逆贼的淫威。   王安石刚刚咽气,他不信韩冈会在这里发飙。   如果韩冈当真大闹王府,就更如赵煦所愿。王家必然与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传将出去,也会引来新党重臣的怨怼。更重要的,是世间忠良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赵煦暂时没能如愿以偿,韩冈现在还是那般沉稳:“敢问陛下,今日是以孙婿来此,还是以天子来此?”   “探问是孙婿,追赠是天子。”赵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国公功高盖世,可为楚王。”   生为国公,死为国王,这是定策圈权相所能受到的褒奖。正如韩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为楚王本就是顺理成章。太常礼院自会寻旧例来对照,用不着皇帝别有用心的多此一举。   韩冈一贯不给皇帝好脸色看,但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实实在在带着杀气,镇得房中无人敢于领旨谢恩。   “如果陛下当真还记得故楚国公的定策护持之功,就请陛下让王家安享富贵,不要把王家拖进来。” 第八章 君臣(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是唐雎的说法。   当然,“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八个字肯定是夸张了,至少大宋的皇帝,除了开国时的太祖、太宗,其他几位天子,内有自己受到的教育影响,外有儒门群臣压制,怒极了也做不到伏尸百万和流血千里。   不过正面面对大宋天子发怒,除非是理直气壮兼之胆略过人,少不了双股战战,汗出如浆,更有直接吓晕过去了的例子。   至于宰相之怒如何,唐雎没说。但是在大宋,宰相亦能掌控寻常臣僚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一旦怒起,正当面时,也少有人不心里打几个颤的。   前几日,章惇对一个循例上京来述职的知县的报告不满意,当面训了两句,弄得人癫痫病发,就在都堂厅中口吐白沫,最后不得不叫了翰林医官过来抢救。   韩冈口舌不饶人的时候也不少,被他训斥过就吓得只知道请罪,连正经交流都做不到的小臣,隔段时间就有一个两个。能在他面前言笑不拘的大臣,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出来了。   今天才开口,就被韩冈两句赌回来,赵煦心中已是怒极,却是做不到流血千里,连发作也不敢。   但面对发怒的宰相,他也经历得多,也不至于被韩冈一冲,就乱了阵脚。   “楚国公功高当世,近世唯有韩琦可比,韩琦封王,楚国公如何不能?朕之皇后,又是楚国公的女孙,皇后父祖,皆可封王,亦有成例可循。朕欲王王氏,荫庇楚公一门,相公觉得有何处不妥?!”   赵煦在韩冈冰冷的视线中越说越是流利,最后甚至大起胆子,直接质问韩冈。   没有人附和,更没有人为之激动。   尽管皇帝好似再为王安石抱不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没有实权的皇帝,却来挑战权相,就像鼠儿挑衅老猫一般自不量力。   看着此刻的韩冈,就让人感觉正有雷霆蓄势将发。   王栴、王檀不约而同地都缩了缩身子,更外侧的王家子弟,更是纷纷向后挪了一步半步。没有谁想被卷进去误伤到。   但韩冈没有发作,他仿佛站在九霄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静静地听完赵煦的一通辩解和质问。片刻之后,缓缓开口,“请陛下回宫。”   韩冈不想再理会赵煦。既然已经确认,赵煦并没有变得老实听话,那他就得继续在宫中待着。   这两年赵煦老实了,都堂方面也就没有再针锋相对,而且对他的听话,给予了相应的奖励。这一次让他出宫来,便是其中一条。没有想到,才松了松脖子上的链子,就回头张口,又要咬人了。   韩冈没有反咬回去的想法,更没心情在言辞上争执,他是权相,就有权相的处置手法。   放赵煦出来,是他的一句话。收赵煦回去,同样也只要一句。   听到韩冈的话,跟着赵煦的几名内侍中,就有两人一左一右快步上前,一把包夹住赵煦。低头俯首,恭声道,“请陛下回宫。”   相对瘦小的赵煦,两内侍身材高大,将皇帝一夹,几乎就将他给架了起来。   赵煦一下慌了神,好不容易占了点优势,他还想好生地跟韩冈辩一辩,但韩冈竟直接叫了身边看管他的人来。   熟悉的气息,唤醒了长久以来的记忆。这些年受到的遭遇,让他不禁尖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请陛下回宫。”   “朕是来……”   “请陛下回宫。”   “朕……”   “请陛下回宫。”   “韩冈!……”   “请陛下回宫。”   两名内侍就像是被训好的八哥,不论赵煦想要说什么,只要见他一张口,就立刻一句“请陛下回宫”,硬生生地逼着赵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福宁宫中人绝不会对皇帝动粗,但凡要约束赵煦行动和言辞的时候,要么就是一直没有回应,当没有他这个人,要么就是如同现在一般。   不管赵煦是破口大骂,还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盏砚台摔到宫人头上,砸得人头破血流,他们都会像树上的知了一样,将几个音节不断地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赵煦自己服软为止。   “韩冈!”   “韩贼!”   在宫中为人所欺,赵煦渐以为常,但宫外如此受辱,尤其是在皇后母家,这让他更加觉得羞耻。   他冲韩冈怒目而视,乃至破口大骂,但韩冈理都不理他,而内侍就一直在耳边,将“请陛下回宫”五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赵煦希望韩冈能有所反应,能让他畅快地骂上一通,但他没等来韩冈的一瞥。他还希望王家能为他解围,可他也没等来王家人的帮助,就看着他被小人欺辱。   最后,他只能愤愤然地将房内众人一个个记下,在内侍的包夹中含恨而去。   房中还是一点声息也无。   王家人早看呆了眼,宰相根本就没把皇帝当回事,皇帝在宫中受到钳制,这种事,早就不足为奇,京师中人尽皆知。平常听见了,如今也不过感叹上两声。但现场目睹,却是人人心惊胆战。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王安礼和王安上。   只有皇后王越娘,在皇帝被内侍逼出去时,没有怯色,没有慌乱,却也没有试图帮助皇帝。   在她的脸上,都看不出些许情绪波动,犹如戴了一副与面容一模一样的面具,无声无息地站在一旁,仿佛一具雕像。   赵煦不顾而去,她只沉默地上前,在王安石的遗体前行了一番大礼,接着也跟着返身出门。   “皇后。”   韩冈一直都安静地看着皇后行礼,为王安石祈求冥福,直到王越娘快要跨出门去,他才突然开口。   王越娘在门槛前站定,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静地望着韩冈。   韩冈略低了低头,“辛苦殿下了。”   宰相对皇后道辛苦,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韩冈做得理所当然,在场的皇后父兄竟也听得理所当然。陪着那样的皇帝,皇后能不辛苦?   王越娘敛衽为礼,福了一福,“劳姑父顾念,不过侄女既然嫁给了官家,那侍奉官家,就是侄女的分内事。”   也就是说,不管夫婿如何不成人,也用不着一个外人来对她道一句“辛苦”。   韩冈点点头,目送皇后离开。   回头来再看看噤若寒蝉的一群王家子弟,他这个内侄女,比之她的兄弟、堂兄弟,可都更像男儿。   当真可惜了。   韩冈又一次由衷地惋惜。   王安石的孙辈里面,也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偏偏还嫁给了皇帝。   不过万幸的是,宫中至今无所出,包括皇后在内,所有的嫔妃宫女都没有生育。   尽管世间皆传,宰辅们都在等皇子出生,然后让赵煦内禅为太上皇。但赵煦为了不让皇位旁落,这两年还是在奋力耕耘。   宫中有名位的嫔妃已多至十余人,宫女承受恩泽亦不在少数,不过几年来,莫说有子女出生,宫中就是连个怀孕的都没有。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章惇当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韩冈看太医局提交的皇帝定期体检报告,棉籽油的功效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不过这件事,就深深埋藏在韩冈和章惇两人的心中,绝不会对外泄露一星半点。   王安石的病室中,此刻没有人敢打扰韩冈。   方才韩冈应对皇帝的手段,已经告诉他们,大宋帝国真正的掌权者究竟是谁。   直到韩冈收回思绪,回到王安石的病床前。   吴氏正坐在病床边,为王安石擦着脸。他的岳母一直专注在那里,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全然没有在意。   看到王安石和吴氏,韩冈眼眶就又有些发酸,眨了一下眼睛,回头道:“昔年先帝初登基,岳父负天下三十年之众望,为相乃是迟早之事,大可不必设新法、造新论,弄得众叛亲离。抱残守缺,对成法之只稍作更易,太平宰相完全可做得四平八稳。可岳父为了还先帝知遇之恩,弃一生之令名,更与诸多旧友反目。”   王安礼听出来了,王安上也听出来了,王家子弟中稍稍有些头脑的也都明白了,这是对赵煦方才言辞的反驳。   “如今岳父为赵氏一身谤言,为天下鞠躬尽瘁,这份情,皇帝记不得,但天下人都还记得。岳父已经太对得起赵家了,王氏一门如今当可安享富贵,用不着再冒险做什么了。不论日后局势如何,都不会影响王氏的荣华富贵。”   看在王安石的份上,只要王家不生事,都堂一派不会去跟王家过不去。即使日后有一天皇帝掌权了,也不会对皇后娘家下手,王安石的情分他还不完。   王家现在跟其他必须站队的世家大族不同,没有必要去冒风险,只要什么都不做,富贵荣华就不会少——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韩冈深深地看了眼王栴,看得王安石的长孙脸色发白。王家子弟的政治倾向,他一向是清楚的。   “即使想要做,也当出自本心,不当为人以言辞所胁。”   依然是对皇帝方才行径的指责。但即使在政治上幼稚如王栴,也知道一旦选择站在皇帝一边,事后被都堂清算,就不要找借口说是为人胁迫。   “好了。”韩冈回望王安石的遗容,“让岳父安心走吧。” 第九章 君臣(下)   章惇下车时就皱着眉。   他赶到楚国公府的时候,王家人终于开始操办丧事,里里外外正是一团乱。   一群人抬着毛竹和油毡布从侧门出来,紧贴着国公府的围墙放下,看样子是要搭灵棚。隔着围墙,里面的一排柏树上,能看到爬着七八个人在那里扎绢花。   正门的台阶上,原本吊在门廊的两个大号红灯笼一横一竖地倒在地上,准备拿来替换的两个白纸大灯笼也躺在一边。一架竹梯子搭上门头,下面四个人看着,两个人扶着,只有一名精瘦的家丁踩在梯子顶端,准备给匾额扎上了白麻布。   更有十几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满地走,一团乱。   看到章惇的仪仗这百多人涌进来,又乱哄哄忙着收拾门口的梯子、灯笼,更乱。   这还像是宰相家门的样子吗?   怎么就没提前准备,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下人们连衣服都还没换好,这叫什么事?   王安石一走,这府里主心骨没了,但管事的人难道也一起没了吗?   章惇多看一眼,脸色就沉下一分,等到门前的几人迎过来,已是黑如锅底,当场就发作了,“谁在管事?!”   领头一人正向章惇行礼,却是一弯腰就听见章惇的一声断喝,便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跟在他后面的一人就上前来——章惇认得他是王家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头道,“禀相公,是小人在管。”   章惇抬手指了一指,对着围墙、大门,“怎么乱成这般模样?!”   章惇口气不好,管家镇定地道,“相公容禀,其实这一应准备,本就已经做好了。但之前天子驾临,就又都撤了回去。”   “糊涂!你家姑爷就说什么?”   “二姑爷在内,是大郎的吩咐。”管家说着瞥了旁边人一眼,那人脸色越发难看。   “韩玉昆还在里面?”   “二姑爷在里面歇着。小的已经派人去通知少爷和二姑爷了,马上就出来迎相公。”   “早点弄好,别让外人笑。”   章惇再看了堆散在墙角的毛竹油布一眼,也不等王家人出来迎接,直接就往里走。   管家跟了一步就停了,但方才那个领头的就跟了上来。   章惇没理会他,走了几步,忽又觉得不对。过门槛的时候,顺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就发现几分眼熟。   跨过门槛,走了两步,他猛然想起,这不是王安石的大女婿吗?!   韩冈的连襟,故相吴充的儿子,吴安持。   不过章惇记不得他在哪里做事了。   章惇的视线方才在吴安持身上一扫而过,理应只比韩冈年长数岁的故相之子,已经是个老头儿的模样,可见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二十年前,王雱英年早逝,当时韩冈和吴安持连襟俩都站在门口做知客。二十年后,王安石病逝,韩冈坐在内间,王家人都不敢劳动他,吴安持则还站在门口。   以吴安持的起点,正常至少能都做到知州了,但郡州之长无不要进京诣阙、都堂庭参,甚至一任知县,在上任前都必须来拜见宰相一回,而章惇,不记得这些年看见过吴安持,或是听见过他的名号。   章惇都快忘掉吴安持的长相了,要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吴充正炙手可热的时候,章惇曾经与他多次碰过面,再加上又是在王安石府前,突然打个照面,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这就是做错了选择的结果。”章惇心叹。   不过也怪不得他,先帝重用吴充,就是为了牵制当权的王安石。   宰相的亲家,为了证明自己是公而忘私,不徇私情,就只能一路反对派做到底。吴充也正是依靠反对王安石,反对新党,才一路高升,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但当年随着王安石离任,新党分裂,吴充也就失去了他在朝中的立足点,随即被能继续推行新法又听话的王珪、蔡确所取代。这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不过能当上宰相,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一个成千上万的文官梦寐以求的成就。不仅仅可以享用终生,还可以荫及子孙。   吴充选择了与老友王安石反目,铺平了自己的晋身之路,也使得嫁过来的王安石的大女儿,没了立足之处。   话说回来,以吴充的身份地位,朝堂上吃了亏,也没脸撒气到儿妇身上,给王家的大女儿白眼看的,也只可能是吴家的家里人。吴安持堂堂七尺男儿,在家里不能护着浑家,也是他无能。   前些年王氏女郁郁而终,对比起朝堂、治学两面都有纷争的韩冈,看看嫁给他的二女儿,王安石夫妇始终不肯原谅吴安持,也并非没有理由。   章惇往里走,吴安持亦步亦趋地跟着进来。在旁陪着小心,看着想搭话,却欲言又止。   章惇见多了类似的表情,想要在自己面前讨个好,却拉不下脸来。   章惇没搭理吴安持的意思。   王安石想要帮他一把,只消一句话就够了,既然王安石始终都没开口,那章惇也不会越俎代庖。想来韩冈大概也是这个想法,一直都没理会自己的连襟。   前院正在布置,灵堂将会设在这里,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寿材刚刚被抬到了前院来。七八个家丁正在一边喘气,看到章惇过来,登时鸡飞狗跳,纷纷奔走避让。   章惇早习惯了,板着脸走过去,仔仔细细地将这具明显分量不轻的寿材从头看到尾。   看纹理,是独木成棺,比那等多块木料拼凑起来的十全才、十二元,自是要强得多。弯下腰,屈指在棺椁盖上扣了两下,铛铛地带着清音。   章惇向后扫了一眼,“什么料子的?”   吴安持顿了一下,有几分没把握,“楠木的……”   章惇直腰收手,这种事都不知道,王家对吴安持的态度可见一斑。   章惇不懂木料,但这具寿材不是楠木他还是知道的。没有其他原因,就因为如今交州上等的木料产地,连山都给章家圈了,出产的木料都是有章家背景的商号在卖。   那等能做正屋主梁和寿材的顶尖木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由高门显贵家向章家预定。这些人情,不重要的有人帮章惇记,重要的则他多少记得一点,而为王安石预备的寿材材料,章惇根本不知道。   章惇悠悠地点了点头,不与吴安持多话,转身望着通向后院的小门。   王安礼、王安上当先快步走了出来,王旁紧跟在后面,停了一下,才见韩冈跨门而出。   尽管方才闹出了点乱子,王家叔侄已经重新回到兄父过世的悲伤之中。对前来吊问的章惇,也没有太多心情进行接待。   场面上的一番寒暄之后,王家叔侄赶去处理丧仪事务,吴安持则怏怏回头做他的知客,章惇这个尊贵的客人,倒是让韩冈出面接待。   陪着章惇往内里走,韩冈道,“想不到是子厚兄你第一个到。”   “吾与楚公情分毕竟不同。”   “第一次见子厚兄你,就是在岳父府上呢。”   “那时候可想不到玉昆你能做了楚公家的乘龙快婿。”章惇看着前面,眨了眨眼睛,浮起的记忆让心绪起伏,“更想不到你我还会有今日。”   “又有谁能想得到?”韩冈摇头看着暗淡的天空,“让当年名动京师的三命僧来判,他也算不到。”   三命僧愿成,熙宁时名动京师,号称能断人前尘后世今生,因而号称三命僧。只是韩冈当年逛大相国寺,有心请他算一卦,只是没碰上,后来就没那份心情,再后来,三命僧坐化相国寺,至今又有十来年了。   章惇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愿成那和尚,当初可是判了我有公侯之望。”   “哦,当真?”   “嗯,只要我能忠心事上,必可位极人臣。”   章惇说着,看向韩冈,韩冈又看过来。两人对视,想笑,却又强自忍住,最后皆化为一叹。   忠心二字,是再也不必多提。   他们两人,如果日后事败,可都是要以奸臣逆贼的身份,被国史钉上百世万年的。   “听说方才皇帝讨了个没脸?”走了几步,章惇又问道。   “嗯。”韩冈看着前面。   “是为王家?”   韩冈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赵煦想要把王家牵连进来,他何必大动肝火?   等赵煦回宫,让他再反思一年半载,韩冈在议政会议上发起动议就行了,安安心心站在幕后,根本没必要自己跳出来。   “这一回,玉昆你要站在风尖浪口上了。”章惇轻声说道。   追封自己外公,如果让外人来说,皇帝其实做得不差,韩冈将皇帝顶回去,其实有些过了。   但韩冈并不后悔。他从来不会为这种事后悔。既然皇帝没安好心,那就该骂,现如今,她也没必要委屈自己。至于外面的传言,到底是在传什么,王家说出去也没人会确信,更不是皇帝说的算,而是他韩冈说的算。   “迟早要习惯的。不论是皇帝,还是世人。” 第一十章 庙堂(一)   楚国公王安石的丧礼正在进行中。   京师中的官员,但凡稍有点头脸,无不登门吊唁。   京师里的大小报纸,也纷纷将大量的版面腾出,用来报道王安石的生平,并对新法大加褒扬。   而在楚国公府中,王安石的女婿和孙女婿,或者说宰相和皇帝,他们所闹出的那点争执,尽管还没有传到市井之中,不过对齐云快报社这样的大报社,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论起家中内事,普通大臣家里,都要严密过皇宫。但皇帝和宰相的争执,发生在刚刚去世的楚国公家里,正是人多口杂的时候,怎么都不可能避免散播于外。   宫正咬着笔杆,对着一篇稿件愁眉苦脸。   稿件的内容倒是简洁明了,就是对朝廷大臣追赠时,所依循的条贯、事例进行深度披露的报道。   而宫正要做的,不是修改稿件——因为这篇报道,刚刚通过了社内的编辑长会议,已经定稿了——而是要针对这篇报道,写下一篇评论。   针对的是什么事,在编辑部里是不问自明。   这就是宫正所了解的宰相韩冈的一贯做法。   方便披露的消息,与其等到外面的小道消息不受控制地乱传播,还不如自己先和盘端出——当然,怎么说即不违背事实,又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这还是有技巧的,也需要经过仔细考订。   而不方便披露的消息,就在传播开来之前,像种痘一般,先来上几剂疫苗,几篇看似不相干的报道,给读者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这样消息散播开,也就没什么大影响了。   星星点点散布在这几天的报道中的介绍,其实已经介绍了宰臣过世之后,朝廷追赠的流程当如何,还有王安石的身份地位,大约能得到什么样的追封。配合上今天的文章,等到那一事传到京师军民耳朵里时,足以让人觉得皇帝当时是无理取闹,故而惹恼了宰相。   不过为了将事情办得更加稳妥,还需要一篇合适的评论。   不能让读者在事后觉得这篇报道和评论就是为了那件事做铺垫,又要让读者在听到那条消息后,能立刻明白皇帝当时的险恶用心。   作为报社之中资深编辑,已经拿到了高级编辑的职称,距离编辑长一步之遥,离总编辑也不算遥远,社内有资格撰写要闻评论的十数人之一,宫正在这方面的水平也算是有口皆碑。   只是再如何有才,想要将评论写好了,也是颇费思量的一件事。   相对于坐在小间里,苦思冥想的宫正,外面的大屋中,一干编辑则是心焦气躁。写评论可参照原稿,但等待的消息没传回来,他们就什么都写不了。不过还有一部分,是为了一些不着调的私事。   “应该出来了吧?”   “谁知道。都堂那边一向是慢。”   “好歹先传些消息回来。”   “应该快了。应该快了。”   “新来的那个唐……什么的,年轻能吃苦,方翁当会让他带着消息先赶回来。”   都堂自成立后,避免有人造谣惑众,同时为了沟通内外,不让下面州县隐瞒朝廷德政,故而就按期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各家报纸通报朝廷的各项决议。   不过也只有得到都堂认同的记者,才有资格参加都堂的新闻发布会。   一张打着都堂钢印的出入证,就是作为一名记者,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至今为止,总共也发了三十来张,对应着三十几名记者。年长的有六十多,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向上,无不是沉稳干练,而且不会惹是生非——都堂的角度。   这些个资历老、情面又大的记者,拿着自己的证件,自都堂出去后,往往都有一群小官围着他们奉承。   齐云快报社虽是顶尖的大报社,都堂出入证也不过曲曲五张,除去三张属于正副总编和一位编辑长的出入证,真正跑都堂新闻的,也就两人而已。   今天值日的那一位,年纪大了些,吃不得累,但人脉深,情面足,社里离不得他。报社就安排了一个小记者帮着打点,顺便传送消息。   几名编辑都在等着他们两人带回来的消息,闲话说着说着就停了,几对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门口。幸而也没让他们等待太久,一人匆匆冲进屋内。   一见此人,一名编辑就猛地跳起,“唐梓明?消息出来了?!”   唐梓明上气不接下气,直点头,“出来了,出来了。”   “怎么说的?”   一群编辑刷刷地围了上来。   “故楚公赠楚王、太傅,谥文正……”   唐梓明边说,边排开众人,边快步往编辑部里走。   这条新闻马上就要传遍街头巷尾,现在泄露一点没什么,但不能耽搁报告给总编的时间。   听到唐梓明的话,编辑部顿时就沸腾起来,不是为了意料之中的楚王和太傅,而是为了王安石的谥号。   一个编辑得意洋洋,“文正!都说是文正吧……”   另一个则满怀失落,“还以为会是忠献。”   “宫五,宫五。”又一人隔着房门叫着里面的宫正,“是文正,不是忠献,这一回你可猜错了。”   宫正暂时放下笔,从难缠的评论中抽出身来,走到门口,“本勋劳,当谥忠献,本德业,当谥文正。没说错,只是押错了。”   “随你怎么说,这一盘是我赢了。”   建国以来,单谥极少,且在国初,近年来,皆是双谥。其中文臣之谥,以忠献、文正为最上。只是两者褒誉的方向不同,也就是如宫正所说,勋劳著者谥忠献,德业隆者谥文正。   王安石之前,谥忠献者,赵普、韩琦。谥文正者,王曾、范仲淹。皆为一时名臣,只是功业的方向不同罢了。   开拓熙河,虽是由王韶执行,但是在朝中主持中枢的却是王安石,熙宗皇帝在得知河湟大捷之后,亲自将玉带赐予王安石,正是为了酬谢王安石运筹之功。之后灭交之役,在中枢的还是王安石。   而且将兵法和军器监对大宋武力的提振,比起任何大捷都更有意义,熙宁以来的开疆拓土,也都是建立在两者之上的。   所以论军功,王安石是不缺的。再往后,王安石又有定策之功,以平章之尊,领群臣保扶幼主登基,并在宫乱之时,立下了汗马功劳。   故而以勋劳论,王安石怎么看都胜过韩琦,而不逊色于赵普,忠献二字肯定当得起。   至于文正,王安石则更不必说。教化之功比王曾远胜,文学也比范仲淹更胜一筹。   所以报社里面,几乎都是押在这两门上。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人,认为王安石的谥号会是“文”。   赢家得意洋洋,冲着另一间屋子,“张翁,这回你也输了。”他得意地哈哈笑,“谥者行之迹,故太傅一来匡扶先帝,中兴大宋,二来罢诗赋用经义,有补于圣教,岂是韩、杨辈,只得治文一事?”   韩愈单谥文,杨亿也单谥文,两人以文学闻名一时,谥号亦以此而来。   一个老头子从小间里挪出来,苦笑着,“输便输吧。”又一叹,“当初洛阳的司马太师谥文庄,不是因为他叡圉克服。而且韩相公本有他意。老夫本以为韩相公这一回,一样会另有想法。”   司马光谥文庄。   昔年宰相夏竦死,仁宗念其曾教书资善堂,欲赐谥文正,司马光接连上书,力阻之。后仁宗只得赐夏竦为文庄。   等到司马光病故,太常礼院就议了个文庄出来。据说就是为了让司马光跟他的老朋友亲近一下。当然,明面上的说法,则是取了敬、严之义。   不过还有小道消息说,当时定谥时,宰相韩冈曾经提议单谥一个“文”字,免得第二字拟定不佳,徒惹众议,正所谓三代定谥,是盖棺论定。但如今定谥,是扬人之美,隐人之恶,不过被另一位宰相章惇反对,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有这一事在前,遇上了争锋多年的王安石,难免有人会认为韩冈会设法只给王安石一个“文”,以避免纷争。   “本来想的是……”将赌注押在忠献上的一个编辑道,“要是以文正谥楚王,岂不是以新学为正?难道韩相公甘心?”   “哪有这种说法,文正本是文贞,又与圣教道统何干?”   文正本为文贞,因避仁宗讳,方才改为文正。所以开国以来,谥文正的不过王曾、范仲淹,但从文贞改为文正的,还有真宗朝的名相王旦。   唐梓明已经从总编辑的房内出来了,看着编辑们还在闹,他就插话道,“各位,其实追赠、谥号这些都是小事。”   “这些都是小事?还能有什么大恩典?”   “朝廷还要楚国……”唐梓明顿了一下,改口,“是楚王配享熙庙。”   “这话倒有趣了,除了王楚王,还能有谁够资格配享熙庙?”   “这哪能叫恩典?富太师是很勉强。但王太傅放在这里,挑不出其他人能比了吧?”   配享,也就是祔祀。或者是文武之道上极其出色的古之名人,被供入文庙武庙,与孔夫子或姜太公分享香烟。或者就是一朝将相的牌位被迎入太庙,与他所侍奉的皇帝一同享受后人的祭祀。   除了文庙武庙陪祀的牌位多一些,太庙诸帝,每位皇帝身边也就两三个文武大臣有资格享受祭祀。   太祖身边是赵普、曹彬;太宗庙以薛居正、潘美、石熙载配享;真宗是李沆、王旦、李继隆;仁宗是王曾、吕夷简和曹玮;英宗朝无武臣可入太庙,故而只有以韩琦、曾公亮配享;至于熙宗,宰相好几位,但过世的宰相中也就富弼被送进去了,其他都不够资格。   但王安石,富弼不够资格,他都够资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陪着熙宗皇帝了。   让王安石配享熙宗庙,这只能算是应有之理,不能算是什么大恩典——连恩典都算不上。   看着唐梓明卖关子的样子,倒是有人灵光一闪,“莫不会是奉入文庙……不对,是陪祀文庙?”   听此人一言,厅中一片哗然,连宫正都在房间里坐不住,蹦了出来。   唐梓明点点头,“正是。”   更大喧哗声响起,谁都想不到朝廷会这么抬举王安石。   是的。   是抬举。   灵牌画像奉入文庙,真正要计较起来,也可算是陪祀,少不了一炷香。但文庙之中,有偏殿后堂,供奉了上古以来的先贤、先儒,加起来一百多人。对王安石来说,侧身其间,算不上什么恩典。   世间公认配享孔子的,是亚圣颜回【注1】,放宽一点,就只有十二哲。而且是最近的世间,过去,陪祀的就只有十哲。   唐时,列孔门十哲,由孔子的十位最有成就的弟子,配享孔子。其中亚圣颜回居首,站立在孔子身侧。   前些年又加了子思和孟子,为十二哲——这是因为无论新学、气学,都是自称继承了思孟学派的道统。   现在再加一个王安石……   “这就是十三哲了。”   “日后或许更多。”   一人随口一句,厅中陡然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今天能添上王介甫,日后就能加上韩玉昆。   注1:孟子在宋之前,并非儒学主流,最早被官方封为亚圣的是颜回,为唐玄宗所封。不过自唐韩愈后,孟子的地位不断提高,牌位也是自文庙的后堂迁入正殿,但直至宋后,孟子一派彻底压倒其他儒门分支,孟子方才成为亚圣,而颜回被改为复圣。   另外再说一句,孔子在唐之前,只是先师,先圣乃是周公旦,文庙祭先儒,正面是周公,侧面陪祀的才是孔夫子。 第一十一章 庙堂(二)   六点钟差一点的时候,赵煦醒了过来。   《自然》上所说的生物钟,让昙花总在夜里开放,让公鸡在日出时分打鸣,以及让他习惯了早上在快到六点的时候醒过来。   尽管在入睡前,花费了一点时间和精力,但经过了八个小时的充分睡眠,赵煦觉得自己的体力又恢复了过来。   内外一片寂静,明明有着十几二十人在内外守候着,但闭上眼睛,便一点声息也无,天子的寝殿中,仿佛连时间也一并凝固。只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嫔妃,正轻柔地呼吸着。气息触及耳廓,带来软酥酥的麻痒。   赵煦向外挪了一下,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帐顶,没有偏过头去多看上一眼,这位把他挤到御榻边沿的美人——这是封号,绝非外表。   易生养所对应的体型,与赵煦的个人喜好,有着很大的区别。而福宁宫中,为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后之外,赵煦所有的嫔妃都是类似的体格。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体格强健,才有益于诞下健康强壮的子嗣。   宫中七八十年来,只有一个男丁成人,就是因为几代天子皆体弱,偏偏这几位皇帝又喜欢娇弱的女子,皇子生一个死一个自然不是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两府……不,都堂就是用这样的理由,将一干更适合去唐代的女子,塞进了赵煦的后宫中。   有她们为对照,本就有八九分颜色的皇后,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   赵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纵的幼主,还是确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   不管哪一种的推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确定的,是章惇、韩冈肯定没安好心。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当钟鸣,宣告着卯正或者说六点的到来。   内间外间,也随着当当的钟鸣声有了生气,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动了起来。   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在房内响起,赵煦立刻坐了起身。   每天早间,服侍赵煦洗漱更衣的内侍及宫女,已经端着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进来。   “官家。”   在已经掀开被褥,端坐在床边的赵煦面前,宫女低头万福,内侍跪地行礼。   赵煦起身。   新来的美人才十四岁,正是贪睡的年纪,赵煦起床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惊醒她。   “让她继续睡吧。”   赵煦阻止了一个宫人叫醒床上酣睡的嫔妃。   宫人有点吃惊的样子,应了一声是,退了回去。   自从皇后嫁进来后,福宁宫中的噤口令便没那么严苛了。正常的应对不会再受到惩处,只是会被记录下来送去给太后及宰相们过目。   但聪明的宫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会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赵煦有什么不应该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们的回应。   而赵煦也习惯了他们的沉默,也找到了相应的相处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间,尽可能地表现出自己的宽和与仁慈来。   梳洗过后,赵煦换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脚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养身滋补的热酥酪,就出了殿门,开始每日日常的绕着福宁殿的快走。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还未融化。   赵煦行走在殿外檐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缓绵长,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维持着稳定的节奏。   身后跟着两名内侍,亦步亦趋。但对赵煦来说,这已可算是每天仅有的放松的时刻。   从最早的时候,为了强身健体而开始的锻炼,到现在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因为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搁了,那一整天,都会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要晚上把欠下的账补上才舒服。   现如今,每天早上绕着福宁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来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时候,连头脑也灵光许多,看事情自觉也更加周全了。   前几天,在楚国公府被宰相赶回来之后,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这几日赵煦就特意围着福宁殿,比平日多绕了两圈,渐渐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来。   在楚国公府上出声之前,赵煦对韩冈的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都有所预备,尤其是对那些坏的结果,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用自己的挑衅惹怒了宰相,亲身面对韩冈的反击之后,赵煦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绝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充分。   不过,赵煦这几天都能在报纸上看见各种或明或暗的指责和抨击,心中倒是越来越笃定,所谓的雷霆震怒也不过是敲打而已。这让赵煦安心下来,也让他一直以来的猜测,更加笃定了一点。   终究宰相们还是不敢杀自己,甚至不敢废掉自己。   都顾惜名声,只会拿太后压自己,只想着躲在太后背后捡便宜,真的正面让他们来做了,就只会说嘴。   太后……还有几年好活?!   一旦太后不在了,赵煦相信,觉得章惇、韩冈盘踞朝廷太久了的朝臣,绝不会是少数。   “十二!”   走完第十二圈,赵煦回到寝殿沐浴更衣。进门时习惯性地望了放置在角落处的座钟一眼,这一趟下来,只比他过去走十圈时多了三四分钟。   赵煦心中有着小小的欣喜。多走了两圈,速度还特意加快了一点,都没觉得累,连汗也没多出太多,这身子骨的确是比过去强了不少。   可见太医局给出来的方子的确不是表面文章,看着简简单单,却当真是真知灼见。   不过这也更证明了,宰相们还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尽管他们之前的那些行为,在赵煦看来已经足以抄家灭族一百次,但毕竟比不上弑君。   宫女端来了一杯热饮子,赵煦一口气喝了。走进浴室,在外间脱下衣物,里面淋浴用的莲蓬头已经在放水。更里面一点,还有用水泥砌成,镶嵌瓷砖的大号浴池。   浴池足可容纳数十人同时入浴,但有资格进去的也只有赵煦和他的后妃,虽比不上武学里面那座有名的游泳池,但也足以让赵煦在其中游泳了。   武学在宽阔的学园土地内,不仅有跑马场,有蹴鞠场,还有一座训练学生水性的泳池,即使是在冬日,也能让学生凿冰游泳。他听说因为冬泳之后,都能喝到二两陈年的烈酒,所以对参加冬泳训练,武学生们都十分踊跃。   赵煦是不可能冬天游泳的,甚至夏天游泳都不行。按照翰林医官的说法,以他的体质,即使一场轻微的伤风感冒,都有可能恶化成肺炎。   但赵煦每天行走健身,不免要出点汗,回来后他就会立刻沐浴更衣,免得汗湿的小衣造成寒气侵体。有时候,他也会在浴池里泡一泡,顺便舒展一下手脚。   更衣的外间,有一面半人多高的银镜。赵煦脱光了衣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了。   看着自己的镜中影,赵煦的眉眼缓和了一点下来,神色间更多了些许期待。   再过一段时间,筋骨和五脏六腑都调理好了,他也该有子嗣了。若他始终无后,那群奸贼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养在宫里的那两个小孩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赵煦嘴角微微扯动,冰冷地笑了一下。只是为了不让章惇、韩冈这两个奸贼如愿以偿,他就不会放下这日常的锻炼。   在浴室中,赵煦被服侍着简单地冲了一个澡,擦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日常起居的偏厅。   赵煦的皇后和嫔妃们,都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赵煦一进来,便齐齐向他行礼。   皇后庄重,下面的嫔妃又不甚得宠,冷冰冰的礼数之后,嫔妃们退了出去,而皇后则留下来陪赵煦用膳。   比起过于丰满的嫔妃们,赵煦也更觉得,还是皇后在眼前不至于倒胃口。   但也仅仅是“不至于倒胃口”罢了。   在桌旁落座,赵煦读报,皇后喝粥,两人相对无言,仿佛陌生人一般。   论起皇后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的祖父那张黑面孔,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江南水乡的秀色。   但她是王安石的孙女,赵煦在她面前总有几分抬不起头,而皇后本人,也不是体贴亲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赵煦便对她敬而远之。在几次争执之后,皇后更是变得冷漠如冰。   赵煦经常在想,选后时,如果是更胜皇后一筹、也更得母亲喜爱的狄氏女入宫为后,那他在她面前就不必心虚气短。只可惜王安石的面子太大,而宰相们又说枢密使家的女儿为人做妾室,有失大臣体面,硬是阻了这桩姻缘,也不知如今花落谁家。   今天的报纸一叠放在桌上。   赵煦落座后,就熟练地拿起了放在上面的第一份。   本来福宁殿里,不说报纸,就连普通的杂书都找不到几本,只有经传可看。那段时间,赵煦憋闷得差点发了疯。   直到后来大婚,皇后嫁进来后,经过她的争取,才得到了读书看报的权利。   赵煦每天要看的报纸,总是两大快报放在最上面。   今天摆在最上面的是齐云快报。   齐云快报有个特点,不论是哪里的天灾人祸,不论是皇帝皇后的寿诞,这些新闻,永远都成不了头条,如果没有来自都堂的操纵,齐云快报的头条就只有一个,蹴鞠。不仅仅是头条,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齐云快报连整个头版空间都是为蹴鞠留下的。相对而言,它的同行兼对头,倒不至于如此专注于专业上。   赵煦对蹴鞠毫无兴趣,高行云再一次独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为蹴鞠联赛公认的创始人是韩冈,而对这业已传承千载的运动而深恶痛绝。平常看这家报纸,都是直接翻过头版,而且绝不会看内容更加丰富的第五到第八版。   但今天赵煦的注意力却出奇地停留在了头版上,看得极为专注。攥着报纸的双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来,头都埋进了报纸中。   半晌之后,他飞快地丢下手上的齐云快报,拿起了另一家联赛的报纸,接着一份又一份,最后,他怔怔地抬起头,“竟然是真的。”   赵煦瞟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皇后恍若未闻,依然平静地喝着杂米粥。   赵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点。   虽然是他的皇后,却不是站在他这一边。原本还因为需要王安石庇护,不得不忍让,现在连王安石也死了,这个女人,如今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心中发了一阵狠,赵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报纸上。   报纸上面的文庙二字尤为显眼。   奉王安石入文庙!而且还是正殿诸哲之一!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钟之前,有人跟他说,韩冈将会奉王安石进入文庙正殿,赵煦会笑上整整一刻钟,直到喘不上气来,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话。   在听多了新学和气学道统之争的故事后,谁会相信,韩冈会给王安石这份礼遇?   “好大方,这是要改宗了?”赵煦冷嘲热讽。   皇后还是仿佛没听到。   但赵煦的兴致反而高昂起来。   天下谁人不知文庙的贵重?比起药王庙那等不成气候的供奉,文庙才是天下人公认的正道。   韩冈能点头同意王安石入文庙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别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给自己预留个位子。日后也能找借口,王安石进去了,难道韩冈还进不去?!   “当世圣人做得久了,这是当真想要成圣了?”   赵煦自言自语地嘲讽,换来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赵煦不在意。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处。   弑君之人,怎么可能进文庙?别说文庙、太庙了,药王庙都不可能。   韩冈为了自己能入文庙,日后怕是不敢来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贼子要谋害,他还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韩冈那贼子的大不敬,如今来看,不过是不咬人的狗在乱吠罢了。   赵煦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想到得意处,拿了一块胡麻烧饼,开心地一口咬下去。   这顿饭,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放松了。   ……   王安石停灵已届七日。   宰相训斥皇帝的事,还未成为焦点,便被人抛到了脑后,没什么人还在纠缠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为关注的焦点。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诸于世,但按照各家报纸上刊载的说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庙正殿,就等议政会议通过了。   公开场合,许多人在争论王安石该不该被供入文庙正殿,私下里,更多的人在议论韩冈这是不是为日后的自己做铺垫。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门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亲传弟子,剩下两位是子思、孟子,一个是孔子之孙,另一个是世所公认的再兴儒门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还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庙正殿,在许多人看来也太急了些。自然顺理成章地就怀疑起是否是韩冈为自己打算了。   气学一脉的,都在说,“韩相公肯定是够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强了一点。”   更亲近于韩冈的,私下里还问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庙?”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韩冈笑道,“能送进庙里的只有牌位,我还没死,这是咒我么?”   不知趣的问了这个问题的家伙,离开时脸色苍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庙?”   回过头来,章惇这么问起来的时候,韩冈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将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这是韩冈和章惇共同的决定。   也许文庙在正统的儒生眼中是神圣之地,但如章惇、韩冈这一类人,绝不会把分冷猪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学中这两日欢欣鼓舞,玉昆你说该如何?”   “喜事来了,总不能让人愁眉苦脸。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于新党之中,将王安石捧上去,有利于他对新党最后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欲望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地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地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惑了,从他们所记录的医案中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酒楼茶肆之中,酒酣耳热之时,东京士民议论起宰相们会如何处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观点,从逼皇帝内禅太祖之后,到圈禁皇帝终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说宰相们会行弑君之事,只会惹来一阵嘲笑——皇帝时不时就大病一场,每次都是太医们费尽心力才救了回来,每次都是满京师搜罗贵重药物,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面送。任谁来看,相公们当真要让皇帝死,只要吩咐太医们少开帖药就好。   这么些年来,韩冈、章惇费了那么多心思进行铺垫,当真哪天嫌赵煦太碍眼了,想下手时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顾忌太多。   但章惇和韩冈都没有打算给御座上换张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他这个皇帝。”韩冈由衷地说道。   他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个成年的、身处太平之时,却无法收服人心、让天下臣民无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难得。   现在的赵煦,完全是毫无忠心的臣子们十几年来努力培养的结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残梅,从小就被困扎着,扭曲了正常的生长方向,长大之后,便成了一副怪异的模样。   但韩冈一点都没有觉得亏心。就是把赵煦培养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好一点的,就像韩琦,还能回家养老,差一点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么对待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就算没有当年的那桩意外,韩冈也没打算做一个忠心耿耿的纯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交托给一个凭血缘获得权力的小儿。   而韩冈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弑父弑君”之后,章惇的想法。   正是经过了那一桩悲剧,在两人刻意推动下,赵煦才变成了如今这副不得人心的模样。   韩冈和章惇好不容易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场的时候,怎么可能就随便抛弃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决于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议政大臣们的需要。   现在韩冈和章惇正需要这样的皇帝。   “现在是少不了他,权衡轻重,有他在比没他在要好。”   章惇还记得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够刻苦了,但还是比不上皇帝这般极为规律,尽管皇帝能有这样的毅力,应当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缘故。不比普通的读书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楼解闷,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的皇帝,自然只有规律的生活。   但结论是建立在结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对章惇和韩冈来说,一个性格坚毅的皇帝,已经证明了他的危险性。   现在章惇权衡轻重,认为还是留着皇帝更有用一点。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自明。   韩冈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就请皇帝再多辛苦一阵子好了。”   “嗯,一阵子。” 第一十二章 庙堂(三)   李承之正在看今天新出的报纸。   面前是一碗杂米粥,五六碟小菜,年纪大了,养生惜福,吃喝都是以简单淡味为上。   筷子不时的在碗碟中划拉几下,眼睛则钻进了报纸里,片刻也不稍离。   虽然贵为参知政事,但李承之就跟京师中的许多人一样,早上起来一边吃饭,一边看报,也不在意个人的形象问题。   不过今天的情况尤其严重,服侍在李承之身边的老仆,视线在李承之专注的脸上,和桌上洒落的稀粥小菜之间打转。   这位每天一大清早,都要在李承之书房的桌台和窗棂上,用手指检测仆人们清扫工作成果的老人,暂时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提醒主人注意一下形象,还是让他继续在餐桌前思考。   李承之正全神贯注在一篇报道上。   之前两天,王安石将入文庙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在京师士林和朝堂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这一篇正是其后续,澄清了世人的疑问,也展示了韩冈的野心。想必今天有许多人恍然大悟。   但李承之不是,身为参知政事,他当然知道韩冈和章惇的盘算。   想到外界前两日还在猜测韩冈的用心,直到今日才能得知真相,纵以李承之老辣,城府已如渊海,心中也不免带上一丝丝优越感。   只是韩冈送张载入文庙,本也应当是情理之中,与他为了自身入文庙才力捧王安石,两种猜测应该各居其半才是。偏偏说韩冈为己铺路的议论甚嚣尘上,细细想来,却又可怪之处。   李承之在一篇篇报道中推敲文字,却也没弄清楚其中的关窍。只是按常理推断,应该是跟韩冈有关。   不论如何,当报纸掌握在韩冈手中,他想要哪种传言流传,就会有哪种传言流传。   不一定要刊登在报纸上,为了挖掘新闻而铺开来的一张网,可以把京师中的任何消息传到韩冈耳中,也能把韩冈的意愿传到京师各处。   李承之的眼神幽暗了几分。   如此利器,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却让其他人如臂使指一般地操控着,到了他这个等级,睡觉都要睁一只眼才能安心。   一开始两家快报的内容只是联赛战报加广告,混迹在京城无数的小报、揭帖之中,朝堂上下大多没放在心上。而两大联赛的背后靠山,赵姓曹姓高姓向姓充斥其间,眼光长远的朝臣中,也没人愿意去出这个风头,只想再等等看。   这一耽搁,就再也挽回不了。等到朝中许多有识之士,觉得即使会惹起宗室勋贵们的反扑也不能不管的时候,韩冈已经成了朝廷的代表。   做贼的后台,却管着抓贼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韩冈通过报纸,牢牢把握着京师的舆论,李承之即使是内定的接班人,也不会认为自己有机会染指。除非熬到韩冈死了。   韩琦死了,富弼死了,司马光死了,王安石也死了,但文彦博还厚颜无耻地活着,都九十岁了,看起来是要做个百岁人瑞的样子。   而韩冈,就算不提以讹传讹的药王弟子这一茬,他本人也是擅于养生,体格又健壮,就算不跟文彦博比,七八十岁还是能活到的。   三四十年后的事,李承之自己是不指望能看到了。   就像之前两天议论韩冈入文庙的事。日后韩冈能不能进文庙,这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让那时候的人去处理,至于现在,顾着眼前罢了。   坏了兴致,李承之收起了报纸,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今天的早餐。   清晨悠闲的时光很是短暂,但已经比过去更长了许多。   不用上朝,不用早起,每日的都堂会,巳正才开始,议政会议十日一次,对于宰辅们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可以变得十分舒缓悠闲。   李承之已经习惯了天亮后起床,悠悠然然地吃完早饭,然后见一两个客人,再乘车去都堂。   如果哪一天,李承之他回到寅时就要起床的时候,他也想造反了。   每天早上,李承之会接待的客人,重要性不好说,但肯定是他不打算用太多时间接待的。   今天约好时间上门来的,是太常礼院韩忠彦的亲信门客。   韩忠彦是韩琦之子,议政而已,在朝中并不得志——如果是从他的根脚来看。如今正在走李承之的门路。   李承之有意利用韩家的人脉扩张自己的势力,但韩忠彦最近的请托,却让李承之难以接受。   “非是我不欲助师朴。实是师朴所荐的王岩叟为章相所厌,如何做得了议政?”   王岩叟曾为韩琦门人,韩忠彦欲举王岩叟入议政,自然是有他的私心。   李承之对此自然是连番推脱,一方面王岩叟不得章惇之喜,另一方面,李承之也不愿意看见韩忠彦反客为主。   那门客听到李承之的拒绝,并未现出难色,看起来反而是在他意料之中。   “听闻章相意欲以宰相兼枢密。”门客轻声说道。   李承之脸色微微一变。   都堂是两府合衙办公之所,同时也让宰相的手脚理所当然地伸进了枢密院。   如今军国大事,宰相皆有与议,宰相要兼任枢密使,京师中早就有所传言,甚至过去这些年,都有不少下面的小臣上书,请求宰相兼任枢密使,从中搏一个富贵。不过这么些年,两位宰相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   但最近,传言不再是传言。   韩冈即将离任,章惇意欲统括军国之事的意志也愈加强烈。   李承之也从韩冈那边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宰相兼任枢密使,是其干预军事名正言顺,但在枢密院处理日常公事的,还是独任其职的知枢密院事,而不是东府官员。   这是韩冈打算未雨绸缪。避免日后冲突,先让出一步。承认本就已经是现实的宰相干预军事的事实,再划下一个道道,以防日后章惇再得寸进尺。   另一方面,也是要与章惇进行交换。确保日后宰相尽管大权独揽,也必须受到大议会的牵制。   按照李承之的推测,日后东府设二相三参,继续延续如今的局面。而枢密院中,排除授予武将的同签书枢密院事一职外,还有五个职位。   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这五个位置。其中的枢密使,就由首相兼任。次相只管东府,不问西府事。   李承之对此是不满意的。不过他自问隐藏得很好。不管是对日后都堂变化的预测,还是本人的情绪,都隐藏得很深,不觉的有人会看出来。   可是,今天的这位来自韩忠彦门下的宾客,却在试探于他。   是韩忠彦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承之心念急转,变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漫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哦,竟有此事?” 第一十三章 庙堂(四)   李承之的回应漫不经心,甚至还带了点戏谑的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个可笑的无稽之谈。   但韩忠彦家的亲信门客却双眼一亮,李承之没有否定,甚至赶人,这就是机会了。   宰相要兼任枢密使,这是否是事实,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他要帮主人说服李承之。   即使这一条是没来由的假消息,他也要设法让李承之相信。先引起李承之的兴趣,然后才能说服他。   能否说服且不论,他对引起李承之的兴趣是颇有信心。   因为李承之,已经是预定中的要接替韩冈担任宰相的唯一人选。   赶在大议会正式召开之前,他会成为仅次于章惇的次相。与章惇和几位同僚一起,共同掌握这个拥有亿万子民的国度。   既然成为与章惇并立的宰相,这位门客相信,李承之不会甘心于自己的权限只能局限于政务,而不能主导军事,那样的话,与参知政事又有何区别?   门客更向前倾了一点:“北疆寨防,宰相所预,枢密唯唯而已。交州兴兵,又是宰相所拟,枢密应声从事。”   河北一边兴修通往辽国的铁路,一边在铁路两边大修寨堡,尤其是在边境铁路相接处,两国的城寨遥遥对峙,只有两里之遥,用安设在城垒中的重型火炮,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两位宰相所控制。   而交州方面,于前年彻底攻灭占城国【越南南部】,设立了林邑州。   这是因为国中垂涎于南洋沃土而开展的战争。不过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与其叫做战争,不如称之为武装游行。   占城国力本就衰弱,又因为交州的种植园主对奴工的需要,而常年失血,早已是一座梁断柱倒的破屋子。   当朝廷决定对占城用兵,直到最后,也只动了区区两个指挥的神机营,以及三个指挥的广西禁军,剩下的,都是由广西洞蛮组成,跟随在头狼身后的群狼。   但这场战争中,唯一一次可以称为会战,是攻克占城国都的战斗。只是主角不是来自东京开封,武装到牙齿的神机营,而是出发自广州的南洋水师。   南洋水师本奉命为偏师,横掠占城沿海,同时防止三佛齐的援军从海上进入占城。   但南洋水师这一回,在拿下了占城国都最近的港口之后,派出了一千三百名水手登岸,带着八门三寸炮,一举攻占了旧州,俘获占城王以下大臣贵人上千人,顺便气疯了领军南下的主将。   林邑州的设立,诞生了更多的种植园。无数勋贵富户,欢呼雀跃地奔向南方的瘴疠之地。可以想见,未来会有更多的稻米,更多的香料,更多的靛草,运送到中国之地。   但这一场战争,同样是由宰相主导,枢密院配合而已——尽管两府成员家家户户都在其中得到了莫大的好处,但其中最大的一份,还是由首相章惇笑纳。   这些事,都不用门客细说,李承之自己都明白。   门客放低声音,“如今朝廷不说大兴兵戈,就是调上一两个指挥的兵马,也会报予宰相处断。章相要兼任枢密使,难道不是顺理成章?”   当然是顺理成章。   章惇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有了这样的心思。   而且过去也是多有旧例,或者说,这就是五代的例子。   五代辅相多兼枢密使,太祖时沿用的后周三相,范质、王溥、魏仁浦皆兼枢密使,后赵普也兼任枢密使。但随着太祖太宗打压相权,宰相兼任枢密使的情形越来越少见。   到了仁宗时,因为西夏叛乱,加之辽人虎视眈眈,为了全力御敌,又给宰相加上枢密使的兼职。而随着庆历和议的签订,西事渐渐转为长期化,宰相兼问兵事的权力,便又被剥夺去。   直至如今,两位宰相皆是曾经领军破国的名帅,深明军事,反而胜过枢密院的成员,最重要的是没有皇帝干涉,他们就毫不犹豫地捞过了界。   甚至将两府搬出了皇城,搬进了新修的都堂,美其名曰合衙办公,实际上,就是为了能够干预军事。   但李承之只是笑,却不搭腔。   顺理成章已经许多年了,就是章惇要兼枢密使,李承之兼枢密使,韩忠彦又能如何?   “在下知参政心有顾忌。若参政欲争短长,开罪了章相,来日恐怕这集贤之位,只能让与他人。”   单刀直入的刺激,李承之安之若素:“宰相之位,安能私相授受?”   “参政何必如此,参政将接掌相位,此事朝堂又有谁人不知?”   李承之仍是笑而不言。   宰相之位私相授受,这在皇帝亲政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宰辅任免,要是掌握在宰辅之手,皇帝还有什么事能干预?别说说话了,连立足之地都不一定能找到了。   就如如今,皇帝无法干预朝堂人事,只是在皇后祖父的丧礼上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宰相赶了回去——而且那句话还不能说他错了,如果是他的父亲、祖父,说了类似一句之后,丧家都得感激涕零地跪谢天恩,而宰辅们也会连篇累牍地赞美圣德无疆。   现在韩冈打算辞去相位,安排李承之接手,谁能说什么?   李承之算是韩冈的一系。自从他在当年第一次宰辅选举中,投票站在了韩冈一边,他就是韩冈一系的第二号人物。   由于韩冈身上的光辉太过强烈,让李承之黯然失色,一直处在阴影之中。而且韩冈一系的新人又层出不穷,使得李承之在外始终声名不振。   但韩冈如今按照过去的承诺而辞去相位,能够在他之后,顺利接手相位,又能在都堂之中,继续发出韩系自己的声音的,就只有李承之一人而已。   从王安石开始变法,李承之便是变法派的中坚之一,资格之老,并不输于章惇多少。   之后李承之因为与新党同仁不合,愤而转换门庭,在韩冈的回报下,坐稳了十年的参政之位。   除了韩冈之外,韩系之中,谁的资格能比他更胜一筹?   德行浅薄的沈括不行,已经致仕的王居卿不行,游师雄,黄裳之辈更不行。   韩冈离任后,那个宰相的职位,基本上已经确定交由李承之接任。   门客所说,的确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如果想来说服李承之,只是这些话,远远不够。   李承之等着门客图穷匕见,拿出真正的底牌,而门客没有让他失望。   “但参政可还知晓,章相欲改昭文、史馆、集贤之分,为左右二相,分掌各司诸事?!” 第一十四章 庙堂(五)   左相,右相。   离开家的时候,李承之有几分遗憾,选在晨间接待访客,对话只能仓促结束。   不过他也有几分庆幸,听到韩忠彦门客爆出的消息,自己心中的震动,没可能不反应在表面上。再多说一阵,心事暴露得更多,恐怕会给了韩忠彦可以操持的把柄。   从对话中离开,坐在马车上,李承之已经不再去多想韩忠彦的消息来源,也不去想韩忠彦能利用这个明显有时限的消息,博取到多少好处。   他现在只关心两件事,第一,真伪。第二,应对。   车窗外的街道,已经是车水马龙。   李承之的马车,在前后元随的簇拥下缓缓而行。   已经不是一官出巡,群人避道的年月。现如今朝廷颁布道路安全法,路上的行人车马,都要靠右行驶。还强调了车马道和行人道。   即使是宰相出门,也不过是因为随行人员多一点,能够保证前后不会有其他车马混进来,不会逼着对面而来的车马停驶,更不会赶着正在走路的行人避让到路边的屋檐下去。   寻常官员出巡,如果必须是前后喝道清路,旗牌官和护卫随从都得以骑马乘车,不会向过去一样,前后旗牌官举牌步行,中间官员骑马,将通行车马的大路,挡得水泄不通。   虽然少了些体面,不过对于困扰京师内部的交通问题,也少了许多影响。天知道,京师之中有多少车马,按照群牧司的登记,京畿内部的在册马匹,有十八万之多。而就如人丁有逃籍的黑户一样,没入册的私人马匹,其实也不在少数。而且马车也越来越多,等闲富户,家里就备上一辆马车,养个三五匹马。   京师的街道虽是宽阔,但在越来越多的车马面前,还是显得太过狭窄。更严重的是行人车马混行,使得道路拥堵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事故亦是频频发生。   因而才有了交通安全法的出台。   因为宰辅们的以身作则,加上开封府的棍棒和罚金的功劳,上路靠右行,穿越路口看指挥,行人不上车马道,车马不走人行道,这些条款已经深入人心。   开封府的街道秩序,如今井井有条,看行人装束,不是绫罗绸缎,就是精纺的棉毛织物,一个个都是富足、健康。这就像大宋的军政事,在两位宰相的领导下,蒸蒸日上,井井有条。   真伪问题,其实已经可以确认了七八成。   如果是自己,把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四夷宾服,手握大权,负天下之重望,而另一个能够匹敌的同僚,又要离开朝堂,李承之觉得自己肯定会想更进一步。   韩冈虽然不能说是要离开朝堂,但很明显的,他不可能再把朝政操控得如臂使指一般。那么,章惇有些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应对,李承之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冒出来的想法很多,但可以实行的却很少。   左右的确有高下之别,古法右者为尊,如今则是左为尊。   如果当真改易官职,章惇为左相,自己为右相,这是不必说的。   不过这个并不是重点,现如今的宰相之制,首相次相末相,高低分得很清楚。   重要的是,在改制的过程中,章惇会捞走多少好处?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   能想象得到,章惇会自觉地将变革局限在宰相之位上吗?必定会跟随整个……至少大半个官僚制度的变革!   章惇——他肯定会在改变官制的过程中,瓜分一大块的好处走。   而韩冈,会不会向章惇妥协,这是没办法确定的。至少按照过去的例子,这个可能,至少五成以上。   宰相之所以贵重,并不是因为礼绝百僚的荣耀,而是因为掌天下庶政,无不顾问的权力,尤其是在今日,除了没有天子之威仪之外,凡事一言以决,已经跟皇帝没有多少区别了。即使有时候会受到反对,难道皇帝不也是如此吗?   如果章惇主导的改变,让他成为有实无名的皇帝,让自己只能做一个挂着宰相之名的参知政事,那李承之觉得,还不如维持现状,自己安安心心做一个参知政事为好——那等有名无权的宰相,从来都是拉出来挡罪的工具。   李承之下车时,眉宇间还是带着一丝忧虑。宰辅们的居所就在都堂近处,留给他思考时间还是太短了一点。   最后的得到的结论,就只有必须跟韩冈通报,问明韩冈的态度,不然什么事情都做不得。   “景叔。”从马车上下来,李承之立刻旁边同时下车的一人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回京的?”   来人肤色黝黑,容颜沧桑,看起来颇受了许多风吹日晒之苦,脸上多有疲色,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见到李承之,他先行了礼问了好,然后才音声喑哑地答道:“就昨天夜里。”   李承之走近了过来,他严肃的脸上,多了一份亲切的笑容,“一夜没睡?”   “回来后就去见了韩相公,还没有睡。”   “韩相公……”在臣僚眼中,秉性严重,可敬可畏的参知政事,此刻笑容可掬,“你们是师兄弟,还说得这般生疏。”   “礼不可废。”   韩冈的师兄,张载诸弟子中,名位仅次于韩冈的游师雄,认真地回道。   翰林学士,同判铁路总局。这是游师雄现在位置。   而就跟正做着参知政事,却即将接任宰相的李承之一样,游师雄也有一个将接手的位置,判铁路总局,同时还即将升任签书枢密院事,顶替另有任用的沈括——不是很多人猜测的黄裳,而是韩冈的这位一直远踞陇西的师兄。   游师雄在关西任职多年,之后又主持对西域的攻略,在京中名气虽不如正做着开封知府的黄裳大,但资历功勋还在黄裳之上——比一比做进士的时间就知道着资历差多远。在韩冈这一系内部,游师雄是始终压黄裳一头。   这就是韩冈留下的后手,在他离任后,李承之、沈括、游师雄,一个顶一个,接下前一位留下的空缺。同时还为五年十年之后,做好准备。   以李承之的年纪接下来两个五年的任期做满,也差不多该退休了。沈括也差不多在那时候致仕。   有了十年的时间,游师雄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手相位。而黄裳在积累了诸多资历后,也有足够的资格晋身都堂。   韩冈在都堂中拥有两到三名嫡系,已经足以保证气学的利益。 第一十五章 庙堂(六)   看游师雄的容色,就知道他这个位置绝不好做。   虽然掌管铁路总局的权力极大,甚至在中书百司中排名第一——能由一枢密兼任,可见这个衙门的重要性。   中书门下辖下的衙门,却要枢密院的副二官来兼职,亦可见主官必须身兼文武。   因为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就像人体内的大血管,断了可就要人命的。   旧日一转运使,资历稍长,便可入侍从之列。江淮六路发运使,三门白波发运使,以及后来的荆湖两路发运使、湖广四路发运使,这种关系朝廷命脉的漕司衙门的主官,更是非资深侍从官,乃至两制官不得授。   而铁路总局对天下运输的干系,比执掌汴水纲运的江淮六路更重十倍。不仅要主持公私输送、军需转运,同时还要主持营造、维修的工作,偶尔还有调兵平叛的任务。   专业性的职位,选用不合格的官员就职,最好也只能是守成,更大的可能是闹出一团乱子,浪费亿万公帑事小,弄得兵备也跟着出乱子,那可就事大了。   辽国的铁路网规模远不如大宋,但初建时还是闹出了不小的纰漏,要不是辽国的根基建立在马背上,大宋这边,心动的绝不止章惇一人。   如果拿第一任的沈括来作为标杆,判铁路总局这一职司,要知军事,要明营造,要擅政务,要通会计,同时资望还必须足够高,要够得到枢密院的副职——毕竟是事关国家命脉的权柄,资望、官位稍低一点就压制不住。   天下间数万官员,能符合这些标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但话说回来,以上诸条其实都不重要。除了本身的官位要达到标准之外,有能无能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看背景、靠山。   没有靠山,再有能耐也坐不上去。有了靠山,平庸之辈也能身居高位。   就如江淮六路发运使,前后数十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如薛向一般,在位置上游刃有余。要不然,薛向之前的汴河纲运,也不会年年上报两成的耗羡。   幸好,这个新设立仅仅十载的铁路总局,还没有感染上其他衙门那种尸居余气、得过且过、雁过拔毛的毛病。   这个新衙门,正是百事具兴之时,在看根脚之余,也会看一看能力和操守。纵使是气学中人,如果才干难孚众望,也难以跻身其中。   所以紧随沈括之后的游师雄,尽管他在甘陇协助铁路总局,主持了兴修贯穿河西走廊的甘凉、甘肃、兰凉各分段的工役,同时又有作为帅臣的充足经验,但他还是要代替沈括,在天下各处的铁路工地上,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干之后,才能在日后顺利地接手铁路总局。   在眼下,游师雄依然仅仅是翰林学士兼同判铁路总局,能够参加议政会议的资格来自翰林学士,而不是一个需要他跑遍天南海北,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在京师的差事。   这样的辛劳,让游师雄的外表,与他实际年龄相差甚远。   “景叔,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李承之长辈一样地叮嘱着游师雄,额头的皱纹中都闪现着慈祥的光泽。   “多谢参政,师雄明白。”   游师雄回答得严肃谨慎,不留半点口实与人。   真像沈括。   李承之想。   铁路总局前后两任主事者,这经历、人品、性格都天差地远,怎么外在的表现就这么像?   沈括他好理解,毕竟人品为世人所论,行事不得不谨慎。   不过在沈括为了铁路鞠躬尽瘁之后,已经凭借多年来的功勋,抵消了过去给人的反复无常的印象。如果是十年前,沈括还会被说成是“壬人”,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这么说了。   所以能接下参知政事一职,从枢密院转到中书门下这里。   但游师雄却又为何?   韩冈的师兄,身后有根深叶茂的气学,手底下有无数同门,军功显赫,功绩累累,他完全不必像沈括一样谨小慎微。   游师雄的性格,按照李承之过去的了解,也绝不是眼前这般。或者说,跟这两年表现出来的性格,并不相似。   这倒有些有意思了。   他到底在提防谁?还是对所有人都提防着?   “还是多注意为是。你看王寿明,就是太不注意养生了,否则何至于六十多岁就告病?玉昆相公多有倚重他之处,偏偏就病了。”   王居卿老病,前年年底不得不致仕,游师雄也就是那时候被调回了京师,成为沈括的副手。   李承之与游师雄并肩走着,一边不露痕迹地观察,一边说着闲话,“我这边有个四物汤的方子,还是上一回杨德时杨太医回京时讨来的,不是补血的,是养气的。只留下黄芪一味,其他都换了。我喝着倒不错,夜里能睡得安稳了,白天也就多了精神。想来景叔你喝了当也有用,不过用药的分量还得斟酌一下,等明儿我把方子找出来,你去厚生司找人添减。”   “多谢参政……”   游师雄边听边点头,最后还道了声谢,感谢李承之的关心和馈赠。只是说话的口吻,还是严肃恭敬。   “也别谢我这老头子,你这位置是重中之重,铁路总局万万不可有失,虎视眈眈的不知多少。莫说四物汤,就是天天龙肝凤髓,也得给你预备下。”   “铁路之重,师雄明白。也只望能不负国恩,不负相公所托。”   李承之的关心,拳拳可见,游师雄也不得不表白一下心迹。   只是从游师雄的话里,听不出多少担心。   他的确是不用担心的,因为他的位置,有两位宰相联合作保,就是出了事,不得不交出职司,最后还是会落到自己人的手中。更不用说他也不知道章惇的打算。   韩冈是将铨曹四选中的三个衙门让给了章惇,才将铁路总局化为自己的自留地。   而且章惇也争不过韩冈,气学门人充斥铁路总局之中,从上到下全都是张门弟子,派了谁来都是被架空的份。   韩冈有谦让之礼,章惇自不会与盟友平生嫌隙。   章惇、韩冈联手把持朝政十数载,若不是双方情谊甚笃,凡事相互协调,早就闹翻了。好一点是决出胜负,其中一人退出,差的就是两败俱伤,让别人捡了便宜,最差的就是皇帝亲政,全都完蛋。   不过这样的默契,也让许多人失望得很。 第一十六章 庙堂(七)   稍稍几句闲话,两人便到了议事厅的正厅之中。   今日是议政会议的会期。   议政已经到了大半,适逢其会的游师雄,才会在早上来到都堂。   其他宰辅,几乎都到了。   但章惇还没到,他总是最后才到。   而韩冈也没到,但他从来不会像章惇一样总是姗姗来迟,而是到得不早不晚,显得很是中庸。   今天韩冈没到,则是另有原因。   “玉昆相公进宫去了,还没回来。”先到的沈括,跟两人说道。   都堂的成员每五日在皇城中值日一次,同时每半个月入朝觐见太后一回。   但两位宰相,则是两三日就入宫一次,向太后禀报军国重事,不过因为安全的缘故,章韩二人除了每半月的朝会日,决不会同时入宫,总有一个人在外面留守,以备万一。   太后一直在宫中休养,天下军政诸事,都是由宰相、都堂、议政处理,事后报予太后。   名义上,整个朝廷还是在太后的指挥下运作,而太后本身,则是得了先帝的遗诏,方可垂帘听政。   按照李承之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就像儒门道统。这大政归属之争,也有所谓的法统。   大议会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决定大政归属的权力,也就是废去旧日帝位传承的法统,而将之归于代表天下亿万士民的大议会。   虽然李承之对韩冈的做法,还是有几分难以认同,但看皇帝如今的态度就知道,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皇帝的时候了。   在这一点上,李承之没有半点心结。   主持会议的两位宰相还没来,也就没有会议时的严肃静默,宰辅和议政们,大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   沈括和游师雄,铁路总局的正副官,也在向李承之告罪之后,到一边说起了话。   不过也有现在李承之面前的黄裳一样,坐在圆桌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专注地读着。   “勉仲,看的什么书?这般用心。”   “参政!”   几秒之后,黄裳方才转过了视线。看见是李承之,连忙起身,行礼问候。   李承之回了一礼,偏过视线,看了黄裳翻在桌上的书本一眼。   黄裳见状,就把封面翻了过来。   是《自然》的子刊之一,刊名就是简单的《经义》,两个大字纵列排在封面正中。只有封面抬头处,能看到小了几号的自然二字。   李承之瞥了一眼,就问,“看到几篇好的?没有那种太牵强的吧?”   “这一期还好。”黄裳指点了一下,“有几篇的确是有些真知灼见。”   韩冈曾经说过,气学士人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非异论,排异见,不免偏狭,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换个说法,就是能拉拢的,都拉拢过来。   《自然》旗下的这一份经义子刊,就是专门为了拉拢潜在的支持者,同时给气学妆点门面用的。   蜂拥投稿的各地宿儒的姓名,能编成一本一百页的书。而通过论文刊发,成为学会会员资格的儒生,目前已有五十余人。   张载对儒学经典的诠释,其严密性和逻辑性,比不上王安石的新学,更比不上二程的道学。   而韩冈为了推广他的格物之说,又必须更加别扭地诠释经典。尽管在与其他学派的辩论之中,都可以把辩论的焦点转换到事实验证上。   随着格物之说的发展,也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抛掉儒学,对学习格物之学,并没有任何影响。   但韩冈想要让气学彻底取代新学,成为进士科的考试内容,那就必须有一套严密的儒学理论。这就要招揽大儒们去为之添砖加瓦。   李承之从黄裳手里接过这本《经义》,随手翻了几页,其中的确有几篇还算新奇的论文,但正题上还是显得平庸,看起来韩冈要实现他的目标,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不过,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李承之翻了几页之后,就换给了黄裳。   他低声问着如今的开封知府,“勉仲,今天会上要议论的事,你可有什么新想法。”   大议会的第四次筹备会议即将召开,前三次筹备会议,达成了不少共识,但最重要的一件事,大议员名额的分配,还是没有着落。   一州出两人的平均分配法,这肯定是不可行的。本来就是拿出来作为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按照户口人丁来定议员名额,那完全是江南诸路的天下了,福建还搭不上边,北方更不干。   今天的议题,就是再议论一下,能得到大多数人认同的新方案……至少是更加合乎情理的新方案。   “哪里能有。”黄裳丢下书,“不过相公那边应该是早有成算了。”   “当真?”   “猜的。不过应该是有,相公的性子,参政你也是知道的。”   李承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黄裳说的的确是没错。以韩冈的性子,什么事不算计透了,不会拿出来在世人面前亮相。   但黄裳又说道,“其实相公说的有一句话,私以为,还是有些意思的。”   “哪句话?”   “上一次筹备会,相公说的最后那句。”   报纸上对此连篇累牍的议论,而前一次筹备大会,韩冈做总结陈词的最后又说过,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义务。   就是这一句,引发了更加激烈的讨论。   李承之还记得,他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有些不搭边。”   “把那句话反过来呢?……”黄裳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尽多少义务,就有多少权力?”   李承之呼吸一滞,这句话,可就太有意思了。   “勉仲?”李承之看向黄裳,有一个问题已经卡在嘴边。   黄裳摇摇头,他知道李承之在想什么,“猜的,不知对错。这件事还是等相公自己揭底吧。”   李承之点了点头,不问了,却也不说信了没有。   黄裳也不在意,又道:“倒是今天的另一桩,倒是可以多说说了。”   李承之笑了,“我可是肯定会支持相公的。”   因为今天的另一个议题,是要讨论如何进一步推动工业发展。   工业化,才是财富的来源。   行商最富,这是过去人们所知道的。   务农只能靠缓缓积累,还要靠天吃饭,出门行商发家致富则是最快的。   而做工发家,这对很多人来说,很难想象。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见识包下几条矿坑的冶户庄头——徐州的三十六坑,总计四五十家,管着数千匠人,三十年前,家家都是万贯资财。   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所见过的工匠,都是打造农具菜刀的铁匠,或是修屋箍桶的木匠,虽不算贫困,但也不会大富大贵。   可自从西北有了棉纺织之后,开办工坊就成了时兴的潮流,只要双眼不瞎,就知道一间运作顺畅的工坊,能有多赚钱。   一座拥有三台蒸汽磨机的磨坊,其所缴纳的正税,抵得上一个下县十分之一的税赋。   而李承之家新近投产的肥皂厂——不是那种将皂角捣碎研磨,再加上香精,所和成的肥皂团,而是真正用最新的化学法制作的肥皂,向自然学会——生产多少就能卖出多少,仿佛金山银水,其缴纳的税金,目前来看,至少一个下县,等稳定生产之后,一个中县没得跑。   李承之觍起肚子,靠着椅背,想起了韩冈曾经说过的话。   都说富可敌国,但世上有谁当真能富可敌国?一国千万子民,所有的财产聚集起来,不啻亿万,当真能有人家的财产能与之相匹敌?   有这份财力,要么保不住,给人夺了去,如果保得住,完全就有能耐可以去谋夺一国了。   说起来,周时诸侯千儿八百,敌一小国倒也说的过去。而那样的小国,其实也就相当于如今的一县之地。   若行工商之事,家财胜过一县,这并非是幻想。如果去搜罗田地,慢慢积累,则一辈子都难有敌国之富。   能比拟一县,其实已经让李承之心满意足了。 第一十七章 庙堂(八)   与李承之的对话忽然慢了下来。   看着这位老参政脸上的表情,黄裳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微微地笑了一下,黄裳决定不去打扰他。   转头望着正在低声细语的一名名同僚,再过一会儿,这间大厅内,不知会有多少唇枪舌剑。   就只为了四个字——工业发展。   这是很时新的两个词组成的新词汇。   太新了,词汇新,内容更新。   尽管做官也不过十来年,但黄裳也知道,在过去,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   如果是二十年前,拿出来,不知要有多少人摇头。   工业,词出无典,古来只有四业,没有单一农业工业的说法,但还是能让人想明白。发展,同样没有前例,真想要领会,得要蒙一蒙了。   把两个词合起来,即使学识渊博著称的王安石、吕惠卿那些人来认,他们也只能靠蒙靠猜来理解。   那个时候,即使是宰相,也不会管什么产业发展。更不知道他们手中权力用对了地方,能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想要多一点的钢铁,就下一道文书让地方上的监司,催逼矿户、冶户再卖力点就够了。   想要矾业兴盛,收益能填补国计,就下一道令,将矾业收归国家专卖,让本是矾业行会的矾楼,变成樊楼。当然,官办的矾业之后也完蛋了。   那时候,朝廷每年的税赋收入,六成半在军中,两成半官吏,一成作为各级衙门的日常开支,所谓冗军,冗官,冗费,三冗是也。   至于遇到水旱蝗等灾异,就少收点税,情况差一点就免税,再差一点,就送去几百百本度牒,作为赈济的本钱,也就是拿度牒跟大户换粮来赈济。   除非觉得流民造反,派军出去镇压的成本多过开仓放粮,否则朝廷不会同意放开仓库,毕竟朝廷是量入为出,很难积存下来,能省则省。   而皇帝的内库收入,给军中和官员的赏赐居其大半,剩下的就是杂七杂八的支出,天家自己的花用也包括其中,当然也没有太多剩余。   在变法之前,给军队换装,修建寨堡,都只能吃老本,仁宗时期耗光了旧年的积蓄,留给英宗、熙宗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国库,逼得熙宗不得不决心变法。   至于修桥铺路的经费,当真是没有。与韩冈颇有恩怨的李师中,早年重新整修了中原入岭南的官道,被世间称为能吏——那条穿过五岭的官道,从中唐之后,就没有再修过。   陕西境内,最为重要的白渠,灌区粮食产量两三百万石,也是自修成后就几十年没再整治。   如果让过去的宰辅,看到如今仅仅是为了维护几近万里的铁路线,每年就要花去一百八十多万贯,怕是舌头都要吓掉出来。而这里面,仅仅是日常维修,并不包括日常运营的费用,更不包括建设费用。   要是他们知道,仅仅一个铁路总局,就有七座牧监,一年出栏上万匹挽马,同时还要向外购买三千到五千匹乘用马,使得马肉都成了列车上供货量最大的肉类食品,为六千匹马的沙苑监,一年才两百余出栏量而烦心的王安石,眼珠子都得瞪出来。   国家现今在册的各色马匹,已经有两百万,仅是京师就有十八万。不在册的其实更多。只要有必要,朝廷随时可以组织起多达几十万人的骑兵。   之所以除去镇戍西域的两万骑兵和龙骑兵,六十万禁军中的骑兵仅仅只有十万不到,只是因为骑兵的费效比太低。用骑兵三分之一成本装备起来的神机营,就足以消灭同样数目的骑兵。在都堂议定的战略中,官军骑兵的作用,只是斥候,追敌,还有牵制辽军骑兵。   这就是朝廷主导产业发展的作用。   为数众多的工厂,带来了军事力量的强盛,畅通快速的运输,使得大宋更加富裕繁华。   现如今,朝廷在包括铁路修筑在内的工厂、道路、水利等方面的投入,已经超过军费。   执掌这个国家的几十人里面,没人会说这笔钱不该花,因为在座的议政们都知道,这些投资能带来更多的收益——有大宋的,更有他们的。   黄裳只能苦笑,因为这一件事,他本身也不能置身事外。   “勉仲?”   耳畔听到声音,黄裳一惊,回过神来,就看见李承之探究的眼神。   方才他因李承之神思不属而心生感慨,现在他发现,自己神飞天外的时间太长了一点。   “看勉仲你似乎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黄裳摇摇头。   如果是过去,李承之不会刨根问底,但现在,有机会他也会选择拿捏一下,“哪一桩?”   “啊?”   “今天要议定的两件事里的哪一桩?”李承之嘴角的浅笑,带着看透了的自信,“若是勉仲有什么想法,你我先通个气比较好。你看,这样才方便配合韩相公。”   黄裳敷衍搪塞的笑容消失了,李承之态度的变化让他警惕起来。   不过在提防和配合两个选项之间,黄裳很快就选择了配合。   韩冈即将离任,届时不可能像还在宰相之位时一样,对都堂内的政事事事都能插手,能尽力保证时时可以插手,都要费大力气——他现在的一切布置,也只是这个目的。   黄裳过去有事要禀报,直接是找韩冈,不会跟李承之打交道。同在韩冈旗下的两个人,本来就不应该有太多的交流。   但等到韩冈卸任之后,就不能延续过去的行事方式了。至少黄裳得向宰相汇报公事,两三天一次,频繁打交道,冲突的几率就大了。   所以韩冈也事先叮咛过黄裳,让日后与李承之打交道,切记不要因细故而生嫌隙。   韩冈并不是白担心。一个党派的核心因故离开,二号人物肯定要翻江倒海一番,而三号人物、四号人物,又绝不会甘居其下。   最典型的就是新党。当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吕惠卿接替,曾布、章惇和蔡确立刻动了心思,内部先斗得不可开交。被王安石费尽心力才打压下去的旧党,不仅看热闹看得眉开眼笑,也看到了反击的机会。   要不是旧党太过贪心,想一举掀翻新党,也不至于让韩冈找到了说动皇帝的机会,想方设法将王安石给拉了回来。但新党内部的矛盾,自此之后,也再也没能弥合,四分五裂的肇因,就是在此时留下。   不过相对与新党,韩冈一系有一点是幸运的,就是第二号的李承之,比第一号的韩冈要年长太多,要为子孙考虑,三号的沈括名声太坏,四号的游师雄、根基不深,五号的黄裳地位也还差一点。而韩冈本人,也还会留在京师。正常来说,不会闹到新党那般田地。   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就算情况不一样,还是要早作预备。即是有八成不会发生,那也是有百分之二十的几率有可能发生,是百分之十的两倍,是百分之五的四倍。在韩冈那边,当然是希望几率越低越好,零做不到,也要往百分之一二方向努力。   韩冈会叮嘱自己,那是把自己当做自家人。黄裳相信,韩冈绝不会去叮嘱李承之。在韩冈幕府出来的是自己,而不是李承之。所以韩冈说的是不要因“细故”而生嫌隙,大事若有分歧,自不用去附和李承之。   黄裳只用了几秒就做出了决定,他看了周围一圈,只有正在跟沈括说话的游师雄转移了注意力过来,看见黄裳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   黄裳也把视线转了回来,“参政你是知道的,在下曾经在西南办过几年差。”   李承之笑了起来,“统军灭国,可不能这般轻巧。”   黄裳在西南数年,在他的配合下,彻底收拾了西南夷,还灭掉了大理。这份功绩,是他能够跻身议政行列的主因。   李承之的顺口抬举,黄裳听了,摇了摇头,继续道,“在下在西南数载,见多了赤贫的农人。有的全家就两三条外褂,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都没衣服穿,光着身子在外面跑。”   李承之笑意淡了一点点,开始认真地听着黄裳的话。   “更穷的是山中的西南夷,就是头人也不过几件衣服,而下面的娃子,也就是奴隶,几乎都是赤身裸体,最多有条布料护住私处,跟相扑的男女差不多。”   李承之点着头,表示自己正专心地在听着。   “但这么几百年,上千年了,娃子们也没闹出事来,有些头人,据说还是从汉时传下来的家业。”黄裳抬眼看了一眼李承之,“参政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根本都不用想,李承之道:“有的吃。”   “啊,嗯。”黄裳点头,叹息道,“只要有得吃,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地听话。自古以来无粮不稳,没粮吃,人要造反。没衣穿,没锅碗瓢盆用,倒是出不了事。西南山多,物产丰富,人烟稀少,吃饱穿暖难,想饿死却也不容易。”   李承之皱眉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对黄裳道,“勉仲,你这个想法可不对了。说给玉昆相公听,他肯定会说,不要只看工业在吸纳农业人口,要看到工业对农业的反哺,要看到两者的联系。”   黄裳笑了。   韩冈的确经常说,万物有阴阳,有对立,也有统一。事物普遍联系的,不能孤立地看待问题。   这是格物论中最核心的几条之一。   有识之士,早已认识到,四业并非对立。士农工商相辅相成,能够相互促进。   说起来,这也是如今朝廷大力发展工业的理由之一。   大量的廉价的铁制农具,让内地的粮食产量增长了至少三成,而水车、耧车等农用机械的推广,也在农田里节省了大量的人力。   不仅仅是农具和机械的发展。耕作,播种,品种改良,在农事上,更让成书数百年的《齐民要术》,内容已经显得太单薄了。   “这话当然对,相公也的确教训过在下。”黄裳停了一下,又道,“参政可还知道鸟粪石?”   “当然。”年纪老大的李承之,脑筋转得飞快。“上次听人说勉仲你家有船。”   “的确是有。”黄裳道,“在下族亲买了两条船,在南海包了一座岛,正准备开采鸟粪石。”   李承之点着头,“做火药、肥田都是上等,买家可不会少。”   粪壤可做肥,这是谁都知道的。但海岛上的石头,可以做肥料,这是过去谁都不知道的。   南洋的海岛上,鸟粪积存成石,积累了成千上万年无人问津。直至今日,被开发出来。经过各地实验证明,粉碎后的鸟粪石是上等肥料,比起通常用的粪肥更有补于地力,如果配合粪肥,亩产量都有翻番的记录。同时鸟粪石还能提炼出硝石,成为火药的原料。   黄家小门户,远不比上煊赫于福建的章、苏两家。但现在,在苏家的商会中参了一股,正准备一船船地运回来,卖给朝廷,提炼硝石,也可以卖给雍秦商会一等的大客户,他们在沿海的棉田用得上。   海州等淮南东路沿海军州,人少地多,田亩少,滩涂地倒是数以万顷,近些年来被雍秦商会的成员大批地买下来,正逐渐改造成棉田,同时还有配套的棉纺织厂,则聚集在邻近的一州一县,十几家开在一起,勾连起来,使得雍秦商会这个外来者势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县之地牢牢掌握。   现在只是刚刚开发,等过上两年,就会是一船一船的鸟粪石,从南海的荒岛上开采出来,运送到大宋各处。   黄裳相信这些事,不用解释,李承之都知道。但黄裳所看到的,还有已经濒临崩溃的粮食生产。   “但这些鸟粪石,有多少会用来粮田上,又有多少会用在棉田上?”   李承之沉默下来,静听黄裳说话。   “现在各地的种植,都是在为工厂提供原材料。江南转而种植靛草、桑树、甚至棉花的田地越来越多,而种粮的农户,却因为低廉的粮价而收入减少,不得不转产。随着林邑州的开发,以及荆湖广南四路日渐繁华,涌入中原的粮食将会是现在的两倍、三倍,到时候,江南这鱼米之地,都要进口口粮了。”   还有关陇要不是远离中原,口粮必须自产,早就都种满棉花了。就这样,粮田的数量还在减少。但这一段,黄裳想想,还是没有说。   爆发一般的粮食产量,让大宋可以在年年新增数百万人口的情况下,保证数百万匹马匹的草料。   “难道日后大宋亿万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粮食不成?” 第一十八章 庙堂(九)   “跟玉昆相公说过没有?”   听了黄裳的话后,李承之沉默了一下,而后问。   黄裳的忧虑,并不是独属于他一人的。   难道日后大宋亿万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粮食不成?   质问过同样或类似问题的,有国子监的学生,也有朝堂上的大臣。太多人对大宋的粮食生产发表过相似的言论,甚至可以说是陈词滥调了。   原本通过汴水上运的六七百万石纲粮,让江淮六路困扰百年的重担,并没有因为交州米大量运进中原而减少太多,现在还是每年有四百六七十万石。   尽管两广【交州属于广西】对外输出的粮食每年已经接近一千万石,其中大半被运到京师。与江淮六路加起来,加起来有八九百万石。但京师之中,就连驽马也一天至少要配三升口粮,草料另算,百姓更是放开肚皮,开封每年运进来的粮食比过去虽增加了四百万石,却像个小石子一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东京开封府,乃至整个中原腹地,对粮食的需求越来越大,但原本生产粮食的田地,却大批的转产。不需要太多预见力,就知道长此以往,大宋的农业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想到江南、两浙,鱼米之乡,日后却变成要靠外地输入口粮,这不能不让人心惊肉跳。   “跟玉昆相公说过了吗?”   黄裳摇了摇头,却道,“提过两次。”   李承之唔了一声,疑心散了一点。   聪明人,两次谏言都没有得到回应,就不会提第三次了。会接受意见的,前两次就接受了,再说多了,反而伤了情分。黄裳的说法合情合理。要是黄裳说他没有跟韩冈讲过,或是说过多次,李承之反而不会信了。   看黄裳现在的样子,韩冈自然是没有接受他的劝诫。甚至有可能是韩冈反过来将黄裳当场说服,驳得无话可说。   不过黄裳如此坦诚,这是示好?还是试探?   似乎都不是,以李承之对黄裳的了解,他或许只是就事论事。   要说黄裳这个韩冈一手提拔起来的开封知府,会因为韩冈离开相位,而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李承之第一个就不会相信。   李承之他本人做到宰相,都不会去撬韩冈的墙脚,那一位在年龄上的优势太大了。   不过……   李承之忽然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来自韩忠彦门客的那番话。   如果官制当真会有变化,黄裳的坦诚,倒是有了另外一番解释。   “玉昆相公怎么说的?”李承之轻笑着斜睨了黄裳一眼。   黄裳想要哪个位置?李承之想。   既然自己要接任相位,韩冈要安排门下职位,免不了要跟自己商量一下——以韩冈的为人,应该会这么做。黄裳应该是防备节外生枝。   “相公说人心好利,改种他物,只因种粮所得微薄,而棉桑麻蓝等物有数倍之利。”   李承之又点头,韩冈的确是会这么说。他又问,“勉中你是怎么回的?”   “若说要让种粮有利可图,相公就会说粮价上涨。若说朝廷发令让田主种回粮食,相公会说没人理会。”   也就是根本没敢回?李承之差点想笑。其实还可以对种植棉麻靛蓝的农户课以重税,但这一条,别说黄裳不敢说,就是李承之,也不敢随便提。   韩冈就是棉家的总后台,在明教之乱后,天下棉田的扩张,就跟韩冈和他的雍秦商会脱不开干系,让他自断手足,谁敢开口?   轻叹一声,李承之道,“勉中,方才你说你家有两艘船,对不对?”   黄裳点头。   “载货量多少?”   黄裳立刻就是一副明白过来的样子,笑道,“满载两万一千石,装鸟粪石的,只要五十艘,就能装一百万石粮食了。”   “就是这个理!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李承之引用了一句梁惠王的话,道,“这是春秋时的做法。现在如今,自广、交二州,运一百万石粮食到中原,也不过十几天的时间。比春秋时,河东到河内都要快得多。”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黄裳话出来,立刻警觉地看了周围一圈,见没人注意,方低声又道,“可万一哪年交州大灾,几千家种植园全都绝收,到时候中原百姓的口粮从哪里来?”   李承之笑道,“就是中原产粮,不也有熙宁时的大旱吗?当时从河北到江南,就没有不受灾的地方,河北更是一年没下雨,还不是熬过来了?终归是有办法的。”他想了想,又对黄裳道,“不过的确是要注意一点。说句话勉中你别介意。”   “参政请说。”黄裳道。   “毕竟海运不比漕运和铁路,非是官有。万一……”   李承之对黄裳做了一个“你明白的”眼神,没再说下去。   黄裳抿起嘴,脸稍稍变得有些阴沉。   大宋的海上运输线,是以章家为首。尽管韩家的顺丰行也有很大份额,但章家哪一天有了不轨之心,立刻就能将南海上的海上运输线给彻底断掉。   韩冈和他手底下的雍秦商会,控制的是棉布、玻璃等工业产业,再有私心,也不会败坏天下。而章惇控制的是运输,如果有了坏心。   如果拿人做比喻,韩冈手中的工业只是体内的骨骼,断了几根养好就好了,正常也要不了性命,可章惇控制的海运,是人体内的大血管,断了一根,或许就要命了。   李承之这么说,的确没错。但这位参知政事恐怕猜不到,这句话,自己跟韩冈已经说过了。   “不过即使没那个万一。”李承之开始缓和气氛,“运气不好,遇上一场台风,也能毁掉京师一个月的口粮。”   黄裳点头。   “所以。”李承之笑着,眯起的双眼闪起锐利的目光,“勉中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黄裳眨了眨眼,一副茫然不明的表情。   “勉中,你就别瞒了。”李承之摇头,“你的性子与玉昆相公相似,如果不是心中有了些念头,就不会开口,若不是有几分成算,也不会说给我这老头子听。说吧,你想要老夫怎么帮你?”   黄裳摇摇头,露出了一个还是瞒不过去的尴尬笑容,“只是心里一点想法,细处还没有,闭门造车而已。一个,是开发湖广……”   正说着,门口处忽然骚动起来,黄裳和李承之望过去,立刻站了起来。   韩冈和章惇两位宰相,正并肩而来。 第一十九章 庙堂(十)   章惇和韩冈言笑晏晏地并肩而来。   众人纷纷起身,自厅中鱼贯而出,迎接两位宰相的到来。   这一次会议,也就等他们了。   章惇一向是最后到,而韩冈,则是去了宫里面,跟太后说话。   如果是章惇等其他宰辅入宫,向来是两句请安,太后就告乏了,倒是韩冈入宫,能多说上两句话。   议政行礼问候,有的恭谨,有的平和,也有爱戏谑的,问,“两位相公今日心情这般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韩冈收起了笑容,还在丧中,喜笑颜开的确不合适,他肃容回道:“太后身体康健,当然值得欣喜。”   立刻一片应和声。   听到皇帝、太后身体好,立刻颂圣祺祥,这是大臣们的条件反射。何况话还是出自宰相之口。   当然,从大臣们的角度来看,太后能够长命百岁就是最好了。   太后如今都不管政事,平日只管拿着省下来的内帑做好事。最多的是资助各地收养孤儿的养济院,还有埋葬无主尸体的漏泽园。   这样的主君,哪个手握大权的臣子不喜欢?比起总是在折腾的小皇帝,讨喜太多了。   说了几句闲话,章惇和韩冈踱着步子在巨大的圆桌边落座。苏颂告老之后,他们就成为议政会议上最尊贵的两人,当他们先后落座,原本还有些轻声细语,陡然间就安静了下来。轻松的氛围,也随即紧绷起来。   章惇的视线横扫圆桌一周,“看来都是到齐了。”冲游师雄点了一下头,“景叔也回来了,这几个月在渝州可是劳苦了。”   “劳而无功。”游师雄摇了摇头,“渝州地势,要修铁路成本太高,穿越三峡的轨道,现在还做不到,白跑了一趟。”   “景叔莫自谦,确认一时做不到,避免朝廷钱粮白白丢进无底洞里,这也是功了。”   章惇与刚刚回来的游师雄说了几句,低头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夹,抬头望着厅中一众重臣:“今天事情不多,主要就两件,一个是选举法的草案。另一个,就是工业上的事了。”   都是早已经得到了通知,所有人都做了功课。   “第一,第四次预备会就在眼前,这选举法,议了三次,三次不过,第四次还不过,大议会也别弄了,选不出人!”章惇深吸一口气,“前三次,连在座的各位都没能齐心,预备会上更是群魔乱舞,这一回,我等必须先统一思想。”   他看了看韩冈,统一思想四个字还是出自韩冈之口,韩冈冲他微笑着一点头。   “第二,”章惇继续道,“大议会也是在明年,届时国是之议,要在会上议论了。这几年的总结,还有接下来的发展,我们要事前做好功课。”章惇声音清和了些,“不过这件事就不急了,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都有时间讨论。”   他又把视线转向韩冈,“玉昆。”   韩冈会意地点了点头,接下章惇的话头,轮到他发表意见了。   “子厚相公方才说的两条,一急一缓。大议会的预备会开到现在,半个月后就是最后一次了。大宪章定下来了,这选举法虽比不上大宪章,但重要度一点不差,事情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这一次预备会必须将法度定下来,日后才好依从。”   韩冈说得就比章惇更细一点,“三次预备会,接受请帖上京的人数一次比一次多。这一回,应该会是最多的。人多口杂,想要通过一条议案就更难。所以这一回拿出来的草案,必须得到大多数人认同。诸位回去,都考虑一下,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相公,有没有一个章程。”有人发问。   “章程就一个,新。”韩冈举起右手食指,强调道,“之前的几个方案,议也议了,辩也辩了,终究都不合适。就算在上面进行改动,最后肯定有不少反对的。所以我跟子厚相公商量过了,干脆重起炉灶,与之前相同的、类似的意见,都不必再提。我们集思广益,找出一条合适的新路来。”   韩冈说完,就看到了一双双眉头皱在了一起。这本来就是一个让人困扰的问题,而现在就更麻烦了。   第一次预备会议,选举法的草案上,大议会议员的名额是平均分配。一州两名,理所当然的没通过。各路人口天差地远,但军州数目反而差别不大。三十七万户的开封府,怎么可能愿意跟只有两千户口的火山军平起平坐?那一回,真正可以算是议定的,就是要开大议会。   肯定要开,没有多少人反对,韩冈的提议,让人欢迎到了骨子里。致君尧舜上,让天子垂拱而治,这是儒生的夙愿,至于皇帝的心情——管他那么多。议员的人数,也是越多越好,罚不责众,就是皇帝日后掌权,看他敢不敢得罪天下士大夫。   第二次预备会议的几份草案中,又是这选举法被否决了。   议定的是新法度的名称,草案上写的是宪诰,而论述时,韩冈又说成是宪法。这就造成一点思想上的混乱。   诰,是天子之谕,而大议会偏偏要抛掉皇帝的影响,议员们的权力来自于天下士大夫,而不是皇帝,大议会不是出自天子之意,更不想名不正言不顺,只为这一点,宪诰上的诰字就不能用。而宪法这个词说来也不对,法术势也好,变法也好,法之一字,不是日后法律的意思。   所以这一轮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只有一件事定了下来——就是之前的宪诰之名被否决,日后变法后的根本大法,被韩冈拍板定为大宪章。   第三轮,倒是好些了,有了经验,地方上又讨论了两年,一个月的会期之后,绝大多数的议题都决定了,可是在选举法上,还是无功而返。   现在,已经是第四轮了。   “相公,能不能再说明白一点。”   还是有人想再明确一点,毕竟这一次次的否决,给议政们带来的回忆也并不好。   “其实府州军监本有高下,强求一致并不可行。但如果一个代表也没有,那朝廷怎么听到这一军州的声音?”韩冈道,“无论府州军监,都有资格在拥有自己的一张选票——当然,羁縻州肯定是不算的——而一张之外,其余的选票,该怎么分派,就是要议定的,也是到现在为止,最该议定而没有议定的。”   “不过大议会千百议员中,开封府肯定是要分去一大份。”章惇忽然插话道,“官多人多,大户也多,名额少了,与东京城也不相配。”   韩冈没有因为说话被打断而怏怏不快,配合章惇,“子厚相公说得没错。整个大宋,可以分成两部分,一个叫做开封府,另一个,叫做其他。”   一群中老年的男子呵呵笑了起来。   这是不消多说的。不论是从政治地位,还是从户口人丁,开封府都是全国顶尖的。即是日后议员名额分配看着不公平,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的不公平。   以天下奉一城。开封府的富丽繁华,岂是其他地区可比?   开封就是建立在天下财赋尽输送于京师的基础上的。   一条汴水,只是单纯的维护,自开国以来,就是朝廷在营造方面最大的一份开支。如今铁路总局的开支中,编列在开封铁路局下面支出,也是七大一级铁路局中最多的一份。   因为开封是大宋的中心,是大宋的脸面,在铁路干线几乎贯通全国各路的时候,更是大宋最为重要的战略枢纽。   朝廷需要维护开封的地位,必须有所偏向。 第二十章 庙堂(十一)   与其他议政们一样,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李承之不着痕迹地向黄裳的方向看了一线。   那位韩冈的亲信,在开封府上坐了三年的翰林学士,也同样在笑,可表情中透着一丝茫然,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再转过去看两位宰相,却是平日惯常间的凡事都在掌握中的沉稳笑意。   看他们两人似乎已经把话讲明白了的样子,李承之却反而不明白了。不仅是他,李承之看了所有人的反应,都带着几分隐藏得很好的迷茫。   今天有关大议会的议题是就大议会议员的选举法进行深入讨论,而不是宰相给议政们布置功课,这等于是把相关决议,至少硬生生地又拖了两天。   不过听章惇和韩冈的话,从总体进度上,却又不是在拖延时间,反而是在快速推动。准备削除几个预定的环节,直接导向终点。   大议会预备会,基本上都是韩冈在负责。议政会议这边,除了开封府要打打下手,其他人多不怎么管具体事务。   可是议员的选举方法,尤其是各地的名额分配,比什么宪章条款,都要重要十倍不止,没有哪个议政会不关心。   预备会也好,筹备会也好,只是为了大议会而大张声势,最终的决定权,其实还在议政会议手中。   大议会议员的名额分配,不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人越多,口越杂,争得就越厉害。如果一切依靠预备会的成员来投票,那么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一个结果。   议政们来自五湖四海,各家都有各家的利益诉求,但人数就少多了,加上还在朝廷中任职,还会受到权位上的牵制,相对的,家乡在议员名额上失去的,自己却能在朝廷中找补回来,这就让统一议政的思想,变得简单起来。   今天的会上,谁都知道,不可能遽刻得到结果,但至少会是再否定一两个不可能的方案,继续统一认识,再有两三次会议,统合所有议政的思想,至少是绝大部分,而后才会摊牌。   章惇和韩冈,一个说要有新意,一个则重新画了道道下来,他们的态度已经比较明显的。可是这个做法,就未免显得太过仓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的决定如此强硬,难道他们不怕惹来下面议政们的反感?   多一张嘴说话,这声音不一定能大一分,总有人的声音比几个人合力还要更响亮一点。   但选举上的一票之差,就是过与不过的区别。至少从章程上看,议员和议员的选票之间没有高下之别,不会有宰相议员一次十票,白身议员一次半票的。   投票前,影响力或有不同,但投票后,任何一票都是相同的。就像现在的议政会议一般。有了十年的议政会议为例证,李承之觉得,韩冈、也许还能包括章惇,他们分享天子权柄的打算,用不着怀疑。   如果一直以来,章惇韩冈两人的行事作风,都如今天这般强势,李承之肯定不会有跟这两位分享天子权柄的想法,那太天真了。   正是两位宰相,包括已经告病的苏颂,这些年来时时保持着谦逊和尊重的态度,才会让议政们愿意相信他们,跟着他们走下去。   所以说,两位宰相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议会的议员,是尊位,也是负担。不是用来争权夺利的,是要来做事的。”   之前稍稍轻松了几句,韩冈的态度又复强硬。从他的话中,让人感觉别有意味的成分越发的浓重起来。   “公堂上断错一桩案子,受苦的是一家人。议政会议上一条错误文案发到地方上,就是千家万户受累。外面看位高权重,但哪个职司不是要兢兢业业地去做,一日二日万几?”   韩冈偏头看向圆桌旁,干瘦病弱的一名议政,“去年潭州报水灾,要开仓,要免赋,路中却说灾情不重,指称潭州知州妄报灾伤,是芸叟奉朝廷之命,连夜南下查明了真相,水土不服病了一场,身子骨到现在都没好。”   张舜民沉默地点点头,瘦削的身子裹在宽大的官袍中,背贴着又宽大一倍的椅背,更是显得弱不胜衣。   去年潭州的灾情并不大,受灾范围不广,受灾人数也不多,潭州知州想讨好地方,混个好名声,刻意报称灾情严重,希望朝廷能减免税赋。正是张舜民前去查清了真相。最后潭州知州被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发配云南,做出这种事,朝廷没半点人情可讲。   “前年,河北三万禁军换装,是仲谋去了河北督促着编列名录,注籍造册,六个月在真定、定州、大名、京师来回往返近万里,心力交瘁,回来后就病倒了,将养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   枢密院直学士张询谦逊地点头,微有自得之色。正是参与整编河北禁军的这份功劳,让他一跃进入议政的行列。   “要说吃苦,还要看看存中,景叔。”章惇看着前后两任铁路总局主官,三十七位议政,就数他们两人肤色最黑,“天南海北跑了几万里,一年就有一两个月能在京师。”   两位宰相肯定是通过气了,也达成了协议,所以才会刻意把默契表现出来。   给议政们的压力,也越发得大了。章惇、韩冈的表态如此明确,对于他们交代下来的事情,没人敢不认真对待了。   点选的几人是不是也另有用意?还只是顺口的。李承之猜度着。   他越发的觉得,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肯定有大事发生。使得两位宰相决定将之前的决定全数作废,推翻了重来。   是太后吗?   还是皇帝?!   应该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李承之偷眼觑向韩冈,这位宰相,可是刚刚从宫中出来。   李承之既然能想得到,一群政治动物中的大部分,先后都有了类似的猜测。   一边跟着宰相的话头,顺水推舟地迎合,一边开始计较起自己接下来的步调,究竟该如何行事。   只是终究是没人敢问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共听着韩冈最后结尾的陈词,“议员连接地方和朝廷,又有裁断国是,选举宰辅议政,监察大政的权力,若是只知道谋求一州一县之私利,最终肯定是败坏国事。故而议员必须是明了大义,胸怀天下之人,怎么将他们选出来,要好好考量。”   拟定的议题,就在外松内紧的气氛中,被轻轻略过。不过议政们的心中,被沉甸甸地压了块石头。   这就使得另一个议题,也草草了结,本是为了确定下一届国是而准备的前奏,并非那么仓促,放到一边也不打紧。   紧绷的气氛,在这一天,一直压在都堂之上。   李承之一直都竖着两只耳朵,聆听宫中的消息,却直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却都是在报称一切平安。   在他快要离开都堂的时候,从韩冈的官厅那边,送来了一份帖子。   李承之看了帖子,以及附在里面的一张纸条,脸色就是一变,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但忧色随即浮了上来。   就着火烧掉了纸条,李承之应下了帖子上的邀请。回府更衣,继而在月上屋檐的时候,来到了韩冈的府邸。   走下马车,又看见了游师雄和沈括,李承之笑了一下,相信另有一波人,现在正在章惇府上。   但随即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他接下来,看见了吕嘉问。   这不是韩冈一系的私会,而是两府宰执和两制官的集会,按照韩冈的说法,是都堂的扩大会议。   韩冈家宅后园小湖的石舫上,一群宰辅重臣济济一堂。   不再是议政会议的圆桌布置,两位宰相坐在上首,下面按照官位高低排了下去。   章惇安坐,韩冈起来主持会议,“消息想必诸位都收到了。不过我再说一下,这个消息是今天早上传来的,还没有经过密院北方房的确认。”   张璪立刻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他默然摇头,不说一字。   枢密院辖下二十四房,多少耳目放在辽国,这是大宋的官方情报渠道。   可谁都知道,两位宰相手底下都有自己的一套打探消息的体系,其中韩冈的情报系统更偏向于北面。   韩冈比朝廷更早一步得到消息,根本不是什么太让人惊讶的一桩事。   “不过,早作预备没有坏事,终究是早晚的事。”韩冈双目环顾众人。   李承之轻轻点了点头,傍晚的时候来自韩冈的纸条上就只有四个字——   ——辽主重病!   那个弑君篡位的窃国大盗,那位扭转辽国国运的中兴之君,有千万人恨他,又有千万人崇拜他,即使是大宋的贩夫走卒都知道他的姓名和事迹,这样的一位光辉四射的辽国之主,耶律乙辛,现在就要死了。   这个消息,干扰了筹备已久的会议,打乱了大宋宰辅的布局,李承之心中的正在想的,就是韩冈现在正在说的:“辽主重病,很可能会一病不起。辽国即将大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或许不太方便关上门做自家事了。” 第二十一章 虚实(一)   穿过了阴暗的树林,从围栏的缝隙中吹进来的风,陡然变得猛烈了起来。   杨宁将身上的皮袄裹紧了一点,又向旁边靠了靠,让身边的马匹,为自己挡着越发凛冽的风寒。   车厢里面有着一股子极浓的膻味,从杨宁上车开始,就不断在刺激着他的嗅觉器官,一天下来,杨宁在嚼着冷硬的肉饼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止是嗅觉,好像连味觉都一起麻木了。   虽说车厢里的十几匹马,在上车时有一多半驼着羊皮,上车后才卸下来。但杨宁估计,能有这么大的味道,绝不是羊皮的功劳。之前几天,这节车厢里面,肯定有几十只上百只羊在里面被运送过。   地板,顶棚,四边一人高的围栏,加上四面透风,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运行在大辽铁路上的三等车厢。   可以运货,可以运人,客货两便,唯一不便的,就是乘客要忍受跟马羊骡子一节车厢。只能席地而坐,想要舒服一点,就弄个坐垫继续做着。躺下来可以,但睡到半夜被马蹄子踩上一脚别叫苦。   更不用提,在狭窄而陌生人众多的车厢里,马儿普遍变得脾气暴躁,与同类嘶叫踢打的事随时可能发生。   杨宁又抬头看了自己的马一眼,发现它的耳朵不停地在转动着,有些不安的样子,心中一凛,忙先将拴在板壁内侧系马铁柱上的缰绳又收紧了一点,又从褡裢里掏出一个麸米团子,喂到马儿嘴边,小声地安抚起来。   安抚下马匹,杨宁又坐了下来,换洗的衣服打成的包裹垫在屁股下,软软的,比不停震动的地板要舒服一些。   方才他的动作,惹来了几个同行者的注意,不过车上艰苦的旅程,消耗了他们大半的精力,只瞥了一眼,就又都缩在角落里,继续安歇下去。   掏出一块冷掉的肉饼,杨宁小口地啃了起来。   杨宁前几次坐车,吃过这类的亏。曾被同车旅客的马咬伤过,更看过有人被暴躁的杜马踢断过小腿。   杨宁每次乘坐辽国列车时都想过,什么时候会给车厢装上马栏。但每次回头一想,这根本不可能实现。车厢中要是安了马栏,再要运其他人货,就又显得不合用了。   在杨宁看来,辽国的皇帝大臣,头脑虽不如大宋的相公们,但也不至于在这么明显的坑上,连摔两个跟头。   辽国的铁路,一开始人流极少。毕竟辽国国内的人口太少,只有大宋的十分之一,绝大多数人并不需要出远门。不过道路即通,这行商的风气也慢慢起来了。   但辽国的铁路仅仅只修好了几条干线,出了车站要去下面的县中,却不像大宋那般,还有支线铁路可以转乘。寻常的官道道路上也多有坎坷,行走艰难,都是只适合用驮马,而不是马车来运货。   所以在辽国行商,都是自备驮马。即使是大商号,也不可能在每个销售地都豢养大量驮马用来转运,必须要让驮马随商队同行。   可来自宋人的车厢制式,根本没有留给驮马的空间,要是将驮马放在专门的车厢中,又没人照料,更让人不安心。大部分行商,半幅身家在马上,哪个能放心在前面车厢安坐?要是留人照料,前面的客座车厢,也没必要留人了。   这样的矛盾,以至于在辽国的铁路线刚刚修成的前两年,巨亏的辽国铁路,被大宋的报纸披露出来后,就成了与东施效颦意思相同的另一个形容词了。   直到第三任主管铁路的南院枢密副使上任,将仿效宋人排满座位的列车车厢,改成了现在的模样,才解决了问题。立刻就让铁路成为绝大多数跨州贸易的选择。   现在辽国铁路是否扭亏为盈,杨宁并不清楚,问来的消息,也并不明确。但可以肯定,至少不会像过去那么亏得厉害了。这一点,可以从那位南院枢密副使,新被赐下的头下军州得到确认。   杨宁忽地暗暗冷笑起来,幸好早了两个月,要是拖到现在,这头下军州,怕是要成泡影了。不过就算是现在拿到了手,能不能保得住,那还得两说。   未来的两个月,可不会安安生生地度过。无论是大辽的地界,还是大辽的朝堂。   似乎是要过桥了,车外的风声陡然变得锐利了起来,车厢开始摇摇晃晃。   杨宁转过身,扶着透过护栏中的缝隙向外望过去,车外的风景有几分眼熟,算一下行程,再有两个时辰就要到析津府了。   过了那段七八丈长的石桥,杨宁正要坐正回去,忽然就看见一队骑手奔驰而来,没有旗号,却穿着同样的服色。   杨宁立刻就警觉起来,在尚武的辽国,弓刀做不得数,只有服装才能确认是否是军旅中人。   这一队,分明就是在册的骑兵,只是不知是哪一家的。   是要拦车?看来是真乱了。   只有在车站中和事故时,才能让列车停车,否则就是违反军法。军律森严,目前的辽国铁路,谁也不敢妄自停车,也没人敢拦车。   但这个节骨眼上,却不会有人去追究了。   杨宁这边暗自心惊,而车厢内的旅客,这时候也发现了事情不对,纷纷回身,向车外看去。   就在这时,一声唿哨响过,还没等车内想明白,就只见外面的骑兵人人张弓搭箭,十几支长箭便射了过来。   其中一支,似乎是直奔面门,杨宁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了夺的一声响。花了几秒钟,他才想明白,那支箭钉在了车厢外壁上。   幸运的没有被射中,但隔壁的车厢,却想起了一声惨叫。   杨宁的心一下就抽紧了,这是敢杀人放火的。   突地有想起一件事,他心一下提得又高了几分。   杨宁听人说过,因为什么惯性,越重越快就越难停,这个道理,他也有感觉,只是没注意总结出来。   列车行驶在铁轨上,前面有着三十二匹马拉动,虽不算快,却远比普通的马车重得多,自然更难停下来。   现在万一哪个蠢货,跑去射杀了前面的挽马,车夫又不敢探头去处理,那这辆列车……   正想到这里,杨宁只觉得脚底下的地板猛然一跳,自己就悬空了起来,下一刻,便重重地摔了下来。空的一声响,没在地板上,却落在了围栏上。   车厢开始滚动,又是一阵天旋地转,杨宁只觉得自己成了骰盅里的骰盅,在车厢四壁上蹦蹦跳跳。   整节车厢里的人和马,此时都成了滚地葫芦,人喊马嘶连声不绝。   当一切平静下来,杨宁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已是灾劫后的景象。   耳中充满了人的呻吟,马的惨嘶,自己的爱马横在身前,口中鲜血汩汩流淌,身子还在一阵阵的抽搐。只看了一眼,杨宁就知道,这匹三岁骟马,已经没得救了。   挣扎地撑起半个身子,浑身上下的剧痛,让杨宁无从判断到底断了多少根骨头,但看着前面一个头颈扭成一个怪异角度的旅客,他忽的感觉,能保住一条命,实在是太幸运了。   外面马蹄阵阵,杨宁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武器。   这是要大乱了,看来已经赶不回去见李六掌柜了。   不过即使能赶过去,杨宁也不打算去了。   大乱的核心,只会是析津府旁的御帐所在,杨宁觉得,自己这条小命好不容易保下来,还是没必要送到那个漩涡里去。   ……   李丹此刻,离着御帐还有二十里。   两万神火军守定了御帐大营。外围更有五万宫分宿卫,在守卫着营地。   像他这样的外人,而且还是没身份的商人,是不可能接近御帐。   不过要接近神火军里的成员,却没有那么难。   没有几个人,当叮叮当当的铜板滚过来时,会一脚踢开的。   神火军本来就充斥着各部贵胄子弟,以近似于人质的身份,被招来成为皇帝的侍卫。   时间久了,有的升官后再继续留在军中,还有一些就离开神火军,回家里去。有皇帝和神火军在背后,他们一般都能轻松掌握住自家的军队。   但若是回去后,能够给家族带来更多的利益,那就更能坐稳位置了。   李丹的手上没有现钱,可他手中的技术,却能带来滚滚的金钱。   将荒山改造成果园,采用最新发明的嫁接法,经过三年的培植之后,就能带来数以万贯的利益。   李丹已经说服了数家贵胄,现在在他的面前,是新的一家,也是最尊贵的一家。   “想必大王已经去了解过什么是嫁接了。这是大宋农科最新的技术,韩相公都赞赏有加。在《自然》上都能看到韩相公的评语的。”   李丹拿出一本《自然》,翻到其中一页。   在他对面,发结金环的贵人瞥了一眼后,只知点头。虽看不懂,却知道韩冈赞赏的意义。   “同科便可以嫁接。李子、林檎、梨子、杏子,都是一家,都是蔷薇科,都能嫁接。要在野枣上嫁接大枣,就更简单了。去岁,刘枢密家在蔚州盘了一座山,种了一片野枣木,等两年后砍去枝干,嫁接大枣的芽枝,转眼就是一片上等的枣林了。”   “千亩果园,一旦全部种上枣树,又都长成,一年就能收入万贯。而投入不过是一座五六百贯买下来的荒山,以及种植枣木的开支罢了。剩下的,不过是施肥松土除草的事了。顺便再养几十箱蜜蜂,蜂王浆有了,蜂蜜也有了。”   “但这边哪有那么多人手。”听着李丹侃侃而谈,那大王皱着眉头。   “大王放心,既然小人敢在这里应承,自然是由小人来操办,大王只管在府中坐等便是。”   “什么都不要做?”   “派几个亲信子弟来监察这是肯定要的,还要至少二十名家人,来学习怎么照料果园。至于嫁接,这是鄙号的机密,却不能教给大王家的人。”   大王眨了一下眼,笑道,“书上都写了怎么嫁接,难道还要收着藏着?”   李丹拱了拱手,自得道,“大王明察,要是照本宣科就能学得会,这世上还会有赵括吗?”   “这话有理。”那大王点点头,却又道,“不过本王也想问了,照本宣科不行,那在南方成功的事,能照搬到北方吗?岂不闻生南则橘,生北则枳?”   李丹本知,这位大王虽是契丹贵人,却对汉家文化十分精深。并不以为意,谦恭道:“大王,当然是经过试验验证的,可看刘枢密,他岂是言辞可以打动的?”   大王仿佛猛兽一般地龇牙笑了起来,“刘枢密觉得好的,本王不一定觉得好的,本王觉得好的,皇帝不一定会觉得好。皇帝觉得好的,太子眼里,却也不一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十二章 虚实(二)   “又下雪了。”   出了门,走在李丹身边的郡王世子就抬起了头。   李丹也微微扬起头,铅灰色的天空,正絮絮地飘落着细小的雪片,刚刚开始下,可以看见瓦片上只有少少的一点白迹。   只听得世子一声叹,“二月时节下雪,不知会不会误了农时。”   李丹摇头:“三月下雪才要担心,二月初倒是不妨事。若是草原也降瑞雪,更是能助牧草返青。”   “也要这场雪能下到草原上去。”郡王世子身姿挺拔,举止不俗,没有丝毫骄气,冲李丹拱手,“家中一点俗事,就拜托李先生了。”   “敢不从命。”李丹深深一揖。起身又抬手,挡住了作势欲再相送的世子。   区区一家商号的客卿,能让郡王家的世子送到院中,已经是超乎应尽的礼数了,看在黄澄澄的铜钱份上绝不至于如此,主要还是李丹自身的背景,“世子,还请留步。”   “先生请慢行。”   世子谦恭有礼,招来了两名仆人,打着伞,殷勤地将李丹送出混同郡王府的大门。   出门上车,回头望了一眼刚刚离开的王府大门,李丹便闭起了眼睛。   “别睡啊,说说吧。”   一个声音在他面前响起,一位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马车中,正坐在李丹的对面。   李丹睁开眼,没好气地看着面前这位神出鬼没的同伴。   这辆马车刚刚从混同郡王府车马院出来,从前到后都没少过人,但李丹连问他怎么钻进中的想法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太多次了。   “张兄,这么快就回来了?”   “平常会更快。”张姓中年笑眯眯的,“路上开始设卡了,那帮鞑子,好几辆车连车轮都给拆了。”   “哦?……什么!”   李丹才反应过来,刚刚驶出街口的马车,就猛地停了下来。   车门被人在外面敲了一敲,然后就哐的一声,被粗鲁地拉了开来。   一个契丹军汉站在车门前,横眉竖眼,长相亦是狰狞,一对眼珠子在李丹和他同伴身上扫来扫去。   在他的身后,更有两人拄着枪,警惕地望着车厢里面。   “出了什么事?”   李丹努力挺起腰背,状似威严地问着。   可对面的同伴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一副事不关己,一旁看戏的惫懒样子。   拉开车门的契丹人咕哝了一句契丹话,“奉府尹之命,搜检城中奸盗。”   后面的一个汉人,跟上来翻译了一遍。比起冷硬的契丹原话,这汉人翻译的话倒是赔了小心,能坐上马车的,毕竟不会是普通人。   李丹自懂得契丹话,方才跟混同郡王讨论怎么在荒山上开辟果园时,多用契丹话交流,只有嫁接、大枣等专有名词,才会用汉语。不过混同郡王家的世子,却是通晓汉语汉俗,让李丹刮目相看。   可能是觉得翻译的话说得太多了,耽搁了时间,契丹军汉就呵斥了两句,转过头来,脸色更凶了几分。头微微一摆,示意车上的李丹和他的同伴下车。两人明显是汉人,也不是官身,国族之人却是不用怕的。   李丹沉下脸来,却只能尊令而行。   寻常时候,李丹还能把跟城中贵人的交情亮一亮。这个节骨眼上,谁知道会不会碰到一个百无禁忌的二愣子?只能老老实实接受检查。只是刚刚受了郡王父子礼遇,转眼又受了小人欺,分外让人感受到了落差的存在。   可他的同伴却先一步有了动作,从怀里掏出一块金闪闪的牌子,冲着外面亮了一亮。   契丹军汉一看,登时改了颜色。慌忙弯腰行礼,又将车门轻轻合上。   李丹一头雾水,马车重新启动。车外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望出去时,却见两名骑兵护持左右。   “放心,是护送。”   同伴安了李丹的心,顺手将金牌揣进了怀里,却没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李丹看了他半日,终究还是忍住了没问金牌的问题。转而问道,“杨幺儿到了没?”   “还没到。”那人脸上更多了点笑容,像是对李丹选择很满意,“今天应该到不了了。”   “怎么,是铁路被人拦了?”   “或许吧。”那人道,“今天辰时之后,没有一列车从东面抵达析津府。”   “也有可能是路桥坏了,毕竟是契丹人修的。”李丹又猜度道。   辽国的铁路地基没有大宋铁路扎实,这点是肯定的。只从投入来看,每里的造价比大宋的干线铁路还要高,可事故率,晚点率,据李丹所知,都远高于大宋。   “或许吧。”张姓男子丝毫不露口风,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就问,“混同郡王府一贯与齐王亲近,次子更是常伴齐王左右,可说了什么没有?”   齐王耶律怀庆是最受辽主宠爱的孙子,也是辽国皇太子耶律隆的嫡长子。如果不出意外,将会是下下任的大辽皇帝。能在他左右为伴,表面上看起来,当然是极难得的美差。   但事情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前日辽主出行,不小心摔下了马。几十年的骑乘经验,让年届七旬的辽国皇帝没有摔断任何骨头,这本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从这一天起,耶律乙辛却开始卧床不起,医官多方医治,却始终不见好转,这种情况下,整个大辽朝堂开始乱了起来。   一直用强势镇压四方的篡位者,突然间失去了对朝堂的控制力,想要复辟的前皇族,野心勃勃的各部贵胄,意图接掌帝位的皇子,以及想要维护现状的大臣们,已经围绕着御帐,暗地里不知交锋了多少回合。   尤其是法定的继承人,耶律乙辛亲封的太子耶律隆,还在临潢府坐镇,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率军赶来,这其中的权力真空,像台风眼一样,掀起的风暴,已经将析津府都卷了进来。   混同郡王名位虽不高,但手底下还是能聚起七八百人,本身在军中颇有些声名,宗室里也有威望,他的动向十分值得注意。   李丹不敢怠慢,将方才会面的对话,尽可能完整正确地重复了一遍。   张姓男子听完了李丹的复述,又从头将细节问了又问。从混同郡王以及他的世子,两人的表情、应对、举止,都详详细细地问了一遍。   最后,他慢慢地:“皇帝喜欢的,太子不一定喜欢?”   李丹点头,“是这么说的。应该是说齐王。可能就是帮齐王说的。只是……”他看着同伴,语气不那么肯定,“似乎是太直白了。”   “那是因为你背后是大宋!是朝廷!是韩相公!你可是韩相公的亲近乡人,鞑子怎么讨好都不过分。”张姓男子语气激昂,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讽刺的味道。   李丹没有去注意那讽刺,没有这份背景,怎么光明正大地在辽国国中行走?   “难道齐王当真要……”他看了一眼外面,说了一堆细作的话,到这时候,却小心了起来,“跟太子争皇位……”   “他做得了太子?”   听到反问,李丹摇头,齐王耶律怀庆做不了太子。   如果耶律怀庆跟他的父亲争位,名不正言不顺,即使控制了宫分军和神火军,对上他的父亲耶律隆,正牌子的太子,很难说维持住军心不动摇。   何况那位太子殿下,当年可是攻灭高丽、日本的主帅,近来所谓的乾兴中兴,正是依靠了高丽和日本的资源,才得以实现。要是没高丽的人口,日本的金银,什么事做得?   身为次子的耶律隆,也是凭了这份功绩,才将皇储之位,从他的兄长,同时也是耶律乙辛嫡长子的手中夺了过来。   现如今耶律隆坐镇上京临潢府多年,手底下有数万精锐,碾压草原各部无数。一旦举兵南向,耶律怀庆想做到两败俱伤都有难度,很可能就是一面倒的结果。   要是老老实实等耶律隆回来接位,几乎可以肯定,耶律怀庆做不了新的太子。   就像混同郡王说的,皇帝喜欢的,却不一定是太子喜欢的。耶律隆身为太子,却不得不远居北方苦寒之地,而自己的儿子怀庆,却能跟在老父身边备受宠遇。纵是亲如父子,也难免平生嫌隙。   而且太子和齐王之间的心结,李丹也好,大辽朝臣也好,多多少少都听到一些传言。   如果是耶律隆登基,耶律怀庆绝不会有现在的尊荣——他的兄弟十好几个,各个都跟着耶律隆,就他一人被耶律乙辛留在身边——说不定就会被幽禁,过几年就报个病亡,登临大宝的事就不用想了。   齐王想要在与他父亲的斗争中获胜,至少要自保,就必须要得到大宋这边的支援,才能够有那么一点希望。   “下面该怎么做?”   自觉确认了齐王,李丹请教道。   “自然是得报给朝廷了。”   “都是我们这些行商的出头打探消息,吃禄米的倒是缩头乌龟样,几年也不见有个动静。”   “能坐着吃皇粮,谁还奔走东西?”张姓男子冷笑了两声,却又道,“不过也别小瞧枢密院北方房的人,他们可不是聋子、瞎子。”   李丹点点头,张姓男子看了看外面,“希望还来得及。”   “肯定来得及。”李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张姓男子笑了一下,突然推开门,就闪了出去,车门随即又关了起来。   寒风夹着风雪,来去倏忽,当李丹从车窗再看出去时,那一人已经消失在了漫天的白雪之中。 第二十三章 虚实(三)   李承之刚刚走进韩冈的公厅,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屋外的阳光被屋檐遮挡,化不开的春寒登时就向身上袭来。   李承之看看脚底的地板,他敢打赌,如果拿温度计来量一下,韩冈这边跟他的公厅比起来,起码冷了有十度。   “怎么没开地龙?”李承之问。   还没到三月,除了穷人家,谁家会把暖炉、热炕、地龙这样的取暖设备给撤了?还不用说这里是朝廷的衙门,日常开支都是走公使钱的账。   “不都入春了吗,暖气蒸着总归不舒服,就让人停了。”   韩冈笑着邀请李承之坐下来,瞥了站在角落里的堂后官一眼。   堂后官本是在宰辅们身边服侍的亲近人,也最会看人眼色,得了韩冈的示意,立刻出去让后面的锅炉房打开开关,给地板下的热水管道送热水。   “听说相公家里没有装地龙?”   “后面起居的地方都改装了,妇人嘛,总是怕冷的。”   “别说妇人,男子又有几个不怕冷的?能如相公你这般不畏寒暑,其实世间罕有啊。”   “也不是。开封这边冬天终归比不上陕西,从小就习惯了。另一个,这样也能提醒自己,没事多起来走动。太暖和了,人也会变懒。”   虽然对自己要求比较高,主要是注重养生,但后世的暖气片,还是韩冈一直想要的。   锅炉热水暖气片,这是日后北方过冬的标配。只不过要制造合格的供暖设施,最低标准,要一条不漏水的管道。   这个问题其实挺麻烦,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单纯不漏水的管道,用铜造,锡焊连接堵漏,比容易生锈的铁管好得多,但成本太高了。   在韩冈眼中,对于有关民生的项目,可以普及到下层的技术,以及有发展性的技术才有价值。   但都堂衙门里的地暖不是。成本太高了,普通富户都用不起。全都是铜管锡焊,后面一个锅炉房,为了安全,锅炉房冲屋子的一面还是钢筋混凝土。   而且都堂中的建筑物,是自开始修建时,就确定了安排给各位宰辅的公厅,以及中书五房公事的公厅,都设置地暖,或者按此时的叫法——地龙。   其内部的结构,包括墙壁、天花、地板,都针对保暖能力,做了专门的处理。可以说,外观看起来还是那样,但结构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新式的建筑了。   而老式的建筑,想要改造地暖,就需要对房子动大手术。不然这些老式屋舍,冬天时想要与新式屋舍维持同样的温度,消耗掉的煤炭,至少要多出两倍还不止,同时墙壁和地面,也会因为冷热变化等一系列问题,而产生龟裂等损坏。   雍秦商会和福建商会的新会馆,自然学会总部大楼,大图书馆新修的阅览大厅,国子监图书馆,都在设计建造时,便把取暖问题考虑进来。而事后改造的建筑物,只有皇宫内太后、太妃及帝妃们的寝殿。   至于私家,京师里面也就几十户人家才设锅炉房,安装地暖。对于一般富户,难道火炕就不行了?冬天上炕就坐,一样舒舒服服的。普通人家,围着暖炉同样暖和,何必充门面?   因而现阶段,韩冈是大规模推广烧蜂窝煤的火炉,只因为可以普及。而不是推广地暖这种奢侈品。   不过防暑降温的改造,则是许多人家都用上了。用蒸汽机抽取井水,浇在屋顶上,就是最简单的降温办法。   一到夏天,京城之中到处都是蒸汽机的轰鸣声,越是富贵之处,越是吵闹。一边出着大太阳,一边看雨落檐下,悠然自得的清凉之余,倒是要忍受蒸汽机的噪音,也算公平了。   韩冈公厅的锅炉房一直在烧着热水——他关掉地暖,也不是为了省煤——阀门一开,热水一通,公厅内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韩冈和李承之聊过了地暖,聊过了新瓷盏,聊过了茶叶。喝了热茶,感受到了脚底升上来的暖气,内外热力驱散了寒意,也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议政们回去拟定的预案,相公都看了吧……不知有没有合相公心意的?”   “有付出就有回报,付出越多,得到越多。只要方案能做到公道二字,又有谁能不服?”   韩冈把话说明白了,李承之心领神会,基本上跟他预测的一样。   韩冈和章惇其实早有定见,一直不肯揭开底牌,就是要让外面都看清了各种议案的问题,他们才将自己的方案给抛出来。只要稍作对比,明白了优劣,与会者会怎么选择,自然一目了然。   “那明天就上会议论了?”   韩冈点点头,“早点结束也好。”   “因为辽国?”   “当然。”   李承之犹豫了一下,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少见。但他还是问了,“相公,这一回当真把对辽的筹划交给我来做?”   韩冈点头,“我和子厚相公商量过了,希望奉世你和熊伯通将这件事给担起来。”   “熊本?!”   韩冈比起两个手指头,“坐镇大名和太原,至少要两人。”   韩冈和章惇虽然和睦,但谁敢保证对方没有黄袍加身的想法,即使对方没有,对方下面的人呢?所以两人相互牵制,一般情况下,谁都不可能出门。   如果当真对辽开战,能出门的,就只有其他宰辅。反正不管是谁,都没有韩冈和章惇的影响力,黄袍加身那么是休想。   这个任务,落到熊本身上让李承之惊讶了点,但落到他本人身上,他还真是一点不吃惊。韩冈手上缺人,总不能让游师雄能者多劳吧,铁路衙门可是要负责全局的运输。而沈括,前些年修路时伤了元气,回京后一直多病,更不合适。   “但已经有真太铁路了,其实用不着再分两处,我与熊本在一处指挥,更容易协调两路兵马。”李承之皱眉说道。   事前李承之可是以为,他会为主帅,而章惇选一武将为副帅。真太铁路已经修好了,河东河北近在咫尺,完全可以合为一个战场。   “听闻辽人从析津府往奉圣州去的南奉线【北京到张家口的京张铁路】正在修建,以辽国的技术,短期内当是修不好。如果我们调动得宜,开战时,完全可以先聚兵灭其一路,再回师另一路。”   韩冈摇头。都堂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有独吞恢复之功的可能。即使这一回,李承之和熊本北上,只是先期准备而已。   “蒸汽车头才开始试验,过些年才能上路。如今铁路调兵只是与骑兵相当,没那么神速,暂时还是无法压倒辽人。两个战场,还是两个战场,互通有无可以,但不会快。”   韩冈的话有七分是真,三分是借口。李承之其实也明白,朝廷不会给他这个机会。韩冈章惇点头了,议政会议都不一定会点头。只是名垂千古的机会在前,不去争一把总是不甘心。   相关事宜自不必细说,确定了自己要接受的任务之后,李承之便起身告辞,韩冈也起身相送。   走出厅门,李承之忽然回头,像是随口闲聊的对韩冈道,“真定城要南迁过滹沱河了,大城要津都是车船便利之地。真太铁路虽有真定,起点站却不在真定府城,京保铁路过真定,与真太线交汇的石邑镇一站,到真定城三十里又一站,大不便。”   韩冈听了,嘴角翘了一点,“奉世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   李承之想了一下,“明年吧。最好在入秋之前,不然真定防务不好处理。”   真定府城在滹沱河北,但真定府到太原府的真太铁路,开封到保州的京保铁路,两条铁路线的交接之地,却是在滹沱河南的石邑镇,与真定府城隔了三十里。   真太铁路建成才一年多的时间,真定府的商税,已经有三分之一来自石邑镇,而在石邑镇设县,并修筑城墙的请求,已经送到了都堂。   这是原因,但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赶在明年冬天的选举之前,迁移州治,而不是李承之所说的,为了不影响防秋工作的布置。   对此,李承之明白,韩冈也明白。   信息是无价的。   一条铁路线,将会经过哪里,将会在哪里设站,仅仅简单的几个字,只要足够早,知道的人足够少,就意味了数以万贯计的财源。源源不断,持续不竭。   真定府是北地要冲,同时也是人烟辐辏之地,地价自然不低。但这个不低,在真定府内部,还是要分出高低。   同样的平原良田,越是接近府城县城,那就越高,与府城县城越远,一般就会越低。越是接近大路,那就越高,越是远离官道,自然越低。   就像如今真太、京保两条铁路的交汇点石邑镇,铁路修通后的地皮是一个价,铁路修通前是一个价,而要修铁路的消息传出来之前,那也是一个价。三个价格,当然是一个比一个低,时间越早的越低。而真定府城的地价,则是正好相反,越是往后越低。   宰辅们身边的很多人就占了这点好处。不贪占、不受赇,不盘剥百姓,不作奸犯科,但照样赚了大钱。   现如今,石邑镇附近的土地地主,河北人只占少数,多是关西、福建,也有京畿、江南的,李承之家里也占了一块。投入不算多,投入却极为丰厚。   不说府治迁移对地价抬升、商贸促进的作用,只要石邑成县,真定府治一迁,再开始选举,天然就占了便宜。大议会给真定府的议员名额,原本没机会,但迁址后就有机会了。   李承之想要投桃报李,但韩冈却摇头,“置县可以,迁址就不用太急。自然而然,自然一点,不必刻意。”   “但大议会上……”   “其实不必担心。”韩冈道,“关西的确在外迁人口,但并不是要抢本地人的饭碗,而是自己打造新的,顺便还能给主人家带上一口饭。土客之间,还是尽量和睦为上。”   韩冈行事越发的圆滑,看不出当年的锋锐了,但也更加老辣沉稳。   “是承之孟浪了。”李承之稍低头,认了错,而后告辞。   韩冈目送,转身回厅。   李承之的提议,再一次勾起他的思绪。   关西正在外迁人口。   经过了几千年的开垦,关中土地算不上肥沃。而且雨水也比不上汉唐之时。   关中如今工业大兴,有了巩州、秦州鳞次栉比的工厂,数以万计的棉田。   在过去,城市是消费体,财税的主体来源是农业。商税虽可为补充,但商品的主要来源,依然是农村。控制城市,不过是因为城市占据了关键的中转之地,集中了大量的税金,并不是因为城市里面有什么出产。   但现在不一样了,整个陕西地区,工矿遍地开花。由于对人力的集中需求,绝大多数工厂都开办在城市内外。   但陕西的地理条件其实并不好,尤其是陇右,在地理上,有着极大的劣势。   要不是其他地方还按照惯性,保持着农业为主的传统,没有投入到办厂兴业的浪潮中来,陕西不会有如今的繁荣。   可雍秦商会的主持者,不能不为日后谋算。   天下户口增长最快的,还是远离战火烽烟不及二十年的关西。多年战乱结束后的补偿性增长,使得未来十年的关西,至少有一百万壮年男子,不是加入工厂,就是得离开陕西去异乡谋生。   雍秦商会对此就预先准备,按照设定好的规划发展,将陕西过剩的人口向外有序转移。   而在这个时代,地域问题远远严重于后世。土客之争,更是屡屡溅血,乃至夺人性命。为了维护商会和移民利益,就有了集中迁移,集中办厂,将外迁的人口和财富,集中在一县之地。   石邑镇只是一例。襄汉线上,同样有雍秦商会主导的关西聚居地。更多的,还要数沿海的州县。   沿海的土地,多是盐碱化,不利耕种。地方划分州县,主要是按照户口来设定,平定州县等级,也是按照户口,中州多与下州,望县多与上县。所以沿海军州,无不是县少等低。   河北沧州,北邻黄河口,东面大海,位于河北东北,面积几乎有河北的五分之一,但户口不多,若大的面积,早几年就分做了五个县,基本上集中在沧州西南部。   棉花能耐盐碱,对水的要求也不高。沧州沿海,很多荒地都可以种植棉花,加上北面的七百里城寨防线愈加坚固,故而迁来沧州的西人甚多,辟田办厂,如今朝廷已经在沧州新设了海兴一县,其中户口,大半来自陕西。   沧州南面同样靠海的滨州,只有两县。再南面,已经是京东东路的青州,四县皆远离海岸。大片大片的近海盐碱地被空置。因而都有许多山西人移居来此,并准备谋求新设一县。   在军州与大议会议员名额紧密相连的如今,新设一州并不容易,但新设一县,却还是挺方便。   天下户口籍簿,都是在闰年重新登记造册。确定了人口规模,有了足够的赋税,新的聚居点就有升格的可能。   到明年,可就要多出三个县了。   至于州府,有自然学会在,其实不需要那么急。   一边是雍秦商会,一边是自然学会,两边相辅相成,不必急功近利。 第二十四章 虚实(四)   黄裳赶到都堂的时候,已经算是迟了。   前院院中的钟台上的指针,告诉黄裳,距离今天的议政会议还有三刻钟了。   黄裳本来还想在会议之间,拜访一下韩冈,特地留了一个时辰,没想到在府衙那边,因为一桩突发的案子给耽搁了。   现在还剩三刻钟,如果去开会,还算早,如果是去拜访宰相,却是迟了。   开封府本就事多,麻烦也多,日常做得再辛苦,也落不找一个好字。随便处置个人,背后就能有个某某伯,某某侯,便是以包拯那般铁面无私,人人敬畏,也没敢在开封府上做满三年。   而黄裳已经做了快满三年了。   要管兵马改制,要管里坊防火,要管街巷整修,要管河道疏浚,要管商贸往来,要管工厂建设,要管教育考试,开封府本就号称天下繁剧之地,而黄裳比过去的开封知府,更是辛苦了十倍都不止。   过去哪家权知开封府,还要管在城墙上修路的?可黄裳得管。   一边用能者多劳安慰自己,一边匆匆忙忙地赶到议政大厅。   来到厅前,却见一群工人站在屋檐上,里面也是一堆生人。转头四顾,却见韩忠彦、许将两个同僚,正在偏厢里坐着。   韩忠彦起来招呼黄裳,“勉仲来得早了。”   “一堆麻烦事,先过来躲一躲。”黄裳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城墙上的工地摔死个人,本来无事。今天家里人跑来喊冤,说是发生口角后被人推下来的。”   许将扬眉问道,“真是故杀?”   黄裳婉拒了小吏端茶来的殷勤,又道:“哪里知道,派推官去查了,就这么耽搁了。”   开封府,政事、刑名有判官、推官,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法曹参军,维持治安、追捕人犯,又有左右军巡院,但按照一直以来的惯例,人命案子,是不能交给推官去处置的,必须交由知府主审。   既然案子上门,黄裳身为权知开封府,自然责无旁贷。虽说这个案子才递上来,可就是说一句查明后再审,也得用上黄裳一点时间开一次公堂。   “安心。”韩忠彦安慰道,“等过两年,就可以推给法院去处理了。”   黄裳没好气,“谁还会做到那时候!”   三年就受够了,做五年?那不要了老命!   他望着议政大厅内外的一群人,指了一指,问:“怎么回事?”   韩忠彦道:“通风管道积灰太多,给堵了,正清理呢。”   正说着,轰的一声响,从管道口中,让人毫无防备地喷出一蓬灰来。一阵烟灰笼罩了数丈方圆,站在近前的小吏和堂后官,走避不及,一群工人和小吏全都被迎面喷上。乱哄哄的一阵,待他们站定,皆是蓬头垢面,从上到下灰扑扑的一片,只有眼睛里还能看见白色,地面上更是灰黑色的一片。   许将看着摇头叹:“这议政大厅好是好,就是容易出篓子,上个月还掉下一块天花板。”   韩忠彦道,“此厅可避寒暑,一点小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还是开封府的灰霾太大了。”黄裳则道,“换做其他去处,不至于才一年,就堵上了通风管。”   “只是堵了通风管还算好,要是哪一天,灯上出了篓子……”许将没说下去了。   “日后换了电灯,会不会就不会走水了?”韩忠彦问黄裳。   许将冷笑道:“雷火不是火?”   黄裳笑了一笑,没去跟许将打嘴仗,“还不知要多少年呢,说太早了。”   作为都堂主体建筑的议政大厅,已经是帝国最高的权力中心。从外表上看,远远没有大庆殿那般雄阔壮伟。仅仅是一间比开封府正堂稍大一点的建筑物。   唯一可算是新奇的,就是拥有了第一套全新的取暖、制冷和换气系统。   大号锅炉烧开的热水,在地板下的地龙里流淌。屋角的隐蔽处,十几处通风口正向内吹着经过滤净的新风。现在是春天了,所以只是过滤,在零下十度以下的数九寒冬时,进来的风还会经过加温。   屋顶的琉璃瓦下,有一套水降温系统。如果掀开铅灰色的琉璃瓦,就可以发现下面是密布的红铜管道网。比直接在屋瓦上浇水的降温手段要精巧得多。系统内的冷却水,利用连通器的原理,由远处高耸的水塔来提供,这样可以保证蒸汽抽水机的声音,不会干扰到议政大厅里的会议。   而且到了酷暑超过极限的时候,不仅仅水降温系统会启动,从通风管道吹入的新风也会事先经过喷水降温,琉璃瓦上层更会再浇水,三重措施确保清凉一夏。   屋内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盏油灯。尽管都堂外的大街上,已经安设煤气路灯作为夜晚照明,但都堂内,由于安全原因,还是使用老式的煤油灯——煤气和煤油都会引发火灾,但煤油灯至少不会爆炸。   而电力照明系统,已经在都堂建造时就在各处楼阁上留好了专门的位置。不过所谓的电灯、电话、电报,在黄裳看来,就像是韩冈当年说的铁船一样,拿出来逗人用的。   按黄裳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电力驱动的各种机器,起码要十年时间才能有点像样的成果。其中最重要的发电机,更是得二三十年才有可能。说是现有的磁性材料磁性都太弱了,必须合金材料上有所突破才行。只有安装了强磁性的磁铁,那样才能造出合用的发电机。   现有的电池,在夜里放点火花没问题,照着自然学会上刊载的文章,一步步搜集材料,谁都能做得出来。即使是能长时间放光的电灯,实验室里已经有人做出来了。用竹炭丝做灯丝,放入玻璃泡里面抽气密封,就能发出比煤油灯亮得多的光。   不过所谓的长时间,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而已,要变成煤油灯一样的照明工具,这么短的使用寿明肯定是没希望的。同样的,现有的电池也只能支撑电灯很短时间的使用,按照韩冈的说法,都没有实际使用价值,只是有足够的研究价值。   “哪儿的话。”韩忠彦却不认黄裳的话,“前些天,不是说横渠书院有个学生,弄出了个什么电灯来嘛?据说是光同炽阳,不可直视。”   作为自然学会的资深会员,黄裳不得不又解释,“他那是将一千多件电池连接起来做的。两极各连上一根木炭,接近了之后,就能发出强光。但时间还是长不了,木炭转眼就烧完了。”   方才又捅出一个篓子,这议政大厅眼看着赶不及弄好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跑了过来。   许将仰起脖子,大声道,“伯脩,我们就在这边站着?”   现任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是陈师锡,出身福建建州的他,又是一福建子。不过不是章惇党羽,而是苏颂提拔上来的。熙宁九年的榜眼,此时能走到这一步,算得上是官运通达了。   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可不是只是辅佐宰辅处置公事,都堂内部的大小杂事,都要负责,其实就是一都管。许将看似是开玩笑的模样,可话在陈师锡耳中,已经是在严厉的责问了。   陈师锡忙走过来,“龙图、内翰、大府,下官方才已经安排人去布置了,左院的议厅马上就能安排好。”   韩忠彦倒是和气,“那这边就不要催了,有什么磨损的地方,正好一并检查一下。”   陈师锡应了,韩忠彦又对许将、黄裳道,“冲元,勉仲,我们先过去吧,这边也是乱,刮阵风就难看了,左院好歹没这么多灰。”   许将、黄裳应了,三名重臣便一起起身,向左院移动。   韩忠彦走在中间,“不过冲元方才的话也有道理。东西精巧了就容易坏。尤其这机械上的东西。像那齿轮,错了一个齿,立刻就不动了。家里的座钟隔些天就坏一次,坏了就要找人修,隔三岔五就能见那钟匠上门来,我都认得他了。”   “但没钟看时间,已经不习惯了吧?”黄裳问。   韩忠彦呵呵笑了笑,“是啊,是不习惯了。”走了两步,又问:“听说自然学会里面要修类书了?”   许将的视线一下就投了过来。   类书,辑录各种书中的材料,按门类、字韵等编排以备查检。最近也是最有名的一部类书,名为《太平御览》。就是宋太宗诏令宰相李昉等人所编纂。更早,还有《皇览》,魏文帝曹丕下诏编纂,《艺文类聚》,唐高祖下诏编修。   基本上这样的大典籍,都是由天子下令,宰相负责编纂,以彰显当朝的文治之功,给皇帝脸上增光添彩。自然学会要修类书,不管使用什么名目,也算是越线了。   黄裳反问,“是驸马说的?”   韩忠彦点头,“是六哥回来说的。”   韩家老六韩嘉彦,与韩忠彦年纪相差甚远,自幼便与熙宗皇帝唯一个养大的女儿赵国长公主定了亲事,前两年才成婚,也住在京中。早两年就加入了自然学会,资助了好些人,是有名的大资助者。   “驸马是误会了。”黄裳笑着解释,“学会要编的类书,可不会记录经史子集,只是将这些年来积累的论文整理一下,自然百科全书。”   “百科?”许将忽地笑了起来,“科举的科?”   要是科举的那个科,韩冈的心可就太大了。   黄裳摇头,“门纲目科属种的科。”   “不过学会内部还有些没把握,毕竟这些年也积累了不少了,但没有定论还有很多。所以不好做。而且生手居多,眼高手低的,万一编书不成,可就要贻笑大方了。”   “那怎么办?”韩忠彦问道。   “所以韩相公就准备先让人试试手,编一部给蒙学的孩儿们看的小百科全书,练手之余,更能让幼童多知道些常识。”   “给蒙学儿童看的?总是别出心裁。”韩忠彦咕哝了一下,“准备起什么名。”   黄裳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韩冈闲聊时,半开玩笑所拟定的名字太怪了,遂摇头,“还没定,要等一阵。” 第二十五章 虚实(五)   十万个为什么。   真不知道为什么韩冈会起这个名字。   黄裳坐下来时,看见韩冈正走进来,就又想起片刻之前,跟韩忠彦、许将聊天时说的那些话。   韩冈的确解释得头头是道,但这个名字,听着还是那么怪异。   黄裳摇了摇头,站起身,与所有同僚迎接宰相的到来。   刚刚收拾好的议事厅,比起议政大厅那间大会议厅,要小了好几圈。   议政大厅,议政们环坐中央,外围还能让在京的有职司的朝官一起来旁听,只是稍稍挤了一点。   而这间议事厅,圆桌一摆,议政们一坐,四壁下基本上就只留下堂吏上茶的通道了,旁听的中书、枢密两位检正官,负责会议记录的三位书记,都只能缩着身子坐在角落中。   不过小归小,还是有地龙。   锅炉里面的火生得也不知有多旺,韩冈进来时,登时就感觉一阵燥热,也就没有往里走,与议政们寒暄了两句,直接就坐在了近大门的地方。   圆桌会议,就是要不分高下,寻常座位都是随便坐。韩冈这位宰相带头,下面的议政们自然是有样学样,上首下首,也没那么多计较,下首的位置,反倒是参政、枢密们坐得多一点。   不过唯有上首正位,除非韩冈,没人会去坐,一直会留到最后,而章惇,一般都是最后到的。   韩冈嫌热,坐在了靠门口,执政、议政先后过来搭话,没过多久章惇也来了,入座上首正位。寒暄了两句,会议正式开始。   翻了翻摆在面前的公文,“这么吧,今天还是先把辽国的事安排一下,不然议论其他事,心里总是悬着,不踏实。”   “子常。”韩冈对坐在角落里的枢密院都检正邓洵武道,“你把这几天收到的辽国方面的奏报都说一说。”   与陈师锡并列而坐的邓洵武起身应是,拿起手中的简报开始向一众议政通报。   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陈师锡,枢密院都检正邓洵武——他是已经病死的邓绾的儿子。这两个职位,从名号上枢密院都检正更新一点,从实质上,则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更新一点。   中书五房检正公事是熙宁年间,王安石为了掌握政事堂,特别设置的职位。有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个大管家的全力配合,任何一个宰相,甚至参政,都能让其他同僚成为摆设。说新,的确只有二十多年,在百司之中,也就比军器监、厚生司、铁路总局等几个新衙门资格老些。   而枢密院都检正,则就是过去的枢密院都承旨,去年才改名。名号虽新,资格却老。   这几年,朝堂上竭力削弱皇帝的影响力,禁军、三衙在计划中都要改名,更不用说这个都承旨了。   本来韩冈还提议改名为秘书令,后来一查,秘书令是中书令的前身,算起来还是章惇韩冈的顶头上司,当然就给否了。依照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例,改为都检正。   地位上也降了下来。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不入议政之列,原本枢密院都承旨在许将做的时候,还做了议政,当都承旨变成了都检正,那就跌到了议政之下。   不过从地位上说,也没有比议政差多少。而且能担任这两个职位,日后晋身议政,几乎是板上钉钉。不是宰相夹袋里面的人,也得不到这两个位置。   邓洵武是邓绾的儿子,受到了章惇的提携,他拿着简报,将最近几日传回来的消息一条条地简要地说了一通,说完,方才坐下。   “辽国的情况,也就这么多了。辽伪主发病突然,内外细作安排了不少,一个个却都措手不及。”章惇摇摇头,似是无奈。   “不过有些事是明明白白的,辽国的铁路,以南京析津府为枢纽,向西连接奉圣州——不过还没有修好。向东,去往平州,经过辽西走廊,抵达辽阳。向北,却没有铁路。”   “辽伪帝的捺钵基本上不往上京道去了。但上京道辽国却不能放弃,为了稳定上京道,不得不将太子放在临潢府坐镇。现在辽伪主在南京道重病垂危,伪太子人却在上京道,且伪主身边还有一个最得宠爱的孙子。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想必不用我多说。”   他顿了一顿,环顾众人,“要怎么做,才能不错过这个机会。”   一片安静,韩冈低头看着资料,其他人则不敢贸然开口。   是张璪打破沉寂,“得让王厚和种建中先准备起来。”   章惇点头,“应有之理。”   物资、军队在河北不缺,人心才是第一位的。北方太平了许久,自然是要尽快转入战争轨道运作起来。   种建中在代州,统掌河东路在黄河东侧的边防,其实也就是代州和神武军。   而王厚在定州,统辖北境防务,他是马军副都指挥使,三衙管军之一,军中地位远在种建中之上。   这是因为定州知州,顺便兼任定州路安抚使,而代州,则要听太原府的分派。   不过王厚也没有办法竞争河北主帅一职。没有做过同签书枢密院事,这个武将在都堂中,所能达到的最高位置,就无法像当年的郭逵一样,成为战时河北方面的主帅。   即使韩冈偏向于他,也无法让王厚成为主帅。而韩冈也的确不会贸然提名王厚。   一旦王厚为主帅,保不住有多少文臣要在后面使坏,更保不住他手底下的文官会听话。   王厚可没有郭逵那样的声望来压制阵脚,也不可能杀两个不听话的文官来证明自己的权威。   与其那样坏了事,还不如一切照旧,让文臣为帅,武将冲锋陷阵便可。   王韶担任过主帅,韩冈担任过主帅,章惇也担任过主帅,皆是军功显赫。所以重要的不是文武之争,而是能把事情做好。   韩冈为自家亲家挑选的搭档是李承之,熊本会跟王厚争功,甚至打压王厚,但李承之不会。熊本帅河东,李承之帅河北,这两个任命也是确定的。   张璪早知章惇和韩冈的打算,也没说推荐主帅,只说道:“两路紧要之地,州将若不知兵,当及早更易。”   章惇再点头,“理当如此。”   韩忠彦道:“知大名府胡宗愈不识兵事,可令他官代。”   章惇转头看韩冈:“玉昆,你意下如何?”   韩冈一直都在看着面前的北地军州军备资料,之前的议论,没人知道他到底是听了还是没听,闻言方抬头:“胡完夫看守门户足矣。”   章惇微微点了点头,再回头看向众人,挺直的腰背,支起的手肘,彰显着主导者的气势,“我意与玉昆同。胡宗愈在大名四年,官声不恶,方今北境镇、定、保、雄诸军州临敌备战,大名为其后,需稳。”   既然已经确定让李承之和熊本出外为帅,大名府就不需要资望、品级更高一层的知府。免得前面开打,后面争权夺利,互扯后腿,到时候,砍多少脑袋也挽回不了失去的机会。   而韩冈与章惇的交流,也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接下来战争的人事安排,其实宰辅们早有定见。   “沧州知州现在是令堂兄?”章惇忽然问道。   韩忠彦点头,“正是鄙兄正彦。”   章惇沉吟起来。   这个沉默自然好理解,韩正彦是韩忠彦的堂兄,治才尚可,但在兵事上无所长才。   韩忠彦立刻就明白了,他看了韩冈一眼,见韩冈又低头看文件,遂道,“雄州团练使张利一久镇开德府,当迁。”   澶州开德府过去是宋辽两国交锋的重要节点,但从京师延伸出来,直抵北境的铁路,并不经过澶州,如今,就只是一个普通点的州府而已。一直放武将镇守,只是习惯而已。   “邃明?”章惇问张璪意见。   张璪道:“利一老将,在北地久矣,多有建明。”   章惇等了一下,见无人反对,便道,“那就换张利一吧。澶州沧州两镇州将对换。”   自然无人异议。   “边州人事,诸位还有何见解,可畅所直言。”   鸦雀无声。   军事和人事安排,真正敢插手的议政,没有几人。韩忠彦敢说,是他的身份,也是试探而已。   见无人发言,张璪遂道,“北地紧要军州,非知兵不除。如今又有张利一镇沧州,精兵良将济济一堂,当无须再更易。”   “玉昆?”   “安稳点好。”韩冈点头附议。   “那就这样定下吧。”章惇道。人事安排告一段落,“玉昆,辽国铁路与我相同,安肃军是否当加强戒备?”   韩冈笑了一笑,“子厚兄,反过来才对吧。该加强防备的是涿州。”   游师雄却叹了一口气,“正过来反过来,都打不过去。辽国在涿州的寨防,师雄前日正好去看过,辽人学得太像了,从外面看几乎与天门寨一模一样。”   “天门寨不好打?”章惇道。   游师雄没说话,吕嘉问道:“武学内部推演,一座拥有三十门火炮的棱堡,只要千人驻守,就必须用十倍兵力围攻,至少半个月以上才能攻下来。伤亡当是守军的三倍。驻扎天门寨的是定州路第四将,七个指挥,轻重火炮百三十门。辽国在对面是天雄城,驻军与天门寨相当,火炮数量亦相当。”   吕嘉问说完,停了一下,见他没有其他话,沈括补充道,“这推演是在双方指挥和单位战斗力相当的情况下进行的。”   章惇问:“辽人的指挥和战力如何?”   沈括摇头,“如果局限在边寨上,应当不会输给我们。”   两边轨距都是相通的,主要是辽国在修造铁路的时候,就连图纸也是从大宋这边花费重金收买了相关人员得到的,半点也不敢改动。若是沿着铁路打,大宋的列车过去都不用改装。   但自从当初两国以方便往来为由,将铁路互通,双方就围绕了铁路交界之地大修寨防。最近处的两国城寨,相距仅有五里。两边全都是布满重炮的棱堡,成了北境国界上最难逾越的防线。   “枢密院这些年准备的方案呢?”章惇问。   张璪道,“所有方案几乎都是河北守,河东攻。即使在河北有进攻,也都是以重兵掘壕沟围困天雄、威雄、定雄三城,而非强攻。”   章惇沉吟着,“看来只能等辽国内乱了?”   “辽国会不会内乱,这是必须要确认的。”韩冈道。   韩忠彦问道,“如果不乱,辽伪太子正常接位,朝廷要不要出兵?”   沈括咳嗽了一声,“以括之见,若是辽国国中太太平平,那还是不要出兵。”   “辽国如今国力,远不如国朝。且辽国一旦易主,其内中人心必然浮动,若朝廷按兵不动,岂不是给了伪太子剪除羽翼的机会?”韩忠彦又问。   韩冈道,“必须要等到辽国内战开始,再决定是否开战。除非确定开始内战,不然不当出动兵马。要是官军匆匆忙忙地攻过去,逼得辽国内部又和睦起来,那我们可就亏大了。这么好的机会,多少年才得一次,不能贸贸然给错失了。”   韩忠彦抿了抿嘴,不再质问了。   对于韩冈的回答和章惇的态度,韩忠彦一点都不惊讶。   章惇、韩冈谁会让人捡这个大便宜?   除非章惇死了,韩冈还活得好好的。那时候他来个御驾亲征,把皇帝一起带上,灭辽顺带灭宋,那倒是不怕有人挡路了。   现在章韩两人相互牵制,谁都出不了京。   要是换一个人上来主持灭辽,等成功之后,可就是要多一个竞争者,不成功,章韩则难辞其咎。   除非辽国大乱,机会难得,否则两位宰相绝不会出兵。 第二十六章 虚实(六)   “太尉,这次会不会打起来?”秦琬小声地问。   “怕了?”王厚放下了千里镜,回头反问。   安国军节度留后、侍卫亲军司马军副都指挥使、定州兵马都总管、判定州王厚,供备库副使、定州路兵马都监、定州路第四将正将、知天门寨秦琬,一前一后地站在天门寨偏北的炮垒顶上。   新式的棱堡没有城楼,连城墙都不算高。最高的地点还是城寨四角的炮垒的顶端,在无法放出氢气飞船的时候,可以给炮垒中的火炮,提供定位指挥。   站在四座炮垒偏北的一座上,拿起高倍的千里镜,就能清晰地看见五里之外,辽国天雄城的一举一动。   若是两座城寨里的守军出门排兵布阵,双方士兵直接就是脸贴着脸。   不过现如今,两座城寨要是出门校阅演习,都是在背对对方的方向展开。   两座城寨之间的平陆,已经被一座大号的市镇占据了。市镇房舍数千处,从天门寨延伸到天雄城,中间的国境线,是横贯市镇一条宽阔大道,而铁路,从市镇一边纵向而过。   正值黄昏,下方的市镇中,市场行人稠密,数千道炊烟袅袅腾起,车马走街串巷,好一派太平盛景。   但定州路的主帅和麾下大将的话语中,脚下的太平盛景,就像玻璃一样脆弱。   秦琬拍着胸口:“只要太尉一声令,末将就带着兵马攻出去。若是皱一皱眉,就不算秦家的人。”   王厚呵呵地笑了两声:“要真的我一句话,你就能领兵出击,那我倒要皱皱眉了。”   王厚鬓角斑白,脸颊尖削,倒是应了马瘦毛长这一句,胡须一尺多长,下半个脸都给遮住了。眼角细碎的纹路多得像渔网,眉心蹙起的川字纹,更是仿佛陕北黄土高原被冲刷出来的深壑。四十许的年纪,看起来已经五十多了。   在河北几年,王厚一下老了许多。相比起在京师的时候,他在定州任上的工作,不知忙了多少倍。带着筹备对辽作战的任务出京来,王厚的工作从来没有轻松过。   王厚的父亲是已故的枢密副使,自身还是三衙管军之一,儿子更是娶了宰相家的女儿,这比尚了公主还难得。在军中无人敢撄其锋。如果留在京中,尊崇、享受都不会缺。   但外任地方,却不一样了。尤其是在北地边州,天高皇帝远,进士出身的文官们可不会像在京师那般,夹着尾巴、缩着脖子做人。   枢密副使的儿子怎么样?三衙管军又如何?做了宰相的亲家倒是要让人忌惮几分,可终究还是赤佬对不对?   王厚日常做得最多的,还是跟文官扯皮,在进士出身的知军知州面前,他的太尉身份,起不了太多用处。   就像当年王厚他的父亲一样,但凡想做些事,至少要有一多半放在跟自己人勾心斗角上。   那些文臣,一个比一个心气更高,都想复制章惇、韩冈和熊本的奇迹,出将入相——不,是出帅入相,都只想运筹帷幄,实际领军上阵,直面敌锋,他们是不干的。   也多亏背后有韩冈撑腰,章惇也多有支持,将一干文官调离的调离,打压的打压,最后总算把定州路给掌握住了。但除了勾心斗角之外,正事照样要做,这也正是王厚辛苦的地方。   王厚举起千里镜,遥望天雄城的城头,抬起的双手遮住了脸上的表情,“没都堂的兵符、敕令,都以上的兵马,我都调不动。”   “朝廷真要打,怎么可能不给兵符、敇令?”秦玑笑嘻嘻的,“到时候,太尉可别忘了末将。末将可是头一个向太尉请战的。”   “第一个?”王厚又放下了千里镜,看着秦琬,似笑非笑,“二三四都排不进去了,七八九还差不多。”   “谁?!不会是焦晃和苗艺他们吧,太尉明察,这帮子滥赌鬼,赌输了就浑赖的,欠了钱三五年都不知还的。用他们做先锋,不是让北虏笑话吗?!”   “你就不滥赌?”   “末将赌品好哇,当年在河东跟石守德赌意钱,韩相公还赞过末将的赌品。”   秦琬是昔年河东将领秦怀信的长子,曾在韩冈麾下听命,跟现在守着皇城的石中信交情极深,甚至都是儿女亲家了。石中信还未做官前,是韩冈家丁,改名做韩信,之后立功后又改做韩中信,因功得官后,才恢复本姓。   “哦,怎么赞的?”   秦琬一挺胸,“相公说没见过末将赌得这么直的。”   “那是因为你裤子都输掉了,还要把亵裤压上吧。”王厚摇头,“你这嘴皮子上的毛病,什么时候改改才好。”   秦琬嬉笑起来,“太尉明鉴,末将手腕子上的把式,可比嘴皮子上的强多了。”   王厚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秦琬之前在雄州,就是因为这副脾气跟知州、通判、节判、掌书记、录事参军全都闹翻了,最后以生事之罪,降了两官,调来天门寨任职,没想到还是这般不知悔改。   不过,这般轻巧的处罚,也的确不会让人悔改。对武将来说,降个官根本不算什么。王舜臣当年都被一捋到底,是以白身权领兵事,现在还不是做到了节度使和三衙管军,比王厚都要高半级。只要有战功,两级、三级,甚至五级、七级,都能一跃而上,这与绝大多数必须熬资历、待磨勘的文官决然不同。   秦琬的贬谪,说是左迁,还不如说是以降官为代价,得到了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不过这个功劳也不好立,靠近市镇榷场,想要捞钱,只要坐等商人把钱奉上。不仅仅是他这位知寨,就连下面的小卒,想要挣钱都比在京师里面更容易许多。怎么保证驻军的战斗力不为腐蚀,就成了秦琬首要解决的问题。   秦琬自己组成了回易的商队,然后把好处分给下面官兵。对于绝大多数官兵来说,私下里做事,赚得并不比现在多,而且还要冒风险,自是现在更好。对于那些不这么想的,则是被陆陆续续清理了出去。   现在天门寨通常是一日一操,偶尔一日两操、三操,训练得很辛苦,弹药消耗也极为庞大,甚至引来了都堂的关注和检查——确定不是因为盗卖而减少。   不过士兵们能坚持下来,一方面有秦琬的厚待和奖赏,另一方面也因为辽人。就在北面数里之外,同样是天天放炮。两座寨子都安在门面上,谁也不愿丢脸输给对面。这么一年来,兵倒真的是练出来了。   要不是看在秦琬的确能练兵的分上,王厚也不会容忍他总是这么轻佻的耍嘴皮子。只是,日常的敲打还是少不了的。   “你兄弟是太老成了,闷得像锯嘴葫芦。你呢,是葫芦一锯两瓣,嘴巴跟身子一般大。玉昆相公给你赐字含光时,怕是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性子。要是没这毛病,何至于降到一个寨主?”   “太尉,末将是知寨啊。”秦琬抗议道。   “能差多少?”王厚哼了一声。   大寨知寨,小寨寨主,名号上有区别,但等级也没差多少。   对秦琬,他终于没了耐心,“你就尽管耍嘴皮子吧,看看过几日,朝廷派来的大帅会不会欣赏你的好口才。”   秦琬一怔,忙问:“不是太尉统兵?”   “可能吗?”王厚冷笑着反问。   秦琬脸阴沉了下来,也没了言语。   王厚心中暗暗地摇头。   据韩冈说,原本秦琬可算稳重。也不知是不是给文官们刺激的,变成爱耍贫嘴的毛病,尤其有事没事爱讥刺文官——这也并不值得惊讶,辽人入寇河东,最大的原因就是代州知州出降,如果知代州的不是怯弱的文臣,辽人连代州过不了就得退兵了。   不过秦琬是韩冈的亲信部将,跟他同僚的文官,即使再恨秦琬,最终也只能把他给赶走。而且还是要找到确凿的错处,所有人一起合力出手才能做到。到如今只成功了一次,但秦琬所受的那点处罚,用处罚来讲都算勉强。   总而言之,对于双方来说,对方都是跟臭狗屎没两样。留着身边臭,丢了手上臭。   “会是谁?”秦琬过了一阵,问道。   “应该是都堂里面出人吧。想要统辖河北军事,一个制置使少不了,至少得是宰辅。”   “宣抚使呢?”   “宣抚使得宰相了,你说谁会来?”   秦琬点头。   宣抚使的地位太高,需要的资格也极高,向来不会轻易授人,都堂之中,参政、枢密都差一点,两位宰相差不多才够资格。而且最关键的,是宣抚使兼掌军政,出去后就是一路诸侯,都堂里的两位宰相谁会犯这个错?最多也只是统掌军事的制置使。   “不说这个了。”   站在炮垒上聊了一阵,西斜的落日已经接近西面的地平线,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远方的天雄城渐渐模糊了细节,只能看见城上的轮廓,暮色下,灯火一盏盏地亮了起来。   “先去吃晚饭。”王厚转身下城,“说了这么久,我的肚子也饿了。有话,一会儿再说。” 第二十七章 虚实(七)   天门寨中,只要秦琬一声令下,置办出一桌丰盛的酒菜,不费吹灰之力。不论是宋国口味,还是辽国口味,都可以随意指定。   还能在城外的酒楼,请到当红的歌妓。虽不能跟开封与大名的伎乐比,但在刨去大名府的河北,完全可以算是顶尖了。   不过秦琬素知王厚的脾气,没有摆下歌舞酒宴,请示过后,就连军官自有的小食堂也没去,而是去了底层武官和士兵的食堂大厅。   许多军营里面,士兵是领了饭回去吃,或是各都自己开灶,但天门寨不同。地皮足够大,修起来的食堂也足够大,食堂里面的铁锅同样足够大。每个都都有一个负责行军炊事的火头队,二十多个都的火头队组合起来,可以为两千多号人分早中晚做饭。   天门寨主寨的官兵,两个步军指挥,一个马军指挥,都是类神机营的火器编制,还有一个炮兵指挥,主要是负责寨内的城防火炮。加上卫队、库房、辎重、车马,总计两千五百余兵。   这两千五百余人马,分别驻扎在寨中的五座营地里。剩下还有些地皮,除了主衙和寨中官员的居所,医院、校场、学校等必备设施,还建了几排三层小楼,提供给有家室的低层军官。从规模上,天门寨早胜过普通的小县城。   如果按照西北的分类法,千步城,五百步寨,再下是堡,周长超过四里的天门寨早就可以升格为城了,日后附近的人口多了,还能升格为县,但在河北,城寨基本上都是仁宗之前修的,也没有依照标准的分类,全都是寨。沧州沿着黄河一票寨子,但规模早就接近县了。   没家室的官兵,都住在军营里,有家室、且在寨中有屋舍的,五日才能回去一趟,平时同样住在军营里。一日三餐都是在军营中的食堂解决,只有手上还存着饷钱、又正好请到假的时候,才会去外面的快活一顿。   正是晚餐的时候,食堂之中灯火通明,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里面人头涌涌,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不过却让人惊讶的寂静无声,隔了不算太远,也听不到里面的嘈杂声。   “晚上这一顿吃得有点迟啊。”王厚走在前面,边走边说。   下了城来,已是暮色霭霭。跟在他和秦琬身边,已经是一大帮人。有秦琬的亲卫,更多的还是王厚的随行人员。   听见王厚问,秦琬道:“一日三餐,要喂饱两千多张嘴,总得让厨房里面有时间多喘口气,晚上只能迟上一点。”   “厨房里是辛苦,不过也得注意着,不要让他们吃得太多了。”王厚声音中带了三分狠厉。   “那哪儿能呢。”秦琬略夸张地叫道,“一日一操,三餐不吃饱,没几天人就废了,弄不好还兵变,末将哪敢不盯着?我天门寨这厨房里面,就没一个胖子!”   “那就最好。前两年,广济军的事可别忘了。”   最可怕的就是兵变。大宋禁军承袭五季,兵变的传统源远流长。闹得大的贝州兵和广锐军就不说了,近年最有名的就是寿州广济军兵变。   广济军是护卫汴水的厢军,分驻沿河各州。在汴水运输渐渐被京扬铁路取代之后,广济军的成员在经过拣选整编之后,归入了铁路总局。   而被挑剩下,又不愿意去边地屯田的兵员,则被安置到了寿州。军饷只给过去的六成,而且还是照人头给,没有一点吃空饷的余地。上面的军官照习惯扣了士兵们的粮饷,同时还因为希望能够将兵练好,重回正军行列,又对手底下的士兵训练得十分苛刻。   广济军最后的一千多名士兵们为此闹了起来,杀了几乎所有的军官,只留了一个指挥使推举做头领。不过他们连本县都没出,兵变当日攻打寿春县城惨败而归,两天后,就在八公山下,被寿州当地的校阅厢军和地方保甲的乡兵,联手给剿灭了。   由于两三天的时间里面,这一千多乱兵祸害了好几个村子,最后投降的几百人被愤怒的乡民打死大半,最后只剩下几十人,在寿州的法场上走了一遭。   粮饷若不足,操练得又辛苦,士兵们手上都有刀枪,没多少人会忍着上面的折磨。就算是现在天门寨这般,能够吃饱却要一日一操,放在五代时,多也是要闹兵变的,可以说再有点事端就有可能会闹起来。   “太尉!”秦琬不服气地大叫了起来,“俺们这可是与辽人脸贴脸的定州路第四将!武卫和云翼啊!可不是拉纤的广济!”   马军云翼,步军武卫,都是禁军中数得着的上位军额。其中承平几十年后的武卫军还被熙宗皇帝赞许过,称其不逊陕兵。   秦琬手底下的定州路第四将里,就有两个指挥的武卫军,一个指挥的云翼军,还有新编炮军指挥,哪一个都不是厢军序列的广济军可比,只是士兵们拿的粮饷就差了几倍。   而且天门寨中,又没有吃空饷的事,士兵的粮饷只会被扣去一月三餐的口粮和菜金,剩下都能到手,这差得就更多了。   被王厚拿来跟广济比,秦琬当然不服气。不过敢叫出来,还是因为他有个好靠山。   王厚的随行人员立刻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知寨怒目而视,而秦琬的亲卫则脸色苍白了起来,毕竟王厚的脾气,在定州路军中传说里面,不是很好的那种。   王厚没生气,“这几年,朝廷管得严了,尤其是新编各军,最是忌讳的。”   秦琬也不叫唤了,“上次回京,相公也对末将说,想升官,就去新军,想发财,那就去旧军。末将听相公的,在新军里安心立功。”   如今军中人人皆知,旧式的厢军、禁军都没前途,有前途的,还是神机营,以及以神机营为模板而整编的禁军新军。   更有传言,当大议会召开,禁军将不再以羽翼天子的禁军为名,但在他们这等与宰相极亲近的心腹党羽这里,就不是传言了。   “这话该听。”王厚微笑点头,“立功就快来了,好生用心,搏一个封妻荫子。”   王厚与秦琬说着话,走进食堂。   天门寨的食堂,面阔近十丈,深又有数丈,内中两排巨柱支撑,是城寨内最大的单体建筑。数百人围坐了五六十桌,人人低头吃饭,鸦雀无声。   当王厚刚刚走进大门,几百人便齐刷刷地放下碗筷,哗的一声,整齐地站了起来。在军官们的指挥下,离开桌子,转身面对秦琬以及走在秦琬前面,气场更强的王厚,齐齐行了半礼。   “吃饭时不用行礼,都坐下吃饭吧!”王厚提声,在寂静的大堂中传到最边角的角落里。   但起立的官兵们纹丝不动。   王厚一怔,随从也相顾失色,就听见身边秦琬的声音响亮,几字一句,大声喝道,“各部都有——!入座!吃饭!”   哗哗几声,数百官兵齐刷刷地入座就位,拿起筷子,哗啦哗啦地扒起饭来。   王厚、秦琬一众却是毫无声息,时间在他们这里如同静止了一般。直到王厚冲秦琬笑笑,“练得好兵。”冻结的时间才仿佛重新开始流淌。   “太尉谬赞了。”秦琬谦虚了一句。   “不过吃饭都得排队?要排多久?”王厚回头看了看门外,还有很长的一队,差不多五六百号人在排着。   “一个指挥一刻钟。菜汤饭桶都先在桌上放好,带着碗筷排队进来,吃完就走。厨房里面有帮工的,用五分钟收拾好,摆好饭菜,然后下一个指挥进来。”   “这顺序呢?不能总一家先吃吧?”   王厚一边问着,一边被引到了角落里的一张空桌旁。   “末将麾下马、步、炮四个指挥,加上卫队、后勤,每月都要赛一场,赢的先吃,输的靠后。一二三四五这么排。”秦琬伸出手,“太尉请坐。”   “都坐吧。”王厚很爽快地坐下,看看桌上摆好的饭菜,与士兵们都一样,一大盆咸菜炖鱼干,一大盆带点油花的汤,一大桶饭放在桌子旁,大略还是白的,不是那种烂掉的黑米。   秦琬的卫兵过来帮忙盛饭,秦琬在旁介绍,“一桌坐一队,队正盛饭,最后才能盛给自己,免得多吃多占。”   “今天就不喝酒了。等到日后北上破虏,观兵临潢,再与诸位痛饮。”   入座的一群人,登时齐齐起身,大声应是。   “都坐,吃吧,就不客气了。”王厚说罢,拿起筷子拨了一大口,米很糙,但没有馊,没有烂,也没什么沙子稻壳,有足够的良心,再夹了一筷子菜,齁咸齁咸,不过天天操练流汗的士兵肯定喜欢,他看了看秦琬,“不错嘛……”   秦琬认真地道:“不敢不用心。”   秦琬的脸上,有着一对充满了野心的眼睛。有着不断向上的野心,方能克制自己的贪欲。尤其掌握着他们命运的宰相,是那种眼中揉不得沙子,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却绝不会给第三次的人。   “好个不敢不用心。”王厚叹了一声,连扒了两口饭,问,“比赛什么?”   秦琬稍稍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每个月,五家都要比一通,枪法、炮击、格斗、队列,还有二十里负重行军,最后看综合成绩。”   “好折腾。”王厚听了就笑叹着,然后一声赞,“折腾得好!就该这么练。”   秦琬神采飞扬,“多谢太尉赞!”   “是你做得好。知道你在这边大练兵,不过还是亲眼看了才知道效果。”   “明天虽不是比赛的日子,但末将会安排好,让太尉看看那些小子平日里是如何用心的。”秦琬说完又呵呵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天天吃冷饭剩菜,谁干啊?”   王厚点头,“这话有理。路中的兵马,也该这么练。”   “太尉,回去后就移文各部?”随行中人听了,试探地问。   王厚看了看他,“保甲法里,但逢冬闲,每一大保,都要集中各保甲乡兵,进行训练教演。熙河路是最早开始让各保甲在冬训时比试高下的。后来推广到全国,不过坚持下来没多少。”他又看看左右,“你们知道为什么?”   虽然都知道答案,但左右所有人都聪明地摇了摇头,有人一拱手,“我等愚鲁,请太尉指教。”   “缺钱粮啊。”王厚叹了一口气,“养兵花钱,练兵更花钱。兵肚子就是没底的窟窿,上面吃下面拉,有多少能耗多少。一日一操,没钱谁玩得起?!”   王厚话越说越快,情绪也渐渐激动起来,他一指秦琬,“他秦含光能这么玩,那是因为朝廷把过去的兵裁了一批,转了一批,给这两三千新军,花了过去三五倍的钱粮。而且里面将校,还不能吃不能占,得把自己爪子放在该放的地方,这才能练出好兵来!”   “太尉!”几个陪同王厚出巡的定州将领听得面赤,“有太尉督促,定州路的兵肯定能练出来!”   王厚摇摇头,“自家知自家事,能像天门寨这么练,只有第一将,第六将算半个,其他几处能做到一半,我就谢天谢地了。”   被王厚如此称道,秦琬倒没有了之前的飞扬跳脱,“末将本是戴罪之身,非相公如何有今日,怎敢不尽心报之?”   秦琬只说宰相,不说朝廷,王厚心中暗暗一叹,却也并不在意。   一顿饭吃得很快,糙米咸菜,也没几人愿意多吃一碗。待王厚吃完,方才吃饭的指挥已经离开了,火头兵上来收拾了桌子,搬了热腾腾的新饭菜上来,在门口排队的那个指挥列队进门,犹如树枝分叉,一队一队地来到固定的桌旁,整个过程如顺流而下,看不到半点窒碍。   “换个地方喝茶。”王厚清了清喉咙,还是盐吃多了。   依从王厚的吩咐,一行人换了一个地方,知寨衙后的舆图室中。   室内正中央摆着五尺见方的沙盘,一面墙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幅地图,离门稍远的两面墙,是两个大号书架,上面林林总总摆放了十几个舆图卷轴,以及大量书册。   十几二十人挤进来,原本还算宽敞的舆图室,立刻就显得狭窄起来。   墙上的地图,大的是宋辽边境,小的是安肃军,都有着比例尺和图标,上面的标志,能看到所有已经查明的驻军和军事设施。   房间中央的沙盘,则是更近处的图示。   一南一北两座城,南面是天门寨,北面写着天雄城,两城中央,是连绵的房屋,一座座只有指头大,有街有巷,很是精致。两座大城附近,都还有几个小寨,将大城保护在中央。   如果仔细对比,除了内部建筑物的细节上,两座城寨的城池结构几乎是一模一样,包括炮垒,包括城墙,包括附堡的布置,都是一样,仿佛是照着一张图建起来的一般。   应该是才做的,王厚瞥了秦琬一眼,这一位,知道自己任务在哪里。   低头看了国境对面的天雄城内外结构一阵,王厚忽然道,“武学那边在说,十倍以上的兵力围困,一个月以上的时间,付出三倍以上的伤亡,才有可能攻下辽国设在边境上的棱堡。秦都监,你怎么看?”   秦琬不屑:“一群书呆子,武措大,笔上谈兵。”   “是纸上谈兵。”王厚更正,斜着眼看秦琬,“装粗人装昏头了?”   “末将就是粗人啊。”秦琬笑着,眼神里透着精明干练。   “但玉昆相公信了那些‘书呆子、武措大’的话了,过一阵子,要开始轮调各地守将去上……”王厚皱起眉想了一下,“短期培训班。三班院的那一班人,已经被关进去了,不学出个成果,别想出来领兵了。”   秦琬愣了一阵,苦笑起来,“又是相公想出来的点子?”   “还用说?”王厚道。   秦琬他是武将子,不是卒伍出身,读书识字那是不必说的,就是兵法,也是从小被家里教。真的要被调回去参加什么短期培训班,他还真不怕不能过关,不过是考试罢了。   只是他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事,让在任武将回去上学……莫不是要整军吧?   心如电转,秦琬道:“相公要办培训班,肯定是因为有用。等调末将回去,肯定好好学,考个头名出来,不丢定州路的脸。”   “好好学那自是好的,不过要在武学里争个头名,可没那么容易。”王厚回头,冲着一人笑道,“是不是,文走马?”   秦琬望过去,只见那人黑黑瘦瘦,手脚纤长,站姿挺拔,十二分的精明干练。   “末将文嘉,定州路走马承受,见过都监。”他出列向秦琬行礼。   走马承受原是天子耳目,现在是都堂耳目,这位新任走马承受,秦琬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是第一次通名拜见。   王厚在旁介绍,“文走马是武学上舍及第,依三舍法直接授官。文走马,你来跟秦都监说一说,要攻下天雄城,得十倍兵力,三倍伤亡,一个月时间的。”   秦琬就见文嘉应诺上前,拿起沙盘旁的教鞭,指着沙盘中央,“诸位可看,天雄城从里到外,完全模仿天门寨的样式。不仅天雄城如此,东北方向上的威雄、定雄两城,也同样如此。都是标准的棱堡,不过……都是过去的标准。”   秦琬不快哼了一声。   文嘉当做没听到,继续说道:“……都属于老式的棱堡。也就是在普通的矩形的城池外,于四角上修起外凸的炮垒。”   “每座炮垒中空,上下分三层,里面能安装的四寸以上的重炮,只有两到四门,加上三寸以下的快炮,最多也不过八门而已。不是不想架设更多,只是空间不够。”   “天门寨的四座炮垒,六寸炮总计四门,架设在底层,四寸炮共八门,都在顶层,中间一层,是速射快炮,同样是八门。平均每座炮垒五门火炮。”   “而辽国喜欢加强重火力。所以辽国在炮垒里面安装的火炮都超过天门寨,平均每座炮垒的火炮在七门以上。”   文嘉说得详细,秦琬没说话,只一瞥,他手底下的副将就跳出来,不屑一顾:“都不是什么秘密了,谁人不知?”   文嘉涵养极好,依然当做没听见,将教鞭又一指,指着两城中央的市镇,“位于安肃军边境上的石子铺,本来就是北地的三大榷场之一,仅次于白沟驿,同时也是河北通往辽国的几条主要道路之一。为了防备辽国,才有了石子铺附近的天门寨。”教鞭又移到了铁路上,“也正是有天门寨和天雄城对峙,才有两国将铁路修到这条路上来。”   将教鞭收起,文嘉望着秦琬,“正因为修得太早,才会只在旧时城寨模式上打补丁,修起来十几年就显得过时了。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年军事工程学上的发展十分可观的缘故。”他嘴角扬了扬,“如果将军上京,可以去武学看一看。或者走一走京郊,按开始修造的时间为顺序,参观一下现已完成的十七座棱堡。看看这些年,军事工程学的进步有多大。”   军事工程学。   这个词一听就是只有韩冈才能生造出来,秦琬自不便说什么,平静地看着文嘉。   文嘉腰背又挺直了一点,小胜一把,有些得意,将教鞭重又一指,点在炮垒之上,“评价棱堡好坏的原则只有两个。第一、火力无死角,第二、永远能在一点上集中更多的火力,压制住城外的敌军。北境的棱堡,如果用这两条标准与新式棱堡对比,都不符合要求。”   “那天门寨这边要怎么改?”秦琬问。   “没必要改。只要攻下天雄城,两城成犄角之势,比任何棱堡都要更坚固。”   秦琬都要笑了,“那要怎么攻?不是说得十倍兵力,三倍伤亡,一个月时间吗?”   “一个月以上。”文嘉神色严肃地更正,又道,“这是在双方单位战斗力相当的情况下进行的推演。”   虽然文嘉用的生僻词,秦琬都不明白,但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听得懂整句话。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如果要攻打天雄城,最好调集十倍于守军的兵力,做好用上一个月的时间和三倍伤亡。”文嘉又补充,还是之前的那番原话。   秦琬盯着沙盘,“辽国可不会给我们一个月的时间。”   文嘉道:“阻止辽人解围,那要靠朝廷和帅府的战略安排,末将现在说的是攻城的战术。”   “如果派出更多兵力呢?”副将忽然道,“天雄城的驻军不到三千,如果用四万到五万的大军进攻,应当能十天半个月内拿下来。”   秦琬不满地盯了副将一眼,整一个丢人现眼。   “战场空间是有限的!”文嘉倒是没抓住不放,而是像老师一样,认真教导,“以天雄城周围地理来说,投入的兵力三万就到顶了——这其中有一万应该是作为后勤和外围护翼,轮换攻城的兵力最多两万——再多也不会让城池变得更好打。反而会因为太多兵力聚集,影响了粮秣辎重的调动。”   文嘉的态度让秦琬多了些许好感,应该是个认真的武措大吧,有点不通人事。   “敢问走马,那究竟该如何打?”秦琬和声问道。   “都监在天门寨戍守近两年,与天雄城也对峙了两年,想必都监肯定考虑过如何攻打天雄城。”   文嘉的反问,成功地让秦琬的那点好感又飞了去。   秦琬沉下脸,看着沙盘,“我会设法在对方火炮射程之外,引城中北虏出来决战,争取一击破敌。这样的城池,我不会硬攻的。”他抬起眼,看了文嘉一眼,“如果你们推演的结果,当真是十倍兵力、三倍伤亡、一个月以上,那就意味着真正那么多兵马去攻城,只会死得更多,拖得更久。”   文嘉眉头一挑,正欲争辩,忽地听闻一阵轰鸣,两三声连串而来。   在场的将校皆是神色一边,这样的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   “是辽人的火炮声。”秦琬笑着解释,“我们两边,每天都会放炮,按时辰来。有时空炮,有时实弹,冲没人的地方打,就当给炮兵练手了。”   “都监,还不到戌时。”副将呆呆地说。   秦琬一震,猛然掀帘而出。   王厚跟了出来,“怎么了?”   秦琬望着北面,肃容摇头,“时间不对,也许……当真出事了。” 第二十八章 虚实(八)   来自北方的炮声,就像捅了马蜂窝。   连着七八声巨响从天际传来,如同雷暴。   井井有条,甚至显得过于平静的天门寨,在炮声后,陡然间沸腾了起来。   食堂里正在吃饭的官兵纷纷抬起头,还在外面排队的指挥,几百人的队伍中有了些骚动,队伍中的军官纷纷出列弹压。   王厚站在稍后的位置,跟他的随行人员说话中间,抬头看了看那边的人群。   秦琬从侧面看见王厚脸上的表情,脸色就微微一沉,“唉……都是沉不住气的混账,让太尉见笑了。”秦琬脸上带着尴尬的笑,瞥了那些士兵一眼,心中计较,回头往死里练。   寨中的军官这是都已经听到了炮声,先后狂奔而来。   秦琬见王厚和他随从还在说,走上前去。   跑得急了,军官们各个大喘气,问秦琬,“都……监,出了何事?”   秦琬没好气,“谁知道?”   军官们相互一看,一齐摇头。   “辽狗打起来了?”有人猜测。   “莫不是弄夜间演习?”又有人猜。   另一人冷笑,“夜战演习还开炮?!”   秦琬就任后,在天门寨中练过两次夜战,但枪炮都没敢用,怕出事。   以天门寨的训练水平,都没敢玩那么大,天雄城的辽军都没怎么演习过,谁会相信他们敢直接上夜间演习,还敢动用火炮。   几个人相互否定,谁都弄不明白,又向秦琬请示,“都监,怎么办?”   秦琬望着声音过来的方向,“晚饭照常吃,花三、乐文,你们已经吃过了,先上城去守着。炮垒那边注意支援,值班的人数不够搬火药炮弹。”   两名军官应诺,又是飞奔而去。   就在秦琬吩咐的时候,又是几下炮声传来,隐隐约约的,还夹杂着轻微的砰砰声。   连火枪都动了,这是真打起来了。   秦琬点了自己的亲卫,“去跟卫弘说,最快速度,把飞船升起来。”   一名亲卫飞奔远去,秦琬又对另一人道,“去放警号,所有请假离营者,即刻回营。”   “几级戒备?”亲卫问。   新的军事训练大纲中,数字化的程度很高。就连军事戒备,也分为一二三和日常四级。   秦琬学过了,背过了,但是还不习惯在日常上应用。幸好经过训练后的亲兵,知道该问上一句。   身旁脚步响,王厚跟身边人说完话,走了过来,“要提升警戒等级了?”   “请太尉示下。”秦琬躬身请示。   “你的兵,你的寨。”王厚没有越俎代庖的打算。   秦琬应声,回头道:“二级戒备。”   算是不过不失的一个决定。   来自城衙锅炉房的汽笛声响起,短促的接连响了一长两短的三声,隔了十几秒,又重复了一遍。前后五遍,方悠悠止歇。   还在家中的官兵们,纷纷从小楼中跑出来,满大街都是人,有一些连衣服都没穿戴好,边走便穿衣。   二级戒备下,内卫马队开始在城中巡防,除了归建的兵士,穿戴有异之人,全都被拦下查问。   安放在炮垒顶端的探照灯被点亮了,特制的灯罩将焦点处火炬火光,投射到巨大的凹面镜上,被凹面镜反射之后,笔直地照射出去。几道光柱划破夜空,开始在城外的市镇、田宅和野地里来回扫射。   城门开了又关,进来的是从外面听到警号,赶回来的士兵,出门的有几个信使,带着秦琬的文书、手令和令箭,赶往安肃城和其他几座近处寨堡。   但更重要的是派出去的斥候。几队探马身着黑衣,骑着黑马从四门散出,分头去往各个重要地点查探。有去边境上的,也有要越过边境。王厚在旁边看着,听到秦琬派人越境打探,也没有阻止,默认了下来。   而最重要的,则是国境线上的车站。那里集中了编组站和装卸场,那里有着千匹以上的挽马,数百节车厢,以及上百万贯的物资。不过那里本就有一个指挥的铁路部队驻扎,车站建筑也是以寨堡的制式建造的,有枪有炮,食水不缺,守住一两天不成问题。秦琬也派人去联络了,让他们保持最高戒备,受到进攻或发现有人劫掠,立刻开火,天门寨会立刻赶去救援。   一切安排好,王厚、秦琬一同上了城楼。迎面北风来,远处那座用灯火镶出金边的黑影方向,传来的枪声如同炒豆一般,比之前更加清晰了许多。   王厚和秦琬在炮垒上一直在等着,时不时拿起千里镜,但在镜片中,连炮火和枪支的闪光口看不见。似乎辽人方面的枪炮发射,并不是发生在面向国境的这一边。   半个时辰过去了,所有指挥都结束了晚上的用餐。炮兵指挥全数就位,所有步骑指挥,全都回营进行战斗准备。包括原本被派上城守卫的那个指挥,也被调了下来,返回营地等候命令。而派出去的斥候探马,还没有人回来。   这时北门方向,有人来报,说有乡人想入寨躲避。   在城墙上的最高处,王厚和秦琬都看见了弃家出逃的百姓,有的打着灯,一条断断续续的光流,带着喧嚣的人声,一直延伸到天门寨这里。   至少上千人,不确定是否有奸细的情况下,不能放进寨中来。   秦琬问来报信的军校:“他们知道出了什么事?”   “下官这就去问。”   “等等,不用问了。让他们沿着路往回走。过了葫芦堤,有村子可以收留他们。”   “不问了?”待军校走后,王厚问道。   “如果知道发生了什么,直接就会说了。既然没说,肯定是不知道。问了,反而会有人扯谎想混进来。派出去的探马,比那些百姓更清楚什么是军情。”   王厚点点头,没说话了。从一开始,他就看着秦琬安排布置,最多问一问,就没干涉过。   秦琬则又叫了亲兵过来,吩咐道,“等一下去城门,看能走的都走了,剩下不便走动的,打开瓮城外门,让他们在瓮城中休息。”   吩咐过后,他转回来对王厚解释,“能往后继续走的,肯定是能走动的。实在走不了的,也不能让他们留在外面。我们吃兵粮,毕竟是为了守境安民。”   秦琬想得也算周全,王厚又点了点头,算是赞许。   半夜的时候,食堂那边抬了大筐的面饼和大桶的热汤上了城头和炮垒,给各处送上了热腾腾的夜宵。还在营中等候的各部指挥,也得到了他们的那一份。   王厚和秦琬,同样就着热汤,啃起了干涩坚硬的面饼。   王厚将面饼撕成小块,一块块地丢进汤里面泡开,“应该不是要入寇了。”   派出去的探马,已经回来了两队,都说没有发现辽人入寇,或准备入寇的迹象。还没回来的,是准备潜往国境对面的探查,需要更多的时间。   秦琬没有泡面饼,用力地啃了一口,嚼着,“那就是内斗。演习基本上不可能,现在就只能等了。朝廷不下令,看到机会也抓不到。太尉要不要回去休息。”   王厚摇头,“再等等看。”   接下来,始终没太多消息,北面的炮声早停了,枪声很快也停了下来,隔上很长时间才会响上一声,而且随着风向转变越来越弱,最后都微弱到分不清是不是错觉了。   到了下半夜两点多钟的时候,见北方的确不会有敌军来袭,秦琬终于下令,一半士兵继续守候,剩下的回去休息。   快天明时,派出去的斥候探马除了一队之外,全都回来了。最后回来的一队,有两人受了轻伤,但带回了一具辽兵的尸体。   “辽狗似乎是有人叛乱,打了起来,战场在天雄城东北面。”抓俘虏却变成收尸的斥候队正回来禀报,“本来想抓个落单的问一问,没想到动静太大,就只能先杀了。”   “怎么把尸首给带回来了?只带个首级回来不行?”   “都监容禀,这事给辽人知道了不是不好嘛?”队正是秦琬亲兵出身,没有什么不敢说的。   “会没马蹄印?”   队正嘻嘻笑着,“那种事,都监一咬牙,什么都不认,辽狗也没辙。留下尸首证据就多了。”   “你这狗头,就是嘴熟。”秦琬笑骂了一句,一挥手,“辛苦了一夜了,先回去歇着吧。”   此时雄鸡高唱,东方已白。辽国方向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半点动乱的迹象。   秦琬看看王厚,王厚又回看过来,两人都摇摇头,折腾了这一夜,却一头雾水,实在让人不痛快。   而还没回来的一队斥候,更让秦琬揪心。天都亮了,人再也不回来,接下来一整天就没机会了。   要是他们在辽境出了事,他受责事小,给了辽人口实也没什么,折损了这些精兵就亏大了。   就在秦琬忧心忡忡的时候,最后一队斥候终于姗姗而归,还领回一个年轻人来。   年轻人二十上下,衣物整洁,身上干干净净的。不是做工的,也不是务农的,没有江湖中人的戾气,谦恭有礼,像个店员。   他也的确是个商行里做事的,跟军队看似不搭边,但秦琬却认识他。   “这是荀谅,在辽国那边的商号里做事,跟他东主一样,都是末将派过去的人。”先跟王厚解释了两句,秦琬就问那年轻人,“荀谅,你怎么跑回来了?是不是知道什么?”   荀谅目不斜视,尽管王厚看起来明显比秦琬地位高出许多,可他没往王厚那边窥视一眼,“回都监,是小东寨出事。情由不知,小人只知道小东寨寨主领兵叛乱,一下就被剿灭了。”   “小东寨寨主领兵叛乱了!皮室军的人也会叛乱?”秦琬幸灾乐祸地嗤笑了一声,又连声追问,“为什么?有人跑出来没有?从哪边知道的。”   连问几句,但那荀谅一概不知,最后一个问题才回答说,是他躲在门后,偷听到街上辽兵的对话。   秦琬无奈,“你家的东家派你来禀报的?”   “不是,是小人自作主张。”荀谅一抱拳,“东主三天前去涿州的,要过两天才回来。”   又问了几个问题,见没有更多的消息,秦琬让荀谅下去领赏、休息。   待荀谅离开,王厚问道,“他的东主是什么人?”   “他的东主姓卓名顺。”秦琬道,“帮末将打理些买卖上的事,是从顺丰行里出来的。” 第二十九章 虚实(九)   “在辽国,想要个好人缘,很简单,把好酒摆上了就行了。一杯有一杯的交情,一碗有一碗的交情,要是有一坛十五年陈的烧刀子,那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说话的男子,四十多岁,正值壮年。即使在高高在上的王厚面前,亦是挥洒自如、言笑不拘。正是前一天赶来报信的荀谅的东家卓顺。   “看来卓东家在辽国有几个过命的兄弟了。”王厚笑说着。   他旁边有秦琬作陪,为了确定辽人的动静,他已经在天门寨守了两天,本来早上就要走了,得到卓顺从辽国赶回来的消息,又特地多等了半日。   “有几个相熟的朋友,一起喝喝酒罢了,不过可以帮着打听些街头巷尾的流言,有些头疼脑热的事,还能帮帮忙。”   “辽人要是这么好结交,就不会为患这么多年了。卓东家能结交,人面广,当是本身长袖善舞,商行也有那份势力。”   “不敢,是多亏了韩相公和冯东家心胸宽广,都监给口饭吃。”   “卓东家太自谦了,顺丰行出身岂会是普通角色?你的名声,我亦有曾听闻。”   卓顺这是在北地颇有些名声的商人,王厚是第一次见,不过听过他的名号。   出身自顺丰行,做了十五年后,决定出去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辞工之后,受到了顺丰行的帮助,这几年在河北边地,外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辽国那边结交了一大帮有实力的贵人。   边境上各军寨的日常物资,都是以入中法让商人运来。早在秦琬调来主持天门寨之前,卓顺就已经是天门寨最大的供货商了。除了军饷之外,就是粮草都是卓顺运送过来交割——有铁路是一回事,但官府主持运输和私家商人主持运输,效率和损耗完全不一样。除非战时,或是数量过于庞大,否则日常消耗的物资,都是交给商人们来转运。其中的确有着不少猫腻,但终究比官府内部的老饕强了那么的一点。   秦琬初来乍到,就收服了寨中将校,也有卓顺的一份功劳。如今能坚持练兵,让士兵们不生怨言,也多亏了卓顺的帮助。   而卓顺,藉由在北地军中扎下根基,与一干将佐互利互惠,结成了一张网,笼罩了小小的安肃军北。而同样的网,遍及北地各路。   “像小人这般,在顺丰行中,实是车载斗量。苦干十几二十年,然后自立出来的人有许多,买卖做得比小人更大的,也不知有多少。”   “我知道。”王厚带着无尽的感慨点了点头,“你们顺丰行不一样。”   他是看着顺丰行发起来了的。当初开拓河湟,自家父亲、高遵裕和韩冈个办了一家商行,运出陇右特产,运进中原器物。   其中韩冈的顺丰行本钱最小,但到了最后,高家的商行被并吞,自家的商行虽还在,更是依靠资格和自己的身份,在雍秦商会里维持着高级会员的资格,有资格成为理事会的成员,但从利润和本钱来看,其实不过中等水平。   而顺丰行,已经成了天下第一的大商会。也许普通百姓不会知道总在城外道旁建造仓库、城内却没有店面的顺丰行,但任何一个商人,不知道顺丰行的名头,那就是不合格,因为顺丰行现在只做批发生意。   任何一家顺丰行分号,一天下来,看起来只有几个客人出入,却能比城内一条大街上所有商铺、酒楼的销售额都高出许多。想想天下间有多少顺丰行的分号?这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这并不是因为韩冈做了宰相,至少不只是因为韩冈做了宰相的缘故,冯从义的经营能力的确出色,但也不至于到了超越陶朱公的水平。而是他们从来没有以赚钱为主要目的——这是王厚亲耳从韩冈那边听来的——是为让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本着这样的初衷,生意做得越大,也越发地得人心。   就像眼前的卓顺,听王厚夸顺丰行,立刻就笑逐颜开,满是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寻常自立门户的商人,有几个会对自家旧日工作的商会有这么深的感情?   顺丰行是独一家。   “太尉说得是,我们顺丰行的确不一样!”卓顺充满自豪,“对于小人这等自立门户的行中老人,行里都是尽力扶持。小人的商行能开起来,是行里帮忙从平安号借的钱;做的买卖,是行里介绍的。在这北境,能轻易打开局面,更是占了相公的光。”   卓顺说得动情起来,眼圈都开始微微泛红,“给资源,给渠道,还通过平安号放贷。一分的年利啊,就是族中放贷,都没有这么少的!第一次赔了,还能选择债转股,然后可以从平安号再借一笔,这第二次再赔了,还能回去继续做事,慢慢还钱。天底下的商行,哪有这般待人的?真的,没第二家了。”   王厚听得也是感慨不已,韩冈和冯从义的手段,当真是学不来。真要这么学,家里都摆平不了。   只有韩冈的心胸和眼光能做到了,也只有冯从义这样能一心一意遵从韩冈信念的大掌柜,才能配合得好。   但这么做,对顺丰行并不是没有好处。   顺丰行虽然占了棉纺织、化妆品、玻璃制品、糖及糖渍食品等利润丰厚的行业,同时还掌握了一张遍及全国的物流网络——这也是韩冈发明的词汇——在各地拥有大量的库房,但还有许多行业,其实顺丰行也能进入,只是不愿意也无力分心去做。又因为铺设底层销售渠道,太过浪费人力财力,更不愿意投入太多。   所以对规模庞大的顺丰行来说,培育自家人去占领这些行业、区域,总比外人占去更好。   而且商行中老资格太多,不利于对年轻人的培养。顺丰行开办的蒙学遍及西北各路,甘凉、熙河、宁夏、秦凤、永兴军,雍秦之地的任何一个县中,都至少有一座顺丰行的蒙学,而顺丰行在各地的分号所在地,也都会开办蒙学,招收职员的子弟和亲属入学,有时候还能兼及附近的邻居。   其中成绩好的,会资助其向更高一步求学,资助出来的秀才不知多少,得以去往横渠书院求学更是年年都有,其中最早的都已进入了官场。   成绩稍差,但人品和性格不错的,就培养其进入行中职校,学习更多的专业知识。十几二十年下来,顺丰行根本不缺后备人才。   帮助行中老人自立,即能得到老人们的感恩,还保持了顺丰行内部的活力。只要韩冈还在,只要顺丰行的势力还在,更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维持人心便不在话下。   更强大的势力,对维持顺丰行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也有莫大的好处。初级和中级会员中,这都是一张张选票,保证了顺丰行、平安号在理事会中的地位。   只要知道顺丰行做了多少不赚钱却夯实根基的实事,就能明白,顺丰行能发展到今天这一步,绝非幸至。   “好了好了,相公的为人,天下人都知道。大掌事的为人,我们也都清楚的。不然顺丰行也不会做得这么大,仁义嘛。”秦琬努力将话题扭转,“不过,还是先说一说卓二你在涿州听到的消息吧。太尉想知道,我也想知道,多了解一点,也能帮相公分分忧。”   “是小人疏忽了。”卓顺先道了歉,然后就进入正题,“这一次的事,据小人在涿州的听闻,是在析津府的捺钵那边派人来,要抓萧菩萨奴回去治罪。这萧菩萨奴,就是小东寨的寨主。”   王厚、秦琬都点头,小东寨寨主的姓名、身份,他们都是知道的。   但有一点很奇怪,“怎么就逼反了他?”王厚问。   秦琬也道,“捺钵派来的使臣都是猪吗?抓人抓到造反。”   “天雄城内部各军,早闹得跟乌眼鸡一般了。去年秋天,出猎时的那场火并,都监肯定还记得。”   秦琬点头,对王厚道,“据说死了三十多人,一百多人受伤,最后涿州知州和天雄知城都给调走了,还有三个寨主被撤换。”   “我听说了。是驻扎在这边皮室军里的奚人部先挑的事。”王厚道,这些相关的机密军情,王厚早已得到通报,他手底下也有人去辽国境内查探,相互印证得到的结论其实更加详细。他还知道更高层的消息,“听闻正是因为这件事,奚王被辽主用金杯砸破了脑袋,最后还罚了半年俸禄。”   “这件事,小人也听说过。这一回的事,涿州传言,就是被调回去的天雄城主弄出来的,要为当初的事报复。”卓顺道,“萧菩萨奴正是奚人,在部中颇有声望。大东寨、小东寨都是皮室军里的奚人部,涿州城和天雄城里面,都有许多奚人。因为之前的事,心里都有怨。所以这一回抓萧菩萨奴的消息一来,有通风报信的,有落井下石的,枪炮打作一团。”   “难怪。”   天门寨有四个附堡,分别驻扎了一个都到一个指挥,加上关口车站一个指挥的铁道兵,总共有一千五六百兵力在天门寨外围。除了铁道兵之外,其余附堡都是直接受天门寨管辖。天雄城也类似,作为外围防御的附属寨堡,有六个之多。   各部的系统出身也同样不一样。驻扎天门寨的第四将,其下的七个指挥,分别出自武卫、云翼、龙骑,新编炮兵等军额。而天雄城,其中小东寨、大东寨都是驻扎本地多年的皮室军奚族出身,而主城的驻军则是以调来的宫分军为主。   出身不同,矛盾自然免不了。但经过整编后的第四将各指挥,排除马、步、炮的分别,除了旗号之外,待遇、装备各方面都没有明显的差距。   而天雄城的各部辽军,则与天门寨这边大相径庭,装备了火器的宫分军近似于亲儿子的待遇,本地的奚族兵就连小企鹅带来的拖油瓶都算不上了。   积怨深重,等到机会了,就会立刻爆发出来。   王厚听了,最后一叹,“只小东寨乱,看来还是小了。”   秦琬也道:“如果朝廷早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就可以趁机打过去了。没有比昨天夜里更好的进攻时机,甚至有可能一天之内就轻取天雄城。”   可惜得到消息晚了,朝廷更没有做出决断。   “不过机会还是会有的。”王厚道,“皮室军和宫分军中,旧王残党不知多少,所以乙辛另设神火军,把各部贵胄子弟都招到身边来,大加提拔。但这其中,也造成了奚人地位下降。”   秦琬和卓顺听得聚精会神。这种更偏近战略上的信息,就不是他们能够看清楚的了,只有王厚这个等级的重臣,才能高屋建瓴地明确。   “契丹一贯与奚人联盟,镇压百族,奚族也一向是后族,皇后多萧姓,奚王也是最支持旧王一系。辽主当年平定东京道叛乱的时候,奚人更是死伤惨重。新仇旧恨,如今已经完全化解不掉了,除非靠时间去消磨,否则就会是像炸药,只看引线什么时候烧到头了。”   王厚又叹了一声,冲卓顺拱拱手,“今日多谢卓东家解惑,不是卓东家还有令学徒,不知要几天才能弄明白事由。”他站起身,冲秦琬一个微笑,“多等了一日还是值得的。”   秦琬、卓顺跟着站起来,“太尉这就要走了?”   王厚道,“不能再留了,我可不想见你们安肃的知军。”   定州知州的身份,让他不能轻易离开本境,除非像这一次一样,得到了来自朝廷方面的批准。   “这一回的事,算是虚惊一场,只能先放着了。不过到现在安肃军都没回信,倒还真是够慢的。”   秦琬撇撇嘴,“从来都不会指望他。”   安肃军知军的官阶,跟秦琬相同,只是年纪稍长,是河北军出身。要不是秦琬算是戴罪之身,以他的官阶,直接就任知安肃军毫无问题。   不过那样的话,天门寨这边的第四将还会交给另外的将领来统帅,而且不会受知军的管辖——小大相制,不让一人独掌一地兵权,这是朝廷用人的铁律。   天门寨作为枢纽,军事地位还在安肃军之上。安肃城可以丢,但天门寨不能丢。兵力上或许不如安肃军本镇,但士兵训练,兵械装备,乃至军中序列上,也都高于安肃城守军。   既然如此,两边关系交恶,同样是情理中事。   卓顺在旁边看得清楚,对比辽人,大宋这边其实好不到哪里去。为了防备地方,内部没矛盾都要挑出矛盾来,只差没火并罢了。   王厚是坐言起行的性子,多留了一日,也没时间耽搁了。前头离开的准备也都做好了,起身后,就往外走。   秦琬、卓顺在后相送。   卓顺老实地保持沉默,秦琬跟着,却问,“太尉,你看这一回辽国到底会不会打起来?”   “卓东家,你怎么看?”王厚没回答,却问卓顺。   这个问题不是卓顺该掺和的,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道,“这要看辽太子能不能赶到捺钵。”   “能吗?”王厚问。   卓顺摇头,“就是不知道。”   “这样啊。”王厚微微笑了一下,又道,“有一件事你们大概还不知道。耶律隆并不是确定在临潢府。上京道最西面跟北庭都护府接壤。北庭的兵马,这几年与辽军打交道不止一次了,看到过耶律隆的旗号。”   “不是传说吗?”秦琬惊讶着。   “是真的。耶律隆征西,走得比王舜臣还远一点,绕过了伊犁河,跟黑汗勾搭上了,这是去年年中的事,直到今年年初才传回消息来。”   “小人是听说过,但他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卓顺惊讶道,要是太子又出去打地盘了,辽国境内肯定是传遍了。   “所以说不确定!”   秦琬哼了一声,“黑汗都快完了,勾结辽人也没用。”   在开辟西域,以及攻取伊犁河流域的几次会战中,黑汗的主力精锐至少损失了四成,精华地盘也损失了许多。   原本黑汗国中就是部族众多,黑汗东西两个大汗能镇压住下面的各个部族,就是靠自家人能打。现在人少了,地也少了,自然压不住阵脚。   “不能这么说,黑汗以及再往西,皆称呼中国为契丹,只是近些年,才知道有大宋。辽国的声威,在极西之地还是很有号召力的。”   卓顺笑了起来,“要是耶律隆去了西域就有趣了。”   那样的话,耶律隆赶不及回来即位,捺钵那边肯定会另立新君,到时候,辽国就内乱定了。   “不知道,反正朝廷肯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王厚轻叹一声。   不能说宰相们的想法不对,但墙角你不去动手撬,等它自己塌下来可不容易。   天雄城只是抓个小将,就闹出这番声势,足可见辽国内部紧绷如弦,各派之间对立。   不要说大宋,就是辽国往前二十年,就是要抓哪个大族的族长,又有谁敢起兵反叛?   现在是辽国最不稳当的时期,如果想要灭辽,这时候就该赌一把。即使辽国皇位顺利易替,大宋一脚踢上来,照样会大乱一场。   可惜他只是武将,最多写私信给韩冈,却不能直接上书。   种谔当年能绕过枢密院,直接上书天子,把绥德城占了下来。现在可没皇帝了,要是哪个武将没有都堂的命令,擅自出兵,主动攻击敌人,即使成功了也不免会被问罪。   “即使人杰如乙辛,也免不了家室之乱。”   期待父子相残,自然有悖于圣人之道,但等着看好戏的兴致可是所有人都会有的。   走出城衙,王厚的队伍就等在门前,他站定脚,转回身,越过秦琬和卓顺,望了望身后的北方天空,“就希望辽国能闹得更大一点了。” 第三十章 虚实(十)   李丹在商行中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随着日头的偏斜,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   都十天了,这风声越来越不对。有两个雇工昨天出门去,就一直没回来。   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给他否决了。以李丹的感觉,怕是回不来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从东面过来的铁路,在阻断了两日之后重新畅通了,但理应赶回来的杨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张先生,也是如同一阵轻烟,数日不见踪影。   李丹的心里一个劲地在发警报。   这里不能待了。   必须要尽快离开。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铁路是否还在运行?现在去会不会有人在中途阻截?   丢下了商会分号,丢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狼狈地逃回国中,回去会不会被治罪?   好不容易从西北乡村里挣扎出来,有了万贯身家,走南闯北见多了高官显贵,都能得到一份敬重,这样的人生,李丹还不想抛弃。   正是两边难以抉择,让李丹在院中犹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转,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   咚的一声响,惊得李丹差点没跳起来。   却是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过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进来,却发现是认识的人,是曾经与他联络过的细作。   李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细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厉害。   养尊处优多年,手腕变得细皮嫩肉,细作一抓,指甲就嵌进了肉里。   细作脸苍白得吓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拼命地想借力站起来,“皇帝出来了!”   李丹想扶起他,却停了手,“怎么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吗?   他摔下马是多少人看见的,要不然如何会有如今的乱象?   在御帐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亲眼见的,要不然他们敢与自己走动得这么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诈!快点走,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细作紧紧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见,也有人往这边来了,快点逃出去,一起……”   前面传来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一阵阵模糊的呵斥和惨叫也跟着传来,细作的声音更加惶急,“来了,快,快!”   李丹却松了手,他惊恐地看着细作的胸前,一段断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见后半段,但碴口明显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细作还在拼命地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视的方向,已经无法正对着李丹的脸。   “就是这边!”   随着院墙外的声音,院门猛地被踢开,一群辽军士兵冲进了院中。   李丹呆呆地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记。细作的手已经松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一名辽国军官站在院门前,“奉旨擒拿南朝细作!”   冲进院中的几名辽军士兵,看见了地上的尸首,也叫了起来,“队帅,人在这里!”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来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脑袋到此刻也没能清醒过来。怎么一下子就上门来抓细作?   直到听到里面开始翻箱倒柜,才奋力挣扎起来,“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军官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一声大喝:“正是从那个逆贼府里过来的!里通南人,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都带走,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是南朝韩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话大声喊。   将李丹双臂夹起的辽国士兵,手松开了一点,也没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辽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都回头看着李丹。   辽人军官走上前来,一把扯起李丹的头发。低头看着李丹仰起的脸,他笑了。整齐的牙齿白森森,仿佛猛兽,“你要是真是韩相公家的人,倒还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条狗!”   将李丹的脑袋往下一甩,他一声暴喝,“带走!”   军官的刀鞘照后脑勺来了一下,李丹顿时就没了挣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地拖出了院门。   商行大院中,到处是哭喊和求饶声。   军官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颠倒沉迷在这凄厉的混乱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钵御帐。   大辽天子,耶律乙辛,盘膝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色很难看,“为什么?”   大辽传承至今已历十代,天子震怒,仅有开国前两帝能比得上当今的皇帝。   在大辽国中,当耶律乙辛露出了现在的这种表情,所有的大臣都会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过错,惹怒了皇帝。如果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刻跪下来请罪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亲如皇子,也没有哪一位敢于直面耶律乙辛的愤怒——就在前两年,耶律乙辛已经赐死了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因为觉得他有谋反的迹象。   但大辽太子耶律隆脸上毫无惧色,就连站立的姿势也不是诚惶诚恐,十分舒展自然。   听了耶律乙辛的质问,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说一说,为什么要装病?”   大辽皇帝最宠爱的孙子,同时也是耶律隆的嫡长子,看到两位尊长针锋相对,齐王耶律怀庆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颤抖。   以他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马,之后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长子,一直都平缓舒展的一双浓眉,却微微皱了一下。   耶律怀庆飞快地解释着,“皇祖父醒来之后,觉得是引蛇出洞的时机,还说免得给父亲留后患。”   耶律怀庆说完,双眼真挚地望着父亲,耶律隆却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对于稳定地掌控着朝局的皇帝,这种手段只是个笑话。   缺乏自信,沦落到了必须要用计谋带来的恐惧来维持地位,这难道不止一个笑话吗?   十多年了,还沉迷在权臣时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么?”耶律乙辛低沉的声音,仿佛暴风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烧的兼具父亲和皇帝双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国三十年了,登基也超过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国中就乱了。究竟为什么,父皇想过没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难看,“问问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   耶律隆又笑了,“父皇要与妇人比高下?”   耶律乙辛额头上青筋迸起,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如此挑动他的愤怒了。强自克制住愤怒,他问儿子,“你这一次,究竟想做什么?你不该不知道,朕将上京道交托于你,是对你的信任。你的几个兄弟,哪个不想接替你掌握上京。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如此怨恨?”   耶律乙辛说着说着,声音就颤抖了起来,可以看得出他痛心疾首。   耶律隆脸上的轻佻消失了,“儿臣不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也是仁至义尽。要儿臣坐镇上京道,儿臣也从来没有觉得是惩罚。”   “那你为何……”   “儿臣去年年初,去了一趟极西。带着三千兵马,还有粘八葛部的一万人,渡过了翼只水,跟黑汗人打了点交道。”耶律隆说着,盘膝坐了下来,一看儿子,“倒酒来。”   耶律怀庆看了看祖父,见耶律乙辛没反应,便走到角落里,用金杯装了一杯温和的马奶子酒,双手递给耶律隆,“父亲要与皇祖父说话,就先喝点清淡的,之后再奉烈酒给父亲。”   耶律隆横了他一眼,也不说什么。拿过金杯,喝了一大口,酒水顺着胡须往下流,他用手一抹,豪爽得还像是在军中,那一个领军灭了高丽,灭了日本的年轻主帅。   喝了酒,放下金杯,耶律隆抬头望着父亲,“儿子今天也不说那黑汗人,只说粘八葛部。父皇也知道,粘八葛部一向恭顺,比阻卜部好得多,但他们比阻卜部还要穷,连箭簇都是骨头造的。秃骨撒当年来上贡,贡物只有马和羊皮,父皇赐了金帛和钢刀给他,他高兴得在帐外打滚。”   来入贡的外藩土包子的样子,向来都是辽国高层的笑话了。粘八葛部的首领秃骨撒,前几年来拜见耶律乙辛,让捺钵上下笑了许久。   “现在怎么样了?”耶律乙辛已经能想到儿子要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止他。   “不一样了。”耶律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秃骨撒的帐篷比儿子带去的都大。苫毡外面是有一层闪光的绸子,里面也是绸子,过去连衣服上都用不起,现在用在帐篷上了。部中的贵人,外面的衣袍不是丝绸就是棉布,毡子都裹在里面。全都是从北庭都护府运过去的。席上奉酒,连陈年的烧刀子都有。”   “等他们跟着儿子出发。几万匹战马,全都钉了蹄铁,是宋人卖的。囊里的长箭都有铁簇,也是宋人卖的。人人腰中佩刀,还是宋人卖的。而且儿子看了,还都是军器监的铭。秃骨撒身上的那一把换了刀鞘、刀柄,但刀身上还有韩冈的名字。”耶律隆嘿嘿冷笑,“想不到吧,南朝禁军换下来的旧货,全都卖到我们大辽下面的部族里了。”   耶律怀庆不知道该说什么,南朝的商人敢走远路这是他知道的,但连远到万里之外的穷部族,也都到处是宋人的器物,这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极限。   这样的情况当然对大辽不妙,明确一点说,粘八葛部什么时候投效南朝,都不会让人觉得意外。甚至都有可能已经拿到了南朝的册封。两国交界处的部族,一边拜大辽,一边拜宋人,两头拿好处,这些都是极为常见的,就如当年的西夏一样,都不用感到有半点惊讶。   就听耶律隆还在说,“秃骨撒连马鞍都嵌金镶宝,宋人卖给他的。马辔头上面也全是金饰和宝石,宋人造的。马鞭柄上有颗偌大的猫儿眼,还是宋人卖的。儿子甚至还看到了火绳枪,一百多支,就在秃骨撒身边,也是宋人卖给他们的。”   “粘八葛部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耶律怀庆插话道,他不明白,一个有数的穷鬼部族,哪里来的那么多钱来买宋人的货物。   “你说呢?”耶律隆反问儿子,就像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学业进行寻常的考核,“这几年跟着你皇祖父,应该进益不少。”   “是卖马和皮货?”耶律怀庆想了想,又补充,“应该还有人。南朝办工厂、种棉花的地方很多,需要大量的人手。”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父亲,直到耶律隆轻轻地点了点头,才松下一口气的样子。   “他们这些年跟黑汗打了不少次,帮了宋人的忙。另外,也卖了不少马和皮货,还卖了人。”耶律隆道,“这些特产,大辽从来不缺,也卖不出去,但宋人需要,而且需要很多。只要与宋人打通了商路,就可以等着家里掉钱了。”   “看到到处都是宋人的货,儿子心里都吊着,三千兵马到底能不能压得住粘八葛部,儿子真的心里都没底。原本是想着往南走一点,跟北庭都护府打个照面,当着秃骨撒的面,儿子硬是没敢说出口。”   耶律隆拿起酒杯,又是一口灌下,看得出他到现在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儿子也看得出来,听到儿子说去黑汗,秃骨撒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开开心心地跟着儿子走,要是当时儿子说去北庭,还真不知他会怎么样做。”   “谅他们也不敢!”耶律怀庆低喝道。   “怎么不敢?联络上北庭的宋军,灭掉我带去的三千兵马也不是难事。就在秃骨撒的帐中,他暴起发难,我能杀掉几个人?”   耶律隆瞥了眼无话可说的儿子,哼了一声,对木然沉默,犹如一块石雕的耶律乙辛道,“别说是万里之外的粘八葛部了,就是我契丹本族,难道不是也一样?马蹄铁是宋人的,铁锅是宋人的,就连钉马蹄铁的铁钉、铁锤,修蹄的小刀,也全都是宋人的。除了军中的刀枪甲胄,火、枪火炮,所有的铁器全都是宋人来的。只有我们买不起的,没有买不到的。”   “父皇。儿臣知道,自从南朝开始变法,不,自从南朝开始重用韩冈,宋辽之间的国势就开始逆转。父皇你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去学习南朝。但父皇你辛苦支撑二十多年,费尽心思去学南朝二十多年,难道就是为了让南朝的器物,卖到大辽的每一座帐篷里?”   “那你说该怎么办?”耶律乙辛反问。   “其实已经迟了。”耶律隆叹了起来,“如果父皇在开始学习宋人办铁厂,造铁器时,就禁绝国中与宋人的贸易,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但现在商路已经给宋人占了去,想把宋人的货赶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造出来的铁器卖给谁?粘八葛部?他们拿什么来买?马和皮货?!”耶律隆成功地又激怒了耶律乙辛,“治国不是想当然的!”   “宋人的铁场,已经能够直接产钢了。而大辽这边的铁场,要出钢,只能依靠不断地折叠锻打,或是用生熟铁糅合而成。”   从南朝那里,能学到造枪造炮,但学不到炼钢。这个差距,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大辽的铁场办了有好些家了,可生产的铁料除了武器甲胄,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用,除了造锅炉——学会了如何用来造铁轨还是最近的事。   蒸汽机最终也没能发明一套合用的型号,不过从宋人那边弄到了一台,费尽气力给仿造了出来。   但对于辽国来说,最受欢迎的还是蒸汽机的配件锅炉,大冬天能方便的洗个热水澡,这是任何人都难以拒绝的。而锅炉也不难造,以辽国的铁器制造水平,打造一些洗澡用的锅炉,当然不在话下——宋人的锅炉是不错,但没人会运来卖,对宋人来说,就是卖铁钉都比卖锅炉更有利润。   耶律乙辛当然想改变这个局面,但他也无能为力。试造出来的农具,质量不如宋货,价格也比不上宋货,竟然连成本都比宋国商人卖得价格还高,这要怎么比?铁料多得都只能发行铁钱了。   “就是用皮货和马来做买卖也是好的,可以卖给南京道的汉人,总比人心给宋人赚去的要好。”   “你能挡得住国人不跟南朝做买卖?东到渤海,西到葱岭,边境线长及万里,你挡得住宋人的商货?”   “儿子还记得圣宗皇帝他是怎么做的。”   “禁绝汉俗,汉物?”耶律乙辛愤怒道,“圣宗皇帝也只是在北院这么做,从来都没在南院做过。你想逼反南京道的汉人?!”   “他们要造反,早就反了。”   “要是有宋人支持呢?”耶律乙辛指着耶律隆的鼻子,“我以前是不是教过你!外贼不用怕,内贼不用怕,就怕内外勾结!”   “内外勾结,难道现在就没有?!”   “他们是为了造反,还是为赚钱?”   辽国最尊贵的一对父子,在御帐中争吵起来。耶律怀庆在旁边看得发急,不知道该如何劝阻。   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吵起来也没那么多气力。   先一步冷静了下来,他看着儿子,声音中没有了怒气,“三十步内,三箭射杀一人的战士,你觉得要几年才能养出来?”   耶律隆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的反应如同被刺痛了一般。   这是他一直想避免的问题,也是他不愿去深思的问题。   三中一要一箭毙命,那是要能开硬弓。三箭毙命,那就得要三箭全中,难度更高。   不管是哪一种,达到这种水准的弓箭手起码都要几年的时间去培养,而且射击能力,跟体力精力息息相关。   汉家兵书有说: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军。那是因为行军百里,士卒肯定拉不动弓,挥不动刀。可换作火枪呢?只要有能端着枪前进,加上扣动扳机的力气。   火枪手最多也只要训练三个月,上了战场能拿得动枪就够了,行军百里之后,照样能上战场。这个进步实在是太大了,轻易就淘汰了沿用数千年的刀枪剑戟和弓弩。   这个道理,宋人通过各种途径说了又说,宋国内部也掀起了刀枪换火枪火炮的高潮。   这就逼得辽国不得不跟上去。   如果搜山检海,在辽国国中凑出百万兵不成问题,但真正的属于契丹的战士那才多少?要是被宋人用三个月就训练出一波的火枪手兑光了,那日后还有大辽吗?   对。   道理是绝对没有错的。   耶律隆在上京道,他手上的神火军经过的实战,比宋人的神机营更多。   火器必定会取代刀枪,这是他无法否定的。   尤其是燧发手枪从南朝传过来之后,这更是不能否认了。   十二三岁的小崽子,拿着手枪上阵去,手指一动就能射死一个勇士。   或许拿着手枪的小崽子,与成年的骑手争斗时不一定能赢,说不定会被反杀。不过如果都是拿着弓刀,让还没成人的小娃儿跟成年战士厮杀,那是十死无生,试几次死几次。   但那只是个人武勇,可不是行军打仗。   “父皇。光是有好刀好枪就能赢,那大辽早在睡王的时候,就被宋人抢走了南京道。”耶律隆的口气里面也没了火药味。   其实他也不是想要主动进攻宋国。只是在他看来,大辽必须对内对外都要强硬,减少对南朝的依赖,维持住与南朝对抗的实力。   一旦南朝挑衅,就必须毫不犹豫地进行还击,给宋人造成足够大的损失,才能遏制住他们的野心。   耶律隆相信父亲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是不认同。但他也不想与父亲争,能好好说话,他也想尽量说服父亲。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儿臣明白了一件事,仗不是有件好兵器就能打的,最终还是要看人。”   “人心还在你这边吗?”耶律乙辛问,“强逼国人禁绝汉物,又不能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还要去跟枪炮犀利的宋人开战,你觉得人心会在你这边吗?”   宋国的富庶,没有一个辽人能够否定,甚至有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他们做了宋人,就能变得跟宋人一样富裕。   “难道就等死不成?”   “等,但不是等死。”耶律乙辛道,“因为南朝要开大议会。”   他看着儿子,又有些不耐烦,“这个道理,朕跟你说了许多次了。为什么还不明白?”   “宋人并非选皇帝,皇帝还在那里,只是自选宰相。难道父皇不知道,大辽这边,更有人想要恢复世选?”   “此辈不值一提,这一回就先杀一群。”   “就算今天杀了,日后还会添乱。”   宋人将会由天下各军州选出的议员,来挑选宰相、议政,这件事早就传遍辽国。在耶律乙辛看来,宋人这是自寻内乱,更给了大辽一个绝地求生的机会。要不是有这件事,耶律乙辛早已经绝望了。   不过大议会的消息,也引来了一些居心叵测之辈。   因为大辽过去也是八部共同推选大汗,直到辽太祖,领军击败了室韦,回来后却丢了汗位,不能再忍的他,干掉了所有反对者,废除了世选制。   现在就有些人就私下里要恢复世选,他们不是要撺掇着人造反,而是想要学习南朝的重臣,用温和的手段分享皇权。   只是在耶律乙辛看来,这些人根本不值一提。不能从刀枪中得到权力,却要用口舌来,那还叫契丹人?   到底哪边先会乱起来,大辽能不能等到宋人的内乱,宋国的内乱到底会有多大的影响,这就是耶律乙辛和耶律隆父子之间最大的矛盾。   耶律乙辛看着儿子,在耶律隆的眼眸中,只有对自己观点的坚持,并没有太多的野心,内忧外患,聪明人谁还会闹内乱?   想到南朝,那还真是闲的。   “至于日后添乱的事。”耶律乙辛重重的叹了一声,“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耶律隆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而耶律怀庆更是惊得呆了,这怎么可能?   “光在外面领军,朝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吧?在捺钵这里好好待几年,帮朕管着点。”   “父皇!”   “下去吧。”耶律乙辛疲累地挥了挥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内侍,“你带着太子先下去歇着吧。”   耶律隆怔了半刻,最后跪下磕了头,跟着内侍转身出了帐。   耶律乙辛沉默着,耶律怀庆不敢说,也不敢动。   “佛保。”不知过了多久,耶律乙辛突然开口。   “孙儿在。”   “你怎么看?”耶律乙辛问,“朕和你父,哪个说得对。”   耶律怀庆低下头去。   他在亲眼目睹父祖之争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仅仅必须要做出一个选择,还要确定自己对国势的看法,两桩事,都容不得他首鼠两端了。   “子不当言父过,孙儿……不敢说。”   耶律乙辛不快地拧起眉,“儒家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做老子的错了,难道做儿子的为了守孝道,还必须一直错下去!?你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现在,就是决定他能不能继位的关键了。   “宋国人口是大辽十倍,钢铁产量……”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宋人就喜欢在报纸上公布这种让人看了心寒的数字,“是大辽的二十倍。”   耶律乙辛的脸上是近乎麻木的平静,看不出有什么反应。但耶律怀庆一停下来,他就催促,“继续。”   “无论布帛,器物,都是宋国远远比大辽要多。铁路铺遍了天下,商队也是走遍了东西南北。”   “嗯。”   “而且宋人一直在开疆拓土,但这些年一直偏向南方,尤其是南洋,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到了手上。”   耶律乙辛点头,耶律怀庆是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宋人,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个生意人。按照孙儿看到的消息,南朝的都堂,一直都设法要工业化。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肯定要卖出去。也就是说,其实还是要行商。”   “继续说。”   “所以孙儿觉得,必须要让宋人感觉攻打我大辽,成本太高,并不合算。从我大辽手中夺取一块土地的投入,在南洋能拿下十倍、百倍的土地。如此一来,当然宋国国内,愿意攻打我大辽的想法就会少了。”   “所以你觉得你父是对的?”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就是想要强化大辽的军事力量,对每一个挑衅都强力回击,让宋人不敢轻易言战。   “不。”耶律怀庆连忙摇头,“父亲要断绝贸易,这是逼宋人开战,孙儿是不能苟同。在孙儿看来,必须更进一步加深与宋人的商贸往来。兵足以拒之,财足以诱之,两相而下,让宋人无法开战。”   “你父说到处都是宋货,难道你就不担心?”   “当然也要开发国中的特产,不要让金银铜这些贵重之物流入宋国太多。矿山迟早会用完,但牛羊马驴、木材草药,这些能不断生长的,却是可以长久。”   耶律怀庆说完,期待地看着耶律乙辛。自己到底说得能不能让祖父满意,决定了自己日后的前途,乃至生死。   “你父在战场上,用兵是没话说的。我看了这么多年,宋国的将领中,无一人能比得上。郭逵也好、种谔也好、燕达也好,都不如他。现在的王厚、王舜臣之辈,更是差得远了。”   “当然。”   “但治国上,却有些偏激,耐不下性子。朕等了三十年,等到了宣宗,又等了二十年,等到了天下。”   “是皇祖父得承天命。”   “天命?”耶律乙辛摇了摇头,“你去上京道历练一阵吧,皇祖父要留你父在身边,上京道不能无人,你去一趟吧。”   出乎意料的结果,让耶律怀庆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浑浑噩噩地跪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耶律怀庆退下后,耶律乙辛又挥了一下手,“都下去!”   所有侍者都退了出去。   空寂无人的帐篷里,耶律乙辛无力地靠在厚重的白虎皮软垫中,年事已高的身躯更形衰弱,仿佛嵌了进去。   自己还能支持多久?   宋人没有大张旗鼓,但大辽越来越离不开宋人。开办工厂,修筑铁路,不断开疆拓土,看起来大辽是蒸蒸日上,可本质上却毫无起色。   国势越拉越远,只能期待宋国内部出乱子。   如果不是宋国的宰相们各具私心,如果不是宋国的皇帝不得不冲龄即位,其实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地压倒大辽。   幸好宋人自废武功。   大议会可让皇帝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从天下万州中选出德隆望重的代表,作为议员共聚京师,组成大议会挑选宰相、重臣。   宰相虽有权柄,大政独揽,但也只能以五年为期,最多更不能超过十年。   不会出现篡位的权相,也不会让一个不胜任的宰相在朝堂做到第六年。   听起来一切都那么好,简直没有弊病。充分满足了汉人士大夫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心思。   可直到太祖皇帝废除了八部公推大汗的世选,才将契丹送上了千百年来的最顶峰,造就了东西万里的大帝国。   连同一个祖先、相互又不断联姻的亲戚都能为了一个汗位反目成仇,来自天南海北,相距上万里,口音都不相通的,决定的还是宋国的执掌者,能坐在一起好好说句话都是件难事,哪里可能和和气气,秉持公心地选一位合格的宰相出来?好一点的党同伐异,差一点的就是内乱之始。   在儿子的面前,耶律乙辛说得那么肯定,斩钉截铁。但是现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他却无法像之前那般确定。   韩冈改变了天下,厚生制度、军器制度,格物之说,无不成果斐然,影响了亿万人,当他推出了大议会,结果当真会是鸡飞蛋打吗?   耶律乙辛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第三十一章 虚实(十一)   会议的气氛很是沉闷。   大宋在辽国的商人,大批地被捕入狱,财物也大量被没收。其中有许多人,都跟议政重臣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议政们的态度,竟然不是愤怒,只是沉闷。如果是外人看来,这就很有些奇怪了。   但作为当事人,却没有任何值得惊讶的地方。   因为两位宰相,到现在都没有表态,气氛当然激烈不起来。   “损失很大啊。”章惇拿着新出的铅笔——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根本就没有铅,为什么韩冈硬是要命名作铅笔——在册子上点着,“至少三百万贯。怎么会这么多?”   有了章惇开口,气氛算是一松。   方才还如蛤蜊一样,死不开口,转眼就开始踊跃发言了。   “这不是铁路修通了。在国境上装卸货,还不如直接运到析津府方便。”   “在析津府买进卖出,据说利润比石子铺榷场要高出三成。”   “眼里就只有钱了,命都不顾了。”   “谁能知道耶律乙辛会发狠?”   “大概是耶律乙辛忍不住了。”   “诈病欺人,这还是皇帝该做的事?”   耶律乙辛是当真伤了。韩冈低头看着报告,更详细的情报已经放在了两位宰相的桌上,只是这点小事,就没必要更正了。   “耶律乙辛这么做,两三年内,没人敢去辽国境内做买卖了。”   “他都火烧眉毛了,哪会考虑那么多?”   这一次,换作韩冈敲了敲桌子,把飞出去的话题拉了回来,“风凉话就少说吧,先弄清楚整件事,再讨论一下怎么办。”   “玉昆说得对。”章惇也发话,“没用的风凉话就别说了。景叔,辽国对我皇宋商人的搜捕,规模到底有多大?”   “从现在得到的消息来看……”游师雄道,铁路总局被戏称为小都堂,就是因为政、军、工、漕、刑,以及情报搜集,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尤其是与铁路相关的信息,比枢密院还要快速、精确,“辽人对商会的搜捕,主要还局限在析津府和捺钵附近,而许多不在这一区域的商人已经在返回河北。不过……”他抬头看了看圆桌旁的同僚,“许多人都是直接放弃了自身所携带的货物,总体损失要远远超过三百万贯。”   “这生意做得太吃亏了!”李承之偏过头对韩冈道,“赚没赚多少,一丢都是几百上千万贯。”   韩冈低声道,“与辽人打交道,的确要冒风险,但不与辽人打交道又太可惜。不说那些特产了,谁知道收复幽燕的机会什么时候来呢?”   有句话韩冈没说。要不是耶律乙辛下手快,在辽国境内乱窜的大宋商人,迟早能将辽国的老底给掀开来。   辽国牧场里面的牛羊马,日本的金银矿,白山黑水中的木材,甚至人口,都是大宋所需要的。   同时,繁荣的贸易,使得宋人能够自由进出辽国,反过来难度稍大一点,但也只是难度稍大。   比起过去两国之间还有兄弟之约的时候,在东京街头上看见契丹人的几率反而更高了许多。   当然他们不会仅仅是做生意,相互之间刺探、收买,都是不用说的。   相对而言,大宋的优势更大一点。国力上的差距,两国的上层都看得很清楚,辽国能够自恃的,不过是过去百多年一直压着大宋的历史罢了。   因而与大宋一边有着私下往来的很多,耶律乙辛得国不正,就是这些人为自己寻到的最好的理由。   “玉昆!”章惇提声问韩冈,“你说该怎么办?”   韩冈毫不犹豫,“人命关天,先保住人命。”他反问章惇,“子厚兄你的意思呢?”   章惇道,“得搜捕辽国在京师的细作。”   韩冈点头,“对等报复这是必要的。勉仲,这件事就交给开封府了。”他又对章惇解释道,“可以拿这些细作把我们的人交换回来。”   章惇沉吟起来,“那就要派人去跟辽人交涉一下了。”   “派谁去?”张璪问,“……以什么名目?”   自从耶律乙辛篡位之后,大宋与辽国没有正式的官方外交。而且大宋一直拒不承认耶律乙辛的皇帝之位。   即便商贸往来,即便连铁路也连了起来,即便都堂私下里与耶律乙辛也偶有沟通,但官面上,不会有任何妥协。   主持与辽国商贸往来的,是一个没有名目的行会,但决定了输送辽国的商品的价格。倾销铁器,倾销丝绸,倾销瓷器,倾销棉布,倾销玻璃器皿,倾销一切能够赚钱的工业品。只要有利润,除了兵器之外,什么都能卖。私下里许多议政重臣都参与其中,但这也是不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说明的。   “使臣待会儿再定,名目也好说。”章惇问,“被辽人劫走的财物怎么办?”   立刻就有人回道:“肯定得让辽国交还!”   “如果辽国不肯交还呢?”章惇再问。   没人敢立刻回答了。   那就意味着,朝廷如果不想成为笑柄,就必须做出更加强硬的反应。   这个决定,只有宰相才够资格说出来。   厅中数十道视线都聚集到韩冈的身上。既然是章惇问得的,就该他回答。   “以我之见,如果辽人不肯交还无故扣押的国人,同时不愿赔偿国人的损失,应该向其宣战!”   韩冈的话,惹起了今天会议以来最大的一片声浪。   “相公是要攻辽?!”熊本第一个叫了起来。   韩冈更正,“前提是辽国不愿意释放无辜国人,并赔偿他们的损失。”   这是借口。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在辽人的行动中受到了不小的损失。但每一位议政都不会认为以此为由,与辽人交战,是出自于韩冈的本心,而不是权谋。   借口这东西,想找总能找得到。虽然不至于编一个辽宣宗遗腹子,但随便找个辽国的宗室子弟,扶持他回去复国,也是相当容易的借口。   眼下的这一个,比不上为兄弟之邦复国更有号召力,更加名正言顺,但只是作为开战借口而已,哪里需要那么多计较。   “虽然辽国的局势没有变成我们希望的那一种,但不论打不打,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做。蛮夷都是畏威而不怀德,你不去做出要打的样子,他们就不会把你说的话当真。和平不到绝望的时候,我们也不当诉之于战争。但如果当真开战,这一切的起因,完全是来自辽人不改其强盗本性的缘故。”   听到韩冈的发言,所有人都觉得,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不过如果当真要开战,有一个问题必须先行确认。   “敢问相公,攻打辽国,到底能不能赢。”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只有一个让人信服的肯定答案,才能得到议政们的认可。   “想必这些年北境的变化,诸位都应该看得清楚。可以这么说,现在只凭河东、河北两地驻军,就可以对抗辽国不落下风。”   如果只看军事实力、动员能力、生产能力,只凭关西,就足以与辽国对抗。这一句,韩冈就不想在这个场合公开说了。   “只是不落下风?”   韩冈的回答是不能让人满足的。   “所谓不落下风。就是未虑胜先虑败。河北河东直面辽国,两路的军备,从开国时,就是抗衡辽军。不过旧日的战略规划,虽是阻敌于边境之上,但希望去几乎都放在一纸盟书上,辽人一句威胁,就不得不奉上金银。而如今,则是不断修筑边境寨堡,便是要组成一张网,在边境上拦住辽军的主力。”   韩冈的话,让许多人陷入今日与旧日的对比之中。都经历过连西夏都能骑到头上的日子,如今直接压制辽人,自是让人心怀大畅。   韩忠彦道,“辽人的火炮不少了。”   “辽国全面转向火器建军,战斗力的确有提升,但也损失了辽军最大的特点。截长补短,整体上变得平庸了。”韩冈插话道,“火器对后勤的依赖是远远超过此前的任何冷兵器。枢密院应该最清楚这一点。”   张璪和沈括同时点了一下头。   韩冈继续道,“辽人本是离合之兵,一击不中,远飙千里,我大宋精兵那是望尘莫及。但骑兵加了重炮后呢,就变成了老鼠拖龟,吭哧吭哧一天也走不到三十里。”   韩冈的话说得有趣,会场中带起了一阵畅快的笑声。   “至少不用担心被辽人打进来。想必诸位都明白这一点了,不需要我连篇累牍地再说了。总结一下,就是比起二十年前,皇宋与辽国的攻防之势。是颠倒过来的,开战和终战的权力,已掌握在我们手中。辽人大举来攻,只会被挡在边境上的寨堡外,至于小股的敌人,进入河北之后,能逃过半个月都算多的。”   不论之后会有什么变化,至少现在,议政们都相信了韩冈的话。毕竟这些变化,都是他们一直看在眼中的。   “既然不怕辽人反击,那是否能收复幽燕故地?”韩忠彦又问。   这一回,韩冈却是摇头了,“毕其功于一役,这是不现实的。当年对西夏,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是几次会战,其中不小心还败了一场。要不是辽人在背后偷袭,更得几年的时间。”   现在的大宋,根本不可能动员举国之力。虽然比过去的情况要好一点,但地域歧视依然严重——这在千年之后都没办法消除,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北方看不起南方人,南方人也敌视北方,地域的鸿沟几乎无法弥补。这还是寻常时的看法,一旦关系到切身相关的利益,那问题就更加严重了。   一旦辽国占领了河北、河东,让江南出钱出人,如果这件事交由各地州议会来决定,有多少议员会投票赞成,多少反对?   如果辽人占了大宋的半壁江山,朝廷不得不将行在搬到江宁、杭州,南方各路会支持朝廷光复旧地吗?   韩冈不觉得在没有进行宣传鼓吹的情况下,能动员起江南百姓的支持。只有南迁的侨居之民,才会鼎力支持,南方的土著只会抱怨朝廷收得税太多了,抱怨朝廷把他们的子弟送上战场。这是现实,必须要承认。   而且大宋军事动员上的水平,也还没有达到与铁路及热兵器战争相配合的程度。   也许过去,韩冈对于军事动员,没有太深的认识。但现在的韩冈,在中枢做了十年,也曾多次参与和指挥过战争。他明白一件事,就是军事动员,是一件必须要有着精密计划和计算的学科,不是派吏员下乡把民夫赶出来就算合格的。   战争期间,征发百姓服役,这就是动员,但每一次征发,都会有大量的逃亡,导致同样多的工作,要压在人数远比预计要少的民夫身上,接下来,就是民夫不堪其苦加速逃亡,剩下的民夫接受他们丢下的任务,如此近乎于死循环的过程。那要浪费多少民力?   低劣的动员手段,就像榨油一样,用简单的重锤,你可以把油菜籽里面的油料给挤压出来,但被榨出来的,最多只是六七成,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弄出来。想要榨出更多的油料,就得换更好的压榨机。想要将民力用尽,就得对动员手段进行更好的优化。   何况如今的战争,不仅仅是民夫,军队了,还包括工厂、铁路等各方面的战备,必须做到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出更多的实力。   不过韩冈虽然给了否定的答案,却让人更加相信他之前的判断,不管怎么说,一个能理智地判断成败的领导者,比总是宣扬战无不胜的人,更值得相信。   “玉昆,已经说了很多了。”章惇出来,“总结起来就两点,一个,向辽国要人要赔偿,第二,辽国不干,我们就打他。”   章惇故意用了轻松的口吻,但没有人笑,反而因为他的总结,结束了之前的讨论,让气氛渐渐严肃了起来。   因为已经到了最后。   “大家可以表决了。对玉昆的提议,同意,还是不同意。” 第三十二章 虚实(十二)   “又是全票通过。玉昆你说,什么时候会有反对票?”   议政会议之后,是只有宰辅们参加的会议。   之前的会议上,议政们以全票通过了韩冈的动议,向辽国要求立刻释放被捕宋人,同时赔偿他们损失,并开始准备战争。   那一场会议,决定了大宋对待最大敌国的态度,甚至可能直接引发宋辽之间的战争,如果从两国的国力、人口、兵力,以及装备水平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世界大战了。   不论从普通百姓的眼中,还是对外的宣传上,每一次的议政会议,都是极为严肃、且与天下亿万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会议。   不过离开了那个公开场合,在同立于帝国最顶端的韩冈面前,章惇却丝毫没有把刚刚作出决议的议政重臣们放在心上。   这么些年,议政制度刚开始的时候会有所争执,现在基本上就是宰辅们的一言堂。   两位宰相可以尽情施展他们的意志——除了部分领域之外,伸展意志的主要还是章惇。   时间长了,章惇对唯唯诺诺的会议,一呼百应的场面都失去了兴趣,反而开始有些期待什么时候能看见一两声反对的意见。   今天亦是如此,才有了章惇的一句,“什么时候会有反对票?”   听章惇的昏话,韩冈拿过桌上的资料翻了翻,抬头呵呵一笑,“怕是只有不记名的时候。”   章惇一怔,看着韩冈脸上看不出真伪的笑容,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叹了一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韩冈也没了笑,“谁说不是?”   如果按照定义,章惇和韩冈的确可以算是独裁者了——如果不计较两人分掌权力的话。   在过去,就算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更不用说宰相。那时候,皇帝和士大夫各派相互牵制,谁都不能当真一言九鼎。   皇帝若恣意妄为,朝臣们能连番苦谏,一道道奏表可以让皇帝从早到晚都耳根不净,煽动起来的士林清议也会让皇帝的名声臭不可闻。反之,若是宰相专权,其他重臣也能请出皇帝,轻易将之赶出京师。   但如今,宰相们执掌的是皇帝的权柄,同时又牢牢控制着士林清议,朝堂中即使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局面,可他们想找一个撑腰的都没有。   过去宰相势大,朝臣们能直接告到皇帝面前。现在向谁控告?还没亲政就成了昏君的皇帝,还是退居宫中养病的太后?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稳定,大多数时候,议政会议的决议之所以能够顺利通过,还是靠了事前的沟通,并尽量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如果章惇当真自大得看不清人心形势,现有的政局很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崩塌。   在韩冈警告之后,章惇也及时醒悟。   不过韩冈不知章惇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确没在章惇的脸上看到被冒犯的愤怒,但这是政客的基本要求,做不得数。   章惇还想说些什么,但张璪、曾孝宽等其他执政先后到来,让他把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议政会议上作出的决议,终究只是说要去做,而该怎么去做,则是在都堂会上来决定。   宰辅们的密级高于议政吗,不必进行太多的说明,之前更是做足了沟通,最重要的人事安排,就没必要耽搁时间了。   会议刚开始,章惇便宣布:“河北是奉世,河东是伯通,设制置本路军务司衙门,以两位为主帅,制置两路军务。”   韩冈担任枢密副使时,就任的就是制置使,制置河东军事。更早之前的韩绛的陕西河东宣抚使,是做到了宰相才就任。   李承之和熊本,都不是宰相,有韩冈的先例,自然依循下来。   但李承之和熊本两人先后站起,一一领命。心中的激动已形之于外,掩饰不住。   这两桩任命,基本上就定下了李承之将会接掌韩冈的宰相一职,而熊本担任枢密使。   与会的宰辅们则了无讶异,也纷纷恭喜了两人,看起来都很是真诚。   他们前几日已经陆续知道了此事。   张璪对此无所怨言,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根本没有办法去争宰相之位。致仕后,少不了一个开府仪同三司和节度使,比宰相更上一层的使相级的待遇。   同样的还有曾孝宽,他比章惇年长十岁,比王安石小四岁——这其实不成问题,李承之与他年龄相仿——但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时常病假,基本上也没有宰相的希望。   两人的年龄都只比王安石小几岁。现在可以这么说,王安石那一辈的大臣,到了此时,基本上就要尽数退出朝堂了。李承之虽也差不多年龄,但他的宰相之位也只是过度而已,没人会认为他能做足十年。   由于李承之和熊本两人出外就职,并非是离任,所以都堂最多补上一位,因为等他们回来,差不多就是大议会召开的时候了,韩冈那时候就要退了。   在沈括参知政事后,游师雄递补成为除韩冈之外的最年轻都堂成员,但这要等到李承之和熊本出京之后。   “虽然说奉世和伯通要制置河北、河东了,但有一件事要先确定……”待李承之和熊本坐下来,韩冈出言强调,“这一仗,不一定会打。”   辽国不是西夏,才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没办法完全扭转世人对宋辽两国军力对比的看法。   就算之前赢了一次,那也是辽人先打进来,大宋被动防守,反击过程中夺了一块地,但之前几年,不也割让出去一块吗?不过是加点利息收回来。   现在两国平起平坐,不用花钱买平安,对立国百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契丹铁蹄下的宋人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   要是对外宣传说,大宋已经可以吊打辽国,相信的人有,但不相信的同样不会少,即使相信的人,心中怕也还有几分不自信。   而贸然挑起对辽战争,这种不自信就会成为阻碍,甚至被人利用影响到战局。如果战事胶着时——这不是不可能,以辽国的实力,势如破竹的情况几率反而更小一点——以此为由,煽动民意,从而打击推动战争的宰辅们,那一干被章韩为首的都堂压得抬不起身的人,是很可能干得出来。韩冈从来不会高估政治人物的节操。   这也是在宣传上,一直没有偏向于鼓吹对辽战争。但神机营的强势,已经通过历年来的宣传打出去了,只需要更进一步,加强天下士民心中的信心,日后对辽全面战争,民意的基础就从此而来。   韩冈的目的也只是如此,一步步来,“我们要先看看辽人会不会同意我们的要求,才会做决定。换个说法,就是首鼠两端。”   不是什么好词,有些自嘲的味道,宰辅们配合得笑了两声,专注地听了下去。   “就算打起来,也不求恢复幽燕,更不求攻灭辽国——理由就不必说了,议政们不一定明白,我们都是知道的——最多也只是先试探性地报复一下,把辽国打回到谈判桌上来,老老实实地解决问题,让朝廷面子、里子上都能过得去。”   短促的战争,逼得辽人输诚,如此一来,宰相们的声望又能更上一层。对,正好赶上大议会的召开。   算盘打得很精,但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那就两说了——如果有人做些手脚的话。   但没人指望赶着回京就职的李承之和熊本,会将边境冲突变成大会战。   在场的谁也不会戳穿这一点,都是你我心照。   “玉昆相公。”吕嘉问抬了一下手,示意发言,“我要问一下,如果当真开战,这一仗该怎么打?”   “这就是制置使的任务了,等定下来,再交付都堂议论。”韩冈道,“都堂这边要做的准备,就是粮草,弹药。”   “火炮呢?”吕嘉问问。   韩冈道,“只是河北、河东两路,就有三寸以上的火炮一千七百余门,遍布两路的各州军寨堡。”   “辽人的火炮也有一两千吧。”吕嘉问又道。   “两千五百门以上,北方房去年有一个报告。”沈括对同在枢密院的吕嘉问道,“其中摆在南京、西京两道上,差不多也有一千七八。”   章惇将头歪向韩冈,笑道:“与我们相差不大啊。”   韩冈道:“如果奉世和伯通到时候觉得有必要再加配火炮,军器监随时可以将两路的火炮数量提高一倍。”   “辽人去年铁产量超过千万斤了。”熊本道,“用上几个月,或许也能做到。”   “那耶律乙辛就要抱着他空荡荡的金库哭了。”韩冈向后一靠,得意地笑,“事实证明,将辽国拖入军备竞赛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他就能用日本开采的金银给自己筑一座宫殿了,而不是铸成金锭银币,放在了朝廷的封桩库中。”他摊摊手,“朝廷付出的只是铁而已。”   “还有许多在平安号的金库里吧。”   与雍秦商会相辅相成的银号平安号,从不涉及宋辽之间的直接贸易,但一向赚得最多。可这句话,吕嘉问和熊本倒是没敢说。   “海军能做到多少?”气氛有些微妙,张璪岔开了话题,“能不能攻下几个重要的岛屿,比如对马岛,逼迫辽人先攻过来。”   吕嘉问笑道:“等攻下对马岛后,是不是干脆把日本也攻下来?日本的黄金白银可是好东西。”   张璪气一滞,一时无话,曾孝宽道,“枢密。对马五个岛,驻军四千多,南北两主岛上的寨堡加起来有七座,皆棱堡制式,控扼要冲,岛民也尽是军户,不好打。” 第三十三章 虚实(十三)   张璪叹了一声。   对马岛是高丽和日本海运的中心点,打不下来,攻打其他岛屿没有太大的意义。   他对韩冈道:“当初打下来就好了。”   韩冈叹道,“那时候太后才垂帘,太皇太后和戾王还在,河北河东刚遭劫难,又撞上天子和先帝的事……”他看看张璪,无奈地一摊手,根本不必说了。   当然也不止这个原因。   当辽国接连攻下高丽和日本的时候,京师里正乱,当然没办法干涉。但之后几年,章惇和韩冈双头政治确立,朝局进入了稳定期。那时候不去争夺日本,就是韩冈的私心了。   那时候,如果拼命发展海军,虎口夺食还是有机会的。   但一来,辽国届时肯定会力保日本不失,不仅日本那边会开打,河北同样不会轻松。纵然能赢,损失也不会小,那时候,主导者必然会受到攻击。   二来,一旦开战,国内资源调配将会干扰到韩冈的发展规划,在全国范围修铁路,可比一个日本重要。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与旧日贫瘠的日本国的海上贸易,对南方的帮助不算很大。即使与辽国治下的日本有大量的人口买卖,同样不会有太大影响——毕竟是有限度的。但一旦夺取了日本,却是另一回事了。巨量的人口和资源流入大宋,南方的势力又能通过地理优势抢先掌握日本,势力膨胀得太快,对韩冈和他的班底并不利。   雍秦商会的主要势力范围还是在北方,南方就比较薄弱,只有荆湖和两广还算强一点。   说起雍秦商会的商业布局,如果潼关以西是厚实的帆布,在河北河东便是要轻薄一些的锦缎,在京畿和荆湖、两广则是粗糙多孔的麻,到了江南和巴蜀,就只能算是到处是洞的渔网了。   因而韩冈主政之后,干脆就无视了日本,反正金银都能通过贸易流入国中,倭女和高丽婢充斥国内,也让人觉得,就算不打下来,辽人也会帮忙开发。   而与此同时,对南洋的开发,也拖了章惇和福建商会不少的精力,攻打辽人的日本,与攻打土著们的南洋,选择谁,那是不用多想的。   “当年不打日本,的确有其原因,但现在可以了。”沈括道,“攻打对马难度很高,不过登陆高丽日本,可以选择的地点很多,登陆时不必担心辽人的攻击。”   “登上去有什么用?打矿场,全都在内陆。占城市,城都快给拆光了。”曾孝宽冷嘲,他看了眼韩冈和章惇,“耶律乙辛还真是好学生。”   辽国对高丽日本的征服,学的是大宋在交趾的做法。两个国家里面,只剩下庄园和牧场,至于城市?只有港口可以勉强算是了。   对于被分封在两国旧地的部族、贵胄们来说,他们需要的只是农田和牧场,至于城市,完全没有必要存在。如平壤、平安京这样的古城,早已成了后人凭吊的遗迹。   “那海军是派不上用场了?”张璪问。   “可以断掉对马岛附近的运输线。”吕嘉问如数家珍:“北海舰队现有各级战列舰十七艘,巡洋舰三十一艘,火炮加起来一千三百余门,河北河东才一千七啊,几乎抵得上两路军备,总不能干吃俸,不做事。”   “那是加起来一千三。”沈括这个枢密副使虽然一直在做铁路上的事,但他对枢密院里的事务同样很熟悉,自然包括海军,“其实最早的战列舰,火炮现在才二十四门,比最新的华亭级巡洋舰还要少八门,更比不上辽国最新式的战列舰。”   吕嘉问反驳,“登州号一级战列舰,有轻重火炮一百零四门,同级别的有青州号和楚州号,只是这三艘,加起来就占去了北海舰队火炮总数的四分之一。辽国可没一艘比得上。”   “一百一十。”曾孝宽道,“最近登州号在甲板上又加装六门七寸短管榴弹炮。”   “七寸?”章惇转头对韩冈道,“我记得陆上的炮军,都没六寸以上的重炮。”   “榴弹炮里没有。”韩冈道。   造船业的大发展,以及钢铁在船只上的使用,使得建造大型舰只不再是难点,船上的重型火炮的等级也要远远超过地面。   “在神机营中,配属步军和马军指挥的火炮,都是三寸炮,炮兵指挥的火炮,基本上都是四寸炮。只有重炮指挥,标准编制是八门六寸榴弹炮。”   张璪好奇地问韩冈:“前段时间李复不是说要造口径十五寸的攻城榴弹炮吗?”   “没用。”韩冈摇头,“炮管长了,自重太重,架起来没两日,炮管自己就弯了。炮管短了,就是臼炮了,又打不远。”他又笑着,“十五寸其实也不算什么,还有人给我提议造口径二十五寸、自重三万斤的超重型攻城炮。”   “三万斤?!”不止一人惊讶失声。   韩冈点头,“说是能发射一千三百斤的石弹。”   “铁弹呢?”   “同口径的铁弹太重了,会影响射程。可就算是石弹,射程大概也不会超过三里。”   章惇摇头,“浪费钱。”   韩冈点头表示同意,“当然是浪费钱。射程短又不好移动,除非能够野战击败敌军,将敌人围定在城中,那时候才能派上用场。不过当真能围定敌军,还不如用臼炮,口径还能更大,重量还能更轻。”   “军器监是不准备造更大口径的重炮了?”张璪问。   “现在军器监的目标是尽量加强火炮射程,而不是口径。”韩冈张开左手,比了个五,“现有实验型的火炮,最少都有五里以上的射程。放到边境上,石子铺那里的天门寨里面,一炮就能打到对面的天雄城里,都不要出城。”   韩冈爆了一个料,张璪惊讶道,“五里,这么快就做到了?怎么做的?”   韩冈道,“第一是加强密封,第二是加长炮管。”   “我还以为是换了新弹托。”章惇说,表示他对军器监内部的研究进度并非一无所知。   “其中之一。”韩冈道,“主要是工艺进步了。过去的火炮,炮管口径从炮口到炮膛身处,是越来越大的,小口大肚。”   “像长颈花瓶。”张璪笑道。   “差不多,就是比例没那么夸张。但现在,基本上是做到前后一致了。”   “就这么简单?会不会给辽国学了去?”吕嘉问皱眉问道。   “错了,这才是最难的。”韩冈充满自信地笑了一笑,“工艺标准就是工业的核心,歪歪倒倒是屋子,煌煌屋堂也是屋子。都是要看手艺的。辽国可没这么好技术。”   他向一干农业社会出身的宰辅们再一次进行科普,“以火炮论。影响火炮射程最大的问题,就是炮弹和炮膛之间的缝隙浪费了火药药力。火药爆发时,缝隙越小,射程越远,以辽国工火监的工艺精度,炮弹直径平均要比炮膛要小半寸,军器监造的火炮只要小两分。这一差,就是半里。火药的质量上再差一点,就又是半里。火炮炮管长度又差一点,还要再少半里。同样口径的榴弹炮,我们的能打四里,辽人三里都勉强,就是工艺上的差距,换作最新型的火炮,那差得就更远了。”   章惇听得不断点头,显得有会于心,最后问,“听说火药上改进了制造工艺和配方,褐色火药比旧式黑火药威力大了三倍。”   韩冈叹道:“死了三十多人了,再没个好,那就亏大了。”   在座的宰辅都感叹了起来。火药制造一向危险重重,死人是经常的。所有新进工人,都要先学习半个月的安全生产规范,规范中的每一条,后面都是一条、几条,甚至十几条、几十条的人命。但火药的重要性毋庸置疑,这是热兵器的基础,没有火药,威力巨大的火炮就是一团废铁了。   李承之弄了杯茶喝着,忽然道,“今天都在说炮,火枪呢?不是说前些日子造成了新式线膛枪吗?之前一直说不好造的。”   “主要是在子弹上做了些文章,所以说三人行必有我师。”韩冈又是轻轻一叹,“本来我一直认为线膛枪应该配合后装,谁想到用不着。”   “用不着后装枪了?”李承之问。   不少人都听说过,韩冈让人在军器监里悬赏后装线膛枪,价码还不低。   “不,还是有后装枪的好。装子弹方便,趴着都可以。前装枪必须要站起来。”   “趴着怎么打仗?”张璪道。   “趴下来子弹打不着,炮弹打不着,枪也能架得稳,射击更精准。要是遇敌,这边拿着后装线膛枪,敌人排着队过来,还没走到位,就被射光了。就是工艺难度太高了。”   “多高?”张璪又问。   “枪支结构和子弹结构全都得要改。工艺精度还要再精确一个等级。等灭了辽国都不一定造出来。”   “那还要去造什么?”沈括道,“辽国都灭了。”   这个捧哏做得好,韩冈笑着看了沈括一眼:“总不能灭了辽国后就守家不出了吧?黑汗都已经有火炮了。火炮的结构可比弓弩都简单。看一眼就能学走的。”   这个时候,韩冈又不说工艺了。   “所以后装线膛枪还造不出来,但前装线膛枪算是成了?”   “是啊,军器监这两年,都被我指歪了路,一直没成果。”韩冈自嘲地摇摇头,“多亏有个聪明人,别出心裁,改进了子弹,可以造前装线膛枪了。”   “怎么样?”   “初步实验,射程远了一倍。”   “一倍?!”   这又是一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这不是说,只有我们打人家,人家打不了我们?”张璪连忙问。   “的确。但制造工艺上还是待改进,子弹,不必说了,比原来的铅弹要麻烦得多。线膛枪管同样,还少不了大工主持,现在一个月也不过十来支。”   “看来还得再等几年了。”张璪不无遗憾,到时候,他肯定是不在朝堂上了,“不过那时候,辽人的工艺还造不出来同样的火枪吧。”他期待地看着韩冈。   “当然。”韩冈点头,“如果手工打制的几十几百支不算。”   “到时候辽国可就是要亡国了。”   “应该不会太久了。”   张璪放声大笑,笑得都咳了起来,“想不到还能有看见辽国亡国的一天。”   章惇也笑骂着,“好你个韩玉昆,把宝贝瞒得这么好!”   “还在试验阶段。都没定型,工艺也没成熟,同样的项目,在军器监里面,有百八十个呢。”   一阵开心的谈笑,辽国与大宋在火器上的跨代差距,让所有宰辅都轻松了许多。   毕竟要面对的那是辽国。   “好了。”主持会议的章惇将话题拉回,“派去河东河北的人选定了,去辽国下通牒的人选还没定。今天一并定下为好。”   “子厚兄的意思呢?”   章惇早有定见,“老马识途,还是让熟人去好。”   “宗泽?”韩冈问。   章惇点头,“就是他。” 第三十四章 骤风(一)   宗泽已经在路上。   列车离站已经一个时辰了,车外的天空仍黑得深沉。   咔哒咔哒,单调的声音在车厢中回响。   嵌在台子上的煤油灯,外饰以金玉,但晕黄的灯焰依然忽高忽低,一直在晃着。   在灯光下看得文字久了,宗泽只觉得眼睛又干又涩,微微有些发疼。   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眼前就一片模糊。   视力看来又下降了。   宗泽交替地闭上左眼和右眼,有些懊恼地想着,回京后又得再配一副眼镜了。   也不知是因为配一副眼镜的价格越来越低,更多的人能够用得起,还是因为有了眼镜,读书人更加有恃无恐地使用眼睛,反正宗泽他平常看见同辈的官员,基本上都在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倒是那些年长的大臣,只是在看文字时戴眼镜,平常脸上都不戴的。   揉了揉架住眼镜的鼻根,宗泽发誓,如果眼睛能恢复正常的话,他绝对不会在灯火下用太多时间读书写字了。   眼镜下,是一本厚达百页的册子。   宗泽上车后,吩咐了随行人等两句,就在单人的包厢中翻阅这本册子。用了足足一个时辰,翻了一遍,对上面的内容有了大略的了解。   眨了眨眼睛,再睁开,距离不过两尺,宗泽还是看不清封皮上的几个文字,只能看见封皮正当中盖着的鲜红印鉴。当然,印文中的绝密二字,那也是看不清的。   这一份被归入绝密的情报档案,是上车前,一个都堂的堂后官,在两名军士的护送下,直接送到了宗泽的手上。   其实里面有许多信息,宗泽早已知晓。但这一回去辽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有看了这份档案后才清楚。   笃笃,包厢的房门在外面被人轻轻地敲了两下。   宗泽拿起眼镜戴上,顺手将资料册子放到一边,“进来。”   一名使团随行人进门来,行礼后问道:“直阁。车上派人来问,早餐该如何准备。”   宗泽摇摇头,“我还不饿,再等会儿吧。你们若是饿了,就先吃。”   “给直阁做饭的是专门的小灶。其他人另外有大灶的。”   “哦,那就跟车上说,照正常的饭点来就行了,我也没什么忌口的。”   宗泽还是第一次作为主宾乘坐专列。彻夜不息的厨房,装饰奢华的包厢,也是第一次享受。   以国家使节的身份出行,肯定是要讲究一下,即使是乘坐的列车也关乎这大宋的脸面。   若是换个时间就好了,至少能安心享受一下。   宗泽将人打发出去,靠回在软榻上,长长地叹了一声。   此番出使,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   此次出行的副使,是都堂派出的一名武官,工作只是约束随行人众,而不是与宗泽共商谈判之事。   什么事都要自己来,还要得到让朝廷让国人都满意的结果,压力真的不小。   抬手从桌上取下情报资料,今天要过黄河,在抵达白马渡之前,这一整天就放在这本册子上,过黄河前就处理掉,绝密文件带在身边,终归是不那么让人睡得安稳。   宗泽忽地笑了一声,苦笑。   即使处理掉了绝密文件,在车上,怎么都不可能睡得安稳的。   一天过黄河,再两天,就能抵达边境。要达到这个速度,就意味着必须日夜兼程。   铁路上的夜班车车次很少,毕竟拉车的挽马总要休息,如果要保证夜间也有相当数量的列车行驶,那就意味着挽马的数量至少要再加五成,甚至七成。因而也就只有一些重要的人或货,会在夜间兼程而行。   但再过些年,所有的列车就都能日夜兼程了。因为那时候,蒸汽机就能用到铁路上了。   宗泽如此确信。   等到蒸汽机车能够取代挽马,铁路上的运力至少能增加一半以上。   蒸汽机已经推陈出新,最早的一型蒸汽机已经放到了自然学会总会旁的博物馆里,作为重要的纪念物,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上。   按照宗泽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比起火炮,比起火枪,蒸汽机的意义更加重大。   因为蒸汽机代表了是生产力的飞跃,是机械的力量取代了自然的力量。   韩冈甚至还说,夫子活到七十三,都没能改变春秋乱世,但蒸汽机不用七十三年,五十年就能够改变世界。   虽然觉得韩冈拿来比较的对象不太合适,不过宗泽的确相信蒸汽机能改变世界。   可惜蒸汽机正式发明,距离现在还不到五年。   大型的蒸汽机车,虽然在实验中表现出了强劲的动力。可最先能实用化的,还是只能用在开封城墙顶环城铁路上的小型机车。   但未来是可以期待的,因为有明确的路线,有成功的过去,还有不惜一切的付出。   不像这一次的任务,下命令的韩冈没有说一定要完成,而宗泽本人,也没有太多的把握能够圆满完成任务。   宗泽将册子翻了两翻,还是看得眼花,就干脆放到了靠垫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闭起眼睛休息。   不得不说,这张软榻实在是太舒服了,躺到了上面,整个人都变懒了。   整件事来得很突然。午后受命,第二天清早就得出发。   宗泽现在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也就是开封城外的大小事,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基本上可以算是除去了东京城之外的开封府通判。   去外路担任了一年通判,调回来后又就任府界提点,这就算是两任了。   等过了这一关,从契丹再回来时,只要办得不算太差,就能再进一步了。   这可跟当年第一次去辽国不一样。   那时是要与辽国通商,朝廷都不承认耶律乙辛的帝位,却与其私下里互通往来。宗泽除非能让耶律乙辛割出一块地来,否则他的功劳都无法公开褒扬。   但这一回,宗泽一旦成功地将让辽国释放商人,并赔偿损失,那这份功劳,足以让他成为朝堂排序中,距离议政最近的那一拨人。就算差一点,也足以在中书百司里面谋一个正职,或是外放下去做知州了。   一直以来,宗泽都很感激韩冈的提拔,甚至他的那个状元,宗泽也知道,有很大成分来自于韩冈对太后的影响力。   所以宗泽一直都很用心。尤其是在这一次的府界提点任上,宗泽更是加倍努力,希望能媲美当年韩冈就任此职时的成就。   但宗泽遇到的差事,不是要救助河北流民,而是要救出被辽国关押起来的国人,并索回损失的财物。   两件事的难度都不低,成功后功劳也都不少,但风险性,宗泽的差事,比当年被旧党拿着放大镜找毛病的韩冈可要高得多,至少韩冈当时不用担心丢了性命。   “这个差事很危险。”   昨日午后的时候,宗泽在都堂里,韩冈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妻子强忍着泪为自己整理行装时,宗泽也没敢告诉她这一趟的任务有多大的风险。   因为辽人不是那种能用道理说得通的对象。想要让他们安安分分地坐下来谈判,要么有一张堪比苏张的利嘴,要么就不得不用一点强迫性的手段。   河北、河东都要派出制置使,开始准备打仗。   按照韩冈的说法,朝廷已经编列好了临时军费,随时都可以从堂库中划拨了出来。   也不知会有多少,不过按照宗泽的了解,神机营体系的指挥,不论是马军还是步军,训练开支都是旧式指挥的两倍以上。   虽然说整编后的新军本来就比同级别的旧禁军人员更多,装备更多,但开支增加更多的还是军饷上的支出。尤其是军官,在加强了对空额的查禁之后,给新军各级军官的军饷,都是直接比拟上四军更高一级的军官。   除了河北河东的兵马之外,更有北海舰队将会出动。   比起只有十几艘巡洋舰的南海舰队,分别驻扎在登州、明州、琉球、耽罗四处的四支分舰队,任何一支的实力都在南海舰队之上。   封锁日本,夺取日本,登陆高丽,攻击辽西,类似的计划,在枢密院里存了不知多少,全都是北海舰队这些年递上来的。   朝廷将河北河东两军,以及北海舰队拉出来,就是抱着不能和就打,以打促和的想法。   一旦两国交兵,辽军损失惨重,直面辽主的使者当然就是被发泄怒气的对象。谁也不能保证,辽国还会记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八个字。   面对危险的任务,宗泽不会退缩,但心中的忐忑却不可能避免。   带着一丝丝不安,三日后,使团专列抵达了京保铁路段的最北端。   两国的铁路已经连通,就连制式标准也一模一样,只要通过辽国边境的检查,列车上的人员不用下车也能进入辽国。   但专列在边境车站停留了许久,也没有等来辽人放行。   “怎么回事?”宗泽派了人去问。   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当地天雄城守将拒绝使团入境。   宗泽冷下脸,“才几年不通问,连规矩都不懂了?”   过去宋辽盟约时,两国之间都会在节日和皇帝、太后的生辰互派使节,接伴使会提前在国境处迎接。而非常时节派出的使团,也会先迎入境内,先在边州安排住下,然后派人去请示朝廷,绝不会将使者直接挡在国境前。   “辽人说是此处从无接待使者旧例。”派去的人这样回答。   “直阁,转去白沟驿吧。”副使问明了事由,上来向宗泽进言。   过去两国使团都走白沟线,现在有了铁路了,宗泽便是从安肃军这里过来。   但是在过去,因为要顾及国土安全,两国安排对方使节的入京线路,都是固定的,不会偏移和改变,以防对方记录沿途地理。   而这一回,按照对方的说法,边境车站不便接待使节,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按照外交管理,宗泽应该转去白沟驿才是。   但宗泽坐在软榻上纹丝不动,抬头问道,“朝廷给定的行程有这么说吗?”   “没有,但……”   宗泽抬起一只手,截断了副使的辩解,“没什么但是,要弄清楚该听谁的。朝廷还是北虏?”   可这样就要耽搁时间,副使很是忧虑,“那朝廷会不会……”   “在这里等,就是朝廷给的命令!”宗泽打定主意不下车,继续给熬下去。   大不了在车上住上半个月,等海军开始封锁对马海峡,谅辽人也拖不下去。   不过也没有让宗泽等上半个月,只五天,辽国的接伴使赶到了天雄城边境车站,见过了宗泽。   停了数日的使团专列,终于重新启动,开始向北方驶去。 第三十五章 骤风(二)   侯文蹲在桅斗中。   距离下面的甲板——侯文飞快的向下看了一眼,一阵晕眩,蹲姿变成了跪姿——总之很高。   船身只是轻微地摆动,可到了桅杆顶端的桅斗里,摇摆幅度就能达到一丈以上。   要是碰上了浪高六尺七尺的日子,上一刻还在十丈以上的高空,下一刻就看见海面迎面而来,再下一刻,又会腾云驾雾飞回天际,然后向后方倒过去。   如果在桅斗中做得瞭望手久了,习惯了桅杆上的摇来晃去,甚至能在桅斗中偷空睡上一小觉,但侯文来到舰队才几日,到甲板上还会晕上一阵,更不用说直上桅斗了。   幸好有一根安全绳,将侯文牢牢拴在桅斗中。可在他心里,如果能趴下来,才是最安全的。   但蹲着跪着,只要眼睛能越过桅斗围栏,还是能看见外面,但趴着可就不行了。侯文手中的不是潜望镜,而是千里镜。   他的任务,就是拿着千里镜看,看,看。   看到船,要立刻分辨出是战舰、是商船。是战舰,要确认是哪家的,哪个型号,然后报告;是商船,也要确认是哪家的,哪个型号,然后报告;看见鲸鱼,因为船长有时候会用鲸鱼放几炮练练手,所以要立刻分辨出鲸鱼的种类,然后报告;看见雨云,要分清楚大小和移动方向,然后报告;看见陆地,通常时候,就意味着航行快要到达终点,要马上分辨出是岛屿还是大陆,前面是浅滩还是河口,然后报告;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注意礁石,舰队里面触礁搁浅、损伤,甚至沉没的战舰,已经不是一艘两艘了。   所有的发现,归结到最后,都是报告。   什么时候能够下命令呢?   “小猴子。”   “小猴子!”   “小猴子!没死就说句话!”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侯文连忙站起,撑着栏杆,战战兢兢地探出头来,向下面叫道,“林叔……班……班首,我没……没事。”   一名水手已经爬到下层横桁处,听到侯文的声音,脸上的焦急之色才散了去。   虽然叫着侯文小猴子,但顺着桅杆爬上来的这位水手,才是跟猴子没两样。不论是灵活的身手,还是精瘦的体格,甚至相貌,都有几分猴气。   这水手飞快地在桅杆和帆索中攀登着,不过眨几下眼的工夫,就抓着桅顶帆垂下来的绳索,轻巧地翻进了桅斗中。   侯文一手桅杆,一手栏杆,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班首。”   瞭望手不是打杂的水手,正职的瞭望手在船上可是被叫做班首,至少是都头,如果立功,就能升二副、大副,甚至可以升做舰长。听说南海舰队就有一个巡洋舰舰长是从瞭望手升上来。   从职位上来算,眼前的这位老水手,就是侯文的顶头上司。   “站直了!”老水手看着侯文没出息的样子,不满地呵斥了一声。不过还是带着关切责问道,“你这小猴子,怎么叫你都不见有个回话。”   “就是有点晕。”侯文忙摇头,“没事。”   “知道你没事。”老水手用力地拍着侯文的背,把他拍得一阵咳嗽,“我说,你可千万别把你中午吃的鱼给弄进通话管里。李拐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你塞进管子里刷干净去的。”   侯文紧张地瞥了旁边的通话管一眼,铜制的通话管还不到一根手臂粗,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被塞进这管子里。   但侯文相信,如果是那个走起路来有点跛的大副想要把自己塞进管子里,就算是碎剁了也会干到底的。   “侄儿中午就没吃了。”侯文虚弱地说着,“不会吐的。”   啪,侯文背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   “不吃怎么行?!你没力气守不了岗,还不是其他人倒霉!”老水手骂骂咧咧,手探进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块饼来,硬是塞进侯文的嘴里,“在船上记得一件事,别他娘地拖累人!”   嘴里被塞进一大块又干又硬的面饼,侯文差点翻起白眼,被逼着只能点头。   老水手再看了他一眼,“回去睡觉……先去厨房,找赵胖弄碗汤喝,饿着肚子,别想睡着。”   侯文颤颤巍巍地开始解腰间的安全绳。老水手不耐烦地拿起千里镜,向四周一张望,便盯住了其中一个地方。   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老水手低下头,拔下了桅杆上喇叭状的铜管口里的一团布,冲着里面喊,“雨云,两点钟方向!”   这根铜管顺着桅杆延伸上来,上面接着桅斗,下面连着甲板下的传话舱。   类似的铜管遍布全舰,舰长、水手长、枪炮长、舵手和瞭望手,都能将要说的话,用最快速度传到传话的对象处。   可能是因为侯文没有发现东北方的那片雨云,老水手的语气更加暴躁了一点,“手脚快一点,别磨蹭!”   侯文又慌了,但腰间的水手结是最牢靠的一种,但怎么解开来,他却又忘了步骤。   一时手忙脚乱,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捏着绳头抖了几下,绳结一块下就松开了。   “滚下去!”老水手的话更加不客气。   侯文都不敢说话,只敢点头。   也不敢学着老水手的样,翻过桅斗栏杆。而是老老实实地掀开桅斗底面的小门,从小门里溜了下去。向下挪了一点,头上话声传来,“别忘喝汤。”   侯文扯着绳索,从桅杆上滑了下来。跟在桅杆顶上的慌乱不同,下来时多了一个期盼,反倒麻利得很。   老老实实去厨房,吃了饼喝了汤,然后回房睡觉。   在桅斗上颠来倒去,船舱中的摇晃却比摇篮还有催眠的效果。侯文睡得像个婴儿,死沉死沉,一觉醒来,已经听见了引水船的汽笛声。   发出尖利的汽笛声做警告的,就是军港中的引水船。也是最早的实用化的蒸汽船。   侯文走上甲板。正是要进港,甲板上尽是忙忙碌碌的水手。   侯文很聪明的来到桅杆下,扯着绳索就爬了上去。进入威海港后,水波渐平,桅杆顶端便没那么危险了。   入港时,已经不需要瞭望手了。桅斗中无人当值,独自一人站在桅斗中,没有前桅风帆的遮挡,可以看见船首前拖着舰船前进的引水船。   在军港或是市舶司管辖下的商港,引水船都是必不可少的。泊位数量有限,不同排水量的船只能使用的泊位也是不一样的。   也并不是所有船都有属于自己的泊位,如何安排船只入港停入合适的泊位,就要靠港口安排的引水船来引导,甚至牵引。   威海军港中的制式引水船,侯文听说是最早的实用化的蒸汽轮船,年前才来到港中入役,而且还是所有军港、商港中的第一家。   只是侯文听人说,朝廷那边,韩相公曾经公开说,明轮船不叫轮船,要淘汰的,螺旋桨轮船才是真轮船。造出了明轮船的船场,赏赐虽赏赐,却没有下军舰的订单。也不知其中真假。   引水船舷两侧有轮桨,好像水车一样,被船舱内的蒸汽机驱动,哗啦哗啦击打着海水。巨大的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如果是在海上,侯文发誓,在三十里外,他就能发现这样的蒸汽船了。   引水船比起海军舰船中排水量比较小的文登号还要小一点,但由于有蒸汽机作动力,反而能拖着降了帆的战舰,进入港口。   六根长索,从前方的引水船延伸出来,连到了他脚下的文登号三级巡洋舰上,拖着文登号向固定的锚位前进。   文登号旁边不远处,同样大小的引水船,正拉着如同山峦一般的重型战舰进入港中。   不算太小的引水船,在那一艘战舰的对比下,仿佛被逼迫拉起大车的小狗,那一声声汽笛,就像是吃力的哀嚎,速度也慢得如乌龟在爬,很快就被文登号抛到后面。   侯文却一直在惊叹的望着那艘如山一般的战舰。   北海舰队第一分舰队的旗舰青州号,一级战列舰,火炮一百一十门,一轮齐射,能投射出数百斤的炮弹,是大宋海军中最强的武力。   更是本舰队的门面,在其他兄弟舰队面前,有青州号在,好歹能留下点脸面。侯文听说是第一分舰队的向都督,直接利用自己的身份,虎口夺食夺来的。   驻扎在登州威海港的北海舰队第一分舰队,总共七艘战列舰,其中只有苏州级的三号舰青州号是一级战列舰。其他六艘,在苏州级列装后,都被归入了三级、四级战列舰的行列,要不是速度不够,早就被打发去巡海了。   可比起那六艘三级、四级战列舰,侯文所属的文登号则是更低人一等的三级巡洋舰。资格虽老,却是火力低劣,速度也不快,船上的水手出门就感觉低人一等。根本不能与青州号上那些优中选优,强中选强的军官水兵们相提并论。   威海军港中,此时停泊了本舰队不到三分之一的船只,等到青州号和文登号入泊位,就超过三分之一了。   但就这三分之一,已经足以消灭渤海与黄海中的辽人战舰了,甚至可以直接北上,攻打辽国的苏州港【今大连】。   侯文充满自豪地想着。   比起南海舰队,北海舰队要与辽国的水师对抗,因而实力要强出许多倍。北海舰队的任何一支分舰队,都能压倒没有战列舰的南海舰队。而北海舰队任何一支分舰队的三分之一的实力,就能击破辽国两支舰队中的任何一支。   他当初还没进舰队,就听水兵吹嘘过。辽人曾经想跟大宋比拼造船的能力,但朝廷就放出消息,不论辽国给水师配备多少门火炮,大宋都会给北海舰队加上一倍。自然,辽人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站在桅斗中,侯文轻易地就能将外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同级战舰区分开来。   巡洋舰修长一点,战列舰更厚实一点。   巡洋舰移动飞快,可以边追边打。战列舰的速度快不起来,比不上巡洋舰。但火力极其强大,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寨。   巡洋舰多是双舰甚至单舰往来,进行海上巡察,寻常商船遇到的舰只,基本上都是巡洋舰。   而战列舰极少单舰出行,一般都是两到三艘同行,有时候,组成大舰队,还会带上数目更多的巡洋舰。   普通的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们不会知道每一艘战舰,在细节上都有小小的差异,从两舷的炮窗外口就能分辨得出。也不会知道,之所以这么做,却是为了方便伪装。   更不会知道所有的巡洋舰,内部装备的火炮都是一色长炮,同口径同型号。这样才能保证船上的火炮在作战时,不会因为其中一型的弹药消耗太多,导致有的火炮能发射,有的火炮只能做摆设了。经常远行,一个月不进港口,期间还要多次发射火炮的巡洋舰,也必须时刻保证最大火力。   用了不短的时间,文登号终于停入了泊位中。而青州号,此时才刚刚抵达战列舰的泊位。   侯文已经从桅杆上爬了下来。穿好了他的军袍,与舰上同袍一起,整齐地站在船舷两侧。   近处的港口要塞上,响起了代表着欢迎归来的几声汽笛。   敏锐的视线让侯文突然发现,挂在港口要塞上的旗帜中,多了一面属于北海舰队杨大都督的旌节帅旗。   杨大都督从先,现在是静海军节度使,北海舰队大都督。不入管军之列,可地位一点不输,照样是太尉。   但旌节不轻出,寻常都是保存在白虎节堂中,此刻旌旗招展,难道是要打仗了?   侯文抱着深深的疑问,与同袍下船,返回驻地军营。   半日之后,一个消息传遍全港,印证了侯文的猜测,每一个水兵都在说:伐辽! 第三十六章 骤风(三)   高元很早就醒了。   屋子还在一片黑暗之中。   少年人都贪睡,但他醒了之后,掀开被子,一个翻身就从床上下了地。   听到高元的动静,上铺的室友也半坐了起来,“元哥,几更天了。”   高元一边拿起衣服麻利地穿了起来,一边说道:“今天你轮休,再多睡一阵,早饭待会儿我带回来。”   “对哦。”上铺的少年翻了个身,又睡下去了。   “别忘了去上学就行。”   “嗯。”少年在被子下闷闷应了一声,已经沉沉地回到了梦乡之中去了。   换好了衣服,推开门,一阵寒风就冲进了房内。   门外的院子,黑沉沉的。   除了南面正门的一面,三面皆是两层小楼。高元的房间,只是东面小楼一楼靠边的一间,同样的房间,一面楼上有八间。东西两面皆是如此,北面上层是同样的房间,下层被打通了,里面摆满了桌椅,是宿舍的食堂。   院子中间的水井处此刻已经有人在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水井前,半弯着腰,手里拿着个杯子,脖子还上搭了条手巾。听到高元的动静,转过身来,嘴里叼着牙刷,扬起手含含糊糊地打个招呼:“高二,今天可比你早了。”   “今天够早的。”   “醒得早。”高大少年回过头去,拿着牙刷在嘴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他脚前是一块带孔的石板,直通新修的下水道,连通不远处的五丈河。   这里是蹴鞠快报社底下专门安排给报童的宿舍,在开封城中,有三处。都是中等大小的院子,总共住了两百多报童。还有一些报童,他们工作的分发站距离这些宿舍太远,就零散地直接住在了分发站中。   三处宿舍都是食宿全包,相应的,报童们的日常收入就要比不包食宿的报童要低上不少。普通人家的孩子做报童,回来吃饭的开销也抵不过少掉的工钱,故而基本上都是孤儿居多。   高元是孤儿,从小没有长辈,家里只有一两族亲,都是去吃顿饭就要遭白眼的亲戚。能吃饱穿暖,还能读书,都是靠蹴鞠快报提供的半工半读的机会,但高元得到的机会,不仅仅是做报童的半工半读。   那三处宿舍,都是十几个人一间大通铺,而高元这边,则是两人一间。这一座宿舍与其他宿舍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住宿生的身份不仅仅是报童。   看了看屋外的天空,高元从寒冷的室外回到房内。   小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高低床,就只有两张带书架的书桌以及配套的木凳,分别属于寝室内的两人。床下面有两个箱子,其中一个属于高原,装着一些私人的物品。但都是些不值钱的,只能睡在集体宿舍里的孤儿,也攒不下什么东西。   高元在书架上取了水杯、牙刷,打开牙粉包沾了些牙粉,门边的架子上拿了手巾,也出去洗漱了。   院中水井,是最新型的手压水井,高元压了压手柄,从龙头上接了井水,开始洗漱起来。   洗漱过后,其他房间里,陆陆续续就有人出来,打过招呼,纷纷聚在水井。   高元早一步打理好个人内务,在院中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   一个足球,如同鱼鳔胶一般黏在他的脚尖上。不论怎么动作,都紧紧跟随着他的脚尖。活动了一番,左脚轻轻一挑,足球就飞回了球篮中。   “高二哥可以直接去踢联赛了。”旁便就有人赞叹道。   高元笑了笑,又谦虚了一番。   有人就有江湖,一间宿舍下面几十个报童里面,也能分出两三个派系出来。高元虽不入派系,但平日里也是十分注意,要维持一个好人缘。   高元的目标是成为联赛球队的签约球员,在球队中磨练技艺,然后继续往上升,成为甲级球队的成员,拿到大联赛的冠军,接着蝉联,顺便拿到金靴,从此万贯家财。   高元的天赋即使在以职业球员为目标的蹴鞠学校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报社里面警告过了所有报童,不要去跟高元过不去,如果伤到了他的脚,总会在西域也不是没有势力。   有着带着杀气这番警告,当真没人敢招惹高元——警告并不是毫无来由,许多例证都证明,人心险恶不因年龄而有所区别。   高元的天赋,蹴鞠总社里面大人物都看在眼里,好几家球队为了他日后能够参加自己的球队,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争执。   但年轻人的天赋毕竟只是天赋,要转化为实际上的实力,还有一段漫长的道路要走。   像高元一般天赋出众的小球员过去也不是没有,但其中的大部分,在成长的过程中,或是事故,或是自甘堕落,或是成长不尽如人意——发育太早并非好事,有的小球员十一二岁个头就蹿了起来,仗着身体上的优势,能轻易碾压身高体重差上一大截的对手,但这样的球员,到了十四五之后,立刻就显得后力不及——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能成才。   因而现在很少人会直接揠苗助长,而是会进行长期的观察,总社遂出台规定,禁止各家球队跟少年球员提前签约,以免伤仲永之事频发。   同时又设立了少年联赛,按年龄分等级。高元参加的十三到十五岁的这个级别的联赛,东京城内总共十七支球队。十到十二岁的就多了,开封府中大部分蒙学里面,都有一支这个年龄级别的球队。   相形之下,赛马的骑手就没有这么好的培养体系。不过只是育马、驯马、改良马种的马场,只是在开封府界,就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家。投入不会比蹴鞠联赛小——毕竟上场跑的是马,不是人。   此时,不仅仅是开封府,全国稍大一点的州府,都已经有了少年联赛,主要是联赛球队自办蒙学,来培养自己的人。   很多联赛的球队,都是代表了一个厢,一座坊,一条街,球员从小生长在这里,从小被长辈带着去看球,为自己的球队加油助威,比赛结束之后,还能跟着长辈,进了学校,参加球队,还能接受球队队员的指导,对球队的忠诚自然是不用说的。   高元孤儿出身,又身在蹴鞠联赛快报社体系下的蒙学中,当然不会有忠心的球队。   就去到食堂厨房,先帮室友打了饭,自己也拿了两个肉馒头,一个鸡蛋,一碗稀粥,到一边桌上吃了起来。   宿舍里的报童们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几十人坐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就大了起来。   “驼子巷要拆了?”   高元就听到旁边的有人惊诧地问道。   “一直闹鬼,搬了好多走。”   “什么鬼,人装的。都是要地皮修新房。早一天把人赶走,就能早一天把房子修起来,早赚一天钱。那些……”   这时舍长进来了,隔壁桌的议论声就低了下去。   他们的对话,高元这一桌都听到了。坐在对面的两个报童低声私语,“会不会拆到这里?”   “谁敢拆?!也不看看这边的院子都是谁家的。”   高元低头吃饭,他的身边没什么人,但过来的人,都少不了跟他打个招呼。   吃了饭,高元匆匆忙忙的带上书包离开,还不到上学的时候,半工半读的报童,大清早的时候,任务就是送报。   早上送报,到十点去上课,中午可以在学校吃一顿,午后再上两节课,还要去参加球队的训练,倒是晚饭可以吃一顿好的,好马要好料养,好球员也要鱼蛋肉奶地喂出来。   高元半跑半走地赶到了他的分发站,今天要送的报纸已经都到了。   高元走进大门,向站里的站长、工人一一问好,孤儿出身的关系,他一向是很有眼色。   但高元今天这讨喜的举动,却没有得到平日里的回应。   站里的所有人都是阴沉着脸,尤其是以最里面的站长和一位高元曾经见过的唐编辑——也不知他为什么会过来——脸色最是难看。   高元愣愣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狗改不了吃屎,可恨辽狗竟然如此大胆。”   “北虏狼子野心,今日可捕国人,明日就能再犯疆界。”   “相公们还能忍得下去?还派人去谈?照我说,直接就打过去好了!”   “先礼后兵,北虏不要脸面,相公们还要脸。”   站长和编辑你一句我一句,都是义愤填膺。   高元的头脑还算不错,又肯下苦功夫,要不然也不会被视为明日之星。   只是上学太迟的缘故,到现在也不过认得三五百字。现在看报纸也只能看见头版上的新闻,能看明白的几条里面,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更不用说让好脾气的站长,可恨、可恨地大叫。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站长突然看见了一边的高元,满脸不快地将他往外赶,“还不快去送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患童稚?况且十三岁也不是小孩子了,在代州,这个年纪都能上阵了。”唐编辑问高元,“元哥,记得大通行的李六老爷见过你很多次吧?”   高元用力点头,心提了起来。   大通行并不是老字号的商行,但他去年总会年会时在会场里做侍童,听同伴说起过,京师里面许多家大商行都在其中入股,专门负责对辽贸易。从辽国赚来的钱,有些就投到了两大联赛中,总社年会时,大通行的人坐得很是靠前。   而唐编辑口中的李六老爷,高原更是熟悉,听说在大通行里很有些脸面。   两年前高元第一次在正是比赛中上场,表现一鸣惊人,当时大通行李六老爷就在旁边,很是称赞过他一番。之后李六老爷每次回京,都会来看一看高元的比赛,是一众大人物中,对他最热情的一位。   最重要的,就是高元的目标就是大通万胜队,那位李六老爷也说过,只要高元点头,等他年满十六,大同万胜队就会立刻跟他签下契约,日常工钱,比赛犒赏,一切都好说。   唐编辑叹了一声,“他出事了,在辽国被抓了。”   “为什么?”高元担心起来,没了李六老爷,他还能进大通万胜吗,“会没事吧!”他期盼地看着唐编辑,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一点好消息。   “进了北虏的刑狱,哪会没事。”唐编辑恨声道,“北虏的那位伪帝贼性不改,把大通行,还有所有在辽国的商人都抓起来了,说是奸细,其实就是为了贪那点财货!”   “辽狗就是贪,耶律乙辛就最贪!”站长气得松拓的脸颊皮肉直抖。   他投资了一间商社,而那商社又有大通行的股份,他间接的算是大通行的股东,因为大通行占了对辽贸易的半壁江山,他年年都有一笔不小的收益。   “过去还打过河东,也不知抢了多少人家。现在又要抢了。”站长几乎要仰天长啸,“不打辽狗行吗?”   “该打!一定要打!”   高元也跟着愤怒了起来,堂堂大辽皇帝,夺了辽国还显不足,还想夺大宋。李六老爷那么好的人,竟然就因为带着值些钱的商货,就被抓了起来。   当高元怀着怒意,完成了今天任务,将上百份报纸一一送到了订户的手中,在街头巷尾,都已经能听见人们愤怒的议论!   伐辽。   伐辽!   东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汇聚成了一个声音,伐辽!   ……   京城中的动静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都堂之中。   今天发行的报纸上,很少的一点笔墨提到了商人们损失的财货,而是历数辽国建立以来,在河北河东乃至中原犯下的累累罪行。   有了如此“用心良苦”的报道,轻而易举地就唤醒了京师士民对辽国的记忆。   李承之正在做出发的准备,间中来到韩冈的公厅,“人心都给唆动了,万一打不赢怎么办?”   “那就打到赢为止。”韩冈道,“总之不要贪心。只要出战后保持在补给范围内,想输都难。” 第三十七章 骤风(四)   轰。   青州号船首炮再次轰鸣。   火光在炮口闪过,一团青烟随即笼罩了船艏。   海风劲吹,青烟飞速消散。而青州号,则以更快速度从还没散开的火药烟雾中切过。   当青烟掠向身后,北海舰队大都督杨从先睁大了微眯起的双眼。   三根水柱在前方的海面上突然腾起,水柱的中央,一艘不到万料的桨帆船依然稳定向前。   “三发近失。”在前面的负责观瞄的副枪炮长大声报告战绩。   “六轮了。”杨从先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青州号船长,淡淡地说,“练得好兵。”   青州号的船长陡然间涨红了脸,猛地踏前几步,冲着甲板前端指挥射击的枪炮长大吼道,“伍四,你个龟儿子,打得什么炮?!”   船长这一声喊,甲板上听到的水兵都明白,不仅仅是船长不满意了,上船随行的大都督也同样不满意了。   前方的三个炮组阵脚顿时就有些乱了。   本来就是想在大都督面前讨个好,现在差事办砸了,连带着船长也在大都督面前闹个没脸,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搬炮弹的咚的一声炮弹脱手砸在甲板上,清膛的举着羊毛刷子几次插不进炮膛,将火炮推回原位的更是手脚酥软,连使了几把力都没成功。原本顺畅如流水的发射动作,一下子就荒腔走板起来。   伍四这个枪炮长就站在船艏三门炮的正后方不远。听到声音,就回头瞪了一眼。   是的,是瞪。   但也只是瞪了一眼,他指挥的炮组乱了阵脚,也没空与顶头上司打哈哈。他上去连踢带骂,“说了多少遍了,你们这些狗崽子,竖起耳朵,是听我说话,不是跟别人一起添乱。”   踹了两个人,还扶了炮一把,三个炮组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船长尴尬地笑了两声,回头对杨从先陪着不是,“太尉莫怪,伍四话说不好,手气也背,但炮当真打得好。”   杨从先也没发怒,“好了。不算差了,运气不好。”   大宋海军成立也不过二十年,火炮上船也不过十来年,有能耐的枪炮长掰着指头数就那么几个,在章惇那边都挂着名。   十八发一发未中,这个命中率的确难看了点。但在波浪起伏的海上,也不能说做得有多差。   前两轮试射校射不提,从第三轮开始,每轮都有近失弹,炮弹掀起的水柱都能溅到船上,没打中的确只是运气问题。   只是连续六轮发射,两艘战舰之间的距离正一点点地拉开,接下最多还有七八轮的机会,逃窜的桨帆船就会超出青州号船首炮的最大射程。不论是技术问题,还是运气问题,七八轮射击,是很难将一艘正用划桨前进的战船给打得慢下来。   前面的那艘桨帆船,挂着辽国的旗号,三根桅杆上的船帆早就降了下来。从船身中探出了四五十支船桨,整齐地一起一落,就像一条被惊出石头底的蜈蚣,在海面上窜行。   这是辽国为了对抗大宋进步飞速的造船技术,而发展出来的舰只。桨帆船在海上短距离冲刺时,即使是最新型的巡洋舰都赶不上——只要桨帆船的船长没有糊涂到顺着风和洋流走。   都是在海上,陆地上的束缚就少了许多。宋辽两国的船只在海上发生冲突的情况并不少,通常就是你查我的船,我查你的船,离开时总少不了顺一点东西走,商船逃不掉就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一些出海后就没回来的商船,有多少是因为风浪,又有多少是因为被对面的海军给击沉了,谁都说不清。可以确定的是,后一种情况绝不是谣言,不论是在京东东路的登州,还是在两浙路的明州,两个大陆上的海军基地外,都有销赃的渠道。   因为海军船只常常客串海盗的缘故,在宋辽两国海军势力交织的海域,基本上没有私人海盗的生存余地。   至于在大宋的南方沿海,更没人敢做海盗。穿行在南方沿海的商船,九成九都属于福建商会——就连雍秦商会的货物要从两广运出来,也会委托给福建商会旗下的商船队——不说每艘船上,都至少两三门火炮、几十杆火枪,想打劫说不定会被反劫一把,就说即使成功了,一没有人敢收赃,二来一旦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仁慈的章惇相公,会让他们早点投胎,以便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宋辽两国海军的舰船常年冲突不断,猫追老鼠的戏码时常在海上上演。如果半路上撞上了,少说也会用射程最长的船首炮、船尾炮打个招呼。   在前面逃窜的那艘桨帆船的船长经验丰富,始终逆风而行,这就逼得在后面追击的青州号只能走之字形,不断转动船帆来借风。   又是一轮发射,两道水柱腾起,但副枪炮长立刻兴奋地叫起来,“命中一艉楼。”   杨从先和船长脸色木然。   除非一炮打断舵杆那还有些希望,或者是一炮冲进桨手中,否则也不用指望桨帆船的速度降下来。   船长偷眼看了看杨从先,小声道,“要是兔子炮都换成长炮,说不定就留下来了。”   但杨从先毫无反应。   甲板上,除了船艏船艉的六门长管炮,还有六门设在两舷的七寸短管榴弹炮——不过在船上,没人这么叫,都只叫兔子炮。   安设在主甲板上的这些七寸短管榴弹炮,因为炮管对口径的比例——也就是倍径——要小于下方的各型海军炮,射程也近了许多。其真正的用处,是用在近舷战甚至接舷战上,而且是以霰弹居多,一炮轰出去,对面甲板上就没人了。   引用杨从先的原话——只要接近了,就像打兔子一样简单。   但现在这六门炮就毫无用武之地,距离远了点。在青州号走之字形的时候,主甲板上安设在两舷的火炮,的确有攻击窗口,可就是因为装设的是兔子炮,完全够不到前面的敌人。   前方的四五十只长桨忽起忽落,跑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慢下来。也许这一趟下来,辽舰舱内的桨手都会被累得吐血,但在半个时辰之内,青州号确定是赶不上去了。   船艏炮又是两轮发射,其中一轮尽然奇迹般的三发全中。而另一轮,也命中了一发。但对于逃窜的对手而言,这样的打击只是损及皮毛而已。   “前面就是苏州港了。”   船长又对杨从先道。   半个时辰之后,或许能够追上,但那样就可能会进入苏州港口炮台的攻击范围。   “付德昌,怕了?”杨从先板着脸,反问。   “末将怎会怕?!”青州号的船长付德昌叫了起来,“俺在章相公麾下,几曾怕过事?!”   章惇的一干老部下,有不少进入了海军。不过海军的战绩并不算高。南海舰队还能打击一下海盗,在征伐占城的时候,还趁机立了一个大功。而北海舰队,从成立以来,就只有一两次小小的冲突,这让北海舰队上上下下都憋了一口气,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谁不想争下一份大功劳。   “就是担心追上去后。”   辽国的苏州【大连】就在登州对岸,在自然学会新出的神州概图上,那一片被称为辽东半岛的地方,其最南端,便是苏州。   苏州港位于苏州关南,苏州的老城原是在苏州关北。但现在因为苏州港是辽国的第二大港,同时也是第二大军港,苏州新城就搬到了苏州关南的港口旁。   苏州港港口炮台上的海防炮,付德昌倒是不怕。但他的船也打不下炮台,既然如此,就没必要顶着炮火往上面冲了。   杨从先望着前方极远处的海平面上,渐渐浮起的黑影,“伏波将军和定海将军可是在苏州港里面呢。”   辽国的重型火炮和战舰,一律都用军职命名。而定海将军和伏波将军两艘战舰,就是辽国用来与大宋海军对抗的海上利器。   如果只计算火力,按照大宋这边的标准,是在二级战列舰和三级战列舰之间。若是一对一,青州号轻松硬吃,要是一对二的话,肯定不至于输,但要赢下来,就要费些气力。   何况两艘将军舰外,还有巡检船,全都是桨帆船,近距离作战灵活性很高,真要打起来,说不定连脱身也不是那么容易。青州号作为北海舰队现在的总旗舰,出海时并不是孤身出行,后面还跟着两艘巡洋舰,只是在追击的过程中,落到了后面。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赶上来。   但杨从先的意志,让付德昌不敢坚持。   走到通话管旁,向全舰发出最高等级的作战准备。   这是要拼命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州港终于出现在青州号的面前。   前面的辽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更稍前一点的地方,辽国的第二大军港外海处,巡游的战舰已经转向。   桅斗中的瞭望手紧张向下面报告辽舰的动向。当船首炮再次向之前的敌人开始喷吐火焰,瞭望手大叫了起来,“辽舰出港了,是……是将军级,是定海将军……伏波将军号也出动了。还有巡检船,六……七……总共十一艘!”   甲板上的海军官兵们都在等待着杨太尉的命令,杨从先哈哈大笑。   “这才叫孝顺儿孙啊,这么贴心老子。”   “辽狗把菜都端上来了,不吃岂不是要说我们失礼?”   “给我放开了打,文登、盐城一会儿就追上来了。这盘席面,给老子吃光它!” 第三十八章 骤风(五)   船身击碎了海潮,在风浪中扬帆前行。   前方的敌舰,已经数到了第十六艘,苏州港中的辽国水师这一回是倾巢而出,看来是希望趁青州号单独出击的时候,捡一个便宜。   但坐镇青州号上的主帅,杨大都督从先却平静地望着前方,仿佛身后跟随着千军万马一般地充满自信。   负责指挥的船长付德昌对杨从先的莽撞不以为然,但既然得到了命令,他也不至于顶撞。   领导一艘海面之上最为强大的战舰,在面对稍微多一点的敌人时,消极避战,绝不在选择范围之内。付德昌与杨从先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到底是利用青州号上超长射程的重炮远距离的单方面吊打,还是凭借青州号无可匹敌的火力以及超强的防护能力,在极近距离用炮火淹没对手。   前方正在逃窜的桨帆船,此时速度又提升了上去。虽然这种将桨手们的体力全数压榨出来的速度绝不会持续太久,不过也足以让他们回到港口的护卫圈之内。   只是相较于这条小鱼,渔人的目标已经转向了远方的鱼群。   船上杨从先最大,付德昌得令随即扬起手,“两点钟。”   青州号如斯响应。   五面巨大的方形帆整齐的偏转了一个角度,后面的舵手用力转动舵盘。   庞大的船身轻巧地向右方转了六十度,丢下了之前的敌人,斜向直插辽军舰队的前方。   海风横扫而来,巨大的船帆呼的一声被猎风鼓起,船身轻摇中,开始向前掠行。   ……   耶律洪达的目光,凝聚在千里镜狭小的视野中。   青州号。   北海舰队总旗舰,苏州级战列舰第三艘,现役一级战列舰。   不计船艏斜桅,船身全长二十三丈七尺,宽五丈八尺,满载排水量六万一千料——   最重要的,还是青州号拥有各型火炮一百一十门,不计火炮口径,只是数量,就是巡检级的十倍。   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舰船。其满载时吃水能超过两丈,寻常海港根本无法进驻,只能在寥寥几个军港间来回穿梭。   巍峨的船影映在眼中,一连串数字,从耶律洪达心里流过。   这些数字,都是轻易从南面打听过来,消息确认的时候,北洋水师内部,都听得一身冷汗,或许这就是宋人没有遮着掩着的目的。   中轴线上前后五根主桅,此外船艏还有一根斜桅。   五根主桅的高度据估算至少十二三丈以上,挂在桅杆上的船帆的面积,远远超过大辽舰只所能悬挂的船帆的极限。   耶律洪达不知道宋人到底是怎么把那么大的船帆吊上桅杆,也不知道为什么宋人不担心如此大的船帆的重量会导致桅杆结构受损。   在南朝最新级的战列舰巡洋舰出现之前,耶律洪达本来听说宋人将会放弃了传承千年的硬帆,而改用无帆骨的软式帆装——当然更有说,新型战舰将会是已经成了传说的蒸汽铁甲舰——这样可以将桅杆造得更高,船帆能够实现更大的受风面积。   这个在《自然》上鼓吹已久的概念,在几年前在南朝就已经出现在新造的海船中,在倭国的港口中偶尔都能看得见。   这使得北洋水师内部,都有学习宋人,改装软帆的声浪,不过等到依然装具硬帆的苏州号一出,立刻没了声息——   ——任何与宋人的技术不相符、或是不能克制对应技术的提议,消失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就像千里镜中的青州号一样,都只能让人叹一声——太快了!   侧面受风的青州号,如果保持现在的速度和距离不变,将会是青州号的左舷上的五十门火炮直接瞄准己方最左翼的两艘巡检船,最后从北面扬长而去。   要是给青州号轻易吃掉了两艘战船,再轻易逃窜,他这个伏波将军就不要再见人了,更有可能,是不能再见人了。   “围起来,别让鹿跑了。”   耶律洪达掩住心中不安,状似闲然地发号施令。船艏、船艉和桅斗上,三名旗手开始挥舞着手里的信号旗。   十六艘战舰分作三组,先后转向,撒开一张大网,向主动扑上来的青州号笼罩过去。   ……   自青州号开始转向,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一较高下的决心,明显地表现出了战斗欲望,对面的辽舰也很快就有了相应的对策,没有退缩,同样升起所有船帆,更放下了船桨,用最快的速度迎了上来。   在杨从先的千里镜中,十六艘敌舰分成了三组,其中两艘将军级战列舰和两艘巡检级稍稍拖后,而其他两组皆是巡检级,绕前堵截的一组有八艘。剩下的一组四艘,则负责抄截后路。   除非青州号立刻就掉头撤走,否则稍一迟疑,就没有了安然撤退的机会。   “是耶律洪达出来了?”杨从先毫不意外地问着。   付德昌点头,“伏波将军号上有他的将旗。”   “辽国海军里面,也就只有他还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可惜他远不如太尉,船也不行。”   海上跑船的汉子,行事风格一向粗糙,马屁也是如此,杨从先听得笑了,“船不行倒是没错。”   他仰头看着头顶上遮蔽了半幅天际的巨帆,发自内心地感叹:“差太多了。”   十三丈!为了设计能达到这个高度的硬帆,帆布和支架的材质,制造工艺,结构设计都下了大力气去改进,升帆降帆都是用专门设计的滑轮组,十来人就能操作一面帆的升降。光是投入的资金就高达上百万贯。   无论战舰顺风逆风,都能轻易地借助风势。   当五面主帆全部升起,再张起船艏帆,庞大如山丘一般的战舰,能达到让一干老水手瞠目结舌的速度,轻而易举就将老式的巡洋舰抛到脑后。   帆索长正大声地指挥着五根主桅下的操帆组,不停地调节每一面主帆的角度,尽可能地不浪费每一丝风力。   双方舰船之间的距离飞速缩短,但海上距离看似近实则远,进入船上火炮最大射程的时间,还有两刻钟。   临敌的预案不知演练过了多少次,付德昌下达命令之后,细节上的指挥,都有各部分的军官来执行。   尽管是第一次面对大规模的敌军,但在一干经验丰富的军官的弹压下,水手们还是很好地回忆起了平日的经验,并没有显得过于慌乱。   有了一干得力臂助,临敌在即,付德昌竟闲了下来。   看着船上有条不紊的预备,杨从先微微地点了点头,作为北海舰队的门面,青州号临战时的表现足以让他满意。   “有把握吗?”杨从先问。   听问,付德昌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身向杨从先行了一礼,“还请太尉进艉楼。”   杨从先眯起眼笑了,却看不住有丝毫笑意,“……嫌老夫在这里碍事?”   付德昌看了眼杨从先的背后,一本正经,“这里位置太低了,不利太尉观察战局。”   临战之前,甲板上的人员比起方才追击敌舰时要多了一倍还多,杨从先本人,加上杨从先的幕僚和随身亲卫总共十二三人,在繁忙的甲板上显得分外扎眼。   “船上现在你说了算。”   杨从先没有端起太尉的架子,很平静地接受了付德昌的托词,转身带着人前往艉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双方战舰之间的距离也一点一点消失。   当辽舰开始陆续进入了青州号的射程,付德昌依然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   “船长!”甲板上,越来越多的水手焦急地望着付德昌。   付德昌悠然道,“不急,这一仗可是长得很。”   海上的风,一向变幻莫测。   如何跟上海风变幻的节奏,最大效率地利用风的助力,就得看帆缆长的指挥。   大宋的水兵,比起辽国水师的操帆技术,至少要高出两三个档次。   要不然辽人也不会弄出一个桨帆船出来——桨帆船至少要比同样规模的帆船多出近一倍的船员,航行距离因此就只能达到帆船一半,因为桨室的存在,桨帆船更少了一层炮甲板,火力也大打折扣——在一切技术进步都仿效大宋的辽国,这是技战术水平不够的情况下,迫不得已的妥协。   近距离的速度和冲刺,青州号的确不如辽舰,但相对的,在持久力上,战时全部依靠桨手的辽舰就远远比不上青州号。   当一艘巡检舰冲进了青州号一里之内,甲板上火光一闪,随着炮声而来,数点黑影出现在两舰之间的半空中。   “是链弹。”副枪炮长嘶声叫道。   链弹呼啸而来。   半丈长的锁链在半空中抖得笔直,两端的铁球呼啸盘旋。   杨德昌啧了一下嘴,看起来牙疼得很。   辽人的战法看来是很明确了。   辽国海军以桨帆船为主,即使桅杆倒了,靠划桨照样在海上走得飞快,只是没有长力。   但大宋的海军舰只,没有桨和橹,要是破了船帆,倒了桅杆,就成了海面上的靶子。   不过这一切,打不中就毫无意义。   “飞到了哪里去了?”艉楼之中,杨从先摇头嘲笑。   不过一里的距离,辽舰率先射出的链弹,竟远远地落到了青州号数十丈外的海里。   “平日轻松,战时稀松。”付德昌哈哈大笑。   宋辽海军最大的差距在哪里?   是钱! 第三十九章 追忆   笔者的父亲,是世界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海战的参战者之一——别扯什么赤壁、白江口,或是极西的地中海,激烈不如争标,技术不如海盗:这是先父的原话,并不代表笔者本人的看法——而且还是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的参与者,只缺了在对马外海的第四次。   因而自幼时起,只要先父在家中,笔者就在追问着一次次海战的细节中,度过童年时的闲暇时光。   七年前,齐云快报社为了纪念渤海口海战五十年周年,采访了包括先父这位刚刚致仕的第六舰队大都督在内,尚在世的几位参与者。   那位记者叫平弘一——现在他已经功成名就,是刚刚从昆仑州回来的韩洍探险队的主要成员,一部昆仑日记正在连载——他在结束正式采访之后,离开之前,最后问了先父一个问题:如何才能得到一支强大的海军?   笔者想,当时平弘一想听到的回答,应该是意志、勇气、训练、技术、装备,或者是庙堂诸公的高瞻远瞩——尤其是那一位的。   但先父给了他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钱。   笔者当时与平弘一同样惊讶,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听错了问题。   而先父是这么说的:你们没听错,就是钱,这是大议会勋章获得者、参谋会议成员、三大将之一,七提督之首的回答。   父亲这个促狭的回复,其实原版能从他当时在看的某部小说中找到。他年纪大了之后,也的确变得诙谐爱戏谑。   那部小说,鼎鼎有名的,应该不用笔者多提。   不仅笔者看过,平弘一也看过,他立刻就追问:如果是其他身份呢?比如,作为五十年前参加了第一次旅顺口(辽人称之为苏州港)海战的文登号的副瞭望手……   “那答案就多了。”先父是这么说的。   “你去问水兵——好吧,没人会去问水兵们这个问题,他们只要听话就行。”   “去问船上的军官,多半会说:装备、训练之类的。当时我也会这么说。重炮巨舰,日夜操练,在船舷两侧站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能打胜仗。”   “但如果你们去问当时海军里的三大将,不论是杨武靖公、周武定公,还是向良,肯定都只会说要有钱。”   “甚至是当时指挥北虏海军的耶律洪达,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他的回答肯定也只有一个——要有钱。”   “海军就是要钱,有钱没钱,强弱就分出来了。”   可以这么说,整段采访中,只有这时候,先父的兴致才是最高的。   “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年一门新出来的七寸兔子炮①,连人工带材料就要一千八百贯,同口径的驴儿行货②,则要三千贯以上。”   注①、②:兔子炮、驴儿行货,皆是早年海军中对旧式前装滑膛炮的戏称。兔子炮为径六寸以上,倍径小于八的短管重型榴弹炮,驴儿行货为径六寸以上,倍径大于十二的长管重型榴弹炮——编者注。   “那时候的一艘一级战列舰,青州号那样的,包括火炮、帆索等装备在内,造价动辄百万贯,一艘巡洋舰也要三四十万贯,就是军港中的引水船,装明轮带蒸汽机——现在是见不到还能动的了——一走起来就噗噗噗地乱响,也要八万贯。军港水营、海岸炮台,一座军港的所有必备建筑加起来,千万贯都不一定打不住。记得当初修威海港北炮台,就用了七十万贯,威海港里内外八座炮台,北炮台最前修,但规模只能排第五第六。”   “你们要知道,那时候的钱是真值钱的,拿在手里当真叮当作响,不是花花绿绿的纸。有个万儿八千,就能在京师旧城里置办一座小院子了。放现在,没十万八万下不来。老夫那时候一个月的饷钱才两贯一百文,还不是足贯,是省陌的——你们后生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省陌,就是不足一百文当一百文来算,朝廷收税,七十八文抵一百,朝廷发饷,就是七十六文抵一百,这就赚了两文钱的利钱——两贯一百文省,也就一千六百多文,可这都已经算是高了。”   先父是乐安天命的性子,但他对大议会设立之前种种,总是抱怨多多。军饷、税赋、民生,每次提起来,都不免要扯上一通。不过共和之前,天下安危皆系于一人,无论贤与不肖,天下臣民都只能忍受。要说抱怨,的确是该抱怨的。   ——之后笔者听平弘一说了,“海军当时就跟神机营一样,是时任宰相的亲儿子,训练起来是泼水一般地花钱。”   水兵军饷,跟神机营一个等级,不亚于上四军。军官的俸禄,同样是军中的高标准。加之每年至少三个月的海上巡防,等同于出战,还要多一份犒赏。   不计舰船装备和军港建设,仅仅是日常军费开支,一年的开支就是近千万贯,海军不及禁军总数十分之一,却占去了常设军费的五分之一。   其实海陆军的军费比例,比如今还要差不少,现如今,大宋海军七支舰队,驻扎四海两洋,拥有十一座一级军港,二十九座二级军港,占去了总军费的四成。   但当时海军初建,能在十数年间,虎口夺食,在总军费中占去了两成,可见当时庙堂诸公,对海军重视。   辽国国力当时可说是开国以来最为雄厚的,可相对于大宋的差距,却也是开国以来最大的。   不论宋辽两国军队的战斗力如何,在投入上,辽国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大宋。   如果是陆上的军队,辽人还有所谓的传统,自幼生活在马背上的契丹骑兵,也不是大宋的骑兵部队一时之间能够赶上。   但海军,全然没有底蕴的宋辽两国,完全是靠钱撑起来的。   辽国占了高丽、日本,在享受到高丽女子、日本金银的同时,也使得辽国需要防守的地域急剧膨胀。原本以进攻作为战争哲学的辽国,即使需要防守,也会选择以攻代守但在海上这个陌生的战场,如果想要维持在陆地上的相同战略,就必须要花费比宋人更多的军费在海军上。   可大宋的金库,又岂是辽国能比?   按先父的说法,“有钱能够天天有炮打,没钱呢,空有九寸大的行货也只能干挺着”。   辽人省吃俭用置办下来的几艘战舰,还没有下船台,就已经落伍了。等舰只正式列装,大宋舰船上的炮手,一次训练下来,就是一二十轮的发射,类似的训练,一个月至少有两次。而辽国的海军呢?   笔者曾经看过一篇辽国海军的训练记录,如果上面的记载无误,那么即使是排序最前的将军级,一年下来的训练量还比不上大宋一个月的,最低级的巡检船,训练水平就更低了,完全舍不得磨损宝贵的火炮。   关于第一次旅顺口海战(当时辽国称之为苏州港),在先父的回忆录里是这么说的。   “当我发现辽舰①的时候,是当日午后两点半过一点。因为青州号的桅杆最高,其实最早看见的是青州号,接下来才是辽舰伏波将军。”   ①:按照第一代文登号留存下来的航海记录,最早发现辽舰的,是文登号上的正瞭望手林忠——编者注。   “之前青州号北向追击,因为船速较快,脱离了编队。等到文登号追上去的时候,青州号已经陷入辽舰重围之中。当时杨武靖公就在青州号上,因而船长立刻挂上了战旗,和盐城号一起,两艘巡洋舰同时冲进了敌群之中。”   “当时我刚刚进了军中,第一次参战,心中不免忐忑。但主帅身陷重围,不过青州号的位置很好,威胁性最大的两艘将军级距离最远,近处的巡检级,火力很微弱,因为想要破坏青州号的船帆,纷纷使用了链弹,但直到文登号赶到射程范围内,船艏炮开始发射,青州号的船上也没有任何损失。在这段过程中,最近的三艘辽舰至少发射了五轮,但没有一发对青州号造成稍大一点的损伤。我在千里镜中,亲眼看见一枚枚链弹落到青州号的前后左右,但最多也只是击中船帮。辽舰与青州号距离一直在拉进,如果整件事反过来,大宋的舰船连续五六轮都没有打中,距离不到一里的敌人,事后肯定要重重被罚。”   “即使不去统一计算射击诸元,完全依靠炮手自己的判断,也不该有这么差的命中率。按战后救上来的辽军俘虏的供述,他所在的舰只是第一艘向青州号开炮的巡检船,也是距离青州号最近的巡检船。但船上的炮手,平均射击经验还不到五次,只是上膛、清膛、复位、再上膛的标准动作练习得很好。”   “得知他的供述,我才知道,在文登号冲进战场之前,青州号受到的攻击,不是五轮,而是八轮。每一轮发射之间的间隔,就连付德昌都小吃了一惊。只论发射速度,都快赶上青州号上的炮组了,不过落点也因此偏离得反而更多。” 第四十章 骤风(六)   火炮的轰鸣随风而来。   最近处的敌舰舷侧再一次被腾起的烟雾遮挡。   三艘巡检舰已经到了极近处,眼力出色的水手甚至不用千里镜就能看清,对面甲板上辽军军官比手画脚的动作,还有舷窗中的炮口和奋力划桨的人影。   然而飞舞在半空中的一枚枚链弹,又奇迹一般地落到了青州号前后左右的大海中。   当真是奇迹。   青州号上看到了这一幕的水手都这么觉得。   在这个距离上,射不中比射中可是要难多了。   一团团水花过后,黑色的铁球纷纷消失在海面下。   甲板上的水手们一片哄笑,就连付德昌的脸上也不禁带起了笑意,辽人的训练水平如此低劣,那这一战的结果就又敲定了几分。   刚刚发射过的炮窗处此时硝烟渐散,突然又是一声炮响。一次迟到了的射击,呼啸而出的链弹,终于绕转着直奔青州号而来。   沉闷的撞击声中,链弹前端重重地砸在了青州号右侧船舷的上缘,炮弹余势不减,铁链斜斜的将后面的铁球甩了上来,咚的一声打在甲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凹坑。   正靠着那一边的帆缆手吓了一跳,一个蹦跶躲到了桅杆的后面。不过这枚侥幸命中的链弹到此也就失去了所有动能,留在船帮外侧的部分太多,很快就索索地滑进了海里。   盯着甲板上小小的凹坑,付德昌黑下了来,腮帮子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抽搐着,这是吝啬鬼听到了自家银库被盗时的表情,后悔、愤怒、痛心,几种心情糅合在一起。   青州号是新近入役的一级战列舰,付德昌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击败了七八名同僚,才争取到了成为青州号船长的机会。   青州号在他的眼中,比他的儿女还要得他宠爱。甲板上面有哪怕一点油污,他都会像台风一样吼着,踢着水手们的屁股,让他们立刻弄干净。   那枚链弹只是在船壳上磕了一下,甲板上碰了一下,但那点碰撞声落在付德昌耳朵里,就像刀子在割他的肉。   当杨从先下令青州号必须迎敌而上的时候,付德昌已经在做青州号受损的准备,但当真听到那一声,却发现心理准备还不够。   彻底抛掉了之前天塌不惊的风度,付德昌难看的脸色前所未有,冲着通话管吼出的音量也是前所未有,“魏四,下面准备好了没有?!”   从通话管中最先传来的回应,却是来自头顶上的瞭望手。   “船长!正南方向,发现文登号!”   “才到?!”付德昌双眉高高挑起。   现在才能在桅斗中看见,这要隔了多远?等他们追上来菜都凉了。   “让他们绕到右边去!”   “船长!”大副拼命使眼色,手指隐蔽地冲后面指着。   付德昌反应过来,现在在船上,能指挥全部三艘舰只的不是他。他强自忍着怒气,“去向太尉禀报,说发现文登号了,南面……”   “南面十三里。”话筒中传来瞭望手补充。   大副小跑着走了,通话管中,来自底下炮舱的回复已经到了第三遍,“船长,炮舱全员准备完毕。”   “那还等什么?!”付德昌弯下腰,将自己所有的愤怒吼进通话管,“给我开火!”   几秒钟的寂静,青州号的舷窗中一串火光闪过,庞大的船身颤抖了起来。   一连串的爆鸣,如同冬至日时燃放的鞭炮,却要响亮一百倍。仿佛夏日雷鸣,却更贴近耳边。   自炮口呼啸而出的同样是链弹。   但从辽舰上发射出来的链弹不过是一块没准头的石头,来自青州号七寸口径的重型海军炮的链弹,却是一柄被巨人甩出的重型战斧,精准而致命。   飞舞在半空中的链弹,密如蜂群。   在那一瞬间,直面炮火的舰船甲板上,辽军海兵们肝胆俱裂。下一瞬间,他们脸上的表情定格了。   旋转的铁链落在甲板上,带着呼啸的铁球,蛇一般地扭曲翻滚,横扫途中的一切。人体,火炮,木桶,绳索,甲板上一切凸起的物体,都在链弹的狂暴中被卷走、绞碎,破碎的木板,残肢,散落在甲板各处。   就连桅杆,也没能逃过链弹的荼毒。   辽国的舰只由于建造技术上的差距,在结构上远比不上大宋海军的舰船牢固。巡检舰上的三根桅杆纷纷被多枚链弹缠上,炮弹来带的巨大动能摇撼着桅杆。并不粗壮的三根主桅,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吱呀呀地发出一阵牙酸的声音,便轰然倒下。   只是三层炮甲板中最上一层的火炮齐射,一艘巡检舰已经失去了借助风力前进的能力,同时还失去了船长和船上三分之一的军官。   而青州号的攻击,此时才刚刚开始。   第一层炮甲板射击之后,第二层、第三层炮甲板中内的火炮,依次开火。   不再是链弹,而是实心榴弹。   沉重的铁球,拥有更大的动能,虽然比不上链弹卷走一切阻挡物的攻击。但一枚出自重型火炮的榴弹,足以将链弹无法解决的船帮,轻松地打出一个巨大的破口来。   青州号的下层火炮,一半瞄准了辽舰近水线处,一半瞄准了桨舱。   炮声过后,青州号依旧向前,仿佛之前的炮击只是一场幻梦。   但青州号后方的海面上,两艘巡检舰一时千疮百孔,尤其是水线处的大洞,汹汹如潮的海水正倒灌进船只内部,只一击,就彻底毁掉了两艘敌舰的作战能力。   这只是青州号的第一轮射击,目标比青州号小得多,但至少命中了一半。被集火的巡检舰,不仅仅是桅杆,甲板上的人全都消失了,还有桨舱,同样钻进了几枚炮弹,里面此刻成为了地狱。   “还算有点样子。”艉楼中,听到外面报告的杨从先,眼角眉梢的笑意多了些,“这可比巡洋舰强多了。”   战列舰的火炮组成,与巡洋舰不同。   巡洋舰的主要作用,是巡视海上,讲究自持力。   按照枢密院制定的规则,巡洋舰两年内至少一回巡游大陆海岸线的演练,途中靠岸补给的次数越少越好。   如果整个任务期间,一次都不靠岸补给,就能从登州威海开始,抵达交州海门,或是反过来,从交州海门直抵登州威海,那么,这艘船的船长,以及船上所有的成员,都将会得到最高的评价。   只是到目前为止,仅有一艘巡洋舰在去年拿到了这个成就——而且这个成就,也有在中途打劫商船获取补给的嫌疑。不过最终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依照功疑惟重、罪疑惟轻的原则,朝廷并没有撤销相应奖赏。   通过类似的任务,南北两海舰队中的巡洋舰,都尽可能地深挖潜力,足以进行持续三天以上的航行。   而战列舰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火力。除了火力,还是火力。   更大的口径,更远的射程,更强的威力,更多的数量,这就是海军对新型战列舰的最核心的要求。   青州号就是这个理念的产物。   上层炮甲板的链弹清扫了敌舰的甲板,让巡检舰跛了一条腿,而中层和下层的火炮,则彻底毁掉了敌舰的反击能力。   在水兵们自发的欢呼声中,付德昌吼道,“都打起精神来,才是巡检,塞牙缝都不够,还有两艘将军在那里!”   巡检船毁了两艘,但青州号与辽国海军的实力对比,并没有发生实质上的改变。   十余艘大小舰只洒在了海上,再一次张起一张要笼罩青州号的大网。   付德昌很清楚,耶律洪达也绝不是蠢货,只是对自己的兵有信心罢了。作为一名合格的将领,对自己麾下的兵马,都会有一分发自内心的信任。   对面的海军主帅,看起来是希望将青州号包围。   如果对方在面前,付德昌只想问一句:包围得了吗?   天色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会黑下来,这么多时间,足够达成付德昌预定的目标。   桅斗中上的瞭望手,再一次吼叫起来,“伏波、定海接近中,最多十分钟就能赶上来。”   “哦。”付德昌悠然地低声道,“可以再慢一点。”   这一战,直至入夜。   青州号一直都保持着高速,纵横战场,火炮始终不曾停歇,每一次辽国舰队想要包围青州号的企图都可耻的失败了,换来的只是更加猛烈的轰击。   耗尽了八成的弹药,剩下的为了保证回港的安全,不能再动用了。   但以青州号为核心的三船小舰队,却一仗打残了辽国的主力舰队。   六艘巡检舰战沉,伏波号半毁,其余舰只无一不伤。而青州号,看起来损伤累累,但内部的结构,没有任何变动,只要回港,轻易就能挂起来大修一番。   这就是大宋舰只的实力。   ……   宗泽抵达析津府已经有好些天了。   在驿馆中,食水不缺。辽国还不敢虐待平起平坐的大国的使臣。   现任馆伴使,也是上一回宗泽抵辽时馆伴使,天天上门来聊天。   通过馆伴使,宗泽已经详细阐明了大宋的要求,相信辽主耶律乙辛应该很明白,大宋遭受的损失,不是一句轻轻飘飘的道歉就能解决的。在辽国给出让大宋满意的补偿之前,这场战争不会结束。   到底要不要赔偿,该怎么赔偿,在辽主做出决定之前,或者说,在辽国确定优势之前,是肯定见不到耶律乙辛的。   宗泽早就做好了在辽国久居的心理准备。   但才过了半个月多一点,一名来自御帐的官员抵达驿馆。   “能陛见了?”   宗泽嘴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看来是辽人被打痛了。   虽然也有可能是辽军为他们的皇帝取得了一个胜利,让耶律乙辛忙不迭地招自己前去炫耀,但宗泽从不怀疑大宋军队的实力。   竹杠该怎么敲才好?   前往御帐的路上,宗泽一直在想着。 第四十一章 南北(一)   “都下去。”   仿佛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的文武臣子们鱼贯而出。   长时间的会议,让年迈的耶律乙辛疲惫不堪。   而长时间的会议,也没有带来一个像样结论的这件事,更是让大辽天子在疲惫之余,增添了多许愤怒。   端过金杯盛满的葡萄酒,耶律乙辛大大地喝了一口,鲜红的酒浆抿在嘴角。他攥着金杯,几乎要捏扁了,恨不得砸到之前退出去的一干重臣的头上,“一群废物。”   “现在谁还敢对父皇说三道四?”耶律隆直言不讳。   他坐在一旁,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直到现在。   并不是朝廷里面缺乏贤良,聪明人在朝堂中从来都不会缺,蠢人才少见,但敢于在耶律乙辛面前表达自己意见的臣子真的是不多见了。   寻常时候,时常与圣意相左的朝臣,总会让皇帝恨不得几棒子打死,可到了危急关头,他们虽不一定比其他人头脑更好,但总比唯唯诺诺不敢出主意的臣子要强上一点。   可一个太过于强势的皇帝的朝堂,本来很少会有强势的宰相。   弑君篡位的耶律乙辛,用强势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对朝堂的控制欲,在张孝杰等旧日党羽陆续病死或治罪之后,还敢在耶律乙辛面前说不的臣子已经一个都不剩,连敢于表达自己想法的都没几个了。   大事小事,皆请于天子,得旨后方行。皇帝放心,臣子也舒心。   尤其是在耶律乙辛盛怒之时,谁不怕一字说错,就落到身死族灭的下场?反倒是有志一同的俯首听训,来个罚不责众,倒是平安度劫的良策。纵使天子雷霆震怒,总不至于将朝堂顶层屠戮一空吧?   耶律乙辛做臣子的时间比做皇帝长得多,如何不明白?不过是之前用得顺手,现在就要承受代价了。只是儿子的话,还是扎耳朵。   “那你说该如何?!”耶律乙辛轻轻放下酒杯,平和地问道。   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熟悉耶律乙辛的人都知道,皇帝陛下盛怒时突然平静下来,只是证明他已经怒到了极点。   “当然只有报复回去,否则大辽的脸面何在?”   耶律隆安然地盘膝而坐,并没被父亲的迁怒所影响。   以辽宋国势的差距,已经容不得辽国来一场继承者的内乱了。耶律乙辛清楚这一点,耶律隆也明白这一点。   他势力有成,几个兄弟一个成气候的都没有,他的父皇想要废掉他这个太子,结果就是大辽国灭,阖族死无葬身之地。   只要他不去动提前即位的主意,即使桀骜一点,他的父皇也只能忍下来。而耶律隆本人,也不会犯蠢,平白让宋人捡便宜。   “只要父皇一句话,儿子这就领兵南下,与南人一较高下。就是他们,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又有谁敢不拼命?”   耶律乙辛双眉扬起,“怎么,想法变了?”   耶律隆坐正了,肃容道,“儿子知道之前的想法错了。水师如此不成器,谁知道神火军和那些寨堡又会有什么差错?不知己不知彼,还打什么仗?”   耶律乙辛今日的怒意,来自北洋水师的惨败,大辽现在的窘境,也同样来自北洋水师的惨败。   如果只看北洋水师的奏报,那绝对不是一场惨败。   十五艘宋舰攻打苏州港,总计战列舰十一艘,巡洋舰四艘,其中还包括最新锐一级战列舰的苏州号和青州号,战列舰的数量差不多是北海舰队的半数,实力更是达到了七成以上。   苏州港中水师毫不畏惧,浴血奋战,迎着暴风骤雨一般的炮弹上前,在最近的距离上与宋人的火炮对抗,虽然损伤不小,但最终还是逼迫宋军连夜逃窜。   按这一份来自辽东的战报里的说法,此番北洋水师当真是劳苦功高,即使参战的战舰数目不相上下,可火炮数量就差了许多,质量更是有天壤之别,只有不到一半的火炮数量,就击退了强大的北海舰队,给多少褒奖都不嫌多。   但大辽天子的耳目从来就不只是一个,而是至少三四五六七八个。另外的几条渠道,都传来了与北洋水师奏报截然不同的消息。   来袭宋舰并非十五艘,而是只有三艘,其中大部分时间,参战的只有一艘——即是宋国北海舰队最强战力之一的一级战列舰青州号。   也就是说,这一场海战,是一艘宋舰对十六艘辽舰。   数量如此悬殊,竟然被打得大败而归,即使那一艘是方今海上的最强战舰,也不该是如此结局。   大辽的面子里子全都没了不说,十多年来,投入到海军中的以千万贯计的经费,被证明全打了水漂,这才是最让人痛心的。   按照密奏中的总结,整件事就是宋人开始封锁海上航线,出动北方舰队分散劫杀大辽海船,其中青州号追杀本国战舰进入苏州港附近,港中舰队倾巢而出,单舰的青州号不但没有撤退,反而反攻上来。   不看战果,都足见宋国海军的嚣张气焰,也证明了宋国对大辽越来越少畏怯。大辽百多年来的积威,现在已经涓滴不剩。   而结果,也证明了宋人气焰并非自大,而是其来有自,事实如此。   一想到海军被打得现了原形的这一仗,耶律乙辛怒火全消,以手抚额,颓然问道,“水师该怎么办?”   日本的人口、财富,已是大辽的命脉之一,决计放弃不得。但没有一支能与北海舰队相抗衡的海军,日本肯定保不住。   何况宋国那边宣扬已久的海上登陆作战,使得大辽长达数千里的海岸线,处处都可能变成战场。旧日连人口都没多少的沿海荒原,现在都变成了战略要地,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建设海岸炮台,或是在附近驻扎大军。   没有一支海军防护,又该在海岸线上投入多少?   同时,想要用登陆反制登陆,也使得大辽,必须拥有一支可靠的海军力量,否则怎么送大军出海?   “桨帆船已用不得了。”耶律隆道。   水师桨帆船的战法是集思广益而来。桨帆船桨不能持久,帆又小了太多,需要的人员更倍于单纯的帆船,海上的速度也要慢上不少。   但在水师的推演中,桨帆船近战时先降帆,纯凭人力驱动,比帆船要灵活许多。而且没了帆索之后,也减少了受到火炮攻击的面积。正好可以克制船体庞大、帆面巨大的宋国战列舰。   但事实证明,用这个思路建立起来的水师,在宋国战舰面前不堪一击。   面对已经降下船帆的大辽战舰,宋人竟然照样用上了链弹。在链弹毁掉了桅杆之后,只剩下划桨来驱动舰只,这其实并不比船帆破损的风帆战舰好多少。有一艘巡检舰,就是桅杆尽损,在逃离过程中,一直被宋舰追击,最后桨手们耗尽了体力,又无法升起船帆借力,最后被击沉。   从这一件事情上,可见宋人也看破了桨帆船战法的虚实。至少可以说,剑走偏锋的选择,弥补不了战舰水平上的差距。   “那该用什么?”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也不知道,海军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并不因为是他主导了对日本的征服而改变。   “工火监那边就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耶律隆问道。   “明天把人都招来问一问。”耶律乙辛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工火监相当于宋国的军器监,一向受到耶律乙辛的重视,里面的工匠敢于自出心裁的胆量,远比大辽皇帝的臣子要大得多,“宋人已经有蒸汽船了,虽然还是明轮船,说不准什么时候暗轮船就出来了。”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不打。”耶律隆看得开,“既然这一回败了,就得先认了。宋人那边,先得敷衍过去,总不能当真往大里去。不知,父皇圣意如何?”   耶律乙辛没有考虑多久,对儿子点点头,“你去招宋使进来,好好谈一谈吧。”   ……   同一时刻。   大宋东京。   “辽国应该要服软了。”沈括愉快说道。   黄裳站在窗前,“就是不服软,民心也足以支撑继续打下去。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   敞开的窗户外,隐隐有欢呼声传来。   韩冈的公厅距离外面的街巷甚远,但站在窗前,还是能听到风中那些兴奋雀跃的声音。   海军大败辽国水师的消息,传到京师后,就被都堂通过各种途径再三宣扬。   一艘一级战列舰加上两艘三级巡洋舰,就彻底击溃了辽国北洋水师的主力,这一个胜利的意义,也是值得如此大肆宣扬。   百姓们都知道为了辽国拘押国人、私掠产业这件事,朝廷正准备开战,上上下下都还提心吊胆。   “相公,杨从先的总结如何?”   韩冈的手中,正是来自北海舰队的战后总结,听到黄裳的问,他唔了一声,翻了翻,道:“实心榴弹对战列舰等级的敌人作用并不明显,能击破船壁单薄的巡检舰,却拿战列舰等级的将军舰没有办法。必须要升级火炮,在破甲、穿甲上下功夫。”   “桨帆船主甲板上人员不多,霰弹的作用并不明显,链弹更是没有多少使用的必要。”   “辽人的训练水平太低,如果能达到大宋海军的平均水平,青州号就要失去大部分动力,成为被辽舰围攻的靶子。”   按照上面的总结,韩冈念了好一通,最后道:“如果打分的话,不论是北洋水师,还是北海舰队,都是不及格。”   沈括呵呵笑道,“相公的话要是传出去,下面肯定要说太苛刻了。”   韩冈道:“获胜通常只能证明办的蠢事比敌人少,不能证明做得有多聪明。指挥上有问题,只是兵练得好。”   “还有就是砸钱多。”黄裳补充道。   韩冈点头大笑,“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说陆战上,大宋所拥有的必胜的信念,都只是建立在国力的差距上。在海战上,必胜的信念,可就是全方位了。   海战就是一分钱一分货。   投入了多少钱,就有多少收获。   后来者想要追上先行者,就要比先行者投入更多的军费。这不是比较一年投入的多寡,而是要从海军肇造时起的积累开始算起。   大宋水师创建在立国时,即便之前只是内河水军,但天下各路船场十余处,匠师数千家,百来年的积累可谓是深厚无比。苏州级战列舰那等堪与大庆殿规模相媲美的巨舰,没有持续以来的积累,就是想砸钱也不知该砸到哪里。   尽管辽国海军的设立,并不比大宋水师入海迟多久,可即使他们投入的军费与大宋相当,也弥补不上这百多年的差距。何况辽人在海军上的军费投入,还不及大宋的五分之一。   现在辽人还能剑走偏锋,用桨帆船的灵活性,弥补一下与大宋一级战列舰战斗力上的差距,等到蒸汽机船出来,那可就连灵活性上的优势都没了。   “相公,辽人会服软吗?”   韩冈笑了,“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第四十二章 南北(二)   不是年节,不是上元,也不是冬至,更不是一年一度两大联赛总决赛的日子。   但东京城中,还是到处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街头巷尾,路上的行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人人都是欢天喜地。酒楼之上,高朋满座,一坛坛好酒端上来,掌柜的忘了提醒小二多掺些水,客人则没忘多撒一把赏钱。   大宋的海军,逼到辽国家门口打了一仗,硬生生地赢了下来。不仅赢了,还是以一当十的赢。   开国以来,对辽作战,从来没有过如此让人畅快淋漓的大捷。这哪能不让东京百万军民欣喜欲狂?   说起来,大宋对北方死敌的战争,过去不是没有过胜利。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几年前,不仅胜了,还顺手从辽国身上割了一块地回来。   但那场胜利消息传来,东京士民,决然没有今日的狂欢。   因为那样的胜利,不过是驱逐攻入境内的辽军,绝非主动攻入辽境。   强盗闯进了家里,好不容易才赶了出去,家里的坛坛罐罐还被打烂了一堆,这样的胜利,哪家哪户都不想有第二次。   而今日的海上大捷,则让人恨不得来得更多一点。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已经是郡王之封的赵世将,只穿了平民的服饰,拄着拐杖立于州桥桥头上,他的身侧,一名身着襕衫的中年人正低声复述着今日报上社论的内容。   赵世将静静地听着,他看到路边上几个醉鬼,提着酒瓶歪歪倒倒,大声唱着三年前北门铁工队夺取总冠军后唱的得胜歌,转进了一旁的横街中,没一会儿提了一长串鞭炮出来,噼里啪啦的就在御街街边放了起来。   两名巡卒吹着哨子赶了过来,将这群醉鬼给赶走。御街上除了正常的行车走路之外,禁止一切摊贩,禁止婚丧队伍吹吹打打,当然也禁止烟花爆竹。   不过他们禁得了御街上的鞭炮,东京城中其他街巷里的鞭炮声,可没人能禁绝得掉。   鞭炮里面都是火药,军中对火药需求极多,民间的量就少了,鞭炮的价格可比过去贵了不少,但就这样,几乎每条街巷,都有鞭炮响起。   中年人在神色木然的大宗正身边低语,“宗正,你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句话指是谁?不正是熙宗皇帝曾经割让出去的那几百里土地。   这一次社论的内容,来自于都堂,突然间旧事重提,不就是为了趁机打击熙宗皇帝的名声吗?都堂之心,已经可以说是路人皆知。   “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中年男子冷笑着质问道,“宗正,你觉得你这个位置现在很风光吗?”   赵世将现在是大宗正司,所有宗室成员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太后、天子不临朝,绝足不出宫中,需要祭祀太庙的时候,就由大宗正出面代行礼节。   太宗一系,在濮王府案之后,便告沉寂。濮王府中大半被贬责南荒,剩下的则俯首帖耳地过活。   而太祖一脉,其他不说,出自太祖系的两个孩子现在还养在宫中,说不定哪一天就——甚至不是说不定,在宗室们眼中,皇帝肯定不会有自己的血裔,必然会过继一人来即位。   因而赵世将还能回上一句,“比过去强点。”   中年男子冷笑着,“堂堂议政,参加过几次议政会议?还不是要缩着头。”   赵世将默然无言。   作为大宗正,九卿之一的赵世将还有议政的身份,还是开府仪同三司,但赵世将从来都没参加过议政会议。   中年人小胜一把,微微一笑,回头望着北面的朱雀门,“昔年太祖修开封城墙,大内宫室,功成后,曾令人将大庆殿到南薰门一条线上的门户都敞开,从南薰门外能一直看到大庆殿御榻上的太祖皇帝,要世人知道他心中无丝毫邪曲。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了。再过些年,又有几人记得大宋的太祖?”   赵世将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中年人道,“权臣当道,最先开刀的肯定是宗室。现在能容你,是因为要用你,等到没用了,他们又会怎么做?宗正,我可不信你不后悔。”   赵世将二人站在街头,却与街上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颇为显眼,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十个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个,会看他们这一对老家伙一眼。   赵世将不耐烦起来,冷声道,“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别把我拖进去,也别把宗室都拖进去。”   中年人嘿嘿惨笑起来,“我单人孤身能做什么?玉碎殿前?到了外面怕就是我死于急病。有了报纸,那一干奸贼想要指鹿为马都容易了千百倍。”   赵世将回头盯了中年人一眼。   玉碎殿前?有气节的士大夫能干得出来,养尊处优的宗室会有这个胆子?说来说去,还是不忿大宋天下被外姓人指手画脚。   “皇帝终究落不到他人身上。”他淡漠地说道。   都想做皇帝,就都做不得皇帝。韩冈马上就不做宰相了,等章惇死,他也回不来。韩冈把大议会说了几十年,想改口都改不了了。就算轰走了赵官家,到时候,他能不要脸皮自己做皇帝?   “性命操之于臣下之手,那还是皇帝吗?!”中年男人又质问。   “总比熙宗还在时要强。”赵世将的态度愈发地冷淡了。   反倒是中年男人变得激动起来,“你果真要翻赵居的案子?”   “是赵世居!”赵世将一下翻了脸,“是南阳侯府上的赵世居!”   熙宁八年的赵世居谋反案,已经过了近二十年,但赵世将这些年来,没有一日忘却。自真宗之后,太宗一系待太祖、秦王之后,都是大加优抚,看起来已是一族和睦。谁想到熙宗皇帝倒好,八竿子打不着的牵连,就把谋反罪名加到赵世居的头上,经此一事,太祖后人这才看清了皇位上的真面目。太宗皇帝的后代,可是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太祖后人的警惕,赵世居也不过是只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见赵世将动了真怒,中年人口气就缓了下来,“赵世居诚然冤枉,但他结交士大夫,又怪得了谁?”   “我天天结交士大夫,谁能说我不是?!”赵世将眼睛瞪了起来,“如今宗室子弟考进士,考诸科的更是多得是,一个比一个用功,现在还有哪家会拦着他们上进?!”   中年人讥讽道:“宗正可是赛马总会的老会首。”   赵世将怒极反笑:“是啊,老夫刚开蒙时也曾想过考进士,是谁逼得老夫只能飞鹰走马的?”   中年人张口欲驳,但他和赵世将的争吵惊动了周围,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视线中充满了好奇。   中年人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待周围视线都散了开去,他才低声道,“宗正别忘了沈括也曾是主审。”   “蹇周辅死了,邓绾也死了,范百禄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进一步。就是沈括,有两位宰相支持,他敢拦着?!”赵世将重重地哼了一声。   赵世居谋反案,将案子扯起来的蹇周辅,煽风点火的是邓绾,将事情闹大、往新党党魁王安石身上推的是范镇的侄子范百禄,沈括虽与范百禄同为主审,但他可是息事宁人的一派。翻案之后,罪名也不在他身上。   何况要为赵世居一案翻案,可是两位宰相都同意的,以沈括的性格,恐怕连多说一句都不敢。   赵世将现在的心力都放在这桩陈年旧案上,他与赵世居的交情不深,但只要知道赵世居是太祖之后这一点就够了。   他回头望着朱雀门,“前日,是你那兄弟来说好话,今天就是你来说怪话,可惜老夫是油盐不进,你们就别多费唇舌了!”   中年人一直都是七情变幻,直到此刻,他更是带着轻松的笑容,“只要宗正能听得就是。人心总是会变的,那些奸佞也不是一开始就敢做反,不过是一步步的胆子越来越大罢了。如果那些奸佞不做大逆不道之事,那一切休提。如果当真做出来了,即使我不来找宗正,宗正也会来找我的。”   话声刚落,他就告辞离开。好象是在担心有朝廷的细作盯着,走得很快,穿过了一处横街,就立刻像影子一般,消失在围墙后的巷道中。   赵世将没动,他还想着中年人离去前的那几句话,“不是一开始就想着?”   赵世将自嘲着摇头,别人倒罢了,那位即将卸任的宰相,可是从先帝驾崩后就开始有了反心的。   议政会议的召开,就是大议会的前身,当士大夫开始自成一体,要掌握天下大权的皇帝就成了累赘了。   赵世将可不信,韩冈当年提出议政之制的时候,不是为大议会做准备。   如今海上大捷,证明没有皇帝,宰辅们统帅的朝堂同样能安内攘外,又成功地迈出一步的韩冈,也不知现在在何处,又在计划着什么。 第四十三章 南北(三)   韩冈此时却在王旁府上。   虽然王安石去世了,但朝廷赐第并没有收回,皇帝的岳父母还住在里面,谁敢请他们离开。   现如今,王旁正在家里整理王安石的手稿,准备编纂一部《王文正公文集》出来,这也是如今的士大夫去世之后,他的儿孙守孝时少不了要做的一件事。   王旁不仅仅在整理堆满了整个屋子的手稿,还想方设法到处去搜集王安石的手稿。   不过就像大部分士大夫一样,王安石整理手稿的工作,在生前就已经完成了大半,王旁只是拾遗补阙,每整理好一部分后,就分抄多份,散发至亲,看看有什么缺漏。   韩冈今天就带着这些日子收到的抄本过来,坐下来稍叙寒温,就指着抄本问王旁,“岳父的诗词就都在这里了?”   从王安石病重开始,王旁没清闲下来过,几个月了,人都快瘦脱了形,不过精神还好。听见韩冈问,就点头,“章疏、信件、赋文还没弄好。先整理好的就只有诗词了……玉昆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冈指着抄本,“岳父写来的诗句,别的不说了,有一首怎么不见编入?”   “缺了一首?”王旁疑惑问道。   士人家里编文集,里面的诗词文章都是从家中留存的草稿中找出来的。像王安石,自己日常就有整理,不少不能入眼的就直接删去,留在底稿中的都是觉得可以传之后世也不觉丢人的佳作。这里一般是不会有缺漏的。   但如果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做过知制诰的文臣,其所草拟的诏诰制敇,还有殿阁诗,御制诗的和诗,家中都无法留存草稿,还得向朝廷申请,从三馆架阁中将之检出。   王安石去世后,王旁就向都堂上表申请过,立刻就得到了准许。从三馆中弄出了几箱子的旧文,让参与文集编纂的十几个人忙了十好几日才整理好。   但朝廷办事,总免不了有些疏漏之处。王安石撰写过的诏诰制敇,也不一定全都在三馆中。   王旁觉得多半是没有被三馆书吏找出来的诗文,被韩冈带来了。   “是不是御前宴上的?”王旁问。   韩冈摇头,“不是,是岳父写来的信里的。”   “可能是丢了草稿。家里找到的草稿,全都整理出来了,都在里面。是写给玉昆你的,还是二姐的?应该不是集句吧?”王旁半开玩笑地问着。   集句诗,就是将出处各异的古人诗句拼凑在一起,集成一篇,不止要合乎平仄韵脚,还讲究内容意境,以浑然天成为上。王安石是集句的高手,也编了许多,却不会跟韩冈这个从来不写诗的女婿交流。别说集句了,就是普通诗文王安石也不会写给韩冈,谁让韩冈不写诗,信上寄诗去,反而让韩冈尴尬了。   如果是集句,水平稍逊一点的,王安石就不会整理入册,王旁也是知道这一点。   “不是集句。”韩冈又摇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有哪位古人写过?”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旁皱起眉头,只两句就已经感觉不同凡俗,怎么没被自己父亲整理起来,“没听过。是绝句?”   “七绝。”韩冈点头,翻开带过来的抄本,从里面拿出一页字纸来,纸页中央有四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个绿字,用的尤其好。”   “不会啊。不是随笔应酬的,怎么会不留草稿?”王旁越发地疑惑起来,这首诗水平不低……应该说是很高,就是自家父亲写了一辈子的诗,也没多少首,正常是不会遗漏的,何况自家父亲的记性,还是有名的过目不忘的,“真是奇怪了,玉昆,信带来了吗?”   韩冈摇摇头,皱起眉,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岳父的这封信,也不知丢哪里了。正是没处找,才过来说的,不然前两天就让人把信带来了。”   王旁狐疑地盯着韩冈,心中的疑惑就像庐山的云雾,一重紧接一重,浓得化不开,“当真是先君所拟?”   韩冈嘿地一声,“除了岳父,还能有谁写出来?”   王旁的眉头可以打结了。   再多看几眼这首诗,的确是他父亲的风格,不过内容对不上啊。   写的分明是离开江南上京,从瓜州渡过长江时的心情。可王旁有印象的几次上京,哪一次都与诗中的春风对不上号。   最近的这一回?不说季节,这一回过江后就上了列车,有写信的时间都到京师了。   是先帝中风后的那一次?但那可是数九寒天,天寒地冻。   还是第二次为相的那一回?那也不是春天。   除去这三次上京,再往前,可就是熙宁初年了,意气风发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会有“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怀。   继续往前追溯,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一首是晚年的风格,早些年的风格,却不是这个路数。   王旁怎么想,都觉得没一条说得通,心里烦了,就问韩冈,“到底是什么时候给玉昆你寄的信?”连口气都变了。   韩冈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不太清楚了,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上一回见外官,怎么看怎么面熟,就是想不起人名。不小心就沉了脸,倒把人吓得直哆嗦。”   韩冈打着哈哈,王旁就瞪着眼看他。韩冈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一脸无辜地看回去。   王旁也只能干瞪眼了。韩冈一推干净,谁能拿他有办法?   回头再看韩冈带来的这首诗,王旁越看越确定是父亲的风格。文字朴实,炼字却精到,一个绿字当真是超凡脱俗,江南之忆无过于此,在王旁整理出来的近两千篇诗文中,都是能排在前十、甚至前三的杰作。   即使以王旁的见识,也可以就此下论断,这绝对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名篇。   如此能传之千古的诗篇,文字上又与朝堂绝无瓜葛,怎么想韩冈都没必要伪托给父亲。   说实话,换做是自己,王旁都不觉得能忍住贪心不去冒领了。   想到这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王旁站身起来,向韩冈深深一揖,“多谢玉昆。”   见王旁不再穷究,韩冈笑了起来,同起身,回礼道,“总不能让岳父的心血之作就此蒙尘。也好让后人知晓,皇宋也有不逊杜工部的圣手。”   一听韩冈拿王安石比杜甫,王旁脸都发亮了。   王安石推崇杜甫是有名的,曾亲自为杜甫编纂诗集。士林之中评价唐人诗文,也都是杜甫为尊。   李白在世时,已经是名满天下,而杜甫,则是一生不遇,过世后,诗文也没有得到太高的评价。   抑李扬杜之风,起自晚唐之时,入宋后尤甚。   太白虽高,但他的风格却没多少人学,杜工部的诗,却是宋人趋之若鹜,评价高到无以复加,按王安石的说法,就非人之所能焉。   在士林中,若说哪一篇诗文,有少陵之风,那就已经是很高的赞许了。若说哪一位诗人,能媲美杜子美,那更是了不得的推崇。   虽说韩冈是有名的从不做诗文,但传说中那一首题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小词,与王安石的两首交相辉映,还有《九域》开篇的那一首,都是第一流的杰作。尤其是西太一宫题壁一篇,在士林中被誉为道尽秋思,秋思之祖,于秋思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韩冈一直都绝口否认他是两篇曲子词的作者,可世间很有些人认定了韩冈他只是不想写,是打算引导世间风气,绝文华,重义理,其实本身水平和眼光肯定是第一流的。   王旁尽管不至于把韩冈神话到这等程度,但也是觉得韩冈的确是在诗文上有才华的。韩冈说王安石的诗文不让杜甫,王旁听了,自是欣喜不已。   韩冈也不是闲得没事。只是今日清闲,就顺便把该做的事做完。   王安石的这一首《泊船瓜洲》,因为经历有别的缘故,并没有出现,在韩冈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也就顺便弥补一下。   其实王安石肯定还有许多佳作消失在变动的历史中,可惜韩冈就记得这么一首了。   还有从小背下来的陆放翁、辛稼轩的杰作,等有空,悄悄命人刻在哪里的石壁上,再留下他们的名字。想到后人会穷搜史籍,去寻找那些或许不再存在于世界上的名号,倒也可发一笑。   反正总不能像《九域》里的那一首临江仙一般,把后世的名篇都写进小说里,那样可真是没脸皮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韩冈告辞离开,王旁送了韩冈回来,王檀跟在身后,看到放在桌上的诗文,纳闷地问王旁,“姑父今天来家里,难道就是为了还这首诗?北面难道不打仗了?”   王旁他本来还以为是为了赵世居的案子呢,毕竟在京中高层开始传了,王旁当初差点就被牵扯进去,还是韩冈和吕惠卿联手帮忙。现在要翻案,过来问一问也正常,只是没想到韩冈都没问。   “或许真的是心情好吧。”王旁想。   毕竟海军赢了一把大的,杨从先帮都堂把脸面给挣足了,章惇昨天都开了宴,韩冈心情好也正常。   不过话不能这么对儿子说,王旁板起脸,“你姑父能来家里,自是对辽事有十足把握了。想那辽国,海军孱弱,陆上又不能破我河北河东的边防,等到北海舰队主力齐集,东可攻日本高丽,北可攻辽东辽西,就是析津府,沿着河上去,同样不在话下。大势在我皇宋,宰相自是有闲。” 第四十四章 南北(四)   “相公出来心情就好了,可是有什么好事?”   韩冈上车的时候,突然听到随身亲卫这么说。   亲卫跟着韩冈有七八年了,说起来其实比儿女相处的时间都长,在私底下都是亲近人,言笑不拘。   韩冈在车上坐稳了,亲卫也站上车窗外的踏板。   隔着车窗,韩冈问,“看得出来我心情好?”   “怎么看不出,相公脸上一直带着笑呢。”   韩冈摸了摸脸,自己都没发觉从王旁家出来后,脸上是一直带着笑,与平常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截然不同。   “上回商六哥从相公书房里面出来,也是在笑。”   “怎么,嫌我这边待着闷气了?”韩冈佯怒道。   亲卫口中的商六,过去也是韩冈亲卫的成员。前年被推荐进了武学,上个月武学毕业,被外放出去任官。   如商六一般,韩冈的亲卫中出去做官的也有几十人了。早期是直接任职,现在则是要先去武学上两年学。   韩冈的亲卫,半是家丁中提拔,半是从神机营内挑选。对他们来说,好好做几年亲卫,就是他们能拥有的成为官员的最快捷径。   “哪儿能呢。”亲卫涎着脸嘻嘻笑道,“在相公这边能学到许多东西。商六哥上次写信回来,还说就是有相公教导,他在武学里面才能一直排在前面。现在到了河东,没相公教诲,人都变笨了不少。”   “聪明了?那你猜猜我是为何开心好了。”   “小人哪里猜得着……”偷眼看看韩冈,见韩冈鼓励地点头,“那小人就猜猜看。相公到国丈府时还没怎么笑,是不是与国丈聊得开心了?”   韩冈摇头。   “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也不是。”韩冈继续摇头。   “那就是……王家有喜了?”   “胡说八道,这话也能乱说的?!”   王安石新丧,要是王家传出喜讯,那可就是大不孝的丑闻了。   不过韩冈虽然是在呵斥,亲卫低头受教,却也没害怕的样子。熟悉韩冈的人都知道,小小的无心之失,都不会计较的。   亲卫苦思冥想了一阵,最后只能摇头了,“小的委实是想不到了。相公还是直说吧。”   “嗯……应该做了好事吧。”韩冈想了一下后说道。   “好事?”亲卫反而糊涂了。   韩冈呵呵笑道,“有句古话叫为善最乐,做了好事是最开心的。”   “原来是这样啊。”亲卫摸摸脑袋,一副深受教诲的样子。至于做了什么好事让韩冈开心,聪明的护卫不会去多问。   从王旁家里出来,韩冈心情的确很放松。   所谓的休沐,对韩冈这等掌握天下权柄的宰相来说,就只是个理论上的存在。不论休息不休息,事情总会找到头上来的。   也就这两天轻松了点,他才能乘机给自己放了个假。   说实话,海军的胜利确实让韩冈松了一口气。   大宋对辽国,在国力上占优,在装备上占优,在数量上也占优,但并不是说把这些加起来就能获胜的。   以小克大,以弱胜强,在历史中,能找到太多类似的战例。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大宋这一边,只是将战前准备一项做足了,临战时的应对,以及天象、气候等随即因素,却不是后方的筹划、庙算能够决定得了的。   海军算是比陆军有着更大的优势,对装备的依靠也更甚陆军一筹,但打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还是让人喜出望外。   韩冈还好,章惇可是兴奋得要设宴庆贺,还要祭告太庙,只是后一桩被韩冈拦住了,正在想方设法消除赵家的影响力,现在跑去祭告太庙又算什么?何况连面旗帜都没有,去太庙也太寒酸了。   是的,这就是海战中最大的问题。俘虏敌舰、敌军的难度,比陆战大得多,如果是跟青州号一样,打了就跑的,那就更不可能收集到战利品。   不过这一回虽然没有俘虏、斩首、旗号、缴获之类的战利品来确认,但都堂对海军战果的确认,也并不是杨从先说什么就是什么。内部有查证,综合了诸多汇报,才将捷报公布出来。   回到家中,家里面也看出了韩冈今天心情很好。   王旖接过韩冈换下的衣物,也疑惑地多看了两眼,“官人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韩冈自笑着搪塞,“比不上章子厚。”总不能说是把一首王安石没写过的诗还了回去。   王旖横了韩冈一眼,一副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周南、素心、云娘也都是一般表情。   韩冈不喜说谎,但误导人却是常有的事。家里妻妾都被锻炼出来了,韩冈稍稍打个马虎眼,就会被她们一眼看穿。   韩冈笑笑,同样的事多了,也不需要多解释,反过来问王旖,“你二哥现在真的是不问朝堂,连李士宁的事都不在乎了。”   “李士宁?”王旖想了一阵,忽然柳眉一竖,“是不是那个假道士?!差点把哥哥和阿爹都牵进去的。”   “不是他把岳父牵扯进去,是皇帝办了蠢事后要杀人堵嘴,却没提防有人想顺便把岳父牵扯进去。”   当年的赵世居谋反案,熙宗皇帝是要杀鸡儆猴。以他的身份,想办人,罪名总是能找到的。没有赵世居,也有赵某某,说不定就是赵世将。   可等到将曾经做过王家门客的李士宁被牵扯进来,整个事情就转到了新旧党争上去了。   王安石待李士宁只是寻常门客,偶尔下下棋,但王旁与李士宁有深交,在李士宁离开王家之后,彼此鸿信往来依然十分频繁,当初主审赵世居谋反案,范百禄就是想从赵世居——李士宁——王旁这一条关系线,最后牵连到王安石身上。   本来在送掉大片河东关外地后,熙宗皇帝因自觉皇位不稳,才想杀一二宗室来警告一番。但他派出去的主审却不是就事论事的人,更没有体察到熙宗皇帝的用意。看到事情失去了控制,熙宗皇帝连忙将王安石招了回京。   按判词的说法,李士宁曾煽动赵世居谋反的野心,他却因王安石保了一条命,而曾经送赵世居星图和兵法书的太学生、天文官,却受了腰斩之行。有人没人的区别就在这里了。   忆起当年,王旖不禁叹道,“当年什么事都能变成党争呢。”   周南很畅快地说道,“所以现在太太平平才叫好。”   “是啊,”王旖道,“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肯定的。”韩冈说。   当初是在皇帝面前争胜负,就是商社中的掌事们,竞争大掌事的位置,争上去了,才能分润一点好处,争不上就只能拿死工钱,所以不是你弹劾我,就是我弹劾你,斗得跟乌眼鸡一般。   现在则都是股东了,各派系各占一块,赚多赚少都有得分,敢闹起来的立刻被所有人合力拍死,一个还活在二十年前的老家伙成了最好的榜样,现在没有谁会轻举妄动了。   “官人,当真定下来要重审赵世居的案子了?”王旖问韩冈。   韩冈笑道,“先帝虽是圣明天子,但也不是没错失。赵世居的案子的确是办得岔了。”   熙宗皇帝的确做了不少事,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大宋。韩冈不会不承认赵顼的功劳,但动摇皇权这件事,却跟皇帝的好坏无关。站在他的位置上,皇帝只要存在,就是个祸害。   “不会有什么反复?”   “怎么会?”韩冈道,“太后都不会计较,谁还会能反复?”   “若能如官人说得一样,一切太太平平,那就太好了。那样的话,哥哥一直在家里读书都没关系。”王旖又一次叹道,“国丈看着风光,其实你们都堂有几个会容忍哥哥他干涉朝政?多进两次宫,怕就要跳起来了。”   “为夫倒不会。”   “是,知道官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王旖敷衍地应了一句,“哥哥在家里把父亲的文集编好才是最好的,什么赵世居,赵世将,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家里面,对赵世居的案子没有任何兴趣,又没有牵连到韩家、王家,区区一个李士宁,王旖更不可能关心。   但在朝堂上,赵世居的案子确实非同小可。   毕竟,这是一桩谋反案,而且是经过先帝审定的谋反案,要翻这桩案子,是政治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   不过都堂上已经形成了共识,议政会议里面也无人反对,想翻案,并没有太多阻力。   只需要一纸诉状就可以了。   不论是赵世居的儿子、孙子,还是他的妻妾,都是可以递诉状,请求重审。   赵世居的儿孙,自赵世居定案后,就被软禁起来,十年锁闭,在元祐四年的时候,才得到赦免。但依旧过得并不如意,时常得接受赵世将的赈济。想来他们也是愿意冒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换来下半生的丰足。   都堂做了决定,章惇安排了专人去处理,第二天开始,韩冈就已经不去关心这件事了。   赵世居的案子,只是个小插曲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再过去,而在北方。   苏州港外之战后,辽国境内的反应终于传回来了。耶律乙辛的态度通过宗泽,传给大宋都堂。   “财物可退还,如有损坏遗失,大辽可以赔付,但人必须要过堂。”   章惇念完宗泽的传书,问韩冈,“玉昆,你觉得能不能答应?”   韩冈呵呵冷笑,“里子没了,还想把面子刷得光一点?想得美。” 第四十五章 南北(五)   耶律乙辛现在只求面子了。   这对都堂中的宰辅们来说,的确是个值得弹冠相庆的好消息了。   “北虏过去是如狼似虎,到现在的能屈能伸,的确是难为耶律乙辛了。”   章惇的话,在会议中惹起一阵轻快的笑声。   “不过正如玉昆所说。”章惇看了韩冈一眼,“说抓人的是他,说收手的也是他,他是北虏之主,可不是大宋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不过对都堂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损失的钱物还回来,死几个贩夫走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世所共知的最为贪婪的北虏都把几百万贯的财货还回来了,绝大部分被拘禁的国人也肯定会安然返乡,都堂已经挣足了脸面,几条命的损失其实又算得了什么?   但两位宰相既然不打算见好就收,在场的执政们又有谁会去触两位宰相的霉头?   “说是参与谋反,刺探军机,几百号商人,地位有高有低,有的是豪富之门,有的压根就是行商走卒。怎么可能都是细作?耶律乙辛若有诚意,也该放一批人回来。”   “太平难得,如果北虏能知悔改,中国也不是不能原宥,还天下一个太平。但只看耶律乙辛还要扣押我中国子民,便知他绝无向悔之心。”   “耶律乙辛大概准备杀几个人,挽回一下颜面。但现在我中国势压北虏,却轮不到他来杀我国人保自己的脸面。”   张璪、沈括、曾孝宽先后表态,在军事占优的情况下,没人会反对两位宰相继续敲打辽人的决定。   国与国之间,可没有见好就收的说法,既然你服软了,那就更应该压榨一把。如果不愿,那么继续。   “海军当再接再厉,北虏的水师,光打痛了不行,要痛入骨髓才好。陆上,河北、河东也要注意防着,如果北虏胆敢来犯,当予以迎头痛击。”   韩冈的策略很保守,但在都堂中,已经得到了共识。都没人说要在陆上主动进攻。   自有了火炮和棱堡之后,现在是明显的易守难攻。京师周边几次神机营演习,都发现,要攻下一座棱堡制式的千步城,少说也要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这一回并不是要犁庭扫穴,而是要给辽人一个教训。辽人的海军不行那是正常的,但陆上,辽人还是有其积威,在座的宰辅都不愿冒太大风险。   在海上步步紧逼,逼迫辽人主动了来撞河北河东的墙,这等安全的方略才是一力求稳的都堂最乐于使用的。   因而张璪就有些担心,“李奉世和熊伯通都出发了,希望他们听到北海舰队的捷报,不会动了心思。”   张璪这是希望都堂能下文再约束一下两位制置使,韩冈心中权衡,就听章惇道,“奉世和伯通都是稳重的人,而且对辽方略,也是都堂和议政会议上敲定的,想来他们也不会妄改。邃明,你说是不是?”   张璪略有点迟疑,还是点了点头,章惇又看韩冈,“玉昆,你看呢?”   韩冈点头,干脆地道,“都堂之前决议时,也有他们一票。”若是反复,不论出不出事,都是罪名。   会后,章惇和韩冈留下,章惇问道,“方才邃明说的事,不可不虑。要不要写封信过去提点一下?”   “写封信是肯定要的,不过也没必要太担心。奉世是不用说的,不会多事。”   章惇想了想,缓缓点头。   李承之是的确不用担心的。李承之的相位是稳拿稳的,只要维持住了河北的局面不崩坏,他就是有功。如果辽国来攻,他能稳稳地守住,那功劳就是上上等了,攻入辽国,就算胜了一场,夺了几片地,难道还能比宰相更高一层吗?白费工夫,说不定还惹来章、韩的忌惮,反而鸡飞蛋打。   章惇又问,“熊伯通呢?”   韩冈道,“质夫不还在河东吗?”   章惇笑道,“这倒也是,还有留元章。”   韩冈更补充,“还有子厚你家的二哥,我家的二哥。”   有章惇的族兄章楶在河东,熊本那边也等于是有个笼头。而韩冈的同年,昔年制置河东时的幕僚留光宇同样也在河东,还有诸多门人、旧部。河东几处要郡的守臣,不是韩冈的人,就是章惇的亲戚。朝廷下文只说紧务边防,可没一个“攻”字。熊本想要调动河东兵马攻入辽境,先不说能不能跳过都堂在制置使司中安插的人手,章楶、留光宇等一干人,要求看到盖上都堂大印的敇文那是肯定的。   虽然李、雄两人出任了制置使,都堂可没有给他们对辽主动开战的权力。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想要调动兵马,先上报都堂再说。有了铁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举动,可就得收敛了许多了。   更何况韩冈和章惇,可都把儿子都送到了既定的战场上,都在前线的位置上,不论边境上有什么动作,都绕不过他们的耳目。   章援刚刚调任河东边郡的火山军,而韩冈的次子韩钟则到了保州铁路分局。   “火山军那边四荒之地,子厚你家二哥,可比我家二哥吃苦得多。”   “既然我们能吃得了那个苦,他们也当能吃苦,吃不了就是不肖。”章惇怅然道,“又不能护着他们一辈子,不趁现在历练,日后谁还会给他们机会?”   舐犊之情,人皆有之。但怎么做,就看各人了。   自来军功最重,章援是进士,韩钟虽还没有功名,但依靠韩冈的荫补,早就是京官了。在边境上,一个京官的地位绝对要比京师中高得多,能够分润的功劳自然更多。只要得了军功,再去考一个进士出来,日后就有进军相位的资格了。   但也就是确定了辽国此番无能作为,否则作为父亲,章惇和韩冈还真不会直接就将初出茅庐的儿子丢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历练。就是韩冈本人,刚起家的时候,也是先打吐蕃的小部落,一步步练出来的,才不会一上阵就要面对坐拥百万大军的辽国这样的敌人。   不过这样的关照,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大公无私了。章惇和韩冈对子嗣的前途有关照,但绝不会公器私用到以私代公的地步,论起公心,还是比同列要强得多。本来宰辅和议政之中,颇有几位想在枢密院、群牧司等地方安插一些子弟,混点功劳,看到章惇和韩冈将儿子放到最前线上,一个个都缩了手脚。   韩冈和章惇商量了一下河东河北的布置,对章惇道,“今儿应该没什么事了……”   章惇问,“怎么,玉昆你有事?”   韩冈道,“我家大哥明儿要回乡了,留点时间,多教训两句。”   章惇道:“那是该早些回去。若有急务,再派人知会玉昆你。”   韩冈笑道:“急务想来这八九天应该不会有。”   大春天的,水旱蝗都不会大,即使有,在宰相面前可都不算大。宫里也稳稳当当,除了北方军情,还真没其他事可称得上急务。   “是啊,也就能清闲这一阵。”章惇叹道,“北虏虎狼之性,不是那么容易改。”   韩冈道,“辽国势压大宋百多年,这心思不是一时能够转过来。一点点帮他改罢,纵有教训得服服帖帖的时候。”   章惇接口,“只要那时候,辽国还没亡。”   对视一眼,一齐大笑了起来。   ……   “哥哥明天就要走了?”   韩钲院子正在收拾行装。韩家的大公子回京后住了也没多少日子,没什么好收拾,两个贴身伴当信手而为,里里外外也就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韩钲本人亲自收拾书房,顺便接待过来告别的弟弟,除了刚刚去了河北的老二,去国丈府探望外祖母病情的老五,以及病着的老八,其他四个兄弟都到了。   老七韩锦拉着韩钲,对长兄依依不舍,“哥哥什么时候能再回京来。”   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了推从鼻子上有些滑脱的眼镜,在旁道,“七哥,不要打扰哥哥收拾。”   韩家八兄弟,读书都不算少,只有这位老三韩锬他随时随地在鼻子上都要架着一副眼睛。眼镜一架,就成了老学究一般,一本正经,兄弟们间玩笑也少。   韩锦怯生生地松了手。   “没事没事,不打扰的。”韩钲连忙道。   “三哥,我和二哥如今都不在家里,家里以你为长,要好好带着弟弟,不要让爹娘担心。还有,好好读书,早点中个进士出来,总不能让外人说,我韩家的子弟都不会读书。”   “大哥、二哥想要去考进士,只会比小弟更容易。”   韩钲温和地笑道,“二哥怕是要等下下科了,愚兄鲁钝,更不必说。韩家的书香门第,还要三哥你打头支撑起来。”   韩钲并不打算考进士,韩家需要在大议会中有人。   如果大议会不成,就是韩家失势了,那时候就是状元也没意义。如果韩家一直能维持下来,少他一个进士,也无关紧要。   老三韩锬说是书呆子,但读书用心,加上有韩冈这个父亲,一榜进士不在话下。   一家八兄弟,人人进士也未免太过,有几个诸科也不错。   老四韩铉就没那么多事了,笑着在旁帮忙,“帮小弟向姐姐姐夫带句好,再帮小弟谢谢姐夫送的那面好弓。”   韩钲问:“平常没写信?”   韩铉道:“写是写了,但东西不方便带啊。这回姐夫送了面夏州弓来,弟弟准备了一份回礼,还要托哥哥送过去。”   韩锬问道,“姐夫应该快转官了吧。”   韩钲想了一下,“瑞麟转官得明年了。”   韩冈的女婿王祥上一科考中了进士,不过名次不高。就像章惇的两个儿子一样,都是三甲出身罢了。   议政重臣家的子弟考进士,如果没有那份才学,就不要犯天下之大不韪,偏要给自家的儿孙弄一个一甲及第出来。低低地中一个三甲,同样也是进士,决不会为人诟病。   现在王祥任官是下县县尉,差遣也是去西北担任县尉。依照朝廷成例,破获盗匪可归入军功,而县尉正是县中负责捕盗的官员。有军功加身,超迁,提前转官,都不在话下。   关西的盗匪数量远比十几二十年前要少,但要给王祥安排一个容易立功的地方还是很简单的。有王韶余荫,韩冈旧部照看,加之身边十几位军中健儿出身的家丁,王祥这个新进士转官也就两三年的事。   “那姐姐明年就能回来了?”韩锦惊喜地叫道。   “可能不会。”韩钲摇头,“爹爹曾经说过,高门子弟做官,最大的弊病不是升官太快,而是南北奔走太频。一地还没待久,转眼就调走。一年有一半在路上,到了任上就蜻蜓点水,什么都没历练到,什么也没学到,更不会沉下去用心做事,就只顾着熬资序。升得快些没什么,根基没扎牢就不好了。这一回二哥去河北,也是为此。”   兄弟几个正说着话,一名中年管家在外通名进来了。   看到韩钲兄弟,就道,“相公回来了,招大郎过去。还有几位哥儿,相公说了如果几个哥儿都在,就一起过去。” 第四十六章 南北(六)   得到韩冈的召唤,韩钲几兄弟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韩冈的书房。   在书房中,不仅看见了父亲,还看见了去了国丈府上探望外祖母的老五韩钦。   向韩冈见了礼,韩钲热情的道,“五哥回来了?外祖母可还好?”   前天,韩钲还领着几个兄弟去了国丈府探望,韩钦因为是亲外孙,今天就又去了一趟。   “多谢哥哥顾念。”韩钦肃容道,“外祖母今天换了陈太医开的药,已经好些了。”   “你们几兄弟,有空多去看一看。”韩冈吩咐几个儿子,“有你们这些儿孙在面前,时间长了,肯定会过去的。”   老三韩锬先应了,韩钦、韩铉几兄弟也都点头应承。   韩钲道,“有几位弟弟常去探问,想必外祖母的心情会越来越好,病也会不药而愈。”   韩冈点点头。吴氏与王安石夫妻结缡数十年,长相厮守,又没有妾侍居间分离夫妻情谊,感情与寻常夫妻自不相同。现在也只能期待时间冲淡吴氏的心伤了。   “可惜愚兄和二哥都不能去了。”韩钲很有些长兄的架势,对几兄弟道,“就要几位兄弟代愚兄和二哥一起在外祖母面前多尽尽孝心。”   韩锬领头道,“哥哥放心,肯定会的。”   韩钲看了看几兄弟,“大姐嫁出去了,二哥去了河北,八哥还病着,不然人就齐了。”他转又对韩冈道,“不知大人召孩儿和兄弟们过来,可有何训示?”   韩冈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他看着自己的长子,韩钲已经是大人模样,在兄弟们面前,也有长兄如父的架势了。   不过嫡庶之别还真是严重,在韩钲的话中也越发的明显了。在家里,几个孩子还没有察觉太多差别——这里还多亏了王旖,书香门第培养出来女儿,一碗水比世家或是勋贵家里端得要平上许多——可长大之后,受到的外界影响越来越大,嫡庶之间的差别也明白过来。   听到韩钲的询问,韩冈侧了侧身,把书桌上的一幅字让了出来,“你们哥几个来看看,这一幅字为父写得如何?”   韩冈一向并不以书法著称,字体规整如三馆抄书吏,只略带一点自己的风格,决然说不上大家。所以极少舞文弄墨,写字就是要处理实务,绝不是为了练字。   不过这一张顶级的澄心堂纸上,韩冈墨迹淋漓地留下了四个大字。   难得糊涂。   韩钲静静地咀嚼着,倒是觉得这四个字的确有些意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难得糊涂,正与这两句相印证。   只是这四个字如果让米芾用他最擅长的草书来写,那才有几分俗事不萦于怀的闲然。韩冈却用端端正正的字体来写,让人看上去,总觉得字义不符,却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   “明白吗?”见韩钲陷入了沉默,韩冈转身去问其他几个孩子,“知道是什么意思没?”   韩锬道,“明白一点,却又说不出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摇头,表面的意思都容易明白,但韩冈到底是不是这么想,那真是无法确定。   “为父不是叫你们做老糊涂,但世上糊涂人多,聪明人少,而聪明的又会装糊涂的就更少了。”   韩铉笑道,“爹爹的意思是,就是要儿子们日后出去,要多装装糊涂?”   韩冈摇了摇头,抬抬眼皮,看了四儿子一眼,忽地慢条斯理起来,“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就是说,善利坊忤逆的陈家子,崇仁坊夺人产业的木大官人,还有兴义坊被族人夺产的李家母子,北圩街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黄家小儿,为父都不知道是谁在打抱不平。”   听到开头,韩铉的脸色就开始发白,随着韩冈一句接着一句,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煞白一片,肩膀缩着,几乎躲到韩钲的后面去了。   韩钲惊讶地回头瞪着韩铉,其他几兄弟也都瞪大了眼睛,小韩锦更是愤然叫道,“四哥,你怎么偷偷跑出去,都不带着我!”   韩铉哈哈干笑,想否认,但在父亲面前,硬是不敢说谎。   “好了。”韩冈屈指敲了敲桌子,不让儿子们再闹下去,“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只要不犯国法,官府也不会管。”   韩铉只知道点头,“啊,嗯,是。”   “大人!”韩钲却皱着眉提声叫道。   “没事的。”韩冈笑着安抚道。   韩铉回头,郑重地对韩钲道,“哥哥,小弟明白轻重,不会有事的。”   “你真明白就……”韩钲瞪着眼正想呵斥两句,却又瞥见桌上的那四个字,刚要出口的话,硬是给他吞了回去,却一口气没接上来,连声咳嗽了起来。   韩铉眉一扬,习惯性地就要开两句玩笑,只是瞥到韩冈脸上的微笑,就立刻又严肃了起来,“哥哥请放心,小弟办事的时候,从来都没与人动过拳脚。爹爹过去教导过,拳脚解决不了问题,刀枪也只能消灭问题。每一次,小弟都是尽力把事情办妥当,与人动手就南辕北辙了。”   韩钲看看弟弟,又望望韩冈,还是觉得不妥,“大人。”   韩冈轻轻地摇了摇头,“作奸犯科的纨绔,不会是我韩家的子弟。如果只是打抱不平,却也是没什么。”   看看几个儿子的反应。对老四这件事,老大忧心,老三平静,老四就是被上了绳索的猴子,老五也担心,只是不如老大多,老六老七年纪还小,不过也帮着一起担心,听到韩冈说没什么,都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先回去看书吧。”韩冈摆了一下手,“这个月的月考,考得好,一切好说。考得不好就哪儿也别去。”他瞪了一下老四,又对老大道,“大哥儿留下。”   韩锬惊讶道,“爹爹找我们来,难道不是有事?”   韩冈道:“为父要说的话刚才就说了,也没什么多嘱咐你们的了,这件事记得就好。”   “孩儿知道了。”几个孩子都点头应诺,按照韩冈吩咐,告辞而出。   目送几个儿子离开,韩冈突然叫住了逃在第一个的老四,“对了,四哥。”   韩铉连忙转身回来,“爹爹请吩咐。”   “你在外面的事,要是你娘知道了,要打你板子,为父可什么都不知道。”   韩铉愣了,然后笑了起来,“爹爹放心,孩儿明白。”   几个孩子簇拥着韩铉出了门,然后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外廊远去。   等到声音渐消,韩钲双眉紧锁,“想不到四哥这般大胆。不过大人,孩儿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你说说?”韩冈拿起自己茶杯,韩钲连忙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润润喉咙。   放下茶壶,韩钲道:“才十四五的黄口孺子,怎么不动拳脚,就能把市井中的争执给平了?……这还不能叫争执,争产案,忤逆案,这些可比酒喝多了之后的口角要严重多了。如果四哥是拿着家里在外招摇,父亲定不会饶他,如果不是,孩儿实在想不明白,四哥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本事。”   “还有呢?”韩冈细细地品着茶,问。   “他孤身一人,又如何仗义行侠?大人派给四哥的护卫,必然不会跟着他一起胡闹。要说京中的其他衙内,大人肯定早就会阻止四哥了,想来跟着四哥只会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且……”   “而且什么?”   韩钲道,“而且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四哥的身份。”   韩冈嗯了一声,“跟踪他这个得意忘形的贵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猜测被证实的,韩钲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了,“四哥肯定不会想到倾盖如故的朋友,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但孩儿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不阻止四哥和那些人来往。”   “四哥聪明,交往归交往,可是一直提防着,时间短了也许感觉不出来,时间一长,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过他身边的几个人,只要不怀坏心思,结交也无妨,有什么想法是正常的,只要不过分,四哥也能给他们。”   见韩钲欲言又止,韩冈笑道,“四哥这个年纪,长辈说什么都是不听的,等吃了亏才知道改。何况多了解一下世情,非是坏事。他这个宰相子弟,又能吃得多大的亏?难道大哥你以为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是爱看儿子的乐子?”   韩钲连忙站起身,“孩儿不敢。”   “真要有人想害你们兄弟,为父哪里会干看着?”韩冈摇摇头,现如今可没人来弹劾宰相了,家里的儿子行为不检,也不怕受到责难,只要不是伤害百姓,像韩铉这般,即使曝光也是一桩脍炙人口的轶事,“不说四哥的事了。大哥,你有多少把握在巩州当选议员?”   听到韩冈的问题,韩钲郑重道,“在巩州,不会有差错。”   韩冈点头,“还算用心。”   韩钲却肃容道,“大人,比起陇西乡里。儿子现在更担心北虏。北虏的狼子野心一日甚过一日,虽遭都堂指挥的海军迎头痛击,也不过稍作收敛,很可能很快就挥兵南下了。”   韩冈摇头笑道,“不用担心辽人,为父殚思竭虑十年之久,河北河东的边地,可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就怕他们不来。” 第四十七章 南北(七)   韩钲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并不是很在意辽国的问题。   不论是不想与儿子讨论国家大事,还是当真不在意辽国,韩钲都只能识趣的不再多提。   没了话题,韩钲就有些不自在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韩冈道:“也没什么好叮嘱大哥你的,记得回去好好孝顺你祖父祖母。”   “大人放心。”   韩冈谆谆嘱咐,“你自己的研究也别疏忽,为父还等着看结果。”   “知道了。”   韩冈想了一想,“议会的事,就不多说了,相信你能选上。”   “是。”   “还有件事。”韩冈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本来还想放一阵,不过还是大哥你先做一下。”   韩钲道:“大人请吩咐。”   “你回去后,调查一下巩州的小产业,包括农工商,要尽可能的详尽一点。”   “是。”韩钲先点头应声,随即才把韩冈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为何不是士农工商?”   “农产粮,工产物,商通有无,这些都是产业。士人的产业是什么?安邦定国?”“士人不事生产,却能为四民之首,本当是六艺皆备,文武俱全,为国之干城……牢骚多了。”韩冈突然醒悟过来地笑了笑,“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   韩钲点头,他从小就听父亲这样发牢骚,现在还是这般发牢骚,水滴石穿,即使嫡母想要教他和弟弟们诗词歌赋,也因为受到韩冈的影响,一个都没学成。   “大人,孩儿到底要调查什么?”韩钲问道。   韩冈沉吟着想了一阵,“还是先调查县城里面的商家,以及小工坊。就是水陆运输,商货流散,各行各业的现状,收支、结余、近些年的变化,越详细越好,不想要看见,而是真实的文字和数字。”   韩钲边听边点头,脸色却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大人,是不是税入不足?”   韩冈笑了起来,“想到哪里去了,为父治国可没那么差。大哥,想来你也明白,一个国家想要稳定,在于恒产之人。无恒产者无恒心。故而历朝历代,一旦兼并日广,失地之人渐多,财富尽在豪强之手,国乱就在眼前。故而自耕农的多寡,其实就决定了国家兴衰。如今工商大兴,工人和商贩他们也成为了国家兴衰的重要部分。如何保证这一阶层的稳定,就是宰相的责任。”   看见韩钲有会于心,韩冈道,“任何政策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新法诸条款,泰半是你外祖施行于州县任上,看到成效之后,方才推行到全国。为父现在就想多了解一下地方情势,以便日后国策的制定。只是都堂中为父打个喷嚏,到了州县里面就是倾盆大雨了。一旦劳师动众去调查,反而看不到真相。如今先交代给大哥你,也是因为声息更小一点,还有你比你的其他兄弟更能耐得下性子。”   塞了颗甜枣,韩冈着重叮嘱道,“记住了,这件事,对大宋,对关西,对我韩家,都是至关重要。”   “大人放心。”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韩钲他也有了一点明悟,肃容拱手,“儿子明白了,一定会办妥当的。”   “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天车马劳顿,在车上休息不好。”   韩冈待儿子离开,又皱眉想了一阵,随即就放下了心事。   这个调查虽然早了一点,不过先积累经验也不错,日后可以放进自然学会作为模板。自然学会要转化成一个政治团体,社会调查却是少不了的。韩钲现在做出点成绩,对他日后可有着莫大的好处。   想着刚刚离开的长子,韩冈又想起已经在河北边境上走马上任的次子,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样了。   ……   “秦乙,这里,这里。”   秦琬刚上车,车厢最后面就站起一人,扬手向他打着招呼。   看过去时,却是他的老朋友,驻防广信遂城的第七将正将彭保。   秦琬遥遥拱手,边走边道,“彭六,到得早啊。”   彭保大笑,“是秦乙你到得晚了。”   坐在彭保旁边,两人一起站起身,都是保州和广信军的将领,向秦琬问好。   但坐在车厢中的其他四位将校,却没有一个站起来打招呼。   除去整节车厢也就七人,偏偏中间大半位置就只坐了一人,其余两拨,一头一尾坐着。秦琬也当这几人不存在,径直往里面走。   “什么时候出门的。”另一个将领问。   秦琬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早上吃了饭才出门,这段时间路上都没车,走得飞快。”   秦琬早上离开了天门寨,还不到中午,就到了保州州治保塞县城。   保州站的规模不如定州站大,但也有三条支线铁路连接过来。安肃军、广信军和保州下面的四县三寨的主将,都在这一趟列车,皆是接到定州路的牒文,去定州开会的。   京保铁路贯通河北南北。以京保铁路为主干,散发出去的支线铁路,如同枝叶,连接起了定州路辖下十七座县城,及九处寨堡。   并不是说定州路下面就只有这么些县城、寨堡,而是作为定州路下的防守节点,就这么包括定州州治安熹县在内的二十六处。   这二十六处节点构成了东西三百里、南北两百里的定州路防御体系的主体。在其下,还有更多寨堡,村庄,一起将定州路的防御网给填补满。   车上的都是定州路下面的将佐,战时是守望相助的袍泽,但车厢中的气氛却像是吴越同舟。   河北军出身的三个坐在前面,西军出身的三人坐在后面,唯一一个京营出身的在车厢中段闭目养神,谁都不理会。   秦琬来自河东,但他身上打着陇西韩的标签,自然算是西军一脉。稳稳地坐在车厢后段,四人一起天南海北地聊着。   “我今天来的也快,还不到平时的一半。”彭保咬牙切齿,“路上空空荡荡,都没别的车子了。耶律乙辛他娘的贼鸟货,北边做买卖的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秦琬压低了声音,“亏了多少?”   “账还没出来,十几万贯总是有的。”彭保哼哼的,一脸心疼,富贵人家子弟,对钱看得却重,“苏三,许疯子你们呢?”   许疯子,大号许由,脸上有条疤,斜斜地跨过半张脸,从前额直到下颌,疤痕两边的皮肉都对不上,甚至连颜色也有几分差异,仿佛是两张面孔拼凑起来的,甚至比鬼还要恐怖三分。   与将门世家的秦琬、彭保不同,许由是军班出身,脸上这一条疤痕,是他二十年前做边境巡检时,在军巡铺上与党项人的骑兵对战时留下的。当时对面出巡的马队有十二三人,他这边只有三个,但许由却没有逃,反而挺枪直冲,硬生生地杀散了党项人,不过这一战下来,不仅容貌毁了,身上也有十几处伤口,深的可见骨,差点就丢了命,要不是回去的时候正好有医生在营中,否则当真就没命了。   但他因功做官之后,一旦上阵,依然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故而在军中颇有勇名,也有了许疯子的绰号。   有名的不要命,现在却看不出战阵上如同疯狗的样子,闷闷地垂头丧气,“差不多。”   都是等级相当的将领,手上的那点权力用来变现,得到的收入都差不了太多。   被叫做苏三的,名为苏佐,是保州兵马都监,富态得很,四仰八叉地靠在座位上,下巴上的肥肉直抖,哀叹道,“今年别过年了。”   是过不好年了。想起被扣在辽国的商队,秦琬也恨得牙痒。   对于河北边州上的将领们来说,前几年赚得太开心,手里大撒把,花得同样开心。   下面的官兵用心操练,赏了。那边爱妾看上了一条珠链,买了。自己的房舍旧了,重修。城外看到一片好田,更是得置办下来。   一年下来,手底下的结余,甚至还不一定比过去多。   现在辽人一翻脸,钱和货都抢了,帮忙赚钱的人给扣了,还毁了宋辽两国之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信任,即使放人还钱,短时间内,也没人再敢去辽国那边做买卖了。   搞得秦琬都想冲北面吼一声,耶律乙辛,还钱!   苏佐叹了一声,“真不知怎么过年了。”   秦琬道,“还不是那句话,打得辽人疼了,还能退回来一点,要是打得差了,那可就亏得一点不剩了。”   “好像听说了一点。”彭保突然小声道,“海上打起来了。”   许由没听清,“什么打起来了?”   “我说,海上打起来了。”彭保放大了声音,“北海舰队。说是北海杨太尉扬帆北上,以一对十六,大破辽人,击沉三艘,击伤五艘,还包括其中一艘将军舰。”   许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用力冲脚底下啐了一口,“呸,真能吹啊。”   “谁说不是。”彭保嘿嘿怪笑,“赶明儿,我也报说击退了辽人的进攻,以一千对两万,大破。”   “都这么吹了,这一下看来真要打了,”秦琬道,“不知王厚王太尉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将定州路下面的各部战将聚于一堂,没有一个合适的名目,不仅仅下面的人要抱怨,就是朝堂内也会有警惕。   “听说制置使来了。”彭保的消息灵通,又小声说道。   秦琬点头,的确只有新任的制置使到了,王厚才能名正言顺地召集众将。   只是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前面的河北人都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官人站在门口处,正与几个河北人说话。   一看清少年官人的容貌,秦琬就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下站了起来,“二郎?” 第四十八章 南北(八)   韩钟并不是大张旗鼓来到保州,甚至还刻意选择了低调行事,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身上自带了一层引人注目的眩光。刚刚上车,只报了姓名,便被本地出身的将领给围了起来,前后都是讨好的笑脸。   比起京师中人,河北的丘八们可就是爽快多了。京师里面下窑子,即使不是以文才为卖点的妓女,好歹也会聊上几句,高档一点的,更是要谈诗论文,弹琴唱和,而河北汉子则是推倒就上,干脆利落。   京师中拍马,国初时直接给宰相溜须的情形已经看不到了,现在是那种奉承中尚带着几分矜持的讨好,讲究的是春风化雨、不露痕迹。可河北这边奉承还是如同国初般直率,才几句话的工夫就直接让韩钟脸都胀红了,羞恼了。   当听到秦琬惊讶的声音传来,韩钟如释重负,故意高声叫道,“小乙,你也在车上?!”   “要去定州参见太尉,一早就出来了。”秦琬说着带了彭保三人迎了上来,三个河北将领自觉地把道路让开,秦琬讶异地瞟了他们一眼,带起笑问韩钟,“二郎,什么时候来了河北?!”   “被朝廷派了在保州铁路分局办差,昨天夜里到的。”韩钟亲热上前,目视秦琬身后赔笑的小尾巴——秦琬刚刚向他们透露了韩钟的身份,“这几位将军是小乙你的朋友?”   彭保三人腼腆的上前,向韩钟行礼,秦琬在旁边一一介绍。韩钟没有宰相家子弟的高傲,反而谦和有加,也一一与这几位将领见礼。之后更没忘了车厢中的河北将校,以及那个浑浑噩噩的京营将领。   那位来自京营禁军的将领,对京中宰辅家的衙内并非不熟悉。可惜一开始没注意到与韩钟的交流。在听清楚韩钟的姓名之前,他甚至以为是韩钟是安阳韩或灵寿韩的子弟,直到韩钟明说不是,又报了姓名,这才反应过来,而后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就在车厢中,韩钟与一干将领聊了一阵,待发车时间将至,方下了车来。   待列车启动,河北的继续坐在门口,京营的回到中间发汗,秦琬四人依然躲到最后面,骂骂咧咧,“那几个鸟货,肯定早就知道韩相公家的衙内到保州来了。”   “他们怎么能……”   几个河北佬,反而比他们这些被定州路王厚王太尉所倚重的心腹,还要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还能是什么?有人呗!”彭保冷道。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看起来还是他们在河北的根基太浅了。虽然说这些年有许多西军和京营的将校调来了河北,但他们在河北军中还没能扎下足够稳固的根基。   秦琬抬头向前面望了一眼,三个河北汉正低头窃窃私语:“他们都是魏王家的?”   苏佐点头:“灵寿的人都在真定府。”   皇帝如今有等于无,河北地方上又兴起了对辽贸易,大多数边将纷纷或主动或被动地与地方豪族勾搭上,其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真定灵寿、相州安阳两家韩姓豪门。不过两家为了避免纷争,也暗地里划分了势力范围,相互间有了一层不言于外的默契。   “难怪他们方才都没上赶着巴结二郎。”秦琬回想前面三位方才的举动,心中又有些明悟。溜须拍马是溜须拍马,但秦琬一过来,他们就让开,可就有说道了。   苏佐拍着秦琬的肩,“秦乙,不是我说,那些河北人可不认韩相公。你看,这两年他们什么时候多给你一个笑脸?”   秦琬苦笑了一下,苏佐这话说得的确是没错,“他们不知道二郎为人。”韩冈家的子弟被教育得很好,秦琬曾经在京中任官,来往次数不少,感觉待人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倨傲。   “是啊,自是要陪着小心。”苏佐道。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投入韩冈的门下,要不然也不会跟秦琬这位韩冈嫡系别苗头。   但在宰相家的衙内面前,谁也不会蠢到崖岸自高。看到宰相家的衙内,上前去奉承的人会不会被记住还说不准,而不去奉承的,则肯定会被记下来的。   彭保揉了揉鼻子,关起门窗的车厢里面空气燥得很,“宰相家衙内来了,连这几个破烂货都知道了,德半堂的人是闲得慌?”   反正彭保是想不到,除了生意做遍河北的安阳韩家的德半堂,还会有什么渠道能让边境上的走狗了解到后方机密,而且还这么快。   “魏王家开的德半堂里面,多少他们的亲眷?光靠魏王家的人,德半堂也占不了河北半边天下。”   “照我说,还是怕他们横眉竖眼惯了,见到宰相家的衙内,还不给面子,到时候惹怒了韩相公,安阳那边也不方便出面。”   秦琬点头,这话说得没错。   现在站在门口的三位,随便哪一位,上溯三代都在河北军营中吃朝廷的饷,随随便便都能与京师里的高门拉上关系。河北豪门毫无顾忌地扩张势力,河北军中将门派了不知多少子弟进去联络感情,平素里都是坚定立场,与其他派系坚决划清界限。平常这是忠心的表现,可要是在韩冈的儿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分,对军权十分重视的都堂说不定立刻就会行动起来。   “许疯子,怎么都不说话?”彭保忽然对旁边的许由道,“该不会被宰相家的衙内惊到了吧。”   听到彭保提起,秦琬、苏佐也诧异起来,“是啊,怎么不说话。”   以许由的脾气,安安静静地超过五分钟,显得很不正常。   许由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问,“韩相公将嫡子放到保州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打,还是不打?”   车厢后段一时安静了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使秦琬,也不可能了解到远在京师都堂里的宰相的心思。   过了半晌,秦琬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寂,“等回来后,再看看二郎准备怎么做,应该就能知道了。”   宰相高高在上,是不会也不屑对武夫解释什么,但宰相家的儿子,纵能守密,行动中也肯定会暴露出真实的目的。   ……   不提刚刚送走的将校们之间的议论,韩钟此刻正在回忆方才车上的对话,是否有疏漏之处。   孔夫子有教诲,一日三省吾身。韩钟在父母的教导下,在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回想起方才在车上的交流,韩钟觉得他一听到保州及广信、安肃两军的领军将校将要在此转车前往定州,就立刻赶过来,实在是个明智之举,这一回在他主要服务的对象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就像方才车上几位将校,想要讨好韩钟,进而韩钟背后的韩冈。而韩钟本人,也想着与这些实权将校拉上关系。   他父亲的命令,是好好学一学在下面该怎么做事,只要把上面下达的任务完成了就好。但韩钟到了保州,却绝不甘心只是做点事。   不管怎么说,韩钟到河北来,不是为了继续做宰相衙内,那样他留在京师就可以了。虽说到保州来,是父亲韩冈的安排,但也是韩钟同意的,觉得到这里直面敌锋,对他在官场上的未来有好处。   河北临北虏,现在不结交将帅,结以恩信,日后怎么继承父亲的位置?   韩钟希望他在保州铁路分局的工作,能如父亲就任王韶的机宜文字一般,成为他日后光辉生涯的一个起点。   不过这个想法,韩钟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即使是对父母,也没有透露。   “还需努力啊。”韩钟为自己打气。   载着将领们的列车已经启程了,车站中立刻变得冷清起来。   韩钟是保州铁路分局的副职,手底下管着二十多个公私站点,两千多张嘴——有人的,也有马的。不过他主要的工作地点,就只在这座车站之中。   随手招来了保州站的站长,韩钟问道,“现在一天能有多少节车皮过境?”   保州站的站长,就跟大多数官属车站站长一样,被流淌在铁路线上的油水养得肥肥白白,不过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线还是精明的光芒,“这两个月一直在降,现在客运已经降到七十了,货运都不到一百。”   “比两个月前下降了多少?”韩钟又问。   站长叹得像米袋空空揭不开锅的主妇,“只有十分之一了,这可怎么得了?”   “那就是两千节了。”   韩钟算了一下,这就相当于两百辆列车经过保州。都说宋辽两国之间的交易货物,一半以上经过此处,看起来是没假了。   “日常保养的情况怎么样,没有懈怠吧?”   站长立刻拍胸脯保证,自称还加派了许多人,趁此良机进行检修。   就韩钟所知,在河北铁路局里有几个做了多年的老手,手上拿个小锤子,走上几步就弯腰敲两下,听到声音,就知道这一节铁轨到底有没有损坏,道钉上紧了没有,按级别是大工了,都是名字能直抵沈括案头的。   保州分局中还没有这样的人,但也有几个大工的弟子,也不缺熟练的维修人员,对铁路的保养一向都不错——朝廷和河北豪门都容不得京保铁路这条主动脉有半点堵塞,这也的确逼迫河北铁路局内的所有成员不敢有所懈怠。   韩钟沿着战台,一路仔细地检视内外,一边不停地提问,跟在后面的站长额头上汗水涔涔,拿着手帕,边擦边回。   他很有耐心地做着,这是历练,也是考验。 第四十九章 南北(九)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   耶律乙辛安静看完了告急文书,轻轻地放了下来。   是的,从没有改变。   争于意气,争于名分,争于礼节,但终归还是争于利益。   自平定先皇太叔重元叛乱起家,经历过的战争大小百十余。每一次战事,都让他更加清楚明了地认识到这一点。   枯瘦的右手压在文书上,这一月来,每日亟待处置的军政二事陡然加增一倍,他又不放心将之交托出去,只能花费更多精力去处理。一个多月来的辛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更加深邃的痕迹。   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路选错了。”垂垂已老的皇帝叹道。   模仿宋人的巨舰大炮,现在看来的确是个错误。   造出来的船,炮不比宋人多,船不比宋人快,短兵相接毫无胜算,离港口稍远一点,连逃都逃不掉。原本以为桨帆并用,能以灵活取胜,好比猎狗斗野猪,但没有经过训练的狗,野猪只要甩一下头,就能挑死在獠牙上。   苏州港外被挑了第一次,对马海峡被挑了第二次。   只比苏州港外的海战迟了两天,宋国北海舰队的主力云集对马海峡,大辽的水师遭受了第二次重创。   苏州港海战被击沉了三艘船,损失更多还是在脸面上。   但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损失了十一艘,商船、战舰,只要是大辽的船只,或被击沉,或被俘虏。   彻彻底底地折了老本。至于脸面,在告急文书中,耶律乙辛看到了宋人所有的三艘一级战列舰,对,包括那艘从苏州港外“宵遁”的青州号——如果相信那两份奏报,那青州号就是用两天的时间,从苏州港外赶到了两千里之外的对马海峡。   幸好耶律乙辛早在决定动手之前,就下令将日本的金银等物资全数起运,之后产出矿石精炼后封存。否则这一回的损失,就是将从宋商手中没收三四百万贯商货,全数干没下来,也弥补不上。   现在对马海峡中,已经完全是宋人的天下,仅仅是对马岛还没丢。如果继续保持围困,对马岛上的存粮只能让守军坚持一年。   形势大坏,耶律乙辛没有再叹气,问,“宋使是怎么说的?”   站在耶律乙辛面前,是馆伴使,也是负责与宗泽谈判的使节,他不知道耶律乙辛到底看了什么消息,但他知道皇帝现在心情大坏。   他额头上蒙蒙一层冷汗,“还是之前的两条,立刻释放所有被捕的宋人,并交还财物。”   耶律乙辛的心情更坏了一层,“汴京来的信他也收到了,就没有别的话了?”   馆伴使汗出如浆,但他还是得如实回报,“没有。”   要是能看一看密信就好了,那样就能知道章惇韩冈开出的谈判底线了。   宋人传递的信件,都是通过大辽的铁路。如果耶律乙辛想看,总归是能看到。如果有办法瞒过宋人拆看后再复原,耶律乙辛不介意了解一下宋人的底限。但这很难做到,耶律乙辛也就不想丢人现眼,而且宋人也会提防。   昔年宋国富弼出使辽国,每次收到家信就直接丢掉,不管上面写了什么,都不想给辽人找到利用的机会。   “看来是把大辽当成了吐蕃西夏大理那样的小国了。”   耶律乙辛挥手让已经在发抖的馆伴使退下。   “父皇后悔了?”   只剩父子的金帐中,耶律隆忽然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不先将肚子里面的虫豸给清掉,怎么能拿得刀枪?”   耶律乙辛没有正面回答。实际上,还是有一点悔意。   他在事前是考虑过宋人可能会有的反应,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败得那么惨,闹得现在没有一点谈判的底气。   “父皇,宋人还不打算开战!”耶律隆明白耶律乙辛的心情,宽慰了一句。   这也是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讨论之后所得到的结论,就在得知开封方面派出了两位参知政事,分别就任河北河东制置使,就更进一步加以确认。   如果南朝当真打算决一死战,边境上就不会这么平静。宋人在河东河北也只设了制置使,而不是宣抚使,由此可见一斑——想与拥有百万雄师的大辽全面开战,只凭制置使手上的权限可远远不够。   “章惇、韩冈是不准备与我大辽全面开战。”耶律乙辛的脸上浮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但这是因为他们怕战事旷日持久,又不能保证一定获胜。如果他们发现情况正好相反呢?”   计划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如果大辽显得过于衰弱,又怎么敢保证宋人不会改变心意?   耶律乙辛当年做权臣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敢想过要篡位。而南面的宋国,那位宋太宗,在攻灭北汉之前,怕也是没想过要顺便把燕云给收复。   都是只是时势使然,发觉有那么一个机会了,方才大胆出手。只不过,耶律乙辛成功了,而宋太宗失败了罢了。   大辽的真实国力,一直被不断列装的大炮给掩盖住。还有过去的一场场胜利,也造就了宋人对大辽的畏惧。   但这一次海上大败,却将挡在身外的纱帐给掀起来了,一旦宋人通过者两场海战,了解到了大辽的虚实,又岂会就此放过?西域、大理、南洋,宋人对开疆辟土的兴趣绝不比大辽更弱。   如果现在不及时反击,那么半年之内,说不定就能看见运送宋国大军的列车,穿梭在河北和河东的铁路线上,出现在大辽南方的国界前。   必须予以回击,耶律隆更不想自己还没即位,就发现能继承的国家不在了,“昨日的提议,还请父皇应允。”   “选精锐渡海去沧州?”   “是。”耶律隆大声道。宋人的军舰炮火虽猛,但那么些条船,封锁不了整个黄海。   宋国的海岸线有数万里,怎么防?一艘小舟,就能带着一队精锐登陆宋境。   “最后回来的,能有三分之一吗?”   “只在沧州,当然能!”   沧州多滩涂,一向是荒僻之地,户口稀少。但自从陕西人在那边修海堤,辟田壤,许多不能种麦的盐碱之地,已经变成了棉花的海洋。   用贝壳烧制石灰,修起了一座座庄园。但这样的庄园,在辽国精锐面前,耶律隆确信,他们不堪一击。   “南朝允许民间持有的武器,只有短兵,弓和火绳枪,不会有长矛、陌刀,当然更不会有神臂弓、燧发枪和火炮。比不得我大辽精锐。”   生死大敌,辽人对宋国的侦查,细到方方面面。为了维持这一张情报网,耶律乙辛手中为此花费的财物,每年都在百万贯之上。而这面耗资巨大的情报网,九成的精力放在开封以北,而这九成之中,又有一半以上是在边境上。   耶律隆一直都知道有这么一张情报网,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已经扩张到如此之大的规模,能对大宋边州有如此详细的了解。   “那些庄园都不入忠义社,与城池都相距甚远。攻破几座庄园,让河北人知道我们也有反制的手段。”   耶律乙辛摇摇头,“小动作是不够的。”   “父皇,儿臣请领军南下!”   耶律隆来到耶律乙辛的身前,单膝跪倒。他已经不能再忍耐。宋人势强,大辽势弱,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不能含辱忍垢,不能让失败盘绕在大辽的头上。   “大军屯在界上,又有精锐攻杀在腹心,再传出父皇对宋人要求的回应,儿臣不信那河北人都会愿意看着大辽开战!”   耶律乙辛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草原的风弄得粗糙无比的黑脸,与他的其他儿孙截然不同,如果是之前,耶律乙辛会说一句,大辽储君,岂能轻易陷阵?但现在不一样了。春天也不适合出动大军,但形势如此,又岂能等到秋后?   “也好,用大辽一贯的办法。老办法,才是好办法。”耶律乙辛不再持重,现在是需要决断的时候了,“不过,该如何攻,我们父子要好好合计一下。” 第五十章 南北(十)   辽人开始整军南下,韩钟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但绝对是第一批中的一员,肯定比他的父亲还早一点。   大宋与北方的庞然巨之间的纷争,终于在你来我往的不断较量中,进入了更加激烈的阶段。   就像在街头吵架的两个壮汉,互相亮着肌肉,亮着亮着就打在一处了。   自从铁路勾连东西南北之后,河北这里只有急脚递、或更高一级的金牌急脚还是利用驿马来传递,寻常消息、乃至军情,都是通过铁路送回。   驿站系统已经跟铁路合并,都在一处管了。还在保州的韩钟,突然间发现他手底下的驿马,使用率陡然升高了许多。按自然学会的习惯画出图表,那就是一条忽然变得笔直向上的曲线。   然后他就知道,辽国大军南下了。   定保一带,是河北防线的正中央,没有真定府的太行余脉,也没有沧州、雄州的滔滔黄河,只有人工挖掘出来的稻田、渠道。   在天门寨城头上极目远眺,除了无尽的旷野之外,一个月前,还有着几分人气的榷场镇子,现在是一片萧瑟。   正晌午的时间,都看不到有一道炊烟,本是为了方便往来货运马车特意修得有三十步宽的镇中大道,现在压根看不见一条人影,只看见几只狗在大路上跑。   上个月韩钟过来走了一趟——其实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时间——镇子里面的住家还有一多半。他听说还没闹起来的时候,更是挤得连各家客栈的马厩,都能收个铺位钱。   “兵荒马乱啊。”韩钟不禁叹了一句。到底新起的镇子,住里面的谁家根基都不在这里,也没什么故土难离的想法,一听辽人准备动手就走了个精光。   “二郎。”跟在后面的伴当提醒了一句,做客人的在主人家里说家室不靖,未免太过分了点。   韩钟笑了笑,回头看城寨中,“这边倒好。”   国界北面的确是乱了,不过天门寨中倒真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一进一出皆有规程。   出寨巡防的马队,一队队地出去,又一队队地回来。城内街道、营房的巡逻也比平日更严整了几分。   城墙、炮台,以及外面的炮垒、壕沟,已经按照一级战备的标准,派上了兵员驻守。库房那边,一箱箱的弹药被搬出来,由马车送到各个预备阵地上去。临战前的气氛十足,却不见慌乱。   韩钟在城楼上看了半刻,秦琬蹬登登地上了城楼来了。   韩钟回头,冲着秦琬笑:“又有斩获了?”   秦琬摇摇头,带着遗憾,“没,孩儿们就隔空射了几箭。”这位守将走到了韩钟身边,望着北方的融融春色,“对面辽狗多了不少,说是出去后能一连撞上三五拨。待会儿晚上出去的,得三队走一路了。”   韩钟昨儿晚上过来,就听秦琬说了。   前几日天门寨这边还没防备,一队巡卒被辽人埋伏了,十一人一个都没回来。秦琬说起来时,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   不过就在昨天白天,秦琬派人用在辽人巡逻的道上埋了地雷,又隔着两里设了火炮阵地,放了四门炮,定好了标尺,算定了射击诸元,听到前面地雷炸了据立刻放炮,几枚地雷,一轮火炮,将一队辽兵全都炸成了零件。   惹得对面的天雄城号角连声,天门寨也摩拳擦掌,要不是都还没得到上面的允许,只差点就真的就这么开战了。   不过从今天开始,秦琬就加倍谨慎了起来。辽人不是吃了亏会甘心咽下去的主,肯定是要报复的。而他,也想再给辽人一点颜色看看。   看着满目绿意中的荒镇,秦琬又咬牙切齿,“兵荒马乱啊。好生生的镇子给辽狗毁了。”十万贯呐,十万贯!   “那边怎么办?”韩钟指了指镇子。   “唉,这镇子里的房契,少说也押了一枚七品官印,不敢拆,等辽人杀过来再说。”秦琬做出很无奈的样子,嘴角却噙着阴狠的笑意,转过头,在韩钟耳边低声,“有几处库房都装满了。”   韩钟眨了下眼,眼睛弯弯地眯了起来,带上了一丝笑:“硫磺?木炭?”   秦琬脸上笑得灿烂,“二郎知我。”   韩钟咧嘴一笑,看秦琬脸上的笑容,要是辽人攻过来时,敢在镇子上扎营,筹划攻打天门寨。怕是到了夜里,就能变成一窝火烤耗子。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笑了两句,韩钟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午后近黄昏的时候了,他向韩钟辞行,“出来两天了,不能再多留。我这新人,在外面时间久了不好。”   秦琬不留他,韩钟是出来巡视的。真等辽军主力南下,韩钟坐在保州铁路分局的位置上,可就连一天休息的时间都不会有了。   韩钟也不需要秦琬送,他与秦琬一同下城,上下城楼的石阶其实是青砖所制,上上下下走得多了,两边的角落里带着青苔,但中间的一部分,连棱角都给踩平了。   韩钟带着些许兴奋,还透着些跃跃欲试,“北虏真的打过来,这一回可要他们有来无回。”   秦琬脸色一变,停下了脚步。韩钟的反应让他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二郎,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兵凶战危,绝不是好玩的。枪弹炮弹那是不认人的。”他探手抓住韩钟的手腕,盯着他,沉声道,“如辽狗当真南犯,还请二郎即刻往末将这天门寨来坐镇!”   韩钟笑道,“我那地可是在南边唉。”   “往南走是退,往北走是进!临战之时,二郎你能往南走吗?”   怎么可能!韩钟笑容收敛了起来,摇了摇头,他这个韩家嫡子一旦往南一步,就会被说成是临阵脱逃,多少只眼睛看着他,等他出错。韩钟宁可死,也不愿丢了父亲的脸面。   秦琬目光灼然,“一旦辽狗南犯,走保州这条路,第一个目标就是二郎你平素里待的保州车站,天门寨就要放到后面在后面。何况天门寨虽小,却是末将一早就准备立功的地方,没七八倍兵马,百八十天的围着,就别想打开。保州丢了,天门寨都丢不了。故杨六太尉能守住遂城,末将也能守住天门寨。”   韩钟拱拱手,谢道,“秦家哥哥你的好意我明白,若当真有个万一,我就往你这儿一躲。顺便混个临危不惧什么的。”   “千万千万!一定要记住。”秦琬几次三番地叮嘱着,送了韩钟上了车,又派马队一路送出五六十里。快要送到安肃军边界上才回来。   “二郎,秦都监的话有道理。”韩钟的伴当是家里派给他的贴身护卫,从护卫的角度来看,既能保证韩钟的安全,还能保证韩钟的名誉,秦琬的提议可比继续逗留在宛如火炮靶心的保州车站要安全。   “秦小乙是好心。可惜啊……”韩钟摇摇头,看向车窗外——可惜他不知道宰相家的嫡子这个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   韩钟回到保州车站,已经有人在等他了,风流倜傥,容貌俊雅,还是老熟人,王韶的幺子,王厚的幼弟,有神童之名的王寀。   “十三叔?你怎么来了?是二叔的吩咐吗?”韩钟的声音里带上了惊喜。   王寀摇头,“不,我现在可不是定州路经略安抚使司的机宜文字了。”   韩钟瞬息间就反应过来,作揖道喜,“恭喜十三叔荣升,得了李大参的看重。”   王寀大笑,指着韩钟,“你小子就是机灵。”   “可比不上十三叔。”韩钟嘻嘻笑道,凑上去,“十三叔这次来,可有什么好消息?”   “你猜呢?”   韩钟皱起眉,“李大参见侄儿天资聪颖,行事干练,故起了爱才之心?”   “李公可不敢跟富家抢女婿。”王寀哼了一声,“你小子继续玩吧……等我回去跟你爹说说,看他笑不笑。”   “好吧。”韩钟不开玩笑了,“是调令?”   “还能是什么?”王寀递了一份公函过去。   王寀带的公函,正是韩钟的调令。在未来一段时间,他将成为制置使司和河北铁路局之间的联络人,保证河北路铁路局的运力能够为制置使司全盘掌握。   韩钟看着调令,一目十行,盯着制置使鲜红的印章,以及李承之的画押看了一阵,他抬头问王寀,“如果侄儿不接受征辟呢?”   制置使司是临时性的衙门,其中的官员,有上禀朝廷调来的,也有直接征辟而来。朝廷调任的官员都能决定是否接受,受到征辟的官员,当然更可以拒绝。   王寀脸色不变,他事先也猜到了韩钟可能会有的反应,“想必你也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当然。”韩钟点头。要是不危险,他的父亲就不会派他过来。太过明显的蹭军功,别人会捡便宜,但他的父亲可不会丢那个脸。   王寀又道,“沧州已经有好几个庄园被破了。”   韩钟又点头,“侄儿也听说了,听说抓到了几个贼人。”   “是倭人。”王寀道,“那你还觉得能留在这里?”   韩钟微微笑了一下,再一次点头。   王寀叹了口气,“我还有半天才走,如果主意变了,就告诉我。迟了,李大参可就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王寀指了指韩钟手上的调令,“有这份调令,他已经能跟你父交代了。” 第五十一章 南北(十一)   “交代?”韩钟笑了,“天门寨的秦琬也是要我避过去。”   “秦琬。”王寀勃然变色,“他怎么那么糊涂!天门寨正当门户,还让你去!”   “天门寨可比这里安全。”   王寀回头看看,除了稍远处的保州,四方不见高墙。   韩钟所在的保州车站,是这一地区的中转中心,也是物资的集散地。连绵的仓库,并没有太多防御力。保州城本身,也比不上专业的军寨更易守卫。一边是肥肉,一边是骨头,契丹人是狼,没有哪头狼会有肉吃却去啃硬骨头。   “因为天门寨在北面?”王寀多想了一下,也明白了。   一旦辽军入寇,韩钟进入保州城都可算是离职弃守。只有向北,到后方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才能让韩钟免除车站为辽人所占后的责难。   “所以这份调令用不上了?”王寀见韩钟点头,又问。   “侄儿可没打算去天门寨。”韩钟道。   李承之也好、王寀也好,甚至包括秦琬,更多的还是怕自己出了事,不好向韩冈交代,没一个当真为自己担心的,韩钟自己心里都烦。   他微微扬起半边眉毛,半开玩笑地说着,“侄儿这是跑不了。要是侄儿现在敢跑了,家慈能把侄儿押到家庙里面给除了名。”   “罢了,罢了。既然不想走,那就好好安排一下,战场上风险大,可不要大意了。”   王寀看了韩钟一阵,没有再多劝。   两人叔叔侄儿地叫着,其实关系也没那么亲。王厚与韩冈情同手足,王祥做了韩家的女婿,他们与韩家的关系是亲近的。但王寀幼时失怙,在乡里读书长大,成年之前与韩家兄弟还真没有太多来往。   不过不再多劝,却是从韩钟的态度中,看透了韩冈肯定有安排。人家有亲爹保着,自己就没必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   “十三叔放心,侄儿明白。”韩钟谢了王寀,又道,“十三叔远来辛苦了,侄儿这就叫人去准备,好生歇息一下。”   “不用了。”王寀道,“还有另一桩差事要办,帮我备辆车就行。”   “进城?”   王寀摇头,“去东安村。”   “去祖陵?”见王寀点头,韩钟道,“这边有一条线直通祖陵,小侄马上去安排。”   大宋皇室的祖籍就在保州,在保州保塞县东的东安村旁,有着太祖太宗的祖父翼祖简恭皇帝、曾祖父顺祖慧元皇帝、高祖父僖祖文献皇帝三人的陵墓。在附近的皇庄柳林庄上,也留有他们的后人。   顺祖、僖祖留下的支脉,关系远了,可以不论。而太祖皇帝的祖父翼祖简恭皇帝赵敬,他有三个儿子,次子是生了太祖太宗的宣祖昭武皇帝,这一脉现在基本上都在京师。而其长子、三子的后人,绝大多数都在保州,他们都是列入宗谱,实打实的宗亲。现任的保州监押之中,就有一位属于这一支。   故而明明通往保塞县的铁路,没有必要连接东安村和柳林庄,但为了祖陵,还是修了一条三十多里长的支线过去。   韩钟说着扬手招过远处的一人,吩咐了两句,让他赶快去安排车子,回头对王寀道,“不过也不用担心北虏,他们也讲脸面,不会那么下作。澶渊时都到黄河边了,祖陵不是还好端端的?草都没少一根。”   王寀道,“就怕有人趁兵乱浑水摸鱼,守陵户监守自盗不是没有过。”   该的。韩钟心道。   三座陵寝,最早各有十户守陵,如今逐渐增加到各三十户人家照料。名义上这些陵户是不收税,不贡赋,不用服劳役,也不用参加保甲,唯一的要求就是打理好皇陵周围,为皇陵驻军提供一定劳役,其实付出的劳力和钱粮,甚至比普通的百姓还要多,不仅要在陵卫中服劳役,还要听候保州宗亲使唤。积怨早深,若是保州兵乱,他们偷光了礼器,烧了坟茔,都是赵家人自作自受。   韩钟悖逆的想法,王寀自不可能知道,只听他继续说,“还有宗室,远归远,都得照应到。祖陵和柳林庄都是不得不跑一趟,免得出了事,李大参面皮上须不好看。”   “不用担心宗室,连赵全宗一家都来保州了,其他宗室也都到保州了。”韩钟对露出惊讶之色的王寀比了个六的手势,“六趟车,用了一整天。”   “就这么丢下祖陵不管了?”王寀脸色变了,急问道,“赵全宗呢?!”   “赵监押应该还在祖陵那儿。不过看他样子,也不像是死板的人。”韩钟道。   做保州监押,看管祖陵的宗室,就是这位赵全宗。临战前把一家老小都送入保州,要说他会尽忠保国,当然很难让人信。   “别说赵全宗了。”韩钟冷笑道,“资果禅院的和尚也跑了,回来就听人说,挂单的走了个干净,连监寺都带着大包小包上车了。”   “那些贼秃……”王寀随口骂了一句。他崇道厌佛,向来对念阿弥陀佛的没有好感,资果禅院还是供奉祖陵的皇家寺院,与京里的大相国寺类似,主持是御赐紫衣大师,监寺算是主持的助手,在左右僧录司中也有官职,竟然就这么跑了,“他们对得起敇建二字吗?!”   韩钟笑眯眯的,“和尚六根清净,无所欲无所求,敇建、紫衣之类本也不会放在心上。”   “眼耳口鼻身意皆清静,就是后门不净。”王寀冷笑一句,在排佛谤僧这方面他倒是跟韩钟说得来。韩钟的老子可是更有名的憎厌浮屠,与道家倒有点瓜葛亲。   说话间,去祖陵的列车已经安排好了。   被韩钟使唤去安排的人小跑着过来回报,气喘吁吁,阳光下已经有了薄汗。   王寀也没多耽搁,与韩钟又聊了几句,就匆匆上车离开。   辽人入寇在即,他正想赶着把差事办完,赶紧回李承之身边去,要是东奔西走的时候耽搁了一点时间,正撞上了入寇的辽人,那可就冤死了。   不过在上车前,还是又劝了韩钟几句,还拿沧州的登岸劫掠的“海寇”做例子,让他不要逞强,一旦事急,要么就赶去北面的天门寨,要么就尽快入保州躲避风险。   “家兄担心你,李大参也担心你,难道保州州将、通判就不担心?不要怕别人说,孙府、鲍判,肯定会帮你补救的。”   难道韩钟避入,保州的州将还会吝啬补开一张调人调兵的公文,反则斥责韩钟弃职避入城中的行为?   “放心,放心。”韩钟打个哈哈把人给送走了。   回过身来,韩钟的双眼中尽是跃跃欲试。   王寀当真好笑,竟然拿海寇来吓唬他。   沧州的海寇,韩钟完全不放在心上。这年月,海寇就跟山贼一样,都是所谓的毛贼,一个县尉带着十几个弓手,就能轻易剿灭。   南方过去出过几起海寇的案子,不过立刻就给连人带赃的破获了。真敢骚扰海防,那位章相公能把人切成鱼脍给生吞了。也不看看海上是谁家的天下,在海上即使抢了东西,想靠岸想销赃,港口在哪里,渠道在哪里?全都被福建人盯着。在世人眼中,虽然比不上雍秦商会的声势,但福建商会也差不了多少了。就是有海盗,也是福建商会的狗。   现在换成了辽国做后台,甚至有可能是辽国的正军,一时间的确是挡不住,但那边尽是滩涂,码头也只能容纳小船,一次也只能十几人、几十人登岸,再精锐又能做什么?对沧州都只是皮毛之伤,对河北,对天下,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真正能影响大局的,还是正在南下的辽军主力。   可王厚就在定州,亲率河北主力,高墙厚垒,金城汤池,一点都不怵辽人。   保州下面的城寨,韩钟都看过,在他看来,都有足够的把握守得出。   定州路这一片,表面上看是坦途旷野,越过了边境上的陂塘防线,大辽铁骑就能横冲直撞了。但实际上,这是一片纵深三百里的防线。一旦辽军南下,定州路的防御体系,能像海绵一样将他们的攻势给逐步吸收,最后将他们牢牢困锁在这里,等待大军齐集,将之包围歼灭。   韩钟手底下还有两个指挥的铁道兵,武器甲胄都不缺,也不缺少战马。铁道兵虽然不是神机营那样的精锐,甚至在京师那边,被许多人视为修桥铺路的工兵。但实际上,几近十万的铁道兵,虽然大部分更擅长修桥铺路,可其中还是有一部分是经过精心训练,其中精锐的,甚至比神机营都不差。   韩钟手底下的兵马,就正是这一部分精锐。如果辽人是大举南下,还是能够有所作为。   寻常时候,头顶上的姑姑太多,韩钟想做些什么,有的会给点面子,有的根本就不理会。难道韩钟还能告到韩冈那里?即使告了,韩冈又有什么脸来为儿子出气?   但现在十几万大军从北向南压过来,可就是韩钟期待已久的好时候到了。他的父亲正是在边鄙之地的征战中一鸣惊人,飞快地走到了宰衡天下的位置上。韩钟不敢说胜过自己的父亲,但他也期待着能够建功立业,不用再躲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第五十二章 南北(十二)   暴雨如注。   车站站台上的时钟,钟盘上的时针指着三点的位置。   明明白白才交申时,天却已经黑得像入夜之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站台的水泥地面上,排水的阴沟已满溢,多出来的雨水漫过了脚面,与轨道上的积水混做了一处。   路轨和枕木架在道砟上,用鹅卵石堆起来的道砟本有快速排水、防止轨道淹水的功能,但现在几乎成了河,完全看不见轨道的踪迹,积水一直淹到停在轨道上的列车上,没过了车轮,从敞开的车门中灌了进去。   风雨如晦,方兴脸色亦是阴晦。   他身上穿着油布雨衣,出来不过半刻钟,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但他已经没空顾虑这种小事了。   辽人举兵南下,朝廷立刻调动京营大军针锋相对。第一批兵马正要出发,却来了一场暴风雨,成为了第一个要应对的敌人。   按照铁路总局一开始设计的标准,汴梁这边,随时可以出动五千精锐,带上他们所有的装备,包括火炮、车辆、牲畜,在十二个小时之内上车出发。如果不带重装备,更是能让三千兵马随时登车离京。   但所有的前提是一切顺利。一场初夏的暴雨,让计划泡了汤。   他阴郁地看着车厢里面。铁路总局的副职,实际上的主管,一如往日身边围着大小官员,却一个个仿佛雷惊的鹌鹑一样,不敢上前。   一点亮光在车厢中摇摇晃晃,从远端的一头来到车门处。一人手提一盏煤油灯,趟着水从车厢出来,迎面一阵雨点,砸得他眯起了眼,等他从穿着同样款式的油布雨衣中,分辨出了方兴,一步跨上站台,“提点,下官都查看过了,地板上都是水,全淹起来了。”   方兴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待胸中的郁闷和愤怒随着吐气而去,方睁开双眼,“也就是说,用不了了?”   “下官方才已经让人去调抽水机了。”一名官员回话道,拿了块手巾不停地擦着额头,也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擦冷汗。   “没用的。雨不停,抽多少水,就能补多少。”另一人摇头,他看了看天,“有点像治平二年的那场雨了。”   雨水哗哗地砸在头顶上,方兴的脸色又沉了两分。   修桥铺路,少不了考察水文,尤其是过往洪水的记录。   治平二年方兴虽不在京师,但他也听说过那场暴雨带来的洪水。一直淹到了皇城中,只是开封城内,军民死亡就超过千人。   要是这一场暴雨也如治平二年,东京城会变成怎么样,方兴管不着,但他能肯定铁路运输是要出大乱子了。   这边又一人提议道:“东京车站肯定不会被淹。提点,不如……”   “添乱啊?”方兴立刻瞪了那人一眼。隔着雨幕,他的瞪视毫无意义,但阴沉沉的质问,成功地将人吓得噤若寒蝉。   随着铁路的里程不断增长,从最早的不到三位数,到现在的突破五位数,车站的数量也随之增长。东京周围,大小站点星罗棋布,县中的客运站,工厂码头的货运站,以及专供军队的军用车站。   方兴和总局小半个高层,再加上东京铁路局的上下官吏,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诸多军用车站中的一座,专门用来运送军队、武器和军中物资。   而军用车站选取的位置,是方便军队进出和武器运送,靠近军营,人流量和货运量都不高,没办法在地势上多琢磨。   反之,专门运送旅客货物的东京车站,为了安全起见,同时也是地位独一无二,所以地势更高,排水系统修得更好,为了保护铁路和车站,特意在外围修了泄洪的壕沟。   可那里是天下铁路的交汇点,即使是暴雨如注,照样少不了旅人和商货,一旦数千大军出现在东京车站,打乱了客运和货运计划,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把去东京车站的提议骂了回去,刚刚说暴雨仿佛治平二年的那人提议道,“能不能转去安上原?那边有马,也有车皮。”   方兴回想了一下,问:“安上原是旁着第五将第二副将军营的吗?有那么多车马?”   “前两日才应事调过去的。”   方兴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太远了,距这边有十里以上吧?”   开封外围的驻军,都会在军营附近的车站上车,汇流到编组站再进行重新编组。安上原站能算是除这里之外,最近的一个有足够车马的车站。但驻扎在开封城的这一支兵马,总不能冒着如此瓢泼大雨,赶去十里之外的小站上车。   行伍行军,失期当斩。如今乘车北上,如果误了时间,刀子斩不到领军的将校,却可能落到铁路总局的当事者头上。   “能不能走兴平圩?”又一人问。   “更远!”方兴冲了一声,发作道,“别老记挂着军用不军用,货运的,客运的,只要能把人送走就行,都想想,都好好想想!”   选择范围扩大了,可接下来的提议,却都有这种那种的问题,一个都不合适。   “开封府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个合用的地方?!”方兴已经出离愤怒。   “青石台呢?”一个声音怯生生地响起。看过去时,却是人群最后面的一个年轻人。   方兴收起了怒气,皱眉想道,“记得青石台地势比这里高出一丈有余吧?”   立刻有人回道,“可车子一时也调不过去。”   “修车的地方会没车子?”另一人反驳,青石台附近就有一座车辆维修厂。   东京铁路局的主官一下就急了,“那都是一等车,特等车,还有专车!”   用专门提供给官员、豪富的车辆,去载那些赤佬?让一张张绢绸为面,棉絮为里的床榻上,睡上臭烘烘又满身跳蚤的汉子?要那些专门训练出来,服务官宦高门的干仆,转去伺候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的粗人?   开什么玩笑,滑天下之大稽?   一旦载过那些赤佬,还有几辆车能完好地拿回去再回去给官人们乘坐?还不是都得作废!几十节车皮,还是等级在一等以上的豪华车型,就算只是内装换新,那也在十万贯以上,还不用提没了这些官车,官人们的出入往来怎么办?请郡的,入朝的,大包小包,拖家带口,没节上等车厢怎么行?   东京铁路局管勾嘶声力竭,“可没二等车、三等车!”   “我知道!”提议的反倒坚定起来,“但哪件事更重要?”   一边误了大军出征的吉期——好吧,这是扯淡——都堂一声令下,总局这边却让相公脸上无光,另一边是借用一下运送去河北的援军,正常人会选哪边根本不用多想。   方兴抬起一只手,挡住了东京铁路局管勾官的怒斥,“床铺都不要动,贵重摆设拿出来就好。还有,别忘了餐车也要带上,保证随时有热水供应,红糖、生姜都得备好,一人一碗热姜汤。都堂特意挑选的北上的援军,决不能是病夫。如果没有医官跟着,就让滕靖之带人顶上,做得好了,回来我为他在韩相公面前请功。”   一连串的吩咐,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方兴在铁路行业里沉浮近二十年了,地位尊崇,威望极高,他做了决定,铁路系统下面都只有应声点头的分。   七八个人得到吩咐,跑着离开,方兴回头瞅着方才提议青石台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在东京铁路局提点官要吃了他的眼神中几步上前,行礼道,“小人何春。”   上下一打量,是个精明能干的,方兴想。“青石台有多少节车厢?能否运马?”他又问。   “连一号专车,随时能够出动的总共八十七节,另外有八节在场中维修。还有九节运马的棚车,平板货车也有四节,都是能立刻出动了。”年轻人如数家珍。   宰辅们出巡,一应家当不在少数,专列的车厢中,也有能将马车都能放上去的货车车皮。   “足够了。”方兴立刻道。   不带重武器的援军,人数多达三千,但挤一点,还是能够住得下的。   他点了何春的名,“你准备一下,一会儿也去青石台。上车后,你上去跟那些军汉说,这是相公们的恩典,相公们怜惜他们冒雨出征,特意调来上等车厢、特等车厢供他们使用。”   何春兴奋莫名,重重地点头,然后同样是飞一般地离开。   只看他轻快的脚步,就知道什么叫做春风得意。   不快地看了他一眼,管勾问道,“提点,都堂那边呢?”   “也得派人去,免得走错了。”   ……   “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冒雨送进都堂的急报,让韩冈放下心来。   区区三千兵马,前往河北去只是壮人心,但这个要快,耽搁了个时间,说不定虎符上的印文都要给辽人细作给拓印过去了。   之前韩冈心急如焚,现在就不用再担心了。   一夜出兵北上,准备过程中虽有坎坷,不过还是顺利完成。   什么是功劳,这就是。   韩冈看着张挂起来的地图,自言自语,“金帐现在到哪儿了。还有那个小子……” 第五十三章 南北(十三)   屋檐上的雨声又变得急了起来。   沈括向廊道外瞥了一眼,壁上的灯光照亮了外面一小块地方,雨帘仿佛瀑布,倒映着火光,“雨变大了。”   “嗯。”曾孝宽同往外看了一眼,眉头皱起。   “看起来今天停不了了。”   “呵……希望存中你说错了。”   曾孝宽干笑,他和沈括一样,脸色与脚步同样沉重。   从昨夜到现在,雨已经下了快一天,眼看这就要往洪水的方向上发展。   “治平二年我在京师。”曾孝宽忽然道,“今天的这场雨,感觉快赶上治平二年那一次了。”   曾孝宽的父亲曾公亮当时正是宰相,沈括却还只是外地的小人物,没有对那时候京师洪灾的记忆,朝廷更不会有数据明确的记录。   “当时雨多大说不清了,”沈括道,“如今都堂里面安了量雨器,刚才我让人去查看过,差不多要有四寸了。”   “四寸?不止吧。”曾孝宽一路走过来,正看见院子里连通下水道的窨井盖,都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寻常窨井盖下,至少有一人多深才到下水道的水面。   “水往低处流。雨器量了四寸,那京城各处都是四寸,这头顶上四寸,大庆殿前也是四寸,高处的雨水聚到城中低洼处,四寸就要变三四尺了。”沈括见曾孝宽一脸迷糊,半信半疑,又道,“上个月那场暴雨,金水河水都漫上岸了,雨量也不过一寸半。”   有前事对比,曾孝宽终于明白雨量四寸的概念,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几分,喃喃道,“这下城中洪涝恐怕是免不了了。”   沈括道:“所以黄勉仲才会派人来说,今天晚上的会,他就不过来了。”   “什么时候?”曾孝宽脸色又是一变,比起京师的洪水,自己的知情权是否被人忘掉,似乎更重要一点。   “就方才。”   曾孝宽神色稍稍松了些,转又叹,“京里发洪水,又有人会说道了。”   沈括点了点头,自来京师里的耗子都比外地肥三分,出点什么事,也比地方上更闹腾几分。这京师大水,保不准就会被有心人利用上。天人感应之说,被气学嗤之以鼻,但在世人心目中,还是根深蒂固。   “这事两位相公会操心的。”沈括说着,转身与曾孝宽先后脚进了议事厅中。   两人刚刚进门,就看见韩冈端坐于正前方,正低头读着书。预定与会的成员,也只有韩冈一人到了,除他之外,别无他人,书记、堂吏、杂役等一干人都在外面。   厅内静悄悄,最大的声响还是来自外面的暴雨。   沈括不由得低下了声音,他从侧面看韩冈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他试探着轻声问,“相公,在担心第九将?”   预定作为北上援冀先锋的第九将,被暴雨堵在了车站前不能登车,沈括已经从铁路总局离任,但该有的消息并不缺。   有说法叫人走茶凉,但高升和贬责两条线,茶水的温度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何况沈括是升到参知政事?铁路总局上下会尽一切努力,保证他们所敬爱的存中公手上茶汤永远都保持着最合意的温度。   韩冈抬起头,回了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   “来了?”也没起身。都在都堂中办公,没必要见个面就幸相互礼了,“不用担心第九将,他们已经上车了。”   “这么快?!”沈括惊讶道。   韩冈没在沈括的惊讶中发现虚假。想想毕竟是人走了,比不上还在任时,消息上报按流程走,必须要先经过沈括这个主官。现在得消息,总要慢一步了。   “刚刚收到的,第九将已经在青石台登车启程了。”韩冈道。   “青石台?那地方好象有什么厂子吧?”曾孝宽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却想不起具体是什么工厂。   “是修车厂。”沈括解释道:“维护一等车、特等车和专列的厂子。”说着脸色一变,急问道,“相公,第九将该不会用的是这些车厢吗?”   “啊,没错。”韩冈点头,“送第九将的车都被雨水堵住了,一时调不过去。不能误了征期,又不能让第九将的将士在雨中走太远,所以就想到了最近的青石台。”   “方兴还算知道轻重。”章惇拿着冒着热气的白瓷杯,从门口进来。   盖碗茶盏在都堂被淘汰了,现在流行的是带把手的厚瓷杯,上个月韩冈刚刚开始用,这个月就传遍了都堂。   “幸好他知道变通。”韩冈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就是累得这几日出京的朝官要坐二等车了。”   “谁的屁股有那么金贵,一定要做一等特等?”章惇冷笑地说一句,问韩冈,“玉昆,游景叔还有多久回来?铁路总局总不能让方兴继续管下去吧?”   “他应该快到黄河了。”韩冈说着,绕到墙角的几案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等过了河,当天就能回来了。”   “黄河……”章惇点了点头,转头向沈括,“存中,你看第九将能不能按计划赶到大名?”   “得看这场雨什么时候停了。”沈括不着痕迹的看了韩冈一眼,见韩冈低头倒水,道,“到了白马雨还不收,渡船过不了河。”   “说得也是。”章惇抿了一口水,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来,对韩冈笑道,“玉昆,什么时候黄河上能修座桥啊。”   “现在就能。”韩冈放下茶壶,回头道。   一室皆惊。   曾孝宽扭头看沈括,这个消息沈括应该知道,“真的假的?”   沈括摇头,“不会吧?”   章惇却早习惯了韩冈的说话风格,毫不惊讶,双眉挑起,笑问道,“当真?”   韩冈笑道,“星宿海上要修一座黄河大桥也不难,比外面的虹桥也差不多。”   “黄河源头就算了。”章惇呵呵两声,并不是很喜欢韩冈的笑话,“最近去黄河源的已经出发了吧?”   “走了有一阵子了,现在多半进洮州了。”韩冈稍稍提了一句,没继续再开玩笑,“如若要在白马渡上修桥,至少再过二十年……吧。”他不太肯定地说,“不过,现在已经能在洛水上修大桥了,再过些年,也能在黄河上游河道窄、水势平缓的地方修,比如兰州、灵州,也没比洛水宽多少。”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等永安的洛水大桥修好,济水、渭水、闽江上也都可以修,黄河长江倒也罢了,洛水、济水这样的中等河流才烦人,早点把修桥的匠师给练出来,等二十年后,再试试黄河、长江。”   刚刚赶到的张璪,听了有几分茫然,拉着曾孝宽问道,“今天会上要说桥?”   韩冈耳朵尖,听到了,“闲谈罢了,今天还是河北河东。”   张璪坐了下来,“这场雨下的,去河北的援军赶得及吗?”   “第九将已经出发,但到了白马县,能不能过黄河还是得看天气。”   说话间,吕嘉问也到了,黄裳亦受招匆匆赶来。   除了李承之和熊本之外的都堂成员都到齐,还包括黄裳这个编外。众人环桌而坐,章惇道,“河北河东的兵事稍后再说,外面这场雨,诸位都看到了,不知会下多久,都堂得做好准备,以备不测。”   待众人点头,章惇对黄裳道,“勉仲,你说说现在的情况。”   黄裳容色沉重,进来后一直没怎么说话。听章惇问,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册子,“城中情况很不好。汇集各坊军巡奏报,已经确认房屋毁坏七十一间,十一人亡,不过实际伤亡毁坏的情况,应比现有奏报多得多。新城城东厢为城中地势最低,观音院附近库房大半被淹,损失无算。另金水河、五丈河、汴水,皆已漫堤,水过路面……”   黄裳一条条地说了有半刻钟,在座的宰辅们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章惇叹道,“好些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雨了。”   “开封府内的雨量计记录,到目前为止,降雨量已经有四寸两分,是有记录以来最高的数值。”   吕嘉问在旁插了一句,“记录雨量也就五年。”   曾孝宽道:“跟治平二年差不多了,治平之后,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韩冈偏头对章惇道:“从治平二年开始算,这可算是三十年一遇的暴雨了。”   章惇皱眉想着,“玉昆,应急预案可以启动了吧?”   “嗯,差不多了。”韩冈道,他轻轻拍了拍放在桌上的书册,“就是有些粗糙,用起来少不了荒腔走板,以后要根据实际操作后的经验教训进行修改。”   最早韩冈还在陇西的时候,就为军中编订过卫生防疫条例,里面就有对应已经发生的灾害疫情的应急预案。等他一级级地升上去,直至手握天下权柄,都堂、路府、州监,直至诸县镇中,每一级都有了相对应的预案。   沈括看着韩冈的动作,这时候才发现,韩冈方才看的书的书脊上贴着红色的标签,这就是灾害应对预案的标志。   “玉昆过谦了。”章惇一拍手,“事前定则不困,有预案前定,此番事可大安。”   韩冈道,“大体上可照预案来,如有意外,可相机行事。最重要的,是必须要保证京师稳定。”   “的确。”章惇道,“京师内外此番水患,需一人主持防疫救灾。”他看了一眼黄裳,“勉仲如何?”   黄裳立刻摇头,“裳任在开封,再要主持府界之外,恐顾此失彼。”   黄裳说着心里都骂开了,让他处置开封城内的水患已经很勉强了,再要他主持开封府界防洪工作,能活生生累死他。   韩冈也道,“这一回雨并不是只下在开封城内,开封府界,开封府界之外都有雨。”开封府界之外,谁也不能说肯定不会洪涝,黄裳的地位虽足够,但开封知府的身份,却是他伸手京外的阻力,“不如自议政中选一人吧。”   无人反对,宰辅们三言两语选了韩忠彦为都大提举京东京西灾伤事,现在做准备,等灾情确认,立刻出发巡视督促地方。 第五十四章 南北(十四)   “快走!快走!别傻站着!磨蹭个啥!?”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张吉仰起头,帽檐处的积水哗哗地流到了地上,天上的雨水同样哗哗地砸在他的脸上。   油布雨衣下的衣袍,几乎都湿透了,亵衣黏着身子,冷冰冰湿漉漉,一动就离开皮肤,再一动又冷冰冰地贴回来,好似被鬼舌头舔过,一阵冰寒。脚下的靴子也浸透了水,走上两步,就啪叽啪叽地响了起来。冷风冷雨下,暮春的夜晚竟然让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张吉身边,几十个军汉正吵吵闹闹地排着队往前走。   一列八节的列车停靠在站台旁,每一节车厢旁,都有几十近百人排着队在排队上车。而隔了一条三四丈宽的空空当,更多第九将的将校士卒在等候车辆。   高高矮矮十七八个人站在那条空当处,正是他们的存在,维持了秩序。张吉认识他们,第九将的正将副将,铁路总局的副贰,都是得仰着头才能见到的高管。   右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挥掉多余的雨水,张吉大吼了起来,“他娘的。别耽搁,别停脚,往里面走。周大富!”他指着站在门口处,不知为什么不往里走的部下,“愣什么,还不往里走!想淋雨的话,一会儿让你到车顶上淋个痛快!”   然后那个愣在车门处的士兵,就被他的队官一脚踹了进去,惹起了后面的一片笑声。   笑声只是响了几声就停了,夜里冒雨登车,从中午开始,就在做出发的准备,几个时辰下来,人累了,也疲沓了,只剩抱怨的力气了。   抱怨声只要不太大,军官们只当听不见。后面还有两千弟兄在候车,张吉只求能早点上车出发,免得给顶头上司们盯上。   队正们在队列外盯着底下的士兵,让他这个副都头省了许多口舌。士兵们一个个地进入车厢之中,虽然比预计的要慢不少,也不知为什么,上车的士兵总是要在门口停一下,或许里面的座位安排得不好吧。   “好了,都上车吧。”   士兵们走完,队正们上车,张吉走在最后,跟随着队列一步步向前,到门边时,环顾左右,比起其他几个都,他这里算是快了,不是第一,却也是二三名了,在正将面前算是小露了一个脸。   带着得胜的微笑,张吉一步跨上车,砰的一下,撞到了前面的队正。   “怎么停了?”张吉不快地喝问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车厢内安安静静,连个说话的声都没,只有他的声音最响亮。   下面有正将盯着,还吵吵闹闹,到了车上,都没别家人了,却斯文起来了?   张吉硬是挤开前面的队正,车厢内,连他都愣了。   青青草木不足为奇,幽园小径亦所在多有,但这些什物却出现在一节车厢上呢?   两条竹篱笆隔出一条小径,小径之外是两株芭蕉,一丛矮竹,带着青苔的泥地上,还有两本小小的兰草,野趣盎然。小径石子铺就,蜿蜒向前,只有四五步长,正对两扇竹木门扉,门扉两侧则是竹片拼墙,向两端延伸到车厢板壁上。   一面郊野的竹屋门墙,却突兀出现在车厢中,任谁看了都会愣住。   这是官车?   在乘车前,已经被上面通知说这一回由于暴雨,需要乘坐官车北上,其中甚至还有宰相们的专列。   张吉听说之后,心中就带上深深的期待,甚至在站台上车过程中,一直都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想象宰辅们的专列上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想,也不知是谁有这个运气,能蹭上一点宰执的运气。   肯定是金玉为饰,到处都装点了上等的器物,连张长椅,都是用楠木制成。上面再铺了金丝狨的皮,就像那些议政们的马鞍,许多都是用金丝狨为垫。   两个字,就是奢侈。   但他现在才明白,什么才叫奢侈——浪费!   什么越金贵,就浪费什么,这就是奢侈了。   王吉是武学学生,虽然不被承认是士人之列,但也是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史书,是武学必读,几千年的史书里面一半是勾心斗角,一半是打仗,兵法都从史书中来,石崇王恺斗富,那都是拿钱不当钱,丢着玩的。   金玉楠木对宰辅们来说,也只是普通玩意儿,列车之上,最金贵的还是这地面。   专列车厢也就一丈多宽,五丈多长,如果是三等车,能塞进去一百多人。要是二等车的卧铺,就是上下三层板子或两层板子四五十条。但这宰辅的专列,能直接修出一间山中小屋来。   所以他第一眼看见这节车厢,立刻就明白了这必然是都堂成员才能拥有。   上车的官兵,一部分进了门后,还有一部分就挤在小径上,前后进退不得。   张吉看了看前面拥挤的人群,小心地跨出了篱笆,在一众下属惊骇的目光中,在种着花木的青苔泥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又一个脚印,直到竹木门前。   往门内望去,就是一间宽敞的长屋,里面空空荡荡,所有的陈设器物都给搬了下去,双眼所见,除了人还是人。他手底下的士兵,一个个挤挤挨挨。只在中间漏了一个空,围了一圈,中间一人穿了铁路特有的服色站着。   房间内的里面官兵,也发现了张吉,立刻叫了起来,“张都头来了。”   唯一的一个外人,目光转向张吉,拱了拱手,“张都头,在下伊德,忝为本车的副车掌。”   斯文有礼,看姿势、听说话,感觉就像是士人一般。张吉忙回了一礼,却是显得别扭,明显在军营里面生疏了。   伊德也没在意的样子,“本列列车,宰执专列之一,这节车厢是都堂相公们读书的书房。”   “都堂?!”   “相公?!!”   “专列?!!!”   张吉已经没再听伊德副车掌下面的话了,他发现周围官兵们的反应,就像他与同学正在教室里面打闹时,突然间发现训导不知何时手上提着马鞭站在了门口,一个个都懵了。即使是张吉本人,事前已经猜到了,但脑袋还是晕了一晕。   被训导盯上不是负重跑圈,就是小黑屋伺候,要是在这里失了态,又会如何?从情理上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张吉就是心虚。   都是只有官人们才能乘坐的官车,但官车也分三六九等,现在乘坐的可是所有列车中最高一档的。别说都堂相公们的专列,便是那一等九品官就能坐的车子,张吉也是没见识过。   伊德上前了半步,在张吉耳边轻声道:“还请都头约束部众,免得回去不好修理。还有都头手底下的人多,可能不方便躺着,还请见谅。”   张吉点头答应,伊德点头致意,告辞离开。   张吉目送他转身,后面的一群兵丁立刻自动让开,长刀分水,一划而开,轻轻巧巧就从另一头出去了。   “都坐吧。再挤一挤,让外面的兄弟进来。”   张吉恢复了身为副都头的本能,安排他手底下的官兵坐下。   这些只在传言中听说过宰相威严的官兵,一个个毕恭毕敬地坐在地上。不敢乱动,挺直了腰杆,除了屁股坐在地板上,就是后背也不敢靠上墙壁,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脏了墙壁。   想起了自家的一家远房的穷亲戚,每次登门,都是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都左扭右扭,仿佛椅子上长了刺。父母说一句好话,他们立刻就会蹦起来谦虚再谦虚,就如气球一样飘着。   现在张吉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   他娘的,怎么就这么不自在?   张吉暗暗骂着,但就是他本人,也是战战兢兢,连呼吸都轻了下来,担心自己出气重了,破坏了这间车厢。   只是心中还有一丝不安,吴起吮痈的故事不由自主的在心底。   那个被吴子吸了脓毒的士兵,也只有跟他的父兄一样,上阵奋力拼杀以回报厚恩了吧?   他沉默地想着,身下的车厢轻轻一震,张吉随即就感受到了一个向前的力量。   车子动了,要上战场了。   相公们把自己的座驾都拿出来了,他这等小卒,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一阵带着一点刺激的气味透入鼻腔,张吉动了动鼻子,嗅了一嗅。   是姜汤。   张吉笑了,看来真的要拼命了。   ……   “灾伤的事,就交给勉仲和韩师朴了。”   决议作出,章惇交代,黄裳安然领命,至于不在场就被决定了差事的韩忠彦,自有人去通知。   现在可不是皇帝当政的时候,想让朝中大臣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立刻就能给顶回来,强迫点的手段都用不得,还得防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现在都堂的决议,即使是韩琦之子也不敢拒绝,有的是人想要他那个议政的位置。其中的区别,其实就在皇帝和士大夫的身份上。   抗洪救灾及灾后防疫重建的事情虽然大,但在都堂宰辅的眼中,能用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讨论已经足够显示都堂的重视了。如果黄裳或韩忠彦没办好差事,捅了篓子,那也是事后处罚的事了。   “更要担心的还是夏收。”待做好了人事安排,韩冈道,“雨不应时,开封府的夏粮可能会减产许多。”   “京师存粮足够一年支用。”沈括道,天下常平现如今正归他管辖,“倒是开封今年的税赋……”   章惇道,“雨后再定。”   “道路呢?”吕嘉问问沈括。   “这事还是让铁路总局去管。”沈括道。   “必须保证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吕嘉问严辞。   “望之言之有理,铁路干线是国之命脉,”沈括认真地点头,“中断后须及时修补。”   吕嘉问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韩冈道:“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太久,责成方兴处置,等游师雄回来,交给他。”   至于归属于私家的支线铁路,那就是私家的事,官府不会去管。   三言两语将灾后安排敲定了,一干人休息了一下,喝了几口水,还吃了一两块茶点,章惇道,“费了那么多时间,终于可以说一说边事了。”   韩冈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嘛。”   章惇道,“也不用担心辽国军势,河北河东的守军数量绝不会少于辽国,派出援军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更重要的是顺道历练一下。”   辽国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不同途径的情报,有不同的说法,有说十来万的,有说二十万的,也有说三十万五十万的。但对这些消息,都堂成员都没有接受,辽国南下的兵马具体有多少,等打起来就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说,以辽军的配置,骑兵至少应该占其中一半,以精锐骑兵一人三马的比例,战马的总数比士兵还有多,要消耗的粮食自然远多于步卒。   而大宋这边,堆放在河东河北两路,兵力总数并不比情报中辽军最高的数量要少,不过消耗则远少于同样数量的辽兵。   如果是拼消耗,只要注意不要让辽人轻易得到补给,那么这一仗就绝对输不了。也正是按照章惇说法,还是历练为主。   当然章惇能说得这么轻松,还是因为这一仗是以守御为主,如果变成了攻略辽地,那么战事可就要难得多,失败也不是不可能。   “辽寇对沿海的骚扰也不必担心。”章惇又道。   吕嘉问笑着,接着道,“除非是不想要日本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河北北方被打烂,不过可以拿日本来做补偿。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都堂成员不想看到河北出身的官员离心离德。   “河东有山川之险,足以稳守。河北有塘泊人心,亦足以稳守。”章惇说着,看向韩冈,“玉昆,依你之见,这一回是否该顺便拿下日本?” 第五十五章 南北(十五)   夜幕下,巨舰的轮廓被甲板上的灯火勾勒而出。   码头上,付德昌抬头仰望,占满视野的船影巍峨如山。   一只吊钩勾着一捆丈许长的木料,就在付德昌的面前缓缓上升,安装在船舷的吊机把要更换的部件吊装上船。   一排桅杆中间少了一根,就像人缺了门面上的一颗牙,分外显眼。   有些小船遇到风雨时能直接放倒桅杆,辽国的一部分新式桨帆船也用上了活动桅杆的设计,但青州号这样的巨舰,桅杆比船身还要长出许多,只能固定死。青州号在之前的海战中大发神威,但也不免为敌方炮火损伤,其中的一根主桅被集火命中,没有当场折断,不过也严重偏斜。   这样的巨型桅杆,并非是独木所制,都是由一段段木料拼接而成,加以铁箍箍紧,钉上长钉。青州号主桅的损伤,正是组成桅杆的一部分木料折断。得起出长钉,再将铁箍松开,以便更换其中损坏部件。   船甲板上面正叮叮当当地响着,不仅仅是桅杆,甲板也有多出毁损,这还不包括内部的损坏。   在作战中,青州号一百多门火炮里有一门发生了炸膛,不仅此门火炮全毁,所属炮组及同舱的两个相邻炮组也全数罹难。   幸好几层火炮甲板都不是前后贯通,而是分成多个隔舱,这是水密隔舱的延续,加强了船体结构,也保证了作战时的安全,否则一处爆炸能毁掉大半个炮位甲板,不过在发令和射击时有所欠缺。但经过取舍,终究是选择了安全性。   “还有多久才能修好?”   被杨从先询问的,是登州军港内,负责维护舰船的大工。   大工长得朴实憨厚,胸口却带着一枚铜制徽章,即是主持舰船维护的大工,也是自然学会的正式成员。   孔子授徒,有教无类。而自然学会则号称乐学者不问出身,只要愿意学习,绝不因为出身拒人。就是这军港之中,也有不少人带着自然学会的锡制徽章招摇过市,但象征正式会员的铜制徽章,则只有眼前一人。   “桅杆明天能换好,内舱还要六天。”在杨从先面前,大工像一位真正的士大夫一样,毫无卑躬屈膝的姿态,半点也不愧对他身上的徽章。   杨从先对这位大工,也没有倨傲的态度,反而带着些商量的口气,“能再快一点?”   “四天也行。就是匆匆忙忙,修补起来就顾不得整齐了。”   “那就六天吧,”杨从先也不计较了,“修回原样。”   如果是前任大工,杨从先肯定会再挤些水分出来。那位大工说时间、说成本,都会打个埋伏。钱和物,总会多要些,等着人打折。而时间上,五天能做好的事,肯定会报个十天。这样一来,五天完成便是功劳一桩,即使出了意外,也有五天缓冲。   而这位大工,比他的前任要实诚得多。   一来此人性格确实耿直,若非当真有才,还坐不到这个位置上,二来也没必要,自然学会的正式成员,个个都在宰相那边留着名,即使是贵为太尉,也不愿轻易开罪其中任何一位。   何况这一位,擅长的不是修船,而是造船。要不是都堂如今已经决定在大型船用蒸汽机出现之前,不再设计新型战列舰,才会从明州船场被调来登州,只冲他亲自参与了最新的苏州级战列舰的设计和制造,杨从先也会给他一点体面。   大工走上铁架搭起的舷梯,杨从先转身过来,吩咐亲兵道,“让付德昌来见我。”   青州号战斗告一段落后,便返回母港,在船坞上接受检修。船长付德昌也在港中,带着他手底下的人,过着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   “希文兄原来在这里,倒是让我好找。”   人声随风而至,杨从先先叹了一声,才回身道,“尧臣兄,你可慢点,这里杂物太多。”   从栈桥外来了一队人,中间一人身材最为榔槺,暗夜下的身影圆圆滚滚,就是个球。边走还边骂,“都不留个道。”   这一位,名唤向宗良,为太后之弟。   本是身处闲职,后又调任州郡,再后来,才调来海军。总之,是逐渐掌握权力的过程,也是都堂着意栽培的过程。   有个奢遮的姐姐,再加上都堂在后扶持,杨从先见到这一位,都是像现在这般,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尧臣兄你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一声,我过去商议就是,何必劳动玉趾?”   向宗良是正任团练使,足以被世人称为太尉。虽然不入三衙,可但作为海军这一独立兵种的大将之一,也是实实在在的太尉。他手中掌握着陆战队,与北海舰队大都督杨从先,南海舰队大都督周世良两人平起平坐。此三人,即是统掌海军的三大将,只是杨从先对向宗良的态度,却不似同僚,反而夹枪夹棒。   身躯笨重的向宗良,在亲兵的搀扶下,越过了栈桥上堆积起来的杂物区。一张胖脸上的肥肉抖着,晃着三重下巴,“好了吧,我每天吃了饭,都会走动走动。前一次在太后面前见到韩相公,韩相公就是这么教我,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别说,还真管用,这两个月每天走下来,当真感觉精神旺健不少,就是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笑得猥亵,凑近了过来,“也比过去好转了许多。”   看到眼前满是油汗和疙瘩的一张胖脸,杨从先嫌恶地避让开了一点,笑着道,“韩相公教的?早说啊,改天我也学学,这些年海风吹着,浑身关节都疼,夜里都睡不安稳。”   向宗良炫耀他背后的靠山,的确,一个太后,一个宰相,有这两人在,即使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但杨从先背后也是有宰相的,而且还是首相。在韩冈面前,还有些旧情分——毕竟是当年讨伐交趾时,就在两位宰相手底下做事了,也不怵向宗良。   不过,向宗良的地位是得到都堂认可的。这就是杨从先与向宗良的区别。   议政之中,有太后的一位叔父,这是外朝给太后的安全保证。但这一位尊长,年纪已老,行将致仕。向家的下一代中,将会有人继承他的位置。向宗良已经放弃了,将机会让给他的兄长,也因此,他得到了掌握军队的权力。向宗良的位置,是都堂对太后做出的保证,只要他不犯下什么大错,他就能在现在这个位置,或者更高的位置上,长久地做下去。   杨从先不会与向宗良闹得势不两立,否则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两人同时被调任。可正是因为向宗良的身份特殊,不论是考虑到自身的安稳,还是对向宗良本人的厌恶,杨从先都不会跟太后的这位兄长多拉交情。   向宗良则仿佛听不出杨从先话语中的冷淡,反更亲热地凑近了,“俗话说对症下药。韩相公开的药方,只是给我治胖病的,”他拍拍自己仿佛怀胎九月的肚子,哈哈笑了几声,“以希文兄你的身份,就从京里请个御医来,也没什么。如果希文兄担心人言,那我写封信,请太后派个御医过来给我治病,顺道给希文兄你把一把脉。”   “我怕个鸟?!”杨从先心中勃然大怒,“怕人以老病赶走,我还没落到那分田地。”   只是他看着向宗良脸上憨态可掬的笑容,随即将怒气悄然掩饰起来,用同样的笑容回应着,“多谢尧臣兄你顾念,不过这是老毛病了,请过的医生也不少。去年上京,更是请过太医局里的御医诊断过。”他反手捶了捶肩膀,“这毛病,就像机器用久了,自然坏的,没办法治。机器能换零件,这人可换不得。”   “这可说不准。”向宗良摇头晃脑,“过去能用金针扎两下就算大治了,现在都能帮人开膛破肚再活蹦乱跳地缝起来,谁知道再过些年,是不是能帮人换了五脏六腑,让人多活些年月。”   “真的能换,换什么五脏六腑。”杨从先拍拍脖子,“换个身子不就最省事?”   向宗良一愣,跟着哈哈大笑,“还是希文兄你老道!肯定是要换个年轻精壮的!”   杨从先赔着笑了一阵,心中却越发不耐。   海军就是章相公的自留地,这是韩相公默认的。与其说向宗良是韩相公安插在海军里的棋子,还不如说是用来给海军扯后腿的。   杨从先对此也多有怨艾,那位相公死揽着神机营和铁道兵不放手,却把这头猪送到海军里边来添乱。   但韩冈做事从来不过分。海军陆战队,如此不合古意,又非嘉名,不过是随口而来,还安排了向宗良来带。要说宰相对他有多放在心上,也要人信!   说来说去,不过四千出头的人马,将将海军总兵力的一成。论训练,远不及水兵,论火力,任何一支分舰队都能将之碾碎。真要登陆作战,从船上下调水兵也就够了。如果要攻登州对岸的那座苏州港【大连】,难道还能派这四千人上场,这是给北虏送人头的吧?   “希文兄。”笑过一阵,向宗良仰头望着青州号仿佛城墙一样的船舷,问,“这青州号还要修上几日?”   “还要六天。”   向宗良做作地叹了一声,“这么久啊。”   “怎么了?”杨从先问。   “我看青州号的人,这几日把港外的窑子都逛遍了。还在人家酒店里打了好几场架。可把徐赞累的,天天领着人来回奔波灭火。”   徐赞是港中都监,专一负责登州军港的内外安靖,还包括港外十里内的治安。从位置和面积上,徐赞所管辖的区域,已经相当于一个县。   但县上面只有州府军,而徐赞头顶上,却是一溜军中高官,还一个个都有战事经验。他带着人去负责治安,不给打出来,已经是出门前先了烧高香了,寻常谁会理会他?更不会严加处置,谁知道打架的背后都站着谁。   而那些将校也不给下面的人添麻烦,更不想惊动到大都督,打了那么几场架,现在也只有向宗良一个别有用心过来通报。   关于青州号打架的事,杨从先早就知道了,但没苦主告上门来,他就当不知道。现在听到向宗良说,却顿时就翻了脸,“这群混账东西,喝了点猫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朝廷刚刚给了赏,就闹出事来,这是要给谁难看?!来人,速去将付德昌给我叫过来。”   “希文兄,息怒,息怒。”向宗良连忙道,“哪户人家过日子不磕磕碰碰的?但出了门还是一家人。照我看,两边都是精壮汉子,闲下来摔摔打打也寻常,过两天,踢场球、喝顿酒也就了事了。”   杨从先犹在喘着粗气,“那些混账东西,再不敲打一下就翻天了!”   向宗良帮着青州号回护:“青州号的将士,打得辽狗躲在洞里不敢露头,真要有什么纷争,就是我也不会护着陆战队的那些浑小子,有功夸功,没功,那就墙角蹲着。”   杨从先喝道,“谁管他有功无功,犯了事就轻饶不得!”   “还是有功的好。说实话,会打架也是两边都闲得慌。青州号那是已经立下殊勋,一时闲下来休息罢了。但陆战队却是无用武之地,闲着就真的是闲着了,但他们朝廷粮饷没脸白拿,也是想立功报国的。”   向宗良把话题兜兜转转,终于是给兜过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瞅着杨从先,杨从先的表情则从脸上退得一干二净,仿佛没听懂,“尧臣兄的意思是?”   向宗良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希文兄,听说你回来后就上表朝廷,请发兵日本,断北虏财源?”   杨从先脸色瞬息间变了一个样,这是出内鬼了?尚幸他很快反应过来,“确有此事。围定日本,封锁海道,寻机上岸侵攻。北虏能做,我们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向宗良连连点头,“对,而且日本终归是比沧州好对付。”   日本比沧州容易解决,至少在海军的眼里,就是这样的。杨从先也不否认。   辽人如今换了战术,天天遣人乘海舟泛波沧州,登岸劫掠。杨从先则没打算去管。就凭沧州海岸的水文,杨从先就不敢派战舰过去。免得搁浅在潜滩上,干望着辽人的小舟登陆不说,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那种隔着岸边两里外,就能把船给搁浅的地方,杨从先在他的舰队里面,找不到合适的船进去。全都是吃水极深的大型舰船,适合滩多水浅的,只有老式的平底沙船,可惜在讲究远洋航行的海军中,找不到这种类型。   可能蒸汽引水船还能在那边跑一跑,不过正是因为用了蒸汽机驱动,杨从先也不能,万一在海上发生故障呢,要是被辽人趁机夺了去,多少惩罚都抵不过罪名的。   杨从先默认,向宗良低声问道,“相公可有回话?”   “还没有。”杨从先偏过头,打量着向宗良,“尧臣兄意欲如何?”   向宗良表露来意,“希文兄如攻日本,小弟愿附骥尾。”   ……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点。   韩冈听到章惇的话,问道,“子厚兄欲取日本?”   章惇声色俱厉,“北虏骚扰海疆,登岸劫掠,残我子民,夺我财富,甚至断我沧州驿路。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堂议厅,只有韩冈还能保持轻松自如的神色,“冈之意,正与子厚兄相合。”   “哦。”章惇有点吃惊,前段时间,韩冈可是否定了攻夺日本的想法,才几天过去,怎么就又变了。   章惇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不出是临时变卦,还是当真早有此念,不过韩冈既然这么说,那他就信了又如何?   韩冈能从章惇的反应中看到他的疑惑,之前韩冈的确曾说过不宜扩大战线。海军的职责是清除海上的辽国势力,而不是攻夺日本。但辽人大举南下,再坚持之前的想法就太不知变通了。   不论是河东和河北,面对辽国举国之兵,暂时还是以守御为主,如此一来,不免有损都堂的英明神武,不过一旦从辽国手里面夺了一块地皮下来,对都堂来说,就能挽回些许颜面,要是能拿得更多,那都堂的名望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尽管在这过程中,靠海的福建商会能占到大便宜,但韩冈并不介意扩大福建商会的势力范围,只要不侵占雍秦商会的势力。   对手从来都是皇权,韩冈坚持自己的想法,章惇也会明白这一点。   “相公!”张璪提醒道,“现如今的日本,不是两三万人就能打得下来的。”   章惇立刻道,“那就增益兵马,我就不信辽人不出洞。”   而韩冈比章惇还要积极,“夏日将至,台风亦将至。如果当真要攻倭,可不能耽搁一时半刻了。”   ……   河东的目标是大同。   折可适不知道都堂是怎么决定的,但他从熊本话里话外,都听到了一丝消息。   似乎有心为朝廷开疆拓土。   但如果只靠河东一地,想达成这个任务,终归是幻想。   河北禁军在籍人数为十八万三千人,总计四百七十七个指挥。其中经过整编,重新登记兵籍的指挥,共六十二个。   也就是说,只有六十二个指挥是确认满编,而剩下的四百多个指挥,兵员实数与兵籍上的数目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尚幸辽国上一次入寇河北,也不过过去十年,原本因为澶渊之盟带来的八十年太平辰光而完全腐化的河北禁军,已经有所恢复。   河东禁军的情况要好于河北禁军,经历过战火硝烟,也接受过宰相的指挥,兵械装备同样不输给河北禁军,只比神机营稍逊,但想要拿下河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兵力不足是关键。   “熊本打算怎么打?”坐在上首处的折可大问道。   折可适道,“不管他怎么打,不要想我折家军往枪口上碰。”   折可大道,“到外面可不要这么说。熊本为人忌刻,景家五子,思忠、思立皆殁于国事,但他在川中的时候,可完全没给景思信留下任何颜面。”   新帅上任,杀一二名不听话的骄兵悍将,不能叫常有,而是惯例了。   “多谢哥哥,小弟明白。”折可适道。   折可适比他实际年纪要苍老许多,岁月和北地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黝黑的面孔,额上的沟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让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多岁。   折可适靠在椅子上,就跟他的面相一样,缺乏精力。这些年一直都在宁夏路和河东路奔波,气色面相比他驻守府州的堂兄折可大要差了许多。   “七哥,种代州怎么说?”另外一个折家的成员都插话道。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折可适没遮遮掩掩,“说了挺多,总之,就是听话就好。”   折可大不屑地说道,“听话?哪里有那么容易!万一被人当成杂兵用上瘾了该怎么慢?”   “还是要多说一声。认定了一件事,就该去做好。”折可适道,“不然就总比不上种家的十七、十九。”   种朴在宁夏,种建中在代州,种师中则在京师。从种世衡开始算,种家的第三代已经跳出了关西一隅,虽然他们的兄弟辈中没有在更大的。   折可大道,“代州要地,如果要攻略大同,少不了种十九出马。”   折家众人,听着折可大的分析,突然发现好有道理,但终究还是有人反对,折家的一名长辈在角落处哼哼,“好端端地打什么仗?不能安安稳稳地做买卖?”   折可大眉头皱了起来:“没家里的这几千兵马,谁会让你安安稳稳地做买卖?!”   一句话出口,他立刻就把人给堵回去了,那些泛起来的话还未落地就给人赶走了。   折家在元祐之前,过得是比较苦的。   虽然可说是藩镇,朝廷也是以优容为主,但身处辽宋夏三国的交界处,还孤悬河外,年年烽火不息,府谷城中,每家每户都有近亲没于阵上。   进入元祐之后,折家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太平时光。不仅仅是太平了,从陕西请来的地矿师对治下矿产的勘测,还发现麟州、府州的地下不是土,全是煤!扒掉地面上的一层土,下面全是黑的。   而且还是上等煤,朝廷都派人来看过了,说这里的煤种好,无烟、少灰、耐烧,是一等一的炼铁炼钢的材料。   然后府州这里又发现了铁矿。   现如今折家就有一座小铁厂,年产量上百万斤。放在现在不算什么了,天下钢铁产量都是按百万石来计了,不过放到过去,已经是第一流了。   百万斤铁的概念,就是十万贯的铁钱,虽然折家不能铸钱,不过铁料本身就是硬通货,足以让他把周围的部落收买一圈过来。用牛羊马换铁,换铁器,甚至可能是甲胄。   如果还是火炮没有出现的时候,就是朝廷都可以不用理会了。   不过,火炮折家现在还造不出来,没有那么多能造炮的工匠,而折家也不敢去招募工匠。各地世家豪族开山取矿,炼铁冶铜,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只是都堂那边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可一旦云中折家这等拥有数千大军,同时随时都能聚起过万兵马的藩镇,开始造枪造炮,折可适确信,即使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折家另眼相待的韩相公,也会立刻翻脸。   折家还不想找死。   能从开国之后,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身份,折家自有一套顺应时势的生存哲学。   这些年来,折家即使要赚钱,最多也只是踩在红线上,绝不越界。对朝堂里所攀附的那株参天巨树,折家也是有什么吩咐就毫不拖延地照办,绝不会推诿拖延。   不过投效也分程度,折可大是折家中更偏向韩冈的一派:“相公叫我们做什么?”   ……   “什么事?”   手底下的一名士兵举手,张吉站了起来。   “都头,俺要方便。”   “那就快点过去,”张吉让开一条路,“早去早回,免得我去找你。”   士兵们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那个士兵将毛毡披在身上,踮着脚走两步,脚底下啪叽啪叽作响。   张吉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心点。”   再坐下来,身边就有人开始讲车厢的华丽了,“连茅坑都是瓷器的。”   张吉摇摇头,继续安坐。   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装衣袍的油布包得一重重,并没有湿透。靴子也脱了,脱了鞋子,过来拖了一遍地,擦干了,铺上一层油布毡隔绝湿气,换下来的湿衣服,则被拿去烤干了。   衣服在车上没法儿洗,但这列专列在出发前,挂了一节餐车出来。餐车上能做饭,能做菜,还自带锅炉,热水不缺,锅炉外壁上也不缺热度,一件件衣袍在锅炉上烤干。拿回来时还带着温热。   而更重要的,都堂宰执的专列上自带淋浴房。   在京师中的各个军营里,浴室,差一点的浴室,只有一个或几个石头砌的大号浴池,要洗澡就只能在里面泡着。脏的、臭的全都留在了浴池里面。新的浴室,则加上了淋浴装置,有热水能洗得干干净净。洗完后再去泡澡,更清洁,也更卫生。   张吉知道自己算是捡了个便宜,其他临时军列,会有锅炉房,会有餐车,但绝不会有淋浴房,而且是每节车厢都有。当然这也造成了每节车厢都有四分之一的面积,被溷所、锅炉房和淋浴间给占去了,此外还要加上装煤水的空间。   “高都头的那节车厢,听说还有这么大的浴桶,都是白瓷烧的。”去其他车厢联络的亲兵回来后,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大的范围,看起来也是被惊到了。   “相公们的车嘛。”旁边的士兵捧哏道。   白瓷的浴盆,张吉在小甜水巷见识过,不是圆筒状,而是长形,能躺下两个人。但那种浴盆,只是感觉上奢侈,比不上松木或是石头的浴池,能造得足够大,让他可以一边一个。   洗过澡,一个个干净爽利,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他们这一回没有携带火炮,却带着最新式的火枪,裹上布帛正好作为枕头,天底下没有比淋雨后洗个热水澡,然后在窗边听雨声更加舒坦了。   一路就这样到了白马县,中途吃了两顿,车子在车站前停了下来,但雨还是没停,过不了黄河。   顶着稍微小了一点的风雨,开封府路第九将的三千人马,转移到了附近的大营中。   原来的车辆又返回京师回去接人。   站在大营中,张吉发现,营地此刻已经烧了热水,还有预备的,各种设施完备,营房足够安置三万人马,能同时容纳千人洗浴的浴室就有三个,还有用棚架架起的饭堂,更多达五处。外围还有预设的火炮阵地,城池并不大,本质上更像一座使用低矮围墙的棱堡。   张吉对此稍感纳闷,抓了一人过来一问,其实就是预备守河的兵营,如果辽军打穿河北,打到了黄河边,就要在此驻屯大军防备。营地自建成后就空着,但营地一直在维持。   远远地,张吉看见一个军官再跟正将说话,只听到那个军官一个劲地再问,够不够,够不够,也不知道说什么。直到看见午餐,每人手上足够三个人吃的分量,张吉觉得自己知道说的什么了。   第九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正将副将都是急得火烧梁,但只有等。   等了两天,雨渐渐收止,白马县周边几乎成了汪洋,港口来了消息,终于可以过河了。 第五十六章 南北(十六)   天门寨寨门大开。   寨中内情,只要拿着千里镜,就能透过门洞遥遥窥破。   但天门寨的守军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在城头上都看不到多少士兵。   只是在更外围横跨壕沟的石桥上,架了一道鹿角,权作防御。   但这些时日来,并没有多少辽国骑兵能抵达寨门之前,举起千里镜。   又是一队骑兵从远方奔驰而来。   在寨门外百步的地方,他们就纷纷下马,牵马向营门过来。   驰突辕门的轻军之罪,一直都高高挂在十七禁五十四斩的前几条中。即使宋辽夏各家规矩不同,但没有哪家的骑兵,敢于高速直闯营门。   一名军官倚在寨门下,旁边的士兵一个个在艳阳下站得笔直,只有他靠在寨墙的影子里。不过他这样躲着太阳,只因个子太高,还是照见了半个身子。   身材高大的他,比旁边最高的士兵还要高出一个头。卷起的袖口下,粗壮如常人小腿的手臂被晒成了古铜色,手上拿着两个老核桃盘着,核桃快有两寸大小了,可大如蒲葵扇的双手让他仿佛捏了两颗蚕豆。   他第一个看见这队骑兵,立刻大步上前,“张十……”   待看清了这队骑兵的每一个人,他话声陡然一顿,脸色霎时就变得极为难看,“张十五呢?”   骑兵们脸上的那种归营的安心感不见了,一个个沉默地低下了头。   那军官将领队的骑兵像提小鸡一般提了过来,对着脸喷着,“你们队正呢?!”   面对愤怒的军官,那骑兵不敢看他,垂着头,眼圈却红了。   军官狠狠地一丢手,将人摔在了地上。骑兵伏在地面,竟号啕痛哭了起来。   片刻之后,天门寨主的书房内,一人将寨门前的事情匆匆禀报给了秦琬。   “又是三人。”来人进门时,秦琬正在写信,此时他放下了手中笔,长叹了一声,回头对来人道,“现在这天气,人不能等,还是按照之前的规矩,先入土为安吧。”   瞥眼看见来人欲言又止,秦琬心中酸楚,声音沉重得像背上压了座山,“如果人没带回来,就派人去交战的地方,能收拾一点回来也是好的。先下葬,等被带走的找回来后,再封进去。”   丢掉的东西再找回来是不可能了,就算能找回来,想认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事。但谁还有心在这种事上。   “还有,管好白昌。”秦琬用冷漠掩饰自己的心情,“我知道他跟张英情同手足,过几日,就有的是北虏让他为张英报仇雪恨,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犯浑。”   这段时间以来,天门寨处与辽军游骑频频接战。   一个月来的零打碎敲,斩首都有七八十了,而伤亡人数也达到五十三。   有时候是天门寨派出的巡检赢了,有时候则是辽军骑兵更胜一筹。   但在这种小规模的接触战中,如果不是拥有更加优良的装备,以及与出发地更短的距离,天门寨的骑兵很难胜过素质更胜一筹的契丹精锐。   幸好作为河北边防的重要节点,天门寨的守军装备更好,而为了侵扰宋境,辽军的骑兵通常要奔波竟日才能进入宋境,往往就回撞上以逸待劳的宋军。   所以在交换比上,天门寨是要好看一点。   但失去亲友的痛苦,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优势,而有所减轻。   从寨中医院探望负伤官兵回来,秦琬又收到了一封来自定州的战报通告。   在这份战报上,大宋的损失历历可见。   各寨堡上报的伤亡与缴获相差不大,但缘边各地的百姓的损失却让人发指。   小股的辽军流窜至境内,这是没办法防的。陂塘防线能防大军,防不了小股骑兵,要不然在元丰开榷场的前几十年,边境上就别做回易了。   可尽管河北边防防不住辽军渗透,但百多年来,靠进边境一带的村庄,无一不是高墙深垒,边地男子武艺也远胜河北内地,不让西陲边民,原也不惧小股贼人。   可惜的是,火器的出现,帮助了大宋,也帮助了辽人。军队和乡民之间的武力差距越拉越大,由火器造成,也只能用火器来弥补。   对边地历经数十载风雨而不破的村寨,辽军对此应对,他们用马匹携带了虎蹲炮,在近距离发射独头弹,能击破并不结实的村寨大门,或是用霰弹压制村寨围墙上的保丁,直接堆放火药包炸开。   天门寨刚刚收到的这份通报里,定州防区内,遭到攻击的村寨已经超过了一百个,其中被攻破的有二十一处。   秦琬这边与辽人交手弥月,对辽军精锐的战力算是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以辽军的战斗力,被攻破的村寨达到五分之一这个比例,已经远远超出了秦琬的预计。   辽军的小队从不过百,往往就在三五十之间,甚至更少都有,比起通常坐拥上百丁壮、又有决心死守家园的河北村寨,在火器出现之前,这点兵力那是只能绕着嗅嗅味道,绝没胆子来攻打。   可现在偏偏就变得这般容易,仿佛吹口气一般。   闹得在定州的王太尉在战报中,开始宣传木炮,让各地城寨,帮助周围的村民以松木制炮,与辽人的虎蹲炮相抗衡。   这是病急乱投医。   不管定州那边是否犯傻,在战报通报上,看到更深一层的,就是河北边境上,的确是越来越混乱了。   秦琬丢下通报,问道,“保州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是铁路局的那个韩官人?还是没回音。”秦琬的亲兵队长摇头,“是不是再派人去请一趟?”   秦琬狠狠地咬着牙。   韩钟的死心眼让他烦透了。几次劝说都不肯听,派人走报京中也没个回音,要是韩二衙内出了什么意外,秦琬他做得这些事,的确可以在韩相公面前说一句仁至义尽了,但丧子之痛可是能用情理说得通的?   现在的局面也越来越危险,辽人越加猖狂不说,韩钟的身份也渐渐不是秘密了。   秦琬劝说韩钟,这一切,他都尽可能地隐秘。但军营中没有秘密,秦琬几次三番地派人劝说,还连着十几日,天天去信京师,哪个不知道保州铁路分局的韩官人不是普通角色?猜到他的根脚也大有人在。   要是给辽人知道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走出门,遥遥望着北面,北天边际上的层云舒展如旗,映着斜阳,带上了浓厚的血色,染红了半边天际。   北望江山,已是旌旗如林,人马如海。   大辽天子的金帐已经驻扎在边境的百里之际。   耶律乙辛一口气喝光了银碗中的马奶,旺健的精力,丝毫不像跋涉数百里的老人。   安札下来的营地,人声鼎沸。一场组织速度前所未有的南征之役,引发了无数北国儿郎的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骑着骏马,耶律乙辛巡视营中,沿途所过之处,人人俯身下拜。   没几人知道他心中的计较,不是为了宋人,而是为了震慑国中宵小。   得国不正,为了维持威信,就必须强硬再强硬。   南面的都堂也同样如此,得国不正,对外就必须强硬。一旦软弱,国中被压下去的那些势力就不安稳了。   当然,对外奴颜婢膝,对内则残酷镇压,所谓内残外忍,这样照样可以坐他的江山。   认了太宗做老子的石敬瑭,也是这么来,不管他是不是想要先安内,再攘外,学一下唐高祖,但直到他死前,始终在努力做一个标准的孝顺儿子。   可只要有选择,耶律乙辛也好,南朝的都堂也好,可都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其实没必要弄得你死我活的。   耶律乙辛在军营中巡视,千军万马跪伏于马前,但他的心中,却是在想,要通过哪个渠道,沟通一下。   暗地里可以交易,明面上必须得利。   一个隐秘且稳妥的沟通渠道,这是达成密约的前提。 第五十七章 南北(十七)   耶律乙辛低头,看着几上,“全都在这里了?”   工火监判官马人望恭声道,“回陛下的话,都在这里了。”   “嗯……”耶律乙辛一指面前几上,对耶律隆道:“一起看看吧。”   大辽太子依顺地低下头,看着几上。   在他父子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事,没有武器甲胄,只有一些个人的随身物品,而且明显是南朝军中风格。   马人望介绍道:“这些都是战利品,来自南面天门寨派出巡边的一名队正。”   耶律隆默然瞥了马人望一眼。此人虽是工火监副贰,近来却深得其父信任。   他随手一指其中的一件挎包,一尺见方,式样简洁朴实,看背带长度,应是挎在腰间,“是牛皮的?”   “是牛皮。”   “真大方。”耶律隆冷笑了一声,“还是南朝的牛多了?”   在辽国,也少有奢侈到用牛皮做挎包,帐篷,马具,甲具,穿戴,都少不了牛皮,寻常包裹,两张羊皮对缝就成了。   他探手摸了摸皮包,随即神色一动,手指又捻了一捻,狐疑地抬起脸,又一次问道,“是牛皮?”   问得没头没脑,马人望则明了自如,解释道:“南朝有新机器,一张牛皮能剥成三层皮子用。”   “一张皮子能分三层,这般精细,难怪做买卖总做不过宋人。”耶律隆呵呵地又笑了几声,笑声干哑。   又是机器。   南朝汉人心灵手巧,做工务农都是能手。耶律隆带兵走到西域,黑汗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他也见过不少,种地的也有,做工的也有,就没见过比汉人更擅长耕作制造的族类。   原本汉人虽擅长工农,但终究不擅厮杀,全靠人多来抵御大辽,对大辽来说就是肥羊,但现在汉人却在不停地将他们在工器上的优势发挥到了兵事上……   神思稍一恍惚,耶律隆又恢复清明,就手又扯了一下皮包,掩饰心情地问道,“这般软,做衣袍倒好,却做不得帐篷。到底是怎么鞣制的?”   马人望摇头,“削皮、鞣制,都是南朝独门技艺。”   “独门技艺?”耶律隆又冷笑,“日后就只能指望宋人卖给我们大辽了?”   马人望低头请罪,却并不否认耶律隆的话。   耶律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再看几上,零零碎碎还有好几样东西。   耶律隆随手拿起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子,因为他认识这个布袋的外形,他最近得到的战利品中,就有这么一个一模一样的布袋。   布袋里面是一些常见的取火工具,火刀、火石、火绒俱全。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件的果然没有区别。   马人望道,“这些天,每一个俘杀的宋人身上都有这套取火之物,似乎所有宋国士兵都有发给。”   耶律隆随手丢下,“是好东西。”   出门在野外旅行,有这么一套点火工具会很方便。无论宋辽,官员随身的蹀躞七事,其中就有火石一项,而大辽国中,旅人出门在外,身上也都会带着火刀火石之类的工具。但耶律隆试过,宋人兵卒中普遍配发的这一套明显更为易用。东西是好,可敌人有,自己无,却是让人憋气的一件事。   耶律隆又随手拿起一支三寸长的小竹筒,“这是什么?”问的同时,他打开了封口的木塞,“盐?!”   从竹筒中倾出的盐末,聚拢在掌心,色泽雪白,毫无杂质,一看便知不是那种带苦味的劣盐,当属于第一等的上品。   马人望声音响起,“一等精盐,在燕京市面上,至少三百文一斤。”   大辽有万里海疆,还有高原上的咸水湖,并不缺盐。但最上等的雪花精盐,大辽无法自产,从南面运来的此等精盐,能卖到三百文一斤,都是达官贵人才吃用得起。可在宋人这里,又是由兵卒随身。   耶律隆默默地一翻掌,将盐倒回竹筒。   辽国盐铁同样是国家专榷,国中食盐皆出自沿海和内陆的十几处盐场,随着日本、高丽被征服,盐产量更是大幅上升,百姓的食盐量远胜大宋。唯独上品精盐,辽国缺乏足够的技术来制造,这是极其现实的差距。而国中的达官贵人,却又不能甘心只吃粗劣的官盐,使得来自宋国的精盐回易难以禁绝——皇帝和太子吃的都是宋盐,试问如何禁绝?   耶律乙辛一直都在观察着儿子的反应,见耶律隆此刻神色渐渐松动,便探手拿起了半块油纸包着的干粮。   “看到这块干饼了?”耶律乙辛举给儿子看,“宋人称之为糗糒。”   耶律隆听说过南朝配发军中的干粮,为方便官兵们随身携带,都是做成一个个方块。   耶律乙辛把干粮递给儿子,“据说是用机器压制,硬得像砖,只有和水煮了才能吃,硬啃会崩坏牙齿。这一块似乎就是。”   但耶律隆就手捏了一捏,没费太多力气就掰下来一小块,硬度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再尝了尝又咸又甜,还带了点油。看看油纸包上留下来的折痕,估量一下干粮块的大小,耶律隆道,“吃一块勉强点能顶一天了。”   耶律乙辛浅浅一笑:“比干肉方便多了。”   “但他们带不了母马。”耶律隆拉下脸。   契丹健儿可以喝马奶,吃干肉,比宋人的干粮省事,同时也更适口。   耶律乙辛指了指几案,“宋人也不只有这干饼。”   在几案上,耶律隆又发现了两小块包着纸的软糖,在辽国市面里同样价值不菲。   另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细犬雕像,耶律隆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又拿到嘴边有尝了尝,惊骇道,“竟然是肉干。”而且还是咸牛肉干,宋人到底怎么做到硬让肉干硬得像木头。大辽这边的马肉干、牛肉干都做不到这么硬实。   “谁知道?”耶律乙辛道。大辽派在南方的细作,都去注意军器监了,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很少。   耶律隆默默地放下肉干。   几案上,没有其他吃食了。只剩几封家信,从信封上可知此人名张英;几百文钱,当百、当十、一文的都有。   最后是,一柄刀柄裹着细绳的匕首,钢口灿然,耶律隆在牛皮刀鞘上轻轻一拉,就划出了一个口子。   “好刀。”耶律隆不禁失声。   若是给这把匕首换个名贵点的刀鞘刀柄,插在自己的靴筒里都丝毫不跌份。但在南朝,却也只是放在一名小小队正的手中。   “这些都是一个人的?”   马人望点头道:“队正的。”   大辽太子此时神色凛然,南朝一区区队正身上的装备,放在大辽,任凭哪个百夫长都会看得眼热。   他父皇心意,耶律隆大概是明白了。   抬头望着耶律乙辛,他正想说话,却听他父皇吩咐道,“把这队正的枪拿来。”   “是。”马人望领命而出,很快又进来,带回了附带枪刺的一柄长枪。   耶律乙辛拿着枪刺展示着,长度近乎于短剑,卡在枪口下特制的凹槽中,与如今通常所见的插在枪口上的枪刺截然不同。   马人望在旁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柄部伤到枪管内膛。”   耶律隆完全没理会,在此杆长枪被拿进来后,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了枪管上。抬起眼,望着耶律乙辛,他颤声问,“听说这支枪能远及百步。”   就是外面的万胜,也能打到百步外,但百步与百步之间,也是有着莫大的差别。   装备了神火军和一部分宫分军的燧发枪——被命名为万胜一式——为了增加杀伤力,特意加大了枪口口径,发射的子弹是重型铅弹。十步之内,即使瞄准的是牛的头盖骨,也能一击崩碎。但五十步外就基本失去了杀伤力,能飞到百步外的子弹,基本要靠风。   而耶律隆听说过,南朝最新型的枪支,射程至少两百步,百步之内能轻易射穿铁甲,同时经过训练的枪手,基本上都在这个距离上,能保证足够优秀的命中率,而不是靠运气。   “是。”耶律乙辛冷冷一笑,“就是那杆传说中的共和一型。”他又点了点枪身上的一串字码,“看这枪上的编号,至少是八千杆了。”   耶律隆仔细辨认枪身字码,前面是殷文音标,后面是草码数字。南朝的军器、将作二监,都采用殷文音标加数字作为生产编号,通过编号,直接可以找到生产者。耶律隆这两年已经很熟悉这种编码方法。   他也知道,宋人之所以放弃过去刻天干地支和工匠、监造的姓名的监察方法,只是因为太费时间了。   放在工火监的枪炮局,一千多工匠一年造枪也才数万支,一天不过两三百,什么时候缺过物勒工名的时间了?   偏偏宋人没时间!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虽不愿去想,但每到这细微处,却让人看得越发明白。   马人望拿着枪,指点给耶律隆,“殿下请仔细看,这柄马枪的内膛刻螺旋线,如果子弹发射时能紧贴内膛螺旋线,就能在发射时沿着膛线方向旋转。陀螺旋转时,直而不倒。转得越快,陀螺越稳。工火监本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这两年一直在研制带膛线的新式枪支。”   耶律隆在马人望的话里,听到了几分表功的意思,脸色如寒霜,“东西呢?”   马人望道,“过去造不出来,现在可以了。很简单的改变,既然已经知道了,回去立刻就能生产。”   耶律隆摇头,“你们的话,能信一半,不,能有三成是实话就不错了。”   “这种事先不说了。”耶律乙辛不耐烦地示意马人望退下,死死盯着儿子,缓缓说道,“太子,看了这么多,你当明白为父的心意。”   耶律隆躬身,“儿臣明白。”   耶律乙辛的语气愈加和缓,“我不想自己埋在土里后,还会被人给挖出来。”   耶律隆抬头,“父皇,儿子听说南朝那权相韩冈的儿子现在正在保州。” 第五十八章 南北(十八)   韩冈的儿子在保州。   这件事,耶律乙辛早两天就知道了。可以确定比耶律隆要早。   南朝宰相的儿子,以韩冈如今在南朝一呼万应的地位,他的儿子甚至可以比拟皇子。   如果传说有位宋国皇子驻扎在边境几十里的地方,肯定会像臭肉诱苍蝇一般引来一帮请战的将军——南朝皇帝的儿子,这是多肥的一条大鱼啊。   但韩冈儿子在保州的消息如果在辽营中放出去,敢于请命领兵往攻的将领,恐怕还真不多。   韩冈的名头,即使在了辽国国中,亦是畅行无阻。他所发明的种痘法,南北两朝,都留下了好大一份人情。加之耶律乙辛弃儒兴工的政策,更加帮他打响名号,民间传说中,药师王佛转世的说法也让虔信浮屠的辽人倍添敬畏。   把韩冈的儿子抓来,要挟其父是没影的事,反而得好酒好肉地伺候着。不必耶律乙辛下令,下面的人胡争先恐后地这么做。   更别说战场上刀枪无眼,谁能保证一定可以生擒活捉,万一有个闪失,或者遇上个烈性的,仇可就结大了。   往后一靠,半个身子陷入厚实的虎皮之中,耶律乙辛道:“如果你要说把韩冈的儿子抓起来,以胁迫韩冈退让,那可就太让为父失望了。”   耶律隆道:“如果父皇打算抓人,也是可以。无论是我大辽,还是南朝,各地铁路衙门皆在城外车站,只要兵发突然,韩冈之子定然来不及逃往保州城中。”   “不打算抓?”   “如果抓住了赵家皇帝,南朝肯定会认输。弑父的皇帝,他们找不到第二个。可抓住了韩冈的儿子,南朝不可能为了一个衙内服软,韩冈有心也无能为力。”   “那你打算怎么做?”   耶律隆言辞铿锵:“儿臣请父皇下诏,兵围保州!”   耶律乙辛的反应就像一块石头,“知道韩冈有几个儿子吗?”   “八人。”   “有多少人知道?”耶律乙辛又问。   “韩冈的子嗣数量,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一个,虽然行二,可世人皆知,他是嫡长子!”   耶律隆争辩着。韩冈的家庭信息打探起来并不如何困难,但以耶律隆的性格,去记下这等细节,足可见他对韩冈的重视。   “韩冈之妾,无外乎奴婢、妓女、养娘,此等贱妾,寻常小家碧玉尚且不如,如何能与王侯女相争?其所产庶子又如何与嫡子争?”   在北地,贵人们往往妻妾成群,子嗣众多,这些子嗣的地位,基本上都是由他们母族的实力决定的。   耶律隆真要细究起来,并非耶律乙辛长子,但他的两位兄长,一人生母贱鄙,在府中无人护持,才三岁就夭亡,甚至未入排行。另一人虽为贵女,但母族的势力比正牌子的后族之女差了不知多远,早封了头下军州在北地的穷山恶水中。即使耶律隆没有攻下高丽、日本的大功劳,也没人能与他争一争储君之位。   耶律隆想证明保州的那位宰相家嫡长子的重要性,可他的论据说服不了耶律乙辛,“王安石已经死了。”   耶律隆反驳,“可王家还在。”   要是还有个成气候的儿子,耶律乙辛已经叫人进来把耶律隆给拉出去了,“知道冯从义吗?”   及时雨冯大官人的名号,无论宋辽,都是如雷贯耳。   在世人的眼中,冯从义是范蠡、白圭之流,富可敌国,更是手眼通天,背景深厚。   但没消息说,他与韩家正妻、嫡子交恶。耶律隆一时不明其父之言,犹疑地点了点头,“儿臣听说过。”   耶律乙辛双目渊深,缓缓问道,“他为何又名韩从义?”   冯从义现在名为韩从义,名列韩氏族谱,是韩冈的亲弟弟。不过这名号只在族谱上,对外还是冯从义。   在宋国,知晓此事的都不算多,在辽国,则更少。   耶律隆知道,过去却没在意。听到耶律乙辛提及,先是茫然,而后脸色一变。   “看来你也明白了。”耶律乙辛,“冯从义易姓,不过是为了让韩冈不必侍奉双亲,安心在外为官。那为何要这般周折,为何韩冈不能按照南朝的规矩,将父母请至身边,或是留正妻在乡里服侍?”   汉家以孝治国,父母在乡中留居,官员在外任职时,如果没有兄弟代为照料,又不方便携父母上任,通常都会留了正妻在乡中代为侍奉。   但王安石的女儿却没有留在乡中,一直都跟着韩冈,硬是让韩冈的表弟冯从义待其尽孝。   “为父不信韩冈不想孝顺父母。”耶律乙辛道,“这不是品性的问题,是智愚与否的问题,再蠢的宋官都不会在孝字上授人以柄。”   虽然现实中,韩冈通过认冯从义为弟,避免了不孝之名——更多程度上,应该还是靠了他的地位和王安石这个岳父,同时开罪韩冈和王安石,这种蠢事,新党不会有人做,至于旧党,在元丰之后,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旁若无人地做着他的不肖子。   可认真去考虑,韩冈是当真愿意拿自己的名声去赌吗?   “要说鹣鲽情深,王氏如何比得上那一位花魁。韩冈当年可是为了她与那位戾王针锋相对,区区芝麻小官直接就对上了亲王,性命都不顾了。王氏能让韩冈做到这一步?”   “但那终究是韩冈的儿子。”   如果保州的韩家嫡子被擒,几乎可以肯定韩冈不会为了他而对大辽妥协退让。但这不代表韩冈不会对保、定、广信、安肃这一片的官员心怀芥蒂。即使韩冈胸襟似海,定州路上的文武官又怎么可能将希望放在韩冈的大公无私上?   “何况王厚与韩冈分属至亲,子侄辈有难,他如何能坐视?”   “王厚之子是韩冈的女婿,娶得就是那花魁的女儿,也是韩冈唯一的女儿。而这位韩家女婿,又与韩冈长子同窗多年,相交莫逆。”   父子俩都觉得兵围保州,周围的宋军兵马皆会赶来救援,但伤亡惨重也要救援,即使救不出也要死在一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而韩冈嫡子会出现在边境,耶律隆不认为是陷阱,而耶律乙辛却不敢赌,韩冈会不会拿一个嫡子出来做诱饵,试图钓上一条大鱼。   “他把嫡长子放到边境上立功,但到了大军临阵还不退。以你之见,韩冈他还需要名声吗?”耶律乙辛叹息着,“终究还是要打一场的。”   宋人有心作战,这态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绝非只会叫的狗。   如今大辽已经做好了一战的准备,耶律隆也不敢说能胜过宋人,只想着以打促和。   耶律乙辛也想以打促和,但怎么打,怎么才能把握到宋人谈和的底限,就像大工打造神兵的手艺,精巧而微妙,他的儿子,想得太过简单了。 第五十九章 宴火(一)   新宰的肥羊被一支长棍从头到尾直穿而过,在炭火上滋滋滴着油花。炭火前,跪坐着一名胖大汉。光着头,脱得只剩一件小衣,头上脸上身上同样嗞嗞冒着油汗,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专注的神情。手拿着支刷子,将调料小心地刷在肥羊在炭火下渐渐变色的嫩肉上。   就在烧烤炭火堆的旁边,由石片和黄泥垒起了数座灶台,其中一座,两口铁锅架在灶台上,两名火头军挥汗如雨,举着铁锨一般大小的锅铲,精神抖擞地翻炒着。另一座,灶台上的铁锅中,架着高高的七层笼屉,一缕缕白雾自笼屉中飘散出来。其他几处灶台,又有专门炖汤的,专门煎炸的,一名名厨师在灶台前忙碌。还有洗菜的、切菜的,打理杂事的,一应人员的配置,都与东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厨房别无二致,唯一的问题,就是完全露天。   这处露天厨房,明显是临时修起,做出的酒菜,不下于东京,人数虽众,却忙而不乱,显得井井有条。切菜的铎铎刀响中,掺杂着蒸汽直冒的水声,来回奔走的脚步声,火头军大厨训斥小工的声音。不时的,就有人端起一盘盘新出锅的佳肴,转身出了厨房。   距离这处露天厨房三四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外形朴素的军帐,不甚大,也不算高,不见纹饰,比起稍远处,一座座排列有序、能同时容纳三队士兵安睡的军帐还要小上一号。   如果不看围护在军帐周围,分列多队的一百多身材高大、衣甲鲜明的战士,这座位于行营中的军帐,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即使敌军能越过壕沟,栅栏,鹿角,他们也很难在一堆同样色调的帐篷中找到他们想要的。   一阵风带来了浓浓的烤肉香,站在帐门前的护卫抽了抽鼻子,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站得更加挺拔,对送进帐内去的菜肴目不斜视。   这是一场迟来的晚宴。   军帐中,王厚坐在最上首,其下定州路诸将分列左右。   代表定州路最高长官的大纛,就挂在王厚的背后。   宴会的参与者,心思并没放在酒肉上,或许在侧着身子与相邻的同僚说话,或许在举着酒杯,接过王厚幼子王礼倒过来的酒水,但他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还在最上首的定州路主帅身上。   大战即在眼前,百里之外,辽军的先锋一个月间已经成百上千次越过边界,与大宋边境守卫进行了无数次的交锋,北方更远一点的地方,辽军的主力业已随着辽国皇帝的御帐一起到来。   或许这战前的最后一场酒,如果是在其他将帅主持的酒宴中,多半还有伎乐登场,但在治军严苛的王厚这里,能有酒水,已经是格外开恩。有性格严肃的王厚在,一众将军都是食不甘味,饮不尽兴。不过相比起欢快的宴乐,即将面临的战争重要百倍。   相邻的将领们都在小声交流着眼前的战局,王厚拿着白锡酒杯,等着幼子王礼给每一位将领的酒杯中都倒满来自京师的美酒。   听命于他的将领——除了边境上的几个不便离开外——全都在这里了。   一旦辽军进攻,他们将会在自己的指挥下依托寨堡进行防御……王厚嘲讽地笑了起来,这是开国以来的战法,直至十年前为止。   除了那个功效难知的平戎万全阵,过去官军对辽的作战方略,都是以稳守城池为上。但从十年前开始,官军对辽的战法已经发生改变,不再是单纯的据点防御,而是寻求城外决战。   辽人的战法,一贯是避实击虚。遇上辽人,坚城易守,但脆弱的县镇乡村,却往往遭遇劫掠。对于机动性堪忧的官军来说,遇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契丹骑兵,也只能任其鱼肉地方。不过相应的,辽军的后勤也是建立在不断的劫掠收获上,如果被遏制了以战养战的补给手段,辽军只有败退一途。   自立国以来,官军都是设法以主力阻截辽军前路,以偏师抄截辽军后路,以此来压缩辽军的机动力,逼迫辽军决战。十多年前,郭逵扼杀河北境内的几支辽兵,也同样是利用这种手段,不断消磨几支辽兵的战斗力,直至逼得对方走到有利于官军作战的地方进行决战为止。   现如今,不论军心、士气,还是装备,都比十年前有了更大程度的提升,从任何方面来看,都要求官军的战术体系进行与之相适应的变革。   对来犯辽军的作战方案,一座座寨堡将只是行军和驻扎的节点,寨中驻军会主动出击,在远离城池十数里甚至更远的郊野,逼迫辽军放弃劫掠,或离开,或战斗。对辽国的作战风格来说,不论哪个选择,都是失败。   过去官军惧怕辽军,所以必须要依托城池或水道来保证军阵后方安全,现在的官军,一旦立起军阵就完全可以不用担心背后杀来一支辽军。   如果辽国皇帝不是蠢货的话,遇上这等战术,那么他除了丢脸地退走之外,就只有聚集主力,争取短时间内与自己麾下兵马决战,并战而胜之。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自家麾下的兵马,能够在大小交锋中,能够胜过对手,至少是能够给予对手足够大的伤亡。对王厚来说,刚刚换上了更先进更实用的行头让他充满信心。   见儿子已经提着酒壶转了一圈,为每一位将领手中的酒杯都倒满了美酒,王厚稍稍坐端正了一点,仿佛敲了一声警钟,讨论声突然间就消失了,之前细细碎碎的杂音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   “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预定中将在明天抵达的京营援军,短时间内,是到不了了。”   王厚的开场白,并非是劝酒,出人意料的直接,也出人意料的坦诚。   没人感到吃惊,这个消息已经不是新闻了,京师的暴雨,加上黄河的水流,使得京营派出的精锐,被挡在了黄河边的白马渡处。   但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河北军虽看不起养在蜜罐子里的京营禁军,但神机营的名气从建立的那一刻开始,就传播于天下万邦,连辽国都仿效建立了神火军,养在皇帝身边作禁卫。此番来援的京营中,神机营占了一半,不计虎蹲炮,火炮都多达上百门,可以轰得辽狗最后都认不出爹娘。可惜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他们了。   而大名府,本来也是有那么一批北上的援军,但他们的行程也出意外了。“或许当是雨云北移,大名府这几日亦是暴雨成灾,旬日之内,定州路就只能看我们这四万多兵马了。而对面的北虏数目,端看其御帐都已至涿州,当不在十万以下。” 第六十章 宴火(二)   十万。   好吧,就是定州路中,户口最多的保州、定州,也搜罗不出十万丁壮,加在一起还差不多。   整个定州路的兵马数量,也不过四万而已。   定州路不比西面的真定府路,有太行山为屏,也不比东面的高阳关路,有白沟、黄河为障,山仅为太行余脉,水更只是黄河支流的支流。   四百里边界上,只有偏西的定州才有山丘起伏,东侧的保州、广信、安肃尽为坦途,些许水障,以辽国的骑兵数目,投鞭断流并非妄语。   但相较北面的顽敌,将校们更在意王厚这位主帅的态度。   王厚刚说辽军有十万之多,彭保就打了个哈哈:“太尉唬我,定州当面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老搭档苏佐跟着道:“易州、涿州也养不起十万北虏。”   彭保放开来说,“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鞑子,也是去真定府六七万,去高阳关六七万,剩下的六七万,才是我们定州路的。”   南京道与河北路交界地长达千里,随御驾而来的十万辽师,再糊涂的将帅,也不会将他们放在身边的百十里方圆之内——这不是贤愚与否的问题,而是连人带马二十多万张嘴聚集在一处,三五日就能把当地吃得精穷。   易州、涿州田土虽非贫瘠,但边境上户口远不如腹地,产出仅够自足,普通百姓家中存粮一般都并不算多。这边的真定府、定州、高阳关也是一般,甚至因潴水为塞,以水阻敌,使得边境上水患频频。尽管这些年来大举淤田,也没能让军需粮秣可以就地调集。从内地调来的军资,绝大多数都存储在坚城之中,想要攻下来,可比打破几个村寨困难得多。   只定州路四百里边界,若是涌进十万兵马,而且还是辽国那种以骑兵为主的编制,等着饿死好了。辽人又不蠢,自不会自寻死路。   正如苏佐所言,最后定州路要面对的敌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都是在王厚手底下做了几年工的人,王厚对辽国是什么态度,哪个心中不知?   眼下辽人就在近前,王太尉想听到什么样的回话,又有谁不是心知肚明?   尽管王厚又在说,“京保铁路过了天门寨往北百里就是涿州,北虏御帐就在那处。御帐周围,就是没十万兵马,只有一半,那也是最精锐的一半。”   彭保依然洋洋自得,这位遂城守将,第七将正将放言道,“大帅放心,定州路可是有铁遂城在。辽狗咬上来,定能崩坏了他们满嘴狗牙。”   “辽狗就跟狼一样,对上了,一定不能怕,当真横下心,一脚就能踢走。”   “说得对,如果我们看起来弱一点,那辽狗肯定会得寸进尺。要是当真一棒子打过去,肯定就夹着尾巴逃了。”   彭保、苏佐开口,西军一系的将佐也纷纷跟进,表现出自己的冷静、从容和无所畏惧。   河北系的几位将校,倒是仿佛成人在看专逗小孩子的皮影戏,相互间递了几个眼色后,就冷眼看着,一句不发。   满身都是陕西茬子味的王厚,表面上是秉公行事,可立功的机会当真能给他们?想也知道,只要他在定州一日,河北系就一日出不了头。迎合他,还不如奉承南面大名府的新任制置李相公。   王厚瞥了河北系的几人一眼,直接就将他们忽略了过去。   河北军出身,投效了还是本地大族,一旦辽人入寇,由不得他们不用心。   对彭保等人的表态,王厚还算满意。临战之时,他手底下的将校,哪一个敢畏畏缩缩,他决不轻饶。   “你们能这么想,那本帅就放心了。”   王厚拿起酒杯,没有相邀共饮,就这么拿着,“韩相公昔年也说过,要为天下开太平。可太平哪里来?刀枪中来!”   “驯服了吐蕃,陇西太平了。灭了西夏,关西太平了。平了交趾,广南太平了。前几年,河东那边的熊制置,带着数万弟兄将大理、西南夷堵在家门口,一股脑儿都做翻掉了……”   王厚几句话,杀气渐次浓烈,最后却拿捏着市井小说里的用词,煞气顿去,引来一片笑声。   王厚也咧开了嘴,趁势举杯相邀,两巡酒后,彭保带头,领着诸将佐上前来为王厚敬酒,酒宴上的气氛也渐热闹起来。   浅浅喝了一口,目送最后一名河北系的将领回到了座位上,一波敬酒的高峰过去,王厚头脑微醺,轻拍着桌子,“现如今,西南也太平了,土人也好,发配和移民到西南的几十万汉家子也好,都老老实实地做良民。原本夔州还有些土官,胆大包天,敢捕我汉家子为奴。前两年大军一过,杀了个干干净净,田地子女都分了下去。还有谁敢不老实?也就是北方不太平!”   “要说这辽国,立国早于皇宋,国势也远胜诸夷,旧年与我中国并立,并迫得真宗皇帝只能与之约为兄弟。天幸我中国这些年有贤人当轴,国势日昌,但这辽国偏偏有了个英主,虽是篡逆之辈,却比之前的几个皇帝都要强。”   王厚轻轻晃了晃头,咬字也有点含糊,显得有了几分酒意。   但下面将佐的酒全都醒了,彭保喝得比王厚还多,连打了几个寒颤,半点醉意不剩。王厚这几句话,可不简单,彭保连呼吸都轻了。   “可惜这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老糊涂了。就凭辽国的那点底子,还想攻我中国?”   “两强相遇,冒进者必败。太宗皇帝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吃撑了。说句犯忌的话,那叫自不量力。太祖皇帝若在,必不至于如此。”   犯忌?现在有机会不议论两句赵家皇帝——太祖除外——那才叫犯忌。   那等忠心赵氏的将领,只要表露在外,十多年来,纷纷被调居闲职,官照升,就是不能带兵了。宰相们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辽国几次入寇,都没敢贪占。这可是天赐之机,如果辽人守在边境上,我无可奈何,若他敢越界一步……”   王厚的亲卫队正掀帘而入,打断了王厚的话。他手中拿着一封贴着翎羽的信函,几步上前呈交给王厚。   王厚拆信只一看,就霍然起身,拿着信,示与众将,大笑道:“天赐良机。北虏,过河了!” 第六十一章 宴火(三)   巨马河。   湛蓝清澈的天空,在春时秋日,是天高云淡,气候宜人,适于出游的日子。即使是在冬天,也是融融暖意,晒太阳的好时候。   可放在夏天,当头一轮烈日,四周热浪翻滚,除了树上的知了越发精神外,就找不到其他还有点活力的东西了。   一头细犬趴在骏马身下的阴影中,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直喘气。马背上,细犬的主人萧金刚,也热得想把舌头都伸出来了。他胯下的黑汗良驹同样是喘着粗气,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耳朵,马尾低垂着,隔上半刻才有气无力地甩动一下。   前方四五十步外,巨马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带着清凉的水沫扑溅上来,炽日之下,凉意传到萧金刚的身边,只剩丝丝缕缕,却反而更加勾人。   萧金刚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水,就恨不得直扑下去,浸在冰凉的河水中顺流而下,一气飘到黄河上。可是他身上正穿着一套银光闪闪的甲胄,把阳光反射得像只灯笼。   白天点灯笼,这是蠢货才会做的事,烈日下穿成一只灯笼,还要维持仪态气度,萧金刚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就是个蠢货。   可在巨马河北岸,两千多部众眼前,萧金刚他的爱犬爱马能够萎靡不振,他却只能在烈日下昂首挺胸。   头顶着的头盔,已经跟热鏊子差不多了,弄点面糊上去,就能摊出一张饼。   才交巳时,天顶上的烈日正越升越高,萧金刚觉得在自己的脑浆子变成烙饼前,难以指望这太阳热度会消减一星半点,遂举手叫过来一人,“去问问,桥还有多久好?”   前一日过河的队伍留下了一道浮桥。横跨百丈河面,由上千个羊皮囊充气后连接而成,经过一日一夜,全都瘪了气。只有作为节点的四艘渔船还在。这四艘小舟丈许长,五尺宽,只能载上五六人,一次最多运过去一人一马,现在绑定在浮桥中间,却保证了浮桥没有被河水损毁。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浮桥上的主缆依然留存,连接河道两岸。绳索上,桥面木板也大多完好,没有被流水冲走,只要补上些许就能再次投入使用。   鸡鸣之时,萧金刚和他的部众就到了河边。   工火监分派来此的几个工匠,指挥萧金刚帐下健儿脱了衣服,跳下了水,整理浮桥上的缆绳。又拉了另一批人脚踏鼓风机,给一只只羊皮囊充气。最后还有十几人,整治铺桥的木板。   在工匠团的指挥下,整个过河的工程有条不紊地推进中,但萧金刚已经快忍不下去了。   领头的匠师,来到萧金刚这个后族近亲面前。对萧金刚也只是稍弯了弯腰,回话道,“请萧侯稍候片刻,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半个时辰?!”萧金刚用四个字的抑扬顿挫,表达了自己半个时辰都忍不了的心情,理由则只说了一小部分,“宋军可随时会到!”   “之前元大匠主持修这浮桥,用了整整两天。现在整修浮桥用工虽少,也有修桥时的近三成了。如果下官能早一点过来维护的话,那还好说,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匠师毫不软弱,随手就把锅推了回来,半点也不打算为萧金刚的愤怒负责。   “那还请尽快。”   萧金刚温声细语的将匠师打发走,盯着匠师后背,脸色就阴沉下来。   那匠师如果是他的头下,不用说就是一顿棍子上去教导一下礼貌——不杀还是看在工匠的手艺上。可惜在大辽军中办差的工匠,无一例外都是工火监中人,可以说是皇帝的头下,萧金刚连句硬话都不敢乱说,背后给个冷脸,当面还得赔笑。   听到还有半个时辰桥才能好,萧金刚对自己的部众也放了手,“都下马避一避吧,不许乱了队列。”   巨马河北岸,也就是萧金刚所在的这一片地,没有树林,也没太多的遮挡。能稍稍遮一点荫的,就只有马肚子下了,就是萧金刚宝贝细犬待着的位置。   萧金刚要脸面,但他麾下的部众听到命令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一片小小的欢呼后纷纷下马,钻到了马肚子下,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而萧金刚,只能眼馋地望着他们,他自己不能这么做。   两千兵马,尽是家族内头下军州的部曲。一半是族人,另一半是族人带来的仆从,都是能飞驰射猎的精兵。   第一次独力带领如此之众的精锐,稍稍打过几次仗的萧金刚,也难免诚惶诚恐起来。   按说他完全可以先找个阴凉的地方躲起来,等到桥修好后再动身。可即将深入敌境,如果做不到让部众信服,结果可想而知。萧金刚现在宁可继续留在太阳地里热到中暑,也不会去找个阴凉去处躲着,使部众离心离德。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能有选择的话,萧金刚绝不会选择在夏日南下。可天子之命,无人敢违,萧金刚也容不得自家部众中有人违抗。   就在他身侧十几步外,八根长槊整齐地倒插在河堤上,每一根长槊顶端,都悬挂着一颗新鲜砍下的头颅。   不听约束,斩!   喧哗乱军,斩!   妄离队列,斩!   用八个新鲜热辣的脑袋,萧金刚给手底下的兵马上了上弦。不仅仅要示强,同时也要立威。   就要过河了,军棍马鞭、割鼻贯耳之类的惩处手尾多多,砍头简洁利索,效果也最好。   “胡睹衮。刘大师怎么说?”   萧金刚的同族兄弟,也是这一次出征的副手,安顿下了士兵,就过来探听消息。叫着萧金刚的表字,显得十二分的亲热。   萧金刚没好气,“半个时辰。”   “这么久?照我说还是走陆路好。南朝河北千里边防,只有定州路最为平坦。过去防备我大辽,出使都走白沟,现在修了铁路,全都从天门走了。不知要比走这里要快多久。”   萧金刚叹道:“能走会不走吗?但那可不是我们的路。”   “说不定过几年,巨马河上也能修铁路了。”   过去宋辽往来,皆走白沟驿,如今则都改从天门寨走。相对而言,白沟驿线路的确要稍微绕一点路,铺铁路要花钱,没人愿意多花冤枉钱。何况还有河流阻路,比不上天门寨处一马平川,正好适合修铁路。已经有选择的情况下,没多少人会再多此一举。   “或许吧。”萧金刚不抱期望地说着,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萧金刚又问道,“宋人不会来吧?”   “这么多兵马,眼瞎了才会看不到。”   抵达巨马河北岸的辽军实数足有两千骑,三千多匹马,宋人的斥候游骑纵然眼瞎,也不会看不到此处。   “高阳关路的兵马,有许多都往沧州去了。我们又不是第一队过河的,留守在高阳关的宋军,肯定会先去追完颜部的那些蛮子。”萧金刚边想边说,“在御帐那边你也听了,高阳关路现在左分兵右分兵,最多能抽调出两三千兵马来追我们,运气好,能一口把他们都吃掉。”   南朝河北边路,西真定、中定州,以及东部的高阳关,三路之中,兵力最多的是定州路,最少的就是高阳关,毕竟这边河道众多,并不适合辽军纵横驰奔,人少一点没关系。   萧金刚正准备长篇大论,就听到面前人给了一个补充,“如果宋人的炮舰没上来的话。听说还是蒸汽船。”   “也算不得什么。”萧金刚不服气地道。   萧金刚的副手随即帮他补上了漏洞,“要当真不算什么,就不会在这里过河了。”   界河上有宋人的界河舰队,黄河入海前最后三百里河道,足够那等蒸汽船行驶。   甚至巨马河,在汇入黄河之前的五十里,也曾经有边民发现过宋人的蒸汽轮船行驶在河面上。   三天要坏两次的炮船,没有太多的威胁性,但足以影响渡河位置的选择。   萧金刚望着滚滚水流,忽然问道,“宋人的炮船当真上不来?”   同样在看着水量充沛的河道,“早点离岸最安全。”   萧金刚摇头,“照这么下去,全军过河肯定要在午时之后了。”   “半个时辰修好桥,剩下的一个时辰还不够?”   “这可说不准。”萧金刚道,“先看着吧。”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丈的水面便被两条浮桥连通两岸。   很快,已经有三百多骑兵,越过天险轻松过河。跟着萧金刚一马当先,踩着浮桥穿过了巨马河,终于是踩到了南朝的土地上。   用脚踩了踩地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接下来……萧金刚想,还是早点离开。   有御河、有铁路,高阳关路的防御体系,苍蝇能过,麻雀能过,但鹰隼是决计无法安然度过。   萧金刚能做的很有限,不仅要吸引宋军主力的注意力,也要维持自家军队的平安。   这时候,刚刚度过河水的士兵,突然一人跳了起来,远眺水泊之南,发现一道烟尘急速而来。   “南朝骑兵!”   已经抵达对岸的萧家部众惊叫起来,但随即就有人抽刀跨马,与来人遥遥对峙。   大地都在颤抖,尘烟飞射,三百宋骑竟骑出了千军万马驰骋奔腾的气势,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有马的时间并不算长。   不过终究还是这里兵力更加雄厚,那三百人不敢靠近,隔了三里稍作停留,随即返行而走。   “聪明人。”萧金刚想道。   总共近两千兵马,三百来人如何阻拦?但两千兵马就是萧金刚现在能在这里拿出来的最大数量,而逃掉的三百骑,却只是个饮子。后面是成千上万的宋军。   “一个时辰,”萧金刚遣人传话部众,“一个时辰之后,必须立刻离开。”   “桥呢?”有人问。   “烧掉!”萧金刚毅然决然,他既然从此路南下过河,就绝不会返回这条路。   一日后,萧金刚所部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到御帐,耶律乙辛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人留下消息后出去。   他现在没空关心小事,特大军情正在他手上。   “宋军已出雁门关。”轻声念了一句,耶律乙辛冷然嘿笑,“就知道南朝忍不住。” 第六十二章 宴火(四)   云开雨散。   缠绵半月的雨云终于散去,久违的阳光重新洒向地面。   饱受淫雨之苦的东京士民迎着阳光欢欣不已,家里潮湿的衣物、被褥终于可以拿出来曝晒,快要长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湿气。   但东京市民刚刚庆幸没多久,就很快发现,连日阴雨后的晴天,比下雨时更加难捱。   东京开封府内,水汽蒸腾,又热又闷,走在街头,仿佛置身于浴室院中。   从装了冰格的马车中出来不过半刻,黄裳背后的汗水都已经流成了小河。   就与绝大多数在自然学会挂上名的议政一样,黄裳家里的院子里也装了最新型的气象箱,早上查看温度湿度,一个三十三,一个九十三。现在太阳被薄薄的云翳半遮半掩,湿度感觉没怎么降,温度则比早上更高了几度。   “这么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黄裳想。   他更担心地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数字,但在朝堂上,数字是可以变为武器的。   黄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视城中各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听当地的负责之人汇报。   如果做得还能说得过去,就褒奖两句,再让人送上一份冰镇绿豆饮子解暑——在黄裳面前回话,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热汗都有——然后就可以看到激动、感动的表情了。   黄裳需要这些人去卖力。毕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认真办差,那开封府这一次遭受的损伤,在冬天到来之前,也不可能恢复。   新城城东厢的汴阳坊是黄裳今天上午要走访的第三个地点,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位于开封城内最低洼处,属于京城内受灾最重的地区。   同时汴阳坊也是现在京城内最穷困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黄裳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汴阳坊,不只是位置远近的问题。   在朝堂的关注点上,暴雨中塌了半间小佛堂和两丈长围墙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户都受灾的汴阳坊都要重要,只因为天水郡公是太后的亲叔,而那七百多户贫民,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根脚。   原本的汴阳坊并不是这般贫困。其位于汴水北岸,紧邻东水关汴水码头,十几年前坊中还是客栈、食肆密布,商旅往来不绝,坊中居民虽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温饱无忧。但随着铁路开通,汴水航运衰落,有财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胆量的闯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辈,随着房价骤跌,又有许多破落人家迁入,十年之内就从小康之境,变成了闻名京师的贫民窟。   本就是最为低洼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许多院落为了能挤进更多的住户,用木板随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时候都是摇摇欲倒,一场暴雨下来,自然是汴阳坊受灾最重。   黄裳在车上时,就在汴阳坊外墙上发现了洪水留下的水渍痕迹,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上半截是斑驳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黄泥。   而坊中街巷,无不淤泥厚积,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样子。车队就只能停在汴阳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让黄裳没办法再往里走了。   应该是被提前动员起来的缘故,黄裳抵达的时候,汴阳坊的父老都汇集在里坊外。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阳坊父老都是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物出来,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旧和补丁。而他们的神情里面,普遍都带着普通东京士民身上很少见的放弃一切希望的麻木。   黄裳作为一位资深官僚,并没有太多同情的心绪,反倒是多了几分满意,至少这座里坊的主事者,没有找一批不相干的人来扮演汴阳坊的居民。   新城城东第三厢的都所由——这是掌管一厢军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厢典、书手等一帮子厢吏——是跟着黄裳一起过来的。   当几个军吏领着汴阳坊父老前来拜见黄裳,他就在旁介绍,“这是本厢所由钱瑞,这是本厢书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见雨势太大,汴阳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们领本厢百名巡卒到此处来巡检救济,到今天已经在汴阳坊驻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过在京师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会为自己的争功的。趁着介绍下属的机会,几句话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给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运筹之功。   等到汴阳坊的里正,就由所由钱瑞来介绍了。一坊之长名为坊长,俗称里正,汴阳坊的里正是个须发全白,皱纹如织,看起来八九十都有了。身上的衣物,补丁一点不比邻里要少。   来到黄裳面前颤巍巍地要跪下,立刻就被黄裳使人拦住了——乡中高寿耆老,见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过这个老头儿老糊涂了,黄裳问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寿?”老头儿点着头回,“好,好,都好。”   答非所问,黄裳心中不豫,耐下性子,再问,“家中这一回可还有事?”老头儿又慢悠悠地点着头,“好,好,都好。”   黄裳眉头就是一皱,在旁的钱瑞连忙帮忙,“大府,李里正今年八十有三,在坊中最是德高望重。家中儿孙十三人,这一回淹水,都听了李里正的吩咐,出来帮忙救灾。”   听到钱瑞的话,黄裳脸上总算是带回了一点笑,“果然是年高德勋。”   黄裳说话,老头儿偏过头听得认真专神,听完之后,带着笑点头,“好,好,都好。”   黄裳笑容僵了,失却了耐心,能在这种破落地界做里正,要么是能力很强,三教九流都能交接,要么就是作为摆设的老懵懂,坊中的秩序,乃至于生财之道都由韩冈口中的有活力的会社来掌握。而汴阳坊这里,明显是后一种了。   “带老人家下去好好休养吧。坊中有何需要救济之处,就跟钱所由说。”   老头儿这一回倒是反应快了,拄着拐鞠了一躬,“谢相公恩典。”便被钱瑞扶到了一边去。   黄裳看了看那老头儿,又冷眼瞥了钱瑞一下,也许这里正不是那么懵懂,但也是不得不糊涂。   府中设官管辖只到都厢——都厢辖下数厢,旧城有左右二都厢,新城是东南西北四都厢,外廓城则是六都厢,总计十二——这是有官身的。到了厢一级,管事的主官就是吏了。更下面的里正,那是役,收税服役都找他,有能耐有人望的那没得说,没能耐,就得帮人填税补役,几年就能败光家业。   下面的百姓,比起高高在上的知府,更怕这一等就在身边的地头蛇。特意找了这种颟顸老者来回话,本身也是打着欺瞒的主意。   黄裳懒得计较,只要不饿死人,不发疫症,就是贪了点朝廷播发的赈灾款项,他也管不了太多。当然,重点是灾后无大疫,否则一旦出了事,莫以为他的刀子不会杀人。   招招手,将钱瑞唤到身边,黄裳问道:“坊中的水都退了?”   “回大府的话,坊中的积水都排出去了。”钱瑞看模样就是个伶俐人,黑瘦黑瘦的,说话有条有理,口齿分明,“幸好府衙中安排了三台抽水机,王都所知道汴阳坊积水为患,命小人都抬了来,日夜不停地抽水,连抽了三天三夜,要是没有这抽水机,怕是十天半个月,坊中水也退不下去。”   黄裳冲一侧的都所由赞许的点了点头,都所由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   “人员伤亡如何?”黄裳又问。   “第一天就死了八人,六个是一家子。那家住的院子搭了四层楼,他们一家住在最上面,风起时整个就塌了,一个都没逃出来。另两个,本是重病,因为淋了雨水就撑不下去了。第二天,又死了十三个,六个是房屋塌下来没来得及逃出来的……”   钱瑞说得啰里啰嗦,都所由察言观色,感觉黄裳渐有不耐之色,忙打断絮絮叨叨的下属,“大府问你总共伤亡多少!?这些细的等问了再说。”   钱瑞打了个寒噤,惴惴不安地偷眼看黄裳。   黄裳倒是没什么不快。钱瑞说话多不过是年轻人想表现,而都所由,也看得出他不是要遮瞒什么才出言打断,“不要怕,能记得这么细,可见是用心的。先告诉本府,总伤亡是多少,细节你回头写下来,呈交给厢中报上来。”   “受伤的有两百七十三,死了有四十二,本来是四十一,但今天早上刚刚咽气一个,前两日扛木头伤了肋,本来说不重,就没去医院,谁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吐血,本说今天就送去医院,谁知大清早人就没了。”   四十二,按比例差不多是汴阳坊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上下——比例具体是多少,由于不在籍的人口无法统计,汴阳坊这样的贫民聚居地外来人口又尤其多,故而也说不清了——看着百分之一比例并不算高,其实也不少了。   开封府界的人口死亡率,依照近几年的统计,年平均也就百分之一点二,加上未入册的数量,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点五,对比一下经由保赤局统计的高达百分之三点五的年人口生育率,可见在都堂相公们的治理下,开封士民是安居乐业,故而人口能够飞速增长。   而这一场灾难,汴阳坊半个月就死了近一年的分量了。   黄裳毫不动容,半个月死够一年分量,开封城中也许就这么一处,但死够半年分量,已不是一个坊两个坊了,虱子多了不愁。更何况,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治平二年的那一次大水,毁坏公私庐舍万余间,已经好上不好了。   “有几个发病死的?”   “八……九个。都是老的小的和妇人,成丁就一个,是三天前,突发急症死掉的。”   黄裳眉峰一跳:“什么病?!”   “小人怕是疾疫,当天就去厢医馆请了坐馆的刘医工来。检查过后,刘医工说不是疫症,不会传染,但也没确定是什么病,只说可能是厥脱。”   “没有痢疾?”这是大灾之后,最容易爆发和传播的疫症了。   “有。这段时间,有五人发了痢疾,上吐下泻。小人都是按照府中训令,当天送去了厢医馆,听说之后都送去了外城的新生医院了。还有身上突然长斑发热的,也有十几人,全都送去医馆了。”   钱所由嘴虽然碎一点,但该说的都没漏,这让黄裳很满意。   灾后疾疫,尤其是夏日洪水后的疾疫,以痢疾最多,然后就是伤寒,再来就是疟疾,所以按照朝廷颁发的新版灾伤应对手册,开封府颁布了条令,命各坊严查有相应症状的病人,一旦发现,及时上报,并将病人送到对应的医馆中,最后统一运送出城。   但黄裳还是肃容强调道,“疫症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苗头,立刻送去医院。本府知道病人家属都担心病人,你要好生解释,安抚好人心,莫要生乱。”   他不仅是对钱瑞说,也是对都所由在说,一众厢吏头点得一般整齐:“大府放心,小人等一定会用心做的。”   黄裳神色依然严肃,依汴阳坊的现状,是开封城中最容易爆发疾疫的地方之一,容不得有半点疏忽。   如果说对突然而至的暴雨,都堂没有办法,只能硬撑着,那对灾后的瘟疫,都堂只有四个字——严防死守。黄裳很清楚,要是他做不好,就是韩冈也难保住他。   十几日的雨水,虽说只有开头几日是暴雨如注,之后的雨水是时断时续,连绵细密,就连让都堂忧心忡忡的洪水,也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全都离开了开封府界。而开封府目前最为紧迫的任务,非是防洪抗涝,非是灾后重建,正是防病防疫。   暴雨来了,会垮塌的只有年久失修的屋舍,影响到的也只有进出京城的旅客,洪水来了,也淹不到开封府高处的地方,归根到底也只会有不多的一部分东京士民会受到影响。   但瘟疫不同。   东京三重城垣内,不计军籍,共计四十九万在籍人口,五万以上的流动人口——这又是一个新生词汇——而且这流动人口,黄裳都不敢肯定只有五万,就是听到下面报出十万,他也不会惊讶。   而整个开封府界,官民士庶共计一百五十万有余——这是在籍的主客户,不在籍的还要再添二十万。   另外京畿驻军,上至班直,下至厢军,一京二十二县,兵力总计十三万有余,并入亲属,足有五十万。   这还没算未入籍簿的幼子,借用保赤局的种痘数目,开封府界内,七岁以下的孩童当有百万。也就是说,黄裳治下,人口至少三百万。   已经多到了让黄裳心惊胆战的地步。一旦瘟疫爆发,三百余万人口,没有哪一家能说可以安保无恙。   就像这一座汴阳坊,七百多户人家、三四千生口都集中在一座里坊中,比起内城那种三五巨室占据一座里坊,人口稠密十数倍,卫生环境更没法比,洪水过后,最是容易滋生疾病,尤其是烈性传染病,一个人得病,当天就能传染给十人,第二天就是一百人,第三天一千人,第四天还没过去,全都得病了。   盯着一众厢吏,黄裳再三叮嘱,甚至威吓,“防瘟避疫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得疏忽,一旦有事,本府不免都堂责难,尔等亦难逃罪责!”   都所由及其下属皆悚然领命,钱瑞的黑脸甚至都白了。   见这一干厢吏如雷惊的蛤蟆,黄裳又把口气缓和了下来,“如果尔等差事办得妥帖,本府亦绝不吝赏赐。府中每年转官吏员总有五六人,有年资高者,有德望隆者,亦有功绩著于同列之辈,若是尔等当真能立下功绩,本府又如何会吝惜一领青绿?”   一个巴掌一颗糖,对于普通的吏员或是底层军官来说,得入流品的官身,可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但那就跟天上的月亮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但当真有机会能得到一个官身,为此而心动的绝非只有都所由一人。   比起刚才因畏惧而领命时的声音,现在应声的吏员们的声音中充满了热情。   一硬一软地揉搓过了办差的厢吏,黄裳又招过汴阳坊的一众父老,二十多人,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苍头,个个老态龙钟,在黄裳面前战战兢兢。   “尔等莫怕,本府来此,是奉相公之命,体察坊中灾情,并督办灾后救助。”   黄裳素知两位宰相,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在民众中的地位,一开口就提到了自家的顶头上司,顿时就见父老们脸上忧惧的神色少了不少。   “自来大灾之后须防大疫,此事事关尔等自家性命,万万不可疏忽。积水要尽快排干,淤泥也要尽快铲除。毁坏的庐舍,清理起来同样要尽快。这些都是易于滋生疾疫的场所。阴湿的地方要及时撒上石灰,可以消毒杀菌,衣物床褥要在太阳下多曝晒,这与石灰有着同样的用处。朝廷新近颁布的四害,鼠、蝇、蚊、虱,都是传播疾疫的害物,一旦发现,要立刻灭杀,决不能疏忽大意。饮食上同样要注意,外面的粥棚里面应该有锅炉,能提供热水,平日取水,就喝锅炉里的开水,免得误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生病,如果有人生病,要及时禀报里正、所由,不要拖延,以免耽误了性命。留在家里,只能请来一两个游医,医生、医工都请不到,外城的新生医院,可是有正牌子的翰林医官给人问诊治病的。”   疾疫防治的事,父老们只有点头的分,事关性命,听得却是用心。黄裳向坊内看了看,“此处低洼卑湿,先清理干净,等秋天再来看如何改造,避免日后再积水受灾。”   “本府知尔等家中无财,修不了屋,也租不了房,不过尔等无忧,相公们前日下令,灾后开封城内多处需要重建、改造,亟需劳力,此事工钱不菲,两餐不缺,尔等可以前去报名,以补家用。开封府内亦有便民贷,只要尔等集齐五户相互作保,便可去往有司申贷,救眼下之急。”   难得遇上一个帮忙把生活、身家都考虑清楚的官,尤其是听到了可以借便民贷,父老们是又惊又喜,借到了钱至少能撑过一个月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工地上挣工钱,也能把还贷、租房、修房的钱给攒出来。要是没有利息低廉的便民贷,他们可就得去借利息要高出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五倍的高利贷,才能熬过眼前的难关。到时候被敲骨伐髓,说不定到儿孙时都还不清账。   灾民们千恩万谢,黄裳再安抚了几句后,就吩咐道,“走,去看看粥棚。”   暴雨洪水过后,开封城内连饭也吃不起的灾民不在少数,朝廷为此就下拨了一万石粮食,五千贯钱,用于短期内灾民的日常救济。   作为开封府中灾情最重的几处,汴阳坊也得到了一批粮食,以及腌菜之类的配菜。好几日了,坊中居民的肚子,全都靠这批粮食熬出的稀粥来维持。   坊中绝大部分街巷的淤泥都没有清除掉,也只能在里坊外侧稍稍干净点的地方,设了粥棚。   黄裳老远就闻到了柴草味和米汤味,走到近前,才发现粥棚中,不仅仅有大桶的热粥,还有一具锅炉,时时冒着热气,里面正烧着热水。   热粥正在锅中熬煮,看起来又浓又稠,插根筷子,估计能够立起来,黄裳特意多看了一阵,方才回头从一群村民中招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问了几句有关姓名、家世闲话,方才回到正题:“这粥跟前几天比如何?”   小孩子立刻就回道,“回知府相公的话,前几天也是这么多,这么稠。”   “倒是伶俐。”黄裳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带着几分发茬子的头皮,摸起来沙沙作响。   五六岁的小孩子,问一句跟前几天比如何,就能立刻明白自己要问什么,该夸一句伶俐呢,还是说教得好呢?   黄裳还是那句话,别死人就行。想想,回头又把厢吏们给找了来。   “汴阳坊这边的差事,办得还算是不差。你们这些日子的功劳,本府都记着,之后论功行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黄裳再一次提点,几个吏员千恩万谢,虽然论功行赏只是黄裳嘴上说说,但终究有一点点进步。   “不过……”黄裳脸色又是一变,特意拉长了声调,似乎强调了话题的转折,“汴阳坊在灾中损失不少,接下来的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两位相公责成本府,这件差事若办不好,前面的功劳也抵不了罪过。若是再有何事端,出了人命,本府是决不轻饶!”   一通带着威胁性的嘱咐之后,见几个人呆若木鸡,全都忘了回话,黄裳提声一喝,中气十足,“明白了没?!”   一阵点头,黄裳不耐烦地挥挥手,“明白就下去吧。也别害怕,方才说了,好好办事,自有你们的好处。”   厢吏们谁也不敢怠慢,立刻退了下去,叫住了驻屯在汴阳坊中的所由,“钱瑞。”   其他人都远离了马车,钱瑞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这里等候发落。   黄裳指着东面,“东面的两辆车子是什么时候到的?”   方才黄裳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坊外停着两辆与汴阳坊的贫穷截然不搭的马车。不像是走亲戚的,也不像是出来做好事的。   “回大府的话,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是什么人?”   钱瑞犹豫了一下,“小人不敢说。”   黄裳不耐烦,“让你说就说。”   钱瑞向左右看看,低声道:“都是穿着朱衣,小人就没敢多问,只知道是从睦亲宅那边来的。”   “做什么?”   “是来买地的。”   黄裳的脸色先是微微一沉,随即就化为了能几乎将人冻结的冷笑。   雨还在下的时候韩冈一系的官员,全都被加以警告,严禁发国难财。韩冈从不说违反者会怎么处罚,可谁都清楚,一旦被韩冈打入另册之后,想要翻身,这辈子都难了。   黄裳也听闻章惇那边同样警告过了。   章、韩两方的势力占了朝堂一半以上,两系重臣各自亲朋好友无数,虽然时间还不长,可风声在都堂和议政中倒是传遍了。   至少短期内,议政之中,应当是没人胆敢公然地从灾民身上剥皮。   但宗室就不好管了,皇帝的话都不怎么听,都堂开出的禁令更不会听。看到赚钱的机会了,赵家人就像恶狗扑食,还是这么不知收敛。   是个好机会呢。   不过这个念头在黄裳的脑海中也就停留了不到十秒,接见并安抚过汴阳坊的居民,勉励过灾害救治的主管,下达了几个有关灾后赈济的准备,黄裳就回到马车中,赶往新城外安置传染病号的专业医院。   “去新生医院。” 第六十三章 宴火(五)   黄裳的午饭就在车上吃了。   在摇晃的马车上默默地吃着午餐,旁边就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伴当服侍,怎么看都跟他京府之长的身份全然不合。   早上做的饭菜放在暖盒中,一路阴燃的炭火保温,拿出来时还热腾腾的,不过口味就跟蒸过头的菜肴一样,变得软烂难以下口了。   黄裳却似乎变成了王安石,木着一张脸,对面前吃的是什么根本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吃了几口终究是忍不下去,丢了筷子下来。   第一次在车上吃的时候,拿着事前做好的食盒,葱蒜味飘满车厢,迟迟不散。之后黄裳就知会家中、府中的厨师,在带上车的菜肴中,严禁五荤之物,及鱼虾等腥气重的食材。   放弃了鱼虾等水产倒没什么,只是没了葱蒜薤韭这样的调味料,菜肴的味道本就减了大半,又是加热过头,也就有一顿没一顿的穷苦人还能吃得有滋有味,换作京师里面的普通人家,尝一口后就要拍桌子了。黄裳之前几次硬撑着吃完,今天实在是没法儿忍了。   见黄裳吃得忍不下去,不打算再动筷子了,伴当规劝黄裳,“五郎,饭要依时适量,不可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断。”他从固定在车厢一角的小铁炉上,提下一壶热茶来,“要不用茶汤冲了吃?”   养生之法在世间十分流行,就是没读过书,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黄裳也没什么说的,便用热茶泡了饭,就着附带的酱菜,草草吃完一碗。   伴当将食盒拾掇了一下,道,“五郎你若不吃了,这些就赏给小人吃吧。”   黄裳提醒道:“今儿难吃得紧,可不是前几次了。那时还能入口,这一回是真真忍不得。”   伴当念了一句佛号,“佛祖说过,漏下一粒米,死后都要饿三年赎罪。这些菜的材料不知比米贵多少,要是浪费了,不知要饿几百几千年了。”   信佛的普通百姓,占了大宋人口的一多半,不论是否虔信,地狱之说都是不会不信,倒是黄裳,给韩冈带得都要成无神论了。   听了伴当的话,他反倒笑了起来,“这是我剩的,要下地狱,也是我下啊,轮不到你。”   伴当忠心耿耿:“五郎你赏给小人,就是小人的事了。”   “随你吧。”黄裳也不想为此事争论。   伴当同样飞快地将饭菜都拨到了自己的碗里,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将之消灭干净。   吃了饭、喝了汤,伴当道,“照小人说,五郎你这是何苦呢。真要吃,来不及回府,直接就就近找一家正店,谁敢不接待?”   黄裳摇了摇头,“你不懂,莫妄说。”   伴当点头,叹:“小的知道,知道。”   真知道就不会说了。黄裳忍下要摇头的冲动。   他这个身份就是三更天想吃山珍海味,都有一帮人赶着过来奉承,何况是中午?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就像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家生子一样,时不时地就表一表忠心,都是一个路数。   伴当将食盒一摞收起,又将吃饭时放下的小桌板给收起来。车厢里一下就变得干干净净。   黄裳半靠半坐在软垫中,腰上给一块坐殿垫得很舒服,正好能睡一下。黄裳这么想的时候,眼睛就涩得快睁不开了。   “还是睡一会儿吧。”黄裳想。   他下午还要忙,而且比上午更忙。中午的休息时间,就显得分外珍贵。   如果知道做官会有这么忙,黄裳觉得,自己年轻时肯定会重新考虑一下是否要焚膏继晷地日夜苦读。   不过当年黄裳所见的州官县官,都是三天一坐堂,隔日方理政,寻常时候,游山玩水,饮宴招伎,过得是神仙日子。   谁成想才二十年,官场上风俗大变,除非是不想往上走了,否则就是下到州县里面,那等神仙日子也别想过了。   而大宋四百军州,以政务繁琐论,无有与国都开封相提并论者。号为天下最为繁剧之地,治下大政庶务层出不穷,达官贵人又多如牛毛,因为是京师一地之长,天下大政亦须登殿与闻。黄裳就任权知开封府后,背后射来的冷箭不知多少,想要在派系左右逢源,那是痴心妄想。   百多年来,历任权知开封府,做不到一年即离任的占了一多半,做满一任的寥寥可数,至于连任,黄裳觉得自己应是唯一一个。   黄裳他如今已经是两任四考,在无数烦难的庶务中磨光了棱角,磨平了脾气,在开封府里面做得想归隐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前面还有一束干草悬着,让黄裳拉磨驴子一般保留着一丝希冀之心,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黄裳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能吃到这束草,但他只能相信韩冈的承诺。   半睡半醒间,车慢了下来。   南薰门到了,黄裳猜测到。   从内城往外走,一路上,也只有南薰门最为拥挤。赶猪进城的,也有出城去车站的,全都拥挤到了一处。   出了南薰门,东面是青城行宫和祭天的圜丘,再远一点,就是国子监。   正是中午,平日里这个点,监中的莘莘学子就会蜂拥向街头巷尾的各家食铺。除了武学之外,进士、明法、明算、明工,其他隶属于国子监的学院,都设在这一片。   但这半月雨水过多,学生们整日聚于一处听课讲学,容易传染疾病,死一个都是大篓子。故此五天前议政会议上通过决议,给师生们都放了假。   本来放假的原因直说就行了,但章惇说要避免人心浮动,韩冈就提议干脆把假期说成是放暑假。   旧日国子监中正常节假,有旬休,有节庆,也有五月、九月的田假和授衣假。韩冈这么一提议,田假和授衣假就没了——国子监学校里上学,真没几个需要回家做农活的,换身冬衣也没必要回家取——改成了寒暑假。   假期如此一换,国子监里面冬天的薪炭、夏天的藏冰便节省了许多,不过转头韩冈就提议给监中教授、助教加了俸禄,顺便将学生的奖学金、助学金也加了一些,一进一出,账算是平的。   前后事一条条都安排妥当,让人无从置喙,也不虞国子监师生中会有几个人出来反对。当时黄裳就觉得,韩冈改动学校假期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心中当是早有全盘打算。   顺便,韩冈这么一改,学生的假期其实是减少了。年节本有半月假,但腊月十八到正月十八的寒假就把年节的假期给覆盖了。不过刚刚有人提起来,章惇就说,学生就该头悬梁锥刺股,一年加起来两个多月的假还嫌不足,国家取士难道就是这等懒货?接着这事儿就没提了,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学生假期跟宰相顶牛。即使他们家里有子弟在国子监中上学,作为家长,每一位议政都觉得,学生放假其实过年放个两三天也就足够了,平日里还是刻苦用功为是。   而国子监是大宋最高学府,国子监将假期一改,天下学校就都要跟着改了。国子监的学生不要下田,但天下读书人,要下田的可不少,尤其是蒙学,开办蒙学减税免赋的政策,让数百万幼子得以上学,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可都是需要帮家里下田做活的。   会上当时曾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但准备已久的韩冈自有对策。按他的规划,蒙学可以有田假,只是不再集中在夏收的五月,而是按照各个地区自身情况而定。五月田假,乃是根据冬麦的收获时间而来,江南种稻,春种秋收,河北和河东北部,永兴军路北部,都种春小麦,同样是春种秋收,这些地方在五月时,农田里面没什么活,八九月间倒是急需人力。   只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而暂时性的放假,变成了影响全国学校学制的大事件。就像是觉得大门设得不好,最后将正面围墙都拆了重修。这等事,黄裳听说过,当时觉得那家人做事可笑之极,可这次会议后回想起来,说不定也是藏着某个缘由。   不管怎么说,假期变动的事在议政会议上定了,国子监当天就散了鸭子。学生们都被要求尽量留在住处读书,不要多在街上闲逛,如果要离京回乡,可以报予国子监,统一购票。   悠哉悠哉地坐车回家,基本上能在八天之内抵达北地任何一路的首府,过去就是做官做到衣着朱紫,也没这般轻松的旅程。南方诸路,则由于铁路尚未与全国铁路网连接起来,行程要慢一点,不过也没几个南方学生会在宝贵的一个月的假期里,用十五天在回家的路上,十五天在回校的路上,故而也影响不大。   真想回去读书时,那时候才是真清闲。黄裳百般感慨,往车窗外一张望,街道边,人头涌涌,尽是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街边的店铺里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士子装束的年轻人。   开封知府顿时瞪起眼睛,带上了几分怒意,“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国子监放假,就是怕这些学生聚会一处,惹起了疾疫传播。明明是放了假。却还聚集在学校附近,这假期给的还有什么意义?   “五郎?”伴当不解地问。   直接赶人?这样可违反了两位宰相隐瞒放假内情的本意了。且国子监生从来都是能惹事的主,黄裳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黄裳皱着眉考虑,还是晚上跟相公说一下,在国子监贴个告示,假期过后就考试,考不好就降级,上舍降内舍,内舍降外舍,外舍的就两年内不许升舍,看谁还敢不回去读书!   有了决断,黄裳摇摇头,“没什么,去医院。” 第六十四章 宴火(六)   黄裳的目的地新生医院,设在了外城西南的二圣庙。   这是按照灾伤条例,灾后设立临时的疫症病院,将疫症患者集中到一处来医治。   将新生医院设在二圣庙,还是黄裳决定的。   庙中二圣,是仲由、端木赐,也就是子路、子贡。尽管科举制起自隋时,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有传说庙中两个活在隋前千年的圣人弟子对科举极为灵验。许多参加贡举的士子,都会在考试前过来参拜一下。   不过换个说法,就是每三年才得兴盛一回,平日里,香火少,客人也少。比起香火鼎盛的寺院,或是其他宫观,更加适合作为疫症病人的治疗所。   过去还有将旧军营改作医院的习惯,如果直接在新城中寻一座军营做临时医院其实更方便一点。可是以如今京师的地价,像军营这等占据大片地皮的场所,正在使用还好,一旦闲置下来,就像苍蝇永远不会放过飞进粪坑的机会,今天早间在汴阳坊遇到的那些人的主家也绝不会放过。   仅这半年来,从黄裳手上就批了十四块城中的地皮。有老旧官宅,有府属官产,都拿出去扑买。至于军营,归属于枢密院,更是一批批禁军调出城,一座座营房卖出去。新城的五十里城墙之内,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已经被开发或是预定被开发了。   说起来京师地皮的扑买是价高者得,其实也就是京师本地的大族多一点,宗室、贵戚们占了其中的大部分。如今天早间那等派人去贫家里坊搜罗房契地契的,在这群人中,还只能算吃残羹冷炙,根本排不上号。   有一等有能耐的,全都是做大买卖,手大心也大。瓜分了官府和枢密院放出的地皮不说,还收买了几家报纸,呼吁把京师的几座监狱给迁出去——府狱、台狱、大理寺狱,占地都不小。更有甚者,甚至打上了开封、祥符两赤县县衙的主意。   名义上,开封、祥符两县分掌东京城东西两侧,但实际上,一直都是开封府府衙治城中,县衙治城外,因而今年年后就有风声说,干脆就把两座县衙搬到新城外去,这样县中衙役去乡里办事方便,城内也能多上一坊之地。   黄裳知道风声从何处起,谁在打主意也清楚得很,他本人对此也很恼火,官府的威严竟然被贪欲踩在脚底,只是在都堂中,在议政会议上,黄裳的想法并不占主流。两位相公放任,以至可以说是鼓励宗亲贵戚往这方面发展。不论是互利互惠,还是养猪待杀,黄裳都不便就此事有所异论。   反正就是看着吧,看其起高楼,看其宴宾客,看其楼塌了。知道进退还好说,若是继续不知好歹下去,黄裳知道,都堂诸公真不介意拿着几个民愤极大的换一换民心。   经过了几处正在兴修楼房的工地,离开了让黄裳心思波动的主因,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正在假寐的黄裳睁开眼,伴当探头向窗外看了看,回头道:“五郎,到了。”   说是到了,其实离山门尚有半里的林荫道。前方两重鹿角挡路,只留了中间一个路口供车马通过。有一队士兵在路口守着,免得游人乱闯乱撞,误入医院。   早一步得到黄裳亲随的通报,远远地看见黄裳的仪仗和马车到了,把守路口的官兵便将鹿角搬下路,行礼恭送车队通过。   行了半刻,终于抵达山门。此时已过了未正,下午两点多了。阳光暴晒了半日,蒸腾的湿气稍稍消退了一点,可又热了几分。马车还没在二圣庙的正门前停稳,一股浓浓的醋味和石灰水的味道就传了进来。   黄裳从车上拾级而下,迎面是十几位一身蓝布制成的罩袍,手上手套,头上布帽,脸上口罩的蒙面大汉。换做晚上来,就跟打劫的没两样了。而且其中一多半还戴着眼镜,从头到脚全都给罩得严实,黄裳都看不见他们的脸。   一群人队形有些乱,显是匆匆忙忙自庙中出来的。   黄裳看看他们,又左右望望,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辆马车,车厢上都有着医院系统独有的杏花纹章,那是运送重病病人的救护车。这种车能在大街上随意超车,即使遇上官员的仪仗也不需避让。车上车夫慌慌张张的样子,看起来也刚刚被人从正门前赶走。   领头的这时取了口罩走上前来,留着短须、相貌普通的中年人,露出来的面孔上,见不到一丝笑容,“大府,下官穿戴在身,不便全礼,还请恕罪。”   “焦院长。”黄裳看见他这般模样,惊讶着,“都忙成这样了!?”前日刚刚在议政会议上任命的医院院长都披挂上阵,这情势到底有多危急,“要不要再调些人手给你?”   “多谢大府,下官这边是多多益善。”焦院长先道了一声谢,考虑了一下,“护工要多一点,疫病也不是什么疑难重症,就是需要足够的人手照料。医师的话,最好能从军医院那边调几个。”   包括这位焦院长在内,新生医院基本上都是在军中时间比较多的医官。因为军队中人口密集,一个不注意就会爆发疫症,军医在这方面下功夫比普通的医官都要多。   “护工,军医。”黄裳道,“到底要多少人,你算一下,今天就给你都派过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吃穿用度,有哪里不便的,也尽管提。本府会尽力支应。”   焦院长拱手作了一揖,“多谢大府。”   黄裳道:“能少死人就好。”   京府的达官贵人家中如果有人发病,一般都是不会送到医院,而是在家宅中另辟一小院,请翰林医官上门诊治。这一回也是一样,被送到新生医院的病号,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最多也只是小官的家属。   但黄裳为了自己的声望,不会说都是些平民百姓,死了也无关紧要。如今都堂治政越来越注重各种数据的统计,伤亡数字难看了,都堂的大佬们脸色绝对会比数字还要难看。   “下官尽力而为。”   黄裳呵呵一笑,“得你焦熙一句尽力,本府就能放心了。”   黄裳素知这焦院长的为人板正,能说一句尽力,也不必多叮嘱什么了。这样的下属,总比那一等一听上司吩咐就拍着胸脯回话的让人放心。   跨过正门,消毒用的石灰水和醋的味道越发的浓重起来。但更加浓重的却是不知来自于何方的阴湿之气,让人感觉门内的气温陡然一降,无处不在的暑气竟然被驱散不少。   尽管黄裳在继续深入这座临时医院之前,他先在门房处换了一身外套,就跟其他医官一样,把浅蓝色的外袍、帽子和口罩都穿戴上了,还因此对暑热倍感难熬,这时候就感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似乎穿得单薄了一点。   “此处倒是清凉。”黄裳道。等这临时医院撤销,到这里避暑倒是不错。   焦院长似乎有些疑惑,看看天上的烈日,感受到脸上身上的汗水,哪里凉快了?“刚才才看的三十五……”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一群蒙面大汉——大部分人其实已经把口罩给拿下来了——前胸都是深色的汗迹,“哦,你们都去做事吧,不要跟着了。”他急急忙忙地赶着人,却把黄裳的话给丢一边了。   十几个医师、医生大部分都走得有几分不情不愿。能在开封知府面前露个脸,日后的道路能顺畅很多。天下医师数百上千,医生更是车载斗量,每年都有数百人从医学里出来,可能成为翰林医官的也就那么几十号人,若是有一个都堂中的宰执支持,区区一个医官又算得了甚么?黄裳看得出来,这几个人肚子里怕是都骂到了这焦熙的祖宗八代了。   焦熙却没看出来,还在跟黄裳说,“还得请大府送些冰来,太热了,病人吃不消。”   黄裳点头答应,心里叹着,当真老实人,难怪被推过来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焦熙带着黄裳走在二圣庙的正院里,绕着院子走,正院的中央搭了好几排架子,拉起了十几条绳,一条条床单就挂在绳索上。   焦熙道:“院中的病人主要还是热痢,占了八成,都安置在正殿和东厢处。剩下两成,就是其他疾病,在西厢分隔安置。每天至少要换上一床被褥床。垫用的稻草也得天天换,换下来的都得烧掉。还要清洗被污染的衣物、被褥,但热水不足。”   黄裳明了,“稻草没问题,另外,还要一台锅炉?”   焦熙道:“原来的那一个太小了。”   提供开水的锅炉是医院的必备物品,被病菌污染的衣物,最好的消毒方式是在清洗后在开水锅里煮上一刻钟。开封府许多大户人家购置锅炉,都不是为了日常饮用水的安全,更多的还是给衣物消毒。   “没问题。”   “冤枉!大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黄裳的前方,围墙下倒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避瘟丹,还有一圈小字,黄裳没戴眼镜,看不清了。不过更显眼的还是被捆在招牌旁的一个男子。原本被草木遮掩,黄裳这一行刚靠近,猛不丁就听见围墙下的草木中有人大声喊着冤枉。   黄裳转过脸,似笑非笑,“怎么回事?” 第六十五章 宴火(七)   冷不丁一个人从草丛中钻出来喊冤,焦熙愣了愣,一头雾水地回头找人。   负责医院中一应庶务杂事的副院长就跟在后面,颠颠地上前来,“回大府的话,这就是个骗子。此人今天在外面路口那边打了和剂局的招牌,哄骗病患家人买什么避瘟丹。后来就被前面的守卫抓起来押到这里来了。”他看了看焦熙,一副不解的样子,“方才下吏报予院长,还是院长下令将他先看押起来,说等晚上送去府衙。”   “哦,是了。”焦熙想起来了,对黄裳道,“下官想着这也不是衙门,就让人先押起来,本想等晚一点府里送东西来,一并带回府衙里去审问明白,没想到就冲撞了大府。”他又对副手道,“我是叫你们押起来,不是叫你们丢在院中,还绑得这么紧,万一中暑,血脉不通,这不就是一条人命吗?”   副院长一副苦脸就上来了,委委屈屈的,不敢反驳的模样。   “已经够仁心了,抓到骗子不打一顿,还放在树荫底下避暑,这是罪囚,不是哪家的大官人。”黄裳道,毫不意外在副院长脸上发现一丝欣喜。   “也不能咬定是在骗。”焦熙慢慢地说,“他卖的避瘟丹,古方中有同名药剂,最新版《和剂局方》上则没有记录。据其自称是祖传秘方,没有经过实验,下官也不能妄说无效。”   焦熙说得很郑重,自然学会真正的研究性成员或多或少都有把话说得周全,不轻易下结论的毛病,而黄裳只是在暗叹这位医官实在是老实过头了,等此间事了,不知要背多少罪过去,却没有焦熙这等写论文的心态。法官断案,抓住一点破绽就够了,“但假借和剂局之名是有的?”   焦熙看了看地上的招牌,点头,“应该是。”   黄裳抚掌失笑:“那不就是骗子吗?”   厚生司下属的惠民和剂局,专门制作成药,发卖各类丸散丹膏。由于货真价实,且价格实惠,颇得京师百姓喜爱。不论是旧有的至宝丹、大顺散,还是新出的万金油、十滴水,都是畅销天下的名药。   而和剂局中所有的成药,药品名录全部都出自于经过太医局考订认证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一书。此书三年一修订,如果有人发卖在最新版本上都找不到的和剂局方剂,还敢打着和剂局的招牌,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假药。   黄裳一瞥男子,冷笑道,“胆子倒是大,等着流放吧。”   焦熙不忍,“流放?是不是要远流西域?”   黄裳道,“看他骗了多少了,多了就西域,少了去云南。看报的话,应该知道,前段时间那个被斩立决的骗子。”   如今在京城里乱窜的骗子不少。其中有很多是针对刚刚上京讨生活的外地人,不是装老乡说介绍工作,就是介绍财路,商人也好,乡民也好,上当受骗的为数不少,开封府最近才特地调兵遣将,针对性地抓了一批,顺带还起出了几个冒充官员、冒充御医的案子,前面的七八十人都是流放云南,后面冒充御医、官员的主犯,开封府开正堂公审之后,皆斩首弃市,从犯也远流西域。   “冤枉啊!”   方才听见焦熙帮忙说好话,就变得安静起来的男子,一听到要流放西域,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顿时就急了,冤枉声猛地就提高了几倍,院墙外大树上扑愣愣地惊起了几只避暑的乌鸦,呱呱呱地叫着。   黄裳的两个亲随扑了上去,想捂住嘴将他拖走,他却像青虫一样在地上扭着,两个人都没按住他,这下又跑上去两名亲随,四人一用力,方才按定了。   焦熙心中更是不忍,“这,这是不是太重了点。”   黄裳他越发觉得这位院长当真有意思,对骗子都心慈手软,这解剖学的课程怎么过的?反问道,“假药吃死人怎么办?”   “还没……”焦熙的话还没说完,拼命甩开嘴上束缚的男子大叫起来,“小人的药不是吃的,不是吃的啊!”   黄裳饶有兴味地问道,“不是内用,那是外敷喽?”   男子用力来回摆着头,“小人的避瘟丹是点来烧的,烧一次能避三天瘟疫。”   “点烟杀菌?”黄裳听了就没了兴趣。   消毒的手段,厚生司的医师,还有自然学会的研究者们,提出了不知多少,烟熏也是其中一条。但诸多手法对比下来,烟熏的效果最差,也最影响日常生活,比起石灰水和胆矾水都差得多。还不用说处于实验室中的那些名称佶屈聱牙的新种化合物。   “小人的避瘟丹,用三十余种名药为主材,合以枣肉……”   “枣肉?”焦熙神色一动,“枣肉合剂的避瘟丹方宫里就有,是苍术、白术、黄连为主药吧?我记得整张方子的确有十几二十味。”他略带怜悯地看着男子脸色突变,“但这张方子经过太医局验证,其实并无多少效用,要消毒杀菌,石灰水就够了,要驱毒虫,艾草更加有效,你家的方子早已经过时。”   男子抗声争辩:“小人这是家传古方。”   焦熙摇着头,“被确证无验的古方、偏方多了,韩相公奉旨编订的《本草纲目》用了二十年,全天下搜集来的药方数以万计,一份份都验证过,被确认无效的方子有一多半,《和剂局方》里的药方,都是从中挑选出来有神效的。”   “要不然怎么用了二十年。”黄裳道。   韩冈主编的《本草纲目》比起司马光用了十七年的《资治通鉴》都久了,而且现在还没编好,完本之年遥遥无期。但《本草纲目》编修局出版的医经药典总有十几份了,《和剂局方》是其中一部,医学中的诸多教材,比如《人体解剖》,《内科》、《外科》、《传染病》之类的医书也都是编修局中所出。   如果不是为了求全责备,早就可以整合一下就交差了。世人对此,也只能赞一句韩相公治学严谨,《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传出话也说韩冈是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以韩冈在医药上的名气,搬出来之后什么家传古方都挡不住,男子哪敢再强辩,连连告饶,“知府相公明察,小人当真不是要骗人啊……”   “从韩相公创立厚生司开始。”黄裳娓娓而谈,“保赤局给小儿种痘数以亿计,各地医院医治百姓年年上百万,和剂局更是制药惠民,上上下下二十年辛劳才得到了天下人的信重。”   要说在京百司之中,最富的是哪个衙门,那只能是铁路总局,军器监和将作监都只能争一争第二名,但要是算名声最好,则只有厚生司。医院、保赤局、惠民和剂局,都是朝廷体贴百姓设立的机构,全都归属于厚生司门下,自然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焦熙听得心中火热,他这等医官能得世人敬重,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为世人做出的无数功绩。   黄裳寒下脸,声音转冷,“但你打着和剂局的招牌卖药,当买下的药物无用,世人骂起韩相公,你敢说你没罪?假借和剂局之名就是天大的罪过!败坏了厚生司、和剂局的名声,更是罪无可绾!”他狠狠一挥手,“拖出去!”   男子被横拖竖拽地弄出去了,这一回他不敢再挣扎,焦熙目送着他,回头向黄裳郑重一礼,“大府,下官知错了。”   黄裳点了点头,这焦院长也不算太笨,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无妨,无妨,明白就好。”黄裳和声道,“说起来现在卖这避瘟丹,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可惜这个骗子太蠢了,跑到医院来行骗。此处病患多半家贫,真要想把丹药卖出去,得去找那种不惜财、只惜命的富户。”   避瘟丹一枚百文,就是卖给富贵人家,人家家里钱多,只在乎不得病,对多花点冤枉钱并不是那么在意。一旦家中有人得病,或许知道这是骗人的,但万一有用呢?抓住了这个万一,那就财源滚滚了。   可惜这个骗子全无头脑,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新生医院的消息,竟往这医院来推销,黄裳似有怜悯地摇了摇头:“利令智昏啊。”心中打定主意,等回去就找人将这件事登报,之后案件审理过程也要跟进报道,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罢了。”黄裳又对焦熙道,“耽搁了这么久,还是去病房看看吧。”   ……   当天稍晚的时候,黄裳已从城外的新生医院回来,风尘仆仆地来到韩冈的面前。   韩冈亲手给黄裳倒了一杯凉汤:“二圣庙那边情况怎么样?”   新生医院每天的上报,韩冈都有看,病亡人数、日常消耗之类的数据,他说不定比走马观花的黄裳还要清楚。不过黄裳作为一府之尊,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是要比医院中人高上一个层面。   “这几日,新生医院里病亡的病患只有十余人,大部分送进去的病人,现在病情都已经控制住了。”   韩冈笑到:“听起来做得还不错。”   黄裳直言道,“不过以裳观之,焦熙是个好医生,却不适合当院长。”   “哦?”韩冈一瞥黄裳,“是吗?”   黄裳点点头,“性子太直,心肠太软,下面的人都不服他。”   韩冈莫名地笑了笑,“我让厚生司找个合适的人,只把他给推出来了。”   黄裳冷声,“偌大的一个厚生司,连个有担当的都找不到。”   “官中的衙门嘛。”韩冈微微苦笑,官僚主义,就是圣贤都没办法,“成立的时间久了,就会变成这样。上来的想保住位置,把下面有雄心有棱角的都压制住了,提起来的都是些循吏,每天想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就失去了锐气……也是许多人去了河北河东,不然还是能挑出一两个。”   “说起河北河东的事,开封街上还真看不出来。”黄裳知道坏了韩冈的心情,忙换了个话题,“现在街上安安稳稳的,看球的看球,赌马的赌马,喝酒看戏,根本看不出来就要打仗,一点也没兵荒马乱的样子。”   黄裳在京师大街上走了一天,完全看不出千里之外,敌国数十万兵马正集结在边境上,战争已迫在眉睫。也许茶楼酒铺中是聊天时的焦点,但那种大敌入寇的慌乱感,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却完全看不到。   黄裳当真是把准了韩冈的脉,韩冈听了,就扬起眉,笑道,“球照踢,马照跑,就该如此。”   “因为开封士民相信官军肯定能驱逐北虏,让伪主无功而返。”   韩冈沉声,“百姓信任朝廷,我们也不能辜负。”   黄裳郑重回道,“下官的想法与相公相同,决不能辜负天下士民的信任。” 第六十六章 宴火(八)   夜色渐浓,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悬在梁下,照得内外一片通透。   换了一壶清茶,上了两盘糕点,黄裳的汇报还在继续。   “到昨日亥时前为止,开封旧新外三城各厢上报,屋舍倒塌共一千一百零九间,因房屋崩落死亡四十一人,失足落水溺毙二十七人,另有各处医院收治轻重伤七百九十九人,失踪报官者一百一十七人。”   “四十一、二十七。”等黄裳说完,韩冈略一沉吟,这与他掌握的数字稍有参差,问道,“数字确实吗?”   黄裳正容道:“下官是从刑曹、户曹、军巡院各抽调一部人手,会同厚生司查问,三方悉明城中里坊情务,又有厚生司监察,即使有所遮瞒,当也为数不多。”   韩冈微微颔首。前生后世几十年,见识过的两种官僚社会相距千年,但官僚的本质依然没有太多变化,欺上瞒下的事是他们的本能,是内禀的属性,全部杜绝并不现实,能保证数据能有七八成真实就够了,怕就怕大部分是假的。   至于这一回的伤亡人数,本来就是天灾,死得多了也不会受罚,救灾不利隐瞒灾情才会惩处,风险不成比例,能成为官僚,趋利避害这一点上,是完全拎得清的。   “不过这个数字并不包括老病而亡之人。”黄裳又补充道。   就像后世那独霸的超级大国,在统计阵亡数字,必须是在与敌人的正面交火的作战过程中被敌军的火力直接击中而当场毙命,一连四五个定语,比任何名将的杰出指挥都更有成效的将阵亡数据降低了一半以上。   按照那样的标准,一旦脱离作战环境,任何伤亡都与阵亡无关,如果不是被直接击毙,比如被炮火轰塌的墙体砸死,那也不算阵亡——不能改统计数字,那就直接改统计方法,这是很有效的治国手法。   而大宋这边的节操,好歹比后世的超级大国强一点。计算阵亡绝不会按照超级大国的标准。按照朝廷制定的规定,计算灾害死亡率,也只是排除了正常老死、病死的数字,瞒报漏报四个字怎么也算不上。   手法是老手法,治平二年京师大水,统计出邸报中所及一千五百八十人的水死者,便是如此而来。行事则是新方针,如今韩冈秉政,好歹良心还多一点,不仅统计溺死之人,次生灾害的死者,也同样计算了进来——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数目不多的缘故。   “如果加上呢?”韩冈问。   “加上的话,就有八百多人了。”黄裳道。   朝廷每逢闰年重造版籍,登记户口家产,相当于人口普查。按照登记上来的数字统计,京城内在籍人口,平均到每年都有一万余死亡,另外城外的衙署、寺院、化人场,都有一些不在籍簿内的死亡人口数字,前后两者加起来不到一万五的样子。这一万五,均分到十二个月,平均每个月也有一千多。这半个多月来,正常死亡人口也当有六七百了,加上前面因灾而亡的几十人,往多里算的确有八百多人了。   韩冈点了点头,笑得欣慰,“好歹没破千。”到了他这等权位,平民百姓的伤亡真的只是一个数字了。只是数字的多寡,依然是很让他上心的一件事。   “幸好这几年一直在疏通城中水道、沟渠,否则水积城中,伤亡绝不止今日之数。”黄裳诚挚地说道,“治平二年的雨水还没这么长,也就五六天的样子,便死了一千五百多人,真是得多亏了相公当初的一力主张。”   黄裳的马屁拍得韩冈都笑了,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韩相公不喜阿谀奉承之辈,这在京师朝堂上是有名的。当然,态度狂傲的他也不喜欢。儒门宗匠,讲究的是中庸,朝堂鼎鼐,注重的是才干。最喜欢的官员态度是不卑不亢,言之有物。   黄裳拍拍马屁,更多的还是开玩笑的性质,不是他这样的亲近人,一般人也没那个胆子。   韩冈笑了两声,又正色道,“灾民安置,你要多上上心。这一点上,最容易惹人诟病。”   黄裳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叫苦道:“相公,下官昨天才上的秤,这半个月,轻了有三斤了。”   本就清瘦的黄裳,这半个月下来的确清减了许多。在灯下看,脸颊上的阴影更深了几分,肉都快瘦没了。   黄裳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叫苦,但韩冈却没有配合地笑两声。   交叠起双手,韩冈注视着黄裳,良久,直到黄裳变得坐立不安,他才缓缓问道,“勉仲。你以为都堂需要什么样的人?”   黄裳悚然一惊,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韩冈从不会公开谈论都堂人事。他的派系究竟谁能成为都堂成员,所有人都只有私下里推测,韩冈从来没有过公然许诺过。   亲近如黄裳,也只有那么一两回从韩冈嘴里得到一点有关的信息。今天韩冈突然一问,大出黄裳预料,也直接触动了他期待多年的心思,一时心神浮荡,期期艾艾,竟说不出话来。   韩冈饶有兴味地看着黄裳心情大乱,淡笑道,“如今可不是十年前,再想入都堂,可不会像吕、曾那般容易了。”   黄裳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云。   吕嘉问、曾孝宽都没有进士出身,如今诸科兴起,每年诸科出身的官员数量,渐渐要超过荫补和其他出身的官员。却也并不意味着诸科能挑战进士科的地位。议政之中,九成是进士,都堂之内,曾孝宽和吕嘉问也决不能当成先例。   而黄裳,也只是赐进士出身,当年考制科时出了篓子,弄得十分难看,终究也没能堂堂正正地得到更高一个等级的制科出身。赐进士出身,虽然官阶晋升起来是按照进士的标准,但没有经过礼部试和殿试,没有几百个同年,在进士之中完全被视为异类,更重要的是官场中缺少必要的根基。   黄裳多年来反躬自省,都觉得缺乏一个正路子的进士出身,他纵然能借韩冈之力晋身都堂,但想要再进一步,进而坐上宰相的位置,难度超乎想象。尽管这些年来,韩冈一系渐渐成形,黄裳作为其中的核心成员,自问是最有希望被韩冈推动成为宰相的一个,可他还是只敢在私下里想想,不敢当真去追求。   可他现在的耳朵里,却传入韩冈的声音,“奉世年已老,存中人望不足。勉仲,数年之后,那个位置,我最属意于你。”   黄裳的呼吸都停止了,不只是都堂,韩相公这是要支持自己成为宰相!他脑中嗡嗡作响,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相公……”从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得都把黄裳自己吓了一跳。   韩冈没有介意,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椅子,“这个位置,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我是不会拿来说笑的。”   黄裳干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头脑依然处在混乱之中,天上掉下一块金砖砸到头上,就是钢做的脑壳也免不了会晕上一阵。   “但勉仲你要明白!”韩冈的话终于有了一个转折,让黄裳心思稍稍平静了一点,“这件事并非靠我一人独断就能成事。”   这番话似曾相识,好像当年去西南领兵,韩冈就说过类似的话,要黄裳去建立功勋。   黄裳能抱怨韩冈尽出难题吗?自然不能。能得到一个机会,这已经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王韶给了韩冈一个机会,韩冈便藉此由鱼化龙。   宰相只把机会给了一个人,这个人要还是抱怨,肯定因为这个宰相就是他的老子。   黄裳竭力忍住因激动而来的颤抖,站了起来,颤声道,“下官一定会鞠躬尽瘁。”   “我要你鞠躬尽瘁做什么?”韩冈呵了一声,“努力就好。”   要只需努力就好了。压上来这么多事,就快要“死而后已”了。这话黄裳不敢直说,只能在肚子里腹诽了。   韩冈也没管黄裳肚子里怎么排揎,“从明日开始,报上会分几天,逐步公布灾害死者的姓名和所在里坊。”他看了看黄裳,问,“知道为什么吗?”   黄裳认真地想了想,道,“示之以公。朝廷会对灾害死者的家庭进行赈济,当然要防备有人被错误计入名单,也要避免理应计入却没有计入的情况。所以公诸于众,许人自陈。”他轻笑了一声,“相公此举深得兵法之要,致人而不致于人。”   “……你想多了。”韩冈难得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这是为日后准备。”   黄裳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   韩冈即将离任,压着章惇的后手,怎么可能会不多留几个?即使这一回会闹出点乱子,也要给日后留一个依循的先例。   他的态度一下变得郑重无比,沉声回应,“下官明白了。”   韩冈点点头,一句明白就够了。这种事用不着说太多,也不能说太多。   “哦,对了。”韩冈一副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的样子,“为受难灾民设蘸祭奠的事,勉仲你也一并担待了,我不想见那些秃驴和道士。”   灾后官府设蘸祭奠亡者,这是惯例。哪里用到宰相发话,太常礼院自会上书提议。就算太常礼院忘了提,韩冈派个家丁传句话,大相国寺八院主持哪个不会屁滚尿流地赶上来,谁还敢说要先见到韩相公的面才肯答应。   但黄裳只有点头,顶头上司的任性,做下属的也只能担待着。   韩冈和黄裳又聊了几句,正说要留饭,“还有些事要处置,不留勉仲你在家里用饭了。”   黄裳也没多耽搁,直接起身,临出门时毫无顾忌地笑问道,“是何人来了?让相公还欠了下官一顿饭。”   韩冈同样也不隐瞒:“是厚生司的席昱。”   黄裳脚步停了一下,“他不是跟韩师朴去了。”   “所以才要回来通报。”韩冈将黄裳送到院中,“韩忠彦心不甘情不愿,可比不上勉仲你。”   黄裳闻言笑着抱怨,“有时候,下官还真想心不甘情不愿一番。”   黄裳虽是说笑的口吻,也有七八分真意。   “最后韩忠彦还不是去了吗?”韩冈道,“同样要做事,哪种态度更好一点?”   黄裳已经回去了,灾后各项工作还等着他去处理,比起不情不愿的韩忠彦,黄裳算得上是兢兢业业。   黄裳治城内,韩忠彦治城外,两人共同主持开封府界防洪救灾的一应事务,这是都堂上的决议。都堂的这一决议,只看韩忠彦出了开封城就病倒了,就知道他的态度。不过都堂派了个使者之后,韩忠彦又强撑着上路,报纸上就宣扬了一番的鞠躬尽瘁,不辱忠献公清名。   韩琦是两朝开济定策元勋,其子韩嘉彦甚至尚了公主。如果当今天子能翻身,安阳韩家肯定会被大用。从韩忠彦的角度来看,他绝不可能跟想要架空皇家的都堂是一条心。   都堂需要韩家在河北的影响力,但也毫不放松对韩家的警惕和提防。章惇安插了人手在韩忠彦身边,韩冈也安排了厚生司的人跟着韩忠彦,比起章惇的做事方法,韩冈就没有那么简单粗暴,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意思。   平常时候,韩家要拉拢一点,战争期间,就要盯得更紧一些了。 第六十七章 宴火(九)   接见过黄裳,接见过厚生司的官员,连续接见过七八个年纪不一,籍贯不同,或官员或布衣的拜访者,韩冈的书房稍稍清静了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已是月上中天。只是抬头上望,笼罩在京城常年不散的薄雾,将一轮明月遮掩得朦胧不清。   都要成雾都了。   韩冈仰望着晕化开来的月光,心道若是以一位闯京师的孤儿为主角写一部小说,题材好不好不说,现成的书名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失神。   过去了二十余年,旧时的记忆已变得像今日的月色一般朦胧,时不时地沉滓泛起,也只是一些无用的东西。只有遇上与之有所关联的事和物,才能从记忆的深海中勾起一丝半缕。所谓的书名,也不过是另外一缕沉滓。   幸好当年趁记性尚好的时候留下了许多记录,时不时的看一看,还是能把相应的记忆给维持住,让他仍继续勾连两个时代,而不至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灯光自书房敞开的门窗中漏出,将韩冈的身影长长地映在了院中的长条青石板上。   身影随着韩冈的脚步移动,顽固地拒绝与周围地面混同为一,一如影子的主人。   尽管早已拥有了前世所不能企及的功业,也有了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家庭,但彻底融入这一与他固有观念相距千年的时代,依然为韩冈所抗拒。   也许其他人换到他的位置上,会选择入乡随俗,会决定和光同尘,将自己早已定型的心念,扭扭曲曲地套进不适合的,只是韩冈无论前生今世,都是一副过于倔强的脾气,总是觉得如果鞋子不合脚,那就该改鞋子,环境不好,那就变环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用来改造周围、乃至世界的。   他只接受他想接受的,无法接受的,就想方设法进行改变。也许改变的过程会很长,不过韩冈一直都在用最大的耐心去准备,再用同样大的耐心去完成。   就像宋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对科学技术的需求,都在韩冈日积月累的影响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长年累月遮蔽开封日月的雾霾,以及引发雾霾的工业化进程。   工业化是好事,燃煤带来的雾霾则有损健康,但世上本无十全十美之物,任何物都是权衡利弊而用,任何事也都是权衡利弊而为。   京师中人,包括许许多多的普通京城百姓,都很在乎雾霾问题,但如果有人要说将京城北面的钢铁厂都搬离开封,还开封一个朗朗青天,那他们宁可从早到晚带上三层口罩,也要把天下钢铁业的重心给留在京师这里。   北城一片,铁产量有全国产量的三分之一,钢产量是全国产量的五成——大概也是世界钢产量的四五成了,辽国只能玩一玩百炼钢,连炒钢、团钢都玩不利索,一年有百石的量就不错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加起来,估计也不会到辽国的十倍,而大宋的产量,是辽国的百倍以上。因为开封铁场现在玩的是坩埚炼钢。   韩冈一直想要的是平炉炼钢、转炉炼钢——这是他记得的教科书上有过的——只是当钢和生熟铁的本质被确定为碳含量的差别,炒钢法和灌钢法的本质被阐明之后不久,就有石墨坩埚炼钢法,继而坩埚钢便大量产出。开封铁场一万五千余石的钢产量在铁产量中占比微乎其微,不过已经是世界级的量了。   开封不产煤,也没有铁矿,一切都是从外路运来,铁锭、石炭、铁矿石,皆非本地之物。但这些原材料的运输、储存、生产,再加上生产出来的钢铁的再加工,以及更多的相关产业,这一系列的运作过程,则为开封带来的巨量的工作机会和利益,又有谁会轻易割舍?而且还是移去外地?开封人可不敢。   尽管铁路已经勾连大宋北方各路,但大宋各个区域的隔阂依然没有化解,北人视南人奸巧,南人则嫌北人横蛮。关西多奸商,河北多恶汉,京西多愚,京东多鲁,江南文弱,淮南粗笨,蜀人闽人腹中有虫,荆湖两广那化外之地,尽是野人,至于开封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骗子。   地域歧视能堂堂正正出于宰相之口,宣于朝堂之上,各个地方的隔阂那是不用说的。自家的好处不要,却送与外地人去,开封人又怎么会愿意?   当初雾霾刚刚影响京师,京师中曾经流出过一波让铁场搬离京师的言辞,但很快就在蜂拥而起的言论中给砸得不敢冒头了。何况还有过去虚外实中的旧制,大宋的钢铁业和军工业基本上都是被框在了京师,想要迁往外地,这是现成的反对理由。   韩冈从来没有打过瓜分开封铁业的主意,那吃像未免太难看了,韩冈一贯自珍羽毛,岂会作此愚行?何况陕西就有铁场——大宋的其他路州其实也有铁场,只是相对于开封铁场体量不算大,地位上也只是原料的初级供应商。   韩冈对朝廷要做的是放开钢铁业,对开封铁场,则只是要技术而已。一个巨型钢铁集团在技术上的投入和技术进步的可能性,肯定会远远超过被瓜分之后体量只有几分之一的钢铁厂。   坩埚钢的技术,韩冈已经拿到手了,开封铁场在技术上的任何突破,韩冈都能第一时间到手。即使日后专利制度在自然学会中正式施行,凭韩冈的地位,都是有第一优先权参与购买,至于技术的价格,对韩冈、对雍秦商会,都从来不是问题。   等到大议会召开,彻底放开大宋的重工业,开封铁场能继续发展,而陕西和京外各路的铁场也能借助开封铁场的技术资源逐步发展起来。这远比杀掉母鸡直接分肉要强。   所以,就让开封继续雾霾下去好了,也许再过几十一百年,开封城上的雾霾会愈加浓重,但那时候,开封人想要离开这样环境,整个世界都可以任凭选。   前面人声传来,院中不再安静,韩冈远去的思绪也收了回来,是代替他送客出门的两个儿子回来了。   看见韩冈还站在院中,老三韩铉和老四韩钦皆是一愣。   “在说什么?”韩冈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半分钟前还神飞天外。他问着两个儿子,“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话虽是对两个儿子说,眼睛却是看着韩钦。从前院过来,到进门前,这几十步路,韩冈就只听见了这个小子声音。   韩钦飞快地瞥了兄长一眼,可这个书呆子却没半点默契,连个眼神都没撇过来,韩钦恨恨地磨了磨牙,笑道,“孩儿只是在说,这个周元坤还是个白身,都能把话给说周全了,怎么厚生司的那位管勾胆子就那么小,连话都说不利索。”   韩冈扬起了眉毛,满是刻意的惊讶,像是开玩笑地在说,“为什么四哥你觉得见了为父能把话说周全了就是胆大,说不周全,就是胆小?难道为父就有这么可怕?!” 第六十八章 宴火(十)   看到韩冈似笑非笑的表情,韩钦立刻就警觉了起来。就像了感觉到威胁的狗,耳朵尖得毛都竖起来了。   这几年来,只要不是黄裳这样可能要谈及军国重事的客人,寻常面客,韩冈就会时不时地把儿子招过来做陪——这也是士大夫家的通例,只是韩冈把儿子叫出来稍微早了一点。也不仅仅是待客,韩冈隔三岔五地就会丢几个小案子,主要是家里的各项营生,田产、庄园、工坊、船队、商铺等方面的事务,按韩冈的说法,孩子们年纪大了,也能家里分担一点公私事务了。   但在韩钦几兄弟眼中,这些事就是父亲给出的考题。一言一行,每一个判断,都会在事后被韩冈给予评判,如果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少不了被拉出来细细分析。其他兄弟还好,唯独韩钦,对这种事可是头疼极了,因为在分析过后,还会被要写一篇一千字以上的心得。   多少个晚上,韩钦都是牙齿磨着笔杆子,在灯下苦思冥想,这份罪,他今天可不想……不,是哪天都不想。   韩钦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回话,“儿子不是说他胆小,而是席昱身为命官,每日见人不少,如今又是身荷重任,却在大人面前进退失据,着实有些可笑。”   说完,他偷眼看着韩冈,等待评分。   韩冈就摇摇头,让韩钦心凉了半截。   “四哥,你过去可知道席昱此人?”韩冈一副慈父教子,谆谆教诲的态度。   韩钦摇了摇头,宰相家的司阍都不会将一个百司主簿记在心上,又何况宰相家的衙内。   “现在呢?”韩冈继续问。   这个问题,韩钦就有肯定的答案了,方才才见过的,“厚生司主簿,现今在白马县管勾防疫事。”   席昱是厚生司的主簿,这一次厚生司的京外防疫工作,他负责管勾开封北界。他今天回京,就赶着往韩冈府上来了。   “你是第一次见他,只这一面,便认定他的为人了?”   不会看人的指责,韩钦可不敢认,连忙摇头,韩铉也觉得父亲说得过分了点,连忙帮着回护,“大人,四哥只是觉得他的胆量小了点。”   韩冈失望地叹了口气。恨子不成材,可能是绝大多数父亲都会有的心情。不过他一贯奉行机会教育,找一个机会就教育一番,总比单纯发恨有用。   “五年以来……”也是被韩冈教训的次数多了,韩冈这么一开口,韩铉、韩钦就习惯性地站直了身子,“天下亡者过百的瘟疫十七起,席昱为领队,率厚生司组织的防疫医疗队赶赴疫区有十起,剩下的七起,不是他不去,而是没时间去,因为他都在其他疫区做事。三哥、四哥……”韩冈冲着两个儿子,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们觉得这样的人胆小吗?”   两位年轻人都不敢说话,安静地摇头。他们都很清楚,自家父亲一直都很反感外行人指手画脚这种事。席昱多年来在疫区出生入死,要说他胆小,除非是同样出生入死过的人来说才够资格。   韩冈也不指望自家儿子这时候还敢争辩。   “我见过怕蚓虫的人,线那么细的都怕。”韩冈拿手指比了比,“钓鱼都不敢拿蚓虫穿鱼钩,但他从军五十年,上阵七十余,手上的斩首都有三十个了。”他顿了顿,“他是为父的外祖父,你们的曾外祖。”   “啊!?”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韩铉和韩钦,还有一个从门外传来。   韩冈一转头,就看见自家的小儿子站在门外。   韩冈走了过去,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八哥,怎么到前面来了?”   “娘娘要我看看爹爹和哥哥们还闲下来了,娘娘说时间不早了,请爹爹早些休息。”说完自己肩负的任务,八九岁的小娃儿就张大眼睛,“爹爹,爹爹,大娘娘的爹爹怕蚯蚓?”   韩家老八一脸好奇,他的两个哥哥也是,韩铉、韩钦都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事。   韩冈好气又好笑,拿来做教训儿子的例子,反倒引岔了题。不过他倒也没恼,儿子一个个都大了,没有小时候讨人喜,只有这个老八最小,如今也最得父母疼爱,童声童语地问一句,韩冈倒也乐意回答。   “是啊。爹爹的外祖父,不怕那等长脚的虫,也不怕曲曲蠕动的毛虫,唯独蚯蚓,就是怕得要命,听说是小时候被逼着活吞了上百条活蚯蚓来治病,从此就留了心伤。”   “哦,原来如此。”   韩冈见小儿子一副像大人般恍然大悟的样儿,笑着屈指在儿子头上弹一下。又对韩铉、韩钦道,“为父还见过恐高的大将,骑上马敢穿山越岭,可上了飞船就鬼哭狼嚎,三丈不到就要下去……”韩冈看看三个儿子,笑了,“这个你们都知道,是你们的赵叔。”   赵隆怕高,确切地说,是怕双脚离地的悬空,高楼、高崖是不怕的。这也算是流传较广的轶闻,算不得是什么秘密。   韩冈两个例子一说,韩钦就明白了,他后退了两步,跪倒认错,“大人,儿子知错了。的确是儿子……”   “好了,起来吧。”韩冈把韩钦扯了起来,小儿子在这里,韩钦这个哥哥的脸面要照顾到,但他也不准备轻轻放过这个小子,“终究还是你的眼力不行。为父给你出个考题,回头看看最近你身边的那群人,半个月后给我一份报告,写一写你对他们每个人的评价,必须详细些。”   韩钦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双眉便蹙了起来。   终究是聪明的孩子,一下子便明白了韩冈的告诫之意。   家里面几个儿女,就数这一个让人操心,总是爱往外跑,在市井中打混。说是隐姓埋名,但跟在他身边的一帮人,哪个不知道他的身份,一个个都在装傻,趁机在中间捞好处。   韩钦虽不笨,但十几岁的小孩子,心术却也不是那些市井中的混混的对手。   这一回,应该能够看清楚身边人的真面目了。   韩冈想着就往外走,“好了,先回后面去吧。” 第六十九章 宴火(十一)   韩冈牵着小儿子的手,韩铉、韩钦亦步亦趋。经过院中,又有两名亲随从角落里走出来,跟在后面。   一行人走出书房小院,哐的一声,书房院外的守卫麻利地给院门挂上了锁,并把唯一的钥匙交给韩冈的亲随。   韩冈的外书房里面机密卷宗数目不少,漏出去一份两份,都是能要人命的。   韩冈若不在书房,院子就一把大锁锁住。下人打扫书房,也都是当着韩冈的面,寻常收拾书桌,都是韩冈亲自动手。   站在院门前,韩冈回头过来,“你们是跟我回后面?”   韩铉和韩钦两兄弟,极有默契地同时摇头。这段时间后院不安生,他们做儿子的,可没胆量去触霉头。   韩钦打了个哈哈,赔着笑道,“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儿子明天早间过来给大人请安。”   “就会作怪。”韩冈摆手放了两人,想想,又叮嘱了韩铉一句,“三哥。回去后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伤眼。”   韩铉扶了扶眼镜腿,厚厚的酒瓶底后面,双眼眼帘垂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韩家老三爱读书,喜读书,刻苦认真在京师衙内圈里面是有名的。不论是经术还是自然格物,他都花了大功夫去学习,最后弄出了一对厚厚的酒瓶底子,拿掉名匠打造的水晶眼镜,就是一个半瞎子了。   韩冈提醒过韩铉,便带着小儿子返身回了后院。   目送父亲离开,韩钦脸上的笑容早没了,眼角上挑,嘴角扭曲,仿佛要杀人的模样,“哥哥,我出府一趟。后面有事,帮我支应两句。”   韩冈最后没有提醒他,但韩钦没有忘记,他还被留了功课。   韩铉皱起眉,他是书呆,但不是糊涂蛋,韩钦这模样,明显要去闹事的。他伸出手,拦住了韩钦,“四哥,不必这般着急吧?”   韩钦拨开韩铉的手,“小弟性子急,等不得。”   韩铉一把抓住韩钦的袖子,回头看看院门口的守卫,那几个早知趣地躲到了几丈开外。   他扯定韩钦,低声急问,“爹爹让你去查,也没让你今天就查。现在夜都深了,你怎么查?”   “有什么好查的?东院那里早查清楚了。”   韩钦他这个机灵,哪里能不清楚,父亲要他好好查一查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帮子人,肯定是因为他们拿了自己的招牌私底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以他父亲的性子,事情没有十拿九稳,绝不会说出口,既然说了,那就不会有错。   韩钦这时候见韩铉死拽着不肯放手,倒是笑了,“哥哥你也别怕我犯糊涂。”   看见韩钦脸上的笑,韩铉的手抓得更紧,半点也不敢松,紧张地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韩钦笑道,“我一会儿先去东院找人,先把底起了,见了人也好说话不是?”   韩铉不耐烦起来,“我问得是这个吗?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哥哥你放心,小弟肯定会小心的。”韩钦小心翼翼地在韩铉越扯越紧的手里,保护自己的衣袖,“也别担心小弟会犯法,他们不配啊。”   现在有多少只眼睛盯着自家的父亲,韩钦多少知道一点。自家父亲的名声清洁如玉,韩钦这做儿子的又哪敢往父亲的脸上抹黑。他们几兄弟,欺男霸女的事,可从来不敢干。即使眼下火烧心,韩钦也还记得做事该有的分寸。   韩铉却不敢贸贸然就相信他,还在尽最后一次努力,“爹爹可是想要你自己把人给认清的。”   “记住教训更重要。从下次开始,我会好好把人认清的。”   一转念的工夫,韩钦都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当真有人敢败坏自家的名声,那就送他们去南洋的种植园种甘蔗,可以随时随地尝到甜头。   既然他们想仗一仗宰相家的势力,那就让他们看一看宰相家儿子能有什么手段。   ……   一刻钟之后,韩冈得到了自家四儿子负气出门的消息。   “四哥还是这么毛躁的脾气。”韩冈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失望,老四这个脾气,也不是能做大事的。   “有没有人跟着?”云娘关切地问道。   “放心,有伶俐人跟着。”韩冈道。   “还是派人去追四哥回来吧。”严素心更加担心,紧张地说,“官人,四哥到底是怎么了?”   “受了点气,要找人泄泄火。”韩冈说得轻描淡写。   周南却不信,“没那么简单吧。官人等闲也不会给他气受。”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问着,尽力都不去提不在场的王旖。   韩冈刚刚从王旖的房中出来,从他的脸色上看得出来,他的妻子还是没给面子。   韩冈对此也无可奈何,他当然希望家中和睦,也能理解王旖,但他实在是不能答应王旖的要求。   原则问题上,即使是至亲也不能让步。   自家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难道就不是了?身为朝廷命官,又岂能临战而逃?   而且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既然想建功立业,应该是全力支持,而不是扯后腿。   只是当韩冈看见王旖为了儿子日夜忧心,甚至因为听说辽军主力正当保州正面,已经开始越境,而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状,反观自己却依然能够冷静地进行分析和决断,韩冈不免在想,是不是自己太无情了?   ……   都堂中,灯火下,章惇正呵呵笑着,“这值夜就没好事。”   宰相笑声畅快,可他面前几位官吏,就没一个凑趣地赔着笑。   摆在章惇的桌案上,两张只有几个字的纸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辽军兵围天门寨。   辽主车辇已越境。   前一条意味着辽军终于决定将战事升级,开始要打通南下的主通道,后一条,象征意义比军事意义更强,给了那些还幻想着辽人此番只是威吓,并非决心开战的主和派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下朝堂内外就能一个声音说话了。   章惇提笔,随手画押,将两份纸笺交给堂吏,“速速送去韩相公。”   堂吏接令就走,章惇嘿嘿又笑了起来,“玉昆家里这下子怕是又要闹了。”   因为儿子的事,王氏前几天跟韩冈大吵了一架。   章惇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大臣家中的私密事,反而比宫闱秘闻更难泄露出来——这两天在韩冈脸上也没看出来。   王安石的二女儿,章惇也见过,一贯深明事理,是韩冈的贤内助,说起来颇让人羡慕的。   但遇上亲生的儿子被派去了边州任职,直面敌锋,她还是接受不了——终究是女人。   之前在辽军开始南下,两国局势日趋紧张的时候,章惇就听说王旖在催促韩冈早点将儿子给调回来,韩冈当时劝住了。   当前几天,辽军纷纷越过边境的消息不断传来,韩冈就劝不住了,闹到最后,事情在都堂内就传开了,虽然还没传到外面,估计也不用多少时间了。   章惇能拿韩冈开玩笑,而在场的哪个官吏,却都不敢应声。一个个像绑了嘴的鸬鹚,傻不愣登地垂头站着。要是给韩冈听说都堂里面有下吏公然说他家中短长,那真的别活了。   韩冈还没到,同值夜的吕嘉问已经得到消息先来了。   比起章惇的轻松,吕嘉问就紧张了许多,一路走过来,脸色发黑地跨过门槛,抓住章惇问到,“北虏是决定主攻定州路了?”   “先坐下说。”章惇指了指旁边的交椅,安坐如山,“以我观之,乙辛似乎不当如此不智,但车辇即在定州,就先当如此好了。”   耶律乙辛的旗号就在定州路,但谁也不能说这不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伎俩。说不定河北禁军主力赶去定州路上,辽军就从高阳关路的白沟驿突破了。   吕嘉问一屁股坐下,恨声道,“乙辛蠢材,也不看看我皇宋军备,攻我河北,是自寻死路。”又是叹气,“还是寨堡修得少了,前几年就该多修几座!”   发狠了几句,他问道,“子厚相公,你看北虏兵锋当如何抵挡?”   章惇就在旁边看着吕嘉问表演,听到他问,“河北军事已经交托给李奉世了,得看他怎么安排。”   吕嘉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李奉世又不会打仗!”   “望之!”章惇低喝一声,满是警告之意。同时都堂成员,李承之的任命也是都堂的共同决议,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传出都堂内部有人拆台,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吕嘉问立刻一脸歉然,声音也低了两分,硬是扭过话题,“熊本那边可有消息?”   “河东何须担心?熊本手底下的兵将,都是当年吃过苦头的。”   当年辽人偷袭得手,突破了雁门关,河东饱受重创,好些年没能缓过气来。这一番辽人卷土重来,河东军不用人督促,上上下下都把各个关隘看得死紧。   “既然河东有余暇,那能不能为河北分担一点。”吕嘉问问道。   代州有崇山为障,铁道为援,辽人举国之力也难以攻克,据有不过十载的神武军,战略要地上也筑有新式寨堡,因为辟居山外,深入辽土,故而囤积了大量军资,有八千驻军,上万乡兵,加之有代州为其后援,辽人想要拿下神武军,少说也要准备付出三倍以上的伤亡。   河东之固,这是公认的,但一直缩在窝里不动弹,这跟乌龟有什么区别?   “北攻大同?”章惇反问,旋又摇头,“大同不易得。河东易守难攻,大同亦是河东之地,自也不会例外。这几年,辽人在河东修了寨堡数量不在少数。”   “也不必一定要攻下大同,作势即可。甚至可以一边大张声势北进,一边拈选精锐,自代州向东入飞狐陉。”吕嘉问应是之前就考虑过了,说得极为流畅,“拿下灵丘、飞狐,自紫荆关东出,直逼易州,与河北军夹击北虏。虽说飞狐陉道险难攻,但只要做出声势,不愁北虏不抽调兵力来防备。”   章惇摇了摇头,吕嘉问纸上谈兵倒是头头是道,可惜就像是对着地图来定路线,看着就几里路,谁知道要过几重山,都是不顾实际一厢情愿,“河东河北合力并击南京道的辽军,耶律乙辛不足平,说起来也的确不错。太宗皇帝当年也觉得辽国主力远在塞北,辽主号为睡王,治政用兵皆难孚众望,只要天兵猝发,析津府指日可下。但结果呢?……以太行地势,除非攻下飞狐口,否则绝难调动北虏主力,可望之你也知道,辽人只在灵丘,就修了四座城寨,最少的一座都有十几门炮。”   太行八陉中,飞狐陉是排名靠前的险道。宋军出瓶形寨【平型关】,沿着飞狐陉一路向东,首先面对的就是布置在灵丘县的壁垒防线,打破了这一道防线,就是百里峡谷,其中最险段当地称为四十里黑风洞,两侧悬崖高耸,几乎看不见天光,辽人在这里也是筑有要塞,最是险要无比。想要强攻不知要丢多少人命。但不能拿下这一处隘口,怎么让辽人放弃在河北的战略,回师防守飞狐?   吕嘉问一点也没因为章惇的否定受到打击,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章惇,更加热切地道,“子厚相公,只要河东能尽全力攻打便可,一旦灵丘告急,不愁北虏不回兵。”   “熊本此人,岂会为人做嫁衣裳?”章惇摇头。   如果能攻下飞狐陉倒也罢了,那样是兼有河东河北之功,就是李承之也要低头承情,熊本不用人催促都会去拼命做的。说句实话,若飞狐陉能拿下来,之前都堂两府就不会选熊本去河东,把这么一份大功劳送给他。   实际的情况是,以辽人在飞狐陉的守备情况,河东军根本攻不下来。损兵折将只为了让河北轻松一点,熊本老糊涂了才会听从这种命令。死伤多了,背骂名还不是他熊本?!   “若都堂严令,熊本又如何敢有异议?”   “玉昆之意难明。”章惇摇头,推脱之意分明。   吕嘉问则双眼一亮,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回答。   辽人准备南侵时,正因章惇、韩冈相互牵制,又不愿平辽之功让予他人,故而就把河北河东一分为二。要不然选一人宣抚两路……   “那章韩二相还能坐得安稳吗?”   那是之前有人问起时,吕嘉问反问别人的话。   当时吕嘉问拿着章惇和韩冈做理由,可他本人同样是不愿意看到李承之或者熊本,立下太大的功劳。   但现在辽军南侵之势已成,形势已有变化。   辽军如同重锤悬于头顶,吕嘉问确信,京城之中,对李承之是否能抵挡得住辽军进攻感到悲观的绝非少数。   归根到底,李承之也没打过仗,郭逵当年能力抗辽寇,他不一定能做到。当初都堂决定他去河北的会议,吕嘉问又不是没参加,很清楚当时的情况。都堂根本就没准备与辽人全面开战,只是摆出一副不惜一战的架势而已。   就像街头两个地痞争地盘,把手底下的人都拉出来摆下阵势,一边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划道道讲规矩,不会打起来,哪里想到对方拔出刀就砍过来了。   而且因为京畿和大名暴雨成灾的缘故,河北方面的准备至少被耽搁了半个月,以仓促无备之身,对早有预谋之敌,究竟能有几分胜算?吕嘉问觉得一只手伸出来,还要再屈两三根手指。   一旦河北有变,都堂中对辽态度最为强硬的韩冈,就会是士民怨恨的焦点。谁让韩冈发表了那么多不惜一战的言论,还把嫡长子送到了边境上。   所以章惇会说一句“玉昆之意难明”,正是因为都堂对辽方略的主导者就是韩冈。   吕嘉问已经从章惇的话语中,听到了几分不满——对韩冈的。   “辽主寇边,已是百年未有之事,辽主车辇越境,更是景德以来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与李奉世一人负之。”   吕嘉问的意见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期待。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至少能逼韩冈让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权力。   如今朝局稳定,都堂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吕嘉问也不愿破坏现在的平衡。借机赶韩冈下台那不现实,吕嘉问从来没想过,但韩冈手中的势力范围,却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无言,看起来已经被吕嘉问的提议打动了几分。   只是心中,韩冈许久之前说过的几句话翻了起来。   “知道当年小弟在陇西随军时,最烦的是什么?就是明明隔了几千里,却还在背后指手画脚的人。”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是张子房,可不是文、吕之辈。”   “隔了上千里,对前线形势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对战局的变化更不可能及时作出适合的应对,凭什么要求将帅听命从事?”   “这些还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厌的,是视军前千万将士性命为刀枪,不用杀贼,反倒用来攻取政敌。每日只盼官军损兵折将,半点仁心也无。”   似乎是当年在南下援救广西的路上聊天时说的,如今回忆起来,却仿佛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叹了一声,“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经封坛拜将,前线军略便一体交托与其人,都堂剩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结果。胜则赏,败则罚,适时走马换将,以应新局。”   吕嘉问想说话,却被章惇拦住。   “设制置使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统掌一路兵马,以便及时应对军机敌情。要是对制置使所拟方略还指手画脚,作何制置使,干脆直接指挥各路将帅好了。不过……”说到这里,章惇话又一转,“望之你的提议其实也有道理。只是河东的确不能贸然进攻,还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断。”   吕嘉问皱起眉,问,“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陆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机会,章惇也不会放过,只是不能让吕嘉问如愿以偿罢了。   “什么海上能走?”韩冈人随声至,甚至把通报的守卫都甩在了身后。   “玉昆,你可终于来了。”   章惇大笑着长身而起,迎接韩冈,没有去看吕嘉问的脸色。   韩冈进来,匆匆与章惇和吕嘉问见了礼,问,“在说什么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边。”章惇抓着韩冈,把另一份文书递到面前,“这份名单,没把幼儿算进去吧?”   韩冈扫了一眼抬头,却是京师水患的死亡名单,他看了看章惇,而后点点头,“的确只记了户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问,“开封府之前统计的伤亡数目,也没有计入幼儿吧?”   “的确。”韩冈点头。   黄裳之前带来的伤亡数字,不论是暴雨灾害带来的伤亡,还是之后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没有把婴幼儿算进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户籍造册,一般都不会将七岁以下的幼儿编入籍簿之内,便是宗谱列名,也不会太早。   尽管在这个国家医学技术不断进步的情况下,开封府——目前大宋全国也只有开封府才有相对最为准确的数据统计,以及最好的医疗水平和制度——新生儿死亡率已经降到了百分之八,对比过去生四个就要死一个的比例可说是奇迹,但放到后世,医院不知要被愤怒的家长烧掉多少回。   而七岁以下的幼儿——这与新生儿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两成会夭折。   没有天花了,还有麻疹、水痘、痄腮等传染病,就算不是烈性传染病,普通的头疼脑热引发的诸如肺炎、脑炎之类的病症,也能让体质脆弱的幼儿撑不过去。   只是在过去,宗室家里的子女,有一半养不到能列名玉册的七岁,皇子公主更是绝大多数都养不活,现在可以说进步了许多。世人也对此感恩戴德,药王庙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证明,这是比较出来的结果。但要说已经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韩冈却也不愿自欺欺人——还差得远呢!   正是因为幼儿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间的观念才延续了过去的习惯,宗谱户籍不列名,统计死亡率都不会计入在内。   章惇这个时候提起来,当然不会是要改变世人的旧观念,韩冈直截了当地问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赈济受难者,如今幼子却不计入内,市井之中难免会有异论。”   能有何异论?   丁壮主妇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赈济。老人寿终,失了一家之主,也须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确可惜,但按照这个时代的认识,只计较起来,却无伤家计,哪里需要赈济。   但这番话韩冈说不出口,以他的名声来说,也不能说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确是疏忽了。”韩冈干脆地说道。   两个宰相在这种事斤斤计较,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等着章惇揭开谜底。   韩冈不耐烦,章惇却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听说朝廷赈济,难免有贼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么章程?”韩冈问。   “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开封府。”   “黄勉仲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两句话就把黄裳牵扯进来,韩冈开着玩笑,眼中戒备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劳,谁让他是开封知府。”   “议政之中,就数这个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韩冈笑着说话,等着章惇的交换条件。   “北虏大举入寇,京中或会有所骚动,攘外必先安内。京师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御敌寇。为防万一,最好把所有的苗头都先锄掉,方才赈济丧子家庭就是一条。”   韩冈怡然点头,“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条呢?”   “京师之中再多行几日军法。”   灾害时是以军法约束,盗一文即论死也不是吓唬人的,且事急从权,冤枉人难以避免。但现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应该恢复到正常状态,办案不能再那么简单粗暴。但如果多行几日,其实也没有太多问题。   “也好。这样一来京中稳定,也能好好计议一下北虏的事了。”韩冈交叠起双手,笑着说道,“比如……海军?”   “还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与韩冈,笑得想两个正要参加宴会的老饕,笑容中带着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属于他们的宴席才刚刚开始。 第七十章 尘嚣(一)   范正平站在窗口,透过满是灰土的玻璃窗望着外界。   窗外是一道平缓的土坡,土是新土,还泛着新鲜的黄色。沿着土坡,能从地面一路走到这二楼的窗口。   离土坡稍远的地方,能看见一顶顶营帐,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偌大的空间中,自然地将营地分割成不同的区块。   正是中午时分,一队队士兵聚在各自营帐外,只窗口能看见的这一面,就有千八百人的样子,都端着各自的饭盆,大口大口地吃饭。   军律森严,千百人汇聚,营寨之内,竟无一丝杂音,吃饭的时候,无一人敢乱说乱动。   除去身着黑衣,三五成列巡视营中的逻卒,只有一队七八人,在营帐中自由行动。   其中领头的一人,一身武人装束,结束整齐,正是这一处营寨的主将,也是范正平他所在的这一座二层小楼现任主人,提举保州铁路分局的韩钟。   韩钟乃宰相家的衙内,但毫无宰相衙内的架子,就在营地中走着,时不时地蹲下来,跟那些士兵说些什么。   范正平远隔百步,但他依然能知道韩钟在对那些卒伍们说些什么。   我不会走。   我会和你们一直在一起。   你们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丢下自己人,一个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话的内容肯定不会一样,但意思却不会有什么差别,除了问一问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累不累,韩钟就只会说上面的那些话来收买人心。   范正平抵达保州有七天了,在韩钟的车站营地留了也有四天,韩钟对他手下的士兵说,对他范正平说,对保州的官吏说,对上面派来的人说,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他韩钟不会走,不会逃,就在他的衙门中面对辽军,他绝不会抛下手下的人逃走。   其实如果韩钟撤离车站,完全可以将他手底下的所有人一并都带进保州城中。   既然没人敢在事后去找宰相嫡子擅离职守的错——韩钟更可以拿出一份、甚至几份来自都堂、制置使司、经略安抚司、州衙、县衙,以及铁路总局、铁路局的命令,证明他是奉命行事(范正平奉命前来,身上也正好有这么一份文书,只要韩钟肯点头,他立刻就能拿出来)——那么也不会有人去跟他手底下的人过不去。不然,就是故意找宰相家儿子难堪,韩衙内和韩相公的面皮上须不好看。   但韩钟一直在告诉他手底下的官兵们,他不会一个人离开,他不会放弃他们,他会跟他们在一起,一同面对来势汹汹的辽军。   韩钟让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为了他们放弃了自己得到安全的机会,冒着生命风险跟他们一起留在城外。   一个无私、忠诚、正直的上司,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目无余子的宰相衙内,而是跟韩相公一样值得尊敬的小韩官人。   就这样,韩钟凭借他的身份,还有他为人处世的手段,很快就掌握住了这一支队伍。   如果是普通的官员,用上韩钟的这副作派,也就让下面的士兵多信任一点,没有长年累月的相处,很难收服这几百名将校士卒。   可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还是嫡长子,敢冒风险,从一开始,就让敬其三分,再摆一摆忠贞职守,爱兵如子的作派,轻而易举地就收服了人心。   被韩钟收服的不仅仅有他手底下的护路队,之后陆续被派过来的援军,也很快被他收服。   范正平就看见韩钟在营地中东走西绕,最后走到了一顶营帐前。正在吃饭的一群人都站起来。   韩钟走上前,拉着其中一名军官的胳膊说了不知什么,然后两队人就都坐了下来,端来了碗筷,吃起了同样的饭菜。一边吃,韩钟还与那些军汉们说些什么。   隔了百步,范正平依然能看得出领头的那人脸上的激动。   范正平认识那人。与他同车前来,神机营中的一名都头,还是武学学生,有见识,有才学,又能领兵,常年生活在京师,经历得多,绝不是单纯朴实的寻常军汉。寻常的收拢人心的手段,以他的见识一眼就能看破,但还是两三天就被韩钟给收服了。   范正平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即使他把这一切都挑明了,也没人会相信他的话。   因为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而且不是普通的宰相,是开国以来人望最高的宰相的儿子。即使他范正平的祖父,人所共仰的范文正公,能得士林敬重,能得无数百姓爱戴,也绝比不上世人对韩冈的崇敬。   人们相信韩冈,信赖韩冈,崇拜韩冈,那么,只要韩钟表现得出色一点,他们也就会选择相信韩钟。   而范正平,他是范仲淹的孙子,范纯仁的儿子,是天然的旧党成员,真要说出一些攻击韩冈儿子的话,首先被怀疑有私心的肯定是他。   韩冈二十余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像是做宰相之前的王安石,但更胜出数倍,让人无从攻击。   而且还精明得可怕,绝不像王安石一样在推行新法上消磨自己的声望,而是及早地跳出来,试图在外遥遥掌控朝政,不污清名。   如果拿那样的人做对手,收获的只有绝望……至少现在是这样。   ……   韩钟端了个搪瓷盆子,正吃得稀里呼噜。   虽然是粗粝不堪的汤饼,重盐少油,盛饭的多给了两块腌肉,却也是外表像肉,本质是盐,又咸又苦,但他仿佛是在吃山珍海味,吃得开心得很。   坐在他旁边的张吉,也在吃同样的东西,但速度硬是赶不上韩钟,梗着脖子往下咽,勉强得很。   韩钟三口两口就把饭盆刮了个精光,谢绝了殷勤地想要给他再添一碗的炊事兵,转头看着张吉难以下咽的表情,笑道,“保州这边就只有些粗茶淡饭,实在是招待不周。”   “官人哪里的话,俺只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其实别的都好,就是太咸了一点。”张吉拿筷子拨了拨饭盆里剩下的一块咸肉,坦率地对韩钟道,“也不敢瞒官人,要当真是淡饭倒好了,肯定吃得下。”   韩钟拍了拍张吉的肩膀,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儿,低声道,“难道我不觉得咸?就是因为咸才要快点吃。”   张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韩钟就又用力地拍着肩,笑道,“回头到我那里去,我那儿有一坛子好酒,漱漱口,感觉会好点。”   韩钟打小儿在京师的衙内堆厮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现亲热的时候,就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甚至带了几分不羁,显得更为亲近,真的是十二分的亲热。   “官人……”张吉说话也被韩钟带得放纵了起来,“要是昨天那等马尿就算了,就是晴雨楼的馊水酒味都多五分。”   韩钟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嘿,说得你好像喝过馊水一样。”他瞅瞅张吉,故意皱起眉头,“当真喝过?”   张吉打了个哈哈,“哪能呢。”   一旁的副都头这时却凑过来,“官人你别给都头唬了,他当真喝过,当初被婊子甩了脸,喝了三斤酒,转去解手,却一头栽进晴雨楼的馊水缸。要不是有人跟着,真的就在里面淹死了。”   张吉一脚把副手踹开,干笑道,“都是这帮鸟货起哄的,哪可能因为个婊子喝醉了。”   韩钟就是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两人招过来,说悄悄话一般地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住进营帐里?”   副都头回头看了一眼车站楼,两层小楼的底层已经完全被黄土淹没,上层也空了大半,只有一个制置使司派来的官人住在里面。   “不是要做战地医院吗?”副都头说道。   “只一半理由。另一半,嘿……”韩钟嘿嘿笑了两声,“另一半是因为都是水泥屋子,没处藏酒。”他瞥了张吉一眼,“可不是那一等马尿,真正的好酒。”   “烧刀子!”副都头脱口而出。韩家人说好酒,除了有名的烧刀子,还能有什么?   “当然,正牌子的烧刀子,”韩钟一脸自豪地道,“朝廷特许自酿自用,一年就那么三百坛,从来不会多。”他又低声,“我这可是从京里偷偷带来的两坛,在地里藏了八年的老酒,给了人一坛,现在就剩一坛了。”   听到韩钟的话,张吉和他的副手连出气都变粗了。   那可是烧刀子唉!正牌的韩相公自酿的烧刀子!在地里窖藏八年的烧刀子!多少酒徒只闻其名,却难尝其味的烧刀子!   这么好的酒,一年就三百坛。虽然韩相公那是遵纪守法,但让张吉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   一直以来,大宋都是禁民间酒水私酿,甚至官员都不许私酿。想要酿酒卖钱,去官府那边买一座酒坊,给官府交钱,然后才能酿酒。   一般来说,能私下酿酒的除非是高官显宦,皇亲国戚,否则抓住了就是一项大罪。当年天下各路州,寻常百姓私酿被抓就是流放,但太后家的名酒却是在京师里到处卖。 第七十一章 尘嚣(二)   现如今则准许官员私酿了,不过依然不许外卖。从宰相到九品小官,每年允许酿酒的指标都有定数。   二十斤一坛的酒,使相家能酿五百坛,宰相家是三百坛,枢密、参政、节度使两百五十坛。就这么一级级地往下减,寻常九品选人就只能十坛,武官多一点,三班借差是十五坛。   因为酿酒的酒药是被朝廷控制,指标与酒药对应,发多少酒券,买多少酒药,酿多少酒。故而在商业盛行的大宋,这指标也可以买卖,白身的富人从官员手里买了酒券,对普通低品官员的家计也不无小补。   而对于高官来说,所谓的酒券对他们没有丝毫意义。从前不许私酿时他们能酿能卖,现在准许私酿时,他们还是能酿能卖。朝廷条贯上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各家宗室、贵戚所酿的酒水各有各的招牌,玉泉、壶春、眉寿之类的牌子,打响了有几十年。太后娘家一酿千坛,有谁会去查?城阳郡王府上一次就向熙熙楼卖了八百坛,开封府只当没看见。   宰相家想要酿酒,别说三百坛,就是三千坛也没人管。   更别说像烧刀子这等烈酒,其他人家酿,都得加个前缀,李家烧刀子,王氏烧刀子,庆寿烧刀子,但稍稍懂酒的酒徒都知道,只有不加任何前缀的烧刀子,才是正牌子。韩家只要肯卖,就不愁没人买。天下间好酒之人无数,就是三万坛也能卖得出去。   但听韩钟的口气,他家里一年真的就只酿这三百坛,没一点多,绝不触犯朝廷禁条。   想到这一点,张吉和他副手对韩冈就平添了几分敬意,又多流了许多馋涎。   “还有马肉肠,现在可不容易弄到。”韩钟低声说了两句,又惋惜地说,“可惜午后要试炮,只能等晚上了。”   听到试炮,张吉精神一振,一名真正的武人,就没有不喜欢见识新型武器的,“是那两门六零炮?”   韩钟点点头,“元祐七年六零榴弹炮,可惜就两门。”   “两门还少!”张吉道,“我这神机营第四将一开始也才两门。”   六零是最新的口径标准,也就是说明火炮炮口口径有六十分,六寸。这是大宋军中最新型的重型榴弹炮,除了几门特制型号,在陆军军中装备的火炮里面,是口径最大的一型了。这可不是一般部队能配备的,神机营中也没多少门,但韩钟就是能够弄得到。   什么是宰相家的衙内?就是一切都有优先权。   韩钟与手底下的士兵们同饮同食,吃喝都一模一样。一样痛饮单薄的村酿,一样啃着能崩掉牙齿的烙饼,一样痛骂后面送错了炮弹的军需官蠢得像猪。让他手底下的官兵们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但普通的铁路分局提举,是做不到让定州一路、乃至河北制置使司,都把小小的保州车站,当做战略规划的关键点来安排。   当韩钟决定坚守保州车站,他手底下五百人的护路队,转眼就变成了三千兵马,火炮、火枪、骑兵一应俱全。   连只被经略安抚司直接掌握的六零口径的重型榴弹炮,都运了两门到这里。来自神机营的精锐枪骑兵,那就更不算什么了。   子弹、炮弹、火药、粮草、药物,各项物资堆满了仓库。能远距离监察敌军动向的飞船被送进了车站仓库,还有两具备用。就在韩钟决定留在车站之后的区区数日里,上百列军需列车来到了这座三级车站,卸下了数万石价值高昂的军需物资——只因为韩钟在这里。   近处的保州城中,甚至还紧急调集了一批多达千人的民夫,以车站建筑为中心,修筑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营寨出来。   营寨外围的寨墙,都是内外两重木桩,中间用泥土夯实,从外侧看近六尺高,顶端厚有六尺,不仅能走人,还能安放轻型火炮。   作为寨墙的木桩,都是丈许长、碗口粗的木料——还是北方食铺中常见的海碗,而不是南方酒楼中只能装下两三口饭的小碗——足足几千根。   这种经过初步加工,形制几乎一样的木料,是定州路上积存的军用物资,一直都堆放在保州城中的军料场中,等敌军攻城时,用来修补城防工事,以及城墙上的城防装具用的。   可车站这边,硬是靠了韩钟的面子,让保州城内征集了上百辆马车连夜给运到了车站这边来。   上千民夫,一千多士兵齐齐动手,一天,仅仅只用了一天,一座周长三里多的大营就大体成型。   寨墙、壕沟、炮垒、望楼,全数完备。车站楼、仓库,为了防御辽人的炮弹,还在外侧堆了土,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土堆,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营地之中,就连深井,都挖了三口出来。加上原来车站中就有的一口,四口水井配上了四台蒸汽抽水机。这一下,不仅仅营寨中人畜饮水不成问题,还帮营地外的壕沟内,蓄满了五尺多深的积水。   壕沟不深,但足够宽,水源自备,壕沟后方还有装备了火炮、火枪的精锐守军严阵以待,任何敌军面对这样的一道壕沟,指挥进攻的将领都要头疼不已。   这样的一座营地中,只有铁路经过的地方,没有挖上壕沟。   为了维持营地与外界的交通往来,依然让京保铁路贯穿了整座营地。看起来是露出了绝大的破绽,但前后四座修造完备的炮垒,交叉封锁了铁路进出营寨的路口。   如果辽军想从此处杀进营地,就要在十数门轻重火炮的暴风骤雨中,冲破数重鹿角——这比直接攻破营寨寨墙都要难上数倍。   与张吉等人又聊了几句,韩钟起身告辞,走到营帐区外,他骑上马,今天第二次巡视过他的营地。   仔细查看过每一处防御工事,时不时地回过头,与他身后的亲随商量几句,然后再跟防御工事的负责人指点出一些缺点。   那是几名年纪稍长的军汉。看起来有高有矮,胖瘦不一,甚至还有些富态得不像是一名武夫。   但这几位都是跟随过他父亲的亲卫,在行军布阵上有着多年的经验,前两天才匆匆赶到,但已经为营地的修建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   整整三十名经历过战争的亲卫,最老资格的还是从收复熙河就跟在韩冈的身边,最年轻的,也去过西南,经历过讨灭大理的战争——这是大宋历年来,唯一一场大规模使用火器的战争。   这些亲卫之中,其中有一半多多少少都有点残疾,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拿着武器,干掉三五名护路队的士兵。即是神机营的精锐,单对单时,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而他们最大的长处,还是来自战阵上的经验。   韩钟知道,这是来自于他父亲最直接的支持。   充裕的物资,士气高昂的守军,准备充分的守备,一人撬动了整个战局,如果直接缩回保州,哪里有现在这样的好事?   一曲嘹亮的秦腔此刻在营地中响起,先是几个人起头,然后十几人,最后几十上百人的合唱。   “又来了。”正在跟韩钟说话的军汉无奈地停下来。   韩钟微微笑着,这是他熟悉的味道。   仿佛在竞争,另一片营区前,一曲河北腔调的曲子唱起,也是上百人的大合唱,半点也不让前面的秦腔。   韩钟的营区内,一共进驻了二十多个都,来自天下各处。有河北,有京师,还有来自陕西的。   现在唱起歌来,你唱一首秦腔,我唱一首河北梆子,另外又有一个京师小曲,歌声荒腔走板,只是在比拼谁的声音更大,连歌词都听不清楚了。但营区内因为辽人将至,临战前的紧绷气氛就此松弛了下来。   作为一军之将,韩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不禁喃喃,“还是父亲的招数管用。”   后面的亲随立刻接上了一句,“相公的招数当然是好的。”   “要不然怎么说姜是老的辣呢。”   韩钟回头笑了笑。这些军汉别人都不服,就只服他的父亲,为了他的父亲,自蹈死地都甘心,乃是一群死士。   抬头看了看天色,韩钟问道,“岑三哥差不多该回来了。”   领头的亲随也抬头看了看遮掩在云翳中的太阳,“是该回来了。前日出去时,定的就是今天午时回来……嘿,还真是巧,说到就到了。”   韩钟往营地外望过去,隐约似有一骑在正门前缓缓停下,只是隔了太远看不清楚。   韩钟从腰囊中掏出一支小巧玲珑的单筒千里镜,远远地望过去,目镜中的一人两马就清晰了许多,还是看不清面容,但看装束正是他所期待的岑三。而他身边的亲随,不用千里镜就辨认出来了。   韩钟回头赞道,“六哥好眼力。”   领头亲随得意地笑道,“俺陈六也没别的本事,就是一对招子亮一点。”   真正有水平的游骑哨探,能凭着口袋里的半袋炒面,腰间的一壶清水,就能在野外游荡数日之久,远出百里开外,侦明敌军虚实,然后飞马回报。   这样的精锐,一个个都是将校手中的宝贝,寻常指挥一将几千人的正将手中,也不过三五人能做到,其他就只是普通的斥候。   而在韩钟的手底下,这样的游骑多达近十人。主要就是韩冈给他送来的亲卫。岑三便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位。   岑三通过了检查,重新上马,本来是直奔小楼去,远远地看见了韩钟,就拨马转了过来。   军法禁营中奔驰,他在营中也不敢太快,而是提着马缰半跑半走,韩钟等不及,主动迎了上去。 第七十二章 尘嚣(三)   隔了二十多步,岑三就先行下马,提声打了招呼,“二郎!六哥。”   韩钟几步上前,亲手扶着岑三。看岑三满面风尘,一脸疲色,头面衣服全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汗水流下来的地方才见一线肉色。一人一马,都在喘着粗气,显然是累得慌了。而在那匹没有被骑乘的战马马鞍上,拴着两个皮袋子,皮球大小,只瞥了一眼,韩钟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辛苦三哥了!”韩钟动情地说着,回头吩咐道,“快去准备酒饭。”转回来,再对岑三,“三哥一会儿吃了饭,就好好去洗个热水澡,王二叔派人从定州送来了蒸汽机和锅炉,洗澡不成问题了。洗完澡就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岑三弯腰就要谢,却被韩钟拦住。   陈六也拦住了岑三,“老三,别闹这些虚头了,先说正事。”   岑三喘了两口气,神色严肃起来,“辽狗的主力的确都过来了,前面传过来的消息的确没错。俺抓了一个辽狗,着实审问过,辽狗皇帝就带着他的兵马在天门寨外驻扎着。”   “天门寨被围了?”韩钟问。   “被围得死死的,水泄不通,十里内都是辽狗。”岑三还心有余悸的样子,“辽狗实在太多了,一队一队来回巡逻,都不见有间隙。俺本想趁夜摸进去,爬到五里内就再也进不去了,等到后半夜也没等到机会,最后趁天黑退了回来。估计差不多有五六万兵马,火炮声没有一刻停的,夜里都是亮的。”   韩钟脸沉着,辽人攻打天门寨的心意看起来坚决得很,“可探明辽人动用了多少门火炮?”他问道。   “至少四十门。”岑三很肯定地说道,“辽狗的火药与官军不同,俺听得很清楚。”   “跟天门寨中的火炮数目差不多。”韩钟疑惑着,“辽主身边不该这么少啊。”   “俺也不知道,可能还是没运到吧。”岑三自己说着都摇头,皇帝都到了,火炮怎么可能不到,“反正辽人的火炮不如我们。俺回来的时候,辽狗的火炮阵地上,可能是火药被击中了,也可能是自己火炮炸了膛,火星带到了火药包上,反正是炸了一片,大概炸翻了有五六门,伤亡应该不小。”   “好!”陈六叫了一声。   “可惜不是大的。”岑三遗憾地说道,“俺亲眼看到有三门重炮,差不多有六零炮那么大,摆在稍靠后的地方,用土堆在前面做遮挡。”   岑三的话就像是一瓢冷水,韩钟都打了个寒战,“六零炮……”   正好营内就有两门重炮,本来还以为是依仗,没想到辽人那边也不弱。   陈六立刻道,“辽人造炮不行,口径相同,火炮要比军器监的火炮至少重上三成,甚至更多。”   韩钟摇头,“那口径也当有五寸了,甚至更多,大将军级。”   陈六打气道,“那也没什么。今天就开始试炮,提前定好诸元,辽狗当真运了大将军级过来,一炮把他们砸翻。”   “六哥说得是。”韩钟笑了笑,面上看起来已经安心了,“三哥,你说天门寨能不能守得住?”   岑三咂了咂嘴,“应该能吧。毕竟天门寨火炮那么多,修筑得又坚实得很,辽人光放炮打不下来的,最多外侧丢几个小寨子。”他想想又庆幸道,“幸好二郎没去天门寨。天门寨被压得跟缩头乌龟一样,能保住自己就万幸了,都没什么功劳。”   陈六等人深有同感地点头,在他们眼中,只有立功多寡的问题,可从来不会怀疑能否得胜。   韩钟也跟着他们一样,惋惜地叹了一声,“可惜不能与秦家兄弟并肩杀敌了。”   要是进入天门寨,那功劳只能是从秦琬手中瓜分,拿多了被人诟病,拿得少了自己又不甘心,哪里有在这里独挡大军来得风光?   “除了天门寨,一路上其他地方怎么样?”陈六又问道,让韩钟醒觉过来。   岑三道,“辽军先锋早绕过了天门寨后方,平虏堡和定安寨都受到了围攻,不过攻得不紧,大部分都散下去打草谷了。再往南来,过了安肃城就没有多少辽狗了。”   陈六道,“还是有漏过来了,昨天早上就看到辽人的斥候了。”   “哦。”岑三想起了什么,“对了,俺过鲍河时候还看见了第五将,正准备渡河。还有个小子过来赶俺,不过见了面就老实了,俺看他恭敬,送了一个人头给他。”   “你倒是大方。”陈六瞟了一眼马背上的两个皮口袋,“砍了三个?”   “七八个都有了。”岑三扬着下巴说,“前天晚上的时候,被一队辽狗追着跑,俺拿着手枪连打了五六人下马,最后他们不敢追了,就是没时间下去割脑袋,可惜了那么多钱。”   陈六等几人都斜着眼睛瞥岑三,满满的是“你就吹吧”的眼神。   韩钟倒是信了,再三道,“三哥的确是辛苦了。”   陈六对韩钟道,“二郎,如今第五将北上,为天门寨解围应该是不可能,应该是去增援平虏、定安两堡。”   他说着,瞥了眼岑三,岑三摊开手,“俺没问,问了就成奸细了。”   陈六摇了摇头,考虑了一下,对韩钟继续分析道,“辽狗前锋虽然正围攻两堡,实际上却是分散开来打草谷,为主力准备粮秣,硬拼第五将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放了第五将入寨。”   岑三一旁插嘴道,“此时应该已经进去了。”   趁陈六的分析被打断,韩钟问道,“如果辽狗决定与第五将一决胜负,胜败如何?”   陈六想了一下,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他冲韩钟笑了一下,“我初来乍到,对第五将可不了解。”   韩钟面对陈六的笑容,仿佛在面对考试一般。当然,陈六按他父亲的说法,资质是能够做大将的,足够做他的考官。只是陈六是广锐军余孽,朝廷不可能重用他这个反贼成员,只能屈居在韩冈幕中。   既然陈六出了考题,韩钟就转动起了脑筋,边想边说,“第五将赢面还是比较大。第五将一人四枪,装备在定州路上数一数二,可是王二叔的心尖子。就算输了,安肃城中也不止一个第五将,少了这两千骑兵,只少了城下决胜逐敌的手段,不会影响安肃的守备。”   陈六点点头,“二郎在定州路时日不短了,想来是不会有错的。既然第五将战力不弱,想必辽狗也不敢直接对抗,最多稍作试探就让其入寨。平虏堡和定安寨得了第五将守卫,辽狗前锋想要再围住两堡就要增加三倍于两千人的兵力,对他们得不偿失,不如主动南下,让后面的主力来盯着两堡。而安肃城,少了第五将,守成有余,牵制不足。辽人如果不想,甚至有可能会继续南下。”   陈六想了想,又摇了一下头,更正道,“不是可能,当是一定会南下,因为二郎你在这里。明天,最迟后天,辽军的先锋差不多就能抵达此处。”   他盯着韩钟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着,“二郎,那时候,就是上阵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韩钟平静地回道。   他缺乏紧张,也没有那种临阵时的兴奋,唯有冷静。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长处吧,韩钟想着。   他对敌人并不担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只是应对。   天下间所有的铁路车站安设的位置都差不多,不会设在城墙内,但也绝不会离城墙太远,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西面不到两里之外,就是保州的城墙。   举目远眺,只要视力正常,不需要千里镜,城墙上的旗帜都能区分出来。从韩钟身边发射的三零炮,正常装药都能将炮弹送到城墙内侧去。   但在保州城下,还有一座距离车站更近一点的营地,上空正悬着一艘飞船,监察前后左右。   定州路第一将前几日从定州匆匆赶过来,就在保州东门外扎下营盘。两座营盘之间的距离,只有一里多一点,根本就是鸡犬相闻。两军出营列阵,就能将营盘中间的空间给占满。都不用火炮,两边只要用火枪,就能将中央区域控制住。   一边是保州城,一边是车站营地,两边成犄角之势,对来攻的辽军来说,是最棘手的防守模式。   不论攻击哪一边,都要面对另一方的牵制和打击。两边加起来的防御力,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等于四、等于五。   这就是付出大代价修筑保州车站营地带来的好处。   韩钟笑了一下,冰冷得满是自嘲的味道。   这其实是宰相家子弟的优势。如果他是普通的八品京官,定州路的守将绝不会选择在保州城下一决胜负。   回旋余地实在是太小了,可谁让他是韩冈的儿子呢?   不仅太尉、执政要考虑到,就连辽人也要顾及到这一点。   韩钟可不会看轻自己对辽人的吸引力。   就让该来的早点来吧。韩钟期待着,自己第一场战斗的到来。 第七十三章 尘嚣(四)   萧金刚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   头顶上不是自幼惯见的帐幕,而是纵横如鱼骨的椽梁。   用了十几秒的时间,萧金刚终于回想起自己现在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他问着。   “相公睡了才两个时辰。”   自幼跟着他的家奴见他醒了,早端了洗脸水来,一边说,一边把手巾拧干。   萧金刚接过棉布手巾三下两下擦净了脸,人也清醒了许多。   萧金刚麻利地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外面的暮色,“都快晚上了。”   暮色降临,正是炊烟直上的时候。   如果是一天之前,从萧金刚的位置向外望出去,将会是道道炊烟伴着夕阳的余晖,一派温馨祥和。   但现在,萧金刚的视野中,只有几道浓浓的黑烟冲霄而起,那是早间这座村庄中,抵抗最激烈的几个院落,被不耐烦的辽人直接点火烧了个干净。   空气中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萧金刚深吸了一口,却觉得真是无比的香甜。   但这浓浓的血腥味也在警告着他,这里并不是太平地界。   “该走了。”萧金刚对自己说。   人在宋境,周围杀机四伏,片刻也不能大意。   “萧相公,睡醒了?”   东厢的大门敞开,一个女真人从门中走了出来。他头皮剃得很光,只在脑后留了两条小辫。半裸着上身,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绸缎包裹,另一只手搓着胸口上的泥垢。   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东厢内的炕上,打横躺着一具女人的躯体。   她仰躺着,头颅从炕沿上软软地耷拉下来。青紫的脸上舌头吐露在外,一对眸子黯淡无光,脖颈上深深的痕迹,证明她是被人用双手活活扼死。   入睡前还鲜活动人的肉体,此刻已经变得冰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没有之前的鲜嫩动人,泛着瘆人的白光。   “女真蛮子!”   萧金刚暗暗骂了一句,好端端的汉家女,抓回国内至少能卖一百五十只羊,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真是给狗吃龙肉,活活糟蹋了。   “纳哈出,玩够了?”萧金刚冷冷问道。   尽管是同殿为臣,但对于这些野蛮、愚昧、贪婪、只在耶律乙辛面前低下头颅的女真人,萧金刚没有任何好感。如果有机会,即使让他下令杀光所有女真,他也会毫不犹豫。   “哪里能够,就是不经玩。这汉女真是细皮嫩肉,可惜不方便带着,要不然晚上就有上好肉汤喝了。”   纳哈出舔了舔嘴唇,得意地在萧金刚脸上发现了一丝怯意。   萧金刚知道这个女真人就是故意恶心自己,用残暴来威吓所有人。   但面对一个真正敢吃人的怪物,即使杀人如麻的萧金刚,也觉得自己是站在了一头会说话的野兽面前。   他此时突然发现,东厢的女尸胸口,已是两团血污,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温香软玉,早就不见了踪影。   蛮子!真的是蛮子。   萧金刚干咽了口唾沫,不敢去想那两块肉到底去了哪里。   他呵斥着名为纳哈出的野兽,“快去召集你的人,两刻钟后,全军出发。”   女真人得意地哈哈笑着,大步出了院子。   就不该拉拢他。   萧金刚后悔自己之前轻率的举动,这样的怪物根本收拢不得。有机会就卖给汉人好了,留在国中,简直就是把狼养在身边。   召集兵将的号角声响起,千多名辽国强盗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中钻出来。   不论装束差别如何之大,都有两个相似之处,他们身上都带着大小包裹,脸上都有着残杀后的狰狞。   每一座他们走出的屋舍,都变得寂静无声,再没有一丝生气。   萧金刚此刻骑在他心爱的西域天马背上,不是他不珍惜战马的脚力,只是他带着南下的其余四匹马,以及南下后缴获的两匹马,现在全都驼满了财物,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萧金刚了。   “这是第七个村子了。”   萧金刚的副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同样骑着本应是作战时才骑乘的战马,把手底下的其他马匹都拿去做苦力。   萧金刚看了副将一眼,由衷地说道,“应该是最富的一个。”   自从过了巨马河,萧金刚率队在宋境来回奔行,避开宋人派出的大军,不去触碰那些坚固的城寨,接连破了好几个村子。   尽管村庄中的财富比不上城里,但宋国的村子,富庶的程度还是让所有强盗心满意足。   过河的辽骑几乎都是一人三马,而现在每一匹空下来的马匹,都背上了大小不一的包裹。   “差不多该回去了。”副将提着建议,“要不然就只能丢东西了。”   “当然,该回去了。”萧金刚点头道。南下本就是劫掠,可不是与汉人拼命。既然已经抢到了装不下,当然就得往回走。否则之后打草谷,再看到好东西,就只能丢包裹了,那样心会疼。   用了半个时辰,萧金刚麾下的兵马才从村中移到村外,滚滚浓烟腾起,将整座村庄淹没在火焰之中。   望着村子厚实的高墙,萧金刚深深地叹息,“多亏了汉人火炮和火药。”   即使是萧金刚名下的头下军州,作为核心的城寨,也没有这么厚的城墙。不是拥有了火药,只凭他手底下的一群只会策马,不会登攀的骑兵,要死掉多少人才能打开这样的城墙?萧金刚都不敢想象。   “真该好好谢谢南朝的那位韩相公。”他的副将笑道。   旧日边境上的村子,只要寨墙稍高一点,辽国的骑兵看了就会绕着走,等闲不会强攻。但现在百来骑兵冲杀到寨门前,放上一炮,或者干脆丢一个炸药包,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像用铁锤敲螺蛳壳一样给轻松敲破了。   “是得好好谢谢呢。”萧金刚沉沉地说道。   如果宋人不是那么咄咄逼人,萧金刚还真不想就这么领兵打到南方来,安安生生地做买卖不好吗?   他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宋人派来的医疗队手上种了痘,要说感激,萧金刚对南朝的那位宰相一直都怀着感激。   见萧金刚久久不言,副将提醒道,“该走了。”   “回去的路不一定好走呢。”萧金刚回头望了望南方。   过河后不久,他们就发现自家的背后一直有人跟着,随时随地都有大约五六百人的宋国骑兵,亦步亦趋地跟在后方数里外。   就像冬天里的狼一样,盯上一个猎物,就用极大的耐心,等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天。   萧金刚当然想将这条小尾巴给割掉,宋人也没有太多骑兵,消灭一支他就多轻松一分。   但也不知道那些宋军是胆怯,还是深沉,即使是萧金刚挥军攻拔村寨,烧杀劫掠,宋军都没有冲上来拼命,只是萧金刚派出的每一个离队稍远的哨探,几乎都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   “胡里改就在东面不远,还有兀纳,要不要派人联络一下,两边合力……”萧金刚的副将,手指指了指后面,然后在脖子上一划,杀气腾腾,“免得夜里都睡不安生。”   “没那么容易。”萧金刚摇摇头,宋人太奸猾了,跟在后面的也不一定是一支,说不定就是两支三支在轮换着,自己要是追过去,说不定就撞上陷阱了。   萧金刚正犹豫不决,一骑突然冲了过来,轻轻松松地绕过了萧金刚手下的拦截,冲到了萧金刚的面前。   纳哈出得意洋洋地挥了挥马鞭,“萧相公,等了多半刻了,还走不走?”   此刻,这位女真野兽换上了一身晶亮的半身铠,那是大辽皇帝所赐,在初燃的火炬下闪闪发光。   纳哈出整个人亮得就像是只灯笼,萧金刚皱起眉,不自觉地就想离开纳哈出几步,要是附近有宋军炮手伏击,他就是最好的目标。   就萧金刚所知,神火军的炮手进行夜间射击练习,都是拿着火光作为目标,每一炮出,灯火熄灭即为中的。   虽然在过河后没有遇见过宋军炮手,但他抵达边境后,曾经听说过边境上巡逻的皮室军骑兵,有不少被宋人炮手隔着巨马河给伏击过,死伤有几十人。   看见萧金刚竟有躲闪的姿态,纳哈出不知缘由,大大地得意起来,狞笑着咧开了嘴,正要说些什么,突地脑袋像是重重地撞了一下,嗡的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就在纳哈出身边的萧金刚,正看着纳哈出露出狞笑,忽然就见到他的头盔忽然凹下去一块,然后砰地一声响在耳边,纳哈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是宋人的神枪手,萧金刚一个念头闪过,就翻身下马,几乎是把自己摔在地上一般的狼狈,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么多。   “快把火把拿开。”萧金刚冲着他的家奴吼叫道。   最后一丝理智告诫他不要下令灭掉火把,不然黑暗之中,只要几声枪响,就能让大军彻底混乱。   周围的亮光纷纷远离,萧金刚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稍稍平和了下来,让他可以冷静地寻找那一枪究竟是在哪里射出。 第七十四章 尘嚣(五)   为了避开烟火和头顶上掉落的灰烬,萧金刚麾下集结地点离开村子有半里多了。   一百五十步之内,都是自家的骑兵,也没有起伏不平的地面,他看不到任何能埋伏的地方。   也就是说,宋人的枪手至少是在一百五十步外开枪。   难道是宋人最新型的火枪?   萧金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如果能把这样的枪支带回去,呈到御前,比什么功劳都要大。   恐惧心渐渐消退,野心勃勃地跳动起来。   萧金刚的双眼如同鹰隼一般扫视过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村庄的南面是大片的麦田,已经被收割过,北面却是草木森森,如果宋人的枪手想要埋伏,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躲藏。   “相公,周围肯定有马,找到马就能找到人了。”他的副将提议道。   萧金刚点了点头,的确是如此。   开枪的肯定是宋人的游骑,单身孤人在外游荡,这样才会让他的人马发现不了。而在身上能带着一百五十步外射杀大将的火枪,那绝不是普通的游骑。   点了麾下最为精锐的百人队,萧金刚下令道,“就在周围,一里之内。去给我把人找出来!”   一群骑手领命而去,行不数步,便四下散开,消失在黑暗中。   萧金刚此刻才有闲暇来查看纳哈出的尸体。   那一枪,精准地命中了纳哈出的头颅。子弹没有打穿头盔,在铁盔上变成了一团碎铅,但巨大的冲击力将头盔砸得完全变形,连同头盔下的头盖骨,一样改变了形状。   两颗眼珠子全都被挤了出来,只剩后面的一根筋连着,挂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死鱼一样,白森森得毫无光泽,就像之前被他扼死的那个汉女。   “相公,已经死得透了。”副将说道。   “阿弥陀佛。”萧金刚低低念了一声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纳哈出还是那个汉女。   “相公,这怎么办?”副将指了指死状恐怖的纳哈出,问道。   “带不回去了。烧了吧。”萧金刚说道。   自过河来,萧金刚所部连破五六座村寨,自身的损失并不大,但也有二十多人,还包括几个因为暑热而死掉的。   这些死者,若是埋在地里,肯定会被宋人给刨出来泄愤。囫囵带回去,没两天就能烂掉,把瘟疫传遍全军。只能烧个干净,最后带些骨殖回去了。   “相公,火化太耗时间了。”副将提醒道,“宋人那枪手可能还在附近。”   “不用担心。正愁他不开枪。”   萧金刚整个人都藏身于黑暗中,周围都是身高体健的壮汉,将所有危险的方向都堵上,并不担心还有人能瞄准自己。   只要那个汉人游骑再开枪,他就会立刻暴露在追击他的大辽精锐眼中。   两名奴兵领命过来,把纳哈出的尸体拖走,萧金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提高了音量,“纳哈出的物件都不许动,让他的奴才连骨殖一起带回去。要是让我知道谁敢动别人的物件,哪只手动了,我砍哪一只手。”   一个时辰之后,一团火焰渐渐消散,一名女真人从余烬中检出了几块焦黑的骨头,放进了一只羊皮袋中,拴在了一匹背着大包小包的战马身上。   萧金刚这段时间中,一直都在凝神望着不远处的黑暗。   这段时间里,他派出去的手下来回梭巡,找遍了附近每一处草丛,每一个树洞,用长枪在每一丛树冠上搅过,都没有在附近找到那名汉人游骑的踪迹,更不用说他的马匹。   或许已经跑远了。每一位回来报告的士兵话里话外都透着这个意思。   “相公,还要再等等吗?”副将问道。   萧金刚终于放弃了,他摇了摇头。夜色越来越浓了,气温也降了下来,正是行军的好时候,这时候不走,等天亮了,热起来,想走都难了。   比划了一个手势,萧金刚吩咐道,“把孩儿们都叫回来吧。”   一声凄厉的呼哨之后,四面八方的马蹄声纷纷传来,上百铁骑从黑暗中循声奔回,萧金刚身边的骑士也纷纷上马,与其他同伴汇合做一处,踏着月色呼啸而去。   等这一队辽国骑兵渐渐远去,就在萧金刚方才所在不到半里的位置上,一处浅草丛中,突然有了一丝异动。   长满了草叶的草皮一下被掀起,从里面钻出个人来。   草丛很浅,一眼望过去完全藏不住人,没人想到那丛草叶里面还能藏进一个大活人去。   那人悲伤地望了一眼仍在燃烧的村庄,又怨愤地盯着辽兵远去的方向,最后,他提起长枪,悄然没入黑暗之中,宛如幽灵。   ……   耶律乙辛早早地醒来。   帐中座钟上的指针告诉他,现在还不到三点。   但耶律乙辛已经毫无睡意。   在贴身内侍的服侍下梳洗了一番,耶律乙辛换了一身轻便的服装,从车上下来。   行军在外,辽国天子那张闪闪发亮的御帐不便张挂,耶律乙辛日常起居便都在他身后这一辆巨大的马车上。   想必大辽天子的车辇越境的消息已经传到开封,不知章惇、韩冈听说之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不过耶律乙辛现在没有精力去猜测敌人的想法,他现在正想着接下来的布局。   宋辽万里疆界仿佛一盘已经进入中盘交锋的棋局,现在棋盘上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就是定州路这一处,在外围下过几处闲子,耶律乙辛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定州路这里来——确切一点地说,是京保铁路沿线。   当铁路出现在这个世间,就取代了世上所有险关要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耶律乙辛不会放过京保铁路,因为宋人想他这么做,而他也想让宋人如此认为。   就在昨天,耶律乙辛刚刚送走了十几支马军千人队。   这十几支马军,分别选自各部宫分军和皮室军,并各安排了一支神火军的骑炮队随行。   每一支骑炮队的人数虽不多,可都是从大辽治下千万部族的贵人子弟组成,人人习练火器,身携长短枪,用马背着大辽独有的鹰炮,口径一寸许,看着小,但轰击村镇的围墙大门,威力绰绰有余。即使轰不破,也能给守军足够的威吓。   除此之外,更有威力强大的炸药包,区区十几斤重的炸药包,只要放对位置,炸垮一道三尺厚的寨墙不成问题。   宋人的作战方针还是固守,固守城池,固守营垒,唯独不敢跟着大辽骑兵远飙四方。这样一来,只要分出一部分兵马,盯着城池营垒,剩下的军力,就能自由的攻击,去做他们很久以前一直在做,如今却不能做的事——打草谷。   前面最早进入宋境的几支骑队传回消息,好几个村子,都是听到炮声就开门了。尽管有损伤,但好歹大多数人都保住了性命,希望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宋人的村寨都能老老实实地开门,要是宋国的城池守将也都能老实开城,那就更好了。   但消息并不全然是好的,一支早前过河的千人队在高阳关附近失去了消息,另有两支千人队遭受到了伏击,损失过半,最后只能选择仓促回返。   从已经传回消息的几支骑兵的回报来看,他们所受到的反击并不激烈,宋人的策略是避实击虚,抓小放大。看起来是胆怯、保守,但换个角度去想,何尝不是宋人想要逼迫已经散布出去打草谷的队伍集结起来,避免被一个个吃掉。   “宋人是想要早点决战的。”   稍晚一点,耶律乙辛在车厢中,对他的孙子说道。   耶律怀庆昨日才从上京道回来,日夜兼程奔波了多日。而他的父亲,大辽太子,数日前就已从耶律乙辛身边消失了。   他听到耶律乙辛的说话,放下手中正切肉的刀匕,正容道,“既然是宋人想要我们做的,那我们就不能做。”   耶律乙辛点点头,“是不能做啊。”   他端起银盏,将热腾腾的新鲜马奶一饮而尽。   主力决战是宋人最想做的,却是耶律乙辛想要避免的。   在宋国境内,靠近铁路的位置上,任何一处适合数万大军进行决战的地方,十里之内,都有一座或几座拥有火炮的城寨、堡垒。   两军交战正酣时,那些城寨、堡垒随时可能杀出一支伏兵来,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就要分出一部兵马盯住这些城寨。   这等于是绑着一只手与敌人交锋,是任何一位主帅都想要避免的局面。   “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耶律乙辛问着孙子。   耶律怀庆反复思量了一番,“孙儿觉得还是加派兵马,在宋境内多打草谷,然后撤回国中。以章惇、韩冈的性格,肯定会命宋军出境报复。那样一来,正好可以在国中伏击宋军。”   他没什么把握的瞅着耶律乙辛,耶律乙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问,“知道你父去哪儿了?”   耶律怀庆点头,“孙儿知道。”   “觉得祖父的安排如何?”   见到耶律乙辛微带得意的笑容,耶律怀庆明了于心,立刻拜伏于地,“祖父神机妙算,世间无匹。”   耶律乙辛开怀笑道,“你能想得到,也算是有长进了。”   得到祖父的夸奖,耶律怀庆心情大好,亦是喜笑颜开。 第七十五章 尘嚣(六)   在敌人决定的战场上作战,那是最无谋的举动。正如耶律怀庆所言,耶律乙辛宁可放宋军进入国中,拉长对方的补给线再进行决战,也绝不会选择在宋国境内,将国运孤注一掷。   “只是这样做的话,边境上的国人就要受苦了。”耶律怀庆等了一会儿,又说道,他知道他的祖父喜欢看到自己思虑周全的一面。   耶律乙辛果然点头赞许,道,“这一仗,不一定要在战场上分一个高下,汉人的大臣喜欢的是决胜于庙堂之上。那虽然是汉家读书人梦呓的玩意儿,但有时候,的确有那么一点用。”   如果双方难以在战场上分出胜负,那样的话,就必须在对面的朝堂上找到同盟。   自古以来,如此决胜于朝堂之上的情况数不胜数。   耶律乙辛相信,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城中,他的盟友数不胜数。   跟在耶律乙辛身边多年,耶律怀庆很明白他祖父的心意,“可是在章、韩二人身上。”   耶律乙辛冷笑道,“章、韩二人操纵国柄,名为宰相,实为皇帝,可这世上,岂有两日并立的太平。”   “河北这里是李承之,听闻是韩冈一系,正当面的守将是王厚,与韩冈更是儿女亲家,几十年的交情。”   “如果朕是韩冈,最想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如果战事拖延不休,待到大议会选举的时候,边事可就会成为政敌攻击的弱点了。”   耶律乙辛多年来一直都在关注韩冈,关注韩冈所倡导的一切。他对格物之学视若珍宝,却对大议会嗤之以鼻。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不是纯凭心意,而是经过了深入的了解。   明年就要召开大议会,要是战事不休,损失最重的就是韩冈。多年来韩冈一直信誓旦旦,要召集天下人共议天下之事。可说到底,还是想要借助天下人的名义,来确认他控制天下是名正言顺,顺天应人。   就像皇帝总想借一个天子的名号一样,从天地那边得不到助力,就得从人那边想办法了。   但宋辽战事一开,韩冈力主对抗,除非宋军能打一个大胜仗,否则损失掉的,都是韩冈的声望。   “章惇一直都是韩冈的盟友。”耶律乙辛恣意地说道,“可看到韩冈犯错,他会不会顺手扯一下韩冈的后腿?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不论大议会成与不成,韩冈明年辞位是必然的,这个是韩冈的公开承诺。天下人都看着他会不会信守诺言。宋人在看,朕也在看。”   “如果他届时不辞去相位,多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信用可就要损失大半,这是连宰相之位都比不上的损失。”   “可要是韩冈守诺辞位,大议会又无法顺利召开呢?”耶律乙辛洋洋笑道。   本来韩冈预计是进入大议会牵制章惇,如果没有了大议会,那章惇可就得到了解放。韩冈纵然能维持之前的影响力,可没有一个合适的名目,也无法贸然干涉朝政,正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章惇就可以没有太过顾忌地去铲除韩冈在朝堂上的党羽。   “那……可是要遣密使联络章惇?”耶律怀庆小心地问道。   如果当真要动摇南朝朝局,掀翻南朝最为让人棘手的韩冈,与南朝的另外一位宰相内外联手就是最好的办法。   耶律乙辛满脸的皱纹仿佛都透出了光来,笑道,“朕已经挑选好人选,与章惇和韩冈分别联系了。”   “韩冈?!”耶律怀庆惊讶道。   耶律乙辛点点头,“章惇希不希望韩冈早点离开?万一大议会不召开,说不定韩冈一翻脸就不走了,那该怎么办?谁能保证韩冈会不会这么做?章惇也不敢冒险。而韩冈,难道他愿意大议会出意外,最后落到让章惇捡便宜的地步,以韩冈而言,他敢全心全意相信章惇吗?”   这一次,是耶律乙辛的得意之举,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总之,南朝的都堂还有大事要做,只要朕稍稍退让一步,南朝的两位宰相也会暗地里退让一步,相互给一点面子,脸上都有点光,那还有什么好争的?朕可不信,章惇、韩冈还能跟朕一直纠缠下去。”   他开心地笑着,“这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要用对了方法。即使撬不开,也可以直接用斧头来砍开。”   耶律怀庆连忙赞道,“祖父妙算,韩冈是作茧自缚,那章惇看来也脱不开祖父手掌心。”   “这也说不准了。”耶律乙辛虽是如此说着,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宋人翻脸,又岂是没有原因。宋人吃下哑巴亏那是最好,如果章惇、韩冈想要报复,这个时机却是他们最难受的时候。   “那下面对天门寨该如何打?”耶律怀庆稍等了一会儿,又问道。   就是深夜时,天门寨方向上的炮声依然未有止歇。双方炮火往来,带来了一个喧闹的夜晚。   “之前派出去的那些兵马,朕都跟他们说过了,不必太费力气,攻不下来就不攻,以保存实力为上。”   进入宋境的十几支马军,都准备好了退路,看起来在宋境中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其实耶律乙辛早耳提面命,让他们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撤离。   老家伙狡猾笑了一笑,“就是绕着寨堡走。”   “原来如此。”   耶律怀庆只能点头,不知该如何更好的应答,耶律乙辛答非所问,散出去打草谷的兵马,行事方针之前可是说过了。   “至于天门寨……”耶律乙辛说着,从旁边拿了一张地图来,“你先看看这张图。”   “似乎不全。”耶律怀庆看了一眼,就皱眉道。   他看多了各种地图,这份地图上他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上面完全没有营地内部的布置。   耶律乙辛道,“宋人看得紧,无法靠近,营地附近又没有高地,看不到里面。”   “这样啊。”耶律怀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敢问祖父,这是哪处营垒?”   “是保州车站的营地。”耶律乙辛道,“派出去的斥候游骑,已经绕了保州车站的营地走了好几圈,这就是他们画出的营地地图。怎么样,看起来是处心居虑要在这里死守上了吧。”   “那不是韩冈儿子驻守的地方?”   虽然是刚刚才到,但从昨天抵达,耶律怀庆就没有睡过觉,用了七八个时辰把近期战局、敌我将领都好好了解了一番,并没有因为初来乍到,而对战局一问三不知,接不上耶律乙辛的话。   对孙子的勤勉,耶律乙辛是看在眼里,在诸多孙辈中,也只有这一个在心性和才智上都勉强算得上出色的。   耶律乙辛一边在心中对孙子暗暗点头,一边还说道,“那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不过如果他死了,那跟韩冈的仇可就结得大了。”   耶律乙辛赶在此时下手,就是看准了时机,去拆韩冈的台。但韩冈事后要恨,还是恨章惇……因为离得近。但要是把韩冈的亲儿子给弄死了,这可就是血仇了,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洗得轻的。之前他儿子耶律隆还想去生擒韩冈儿子,但耶律乙辛却完全不敢冒险。   “祖父说得是。”耶律怀庆附和地说道,“如果当真杀了韩冈嫡子,日后想要和谈,韩冈保不准会怎么阻拦。”   “不过想杀他也不容易。”耶律乙辛一下子又反过来赞扬韩钟,“这份地图足够看明白了,不愧是韩冈家的儿子,这营地布置得不简单。”   “嗯。”耶律怀庆应了一声,低头看地图,试图从中看出祖父所说的不简单来。   耶律乙辛也才是第二次看这地图,之前只看壕沟、外墙和炮垒,就觉得韩钟有些能耐。此刻再一次观看,忽然之间,又发现了之前被忽略的一件事。   他盯着地图看了半刻,猛不丁地哈哈大笑起来,须发飞扬,笑得极为欢畅,“本来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没想到黏上毛,比猴儿都精了。”   耶律怀庆茫茫然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耶律乙辛笑得都咳嗽了,才忙上去捶背舒胸,问道,“祖父,说得可是那韩钟?”   “除了他还有谁?”见耶律怀庆还不明白,耶律乙辛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指着地图边角处,“你看看这里,其实是保州城,看清上面的字,保……州。你看这处营寨与保州城有多远?”   耶律怀庆看了一下地图角落,没找到比例尺,只能从营地大小来对照估算,“韩钟品位不高,只是分局提举,如果调来兵马太多,他就做不了此处主将,功劳就不是他的了。照常理,他麾下不会超过五千人,那营盘就不能太大……至于与保州距离,应该在一里开外,两里……不到。”   看着孙子一本正经地去琢磨军营和城池的距离,却还没看透其中的意义,耶律乙辛心中泛起一阵浓浓的失望,如果聪明一点,对军事多了解一点,看到地图就该明白了。   “是。两里不到!”他又强调了一遍。   “呃,啊!”得到祖父再一次提示,耶律怀庆迟了一点,还是反应了过来,“原来是装模作样!”他抬头望着耶律乙辛,“韩钟是装作胆大,其实还是借着保州城的力!”   “是啊。”耶律乙辛轻轻一叹,“还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子,谁想到这么谨慎。” 第七十六章 尘嚣(七)   得到了祖父的提醒,耶律怀庆看着地图,越看越觉得韩钟的营地位置设置得精明。   韩钟就在保州城边上驻守,营地又扎得牢固,两边的火炮能相互掩护,这样的防御布置,实际上比单只固守保州城一点都稳妥。   一座保州城围了就围了,但保州城外多了一座驻扎五六千人的营盘,想围起来就难得多了。   单独攻打其中任何一处,就要分出大半精力去提防另外一处,犄角之势一成,官军攻取保州的难度高了一倍都不止。   而且上上下下都知道韩冈的儿子在这里,王厚、李承之为了日后能回去见韩冈,都会把手中的主力向保州调动,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保证韩钟的安全——正好有京保铁路这条干线在,主力更靠近保州,也并不影响之后应对战局变动。   但韩钟在保州城外这么一坐,等于逼得他顶头上司的上司,把预定的决战之地放到了保州。   不论辽军会不会攻打保州车站,韩钟尽忠职守、甘赴奇险的名声就出去了,要是辽军攻取不得,他的功劳就更大了几分。   不管营盘扎得有多坚固,只要不在城墙内,那就是城外野战,以耶律怀庆对宋国的了解,南朝对敢于在城外御敌的将领,一向奖誉甚多,远比固守城池的功劳要高得多。   当此战战罢,双方收兵,韩钟就是不辱乃父英明的将门虎子……不,是能承继其父的麒麟儿,以他嫡长子的身份,又有如此功绩,日后韩冈手下的势力,有多少人会放弃支持他,而支持他的兄弟们?想必会很少很少了。   “看得怎么样了?”   等了耶律怀庆一阵,估摸着他应该先后想通透了,耶律乙辛问。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不甘心压了下去,一抱拳,“此人精明果敢,日后将是大辽之患!”   “大辽之患?”耶律乙辛冷笑了一声,“比他老子差得多了。算计得太精明,把别人都当猴儿耍。勾心斗角的本事学了八九成,他老子其他本事可没见学到多少。”   短短几分钟内,耶律乙辛对韩钟态度又是一变,变得不屑一顾,耶律怀庆虽然想不透,但心中还是难忍一阵窃喜。   耶律乙辛横了孙子一眼,脸色倏地一沉,“你开心什么,韩冈才四十啊!”   四十多了。   但耶律怀庆哪里敢指正,赶忙低头认错。   耶律乙辛将眼中的失望掩起,哪边都是不成器,日后就看谁更差一点了。   这世上本来一代更胜一代就难得很,虎父犬子才是常见,韩冈家的儿子私心太重,自家的儿孙也没强到哪里去。   只可惜韩冈太年轻,有的是时间,日后几十年,大辽的君臣都要面对他的挑战。   自己又太老了,要是能年轻三十……不,二十,不,只要能年轻十年,耶律乙辛还真愿意跟韩冈好好周旋一番,只可惜,自己实在是太老了。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了。   “祖父,韩钟现今守在保州城外,高墙深垒,正欲诱我天兵前去攻取。李承之和王厚怕也是趁势想在保州城外与我军一决高下,就按之前所说,肯定是不能上当。”   耶律乙辛点头,示意孙儿继续说。   “所以以孙儿之见,最好就是在天门寨这里与王厚耗上。声势得做得大一点,实际上却不能太冒进。”   军队火器化,战斗力的确提升不少,钱粮物资都是泼水一般地花出去,就是能将战火烧到敌境去,但花销一点都不见少。比起旧日战争的开支,现在的军费翻了两倍三倍还要多,而同样是火器化的宋军,战斗力也直线上升。宋人驻军的寨堡更是越发的坚固,不是乡民的村寨,不付出极大的代价,很难拿得下来。听了一夜的火炮声,耶律怀庆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说得都对,很有道理。”听了孙儿的意见,耶律乙辛一句一点头,直到最后,才轻轻摇了一摇,“只是有一点是错的。”   耶律怀庆微微睁大了眼睛,“还请祖父明示。”   “太平,是打出来的,不是求来的。只有在战场上表现得好了,才能让章惇、韩冈愿意跟朕谈。”   耶律怀庆不解地问道,“但祖父不是派出了兵马,纷扰地方吗?难道宋人还能把那么多精锐一支支都抓住?”   耶律乙辛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光是打草谷,那是流寇本事,绝不会被南朝都堂放在眼里。”   “难道还是要攻打寨堡不成?”   “天门寨,或许也不一定要天门寨,但从天门寨,到保州城,这一条路上的几座寨堡,一定要拔掉一座。养兵十年,朕要看看我大辽儿郎们攻城的能力!”   耶律乙辛看着孙子,这个时候,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慈祥,“这也是朕能为你们父子做得最后一点事了,如果能顺顺利利地结束这一战,这边境上至少能安稳十年。”   ……   韩钟瞪大着眼睛。   战争已经到来,但战斗还没有。   尽管营寨外不时响起枪声,辽军的哨探正在外围骚扰营中,但这并不是战斗。   可是韩钟睡不着了。   他应该是不紧张的,他觉得自己很冷静,但他现在真的是睡不着了。   韩钟起身走出军帐,望着营地外。   凌晨四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从昨日黄昏起,天上就堆积起了层层云翳,到了此刻,就连星光也看不见一颗。   辽军的骚然是从三点不到开始的,很可能来骚扰大营的辽军就只有几个人,但半个多时辰下来,已经闹得鸡飞狗跳。   会不会营啸?会不会有人趁乱闹事?   韩钟理应冷静的心湖中突又掀起波澜。   这些事,都是韩钟听说过的,明明偌大的军营中,是数千上万的男儿,可他们在夜晚只受到一点惊扰,就会如同地陷一般崩溃。   之前他已经加派了人手,巡视营中,严防有人趁机作乱。   但现在想想,是不是太过紧张,又太被动了。   应该不动如山,还是早早地派兵出营追杀?   或许辽军前锋的大队已经到了,就在外面等着自己派人出营。但尽早驱除辽骑,让士兵能够安睡,明天更有精神应对敌军。   忽然间,韩钟明白了父亲曾经说过的那种恐惧感。以及一种想要控制,却又无法控制的失落。   “二郎。”   听到陈六的声音,韩钟回过头,“六哥,不睡了?”   陈六带了几分起床气,“闹着这样还怎么睡?”他看了看营寨外,又问,“要不要俺去解决?”   韩钟犹豫了一下,陈六一帮人自然都是精锐,但能过来骚扰大营的辽军,当也是精锐。要是陈六他们在与辽人的交手中有所损失,那他就亏大了。   到底派不派?韩钟又迟疑了。   没有哪个方略是完美无缺的,有好处的同时必然有坏的一面,有阴必有阳。   这是韩钟过去从他的父亲那里听到的教诲。   辩证。   要辩证地看待问题。   当你做出一个决定,觉得好处很多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到底坏处在哪里,不可能没有坏处,好处越多,那坏处只会跟着多,不会更少。   来自父亲的教导,韩钟已经忘掉不少,在眼下枪弹横飞的战场上突然自脑海中冒出,韩钟觉得,应该是有原因。   如果说军事,没把握的时候,先看后勤;准备进攻时,先看后勤;要撤退时,先看后勤;行军前,先看后勤;驻扎时,先看后勤——这也是来自父亲的教诲,韩钟不期然也想了起来。   好吧,这条教诲跟现在的情况不搭界……   韩钟忽然一震,忙对陈六说,“六哥你带人去巡视一下仓库,辽人在外面骚扰,或许还想着探查营中仓库的位置。”   要是给辽人探查明白,炮弹就会飞过来了。   陈六领命,临走时对韩钟道,“二郎,早点解决那几只辽狗。”   “放心吧。”韩钟点头,随即招来亲随传令,“去望楼,让他们把探照灯都打起来,对准开枪的地方。”   紧接着又派出了两名亲随,一人去让对应位置的火炮阵地准备起来,另一人去调派值夜的神机营,那帮精锐火枪手,夜里开枪准确度也不差。   韩钟袖手站在营帐前,像探照灯,他本来不想那么早用,辽军肯定会夜袭,到时候探照灯一打,火炮一轰,几百个脑袋就到手了。   不过现在想想,自己还是想多了,第一次上阵,稳扎稳打比什么谋划都安全。   营寨外,枪声有一声没一声地响着,并不密集,却烦人得像夏天的蝉虫。说起来,现在正值夏夜,原本蝉虫叫得甚欢,但枪声一响,蝉就不叫了。   事情有好就有坏,需辩证地来看,这也算是一条了吧。   韩钟笑着想着。   营地的两座望楼之上,此时忽然亮起,很快各有一道浅淡的光柱从望楼射出,照在了寨墙外。光柱交汇,将一名骑兵套在光斑之内。   看着是刚刚开完枪,正准备骑马转移位置,可猝然间受到光照,战马一下受惊,人立而起,将骑手摔在了马下。   营中枪响连环,爆豆一般的不知多少支枪在发射。也不知这一名辽骑到底中了多少枪,甚至有没有中枪一时间都无法确认,因为只比枪声迟了一点,一声炮响,从寨中飞出的炮弹呼啸而至,将他的身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打得好,”韩钟淡淡赞了一句,然后转身,“能睡一个好觉了。”   是的,这一个晚上,营寨的周围,变得安静无比。 第七十七章 尘嚣(八)   轰。   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就是一颤,秦琬身子一歪,差一点没站稳,忙伸手扶住了墙壁。   头顶上扑簌簌的一蓬灰洒了下来,秦琬顿时灰头土脸。   “娘的,又来……呸。呸。”   秦琬连啐了几口,好不容易才吐掉嘴里的灰土,就手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只是被同样满是尘土的袖子擦过,脸上反倒多了几道污迹。   但秦琬没空去在乎个人卫生的问题了,看看左右,这座炮垒之中,人人都是被落灰扑了满头。   “木头。”他点了一名亲兵,“去看看打到哪儿了?有何损失?”   亲兵飞奔出门,秦琬又狠狠地吐了一口满是土味的吐沫,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一蓬灰顿时又飞散起来,他旁边的人就皱起眉头,“少拍两下,越拍灰越多。”   秦琬横瞥了一眼,逗留在他寨中的定州路走马承受文嘉,此时正拿着条白绸手巾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拾掇干净。   见文嘉拿着手巾绣花一般细心地擦着,秦琬哼了一声,嘲笑道,“文八,你窑子里洗脸是不是?”   稍微上档次的青楼,客人们一落座,立刻就会端上手巾、水盆,让客人洗脸洗手,这叫洗尘。   文嘉手停了停,没跟秦琬斗嘴,抬眼问,“是那门大将军炮?”   “呸。”秦琬又啐了一口,歪着嘴把牙缝里的土给嘬了出来,“要是随便一口将军炮都有这阵势,我们也别在这地儿站了,先找好埋自己的坑吧。”   “都监!”   刚刚奔出去的亲兵转眼就跑了回来。   “怎么样了?”秦琬用手背抹了抹脸,倒也不拍身子了。   “中弹的就是旁边西八段的城垛外墙,是辽狗的那门大将军。”亲兵喘了口气,“没人伤到。”   “西八段,不就在边上?”   “是近得很。”秦琬咂了咂嘴,“难怪这一下子来得猛。”   他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心里连打了几个寒战。天门寨的城墙按东南西北分,每个方向的城墙再分段,秦琬带着人巡到这西南角楼的炮垒中,旁边就是西壁第八段。   而且还是城垛……秦琬从炮眼望出去,正正地就看见一排如同锯齿的城垛,正平齐的。这高度,要是偏一点,说不定就能钻进这炮垒里面。   一枚直径五寸八分、四十多斤重的炮弹飞进来,这炮垒里的三十多人,能有一半活下来就算撞大运了。秦琬可不敢说自己的运气好,多半就会变成一堆血肉烂泥——近几天见了许多次的那种。   五日前,辽军主力在天门寨下扎定营盘,开始炮轰天门寨。一开始就在城下排出来轻重火炮一百余门,从夜里就开始轰击天门寨的城墙。   不过辽人三寸、四寸的榴弹炮——辽人那边归属于将军级——射程最多只有大宋这边相同口径榴弹炮的三分之二,加上高度上的劣势,一直都被天门寨的火炮群给压制着。好几处火炮阵地刚刚设好开火,就被城头上的炮火给炸翻了。   唯有两门大将军炮,射程接近三里,火炮阵地也设置在宋军火炮的正常射程之外。几日工夫,往天门寨内轰了有七八十炮。   最开始的十几发角度略高,四十来斤的炮弹甚至越过天门寨的城墙,射进了城寨内,砸垮了四间屋子,造成数十人的伤亡,最惨的几个直接被炮弹碾成了肉泥。之后,准星才逐步调整到城墙上面,集中射击西面城墙。   在重型炮弹的撞击下,条石和大号青砖包起的墙体受到了不小的损伤,有几处砖石崩落,露出了里面的夯土来。如果继续瞄准射击下去,失去了砖石保护的夯土,不要多少下就会崩塌下来,到时候可就危险了。秦琬都已经调派人力,在墙体受损区域的内侧,清理近处房屋,挖掘壕沟,修建第二道防御工事,以保证城墙墙体垮塌后,还有办法来维系西面的防御。   幸好昨天午后一门突然哑火了,似乎是炸了膛。只剩下一门炮后,炮弹发射的频率不止减了一半,估计是怕剩下的一门再炸膛。有一下没一下的,让秦琬安心不少。只是重炮就是重炮,就算是发射速度降低下来,但危险性却一点没有降低。这一回,也是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秦琬定了定神,又问,“城墙有没有事?”   “没事……”亲兵想了一下,补充道,“包砖裂了,城垛也松动了。”   “早就说了。”文嘉在旁插话,“天门寨这种老式城寨,根本就不适合火器战争,怎么改造都没用。”   “你老在修之前说啊。”秦琬嘿了一声,嘲讽道,“朝廷花了四十多万贯给修好了,拆了重来?”   文嘉笑了笑,没嘲笑回去。   秦琬啧了一下,也没继续说了。   一开始,秦琬对科班出身的文嘉其实挺看不上眼,觉得他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但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文嘉的脾气不错,议论古今之事,两人观点也相近,一来二去,倒是成了能聊得来的朋友了,就是秦琬看不惯文嘉从京里带来的公子哥儿的作派,喜欢嘲笑两句。不过对文嘉的学问,却是很佩服。   他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黑板,小心地再挂回墙上。挂上去后他仔细地调整了一下角度,退后一步又观察了一下是否倾斜,确认一切完好,秦琬回头问,“算式没弄坏吧。”   “又不是瓷器。”文嘉说着,两只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算式。   “真够麻烦的。”秦琬心中一阵烦躁,这几日被辽人借助重炮打得不能还手,让他憋了一肚子气。   文嘉心平气和地说,“要怪那就怪军器监吧,谁让他们留下了射表上没做双倍装药的模式。”   秦琬急躁地问,“能不能再快一点?”   “真的快不了。”文嘉以专家的身份告诫道,“这要仔细验算。万一没算对,却把射程给暴露了,辽人可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秦琬来回踱步,问,“我这天门寨中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能打下手的?”   文嘉盯着黑板上自己写下的那么多公式和计算式,“要是韩相公家的衙内在,估计也能算。家学渊源,韩相公家的子弟,在算学上应该有所建树。”   “是吗?”秦琬的声音中蕴含着百般滋味,“要是真的来了就好了。”他叹息道,但立刻他又叹道,“不,还是别来的好。”   “怎么?”文嘉还是在看黑板上的算式,手里拿这跟粉笔,头也不抬地问道。   “肯定要提心吊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可当不起啊。”   文嘉放下粉笔,回头道,“但他要是在这里,保州、定州,甚至整个河北路都要把精锐送到这里来。”   “是啊,韩相公的面子肯定都要给的。”秦琬又看了一下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的算式,让他一阵眼晕,“说起来,辽主还真给我面子。率了几十万大军南侵,不继续南下,却跟我这小小的天门寨斗什么气。”   “不管是谁。”文嘉检查着黑板上的计算,“若是夜里背后一直顶着一把匕首,夜里也睡不安稳。”   秦琬又抬起杠来,“真宗皇帝时,北虏的太后、皇帝南下黄河,留了多少城池在后面。”   文嘉沉默着,专注地盯着黑板,当秦琬以为他没听到的时候,又突然开口,“现在能跟过去一样吗?”   是不一样。   辽人南征北战数百年,他们所习惯的战法中,并没有围攻驻有大军的坚城城寨的例子。   他们也不习惯脱离草原居住,更不愿因为住在城市中,而不得不远离他们心爱的马匹。   但铁路给了他们一条更好走的道路,而装备了全军上下的火枪火炮,也让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这一条道路。   只是秦琬还是想抬抬杠,“跟过去比的确变了,但也不该变这么多啊。看他们进攻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是辽人了。”   “如今又有谁能不变?”文嘉拍了拍手,将手上的粉笔粉末给清掉。   “即使攻下了我这天门寨,也会耽搁不少时日,有这些时间,早就能深入……深入……”秦琬忽然变得神色凝重起来,“文八,你有没有感觉?辽人不敢深入我大宋地界。”   “是吗?”文嘉漫声道,依然关注着他的黑板。   “应该没错。”秦琬走了两步。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看看文嘉,脸色更加凝重,“肯定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文嘉放下了公式,抬头道,“计划泄露了?”   当韩钟决定固守保州车站之后,定州路的作战计划,就变成了诱敌深入,以韩钟为诱饵,将辽军主力吸引过去,最后在保州城下与辽军主力决战。天门寨也做好龟缩自守,放辽军深入国境的打算。   但辽军这一回却是慢悠悠的,全然没有绕过天门寨的打算。即使因为携带了重炮,不便离开铁路机动,也完全可以以一部分兵力牵制,然后主力继续南下。   这的确可以用计划泄露来解释,当发现敌人选好了决战的地点,任何一名合格的将帅都不会选择让敌人如愿以偿。   不过秦琬有个更大胆的想法,“或者说,是辽国皇帝怕了。” 第七十八章 尘嚣(九)   清早的时候,韩钟站在他的战功前。   三具辽军哨探的尸体,川字一样整齐地排成一列。他们的兵甲和随身器物,也堆在一边。   三名成了军功的辽国骑兵,一人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扭断了脖子,还有个囫囵尸骸。   另一具则是天灵盖上中枪,额头不翼而飞,只剩下下半张脸,以及成了瓢的后半拉脑壳。   韩钟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一大早的还没吃饭,就见到如此恶心的尸体,实在让人倒足了胃口。   最后一具用装盐的芦草袋子包着,从外面完全看不出里面裹了一具尸体,鼓鼓囊囊倒像是还装满了盐的样子。   这名辽人哨探死于炮击,而且是被六零重炮一击毙命。   韩钟三天来见过了两次同样被火炮击毙的辽骑,急速飞行的炮弹命中血肉之躯,直接就是粉身碎骨,随着炮弹在地面上拖出一条血路来。搜检他们的尸骸时,还得动用铲子来处理。据称在场的士兵全都吐了,韩钟也不打算把芦草袋子掀开第二次。   “炮兵做得不错。”韩钟对立下功劳的炮兵指挥的指挥使点点头,“与探照灯配合得很好,把北虏的夜袭给防住了,要保持下去,北虏大军将至,万万不可懈怠。”他再瞥了眼三具尸体,皱了皱眉,“早点收拾了,免得留下什么病。”   韩钟说完,便转身离开,倒把营中的一众军官给丢下了。   几名亲随面面相觑,陈六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先跟上,回头拍了拍炮兵指挥使的肩膀,笑道,“二郎已经把你们的功劳都记下了,等着赏吧,回头可要请客。”   又把随军医官拉过来,冲着那三具尸体努努嘴,“还要麻烦李官人,这堆物件什么该留,什么该烧,”他指了指搬运尸体的一众民夫,“好好教一教这些个蠢东西,免得留了不能留的物件,闹出病来。”   转过来对民夫道,“你们听李官人的吩咐,早点都收拾了,该留的证据留下来,剩下的就全部烧掉。把事做好,回头各自有赏。”   最后,他对所有军官道,“各位官人还请先回去,该休息的休息,该安排的安排,说不准辽狗什么时候就到了。能不能飞黄腾达,封妻荫子,就看各位的准备了。”   人人皆知,陈六是宰相家派来辅佐韩钟的能人,几日下来,也见识到了他本人的精明厉害。营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陈六都帮着韩钟拾遗补阙,比坐在铁路分局小楼里的同提举,还像是韩钟的副手。   陈六这么一说,军官们自无二话,纷纷告辞。   费了一番口舌,代韩钟安排好了手尾,陈六脚步匆匆,追上了韩钟一行。   穿过同伴,来到韩钟身边,陈六笑着道,“恭喜二郎,又得了三个功劳。”   “算了吧。”韩钟没什么欣喜的反应,淡漠地说着。   加上这三具尸体,韩钟所部的斩首数目,已经达到两位数。   如果其他地方铁路分局的提举,手里攥着十一个首级功,可以坐等总局那里的升调令来。   但在韩钟眼里,可是连开胃菜也算不上。他甘冒奇险留在边境上,想要的可不是区区一二十具斩首。而是凭一己之力搅动大局,在最终上报都堂的立功名单中,堂堂正正地排在最前面,立下让世人无话可说的功绩。   韩钟一行人走在军营中。   迎面而来的兵将,皆避让到一旁向他行礼。   而韩钟最想要的,就是在东京城中,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   “辽主今天还在天门寨上?”韩钟忽然问道。   陈六道,“昨天晚上李糊涂回来说辽狗皇帝的旗号还没动,今天动没动身,得等他兄弟和岑三回来后才能知道了,或者等保州城的通报来了也能知道。”他皱眉想了想,凑近了低声劝道,“二郎,这战阵上的事,可急不得的。”   韩钟原本冰冷的脸色又阴沉了一点,冷喝道,“我只是问天门寨的事!”   三名游骑到现在为止,只回来一人,谁知道剩下两人能不能回来。   辽主在天门寨城下顿兵已达三日之久,虽然派出了不少骑兵,已经控制了安肃军大部分地区,但主力始终在天门寨那里没有移动。现在就连王厚都已经率军抵达保州。现在即使辽人攻过来,原本预想的中流砥柱已经没了影,现在最多也只是在经略使手底下听命的一个军将的功劳。   韩钟的心里自是越来越烦,不过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忙歉然道,“六哥勿怪,我就是心中有些急。”   陈六不好计较,欠了欠身,却也没话说了。   总不能说韩相公若在,必然稳定如山。也不能说,耶律乙辛不是跟在你后面的衙内钻,不会跟你韩二郎的手指转。   韩钟心中还是烦,回头又说起辽人,“怎么耶律乙辛还能坐得稳,继续围攻天门寨的话,可就连家底都要搬上来了。”   如果让秦琬听到这句话,当面也许不会说什么,转过身也肯定会腹诽韩钟操心太多。但韩钟的话也是事实,入寇辽军几近十万,战马数量只会更多,仅仅是靠打破村寨来补给粮草,可养不了几天,就是运也来不及运,只能靠老底子补,借助铁路从后方运过来。   “或许是因为仗着有大将军炮吧。”陈六说道,“如果是六零重炮来攻保州城,要不了两天就能破城。”   在场诸人都没见识过辽军的大将军炮,但都见识过六零重炮。今天的辽军哨探,被六零重炮一击命中,直接就成泥了,用铲子铲了一堆,只能用装盐剩下的草袋来盛。   想来辽人的大将军炮,除了丑一点、粗糙一点、容易炸膛一点,比六零重炮射程更近一点之外,实际威力还是与它本身的口径相称,能够轻易压制配属于天门寨其他火炮。   陈六话一出口,其他亲随神色都是一变,与陈六一起,隐蔽地关注着韩钟的反应。   韩钟沉默地走了两步,最终摇了摇头,“秦琬并非庸将,父亲曾经多次称赞过他。”他轻哼了一声,“如果辽人要是以为两三门大将军炮就能轻易打破天门寨,那就太天真了。父亲说过,打仗终究还是要靠人,一两件神兵利器,用处没那么大。”   陈六左右看看,几个兄弟都把眼神投了过来,皆是稍稍放心了一点。   ……   天门寨外。   数千苦力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名名辽国士兵,提着刀枪在人群中来回巡视。   天门寨中火炮的射击始终未停,但他们都弯腰躬身在壕沟中挖掘泥土,炮弹往往从他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偶尔一两枚炮弹跳动着飞进壕沟,惊起一片慌张的苦力,可他们立刻就在辽人钢刀的弹压下,恢复了麻木的平静,继续挖掘起泥土来。   两三日之间,一道道壕沟便出现在天门寨外的平原上。壕沟交相勾连,宛如半幅蛛网,将天门寨这只甲虫,牢牢网在中心。   辽军挖掘出来的壕沟采用分段施工,最后合并成型。看起来稍有弯曲,但从整体上能看得出来,却是平行于天门寨的外壕。先在远离天门寨的地方掘出一条平行沟,接着通过几段垂直的短沟向天门寨延伸,然后再横向挖掘出一道平行沟来。就着一段段地向前推进,看起来大费工夫,但进度却一点不慢。   一方面是人多势众,宋军无法出击干扰,另一方面,也是主持者在这方面的确有才干。   耶律怀庆回北面督促粮草,用了两天的时间,回来就发现他离开时才开了头的壕沟,现在离天门寨外壕只剩不到一里了。   他惊讶地道,“想不到王开诚这个高丽蛮子还有这等本事。”   王开诚出身高丽,在辽国朝堂上并不知名,知道他是高丽王族的都不多。耶律怀庆也只是知道他的身份,却从来不知他的才干。心中一抹惊叹,他祖父的夹袋中,真不知藏了多少人才。   耶律乙辛放下了千里镜,淡然道,“大辽人丁两千万,从来不会缺少人才。”   “也只有祖父能用得了他们。”耶律怀庆衷心地说道。   高丽自从被征服之后,许多原本在高丽小朝廷中出仕的官员全都改仕大辽,其中虽有不少小家子气的废物,但也有一些还算不错的人才。   这一点,就有别于日本。   日本孤悬海外,大辽兵势一时难及。因为担心其日后反叛,无法及时扑灭。故而耶律隆征服日本后,就把日本的王侯、贵胄、官吏、僧侣、地主全杀了个精光。剩下一帮愚民,即是反抗,也无法勾连起来,何况杀光了他们的地主之后,人人有地耕,倒是看着就太平了。等到迁移了一批不听话的贵胄过去之后,他们又像牛羊一样被卖到了宋国,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   如果让耶律怀庆来说,日本是真正亡国了,高丽还有复国的希望。   不过在他祖父的手中,高丽想要复国,那依然是只有绝望。 第七十九章 尘嚣(十)   天门寨外的战壕每时每刻都在延伸。   原本属于城寨三里之外一座村落的麦田,变得沟壑交错。   在皮鞭和钢刀的督促下,数千苦力挥舞着铁镐和铁锨,如同蚂蚁一般勤恳地完成他们的任务。   他们所用的工具悉数来自于南方的宋国,是宋国军器监为铁路工程军精心打造。拥有比神火军的佩刀还要胜出一筹的材质,被宋国的奸商偷运而来,卖给了大辽。原本作为兵器原料的储备而珍藏于库房之中,直到今日。   王开诚在其中一条战壕中停下,捡起了一柄不知是谁丢下的铁镐。   铁镐断了把柄,可能就是被丢弃的原因,但木头的把柄随时都能找到,而最重要的是铁制的镐头完好无缺。   王开诚轻轻抚摸着镐头的尖刃,真的是最上等的好铁,刃口甚至带了钢花。正是靠了如此精良的工具,王开诚他所指挥的工程才如此顺利地推进。   要是当年国中能给卒伍都装备如此上等好铁铸造的兵器,或许就不会有……   哐当!   王开诚猛地丢下了手上的铁镐,仿佛铁镐被烧红了一样的烫手。   周围的目光变得惊讶又好奇。   “滑手了。”   王开诚喃喃地说着,像是给周围一个解释。低头将铁镐拾起,小心地靠在了一边。   就这么放下铁镐,顺便也把不该有的幻想给放下了。   依然是半弯着腰,将身子全部隐藏在四尺深战壕中,王开诚继续往下一条战壕巡视过去。   脚下的泥土中还有残留下来的麦粒,而战壕的内壁上,还能看见一株株小麦被收割后剩下的残根。   战壕已经挖到了四尺深,可以看得到在一尺多深的地方,土壤的颜色就像刚蒸好的花糕,上下被分作了清晰的两层。上层色泽略深的熟土与下方浅色的生土泾渭分明。   厚实的熟土,证明了这一片土地,至少被耕种了数十年,甚至可能开垦了几百年,上千年。每一块深色的泥土,都浸透了先人的汗水。   当年国中,也只有开京附近……   王开诚又用力摇了摇头,心中也有了一丝疑惑。   要说平日里都想着怎么讨好契丹人,都没空想故国之事。今天就更忙了,怎么还有那些被深埋的记忆泛起来?   是因为苦力们正在奋力地挖掘吗?   一铲铲泥土被甩出战壕外,在战壕边沿堆起一道道地垄。长长的地垄更进一步遮蔽了战壕内部,挡住了宋人的视线。   四尺多深的战壕,只要弯着腰走路,多贴紧靠外侧的沟沿,站在城墙顶上的宋人都看不见战壕内人们行走的踪影。当然,要除掉位于五十余丈半空中的几对眼睛。   王开诚仰起头,小心地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偷偷看着空中那已经变得只有指尖大的飞船。   飞船现在是两艘,有时则会变成三艘。天门寨的上空,一直有着一艘飞船悬浮。而大辽的主营中,也至少保持着一艘飞船在空中,偶尔会有两艘。   借助空中的眼睛,宋人能看清大辽这边安排,能看见战壕正不断延伸。而大辽这一边,也同样能看得见天门寨内守军一应的军事调动。   头顶上总有一对眼睛盯着,这的确让人觉得始终是如芒刺在背。王开诚一开始时也不自在,但几天下来,已经习惯了宋人的偷窥。对他来说,只要宋人的火炮打不到自己的头上,那就没什么关系了。   弯着腰将所有战壕都巡视了一遍,当他重新回到了位于倒数第二条战壕的指挥部——一处规模不小能容纳十几二十人的坑洞,从战壕内壁开始挖掘,用了半天工夫给挖好的——已经是顾不得腰酸背痛,累得只想睡上一觉。   但一名神火军军官带着几名士兵就在这时登门造访,打破了他偷懒的幻想。   黄昏的时候,天门寨一直悬在半空中的飞船终于降了下来。王开诚一边听着神火军军官的传话,一边从坑洞大门的缺口处望着外面的飞船。   等他终于将军官的传话想明白之后,差点就跳了起来,脸色都苍白了下去,嘴唇直抖着,比任何人都害怕。   皇帝要来了!   王开诚顿时乱得团团转,这里怎么接待皇帝?   为了能更快一点完成任务,他把战壕的深度定在了四尺,而不是能容士兵正常行动的五尺。   要多挖一尺深,不是仅仅增加了百分之二十五的工作量,而是更多。光是苦力们向上甩土都要多费一倍的力气,土里深处,石块的比例也会更高。   何况在战壕里面走的都是那些武夫,走得舒服不舒服,王开诚也并不在意,他只要给不会走进战壕里面的皇帝看见成果就行了。   现在炮火横飞,正常身高的男子就只能低着头,从战壕中钻行。四尺多深的战壕,王开诚就走得很顺当,但皇帝呢?谁知道他能不能走,走起来顺不顺心?   但不论王开诚怎么乱,怎么向神火军的士兵解释前线太过危险,大辽皇帝还是冒着宋人的枪林弹雨,沿着尚未完全成型的战壕网走上了前线。   除了最亲信的一批宫卫,以及王开诚本人之外,没人知道,大辽皇帝带着他最宠爱的长孙来到了靠近前线的位置上。   弯腰走了半日,离天门寨的城墙终于只有一里。   那道高耸的城墙已经变得极为清晰。   耶律怀庆透过千里镜观察着城上,从城头上躲闪在雉堞间的守军,到炮垒窗中的炮口,一种危机感流窜遍全身,让他背后的肌肤,爆起了一个个鸡皮疙瘩。   耶律乙辛没有多看城池。他反是对王开诚在战壕中的设计大感兴趣。   尤其是在前沿的战壕中挖了一系列的坑洞,可以藏兵,甚至可以藏炮。只要战壕中多几个曲折,就能更好地隐藏战壕中的火炮。   耶律乙辛对王开诚的设计连连点头,赞许不已,还问起了王开诚的家中子嗣,有没有学到他的本事。又问起他愿不愿意战后去武学教书,还特意向他说明,这么做绝非贬责。   大辽天子体贴下臣,王开诚感激涕零,一时间都起了效死之心。   心中甚至责怪起自己,有皇帝如此,怎么还想起故国?就是回到高丽,他能有现在的风光?还不是要更加谦卑地服侍无能的国君。   比起旧日的主君,尽管是同族血脉,但比起眼前的皇帝,是云泥之别,鸦雀与凤凰之分。   高丽当然应该灭亡,国君无能,官吏无德,士人无知,将帅无胆,这样的国家如何不亡?   还是大辽好,有明君,有贤臣,有良将,有百胜天兵,有万里幅员。   一想到自己能在大辽为臣,服侍明君,激动之下,王开诚走出坑洞,上半身暴露在战壕之外,回身指着城墙,大声笑道,“天兵既至,南贼必成齑粉,还请陛下稍待,来日定能……”   砰。   王开诚的头猛地向后一扬,还没说完的话就此打断,带着整个人都斜斜倒飞了起来,砸进了坑洞之中。   正在坑洞口拿着千里镜偷窥城上的耶律怀庆猝不及防,竟然被王开诚压住。   耶律怀庆一个踉跄,坐到了地上。王开诚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已经毫无反应。   耶律怀庆头脑一片混乱,他甚至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看得很清楚,压在他身上的高丽人,后脑勺只剩下了一个大大的窟窿。   几乎就是贴着脸,流着鲜红嫩白的黑洞就在眼前晃着,耶律怀庆一时间手脚酥麻,动弹不得,只能像蛆一样扭动着身子,拼命地想挣扎开来。   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手忙脚乱地踹开了王开诚,七手八脚地将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拉到了坑洞的最深处。   耶律怀庆抖得如得了疟疾,近在眼前的惨状吓到了他。他杀过人,也看过别人被杀,但王开诚的死近在眼前,这意味着若不是王开诚走出坑洞,这一回死的就应该是他。   性命差点不保,耶律怀庆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强烈的恐惧,即使过去面对暴怒的祖父,他也没觉得自己会失去性命。只有今天这一回,他感觉到了死亡竟如此之近。   坐靠在坑洞最深处,耶律怀庆感受着恐惧感将自己包围的感觉。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一股湿漉漉的触感,有什么液体正从脑门上流淌下来,流到了嘴里。   浓烈的腥气从嘴里直冲鼻尖,他用手一抹,满手的黏湿。就着洞口的微光,低头看时,他的心脏猛地停了一拍,一阵强烈的呕吐感随即抓住了他的胃,狠狠地一拧,让他如泉涌一般的将午饭给呕吐了出来。这是从王开诚头盖骨下流淌出来的东西。   比起陷入慌乱之中的孙子,多了几十年见识的耶律乙辛双目闪烁,丝毫未被王开诚的死惊吓到,他的视线,就停留在王开诚眉心的弹孔上。   方才夹杂在隆隆炮声中,那一声清亮的枪声分外清晰,至今还回荡在耶律乙辛的耳畔。   “是线膛枪!” 第八十章 尘嚣(十一)   “是线膛枪。”   耶律乙辛为王开诚的死因,给出了专业性的判断。   他仔细查看着王开诚额头上的弹孔,比他身边失魂落魄的孙子要冷静百倍。   “一里之外一击命中。”耶律乙辛用冷静专业的口吻说着,“只有线膛枪才能射得这么准,这么远。”   耶律乙辛他深深地望了眼坑洞之外,从他这里到天门寨的城墙,一马平川,看不到任何宋军的踪迹,而宋军的火炮,大部分处于死角,剩下的也不可能很快地瞄准射击,正是因为太过自信,王开诚才作死一般地站起来,他完全没想到,宋人还有能射程远达一里的火枪。   什么时候大辽工火监,才能达到宋人军器监现在的水平,轻轻地一声叹,感慨油然而起,“不愧是军器监啊。”   在他御帐之中,其实也藏有几支线膛枪,都是工火监名匠所造,却没一支能射这么远,这么准。   以耶律乙辛十几年尽心培养之功,大辽国中能工巧匠也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大匠的手艺,已经快要追上大宋的同行,但毕竟还是有差距的,而在机器工艺上,差距就更大。许多时候,工火监名工大匠的精品,甚至都比不上军器监工坊量产的型号。   要说大辽国中,谁人对南朝的格物之学和工器技艺最为膜拜,那肯定是耶律乙辛无疑。   他每年都要付出大笔的金钱和人力,去追踪大宋最新的技术发展。不论是自然学会,还是军器监,得到的关注,都远远多于大宋的朝堂。同时在大辽国中,为了跟上宋人技艺发展的进度,耶律乙辛付出的资金,比用在他自己身上的都要多十倍。   当耶律乙辛从南方细作的汇报中,得到线膛枪这个名词以及原理,就立刻吩咐下去,让工火监的名匠进行试造。   要在细窄的枪膛中拉出螺旋线来,难度当然很高。不过耶律乙辛在半年之后,还是拿到了一支设计精巧,质量完美的线膛枪。虽然装弹要大费周折,但不论是射程,还是命中率,的确都远远超过旧有的滑膛枪,射程最远的记录也曾经达到一里。如果换作南朝军器监的线膛枪,一里之外一击毙敌,那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   只隔了不到两百步,也就半里的距离,一蓬蓟草正在晚风中轻轻舞动。   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但忽然间,蓟草的晃动变得剧烈起来,一支千里镜悄悄地抬了起来,镜头对准了大辽皇帝所在的方向。   千里镜的后面,是一张用泥和墨抹过的脸,看起来如同鬼怪,只有仔细看了,才发现在脸上的泥墨之下,是一张圆圆的年轻的脸,不过二十上下。   他头上扎了草环,身上批了一张网,上面捆了一束束草,就连他的衣服,颜色也是更接近于泥土的黄,而不是在这片战场上,常见的黑色、红色或蓝色。   “四哥,怎么样了。”   圆脸年轻人的身后,突然又传出了一个人的声音。   一人从草地里抬起头,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妆容,年纪还要小一点,身形瘦瘦小小,才十五六岁的样子。   但他手中还挂着一支火枪,枪管修长,比寻常燧发枪至少长了一掌,枪口却细小了许多,乍看上去只有通常燧发枪的一半,从外形上,就与宋辽两军士兵配装的火枪截然不同。   “嘘,别吵。”年轻人把千里镜压在眼睛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方才瞄准的方向。   “肯定是打中了。俺方才看得很清楚。那个鞑子不是蹲下去的,是倒下去的。上个月,外口的李大牛跟人吵架,最后火上来,一拳把人给打飞了,鞑子也是飞出去,一样一样的。四哥你的枪法真是没得说,俺在千里镜里看那鞑子也没多大,指头大小,眼睛鼻子都看不清,四哥你硬是拿着枪把那鞑子给打死了,什么时候教教俺啊……”   少年碎嘴说着,圆脸年轻人不胜其烦,即是用墨盖住,也能看见他的脸色正一点点地变黑下去,最后他实在是给聒噪得忍不住了,眼睛从千里镜上挪开了,冷冷地问了一句,“枪怎样了?”   “枪管已经冷了,俺还通过了,清了好多灰出来,子弹都上了。”少年表功般地飞快地说了一通,把枪往前递过去,又好奇地问起来,“那子弹是怎么回事,说是什么线膛,俺看子弹那么小,是怎么贴着膛线走的?”   年轻人都懒得回话,手往后一伸,把枪给拽了上来。   他小心地将长枪在身前架好,在枪口外又盖上了一点土和草。   方才他正是用泥土和草叶分散了枪口冒出的硝烟,使得比正常射击后的一团浓烟浅淡了许多。天色又晚了,辽人当时还没有发现自己躲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   当眼睛贴着长枪的准星,年轻人的神情变得更加专注而严肃。   只是他的身后,还有一张不肯停歇的嘴。   “那个鞑子应该是个官吧?”   “真的是自寻死,竟然还敢站起来。”   “四哥你方才说是上面的大官下来查探敌情,是不是真的?”   “那要是再等等,是不是能再杀一个鞑子大官?”   “可惜天要晚了,那里的辽人肯定会趁着黑逃走。”   年轻人本事听得不耐,忽而神色一动,一展手臂,把少年的脖子勾过来,附在耳边低声道,“你回去跟都监说,这边还有条大鱼,只要一百人,从后面的濠河过来。动作要是快一点,说不定就能逮到条大的。”   ……   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都不打算再冒险,再在这坑洞里等上一阵子,趁夜色回去。   而且跟随耶律乙辛的侍卫们都觉得走原路返回,还是要冒着皇帝被宋军神枪手瞄准的风险。   被耶律乙辛临时任命的暂代王开诚指挥差事的侍卫亲将,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近处的苦力们立刻从侧面的纵向壕沟,向耶律乙辛所在的坑洞挖掘通道,以便皇帝可以走更安全的道路离开。他只留给了那群苦力一个时辰的时间,到时候就护送皇帝及新封代王返回御帐——如果苦力做不到,那就都别活了,亲将拿着刀向苦力们保证,他肯定会说到做到。   他的第二个命令,就是把王开诚的尸体给抬出去,就是从洞口,方才他被击中的地方抬出去。   几分钟前得意的王开诚,转眼就变成了一堆死肉被抬走,耶律怀庆叹了一句,“也是个没福分的。要是顺顺当当地把差事办好,肯定会被大用的。”   他毕竟是经历不少,在短时间的慌乱之后,耶律怀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只是他还不时地偷眼看着耶律乙辛,不知道方才的失态,是不是在祖父面前失了分。   耶律乙辛没有关注孙子太多,反倒是更加感慨起宋人在工技上的出色来。   区区一支线膛枪,就逼得堂堂大辽皇帝只能躲在洞中动弹不得,就是草原上拥有千军万马的大部族,也做不到这一点。   这就是先进武器的威力。   “你日后一定要谨记,大辽日后能不能与宋人对抗,还得看手中的兵器。”他拉着孙子絮絮说道,“要是比宋人差得太多,仗不用打就输了。”   耶律怀庆只有点头。   耶律乙辛却是叹气,如果大辽国中,所有人都有这个认识,或许能进步得更快一点。不能仅仅是枪支,更要看整体。   当初他确认了线膛枪的特点,便下令工匠们去研发制造。等造出了样品后,耶律乙辛对工火监的要求,就变成了量产。   必须要用名匠手制,成品率低到个位数,怎么才能扩大制造规模。   另一方面,线膛枪装弹难度高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按照军中给出的意见,线膛枪最好是后膛装弹。   但工火监则明确地说做不到,同时大匠们也没办法解决线膛枪膛线磨损过快的问题,那已经不是在工艺上下功夫就能解决得了的了,而是必须改进枪管材料——必须要更好的钢。   作为一国之君,立于天子之位,比任何人看得都更加清楚,任何格物上的进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研究各种疾病,少不了要上等的玻璃器皿来培养病菌,开发新式火枪火炮,不仅仅要在工艺上下功夫,还要包括制造材料。   便是修铁路,也不仅仅要在铸造上费心,更要考虑铁轨防锈、枕木防腐,要是不去管,每年的道路维修费用就能涨到天上去。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人才不足。人才必须多,越多越好,必须比宋人做得更好。   “如果有人还要留着该上学的儿子在家里赶羊,就用鞭子抽,用棍子打,把他的脑筋给扭过来。”   耶律乙辛想一段说一段,中间的思路跨度很大,耶律怀庆都不知道祖父的话为什么跳到了办学上,但他很明智地点着头,将祖父的话记在心里,至少看上去如此。   “好的。再等一等。”耶律乙辛不确定孙子是否是真的记住了,但还有时间,“等回去后,好好再想一想,怎么把天门寨拿下来,顺便把那线膛枪给拿到手。” 第八十一章 尘嚣(十二)   时已黄昏,日已西斜。   道道炊烟自敌我双方的营地中升起,原本还比较密集的炮火声,都变得稀稀拉拉起来。   原本高高飘在天空上的飞船,也一点点的在降低高度。   天门寨寨内校场的中央,一帮官兵正有条不紊地回收飞船,前后有序,一个个手脚麻利。   城上炮垒中的秦琬,将千里镜对准了他们看了好一阵,啧了一下嘴,多有自得,“才几天啊,像模像样了。”   飞船是易损品、消耗品,一具成本上千贯,用不了几次就必须修补,再修补几次就得更换。寻常时候,即使是天门寨此等的要害之地,也不会没事就放飞船上天看看风景。基本上能保证一年飞上一次两次,都是靠了天门寨的特殊地位了。   半个多月前,辽军开始出现在天门寨的附近,秦琬都没有点头放了飞船出去——他担心使用太早了,后面没得换。这让负责飞船收放保养的工器都,对本职工作都没办法做到得心应手。   直到几天前,辽军主力开始在近处安营扎寨,准备进攻天门寨,飞船才被调运出仓库。   一开始放飞时都是手忙脚乱,跌跌撞撞的,第一次放飞回收时,还有一个斥候摔伤了。可要不然说亲上战阵是最好的练兵呢?也不过过了几天,一切就变得顺顺当当起来。   “文八,你说是不是?”秦琬就像有一个伶俐儿女的父亲,炫耀过之后,就期待着其他人的夸奖。   “可惜夜里派不上用场。”文嘉却一点不捧场。   他面前架了个测距仪,就是三脚架上横着一条标着刻度的长条铜尺,铜尺上还固定了千里镜,又有好几个附加的部件,古古怪怪的。按文嘉的说法,是用三角原理来计算,但秦琬在算学上丝毫没有天分,只能用加减乘除算一算家当,点一点兵马,更复杂的就一窍不通了。   文嘉就弯着腰,通过测距仪观察着城外的辽人,时不时地还用炭笔在手里的小本子上画上一两个数字。   秦琬对文嘉的话很不服气,“夜里谁能看得见?又不是夜枭。”   夜里的警哨,秦琬早有布置。派了几十个暗哨在外面,有两个还是从经略司直接派来的能手,带着最新式的火枪。辽人要是想夜袭,他们肯定能发现。   文嘉直起腰,故意地摇摇头,“可惜王家山堡、大林堡、兴安堡都放弃了,要是都在的话,观察范围能再多一倍。”   “那你还不如可惜没长了一对夜枭的眼睛。”秦琬呵了一声,“几万辽狗来了还不撤,只会被一锅端。”   天门寨是边境上的核心寨堡,是河北边地整条防御体系的重要节点。定州路的一应军事计划,少不了天门寨的参与。   而既然是体系,就不可能只由一座座大型的城寨组成,各种烽燧,军铺,哨堡都是体系的成员之一。   天门寨外围出去大大小小几十个烽燧、军铺之外,还有五个大型据点。四座砖石所起的堡垒环绕天门寨,为天门寨的前哨和侧翼,另有位于石子铺镇旁的关口车站,两层高的小楼,其实也能作为一个据点存在。但从防御力来说,如果敌军兵力超过天门寨本身兵力太多,那外围的据点都是要被放弃的。   所以当辽军攻来时,一见辽军势大,外围附堡根本无法防守,秦琬立刻决定将五处据点全数放弃。内部设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人马、武备、物资全都撤入天门寨中。   天门寨由此多了二十一门轻重火炮,以及两千多人口,其中可用之兵一千六百多,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军官家属。   秦琬当时下令撤退的果断,文嘉都是赞许不已的。   被秦琬冲了一句,文嘉也没置气,他知道秦琬就是一张嘴不好,“真要可惜,我还是更可惜辽人把大帐挪进去,要是进驻几名大将就好了。”   秦琬咂了一下嘴,惋惜道,“谁说不是。”   这几座据点,或者说附堡,在设计的时候,就做好了被敌军攻占的准备。最近处的三座,就连炮位设置的角度都特意设定过,能够配合天门寨杀伤敌军,却很难有效攻击到天门寨的主体,而在天门寨上,则能够直接攻击到附堡内部。   “要是辽狗敢住进去就好了。”秦琬惋惜地说道,“天门寨的炮能直接打到他们头顶上。”   “还想来一个萧达凛?”文嘉笑道。   秦琬故作正经,“当然,这可是泼天的功劳。”   决定澶渊之盟的那一次辽军入寇,辽军一直傻到了黄河边。宋辽两国的皇帝各拥十数万人马在澶州对峙,战局一时僵持。   不过辽军前军主帅萧达凛来澶州近处来观察城防,却被城上的一名小兵用床子弩一箭射杀,使得领军南下的承天太后失去了继续战斗下去的意志,不得不决定与大宋和谈。   秦琬也幻想过有哪个辽军大将把他的军帐安在放弃了的附堡中,可惜辽人也没那么蠢,会看不出那几座堡垒就在天门寨的炮口下。   停了一下,秦琬摸了摸肚子,问道,“吃不吃饭?”   文嘉摇头,扬了扬手中的小本子,“待会儿吧,还要再算一算。”   秦琬皱起眉头,“没把握?”   “得再确认一遍。”文嘉叹道,“机会就有一次,做多少准备都不嫌多。”   “不是有一刻钟时间吗?我这天门寨的炮手,至少能放出七八炮。”   文嘉嗤笑一声,“加强装药,还两分钟一炮,你要不要命了?”   “不过。”他沉吟着又说道,“七八炮也不是没有可能。前面我也说了,以辽人工火监的技术,绝不可能与普通的野战炮一样,把大将军炮安置在炮架上。”   秦琬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辽狗的将军炮都没有带轮子的炮架。”   文嘉点头,“京里的其他衙门不好说,这军器监做事,是有能耐。六零炮肯定不会比大将军炮轻,但照样有炮架有轮子。”   六零重型榴弹炮有一对铁铸的轮子,每只轮子有四尺多高、一尺半宽,炮身加炮架再加轮子,怕不有一两万斤重——具体的数字文嘉也不知道,那是机密——但一二十匹匹马拉着,照样能从田里走。   正说着,文嘉眼睛瞥了一下城外,脸色忽然一变,“似乎不对。”   “怎么了?”秦琬向外张望去,一时间却没发现什么。   文嘉没理会秦琬,只向秦琬伸出手,急促地说道,“千里镜给我。”   秦琬依言递过千里镜,神色严肃起来,问道,“怎么回事,发现什么了?”   文嘉没有立刻回话,举着千里镜盯着城外被辽人挖得沟壑纵横的地面,盯了一阵,他把千里镜交还给秦琬,手指指着城外,“你看那里,西三二、南五七……往左一点……南……对……就离城差不多一里的地方,是不是有一群辽人在挖沟?”   “不是一直在挖沟……”秦琬说着,举着千里镜,按照文嘉的指示,寻找到他所说的一群人。   “不对!”他突然一下就把千里镜卡在眼睛上,“怎么回事?”   一直以来,城外进行挖掘的辽军,人员调度得十分精明,很少在一处聚集太多,从来不给城中火炮更大的发挥余地。   但现在城外却有一处,却是人头密集,坑道中来来回回的都是人。   “似乎是在赶着挖……是不是被上面催了?”秦琬猜测着,又立刻摇头,“位置不对!”   如果辽人是趁夜色加快挖掘坑道,也应该在最前沿的坑道中,而不是在靠后一点的地方。   文嘉眉头紧锁,“辽人果然是要在那里藏炮了。”   一里的距离,即使是三寸炮也能轻易命中城墙。   之前两人就推测过,辽人挖掘战壕,不仅仅是将攻城的起点提前,也能方便火炮阵地提前,并且能够防备城上的攻击。之前辽人的火炮阵地被天门寨的炮火炸得偃旗息鼓,只剩下大将军炮挽回颜面,但如果辽人从壕沟中挖出藏炮洞,进攻时再推出来,就可以在近处直击城墙,而城头上,却因为战壕的遮掩,命中率肯定要大大降低。   最新式的寨堡要求炮火无死角,而更进一步的,是敌军不论从什么方向进攻,都会被至少两个方向上的火炮夹击。但天门寨这里却做不到。   辽人把坑道挖到了一里之内,看起来已经准备好将火炮拖过来了。   “来人!”“通知一、二号炮垒,及西门、南门两处,所有炮位,给我瞄准……”   “西三二,南五七。”文嘉补充道。   天门寨这一片的地形地势,早就绘制成了防御图,纵横坐标都标定好了。文嘉已经全书背下来,但他知道,秦琬对这些数字真的没什么感觉。   “西三二,南五七!”秦琬接过文嘉的话,高声喝令道,“那个方位上,三分钟后开火,只要看到人,就给我轰过去。”   几名亲兵飞奔了出去。   秦琬回过头,望着城外的那个方向,拧起眉来。   “都监……”一名亲兵走进来,轻声说了一句。   秦琬点点头,“快带他进来。”   一分钟之后,一名脸上涂了墨,身上也到处是草的少年被带到了秦琬的面前。   “什么?!大鱼?!” 第八十二章 尘嚣(十三)   “大鱼?”   疑惑、惊喜、期待。   不论秦琬,还是文嘉,脸上都泛起了同样梦幻一般的神情。   刚刚才说起怒射萧达凛,逼和承天后的旧事,不期然的就有人过来说有一尾大鱼游到了岸边,而自己手里还有把鱼叉。   这可比什么进筑火炮阵地让人惊喜太多。   秦琬扭头对文嘉道,“会不会是看见坑道已经看挖到了城墙下才来的?”   文嘉嘴下意识地张着,点头,“视察敌情。”   秦琬干干地咽了口唾沫,“都挖到了鼻子底下,肯要准备攻城了。”   “所以辽主就派了亲信……不,说不定不止是亲信!”   “大辽太子?皇孙?”就像是看见了天上掉了钱,秦琬的喉咙一阵发干,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被辽国皇帝亲率大军围了数日,在他心中,最高的目标也不过是守住这座城池。莫说能抓住辽国的太子、皇孙,就是能顺便将辽国的大将干掉几个,也没有去考虑过,“那可真是,真是……”   “真是天大的喜事。”   “对,对,是喜事,是喜事。”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这几桩喜事,都比不上金榜题名时。而若今天当真能击毙甚至擒获辽国的太子、皇孙,就是金榜题名都比不上。   东华门外唱名?如何比得上泼天的军功?   秦琬和文嘉,你一句,我一句,对话如飞一般,不像是两位将校,倒像是京师瓦子里说诨戏谑的先儿。尽管多数都是猜测,可两人都觉得,辽人的异动真的更像是为了某位贵人,而不是为了开辟火炮阵地。   太子、皇孙或许不可能,但当真有很大机会抓住辽国的某个大官。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之前已经下令射击,现在就派人出城,正好把被困住的大鱼抓回来。   文嘉忽地想到一件事,脸色一变,“大鱼到底走没走?!”   来报信的少年摇头,他当然不知道。   文嘉又犹豫起来,万一判断错误怎么办?   出城突击,事关天门寨的安危,不可能决定于一名小卒的判断。   “走了没有,不去看看怎么知道?!”秦琬喝道。关键时刻,他一贯少有犹豫。   秦琬神色一肃,厉声道,“传令,着钟博及所部至西门待命!”   秦琬手底下只有一个骑兵指挥,三百多骑,但随时随地都有一半人马在校场上待命,等待他的命令。   守城最忌闷守,秦琬这几天一直都有安排骑兵出击,看准时机就下令出城,即使仅仅骑着马绕城一周,也比躲在城中更能维持军中士气。   “都监,要走西门?”文嘉问道。   秦琬理所当然的点头,“当然是从西门走。”   文嘉眉头就皱了起来。   尽管那个可能藏着“大鱼”的位置,与天门寨的城墙之间只有一里的直线距离,但与城门的距离就不止了,最近的西门也要小两里。而西门还有个问题,就是辽军主营位于西面,从西门出去,遭到炮击的几率要远远高于南门。   虽然辽人的火炮除了一门之外,其他都不敢随意开火了。但文嘉相信,辽人肯定还是已经将足够多的火炮运到了隐蔽的阵地中,瞄准了几座城门。即使不会就在一里之外,却也不会太远。   “放心。”秦琬拍了拍文嘉的肩膀,他同样确信辽人的确在近处隐藏了的火炮阵地,但他不相信辽人能有比他麾下炮兵具备更强的射击能力,“一两百骑,两分钟就冲出去了,我就不信,辽人还能在两分钟内把炮弹都射过来。”   秦琬说着,在亲兵的帮助下,将身上的甲胄结束整齐,正是打算亲自带兵出击。   文嘉本还想规劝,想想,还是放弃了。现在是有可能抓到辽国皇储,换作是他,也不会将机会让给下属。   亲兵蹲下来,用最快的速度,将秦琬腿上为了舒服一点而松开的绊扣、系索一一用力结好,手法熟练得让人确信,肯定是每天都在练习才能这般熟手。   出入都穿着沉重的衣甲,但扎紧的甲胄,会干扰血脉流通,让人很不舒服。秦琬在城中时,都是松开了。曾有人劝谏说他这种不拘小节的作派不宜为将士之表率,可秦琬还是依然故我。   不过此刻,秦琬原本松垮垮的甲胄已经完全帖服在身上,越发显得他宽膊厚背,身形健壮。   整备自身的同时,秦琬还没忘继续下达命令。“令,各炮位急速射,并等待号令,随时准备延伸射击。”   只要城中的炮火能够阻止敌人的援军,就足以让骑兵指挥凯旋而归。   如果按照秦琬的计划,骑兵出城,再赶到目的地,不会超过五分钟,而这么短的时间,辽军也不可能会有太多兵力能赶过来支援。即便之前“大鱼”就召唤了援军,为了防备城上的炮兵发现,不可能走得太快,来得太多,甚至有可能为避免打草惊蛇,干脆就等到夜里再来接人离开。   对秦琬来说,只要有炮兵在后方支援,不论是遇到了哪种情况,他都有足够的实力去应对。   亲兵用力扎好了最后一个绳扣,秦琬整了下领口,回头正要说话。   轰。轰。轰。   剧烈的轰鸣声传四野,仿佛天地崩塌的序幕。   已经到了秦琬嘴边的话语,变成了一个自信的笑容,“开始了。”   “开始了。”文嘉也幽幽说道。   但文嘉立刻就感觉不对,火炮的射击声来自远方,而不是近处。那由远及近的呼啸,也证明炮弹飞来的方向。   “不对!”   “不对!”   秦琬和文嘉异口同声。   “是辽人开火了。”   “是辽狗的火炮。”   两人又是同时叫道。   不过他们只看到了对方的嘴一张一合,却没什么都听到。   轰!轰!轰!   就在下一刻,更加剧烈的声浪席卷炮垒上下,滚滚的雷鸣使得坚固的石砌工事都为之颤抖。   这一回,才是真正来自于城中的炮火。宋军的炮群准确地执行了秦琬最早下达的命令,对预定的目标开始最猛烈的射击。   从先后顺序上看,宋军的射击,是对辽军炮火的回应,只不过反应太快了一点。   但亲自下令的,既然天门寨这边开炮的原因来自于“大鱼”的影响,那辽人的火炮呢?暴露出原本隐蔽得很好的炮位,会是进攻的序曲吗?   不。   秦琬和文嘉用最高的音量互相吼着,“不对,绝不是进攻。”   是掩护!   “真的是大鱼。”文嘉的喃喃自语的声音并不低,可即使是他自己,也没有听见。   但他听见了秦琬的声音。   秦琬的号令声,出奇得有穿透力,“本将出城期间,城中军事由本路走马文嘉代为指挥。”   文嘉心脏猛地一跳,他这段时间跟在秦琬身边,目的是监军的任务,做的是参军的工作,前一个是朝廷的任命,后一个只是他与秦琬的交情。   但让他代替秦琬指挥城中兵马,没有任何任命,下面的兵将也不会承认交情。   文嘉一直都在渴盼得到一个指挥大军的机会,但事到临头,他又畏首畏尾起来。这座城中,还有名正言顺的副将。   “都监!”文嘉颤声道。   “都监!”另一个更大的声音叫道,“现在出不去了!”   “都监!”第三人在门口拿又高了一倍的嗓门解说,“辽狗的炮在轰城门!”   辽军的火炮几乎都对准了城门,所有的隐蔽炮位都暴露了出来,比通过飞船在天上侦察到的炮位多了一倍。   渐渐深沉的暮色中,恍惚的,宛如一闪一闪的星火。   炮声中,多了点沉沉的闷响,仿佛被缓缓敲击的鼙鼓,仿佛夏日天边的郁雷,那是炮弹撞击上城门的声音。   挂着铁板的木门厚达一尺有半,沉重得必须在门下安了轮子才能开启闭合。   辽军的炮弹射到了城门上,只证明了他们早有预谋,在安置火炮是就设定好了射击诸元,对准了城门,却决然打不开紧闭的门关,只是——骑兵这下子很难出击了。   怎么办?   所有人都在看着秦琬。   “木头。”秦琬叫过亲兵,将腰中长剑抽出,精钢的剑身打磨得极是细腻,在灯火下盈盈闪亮,“拿着这把剑,一会儿如果有人敢不尊文走马号令,不论是谁,都给我斩了。”   炮火的间隙,秦琬声音清晰无比。   “都监?!”文嘉颤声。   秦琬又开始脱卸甲胄,一边还抬脚踩了踩地面,“你可知道……”他神神秘秘地说,“这下面有暗道。”   文嘉他知道天门寨下面肯定有暗道,一般只有主将副将才会知道,不到关键时刻绝不会暴露出来。现在的确是关键时刻,只是暗道一般不会太宽,不可能走马。   秦琬的动作也在说明这一点。   “都监,你该不会……”文嘉摇头,难以认同。   秦琬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自己的脚走,轻一点才走得快!”   ……   轰!轰!轰!   地动山摇,一枚枚炮弹从天边飞来,重重地砸在坑洞的顶上。   耶律怀庆只觉得自己坐上了小舟,在狂风巨浪中上下颠簸,强烈的震荡,让他的胃都开始翻涌。头顶上不住落下的土块,没有冰雹那么疼,却更让他心惊胆颤。   他知道后方炮兵的射击来自于他祖父的命令,可以分散宋军注意力,防止他们出城,最好能避免宋人注意到这里,最坏也能防止被宋人突袭。   但他难以理解宋军炮兵的反击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耶律怀庆不安地望着自己的头顶上,那里只有几支并不结实的木架。就像是煤矿、铁矿的矿洞,挖出来的通道中搭起架子,用木桩撑住。   耶律怀庆都怀疑,如果火炮只要再持续长一点,这里就会塌下去。   冒着弹雨出去探查的亲卫回来了,低声道,“陛下,那些炮弹都打到了战壕里,苦力死了不少,都开始逃了。”   耶律怀庆心一惊,扭头看看自己的祖父。却见这位皇帝闭着双眼,安然说道,“天命若在吾,必不致有失,如果不在,即是安坐帐中,依然逃不过。”   来自一个穷困潦倒的家庭,一路走过来,在暮年成为半个天下的主人,耶律乙辛又如何会不信天命?   但耶律怀庆心中却被触动了,两句诗句从记忆的深处浮起,那是他曾经看过的一部小说中诗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一种恐惧抓住了他的心灵,难道……就是现在? 第八十三章 尘嚣(十四)   秦琬剧烈地喘息着,只感觉肺都要烧起来了。   他从来没有感觉到空气是如此的甜美,即使其中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   他身边的洞口里,跟着爬上一人,接着又是一个,一排士兵鱼贯而出。   每个人出洞时,都是争先恐后,出来之后,也是一般地大口喘气。   秦琬终于知道为什么暗道里不能走马了,不仅仅是低和窄,马匹在里面喘口气,能把周围人都憋死。要不然就是人把马憋死,马把路堵死,最后人也一起憋死在里面。   当初第一次进来的时候,跟着秦琬也就三四人,虽然觉得低矮阴暗,却也没有呼吸不畅的感觉,现在一气走过两百多人,却没走多远就觉得憋闷难当。   秦琬多喘了两口气,直起腰来。向外多走了几步,让后面的人能尽快出来。   这条暗道,并不是从天门寨的内侧墙根到外侧墙根,那样太容易暴露。内出口在一座普通的仓库内,距离城墙有二十多步。而外出口在城壕内侧,羊马墙向外的一个突出部,就是一个棱角的尖端,如果下城防守,可以作为炮垒。一般情况下,此处很少有人逗留,自是很难发现脚底下暗藏的通道。   接近一人高的羊马墙,避免了暗潜出城的秦琬一行被辽军发现的可能。   自秦琬出来后,半刻钟的时间,前前后后从洞中出来了两百人。为了轻便,所有人身上都没有着甲,只把各自的燧发长枪带上了。秦琬没带长枪,只带了佩刀,不过身上带了四把短枪。   这两百人,都是秦琬从营中特地挑选出来的精锐,是被他操练了几年的强兵。不用他多吩咐,也不用下面军官催促,稍稍喘息了一阵,恢复了状态,就都十分自觉地按都按队排好了队列。   其中有一队,一半人是身材高壮、膀大腰圆,另一半则高低不一,只是所有人身上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号背包,却没有带着长枪。   将晚的时候,天黑得很快,秦琬从下城,到带队穿过暗道,从头到尾也不过是十五六分钟的样子,但现在的天上已经能看到几颗闪烁的星子了。   双方的火炮一直都在轰鸣着,加起来足足上百门的在吞吐着火焰,战场的上空,每时每刻都有炮弹呼啸而过,将史上规模最大的炮战的持续时间不断延长。   所谓的史上规模最大的炮战,这话是昨日文嘉开玩笑时说的,炮口喷出的烈焰,绚烂如花,花开朵朵,让秦琬不经意地想起。   这就像是前两年在京师大赛马场中那匹鼎鼎有名的太平调,一年之间,把所有甲等赛事的冠军牢牢揽在自己怀中,可谓是首开纪录。虽然秦琬知道,这个记录日后肯定会被打破,但毕竟是第一个。想起来,总有几分自得。   “都好了?”见已经整齐列队,秦琬问道。除了他之外,人人嘴中衔枚,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命令,看不出有一个畏惧胆怯的,秦琬一笑,这就是他常年练兵的成果,“好,我们走!”   秦琬返身当先而行,士兵们全都将枪弹背好,跟在秦琬的身后,悄然无声地在羊马墙内急行。   辽人的发射炮弹集中在城门附近,带着巨大动能的炮弹呼啸而来,狠狠地撞击在城门及其周围的城墙上,十丈方圆之内,碎石横飞,更可怕的是在呼啸中飞行的炮弹,都在城门前铺了满地。只听到声音,就让人不禁缩起了脖子。   幸好这条暗道出来后,只要绕上小半圈就能抵达渡河点,并不用经过城门,外侧又有羊马墙保护,偶尔飞来几片碎石落到头上,却比炮弹好多了。   静静地走过了一百多步,毫无损伤抵达渡河的地点,八丈宽的护城河,当然是蓄满了水,城壕最深处,超过了一丈,无法趟水而过。枪支又惧水,更不可能泅渡。如果是坐守城中,这是最好的防卫手段,可如今是要过河,却是成了挡路的难题。   幸而城墙上早垂下了原本用在城头,可以防弹防箭的竹排。这些竹排在设计的时候,就考虑过配合出城夜袭的计划,可以直接用来横渡护城河。尽管载不了多少人,比不上正经的船和筏,但目标也只是一条稍微宽一点的水沟而已,足够用了。   借助这三十多架竹排,秦琬的队伍用最快的速度渡过了河。   竹筏透水,竹筏上的人又稍稍多了一点,过河后,秦琬的靴子里已经浸透了水,小半个腿肚子都湿透了,夜风一刮,脚心生寒,但秦琬身子已经开始发热。   两百多人在暮色下弯腰潜行,头顶的天空中,时时刻刻都有炮弹呼啸而过,再没有工事可以防御,随时随地都可能有一枚炮弹过来。   不过在靠近城壕的半里之内,土地经过了修整,外高内低,向城壕倾斜下去,直到城壕对面,才陡然高起来。   从辽人的位置上,不论是眼睛,还是炮口,都很难对准秦琬一行,唯一要在意的,还是运气。   秦琬平静地快步走着,将精神集中在前方,带着他的人,走过了危机四伏的半里路,来到了那射手潜伏的地方。   之前提前用绳索吊了人下去联络,那位孤单射手此刻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一直都是趴在地面上,用手中的长枪瞄准远处,直到秦琬抵达身边,他才匆匆半跪而起,向秦琬行礼,“都监!”右手还把枪揽在身旁。   秦琬都没在意射手的失礼。如他这般的射手,都是神机营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每一个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每一个都有着与神机营都头相当的官职。   平时都在京师中训练,直到开战时,才配属到了路中。定州路上就只有一个小队,以天门寨位置的重要,也才分了两个。每一位手中的枪械,以及弹药,都是机密中的机密,若是有所损失,即使秦琬都逃不过罪责。   “好了,不要多礼。你说的那条大鱼跑了没有?”秦琬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他的“大鱼”。   他向半里外望去,此刻天更黑了。   连月色和星光都变得黯淡的夜晚,秦琬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这位射手到底是怎么瞄准开枪,据说神机营挑选神射手,都是眼睛要比鹰还好。来自京师的射手能看清远处的动静,他却只能从声音上,判断出从城上发射来的炮弹,集中在哪一片。   自城上开始开炮,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秦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入网的大鱼此刻已经游走了。   让秦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的,是射手摇了摇头,“城上开炮之后,下官就没看到那边有多少动静了。那里有一个洞,人全都躲在里面。”   “另外有没有出口?”   “应该是没有,前面还是有人想从里面出来,之后小人又开了两枪,有一枪命中了,另一枪似乎打飞了。”   “做得好!”秦琬已不需要多问了。   从后方的军营到前线,在辽人挖掘出来的一片坑道外侧,留出了骑兵突击的通道。如果之前是因为担心被城上发现问题而遭到火炮集火,让“大鱼”陷入更大的危机,但现在这个顾虑已经不存在了,辽人的兵马随时可能会出现,不论是坑道,还是这边的突击通道。   时不我待,现在只需要行动。   夜色下,一群黑影正徐徐而进。   秦琬亲自带了三十多人,潜行在最前,身体紧贴着地面,甚至到了手脚并用的地步。   来自后方的炮声更加猛烈了,而炮弹的落点则开始向前推进。即使现在不当分心,秦琬还是暗暗赞了一句文嘉对时机的把握。   只剩百步不到,抬起身,已经模模糊糊能看见前方,秦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松了松因潜伏而紧绷的身体,急促地吹响了口中木哨,但更重要的信号,还是秦琬向前冲击的背影。   更多身影一跃而起,紧随在秦琬身后。   携带背包,身材高大的士兵几步就冲到了最前,甚至越过了秦琬,他们已经丢下了背包,手中却拿着一个个带柄的圆棒。他们是掷弹兵,大宋军中最新的兵种,用手投的炸弹击破当面的敌军。   短短的十数秒,秦琬和他的人已经将距离缩短到了一半。前方的坑道中有了反应,藏身其中的辽人终于发现了来袭的宋军,发出了一阵慌乱的声音。   秦琬疾步前冲,两柄短枪已经到了掌中。   只隔二十步,冲在最前的掷弹兵,用力挥下了手臂,炸弹旋转着,准确地飞向了前方的坑道中。   十几道身影,跳出了坑道,反冲而来,几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面前。   前方刀光一闪,刚刚投弹准备后退的掷弹兵惨叫着斜飞了出去,一名辽人出现在秦琬的眼前。   狰狞的面孔已清晰可辨,秦琬收摄心神,右手一抬,枪口已瞄准了对方,食指一扣,砰的一声巨响。仅仅五步的距离,可那个辽人闪电般的身子一斜,赶在秦琬开枪的前一刻,避开了枪口。又是一脚飞跨而出,直接越过了四五步的距离,一刀拦腰横斩了过来,刀光破风,带起了一声呼啸。   砰。   辽人带着狰狞的神色倒了下去。   秦琬仰倒在地上,左手上的短枪冒着硝烟,唰地起了一身冷汗。   如此武艺,甚至能闪过子弹的高手,秦琬过去见都没见过。   眼角人影一闪,又是一人杀了过来,还倒在地上的秦琬一时走避不及。   秦琬的亲卫终于追了上来,一见秦琬危在旦夕,大惊之下立刻挺枪而出。那辽人双手各掌着一把腰刀,拧身避开枪刺,一闪就撞进了人群,一闪、一撞、一踢,双手如同飞燕一般左右两刀挥过,三名亲卫毫无反抗之力,瞬息间便二死一伤。   而那辽人连停也不停,身形一转,又直冲秦琬而来。   砰的一声。   辽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但还是不甘心倒在了地上。   秦琬甩手丢掉了第三支手枪,掏出了最后一把,心都冷了下来。   冲出来的辽军只有十几人,但人人都是一身武艺,秦琬出自将门,武艺在军中已是百里挑一,但这些辽人,一个个竟都是万里选一的人才。   秦琬虽然不知道这些辽人护卫的对象到底是谁,但身边能有如此精锐,又怎可能是普通的大臣,肯定是条大鱼,只是,他已经无力去庆祝了。   精锐的掷弹兵就在几秒之间就被砍杀殆尽,跟随着秦琬,冲在第一线的精锐,转眼就只剩下三五人还能站着。   一手持枪,一手持刀,面对同时冲过来的几名辽人,秦琬紧紧咬住了牙,死亡从来没有如此之近,但他已经无暇恐惧,就是死,也要多带上几个人。   轰的一声巨响,正如砍瓜切菜一般斩杀宋军的辽人高手皆是齐齐一震,全都停住了手脚。   爆炸声,接连不断,回头看时,坑道中已是一片火光,方才丢进去的炸弹,终于爆炸了。坑道狭窄,爆炸的威力都会被集中起来,待在里面可不好受。   秦琬哈哈大笑,就是这么一耽搁,拖在后面的士兵都冲了上来,将他重新护住。   身边聚集的兵力越来越多,而辽人却没有更多的人出现。   即使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也决然挡不住几近十倍的成阵列的士兵。   可这时候,炮声的间隙中,依稀的一阵马蹄声传来,让正欲重新组织手下攻击的秦琬为之一顿,再回头看城上,事前预定的撤退灯号急促的闪烁。   “退!”   秦琬咬了咬牙,恨恨地叫着。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竟然是功亏一篑。   当着敌人的面撤离,比进攻困难十倍。秦琬坐镇在最后,但那些高手并没有追来,反倒又退回了坑道中,但秦琬,最后看了一眼那藏着“大鱼”的坑道,然后不再犹豫飞奔回城。 第八十四章 尘嚣(十五)   河北正在鏖战,京中也为之牵挂。   一封封战报从前线传回京师,牵动着朝堂上下的心。   连日来,都堂中夜夜都留有宰执值守,带着同样值班的当值官吏,处理各种紧急事务,并将战报整理成简报,第二天交给其余宰执们查阅。   韩冈今天很早就到了都堂,便要了一份简报在一边看着,越看,眉头就皱得越紧,很快他的眉心上多了一道竖起的皱纹。   今天的简报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坏消息,但韩钟的姓名却出现了两次,保州铁路局这五个字更是出现了多次。只要对河北战局有所了解,对定州路的地理形势再多些认识,再看到这份简报,韩钟上蹿下跳的举动可就历历在目了。   吕嘉问昨夜值守,简报基本上都是他所整理。当韩冈拿起简报,他便端着茶,在茶汤冒起的热气中,悄悄观察着韩冈的反应。   看见韩冈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表情,似是隐怒在心,吕嘉问起身,似乎顺道一般地经过韩冈身边,随口问道,“玉昆相公,可是担心令郎?”   韩冈抬起头,一双沉凝幽深的眼睛,如同大枪长矛般钉住了吕嘉问。   他一直安静地看着简报,只有翻页时才有一点动静,排除这点动作,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座雕像。此刻抬头,依然安静,但凝定的眼神中,却潜藏着滚滚怒涛。   韩冈只稍稍一动,厅内的气氛陡然间变得压抑起来。   不仅仅是本就在关注吕嘉问和韩冈两人交谈的曾孝宽,正小声说话的沈括和游师雄,在自己位置上补眠中的张璪,都被惊动到了,一时间也都将视线转了过来。   韩冈一直没说话,吕嘉问给盯得心中发毛,干笑道,“玉昆相……”   “望之当知。”韩冈打断了吕嘉问,“河北军中儿郎三十万,皆为人子,冈相天下,岂能只担心自家儿?”   吕嘉问都有点发懵,只是问了一句话而已,韩冈的反应未免过于激烈了。   韩吕置气,曾孝宽忙出来缓颊,“要担心也不该担心钟哥。”他笑着对韩冈道,“外面都在说玉昆你家的钟哥是乳虎,临危不惧,忠于职守,不辱家风。”   有了曾孝宽首先出面,张璪、沈括都出头来说话,把气氛缓和了下来。游师雄倒是没敢多话,他还没有通过议政会议的推举,成为都堂的一员,但他已经担负起铁路总局的工作,开始列席都堂会议。   等到章惇抵达,例会正式开始,一切都恢复平静。   随着时间的过去,加上北方的战事,东京城中也渐渐平静下来。   京师士民不再感受到水灾带来的不便,注意力也渐渐从水灾转到了北方的兵灾上。   之前判鸿胪寺受都堂委托,去汴水畔主持了水陆大蘸,祭吊了京师水患的亡灵。而新生医院中的病患,也渐渐有人病愈出院。   京城内被水灾破坏的里坊,重修工作都堂已经做出了安排,失去家园的百姓得到了一定的补助,得以租住新的房屋。   因为在洪灾中排水不力,重新整修汴河河道的动议提上了议事日程。疏浚河道,降低河床,这也算是一个大工程了。   当然,因为北方征战正酣,其他与战事无关的议案,在议事日程上都排在了最后。今天都堂的例行会议,大部分时间,几乎都耗在北方战事上了。   会议后,章惇与曾孝宽并肩离开,拉着他问了,“玉昆和望之是怎么回事?”   虽然没有看到,但会议上他还是能够感受到韩冈和吕嘉问之间隐而不露的针锋相对。   曾孝宽没隐瞒,将韩冈和吕嘉问之前一点龃龉转诉给章惇。   “哈哈!”章惇顿时就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难得玉昆如此沉不住,看来真是在家里受了气。不过望之这也是自找,玉昆就是对自家儿子有气,也轮不到他这外人说三道四。”   因为韩钟的事,韩冈夫妇不和,这在都堂成员中也不是秘密了,就是议政会议的成员也基本上都知道了。吕嘉问故意挑衅,韩冈正在气头上,能给他好脸色看才怪。   曾孝宽一笑,“望之也只是想看看笑话罢了。”   “难得玉昆有葡萄架子倒掉的时候,也不怪望之想看个热闹。”章惇又是微微一笑,又问,“令绰,你觉得韩钟此子如何?”   曾孝宽摇了摇头,“不太喜欢。”   “嗯,我也不太喜欢。”   韩钟要坚守岗位,谁都不能说他不是,从朝廷的角度,甚至得大加褒奖。但韩钟本心又哪里是当真要忠于职守,还不是想要争功。   韩钟这一个私心下来,弄得整个河北路都要去配合他,即使韩钟成功了,那也是王厚等保州将帅的功劳。他们是因为顾忌韩冈,才会为韩钟私心去改变即有的战略,之后能击败辽军,是他们在拼命,可不是韩钟的功劳。   都堂大佬一个个心明眼亮,哪个不清楚?   还连累得韩冈都要被吕嘉问冷嘲热讽。虽说两人有隙,可寻常时候,吕嘉问可不敢平白招惹韩冈。   “比起他老子可真差了不少。”曾孝宽摇头道。   虽然不会明说,但韩钟本人的评价,其实在高层是大大降低的。在韩冈本人的心中,怕也是把他这个嫡长子降了几级。   “虎父犬子,本是常见。”章惇微微皱起眉,显是想到了什么,叹息道,“更可叹的,多少名宦显贵之后,却连一个守家之犬都找不到。韩钟,其实已经算是出挑了。”   虎父犬子倒也罢了,能守门户的犬子总比败家子要强。可多少宰辅家的子弟,基本上都是败家子。   至于韩钟本人,到底是不是败家子,轮不到外人来操心,那是韩冈的事了。   ……   “败家子”的韩钟连着几天都没睡好。   辽军始终都没有消息。更确切地说,没有韩钟想要听到的消息。   这让他开始焦躁起来。   费了那么多的气力,却没什么成果,那可就是个大笑话了。   “二郎。”韩钟正站在车站小楼上,隔着玻璃窗望着外面的营地,陈六悄然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第五将回来了。”   韩钟闻言一震,转回头,惊讶地问道,“第五将不是去协防安肃军了吗,怎么就回来了?”声音忽地变得急促起来,“是不是耶律乙辛南下了?!”   陈六摇了摇头,“听说是盯上了一部宫卫,追上去时却发现是三个千人队,硬碰硬地打了一仗,损失不小,只能先退回来了。”   “赢了输了?”韩钟立刻追问。   陈六道,“第五将把伤兵和战殁者的遗骸都带回来了。”   “那就没有输。”   韩钟很明白,战斗之后能打扫战场,收拢伤亡,脸皮厚一点,完全可以说是赢了。   第五将完全是以骑兵组成,兵力不过三千,能与兵力相当,而且还是一脚踩进了陷阱——如果事先知道是有三千宫分军在前面等着,第五将的主将可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子,当真会去硬碰硬,想来是以为抓住了一只猪尾巴,没想到拖出来的是头长了四只獠牙的野猪。   几天来,定州路这里接连发生了多次战斗。基本上都回报说是大捷、大胜,虏寇宵遁、辽贼逃窜什么的,可斩首却不多。听来都是正常的讳败为胜,往战功里注水罢了。   不过有一点,每一次他们都能把伤兵带回来,也就是说一次都没有惨败过,逼得不愿与官军对耗的辽人只能主动撤离战场。   而且战场基本上就是在保州、安肃军和广信军。   这三处军州,被辽人攻破的村寨,据统计已经超过了百余处。百姓伤亡极为惨重。   只是从整体的战局上来说,辽军兵锋被阻截在了定州路北,并没有继续南下。如果拿过去的战例作比较,这已经是最好的开局了。   韩钟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辽国的那个伪帝就跟天门寨较上了劲。   原本契丹铁骑离合不定、飚行千里、席卷四野、遇坚则避的作战原则呢?   原则都不能坚持,难怪战力越来越不行了。   韩钟叹了一声。   怨来怨起,他现在也只能在肚子里发发牢骚了,摆下了棋盘,可对手就是不入局。自家在这边翘首以待,人家半路上转去玩双陆了。   当然,他不会期待天门寨被攻破后,辽军继续南下。这样想,可就不配为人了。   “要是辽人对天门寨久攻不下,说不定就会转而绕过天门寨南下。”韩钟对陈六说道,“所谓羞刀难入鞘,以天子之尊领军南下,不逼得大宋定下城下之盟,他又如何回去见臣僚?到最后肯定会搏上一搏。”   这全局性的见识,陈六就不擅长了,这是宰相衙内的擅长领域。   陈六配合地说道,“那样的话,当会直取保州。”   这就是韩钟的计划。   让辽人看到抓到他,逼迫他做宰相的父亲和谈的机会,然后跳进预设的陷阱里。   韩钟呵呵地笑了两声,突然精神一振,提声道,“不能这样等下去了。”   陈六瞪大了眼,不知这位小爷又有什么念头了。   “不能坐等了。等着辽人来,按父亲的说法,实在太被动了,要主动点。”韩钟飞快地说道。   守株待兔,必须要有只能跑能跳眼还瞎的兔子,现在兔子眼不瞎,就是不肯动弹,那样的话,就只能往兔子那边赶过去了。   “辽军不是在拆铁路吗?”   陈六点点头,辽人又不蠢,定州到天门寨有一条干线铁路在,现在既然主力在围攻天门寨,那为了拖延宋人的援军,当然就得下手拆路。   这几天,据称已经给毁了好几段了,虽然都不长,但不修好,这条铁路就等于是废了。   “我们组织人手,去修路!”韩钟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辽人来攻最好,不来,我们把路修好也一样是功劳一件。”   他对陈六振奋地说道,“我曾经听四叔说过,大钱要赚,小钱也要赚,对行商来说,账里的流水最重要。功劳也是一样,多长时间没动静,突然一件大功,谁相信真的是我做的?说不定是仗势欺人抢来的。要是我一直功劳不断,再立个大功,人人都要竖大拇指,说韩二的确是个有本事的。”   韩钟终于提起精神,陈六自是高兴,忙点了头,下去准备去了。   待陈六离开,韩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现在的心情,当真是郁闷无比。   如果有大功,又何必去捡小钱?   就跟韩钟一样,秦琬此刻也很郁闷。 第八十五章 尘嚣(十六)   秦琬很是郁闷,直到文嘉进病房来探望他之前,他都是睁着眼睛,望着病床上方的房梁,一动不动。   即便看见文嘉进来,坐起来笑着迎接,也很容易看得出,他只是在勉强打起精神。   文嘉说了两句寻常探病的话,见秦琬没多少精神,自觉也毫无意义,干脆就不说了,就在床边拖了张椅子坐下来,陪着秦琬发呆。   文嘉很能够理解秦琬的心情。   换做任何一名将领,惨败而归,怎么都不可能开心得起来。   文嘉询问过一同回来的幸存士兵,知道秦琬一开始是顺利潜伏到了目标前,还知道秦琬手下的掷弹兵向目标投了炸弹。   但没有斩首,没有缴获,只有几个士兵的口供——跟随秦琬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就两个活着回来。   而且所有出击的战士,也只回来了一半多。   这些人,全都是秦琬锻炼经年的精兵,完全可以说是天门寨的选锋,在这一次夜袭中,仅是战殁就接近了一半,这样的损失,以秦琬的性子,又岂能轻易释怀?   想到这里,文嘉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秦琬才好。换作是自己,只会有同样的反应。   只有一点值得文嘉庆幸,就是秦琬还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难得有个谈得来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知己。还有他出击时竟把指挥权交托过来,这知遇之情就更不用说了。   被文嘉感怀的眼神看着,却一句话都没有,倒是秦琬不舒服了:“你这是来探病呢,还是来守灵的?”   秦琬看着恢复了一点精神,变得跟平时一样了,文嘉就笑了,“不知道该怎么劝,干脆就不劝了。”   “别啊,劝劝我啊。”   “看起来不用劝了。”文嘉与秦琬说笑了两句,正色道,“都监,胜败是兵家常事,昨夜也只是小挫而已,天下间又有谁能心想事成,成事没有任何波折的。那位韩二衙内事前算计得多精明,现在也不是干瞪眼吗?损失是损失了,但都监你还在,天门寨中还有半万精兵,这战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我哪里是为这点事?”秦琬哼了一声,“又没丢了天门寨,这么丁点伤亡,又能算什么?当年雁门关都丢了,之后不也拿回来了?”   秦琬嘴上是不肯服输的,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以他的伤势,实在没必要躲在病房里。   停了一下,秦琬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问道,“城中情况怎么样了?”   “王副将守城还是没问题的。”文嘉说道。   听到文嘉提起副手,秦琬立刻露出了一幅嫌恶的表情,“事情交给他了?”   文嘉明白秦琬的意思,“如果都监还在外奋战,我是肯定不会交给他的。”   秦琬出战时,将天门寨的指挥权交给了文嘉,就是不信任他副手的指挥能力。甚至担心其乱指挥,把自己给害了。   但当秦琬返回寨中,战斗平息,名不正言不顺的文嘉,不可能继续依仗秦琬的授权来指挥城中兵将。秦琬此时卧床,副将接过指挥权是名正言顺,除了秦琬,谁都无法阻止。   “木头呢?”秦琬问道,他出击之前,可是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连配件也交给他了。   文嘉点头道,“之前得多谢他了,要不是有他在,我指挥起来,不会那么顺顺当当。”   秦琬身边的这位亲信护卫,姓木,性子也木,就只听秦琬一人的。秦琬出城前将佩剑交给他,要他帮文嘉镇压城内官兵,他就当真拿着剑在秦琬身后虎视眈眈,谁敢说不,就把剑亮出来。寨中上下都知道他是个实心眼,一根筋的性子,明白他当真敢拔剑杀人,竟没人敢违逆文嘉的命令。   秦琬却不想听文嘉感谢的话,急着追问道,“木头现在在哪里?”   文嘉无奈地摊开手,“他只听都监你的话,之前差点拿剑砍了王副将,好歹把他给拦住了,现在被押在他的住处,由何进带了两个人看着。”   听到身边亲兵没事,秦琬就安心下来。再听到他当真拔剑砍副将,秦琬就遗憾地咂了一下嘴,“这小子,就是心眼太实在了。”看到文嘉惊讶的眼神,他咳了一声,“可惜也是不知变通。回头等我伤好了,再找王七陪个不是,毕竟是我的命令,吓到他了。”   文嘉叹了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事了。”   秦琬能说笑,能嘲讽,这是真的恢复正常的表现。   都是成年人了,久在军中,生死早该看淡,一时间心情难以扭转是正常,但过去了就没问题了,不需要多劝。   “这叫没事?”秦琬抬起脚,清早才敷上去的石膏,现在就开始凝固了,“我这伤,李医官怎么说的?”   文嘉半开玩笑地说道,“与辽人厮杀了一场,又被辽骑追杀了一段,倒是什么伤口都没有,就是扭了脚,李医官就想知道你好端端地怎么崴了脚的。”   “马有失蹄啊。”这回是秦琬在叹气了。   “知道是意外,到底是什么原因。”文嘉追问。   “不是说了吗,马有失蹄。”秦琬又重音强调了最后四个字。   文嘉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就是字面的意思。他惊讶地问,“你哪里来的马?”   秦琬自傲地道,“抢来的。”   更确切一点,应该是敲闷棍来的,但秦琬是不会说出来的。   秦琬一直以来,都认为能在夜中冲锋的骑兵根本不存在。   马是长眼睛的,鞭子挥得再疾也别指望马能配合,照样小步地走,疼起来直接把人给掀下去也不会快点跑。   何况骑马的人也不糊涂,夜里疾奔,万一磕着拌着,摔断脖子的可是自己。即使是过去金牌急脚的八百里加急,夜里递送也从来没快起来过。   但辽人从大营来迎的速度,说了起来并不如白天快,却已经超过了秦琬的预计。   秦琬当时下令撤退,夜里几乎就没了阵型,不过常年训练的习惯让士兵们下意识地走在一处。秦琬就走在最后,为他的人断后。   进攻时要潜行,不得不匍匐前进了一段时间,但撤退,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速度要比进攻快了不少,可还是比不上辽人的骑兵。   契丹骑兵飞驰而来,七八十骑齐齐出动的动静,仿佛有千军万马一般。他们来势汹汹,逼迫秦琬不得不就地防守,为他的人争取时间。   当时天黑得只能看见人影,城上的火炮也不敢再直接射击看到的活动的东西,秦琬的就地防守,基本上没有任何用处。   绝大多数辽骑都没有追击他们,全都在坑道那边下了马,只有几个人追了过来,还因为没看到人,分散开来寻找。   其中一骑来到秦琬附近,秦琬见左近无人,拔出手枪抬手就是一下。   骑兵被他一枪命中,打翻下去,秦琬顺手就抢了马,直接往来路上冲回了,而这就是他受伤的原因。   他运气很好地使唤动了敢跑夜路的坐骑,听到枪响追过来的辽骑追了一阵就不敢再追,运气可谓是更加的好,但他高估了自己的骑术就是最大的失误。   在快要抵达城壕的时候,他的坐骑绊了一下,秦琬顿时就飞了出去。常年骑马的他,在空中及时转换到了一个保护自己的姿势,落地时并没有受到骨折之类的重伤,可还是扭了筋,只能裹上石膏躺在床上。   文嘉倒不是太关心秦琬怎么抢到的马,即使当时抢了,现在也没带回来,他更关心另一件事,“什么时候回去?”   “等等吧。难得王七想出力,就多劳动他一天半天吧。”秦琬并不担心他的副将能捅出什么篓子,一旦风吹草动的稍稍剧烈一点,不论是内是外,立刻就会有人走报于他。   寨中勾心斗角的事,文嘉就不多关心了,他这个走马承受,一般时候,还是做看客做得比较称职的。   又聊了几句,见秦琬神色有些倦了,文嘉便起身告辞。   “还有一件事。”文嘉推开门,回头对秦琬道。   “什么事?”秦琬问。   “今天辽人的举动有点不太对劲。”   “是不是炮放得多了?”就在病房中,秦琬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辽人的火炮声比前两日密集了许多,好像不意被城中的炮火反击。听起来声势浩大,但只看秦琬能暂时躺在床上养病,就知道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用。   文嘉道:“就这半日,都暴露了三个阵地了,已经炸了其中两处。还有城下的坑道,没有继续挖了。白白浪费弹药,还浪费了之前开支的人力。”   “有些乱啊。”秦琬思忖着。   “当然。”文嘉点头。   秦琬道,“可能真的是哪个大人物。”   文嘉用正经严肃的口气说,“该不会真的是太子吧,还被你一顿炸弹给炸死了。”   秦琬更加严肃,“说不定是皇帝呢。”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快活地大笑起来,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只是到了晚间,当秦琬被更加疯狂的炮火和重新开始挖掘的坑道,逼得拄着拐杖走出病房,他和文嘉就没能再笑出来。   皇帝不可能,但或许……真的是太子也说不定。 第八十六章 尘嚣(十七)   “太尉。”   “太尉!”   “太尉!!”   耳边传来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大号的桧木浴桶中,王厚缓缓睁开眼帘。   额前的湿发,不停往下滴着水,从鼻尖一直流到露在水面外的肩头上。   “吵什么?”王厚低缓深沉的声音里,充满了威慑力。   换个说法,就是起床气。   自从率部抵达保州后,几天来,王厚睡觉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三个时辰。   他可不想让下面的将校看到一个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主帅,也不想下属们看见他满眼血丝、眼圈青黑的样子,最重要的,他不能拿着一个昏昏沉沉的头脑去指挥千军万马。   任何时候,他要保持一个头脑清醒、思虑敏锐、形象完美的主帅。   因此泡个热水澡,在温热的洗澡水中惬意地小憩片刻,对王厚而言,就成了是代替睡眠的最好的手段了。   每天半个时辰的泡澡,即打理了个人卫生,也保持了精力不至衰减。而他这种状似悠闲的姿态,也让下面的兵将觉得他这位太尉,对凶猛的辽兵胸有成竹、犹有余裕,绝非那一等平日里趾高气昂,见敌便吓得噤若寒蝉的废物。   泡澡对他是如此的重要,若是有人在他泡澡的时候过来打扰,遇上的就不是寻常那位温文尔雅的儒将,而是他愤怒暴躁的一面。   只有王厚身边跟了多年亲信伴当,才敢大着胆子去打扰王太尉宝贵的休息时光,但也必须是有着足够充分的理由才行。   王厚用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将脸上的水抹去,也顺便让自己更加清醒,“是不是坏消息?”   好消息等到他有空在说,坏消息要及时上报。这是王厚立下的规矩。   好消息拖一时半会儿不打紧,坏消息就必须尽快处理,以免形势更加恶化。   寻常事务,王厚手底下的得力亲信,就能分辨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但有些事,并不属于亲信能够决定的范围。   “呃,小人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彭将军和苏将军来了。”   王厚直接阖上了眼皮,摆了一下手,“让他们等。”   亲信得令就下去了。   尽管他怀里有两三枚银通宝,都是刚刚到手的,但他服侍的王太尉的命令才是第一位。至于送他好处的两位将军,一两句话就足以作为报偿了。   在亲信走后,王厚又闭上了眼睛,准备再睡上一会儿,半个时辰的泡澡时间短得可怜,之前已经浪费了两分钟,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分钟都不能浪费。   但他刚刚阖上眼皮没多久,一个声音就又在耳边响起。   “太尉。”   “太尉!”   “太尉!!”   王厚愤怒地睁开眼,冷笑着问道,“门包拿得开心吧?”   扑通,亲信被吓得一下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太尉明鉴,过来请见的官人,小的都让他们在外厅中候着了。”   王厚怔了一下,声音中少了点怒意,“那是坏消息了?”   一阵沉默。   “怎么了?”王厚纳闷地问道,从水里坐起来。   亲信摇头道,“小人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是城外车站大营的韩二官人送来了。”   只听到韩二官人四个字,王厚的脸就挂了下来,声音也冷了下来,“他又怎么了?”   王厚这段时间越发地不待见韩钟。韩冈的儿子里面,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属饕餮的,只吃不拉,便宜都占不够,偏还要把名分给挣足了。比起跟自家老二交情很好的韩家大哥,这韩二哥就私心太重了。   “韩二官人报请太尉,说是北虏肆虐保州,铁路多有损坏,他忝为保州铁路分局提举,责无旁贷。请太尉同意他调派人手,修补铁路各处损坏。”   “怎么就这么能折腾?!”   王厚黑着脸坐了一阵,气得半晌也没开口。   整个保州路的战略布局,都因为韩钟而被打乱。   甚至为了韩钟一人,不得不将决战的地点放在了保州,使得他必须亲自领兵前来,丧失了许多军事回旋的余地。   不过让王厚感到有些开心的,就是耶律乙辛竟然盯上了天门寨——或许是看透了保州这里的危险——一直都逗留在边境上不肯南下。让韩钟彻底失算。   但这位的品行不如其父,但性子却一模一样,从来不肯认命。一事不成,就另生一事,直到符合自己的心意为止。   “太尉?”亲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王厚脸色难看,但终究还是下令,“传我的令,着提举保州铁路分局韩钟,保持保州境内铁路畅通,不得有误。”   亲信暗自咋舌韩二衙内真是好本事,自家太尉脾性硬,又是他的父执辈,竟然几次三番地逼得自家太尉为其举动在后画押。真真不愧是韩相公家的儿子。   陈六在太尉行辕外等着消息,心中忐忑不安。他哪里不知韩钟的计划是一次次在向王厚这位主帅挑衅,让堂堂太尉,都不得不满足他的心意。且前一次失败了,这一次又来,从来没有说明白知趣二字。在陈六想来,王厚不大发雷霆,把他叫进去发落,都是老天开恩了。   他全然没想到当真能接到了王厚的命令,而且完全满足了韩钟的要求。   陈六如同免罪开释一般放下了心头重担,连声道谢,“多谢哥哥,多谢哥哥,小弟这就回去禀报我家二郎,必不负太尉心意。”   王厚亲信叹了一口气,“也别不负了,能少气我家太尉几次就好了。”   陈六脸色微变,“太尉说的?”   “我骗你作甚?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亲信冷哼了一声,“你是没看到太尉的脸色,那是跟结了几层霜一样,都能把人给冻住了。上上个月你家二郎来拜访,太尉都夸了好几天,说他胆略似相公,可现在再看你家二郎,你觉得太尉会说什么?”   陈六满腹心事地离开了保州城,上马飞奔回营。   听到陈六的回报,韩钟毫不在意,反而笑道,“能拿到将令就好,不然真的不好动。”   “二郎。”陈六心中又急又气,跟了这位爷,这几个月都没安生过。   “放心,放心。”韩钟笑着安慰,“我知王二叔是觉得我私心太重,可你好好想想我这私心当真是让局势更坏吗?本就是公私两利的事,只是有人看不得我这个黄口孺子能把好处拿到手罢了。”   陈六已经不知该如何劝,呐呐无言。   见陈六无话,韩钟更无顾忌,冷笑连声,“至于私心,你当着一回两国大战,当真是不可避免吗?”他冷哼了一声,“私心?都是有的。”   即使是他的那位如同圣人一般的父亲,同样是充满了私心,否则哪里会有这一次的大战?   这一次宋辽大战的起因,说到底也不过是辽国抓了一批大宋行商,扣押了他们的货物。损失不过几百万贯,百来个人而已。相比起来,战争的损失可是多了许多倍了。   其实辽人并没有杀戮大宋行商,只是搜捕而已,人没死,身外之物的损失又能算什么?如果都堂能与耶律乙辛私下里沟通一下,相互让一步,把人要回来又不是什么难事——辽国看重的是工匠,对商人可从来没放在心上——若是能够沟通得更好一点,与辽人达成几个商贸协议,补回损失更是简单。   如近两国局势演变到这一步,主要还是都堂方面的责任。是都堂想打,才会对此事一意穷究,使得辽国不得不硬着来,最后局势一步步恶化,都如了都堂所愿,而责任,却都推到了耶律乙辛的身上。   “多劳六哥了,不过这一次,还要请六哥再帮我一回。”韩钟诚恳地拜托陈六,“出去修路,应当不会太太平。”   这一下,能帮天门寨分担一点了吧?   ……   天门寨中,秦琬已经离开病床了。   不过还是要住着拐杖,上上下下都只能慢吞吞的,最后他走得不耐烦了,就让人找了一只滑竿,让人抬着走了,反倒更快乐一点。   只是这么一来,秦琬倒像是南北朝时,那位被人抬着上阵的韦睿。   秦琬此刻虽然不良于行,但脑袋倒是动得更加快了。   在辽人越发猛烈的猛攻中,看到的问题越来越多。   “辽人的举动绝不正常。”他找来文嘉,开门见山地说道。   “能有多不正常?”文嘉倒是觉得辽人好象是稳住阵脚了,没有那么乱了,因而也使得攻势变得更加猛烈。   “你不了解辽人。”秦琬说道,“他们就是狼,能咬一口的时候,肯定会咬第二口,但对于自己性命看重得很,张嘴是为了吃饱,为了吃饱才咬人,如果咬人会死,他们肯定不会张嘴。换个说法,他们的性子就跟做买卖一样,亏本的生意肯定不做。不会胡乱对危险的生意因投入太多本钱。”   文嘉知道秦琬已经有想法了,“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想办法试探一下。”   如果是太子,那就要稳守寨中,等着上面的好处了。   如果是皇帝,那我就更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了,只不过,可以做得更多。   一切,都要看试探的结果。 第八十七章 尘嚣(十八)   又是新的一天,清晨的时候,城下辽人就开始了今天的攻势。   攻势依然猛烈,大小炮弹如同冰雹般打来,距离最近的一处火炮,就藏身先前秦琬夜袭的坑道中,毫无顾忌地发射着。   而文嘉,也依然在炮垒上指挥城上炮兵对外反击。   秦琬基本上已经将天门寨火炮指挥的工作,交给了文嘉。而文嘉也不负秦琬所托,用自己的才干轻易地就掌握住了几百名炮手。半天下来,已经破坏了辽军的两处火炮阵地,初步估算击毁的辽军火炮超过了五门。   轰的一声巨响,几门火炮同时向后一顿,巨量的浓烟顿时弥漫在炮垒之中。   又是一次成功的齐射,四门火炮的发射近乎在同一时间,充分表明了文嘉的指挥能力。   “中了!辽人一炮组被击中。”   “中了!”   “走马,中了!击中辽人一炮组。”   十几秒之后,一个个声音接力一般从炮垒顶端的观察位传了过来。   “射得好!”   烟雾中文嘉听到了几下掌声,回头看去,渐散的硝烟下,秦琬出现在了炮垒的门口。   秦琬拄着拐杖进来,手在鼻子前挥了挥,“好大的烟,是加强装药?”   文嘉点点头,“加了四分之一个药包。这可以让三零炮的射程增加七十步左右,追上四零炮的射程。”   加强装药的都是城中除虎蹲炮外数量最多的三寸炮、四寸炮,按照最新的定名方法,就是三零榴弹炮、四零榴弹炮。   从三寸、四寸到三零、四零,其实就是军器监制造的火器量具精度又上了一个台阶,过去只能将大规模制造的火炮炮膛精度控制在分,现在已经是半分甚至更少了。   更新了生产工艺,采用了新式的机器,不仅仅是火炮,火枪的枪膛精度也同样得到提升,尽管原来就能达到火炮现有的精度,但还是借助新工艺将枪管的细致度更提升了许多,军器监能小批量制造出合格的线膛枪,也是依靠了新式量具的辅助。   秦琬就不会去在乎这些细节,他只管用就好了。听到文嘉的话,他开怀笑道,“这一下就多了二十门四零炮了。”   “多亏了之前的计算。”文嘉道,“总算派上了用场。”   “一样吗?”秦琬拄着拐铎铎地走进来,“那个是四零炮,加装的火药也要多得多。”   “计算方法是差不多。”   “既然如此。”秦琬略弯了弯腰,透过炮窗望着外面,“那位大将军就可以上砧板喽?”   文嘉轻轻笑了下,“都监可知,辽人的那门大将军,从昨天开始就没停过。”   “嗯。”秦琬眨了眨眼,点点头。昨日城墙损毁处超过了之前所有的损伤,其中有一半是那门大将军炮的功劳。   “都监可知一共发射了多少次?”文嘉问道。   “多少?”秦琬问。   文嘉道:“八十六次。”   秦琬惊讶,“这么多?!”   昨天一天下来,城墙损毁严重,他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大将军炮发射了这多次。   “不对!”秦琬忽然醒觉过来,“之前几天,加起来有快两百次发射了。”   文嘉点点头,“两百三十次以上了。”   秦琬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   文嘉叹了一口气,“之前算了那么多,大半是白费功夫。”   终于得到确认了,秦琬惊喜道,“炸膛了?”   “应该是。”   秦琬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应该是?”他希望能得到更确切回答。   文嘉道,“之前看到了那处火炮阵地有不正常的异动……”   “什么异动?”秦琬急问道。   “人太多,太乱。”文嘉说道,“然后已经有一个时辰以上没有任何动静了。此前,每个时辰都至少三发。”   没有直接看见火炮毁损,证据不算很充分,但正常的火炮阵地,必须是井然有序,这样才能保证稳定的射击节奏,而配属大将军炮的炮组,绝不可能是生手——何况这几天还有两百三十次的练习——不出意外绝不会自乱阵脚,再加上持续一个时辰的沉默,最后一门大将军炸膛已经可以确定八九成了。   “炸膛了啊。”秦琬叹了一口气,算计了对手好些天,准备得不能再充分了,却发现对手已经自取灭亡,要说开心,当然开心,但终归有一点莫名的感触。   他拍了拍文嘉的肩膀,“可惜文八你这么多天的辛苦了。不过,这也算是练了一下,”他笑着,“经书里不是有说道吗,一天不练手脚慢,两天不练丢一半,三天不练门外汉,四天不练瞪眼看。”   文嘉叹了一下,“这是小说里的。”   秦琬哈哈笑道,“那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秦琬是标准的将门子,学了千字文就去学兵法,儒门经典也在学,可学了就都丢光了,但最基础的论语还是能背的。这心情一好,玩笑也能开了。   文嘉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和秦琬在这里说话,有些碍事了。就让炮兵们继续射击,拉着秦琬出了炮垒,看着秦琬笃笃笃地拄着拐自己走,他问道,“怎么不坐滑竿了。”   “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名将,就出了一个韦睿,被人抬着太难受了,才半天,腰酸背疼,还不如自己走。”秦琬不自觉地扭了扭难受的身子,“更不如骑马自在。”   文嘉道,“现在你也骑不得马。”   “是啊,李医官都说了,至少半个月。”秦琬低头看看自己被石膏和细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不痛快地啧了啧嘴,“包得像猪蹄似的。”   文嘉哈哈笑了两声,“李医官要是知道你这么埋汰他的手艺,可是要发火。”   他看得出秦琬现在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之前被辽人围攻的一段时间,与秦琬说话,很难从他嘴里听到什么玩笑话。现如今,虽然不能证明之前的夜袭成功了,但辽军的混乱却是确凿无疑的。看起来攻势猛烈了,但守城的压力却在减少,秦琬身上的压力也是在减少。   “好了,不说笑了。”文嘉正色道,“你还想好了没有,到底怎么试探?”   “除了夜袭还能是什么?”秦琬沉下声来,“得抓几条舌头。”   “……这可不容易啊。”文嘉道,“打算派谁去?”   吃过一次夜袭的亏,辽人也提防了起来。在城头和飞船上,发现的明哨数量,暗哨当也不会少,而趁夜巡视前沿阵地的骑兵都有了。就是在昨夜发现的,几乎就是在守军的鼻子底下一晃而过,行动速度太快,城上的火炮找不到机会抓住他们。   文嘉皱起眉,想了半天,也没在天门寨剩下的军官里,找到几个能出马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才。   “就是这件事麻烦。”秦琬的脸上看不见笑容了,“要是居四和宋狗儿他们还在,我现在就不用烦心了。”   之前夜袭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秦琬本人以下,带队的几个军官都是能力出众、行事干练的人才,最后竟有一半没回来,剩下的一半都不能再出半点意外了——辽人的底细尚未探明,说不定现在的混乱就是正在调整攻城之法,一旦不是伤了皇帝、太子,等他们调整好,开始更加犀利的攻势,少了中坚的军官指挥,光靠秦琬一人怎么指挥到全城上下五千士卒?   文嘉顿了一下,决然道,“……都监,让我去吧。”   知遇之恩必须粉身相报,文嘉遵循孔子之教,兼通文武,六艺皆备,正是先秦士人的性子。   这正是秦琬的用意,他也不故作姿态,“我这天门寨中,现在本也只有文八你可以托付了。”   他的天门寨里当真是没人才了,想到那几位死在夜袭中的兄弟,秦琬脸上的表情都黯淡了几分。每一个都是个顶个的人才,居四和宋狗儿两个还是出自他秦家里的家生子,其父都是跟随他父亲出生入死过的。   文嘉拱手行礼,“末将领命。”   秦琬扶着文嘉,叹道,“多劳兄弟了。”   “不知都监打算怎么做?”文嘉问,他分析起来,“出动榴弹炮的话,动静就太大。虎蹲炮又威力不足,在这件事上,根本派不上用场。想要俘获生口,又必须打散辽军的夜间巡哨。”   “我这城中还有两位神射手,让他们配合你,足够了。”   “足够?”文嘉一时不明白。   秦琬这一夜已经将前后都想好了,“要只是抓舌头,怎么叫做试探?你带队下去抓人,就是都没有活人也没关系,只要拖回一条尸体就够了。”   文嘉略略一想,问道,“让辽人以为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秦琬一拍手,笑道,“果然不愧是武学里面出来的,就是这样。所以得要那些做巡哨的骑兵,虽然不一定是神火军的大人物,但就是皮室军、宫分军,耳朵也不会不灵光的。”   “只是这样?”文嘉皱眉问。这也太儿戏了,以为辽人这样就会举止失措?   “当然不是。”秦琬道,“文八你之前的计算可不是白费气力。现在城中的火炮最远能打到哪里?”   文嘉疑惑地看着秦琬,道,“就是那门大将军炮的位置上,三里半。”   “已经是辽人的营垒内了,对不对?”   文嘉点头,又强调道,“是最近的一处。”   “因为是炮弹。”秦琬神秘地笑道,“我这营里,会说契丹话的不少,会写契丹字也是有的。” 第八十八章 尘嚣(十九)   抵达暗道入口时,文嘉终于舒了一口气。   不过还是不敢耽搁,催促着手下,“快,快进暗道。”   跟随文嘉出战的士兵,扛着枪,拖着炮,还有人干脆将沉重的虎蹲炮扛在肩上,一猫腰钻进了暗道。   头顶上火炮轰鸣,遮掩了城下的动静。   “走马,这两人怎么办?”   这一次突袭,抓住了两个俘虏,各被两人架着。都是受了伤,一个不省人事,另一个也离咽气不远。   他们这模样,肯定是不能走暗道了,“吊上去。”   立刻就有人打了个呼哨,城头上刷刷地就放下根绳来。   “栓脖子?”说话的是秦琬的亲兵,同样放松下来,也敢跟文嘉开着玩笑。   文嘉瞪了他一眼,“那你家都监拷问时,你上去回话。”   一阵嘻嘻哈哈的轻笑,两个俘虏被先后吊上了城头。   顺利返回的士兵已经大半进了暗道,文嘉也不再多等了,再看了远处暗沉沉的夜色,一低头,钻进了暗道中。   这一回突袭,还算是比较顺利。   一个原因是目的不同,另一个原因是吸取了之前秦琬突袭时得来的经验和教训。   文嘉得了军令,就从仓库中带走了一百匹布料。全都是上等靛蓝做的染布,本来要作为犒赏发出,现在全都刷刷裁成数块,做成了简易的斗篷。   每个人都是从头到脚被暗蓝色的布料遮住,在夜色下显得更加隐蔽,距离稍远,便看不分明。   辽人的明哨、暗哨都埋伏在坑道中,骑兵则在坑道两侧留下的通道前后巡视,这让城上的火炮难以有效的攻击,同时也在前线张开了一张防守紧密的警戒网。   当文嘉派人,故意引动了辽人岗哨的注意,立刻受到了反击。   明哨暗哨同时吹响警笛,巡逻的骑兵也疾冲了过来。派上去的诱饵随即狂奔而回,辽人的骑兵则紧追不舍。   当辽人的巡逻骑兵追上来时,三十多门虎蹲炮已经等待已久。他们也没有想到,天门寨的宋军再次来袭,目的只是两个有点身份的活口而已。   虎蹲炮中有五六十斤,与其他火炮比起来,算是很轻便了,但因为威力的问题,甚至都没有被归属到火炮的行列。   没办法提着扛着去追敌人,射程仅仅与普通的燧发枪相当,追不上狂奔的骑兵,只不过,守株待兔起来却好用得很。   原本文嘉不打算带虎蹲炮,但他稍后拟定战术时,几经考量,还是决定用虎蹲炮作为主打。   疾奔中的巡逻骑兵,眼睛都在盯着前方狂奔的宋人,还在远处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夜色下用蓝布斗篷覆盖自己的伏兵。当他们注意到了的时候,就已经进入了宋军的伏击圈。   三十余门虎蹲炮前后两轮射击,二十多骑组成的巡逻队还没展现出他们得以自傲的技艺,便在弹雨中灰飞烟灭。   天门寨城头上,按照预定计划,对城外虎蹲炮声如斯响应,自黄昏后便沉寂下来的火炮又是一齐发射,顿时给了辽军一个城中开始大规模夜袭的假象。   辽人一时不知底细,谨守寨中,等他们确认了真实的情况,文嘉已经回到了天门寨的城头上。   秦琬正举着千里镜,仔细观察着对面营垒中,在遭受夜袭之后,辽军的营地内外加倍增设灯火,使得内外一片通透。这的确有效地降低了被夜袭的风险,可也让外人能够更好地观察到其内部。   一如之前所预料,辽军军营中的确混乱得超乎正常。   能跟随在大辽天子身旁,数万兵马都是辽国国中难得的精锐。尤其是中军位置上,乃是辽主耶律乙辛新设的宿卫神火军,全是由大辽国中各部贵人子弟组成,即使是神机营,不占了一个军器优良,多也不是其对手。   但灯火通明的中军营地,却是人影憧憧,在灯火下晃来晃去。如果自家的天门寨夜间遇警也是这般乱,那前几天就该失守了。   “都监。”看见秦琬,文嘉上前行礼,“末将回来缴令。”   “就没拿个囫囵的回来,两个都打得跟筛子似的,你这令可缴不了啊。”秦琬上前扶住文嘉,开玩笑地说着。   “要不然就是死的,要不然就是更密的筛子。”文嘉摊摊手,“将就着用吧。”   秦琬唉声叹气,“得看李医官的本事了。”   一阵哈哈大笑后,秦琬正经起来,拉着文嘉的手,“多劳兄弟了。今日能有退敌的机会,文兄弟你的功劳要占一半。”   “不,是因为有都监在,若是换了他人,又有谁敢于突袭辽营?”文嘉摇头谦虚,又问,“准备好了?”   “准备得差不多了。”   秦琬举起左手,食中二指间夹着一张两指宽、四五寸长的小条。   正面写着皇帝死了,反面写着太子死了,都是汉文、契丹文各写一行。   现在的城衙之中,秦琬安排了人手将城里各处搜罗来的几千张白纸,一张张地裁开,裁成同样两指宽、五寸长的纸条。   十来个书手,就着纸条抄了半日,也全是同样的话。已经抄了两三万条,再有几个时辰,能把所有的纸条都写完。   这些纸条,说到底就是散布谣言,不求辽人相信,只求能多添一点乱,顺便秦琬还让人用废纸糊了一批纸喇叭,等着辽人来攻城时喊话。   如果辽国的皇帝、太子安然无恙,一切休提,不过天门寨也就只是费了点纸和墨。若是死了,甚至伤了,作用可就大了,一点纸墨,换来辽军的混乱,这笔买卖可是太值得了。   “那火箭呢?”文嘉又问。   秦琬道,“哪有那么快,还没消息来。不过当也快了,匠师都说能造。”   按秦琬的计划,这些纸条都用火炮发射到辽军营地之中。既然能够通过加强装药将火炮射程增加近半,那换个更轻一点的炮弹,射程当然就更远了。   至于怎么将纸条通过火炮发射,那就很简单了,让铁匠改造一下炮弹就好了。   不过在文嘉听了秦琬的打算后,给了另外一个办法。   就是火箭。   秦琬对火箭没什么印象,当时文嘉对秦琬介绍道,“火箭与火炮同时而出,只是因为被那位吕公所看重,最后就淹没无声,军器监也丢到了一旁。不过我的同学里面,还有人在火箭上下功夫,最后有了一些成果。”   当秦琬向文嘉求取火箭图样,文嘉便拿出了一包图纸来。不是粗糙的随笔,而是极为细致的图样。要不是文嘉咬定说不是,秦琬几乎就要认定这是文嘉自己的发明。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战场上终于恢复了平静,两个俘虏依然昏迷不醒,还在医疗所那边救治,而秦琬,终于等到了好消息——至于文嘉,他直接就到了工匠营,指导工匠们一起制作火箭。   秦琬眼前的火箭十分的粗糙。   外面糊了纸,用来散布谣言的纸条装了一百张在里面,已经看不到里面作为核心的竹筒。只能看见前面安了一个圆头,后面装了很长的尾杆。   看了这一支火箭,秦琬心道,也难怪文嘉敢拿出来,原来就这么粗制滥造都能派上用场。   造好了这一支的同时,工匠们已经在大规模制造,光是排在墙上的已经打磨好的竹筒,已经有一百多根了。   一天一夜都没有合眼,文嘉脸上看不见疲色,而是掩不住的兴奋,“炮膛内,火药点燃后会有很大的膛压,火炮会炸膛,便是这个原因。如果炮弹外壳不结实,也会一样会直接碎掉。军器监中一直在研究开花弹,一开始就卡在这一步上,后来明白原理后,才知道怎么处理。霰弹就不能强装药,也是一样的原因。”   这同样也是文嘉不支持用火炮发射宣传页的原因。而火箭就不用在意,不用经受巨大的膛压,就是用竹筒也不会,要防开裂,捆几根细绳就够了。   他指着造好的第一支火箭,向秦琬介绍,“火箭最重要的是调节好重心,尾杆的作用正在这里,而且还能稳定方向。”   “比起火炮如何?”秦琬问道。   文嘉脸色微变了变,有些勉强地说,“这玩意儿有用还是有用,装上油料就能放火,装上火药就是炸弹,但准头不好,飞起来风向一变,方向也会跟着变,必须一次放过几百枚,才能有些效果,成本太高了。不像火炮,能算得清落点,真要懂行的,可以指哪儿打哪儿。”   “但还是有用?”   “谁让这是福建的吕相公看重的,献到军器监,军器监里面都没人理会,直接就打发出来了。”文嘉说着,难掩愤愤之色。   “现在就能用了吧?”秦琬问道。   “其实如果一切按照图纸做,最远能有五六里,现在估计只能有三里——但也足够了。不过光是这个也不一定能成,孔明灯也造好了。”文嘉说,“今晚风向是东南风,风力也基本上没有变过,可以把揭帖用孔明灯吊着过去,设好引线,到地方直接炸开也一样管用。”   火箭是文嘉私心,而孔明灯是保障。两种手段同时使用,如果不成,还可以用飞船在上风处释放,总比火炮要稳妥。   ……   快要天亮的时候。   萧金刚突然听到一声奇异的响声,咻的一声拉得很长,从远处一直逼到近前,一声爆响,猛地炸裂开来。   萧金刚寒毛直竖,陡然就惊醒了。   白天刚刚丢下自家兵马,只带了亲兵匆匆赶回,夜里宋人来袭,又不得不出去安抚营中,此刻刚刚能安歇下来,却被这一道怪声惊醒。   营地中此时已是一片混乱。多少士兵从梦中惊醒,跑出帐来,许多人都是连衣服都没穿,只带了兵器出来。   萧金刚大步走到营地中央,拿着铁皮喇叭大吼道,“全都归帐!若无军令,谁敢妄出帐门一步,皆斩!”   用喇叭放大的声音比惊雷还要响上几分,顿时就把营中的骚动给镇压下去。   萧金刚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待士兵们纷纷回帐,萧金刚借着灯光,看看左右,这是方才爆炸声响的地方。突然,他发现地面上散落着许多纸片,捡起一张,只一眼,脸色就全变了。   “准备马。”他急促地吩咐亲兵,“去中军。”   萧金刚飞奔至中军,此刻营地中已经是咻咻连声,从天门寨的方向上,隔上几分钟,就有一道流星射来,使得数万人的营地,再一次变得骚动起来。   萧金刚心中更急,远远地下马后就疾步赶到御帐。   守在御帐外的,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忠勤职守的完颜部的小子了,而是一个没见过的新人。   萧金刚暗叹了一声,可惜了那么一条好狗。   他整了整衣袍,对御帐守卫道,“请报予皇帝,臣萧金刚求见。” 第八十九章 尘嚣(二十)   萧金刚在帐外并没有等多久,很快,进去通报的宿卫便走出来,请萧金刚入内。   或许因为有病人的原因,帐中把过去常用的熏香给撤了,只有浓浓的药味。   年迈的大辽皇帝此刻正斜倚在御榻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薄被下只有一层中衣。   萧金刚进门两步就跪倒下来行礼,眼尾的余光却是在耶律乙辛的脸上打转。   皇帝的脸色蜡黄,精神萎靡,眼中毫无神采,看起来受伤颇重。   皇帝往前线视察敌情时遇袭受伤的事,萧金刚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昨夜抵达大营后,也立刻过来觐见过。不过当时是好些人一起,不便仔细观察,不像现在,只要注意一点不被发现,就可以看个清楚——皇帝的健康状况到底如何。   待萧金刚行过礼,皇帝从被褥中伸出手来,虚虚抬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道,“佛奴,起来吧。”   萧金刚重重地又叩了一个头,方依言站起。   一拜一起之间,皇帝的身体状况看得越发清楚起来。   当真是老年人不能受伤生病,不论平日里看着多健壮,甚至是可比少年,但终究是元气不足,只要摊上了伤病,人立刻就不行了。   皇帝受伤也就两三天工夫,人看着就有些脱形了。   皇孙怀庆当日也是受伤,现在却只是脸色稍稍苍白一点,现在跪在耶律乙辛身边,端着一碗药汤,侍候他的祖父一点点地喝下去。   萧金刚不敢催促,低着头等着。   一小碗药汤慢慢喝完,等耶律怀庆帮着擦了擦嘴角,耶律乙辛招了招手,“佛奴,再过来一点。”   萧金刚稍稍近前了两步,耶律乙辛抬起了眼,问,“出了什么事?”   虽然还是有气无力,但微微睁开的眼皮下,眼神依然如同刀一般的扎人,依然是那一位谋朝篡位的窃国之君。   萧金刚更加深深低下头去,“陛下,天门寨的宋人用炮弹发射揭帖,现在在营中传得到处都是了。”说到后面,他急了起来,“陛下,这件事不能等,必须及早压下去。”   “用炮弹发射揭帖,这还真是有趣。”耶律乙辛慢慢吞吞地说,每说一个字,就仿佛在挣命一般困难,他点了点放在榻边的纸条,“你说的揭帖就是这份?说朕和太子都死了的?”   入帐前,萧金刚已经将揭帖送了进去,听耶律乙辛疑问,他抬起头,勾了脖子看了看,点头道,“就是这一份。”   耶律乙辛两根手指捻起那张纸,带起一抹苍老的笑,“他倒是省事,提笔写几个字,朕就是浑身长满嘴都说不清了。”   他轻笑了几声,“天门寨的寨主很年轻,才三十出头,行事就如此老辣,前脚才炸了朕,现在就要炸朕的营了。如今的年轻人,真的是不能……”   可能是被笑声扯到了哪里,耶律乙辛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连咳了几声。只这么轻轻的一震动,他的脸色都疼白了。   耶律怀庆忙弯腰,将手里的丝巾递上。耶律乙辛接过来在嘴角擦了擦,又递回给孙子。一晃眼间,萧金刚在丝巾上看到了一抹红痕。   大概是一瞬间的恍惚被发现了,萧金刚就听见耶律乙辛说,“佛奴,想说什么就直说。”   萧金刚弯下腰,“请陛下保重御体……”   “别说废话!”耶律乙辛一声怒喝,接着又是两声轻咳,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萧金刚吓得魂飞魄散,飞快地说,“臣请陛下下旨,齐王殿下出帐,代陛下巡视各营。”   “最好还是朕出去巡视一趟?”   耶律乙辛这一笑,就如狼咧开了嘴,露出了满口利齿,萧金刚遍体生寒,连忙道,“臣万万不敢,陛下保重御体最为要紧。”   耶律乙辛呵地笑了一声,向后靠了靠,在软榻上眯起了眼睛,“你也知道朕现在是不方便走动了。”   萧金刚簌簌发抖,几十年来,一场场血淋淋的屠戮走马灯一般在脑中环绕,这一瞬间,他比软榻上的皇帝还要更像一个病人。   耶律乙辛闭了闭眼,几句话说了,又有些累了。换作前几天,要警告萧金刚这样的领军大将,冷落一下就足够,哪里需要说出声来?   “佛保,过来。”稍稍歇了一下,恢复了一点体力,耶律乙辛向孙子招了招手,“你拿着朕的金牌出去,如果有人不得军令,在营中走动,杀了。交头接耳,杀了。无故聚集,杀了。不管是谁,只要是与军法有违,杀了便是。”   耶律怀庆双手微颤地接过金牌,接过祖父的命令,他很清楚,耶律乙辛的这道命令,不知会有几十几百人为此而成为刀下游魂。   “别一副没出息的样!”耶律乙辛呵斥道,“大辽的皇帝不能怕见血,杀得越狠,血流得越多,天下人就越是认你。”   耶律怀庆忙大声道答应了下来。   “斜也!”耶律乙辛稍微提声叫了一下,牵动了内腑痛处,脸又有点发白。   一名宿卫应声掀帘走了进来,正是方才站在御帐门口的生面孔。原本萧金刚看着他就不像国族后族的晚辈,原来是完颜部的女直蛮子。   “这是斜也。”耶律乙辛向萧金刚介绍,“乌束雅的小儿子。现在接替阿骨打,守朕的御帐。”   “斜也。”耶律乙辛对斜也吩咐道,“你跟着齐王,他说杀谁,你就杀谁。”   完颜斜也跪下磕了一个头,大声道,“斜也愿为大皇帝效死。”他偏过身子,又向耶律怀庆磕了一个头,“斜也听齐王使唤。”   萧金刚在旁边看着,微微有些不忿,但他也知道为什么皇帝要这么做。   皇帝对完颜部一直十分看重,从完颜盈哥开始,皇帝身边完颜家的人就没少过。而完颜部也是用忠心回报。这一回,要不是阿骨打挡在了皇帝和齐王面前,大辽说不定就这么完了。   “你们先去办事。”耶律乙辛挥挥手,耶律怀庆和斜也行礼后就飞快地出了御帐,只留下了萧金刚,和一群木雕般的守卫及内侍在里面。   “对了,萧金刚。”耶律乙辛忽然说道,这是今天他第一次没叫萧金刚的乳名,让萧金刚心中一阵发寒,“你说今天会有多少人拿着纸条赶过来。”   近年来本就有些阴晴不定的皇帝,受伤后更加显得喜怒无常。萧金刚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何意,不敢乱猜,越想越怕,一时竟抖起来了,“臣……臣……臣实不知。”   “不知好,不知道好,不知道是最好了。”   即使是垂垂已老,甚至离死不远,但狼王就是狼王,只会变得更加凶戾。耶律乙辛的笑声如同夜枭一般瘆人,萧金刚一时间双脚发麻,连动作都僵住了。   同样是挥手,耶律乙辛将萧金刚赶了出去。   尽管接见前后也就一刻钟的样子,不过在这一刻钟里,耶律乙辛已经把萧金刚这位在奚部和朝堂都有背景的大将给重新慑服了。   短时间内,他也会成为助力。   耶律乙辛昏昏沉沉又躺了下来,精力不济,困顿得想睡,但头脑却过于清醒。出兵这段时间来的决定、进展、遭遇,如同缸中水瓢,按下这个,那个就浮起来,按下那个,就换作这个浮起来了。   回想起这一次攻宋,耶律乙辛觉得,可能真的是失算了。   攻宋不是目的,目的是防止内乱。   耶律乙辛要安安稳稳地将皇位交给自己的儿子,但宋人肯定是要在交接时大动干戈。   与其等耶律隆费尽手段与旧王的反叛者一决生死,最后却让宋人捡了大便宜去,还不如自己先动手攻宋,趁机清洗国中余孽,即使与宋人交恶也在所不惜。   当耶律乙辛统帅大军来到前线,后方果然生变,耶律隆连夜赶回去主持对中京大定府的清洗,而耶律乙辛就在前线上继续与宋人对峙。   本来耶律乙辛攻宋的计划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是宋国虚弱,那不妨进两步,若是宋国强势,那就在国境边上走一走,跟那两位相公别一别苗头,以期得到一些让步。   宋国都堂的强硬,没有太出于意外。河北的守御水平,也是在意料之中。而河北边境的寨堡,亦是果然比预计的要难啃得多。宋国上下,畏辽如虎的风气已是大改,甚至还有一干黄口孺子,都想着要在他耶律乙辛的头上争一把功劳。   不愿冒险的耶律乙辛干脆就让能跑的都去打草谷,不能跑的就在天门寨边消磨上了,慢慢地将乌龟壳撬开。如果定州路的宋军敢放弃预定阵地,北上支援,而耶律乙辛也不介意在野战中称量一下宋军的实力——只要在他预定的战场上就行。   这些天下来,攻打天门寨的计划毫无进展,但打草谷的顺利,让耶律乙辛有了一个发现。这就是随着大量的火器装备军队,军队和平民之间的差距越发地明显起来。   旧时河北边境村寨,对几百骑的打草谷,有着很强的抵御能力。不付出一定的代价,就很难打破他们的村寨。可现在即使是经过训练的宋人,躲在坚固如小城的村寨之中,只要没有装备水平相近的火器,在火枪火炮和炸药包面前,就像一枚鸡蛋一般脆弱。 第九十章 尘嚣(二十一)   从派出去的一支支骑兵那里,耶律乙辛听说了宋国平民面对大辽铁蹄是如何的无力。   可是与此同时,耶律乙辛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受到了宋国军队的实力以更快的速度急剧上升。   在火器技术上,两国的差距越来越大。火炮的威力、枪械的水平,完全是一面倒的局面,即使耶律乙辛不惜一切代价去培养工火监的匠师,也还是赶不上军器监的制造水平。   平日里虽然能够感觉到这一点,但远远比不上战场上那么直观、那么明晰。   天门寨的炮兵和神枪手,清清楚楚地将现实拍在了他这个大辽天子的脸上。   耶律乙辛是真心要拿下天门寨,只不过率领十万大军的他,却对这一座边境小城束手无策。亲自上前线也是想要在更近的距离上,了解宋军如何守城,以及见证对应的新式攻城法,而不仅仅是想见识一下坑道挖掘的进度。   当耶律乙辛在坑道中,听到宋人来袭时,他甚至不禁暗暗赞叹,宋将抓住时机的能力和胆量,当真是出色,比他过去见识过的一干宋将,要出色许多。   不过这赞叹的余裕,到了宋人向坑道中丢下炸弹,便不得不戛然而止。耶律乙辛完全没想到,前来夜袭的宋军,竟然能突破他手下这批万里挑一的御帐宿卫,在援军赶来救援之前,将炸弹丢进坑道之中。   在那次突袭中,耶律乙辛损失了御帐宿卫中的一半,自身也在爆炸中伤到了内腑,按照医官所说,目下只能静养,不能继续再操劳了。   医师是不会对病人原原本本说出坏消息的,当病人是皇帝时更是如此。耶律乙辛很清楚这一点,而他本人,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也很清楚。   原本预计还要几年的交替,现在已经迫在眉睫,想要稳定的交接,却变得更不稳定。   现在即使想要收手,也已经来不及了。怎么才能付出尽可能少的代价,体面地结束这一场战争,耶律乙辛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章惇和韩冈绝非谆谆君子,遇到能大咬一口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   “陛下!”   “皇祖父!”   一前一后两个声音将耶律乙辛从沉思中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本应还在外面巡视的耶律怀庆和萧金刚都出现在御帐中。   “你们俩……”   刚刚出去怎么就回来了?耶律乙辛刚想这么问,一阵心悸就抓住了他的心脏,难道已经出事了?   “皇祖父。”耶律怀庆兴奋地举着一支长杆,长度如同长枪,顶端却不是枪头,而是纸糊的圆筒,湿淋淋地还滴着脏水,将铺在地上的纯白的羊皮毡染上了一点点的黑斑,但一贯注重个人清洁的皇孙,却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是宋人拿来运送揭帖的东西,从天门寨一直飞到前营,竟然不是用火炮打的。”   “里面有火药?”耶律乙辛看见孙子满手的水,敏锐地问道。   火器的威力,越是了解就越是需要警惕。火器等器物,没有说谁能拿在手上走近御帐。这等来历不明的危险火器,送到他面前时,都要先过一过水。   耶律怀庆兴奋得红着脸,点头说道,“天门寨的宋人发射了不少这东西,几乎都是到了营地就爆炸了,炸了有几万份揭帖到营中,现在就只有这一具没有爆炸。”   耶律乙辛稍稍想了一下,准确地把握住了孙子的意思,“你是说就这根杆子,能飞过三里以上,到了目标还能爆炸开来?”   耶律怀庆猛点头,要不是发现了这一点,他怎么会放下祖父交托的差事,赶着往回跑?   “佛保,做得好!”耶律乙辛不吝夸奖。   能一眼发现这飞天长杆的重要性,可见耶律怀庆还是有眼力的,尽管他离耶律乙辛的期待还有一段距离,但也算是不错了,比起孙辈中的其他人,明显地强出一头。耶律乙辛真心希望他的太子也能看到这一点,他耶律乙辛家的大辽,想要传承久远,这第三代也必须挑选贤能。   不过,耶律乙辛的声音却沉了下来,“但你可知道,朕交给你的差事因此被耽搁了。”声音中饱含了失望和怒意,“什么时候朕教过你,君命可违?军情可慢?”   耶律怀庆吓得一个激灵,急忙说道,“是孙儿错了,孙儿这就出去!”   他将长杆交给一名内侍,跪下行了一礼,慌慌张张就出去了。   发现只剩下自己,萧金刚立刻就感觉日子难挨了,尤其是皇帝只把皇孙给发落了,却完全不理会他。   耶律乙辛让内侍把长杆拿过来,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还用小刀亲手拆开了杆头的外包纸壳,拆出了上百张揭帖,从里面露出了作为核心的竹筒来,方满足了好奇心,转过头来问萧金刚道,“佛奴,你说,这是不是南朝军器监的新玩意儿?”   萧金刚摇了摇头,之前他跟耶律怀庆已就同样的问题推断过,“不是军器监,军器监的手艺没这么糙,而且还没看到记号。”   这个判断的意义,萧金刚早已明白。也就是说,这一新兵器,是城中的工匠自己打造出来的。换句话说,御营的工匠同样能够制作得出来——他们比不过南朝军器监中的数以百计名匠,但要压倒区区一座城寨中的工匠,却不是什么难事。   耶律乙辛微微点了一下头,对萧金刚的判断表示认可。   若是军器监的产品,编号不用说,以他们的性格,肯定是用模铸铁壳做头部,这样才能保证整齐划一,武器性能不至有所参差。决然不可能用竹筒来造,何况还如此粗糙。   “还有呢?”耶律乙辛一边问,一边用小刀挑着竹筒里面的东西,竹筒后端已经被烧黑,但前段,却还有一包东西,挑出来,切开一看,果然是火药,不过全都湿透了。   弄了半天,没等到回答,他抬起头,“还有呢?”   萧金刚一直都在想,一下被催促,忙忙地答道,“不过也有可能还没有列装,是仿制的,俘虏不是供诉说天门寨里有个走马承受,是京里的武学毕业,极得寨主信重。开封武学据说人才颇多,说不定就是他带来的。”   耶律乙辛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这个猜测他不喜欢。   萧金刚一直都在察言观色,见了,连忙道,“还有可能……还有可能是被军器监忽视掉了!”   “的确。”耶律乙辛笑了一声。   军器监再有能耐,也是一个官府衙门,其中的官员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德性,做老了臣子的耶律乙辛一切门清。   “幸好他们糊涂。”耶律乙辛不信这飞天长杆的发明者没有将其送到军器监过。   只看现在这外形,还有效果,就知道必然是经过多次试验得来的成果,可是却没有出现在军器监制造的名录上,这定然是被军器监里面颟顸的官吏给忽视掉了。   “这是个好东西。”老皇帝眼中透出惊人的神采,甚至精神都比之前旺盛了几分,他抚摸着长长的尾杆,颤声道,“说不定比火炮更强。”   萧金刚猛点头,他不敢乱说,但他也是这么想的。   火炮只能发射实心弹、链弹和霰弹,没有可以爆炸的炮弹,据说宋人有,但谁也没见到。而这飞天长杆,却能远射,能爆炸,做得越大,威力肯定就越大。要是能一口气装进几十斤的火药,尽管还是炸不塌城墙,可飞到城中,一炸可就是一片,屋舍、人畜全都完蛋。有此利器,什么样的城池攻不破?   “大辽这一回,说不定真能有超过宋人的火器了。”耶律乙辛颤声说着。   萧金刚忽然惊觉,他在皇帝的眼角上竟然发现了闪闪泪光。   耶律乙辛真的是激动了,胸口的痛楚都让他丢到了九霄云外。   就像是佃农,辛苦了几十年,都没能吃饱穿暖,可突然有一天,那佃农发现一门赚钱的买卖,如果成功,甚至能胜过他为之耕作的地主。那当然是要欢畅痛饮半个月的大喜事,激动流泪也是正常。   之前大辽的火器研究都是紧随南朝的步伐,却总是比南朝慢上一步,差上一级。   虽说已经足以镇压四方蛮部,覆灭千里之国,甚至能在万里之外,打得万乘大国丢盔弃甲,可是与正主比起来,还是远远不够。   就像那线膛枪,大辽工火监所造,只能给他一人当玩具,而军器监造,却已经在战场上屠戮大辽健儿。   不过现在,帐中的大辽君臣全都看到了一点超越老对手的希望。   这样的长杆不为南朝军器监所重,可是在大辽手中,却很有可能发挥出更加超越火炮的威力。   “佛奴,你知道吗。”自从南下之后,萧金刚从来没有在耶律乙辛的脸上看到如此欣慰轻松的笑容,“看到这杆子,朕都觉得那一炸挨得真是值了。”   萧金刚唯唯诺诺不敢接口,御帐之中,只听见大辽皇帝一人开怀的笑声,“哈哈,哈哈,真的是值了。” 第九十一章 尘嚣(二十二)   秦琬从门中走了进来。   文嘉抬起头,“死了?”   秦琬遗憾地叹了口气,“死了。”   “问出来了什么没有?”文嘉不抱什么期待地又问。   秦琬的叹气声更大了一点,“问什么都是不知道。”   文嘉带回来的两名俘虏伤势实在是太重了,其中一个送进医疗所没过夜就咽了气,另一个撑得时间长了点,但也只撑到了一刻钟前。   死得十分干脆的那一个,当然没能撬出他的口供,而刚死的一个,则是一问三不知。审问的人拿医好伤势作为诱饵,想多套出一点东西,在辽国国中,大宋的医术早已经被神话,据审问的人说,那个辽人是很想抓到这一个机会,可是他知道的却太少了。   皇帝死了没有不知道,反正完全没消息。太子死了没有也不知道,同样是完全没消息。倒是皇孙,也就是传说中被耶律乙辛十分看重的皇孙,在被袭之后的第二天,就在营中巡视,他是亲眼看见的。   文嘉想了一想,问道,“夜袭的事,他知道吗?”   “当然。”秦琬点头,开玩笑地说,“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至于被俘,对不对?”   “没错。”文嘉点点头,“我是这么想的……辽主遇袭的事,辽军中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这必然会形成许多谣言,如果辽主当真安然无恙,那他肯定会出面安抚人心,多走几处军营,让更多的士兵看见他。”   文嘉说得比较慢,让秦琬有足够的时间去理解。   秦琬听了,反而是苦笑,“他一直到死,都没说到底知不知道遇袭的是他们辽国的皇帝。”   文嘉先是一怔,同样的苦笑出现在他脸上。这一下,所有的推断都没了前提。   秦琬与文嘉无奈地笑着,一时间都无话可说。稍稍安静下来时,他耳边就忽然传来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应该是来自很远的地方。秦琬偏头侧耳的左右前后转了转,发现传来声音的方向,竟是辽军大营所在。   天门寨与最近的辽军前营都有三里,而距离辽军中军大营,那都在五六里开外了。呼声隔了那么远,竟然还能听到,足可见声音之大。   “那边在喊什么?”秦琬问道,“你听到没有?”   “从刚才就在叫,就是听不清。”文嘉摇摇头,秦琬回来前他就听到了,但怎么听都听不清楚,只能确定应当不是辽营发生混乱,因为那是很有节奏的呼喊,“实在太远了。”   “一直在叫?”秦琬把手张在耳边,依然听不清楚。想了一下,他让人取了他在校场上作训话用的铁皮话筒来。在文嘉惊讶的眼神中,将小口反套在耳朵上,对准了辽军大营的方向,来自远方的声音一下就清晰了许多。   文嘉眼睛比平日大了一分,双眉也扬起了一点,对他而言,已经是十分吃惊的表现了。   “没想到还能这么用吧?”秦琬得意地扬了扬眉,半开玩笑地说,“其实这话筒,叫顺风耳都可以的。”   只是秦琬脸上的笑容没有能保持太久,当他从同样变得嘈杂起来的风声中,分辨出来自辽军营地的呼喊时,笑意已经涓滴不剩。   “怎么了?”文嘉立刻就发觉了,忙问道,“辽人在叫什么?”   “万岁。”秦琬茫然自失,他回顾文嘉,恍惚道,“他们在叫万岁。”   “辽主没事?!”文嘉惊道。   “是。”秦琬一声嘘叹,“辽主无事。”   不是辽主亲自出来慰军,又如何会有着山呼海应一般的万岁声?   这一下,两人最大的期待全然落了空。   虽然知道辽主就在那一次夜袭中的几率并不大,可他们就像是花了钱去买赌券的球迷,尽管都知道中奖的几率微乎其微,可又有几个不会去期待自己能中上头奖?只可惜秦琬和文嘉,现在发现自己的赌券已经失去了得中头奖的机会。   “或许辽主其实是受了伤,正硬撑着在鼓舞士气。”文嘉有些不甘心地幻想着,大奖虽然中不了,但还可以幻想一下二等奖。   秦琬笑了一下,满是苦涩的味道,“我们还是先期许王太尉的援军就快到了比较好。”   天门寨被围已经许多天了,王厚就是爬也该爬到安肃军。   一旦官军主力抵达安肃军,即使兵力比不上辽军主力的一半,辽军也必须分出兵马去防备,天门寨自然也能轻松一点了。   “火箭看来白费功夫了。”文嘉微笑着,带着淡淡的失落,“我还想说如果能有所成果,都监你就能顺理成章地推荐到都堂中,那时候,不论两位相公对吕公还有什么顾忌,都能正眼看待火箭了。”   “你放一百个心!”秦琬拍着胸脯,“火箭的好处,我也不是瞎子,都看到了。等此战事了,若能见到韩相公,我肯定会向他推荐的。还有王太尉,韩衙内。”   秦琬对火箭显得信心十足,“匆匆忙忙弄出来的火箭,都能有一半飞到三里外的辽军营地里,这要多大口径的火炮才能做到?火炮的工费又要多少?文兄弟你放心,好东西不愁没有识货的人。”   文嘉笑得更加失落。   秦琬说话是太给面子了,从天门寨中所发射的火箭,其实只有三分之一飞到了辽军营地,剩下的一多半,都是到处乱飞,只是半途坠落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甚至有直接倒飞回来,把发射的士兵给炸翻的,幸好这火箭装药不多,并没有造成什么大事故,只是几个人受了点轻伤而已。   “都监有所不知。”文嘉诚实地说道,“还在京里的时候,这个距离上,能有四分之一成功飞抵目标就不错了。”   “为何如此?”秦琬问道。在他的印象中,同样的图纸做出来的成品,手制的实验品一般都要比大规模制造的产品要精致不少。   “不清楚,等事后得再好好查一下。”文嘉道,“可能是城中匠师的手艺更好,火箭都是自己做的,粗糙得很。还有应当就是火药好,军用的火药,比外面能买到的要好得多。”   秦琬听着点头。军用的火药是颗粒状,近褐色,而市面上能看见的火药则是黑色的粉末,秦琬没有对比过,但想来肯定是比市面上的要强得多。   “火箭的事等战后再说了。”文嘉抬头望了望远方,“辽人要来真的了。”   可以想见,辽国皇帝正在群臣的簇拥下,巡视过一座座营垒,激起如山崩海啸一般的欢呼,等军心士气激起,接下来,天子剑锋所指,除了天门寨又会是哪里?   秦琬远眺辽营,一时无话。   天门寨的攻防战打到现在,其实战事一直还没有进入正式的攻城阶段,几天来一直都是用火炮对话,辽人在下面拼命地挖土,而宋军则是设法给他们添乱。   到现在为止,两边的伤亡都不大,主要还是军械消耗多。辽人那边秦琬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们的火炮损失不小。而天门寨,炮弹储备消耗了三分之一,枪弹的消耗则几乎为零。从炮弹的消耗量上来算,如果火炮开火的频率不变,天门寨大概还能支撑半个月。   想到弹药的消耗,秦琬又想到了火炮,他立刻问道,“火炮这两天检查过没有,是否有磨损严重的。”   “有三门。全是旧型号,出厂时间都在五年以上。如果记录没有错的话,在开战前皆已发射超过百次了。”文嘉此时收拾心情,表现出了十分专业的素质,尽管他现在还是走马承受,但已经主持起天门寨的所有火炮的指挥工作,“今天早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派人去检查所有同期配备的火炮,看一看磨损情况。”他一抱拳,“都监放心,有文嘉在,必不会重蹈辽人覆辙。”   秦琬点头,“有文兄弟你的话,我就放心了。”   几天下来,秦琬已经确定,文嘉在炮兵上的才干远远超过他手底下的那些炮兵军官。如果在神机营中,估计一下子就脱颖而出了,可惜被派到了定州路上来做走马承受,虽然能说是官运亨通,只是太浪费人才了。   他拍着城垛,“有文兄弟你指挥,天门寨中又有这么多火炮,辽狗想要拿下我天门寨,先看看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   因为对外围堡垒的及时撤离,使得城中多了二十余门火炮,在辽军越境前,最后几日从定州发来的列车,上面又全是军资,火炮、弹药应有尽有。这使得天门寨中的各型火炮超过百门,四零级别的新旧重炮都有二十余门。   即使从火炮数量上,秦琬丝毫也不畏惧辽军。   因为之前的出击,肯定有几人被辽人俘虏。尽管秦琬当时带出去的都是精锐,但他也不敢保证最后受伤被俘的士兵都能够抗住辽人的审问,城中的内情多半会泄露。   不过信息的泄露并不完全是坏事,当辽国皇帝了解到城中充足到过剩的军械物资,他就应该清楚,想要攻下天门寨到底有多难。   至于说士卒会不会胆怯?秦琬半点也不担心。   皇帝亲自领军,兵力也是城中十倍,好几天了,都没能攻到城下。一开始,城中守军的确有几分心惊胆战,可现在就没那么害怕了。   如今唯一让秦琬忧心的,就是看援军什么时候到了。 第九十二章 尘嚣(二十三)   刚刚回到车中,耶律乙辛脚下就是一软,眼看就要摔倒,耶律怀庆慌忙上前将他扶住。   他扶着耶律乙辛在车上坐下,惊慌失措地问,“皇祖父,没事吧?”   “没事,朕没事。”耶律乙辛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脸色也越发地灰败起来。   “陛下。”萧金刚也心惊胆战,他现在被视为后族的代表,被耶律乙辛留在身边,但他可不想成为后族的罪人,“还是先回御帐吧。”   “不。”耶律乙辛勉强提起一点精神,“去前营。”   没人能拗得过大辽天子。   耶律怀庆和萧金刚都没办法。   只能放任载着皇帝马车,开始向前营驶去。   这辆马车,并非捺钵行军时,用八十匹健马拉动的御车,只需要四匹马拉动,更加轻便。有着从南朝进口的底盘,这一辆马车行驶得很是平稳。   萧金刚在车外,耶律怀庆在车内,胆战心惊地伺候着变得昏昏沉沉的耶律乙辛。   御帐中的内侍,不可能出现在大军齐集的场合,只有皇孙怀庆才能贴身跟随。耶律怀庆看着半躺在车中软榻上的祖父,心中忧惶越发地加深了起来。   若是他的祖父现在有个三长两短,就如大厦倾颓,莫说眼下这十万大军都难以脱身,便是如日中天的大辽,恐也会随之毁灭。   车子轻轻一个颠簸,耶律乙辛不舒服地转了下身子,耶律怀庆连忙敲了敲车厢内壁,小声吩咐前面的车夫,“再慢一点,再稳一点。”   耶律乙辛并没有睡着,尽管他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但还是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原本耶律乙辛根本不打算巡视营中,他都已经决定好让耶律怀庆把那些以为自己伤重难起,跳起来搅风搅雨的一帮人好好的杀上一通,然后视情况多留一阵,或是干脆就撤回国中。   看到了天门寨的守御,耶律乙辛不觉得他需要太过担心,形制与天门寨基本上毫无二致的天雄城等缘边寨堡,就是宋人来也不一定能打得下,最少最少,也能在宋军的攻击中,守住不少时日。   是的,耶律乙辛是想撤军了,甚至连之前攻下一两个寨堡再撤的计划都放弃了。   遇袭受伤是主因,他必须尽快返回国中,以求能尽可能平稳地将天下交给他的太子。   另外就是这一仗的花销,每一天都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对亲自掌握账册的耶律乙辛而言,这样的开支能少一天就少一天。   如果按照国中动用丁口的数量来计算,大辽这边已经超过了五十万,按照过去的习惯,号称百万大军毫无问题。国史中,多少次三十万、五十万、七十万的大军出阵,实际上都是如此而来。就像酒里掺水一般,而且一个比一个掺得多。   若是按真正拿着朝廷俸禄的神火、宫分、皮室三军,身在兵册的驻泊皮室,加上一些自备武器的部族军、头下军,南京、西京两道,兵力加起来也接近了三十万。   再算上几十万的战马,还有一尊尊大将军、将军和校尉、巡检,全都是吞吃钱粮的怪兽。   积存多年的储蓄如同泼水一般花了出去,要不是这些年来增加了高丽、日本两处的税赋,只凭从本土收取的那部分,根本打不起如此规模的大战。   过去绝大多数战事,出动的兵力都是虚报的数字。纵有动用相近兵力的大战,那也不是使用火器。神火军的军费,比没有装备火器的旧军整整多了数倍。但即使是全部使用旧式的刀枪弓弩,开战之后也必须进入宋境,通过劫掠宋国财富,才能维持下去。   要不是突然而来的变故……或者说惊喜,伤病在身的耶律乙辛,当真就想尽快结束这一场战争。   耶律乙辛似睡非睡,双目紧闭,耳朵则越发灵敏。   车子一开,他就听见一阵一阵的车轴转动声,吱吱呀呀得好不燥人,忽然他又听见一阵马蹄声,声音由小变大,像是有一匹马从远处奔来。   来人似乎就趴在窗户旁,与耶律怀庆小声咬着耳朵,直到耶律怀庆小声叫起来,“宋人已经开始北上了?”   来人口齿伶俐,听到耶律怀庆的问话,立刻就回话,“王厚已经在整顿兵马,而他派出的前锋正在修路。那些轨道全都是被我大辽将士所毁。或许是等修好后就全师乘车赶来。”   “可笑之极。”耶律乙辛睁开了眼,“可笑之极。”   “是。”耶律怀庆连忙附和,“祖父说得对,此事的确可笑。”   “真当大辽是蛮夷,没听过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故事?得小心防备。”   “是,祖父说得是。肯定要小心防备。”   说了几句,大辽天子又闭目养神起来。马车走得越发的慢了起来,三里多路,走了两刻钟还多,最后才缓缓抵达前营。   随着进入前营的营盘,萧金刚的警惕心顿时提到了最高。   宋人的新武器,完全可以打进前营营寨中。   尽管之前的袭击没有造成多少伤亡,只有十几个运气不好的士兵因为靠近爆炸点太近而受了些伤,另有两个运气更加不好的被碎片崩到了要害处,从威力上来说,还比不上火炮。   不过这边不是三五匹绢做抚恤就能打发的小卒,而是统御大辽万里疆域的皇帝。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萧金刚也万万不敢疏忽大意。要是这时候再从天门寨城上飞来十几支飞行长杆,让皇帝受了惊,他也担待不起。   “到了?”   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耶律乙辛睁开了眼。   “皇祖父。”耶律怀庆欲言又止,他很想规劝耶律乙辛放弃,但真的不敢再明说出来。   耶律乙辛坚定的把手交给孙子扶着,坚持道,“朕要下去。”   他要把天门寨攻下来。   不知道王厚留给了自己多少时间,但耶律乙辛必须要拼一拼。   天门寨的新兵器,眼下还没有引起宋国中枢的关注,可一旦战争结束,天门寨向上面汇报战况,谁能保证不会有人发现此物的价值?   这就是为什么耶律乙辛必须强撑身体,出来激励士气的原因。   打下天门寨,消灭新兵器出现的证据,至少也能要让宋人明白,这种武器没有前途,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   在孙子搀扶下,萧金刚等将帅的簇拥下,耶律乙辛登上了营地内部的高台。除了值日的守卫之外,前营的万余官兵聚于高台之下,放眼望去,已是人山人海。   南下的一段时间以来,已经在各种场合立下功劳的前营将士,他们的姓名由耶律怀庆亲自唱出,一名名上来领取奖赏,官位、爵禄、金银、绢帛,不一而足。   其中甚至还包括一名挖掘坑道的苦力,只因为一时灵光一闪,献上了一个更好的挖掘方法,当着上万双羡慕的眼睛,被耶律乙辛提拔为官,然后接手主持坑道挖掘的差事。   苦力只知感恩戴德,还是在萧金刚暗地里的提醒下跪倒谢恩。   耶律乙辛也不介意他的失态,比起功绩来,一点失误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就是耶律乙辛的原则,不问出身,不以德行,只看能力。   即使是下贱的苦力,只要做出了一点功劳,他耶律乙辛就会毫不犹豫地加以封赏。若是真能有盗嫂受金却又有经天纬地之材的陈平之辈来投,他更会倒屣相迎。   大辽国中,有匠师出身的公侯,也有盗贼出身的大将,四方蛮部的子弟,全都汇聚在他帐下,向他献出自己的忠心,为何如此?只因为他能放下辽国几百年以国族后族统御百族的传统,而大力任用他们。   当然,耶律乙辛也不会忘记还没有立下功劳,但已经积累了累累苦劳的广大将士们。   当耶律怀庆代表耶律乙辛上去公布了给予所有士兵的赏赐,与前面几座营垒一样,万岁的呼声冲霄而起,将士气军心煽动得如同浇了油的火焰,熊熊燃烧,腾空而起。   只是下午的这一圈,就花掉了耶律乙辛内库的一半。但耶律乙辛还是坚持认为,自己的私库钱,即使花光了也是值得。   只要有大辽在,些许阿堵物又有什么舍不得。若是不能收买住军心,掀动起士气来,大辽也没有多少年可以继续维持了。   “皇祖父,可以回去了吧?”耶律怀庆急着拉耶律乙辛回去休息。   即使是健康的成年人,接连几座军营绕下来,还要顶着烈日在太阳下站,也该累得没有多少气力了。何况耶律乙辛还是病人。   耶律乙辛这一次没有推拒耶律怀庆的好意,他的确累了,也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了,但他只有回到他的御帐中,才能好好地睡上一觉。   不过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嘱咐道,“佛保。你说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攻城。”   “怎么攻?”   “云梯也搭好了,巢车也架好了。实在不行直接在城门下挖洞,多填火药,不信弄不开城门。”   对秦琬所说的计划,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只叮嘱道,“记住了,攻城时一定要注意兵力损伤。至于炸药,可用的时候就尽量多用。”   “祖父是不是担心王厚会来。”耶律怀庆问道。   “最多还有十天。”   耶律乙辛确定,王厚肯定会来,而且是统帅大军而来,甚至有可能就在今日明日,不在这些事之前解决,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还要派人去看看宋人怎么修路?”耶律乙辛又吩咐道,“看看王厚到底打了什么算盘。” 第九十三章 尘嚣(二十四)   王厚抵达保州已经五天了。   五天来,他按住麾下的主力兵马,不顾手下将帅的呼声,硬是在保州等了五天。   尽管安肃军一个劲地告急,天门寨被辽国主力围困的急报也是一天数条地传来,但王厚就是不紧不慢,并不急着往安肃军赶去。   李承之如今坐镇大名府,做的是发派各色物资、人员的差事,从黄河对岸运来的军资,以大名府为起点,运送到边境各军州中。说起来他那个制置使,就是一个大号的随军转运使。   因为他是文官,而且从来没有上阵过,军中对他的需求就是不给前线将帅添乱,并把辎重等事安排好,不拖后腿,战后能公平的评定功劳,及时发下赏赐,就这样已经足够了。   也许是得到了都堂方面的提醒,或者说告诫,李承之一直很好的遵守了这几条。   而王厚不同,他是一路经略安抚使,三衙成员,高高在上的太尉。朝廷和军中对他的要求,与对李承之的要求,两面是截然不同。明知敌军在彼,却梭巡不进,畏敌不前四个字立刻就能砸到他的头上。   但王厚就是不动。   一开始还能说是将在保州与南下的北虏主力一决生死,可随着斥候带回来的情报,辽主是打定主意把天门寨给攻下来,根本不打算南下,王厚的迟缓就很让人感到难以忍受了。   定州路的官兵多有请战,见到辽人连天门寨都拿不下的战力后,封妻荫子对他们的诱惑力比辽人的威胁要大得多。   这两天,上午王厚刚刚打发走一批前来求战的将官,下午就有另外一批赶来请战。   王厚软硬兼施地将他们都打发走了,他知道,向上面控诉他畏敌不战的密奏,多半已经送到大名府李承之的案头上了。   不过王厚并不急,他有韩冈背书,即使李承之也要给点面子。何况慎重并非是坏事,尤其是在辽军所摆出来的实力,远低于预期,以此为由,完全可以说服李承之辽人必有奸谋,需要时刻警惕,决不能贸然而动。   王厚从早上开始,就待在摆着巨幅沙盘的大厅中,有将校前来请战,他才出去说上两句。即使有人来报,说是城外的韩衙内带着兵马沿路北进了,他也不过点点头,说一句知道了。   王厚的帅司行辕,安置在保州一处大户人家的家宅中。说起来,这户人家还与王厚有些瓜葛。主人家是雍秦商会的成员,自顺丰号出来,从平安号借贷,然后在河北与辽人做买卖,最后在保州买下的宅子,定居在这里,有妻有妾有子,过得很是安逸。在王厚上任时,就递了帖子拜见过。这次战事开始,还给了王厚递送了不少过往搜集的辽国情报,等到王厚到了保州,就立刻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宅子,借给了帅司衙门。   像这样愿意为国出一把力的商人,在河北为数众多,不仅仅是陕西商人,河北本地的更多。这一次宋辽交战的起因,至少明面上是因为耶律乙辛扣押了商人,吞没了商货的缘故。   既然朝廷不弃商人,那商人又如何会不支持朝廷?   从这些常年行走在宋辽两国之间的商人那里,王厚得到了许多重要的情报,甚至边境附近的辽国据点中的将领、兵力、装备,都已经整理在他手中。   除了商人,还有细作、内奸、档案,以及派出去的斥候,各种各样的情报途径综合起来,王厚早早地就确定了辽国出动的兵马数量,其主攻方向也确定了是在定州路上。   其余两边路都不值一提。高阳关路,辽人派了不少兵马,但皆是千人左右的轻兵,打破了不少村寨,但也一支支被高阳关的骑兵盯上,最近的消息,已经在说很多都逃回了界河以北。而真定府路,地形优胜,辽人就连骚扰用的轻兵都没有派出太多。   不过让王厚来说,若是耶律乙辛去攻打真定府,说不定能有一个惊喜。因为出了一个韩氏望族的灵寿县,就跟韩钟一样,影响到了真定府路的防御安置。依靠灵寿韩在朝中影响力,灵寿县中十几年来都没有禁军驻泊,也就是不需要供养禁军。辽人不来,灵寿县连个兵营都难找,等辽人刚刚南下,周边驻泊禁军移防灵寿的命令就到了,连带着真定府路的防御体系,出现了一个个缺口。   只可惜辽人没有把握到这个机会。至于太行山西面的河东,虽然王厚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但想想河东山川地理,只要不冒进,想输都难。   俯身看着河北边地的微缩图景,王厚也不禁感叹,辽国已经从中国的心腹之患,变成区区边患了。   党项昔年虽是猖狂,依然只能在边境上骚扰。即是官军连续输了三次会战,党项人依然连长安都打不下来。但辽国便不一样,官军要是在河北连败三场,就如好水川、定川寨那样的惨败,辽军就能杀过黄河来了。   党项人的心思也只在陕西,没敢窥伺开封,可辽人做梦都想要会猎于汴。   所以说一个是边患,一个是心腹之患。   但如今的辽人,只能在边境上骚扰一番,耶律乙辛所领兵马倍于定州路,却不敢南下。两国相争,比的就是国力,耶律乙辛能派几十支千人队去乡中攻拔村寨,却攻不下有火炮镇守的城池。真要让王厚来评价,辽国已经完了,苟延残喘也喘不了多少年了。   所以这一次对付辽国的关键,并非在征战,而是在消耗。   就像辽人没有南下保州一样,王厚也不会贸然北上安肃军。   他可以确定,耶律乙辛对天门寨围而不攻,就是在等着他。   一个合格的统帅绝不会轻易踏进对手准备好的决战之地,耶律乙辛如此,王厚也如此。既然双方都不愿轻易决战,剩下的就看谁更有手段,逼着对方主动前来决战。   王厚身后有铁路,粮秣不虞匮乏,即使安坐在保州也不用担心吃不饱肚子,军心士气更不必说。   所以韩钟要修铁路就让他修好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铁路等于是直刺辽军的利剑,只要能保证铁路畅通,半天之内就能把一个将数千人,连人带装备一起送到安肃军。   看耶律乙辛还能不能继续守定在天门寨外?   ……   韩钟知道自己的任务就是诱饵。   他其实就是自己主动跳上鱼钩,而且还是第二次。   但真正开始随着一列维修列车,与五百多名士兵,以及上百名铁路工人行走在野外,韩钟就下意识地频频向四周观望,时不时的就抬起头来,确认是否有辽军出现在视野中。   四下里皆是旷野,偶有几座村庄,有的门户紧闭,也有的已经只有残壁断垣。   辽国骑兵在保州以北的乡间肆虐,破坏的不仅仅是铁路,还有数以十计、百计的村庄。就是现在向远处望去,就有几道位于不同位置的烟柱,正滚滚散向天际。   在韩钟的面前,被破坏的铁路差不多有十丈长,下面的道砟一点没有损坏,枕木也还好端端的铺在石子上。铁轨是用道钉固定在枕木上的,如果不是破坏枕木,只有拿着专用的撬棍才能起出道钉。   韩钟看看枕木上专用撬棍留下的痕迹,摇头叹道,“要不是知道这里是保州管,我都以为是被拆去换修了。”   “估计是想要运走。”陈六说道。   “可惜这些辽贼要失望了,皇宋的干线铁轨可没有辽国的铁轨那么单薄。”韩钟冷哼了一声,安设在干线铁路上的铁轨,单独的一根,长度和重量都不是用马能轻易背走的,他唤过左右,吩咐道,“撬下来的铁轨应当就在附近,快去找找。”   一帮人受命去找失窃的铁轨了,爬上树,走下河,钻进草丛,只要有可能的地方都不放过。   陈六道,“跟上午的肯定是两拨人马。”   韩钟点点头,“作案手法都不一样,肯定是两拨人。”   上午修好的一段铁路,辽人就是直接挖开铁轨底下的道床,在铁轨下面填上了火药,也不知填了几百斤,四五丈长的一段铁轨直接被炸成了几段麻花,有一节甚至飞到了几十步外,扎进了树干里。还留在道床石子上的铁轨,也有很长一段变了形,只能全数更换。对眼前这一段下手的辽人,就斯文多了,相较而言,大概是强盗和窃贼的区别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韩钟方才推断的正确,才说了没两句话,派去寻找铁轨的人就大声叫道,“找到了,提举,找到了!”   辽人把拆下的铁轨,丢进不远处的河里,河水清浅,在河岸上一眼就能看见水下的铁轨。丢失的八根一根不少。   干线铁路上的铁轨都是上好铁料,如果有闲暇,辽人肯定会直接拖回去,可惜没有专用的铁轨大车,他们甚至连运走都做不到。   待水下的铁轨一根根地被拖上来,负责保州分局铁路维修的官员上来问道。“提举,要不要换?”   这几段被丢进河里的铁轨,只是在水里泡了三五天,没那么快锈蚀,如果看外观,比韩钟带来的新铁轨还要光洁一点,新铁轨到处都蒙了一层锈色,而旧铁轨至少被车轮常年碾压的正面,还没有来得及生锈,很多地方都是打磨过一般的光滑,其实都还能用。   韩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都换新的。”   旧铁轨谁知道浸了水会有什么问题,还是拖回去回炉比较好。至于节约,降低干线铁路中段的风险,就是最大的节约。   铁路工人们从前面的车厢中拖下换用的铁轨,扛到安装的位置上,将一根根长达一尺的道钉捶进枕木中,将铁轨牢牢卡住,又将旧铁轨拖上后面车厢,晚上就拖回车站内的修理厂。   这边一根根地将铁轨重新装上,另一边韩钟又派人去检查附近的铁路。   既然辽人能明着撬走道钉,搬走铁轨,那么也有可能会玩暗的,拔下几根道钉,却不挪走铁轨,让铁轨只靠一两根道钉固定,日后要是日常检查的维修工再疏忽大意,说不定哪天就出了车毁人亡的事故。   几名维修工拿着长柄的锤子,向前后两头一路敲过去,当当当的清脆声渐渐远去。   头顶的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地面,韩钟在太阳下待了一会儿便口干舌燥,连背后的汗都晒干了。拿过水壶,才打开喝了两口,就听见陈六略嫌急促的声音,“二郎,辽狗来了!”   韩钟啪地把水壶的塞子塞上。列车车厢上方,哨兵挥舞着小旗指着西面的远处,韩钟拿起千里镜看过去,差不多在四五里之外,出现了一列骑兵的身影。   千里镜中,旗号分明,来自于皮室军的契丹铁骑,正直奔而来。   几声木笛猝然响起,正在忙碌着的铁路工人们听到之后,立刻丢下了手上的所有工作,飞快返回车中。刚刚走远的维修工也扛着锤子狂奔而回,跳回到车厢里藏起。   护卫工地的士兵全数起身,结起三列横阵。   这是神机营派到河北来的最精锐的指挥,与韩钟关系不错的都头张吉,排在前排队列的最左边。   指挥使过来向韩钟请令,韩钟沉声道,“此处都托付给指挥你了。”   指挥使大步走到队列的最前,抽出佩刀平视前方,掌旗官紧随在他身侧,鼓手和号手则在队列后站定。指挥使的佩刀一举,咚咚两声鼓响,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开始装弹。夹杂在队列中的虎蹲炮组,也同时开始装弹。   韩钟回头叫着陈六,“六哥。”   “来了!”陈六已经从车厢中拿出了三支长枪,分给同伴,都是最新型号的线膛枪,有效射程远达百步,相较之下,射程只有一半,而且必须齐射才能有效杀伤敌人的滑膛枪,就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韩钟的手掌心沁出了汗,他用力捏了捏拳头,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慌张,“六哥,盯着有身份的打。”韩钟叮嘱着。   “二郎放心。”陈六笑道,“俺的眼力可不差。”   辽骑到了三里开外的时候,速度开始减缓,看起来是要蓄养战马体力,以便突击。   也就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韩钟麾下已是严阵以待,就是修路的工人都人手一杆火枪。   “应该不会再跑走了吧。”韩钟想着,又悄悄地在衣袍上擦掉了掌心中的汗水。   早上修路的时候,刚刚抵达地头,随行兵马就展开防御,直接从车上拖了四门火炮下来,全都是新式的三零野战榴弹炮,比旧时同口径的三寸野战炮又轻便了一点,不是韩钟的身份,也拿不到手。   在阵地周围,又放了二十多具鹿角,全都是用刚刚砍伐的木料和最新出品的铁丝制作而成——铁丝出产自开封铁场,蒸汽机驱动的机器拉制而成,是最新编入名录的军资之一,配发的数量很少,但韩钟手上就有百多卷。   二十多具鹿角并没有放成一线,连成一排,而是零零散散前后错落的放置,看着漏洞处处,却占去了外围大片空间,极大地限制死了骑兵攻击的方向。   一两根两丈高的木杆扎在地上,中间拴了根绳子,跨在鹿角上空。这绳子一拉,就连那些骑术高超的骑兵,也别想驭马跳过鹿角。只能从鹿角的间隙中绕过来。   随行的神机营指挥更是外松内紧,即使坐着休息,也照样排成了三列横队,将上好膛的燧发火枪扛在肩头,一门门虎蹲炮,就安插在队列之间。   就在修到一半的时候,有几个辽骑哨探跑了过来,远远地看了一阵,当岑三带着几个人赶过去的时候,他们立刻就跑远了。   岑三跟在后面,转了一圈回来,就说他们回去的地方有个宫分军的千人队,只隔了不到十里。   韩钟满怀期待,但他等到中午也没见到那一千多辽骑,后来派去查看的斥候回报,那些辽国的精锐骑兵早就不在原地,跑得远了。   陈六中午私下里就劝韩钟,说这营地“一看就是钢针做的刺猬,换谁谁也不会来咬。”   所以现在韩钟就不摆出那么大的阵仗了。   没提前安置鹿角,守卫的队列看起来也没那么整齐,人都在阴凉处避着太阳。火炮还是从车上拖了下来,不过也用树枝遮盖住了,远远地看过来,不仔细看,看不到什么破绽。   现在辽人骑兵果然到了,看到宋军防备没那么森严,也如韩钟所愿的开始接近。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直到双方相距只剩两里的时候,辽骑突然停了下来。   韩钟呼吸都停住了,紧张地看着对面的辽人。他不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在为接下来的冲刺,帮战马积蓄体能。如果是,或许就是一场撬动定州军事的大战。   辽人并没有让韩钟等待太久,此刻旌旗一展,数百骑兵便直冲而来,蹄声惊天动地。   韩钟眉眼一跳,大声叫道,“火炮。!”   四门藏在树枝下的火炮,终于被亮了出来。将遮盖用的树枝杂草抛到一边,等待已久的炮组立刻开始装药、上膛。   官军已严阵以待,可那辽骑就只跑了不到半里,就一拨马头,向左绕了个半圆,竟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领队之人拨马转身,转头就跑了,数百骑兵马蹄阵阵,一齐跟着远去,只留下漫天尘烟和目瞪口呆的大宋官军。   韩钟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呆呆地道,“要是不那么早下令亮出火炮就好了。”   “不是二郎你的错。”陈六安慰道,“是神机营的兵练得太好了。”   他回头望了望人人挺胸而立的神机营,即使士气,也是第一流的,更不用说训练了。能在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内整队临敌,这样的队伍陈六过去在西军中都没见过几支。   韩钟已经对立下大功的期待失去动力了,“在保州州境上流窜的北虏比预计要多,中间肯定有所联络,现在遇到的一个两个跑了,剩下的肯定知道我们有防备。”   “不一定!”陈六说道,“指挥那队北虏的大将,肯定是个爱冒险的性子。说不定前两次都是在设法让我们心情紧张,直到第三次,再也紧张不起来了,他们就真的会杀过来了。”   “是吗?”韩钟带着怀疑地问。   “希望会吧。”陈六说了实话。   “希望会。”韩钟期盼着,他现在就希望能好好地立下一番功劳,证明他没有虚度这几个月的时间。 第九十四章 微雨(一)   六月十四。   北虏犯广信军。   广信守军与之对峙于漕河。   韩钟在保州城外修筑营地。   六月十五。   北虏接连在保州、广信、安肃越境。   三地守军与之交战,多有斩获。   韩钟在保州城外修筑营地。   六月十六。   越界北虏已探明超过十二部,兵力逾万。   第六将挫敌锋于黑芦堤,自身亦有伤亡,引军还安肃。   定州路第七将逐敌至长城口,鏖战至夜,败之,回返遂城。   第三将、第五将至保州。   韩钟在保州城外修筑营地。   六月十七。   北虏继续肆虐保、广、安三军州,百姓流离。   韩钟继续修营垒。   六月十八。   北虏攻安肃,不克,远遁。   三地村寨遭劫已逾百处。   保州车站大营修筑完成。   六月十九。   北虏兵围天门寨。   韩钟坐守营垒。   六月二十。   辽主随军南下,驻跸境上。   王厚抵达保州。   辽军继续兵围天门寨。   韩钟主持增筑营垒。   六月廿一。   北虏兵围天门寨。   定州路第五将与敌接战于陷河畔,得胜而返。   保州车站大营增筑完成。   韩钟坐守。   六月廿二。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坐守保州车站。   六月廿三。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坐守保州车站。   六月廿四。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坐守保州车站。   六月廿五。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出门维修铁路。   六月廿六。   辽国入寇的第十三天,韩钟醒来时,辽军的主力依然围在天门寨外,而他所期待的敌人过了一夜也没有出现。   他今天的工作,依然是维修铁路。   韩钟从起床的那一刻便开始烦躁,刷牙时差点一口把牙刷头给咬断。早上的稀粥喝了两口就放下了,丝毫没有胃口。   只依靠从小养成的习惯,让韩钟还能够在与人见面时,保持着风度和理智,坚定的意志力还在维系着他的形象。在所有看见他的人赶上来奉承的时候,还能一一点头回礼。   从独属的小间走出来,就听见了哗哗的水声。   推开一扇小窗,徐河便出现在眼前。跨越在河上,有一座线条修长优美的白色石桥。   徐河,是保州界内诸多河流中的一条。   源于太行余脉,穿行于河北平原,最后与保州一带的多条河流汇聚,一起注入白洋淀。   其横截在京保铁路的北延线上,为了顺利的通过徐河,修路者就在徐河上,造起了一座三十丈长的石制铁路桥。十二个桥墩在河面上画出了十三个半圆,将大桥撑起在半空中。   这就是保州徐河大桥。   韩钟撇了撇嘴。   他父亲的赐名,准确地标定了大桥的地理位置,以及跨越的河流,不过韩钟觉得,当铁路总局请父亲赐名时,肯定是想要一个能朗朗上口、流传后世的嘉名。   可惜他父亲在起名上,完全没有天赋,也从来不在意。自家兄弟的名讳是一桩,军器监里,那种用年号口径和式样来命名的方式,也是一桩。与听起来就有几分慑人的神臂弓、霹雳砲、斩马刀,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也许日后黄河上有大桥横跨,说不定也会被起上一个某州黄河大桥的名字,完全背离人们的期望。   但宰相起的名号又有谁敢妄改?保州徐河大桥六个字已经刻在了桥头上。   不管好不好听,不管你开不开心,你都必须要遵从,这就是韩钟想要的荣光。   巨大的石桥横跨徐河两岸,两条路轨自从石桥中央穿过,两侧留下的道路,本是为维护人员通过,但也可以容行人和马匹穿行。   徐河河宽水浅,枯水期时,河道甚至能缩减到只有十丈。只要找对位置,趟水过河也不算难事。可是徐河两岸的百姓,依然越来越多都选择通过徐河大桥过河,即使要交税收费也不在乎。方便和安全总是放在大多数人心中第一位的,徐河大桥正是在这两方面要远远超过所有的渡河方法——对百姓如此,对官家也如此,当然,对敌人也同样如此。   自从修成的那一天起,徐河大桥便成了一处战略要地。为了保护这座铁路桥,在修桥的同时便修起了堡垒,附送上火炮。   上石桥堡,正如其名,就是石桥畔的堡垒,周长只有两百步,将将够上寨堡的边缘,驻军也不过半个都。在三十丈的石桥对岸,还有着一座下石桥堡,驻扎了剩下的半个都。   平日里,一百一十二名护路兵,在这里守卫着徐河大桥的安全。   等到这一次宋辽开战,驻守此处的兵力就立刻增加到两个指挥,还各添置了四门火炮。而且在制式上,上下石桥堡都是采用了最新的军事工程学的成果,没有过于高耸的寨墙吸引敌军的炮火,而是与引桥、堤坝融合一处,大半个寨子立于河滩上,徐河河水拍打着墙垣,敌军能够进攻的位置只有十分狭窄的一段空间。   徐河为屏,一面临敌,两堡夹持,相互支援。如此守备,想要攻下来,让辽国最精锐的神火军付出巨大代价也不一定能做到,何况只是一群打草谷的骑兵?   辽人虽然在三州肆虐,各部兵马穿过徐河的次数不少,但徐河大桥这里,几波辽军都只是稍作试探,便放弃了攻击,选择了自上游或下游的浅滩趟水而过。   因而韩钟才能在徐河畔安睡,他是很想钓几部辽骑来多挣点功劳,但绝不会把钓鱼变成送肉上门。白天可以自蹈险地,但晚上肯定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的。要是有哪支辽军觉得这座石桥堡比保州的车站大营要好攻打一点,韩钟也很期待他们登门造访,可惜根本没有人来。   韩钟走下阶梯,陈六和岑三正在下面的小厅中等候。   “二郎。”两人一起起身。   韩钟阴郁的脸色顿时一变,热情地笑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岑三是出去探查敌情,带了三匹马,一夜来回跑了一百多里,与辽人的哨探交了两次手,加上白天的份,等于一日一夜全都在路上奔波,眼圈下面的青黑色十分显眼,站起来时双脚都是带着颤。   韩钟见了,关切地问,“多劳三哥了,可曾休息过了没有?”   岑三谢过韩钟的关心,道,“回来就睡过了,刚刚起来。”   “一会儿再去休息一阵吧。”韩钟说了,又问,“三哥昨夜可曾发现了北虏踪迹?”   陈六道:“若是发现敌情,肯定就会叫醒二郎你了。”   岑三也摇头,“在徐河南岸,小人没有发现北虏的踪迹。后来小人就在徐河边寻过去,找到了几个乡民,都说是看见了北虏过河北去了。小人特意问过时间和旗号,应当是三支不同的北虏。”   韩钟望向陈六:“最近两日出没在保州城附近的北虏骑兵也就三支吧?”   “一支是北虏安州团练使所领,一直在接近满城的位置上。一支是北虏南面迭剌所部,过河最迟,也正是昨天出现的。还有一支何人所领尚不知,劫掠村寨最多的便是这一支,这两日在徐河南岸还有活动的北虏就这三支。原来还有一部,不过第五将追过徐河后,与之两败俱伤。”   韩钟沉吟起来。若是岑三所探无误,那么辽人是明显地开始收缩了。   徐河水虽浅,不过渡河时还是十分危险——危险来自敌军。   整个定州路,临敌的有定、保、广信、安肃四军州,但定州北境就是太行山,只在山口设立了几座军铺,都不要建城寨的。辽军想要攻到位于定州南端的定州州城,得从东北面的保州过来。   而保州、广信、安肃三军州说是定州路的防御重心,其实就一块巴掌大的地,不过百里方圆罢了。一两万兵马辗转腾挪都嫌局促,何况双方加起来十余万兵马?   现在定州路八成兵力集中到了保州,及其以北的广信、安肃,辽军主力则齐集天门寨城下,宋辽两军主力之间的距离,只有区区五十里不到。   这是大军半日行军便可抵达的路程,也是列车两个时辰的路程。   只要双方都有意愿决战,随时可以在这四十余里之间选择一处作为会战地点。   王厚暂时不想前进至安肃城,因为那时两军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到十五里,前沿阵地更是会紧贴到在火炮射程之内。一旦成功抵达,就等于把辽军的尾巴拽在手上,使其难以轻易走脱——敌前撤退从来都是军事上最困难的课题之一。到最后,辽军甚至有被河北宋军合围的危险。   因此一旦王厚率军出动,辽军多半就会立刻挥师南下,试图在半途中阻截官军主力的行军队列。   一边是步军为主,另一边则多是骑兵,作战且不论,百里之内的行军布阵,辽军在速度上是占据优势的。纵使官军有铁路为助,也比不过辽军。   如果在行军半路上遇到辽军严阵以待,数万大军将会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因而王厚在等待,等待天门寨继续消耗辽人的战力,等待真定府路和高阳关路能尽早解决境内流窜的辽兵,从侧翼赶来,也是在等待后方的援兵。一旦河北大军会集,将会是辽军的末日。   所以韩钟就很难明白,为什么耶律乙辛还要强行攻击天门寨,而不是选择借助骑兵的机动力,设法各个击破。   看看,先攻打保州对局势有多好?最差也还能抓住南朝权相的儿子,可惜耶律乙辛并没有那么做,还是死死蹲在天门寨的门口,跟那块硬骨头较上了劲。 第九十五章 微雨(二)   对韩钟来说,这样的局势持续下去,在河北军与辽军的大决战中,他在其中只会是无足轻重的一员。即使辽军之后有所变化,也绝不是坐守保州车站的他所期待的那一种。   他只能采用另一个更积极的办法。   就是尽可能地缩短这危险的三十里行军路程。位于这段路程中段的徐河便成了关键点。有几千辽军在徐河南岸游荡,官军北上的行军速度必然会受到影响,还随时能给辽主发出预警,让其可以先一步抢占有利地形。而只要能将辽军赶过徐河,再派几千骑兵巡防河岸,那么王厚北上要提防的路程便只剩下十五里多一点。   但换句话说,一旦宋军击溃并驱逐了徐河以南的辽军,再将道路修好,在耶律乙辛的眼中,这是宋军即将北上的预兆。这时候,耶律乙辛再也不可能安然守在天门寨外,要么撤离,要么就主动出击。   昨日韩钟引诱辽军来袭,就是计划的第一步。他希望辽军能有所动作,王厚则继续驻守保州。   韩钟的计划很好,第一步也成功了,如愿以偿地看到辽军收缩回了徐河北岸。只是事情完全跟他无关。不能将局面掌握在手中,看不透对形势变化的原因,这种感觉韩钟觉得很不好。   韩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陈六和岑三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静静地在一边等着。   韩钟的计划虽然大部分都藏在他自己的心里,但陈六和岑三却也不会一无所知。   尽管他们私下里对韩钟的计划都有些不以为然,可不管怎么说,韩钟都是他们要服侍的主人,自己甚至自家家人的未来都挂在韩钟身上,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促成韩钟的“进取心”,辅佐韩钟达成他的目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传自门外的声音,让韩钟从沉思中警醒过来。   天光已放亮,城堡中也喧闹起来。原本只有几十人驻守的上石桥堡,先是进驻了的四百余人的援军,昨日又来了五百多。不仅仅将原本预留的位置给填满了,甚至不得不在城堡中的空地上打起了地铺。   城堡本就小,地铺一打,就挡了人的路。但对别人睡房里铺上,自己睡露天地面,打地铺的士兵本来心里就已经很不痛快了,一大早人的腿脚蹭着碰着,心中就更不舒服了,起来就开骂。两边都是军汉,自不会相让,顿时就吵开了。两人的同伴很快都赶了过来,一个个斗鸡般地瞪着对方,捋袖子亮拳头,丝毫不肯退让。四周更是围了一圈士兵,看着热闹。   韩钟正好就在这时候看到了,看见有士兵争吵本就不喜,眼看着事态又要升级,变成了一场大乱,韩钟怒道,“闹个什么?言弘呢?!”说着就往外走,军营中发生争执,若没人及时镇住,很可能就会变成大乱,很容易就闹出人命。   韩钟话声刚落,一队士兵就冲了出来,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三两下冲进了人群,转眼就把闹事的两人都拿下了。军官们配合着将各自部下收拢,片刻之后,吵架的祸首小鸡一般被提溜到韩钟的面前,老老实实地跪着。   韩钟没空多理会这等鸡毛蒜皮之事,挥了挥手,“言弘你是军法官,此事你依律处置便可。”   区区一个指挥当然没有军法官这个配置,将一级才有。但王厚为了提升韩钟的地位,以便战后能按照将一级来排定功劳,故而派了好几个军官,将保州车站大营的架子给搭起来了,不过韩钟则视这些人为王厚安插的耳目,平常也不多做搭理,出门时要加强管束,才把言弘给出来。   守卫徐河大桥的上下石桥堡,都归属于铁路总局,是铁道兵的编制。分配到这里协防的两个指挥,在关系上也是暂时配属到保州铁路分局旗下,也同样归韩钟指派。言弘这个军法官,正好能够管得到两边的所有人。   言弘三十多岁,年纪并不算大,只是平日里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紧抿着嘴,在唇角拉出了两条极深的沟来。   韩钟将事情丢给他,言弘便一板一眼地道,“既如此,此二人可斩于辕门之前。”   莫说两名当事人,韩钟都吓了一跳,“怎么这般重?!”在他想来,不过几板子的事,重一点也不过十几军棍,在床上趴几天就能养好了。   但言弘肃容抗声,“行军在外,非处营中,虏寇环伺左右,依军中律,当行重法。”   “重法?”韩钟质疑道,“他们是犯了十七禁令五十四斩中的哪一条?”   言弘抬了一下眼皮,瞥了眼韩钟,嘴角微微一抽,宛如冷笑,似是不屑,“提举,军中律不止十七禁五十四斩。”   两名士兵此刻一个吓得软了脚,直接就摊到了地上,另一个还有点力气,大声喊起了冤枉。   韩钟被言弘的态度弄得有点恼火,“哪里要那么重,去打扫溷所就好了。多嗅几天臭气,记得以后脾气不要那么臭。”   韩钟意有所指,言弘板起脸,“提举方才已经将此案交给下官了。”   言弘不肯退让,韩钟脸色更冷了几分,“大事归法司,小事自决,这是营中法。出营之后,悉决于军将。之前本官是将此案交给提点,但提点断案有误,本官也只能收回了。”   言弘道,“既然提举如此说,那下官只能告退了。”   说罢拂袖而去,韩钟冷哼一声,完全不加理会。   两名士兵死里逃生,连连磕头,把韩钟感激得视同在身父母。   之前韩钟、言弘相争,陈六暗地里就叹息连声,这时候言弘一走,他便向外挪了几步,悄然出了门。出门后左右一看,见言弘在前面走,就忙追了过去。   韩钟年纪尚幼,又是宰相家的子弟,行事说话就不那么顾及到他人的脸面。当他得罪人的时候,陈六就必须出来帮忙圆场,或是事后弥补。他们这些人,本就是给韩钟拾遗补阙的,用粗俗一点的话说,就是擦屁股的。   言弘虽然是拂袖而出,但陈六追上去后看他脸上神情,却不见多少怨愤之色。   见陈六追上来,言弘轻笑了一声,不问自言,“自来文官领武职,多半会先找两人杀了立立威。我在河北军中任官多年,见到了不少,从来都是往重里判。听说这一回李相公在大名府也是这么做的。便不是文官,荫补的世家子做官,也不会将军汉的性命当一回事,可杀可不杀的,多是杀了立威。提举虽是宰相子,心肠却好,不是那等视我辈武夫性命如草芥的文官,你也别担心我会怨恨,上官有此仁心,是我等下吏之福。”   陈六怔了一怔,他本来以为会听到言弘恶语相加,全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愣了一阵,才向言弘行礼道,“多谢言官人。”   言弘这种性格,真是不讨人喜欢。但恶人他做了,让韩钟做了好人,再怎么样也得感谢他出力。   言弘一笑,点点头,就此离开。   陈六转回去,两个士兵已经不在了,见岑三也不在,估计是领着两人,安排打扫茅坑去了。   见陈六回来,早知道他私下里做了什么的韩钟就一脸不快,“六哥,此等心狠手毒之人,又何必安抚,等过些日子,远远地打发了便是。”   陈六听着无奈,小声地把言弘的话说了一通。   韩钟听了就愣了,过了一阵,“照你这么说,言弘是好心了?”   陈六道,“不管好心不好心,他总归是帮二郎你。既然他有心投效,让其失望似乎也不好。人心难得易失,还望二郎能包容他一二。何况,那言弘也是有些才干的。”   韩钟听了,沉吟不语,他对言弘有所成见,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要是按照陈六所说,收纳于他,终归有些不情愿。正好岑三回来,韩钟丢下这件事,问岑三,“三哥,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隔得远,韩钟只看到两人争吵,也不知情由。   岑三领两人去茅厕时就顺便询问过了,韩钟一问,他就把听到的说了一通,最后道,“说到底,还是一个在房里睡,一个在地上睡,心里不痛快的缘故。”   韩钟叹了一声,“不患寡而患不均。圣人之言果然是有道理的。”   岑三嘿道,“听说京师那边还鼓吹减少辎重,盔甲不要了不说,还说把帐篷都不要。卒伍带条羊毛毡就够了,睡觉裹条羊毛毡,下雨披上雨衣就够了。”   韩钟冷笑道,“听那般天天坐在衙门里的人扯,他们出远门都有车坐,哪里会知道下面苦?”   急行军丢下辎重很正常,捕捉战机、敌前行军,那肯定是要轻装的。但正常行军,连个帐篷都不给,就是闹起兵变,韩钟都觉得很正常。   陈六这时候看了看厅里座钟上的时间,提醒道,“二郎,时候差不多了。”   韩钟闻言一怔,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就为刚才这点事,把正事都被耽搁了,心里顿时更加烦躁起来。   “今天也是,昨天也是。”他焦躁地抱怨道,“怎么就这么多事?!”   自出寨后,各种事端层出不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没有一个安生的时候。   韩钟一心建功立业,仿效父亲三十便为宰执路线,现在却不得不因为两个士卒吵架而分心。   “二郎。”陈六这几日见多了韩钟的烦躁,冷静地规劝道,“小人听府里的老人说过,当年相公一开始时候,就是辅佐王太尉的父亲,做了好些日子的勾当公事。后来相公还说,就是那些日子见多了世间人情,之后做了宰相,布政时考量国是政策,却是更周全了许多。”   韩钟一向以其父为榜样,也最是佩服他的父亲。陈六说的话,他也从父亲嘴里听到过类似的。心情就稍稍平复下来。   “金台顿发来的车子呢,已经到了吧。”韩钟问道。 第九十六章 微雨(三)   韩钟起床的时候,秦琬刚刚闭上眼睛。   昨天夜里,他只睡了半个时辰,还是加起来的。   现在秦琬就是见缝插针一般地睡觉,找到一点空隙就闭上眼睛。也许下一分钟,他就会被辽人的进攻叫醒,但现在的这一分钟,他还是要好好地睡上一刻。   从辽主犒军的那一刻开始,辽军的攻势陡然间就加强了数倍。   一天一夜的时间,上万名苦力日夜苦干,头顶烈日,披星戴月,坑道飞快地加长加宽,最后包围了天门寨。   站在城头上,看着一张坑道组成的大网将天门寨网在了中央,秦琬不禁在想,钢铁还真是好东西。   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铁锹、铁铲,不擅工事的辽人不可能那么快就把天门寨给围了起来。   辽人还聪明地学会了利用所有的能用得上的东西,包括关口镇上屋舍里的砖石、木料,也包括城下连接宋辽的铁轨。   辽人顶着城上的弹雨,将铁路上的铁轨都拆了下来,然后用在了坑道中。   天门寨中的火炮,每个时辰都要发射数百发炮弹,大部分会打到地里,也有击中活动的人和马的。在炮弹的落点,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声音——被炮弹击中的动物,一般不会有来得及能发出一声或几声惨叫,通常都是立刻毙命的;打到了地上,也只会噗地一声闷响,直接掩盖在火炮轰鸣的余波中。   只有偶尔,炮弹落地后会有一声如同敲钟般的巨响,那就是炮弹砸到铁轨上的声音。   成百上千根铁轨架在了坑道顶端,有的铺了土,有的则没有,而这些铁轨封起的坑道就变成了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最犀利的矛对最坚固的盾,哪个会坏?   昨天白天的时候,刚刚看见辽人将铁轨架在坑道上,秦琬曾开玩笑地问文嘉。   文嘉则很无趣的回答说,铁轨造出来不是做盾用的。   现在多少炮弹下去,都拿铁轨没办法,秦琬的玩笑开不起来,只能干瞪眼。   城中的炮弹,一天一夜发射了许多,命中了辽人数目也不少,可都是些苦力,可以说浪费了许多弹药。   但要说不去攻击这些苦力,那之后他们给城中带来的麻烦,再多花一倍炮弹也不一定能解决。   火炮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发射着,弹药的库存量一点一点在降低,而辽人与天门寨的距离同样是一点点地不断接近。   秦琬只能让自己在更多的时间里保持清醒,以免当辽人突然冲上来时,自己还睡眼惺忪地搞不清状况。   “都监!”一声惊叫在耳边响起。   暗叹了一声,秦琬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辽人又在布置炮兵阵地了。”亲兵指着远处。   “不是已经好几次了吗?”秦琬说着,举起千里镜望过去。   “这次不一样。”   不要亲兵说,秦琬已经看见了,的确不一样。   或许在坑道上尝到了甜头,辽人开始用铁轨作为火炮的盾牌,将一根根铁轨半埋在地里,围成个半圆,后面或许还堆了土,能看见一点迹象,然后只留下一条供炮管穿出的缝隙。   秦琬看了两眼,把千里镜丢过去,不屑一顾,“这种小事,有文走马处置,用不着慌。”   亲兵接过千里镜,还是惶惶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   “怕什么。”秦琬说,“我的话都不信了?运气在我们这边。”   运气缥缈无定,如何做得了依仗?但秦琬既然如此说,亲兵已经不好再纠结什么了。   不过真要秦琬来说,他觉得天门寨中的确是有运气在。   这些天来,天门寨的火炮几乎都没有停歇过,每分钟都有火炮的声音响起,发射的速率要远远超过城外的辽军。   可是让秦琬感到惊讶的是,尽管发射频率这么高,上百门火炮也没有一门炸膛。   秦琬在文嘉面前赞叹不已,不是文嘉的计算,是很难如此精准地卡着火炮使用的频率和安全的上限,不过文嘉被夸奖了之后没有丝毫得色,反而说是运气。   “真要说有什么运气,那肯定是文兄弟你到了天门寨。”   秦琬当时半开玩笑地夸奖文嘉,不过他也相信了文嘉的话。使用火炮多年,手底下就有百八十门,秦琬对火炮也算有所了解。   一百多门火炮,每一门都射击了上百次,到现在还没有一门损失,的确只能归功于捉摸不定的运气了。   ……   炮垒中。   一声巨响,一门四零榴弹炮猛地向后一顿,将把它半固定在炮位上的两条绳索猛地一拽,在系绳的柱子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气味浓烈的白烟也在同时从炮口中弥散开来。   炮弹离膛而出,呼啸着飞向远处的目标。   文嘉和炮组观瞄手都拿着千里镜,挥开烟雾,一眨不眨地观察着炮弹落下的位置。   “唉。”   一声惋惜的轻叹,证明了炮手对炮弹射失的遗憾。   文嘉呵地一声轻笑,“算他运气。”拍拍炮手的背,“没关系。”   炮组的成员都上来了,降温、清膛、复位,重新准备炮弹和药包。   炮组的行动,文嘉没有多插嘴,他向后靠着墙,半闭着眼,争取一分一秒的休息时间。   他的身上全都是烟灰,根本都来不及清理。   这两天,几乎每时每刻,文嘉他都在天门寨几座炮垒的其中一座里面,要不然就是在去炮垒的路上。   但文嘉感觉自己的生活很是充实,每天都能与他最喜欢的火器在一起。比起拾掇同袍短长,密报于开封都堂,文嘉更喜欢现在这种简单充实的生活。   只要想着怎样才能命中城外的敌军,其他都不要考虑,这让本就苦于勾心斗角的文嘉,更加不想做他的走马承受。   文嘉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快活多久,他现在只能设法帮助天门寨,尽可能地熬过这一次大战。   很快,这个四零榴弹炮的炮组就做好了第二发填充的准备。炮长很得意向文嘉报告准备完毕。   但文嘉没有立刻下令,他拉过这位炮长,悉心指点道,“看到没有,炮口内还有余温……不要用手试,拿钎子沾了水进去……听到声音了吧?这里的烟也证明了炮膛内的温度有多高。现在倒进火药,很可能就会立刻燃烧起来。明不明白?这门四零炮必须要再冷才能用。如果很急的话,用水冷,从哪边先开始,你们知道的,我就不说了。我们现在有时间,不需要用水冷却,让它自然冷下来。”   文嘉得机会教育,教导炮长听得连连点头,让他明白四零炮最好在什么时候发射。   转过来,文嘉又指挥同一座炮垒中的另一个炮组,将他们已经装好膛上好弹的火炮,瞄准目标,立刻发射出去。   炮垒的指挥,跟在文嘉身后。文嘉这几天都在教导炮兵的指挥使和副指挥使,怎么合理调配炮垒上下十几门火炮的发射速度,以保证炮垒整体发射频率的稳定。   炮长和观瞄手,又从文嘉这边更系统地学习了如何测算敌军距离,如何将风速、高度差计算进来,与炮兵手册上给出的数字一起计算射击诸元。   炮手们学到了整备火炮的流程原理,清膛手、装填手、送弹手,都深入地学到了自己岗位上的专业技能,如何配合炮手,并保护好火炮的安全。   文嘉两天来说得口干舌燥,声音都沙哑了。而他的学识和才干,也让寨中的炮兵们对他心悦诚服。   文嘉现在很欣慰,天门寨的炮军官兵,上上下下都在认真地学习。他们的水平,也正显而易见的提高。   天门寨中的上千名炮兵,以他们这些天的发射量,足以让他们战后在神机营中找到一个俸禄更高的好位置。   就是神机营,一年下来,或许能有这么多练习量,但决不会有战争时的紧张感和迫切感。   紧张并不能算是坏事。还在武学的时候,每次月考之前,文嘉和他的同窗学友,都会挑灯夜读,教室里、寝室中,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而武学中的师长,每次都骂他们这些学生,说他们是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可偏偏这临时抱佛脚,总是学得最快的时候。   而敌人就在外面,自己被困在城中,要想保命就必须把炮术学好,这让城中的炮兵如何不去拼命学习?   “走马!”   文嘉闻声抬头,一位观瞄手拿着千里镜指给他看,“你看那边。”   同一个的火炮阵地,秦琬看到了,文嘉同时也看到了。   看到辽人将铁轨竖起,扎进地里,一群炮兵咬牙切齿,大骂辽狗。可他们也惶惶不安起来,一旦辽人确认将火炮都用铁轨保护起来的手段有效,那他们就能把火炮运到天门寨的鼻子底下,在最近处射击城墙。   文嘉不急不怒,指点道,“换个位置,对准人,而不是炮,那些铁轨只能把炮护住,人没护住。”   在位于高处的天门寨火炮炮口下,辽人要想把炮手们一并保护起来,至少得把铁轨护盾加高一倍。   当一门火炮将炮弹送去那处新设阵地,准确的将一名辽军炮手打成几截,文嘉对炮兵们说,“你们要记住,火炮是死物,都是铁而已,不值多少钱,人才是最金贵的。能熟练使用火炮的炮手,远比一门火炮要值钱得多。别以为我是乱说,‘须知人贵而物贱’,这话是韩相公说的。”   炮垒中,难得地安静下来,都在聆听文嘉的话语。   “辽人经过训练的炮兵不多了。这几天来,能直接命中城墙的炮弹,按照比例来说是越来越少,而炸膛的次数,你们也听到了……有多少?”   一阵轻笑声中,文嘉又道,“还有,铁轨的确坚固,能承受几万斤的车厢碾压,但这坚固也是有限度的。坑道上的铁轨能挡住炮弹,是因为炮弹只有坠落的力度砸下来,前冲力量并没有释放到铁轨上,现在铁轨挡在炮弹前面……你们试一试,看看会有什么情况。”   炮兵们飞快地行动了起来,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证明文嘉的话,三门火炮同时准备完毕,都是四零榴弹炮,仅是炮弹都有二十余斤。   轰、轰、轰,三门火炮接连发射,硝烟弥漫在炮垒中,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不过几秒之后,当的一声巨响传来,证明了其中一枚掠空而至的炮弹,已经准确地撞击在了其中一根铁轨上。   “看看怎么样了?”渐散的硝烟中,文嘉平静的声音传来。   “断了!断了!砸到辽狗了!”炮垒顶端,负责观察战果的士兵兴奋地叫了起来。   硝烟渐散,炮兵们也看到了他们的成果,原本整齐的排成了一道弧线的铁轨,其中的一根居中截断,断下来的一半向后倒下去,砸中了一人,后面的炮组一片混乱。   “看到了吧,你们是炮兵,没有什么能挡在你们的前面。”   文嘉鼓励着自己的学生,稍后来到秦琬的面前。   看见秦琬,文嘉脸上轻松的笑容全都消散了,神情也严肃起来,秦琬不是下面的炮兵,不需要刻意鼓励,只需要实话。   他对秦琬叹道,“火炮不见少,兵也不见少,辽主肯定从国中调派援军过来了。”   “可见辽人死了不少。”秦琬总是能从更好的角度来寻找解释,“辽主身边的兵马也不多,肯定是要调人来的。”   文嘉气得都笑了,“城中十倍的兵力,这还不多?”   “比整个定州路就不算多了。”秦琬笑道,“也就六七万的样子。”   文嘉摇摇头,秦琬就跟他一样,都是要对外尽量保持乐观的态度。但自己只在面对炮手们时会这样,而秦琬,必须随时随地。   跟随在辽主身边的军队,秦琬已经连猜带蒙的估摸着差不多了。有六七万的样子。还有两三万是做苦力的民夫、奴人,做不得数。   这六七万人马,其中的大部分应该就是皇帝手中最为精锐的神火军。   如果秦琬手上有整个定州路的兵马,他现在就选择出阵,与辽军一决高下。就是只有三分之一,他也会出城干扰辽军挖掘坑道的行动。   但他连夜间也不敢随意出动,他损失不起作为军中中坚的精锐士兵,再少一点,就带不动全城上下六七千人了。   “真要说起来。”秦琬说道,“北虏这一回动用兵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文嘉嗯了一声,没多做回应。   “排除民夫,撑死二十多万兵马。你想想,北虏有中国富庶吗?南京道比得上河北?河北也就只能支撑三十万兵马,辽人的战马还更多,算上河东,能支持的起三十万就顶天了。就这么多人,河东路要放一点,真定府路和高阳关路要放一点,剩下定州路,就没多少人了!”   文嘉没好气地瞥了秦琬一眼,“前天算了一遍,昨天又算了一遍,今天还算,上下都知道辽国没兵,援军一至多半要退兵,何须一遍又一遍地说。”   以辽军的数量来算,全线进攻肯定实力不足,重点进攻,太小的区域又供给不起太多兵马,只能选择以精锐代替数量。   不论是秦琬,还是文嘉,都想象不出,耶律乙辛当如何在保证精锐损耗不大的情况下,把天门寨给攻下来。就是让他们自己推演,也很难找得出一个在短时间内以小损失破城的办法。只是辽人始终不退,让他们觉得肯定是有招数的。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知道了辽人的做法了。   竟然是驱民攻城。   号角声中,靠近天门寨的坑道内,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身影。火炮炮口立刻瞄准了他们,但是立刻,观瞄手的惊叫声中,炮长们都把引火放下了。   全都是汉家子的装束,从千里镜中,看见的都是老弱妇孺,极少有青壮。   他们一批接着一批,从坑道的每一个出口走出来,仿佛无有穷尽。   到最后,天门寨四面八方,从坑道里被赶出来的老弱妇孺,足足有万人之多。   文嘉看得手脚冰冷,如果他们都是千真万确的大宋子民,这意味着安肃军北部的村寨已经全数被毁灭了,只有这样,才能有这么多妇孺老人。   他们被辽人在后面驱赶,一个个哭嚎着,往天门寨这边逃来。   几百名辽兵跟在后面,用长枪将掉队之人一个个戳死,最后他们中间,甚至有人拿枪挑起一个婴儿,在城下炫耀着。   天门寨城上,看到这一幕的无不目眦欲裂。   秦琬甚至想用枪炮将之击毙,只是用枪距离太远,用炮又怕误伤自家人,只能恨恨作罢。   驱民攻城是惯常的攻城手段,能打击守军士气,还能将细作混入城中,好一点的还能趁势攻城,最差也能消耗城中粮草。   但此法有伤天和,辽人又很少攻城,宋辽两国交战的历史上,基本上就没有出现过。   前两天秦琬还跟文嘉说不用担心,大辽皇帝在此处,如果辽人当真做下来,就不要见人了。   契丹亦自命中国,尽管寻常时还是不脱蛮夷之态,但脸面终究还是要讲的。   就是下面的将帅能做得出,皇帝还是不会做的。   哪里想到,皇帝都不要脸了。   秦琬咬牙切齿,唇齿间咯咯作响,“终究还是蛮夷。”   “都监。”文嘉的声音此刻更加沙哑,他颤声问道,“收还是不收?” 第九十七章 微雨(四)   汉人漫山遍野,哭喊惊天动地。   跟在他们身后的辽军士兵,毫无怜悯地将落在后面的汉人一一刺倒。逼得他们在哭嚎中,还得跌跌撞撞地前进。   从坑道出来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已经倒下来数百人,鲜血渐渐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远处的高台上,耶律怀庆看见了母亲被杀死时还紧紧将孩子护在身下;看见了年迈的老祖父为了让孙儿逃脱,反身冲向全副武装的辽军;看见了一家数口哭着抱在一起,一同被刺死在地上。   一幕幕人间惨剧,就在原野上上演,年轻的齐王殿下看得心中恻然,面露不忍之色。   从附近百十村寨中抓捕来的汉人数以万计,青壮挖掘坑道,修补营垒,搬运粮草,剩下的老弱妇孺,现在就被驱赶出来,为大辽天兵填满天门寨前的沟壑。   耶律怀庆他会为千军万马纵横奔驰的场面热血沸腾,会为大辽的每一个胜利而欢呼雀跃,会毫不犹豫地去砍杀每一个敢于反抗的敌国平民,但千万老弱在泥地里跌跌撞撞的场面,实在是让他欣赏不了。   劫掠敌国,充实自己,就是契丹人的传统。弱肉强食是大草原上的规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南朝宰相所归纳出的天地至理,虽然那位宰相还想用汉人那懦弱的仁义来排斥这一至理,但耶律怀庆只把那八个字牢牢记住在心间。   耶律怀庆从来不会为打草谷感到有所亏心,就是他的帐中,也刚刚收入了两位姿色绝佳的汉女。   孙武子都说过,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既然汉人的祖先在兵法上都这么说,汉人也不应当抱怨大辽打他们的草谷。   只是大辽天子亲自帅师围攻一座边境上的小城,却还要欺负人家妇人孺子才能把城池给攻下,传将出去,万里疆域下的千百属邦将如何看待大辽。   他自幼敬畏的祖父,一直都是心目中的英雄,耶律怀庆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的英雄会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一群妇孺身上的人。   “佛保。”耶律怀庆恍惚间,忽然听到自己祖父的声音,“在想什么?”   耶律怀庆抬起头来,面对耶律乙辛审视的眼神,脸上已满是兴奋之色,“想必天门寨的秦都监,现在是手足无措了。”   “哦。”耶律乙辛冷淡地说道,“朕还以为你会觉得朕做得过头了。”   “孙儿怎么会这么想?”耶律怀庆连忙说,“事关大辽国运,若不能攻破天门寨,让宋人发现了火箭的妙用,孙儿睡觉都难以安稳。”   耶律乙辛望向那座挺立在晨光中的城寨,的确,要不是为了火箭,耶律乙辛也不想去攻打这种比石头还要硬的坚城。   区区一座万人不到的城池,在安放了一两百门火炮后,就变得跟刺猬一样难以下嘴。   当然,堂堂大辽天子,能轻易调用百万大军,一言既出,千万人为其奔走,绝不可能对一座城寨无可奈何。   如果耶律乙辛愿意牺牲神火军,还是能在付出比较大的代价后拿下天门寨。   只是他不愿牺牲自己用来镇服国中的神兵利器,更不愿在损兵折将后,被躲在后面的王厚和李承之捡一个便宜。   所以耶律乙辛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一个对皇帝来说很不光彩的战术。   尽可能的废物利用,不仅仅是南朝自然学会反对奢靡的宣传,也是大辽皇帝的宗旨。   堂堂正正的征服当然让人痛快,就像自己的太子将高丽、日本并入大辽那时,耶律乙辛可是快活了好些日子。   但大辽皇帝绝不会觉轻重颠倒,就为了个名声,却把实利丢了,宋襄公之后早没这样的糊涂蛋了。如果堂堂正正的胜利,要付出太大的代价,他就会毫无顾忌地选择不那么光彩的招数。   他是篡夺了皇位的耶律乙辛,不是糊涂到不知世事的宋襄公,当初要是多顾忌名声半点,现在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哪里还能得到这万里封疆。   “你觉得这手段如何?”耶律乙辛问道。   他希望自己的孙子也不要被无聊的仁义所束缚,既然不是大辽国的子民,就不能当做大辽国的子民来对待。   耶律怀庆想了一想,“孙儿过去读汉人的史书,看到孙子吴起那一篇,觉得孙子在吴国训练宫里嫔妃太容易了一点,就是砍两个领头的嫔妃,如何做到对两百人如臂使指?”   “现在呢?”耶律乙辛问道。   “孙儿还是觉得司马迁是文人写书,对军事只通了一星半点。队列阵型不是一日半日就能练出来的,但驱动妇人听从号令,令行禁止,的确砍两个脑袋就能做到了。”   “将这上万汉人驱使起来,只要下刀勤快点,并不比指挥一个千人队要难。这帮老弱妇孺听不懂号令,但看得见刀子,几十个人头砍下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耶律乙辛知道这是孙子在拣自己喜欢听的话来说,但耶律乙辛之所以喜欢耶律怀庆这个孙子,正是因为耶律怀庆喜欢读书,而且在读后还不会有自己的思考,绝不是一切都尽信书中所言。   大辽天子对孙子的回答还算是满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阵剧痛从胸腹间传来,顿时立不住脚,整个人摇摇欲坠。   耶律怀庆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发现祖父气息急促,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耶律乙辛被扶着下了高台,在御车中躺下。感觉刚刚就好了一点,他便立刻伸出手,紧紧攥住耶律怀庆的手,艰难地对孙子道,“你代朕看着,督促诸将,今日必要破此城!”   耶律怀庆低头,攥着自己手臂的祖父的手,枯瘦如鸡爪,青筋毕露,褐色锈斑在手背上斑斑点点地分布着,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曾经将大辽握在掌心的祖父已行将入木。   迎上祖父眼中急切的目光,耶律怀庆沉沉地点了点头,“皇祖父放心,孙儿明白了。今天定破天门寨。”   服侍祖父重新睡下,咬了咬牙,耶律怀庆回到了高台上。   高台上,大辽众将正望眼欲穿,看见只有耶律怀庆回来,顿时忧心忡忡。   他们惶惶不安地望着耶律怀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与大辽天子在后监阵的作用等同起来。   耶律怀庆无视众将,举起手中金箭,呵斥道,“尔等还在迟疑什么?天子早有号令,今日必破天门寨!如有迟疑不进,遇难辄退者,军法从事。一切依从前议,尔等回去督促各部进击。先登者,赠节度使,授军州!”   回头望着原野上,群羊般被驱逐的宋国百姓,他硬起了心肠,脸上如若冰霜,“跟前面说,再快一点,叫他们赶紧把那些宋人赶到城下去,看天门寨还开不开门!”   ……   门开是不开?人收是不收?   秦琬左近,几十道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这个决定,只有秦琬能够做。   秦琬木然地盯着城下,可谁都能看得出他心中的波动。   这个决定,让他左右为难。   理智告诉他,城门绝对不能开,但情感则在不停地催促他赶紧将外面的宋国百姓,都保护起来。   换作是十年前,辽人在澶渊之盟后第一次入寇大宋,太平了七十年的河北根本不会遇上驱民攻城的这等事。辽人不会攻击坚城,也没空搜罗百姓,那样多耽搁打草谷的时间?   上一次战争才过去十年,这十年来河北对辽人的警戒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路中组织每一次推演,每一次演习,都曾经上演过辽人驱民攻城的情况,而每一次,守城一方的将领都会选择将百姓拒之门外,这是最正确的决定,同时也是唯一的决定。   但秦琬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当真对遇到辽人驱民攻城,而紧闭城门的决定,又如此难以说出口。   “都监!”   一个指挥使忍不住叫道,催促着秦琬。跑得最快的百姓,已经快要冲到护城河边了。   秦琬回头望了望。他手下的指挥使、指挥副使,大半都集结在他身后。   有的人神色坚定,有的人则是犹犹豫豫。   秦琬明白,如果他去问他们,到底该如何做?他身后的军官们,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如果要动摇军心,辽人的确做到了。   所以秦琬很清楚,他决不能向下面问,“这个门到底能不能开?”诿过于下的事,秦琬没脸做。而他也清楚,即使问了,也很难有人会给以他一个准话,这个责任太重,不论开门还是不开,结果都会很严重。   开门,辽人不顺势进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千上万百姓中潜藏的辽兵肯定为数众多,门一开,势必一拥而入,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天门寨,说不定就会被辽人就此攻破,即使抵挡住了辽人一时,城中多了几千上万人,又分辨不出谁是奸细,城中一乱,天门寨怎么守?   不开,多少治下百姓惨死在城外,城上如何坐视?事后朝廷追究,建言、拍板,谁能脱罪?   秦琬知道,不能指望别人能帮他,责任必须由他来负,决定也必须由他来做。 第九十八章 微雨(五)   “都监!”   这一次是文嘉的声音。   秦琬扭过头,看着文嘉。   文嘉很少在这种场合发言。他一直都很注重维护军中上下秩序,如果是在城中军官集会的时候,他很少会公然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是回去执行走马承受这属于他的本职工作。只有在人数较少的情况下,他才会主动出谋划策,或是担负一些军事任务。   文嘉虽然不属于天门寨的体系,可他现在公然发言,不论结果如何,日后就别想脱身。   秦琬不愿拖累文嘉,他等了一阵,见文嘉神色依然坚定,方叹了一声,“……文走马请说。”   文嘉急声道:“若有贼人挟持良民为质,都监当如何处置?”   秦琬心中一暖,宽慰地笑了一下,文嘉这是把前途放到一边来帮他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他说了两句,声音又喑哑下来。   从古时起,对付劫持人质的案件,官府标准的处理流程就是杀贼,人质安全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后汉乔玄。他的儿子被贼人劫持,要求赎金。司隶校尉率人来却投鼠忌器、不敢用强。乔玄便说,“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要求司隶校尉立刻动手。最后三个绑架犯死了,乔玄的儿子也死了。乔玄事后还上书汉灵帝,“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从此之后,官府来处理劫持人质的案子,只要是依法行事,成功结案,那么就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贼人死了,另一个就是贼人和人质一起死了。绝不会出现,保住了人质性命却让贼人跑了还能成功结案的案子。   历朝历代,甚至立法严厉禁止向贼人妥协的行为,这个严禁并不局限于吃官饭的捕盗。若依照唐律,如果顾虑人质,不上前去抓捕罪犯,莫说捕盗的官吏,就是人质的街坊邻里,也都要被判两年徒刑——部司及邻伍知见,避质不格者,徒二年——只有至亲才有资格要求顾虑人质安全,可以不受责罚。宋律也是一般,基本上就承袭了唐律。   而且依照最近都堂颁布的编敇,甚至还加强了处罚,对邻里的惩罚还是不变,捕盗若妥协退让,事后可不是两年徒刑那么简单了,肯定会流放——秦琬私下里都听人抱怨,朝廷现在越来越不顾脸面了,千方百计把人赶到边疆去屯垦。   到底这敇令有多少成果,秦琬并不清楚,反正秦琬这几年完全没有再听到过劫持人质的事了。   即使是太行山中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太行群盗,过去时常下山在乡间劫掠富户,绑人求财,在定州、保州这些就在太行山边上的军州民间,名气很是响亮,可如今他们都不见了踪影。   北地的铁路这十几年已遍及各县,经常出行的百姓比过去多了几十倍,对盗匪来说,可供打劫的对象也就多了几十倍。各地的刑案数量大幅增长,而且由于交通频繁的原因,外来的犯罪者在其中所占比例越来越大。   三年前,因为各路上报劫持人质、抢劫车辆的事件太多,甚至连运行在干线上的列车都被太行山下来的盗匪抢了一回,严重影响到了各地的铁路运营——换句话说,就是北方数以百计的豪门世族和朝廷的钱袋子被抢了——故而惹动了都堂,调集太行周边四路联合作战,河北、河东、京西、开封辖下各县,都出动大批乡兵、快手,配合铁路总局的护路军,由沈括统领,共同剿灭太行群盗,并清理四路州县骚扰铁路的盗匪。   太行山那些盘踞山中百多年、乃至几百年的寨子,一个个都是高墙深垒,地势绝佳,山坡顶上三四丈高的寨墙绝非罕见,只是在火炮面前,旧式的防御体系毫无意义,没有一座能扛过三天。   半年多的联合作战下来,往岭南、西南和西域去的道路上,扣着枷锁的人犯不绝于途。   一时间,太行山中只要有人聚居,就会被视为匪窝。许多太行山里面的村子都被打了包袱卷,一齐发配到边疆远地去了。或许其中有些无辜之人,但要说有一半的人家做过黑活儿,还真的没得可辩的。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逃去了辽国,现在也不知道在辽国哪里给契丹贵人们做牛做马。   律法森严如此,便使得许多贼人为之敛手。北方地界,一时大安。   天门寨眼下的困境,正要细论起来,也不过是辽人拿了千万百姓做人质,胁迫城中为之妥协。   如果按照文嘉的说法,闭门不纳就有了律法上的依据——但这只是小事。依照军律,败兵反冲战阵,杀之勿论!秦琬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解。   但许多人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身怀良知,恻隐之心难以安抚。   所以文嘉的话,更重要的是让秦琬可以大义在身。闭门不纳,不是胆怯,不是为一己之身,而是为了避免辽人一次次故技重施,让更多的河北百姓遭此劫难。正如乔玄所言,是为了避免“开张奸路”。可以让犹豫不决的人,良心得到平安。   秦琬知道文嘉的规劝有理,但眼前这里不是一个两个人质,可是有着几千,甚至上万的百姓。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就在眼前,这让他怎么下令?   秦琬扶着雉堞,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就算是十倍的辽人,秦琬都没有怕过,即使是冒着性命之险出门夜袭,他都没有犹豫过,但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之多的大宋子民死于眼前,他实在无法硬下心肠。   见秦琬还在犹豫,文嘉更急切地劝说道,“都监,如果今日开城,也难以救下百姓,只会让天门寨与之俱灭,而且以辽人虎狼之性,日后又怎会不用于他处?一旦北虏来犯,一路将无噍类,自此河北百姓永无宁日。”   这话比之前隐晦的提醒更加明确了。好几个将校闻言一振,先后叫起,“都监,走马说得对,不能开门啊。”   “开门北虏就会冲进来。不是救人,是一起死啊。”   “今天让辽狗尝到了甜头,日后定有更多百姓吃苦!”   到最后,七八张嘴异口同声,“都监,不能开门啊!”   秦琬回过头,劝他不要开门的声音就更加大了。但说话的人,还不到人群的一半。   剩下没开口的占了大部分,有人是不肯出头,也有人则是犹豫,更有人即使明知是错,但还是想要将百姓放进城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秦琬望向他手下一个得力的马军指挥使。这位永远都是昂首挺胸,精神头十足的军汉,现在耷拉着脑袋,什么反应都没有。   快到四十了,他才娶了妻。岳家是附近村子里的富户,秦琬刚刚喝过他的喜酒。   大战起时,他浑家就在天门寨里,但岳丈一家十几口却是都留在了外面,外面的几千一万人中,说不定就有他浑家的娘家人。   秦琬又看了看他的一名亲兵,这位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满是乞求,他就是本地出身,因为为人老实,做事认真,被派到城衙打杂,秦琬接触过几次后,觉得可用,又将他抬举起来做了亲兵。他的家人都在寨外,没能来得及逃进天门寨。之前只以为全家都受了难,现在上万人在眼前,他心中又如何不期待其中有自己的家人?   天门寨中,只有一半士兵是外地驻泊而来,另一半是当地的土兵。如果现在下令闭门不纳,至少有一半人会完全失去斗志。   时间就在秦琬的犹豫中过去。   万余人黑压压的如同潮水,向天门寨的四座城门涌来。   他们开始奔跑的时候,还是被后面人的推动,一步步地走,现在已经形成了惯性,开始奔跑起来。   只要稍慢一点,就会被后面的人赶上、推倒,被一只只脚踩上来,再也爬不起身。谁都不敢稍停脚步,就是前面的人倒下来,他们的反应也只会是踩过去。   混乱的人群毫无秩序,却无可阻止地冲向天门寨,就像破堤的洪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主张闭门不纳的文嘉等人,已经不再催促秦琬了,只要秦琬继续犹豫下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既然城上势必无法对百姓开炮射击,阻止他们接近城墙,最后肯定会来到城墙底下,那么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了。   在文嘉的焦急中,秦琬沉默地举起千里镜。   镜头中,一个母亲摔倒在地上,也许是伤了脚,也许是被人踩踏到了其他地方,一时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跟绝大多数遭难的女性一样,她在脸上抹了一层黑灰,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娃子,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小女儿才三四岁,扎着红头绳,跟她娘亲一样脸上抹了黑灰,正哭喊着,拉着娘亲的手。   母女俩此时已经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跟在后面的辽兵正一个个地赶上来。   母亲几次撑起身子都没能站起身,她绝望地放弃了挣扎,开始拼命地推搡着女儿,叫喊着驱赶女儿快点跑开。   小女娃儿被母亲推着骂着才听话地往前走了,走了两步,回头望望,再被骂了,又跑了两步,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她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看娘亲,又爬了回来,抓着娘亲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开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名辽兵猫戏老鼠一般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追了上来,手里提着湿漉漉的刀,缓步走到了她们的身边。   秦琬平静地放下了千里镜,不需要再多看了。   这对母女,最终帮他下定了决心。   “耶律乙辛可以不要脸,我却不能不要。”秦琬宁宁定定地说道,“城外皆是皇宋子民,我等吃穿皆来自于百姓,岂能拒之门外?” 第九十九章 微雨(六)   “都监!”   城垣之上,惊叫声一片响起。   “都监!”在秦琬拿起千里镜时,心中就开始不安的文嘉,大声叫道,“不要意气用事!”   “不是一时意气。”秦琬平和地说着,“我也曾读书,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个说法深得我心。就是朝廷和百姓之间就跟做买卖的一样,百姓交了税赋,那么朝廷就该他保们安享太平。不然朝廷凭什么要百姓交粮纳赋呢?”   “都监!”   秦琬突然间说起了什么朝廷百姓,好几个将校都见鬼一样看着他,觉得他是不是一下懵了心,变糊涂了。   秦琬却平静地说着,“既然朝廷拿了百姓的税赋,那么就应该保护百姓免受贼人所害。只收钱不回报这跟强盗有何区别?百姓也不会服从。自古以来,收了税赋却还不能保护治下百姓,没有不亡国的。而百姓也必须交纳税,否则就没资格享受朝廷的保护。”   文嘉皱起了眉头,他发现秦琬说话,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想要确认自己该做什么。这个边境上的寨主,并不是普通的只知厮杀的军汉,已经近于武学中所提倡的三代士人了。   秦琬继续说着,“我们厮杀汉也是一样。既然拿着朝廷的俸禄,就该为朝廷卖命。而朝廷给的俸禄,又是来自于百姓。那么就应该去保护百姓,抵御外寇。辽狗就在外边,杀我百姓,害我良民。”秦琬指着城外,已经有人扑腾进了护城河,奋力向城墙游来,“我们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现在还要把他们拒之门外,这道理说不通,对不对?”   拿人的碗,受人的管,秦琬的说法如果只涉及朝廷和军汉,那并不奇特。拿了朝廷的告身,就是签了做买卖的契约,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但论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却也跟签了契约一样,乍听之下,似有道理,却又似乎没有道理。   只有文嘉第一个听明白了,也理顺了,秦琬的说法在京师的学堂里并不罕见,国子学、武学、法学、工学、算学、医学,开封城几大学府之中,什么样的奇谈异论没有?更有许多人不敢公然说,而是写小说来宣传自己的离经叛道的想法。秦琬说的话,都是拾人牙慧。   在京师上万学子中浸淫多年的文嘉,有的是理由来反驳秦琬,“都监。我们的俸禄不全是来自于城外的百姓,更多的是来自于其他地方的百姓。河北、陕西、京畿、江南,天下税赋汇聚京师,再由朝廷分派下来。我们要保护的是天下间以亿万计的百姓。我们将他们拒之门外,也是为了保护更多的百姓不受北虏所害!都监,你该明白的。”   秦琬笑了起来,“如果我能保住这一批百姓,也能保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不是更好?我要做的也只是上阵杀敌罢了,既然吃了军粮,要上阵时就不能躲着。”   越来越多的百姓冲到了城壕边,秦琬瞥了一眼,大声道,“快去问一问,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秦琬阻击辽狗,救我百姓的。我需要两百人!”   “都监!”文嘉厉声叫道。   秦琬向文嘉伸出了手,掌心向外,五指外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对诸将吩咐道,“等我出城之后,城中守卫一切听从文走马的吩咐,如有不从,军法从事。即使文走马下令……”   他看向文嘉,“文嘉,待我出城后,可以射击城外附辽暴民,以保城防。”他再对诸将喝令,“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我的命令!”   文嘉急了,一把揪住秦琬,“秦琬,你是天门知寨,定州路都监。朝廷命你镇守天门,不是让你逞匹夫之勇!”   秦琬道,“之前正是因为有文兄弟你在,我才能去逞一把匹夫之勇。现在也是一样。”   文嘉冷笑道,“你是怕看见城外上万百姓被杀吧?”   “是啊,”秦琬承认,“人太多了。”   文嘉甩开秦琬衣襟,狠狠啐了一口,冷着脸,“我本以为你是英雄豪杰,杨、郭二太尉一般的人物,方才与你结交。不意你这厮竟是如此怯懦。区区一言不敢出,区区一事不敢当,我文嘉堂堂大丈夫,耻与你秦琬为伍!”   秦琬就当没听到文嘉的话,对众将道,“你们也知道文走马的才干,远在我秦琬之上,这天门寨,只有文走马来指挥,才有一线生机。”   他说完回头再对文嘉道,“文兄弟,你的口才要是有你的才干一般出色,这激将法说不定就有效了。”微微笑了一下,秦琬又道,“以文兄弟你的才干,我所素知,区区一城是委屈了,但只要过了此劫,日后必有身入三衙之日。”   文嘉仍是冷笑,“我不过一走马承受,如何守城,那是王寨主的事。”   “速去请副知寨来。”秦琬吩咐,“还有我方才的吩咐,速去问一问,谁跟我出去救人!”   副知寨人在城衙中,当他赶来的时候,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被辽人驱赶的百姓,此时已经有大半接近到护城河畔,护城河中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城墙下的羊马墙内也尽是人。   辽人的火炮正在射击城墙,已经有好几次炮弹击中城墙后,砸到人群中,被惊吓到的百姓拼命闪出了一片空地,留在空地之中的,都少不了有一具或几具尸体。   更多的炮弹是直接落到了密集的人群中,拉出了一条深长的血道,让附近的百姓尖叫着逃离。城头上的火炮并没有闲着,而是在拼命射击,试图压制对面的炮兵阵地。   跨越护城河,通向城门的四座石桥上,更是挤满了人。后面的人挤不进去,甚至都开始攀着前人的肩膀,准备从上面翻过去,但才一动,就被人扯了下来。   跟在他们后面的数百辽兵,一边躲闪着城上的攻击,一边攻击他们视野中一切还在活动的宋人,试图制造出更大的混乱来。   城头上同样在设法对付这些灵活如鼬鼠的辽兵,燧发枪缺乏足够的准头,除了两支线膛枪外,反倒促成了弓箭重新登场。   天门寨内不缺神射手,河北边境地界,只要是身无残缺的男子,那是人人习射,便是女性,也有许多人有着不逊男儿的箭术。放在京营中都能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天门寨内随随便便都能找出三五百人来。   城中也不缺弓箭,大宋军中并不是所有军额都装备了燧发枪,只有神机营才是如此,天门寨中,到现在还残留有三个指挥,人数上千的使用旧日装备的步卒。   城头上已经组织起了弓箭手,只是人数暂时还不多,更多的弓箭手还没被招来,更多的箭矢也得去仓库临时提取。   一时间,只有几十人在持弓射击,箭矢急急离弦,闹得最欢的几个辽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但辽兵们立刻就直接扯过一名百姓,为他挡了一箭。那辽兵得意地大笑起来,砰的一声响,他圆圆的脑壳只剩下了下半部。   “射得好!”秦琬击节叫好。   旁边的将校却都是默然无声,无人捧场。秦琬等了五分钟,他们也劝了五分钟,只是秦琬都拿定了注意,谁来劝说都没用。   秦琬并不在乎,又夸了神枪手几句,回头对气喘吁吁的副手道,“终于来了。”   副寨主板着脸,拱了拱手,“都监招下官来,究竟为了何事?”   秦琬开门见山,“请王七你陪我一同出城。”   “出城?”王七脸色骤变,他指着城外,惊声道,“现在如何出城?!”   城门的外侧,全都被流离失所、为辽人所利用的百姓占满,最前面的一群人争疯狂地捶着又高又厚的城门,带着哭声喊着开门开门。   此时又是一波辽军冲出坑道,又是只有三五百人,疏散的队形让城上的火炮无能为力。他们身上背着的包裹,则让拿着千里镜的宋人,全都不寒而栗。   秦琬脸色难看了下来,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犹豫了,他一把抓住他的副手,“你是让我先杀了你再出去,还是跟我一起出去?!”   副知寨本是无能之辈,若是他留在城中,却会干扰到文嘉的指挥。万一他拉拢了两三个不服气的军官,在城中造起反来,那时候,当真是大势已去,不可挽救了。   如果把他一起拉出城,城中只有文嘉一人的官品最高。有秦琬之命,加上之前的表现,足以掌握住城中所有兵马。   副知寨被秦琬晾了多时,自来就任后就被秦琬排挤得只有三五个亲兵能指挥得动。开战之后,更是被秦琬晾在了城衙中,就连后勤补给、钱粮支派,也无从置喙。   之前秦琬出击夜袭,也是直接将指挥权交托给文嘉,根本不考虑本应顺理成章暂代职位的副手。堂堂副知寨,竟只有处理垃圾、粪水这等杂务的份。   这时候,秦琬倒是过来拉着他一同去出战了,副知寨怒发冲冠,双眼顿时血红一片,一拳砸向秦琬,“秦琬,你当我是何人?!” 第一百章 微雨(七)   咚的一声闷响,副知寨拳头没有砸到秦琬的脸,却一下打到了秦琬的头盔上。   正是头盔正面,头盔下是最硬的天灵盖,在头盔本身也是最结实的部位。   挨了这一下,秦琬纹丝不动,副知寨的手却颤抖着垂了下来,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却是在粗糙头盔表面上蹭伤了皮肉。血流得很快,转眼地上就是一小汪,本应是极痛,他却不当一回事,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攥着拳,还想在秦琬的脸上再来一下。   周围的将校皆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平素里被挤兑得没出落脚的副知寨,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脾性。   “王七你是何人?”秦琬晃了晃微微晕眩的脑袋,副知寨的拳头多少还是有点力气,冷笑了一声,“本将的副将、下属,王七,你想抗命?”   “不过出城而已,又有何不敢?”副知寨恨声道,“秦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怒的是你不管不顾,丢下城寨出城临敌。不对……秦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王七你跟我一同出去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秦琬说道,“有文走马守城,无须担心。”   “那还不如叫他去,秦琬你留下守城。”   “我是知寨,你是副寨,怎么能让外人去。”城外的局面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老弱妇孺被挤到了外围,强壮一点的男女则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更邻接城墙,时间已经让秦琬等不下去了,“王七,此乃本将的军令!”   秦琬已经眼露凶光,副知寨咬着牙,不再争辩。秦琬都已经说了是军令,那就意味着这已经成为了定论,如果他再争辩,说不住秦琬就会一刀砍过来了。   “文嘉。”副知寨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文嘉,满是血丝的双眼下那青黑色的眼睑,证明了他这些日子的辛劳,虽然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且杂,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去完成了,“若城池失守,罪在秦琬不在你。可若你敢降贼……我王殊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文嘉和其他的将领,仿佛第一回见到这位身材榔槺得完全不像军汉的副知寨,平日里一直被秦琬排挤,完全隐形了一般,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份刚烈。   文嘉郑重抱拳,承诺道,“嘉誓与天门共存亡。”   副知寨回头看秦琬,秦琬微微欠了欠身,似有歉意。   副知寨冷哼了一声,“我去穿甲衣。”说罢拂袖下城。   “你们也快回去吧。”之前已经有几位指挥使回去帮秦琬召唤敢死之士,现在剩下的军官们也依命纷纷离开,回到他们各自的岗位上。   那位刚刚成亲的马军指挥使没有离开,请战道,“都监,下官愿从都监出战。”   “我就是去外面堵着路,用不着马军。”秦琬一挥手,“回去好好准备,等着听文走马的号令。”   马军指挥使还想再说什么,被秦琬一瞪眼,不敢再说什么。用足力气向秦琬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只剩下秦琬、文嘉和几个亲兵。   秦琬正想说话,他的一名亲兵走了出来,在他面前砰砰砰三个响头,口拙舌笨的没有别的话,只是操着浓浓的河北腔说:“小人愿为都监效死。”   “好!”秦琬点头,“先下去洗个脸,把装备都带齐了,在西门等着。”   河北亲兵磕了个头,站起身,擦了擦脸,脚步匆匆地下了城。   秦琬看了眼城下,人群越发地混乱起来,挤得就像是沧州运来的装满咸鱼的草袋,填得满满的一点空隙都没有。   皱了下眉,听回头又看看其他亲兵,几个亲兵立刻七嘴八舌。   “我等自然跟着都监。”   “何必多说。大郎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愿随都监杀贼。”   比起在前面这位本地招揽的亲兵,秦琬的其他亲随都是跟着他从河东过来,有两个还是两代、三代跟随秦家将门,自不必多说,肯定是要跟着秦琬一起出战。   “好了,你也一样,都下去准备,西门下瓮城里候着。”   所有人全都被打发了,城头上的这一片,最终就只剩下秦琬和文嘉。   文嘉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收敛了起来,冷漠地说道,“可以不用再演了。”   秦琬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发现的?”   文嘉摇摇头,“不像是你。”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他自问还是了解秦琬。看见城外无数同胞惨死在辽人之手,文嘉的确愤怒,甚至怒发冲冠,但文嘉会选择用火炮来回应,却绝不会选择如同置气一般地出城。文嘉不觉得秦琬的性格与自己有太多的差别。何况秦琬还是定州路都监,天门寨寨主,身上的责任比他这个走马承受要重得多,如何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秦琬笑着点了点头,毫无推托地承认,“你我性情相投,脾性是差不多的。突然变了样,你当然会觉得不对。”   “为什么?”文嘉问道。   “因为不算是演。”秦琬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了,“我方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   要是看见城外的一幕幕惨剧,还能保持冷静的话,可以说是全无人心,比什么都可怕了。   “倒是文兄弟你,为何要配合我演这么一场。”秦琬嘴角又翘起,文嘉方才在人前的回应,简直尴尬得快要让他演不下去了,真的是不适合演戏。   文嘉认真地道:“如果都监是为了城外百姓而做戏,文嘉当然是要配合的。”   “就是配合得太差了。”秦琬道。   “到底为什么?”文嘉又追问。   “因为城外的百姓,我要保下来。天门寨,我同样要保下来。”秦琬微微一笑,笑容灿然,“我这人,向来贪心。”   文嘉紧绷的脸颊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尽管没方才气氛渲染得那般悲壮,但眼前的秦琬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的名将。   他弯了弯腰,一字一顿道,“愿随都监杀贼。”   秦琬瞥了眼城外,嘴角一点点地抽起,化作一抹狞笑。   是的,杀贼!   ……   这时候,韩钟还在三十里外问着,“车来了没有?”   陈六早绕了几个圈,摇摇头,“没有。”   “都快辰时了,还没到。”韩钟指着厅中的座钟,时针已经大幅偏离了最下方,他脸色难看,“昨天说好的是什么时间?”   陈六轻叹了一口气,“说的时间是卯正。”   韩钟沉下脸,“过来要两个时辰?金台是在定州吗?!”   金台是保州城外的一处稍稍高起的台地,据说是燕昭王为招揽四方贤人所筑黄金台的旧址,保州故此也有金台顿的旧名。官道在金台下通过,驿站就设在金台上,名为金台顿驿,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亲征伐辽,曾驻跸于此,之后从燕京城下败逃而归,也同样在驿站中包扎过伤口。现在的保州车站同样在金台附近,距离旧驿站不到百步。韩钟设立的大营就半倚靠着金台,以借地势。   对保州铁路分局来说,金台更重要的意义就是那里有保州、安肃、广信唯一的一座修理厂,负责分局的车辆、路轨的维护和维修工作。   昨天把徐河南面一段的铁路修好之后,因为更换的部分比预计的要多,事先准备的替换部件不足,韩钟便派人将换下来的路轨带回金台修理厂。只用了两节车皮,又有一个都三百多名骑兵过来迎接,一路护送。这样的配备遇到强敌能跑得了,遇到弱一点的也能牵制住,再弱些,一口就能吞掉了。   原本定好今天一早把新的铁轨部件运来,以便今天的维修,可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该到了的车子到现在还没到。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陈六道。   “不是说辽人都已经撤过徐河了?!”韩钟质问。   陈六回道,“也可能还有小股辽兵流窜。方才已经派人回去,二郎暂且再等等。”   之前他就想派出一队人马回头去查看一下,当真是被辽军攻击就直接救人,但考虑到韩钟在这里,石桥双堡的兵员已经不能再减。   而且如果运货列车被袭击的话,肯定会放出求救的信号,也会有人跑来求救,很快后面还有人护着,就只派了两个斥候先去看看情况。   韩钟耐下性子,“好吧,再等等……跟张吉说,让他和他的人先收拾好,若是有什么消息就立刻出发。”   下过令,韩钟又不耐烦在堡中等候,径自走出门,“我们先去下石桥堡看一看。”   两座石桥堡与大桥为一体建筑,从侧门出了上石桥堡,直接就上了徐河大桥。   大桥的行人通道并不宽敞,轨道两侧的通道,都只能容纳一辆普通马车通过。通道与轨道之间,各有一排一人高的木栅栏作为隔断。   木头的栅栏,比起两侧的桥栏,要不起眼许多。徐河大桥的桥栏由白石砌成,一座座桥栏柱子上,雕着一头头姿态各异的狮子。两侧桥栏石柱加起来共计八百二十四,也就是有八百二十四只狮子,接近一千了。故而自修成的那一天起,千狮桥的名号便不胫而走,已成保州的一处名胜之地。   徐河大桥的桥面距离下方河水有四五层楼,脚下的河水在河道中安静地流淌着。   半个月前,西面山中大雨,徐河河水几乎漫出了堤坝,留下的印迹现在还能在桥墩上看见。可惜洪水发得早了,没赶上辽人南侵,否则给辽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洪峰中蹚水过河。   “要是有一队蒸汽炮舰就好了。”韩钟凭栏下望,看着河水,“沿河行动,根本就不用操心辽人能过河。”   “那是。”岑三附和道,“蒸汽船不用帆不用纤,跑得比车快,如果真的有,辽狗连门都不敢出了。”   韩钟抬头,叹息道,“可惜京兆船场那边也才开始试造,至少得等两三年后才能用上。”   “明州船场不是说也在造吗?”岑三问道。   韩钟很喜欢给人指点迷津的感觉,“明州那边都是大家伙,要在海里走的,看不上内河的小艇。”   军器监旗下的四座沿海船场,明州、杭州、泉州、密州,全都是在制造大型战列舰,蒸汽炮艇这种玩具大小的东西,根本看不上眼,都是丢给七座内河船场来开发。   想到大号的战列舰巡洋舰,韩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有没有人考察过河北水文,这里的河道能走多大的战舰?”   陈六道,“朝廷要在河北修路修桥,都是要考察过沿途河道才会决定路线的。小人曾经跟着相公去看过一回,程大夫巷的架阁里,各地地理水文,资料堆积如山。”   铁路总局的正衙在都堂旁边,但由于辖下权柄繁复如都堂,下属的不同部门有二十多,京师中就不得不多设了好几处衙门,安置各房。其中负责前期勘探、路线设计、修造规划的铁路设计院,就安在城北的程大夫巷中。   “不过总局派人考察河道水文,重点都不是航运。”陈六继续说道,“具体能走多大的船,恐怕铁路总局里面是查不到。”   “这件事之后要好好议一议,多一种手段,河北的防卫也会多上一重。”韩钟有点兴奋起来,“就是日后不用炮舰,蒸汽船做水运,对铁路运输也能起一个拾遗补阙的作用。”   “二郎真是思虑长远,的确是如此。”陈六说着,岑三也在旁夸着韩钟的眼界。   其实两人哪里不清楚,这种事根本就不必韩钟来说,内河七大船场都在设计蒸汽船,难道只是为了造军舰?   河北水道密布,从立国时起,历代朝堂都在致力于在河北修造运河,沟通南北水道。从太宗时起,就已经能做到通过不同水道的周转,自大名府一路坐船抵达安肃军。   即使有了运力更强,速度更快,路线也更直接的京保铁路,河北水运也没有被放弃,河北各地淤田灌溉都需要畅通的水道,而且这也是很宝贵的运输渠道,是铁路运输的最佳补充。   但在河北的水系中做航运,从南往北,从北往南,借助运河穿梭在一条条不同的河道中,时而顺流,时而逆流,对水路稍稍生疏一点的水手,就能把船只带进岔路去,而更重要的,在平缓安静的水域中使用的竹撑和船桨,在河流中派不上太多用场,还是必须要有纤夫,否则遇上逆流便寸步难行了。   若换成是蒸汽船,纤夫就不需要了,只要有一个引路的,沿途再有几个加煤的港口,河北各州将会是畅通无阻。   “不过有一点,河北各州县的大户,都投入了太多家业在铁路上,朝廷也喜欢铁路,收钱方便,要是有人要在河北办航运,可就是捅了马蜂窝。还不知道会怎么死。”   韩钟在京师长大,父亲又是宰相,每日耳濡目染,有着天然的政治敏感性,即使有时候会犯些迷糊,在政治利益上却十分敏锐。   陈六和岑三都暗自点头,要是韩钟一直都表现得跟方才一样糊涂,他们还不如找机会返乡养老。   “二郎!六叔,三叔。”   一个人一边叫着,一边跑上大桥,急匆匆地往韩钟这边跑来。   陈六看过去,却是方才派出去的斥候,年纪轻轻的,是韩家家生子,跟着韩钟一起来河北。   岑三上前急急地问他,“小猴子,出了什么事,列车到哪儿了?”   “没出大事,就是翻车了。”小猴子喘着气,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其实还是轨道出了问题,是辽人暗地里做了手脚。昨天修路时没有发现,列车来回两趟都没事,但今天又走过一遍,一侧轨道松脱,两节车皮都翻了下去。   护卫列车的有一个马军指挥,随车而来的维修厂工人也有二十多,车子一翻,护卫队先是慌慌张张地救人,等人救出来后,看着车子已经没办法收拾,急得跳脚,赶紧派人回去找新车。等新车来了,又赶着将掉落的铁轨部件重新装车。   维修厂和护卫队两边都以为对方已经派人去通知韩钟了,便没有再派人报信,谁想到都没有,竟犯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钟听了之后,都没力气生气了。这种事传出去,外人不会笑话当事人,只会笑话他韩钟没本事,没教导好下面的人。   一番磨蹭,几番波折,韩钟所率领的维修队,这一天一直到了中午才出发。   午后的热浪中,维修的工作终于铺开了。徐河以北的铁路轨道,被破坏的程度又要超过南岸,韩钟觉得天黑之前,估计是没办法走太远了。   到时候是回石桥堡,还是再稍稍往前一点,去……   韩钟正想着,就看见陈六脸色难看地走过来,“二郎,不好了。”   “怎么……”韩钟刚刚开口,随即就瞪大了眼睛。   就在前方的一处小丘顶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名骑兵。如果从作战的角度来说,并不算远了。韩钟虽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已经能够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陈六一叹,“辽军来了。”   数里之外,辽国的骑兵悄然而至。   此时韩钟一行离开徐河大桥仅仅三里而已,但想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除非是韩钟愿意孤身逃回,最多也只能带上骑兵,将修路队给丢下。陈六问过韩钟的意见,韩钟立刻就拒绝了。   在辽国骑兵冲杀过来之前,韩钟和他的人不过是来得及将维修的摊子收拾一下。   鹿角比昨天下午布置的要多一些,但远不及昨日上午的警备。火炮早前就从车上拖出来了。在维修位置上前后左右的放置,不过对面五六千的辽国骑兵,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快放出求救信号。”陈六毫不犹豫地代替韩钟下了命令。这个时候,脸面是用不着顾及的。   韩钟只是瞥了陈六一眼,然后默认了陈六的僭越。他也很清楚,这个时候必须遵从专家的意见,将指挥权交给经验丰富的陈六。   红色的浓烟升上天际,韩钟的手下正用最快速度整备阵地,视野中的辽军越来越多,甚至可以看见其中有许多骑手开始更换马匹,准备开始冲锋。   从出现的位置和旗号上来分辨,那是五只归属不同的兵马,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千人的样子。浩浩荡荡,旗帜连绵,铺开的正面有五六里宽,充斥在宋人们的前方视野。   而韩钟这一边,连同修路的工人,加起来也才不过千余人。韩钟现在就要凭借这一千多人跟五六倍的敌军对垒。   “赢得了吗?”韩钟自己问自己。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低声对自己说,竭力平复下正激烈跳动的心脏。   韩钟在出来之前,王厚曾再三吩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冒险,也不要逞强,最不要的就是意气用事,整整教训了韩钟一个时辰。   以千余名杂牌军——甚至有一半根本不能算作军队——对抗威名镇压万里东土的契丹精骑,不论是护卫军还是护路队,每一个士兵的脸色都是煞白的。   但韩钟不觉得现在自己是在逞强,是在冒险,是在意气用事。   他很清楚王厚不会就让他这么孤军出战,在附近,还有两三千人的骑兵,这是岑三告诉他说的,是定州路第二将。而王厚的主力,虽然不清楚在哪里,可韩钟相信,王厚现在绝不会还坐在保州城中。   当鱼饵终于诱到鱼儿咬钩,韩钟相信,提着鱼竿的渔夫,肯定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要王厚所率的定州路主力出现在这里,彻底击败对面的五千多辽国骑兵,想必天门寨的围困就该解开了。   铁蹄声响,韩钟期待已久的战事终于来到他的面前。   ……   刘镇一副汉人的装束。   不对,其实他就是汉人。   他的同伴中,还有好些是契丹奚族和高丽人,都是受命,身上暗藏的包裹,在拥挤的人群中不知落到了哪里,只剩下一把短短的匕首。   刘镇现在就在天门寨的城门外,抬头就能看见城门门洞顶上的砖块。这是他今天的目标,但他没空去高兴。   刘镇整个人被压在城门上,后方不知有几千人,都在向前挤,使得排在最前的他,仿佛被几千斤的石板压着,只能艰难地呼吸。脸不得不贴在组成城门的宽木条上,完全变了形。   他面前是天门寨北面城门,一丈半高,两丈宽,内外两重。外门就是一道栅栏,一掌宽的厚木板几层交错钉成,外面包覆铁皮,刘镇的脸皮正在感受着栅门包铁的粗糙。这样的栅门,显得厚重无比,在城头上得用绞盘方能提起。   内门就是寻常可见的城门,中间对开,看起来也很是厚重,似乎能挡得住火炮。   内门和外门之间,有两丈多的距离,这是天门寨城墙的厚度。对上面想要炸塌城墙的计划,刘镇表示不容乐观。   如果有敌军出现在城下,只要在内门和外门之间布置上几门火炮,从栅门的缝隙中发炮,没有哪个勇士能冲到城门前,只会刚刚接近,就被打成肉泥。   所以即使他快要跟出现在车辙中的老鼠尸体一般扁平,刘镇还是庆幸他所参与的计划成功了,借用一群没用的老弱宋人,束缚住守军的手脚,让他们不敢动手。   刘镇挤在门前,城门牢固的锁死了通道。他知道,城里的守将肯定不会开门,但计划中也不需要他开门。   炮弹的尖啸声传入耳中,咚的一声,打在了城墙上。头顶上扑簌簌地落下了灰,外面一阵嘈杂的叫声,不知有多少人被落下的炮弹砸中。   刘镇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着自家的炮弹不要打在自己的头上。   他左右全是汉人,除了他之外,每一个都在拼命摇动着栅栏。   每一次炮声响起,他们的动作就会变得更疯狂一点。刘镇偷眼看他们的表情,扭曲得几乎能让人夜里做恶梦。完全是就是被吓得发了狂,根本不去分辨哪个是城里的火炮,哪个是城外的火炮。   能够跟刘镇一起挤到城门前的,没有一个是妇孺,一个个看起来年纪挺大,力气却不小。方才刘镇往前挤的时候,跟几个人争抢位置,差点就没抢过。   他左边一个,老得牙都掉了,却筋骨毕露,下手也狠。直接扯着前面人的头发,把人扯倒,再狠狠地踩过去,刘镇就是跟在他身后,才挤到了前面来。   就是在大辽,像这样的人,也是死了比较好。要是手里的包裹没丢,刘镇会直接丢到他的脚底下,再丢个火引子。   都是汉人,不过刘镇可不认为跟他们有多少瓜葛。他们是南人,自己是汉人,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些天,刘镇在各处村寨抢了不少,有绢帛有金银,还有一个嫩出水的雏儿,可惜自己还没有好好享受,就被首领的侄子要走了。   要是能第一个冲进城中,也许还能拿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被弄坏掉,但只要能生就好。   或许有上千人在挤着城门,刘镇已经隐约可以听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嘎吱的响,但城门坚固,必须多堆积一点火药,一包两包肯定不够,三五十个两三百斤肯定够了。   但刘镇手上现在没有火药包,他现在一直在奋力地抬起头,左右顾盼,试图发现自己的同伴,不是帮忙,而是确认之后,就赶紧从反方向离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吱呀呀的一阵声音传来,刘镇一下瞪圆了眼睛,内里的城门竟然打开了。   后面的人立刻骚动起来,不知多少张嘴,都在冲着里面大声喊。   刘镇却想向外走,要是里面推出几门炮来,站在最前面的可就是第一个死。   只可惜他被压得越来越紧,就快要嵌进外面的栅门了。   内门彻底打开,门后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甚至之前开门的人都没有露脸,只有一座小小的广场,周围依然是高墙包围。   “是瓮城。”刘镇想。   瓮城并不大,只有七八丈见方,跟他见过的天雄城差不多,传言说是天雄城是学了南朝的天门寨,看来是没错的。   没有火炮让他松了一口气,想到之前看到过的几个被火炮炸死的袍泽,他就心中发寒。   只剩下一道包铁的栅门了,要是有火药在这里,百来斤就足够了。   刘镇想着,却更想往外逃去。肯定有同伴看到了,他们不一定会带着火药包挤过来,只会在安全的地方点起火,丢到人群中,炸开一片之后,再冲过来炸城门。   刘镇双臂用力撑着栅门,想要撑起身体。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将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但这时,栅门突地一晃,刘镇撑着栅门的手臂也是一晃,整个人顿时就失了姿势,重重地拍在了栅栏上。   刘镇疼得眼前一黑,金星直冒。栅栏吱吱地往上提起,蹭着他的脸皮往上,使得他差点没疼晕过去。   这时候已经有人拼命地蹲下来,从缝隙中钻了过去,拼命地狂奔向空荡荡的瓮城。   刘镇愣了一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但栅门还在升高,蹭着他的脸,升了上去。   后面的宋人拼命挤上来,发疯一般地撕扯着前面的人,想要快一步冲进去。   刘镇被人推搡着,踉跄了两步,穿过了栅门,却没有站住脚。身体失去平衡,恐惧淹没了他,手拼命地向上抓去,半开的栅门却仿佛升到了天际。   刘镇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剧痛差点让他气厥过去,他没时间叫痛,惊慌地想要爬起,但已经来不及。一个沉重的躯体绊倒在他的身上,将他砸回地面。   一只脚踩了上来,重重地踏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只脚,无数只脚踩着刘镇,涌进了瓮城之中。   刘镇睁着眼睛,十根手指死死扣着地面,意识已渐渐模糊,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   “都监,三座城门都开了。”   一名军官向秦琬汇报着。   只有秦琬面前的这一座西门,始终没有开启。   西门的瓮城中,已经有两百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挺立。   秦琬就在城头上,他穿上了当年在河东立功后,韩冈赏赐下来的明光铠,手扶着腰刀,俯身望着即将跟他出击的勇士们。   他身侧将旗招展,斗大的秦字在晨风中舞动。在旁边,还有个身形榔槺的身影,肚子将腹甲高高顶起,是即将跟随他出战的副知寨王殊。   “出得去吗?”文嘉来到秦琬身边,引得副知寨望了过来。   “快了。”秦琬道。   可以看得见,城下羊马墙中拥挤的人群正在松动,开始向南北两边移动。   城上也在向下喊话,告诉人们其他三座城门都已经打开。   四门的瓮城都是十五步见方,平时就觉得小,百来骑兵就填得满了。现在西门的瓮城,两百多士兵一列队,几门虎蹲炮一放,也就没有多少空位了。   许多人都觉得这种瓮城根本没有用处。天门寨又不是京师、大名府那样的巨城,内收的瓮城做不大便毫无意义。   安肃军的城墙比天门寨后改造,瓮城全都改成外凸,也就是城门外再造一道弧形的城墙,挡住城门,然后从弧形的两侧开门。虽然看起来没有四通八达的感觉了,但外敌根本就看不到城门开闭,防御力比现在这种瓮城要好得多,更别说在城外,还能造得更大许多。   文嘉的眉头一直都紧皱着,他看着缓缓挪动的人流,“三座瓮城最多能进去三千人,还有六七千在外,你要顺利出城去,必须要将百姓先放进城中,但你想过没有,其中又有多少是辽人的奸细?”   “放心,有办法的。”秦琬微微一笑,“还要多谢文兄弟你,不是你指挥得力,把辽人暴露出来的火炮都压制住,我什么招数都用不了。”   辽人一直在用火炮攻击城墙和城墙下的人群,甚至都不顾及跟在汉家百姓身后督战的辽兵。是文嘉指挥城中炮兵将之压制,几分钟之前,他甚至用一次精彩的齐射,将一个拥有五门火炮的阵地给夷平。   文嘉丝毫没有得意之色,“辽国细作会混入城中,辽兵还会设法炸掉城门。他们想用什么招数,我们都知道,但都监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阻止?”   砰的一声脆响,是线膛枪的声音。秦琬都可以确定,城外肯定又有一个辽兵被子弹贯穿。   一刻钟下来,西壁上的枪手已经射击快三十次,这才是神枪手的水平,打得准打得快,普通的神机营士兵,同样的时间连十发都不可能。   但秦琬还可以肯定,即使射得再精准,也不可能阻止辽兵进抵城下的步伐。   辽人是想用火药炸开城门,不论是之前的督战队,还是最新攻上来的一批,身上都带着包裹,不过是一个小些一个大些。几十个药包要是在门洞中一齐爆开,城门肯定难保,百姓也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秦琬扶着刀柄,看着城下,“文八,你忘了,我是要赢的。”   文嘉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秦琬为什么这么说。   秦琬稍稍仰起头,“这瓮城,比你想象的能挤进更多的人。辽人的伎俩,也别想轻易成功。” 第一百零一章 微雨(八)   申明浑浑噩噩地坐在羊马墙中,仰头望着城墙上。   五天来,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兄弟姊妹,失去了自己用了二十多年的辛苦劳作才挣回的家业,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四十岁不到的他,就在这几日间老了近二十岁,现在看起来已经年过五旬,即使让过去的亲朋好友见了,怕也认不出他就是申明了。   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整个人都颓废了,就连契丹人也看不上他,没让他去做苦力,而是跟一些老弱一起,被赶着往天门寨过来。   之前申明就被裹挟在大队中,也不知是往哪奔,只是一步步地盯着前面的人走着。身后一直有惨叫声响起,就跟五天前,他在村里听到的一样。申明没敢回头去看,一直走到了濠河边,又趟着水游过了濠河。   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濠河堤岸,前面还有一人高的羊马墙。全都是一些老弱妇孺,又惊又吓,跑了一段路,还游了泳,能剩下一些气力爬过去的人不多,但申明浑浑噩噩之间,高出常人一头的身高,让他轻易地翻越了过去。   翻过墙头,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喊着,申明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小汉子。肚子上绑了个包裹,要不是衣襟敞开了,还以为他就是个只有肚子胖的大肚汉的。   这就是让人惊讶的地方,这些日子,好些人逃得连儿女都丢下了,他还能带着自己的包裹,也不怕给辽人发现他私藏财货,连财带命一起要了。   申明现在没什么精神去嘲笑他要钱不要命的举动,只是麻木地低头看着他。   他看见申明回头,大喜过望,连忙喊着,“阿公,来搭把手。”   申明才三十多岁,过去叫他阿公的也有,但都是小孩子,被比自己小几岁的人这么喊着,还是头一回。   申明伸出手,那汉子却把旁边的一个人推了上来,接着又是一个,接连托了五六个人上来,等他周边都没什么人了,他才气喘吁吁地借着申明和先上来的同伴的力气,爬上了墙头。   火炮的炮弹不停地在头顶上飞过,有从辽人那边飞过来的,也有从城头上发射出去的。被炮弹击中的城墙碎片到处横飞,时不时地就有一声惨叫。   但进了羊马墙中,终究是远离了跟在后面的辽兵,城墙上的弓弩和火枪,将他们逼在濠河之外,不敢再继续靠近。许多人翻进羊马墙之后,就一下软了下来,之前生死关头的极度紧张将他们的体力消耗得一干二净。   可那个汉子上来之后,却没有躲到羊马墙的后面,谢过了申明,就回头向羊马墙外,又开始拉人上来。   一边拉一边招呼着申明,“我说,阿公,还有你们几个,都来帮把手,好歹能救出一个就是一个。”   申明沉默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往上拉人。其他几个也几乎都过来了,只有两个躲躲闪闪地走开了,那汉子呸了一口,又回头救人。   申明跟着那汉子,一口气救了十几个人上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要是伸出手的,都又拉又扯地拖了上来。   这些人被拉上来后,只要还有点力气,也跟着开始救人。在他们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动手,把上了堤岸,却翻不过围墙的人给救上来。   被救进羊马墙中的人越来越多,愿意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反倒没有申明的事了。   他现在就靠在城墙边上,木然地望着天,几个被他救上来的人过来谢他,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羊马墙内的通道,太平时节是供存放马猪牛羊等大牲畜等,能供牛马转身,差不多能并行两辆马车。但渐渐的,这么宽的通道已经挤得全是人了。爬上堤岸的,只要还有伸出手的力气,基本上都被救上来了,濠河中的人越来越少,还在水里的人都许久没有动作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拥挤在羊马墙中,申明的姿势也由坐变蹲,再由蹲变站,跟人挤做一处。   几千还是几万?申明也没兴趣多关心。   人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骚动,从南北两端一路传来。许许多多的声音,不知道在喊些什么,但原本已经动弹不得的人群,竟然又开始挪动了。   申明毫不关心这一切,他只麻木地等着人群把他带走。人群一点点地松开,那个瘦瘦的汉子这时候又出现了,挤到申明身边,一笑露出满嘴的黄斑牙,“阿公,一起走,前面说城门开了!”   那汉子叫得很大声,有更多的人听见了。城头上这时也伸出个铁皮喇叭,大声地喊着,“南门,北门都开了,东门也是。快往那边走,西门不会开,辽狗要从西面打过来了。”   整个西面羊马墙中的人群,这下子移动得更快了,有的向南去,有的向北,接踵摩肩。   申明跟着往前走,瘦小汉子就跟在他旁边。   申明想问他的姓名,还有是哪里的人,总觉得他说话腔调稍稍有些别扭,但是这点兴趣就像是一点飞在空中的火星,转眼就熄灭了。   问那么多有什么用?说不定转头就死了。   忽然间,申明停下了脚步,他偏过头,侧耳倾听,方才他听到了些什么。   停下来后,他就听得分明,几声极细小的哭声,从羊马墙的另一边传来。   申明犹豫了一下,旁边的瘦小汉子也奇怪地看着他。   申明并不想管,又有什么好管?自己都活不了,哪来得气力顾得别人?可他看看瘦小汉子,身量还不到他的肩膀,可就是这么瘦弱,却救了多少人上来。   方才这瘦弱男子的义举,让申明冰冻的心莫名的产生了一点热量,“等我一下。”这是申明这几天来第一次说话。   一下翻过羊马墙,正下方趴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对申明下来的动静一点反应也没有。   女人的双手伸向羊马墙的方向,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襁褓,被小心地捧着,甚至都没有碰到地面。   襁褓中露出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一看就知好几日没吃饱了,哭得都有气无力。   那女子浑身湿透,发丝也盘曲着洒在背后,可襁褓上看不到一点浸湿的痕迹,申明的心被触动了,他轻手轻脚地把孩子从母亲手里抱起。   换了个位置,小娃儿哭得大声了一点,但也就跟小奶猫的叫声差不多。   把襁褓搂在臂弯中,申明蹲了下来,摸了摸女子的手腕,又立刻探了探脖子。   申明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他用力将女子翻过来,被泥沙和污渍弄脏的一张脸,完全看不清容貌。   申明没多看,他将手指头在还湿漉漉的衣服上蹭了蹭,放到女子的鼻端,一点热气都没有。   深深地叹了口气,申明站了起来。   回头想爬回羊马墙上,可他发现,怀里抱着孩子的他,现在根本爬不上去了。   这时候,墙上伸出了一只手和一张笑脸,“阿公,快上来。”   耽搁了一下,羊马墙此时已经变得空荡荡,人群已经远去,只有几个人还躺着坐着。   申明和干瘦汉子飞快地追赶人群。干瘦汉子边走边问,“阿公,你是大夫吧?”   “算不得大夫,连医工都算不上,只会开几个草头方子。”申明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方才看到阿公你切脉了,看了就知道肯定是好手。”   两人说着,已经跟上了人群。前面不远就是南门城门,城门上,枪炮响得如同爆豆,噼里啪啦的,烟雾都散到了城门下。   周围重新变得拥挤起来,申明奋力隔开旁人,让自己怀里的孩子不被挤着。慢慢地,走到了城门前。   里面安全了吗?他看了左右周围,除了身后,其他地方都是高耸的城墙,城墙上面全是汉家儿郎。   申明踮起脚再往前看,全都是人头,透过狭长的门洞,一直往内,他看见的,除了城墙就是人。没有街道,也没有其他建筑。城门里面,人头密得像被捅开的蚂蚁窝。也不知是有几千人了。   还能挤得进去吗?申明深深地怀疑,但他的前面,多少人都在奋力向里面挤过去。   这时候,一阵刺耳的嘎嘎声,申明抬头上望,惊恐地发现头顶上的栅门正在下落。   城门口的秩序顿时一片大乱,不论是进去的还是没进去的,都用上更大的力气往里面涌去。   那些知道自己已经挤不进去的人们,抬起头,纷纷向上面哭求着,不要再把城门放下了。   但他们的声音好像根本没有被听到,嘎嘎的机械声响中,隔绝内外的栅门毫无停滞地降下来。还在城外的难民更加疯狂地往里挤,直到降到最低处时,还有人趴下来,想硬是滚进去,却被栅门压住了大腿。惨叫声这一会惊动城门上,栅门稍稍抬上去了一点,等那人把腿一抽回,栅门又砰的一声落了回去。   申明木然地望着这一切,他早已落到了最后面,根本不指望能进去了。只是他要对一人说抱歉,“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瘦弱汉子摇头。   怎么能叫没事,申明很清楚,这关系到性命,要不是因为他耽搁了,这汉子肯定能进城去。只是感动之间,他又突然觉得,那瘦弱汉子的反应却很奇怪,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偏偏这时,城上又传来声音,一个人在大声喊,“去西门。去西门。西门开了。西门开了!”   “我们去西门。”申明大声说,而那个汉子,脸上的表情,又变得让申明觉得奇怪了。 第一百零二章 微雨(九)   高台上,耶律怀庆一直都在拿着望远镜,远远观察着天门寨。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望远镜,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道,“想不到宋人当真敢开门。”   纵然从西门这边看过去,天门寨的城门依然如河蚌一般紧,但城下的人流都在往南北方向疏散,这就可以肯定,方才收到的南北两面的急报,应该是不会错了。   从定计时开始,耶律怀庆从来都没想过,宋人会如此爽快地打开城门。   他们的计划,几乎都是按照一万多人围困天门寨来策划的。那样的话,城中宋军绝对不敢再行出击,那一万多人就是最好的警哨,一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警觉起来。如果有什么暗道,也决计瞒不过一万多双眼睛。   如果要攻击城墙,城下一万多人就是最好的掩护。即便城下乱作一团,头顶上的宋军也找不到攻击的对象。   谁想到宋军竟然会打开城门,把人都放了进去。   是秦琬糊涂了?恐怕还不止,至少要天门寨排前面的五六位军官全都糊涂了,才会把城门打开。   不过,之所以没有制定对应计划,并不是疏忽,而是没有必要。   只有几千人的天门寨里面,突然间多了一万多只会添乱的老弱妇孺,怎么守?更何况那一万多人里面,可是有着上百名混入其中的勇士!   耶律怀庆相信宋人肯定能想到其中的问题,但就算他们明知其中有奸细,他们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人给找出来——人手不足,闲暇不足,耶律怀庆也绝不会给宋军分辨奸细的时间。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细作们行动的时候。城内城外里应外合,加上一万多根本不会听从号令的愚民,仅有几千人的天门寨,又如何去安内攘外?   或许秦琬还会幻想有援军能及时赶来,御营派出去阻击宋军主力的队伍早已出发,甚至还安排了伏兵,就算安肃军的其他几个寨堡也在同时出兵,依然有着足够的防御力量。   耶律怀庆确信,对于他面前的这一个战场,他有至少一整天的时间去敲碎天门寨的硬壳。   耶律怀庆沉稳地笑着,对众将道,“宋人开了城门,看来晚上的情况会比预计得还要好。”   一名大将忽然插嘴,“大王,那群猪狗只是被放到瓮城里面了吧,还不能算进城。”   耶律怀庆脸阴沉一下。   如果祖父在的话,没人敢随意插嘴。不能操生杀之柄,当然得不到臣下敬畏。   但耶律怀庆也不能发作,并非是抗命,而是探讨军情,真要发火,自己在周围一干将领们心中的评价可就要大大降低了。   他目视萧金刚。这时候,自己反驳是最蠢的,不论是对是错,被一众大将看清自己是孤家寡人是最糟糕的。   萧金刚接收到了耶律怀庆的要求,他没敢多犹豫,道,“天门寨四门的确都有瓮城,但都不大,不比天雄城更大!”   “天雄城就是学了天门寨修的。”另一个愿意归附耶律怀庆的将领补充道。   “有多大。能容得下多少人?”第一个大将追问道。   有前面萧金刚带人过了路,现在耶律怀庆说话就方便了,“天雄城的瓮城都是宽十八步,深十六步,天门寨的瓮城不会比天雄城大。至于能装多少人,得看诸位觉得十八步宽十六步长的空地,最多能容纳多少人?若是想不到,找人试一试就行了。”   耶律怀庆犀利的反驳,逼得那位大将只能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耶律怀庆暗暗哼了一声,也没再多追究。   他手中就有天门寨的模型——有细作进去过,连城头上都去过——天雄城也是仿效天门寨而建,大体结构别无二致。   然而事前的侦查对攻破天门寨并没有什么用,宋人的几座炮垒明摆着在面前,可是就拿它们没办法。火炮的射程够不上,射击的水平比不了,只能任他们单方面打。昨天加今天的几通炮下来,暴露了隐蔽阵地,被宋军炮火击毁的将军炮也有好几尊了。   “所以才要别出蹊径才行。”耶律怀庆想着。   这几天的炮战结果,使得耶律怀庆更加确信,跟在宋人后面开发火炮,是东施效颦,只会输得越来越远。   火箭加上炸药,包括耶律怀庆前日那一次差点被杀掉的夜袭中,宋人所使用的手榴弹,都将是日后工火监研究开发的重点,而火炮虽然重要,而且还将依然是大辽军中重要的神兵利器,但已经不是唯一重要的了。   “宋猪会不会出战?看他们把人都调走了。”   耶律怀庆眉头一皱。说话的将军,与之前挑衅的那一位都是上京道出来的,连说话的口气都一样。经常与南朝打交道的地界上,称呼南朝时,早已经改掉了过去的蔑称,只有上京道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土鳖才会延续旧日的习惯。   萧金刚瞅了眼耶律怀庆,然后说道,“说不准,秦琬能做一件蠢事,就能做第二件。”   “那帮猪狗还敢攻击我们不成?”   “多准备一下没坏处。”萧金刚道,他转过来对耶律怀庆,“大王,你看……”   “枢密所言有理,当有所准备。”   耶律怀庆不觉得秦琬还有余力反攻,大概是他以为大辽天兵要从西面主攻,所以要把人调开,好准备防御。但即使他这么做了,也不能蒙蔽多久,迟早西门这边人还会回来的。   耶律怀庆都能想象出其余三门现在的画面,几千人挤在一座城门前,能挤进去的人,不是孔武有力,就是手脚伶俐。一帮老弱妇孺,只能进去一小部分,四分之一,最多三分之一,肯定不到一半。   也不知秦琬会不会下令强行关门,反正自己派去潜伏的兵马,肯定能给宋人一个惊喜。   “再去查问一下其他三面的情况。”耶律怀庆踱着步子,天门寨越是乱,对他来说机会就越是大。   几分钟后,耶律怀庆收到其他三面城门的急报。   “都进去了?秦琬何其不智!”   齐王殿下大喜过望,竟然都不是放人进瓮城,而是直接进城了!   他开心地在高台上转着圈子,站不是坐不是,定都定不下来。   “大王,会不会有诈。”   耶律怀庆停下脚,说话的不是一直唱反调的上京道将领,而是很配合他的萧金刚。   少了一点逆反心,耶律怀庆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陡然间心中疑云丛生,这未免也太顺利了。   “大王……”随侍突然开口了,“宋人开门了!”   耶律怀庆瞪大了眼睛,天门寨西门的城门的确开了。   “宋人无故开城,必有诡计。”他环看左右,“哪位去试探一下?”视线落到了上京道的几个人身上,“萧节度,你可愿去?”   耶律怀庆的挑衅,几个上京道将领都不甘示弱,领头的一个出来道,“撒班领命。”   耶律怀庆一笑,“有节度你去,本王就放心了。”停了停,又问,“不知节度你打算怎么做?”   撒班讥讽地笑了一声:“城上火炮犀利,可惜御营压不住,多了就是被宋猪的火炮打,末将打算选三个百人队,跑快一点去探一探。”   耶律怀庆仿佛没听到笑声中的讽刺,点了点头,“那本王就预祝节度能旗开得胜。”   ……   城门在面前慢慢开启,从渐渐敞开的门缝中,外侧的栅门也在缓缓上升。   相隔三里许,秦琬看见了代表辽国天子亲临的大纛,正在辽人的营地上空高高飘扬。   秦琬调整了一下护腕的位置,活动了一下手指,“皇帝应该在那里吧?”   秦琬的视力还算不错,但是他能看得见那面大纛,还是因为实在是旗帜太大了的缘故。   完全能想象得到,大辽皇帝带着他的臣下,正在大纛之下向天门寨这里指指点点。   可惜了。   秦琬惋惜着。   那个距离,其实是在城中火炮的极限射程之内——加强装药的。   方才还在城头上的时候,他就咨询过了城中排名第一、天下间也是屈指可数——秦琬对这个评价很有信心——的火炮专家,可惜那位专家给了一个否定的意见。   这几天火炮射击次数过多,尤其是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四零榴弹炮,是城中压制辽军炮兵的主力,却没有多少备件替换,炮管磨损巨大。文嘉每天都要检查两三次,已确定安设置在城墙西壁的七门四零炮,已经不能用加倍装药的办法来加强射程了。   如果换个时候,即使城内火炮的磨损程度跟现在一样高,秦琬还是能下令给这一面的榴弹炮加强装药,赌一把能不能大破外贼。   但秦琬现在不敢下令去赌了。   他的赌运其实还不差,跟人赌钱总是赢多输少,只是这一回,只想赚一个守城功,却碰上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只想出城夜袭一把,却撞上了最精锐的神火军宿卫;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给那帮宿卫以巨大的杀伤,却连到底立了功劳没有都不知道。   加上这一次,本以为能用火箭让辽人陷入混乱,却好像摸到了老虎屁股。连赌连败,次次都不能如愿,秦琬早就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运势如此,他是不敢赌了。毕竟局势也没坏到需要他赌博的地步。   “想不到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能塞进几千人。”   王殊这时候惊叹又感叹地说着。两百多兵马集结在西门的瓮城中,看起来已经将瓮城给占满了。而其他三门的瓮城中,都至少有十倍以上的人数。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分钟就能绕一圈的瓮城,竟然能挤进那么多人。   “我也想不到,我只是听说过,一节三等车厢,最多能挤进去两百五六十人,还包括他们的货。我们乘车,就算只带包裹和枪,一节一个都就挤得不行了。”   秦琬说着又扭了一下护腕,稍微紧了点,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王殊也在整理自己腹甲。全副武装的秦琬,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只有用英武不凡、气宇轩昂来形容,而王殊,现在他正穿着整副盔甲,腹甲的扣锁却扣不上,被过于圆润的肚子顶起,陪衬在秦琬身边,只有可笑二字了。   但王殊的神色很是严肃,指着调整不好的锁扣,郑重地问道,“真的没问题吗?就如这甲,稍稍紧上几分,就让人喘不上气,而那瓮城之中又何止紧上几分?”   “也没听说大名府的支线上死过人。”秦琬很快地为自己辩解,“那边的铁路上全是奸商,不把车厢塞满人是绝对不肯发车的。”他看了看表情严肃的王殊,想想又补充道,“挤一点总比没命好。”   有些事,只要想的话,终究还是能做到的。就算稍微……或者说很挤,必须脸贴脸、身挨身站着,有伤风化之类的蠢话就不说了,最困难的是坐都坐不下来,就跟衙门里常用的站笼一样,但终究比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城外要强。   “皆是妇孺老弱,多耐不住挤压。如有损伤,却坏了都监的一片仁心。”王殊劝道。   如果是救不了那真的是没办法,现在是救下来了,却功亏一篑死了人,就未免太令人惋惜了。   “一片仁心……平日怎么不见王七你这么会说话的?”秦琬戏谑地说了句,不过还是说,“等回来就处理。”   那一万多同胞是害怕,才会被辽人如牛羊一般驱赶着来冲击天门寨,要让他们听话,就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比辽人更强。   他们既然怕辽狗的刀,就更该怕他秦都监的刀。   “要等多久?”王殊不顾触怒秦琬的追问。   “现在就可以回去了。但是不出门站一会儿,辽狗还会以为我怕了他们。”秦琬并无不愉之色,笑说道。   王殊根本不信。要秦琬真的觉得会如他所说般轻松平安,他就根本不必把自己给拉出来。自家留在城中,还当真能在秦琬正于城外苦战的时候,强夺寨中权柄?   双重城门此刻彻底敞开,秦琬比了个手势,跟随在他身边的鼓乐手立刻吹响了进军号。   两百多士兵自城门鱼贯而出,秦琬和他的将旗紧随其后。   就在其他三座城门开启后一刻钟,一直在西门瓮城中等待的秦琬,率军自西门出城。   ……   秦琬就在西门外,站在门外的石桥上。   掌旗官将秦琬的将旗牢牢扣在腰间,旗杆被他紧紧握着,只有旗面随风卷动。   “守住这座桥。”秦琬踩定白石所砌的桥面。   这是跨越城壕,直通城门的桥梁。其他三门皆大门紧闭,只有这座西门敞开,只要能够守住这座桥,就足以向所有人证明,就算大辽皇帝御营来了,天门寨还是保下来了。   辽人现在并没有展开攻击。可能是没想到城中守军会出战,辽军大营方向,还没来得及派兵迎战。   驱赶汉家同胞的几百辽兵,则有的被击毙,有的远远逃开,没能影响到秦琬和他的敢死队员在石桥上布阵。只有几个头脑发热的冲过来,不过他们都没能在石桥上丢火药包,都远远地被击毙了。就算是丢了,炸坏了桥反倒是帮了宋人的忙。   城门前的石桥可以算是宽阔,四丈以上,足以供四辆马车并行。但对于秦琬手边的两百人,这四丈实在是太窄了。   如果是火枪手正常的横列排开,两百人能排出十五排了,后排的瞄准的全是前排的后脑勺。   现在步兵大部分布置在羊马墙内,在桥上只排出了六排的十人横队,而队列之外,是四个虎蹲炮组。   在秦琬看来,这样的防御足以抵挡辽军白天时中等以下规模的进攻。如果加上两重鹿角,再把城头上配合的火炮计算在内,那他敢保证,在白天能抵挡得住辽军任意规模的攻势。   “耶律皇帝肯定在后悔了,要是他现在才赶人过来,我可真就要手忙脚乱了。”   秦琬如此说着。他现在已经站稳了脚,正拿着望远镜窥伺辽军主营。   王殊叹道,“辽人可不知道都监你会出战。”   “兵贵用奇,就要出其不意。”秦琬笑道,“不然等其反应过来,说不定还会用什么招数。”   面对一个不要脸的皇帝,再多担心都不嫌多。但再不要脸,也改变不了辽人根本不会攻城的事实,攻击完全脱节了。   “狼烟点起来了!”王殊低声叫到。   秦琬回头瞟了一眼,确认了之后,就不感兴趣地回过头来。   他出城前,曾经吩咐文嘉,等他出去之后,就把狼烟点起来。不是警告敌军来袭的烽火,而是求救的信号。   秦琬有信心只凭自己手上的兵马战具,就在辽国皇帝的大军下守住天门寨,可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早点将王厚给催上来。能歼灭,又何必只是击溃。   “来了!”一人叫到:“都监,来了!”   秦琬的双眼也已经看见到人了。三百多骑兵正带着辽国皇帝的命令,来攻击桥上的防御点。   多达三百骑的契丹骑兵,冒着枪林弹雨,行动间有如一人。   奔腾的马蹄声直贯云霄,大地的震颤越来越明晰。   征服了整个草原,让南方汉土畏惧百有余年的契丹铁骑,终于在天门寨城下露出獠牙。   ……   “大王,狼烟!”   高台上,耶律怀庆的随侍指着城中突然冒起的浓黑烟柱,略带紧张地说道。   耶律怀庆偏过头,问萧金刚,“是在联络王厚了?”   “大王不用担心。”萧金刚道,“王厚肯定会被拦下的。”   “我没担心。”   耶律怀庆如此说着,脸上却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很担心。”   秦琬已经在求援了,附近十几二十里地都能看得见,王厚不可能再安坐在保州城中,肯定会大举出动。   “要尽快了。”他想着。   ……   三百铁骑,在炮火中倏离倏合。   密集的弹雨,并没能阻止他们接近城墙。   炮弹不停地落下,旷野中,不时就腾起一团尘土化成的黄烟。   可炮弹不是落到他们的身后,就是在松散的队形中穿了过去。只有三人中炮落地,其中一人更只是坐骑被近处落下的炮弹吓到摔倒,本人落地后,一个翻身又起来了。   战马飞驰,虽然三百辽骑的走向,看着是准备自石桥前斜掠而过,试探石桥上的守卫。但随着他们的接近,任何人都看出了他们的目的。   铁蹄声中,三百辽骑距离石桥已不及百步了,只是奔马几个呼吸的路程。领头一骑,调整了一下前进的方向。马首的位置,已经正对着石桥正中央,他身后的同伴如斯响应,跟随着他,直冲桥上军阵而去。   秦琬主将将旗下,只有单薄的几列阵线,甚至都没有鹿角拦在前方,防御力看起来比纸还脆弱。只要能冲过去,天门寨主将的首级便轻易取下。此刻城门还是敞开着,甚至能直接夺下天门寨。   火炮的声音小了下去,喊杀声骤然而起,一柄柄雪亮的马刀竖起如林。   ……   王殊掌心都是汗水,身前仅有六排的军阵,在辽军锋锐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单薄。   第一次上阵,面对的就是大辽御营中的精锐。让王殊自己来选,他更愿意是从南方蛮夷开始,一步步积累经验,最后才对上契丹铁骑。   如果要与契丹铁骑作战,那么身边的兵马也该再多一点。几十人组成军阵,未免太单薄了。   但他身旁的秦琬,呼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   秦琬从城中募集的敢死队,并不是按照建制来报名,多是不成队列的散兵。只有他面前的这几排,却都是他过去从天门寨中精挑细选的选锋,人人都是马步皆能的好手,刀枪弓弩都擅长。他们在夜袭时损失了一批,但现在还有一半,正毫不犹豫地守卫在他的身前。   立于队列最前方的虎蹲炮组,紧张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辽骑,眼睛越瞪越大,脸色也越来越白。   辽人的骑兵已经快要冲到了眼前,都几乎能感受到契丹战马口鼻处喘出的热气,那一柄柄钢刀,似乎下一刻就能看到头顶上。   但他们还是没有听到来自身后的命令。   甚至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可炮手手中的火引,始终不敢距离火炮更近一点。   ……   挞不野纵马狂奔,在百夫长发出号令之后,就超越了领头的详稳,与几名兄弟冲到了最前方。   他丝毫不畏惧敌人已经亮出的枪炮。   他之前已经与宋人的枪炮较量过了。   前几天打破的那些村寨之中,拥有火枪的宋人为数不少,他们甚至还能把松木刨开内芯,改装成火炮。还有几次撞上了宋人的军队,他们甚至装备了更先进的燧发枪。   但那些枪炮毫无作用,百步外就开始射击,直到挞不野用马刀砍掉他们的脑袋,他们都没能发射出第二发,七八个村寨打下来,两三支宋军对垒过,他甚至连头发都没伤了一根。砍掉的脑袋已经能堆成一堆了。   “开炮啊!”   挞不野兴奋着,双腿夹紧了马腹,只要宋人现在一开炮,他转眼就能把那一个个慌乱装弹的脑袋砍下来。   马蹄重重踩踏着地面,刨开一块块泥土,转眼又近了二十步。   “要开炮了吧。”   挞不野聚精会神,只等宋人枪炮一响,他就往前冲去。他已经瞄准了汉人的将旗,还有将旗下的宋将,那个宋将穿得金光闪亮,那么光彩的目标,他的脑袋,挞不野要定了。   骏马飞驰。   只剩下六十步了。   一直在身边落下的炮弹不见了,周围静了下来,只有风声在耳边。   挞不野心中的兴奋降了下来。   “怎么还不开炮?”   挞不野靴后马刺连踢,胯下的爱马被逼得奋力狂奔。呼吸越来越粗,头也埋了下来。   都不到五十步了,挞不野开始慌了。   “快开炮啊!”   火枪和虎蹲炮在这个距离已经能够伤到他了。   但石桥上的宋军军阵还是一片平静,丝毫没有开炮的迹象。   四十步了。   挞不野跟着同伴俯下身,紧贴着马背,缩小了打击面。   他心冷下来,身子开始颤抖,四十步内受到炮击,最前面的他,能活下来的机会就只有一半。   三十步,宋军还是没有开炮。黑洞洞的炮口在眼中渐渐变大,他心中狂叫,“为什么不开炮?!”   已经只有不到二十步了,以他的马速,三四个迈步就能冲到可以挥下弯刀的距离。   “该开炮了吧。”   他心中冰冷地想着。   这一回,他终于等到了。   挞不野听到了一声笛响,下一刻,他终于听到了他期待着的炮声。   轰! 第一百零三章 微雨(十)   轰!   炮弹离膛而出,似是缓,实则疾,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地落到了正在集结的辽军那里,在弹着点周围,引发了一片混乱。   “不错。”韩钟矜持地点了点头。   这是四个炮组中水平最高的一组,表现也是最让他满意的。   开始射击的两分钟之后,四支炮组参差不齐的水平就清晰地体现了出来。   最好的一组已经发射到第三发,每一次都能准确地落到辽军的集结位置上,速度快得让韩钟担心水冷的效果够不够,而最差的一组,现在连第二发还没射出去。   能被王厚挑选上并分派给韩钟的炮组,每一组都是军中操演时排名前列的优秀炮组,但真正的水平如何,还是得在真正的战场上才能看得出来。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敌阵前,韩钟慨叹,“乐天之言,大有见识。”   陈六不知乐天是谁,不过他能从韩钟微颤的手中,确认他是故作释然,其实还是紧张。   大概是集结起来的几支辽兵互不统属的缘故,也许之前已经协调好作战指挥,但进入战场之后,调整好进攻顺序还是多给了韩钟大约五分钟的时间。   这五分钟里,辽军没有立刻转入攻击,但阵线依然在步步进逼,其前锋已经进入到了冲锋距离之内。   宋军的火炮就在这时候开始了第一次齐射,而作为护卫的神机营指挥也在同时完成了收缩和列阵。   五百余名步兵用最快的速度结成了一个空心方阵。五百多长枪上已经插在卡座中的枪刺,一支支地闪烁着寒光。   背后是停在铁轨上的列车,方阵实际排兵的就只有三面。单薄的三层阵列加上列车,括出了一块矩形的空间。   韩钟深入了解过神机营的训练课程,知道这是一个是克制骑兵的阵型。最精锐的契丹铁骑攻来,也得绕着方阵走。   只有遇上敌军摆出中军步兵对垒,两翼精骑展开的阵势,单独一个方阵就要吃亏了。   不过那时候,上过阵法课的武学学生,肯定会相应的改变阵列——阵法的精要在于因时而变,而不是死板站桩。所谓阵图,也就是一个阵势应对不同作战情况的变阵方法。   而且一旦方阵的数量上来,再配以火炮,老式的步骑协同作战还是很难讨得了好去。   按照步军操典上的说法,如果有足够多的方阵,就能如同厚实的歙州纸,一层层地将敌军像吸水一样吸干。   但韩钟手上仅有一个指挥,只能组成一个方阵,剩下的五六百人,是不成气候的护路军和修路工。他们要是能在敌人来袭时还拿得稳刀枪,也不会落到护路修路的地步。他们所谓的操练火枪的经验,大概就是在冬日各局会操前,紧急练上几发。   五百人对五千人,如果真的只有五百神机营战士能派上阵,韩钟干脆认输好了。要是铁道兵真的是全无用处,韩钟也不敢孤身犯险。拿不稳刀枪,也能有对敌的办法。   当然不是“辽有于越王,我有潘令公,辽有皮室马,我有飞驴车,辽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这样的对敌。   京师之中,类似于此的流言很多,开国初年一次次败于契丹的故事被加油添醋地改编出来,变成市井笑谈,都堂和无数士大夫都有意无意地促成这样的改编。   韩钟对此并不觉得厌烦,拆赵家的台对所有被天水赵氏压在头上的家族都有好处。   不过流言之所以能流传,那是因为如今宋辽国势逆转,与过去的弱势有了最鲜明的对比。两国真要全面开战,需要坐着驴车狼狈而逃的只可能是辽国皇帝了。   在故事中,过去河北百姓只能用天灵盖来迎上,现在就成了“辽有神火军,我有神机营,辽有大将军,我有六零炮,辽有千里马,我有手榴弹”。   正是因为带足了手榴弹,韩钟才敢要求神机营指挥与他的铁道兵相互配合,并下令神机营指挥尽量以列车为后盾来布阵。   “提举。”指挥使再一次来到韩钟面前,态度依然恭敬。但比之前的恭谨,又多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几分钟前,刚刚遇敌的时候,正是这位指挥使,在苦劝韩钟,请他立刻上马赶回石桥堡。   以孤身单骑的速度,是足够在辽军追上来之前,退回到坚固的堡垒中。   而韩钟则对他说:“李指挥,你记住。韩相公家只会有战死的儿子,不会有被俘的儿子,更不会有临阵脱逃的儿子。”他当时斩钉截铁地说,“我韩钟宁可死,不会让父亲蒙羞。”   韩钟以身为韩冈之子为傲,容不得有任何事损害父亲的名誉。而指挥使的态度也由此而变,当时就回去促兵列阵。现在把阵列都排好,又过来跟韩钟报告。   韩钟抬了一下手,“指使请说。”   “末将阵势已布列完毕,还请提举入内查看。”指挥使请求道,“听闻提举枪法冠绝京师,还请提举助阵。”   指挥使说得诚恳,仿佛是发自肺腑认为韩钟能有所帮助。   “其他人呢?”韩钟回头看了眼铁路线上。   车顶、车厢都上了人,几百人聚在才四节长的列车上,还拿着武器,显得拥挤不堪,人数多到反而影响守备了。而倚车而立的军阵中,有着很充裕的空间。   “末将需要有人帮忙守着后路。”指挥使立刻拒绝了韩钟的意见。   他的确需要有人帮忙护住身后,但更重要的是不想添乱。   排除掉战力堪忧的铁路局众人,眼下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五百挂零,除去一个指挥的神机营步军,剩下的就是韩钟的几名护卫了。   让外行人进入军阵内,只会平添混乱。对垒敌军的时候,本来还能胜过一点点,收了人后,却就输了一点点。   对比两种情况对战斗力的折损,自然还是让被淘汰的人留在车上比较好。   “那我还是留在车上好了。”韩钟不容拒绝地说道,“方才我没有抛下你们,骑马赶回石桥堡,现在我同样不会抛弃他们。”   “六哥。你去帮帮忙。”   陈六犹豫了一下,想摇头,他的任务是韩钟,而不是别的,但韩钟的神色则清晰地告诉所有人,他不打算听到拒绝的话。   陈六终究还是点了头,与另外一人各自提着他们的线膛枪,走进了方阵中。   韩钟在上车前,再一次回头望着,“他们只有两刻钟。”   多一会儿,就会有援军赶过来。   韩钟相信自己的身份,足以让王厚派来保护自己的队伍,不顾一切损失地赶来救援。   得到了两位生力军,指挥使已经几步赶回去了,走进方阵前,他对方阵外的炮兵又一阵呵斥道,“不要浪射!对准集结点。”   指挥使不求能给辽人早成多大杀伤,只求能够多拖一点时间。等待韩钟所说的援军及早到来。   神机营的指挥使比寻常指挥使有着更为严格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要有作战经验。经验越丰富,晋升就越快。朝廷就是希望朝廷最犀利的锋刃都有过被仔细打磨过的经验,让他们可以胜任更重要的职位。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在战阵前还能保持着冷静的能耐,不是每个人都能将日常训练的水平在战场上表现出来。   万幸的是,王厚安排给韩钟的这个指挥,他们的指挥使有着十分出色的指挥能力,平时被其他水平相当的同僚所掩盖,但战斗的时候能近乎百分之百地将自己的训练水平给体现出来。其他能做到的军官,在偌大的边军中,只能说是凤毛麟角了。   辽人看来已经商量好了对阵的顺序,激越的战鼓声随着马蹄一起响起。   就像是收到刺激的信号,神机营指挥的方阵收缩得越来越紧密。   但这时候两支骑兵却突然掉头,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的向着反方向的位置离开,行动如行云流水,展现出了极高的军事素养,原本的殿后、现在的前锋,转眼就消失在起伏不定的丘陵中。   韩钟为这一变故愣了一秒,又花了几秒去想理由。是准备藏起来偷袭?还是分赃不均而退走?   “看到了吗?”指挥使的大嗓门响了起来,“肯定还有一支官军在不远处。”   指挥使回头大声地对士兵道:“原本是我们十倍的,现在就只有五倍了。”   这种能让普通的指挥士气一扫而光的言论,竟然没有影响到这一指挥士兵们的士气。   事情就发生在韩钟身边,他看得很清楚,完全是这个指挥的士兵对他们的指挥使有着充分的信任,而且是如同子女对父母的信任,使得不论指挥使怎说,都会在心中自动展开一个偏向乐观的解释。   “是六倍!”不属于指挥成员的炮手腹诽道。   他紧张地盯着火炮炮门,额头上的汗水哗哗地往下淌,但炮手浑然不觉。   “火炮,射准一点!”指挥使的喊声中,终于等到信号的炮手,立刻将烧红的铁钎用力向下一插,自引火口穿进了炮膛中,没入了火药中。   轰! 第一百零四章 微雨(十一)   轰!   轰!   一声巨响,四门虎蹲炮,几乎就是同时射出。   数以百计的黄豆大的铅子离膛而出,一层铅云笼向冲在最前的几名辽骑。   最近处甚至不到十步,正是霰弹威力最大的距离。   脆弱的血肉之躯在金属风暴中毫无抵抗之力,铅子分割血肉,一朵朵血花绽放,留下了一个个血洞。   战士和战马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力让他们还继续向前滑行了一段,一直冲到了炮口前。   浑身冒血的战马,在面前挣扎哀鸣,浑身冒血的辽骑也在面前翻滚。冲在最前的那名辽骑,之前也最是模样嚣张,现在则满身满面的血,翻滚着将白石桥面染得一片血红。   铅子虽多,威力却不甚大,被命中的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般战场上都是只伤不死,直到战后,才会在铅毒病中辗转反侧,最后一命呜呼。但是迎面挨了这一记,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虎蹲炮一击功成,最前面的七八骑完全崩溃,稍后一点的一排骑手,每人都吃了几个铅弹,疼得战马人立而起。   还算宽敞的石桥桥头,一下子就被堵上了。最前面的十几名骑手,本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让他们冲入战阵,立刻就能喧宾夺主,秦琬也只有狼狈而逃,可现在他们却成了障碍。   紧随在后的辽骑,不得不慢了下来,试图避开前面挡道的同袍。只有几匹马的骑手马术高超,如风一般穿过桥头,在倒下的人马面前高高跳起,越过了地面上的伤员和残迹。   四支虎蹲炮组的十六名成员,此刻再来不及发炮了。按照事前的命令,他们早一刻就丢下了他们的武器,没有再试图发射,而是飞快地翻身跳进了河水中。但炮手临走的时候,不忘用铁钎扎上一下还在哭嚎着的敌人。   辽骑勇往直前。胯下雄壮的战马,以千斤之力撞开了虎蹲炮组,冲上了石桥中央。   在他们的面前,是六排黑洞洞的枪口。   秦琬冷冷看着敌骑,估算着距离,当战马落地,他用力吹响了口中的木笛。   半身用钢铁包裹,胯下的战马五尺多高,骑手的面容只能仰头上望,高高举起的长刀更是让人心头震颤。   数百斤的重物带起一阵恶风,迎面冲来时,许多宋军战士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但听到木笛声后,却下意识就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一串枪声响起,火药的烟雾弥漫在石桥之上。这群被吓到了的士兵,却完美地执行了秦琬的命令。   一名辽国勇士正挥舞着马刀,冲向宋军的阵列。闪闪发光的半身甲,来自大辽太子的赐予,在部族中为他吸引了数位妙龄少女的青睐。今日这一套平时被他擦得锃亮的胸甲,也为他吸引了一枚子弹的热情。   远远超过虎蹲炮中霰弹铅子的威力,击中了坚固的胸甲。柔软的铅弹在胸甲上变形碎裂,将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完整地传输到了甲胄。胸甲随即歪曲变形,又将破坏性的力量输送到胸口。这一位勇士的胸骨,顿时就如同重锤夯过,碎成了数片,心脏也像大手捏过,变形破裂。   勇士倒飞落马,口喷鲜血,还在半空中,就已经没了呼吸。   他身下的坐骑,也被数枚子弹击中,巨大的动能,直接将战马巨大的前冲惯性抵消大半。子弹命中处的血肉,直接化为肉糜。前面挨了霰弹的战马还在惨嘶,而这一匹却已经倒毙当场。   能够容纳四辆马车同行的桥面,也能容纳八匹挽马平静地并排行走,但换作是战斗时的狂奔,两三匹就已经嫌狭窄,七八匹集中突击就已经要冒着自相冲撞的巨大风险。   如果是上京道中不肯顺服的部族,十几骑全副武装的具装甲骑,冲过对方的战阵,就像热刀切过生牛油,毫无阻碍的就能一分为二。   但遇到了武装更加完备的宋军军阵,却如撞到了铜墙铁壁,一个个头破血流。   已经不可能冲上去了,十几匹已死将死的战马将桥面堵得严严实实,一个个大辽勇士只剩下挣扎的力气。冲锋的道路上,挡路的障碍全是袍泽的尸体,比宋人用鹿角布满桥面还要让人丧气。   ……   宋人就堵在桥上。   遭受迎头一击的契丹骑兵,又试探地攻击了一回,还没上桥头就被击溃了。最后不得不又丢下十几骑,在城头炮火的欢送下狼狈而去。   一口气损失了五十多人,对仅仅三百人的队伍来说,是一场极为惨痛的失败。   高台上,几位上京道出来的将领,脸色皆是死了爹娘一般的难看。   他们拿着望远镜,都看到了自家的精锐怎么惨败在宋人手中,还是在他们一直都看不起的南方将领眼前。   耶律怀庆向萧金刚使了个眼色,萧金刚心领神会,又向旁边的一名将领递了个信号,就听那名将领在旁闲闲地冷笑道,“在上京道欺负惯了阻卜、乃蛮、梅里急的蛮子,都忘了怎么跟宋人打仗了。”   来自上京道的一帮人顿时黑了脸,换做另一个场合,不拔出刀分一个是非对错,那是绝对不会完事的。   但拿着天子金剑的耶律怀庆就在旁边,谁也不敢动起手来。   “阵列不战啊!”耶律怀庆轻轻叹道。   几个上京道将领都咬咬牙,忍了下去。   “晚上必须得动用壕桥上去。”萧金刚小声地在耶律怀庆耳边说着。   耶律怀庆点了点头,直接去冲正门石桥的确是太蠢了,两边是水,中间就一道桥,宋人堵住路,硬冲谁能过得去?   这种情况,另外找路才对。   “有多少壕桥了?”耶律怀庆问。   “有三百具。”萧金刚道。   御营工匠的水平比不上宋人,却也比几十年前的大辽要强得多。只要有足够的材料,如壕桥这般结构简单的攻城器具,只用了他们几天的手脚。   壕桥就是下面钉着轮子的木桥板,最简单的攻城器具之一。有了足够的壕桥,只要推过去,在濠河上一搭,就是现成的浮桥。   “足够了?”   “足够了!”   “好。”耶律怀庆笑着一瞥天门寨,眼神发寒,“就让宋人再得意半日。”   ……   石桥的前段,横七竖八,躺着十好几具辽人的尸体,几乎都是满身血洞,更有同样多的伤员,奄奄一息,下一刻就可能会咽了气。   三名宋军士兵行走在尸骸和伤员间,大模大样地拿着斧头,将首级一枚枚斩下。不论目标死活,都是扬手一斧头。   剁下一颗头颅,就甩手抛到身后,打着滚转着,聚在了一堆。   一个个脑袋被麻利砍下,功劳在不断堆积。桥上的辽军快要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桥外最后打下来的一批,突然在尸堆中,一名辽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身上只有血迹,却看不到伤口,看起来是从马上掉下来后被摔晕了。   当他看见三名宋军的动作,满是悲愤地一声大叫,提起马刀猛地冲了过来。   正当面的士兵并没有扬起手中的斧头,左手飞快地自腰间掏出一把手枪,连让也不让,枪口转瞬间就瞄准了对方的额头。   砰的一声枪响,辽兵的天灵盖不翼而飞,手枪枪口余烟袅袅,那士兵却跳了起来,回头大骂:“他娘的,谁在抢你外公的人头!”   “木头,闭嘴!”   秦琬远远地一声怒喝,那士兵只能将枪揣回腰间,重新砍起首级,嘴里嘟嘟囔囔,很是不满。   秦琬回身,冲城墙上感谢地点了一下头。   在秦琬的亲信叫起来之前,每一个注意到枪声的军人都已经知道了,辽兵所中的那一枪并不是从手枪上射出来的,而是他们这几日都听惯了的线膛枪射击时的声响,只是与手枪同时响起。   但那位线膛枪手木然的脸上,什么反应都没有,城头上的两位神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埋伏一整天。   秦琬心中有点儿为他们感到忧虑,线膛枪是国之重器,整个定州路上都不多,天门寨这里连个零件都没有。   秦琬不知道两位神射手手中还剩下几个替换的零件。目前配发给士兵的滑膛燧发枪,超过两百发枪管就不行了,枢密院也是按照这个标准来确定枪支的更替时间。线膛枪枪管中间还有膛线,理所当然比滑膛枪更不经用。几天来射了至少四五十发,估计都磨损了许多,射程和威力肯定都下降。   回头得要他们只盯着辽狗的军官打。秦琬想着。   耳边传来王殊的声音,“都监。”   秦琬偏过头,半开玩笑地道,“知寨有何指教?”   王殊一本正经地问,“是不是结束了?”   秦琬眯起眼睛,瞅着远方,辽军骑兵已经撤回了出发地,战场上一时恢复了平静,就连炮声都停了下来。   他摇摇头,“说不准。还是多站一会儿,免得辽人以为我怕了。”   辽军攻击脱节是真的,但这脱节到底是水平问题,还是另有打算,那就不好猜测了。   不过辽军白天会大规模进攻的可能性并不大。   天门寨中有一个第一流的火炮指挥官,使得城中的火炮能单方面发火,任何规模稍大一点的进攻都不得不冒着被火炮击溃的风险,这肯定是辽人所不愿意去做的。   也要多谢辽人的小算盘,这万多名受难的百姓,总算都救了出来。   “都监。”秦琬的亲兵叫着他,“羊马墙那边有人过来了。”   秦琬回头看向羊马墙中,远远地过来了一队人,能看得见在墙头上露出脑袋的就有百多个。走得近了,就发现是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男女老幼都有。   这些当是没挤进其他三座瓮城的,看到他们,秦琬自得的心思又淡去了。   旷地里,河水中,百姓的尸骸放眼皆是,粗粗一数都有上千人了。保、广、安三军州,惨死在辽人刀下的百姓又何止万人,身为定州路都监,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值得自傲的。   暗叹一声,秦琬吩咐道,“好生检查,若无奸细,就放进瓮城中。”   负责防守这一段的军官,远远地就拦住了他们。前面就是都监秦琬所在的地方,又是阵地,岂容闲杂人等干扰?就是要放他们进去,也要先确认不是辽军的细作。   ……   领头的就是申明,在羊马墙中走了个来回,脸色越发衰败。   手里还是紧紧地抱着方才救上来的婴儿。   婴儿裹在蜡烛包里,包裹皮上绣了两条金鱼戏水,鱼儿绕着莲叶摇头摆尾,活灵活现,仿佛是直接游到了包裹上,即使是外行人看了,也知道这手艺不简单。   “娃儿她娘呢。”负责检查的军官拨了一下蜡烛包,问道。   申明木然道,“死了。都死了。”   看见一张心如死灰的脸,足以脑补出他的遭遇了,军官叹了一口气,“可怜!”对士兵说,“看看有没有带着兵器,没有就让他过去。其他人,有相熟的亲友邻里,能作保的就先进。”   “官人,俺们是一起的。”旁边一个瘦小汉子立刻就指着申明叫道。   军官转头看申明,申明点了点头,“是一起的。方才还一起救人来着。”   立刻有好几个人一起作证,有男有女,还以女人居多。都是没力气挤进瓮城里面的,听到城头上的话,又抱着希望到西门这里来。   “好男儿!”军官赞道,大力拍着瘦小汉子的肩膀,“好了,你也进去吧。”   瘦小汉子跑到了申明的旁边,笑着谢过,他肚子上的包裹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申明两人被一名士兵领着,贴着墙走,远离正在桥上的一众官兵。却还被几十只警惕的眼睛盯着。   城门就在眼前,申明已经往里踏进了一步,而瘦小汉子却转回身,跪下来向桥上的大旗磕了一个头。   申明得到提醒,也跪了下来,向着大旗磕了一个头。   大旗下,有两人身上的甲胄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其中一人腰围八尺,看肚子就知道是大将。他回头见到申明两人磕头,就跟身边的同伴说了两句,叫来一名士兵,把先跪下来的瘦小汉子叫过去了。   申明欣慰地看着他新认识的朋友被带到两位将军面前,觉得要是这个朋友能被天门寨的将军看中就好了,他是个好人,做了好事,当有好报。 第一百零五章 微雨(十二)   石桥堡外的郊野上。   辽军的冲锋,仗着人多势众,一开始就是四面齐上。   宋军缩小的阵型,使得可接触面小了许多。但三面战阵加上列车,都是三四百骑兵迎面而来。   千多人的战阵,宛如洪水中的孤岛,四方洪流汹涌,玄色的骑兵,黄色的烟尘,淹没了眼前的大地。   列车车厢两面车门敞开,韩钟立于其中,远观前后,也不禁口干舌燥。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战阵上口中有唾,拿得稳枪,就是好兵。当时觉得这个标准也太低了一点,可是现在,他都不敢说自己能做一个好兵。   摇头挥去莫名其妙的情绪,韩钟紧张地关注着神机营的士兵们。   这一个步军指挥,经历过灭亡大理的征南之役,也曾驻留蜀地,剿灭当地蛮夷,平均每个士兵参加过的战斗次数都在五次以上。都头以上的军官更是战功累累,即使几个年资浅薄的武学毕业生,也是在外立了军功之后,才得以调进来任职。在神机营每年的操阅中,这个步军指挥总能排在最前。   可以说这是大宋五十万禁军之中,最精锐的几个指挥之一。包括韩钟在内,许多人都相信,即使是羽翼宫室的班直,真要厮杀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定州路,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韩钟身边。   五百人结成了一个单薄的三面军阵,三面都迎来了辽军冲击。   一开始的五部辽军,此刻只剩下三部。但这三部辽军的配合比预计的还要娴熟。   围攻四面的四支骑兵来自于两支不同的队伍,各攻一面互不干扰。最后一部在后面缓缓逼近,看起来是压阵,其领军之将的地位,应该比其它几部都要高。   最近的敌人已经接近到半里之内,但他们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一样,已经上好膛的长枪,还扛在肩上。沉默地像一尊尊石像,丝毫不为敌人动容。   韩钟紧紧地攥住了拳头,竭力忍下越俎代庖的冲动。   他强行告诉自己,指挥使到现在还没有发令,肯定有他的原因。但作为一个自负才智的聪明人,总有一种冲动,想将一切能够掌握的事物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三五秒后,距离继续缩短,一百五十步,辽军骑兵的盔缨愈发红得刺眼,韩钟抬起眼眉,正要开口。   滴、滴。两声短促的木笛响起。   哗啦一声,四百多支长枪齐齐离开了主人的肩膀,修长的枪刺斜斜上指,凝固的军阵瞬息间改变了模样。宛如鹰隼将击,蓄势待发。   辽军依然前冲,转眼已近百步。   滴——滴!   木笛声一长一短,斜指的长枪齐刷刷地放下,枪口前指,锋刃如刺。   整齐划一的动作,展露出了常年日久的训练的成果,作为最为精锐的神机营指挥,其实力也在这一刻得到最真切的体现。   依辽军的冲锋速度,再有几秒钟,便会进入最佳的攻击区域,火枪手们的右手食指都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七十步。   蹄声已如狂雷连闪,轰轰地不绝于耳。脚下的土地也在不安地颤动着。   滴——滴又一声长音。   所有步军指挥的成员都屏住了呼吸,因呼吸和心跳而导致小幅移动的枪口,稳定了下来。只待最后一个命令。   可就在就要进入五十步的时候,滚滚而前的契丹铁骑突然向外偏了过去,就像奔腾向前的洪水忽然遇到了一条方向偏离的河道,顺着河道奔流而去。而且是三支,同时向左,避免了自相冲击的局面。   辽军的路线突然偏离,韩钟一下抽紧了心脏,只听到木笛短促地响了一声,跟着一道整齐的收枪声,就看见刚刚亮出去的火枪全都收了回来,重新架到了肩上。发现并没有人被引逗地开枪,他又放松下来。   这是辽军一贯爱用的手段。辽军过去与大宋交战,面对军阵时,很少会一冲而上,总是会雷同的战术,设法逼迫列阵的宋军露出破绽。一旦弓弩手被引得齐射,或是外围的刀盾手发生恐慌,这一个失去反击能力的时间,就是最好的攻击间隙。   韩钟受过很完备的军事教育,枪法一流,弓马娴熟,兵书战策背了一肚子,辽军常用的战法他能够倒背如流,但回想辽军冲锋的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如果由他指挥的话,可能犯下的错误的数量,韩钟就冷汗涔涔。   肯定会败的。   惨败。   按照韩钟过去听的说法,枪阵开火的距离是越近越好。   燧发枪射出的子弹,在超过五十步之后,就有一半以上失去了杀伤力。这一点跟神臂弓等重弩是一样的。距离敌人越近,射击的杀伤力就越大。   曾经有一回,他跟着当时还统帅神机营的表伯父去神机左营大校场,听表伯父说过,最好的时机,就在枪刺快要刺进对方胸口的时候开枪。   当然,韩钟知道,这是夸张的说法。但他也清楚,神机营中的标准,正常情况下,枪阵要开枪,需要等到能看清敌人脸上黑痣的时候。   五十步?   三十步?   不,是不能超过二十步。   这个标准,至少在新式线膛枪整体列装之前,是不会变的。   可实际上能做到的有几个?   尤其是在面对如契丹铁骑这样的强敌的时候。   韩钟过去一直觉得这个标准不难,二十步,也就是十丈,那是足够远了。只有眼力出色的士兵,才能看清楚对面敌人的长相和脸上的斑点,要是自己来指挥,肯定要放到十五步以内。   可事实证明,他可能会在百步之外就下令射击。   “幸好没开枪。”   韩钟暗暗庆幸着自己身边有一个出色的指挥使,和一个更为出色的步军指挥。   砰!   身后传来的一声枪响,让韩钟汗毛倒竖。   韩钟风一般地转回身,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敌军主力给吸引住了,都忘了身后也有敌军来袭。   三尺高的路基,加上半尺高的道砟,还有路基两旁的排水沟,骑兵要冲上来并不容易。而反向的那一面,也比正面的地势更差一点。   辽国的骑兵想要施展手脚,必定要大费周折,即使要不惜代价地攻上来,也会要比正面迟上一些。   只要骑兵造成的压迫性不太强,足以让受训不足的护路军镇定下来。   理论如此,谁成想一到实际,就出了篓子。   “陈六!?”韩钟转身的同时,大叫道。这边的事他是交给陈六的,锅也是陈六背着。   眼前都是一层烟雾,只听见火枪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既没有节奏也没有气势,敌人还没有到,自己就吓乱了,这让韩钟哭都哭不出来。   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韩钟惊慌地又回头看正面,却见面对正在远去辽军的步军指挥里面,甚至连一个回头的士兵都没有,都是如同石雕一般注视前方。   一群呆若木鸡的好兵,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再转回来,枪击后的烟雾就被风吹淡。   已经可以看见惊慌失措的护路军,和正当面的辽兵。   这一面的辽军来得并不快,但偏偏所有人都慌了。   辽骑刚刚奔入射程之内,原本护在车下的多重阵列,就慌慌张张地向后退过来。一人失手扣动了扳机,所有人就紧跟上了。   失去了子弹的威胁,辽骑已经直涌而上,即使速度慢了下来,跳过小小的排水沟轻而易举。   在正面的三支辽骑绝不敢慢上一点,他们被四百多支火枪和十几门虎蹲炮对着,慢一点可就会成了枪炮集火的目标。可这边的几百骑兵,却悠悠然地踱过来,然后就准备直冲停在铁道上的列车了。   沿着铁路布下紧密横阵的护路军,陷入慌乱之中。最前沿的辽骑已经准备跳过排水沟,直冲入人群中。混乱中的攻击,永远都是最有效的。   “陈六!”韩钟叫喊的声音更加撕心裂肺。他已经可以看见辽兵那狰狞的面孔。   如果后方出事,前面布阵的步军指挥也难逃劫难。再是精锐,也不可能临战变阵,把四方敌军全都守住。   “陈六!”韩钟再一次大声叫到。   数十只棒状物应声而出,自车顶上飞驰而下,旋转着砸到骑兵们的身前。   三十人从车厢顶上发起了攻击。韩钟久唤不应的陈六,就在上方指挥这三十人。   手榴弹远远地掷出,还没等辽人的骑兵发现不对,带着手柄的圆筒就在脚下开始爆炸,橘红色的火焰在人群中爆开,对枪炮声都习以为常的辽军战马,一匹匹地惊起。   地上摔下了一片人,全都是及时将脚从马镫上抽出了,没有来得分离的,被战马拖着,来回奔行,全都失去了生命迹象。   车顶上,每位掷弹手脚边都有一箱手榴弹,一个人蹲在旁边,下掉保险之后,直接递送上去。   手榴弹一支支飞了出去,最远也不到五十步,却炸得仿佛炮击过的地面一半。   并不是每一枚丢出去的手榴弹都能爆炸,拉索带动的火石并不是每次都能点燃引线,但军器监还是直接淘汰了引线外燃的初型,批量生产现在的型号,这自然有其道理在。   辽军骑兵的第二阵即将到来,甚至比第一波更快更凶险。   韩钟要做的,就是在第二阵出现之前将秩序重新恢复。   领头的辽骑,似乎是军官,正大声指挥着这一边的一切。   不能让他继续干下去了。韩钟正想着。   砰的一声枪响,那军官肩膀出现一个血洞,就像脖颈和肩膀的交界处少了一大块肉,鲜血如喷泉,飞起丈许高,转眼间又与人一起倒了下来。   这声枪响之后,又是接连两声,两名骑兵军官同时命中。   射得好!   韩钟暗暗叫道。   军官连续被击毙,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辽军骑兵,这时候又陷入混乱之中了。   “过去了吗?”   韩钟眼望敌军,又摇摇头,这才刚开始而已。 第一百零六章 微雨(十三)   战斗才刚刚开始。   如果不拿上望远镜,秦琬的眼前已经看不见还能站着的辽军。   辽人的攻势全都停止了。   战场上静悄悄,仿佛和平终于降临。   但秦琬绝不会以为辽军会就此收手。   辽人把镇子上的房子拆了个精光,里面的木料全都给运走。那么多上好木料,不会只用来修建营地。   辽国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培养工匠,甚至把工器之事列为国本,要是辽国用了十年培养出来的工匠连冲车、壕桥这等最基本的攻城器械都造不了,那辽国此番也不敢挑衅大宋。   该收拢的百姓皆已接收入城中,秦琬又安排了人手,沿着羊马墙和城壕内堤上去检查,看看是否还有能救起来的幸存者。   五丈宽的城壕至少吞吃了几百条人命。立于桥头上的宋军,只要扭个头,就能看见好几具尸体沉浮在水中。秦琬不会将他们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但安排了人手去清理河道之后,他眼神中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都监,是不是先回去?”王殊问道。   眼前没有敌军的踪影,再站在石桥上被太阳晒着,看起来也没有多少意义了。城内还有近万百姓,其中龙蛇混杂,不知有多少辽国奸细,那才是心腹之患。   “正好可以将那些百姓给安排一下。”他说道。   “不!”秦琬举着望远镜,一边说道,“辽人没糊涂的话,就不会给我们留时间整顿内部。”   如果有一个时辰的空闲,秦琬他就能驱动足够的人手,对纳入城中的百姓进行甄别。至少能放千八百的妇孺进入城内,瓮城中也可以变得松快一点。免得一天下来,中暑死上一多半,救人反而变杀人了。但秦琬从来不会奢想敌人能有这么体贴。   号角声响彻原野。   秦琬哼了一声,并不出他所料,辽军重又掀起新一波的攻势。   王殊远望过去,脸色更加惨白。   这一回上来不再是被驱赶的宋国难民,而是一座座壕桥。   数丈长的桥板,下面装了六个轮子,由十几人推动着,出现在坑道的不同出口。   只是西城这一面,就有三十多具。如果其他三面也是如此,那就是一百多具壕桥了。   王殊惊恐地发现,如同蛛网一般围困天门寨的坑道,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能够容纳数丈长、五尺宽的壕桥行驶。   或许是在出口附近才把零部件装配起来,但天门寨上空的飞船警哨竟然完全没发现这件事,同样证明了辽人的能力。   “火炮怎么没响?!”王殊叫道。   秦琬说,“目标太小了,得放近了打。”停了停,他又补充道,“放心,我们还有羊马墙,还有手榴弹。”   王殊摇头,护城河都已经被突破了,羊马墙还能坚持多久?难道辽人会只造壕桥不成?   至于手榴弹,天门寨的确还有,但之前夜袭时消耗了不少,数量已经不多。   经过训练的掷弹兵能将制式的手榴弹投到二十步外。如果是以掷矛冠绝军中的李信李太尉来投手榴弹,五十步都不让人觉得奇怪。隔壁的广信军因为曾经由李信掌管过,下面也拥有一批擅长掷矛的掷弹兵。   不过天门寨里面,可没有那么多高水平的掷弹兵——之前还战死了不少——最好的记录是三十五步,那个距离比虎蹲炮的有效射程还要远上一点。   “都监,得让孔清出动了。”王殊难得强硬地对秦琬建议道。   只有立刻出动骑兵把城壕烧掉,才是对天门寨最安全的做法。   对付攻城器械,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出城反击。壕桥、巢车、冲车、云梯之类的攻城武器都是木制,一把火烧掉是最省心,同时也是没有后患的。若是等其推到城墙下再行解决,风险就要大上许多了。   秦琬却突然间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拿着望远镜对着敌阵。只是他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都监!”王殊都没注意到这一点,用更大的声音叫着秦琬。   “又都是宋民。”秦琬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   “什么?”王殊没有听清。   秦琬抓起王殊胸口前的望远镜,架在他的眼睛上,声音轻和得完全不像是他的性格,“你好好看看吧!”   王殊抬手抓住镜筒,调整了一下,就从望远镜中看清了车旁的推车人,顿时遍体生凉。   推车人全都汉家装束,无不是衣衫褴褛,他们被身后的骑兵驱赶着,把一辆辆壕桥推得飞快。   当这些壕桥架在城壕上之后,五丈宽的护城河水,将不再成为攻打天门寨的险阻。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王殊惊叫道。   “安肃在籍户口虽不多,但实际上至少十二万。”秦琬平静地说道。   安肃军、广信军,再加上保州北部,人口要在二十万以上。就算大部分性格刚烈,宁死不屈,剩下的小半,辽人在其中抓上两三万人,也并不值得惊讶。   “都监,那怎么办?!”王殊问道。   按照秦琬方才的做法,他们根本就不能打,但要是辽人就这么一批批地派被俘的国人来配合攻城,难道要闭目就死不成?   秦琬放下望远镜,摇头叹息,“竟然全都是丁壮。”   辽人能搜罗到的老弱妇孺现在全都在天门寨的瓮城中,王殊冷声道,“当然只有丁壮。”   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力气,派不上用场,就先被赶过来。而丁壮,最差也是有把子力气,挖掘坑道的就是他们,为辽人修筑营垒的也是他们,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们的最后一份力,也被辽人用上了。   “都监。”王殊的声音放缓了一点,“天门寨已经塞不下这么多人了。”   天门寨中只多了一万多人,立刻就封锁了城中的攻击通道。即使西门还能动用,但少了其他三座城门,辽人只要防备西门出兵就行了。一干虚实配合的战术根本就用不了了。   辽人用意正在于此,不论天门寨接不接收之前的万余百姓,当一万多老弱妇孺被驱赶向天门寨。出城作战这一战术,就等于被辽军封锁了。   城里一万多人——不敢出去。   城外一万多人——怎么出去?   不论战略还是战术,能够选择的余地越少,也就意味着越加居于劣势。   不能倚城而战,只能依靠高墙,在守城法中,已经是到了最危急的地步了。相当于中国南北分立时,南朝无力维持江淮一线,只能守在长江南岸。   南陈,南唐,无论哪一个偏安南方的国家,在失去了江淮屏障之后,就只有败亡一途。   当天门寨只剩下一道城墙,即使再高耸,火炮再多,又能在辽军十倍的兵力下支撑多久?   秦琬轻声道,“辽人看来是真的想要在今天把天门寨给攻下了。”   “都监,还要收容吗?!”王殊厉声质问。   秦琬仰头望了望天上的烈日,只一瞬,就已经是眼花缭乱,他叹息一声,“老弱妇孺,本是柔弱,不能力抗贼人,为贼所驱,也是无可奈何。”   至于成年男子如何,秦琬没有说,也不用说了。   王殊安了一点心,至少秦琬没有妇人之仁。   又听秦琬喝道,“马元!”   一名亲兵低头抱拳,正是家在城外的那一位,“小人在。”   秦琬指着前方,一辆辆壕桥被推动得越来越快,甚至碾出了一道道烟尘,越发气势汹汹。“你看该怎么办?”他问道。   马元脸色早已煞白,就如之前的百姓中说不定会有他的母姊,现在这一批推车人中,也可能会有他的父兄,挣扎、犹豫、愤恨,种种情绪在脸上掠过,最后终于化为平静。   他双膝跪下,以额贴地,“求都监给他们一个痛快!”即使是他,却也知道,他们是救不得了。   随着亲兵跪下,另一位同样本地出身的军官同样在秦琬身前跪了下来,情词恳切,“都监大仁大义,我等都亲眼见证。可如今要是再容了他们,天门寨上下还有方才的百姓,两万人将无一能活。还请都监明察!”   一众主动追随秦琬出战的官兵,此刻纷纷放下自己的职责,同声苦劝,“都监仁义,且顾惜城中百姓!”   “还在阵前呐!”王殊对着官兵们一阵怒吼,“尔等还不入列!”骂了两句后,他回头,“都监,不能再犹豫了。”   秦琬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真的没办法护住了。   “回城!”   秦琬一声令下,出战的士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有序地退回了城中。宛如长鲸吸水,转眼间城门就只剩下秦琬和几名亲卫独立桥头。   秦琬最后离开。   冲在最前面的壕桥已经到了近前,督促汉人苦力推桥的契丹骑兵,看见孤立在桥头的将旗,遂一拨马头纷纷冲了过来。   沉寂了片刻的火炮这时候终于开始发声,同时射出的几枚炮弹,有一枚准确地击中了其中的一名骑兵。   马背上的上半身一下失去了踪影,炮弹带起的激波,也将战马压得软倒在地,腰下半截依然跨在马背上,白森森的脊骨暴露在阳光下。   看到这名同袍的结果,其余契丹骑兵不免慢了下来。   秦琬深深地再看了战场一眼,转身回城。   攘外必先安内,他现在必须在辽人的攻势下,尽快解决放入城中的奸细,以应对午后或者晚上更加猛烈的攻势。   栅门缓缓落下,大门慢慢阖上,秦琬走出深长的门洞,走进瓮城之中。   数百将士,百余庶民,将瓮城变得狭小不堪。   想想那三座瓮城中的近万人,秦琬暗叹,这可不是容易的工作。 第一百零七章 微雨(十四)   秦琬已卸下了重甲,回到了城墙上。   在城墙的阴影下,背对着嗖嗖冒着凉风的城门门洞,穿着厚实的重甲,也不会感到太热。   但城墙顶上,太阳的热力毫无遮挡地撒在头顶,再穿着外面一层铁壳,内层垫着厚实皮衬的山文甲,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穿着轻便的武服,秦琬沿着宽阔的城顶甬道,从西门往南门走去。   城墙下方,一辆壕桥正飞快地冲入护城河中,轰然作响,掀起一片浪花。   浪花稍定,便看见那辆壕桥一头已经搭在了内堤上。   壕桥冲入水中时,秦琬停下了脚步,等看见壕桥稳稳地架上壕河,他哼了一声,“丈量得还真准。”重又往前走。   砰砰的一串响声,前方一团浓烟飘散开来。半队火枪手,五杆火枪先后射击,秦琬就听见一声惨叫传了上来。   城墙上的火枪手,此时都是将一队分成两班,队正队副各领一班,以齐射来保证命中。   在队正的监督下,火枪手们清过枪膛,咬开定装的纸包弹,将火药、子弹和包装纸依次填入枪膛中,再用通条捣实。   一连串的动作有条不紊,显得训练有素。   五人的小队,射击速度一分钟能有一发半,这虽不是他寨中平时训练时的最快速度,不过已经能有平时的八成了。   秦琬在后面看了一通,相当满意地离开。战场上因为紧张不能尽展实力十分正常,能有八成都还不满意的话,肯定是没有真正带兵上过阵的人。   只是他又在想,要是军器监和制置使司不是尽搬库存货,发些最新型的货色就好了。   河北禁军中所使用的燧发枪操典,将一整套射击流程分解为五十七步。秦琬手下的火枪手们,将这五十七步练到了滚瓜烂熟,将射击速度缩短到一分钟两发。   秦琬年初聚会的时候,偶然听说京师神机营那边,每一步骤都能在做得完美无缺的情况下,还能保证一分钟三到四发,甚至最好的能达到五发的射击速度。   秦琬当时都是不信,他手底下的火枪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依照步兵操典一日两操,一年下来也就节庆时能休息一下,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士气也是极高,到最后速度还不到神机营的一半,同样是人,怎么可能会差那么多?   他只当是以讹传讹。倒是后来写信给韩冈,顺便提过,韩冈的回信中也没说对错,只说等他任满后调任神机营亲眼看一看。   可惜战争没能等到秦琬任满调任,但秦琬从文嘉那里得知了真相。神机营的子弹已经换了新品种了,纸包弹换成了纸壳弹。都不用再拆包,只要咬开来倒一点火药进药池,就可以直接塞进枪膛中,从而使得装填速度一下子变得飞快。   火枪现在都架在城垛上,枪口倾斜朝下,要不是官军使用的都是定装好的纸包弹,要不是有团纸一起填进枪膛中,装进入的子弹能自己滚出来。如果是换成了新型弹药,也不用多此一举了。   仅仅是将纸包的包装改了一下,装填速度竟然快了那么多。秦琬不关心到底是怎么想到的,也无暇感叹这么简单的改变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现在只是遗憾那种新型弹药没有配发到他天门寨。   秦琬一路走过来,枪声不绝于耳,一团团浓白的硝烟不时拂面而至。   不过城下的壕桥却在弹雨中,不断地架在护城河上。   枪声虽大,也压不住架桥时的击水声,上百座壕桥围绕了天门寨,辽人大有用壕桥将天门寨的护城河全都填起来的气势。   文嘉已经下令停止城中火炮进行阻击。一开始的射击,的确击中了几座壕桥,不过实际作用不大。只有火枪手们得到命令,对城下的“敌人”进行射击。   是的,就是敌人。   秦琬平静地看着被击毙在壕桥旁的汉家子。一个又一个栽倒在他们以为安全了的城墙脚下。   只要是在帮助辽人攻城的,那就是敌人。秦琬对方才那群老弱妇孺能有一百分的同情和仁慈,但对于城下帮助辽人推着攻城车,为辽人修筑营地,挖掘坑道的汉人,秦琬不觉得有必要看顾他们。   那些推车的国人,在快要接近护城河的时候,只要抛下壕桥,便能更快地跳入河中,逃出生天。后面看管他们的骑兵,都畏惧城上的枪炮,不敢靠近城墙,根本阻拦不了他们。   但他们却还是顺服地推着壕桥,架在护城河上。直到壕桥架起,他们才蜂拥上桥,你拉我扯地争抢过河。   帮辽人修筑营地,挖掘坑道,还能解释成被逼无奈的举动,可明明有逃跑的机会,却还是帮辽人把壕桥搭上,却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他们不是自己人,他们是敌人。   秦琬的仁慈,从来不是留给敌人的。   轰的一声闷响,并不算剧烈的爆炸声中,前方一座壕桥熊熊燃烧起来。壕桥上几团人型火焰手舞足蹈,惨叫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争先恐后地跳进护城河中。   一座之后,又是一座,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几次响起在城墙下,秦琬走几步路的工夫,已经有三座壕桥在水面上熊熊燃烧起来。   浓烈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与凄厉的惨嚎同时在空中飘散。   焦油燃烧弹,以煤焦油为主材,最外层是纸壳,包着黏糊糊的沥青,更里面还有其他煤焦油提炼过后的东西。是代替毒烟火球的守城兵器。   其效用极佳,却生不逢时。自从火炮问世之后,所有其他类型的守城武器都没落了,军器监中多少作坊被撤并。武学的守城战术教程中,这些武器所占的篇幅也只有微不足道的几页。   这焦油燃烧弹虽好,但塞不进炮膛中,有火炮在,也不需要远程攻击。战术目标缩减到配合火炮摧毁城下的攻城战具。而绝大部分情况下,火炮面对任何攻城战具,并不需要老式武器的配合。   天门寨的炮垒底层,就有专门用来清洗城墙脚下敌军的射击窗口,几排霰弹从中打过去,能把一整条护城河全部都覆盖到。调整一下角度,甚至羊马墙都别想有活人。   所以天门寨中有上百门轻重火炮,燃烧弹却只有几十枚。填在仓库中好几年了,连校阅演习时都没派上去练一练手。火炮的型号都换了两茬,燃烧弹却一直都没有更新的同型武器,秦琬估计造这燃烧弹的工坊已经被军器监撤销了。   要不是这几天城中火炮发射过度,必须节约剩余的使用寿命,这些燃烧弹也不会从仓库中被挖掘出来。   实际进行守城指挥的文嘉,虽然缺乏使用经验,却有着充分的头脑,十分有耐心地等壕桥放置好、不能再行移动之后,再丢下燃烧弹。   燃烧弹就在点燃之后,通过架起的特制导轨,滑向下方的壕桥。导轨与燃烧弹一同配发而来。是辅助的发射工具。   导轨从架子上长长地伸出了城墙外,上面有着简易的瞄准功能,核心是长形的凹槽,装在特制的架子上,可以调节倾斜角度。   架子上有一块木牌,上面是导轨倾角结合城墙高度后所对应的射程。加上瞄准器,即使用瓦罐装了油放在上面,也能准确地击中城下的目标。通过这导轨递送,现在每一枚燃烧弹都几乎充分发挥了其设计作用。   不仅仅是秦琬正在走这西壁一段,其他三面城墙,现在都能看见有浓烟从彼处的城墙外升起。   虽然秦琬很遗憾仓库中现在没有更多的燃烧弹,不过已经有了足够的震慑力。   一座座刚刚搭起的壕桥,就在燃烧弹的攻击下,连同上面的人一起变成了水面上的火炬。   已经没有人敢于走上壕桥,试图过河的汉民们都尽可能从远离壕桥的地方下水,自行游过护城河。   只秦琬看到的这西城半壁,有壕桥十几二十具,现在有七八具即将化为飞灰。   而推动壕桥的宋人,这时候则四散而逃,绝大部分都一头扎进了水里,试图游过护城河。   但城头上的一杆杆火枪瞄准了他们,将他们一一击毙在河水之中。   不论他们怎么叫喊,如何尽力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城墙上的子弹都没有停止过。   “小心辽人混在其中,他们可能带着炸弹。”秦琬说。   然后枪声就更加密集起来。   城下的瓮城中,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   黑压压地簇在一起,王殊不禁想起了自家的胡麻田收割后,那一瓮瓮的胡麻粒子。   “这里面到底站了多少人?”王殊喃喃自问。   “有三四千吧。”秦琬在身旁回答了他的疑问。   两人现在都在南门上,并非是辽军的主攻方向,眼前最大的难题就是瓮城中的几千百姓。   城墙脚下的敌人已经肃清,壕桥也一座座地被烧毁。辽军的攻势并没有跟随壕桥而至。   可想而知,辽人既然没有阻止城中毁掉壕桥,那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更多的手段。   换个说法,就是辽人只用一百多架壕桥,便将城中的防御手段给逼了出来。 第一百零八章 微雨(十五)   “现在是外有狼,内有虎啊。”秦琬叹道,“这几日的形势,数今天最为危急。要是能拖到明天就没事了。”   “外面可是十万辽兵,只是狼?”王殊惊讶地问。   秦琬对外不屑一顾地冷哼一声,“如果不是十万辽国皇帝亲领的御营,他们连狗都不如。”他扬眉自负地说,“若天门寨并无内患,我能守上十年。”   王殊叹道,“但现在都监你放进了一万多百姓。”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不能不救的。”秦琬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现在城里多了一万多心腹之患,不将之解决,我连十天都守不到。”   “都监你不是说到了明天就没事了?”王殊问。   秦琬打了个哈哈,“我守不到十天,但辽狗连五天都攻不了。看辽狗现在的动作,心急得很。”他微微眯起双眼,“多半是不动如山的王太尉终于动了。从保州到安肃,能走几个时辰?等王太尉过了石桥堡,城外辽狗敢再全力攻我天门寨?”   王殊揣摩着秦琬的话,把握到了其中的重点,“都监的意思是今天北虏要拼命了?”   “今天晚上吧。”秦琬说,“黑灯瞎火的,弄辆车装上几千斤火药推过河,混在几千几万人中,怎么发现?发现了又怎么解决?等点上火,这城墙是指望不住的。”   秦琬轻轻抚摸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城砖,这里凝聚了他多年的心血。   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成为护翼大宋的铜墙铁壁而自豪。天门寨最新一次改建,他全程参与。图纸上的每一处改变,都有他参与,每一块城砖,都经过他的检验。每一个棱角上的炮垒,都是他自信心的来源。   可按照他从文嘉那边听来的说法,新式的棱堡外墙,必须是那种底部的宽度要超过高度的护墙,这样才能保证在火炮和火药的攻击下生存下来。   改建不过数年的天门寨,已经太过老旧了。高耸的城垣不再是安全的来源,而是十分明显的缺点了。   想到辽人将几千斤火药在城墙脚下一放,秦琬完全没有信心这座城墙能抵挡得住。   而大辽皇帝手中的火药,又决不可能只有几千斤。   “必须要把城门清出来?!”王殊也对天门寨城墙能否抵挡得住几千斤火药的爆炸威力不抱任何信心。   想要保护好城墙,只能出战。必须守住羊马墙,甚至护城河。   不能出城,就无法守城。这是守城的铁律。   辽人自始至终就想要逼迫天门寨的几千兵马只能困守城中。他们在外面不管做什么,有上万人围着,城里面只能干瞪眼。   现在虽然不用担心上万百姓围城,但他们堵在瓮城中,守军同样无法出击。只靠西门进出,想保证城墙安全未免太难了。   “都监,这件事就交给下官吧!”王殊主动请缨。方才一番相处,他觉得已经可以向秦琬申请一点实质性的工作。   秦琬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他现在已经可以信任王殊的为人了,却还是不敢完全信赖王殊的能力,也不一定是王殊本身的能力问题,而是在他被架空了一年多、从来没有沾手实务的情况下,能不能驾驭得住这种事关全城性命的工作,真的让秦琬不放心。   就是现在代替秦琬主持城中防务的文嘉,也是先从指挥一个炮垒的火炮开始的,只是进步的速度比较快,得到官兵们信任的速度也很快。   “王七,并非我还不信你。只是现在这些事,必须要我出马才行。”   看到王殊脸上隐带怨愤的震惊,他笑了一下,缓和一下语气,“一万多人呢!就是一万条狗,都是天大的麻烦。不过……既然王七你请缨,吃苦的活就由你做,我坐镇中军好了。”   王殊纳了闷,这跟他的请求有什么区别,“都监你打算要下官怎么做?”   “王七你既然主动请缨,肯定是有什么主意。”秦琬反问。   “派人进行甄别了。无法冒充的妇孺入城,年老体弱的入城。在城中有人能证明身份的入城,剩下应该就不多了。”   “怎么甄别?”秦琬问。   王殊所说是“做什么”,这很简单,难点都在“怎么做”上面。   不等王殊回答,秦琬又补充道,“先说一下,事情要你做,我需要分心城外,只能在旁边帮你压阵。城中的兵马也需要分心城外,没有多少人能交给你,最多把陈二的指挥交给你,还有我身边的这些个跑腿的,给你几个人传话。”   城防的指挥有文嘉,亦准备把甄别难民的具体实务交给王殊来做,但文嘉那边秦琬可以完全放心,而王殊这里,他就要帮着把把关了。   “足够了。”王殊连忙道。   方才又急又气,身上密密一层急汗,现在才安心下来。   他算是明白了秦琬的意思,本来他也不指望秦琬能够将大事全意托付,之前他是跟没香火的庙里的菩萨一般半空中架着,现在能拿到点事做,就算秦琬要在背后掌总,也是心甘情愿。   “下官不需要太多人,人都关在瓮城中,慢慢放出来就是了。”   王殊是秦琬副手,类似于知州和通判的关系。如今制度,副职都负有监察主官的权利。通常关系是极差的,好也是面和心不合。所以有官员在除授知州的时候,就喊出了要一个有螃蟹无通判的去处。   但王殊自上任后就给秦琬盘弄来盘弄去,弄得敢怒不敢言,今日要不是怒到了极点,到秦琬离任都不会爆发出来。   只是作为负有监察之权的副职,王殊平日里自称下官,讽刺的味道多一点。现在几声下官,却是心中多了一分急切。   “慢也无妨,只要在日落之前做好就行。”   太阳还没有上到中天,离日落还有三四个时辰。看着时间还长,可一万人平均到四个时辰之中,就是一个时辰要检验过一千两百人。再细分,就是一分钟检查十个人。   京师的城门倒是一分钟能过一百人,但只要每个进出城门的都要被问一下姓名,那就要对折再对折了。而现在是要甄别细作,就是只老鼠要进来,也恨不得要查明三代、报上籍贯。   秦琬心中忧急,依然是一点不表现在脸上。倒是毫不犹豫地就给王殊出了个难题。   ……   夏日的艳阳在河北的原野上带起阵阵热浪。燥热的风涌上城壁,笼罩上了瓮城。   城砖上的青苔松松地发黄变干,总是阴湿的城墙脚下泥土也皲裂如同龟背。   人嚎马嘶的喧嚣从城外传来,火炮的轰鸣声在四面城墙之中回响,得脱生天的百姓们却都沉默着。   烈日当头,热浪笼罩,身边都是人,连喘口气都要憋着。从生死关头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后,许多人抱怨过,想要进城,但根本没人理会。   如同被关在监牢中,很快就热得没了力气,蔫了下来,甚至都不想说话。几千人都安静得就像一群幽灵,有形,却没有声息。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如果再持续下去,很多人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去。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还有力气的抬起头,看见城头上,有一士兵拿着喇叭话筒喊着,“城下的人听仔细!”   更多的人抬起头,听着那士兵又重复了一遍,“城下的人听仔细!”   然后重复到第三遍,“城下的人听仔细。”   这一回,只要有意识的都抬了头。   “定州路都监、天门寨知寨秦公有吩咐……”   “据俘获鞑子招供,有鞑子细作暗潜尔等之中。”   望着城头上的几千人,都是目光呆滞,谁也没有余力去关心身边的细作。   “故此都监有令,将在尔等之中搜检,凡通过搜检,确认并非细作者,即可入城。”   就像一块石块落入水中,人群中泛起了一阵涟漪,随后化为一波巨浪。   入城?   入城!   从沉寂中沸腾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然后向内侧城门涌去。   “安静!!!!”   用长长的尾音表达自己的态度,不过更有效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全都不得妄动!”话筒中的声音尖厉,“制造混乱者,便是辽国细作!”   连续几次的重复,伴随着枪声,人群恢复了平静。   “妇人,幼子,老者,可不必搜检。其余人等皆须搜检后方可进入。”   “搜检过程中,凡不听号令者,视同细作,杀。煽惑人众者,亦是细作,杀之勿论。尔等也当仔细观察左右,如有异动之人,可立刻拘捕,但凡捕获奸细一人者,便有百贯重赏。”   话筒中接连说了好几条禁令,城头上拿着火枪的士兵,几声枪响,都证明这几条禁令并非是玩笑。而百贯赏赐也让人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分量。   一时间没有人再有多余的动作,反倒关注起左右。   “靠近内门者稍退。”城头上又喊了起来,随着门前人众依言后退,内门也有了动静,开启了一条缝。   看到内门开启,后面的人激动起来,拼命地向前。城门砰的一声又阖上了。向外侧开启的内门城门,只要门外的百姓稍一推挤,立刻就会阖上。   两三次下来,现实教会了他们不能性急的道理。   城门终于开了一道允许一人进入的缝隙,缝隙后面就是通向内城的门洞。   靠近城门的人得到最优先权,争先恐后地进去城门。   “后退!后退!先让妇孺进来,先让妇孺进来。”喊话的人说完后,又一次次重复禁令,“扰乱秩序,不听号令,视同细作。”   三座城门都是这样的安排,同时在放行百姓。城内还有一批人,都是军中的家属,作为向导,引导他们前往可以休息的校场。   他们的态度都很好,但被放行的百姓们,他们印象更深的还是时不时就响起的枪声。   “先把话说明白。”枪声响起的时候,王殊对秦琬说,“然后就是不怕杀人。他们既然怕北虏的刀,就更应该怕官军的枪。” 第一百零九章 微雨(十六)   太阳终于升到了天顶上。   韩钟眯着眼,迎着外面愈发明亮的日光,越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前一波攻击才退去不久,新的一波又冲过来了。   清风卷起地上的沙尘。   “二郎。来了!”   来自身边的亲卫提醒,韩钟漫不经心地拉起弓,然后放手。   嗡的一声轻响,一支一尺八寸长、中指粗细的雕翎箭,飞出了车厢,穿透了单薄的风沙,噗的一下,箭矢深深地扎进了领头骑手的胸口之中。   骑手一脸迷惑的神色,低头看着扎在胸前铁甲中的长箭,似是疑惑难解,为什么自己的甲胄没能防住箭矢。   但他注定得不到答案了,他的视线一点点地涣散开来,彻底失去了神采。   战马依旧狂奔,身子随着马背一颠一簸,渐渐地歪向一边,最后从奔马上摔了下去,一脚卡在马镫上,百几十斤的重量拖着战马也歪了过来。   来自北方草原的良驹,希律律地叫苦了起来,跑得歪歪斜斜,跟在后面的骑兵跟着乱了起来。   一支特制的破甲箭,价值足有五六贯,只提供给还用不惯火枪、本身也擅长箭术的将领使用。   两百多骑兵还在奔行,韩钟将手向腰间伸去。   一支,两支,三支。   他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破甲箭,夹在指缝中。   比砸钱嘛,加上人工和机器折旧,平均三百八十五文一副的熟铁胸甲,怎么能与五贯又七百文的破甲箭比?   韩钟夹箭在手,调匀呼吸,心里想:定州路的兵马不来也罢了……这根本没包扎好嘛!   脸上的血湿漉漉地又开始流了,韩钟抽了抽嘴角,心思分到了这上面去。   砰砰砰砰,并不算整齐的枪声在他分心的时候响起。   硝烟淹没了铁路下面列队的铁道兵,刚刚冲到近前的辽骑,最前面的十几骑倒了大半。   后续骑兵一部分被他们给阻住,但更多的就顺利地绕了开去,毫不犹豫地继续向前。   装弹已是不及,号令中,铁道兵们纷纷挺起了枪刺,将刺刀的刀尖指向了敌人。   车厢顶上,十几枚手榴弹抛了出来,在辽骑的前路上嗞嗞冒着火星。   辽军已经在手榴弹上吃了几次亏,好几次都逼到了列车车厢边,却都被手榴弹给炸了回去。   这一次,一见到手榴弹丢下来,全都让了开来,也不再直冲宋军阵地,一绕绕了回去。连同之前被落马同伴耽搁了的骑兵,也全都拖了同伴上马,翻身脱离。   韩钟松开手,将箭矢重新插回箭囊。   阵列中的士兵们则飞快地给自己的火枪装弹上膛。   战斗开始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韩钟手下的铁道兵伤亡可谓惨重。   大部分是被辽兵马弓射出的箭矢射伤的,还有一些是被自家人的手榴弹给炸伤。   在辽军骑兵攻击的间隙,医护兵就背着急救箱,给受了伤的士兵包扎伤口。   不过让韩钟庆幸的是,一个时辰的战斗下来,他手下的这几百新兵,总算是稍稍有了点模样。   这也是多亏了有手榴弹,如果没有几次手榴弹挽回败局,第一次交锋,护路队被辽骑赶得狼奔豕突的时候,这一仗就结束了。   但韩钟和他的铁道兵们就是仗着车顶上丢下手榴弹,接连挽回了几次败局。   连续几次被辽军杀散,被吓得魂飞魄散,最后连踢带拉都不肯再列阵的士兵的确有,韩钟也只能杀一儆百,拿他们作榜样。但大部分士兵,还是听着号令重新站在了阵列线上。   经验有了,胆量生出来了,之前常年练习的记忆也回想起来了。   如果是冷兵器,即使恢复了冷静,几次交锋下来,早都没力气。   但拿着火枪,只要有力气扣动扳机就行了,还有个架子可以架着枪口,都不用费力端着枪。   指挥齐射的军官就站在阵前,辽人的箭矢射过来,号令声也一丝不乱。   韩钟第一回亲眼见识到了,生死关头,人能迸发出多大的潜力,也见识到了他父亲曾经说过的,生死关头才暴露出来的真实本性。   他手底下的几名军官中,平时最爱吹嘘的、被韩钟认为言过其实的一个,现在就站在阵前,虽不及他吹嘘的水平,但韩钟也不需要一个能飞天遁地、以一敌万的怪物,他只要一个能够冷静且充满勇气的指挥五百人的军官。   另一个被韩钟最为看好的军官,平时训练总是最好的一个,谈起兵法也是头头是道,但今日阵上则是大失水准,先是被辽军击溃,狼狈地被手下士兵裹挟着逃窜回来,之后恼羞成怒地又发了牛性,连韩钟叫他都不理会,提刀冲向敌阵,最后被辽人一箭射穿了脖子。免掉了被军法从事的下场——殁于战阵,前罪一并赎清,甚至还能荫及子弟,要是被军法从事,可就妻儿父母一起遭殃了。   不过这两位也只是极端,大部分的军官刚开始时害怕、胆怯,几次反复之后都稳了下来,走入阵列中,带动他们的士兵恢复到平时训练的水平。   再坏的局面也能依靠手榴弹来化解,那么也就不必害怕辽人还能拿他们怎么样。   但手榴弹的数量其实已经不多了。   这种事当然不会让下面的人知道,韩钟听说之后,就当做没听到,没有说一句节省弹药的话。   不过车顶上的掷弹兵们,也自觉形成了不到近前不投弹的原则,投弹的数量开始下降。   并没有让韩钟休息太久,铁路这一面的辽兵再次掀起攻势。   蹄声阵阵,沙尘漫天,又一波骑兵过来了。   摆明了就是过来消耗手榴弹,韩钟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慢条斯理地从箭囊中抽出了三支箭。   王家嫡传的连珠箭术,按韩钟的箭术老师王舜臣的说法,已经有他的七成功力,去掉人情成分,那也有五成,在军中都是百里挑一的等级了。   韩钟哼着荒腔走板的西北小调,把用来连珠速射的轻弓又调整了一下。   之前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韩钟现在全都抛下了,今天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只要能够活着回去。   比起短打功夫,家里是老四最强,韩钟只能借着年长,凭身高臂长力气大来取胜。但箭术,他可是韩家第一。   他从父亲那里听过的,做一名衙内最大的好处不是可以欺男霸女,也不是荫补官职,起点就比寒门弟子高,而是任何一门学问,都能得到最好的老师教授。   尽管已经不是军中必修的科目,但当韩钟想要更深入学习箭术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学着吧,没坏处。”就把禁军之中最擅长箭术的几位将校给请来了,韩钟学了几年,连他们家传的技巧都学会了,还有王舜臣,最是用心教。   辽骑转眼就杀入了轻弓的射程,韩钟并没有像下面的火枪手那样,要等到威力最大的时候再扣扳机。他毫不犹豫地拉弓、射击、拉弓、射击。   先是三箭,然后又是三箭,呼吸间连珠六箭,射马不射人,硬生生地把辽兵前冲的势头给压了回去。   这一部上千人,全都是用了火枪。还拿着长弓的,也就韩钟一人。韩钟几次发威,下面的士兵一看到用箭,都知道是他了。   宰相家衙内赤膊上阵,本已能激发士气。韩钟表现出来的箭术又是出类拔萃,当即就引起了一番欢呼。   比起刚刚兴起的火枪,弓马刀枪这一类的传统武艺,在军中还是更加受到看中。   不过站在车厢中的韩钟,早成了众矢之的。这队骑兵奔来,被韩钟迎头痛击,他们也不甘示弱,拉弓激射,箭矢尽是往韩钟身上奔去。   韩钟仍在车厢中,面前一扇敞开的大门,两边有人提着橹盾,一左一右地为韩钟掩护。   一排箭来,车厢外壁上夺夺夺地响了一片,能射进来的箭就不多,又大多被盾挡住,只有一支箭迎面飞来。   韩钟也没低头,甩手将掌中轻弓挥出,直接将箭给打了出去。   又是一小片欢呼声,都是在车厢里面看见韩钟动作的。   韩钟沉着脸,低头看弓。他用弓挡箭,对弓身有损。连射之后,免不了要伤及弓身,说不定再拉几次就断了弦。   看了一下是否有缺口,韩钟也不用这张弓了,丢下来,从亲卫手里接过另外一张弓。   韩钟拿起这一张新弓,其外形怪异,弓臂外形已与普通战弓截然有别,弓弦不只是简单地连在两端弓臂上,还有两条延伸出来在弓臂内打了个交叉,弓臂上下端又各有一个小小的滑轮,不圆,有点歪,弓弦就从上面绕过。   从弓身大小上看,力道至少两石,可韩钟十分轻松拉开长弓,毫不费力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五六斗的软弓。   韩钟的手臂此时有几分酸麻,方才连射太急,使得小臂内的几条肌肉都在抽搐了。他现在只穿了一副轻甲,为了方便射击,肩甲卸去了,肩膀半露在外,手臂上的皮肤下方,可以看见一条肌肉因抽筋而跳动。   一名辽骑冲到了近前,被火枪手一枪击毙了战马。他被战马拖累,在半空中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但他爬起来之后,也没后退,一抽腰刀直接冲向了火枪后阵。   “地狱无门……”韩钟呢喃着,将弓弦向后扯起。偏心轮转动,弓弦一点点地拉开。   落马辽兵的淡色眼眸盯着韩钟,凶悍地一声大吼,一挥腰刀冲散了前面的宋军士兵。   几名士兵挺枪直刺,枪刺顶着他的胸甲,可他硬是一扭,让枪刺滑了开去。   辽兵疾步冲前,已在五步之内。   “你偏闯进来!”韩钟手一松,长箭离弦,箭去如电,从胸口中直贯而入,将人给带得倒飞了出去。   一箭毙命。   韩钟收手立定,心中舒畅,只射箭靶可难得这般爽利。 第一百一十章 微雨(十七)   “你们都是猪!”   当扑上来的辽兵被韩钟射杀在仓皇而退的士兵眼前,凶兽一般的咆哮声,炸响在他们耳边。   陈六须发皆张,额角上的青筋根根虬起,他方才砍死两名不肯列阵的士兵时,也没有这样的愤怒。   畏畏缩缩的眼神中,他一步跨下路基,一步跨过排水沟,再一步他跨到了被射杀的辽兵身旁。   辽兵箭簇贯胸,二尺雕翎箭只剩下翎羽还在外,沧桑的脸遗留着生前的精悍,瞪圆的眼睛里则凝固着不甘心的讶然。   “就这种货色!哈?!”   岑三脚尖踩着尸体,狰狞有如饿虎。   被质问的士兵比之前退得更远。   杀性毕露的双眼横掠过一张张畏缩如鸡的脸,心中暴躁如火焚。   就这贱种,为什么还要躲?!   一支枪刺就能解决,竟然要主帅亲自动手,还有这样的兵?!   他飞起一脚,正中后背。咚!宛若重锤。尸体横飞出一丈多,咔嚓的骨裂声,脊背都反折了过来。   铁道兵们噤若寒蝉,岑三再跺了一脚,地上的钢刀也弹了起来。   不远处,另一名辽兵正摇摇晃晃站了起身,他刚刚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战马,却已经敏锐地拿起了随身的弓和箭。   刀口染血的常年生活,一生征战几十年,上百条人命磨砺了他的反射神经,武器才入手,就瞄向了威胁最大的岑三——不能活下来,那就带人一起死。   岑三背对着他,有士兵提醒,“小心。”   “就这种货色!”   岑三回过身,低低嘶吼着。眼睛里没有看见威胁,他只记得方才的惊险。正在装弹的他,差点就没救到韩钟。   他一把抓住辽人遗刀,全身如弹簧般收紧,然后奋臂甩了出去。   炽烈的阳光下,长刀在空中打着旋,呜呜地叫着,犹如狼啸。长箭才搭上马弓,长刀已经到了眼前。   辽兵一退,将马弓举到了刀前。刀刃飞旋,崩的一声,弓弦脆断,弓身陡然绷直,反凹,一阵震颤中,刀光再一旋,噗地嵌入了粗粝如树的脖梗里。   辽兵晃了晃,站住了。又晃了晃,没了声息。人还站着,已经死了。   “辽狗的刀就这样,连个脑袋都砍不下来。为什么要怕?!”   岑三怒吼,充血的双眼瞪过士兵。走上前,拔出自己的腰刀,倏然拦腰挥去。   突的矮了半截的身影中,血光如瀑。   钢刃湛然,不染一丝血痕,岑三提着刀,一脚踹倒了下半身。牛皮靴踏进血泊,刀口斜指,他愤怒,“就这种货色,你们都要躲?!”   “又上火了!”陈六悄然走到韩钟身边。   韩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岑三。   倒在阵前的辽兵十几骑,当场死掉的不足半数,摔伤的一个个挣挫不起,岑三提刀上前,一刀将一名只剩一口气的辽兵搠死,又一脚踩碎了另一人的铁甲和胸骨,看见这样的岑三,韩钟茫然地看着陈六,眼瞳中明明白白写着不明白。   这只是上火?   陈六视若无睹,不论是韩钟的疑惑还是岑三的疯狂。   他侧过身子,低声在韩钟耳边,“让他消消火也好。方才他没骂,现在是真的该骂……仗不是这么打的!”   仗不是这么打的。   岑三觉得有一团火从心底咕嘟嘟里冒出来,连砍带踢弄死了四五人,心头的火气也没能泻出去。   真是热!   汴梁的夏天都没这么热,明明比汴梁更靠北一千里,热得就像二十年前,咸阳城头看着城外一片大火的时候。   岑三还记得八岁列名广锐军籍拿到的第一份八个大钱的军饷;还记得十四岁时,提着酒到家里来,庆贺他能够正式跟随父兄上阵的都虞侯吴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上阵,就砍掉的那个党项人的脸;他也不会忘记自己付了多少努力,才成为广锐军中有数的斥候;更记得举起反旗后,跟着吴都虞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吃的是腌菜,喝的是稀粥,党项人也打,官军同样打,不是朝廷调了太多兵马来,广锐军不会输。   好饭好菜养起来的铁道兵,却连陕西乡中的弓箭手都不如。   真是一群废物。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岑三扭过头,是陈六的脸。   “别气了,是他们杀得人少了。”陈六道。   “差点就没脸见相公了。”岑三解释。   “只是这样?”陈六笑着反问。二十年的交情,怎么会信?   “还能是什么?!你,还有你,过来!”岑三转回头,呵斥着,从人群中扯过来两个看起来最害怕的士兵,吩咐他们把首级都割下来。   颤抖的手拿着刀子,落在脖子上的刀刃,抖得更加厉害。   岑三避而不谈,陈六也不多问,望了望远方的敌阵,“不论如何,那两支辽狗很难再接着打了。”   几次进攻接连失利,如果辽军不改变战术的话,战斗就很难再继续了。   铁道兵这一面,以他们的水平来说,已经算是做得不错了。而前面神机营的情况则更是好得不得了。   一个时辰下来,神机营指挥已经击退了辽军七八轮进攻,唯一一个受伤的,是被击毙的奔马,翻滚着到了面前,被压伤了脚。   神机营的士兵们就像是平日里的训练,听号令开枪装弹、开枪装弹、开枪装弹。   二十步开枪,十五步开枪,十步开枪,充满自信地把敌人越放越近。   冷静地开枪,冷静地装弹,冷静地将眼前还能活动的敌人给戳死,除了出枪的士兵,也没人多看一眼——即使冒出的血泡看起来很有特色,除非敌人爬到自己的脚前,那他们才会挪动视线,将枪尖朝下,然后……往下那么一戳。   熟练得就像做了二十年的厨子,杀掉了一只鸡。   平常的时候,他们爱说爱笑,能打能闹,上了阵之后,除了号令,神机营的士兵们听不见任何杂音。   “辽人打不下去了?”韩钟带着些许期待。他不希望王厚的援军赶来时,自己太过狼狈。   “至少得换个战法了。”陈六道。   两边攻击都受挫,韩钟、陈六都觉得辽人不改变战术就打不下去了,辽人那边似乎也觉得要调整战术了。   战斗暂且中止了一刻钟。   然后进行过调整的辽军再一次展开了攻击。   一直没有投入战斗的那一支千人队,从面对神机营阵列的位置上,挪到了铁道兵的正对面,接着下马列阵。   移动时掀起的烟尘消散,千人组成的紧密阵列出现在宋人眼前。   正对着铁路的是一个宽大的正面,数百名士兵肩并着肩,一名将领驻马阵前,像是在训示着什么。   列阵的位置接近到两百步之内,虽然看不清他们使用的武器,但阵型一摆,陈六就悚然而惊,“二郎,那个不对。”   “什么不对?”岑三在旁道,“不就是神火军嘛。”他哑然笑道,“可惜换了位置,要不然正品对赝品,那戏码就好看了。”   神机营,神火军。   宋辽两国各自编练的新军。   武器装备,训练课程,皆仿佛镜中对映。   神机营的水平,已经通过今日的作战,展现在韩钟、陈六、岑三等人的面前。而神火军,据说训练要求犹在神机营之上,此刻列阵的速度已经可以证明传言非虚。   可能是强调机动的作战,他们没能带着火炮出动,但千名精锐火枪手,要压制不堪一战的数百铁道兵,并非什么难事。   更加密集的火枪阵列,同样大小的战斗空间中,远比骑兵突击时能动用的兵力多了十倍。车顶上的掷弹兵,能对采用紧密阵型的神火军造成更大的伤害,可造成的混乱却要小了不少——只要他们有与神机营相当的水平。   岑三嘲笑道,“还以为敢兵对兵,将对将。原来是上驷对下驷。”   “二郎。”   陈六提醒,韩钟已经沉默了太久。   韩钟这时正回过头,将视线投向神机营一侧。对应的辽军此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这一回,他们带上了空鞍的战马。   数百骑兵夹杂着同样数量的战马,奔驰在荒野上,声势煌煌,远胜之前。   一开始的战斗,比起来仅只是初步的试探,现在才是真正进入战斗。   “要冲阵了。”陈六喃喃道。   神机营的阵列并非牢不可破,只看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回,辽人是准备牺牲战马也要把阵列冲散。   再坚实的锻炼,也改变不了血肉之躯的事实。无论什么样的精锐,也无法挡住数百斤重的奔马。   三面的辽兵同时开始冲击,之前的冲击虽然说是同时,但还是有着一定的时间差,保证投入每一面进攻的骑兵能够有足够余地转向,不至于冲撞到自己人。   但这一次,三只骑兵争先恐后,时间差已缩短到近似于零。   神火军的军阵也开始前行,显示出了他们的默契。千余人的阵列缓缓前行,如墙而进,步步有声,好似山崩地坼,就这么碾了过来。   过去与神机营交战的敌军,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韩钟这一会儿已经有了一些答案。   到了决一胜负的时候了。   “二郎。击退了他们,这一战就算赢了。”陈六给韩钟鼓劲。   韩钟在战斗中的成长有目共睹,现在的精悍沉稳,与一开始时的浮躁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这一次能够取胜,陈六相信韩钟肯定会有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   韩钟点点头,这当是结业的考试了。放下了弓,他轻声说,“拿我的枪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微雨(十八)   申明抱着孩子,跟他一起进入西门瓮城的百十个同伴,在城墙的阴影下坐了一排。   他们看着代表寨主的大旗出去又进来,看见瓮城内的军官神色肃穆地送走率军出战的秦将军,又带着欢快和崇敬将他迎了进来。   “赢了?”申明听见旁边的瘦弱汉子用不可思议的腔调说着。   “打得辽狗屁滚尿流!”走在旁边的士兵大声宣扬。   瘦弱汉子一下跳起,扬起手兴奋地欢呼。周围的人们历经磨难,没有太多精力,虽是跟着欢庆起来,却是有气无力。   申明迟钝得没有什么动静,官军赢了一回,是该高兴的,可申明发觉自己完全无法融入到周围欢乐的气氛中。家里人都死光了,想开心,嘴角都扯不开。   怀里的娃娃被声音惊得哭了起来,不知几日没有进奶水,哭声细哑得跟猫崽儿差不多。   申明慌里慌张地哄着,手忙脚乱。过去他都没有好好抱过自己的儿女,现在想抱都抱不了了。强忍着抹泪的冲动,申明轻轻摇晃着襁褓。   哭声还是没停,申明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旁边递过来一个装满水的葫芦,是身旁不远的一名年轻士兵。   年轻士兵的脸上满是善意的笑容,手里的葫芦又递上来一点,说,“给娃儿喝点水。”   啪,士兵的手被另一旁的军官拍掉,白眼相对,“你家的娃儿喂冷水?!”   士兵委委屈屈,“俺还没娃儿。”   “哥哥,兴哥他还是童子鸡,水道旱道都分不清呐,肯定不懂啊。”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年长点的士兵比了一个猥琐的手势,欢快地喊着。   一阵哄笑声,年轻士兵涨红了脸,骂道,“你娘的水道旱道俺都知道!”   年长士兵没生气,“急啥,过两日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滚一边吵去。”军官挥手把两个士兵赶走,他三十上下,有几分老成,和声细气地对申明道,“老丈,再等一等,等能进寨里了,就给你找点热汤水。”   申明点头,想说点感谢的话,却没说出来。   说了几句话,见申明木愣愣地没多少反应,军官就不对他说了,起身来叫过一个士兵,“怎么还没消息,去催一催,这边还有娃儿呢。”   “是啊,是啊,还有娃儿呢。”瘦弱汉子热心地帮申明说这话,“娃儿饿得时间长了,看着也弱,说不准还得了病。俺们不进去就罢了,娃儿要早些进去找医官。”   申明周围的人,相干不相干的都附和了几句。   士兵奉命进城去,转头就从内门跑出来,后面跟着一名手持小旗的士兵。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申明发现身边的瘦弱汉子屁股就抬了抬,身子向前倾去,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后面的那个士兵。   两名士兵小跑着来到军官身旁,低声说了几句,军官连连点头。   是能进城了吗?   人群中隐隐起了点骚动,申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心中多了一份焦急。   他这时听见旁边的同伴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下面攥起拳头,正面看不出来,可从申明的角度上,瘦弱汉子的紧张都从身体里快要溢出来了。   军官接过小旗,随手插在腰间皮带上,回头面向所有百姓,“都监已经下令,现在你们可以进城去了。”   瓮城里面的百姓还坐着的都跳了起来,申明扶着墙,也慢慢地站起。   “不过……”军官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做了什么,周围的士兵都握紧了手中的火枪,紧绷的姿势充满了戒备。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百姓们刚刚出现在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方才还和蔼可亲的军汉一转就变成了要人命的架势,在辽人手中饱受折磨的人们识趣地闭上了嘴。   他们安静地听军官说,“不过都监有令,为防辽人细作潜越,四处瓮城中百姓,妇孺及七十岁以上可以先行入城,其余人等须检问明白方可入内。”   几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瓮城中百多人,一多半是女子,剩下的男性老的老少的少,年纪能被列入丁壮的,只有十几个,都是一副瘦弱不堪驱用的模样。本来就是辽人看不上眼才丢出来的。全是千真万确的宋人,又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就算被检问也没什么好怕的,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俺们都是正经大宋人,怎么会给辽狗做奸细!”瘦弱汉子不痛快地爆了一句。   “快点查吧。”另一个在搜检行列的男子则催促道。   “闭嘴。”军官冷脸呵斥一句,“没有问话不得开口。若有人妄论是非,煽动人心,视同辽人奸细!”   后开口的男子缩起了脖子,嘴都不敢张了。而瘦弱汉子,也识趣地闭上了嘴。   申明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身子过于僵硬了一点。   军官指挥着所有人,“是女人就先进城去,小娃儿也先进去。剩下的都盘问清楚,岁数不好定,看着不像就不是,有一点嫌疑的都给我扣下来。”   “排队,排队。”   “都排队。”   “这里是男人排队,女人就往内门走,别耽搁。”   “还有这小娃儿,有相熟的就顺便带进去,里面好歹有口热水凉汤,先喝上。”   “你,停一下……你是女的?”   “喂,你哪里像婆娘了?分明就是个汉子。”   “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样废话多了。别啰唆,你以为都监那样的精细人会想不到,门里面早安排了妇人搜查身子。你们都听清楚了!要是进城后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当奸细砍了,可不会像现在,只绑了待审。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后被砍了脑袋,去阎王爷那里别怪我没说。”   场面上看着有些乱,实则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条有理起来。   还抓住了一个装扮成女人的男子,自称是为了逃命才改装,但没人理会他的辩解,直接一棍子拍翻了,四马攒蹄地捆了丢到一边。   女人和年龄特征明显的幼童都进了内门去。内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仅容一人通过,到底另一面有没有岗哨,搜检这些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这一边,检问得就严格得多。   每一个人都被要求脱下衣袍,确认身体状况,胳膊上但凡有一点肌肉,两腿有那么丁点罗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细盘问:是否习过武?是否骑过马?是否打过猎?是否上过阵?是否是辽人的细作?年甲几何?家在何方?家眷几人?作何营生?何时遭劫?又是怎么被辽人抓住?为什么没被拉去做苦力?有没有相熟的亲友可以做保?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人晕头转向。   即使经过了身体检查,之后一样要被询问年龄籍贯,有无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身在天门寨中可以作保的亲友邻里。   只有十几个人,因为从内到外的确一副老相,被放了进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说对了番细节,被拉到旁边等待确认,其他人都是被反复盘问。   不仅仅是被检查的百姓对此感到十分疲倦,就是检查盘问他们的士兵也因为要提防潜藏的辽人奸细,还有头顶上的烈日,而变得烦躁起来。稍微有点抵触的态度,就会被他们叫来拿着绳索和棍棒的同伴。   手段粗暴地连着抓了三人,队列中的所有人都学会老实听话。但烦躁的根源还在,使得气氛越发地紧张起来。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地排在队列中。   轮到他的时候,他顺从地走上前,把怀里的娃儿交给旁边的士兵,然后主动脱下衣袍。   申明本身出身优裕,虽没有习武,但常年的丰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肌肤跟他现在的面相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旁打下手的一个年幼士兵,带着几许惊讶地问申明,“阿公,你今年贵庚?”   十四五岁的娃娃兵满是稚气,说起话来则带着斯文。读过两年书,在十几岁的娃儿中,现在是越来越多了。   申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群中带了一阵小小惊声。   “真的是三十七?”负责这个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点头,有些发懵。   家破人亡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颠沛流离。没有镜子,也没有洗脸,他只知道包括辽人都看他老,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觉,并不知道自己全白了头发。   军官听到动静,大步走了过来。他一直都在稍远处压阵,身边十几名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可以出动镇压任何骚乱,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很大威慑力了。   走到申明身边,问清楚了情况,军官打量了申明两眼,摇摇头,“三十七,是不像。”他跟着又问负责这一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岁的样子吗?”   小校明白过来。   三十七长得像五十七又如何,只要不是超过七十岁的老人,或是十岁以下的幼童,六十岁和十六岁没有任何区别,都有辽人奸细的嫌疑。   然后申明就被严厉地盘问了,每一个问题都被反复再三。   军官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就在岗位旁。有他在一边盯着,申明被检问的就更加繁复详细,小校恨不得将申明的生平都问个明白,连家人怎么被杀,屋宅如何被烧,都要申明几次三番地重复叙述。   申明麻木的心灵渐渐被刺激得有了生机,流动在心灵中是如岩浆般的愤怒。不知是第几次被问起女儿是如何在面前被凌虐而死,申明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   爹!爹!   女儿嘶声裂肺的惨叫又在申明耳边响起。还有隔了一堵墙外,妻妾的惨叫声也同样回荡在耳边。   申明攥着拳头,指甲全都嵌进了肉里。   军官没有阻止小校的盘问,只是脸上渐现不耐。他低声嘟囔着,申明听到了一点,好像是在说“太慢了”。申明没有再关注军官,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只恨不得要把心中的怒火彻底释放,只是在看见了一旁那襁褓上的鲜蓝,才强自忍耐。   小校的效率太慢,军官不耐烦再等待。招过来排在申明后面的瘦弱汉子,让他脱下衣袍。   瘦弱汉子脱光衣服,就跟申明一样,显出很大的反差。虽是筋骨毕露,却不是那等病弱式的干瘦,而是充满了力量。   军官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温和地问道,“可是遭了大罪了。是哪里人?”   “保州乡。”   “好地方,枣子长得好。”   “比不上定州的枣子。”   “看你这腿,寻常骑过马?”   “家里养了三匹。”   “这么多?俺这都头也才养得起两匹。平常做了什么营生,这么好?”   “就是走单帮,帮村里贩货。都是人家不要的废马,值不得一两贯。”   “这样啊。好歹也是有马,怎么就给抓住了。”   “老娘被抓了,不敢跑。”   “还是个孝子。你老娘已经进去了?”   “没有。进辽营后就被分开来了,应该也在这里,就是没找到。”   “没关系,等回头进了城,就好好找找,肯定不会有事。”   “多谢官人吉言。”   “练过武?”   “练过。厮扑在集上拿过一次头名。”   “好身手。有没有想过投军?”   “家有老母,舍不下。”   “可惜了。做行脚商,寻常给人带信没?”   “……带过几次。”   “哪家邮局?”   “……呃。”   “信送到哪家邮局?!”   “……哦,是乡里的邮局。”   “乡邮局的局长姓氏名谁?”   “……小人哪敢多问,只知姓王。”   “邮局有几个人?”   “多的时候七八个,少的时候就三五个。”   “村上的邮编是多少?”   “……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每个月收信送信能拿多少工钱?”   “……三百来文。”   “不多啊。”   “够了,够了。”   军官越问越快,汉子则越来越慌,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最后,军官笑了,也不问了,他笑眯眯地看着那汉子。   “两腿罗圈,这是常年骑马的。看着瘦,却天生一副好筋骨,不可能没练过武。做行脚货郎的,肯定会为人带信去邮局。这些都答得不错,但乡邮局能有七八人?这几千人的寨子里的邮局,也才一个人,让儿子跑腿送信。还有,村里的邮编都不知道,你这邮递工怎么做的?只是给村里拿信,一个月能有三百文?有这么多,邮局局长早就把孙子都派去送信了。教你个乖,村邮收信、送信,一封就只有一文钱,你家的村子一个月能有三百封信?说说吧,村子里有哪家做买卖的大户,还是有好几家读书人?”   军官絮絮叨叨地说着,慢慢地拔出了腰刀,周围的士兵全都警觉起来,带开了已检待检的百姓,围了上来。   汉子脸色一点点地白下去,他想反抗,却悲哀地发现垂落在脚腕上的裤子绊住了他的双腿。   军官仿佛抓住耗子的猫一般地笑着,“跟我说,耶律乙辛那老贼,狗日出的……”   汉子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腰背微微拱起,军官宛如一头潜藏在草丛中,即将暴起冲向猎物的豹子,一字一顿,“说吧,你到底是哪里人?”   汉子一声怒吼,他一直都在悄悄摆脱缠在脚踝上的裤子,一下松脱开,就猛扑向军官。   可他才跳起,横里就被人扑倒在地。   申明赤红着双眼,妻女的哀嚎就在他耳边一遍遍不停地响着,自己却跟辽狗走了一路,噬心的痛苦,让他疯了一般在汉子脸上身上捶着抓着,“我杀你个狗贼!我杀你个狗贼!”   恨到痛处,他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重重一脚,被踹在了腰间,申明远远地跌了出去,上下牙关卡的一声撞击,几乎崩碎了牙齿。这声音听在耳中,就让人心里发毛。   申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翻起身就要再冲过去,“别动了。”刀锋压在他的喉间,军官的声音,冰冷中带着厌弃,“你是要灭口吗?”   喉间一片冰凉,申明的理智渐渐恢复了过来,军官脸色更冷,“那是你家的娃儿?”   “不是,俺看到了,那娃儿是他捡来的。”旁边一个被拦下的男子叫了起来,“是他捡来了,俺亲眼看见的。”   “又是条辽狗。”军官一脚踩在申明的脸上,抱着孩子的士兵立刻远远地走开了,“还真是会装啊。”   “俺不是啊!”一股被冤屈的痛苦涌了上来,申明愤怒得撕心裂肺,“辽人杀了俺全家啊!”   轰的一声巨响,军官警觉地抬起头,却见一道黑烟腾起。   军官陡然间变了脸色,指着申明和辽国奸细,“看住他们,先绑起来。”   “俺不是!”   军官脚步匆匆地离开,“如果审了不是,自然放了你,如果你是,你也别想逃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密云(上)   秦琬脸色铁青,王殊脸色灰败。   就在他们的脚底下,只有数十步方圆的瓮城中,刚刚发生立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一枚炸弹就在人群中炸开。   黑色的烟在秦琬和王殊的眼前嚣张地腾起,带着辽人的挑衅,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炸药并不多,威力也不大,仔细分辨下,其实只有处在爆炸中心点的几个人,被炸死炸伤。   但辽国细作用这个小号炸弹,给秦琬、王殊两人好好上了一课,一个有效的攻城之术,就算没有太大杀伤,也不能占据要点,但只要能够散播恐惧,就已经很足够了。   瓮城中的数千百姓因为这一个不大的爆炸,陷入了混乱中。   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被炸死,只有很少的十几人被炸伤,只有不多的几十人受到了爆炸的冲击,只有区区两三百人分辨出了爆炸声来自于瓮城之中,而不是城头的火炮在发射,但爆炸带来的恐慌,传染了瓮城中的每一个人。   千百人你推我挤,没能站稳坐倒下去的人,就再也站不起身。不管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即使他们想停下来看上一看,旁边的人也会挤走他们,让他们无暇低头。就像是陷入了湍急的海流之中,完全是身不由己地在移动。即便还有一点点理智,只要片刻,也会在周围混沌的情绪中被浸染。   上千张嘴在呐喊,完全听不清他们到底在嚎叫着些什么,唯一能听明白的,就是他们心中的恐惧。   秦琬、王殊,皆尽无言。不期然的,他们就想起了军营中最让所有将领恐惧的一件事——营啸。   都没有看见敌人,没有受到威胁,也许只是一声惊叫,也许只是一句流言,甚至只是一个误会,军营中,数万士兵就突然间陷入了崩溃,失去全部理智。   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要往哪里跑,只知道跟着人在跑。也不知道敌人是谁,就拿着武器相互砍杀。数万人的大营,往往一次营啸就彻底崩坏。   这种事,他们听说过,只是没见过。   今天可以说是见过了。   千万人怀着最大的恐惧在呼喊,巨大的声浪直冲城头,即使秦琬也不由地向后退。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名官员想要后悔,却不知该悔恨何处。   只是让人向瓮城中喊话,告诉他们可以入城,妇孺优先,男子需要经过搜检。   其中潜藏的辽人奸细就毫不犹豫地点燃了炸弹。   为什么不等靠近城门时再出手?那样的话也有可能炸坏城门。而现在,还是关在瓮城中,除了提醒城上有奸细,又有什么别的意义?   没时间再给秦琬和王殊去考虑缘由了,人群中的混乱毫无停止的迹象。现在只是南门乱起,再持续下去,或许北门和东门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必须弹压住。”王殊紧张地说。   怎么弹压?   兵无法派,枪无法用,在城头上,只能空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都监,有人在撞门!”   不用城下的士兵走报,站在城头上,秦琬和王殊完全能够感受的得到脚底下剧烈的动静。   “他们撞不开!”秦琬吼道。   “撞不开的。”王殊对自己说。   天门寨从外入内三重门,最外层的栅门向上开,瓮城对外的正门和对内的内门开启时都是向城外侧推开。   之所以秦琬敢开门放人,也正是因为内门的开启方向是对外,冲着瓮城开启。   否则只要打开一条缝,就能给瓮城中的百姓彻底挤开来,人群一拥而入,什么检查都是笑话。   而向外开启的城门,如果人群拥挤上来,就会被再次关上。这才能保证逐步放人入内,避免奸细混入城中。   现在内门被拥挤的人群给冲击得阖上了,即使从内侧用力,也抗不过几百人的力量。   而几百上千人聚集起来的力量,正在冲击着内门的城门。   “打开外门!”秦琬脑中灵光闪过。   无法从内侧疏散,那就从外侧开始。   外侧两重城门,第一道的栅门是放下的,第二道的正门在打开之后,就没有再阖上——瓮城中挤满了人,门洞中也挤进了上百名百姓,这正门想关都关不上。   现在只要从城上把栅门开启,瓮城中的压力也能舒缓一点。   传令兵冲了出去,即使是他,也明白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可他刚刚进瓮城,狂奔到近栅门处,代秦琬指挥城防的文嘉疾奔了过来,边跑边喊,“栅门不能开!”   “栅门不能开!”   秦琬迎了上去,反问,“为什么?”   “打开最外面,人全都会往外涌,只会死得更多。”文嘉侧过脸看了一下瓮城下,“现在只是挤而已。”   “文八!”王殊指着下面,眼中凶厉,“不只是挤而已。”   天上太阳晒着,瓮城中又不通风,人群拥挤热量无处散发——人群中,个头稍稍矮那么一点的,往上拱两下喘口气,脚都落不到地了——甚至还没有水来解渴,时间稍久便肯定会中暑。   已经死了许多人了。   王殊没说,但秦琬和文嘉都明白。   已经死了至少几百人了。   就是方才的混乱堪比营啸,也只是推挤而已,这么长时间过来的暑热,死伤上百那是不用说的。   “打开栅门。放人出去。想出去的就出去。”王殊决然道,他呵斥着还想阻拦的文嘉,“文八,你只要防住辽狗就行了。”   “不能等了。”秦琬在依然毫无休止迹象的呼号声中对文嘉说道,“迟疑越久,死人越多。”   文嘉嘴唇干裂出血,焦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几天来的辛劳,原原本本地反映在了他的脸上。   也不知在震耳欲聋的炮垒中,扯着嗓子喊了多少话,他现在的声音嘶哑难听。声道中带着血的嗓音焦急地争辩着,“奸细是没有办法了,才会孤注一掷。站在堤坝底下挖土,大堤被挖塌了,人也别想逃得了。身处人群中,一旦混乱起来,相互推挤践踏,谁能逃得过去?”   他飞快地说着,想要尽快说服秦琬,“人群肯定会冷静下来。他们没那么多力气。要是开门了,辽人又来了怎么办?”   辽人又来了怎么办?   秦琬呵地嗤笑,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就是为了防备辽军的攻击,需要畅通的出城道路,他才会下令甄别百姓,纵人入城,谁想到就是当头一棒。   不管之后瓮城中的人们能不能恢复冷静,在今天入夜之前,肯定是不能将他们都甄别完毕了。   多日来,听了不知有几百次的号角声从空中传入耳中,秦琬、文嘉、王殊都是脸色一变,变得更加难看。   “又来了。”文嘉切齿。   秦琬抓住文嘉的手,满心诚挚:“文兄弟,城上防务由你自专,愚兄无能,只能拜托你了。”   文嘉抱拳为礼,“定不负都监所托。”转身欲走,走前又叮嘱,“都监,这外栅门可不能开。”   需要在日落前清理出出城通道。   需要在日落前……   低头看着脚下已经偏移的日影,秦琬紧紧咬着牙关,对辽人的痛恨又如潮水一般涌起,他深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先见之明,好不容易救下的上万百姓到头来还是死伤枕藉,最后他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来。   “该死。”   ……   “该死!”   韩钟从牙缝中迸出了两个字来。   他方才已经放下了刚刚立下功劳的长弓,接过了亲随递过来的长枪。   最新式的线膛枪,他熟练地拿在手中,取弹装弹,一套手法熟练得比军中有名的神枪手也不输分毫。   而韩钟,正是一名不在编的神枪手。   不论是常见的燧发枪,还是现在最新式的线膛枪,甚至还有军器监中,没有被军队看中,投入大规模生产的各色实验性枪支,他都使用过,而且使用过很多次。   当军中的神枪手们刚刚被集合起来,线膛枪还没有发到他们手中的时候,韩钟就已经用坏了他的第十支线膛枪,换上了第十一支。   高水平的射击能力来自于大量的练习,韩钟在练习量上绝不会少于任何人。   如果将枪支的磨损折旧计算在内,线膛枪一次射击高达五百五十文的成本,除了被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之外,也只有韩钟这样的权贵之后,才能够毫无顾忌、不需要任何节省地打出上千发。   韩钟的箭术和枪法,来自于最顶级的教导,以及最多量的练习,他有自信利用自己的射术,帮助铁道兵抵抗神火军的攻击。   当然,他觉得他还需要一部分神机营的士兵来帮助铁道兵们稳定住战局。   可是当韩钟再一次将关注投向神机营,他发现在铁道兵指挥即将面对神火军进攻的时候,神机营这一边,他们要应对的进攻也上了一个台阶。   神机营正在收缩防线,原本的空心方阵,正在被压缩成一个扁平的矩形。都不用看敌人,只看阵型变化,就知道即将面临的敌人,比之前更有威胁。   在远方的进攻集结点处,准备开始投入攻势的辽军队伍中,多了许多没有主人的战马。   韩钟将长枪挎起,从腰囊中抽出望远镜。   被镜头放大了数倍的辽国战马头上,都带着防箭的皮头套。   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韩钟运足目力,望远镜都卡在了眼窝上,还是没发现那些战马与倒在阵前的战马的区别。   “眼罩放下了。”陈六语气凝重。他没有拿出望远镜,只是远眺辽军的准备,经验就告诉他,辽军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辽狗打算让那些战马直接撞上来。”陈六为韩钟解释道。   韩钟遍体生寒。在冬天被丢进了冰海一般的寒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密云(下)   韩钟在马场见过成百上千匹没有经过训练的马,第一条被告诫的,就是不要随便从后方靠近这些马匹。   马与所有食草动物一样,都是天生地容易紧张,随时随地都在警惕敌人。而且比牛羊驴之类的牲畜更加警惕。   没有经过常年的训练,没有习惯人类的接近,没有接触过太多喧嚣,根本成不了一匹合格的战马。能上阵的马匹,都是十里挑一,体格、性格和胆量缺一不可。   可即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也极少会听从主人破釜沉舟的号令,不顾危险,直冲敌阵。   一旦看见前面有挡路的障碍物,无论是草木还是挤在一起的人类,战马就会主动慢了下来。除非主人动用马刺和皮鞭,否则只会越来越慢。   所以以步兵为主的大宋禁军,才能够抵挡得住几十万契丹骑兵的攻势。只要大宋军结下军阵,就能够用整齐尖锐的刀枪阵列来吓住那些战马。   但反过来说,只要能冲破阵列,那么一盘散沙的步兵,是很难与骑兵相抗衡的。   辽人,也包括党项人,甚至还有近西之地的黑汗人,他们为了攻破宋军军阵,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制定了多少战术。   驱使蒙目战马冲阵就是其中一例,也是成本最高的几个战术之一。   能在蒙着眼睛的时候,还可以投入冲锋的战马,都是经过长久训练的良驹,正常的情况下,如何能够轻易舍弃?   不论是哪个国家,辽、夏、黑汗,都没有富裕到能随便浪费精良战马的地步。如果能够带来辉煌的胜利,那牺牲还算是值得的,可惜几方都试过了相近的战术,效果并没有预计的好,收获远小于投入的成本,顺理成章地就被放弃了。   谁能想到这不一定损人,却肯定损己的战术,今天又被重新启用了起来。   当真会冲吗?   能冲进来吗?   能不能挡得住?   韩钟不想让自己被看成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他没有去询问陈六的意见,他只是淡然地吩咐道,“让神机营自行解决。”   放下身后的让人担忧的战局,韩钟拿起线膛枪,瞄准了已经列阵走近的神火军。   千名神火军分成了两个部分,两部各自列阵,相距数十丈,面向韩钟脚下的列车。   他们都位于铁道兵阵列的侧前方,两边齐头并进,枪口指向正面的铁道兵们,很难用整齐的火枪齐射,先后有序地击败两部敌人。   甚至现在,就已经有人开始犹豫了,到底是要先打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哗!哗!哗!哗!   整齐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千百声合作一处,仿佛能踏裂大地。   一步步地震撼着人心。看着他们的每一步,心脏都要随着跳动。   神火军的步伐,就像跟神机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似慢实快,一步步整齐,仿佛一堵墙,就贴着地面平推过来,如果没有能够击破墙体的武器,那就只能眼睁睁地在墙角底下被碾压过去。   砰。   韩钟收摄心神,排除了一切杂念,首先开了枪。   辽军掌旗官手中大纛最为鲜艳,那是这一支军队象征,也意味着神火军的所有士兵,都瞄着这面大纛。   韩钟也瞄上了。   当大纛一马当先,走进了线膛枪最佳的射程范围,瞄了多时的韩钟,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枪身剧震,从护木传来的巨大冲力,让他向后仰了一下。   大纛撕裂了,当海风刮来时,可以看得见破口有碗口大小。可是整体上,却对这一次的进攻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眼角还能瞄到走在队列最前的宝蓝色,那么他们的步伐就不会停止。   只是旗号破了个洞,怎么阻止得了他们去争抢胜利的果实。   脚步声已如雷霆,大地也要受到震动。   “对准人。”随着陈六拿着他的线膛枪投入进攻,韩钟记起来该往哪里瞄准了。   军官。   只有军官。   士兵们都是听从军官的命令,他们的前进也是用眼尾瞄定了队列最边上的十夫长,跟着走在最前面的百夫长。   只要击中了他们,不论是神火军,还是神机营,都至少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混乱。   砰。   岑三射出了第一枪,一名头戴璎珞的辽军百夫长应声倒地,头颅软塌塌地歪着,脖子上汩汩地喷出鲜血。   队列稍稍停了一下,随即一人冲到最前,拿起百夫长手上的军刀,率领全军,一步跨过了刚刚倒下的百夫长。   陈六、韩钟先后开枪,先后命中了两名军官,但随即又有人上来接替了他们。   韩钟飞快地装弹,比之前又快了许多——辽人越来越近了。   “稳下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韩钟的手。刚刚填进了子弹,正要往药池中倒上引火的火药。   “不要急。深呼吸,稳下来。”   陈六收回手,一边告诫着韩钟,一边稳定地给自己的枪装弹。速度不比之前快,也没有慢,就像他说的,要一个稳字。   “稳下来,瞄准了再开枪。”耳边响着陈六的声音,韩钟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憋住气,将双手稳定了下来。   神火军走得更近了,也更加容易瞄准。   韩钟扳机一扣,又有一名军官仰天栽倒。   这一回,上来的人就慢了一步,好像有些迟疑,捡起指挥刀的时候,向车厢这边多瞄了一眼。   神火军继续前进,又是两枪,岑三、陈六先后开枪,只击中了一人,不过正中额头,爆开的头颅使得接替者又慢了一点。   神火军前进的速度稍稍降低了一些,队列也不复开始时的整齐。   再多几支枪就好了。韩钟想,要是有个十几二十名神枪手,这时候敌人早就溃散了。   从背后响起一片如同爆豆般密集的枪声,隔了几秒,又是一片,再隔几秒,枪声再次响起。   用上了排枪?   几秒后的第四轮射击,证明了韩钟的猜想。   一排排火枪手接连射击,射击之后装弹,再紧接着开始下一轮。一轮轮之间不留空隙。   不过这样的战术十分消耗体力和精力,远不如之前将敌军放近,用一轮射击加上刺刀击溃敌人来得容易。   韩钟装好弹,举枪瞄准的同时,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   能看见的只有硝烟,白色的烟雾遮挡了视线。   只能通过依然整齐和稳定的枪声,确定神机营正稳稳守着他们的阵列。   但形势是在恶化,韩钟可以确定。   神火军纵然军官不断损失,可还是在前进。铁道兵们被驱赶着排好了队,只是当他们看见稳定而不断接近的神火军阵时,手抖得比之前更加明显。   韩钟紧抿着嘴,再一枪射出。   这一次没有击中目标,目标身后的士兵遭了殃。   韩钟一阵心慌。   “不要急!不要慌!”陈六大喝,即是对前面的铁道兵,也是在告诫后面的韩钟。   “不要慌,不要慌。”韩钟咬着牙,对自己说着。   不要去看后面,相信神机营,盯着前面,干掉神火军。   韩钟念叨着,第四次开始给自己的长枪装弹。   已经进入了燧发枪的有效射程,敌人随时可以开始攻击。   砰砰砰!   没有等待到命令,神火军的威势让铁道兵们没等到命令的就扣响了扳机。   先是第一个人经受不住,开始射击,枪声中,所有的铁道兵都没有忍住射击的冲动。   子弹横扫前方,处在有效射程极限的神火军士兵,只有几人倒地。   他们依然在前进,毫不犹豫,十分稳定。   不徐不疾的脚步,就像是勒在脖子上的绳索,被缓缓地收紧。   这是神机营的习惯,在最近处的一轮爆发式的射击,彻底清空敌军的士气。最后用刺刀敲定胜局。没想到,已经被神火军学去。   原来与神机营对垒,压力竟有这么大。   韩钟已经觉得呼吸都开始困难,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一般的艰难。   这还是神火军,可想而知,换成是神机营,那样的压力又会有多大。   可惜现在神机营也在危急中,韩钟只能依赖他的不靠谱的下属,还有三支线膛枪。   一声木笛哨声从头顶上传下来,韩钟忽然想起车顶上还有一批快被他遗忘的兵力。   车顶上的掷弹兵们用尽最大力气投出了一排手榴弹。手榴弹向投射距离的极限飞去,爆炸的火焰,在神火军的队列前亮起。   最前面的官兵倒了一地,一直在前进的神火军终于停了下来,就在韩钟和铁道兵的面前整顿队列。   韩钟和陈六、岑三趁机又射了一轮,击中了两名军官。   但铁道兵之前一轮激射,现在却不得不把宝贵的机会浪费在装弹上。   他们急着射击,可越急,却越是出问题。   当他们中的大部分装好弹药,神火军已经再次开始前进。   毫不动摇的步伐,让铁道兵们更加慌乱,砰砰的杂乱枪响,他们争先恐后地将子弹打了出去。   到底击中了几人?这些被吓到的铁道兵们没有人去注意。   身后的枪响停止了,面前的神火军还在前进。   难道神机营已经败了,难道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韩钟绝望地想着,手中却还在不甘心地清膛装弹。   就算死,也要是不辱父名的战死。   韩钟举起了枪,瞄准了衣着最是鲜明的辽军军官,放下了一切杂念,将心神浸入了这一枪中。   这时候,神火军却突兀地停住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庆雷(上)   一只只穿着皮靴的脚,整齐地抬高、落下,伴随着鼓点,不断踢起脚下的黑土。   神火军的阵列越发的近了。   千余人的队列靠近之后,更加地让人感觉到他们如同山洪的浩浩荡荡,拿着枪的自己,是大车前奋臂的螳螂,洪流前孤独的石块。   按照神机营的战法,神火军再走近一点,就会开始射击,然后拿上刺刀冲进混乱的队列之中。   “二郎,准备好。”   陈六第二次压住了韩钟正在装弹的手。   “准备什么?”韩钟看到陈六严肃的脸,立刻明悟过来,“不,我不会走的。”   韩钟挣开陈六的手,端正姿势,手中的长枪瞄准了神火军军官。   “别犯倔!”陈六声色俱厉,“要是二郎你给辽人俘虏了,你想想会出多大事。”   “我不会。”   韩钟眉眼唇角和身体姿势都充满少年人的倔强。   陈六无奈地摇摇头,突然就丢下枪,伸出手,一手卡着韩钟的肩膀,一手扯住手臂。   哐的一声,韩钟的枪后端朝下落在了地上,扳机震动,枪机卡地扣了下来。   砰,火光一闪,硝烟腾起,子弹穿破了一侧的顶棚,飞了出去,不知飞去了哪里。   韩钟猝不及防,被陈六压制得弯下腰。他艰难地扭过头,不敢置信叫道:“陈六!”   陈六没理会,双臂用力将韩钟卡住。   回头叫着岑三,“去前面把马拉下去!”   岑三也被吓住了,犹豫得没有动作,“难道要相公和夫人看见他们儿子的首级?!”陈六恨声瞪眼,恨不得踹岑三一脚,“神火军在整队,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陈六!”韩钟弯着腰,声音发闷。   “二郎,我不会放手的。”陈六坚决地摇着头,他必须把韩钟囫囵个地送回去,这是他的任务。   “陈六!”韩钟叫得更大声了。   “二郎,事后怎么说都行,你现在必须听我。”陈六飞快地说道,手把韩钟卡得更紧。   “不对……”韩钟勉强提起左手,指着前方,“你先看清楚!”   陈六望过去,双眼立刻就瞪圆了起来。   就在他“劝导”韩钟的时候,神火军正在后退。   之前的第二次停步不是再次进行整队,而是开始撤离。   有别于之前的号角声正响起,正对面的神火军两部阵列交相掩护,一步一步地退向来处,不留任何可以反击的空隙。   “为什么?”陈六瞪着神火军,然后神色一动,向南面望去,双手不知不觉中已放开了韩钟。   韩钟直起身,不顾肩膀的疼痛,踮起脚,一同望向南面的远方。   号角声停了,宝蓝色的大纛也不再高高举起。神火军的后撤已经无法维持之前的秩序,他们的队列渐渐松散开来,每一个人都在疯狂地向后退回。   背后的神机营,他们的对手也在撤退。韩钟回头,透过变得稀薄起来的硝烟,看见无数契丹骑兵的背影,他们正在奔驰远去。还有横倒在阵前,满地的人马尸体,在撤退之前的进攻,还是没有冲破神机营战线。   悠扬的金号在半空中回荡,车顶传下上咚咚的跺脚声,那是兴奋的声响。   一抹红色从天边出现,就像是初升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展露出第一道光芒。   红色逐渐扩大,犹如渐起的朝阳,在散布更多的光芒。   红色的洪流越过村庄,越过树林,遮盖了平原。   “是援军!?”岑三喃喃。   “是援军!”韩钟翘首。   “王太尉终于来了。”陈六松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盘膝坐到了地上。   在等待多日之后,定州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王厚,终于率领他的主力,离开保州城开始北上。   战场上的局面陡然扭转,鏖战多时的辽军根本无力与定州路的主力交锋。   开始战斗前派去南面阻截韩钟援军的那些骑兵,只有零星的逃回,也正是这些逃回的骑兵,带来了定州军主力北上的消息。   王厚的行动极快,围歼两支千人队都没有耽搁他多少时间,当他的前锋抵达战场的时候,正陷在进攻中的辽军,只能仓皇撤退,无法保持一个稳定的组织。   数千辽骑在宋军骑兵的追赶下四散而逃,跑得漫山遍野。间或有一两支小队伍回头与追兵决一生死,但那就像海水中不时掀起的浪花,转眼就消失不见。   神火军上马最迟,只能靠两只脚撤回出发点,耽搁了他们不少时间。但神火军的行动最是坚决,走得最快。在领头的骑手的带领下,于战场上绕了一个微妙的弧线,轻巧地跳出了宋军骑兵的包抄,突破了几次阻截,一刻钟之后就消失在远处的原野中,行动快捷有序得让人不禁地想竖一下大拇指。进退自如,这当真是精锐了。   真不愧是皇帝的御营,就算跑路,也是跑得一马当先,追之不及。韩钟想着。   不过其他的几支队伍就没有这样的水平了。   一块一块整齐的田畦,分割了铁道两边的平原。   刚刚收割过不久,有的田地一片深黑,那是烧光了秸秆的结果,更多的则是连同秸秆一并割下,地面被重新翻过,暴露出来的根系雨水腐烂过后就会重新归于泥土。   这些田地远比田埂松软,马蹄踏上去,都要多陷入两寸。每踏一步,都要多费上一份力,使得战马的速度很难提起来。   韩钟一直在感谢决定将轨道搭建在田壤中央的大工。稍稍偏移过来一点点的地利,使得神机营能用刺刀和子弹抵挡住战马的冲击。   现在只有神火军用令人瞠目结舌的转进速度从田地上脱离,而其他几支骑兵,却都因为田地田埂的阻碍而拖慢了速度。彻底跑散了编制,使得他们也组织不起来有效的突围。   他们不断地被冲刺在田垄道路上的小队宋骑截上,一刻不停地受到骚扰,进而变得更慢,又被更多的宋骑追上。   恶性循环。   就像是草原上被群狼攻击的野牛,尽管狼禁不起牛角的一挑,或是牛蹄的一踏,但它们硬是一口一口地将野牛的皮肉咬开,不断地给野牛放血,最终,是喉咙上的狠狠一口。   看起来围攻自己的几个千人队,只有神火军的那一支能跑掉。   报仇雪恨了啊。   还是说被人摘了桃子?   韩钟坐在车顶上,并不打算命令手下人去追击,没有骑兵,就是神机营也追不上。一旦跑散了队列,再精锐的步卒也不是普通契丹骑兵的对手。   他现在不想再动弹,更不想再去多想了。   王厚把自己当做诱饵丢出来,韩钟也不知道该不该抱怨,反正是不可能当着面抱怨什么。   之前在保州城边,他千方百计想做一个诱饵,结果辽人不配合。现在真的成为了诱饵,却是嫌辽人太配合了。   “结束了?”感觉到陈六走过来,韩钟问道。   “不知道。”陈六摇摇头,迟疑着说,“二郎……”   “反正我这里结束了。”韩钟在车顶上躺下来。他不想听陈六的道歉,也不觉得陈六需要道歉,就让那件事过去好了,都结束了。   背部贴着被阳光晒得滚热的顶棚,顿时一阵灼热。韩钟惬意地闭着眼,舒展开手脚。阳光照在脸上,脸上也热辣辣的,眼前一片红光,但他不想动,活着的感觉真好。   一天还没有过去,王厚应该还会继续向北。   他可以一直逼近到围着天门寨的辽军身边,背靠着安肃城安营扎寨。像一柄来自军器监的枪刺,抵在耶律乙辛的腰眼上。   不论辽国御营的数万兵马是继续攻城还是与定州军对垒,一边是天门寨,一边是定州主力,耶律乙辛想做什么,都要问一问大宋官军答不答应。   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辽人连撤退都困难。   想到秦琬在天门寨能够对阵辽国皇帝,自己这边费尽心力,甘冒奇险,才把鱼吊上,亏自己还费了多少力气,又拒绝了秦琬的邀请。没吃到鱼还惹了一生腥。   韩钟忽然叹起气,“早知道就不到河北来了。”   “啊?”陈六没有听清。   韩钟坐了起来,“我是说,怎么这一回辽人跟以前说的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连一场像样的大战都没有,辽人都没过保州。”韩钟选在保州挣军功,就是觉得辽人会把保州作为深入入侵的节点,下大力气来攻打。谁知道其主力就坐在边境上不动了。   “……是官军不一样了。”陈六道,“早三十年,见了党项人都要缩在堡子里,党项人就在环州庆州跑,都只能看着。哪里敢随意出战的。”   只用了定州一路,就挡住了御营。河北缘边三路合力,就把辽军主力挡在了边境线上。这其中的确有诸多边州的百姓遭难,可比起过去辽军入寇的损失,不可谓不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再下一次,是不是能打进辽国了?”   “说不定这一回就已经可以。”   “说的也是。”韩钟点头,“到现在为止,河北的主力都还没有动过。等到李枢密带着大名府的兵马上来,真能打到燕京去。”他重又躺下,“我可是不管了,不管是打皇帝,还是攻燕京,等我好生睡上一觉再说。”如此说着,却把刚才灰心丧气的想法丢到了一边。如果官军北攻燕京,他可不愿意置身事外。   稍晚一点的时候,还能活动的辽兵已经在韩钟眼前消失无踪。   王厚没有停下来打扫战场,只留下了几百兵,甚至没有召见韩钟。派了一个传令兵过来,命令韩钟恢复保州到安肃军的铁路畅通,他的将旗一直向北,向辽国皇帝的位置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庆雷(中)   “女的?那边过去。”   “男的,这边走。”   “女的?那边。”   “男的,这边……这边!那边是女人去的……知道你们是夫妻,但寨里有寨里的规矩,要防奸细……唉。”   “扯什么淡,没看到后面有多少人!……你,还不快滚,再耽搁就再一鞭!快!”   “唉,你们都看到了,别浪费时间,俺脾气好,可有脾气暴的。男的走这边,女的走那边。别走岔了,那一鞭子还是轻的,砍脑袋的都有啊。”   “那你还鬼扯?别耽搁,都监不盯着,外面辽狗还等着呢。”   “好好,知道了。都快点走,前面有水有饭有地方睡!男的这边,女的那边。别想浑赖啊,抓到可没好果子吃。”   “你是女的?”   “这边检查,别怕,不是男人,搜查你们的都是妇人。”   “可怜小娘子,吃了不少苦吧。”   “行了,快去吃饭吧……(先别洗脸,等都过去了再说。)”   “小娃儿?几岁了?”   “八岁才这么点大?可怜见的,快点过去吧,那边就有吃的。”   “好些天没吃了吧,不要吃太多,会撑坏胃。胃破了,就是太医局的大夫们都在这里候着,也救不回来。”   “一人最多三碗粥,吃完了跟着红旗走。”   “没了,没了。下一锅还没好吗?”   “来了来了。”   “吃慢点,别急,吃慢点……”   “吃快点!”   “吃快了伤胃!”   “伤胃又死不了人。小官人呐,俺知道你学医的心慈,可你看后面多少人等着呢。天快黑了!!!”   “你都吃了三碗了,还要?你全吃完了,后面人不吃了?别人都该饿死?还不快下去。”   “闹什么?想死不成?敢闹就是细作,登时就杀的。”   “早听话不好嘛,还要骂着才懂,你鸟货就是贼骨头,贱!”   “十人了。哥哥,人满了。”   “你们,都跟着他走,排队走。别告我说你们乡里冬天没会过操,不会列队。”   “多说什么废话,走歪了就赏一鞭子。狗都能训出来,还怕人训不出来?”   “这边。这边。跟着走。别磨蹭。看看那墙上的首级,就是不听命令的下场。”   “好了,停下来……刚进来的,十个人。”   “又来了?不才送了人来?”   “俺也不想啊,可又不是俺派的。”   “好了好了,回执在这里,十人押到,指模也打了,快点回去。”   “请问老丈年齿几何?您老贵庚?就是你多大岁数了?”   “七十三?哪一年生的?属什么?乡贯何处?家在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乡里有哪个名人,有出息的。”   “好了,把这位老丈带走……不用担心,老人家你年纪这么大,就不用怕你是细作了。跟着他走,前面有屋子休息。”   “你们,都把裤带解下。”   “我知道你们都是男人。但你们也可能是辽狗的细作,自己把裤带解下来,自己捆上,打死结,之后要检查的,没做好的榜样在那边,二十鞭子,实实在在,一鞭子都不打折。”   “不是我要说废话,总不能所有人都抽鞭子吧。多说两句,能听就好,不听再打不迟。”   “快,后面人又来了。”   “怎么还送?!你回去说啊,壬字营这里人都满了,送去其他地方啊。”   “瓮城那么丁点大还能挤下几千人,哥哥你这里不站一万人哪里能满?”   “耍什么贫嘴?仔细回头你嫂子撕你。”   “怎么了?”   “没事,鞭子抽完了?”   “好了。他娘的,不见血就不知道好歹,算爷爷脾气好,留了他一条狗命……刚才怎么了?一声响得怪,是不是南门又炸了?”   “刚才俺过来说,你没听到?”   “俺不是在后面抽鞭子嘛?又是南门炸了。”   “烟还没完全散呢,还能是哪里?辽狗点了炸药包啊,又死了不知多少。”   “狗日操出来的贱种。”   “你再骂,那辽狗也听不到。”   “砍了脑袋?”   “砍?不用砍了。就在自己身上点的火,把自己都炸得粉碎。燕三那小子去城头送信的,回来时瞄了一眼,据他说一摊稀烂啊,脑袋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拾都拾不起来,回头得拿铲子来。”   “阿弥陀佛,辽狗还真狠。”   “这个是真的狠。你想想,要是上阵的时候,一个辽狗带着火药扑过来,一炸就是一大片,你躲都躲不了。”   “娘的,说得都不敢上阵了。”   “谁说不是……咦?你怎么来了?”   “王副寨主指派的,要对这些百姓传两句话。”   “说什么?你嗓子怎么了?”   “话说多了……咳咳……说什么,你们在旁边听着就知道了。先把人都招过来吧,时间不多,下面还要赶去东哥那里。”   “尔等都听好了。辽狗的皇帝率了十万大军围我天门寨,只因久攻不克,拿不下我天门寨,便用了奸计,把你们都赶了过来,在你们中间,藏了许多细作。这些细作,有的带了毒药,有的带了刀匕,更有的带了一包火药,能把几十斤的炮弹送出十里地的那种。就为了混进城中杀人放火,偷开城门,放辽狗进来。你们想想,要是给他们成功了,还有多少活路?”   “所以说别怪俺们不近人情,近了人情他娘的不知要死多少人。现在要多检查几次,你们自己也相互盯好了,别到头来辽狗细作就在自己身边,死了都冤枉。更要老实听话,不要乱走乱动,就是屎急尿急,也要先报告了听安排,你们冬天在保甲里面肯定都学过的,别说不知道怎么做。反正都是要老实,免得引起误会。一旦误会了,直接砍了脑袋别说冤枉。”   “俺们寨的秦都监已经放下话了,现在这城里面连同你们在内,男女老幼一共有两万。就算枉死了一个两个,总比辽人攻下城池,两万人一起死了强。别说一个两个,就算杀上百十个,几百个,只消保住剩下的一万九千多,都是能抵几辈子的大功德。一百个人里面杀个五个十个,比起救下来的人,真的不算什么。你们要是想做那一百个人里面的五个十个,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几个,没问题,俺们成全你,只要闹就是了:多吵两句,多骂两声,抢别人的饭,占别人的地,不听号令,不守规矩,俺们一定会成全你。如果你们想要好端端地活下去,活到能回乡,活到能在辽狗的脑袋上撒尿,只要听话就行了,别乱走,别乱动,别乱说话,天门寨不会饿着你们,也不会渴着你们。只要听话。”   “也不要约束多久,没几天的事。有什么委屈,都忍几天,过去了就轻松了。好了,都散了,回头想想该怎么做。”   “真是能说。啥时候嘴皮子变得这么利落了?”   “哪儿,这是王副寨主说的话,俺是背下来的,一路下来,都说了十好几遍了,当然说得顺溜。”   ……   秦琬悄然从壬字营中离开,对身旁的王殊道,“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他和王殊已经巡视过城中大部分地区,王殊做出的布置,正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将进入城中的百姓还算妥当地安顿下来。风遗尘整理校对。   “辽人细作抓不到,哪里能不担心。”王殊摇头,没有丝毫自得之色,“两次只是明面上,炸弹藏在身上混不进来,可想在城里做下点事,又何必带东西进来。”   “有没有什么办法?”秦琬问道。   王殊叹道,“能想到的办法,不都用上了吗?”   妇孺先行入内,男人全部绑起来。没有多余的绳子,直接脱了裤带绑上。敢乱动、不听话的直接抽鞭子、打断腿,确认是辽国奸细就砍了脑袋,存疑的就先关起来。   没办法的时候,方采取的简单粗暴的举动,反而让事情变得简单。   不过光是镇压肯定不行,要安抚人心,还要吃饱喝足。   烧水,煮饭,不仅把火头军都派上去了,城里的住家,一干军属都被动员起来。   给百姓们用的碗筷,也都是出自军属。上千户军属,哪家家里找不出十几个木碗陶碗的?   有了吃有了喝,抵触的情绪就小了很多。规矩虽然严苛了一点,怎么说都比不上辽人的狠毒。加上是为了防备辽人细作,有着再充分不过的理由,百姓们大多能够理解,理解不了,还有刀枪来让他们明白。   但进度还是不能让秦琬满意。   两个时辰了。   即便夏日日落迟,可距离天黑也只剩下两个时辰。而到现在为止,放进城中的有三千多人,还有六千多在外等着。从辽营出来后,这过万百姓最大的伤亡其实就在瓮城中,中暑而死的百姓都没有抬进城门,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同类的尸体只会刺激到他们。但现在仍然与尸体相处一处的六千百姓,其实更加危险。   “晚上你打算怎么办?”秦琬都不想考虑现在的事了。   城外辽军的攻势,正一波接着一波。文嘉那里应付得很辛苦。护城河上的壕桥还残存了许多,并没有完全烧光。已经有不少辽兵冲过护城河,杀到城下,丢下了一个个包裹。如果没有辽兵攻击,还能打开外门,给瓮城减压,可惜现在的情况就像文嘉说的,根本不能开门。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到了夜晚,辽人又会驱使为数众多的大宋百姓作为掩护,将炸药包运送到城下。那时候,天门寨必然要迎来开战以来最大的危机。   不过城外的攻势,秦琬还是有把握能应对,但这需要城内的力量能全部用上,而不被分散。可到时候城中,几千名男子都只是绑了腿,手都没绑住,想解开绳子一分钟都不要。   “只能连坐了。”王殊说。   一队人相互监督,有人逃跑全部受惩处。   “也只能这样了。”秦琬无奈地说道。   比起那些平民百姓,他更愿意相信手下士兵的水平。   让这些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平民来做监视的事,其实很容易误报,尤其是在战事紧张的时候,没有时间去细细分析,会造成很多冤案。   “就这么办吧。”秦琬说着,在南门口的检查点外停了下来,望着只开了一条缝的城门,“还是要快一点了,里面的百姓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方才南门爆炸之后,瓮城中还一片恸哭声,现在连哭声都没有了。暑热杀人,比刀枪都厉害。   如果瓮城中能站得更松散一点,多透一点风,情况还会好很多,可恨辽人的攻势至今未停……   秦琬疑惑偏了偏头,耳朵侧向城外,到底什么时候没了火炮声,“不对啊。”   王殊也感觉到了,他眨着眼,“是不对劲。”   辽人停止攻击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庆雷(下)   “没挡住?”   软榻上的耶律乙辛,精神看起来比早前要恢复了一点。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耶律怀庆只希望是因为坏消息,而不是身体状况。   “五千兵马守在半路上,竟然连拖上半日都做不到?谁能告诉朕,这仗是怎么打的。”   虎死威不倒,耶律乙辛虽是病恹恹的,可他仅是质问,就让御帐中的温度陡然下降,仿佛一下从夏日进入了冬天。   耶律怀庆也想骂人,王厚要出动,昨天夜里保州城就该有动静。可都没人报过来,一直到了两个时辰前才有消息传回御营,说是王厚率部离开保州北上了,再两个时辰又变成惨败的噩耗。   王厚肯定会北上,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秉承韩冈之命坐镇北疆的王韶之子,绝不可能是在安全的地方坐等战争结束的性格。而大辽这一边,也不指望他会,只是要在他抵达之前拿下天门寨。为保万全之策,他的皇祖父甚至就准备只打一天,就在今天攻破天门寨。所以只要将王厚抵达时间拖到明天。   用来迟滞定州军主力的五千兵马,就守在石桥堡北,其中三千人是早几天就派出去的,剩下的两支千人队,是昨天刚刚加强的,为了保证能够确实挡住王厚所率主力,还特意调了一部神火军去帮忙。   铁路被破坏之后,五千骑兵想要拖延以步军为主力的定州军的进军速度,这让谁来看,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火枪兵也好,火炮也好,想要抵挡骑兵,就必须摆开阵列、设下阵地。   就算五千骑兵还不够,石桥堡的位置相隔大营也并不遥远,感觉不支的时候临时请援,再加派几千兵马亦非难事。   可他们就那么败了,败得干脆利落,败得毫无挽回余地。   耶律怀庆低声道,“完颜盈歌就在外面,说是没能挡住王厚,请皇祖父责罚。”   以骑兵对步卒,执行又只是骚扰任务,到底要做出多少蠢事才会败给宋军?耶律怀庆真的难以想象。完颜盈歌刚刚逃回,按他的说法,是围攻韩家衙内统帅的一千修路队的时候,因为对面藏有一个神机营指挥,致使久攻不下,最后又遇上了定州军突袭。   有句话堵在耶律怀庆的心里,想说不方便说,就是五千头猪去冲王厚的定州军,好歹也能耽搁他半天的时间吧。五千精锐攻打一支修路队,不仅没打下来,还没防备背后,这就真的是猪了。   耶律乙辛现在也不想见他曾经很看重、现在却变成一头猪的爱将,“跟他说,朕不见他。让他回去,自己丢的脸,自己捡回来。”   帐中的文官武将面面相觑,竟然没有重责!   以完颜盈歌的失败,推出辕门斩首示众都不冤枉的。   一名将军正想对此说些什么,不过萧金刚的眼神递过去,他就如同木雕石像一般地站回去了。   耶律乙辛的想法还是很好理解的。   肯说实话的将领,如今并不多见,争功诿过才是正常情况。完颜盈歌没有别的好处,就是忠心耿耿,从不欺隐。如果是其他将领,惨败之后,肯定会说遇上的是韩冈之子所率的精锐,绝不会说是什么修路队,也绝不会明说对方只有一千人。   修路队中出现神机营的身影,倒是可以理解,以韩冈之子的身份,的确配得上神机营的保卫。   而且完颜盈歌的侄儿刚刚为国尽忠,是为了保护皇帝而死。忠臣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杀了他的叔叔,情理上怎么也说不过去。至少要再给上一次机会。   “自己丢的脸,自己捡回来。”耶律怀庆揣摩祖父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皇祖父,还要继续攻城?”   耶律乙辛盯着孙子,忽然怒容满面,“外面的攻击怎么停了?谁让你们停下的!”   “皇祖父息怒,皇祖父息怒,孙儿明白了。”耶律怀庆连忙道,“这就下令继续进攻。”   定州军的主力即将抵达安肃城,耶律乙辛还要坚持进攻,将帅们没有人敢出头谏言。   耶律乙辛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说话,失望地暗暗一叹。为了彻底坐稳皇位,这些年来他也杀得狠了,尽管他的确把大辽牢牢控制住了,但敢于说话的臣子,能提出异议的将帅,在他的朝堂上,却是见不到了。   不过耶律乙辛并不觉得继续进攻有问题。   如果早一个时辰知道宋军出动,耶律乙辛肯定会加派兵马去阻击,可惜现在来不及了。现在放弃进攻,反而给了城中喘息的机会。防备王厚所部,南面三营现有的兵力已经足够,调去太多,反而会乱了指挥。   如果能有决战的机会,耶律乙辛也会选择停止攻城,调动兵马,可惜也没有。   定州路边境,一路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寨堡,决定战争胜负的大会战,双方加起来少说也要十万人,耶律乙辛找不到适合发挥大辽骑兵特长的区域。   他出动的兵力只要多一点,需要的战场空间,肯定会将一两处寨子给囊括进来,说不定还要多烧两个村子——不管之前有没有被攻下,都是可以被宋军用来进行防御。   宋人在边境上布置多年,改造了每一块适合容纳大军决战的土地,使之更加适合宋军发挥,而让大辽的兵马更难施展。在双方实力相近的时候,一点点的地利优势都会让决定胜负的天平失去平衡。即使宋军是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天,但一场大捷,足以抵消绝大多数的影响。   耶律乙辛只能选择继续进攻。   到现在为止,攻打天门寨的主力都是被俘虏的汉人,参与其中的又都是渤海和汉人的兵。御营里的神火、宫分、皮室诸军,都没有参与到进攻中去。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是撤退回国的保证,并不需要参与攻城——即使被派去攻城,他们也起不到太多作用,平添伤亡——有主力坐镇,并不用担心重蹈宋国太宗惨败燕京城下的覆辙。   耶律乙辛没有与臣下细细分析的精力,他独断地吩咐道,“北面三营都按之前计划准备好,今晚一定要拿下天门寨。其余各营加强戒备,防备宋军突袭。无论如何,守到明天。”   以御营营地和天门寨为双中心,建了七个营地。不仅将天门寨团团围住,也扼守了攻向御营的方向。以现有的布置,抵挡住宋军一个晚上的攻势,那是不应该有问题的。   将帅们领命离开,萧金刚也出去督促大军继续进攻。   耶律乙辛将孙儿留在了帐中,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佛保,你说王厚会不会一鼓作气?”   耶律怀庆抬起眼,他的祖父整个人陷在软榻中,分外显得枯瘦。他此刻惊觉,祖父虽然坚持之前的计划,但信心却只有不多的一点点。   他斟酌一下,舔了舔嘴唇,“外面那么大日头,宋军一口气走了五十里。本来就是出人意料,所以盈歌才会没有防备。但一整天走下来,怕也是没气力了。”   也许是被孙儿的话加强了信心,耶律乙辛点着头,“这个时候,也撤退不了了。”   耶律怀庆一阵沉默。   然后他听见祖父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已经知道了吧,东面宋军过河了。”   沧州的一支宋军刚刚渡过了作为宋辽两国界河的黄河。   他们没有攻打城寨,而是跟辽军一样,攻破了几个村子。黄河入海前的两三百里,两岸分属不同的国家,但地质条件毫无差别,都是盐碱化的沙土地,村庄不多,地势平缓。   即使被宋军杀过来,对战局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但这件事是一个警告,如果有北海舰队配合,宋军可以直逼控扼辽西走廊的平州——辽西走廊这个地理名词,出自于刊载在《自然》上的一篇详细描述辽西走廊地质地貌的论文,传到辽国后,还引发了一场震动朝堂的搜捕。   “幸好东南铁路还没修起来。”耶律怀庆故作轻松地说道。   辽国预备要修一条连接南北的铁路。因为地势的影响,从虎北口过燕山,或是走紫荆关,虽然是来往大辽南北的主要道路,但铁路修不过去。只能先从东京道和南京道开始,不得不修在海边上。日后一旦修成通车,在沟通东南两道的同时,也会成为一条暴露在外的颈动脉,随时能被宋国的北海舰队割断。   缺乏一支能守住渤海的海军,是大辽军队最为薄弱的一环。   耶律乙辛干涩地笑了两声,“大辽还没到守不住家底的时候。”   ……   “又开始进攻了。”   城头上,秦琬俯视着城池前的原野。   百十名辽兵正向城墙冲来,稀稀疏疏,仿佛烧饼上的芝麻,零碎而不成列。   火炮也是零星地响着,在他们身前身后落下的炮弹,往往都能带起一道墙土。   辽军四面围攻天门寨,虽然说每一面的攻势都有起有落,但四个方向合起来,辽军的攻击没有一刻停息。   只有方才,短短一刻钟,城壁四面,一时间都不见冲锋的辽军。   是要调整进攻战术了?还是因为进攻的队伍有所更替?   当然,最好的原因就是援军来了。   “飞船上有什么消息?”文嘉抬头看了眼漂在天上的气球,庞大的气囊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同样庞大的黑影。   “还没有。”秦琬道,“已经吩咐过了,让他们仔细看清楚,辽狗是不是在调动兵马。”   秦琬在发觉辽军的攻势停止之后,立刻就传令飞船上。让上面的斥候仔细观察辽营内部,看清楚其中兵力调动的方向,是不是有往南方移动的迹象。   他实在是太期待援军的到来,即使几率并不大,也希望能够确认。   “要真是太尉北上就好了。”秦琬说道。   如果王厚当真北上,不用他主动进攻,只要驻守在安肃城,辽人的攻击就坚持不下去了。   “不过……”他对文嘉一笑,“还是先守城吧。”   这一日傍晚,王厚进抵安肃城。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夜火(上)   这一个夜晚,从一开始就是喧嚣的。   刚刚抵达安肃城的定州军主力,白天在烈日下进行了一场战斗以及长达四五十里的行军,却没有多休息,便在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进攻。   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无谋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宋军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让所有参战的辽人都感到吃惊。   骑兵与骑兵的交锋,竟然以辽军迅速失败而告终。   宋军以两个神机营的骑兵指挥为锋刃,只用了一刻钟,就当面击败了出营拦截的辽军。   辽军只想固守营垒无心拼命或许是主要原因,但神机营骑兵手中一柄接着一柄的燧发手枪,也是浇熄辽军战斗欲望的重要因素。   夜晚降临之前,宋军从安肃城向西北侧又推进了近五里,占据了靠近辽军南面营地的两个村落。   村落已经被破坏殆尽,房屋不是被烧毁,就是被辽人拆毁之后拖走了建筑材料,辽军在村中设了两个简单的前哨营地,离开时就被他们自己烧毁。留给宋军的只有村中的一片狼藉,以及一条并不如何坚固的寨墙。   不过宋军随即就把营地设在了村中,借用入夜前的最后一点余晖,草草收拾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营地。   出战的宋军并没有携带太多重型炮,包括还在安肃军的主力,都没有携带那种重达数千斤的重炮,可是在修整营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用轻型的三零榴弹炮开始向辽军的营地里射击。   以野战为目的的新式三零炮,大幅减轻了重量,而射程并没有得到提升,只有两里不到。在离开了村寨防护的前方,六个炮组肆无忌惮向辽军的营地投射了一波又一波的铁制炮弹。   夜色下,不断绽放的橘红色火焰亮起又熄灭,炮弹的呼啸声划破夜空,在辽军的营垒中落下。   明亮的月色里,又有新的炮组从后方调派上来,毫不耽搁地加入了战斗。   辽人营垒内外,都尽可能地进行了加固。营垒之间,还有战壕相连。甚至在营地外,辽人还点燃了许多火堆,加上天上半轮明月,使得今夜完全不可能进行夜袭。这已经可以用严密二字来形容的防备,如果他们真的有心死守,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宋军的确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攻下来。   但宋军的炮弹依然密集地向辽军的营垒发射,乍听起来,似乎就是大举进攻前的炮火准备。   火炮声遍传四野,即使是在安肃城头也能听到北面响起的炮声。   辽军南面的营地此刻灯火通明,即使宋军的炮兵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原野上,可以行动迅速而著称百年的契丹骑兵,竟然龟缩在营垒中,许久都没有出战的打算,只有营地中的炮兵还充满勇气地尽力回击,与宋军的炮兵对射,只是效果不彰。   韩钟赶上来的时候,正听见一阵阵火炮轰鸣随风而至。   炮声到底是王厚的定州军,还是天门寨,亦或是辽人,韩钟分辨不清。但是从密集的炮声中,完全可以看得见远方战斗的激烈。   如果辽军主力之前愿意南下,或许这些天来,在保州城外也会有如此密集的火炮声,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向北面远方眺望了几眼,韩钟就放开心怀,驱马向安肃城中行去。   在白天的战斗结束之后,韩钟本打算用最快速度整修沿途的铁路,但辽军造成的破坏,越往北越是严重。靠近安肃城的地方,甚至有许多铁轨被辽军拖走。在铁道两侧的地面上,能看见大批铁轨被拖行的痕迹。   加上之前战斗造成的影响,修路的工人和士兵们体力消耗极大,使得修理进度十分缓慢。韩钟也不敢过于强硬的催逼,早早地就下令全军安歇下来。   留了岑三和几个亲信在营地驻守,韩钟带着陈六等人追着王厚而来。   他过来安肃城,主要是想要向王厚请调更多的人手,另一部分也想顺便报告王厚,辽人可能拿着铁轨去加固营垒了。   数百条铁制轨道,比树木更加适合当做营垒的支柱,甚至在最新的只在武学内部使用的军事工程学教科书中,也有介绍用铁轨作为防炮洞的顶层加固部件的篇章。   夏天天黑得迟,入夜还不到一个时辰。但韩钟走进安肃城的时候,城中却没有多少声息。   除了噼啪作响燃烧着的火炬,还有城头上的守军,在街道上巡逻的骑兵,剩下的人似乎全都在休息。   几万名士兵,几千匹战马,为数众多的安肃军民,都在刚刚入夜的时候,缩在了屋舍里。   巡逻的骑兵正在远去,笃笃的铁蹄踏地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响。飘摇的火炬,光焰忽短忽长。韩钟等人的身影,在两侧屋舍的墙上时断时续。   远处城墙上缥缥缈缈的传来巡防的声音,反倒更衬得自身周围的寂静。   本来还在交谈的亲卫们,下意识地都停了说话,一时间无人开口,恐怖的气氛陡然间就浓烈了起来。   安安静静,恍如鬼蜮。   周围一条条深邃的小巷,仿佛随时都有能钻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诡异东西。   喔的一声夜枭叫,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起来。   一股黏湿阴寒的感觉从背后升起,韩钟紧紧抿了抿嘴,小时候从乳母那里听到的种种故事,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夜幕中一圈摇晃的光晕渐渐近前。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身边传来一阵重重的吸气声,韩钟身子紧绷起来,手不禁抓紧了缰绳。   “可是韩管勾?”一声询问传来。   一片放松的呼气声,周围恐怖的气氛忽然就散了,仿佛回到了正常的空间。   “是王家哥哥?”从城门开始就带领韩钟一行的士兵叫道。   “是奇哥啊。”来人认识说话的士兵,回应了一句,又问,“你引着的可是韩管勾。”   韩钟顿时自嘲地笑了起来,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正是本官。”韩钟扬声道。   来人下马行礼,“小人奉太尉之命,来此迎接管勾。”   两边会合,一同往王厚的行辕行去。   “可能王太尉准备夜战。”陈六对韩钟道,不知不觉的,连他的声音都小了下来。   只有准备投入更加激烈的战斗,才会抓紧一切时间进行休整。   “白天都走了几十里路,还夜战?不至于如此心急吧。”韩钟很是不信。   他手底下的兵马,就算是训练最苦的神机营,白天时都消耗了太多精力,午后不久不得不开始休息,要说王厚手下的定州军夜里还能再战一场,韩钟是很难相信的。   陈六道,“官军士气正旺,就算白天行军几十里,小睡过一觉就恢复了。”   他抬手指着前方,“二郎你看那边。”   韩钟眯起眼睛,深蓝色的天幕映衬下,能看见几十道略显浅白的烟柱正袅袅而起。烟柱很淡,即使是在明亮的月色下,也只能朦朦胧胧地看得见。   那是炊烟。   韩钟惊讶道,“生火做饭了?”   陈六点头,“最多两个时辰就要起来了。”   冬天天冷,饭菜很难保温,军中最多提前一个时辰做饭,夏天不讲究冷热,但也不会提前太多。   两个时辰之后,睡好一觉的士兵起来吃饭,随即就会投入到战斗中去。   行辕门口,韩钟停下脚步,领路人进去通报,他轻声感叹,“二叔气势汹汹,不打算给辽人喘息机会了。”   ……   同样的夜,天门寨中,也是同样有喧嚣,有寂静。   城墙周边,还有安置百姓的校场是喧嚣的,灯火亮如白昼,成千上万人在忙碌着。   城寨中心处,城衙和住宅地,则是安静的。几乎所有适龄的壮丁健妇都被从家中召出来,听从号令,安顿难民,准备防御。   秦琬在城头上远眺着敌营。   文嘉在一座座炮垒之间来回巡视着炮兵。   王殊则依然在安置难民。   从瓮城出来的百姓,领到了他们的晚餐,在夜幕下睡了下来。   而在牢笼里,还有许多人透过细窄的牢窗,仰望着半月的星空,等待审判的到来。   城墙外,辽军的攻势加倍猛烈。   相比现在如同八月十八钱江潮的汹涌,白天的进攻,就只是江面上寻常的浪花了。   月光照耀下的地面,影影绰绰皆是奔跑的身影。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宋人,哪些是辽兵。   西侧的城墙上忽然混乱了起来。   许多道声音在喊。   “车子!”   “车子上装了炸药!”   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辽人以炸药玩出的花样,今天一天就给天门寨中的宋人留下来极其深刻的印象。   当一辆看起来满载货物的平板货车被辽人推动过来,没有人会怀疑上面装满了火药。   城墙西壁的火炮立刻变得更加猛烈,一门门火炮调转了炮口,对准正冲向城墙的货车。   货车在炮火中艰难前进,躲过了一枚,两枚,三枚炮弹之后,终于有一枚灼热炮弹穿透了前面的挡板。   轰!   伴随着一道闪光,一声巨响,天摇地动。   刚刚抵达城壕旁的货车爆碎开来。   冲击波瞬间扩散,击飞了近处的所有人和物,一道空空荡荡的圆环转瞬扩大,宛如天上降下一只巨大的手掌,护城河中的壕桥猛的下沉,无声无息地被压碎在渠道中,又猛烈地撞击在城墙上。   城墙一阵颤抖,扑簌簌地掉落了一片碎石和灰土。   城上的守军摇摇晃晃地站定了脚,如同天崩地坼的巨响,破坏了他们的平衡感,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城下的敌军如同收割后的稻草,倒了一片,可他们没有来得及庆祝,远方的黑暗中,一辆接一辆的货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夜火(中)   天空中,光闪了一下,大地也随之颤抖。   然后爆炸声才传入耳中。   正在做交接记录的小吏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盯着眼前的纸和笔。   一刻钟之内,已经有七八次如此剧烈的爆炸了,比起一开始的爆炸,节奏变得越来越快。   爆炸第一次响起的时候,还要守卫们大喊着不要慌,出来镇压局面,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惊慌失措,母亲紧抱着儿女,祖父搂着孙儿,蜷缩在一起,只有恐惧在积累。   白天的时候,辽人奸细混入瓮城,用炸药炸死了数百百姓,这件事只发生在南门,却被王殊派人传到了所有入城难民的耳中。   难民因为大量中暑,死亡者甚众。戴着口罩的士兵,在瓮城中幸存的难民都入城后,来来回回用草席抬出了许多。具体的数字,只有秦琬、王殊知晓,完全没有传达,但幸存者自身的感受绝不会轻易忘记。   王殊将爆炸的消息如此散播,也是希望怨有所归,同时也希望能多上一万双眼睛盯着城中的细作。   但到了晚上,再听到超过之前几十倍的类似声响,稍稍有点联想力的人都很快明白,爆炸声是辽人在设法炸毁城墙。   近万难民们都被集中在城中的十几处空地上,只要有一个人想到了,消息很快就会在他们中间传开。   天门寨的城墙会不会被炸开?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也是所有人都在恐惧的。   城中的一处广场上,几百双眼睛正搜寻着天空中每一次发生在爆炸声之前的闪光。   尽管对辽人的攻击毫无办法,但人类的习性总想把危机看在眼中。   一人悄悄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点一点,猫着腰,弯着膝,鬼鬼祟祟地接近没有守卫的黑暗处。   他始终谨慎,只要稍微感觉到一点风险,立刻停下来,只有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他的动作才稍稍快了一点。十几步的距离,用了他整整两刻钟的时间。一直到他退到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身边的难民都没有注意到他。   正当他就要彻底隐入黑暗,一声警哨猝然响起,一根火炬在空中打着转,飞到了他的脚下。   火炬闪了闪,立刻就熄灭了,可他的身形已经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安设在广场边缘的一台探照灯,飞快地将光束打了过去。   小型探照灯的灯光远比灯塔上的尺寸大上十倍的同类要黯淡,可黯淡的光斑把潜逃的细作套在其中,在夜色中仍然鲜明。   七八名警卫立刻大呼小叫地冲向他,细作只愣了一下,就立刻拔足狂奔。他全身轻装,一时间竟然将挂着一身累赘的警卫越甩越远。   眼看着就要逃入前方的小巷,这时哒哒的马蹄声急如雨点,一骑飞马如龙,从街头飞奔而至。   一人一马宛如电光,只眨两下眼的工夫,就追到了细作的背后。只看见高高的铁鞭扬起,呼的一声挟着风雷落下,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骑手一冲而过,只留下那名细作在地上翻滚。   警卫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个两个的扑上去,将还做挣扎的细作彻底扑到,绳索一圈一圈地将他牢牢捆住。   因为这一突发的意外,广场上的难民们暂时忘掉了城外的爆炸声。许多人站起身,踮起脚望过去。   可是他们只能看见一名刀斧手慢慢地走过去,而后哗的一片喊声,一根竹竿将人头高高挑起,张挂在广场入口。   半刻钟后,一名亲兵走到秦琬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秦琬摇了摇头,“第七个了。”   文嘉都没问是什么事,一个数字就说明了一切。“砍了?”他问道。   “当场就砍了。”秦琬说,“留不得。”   文嘉点点头,三五个奸细,想作乱也做不出大乱子,怕就怕细作乱喊话,搅得人心惶惶。   轰然一声巨响,城下又爆开一辆炸药车。   城墙顶上一阵摇晃,爆炸的热浪攀过城墙,从秦文二人身上拂面而过,一蓬碎石土灰从天而落,扑簌簌地掉在他们的头顶上。   一时间,两名正在指挥作战的将帅变得灰头土脸。   辽军的攻势极为猛烈,就连火炮阵地也压倒了极近处。壕桥、炸药车、冲车、云梯,各色攻城武器纷纷登场,还附带火炮助阵。   一边要压制敌军火炮阵地,一边还要保护城下的安全,城中的火炮已经来不及在远处消灭辽人的攻城车辆,越来越多的壕桥架在护城河上,炸药车也一辆辆的推过了护城河。   接连几次的爆炸都是在城墙下炸响,好几处羊马墙都在爆炸中成了残垣断壁。   最新的这一次爆炸,几乎就在秦琬的脚底下,很快就有人上报说来城墙没有大碍。   秦琬和文嘉对此没有太过在意。天门寨的城墙到底是什么等级,他们心中最是清楚。可不是用土石垒砌,顶端只有两三尺宽的村寨寨墙。   辽人的炸药车只要不是在城门门洞中爆炸开,就算是在城墙脚下爆炸,一下两下也没什么大碍,三五下也伤不到根本。而为了防备城中的火炮抓到规律,辽军又不能选择在一个地方连续爆破。   这样的情况下,除非能在城墙脚下挖下一个大洞,在城墙的正下方填进去几百上千斤炸药,要么就先炸开城门最外侧的栅门,然后在门洞中堆起几千斤炸药。   辽人两个条件都做不到,城中炮垒最底层的炮眼中,时不时就射出一发霰弹,用密集的铅弹清扫羊马墙内侧。而每一处栅门的内侧门洞,都有黑洞洞的炮口向着外侧,加上城门两侧的炮垒,试图攻击门洞的敌人,总会死得最为惨烈。   但辽军的攻击依然带给了城中守军莫大的压力,尤其是一次次爆炸,城墙上的守军连同体内的脏腑都要受到震动。   好些士兵都呕吐过,头疼头晕的报告不断传到秦琬这里。   随着辽军的进攻接近高潮,这样的病例越来越多。   “援军可能到了。”   拿着望远镜观察了片刻,秦琬忽然说道。   文嘉精神一振,“看到什么了?”   秦琬摇摇头,“还没有。只是感觉。”   文嘉沉默了下来。   入夜前,从飞船上看到的辽军调动,的确是向南方去的。但那也有可能是去攻打安肃城。   入夜后,安肃城的方向上,似乎是有火炮发射的亮光,但那同样可能是去攻打安肃城的辽军火炮所发出的火焰。   被围困的日子里,天门寨成了一座孤岛,外界的信息都被周围“海水”阻隔,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战况到底变成什么样了,赢了还是输了,或者是还在僵持。   秦琬和文嘉他们只能从辽人的反应中,去猜测一下真相。   文嘉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   南方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一枚红色的光弹,冉冉升上天空。   然后又是红色,接着是绿色。   红、绿两色的光弹在空中重复或交替。   “都监!”文嘉激动地喊着秦琬,“你看。”   “我看到了。”秦琬说,“是密码信。”   他虽然神态沉稳,但指派亲兵去找通讯官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宋军很早就开始使用密码。   最早的时候,西军与党项人作战的时候,出战的将领往往就要约定使用一首律诗作为密码本。   一首五律,四十个字,一首七律,五十六个字,再长一点的乐府,上百字,几百字。   一个字可以代表一种情况,可以代表一个主体,可以代表一处地点,可以代表数量区间,敌军某部三千人后撤至某地,四个字就能囊括。   只要不传递详细信息,这些字可以囊扩大部分军事情报的内容。   事先定好十几首诗,确定诗的编号,再确定每一首诗中每个字代表的意义,之后传递军情,带着数字就行了。   这与拿同版的书籍作为密码组合,来得简易一点,不过一样有着相当的实用性。   而在信息无法直接递送的时候,白昼的狼烟和夜晚的烟火都能传递出有效的信息。   近年来,彩色的信号弹已经配发在军中,也有了通过不同颜色信号弹来传递消息的手法。   秦琬只知道红绿两色代表零和一,白色是一段信息开始和结束的符号。再深一点的细节,则必须交给通讯官这样专业人士来处理。   虽然只是了解了一点点,但秦琬只知道一点,如此简单的元素,完全能够形成千变万化的组合,将军情隔空递送。尤其是援军到来的消息。   而现在的信号,正是来自安肃城的方向。   通讯官飞奔着上来了,没有多说话,直接就坐下来记录天上的信号。   记录了一阵后,结束的白光亮起。   文嘉急着去询问,通讯官摇了摇头,他之前的记录并不完整。   随即又有两道白色的焰光同时闪起,那意味着信息开始重复。让之前只看到了后半段的通讯对象,可以补全完整的内容。   红绿两色的烟火再次亮起在空中。通讯官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南面的天空,手中的炭笔跟随着烟火进行记录。   就跟军医必须自医学毕业,通讯官的培养也是来自于专业的学校,属于枢密院辖下的职方司。   天门寨中的通讯官,在编制上归于不入流品的武臣,比都头还要高半级,直接拿朝廷俸禄,名册放在安抚使司,只是配备在秦琬的麾下,密码本也是战前从安抚使司发过来,掌握在他的手中。   现在看起来,通讯官的用处并不大。比如转译密码,过去不是由将领自己动手,就是他的幕僚处理。现在则由朝廷安排的军官掌握,很多将领都视为朝中削弱将帅权柄的手段。   秦琬比寻常的都监要多知道一点消息,通讯官现在的作用的确不明显,可等到韩冈最为看重的电报被发明,这些通讯官将会是一军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片刻之后,埋头已久的通讯官跳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太尉,援军到了!”   “迟了。”秦琬淡然地说道。   通讯官正要思考秦琬话中之意,咚的一声巨响,仿佛天上打了一个霹雳。   通讯官肩膀颤抖了一下,脖子一缩,左顾右盼,想知道又是哪里发生了爆炸。顾盼间,又有些疑惑,方才的爆炸声,似乎与之前的爆炸有着很大的不同。   秦琬专注地望着南方,他的双眼在十来秒前,刚刚捕捉到了一道闪光。   “不在这里。”他的语调有着多日来所没有的轻松,“是在辽贼的营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夜火(下)   火炮就在耳边轰鸣,韩钟拒绝了陈六递过来的耳塞,饶有兴致地站在十来步开外,看着炮兵们将一枚枚拳头大的炮弹,送到辽军的营寨中去。   尽管白天的战斗,消耗他很多精力,但韩钟见过王厚之后,没有去睡觉。他这个年纪要是闲得无事,总是会贪睡一点。可要是对什么事产生了兴趣,那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照样没有什么大碍。   从王厚那边拿了一枚通行令牌,他就带着陈六等几名亲卫来到最前线上。希望能在最近处看见全军总攻的场面。   炮兵阵地附近永远都是最合适的观察地点。为了更远的射程,以及更好的覆盖面,火炮阵地通常都会选择设置在高地上。即使为了安全上考虑,改而布置在隐蔽的低洼处,附近总会有一处适合的观察点,用于观察目标和评估战果。   王厚从保州带过来的火炮并不多,只有十八门,全是三寸口径的轻型火炮。不过直属于安抚使司的炮兵,有着极为出色的炮术,这可以从必须要用几十名士兵提着水桶上下奔走于河道和火炮阵地之间,用大量河水加速冷却炮管的射击速度上看出来。   但炮击战开始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对面营寨中辽军的火炮依然还能顺利的反击。   从发射频率上,以及准确度上,辽军的炮手并不算出色,甚至可以说很糟。现在为止,也没有几炮能够打到宋军的火炮阵地上,更没能伤到一名士兵。   因为零星落在阵地上的炮弹,陈六显得很不自在,几次想让韩钟立刻离开,又不是身处不得不迎战的战斗中,根本没必要冒风险,再小的几率,那也是有可能被击中。   “不用担心,不用多久。”韩钟说道。几十门火炮展开炮击战的场面寻常难得一见,正要遇上了怎么能就这么走。而且他也相信自己的运气,还没有糟糕到被辽军的火炮射中的地步。   “都站在这里了,想被打中都难。”他指了指身前一条一人高的土垒。辽国的炮垒位置低于韩钟他们所在的火炮阵地,仰角射击想要命中身前有一条掩体的韩钟,辽军还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技术水平。   以其低劣的射击水平还没有被官军的十八门榴弹炮压制住,韩钟觉得,只能说是辽军的炮垒修得太坚固了。说不定那些失踪的铁轨就在炮垒的顶上。辽人将火炮学了有七八成的功力了,扒了铁轨修炮垒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宋军的炮兵并不知道辽人用什么材料修的炮垒,可炮垒的坚固早已体会到了,他们很快地就改换了炮击的方向,将目标对准了营垒的外墙。   每分钟都要被命中五六发的寨墙,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甚至能看得见寨墙背后,正忙着挖掘壕沟的人们。炮弹不时地落到他们头上,打死一个两个,甚至更多,而他们总是爬起来继续做活,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被掳走的大宋百姓,正常辽人哪可能有这么主动和勤快?   但这时候,没有哪一名炮手去关心这一点,他们都急着将更多的炮弹发射出去,为之后步兵的进攻打开通路。   而辽军的炮垒终归是要解决的,否则官军进攻的时候,将会受到不小的伤亡。   “大家伙来了。”听到了咕噜咕噜的车轮声,韩钟微笑着回头看向来路。   四匹健硕的挽马正吃力地拖曳着一门口径巨大的火炮。接近五尺的车轮,将本已是沟壑深邃的黄土路,碾得车辙更深了两寸。后面还跟了一辆四马拉动的大车,上满装满了炮弹箱和各种零碎器具。   这门炮的确很大,口径比六零榴弹炮还要大上一圈,超过了士兵们所用的汤碗,韩钟知道炮口直径的具体数据——高达七寸半,使用超过一百斤的重型炮弹。不过与巨大的口径和超重中的炮弹相反的,这门火炮的炮管长度,以及炮壁的厚度,都远小于口径相当的榴弹炮。   这是臼炮。   因为炮壁和炮管的关系,即使以最大的装药量来发射,也只能将制式炮弹投射到一里半开外。当然,如果采用的炮弹使用的是比铁密度要小的材料,那射程可以再增加许多。不过臼炮最大的优点就是在维持大口径的同时,重量比同级火炮小得多。   韩钟在军器监的试炮场见识过最大型的臼炮,从外形上看,就是个水缸。不计炮车,炮身重量就在万斤以上。很难想像同样口径的榴弹炮将会达到多么恐怖的重量。射程近乎是一个笑话,但威力却极为恐怖。因为口径太大,钢铁的密度又太高,甚至无法发射铁质炮弹,只能使用花岗岩制的炮弹。但这样的一炮下去,几百斤重的花岗岩炮弹就能将旧式夯土城墙砸垮半边,包砖的墙体也要产生巨大的裂缝,低矮的炮垒会连顶棚一起被压平。如果将花岗岩炮弹换成装满数百斤精制炸药的炸药包,威力更加恐怖,爆炸点的十丈之内,无人能活。   但那已经属于超重型火炮,定州路中并没有配属。即使配属了,现在也运不上来。而且这种臼炮只适合用于攻打坚城,打敌军的营垒就属于大材小用。现在的这门普通的臼炮,加上一些特殊炮弹,已经足以达成目的了。   臼炮已经被拉到了预设的炮位上,拖曳炮车的四匹挽马被解开了胸轭,马夫将它们拉倒了一边,炮兵们围拢在炮车旁,忙着固定炮架,调整角度。   一枚炮弹突然从远处飞了过来,黑夜里没有人看见炮弹的踪迹,一阵风擦过马夫的鼻尖,将一匹挽马一击毙命。   仿佛被比老虎还要凶猛的恶兽咬了一口,半扇脊背消失无踪。其他三匹挽马被惊到了,拔足狂奔。马夫还懵着,手也没松,竟一下被拖得飞了起来,半空中松了手,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摔得龇牙咧嘴,摸着肋骨疼得冒汗,却还得庆幸自己的运气,被炮弹擦了脸还囫囵活了下来。   咬了一大块马肉的炮弹还在地上滚着,慢慢的滚到了韩钟的脚边。   这一炮,让陈六被吓得一声虚汗,“二郎,得走了。”   “不急。”韩钟笑着,坚定地拒绝。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喜欢表现出自己的胆量。尽管附近的炮兵们都忙碌得没空分神,几个因为方才的一炮而乱了手脚的炮兵,正在被所属的炮长训斥,谁都没有空去关注韩钟。但韩钟总觉得一旦他转身离开,背后留下的肯定是炮兵们鄙夷的笑容。   他指着从后面的大车搬下来的一箱箱炮弹,“好戏就要上场了,现在走岂不是太亏了。”   陈六眉头紧锁,嘴里发苦,这小爷硬留着不走,他总不能把人给架走。传将出去,韩家二郎也别做人了。   炮架固定起,炮口调教好,火药和炮弹都装填了进去,炮手点火,砰的一声轻响,一点火星带起的红光脱膛而出,在韩钟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过于弯曲的弧线。   弧线的末梢,落在了辽军的营地中,还没有落地,在几丈高的半空中,绽开了一朵橘红色的焰花。   “可惜不是开花弹。”韩钟惋惜地说道,不过语气又昂扬起来,“不过燃烧弹也不错,辽人有的好看了。六哥,望远镜。”   他伸出手,从无奈哭笑的陈六手中拿走了望远镜。   燃烧弹的出现比火炮还要早一点。武经总要上就有雏形,之后有了石油和煤焦油后,由投石车来使用的燃烧弹被发明了许多,毒烟火球,油火弹,都是曾经被大量生产并装备军中的。不过威力和射程上,旧式的燃烧弹全都比不过刚刚被发射出去,现在又被装填进炮膛的这一种。   燃烧弹爆炸时的声音并不大,一团光焰过后,就没了声息。但粘稠的燃烧剂已随着爆炸飞向四面八方,夜风轻拂,很快星星点点的火光就出现在望远镜中,可以看得见沾上了燃烧剂的士兵遍地打滚,房屋上的火焰还有人在扑救,只是火焰转眼就扩散开来。   “要是能那么容易扑灭,可就不值十八贯。”韩钟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自言自语,他举着望远镜快乐地看着辽营中的火势逐渐扩张。   燃烧弹中的燃烧剂是煤焦油提炼后的产物,还加了不知什么配料,但韩钟没敢去多打听,就跟军器监火药配方一样,燃烧剂的配方也是属于顶级的机密。   就算辽国也仿造了火枪火炮,可他们所使用的枪炮不如大宋,就连火药,同样与大宋的同类产品在性能上有着很大的差距。军器监的火药,将发射药和炸药都区分开来了,成分和制作过程都与之前有所不同。   按照他从父亲那边听来的评价,辽人学大宋的火器,都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纵使大宋发明的各种火器都被辽人学了七八成走,甚至从结构上还有所突破,但最为关键的地方,辽人就算想学也是学不到的。   营地的一角此时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而随着夏夜的东南风刮起,火势开始蔓延。橘红色的光芒散射到天空上,那一片的天区泛起淡淡的红光。   没有相应克制的手段,遇上先进武器,只有死路一条。但就在韩钟开始回忆父亲的教诲的时候,他突然就发现辽营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许久已经没有扩张,反而正在不断缩小范围。   “防火做得不错。”陈六不用望远镜就明白了辽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对韩钟道,“草原上时常起火,一烧一片,尤其是秋天,一点火星就是几万亩草场烧过去了。”   韩钟哼了一声,契丹人世代居住于草原之上,如果不知道怎么防火避火,早就灭族了。   “这些蛮子还真有一手。”岑三在旁道。   韩钟摇头道,“契丹要真都是些蠢蛮子,被他们逼得送了一百年的岁币的大宋又算什么?”   但大宋这一边,并不是只有燃烧弹。臼炮后侧稍远处,堆积的一箱箱的弹药里,并不是所有箱子都涂了浅红色的燃烧弹标志。   为了灭火,辽营中的许多士兵都集中在火场附近。   陈六的余光观察到臼炮的炮兵正将一枚颜色与之前燃烧弹截然不同的炮弹送进炮膛中。   炮弹被发射出去,同样挂着一点火星,坠落之处,正是之前燃烧弹爆炸的地方。   轰!   一团黄色的火焰在辽营中间爆开,两三秒后,爆炸的巨响传来。   火焰很快散去,韩钟在望远镜中,一时间已看不见还能活动的身影。   “爆裂弹!”韩钟握紧拳头,眉飞色舞。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一记一记地敲在心头,由缓渐急,满是催促。   “太尉招兵聚将了。”韩钟道。眼眸中多了期待和好奇,对面可就是辽国皇帝的御营所在了。   无论如何,定州军今夜的攻势即将开始。 第一百二十章 伎俩(上)   “拿下了!”   韩钟松开手,掌心早被汗水浸透。   前方的两座营垒中,原本充盈天际的厮杀声渐渐消退。驻扎其中的辽军被赶出了营地,正狼狈北去。   只剩下一声一声的万胜呼喊,在出战的数万宋军中山呼海应。   胜利后的狂热甚至感染到了韩钟旁边的炮兵身上,从傍晚奋力到中宵,几百名炮手这时候欢呼雀跃,仿佛只有用声嘶力竭的呐喊才能表达出他们心中的兴奋。   几乎是在同时,西面也传来欢呼。   捷报很快传来,左翼的兵马刚刚击溃了一支从另一侧营地匆匆赶来的援军,斩获无数。   所谓斩获无数,自然是夸张之词。但击溃了辽人的援军,却是确凿无疑。   韩钟望着停在百多步外的将旗。大纛之下,鼓车之上,一名赤裸上身的力士,正缓缓地挥动着鼓槌。   低沉而节奏分明的鼓声,正带领着所有人的欢呼。   王厚一身素服立于旗鼓旁,一名名骑手从远处飞马而来,跪在他面前献上捷报。   大丈夫当如是。   韩钟欣喜中带着隐隐的羡慕和遗憾。天门寨即将解围,胜利就在眼前,的确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唯一让人感到不满足的地方,就是他没有办法参与到其中去。   秦琬应该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韩钟向天门寨的方向望过去,硝烟和火焰遮挡了视线,但可以想见,被困在城中的守军,在发现这里的动静之后,到底会有多么欣喜欲狂。   这么些天来,被辽军御营重重围困,秦琬率部坚守在天门寨中,肯定是吃足了苦头。最重要的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正所谓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多日的音讯断绝,可想而知天门寨中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绝大多数人的坚强来自于外界的支撑,刚才一朵朵信号烟火被施放到天空中,天门寨那边肯定看到信号了。就算没看到,方才火势那么大,肯定也看见了。既然知道援军到了,天门寨再多守两天应当还是能做到的,甚至能与王厚的定州军主力一起,内外夹击辽军。   再过些日子,京中的说书人多半就会说起秦都监力挫敌锋稳守孤城大败辽主的故事了。可惜没他韩钟的事。   “该回去了。”韩钟微带着失落转身对陈六道,“早点回去把路修好,说不定还能赶上打耶律乙辛。”   陈六却没有动,带着疑虑望着远处的营垒。   韩钟发觉他神色有异,问:“六哥,怎么了?”   “似乎不对。”   “哪里?”韩钟追问,陈六摇摇头又不说话了。   韩钟疑惑地向辽营远眺过去。   两座营垒中尘嚣渐止,在烧光了所有帐篷、庐舍之后,连火势也渐渐收止。   正对面的一处炮垒的射击口前,还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特殊油料产生的火焰,最是难以熄灭。   之前让炮兵们困扰多时的辽军炮垒,只用了不到十发的燃烧弹,就解决了问题。   当液态的燃烧剂覆盖在炮垒外侧,里面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一门门火炮哑火。还有一座炮垒,可能是内藏的火药被引燃,轰的一声把顶也掀了。   当时正拿着望远镜的韩钟,甚至看见一具人体从空中落下,背景是熊熊的火焰,那一四肢舞动的黑色剪影被烙在了韩钟的眼底。   可能正是炮垒被摧毁,让营中的辽军失去了坚守的勇气。   王厚率军出战之后,布置的第一次攻击,就一下突入了营地。随即便站稳了脚跟,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厮杀,很顺利地夺占了营垒。完全没有出现反复拉锯的场面。   “退得太快了。”开始往下走的时候,陈六突然说道。   韩钟微微一愣,想起之前的对话,道:“打不下去了,当然要退。”   “御营。”陈六只说了两个字。   连一点拼到底的胆量都没有,的确与皇帝身边的精锐不搭,但是,“那两座营垒里面驻扎的又不是神火军。”韩钟道。   “后来的援军呢?”陈六的反问。   韩钟现在还能听到来自左翼的欢呼声,为刚刚的胜利。   他的脸色有些变了。   如果是他统军,在得知南面营垒将破的时候,肯定是先将手底下最精锐的兵马派出去援救,怎么也不可能是一支刚刚接战便告败退的弱旅。   除非耶律乙辛身边的人,都失去了信心,不打算继续为皇帝拼命了。   可这么好的事,韩钟不觉得如此简单就遇上。   陈六还在说,“而且耶律乙辛身边的兵太少。二郎你看那几处营垒的规模上,加起来也只能屯下六七万兵马。”   哪家皇帝身边的兵力就只有六七万?要是真的认为眼前的兵力是御营的全部,那耶律乙辛过两日就能开开心心地把定州军蘸酱吃了。   “辽贼放弃两座营垒也是?”韩钟指着前方。   “或许没打算那么早。”陈六道。   韩钟脸色越发地严肃起来,脚步一顿,就往中军方向走过去,“得跟王二叔说一下。”   陈六拉住他,“二郎,王太尉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   “二叔他知道?”   “太尉身边几十名幕宾,都在为他出谋划策,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都会为他考虑周全。我能想到的,他们肯定也能想到。太尉若是跟二郎你一样疏忽了,他们能帮忙考虑到。像现在的情况,多半早就推演过几十遍了。”   韩钟略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是有什么计划了。”   “肯定的。”   陈六总觉得王厚的气势汹汹,不过是咋呼得厉害,做出来给辽人看,实际上小心谨慎得很。还没抵达安肃军就放出去多少路哨探了,那是想搜山检海,把耶律乙辛安排的伏兵给翻出来。   不过换作他自己来,估计会更加谨慎。宁肯引辽军来攻,也不愿主动攻击。主动攻击的风险,比坐守营垒的风险高了十倍不止。谁知道辽国的伏兵什么时候出现?王厚主动踏入辽军陷阱,说起来还是冒了很大风险。   “不过我们肯定是参与不了。”陈六道,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缭绕在他心间,催促他赶紧离开,“就如二郎你说的,早点把路修好,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剿灭耶律乙辛。”   韩钟沉默了下去。陈六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伤到了韩钟自尊心。   韩钟并没被伤到自尊心的感觉,只是什么都不能参与的憋闷感,让他很是难受。   他只能知道辽军多半是有后手,王厚也安排了对应的后手,但到底是什么,以他的身份只能是站在一边猜测,没资格参与其中。   “走吧。”韩钟闷闷地一叹。   叹气声中,天地间陡然亮了一下,韩钟猛回头,一团刺目的火球在眼前爆开。像是红色,又似是纯白,光芒猛地扩散,眼前连空气都亮了起来。   他一下受不住,紧闭上了双眼。脚下的大地似乎如水波般起伏,韩钟立足不稳,身子一晃,差点就摔倒。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扶助了他。   才站稳脚,耳畔轰然爆响,有如惊雷,却大了不知多少,耳中就嗡的一声,世界陡然间就静了,所有的声音一下消失,但立刻又响了起来,仿佛做了水陆道场,锣儿钹儿磬儿一阵乱响,眼里也尽是五颜六色的眩光,犹如在染料铺里踹翻了染缸。   是炸药!是炸药!是炸药!   韩钟混乱的头脑,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二郎,低头。”   扶着韩钟的陈六,突然用力拖着他扑倒在地上。   韩钟被扯着弯腰跪倒,狂风就迎面而来,夹杂着不知多少枯枝败叶,石子土块,噼里啪啦地尽往身上砸来。   狂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风过去后,天空中就有无数土石飞落,砸得人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韩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浑身都掉着土渣。近处的炮兵还懵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远处的辽营中火焰全都熄灭了,外围还有些亮光,中心处则是完完全全的黑暗。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到底埋了多少炸药啊。”韩钟呻吟道。   绝不止数百斤。一千斤……几千斤……还是上万?   不,那并不重要。   望着营垒中心出的黑暗,韩钟打心里一阵发寒。   爆炸的时候,到底有多少人正在营地中?   几百?一千?   位于最核心处的一批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剩下的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得赶快派人去援救,否则重伤的没多少能活下来。   不对!   韩钟混乱的头脑中,猛地掠过之前的对话。   原来这就是辽军的布置,让官军自己一脚踩到了陷阱上。   这种诱敌深入的计策,史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官军过去的也曾经用过多次,想不到今天被辽人用上了。   “辽贼!”他咬牙切齿地低吼,英俊的面庞狰狞扭曲。   辽军既然布置了陷阱,又怎么可能只是一次爆炸?换做谁来布置,都至少会安排精锐趁混乱突击。他抬起头,视线在夜幕中来回梭巡敌军的踪影。   官军危险了。   真的危险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伎俩(下)   韩钟又向中军望去,左右寻找王厚的身影,他必须立刻找到王厚提醒他这件事。   大地此刻再次颤动起来,不同于爆炸的激烈,却比爆炸更加沉重。   有如被擂响的战鼓,一记狂野的开场重锤之后,就是密如雨点的连击。   那是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那是刀刃已经顶在背后的危机。   “辽贼!”韩钟握紧了拳头,满是痛恨。   之前表现出来的虚弱,果然都是伪装。官军毫无察觉地踩了进去,就这么成了陷阱中的猎物。   一名亲兵趴在地上听了几秒,跳了起身来,飞快地说道,“三个方向。至少五千,多半更多。”   陈六反手拉住韩钟,当机立断,“二郎,走。”   韩钟脚步一沉,站定不动,“往哪走。”   “上面。回阵地上。”   炮兵阵地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比起肯定是辽军主力目标的王厚身边要安全得多。   王厚的将旗如此显眼,继续向下走,肯定会撞上包抄王厚的辽兵。   韩钟反手抓住陈六的手臂,紧紧地攥着,手指甚至勒进了肉里,他咬牙,“你说过的,二叔有后手!”   陈六无言,后手到底有没有,能否抵挡得住辽人的反击,全都不得而知,之前所言尽为猜测,这让他怎么能给一个肯定?   辽军的冲击蓄势已久,转眼间就出现在韩钟等人的眼前。他们精细地切入左右两翼的身后,直插王厚所在的中军。   “该死!”   韩钟骂了一句,甩开陈六,狂奔上去,转眼冲回炮兵阵地。   爆炸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阵地中却还没有恢复正常。   负责指挥所有炮组的将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亲兵正拿布捂着他的头。韩钟瞥了一眼,竟看见他头盖骨上的有一块凹陷,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我来。”一名亲兵主动跑过去,为其包扎起来。他受过全套医护培训,不下于一般的军医了。   韩钟看向其他军官,有的愣着,有的在关心受伤的上司,有的在探头看疾奔而来的辽军,士兵们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全都站在一旁。   韩钟脸都黑了,大吼道,“还乱什么?各火炮准备,瞄准辽贼啊!”   阵地上的炮兵军官们回头望着他,一片沉默,无人响应。   他们一开始就看见韩钟在旁边观战,也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但他一个毫无关联的外人上来就要拿过指挥权,都是心中疑虑,甚至还有抵触,没有一个听命。   韩钟心急如焚,大叫道,“还不快动手!”   陈六跟着跑了上来,见状便知军官心中在顾虑什么,扬声道,“我主名韩钟,乃当朝韩相公嫡子,故王老平章外孙,王太尉家新妇乃我主亲姊,尔等若能听命退敌,我主定将尔等功绩呈报太尉与都堂。”   天下百姓,有不清楚当今皇帝是谁的,但几乎没有不知道朝中韩相公的。王安石虽亡故,名声同样响亮。更有王厚,他们的顶头上司,与宰相家的事在河北军中无人不知。   韩钟的背后,有韩冈、有王厚、有王安石的门生,都是身在云中,看得见摸不着的大人物。   很多人心动了。一个军官犹犹豫豫地迈开了步子,边看着韩钟,边走回他的炮组中去。   有了第一个人,接着是第二个,很快行动起来的军官越来越多,不仅仅因为韩钟自曝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所有人此刻都清醒和冷静下来,这时候,必须保住中军的安全。   “各炮组都有。”韩钟努力回忆过去曾经学到和接触过的东西。他的经验并不比寻常的炮兵军官少,而相关知识量,更超过武学中炮兵专业的毕业生。   只有十八门轻型火炮,缺乏一锤定音的杀伤力,他需要打乱辽军的攻击阵型,减缓其攻击速度,剩下的就交给中军来应对了,经过了白天的战斗,韩钟相信成阵列的步卒,还是能够应对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   “目标左前辽骑,各自计算提前量。”   炮兵阵地的右侧就是中军本阵,跨越中军射击很不保险,分散火力更是最差的选择,只能先保证一边的安全。   “半装药,速射,自由射击。”   辽军正在接近,需要的是干扰,不是杀伤,迫切的是速度,不是斩获,可以减少装药量,顺带降低冷却时间,同时加快射击频率,剩下的就交给各炮组自由发挥。   “臼炮。燃烧弹,中军左翼四十步,辽军前进方向,速射。”   韩钟心中进行判断,每一个命令简洁有力,没有犹豫。这一瞬间,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位成熟的炮兵军官。常年的学习和积累,经过了几番磨砺之后,在这一刻开花结果。   在他的指令下,炮兵阵地就像是锅炉烧开后的蒸汽机,飞快地运转起来。   炮长定下目标,望手测量距离方位,大声回报给炮长,炮长计算射击诸元,又传令给炮手。炮手飞一般地摇着把手,迅速地调整火炮炮口。辎兵搬来火药箱,里面装满减半装药的药包。炮弹本就摆在火炮旁边,炮膛在之前就清理干净。   炮兵们准备射击的同时,辽军全方位的反击也在继续。   王厚的中军本阵,有精锐辽骑进行突击。而左右两翼,也同时受到了攻击,刚刚被击退的辽军此刻又反扑回来,纠缠住两翼不得回援。   宋军铺开的攻击面宽达五里,中军主攻正面营垒,大半在最前沿追敌,此刻因为营垒中的爆炸,一时无法回师。左右两翼是绕过正面的营垒拦截援军,眼下被缠住。另有一万多兵马驻扎在后方,作为预备队,同时也防备大军身后,距离稍远,一时间接应不上来。此刻辽军突击,中军本阵就只有区区三四千的兵马在驻守。   该死。   真该死!   眼看辽军越来越近,韩钟心急如焚。   炮弹填进炮膛,被推杆压紧,炮兵们排在火炮后侧,向炮长报告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射。   一分钟的时间,辽军的骑兵推进了一里半,而炮兵阵地上,第一门火炮已经准备完毕。   炮长没有再请示韩钟,自由射击的命令早已下达。   引线点起,一点火光深入炮膛。   轰。   轰。   只射出了一炮,却有两个声响。仿佛回音,却又绝不是。   韩钟立刻来回寻找,第二门火炮究竟是哪里射出。   很快,他就发现。隔了一里多地,一片灌木林后,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火。   在那里?!   轰、轰、轰……   眼前才射出第二炮,远方却连续五六记炮声传来。   还有一处,那是在中军右侧的隐蔽之处,也多了一片灯火。而火炮的光焰,比灯火更加显眼。   两处。   什么时候又设置了两处炮兵阵地?!   韩钟与陈六面面相觑。   之前根本没有声息,甚至连亮光都没有。他们在高地上站了半天,完全都没有发现,那两处竟然埋伏下了一群炮兵。   莫名其妙的情况,甚至连这边的炮兵们都慢了手脚。   “听到没有!”陈六摆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态度,放声道,“那是太尉安排下的伏兵!埋伏着就等辽贼来!”   韩钟警醒过来,呵斥道,“手别停,不要输给他们!别让本官到了太尉面前,没脸给你们争功劳。”   阵地上,火炮发射再一次加速。   而另外两处火炮阵地,射击的频率却一点不输给韩钟这里,火炮的数量也相当,甚至更多。   三处火炮阵地上,六七十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声此起彼伏,连绵如河水滔滔,持续不断的轰鸣,宛如壶口瀑布旁的声浪。   韩钟轻呼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一点,但又紧张地关注起火炮射击的结果。如果炮击效果不彰,说不定辽军还能冲击到中军。   “是安肃城里的火炮。”陈六走过来,充满了敬意,“王太尉果然是早有所备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与定州军同时出发的火炮有五十门之多,与王厚一同抵达安肃军的则只有十八门,但安肃城中,还有七十余门火炮,因为拆卸困难,并没有参与到之前的炮击战中。   不过当官军开始攻击的时候,战场两侧的隐蔽处,那些火炮一门门地被运了过来,布置好了射击阵地,连同三千余人守护。   辽军在绕过侧翼突击中军的时候,却把软肋暴露在了这两部炮兵的眼前。   众炮齐鸣,炮弹呼啸而来,如银河倒泻般的进击陡然间乱了秩序,千军万马敲出的进军鼓点错了节奏,浩浩荡荡无可阻挡的气势随之烟消云散。   中军方向,王厚特意留在身边的神机营已经展开了队列。正当面一排焰光亮起,枪声响彻云霄,还在奔驰的辽骑犹如撞上了墙壁。战马嘶鸣,人声鼎沸,眼看着王厚的将旗触手可及,却再也无法前进。   三支突击中军的辽骑被挡了下来,中军无忧,炮弹的落点开始向外延伸,不断落向辽骑,镇守后方的预备队急急赶来,战局转眼之间又再次倒转。   无法冲破防线,突袭的辽军后撤了,预备队的骑兵追了下去,没多远就停了下来,不敢冒险了。   被缠定在最前线的主力都回来了,包括两翼和中军,与辽军一番纠缠,加上之前的爆炸,锐气已失,这个夜里,是打不下去了。   夜幕下的战斗,辽军御营的主力始终没有出动,王厚无法彻底放开手脚。后半夜的精力都放在了刚刚爆炸过的营垒中。   王厚派了许多人,将里面的伤员,以及能找到的尸骸都搜集了回来。但他没有进驻其中。   爆炸后的营地遍地疮痍,谁也不敢贸然进驻。不经过几次搜检,谁能保证里面没有埋藏着几百几千斤的火药?   只是两座营垒都卡在通向天门寨的主要道路上,一条是铁路,一条是旧官道。从旁边绕过去,穿过一片片田地、丘陵,在行动上绕行会消耗太多时间。   故而王厚放弃进驻营垒后,兵没有退回到安肃城,而是在早前的火炮阵地扎下营盘,防止辽军偷袭,并派人去细细检查两座营地,以保不会再有没有引爆的炸药。   天光放亮,夜色褪去,一夜的喧嚣终于收止。相隔只有五六里,天门寨遥遥在望。   王厚坐在帐前,两边将领罗列,韩钟立于队尾。   “可怜乙辛,一国之君,不能决胜于战阵之上,竟然只能使用这种小伎俩了。辽国……这是要完了。”王厚啧着嘴,感慨着,却没有投入多少感情。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扑朔(上)   “都监,都监,该起了。”   耳边的叫声比苍蝇还烦人,秦琬厌烦地睁开眼,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口气顿时不好起来,“吵什么?!”   他一整天都没合眼了,连坐下来休息二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不是在城上,就是在城下,两边来回跑。   更不用说近一个月来的战事,尤其是这些天抵御辽人的围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都开始透支生命了。   现在的秦琬,又黑又瘦,须发蓬乱,双目充血。蓬头垢面的憔悴模样,换一身衣服,就能城头下摆个碗讨钱了,然后被送上去云南的列车——与一个月前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   现在好不容易抽空睡了一下,感觉才闭上眼,就被人叫起来了。脑袋又晕又痛,秦琬满心的火气。   不过等他看清楚面前是自己的亲兵,立刻就清醒了,“我睡多久了?”   亲兵倒是很镇定,“都监睡了正好一个时辰了。”   秦琬点点头,睡觉前,他就让亲兵一个时辰后喊他。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臂,整理了一下衣冠。他方才是和衣而卧,睡了一下,脖子和手都僵着,衣袍也有些乱了。   秦琬把歪掉的护腕、腰带左右调整了一下,亲兵端来了一盆水,他就手洗了脸。   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地下水,清澈冰凉,就是底下还沉了些井底带上来的沙子。平时用水,肯定都会把泥沙给沉淀掉,现在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拿着羊毛肚手巾用力擦了擦脸,秦琬整个人又变得精神了起来。   丢下手巾,他问亲兵,“你家老娘安顿好了没?”   亲兵感谢:“谢都监记挂,俺娘已经安顿下了,这些天吃了点累,身子骨不太好,还好有隔壁的七婶在照顾。”   “那就好。”秦琬叹了一口气,“可惜你爹……”   秦琬放了上万人进城,里面就有这亲兵的父母,不过只有他母亲活了下来,父亲则不幸在瓮城中而亡。   亲兵道:“俺娘说都是辽狗造得孽,若不是都监,她老婆子肯定就死了。俺爹那是在辽狗营里吃了苦,俺这几天在都监身边看得清清楚楚,都是辽狗害的。俺娘还说等都监有空了就来给都监磕头,又说祝都监步步高升,公侯万代。”   “帮我多谢你娘吉言。”秦琬揉了揉额角,里面还是隐隐作痛,“你方才还睡了?”他问。   “前面不是睡了一阵嘛。”   迎着这亲兵憨厚的笑容,秦琬摇了摇头。   其实这亲兵也一样没怎么休息,甚至比秦琬睡得更少,眼下却比秦琬更有精神。   “或许是太耗神了。”秦琬想,毕竟自己是一城之主,要绞尽脑汁守住城池,做护卫的只要守住自己,都不要动脑子。   无论如何,秦琬他是决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精力比不上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毕竟才三十出头,怎么看都是正当年才对。   “你先下去歇一阵,过两日辽狗退了,我也去你家给你爹上炷香。”   亲兵当即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俺替俺爹谢过都监。”站起身,“都监也没歇着,俺守着都监。”   “你这小子。”秦琬摇了摇头,由着他去了。   秦琬的这个亲兵,刚刚死了父亲,还在热孝中,可这时候谁管守孝不守孝。他自个儿找了块木板,写了名讳充作灵位,上了三炷香,磕了几个头,算是完了事,在家里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提着刀就回来了。   忠心耿耿的士兵谁都喜欢,秦琬也不例外。又多聊两句,文嘉从外面回来了。   “都监醒了?”   秦琬站起身,“文八,情况怎么样?”   文嘉主持城上防务,实际上比秦琬还要劳累,脸色难看得就跟死人一样,就只多了一口气而已。   “好点了。还是往城下推车子,估计也没别的招了。”他说着打了个哈欠,“眼看就天亮了,太阳一出来,火炮能比晚上准得多,不信辽人还能推出几百辆车,装上十几万斤炸药。”说了两句,又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把挤出了眼泪擦去。   秦琬看文嘉昏昏欲睡的样子,“看来文八你是真的累了。”   “这累还有假的真的?”   “你打哈欠还记得掩嘴,那就是假的。现在都忘了,肯定就是真的。”秦琬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文嘉开封出身,十分注重礼仪形象。咳嗽、打喷嚏、打哈欠,做这些有失仪态的动作时,都会用手或袖子挡一下。秦琬曾经取笑过他,满是汗臭味的军营里,一副措大酸气给谁看?但文嘉始终坚持。现在终于是累到不去注重这些繁文缛节了。   文嘉听了,脸色转赤,瞪着秦琬一阵,“既然都监你起来了,那下官就歇一下了。”   “好,好。”秦琬没取笑文嘉了,“你好好歇一阵吧,外面我去守着。”   文嘉没精力谦让了,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转身就躺在了榻上,刚刚挨了床,就发出呼呼的鼾声。   秦琬从房里出来,顿时一阵热浪迎面扑来。   这里是城下藏兵洞改的休息间,湿气很重,但好处就是凉快,比起外面燥热的夜风,里面的凉气,比太阳底下喝冰水都舒服。   现在还多了一桩好处,就是比外面安静许多。   隔了一重城墙,房间内的声音很小,即使墙面上传来开炮时的震动,比外面还是好得多了。   走到外面,城内城外的动静顿时就全数涌入耳中。走动声,喊叫声,枪炮声,喧哗吵闹就像是太平时节的镇上榷场,只是比起上半夜,还是好得多了。   下半夜开始,辽军的攻势转弱,所以秦琬才能有空休息了一个时辰。   真正计较起来,还是那一次大爆炸之后。   当时在城头上的秦琬都被吓住了,一个大火球照亮了半边天空,整座天门寨都在震颤,仿佛地龙苏醒了一般。   城里面当时一片乱象,刚刚被纳入城中百姓哭爹喊娘,到处乱跑。   要不是王殊果决,派了两队人提着棍棒,沿着大路见到乱跑的就拍过去,还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秦琬当时还对文嘉说,“也不知王太尉用了什么手段,弄出这么大声势。”   文嘉猜测说,“估计是火药库挨了一炮。”   秦琬也觉得文嘉的猜测有道理。那么恐怖的爆炸,不是几千斤的火药,决计做不到如此的声势。多半就是一枚炮弹射进了辽军的弹药库,引爆了里面的火药。   辽兵肯定死了一片,更值得庆祝的是运势都在官军这一边,天门寨里因此一片欢腾。   在那一次爆炸之后,天门寨就发现外面的辽军失去了斗志,攻城的气势越发软弱,似乎也没有再继续坚守外侧的营地了。   可是让人遗憾的是官军同样没有继续攻势,双方就此脱离了战斗。   虽然很遗憾没能立刻与官军会合,不过天门寨也得到了休息的时间,相对而言,外围的帮助使得天门寨的局势越发的对守军有利起来。   因为很急迫地想要与外界的援军取得联系,至少是能做好配合,城头上升起的飞船里面的观察哨,工作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一切辽营的动向,都被有着一对鹰眼的瞭望手观察到了。   包括之前赶往南面作战的几队骑兵,就被注意到了。报给秦琬后,文嘉就提议延伸炮火攻击他们,秦琬同意了,只是效果不彰。绝大多数还是向南方跑远了。   “亏辽人有胆子,敢夜里奔马,摔不死他们。”当文嘉听到飞船上最后的报告,如此说着,或者说诅咒着。   “摔伤就好了。”秦琬当时很开心地说,“被官军抓住,就多一个生口,比首级值钱,给辽人拖回去,也能多拖累他们一点。”   但实际上,两人都清楚,南方经过清理的一片田土,辽人的骑兵几天来进出多少次,人和马都把道路熟悉了,地也踩得结实了,加上月色皎皎。月光下奔马出援,辽军还真的不会受太大损伤。   不过辽军的骑兵跑得再快,也救不了南面的营地,那声爆炸,在城头上听得都心旌动摇,出援的辽骑当时肯定到了营地中。   然后就轰的一声。   按照伏地听声的结果,说是回来辽骑少了一半,飞船上也报告,说是似乎还有一批丢盔弃甲的败兵,只是隔得太远,没办法确定。   总而言之,就是好消息。   秦琬很轻松地活动着肩膀,方才睡得有些僵了。月已西垂,天上的星星显得更加明亮,天空中还是一片黑,但离太阳出来已经不远了。   迎面的官兵,看见他都恭声问安,秦琬一一回应。   也许今天就能结束了,或者……明天?   到了后天,说不定就能反攻到辽国境内去了。   秦琬真的很期待。   这时候,南面忽然有了骚动。   一片声浪随风而至,秦琬陡然严肃起来。忽然若有所觉,嗅了嗅,一股浓烈怪异的烟味直冲头脑。   风自南来,烟自是来自于南方。   南面骚动的原因可想而知。   “又来了?”   秦琬自言自语了一句,上马直奔南门。   一路上,空气中的烟味越发的重了,听到路边越来越多的咳嗽声,秦琬自己喉咙亦是开始发痒。   视野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朦朦胧胧起来。秦琬不得不将速度慢了下来,免得撞到路上的官兵车马。   在城下下马,就看见浓浓滚滚的烟气逾墙而来,烟雾在城内的灯火光线下泛着灰色,从城头上垂下,仿佛一道道瀑布。   秦琬甩开众人,疾步上城,只见滚滚浓烟不知何时已淹没了城外的地面,直逼城上。在城头上,根本看不清烟气的来源和距离。   马粪、牛粪,湿的烧起来就有烟。但这一次的烟气又不完全像。   不知辽人做了什么手脚,烟气显得很沉,一部分飘上空中,更多的还是在地面上扩散,或悬浮于半空。   有没有加砒霜?还是漆料和巴豆?   秦琬见过毒烟火球,虽然已经被淘汰了,可是过去他随着父亲镇守河东北境的时候,毒烟火球可是库存中最被看重的城防利器之一。人马牲畜嗅到燃烧后产生的毒气,很快就会口鼻流血,严重得甚至会丧命。   秦琬还知道氯气,毒性更强,不过只能在实验室中制造,暂时无法大量生产,同时也没有合适的容器。要不然,就能用在战阵上了——这是他从韩冈那里听说的。   无论什么东西,研究透了都能作为武器——这也是韩冈说的话。   韩冈当时还拿太医局和自然学会很热门的一项研究举例。   因为牛痘这种天花疫苗的出现,加上韩冈和朝廷的提倡,世间对病菌的研究十分热衷。现在天下各路有几千人组建了大大小小的实验室,都在设法研发出第二种疫苗。   尽管还没有成功的案例,但培养分离出来的病菌已经有几十种,如果把这些病菌用在战争中,同样能够杀死无数敌人。   不过,秦琬那一次从韩冈那里听到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的概念的时候,也听到了韩冈极为严肃地告诫——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武器最好不要乱用,小孩子耍弄大锤的结果多半是砸到自己。   一道道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如电闪过,秦琬大声喊,“注意防备毒烟!”   并不用他提醒,队正以上的军官们都学过如何应对敌人的毒烟攻势。当第一名军官警醒过来,其他同僚也都纷纷命令手底下的士兵将布浸了水蒙在脸上。   秦琬稍稍欣慰了一点,叫来亲兵,吩咐他去找管库的部下,“去找张宝,让他去开辛字库,把库存的口罩都取出来,一刻钟之内,给我分发到全城。记住,先城上,再城中。”   比起急就章的布巾,口罩的效果当然更好。亲兵跳上马,皮鞭连甩,飞一般跑了。   “什么时候起的烟?”秦琬又劈手抓过把守城上的军官,严词厉色地问道。   军官挣扎着,艰难地说道,“就在半刻钟前。”   “半刻钟?!”秦琬一把推开军官,指着城外的云山雾海,“半刻钟就能起那么大的烟。”   军官不敢说话,秦琬恨得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问下面,有没有人知道哪里起的烟?距离城下多远?”   军官扶着腿,歪歪瘸瘸地跑了,看他的背影,倒有种得脱生天的感觉。   秦琬沉着脸,望了一眼城外。   正是刮南风,滚滚浓烟从南面飘来,完全不见止歇。   “出城。”秦琬对自己说。   这些浓烟应该是没毒的,他现在想明白了,辽人绝不会蠢到奢望只用一道毒烟计就能攻下天门寨,这些烟,只是要蒙着守军的眼睛罢了。   守在城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其实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任凭辽军攻到城下。   秦琬陡然间一阵惊悸,背后冷汗涔涔。   久在军中,惯见生死,秦琬自觉隐隐约约有了一点预感吉凶的能力。   他现在十分清楚地预感到,今夜最困难的时刻,正在到来。   辽军这一次动作,是真正下定决心要攻下天门寨了。   甚至白天,还有上半夜,那一次次的进攻,都是为现在这一次突袭做铺垫。   这一天下来,真正参与到进攻中的辽兵数量并不多,多是被他们驱使的汉人和外族。   秦琬一直都觉得提心吊胆,现在谜底或许已揭晓,而他没有觉得有半点放松。   “去通知南面所有炮垒。”他又派走一名卫兵,“立刻加急射,覆盖城壕之前,决不能让辽狗接近。尤其是门外石桥,要给我死死锁住!”   卫兵放脚狂奔,秦琬喘了一口气,方才的命令吼得太急。   “必须要出城了。”他回头看着城外,又对自己说,再一次坚定自己的信念。   “不能出城。”不知什么时候,王殊出现在秦琬身边,一把抓住秦琬,“都监,不能出城。”   “别拦我。”秦琬甩开王殊的手,转身往城下走,“现在耽搁不得了。”   他边走边招过亲兵,飞快地吩咐他们去召集预备带出城的几部兵马。   从城头到城下,四丈多的高度,七八十级阶梯走完,秦琬身边就只剩下一名亲兵,还有紧紧跟随的王殊。   秦琬转过身,不容拒绝的语气,对王殊道,“王七,我出去后,城内就交给你了。还是那句话,别手软,只要城中安定,杀多少都行。”   “都监,不能出城。”王殊拼死拦住秦琬,急得面红耳赤,“辽狗的手段你不记得了?!”   秦琬当然记得,辽人大肆使用烟雾,要掩盖的必然就是装满了火药的大车。不管之前为什么没有使用烟雾,但现在肯定是用来配合炸毁城墙的。   现在他在城头上,什么都做不了,出城之后,拦住辽人的几率反而更高一点。   此刻,已经收到秦琬命令的南面炮垒,飞快将火炮全数装填,随着第一声炮响,整座城池随即就在炮声中沸腾起来。仿佛回到了除夕时的城市,火炮产生的硝烟,吞噬了匍匐而来的浓烟,将整条城墙重新染成了白色。   只要石桥没有被突破就好。秦琬暗暗地祈祷,至少在兵马齐集之前,辽人不要突破石桥。   这时候,脑中灵光一闪,他回身拉住最后一名亲兵,“去找火药!要装满一车。”   “做什么?”   “我们把石桥给炸掉。”   之前秦琬和所有天门寨的军官从来没有想过要炸掉石桥。   那是反击的通道,也是诱敌攻击的陷阱,只要有城门两侧的炮垒依然健在,即使石桥通道畅通,辽人也别想通过石桥靠近城门半步。   秦琬曾经骄傲地考虑过,等这一次大战结束,要好好地炫耀一下保留石桥的胆略,请王厚甚至后方的李承之亲自从石桥上走一走,从石桥上斑斑点点的缺口,看一看他坚守天门寨的丰功伟绩。   现在,他终于不打算保留石桥了,石桥坏了战后可以重修,天门寨大门被炸坏了,光是一道瓮城,实在是没有太多信心坚守住。   更别说瓮城中还有许多人没有来得及出来,所有妇孺都被放入城中之后,秦琬就下令剩下的男子,都安歇在宽松下来的瓮城中,免得夜里无法甄别敌我。   虽然这个命令在剩余的百姓中惹起一阵骚动,不过当秦琬派了人进去安抚,又把尸体和病患运进城中之后,他们还是安定了下来。   四座瓮城,总计还有两千多人,一旦城门爆开,将平添几百上千的死伤。   秦琬紧皱着眉,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连同北门的大路上传来,几秒之后,来得近了,却发现是刚刚睡下的文嘉。   “怎么……”   文嘉刚刚下马,秦琬一开口,一声巨大的爆响,在城墙对面炸开了。   一瞬间,城墙上铺满红光,犹如日出。   秦琬只觉得脚下晃动,城门内侧的马匹不受控制地乱叫起来。   文嘉惊叫了一声,他骑来的战马,正风一般地沿着原路跑远了。文嘉手握缰绳,被拖着跑了几步才脱开,人也滚在地上,狼狈不堪。   光线转眼就黯淡下去,已经经受了多次同样情况的守军都恢复了镇定。   王殊跑过去,把文嘉扶起。秦琬则大声叫喊,让人去检查哪里发生爆炸,更重要的是哪里受损。   “都监,小心!”   一声惊叫,正大声下令的秦琬被人一把推开,踉踉跄跄地跌走了几步,回头看,城楼上的碎砖石,就在他眼前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秦琬恰恰好避开了,可把他推开的亲兵,却被淹没在瓦砾之中。   那是刚刚还憨厚的向他道谢的年轻人,他的母亲刚刚失去了丈夫。   秦琬奔过去,飞快地扒开石堆,下面的人早没了气息。   很多人涌了过来,纷纷救助被石块砸到的同袍。秦琬放开手,站了起来,神色木然,那位母亲,现在又失去了儿子。   “都监,血!”王殊惊叫,手指着秦琬。   脸上湿漉漉的,秦琬狠狠地抹了一把,摊手一看,果然都是血。   一阵疼痛这时候才从额头上传来,可能破了一个口子,秦琬冷静地想。   “没什么事。”他毫不在意地说,“王七,你去安抚城中,我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只要保住城中不得生乱,杀多少人都可以。文八,你去指挥南门的火炮,不得让辽狗再猖狂。”   “都监你呢?”王殊担心的问,生怕秦琬一怒之下,再提出城之事。   “我?老子现在心里是七上八下啊。”   秦琬这时候还是能说个笑话,但他的脸色,阴沉得却完全不是说笑的模样。   王殊和文嘉分别走了,临走时还担心地看着秦琬。   “别小瞧人呐。”又是一声爆炸,秦琬仰头看着城楼上,脸上一片鲜红,狰狞的面孔仿佛恶鬼一般,“爷爷今天就把这座城守给你看。”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扑朔(中)   轰。   城墙外又是一次剧烈的爆炸,气浪卷起碎石,宛如出膛的子弹,嗖嗖地四射飞溅。   秦琬低了低头,头盔上叮当响了几声。爆风带着沙尘,逼得他不得不闭起了眼。   前方靠在雉堞边的几名士兵,正举枪对外射击,一时走避不及,人被冲击波拍了回来。脸上正挨了好几下,皮破肉绽,手紧紧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旁边的一名士兵正好给枪上弹,侥幸免于此劫,看到同伴惨状,人都懵了。   幸好秦琬正巡视到此处,叫来了卫生兵,连同他手下的亲兵一起,帮伤员紧急包扎,又送下城去。   几名士兵被民夫背下城去。短短的五分钟急救时间,轰然的爆炸声,在城下又响了三四次。   距离辽人释放烟雾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应该就要天亮了。   秦琬抬头看天。   可眼前烟雾缭绕,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天空的颜色。   秦琬还记得他刚上任的时候,一次城中煤场着火,满城都是烟雾,才中午就好像已经黄昏。   辽人今日燃起烟雾作为进攻的掩护,同样是遮天蔽日,怕是得太阳真正出了地平线,天才能真正亮起来。   南面援军的方向现在毫无声息,也不知是为什么,辽军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攻打天门寨上来。   火药不仅仅是用大车来装了,骆驼、马,骡子,背上架着炸药包就被赶过来了。   骡马牲畜身上的炸药只有百十斤,靠得近了,却也能将城墙给炸得颤两下,飞沙走石,伤到几个运气不好的兵。而千斤以上的炸药,在城壕对岸爆炸,气浪都能冲得城墙直摇晃。   加厚又包砖的城墙,内壁、外壁、城墙顶上,现在都被炸开了一道道裂缝。秦琬现在的脚底下,就有一条一丈多长的裂缝,最宽处能塞进一只手,尺半长的腰刀捅进去没探到底。   裂缝边上的城砖翘了起来,秦琬用力踩了两下,没踩下去,也就算了。左右撑过今天,到了战后,肯定要大修的。   秦琬从近南门的地方,向西走到西门近侧,一刻钟的时间里,爆炸又发生了两次,位置比较远了,其中一次很响,估计是一辆车炸了。   秦琬向声响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有点担心。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城墙。   接连几次爆炸,炮兵们就像是赛马,接连挨了骑手几鞭,速度陡然加快,炮声密集了许多。   秦琬更加担心了。   前面那么多天,损毁的火炮才一门。今天一天,就有十二门火炮无法再行使用,要不是因为有安全装置,城内的炮手将会伤亡惨重。   “情况怎么样?”秦琬走进西门炮垒,文嘉正在里面协调射击频率和目标,“辽狗的炸药似乎越用越多了。”   “还好。”文嘉抬起头,眼中尽是血丝,一笑起来,眼眶中就只看到红色了,“辽狗的火药,炸城墙炸的不多,炸他们自己的路倒是麻利。”   很多装满炸药的车辆和牲畜被击沉在城壕中,本来还有若干存余的壕桥,也连带着一起被摧毁,越过护城河的通道越来越少。   秦琬从发射孔向外望出去,护城河河面上现在除了断桥碎木,只能看见一座白色的石桥了。他笑道,“真要是炸光了,那可就安生许多了。”   与文嘉聊了两句,确认炮垒的安全,秦琬低头从里面出来,就要继续他环绕城墙的任务。   只是秦琬忽然就站住了,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的文嘉差点撞上,不得不也停了下来。   然后他神色一动,鼻子嗅了嗅空气,立刻,他的五官就跟秦琬一样,全都皱了起来。   一种莫名的味道直接刺激鼻腔内的嗅觉细胞。辽人用杂草、牛粪作为燃料和发烟剂,产生了一股十分浓烈呛人的烟雾,但现在这种味道,则是让人觉得喉咙都烧了起来。   “硫磺。”文嘉捂着嘴,用力咳嗽,只吸了一口气,喉咙眼睛就像被烧过一般,“辽狗掺了硫磺。”   “日他娘的。”秦琬狠狠地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出来,匆匆忙忙地把口罩给带好了,“改比烧钱了。”   “辽国占了日本,硫磺不值钱。”   “能卖过来的,终归都是钱。”   倭国多火山,故而多硫磺。大宋军器监制造火药,很大一部分原料来自于日本。每年通过不同途径进口的硫磺,多达万石以上。因为消耗量极大,使得硫磺的价格并不低。   灯火映照下,烟雾已经变成了黄白色。城墙上,一片干咳声。   “辽狗在想什么!”秦琬怒叫,一片硫磺烟雾,守城难守,攻城也同样难攻,“他们准备在这里面攻城?!”   文嘉紧张地抓住秦琬,“硫磺烟遇上水会变硫酸,能把铁都化掉。酸雾吸进去,肺会烂掉的。”   “他们是准备等我们都被毒死了再攻过来?”   秦琬依稀记得在自然上看到的有关对硫磺和硫磺化合物的性质测定的论文,似乎也说过危害性。将作监的硫酸工厂,里面的工人据说三年就得换一批。   “硫磺烟一下子毒不死人。”文嘉摇头说,“要是能毒死人,军器监早就用上了。”   “那就好。”秦琬在烟雾中,准确地招来了几名亲兵,将他们分派出去传令,“口罩都发下去了,可以沾了水捂在脸上。告诉所有人,不想死就给我忍着,辽狗已经没招数了,现在是把老底都拿上来。撑过去,援军就在外面!”   秦琬在烟雾中走着,鼓动着每一位士兵。   在开始焚烧硫磺之后,辽军的进攻也缓了下来。城上的守军在烟雾中苦苦煎熬,将憎恨凝聚在手中紧握的武器上,等待敌人进攻时,可以将现在的痛苦还给他们。   秦琬相信辽军的硫磺烟雾攻势不会持续太久,硫磺的毒性还不至于让他手底下的士兵失去战斗力。而王厚所率的援军也不会休息太久。   如果辽人还想要拿下天门寨,就必须尽快展开攻击。   咚!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口上,低沉沉重的爆鸣,让秦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一瞬间。   犹如山崩地裂,秦琬脸上毫无血色。   这一次的爆炸,甚至还超过之前感受到的来自远方的轰鸣。这绝不是几百斤火药爆炸的结果。   秦琬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回,城墙恐怕难保了。   “南门,南门!”   一名骑兵在十字大街上纵马狂奔,他找不到主将的位置,只能没头苍蝇一般地到处乱撞,将消息传出去。   最高等级的告警声从南门响起。这些天来,代表城寨将破的警告,从来都没有响起过。   马蹄声从城中央的军营内响起,出营后就转向南面而去。   在城中心候命的有马军和火龙骑各一个指挥,听到告警声,马军指挥会立刻出动。   而火龙骑则会等待来自秦琬的命令。   龙骑是有马步人,建国伊始就创立的军额,骑马行动,遇战则下马列阵。过去几乎都养不起马,变得有名无实。近年来枢密院从中拈选精锐,加以整训,配上火枪、火炮和马匹,就有了崭新的火龙骑。装备上还是步兵,与神机营辖下的佩戴燧发手枪的马军并不一样。   秦琬并没有下令让火龙骑出动,而是亲自赶往南门观察情况。   南门已经完全毁坏。   城门和城楼已经看不出原形,坍塌下来的瓦砾,形成了一道缓坡,可以从城门前直上城头。   秦琬没看到南门的守将,只有一个穿着士兵军袍、手臂上戴了红色袖标的小校,在指挥残存的守军在被毁的城门后,整顿新的防线。   先行赶到的马军指挥却没有帮助他们,而是全数下马,上了城头,堵在了缺口旁。   整整一个指挥驻扎在南门,秦琬现在看见的却仅有百余军士,还有一些留在瓮城内的百姓。   他们都忙着搬运土石,垒起矮墙,甚至没空去搜救伤员。   秦琬伤痛闭起了眼,城中的每一位都头以上的军官,他都很熟悉。每人的性格、能力、偏好,他都很清楚。平时多有往来,关系也都不差。   只是这一下,相熟的面孔就少了十几个,全都埋在了瓦砾堆里。   宛如隧道的外门洞全部坍塌了,城楼也毁了,几十万斤重的土石砸下来,埋在里面的人们,很难有机会活下来。   更大的危机也随之袭来。   如果仅仅是被摧毁了南门外门,辽人还要从瓮城里面打过来,但有了一条上城的通路,辽军就可以直接争夺城墙。   “都监,得把火炮搬上城。”文嘉也赶了过来,看清情况,立刻就向秦琬建议。   “虎蹲炮,还是榴弹炮?”   “都要!运来一门就先用一门,要快!”   “听到没有?”秦琬立刻派出亲兵,“快去传令!”   城头上的马军指挥使下了城,赶到了秦琬身边,“都监,没事。桥都给毁了。”   “毁了?”秦琬几步走上瓦砾堆,文嘉紧追在身后。   眼前的景象,让他和文嘉都大吃一惊。   靠近城门的一侧,石桥的桥面不见了。由重达几百上千斤的石块拼接垒积而成的桥身,只剩下几根柱子还矗立在水面上。而石桥附近的木质壕桥,同样变成了木片,漂在水面上。   只看城门和石桥的惨状,就可以知道辽军这一回,动用的炸药分量远远超过之前。   可惜爆炸坑被埋起来了,不然就能对应的测算一下,辽军到底用了多少火药。   秦琬从瓦砾堆走上城墙,脸色又沉重了一点,这里坡度徐缓,甚至能让技艺高超的骑兵直冲上城。   不过当他更高一点看过去,烟雾中还是没有看见辽军的身影,更没听到他们行动的声音。   距离爆炸,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如果辽军能够抓住这十分钟攻进城来,接下来的时间里,秦琬将会守得十分狼狈。   可辽军竟然没有把握到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耽搁了并不长的时间,却足以让守军将漏洞给弥补上一点。   现在辽军再来,已经没有之前的机会了。   攻击真是缺乏章法。秦琬想,要是自己做得这么难看,传出去后不知要被多少人取笑。亏得还是御营,真是不像样。   辽军久久不至,火炮也运上来了。   七八门虎蹲炮卡在缺口两端的城墙上,前后错落地布置好,交叉有层级的火力,足以给蜂拥而至的敌军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   两门三零榴弹炮,也在其中一段城墙上固定下来。这一边离南门炮垒不远,而缺口的另一边,则要多半里路了,还要一阵子才能将火炮运来。   一群士兵挥舞着铁锹和铲子,尽可能地在瓦砾堆和城墙之间制造落差。清理中,又挖出了一具尸骸,然后被沉默地运了下去。   秦琬默默地看着,然后收回视线。   他和文嘉从紧张到冷静,再到放松。   文嘉向外极目望去,烟雾缭绕的空气,加上日出前的黑暗,他连城壕对岸都只能勉强看清楚,“当真是花样百出,如果辽军早一点用上……”   “还是没用。”秦琬摇头,对于守住天门寨,他有充分的自信,天门寨的布局,也不是一处城墙破坏,就能被人给夺占的,“都是些小伎俩,只要火炮还在,兵马还在,辽狗就拿不下我这天门寨。”   火药爆破看起来效果不错,也的确毁坏了城墙。   但算一下火药使用量,一天下来多少万斤了,这仗打得就算是大宋官军来都会觉得肉疼。   耶律乙辛口袋里还有多少库存?接下来不准备打了?打下天门寨就收兵?   秦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猛地跳了起来,“辽狗要走了!”   要不然以辽军的寒酸,怎么可能把火药当做鞭炮,一下下地放个不停?   文嘉愣然地看着他,秦琬飞快地解释,“用来炸城的火药,至少几万斤,甚至十几万斤。还有火炮,还有火枪。耶律乙辛带在身边的火药能有多少,够不够他泼水一般的开销?”   “肯定是不够的。啊……”文嘉明白过来。   刚开战的时候,要考虑到之后深入作战,绝不可能就在天门寨下,一下投入几万斤十几万斤的火药,天门寨不是雁门关,战略意义并没有那么大。即使攻下来,沿着铁路往南去,还有更多的城寨,难道都要用宝贵的炸药、硫磺一座座地拿下?   与投入的成本相比,这并不是一桩合算的交换。有这么多火药,足以撬开几百上千座村寨了,收获远远超过一座城寨。   但如果变成了即将撤军,为了避免占用太多运力,也为了皇帝的颜面,将所有库存火药都用上,连贵重的原料也用上,都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秦琬与文嘉对视了一眼,这个推测或许臆想成分多了一些,至少比其他推测都要合理。   “再等等,很快就会知道了。”秦琬说。   文嘉点了点头。   之后,爆炸声还是不停地响起,只是间隔越来越长,动静也越来越小。   然后,天亮了。   浓烟尚在,但风向变了,烟气被渐渐卷离天门寨。   远近景物也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城上的火炮渐渐停了,因为已经可以看清楚外面,也因为城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动静。   “终于歇下来了。”王殊上了城来,指着自己的耳朵,“一天都没得闲。都监你真是让我好找……”   “辽狗走了。”秦琬突然说道。   “啊?”王殊的表情与刚才的文嘉一模一样。   他看看秦琬,又看看文嘉,一脸懵懂。   秦琬贴着墙坐了下来,自在地舒展着手脚,冲两位历经生死的同僚笑着,“当然,辽狗走不了那么快。希望王太尉没有错失这个机会。” 第一百二十四章 扑朔(下)   时隔近月,韩钟重新踏足天门寨。   隔着毁坏的石桥,望着南门的废墟唏嘘了一阵,韩钟拨马转头,绕道西门。   一批平民拥挤在西门处,正要出去,而一队士兵则正要进去。一进一出,西门处就拥堵了起来。   韩钟一行还没上石桥就勒马停步。   “怎么回事?”韩钟远远地看着。   方才他过来时,就看见一队一队的百姓被押着往南面去,现在又是几百人。包括他们在内,一路上至少有两千百姓被驱离天门寨。   他疑惑不解地问陈六,“这不是坚壁清野吧。”   陈六摇头,“理当不是。”   “或许是准备与辽人决战?……不对。”陈六猜测着,又立刻摇头自己给否定掉了。   辽军已经撤退,虽然并没有走远,但再打回来的可能性并不大,接下来是官军进攻,不用担心天门寨破,百姓遭劫。   又想了一下,他猜测道,“大概是准备给人腾地方,李枢密多半要北上了。”   “哦?”   “辽贼没到定州就被击退了,风头给王太尉占尽。莫说在大名府的李枢密,就是河东的熊参政也肯定忍不住了。”陈六说着下了马,“二郎,我前面去看看。”   韩钟点点头,陈六便走过去了。   “靠右!靠右!”守城的士兵正在人群中嘶声力竭。但进城的士兵往右边靠了,出门的百姓却不懂,依然挤在城门中间。   韩钟的一名亲兵哂道:“又不是京师,哪懂这些规矩?”   京师的街道这两年被整治得井井有条,人马皆靠右行,道路畅通无阻。两边一对比,说话的亲兵满满的都是优越感。   “京城还不是抽鞭子罚款了整三年?太后娘家的车夫都给抽过鞭子。”   韩钟听着笑了一笑。京城里十几万匹驴马牲畜,几万大小车辆,百多万人口,而且每个月都在不停地增加,不整顿就别走路了。京外州县,除了大名、洛阳、京兆这等城市人口三四十万的大州府,其他地方还真用不着讲究这些。   同时京师能做到这一点,还是靠了各家报纸成年累月对交通事故的报道以及各级学校里面不断推进的教育——蒙学中的小学生都被师长耳提面命,每到放学时,都排着队举着小旗回家,经过的道路,车马都晓得避让和等待。另外也得加上开封府不留情面地执行——不听指挥、乱闯道路的行人被罚款,驾驶车马的当街鞭挞,——多管齐下,才能做到如今的水平。   几年的治理下来,京师不仅仅是街面上井井有条,行动有序,城市的干净整洁也远超京外。就连海外来的蕃商,有许多到了开封,都乐不思蜀,视为天上之城,干脆就在开封定居下来。   韩钟年纪不大,却也天南海北地走过几十个州府,只有关西的城市能在干净上与京师比一比,就算是苏州、扬州、金陵,这等天下间数得着的大去处,街面上或许清扫得干净一点,背街处依然是肮脏不堪。故而各种疫病,只有开封和关西最为稀少,即使爆发,死伤也常常不过百十人。   陈六已经到了城门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跟城门守兵咬起了耳朵,几句话的工夫,陈六走出来。   守兵没再大声叫喊,也没有用拳头皮鞭说话,而是贴着边挤进人群,十几个人肩并肩在门洞中一站,弄出一道人墙。   陈六在外面指挥,人墙中的守兵把长枪在胸前一横,然后就一齐用力向前推,硬生生地将拥挤在城门中的百姓给推得踉踉跄跄,让出半边路来。   之后人墙中的守兵,隔一人出来一个,剩下的五六人一样横着长枪,出来的人飞快地将门外的两具鹿角拖回来,在城门中一放,不仅兵、民都靠右走了,还在中间给留了一道紧急通道出来。   陈六小小施展了一下手段回来,韩钟就赞道,“还是六哥脑筋转得快。”   “管城被秦都监找去了。”陈六翻身上马,边走边与韩钟说,“管副早上就奉命带了一半人去南门,现在还没回来。”   “没人管了?”   韩钟问着,驾驭马匹走上石桥,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正中间的位置。进城的士兵和出城的百姓老老实实地在左右两边行走。   “可不就是没人管了?”陈六笑道,“最好笑的,是管城走得急了,忘留话谁来代管。资格老一点的都跑去找地方睡觉了,就剩十来个生瓜蛋。”   “真够乱的。”韩钟撇了撇嘴。   他们穿过石桥,经过城门,守门的士兵依然严谨地查验过韩钟一行人的身份,才将他们给放行。   说话间,韩钟一行已经抵达天门寨中。   就跟韩钟说的一样,天门寨中的确乱得很。   城中街道上,都是士兵和车马,拥挤得仿佛四月初八的寺院前。正常的军营可不应该有这么多兵在营地外来来往往。   韩钟觉得应该是定州军进城的兵力太多了,超过了天门寨的接受能力,就算秦琬亲自管,一样是管不来。   但城中的气氛却很好,人人脸上带着喜色,也许杀伤不足,但辽主率军远征,犯我疆界,能在辽军御营的猛攻下守住一座边城,无论如何都可以算上一场大捷。   正想着,迎面又是一队百姓,一路过来接连看过几队,每一队百姓之中,都缺乏男性的身影,即使有,也是残疾或是老迈。衣服破破烂烂,人也面黄肌瘦,天门寨被围也没多久,城中军属不至于如此。   韩钟一行人费了一番工夫,才让了过去,等他们赶到王厚驻地,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王厚的行辕安顿在天门寨的南侧。没有去挤占秦琬发号施令的城衙,而是选了一处军营。   韩钟没有等待太久就见到了王厚,王厚刚刚接见过几名军官,此刻正端着一杯茶喝着,旁边还有一位没有穿公服、武服的男子,似乎是位幕僚。   见韩钟进来,王厚才放下茶碗,直率地问道,“都安排好了?”   韩钟点头,他清晨辞别王厚,放弃继续观战的机会,返回快马赶回石桥堡,就是安排今天的修路工作,“回太尉,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四段同时动工修理。还请太尉放心,下官会以最快速度将铁路修好。”   王厚关切道,“昨天才打过仗,调了那么多人上阵,都不让他们多休息几日?”   “下官本也是这么担心着。”韩钟笑道,“可他们听说能帮上太尉和官军的忙,一个个都奋勇报名,不愿意休息。都说吃了北虏几代人的苦,终于能有机会还回去了。”   昨日历经血战的一批修路工人和护卫队,都耗尽了体力,韩钟给他们安排了三天的休息。   可少了一千多精干的人力,修路的进度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   韩钟本来准备只给一天的休息时间,后来,经过权衡之后给了三天假,又决定不愿意放假,愿意多赚点的就五倍奖赏的。   韩钟本准备当即把奖励公布,陈六则让他少安毋躁,走过去出面鼓动了几句,说辽国皇帝惨败,只要能早一点把路修好,运送能多的援军抵达安肃军,就能撵着皇帝的屁股杀进辽国。   燕赵男儿,骨子里还是有一番慷慨激昂的情绪,比起金钱,陈六口中的追杀辽国皇帝,更加让人兴奋。   韩钟在王厚面前,又说了一阵话,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告辞离开。   目送韩钟的背影,王厚轻笑,“性子跟他父亲像得很。”   王厚的这句笑叹,在不同人的耳朵里,能听出不同的意思。   自始至终幕僚都在察言观色,试探道,“可惜才干差了许多。”   “我家小子若能有他这份进取心,我做梦都能笑醒。”王厚笑着,没有否认。   韩钟自是不知他告辞之后的一番对话,他从王厚行辕出来,就赶去找秦琬。   秦琬还在城衙,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   王厚抵达之后,指挥权自然而然地被他拿走,秦琬手上就剩下城寨内部的各种琐事了。   本来还有一个文嘉能商量一下,可是王厚进城后,文嘉就恢复了走马承受的身份,让秦琬独自一人处理他的正经事。   韩钟进来后,两边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就对文嘉道,“听说文走马这一回是立了大功了。”   “不敢。”文嘉连连摇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锥处囊中,其末自现。走马在天门寨,可谓是锥处囊中了。”   “嘉自不量力,多亏了都监愿意让嘉一试身手。”   文嘉足够坦率,让三人的对话得以继续。   不过秦琬和文嘉也没有说太多守城时的艰难困苦,简单的两句就带过去了,反倒说起了损耗了,“……火炮基本上都得换了,磨损得太厉害。”   韩钟歉然道,“火炮可能暂时运不上来,修好铁路还得过一阵子。”   秦琬笑道,“没有火炮,神机营也行。”   “什么叫也行,那可是神机营。”在最近处见识过了神机营的能耐,韩钟对这一支精锐队伍有了极大的好感,“我这里才只一个指挥。”   神机营几经扩张,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七万。被选调出来,支援河北路的兵力,总计有两万五千人。用了半个多月才全数抵达。其中七成在大名府,剩下的全都给了王厚。拢共就不到十个指挥,一个比一个金贵,不是韩钟的身份,也得不到这个指挥。   “很快他们就要一起上战阵了,不会留在天门寨,要是他们当真……”秦琬斟酌了一下,问韩钟,“二郎,依你之见,看如今的形势,辽主到底认输了没有?” 第一百二十五章 消息(上)   耶律怀庆沉默地走在同样沉默的军营中。   两队巡防营中的骑兵相互交汇,没有人交流两句。   几名士兵同行,没有人开口。   几千人聚集在一座营地内,没有一点喧哗。   就算在禁令森严的军营中,也从来不会这般沉寂。   就像乌云沉甸甸压在头顶。   耶律怀庆不去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营地里的空气中都写着士气低落四个大字。   没能深入宋境,没能击败宋军,甚至没能攻下天门寨,御营在南下的这段时间里,一次像样点的胜利都没有赢得过。   南面不远处就是天雄城的城墙,大辽皇帝的御帐仅仅向北挪动了不到四里,却给士气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耶律怀庆能感觉到,在他巡营的过程中,总有人冷冷地在远处看着自己,指指点点。并非是他的错觉,只要耶律怀庆突然迎上那些视线,都能看见猝然扭头转身的动作。   这样的视线很多,都是一般无二的冰冷。   耶律怀庆觉得很冤枉,他很清楚为什么会得到这些饱含憎厌的冰冷视线。   这几天的战斗,出现在将士们眼前不是他的祖父,而是他。在他的祖父伤重的情况下,不得已才由他这位最为得宠的皇孙出面坐镇。但指挥、调度、谋划、决断,其实都跟他无关。   可既然是他站在人前,失败的责任,只会被全军数万将士归咎到他头上,总不能说是皇帝的责任。   耶律怀庆觉得十分冤枉,只是他不敢公然喊一声冤。   帮祖父担罪责,还能期待日后有所补偿,要是连这点事都不肯担待一下,日后有什么结果可就难说了。   若是被祖父厌弃,大辽万里疆域,他耶律怀庆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帐落的阴暗处,能隐约看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肯定是在批评自己。耶律怀庆对此毫不怀疑。   方才巡绕营中的一段时间里,耶律怀庆就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几句。   也知道自己头上多了个略嫌“雅致”的别号。   用烟雾遮蔽视野,掩护御帐撤离的计划,是他亲自执行的。一辆辆满载火药的大车,一匹匹背驮火药的牲畜,也是他亲自督促的。在烟火中添加硫磺,更是他的灵光一闪。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中军大营,直到宋军发现,王厚手下的骑兵杀奔而来,他才在一干亲兵的护卫下,匆匆撤离。   正是因为有他一直坐镇在中军大营处,御帐和三万多御营兵马,才得以十分成功地在王厚、秦琬两人的眼皮底下,潜渡返国,围绕着天雄城,脱离被夹击的危险,与宋军继续对峙。   可这样的撤离方法,却像极了一种胆小却常见的动物,而且还挺爱偷鸡。   年轻好名的耶律怀庆,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有了一个足以被人嘲笑百年的绰号,耶律怀庆都不愿去想他日后会有什么一个评价,他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发现王厚率领主力北上之后,耶律怀庆还想拼一拼,他的祖父也有坚持一下的想法,可是御营中的将领们,都没有继续打下去的信心。要不然怎么会对天门寨进攻,在接下里几个时辰里会始终毫无进展?即使他和祖父都迫切地想要拿下天门寨,可下面的人暗地里拖延,使得最后劳而无功。   把所有打造好的攻城器械都用上了,将俘虏和渤海等外族士卒也都派上了用场,库存的火药只留下了必要的数量,事后观察,天门寨的南门都被炸毁了,可惜那一个用了上百万贯才砸出来的机会,硬生生地被丢掉了。   现如今,营中将无必胜之心,兵无奋身之念,如果宋军继续攻来,大辽御营说不定会在一瞬间就彻底崩溃。   仅仅转移到了天雄城下,还准备凭借天雄城的防备,让宋军重蹈御营顿兵天门寨下的覆辙,祖父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现在看来却是错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早点北返,回析津府,整顿兵马,再去迎击北上的宋人。如果宋军当真准备拿下析津府,那么他们一路上暴露出来的破绽,将会使他们的致命伤。   只是耶律怀庆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劝谏他的皇祖父。   结束了营中巡视,回到了御帐中,耶律怀庆发现他的祖父竟不顾身体情况坐了起来,帐中还有十几位重臣、大将,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御帐。   耶律怀庆看到这些人,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心中登时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逼宫?他忙上前走到耶律乙辛的身边,转身与这些人对视。   耶律乙辛拍了拍耶律怀庆紧张得青筋毕露的手,笑道,“佛保回来了。营中情况怎么样?”   “各营都安抚得力,就是有点沉闷。”耶律怀庆用最含糊的语气将事情敷衍过去。   “吓破了胆,说话的都少了?”耶律乙辛一眼洞穿,很轻松地说,“没事,若是赢上一场,愿意说话的就会多了。”   没有人附和凑趣,甚至耶律怀庆都不敢,只听见耶律乙辛的呵呵声飘到御帐的穹顶上。   耶律乙辛笑了两声,忽然就收起了笑容,正容问道,“尔等可知,朕为何要与南朝决裂?”   萧金刚低头默然,耶律述古默然低头,几位大王、枢密、宰相都沉默低头,后面的重臣也都不敢开口。   没人敢回答。官面上的原因是宋商为奸作祟,耶律乙辛跟不同的人又说过不同的理由,但他心中如何做想,没人清楚。到现在为止,究竟是谁首倡此事,向皇帝提出谏言,都没有曝光出来。在战败之后,皇帝态度越发诡谲,谁敢贸然发话?   耶律怀庆神色微动,今天早一点的时候,他的祖父刚刚跟他说过一番话,正是关于这件事。   他立刻明白了祖父与他谈话的用意,正要开口,却听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人说道,“因为人心。”   “胡鲁?”耶律乙辛扬了扬白眉,“你说说看。”   来自国舅房的耶律仲康,字胡鲁,在人群中地位最低,年纪却排在前面,跟耶律乙辛差不多。   他走出人群,向皇帝行了一礼,“以臣愚见,陛下与南朝决裂,乃是见我大辽今日,人人不张弓,不拿刀,却跟南人一般,整天拿着算盘,斤斤计较。这些年来,大辽国中,见面就说如何赚钱,有钱的高人一等,没钱的都没脸见人。穿了绸缎衣服,就想要白玉腰带。拿着青瓷碗,就想要琉璃盏。南朝的物事是好,可都是要钱买的。还不是从头下孩儿、奴口身上掏钱。人心都败坏了,过去我契丹男儿哪个不识刀剑,月月都要修手上的茧,现在如今把手伸出来,一个个细皮嫩肉。”   老家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却完全不合时宜。   耶律怀庆看他身上的装束,都是过去的契丹,并没有如今时新的白玉带钩,翡翠扳指,宝石纽扣之类的小物件,甲胄下面的袍子,一看纹路就知是平州的粗麻,其他人身上,几乎都是南朝的机制细布。   大辽这些年的确是与宋人一起赚钱成了风潮,发家致富的一个个趾高气扬,没能赚到钱的,理所当然,都是怨气深重。   看耶律仲康他身上的穿戴,自然是没有赚到钱的那一部分中的一员。现在跳出来,不由得不让人猜测,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安排的人?   要是再有一个人出来就好了,那样祖父的心意可就一清二楚。   耶律怀庆正想着,却发现他祖父的眼睛转过来了……第二人是谁就不必多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走出来,“都详稳所言甚是。”   看见耶律怀庆出来,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帝的心思阴晴莫测,做臣子的若跟不上皇帝的想法,可就是会被抛下的。太孙亲自出马,皇帝的意思就明确了。   莫名的被传唤到御帐中,每一位大臣心里都打着小鼓。尤其是在天门寨败退之后,更是人人自危。谁知道皇帝要拿谁出来做替罪羊,杀给全军将士泻火?   有了确定话题,暂时也与败仗无关,终于是可以把心脏放回到胸口里了。接下来,自然就是皇帝的意志,就是他们的行动,紧紧向皇帝靠拢。   “大辽与宋国的往来不能不断。”重臣们凝神细听着耶律怀庆的发言,“这些年来,国中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国中贵胄这些年来,骄奢淫逸者日多,不论功绩高下,却在比家财多寡。以肉干为柴,以丝绸为帐,丝毫不顾头下男女贫病。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卖,甚至贩卖生口来牟利。”   在耶律怀庆渐次提高的声音中,好几位大臣身子抖了起来。皇孙代皇帝发声,所言种种,他们或多或少可都沾了点边。   周围开始变得苍白的脸色下,耶律怀庆一边将之前祖父的话重新组织,一边斟酌着语气说着,“被卖到宋国的生口,都是正当年的壮丁壮妇,卖掉他们,那是把正怀孕的母鹿杀了取皮,把正生蛋的母鸡杀了取卵……”   “蠢得不能再蠢!”   来自皇帝的怒斥,打断了耶律怀庆的发言。   在耶律仲康和耶律怀庆做了引线之后,耶律乙辛就像一门大炮爆发了,可面对暴怒起来的皇帝,臣子们反而没有之前的忧心。   萧金刚眼珠子在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之间转了两下,然后垂下眼帘,恭聆圣训。   “他们还能下崽,小崽子日后能种地做工。”耶律乙辛痛心疾首,“卖掉他们这些能生金蛋的金鸡,买回来的,却尽是些丝绸、棉布、瓷器、玻璃之类的无用物件。”   耶律怀庆悄然退回到他祖父的身边,在祖父接过话题之后,他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南朝的工坊赚了大钱,转年来,东西坏了,还是要继续跟他们买。丝绸棉花年年出新,瓷器玻璃更是土块沙砾,可人要成人需要多少年?亏不亏?”   臣子们齐齐点头,一上一下,仿佛在米粒前的鸡。   “国中也建了工坊了,辛辛苦苦地建起来,可造出来的物件没人买。”   “南朝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宛如水晶,说实话,朕也喜欢。而国中的玻璃,现在还有气泡。价钱一样,谁会买国中工坊的产品?何况南货的价格甚至比国造的器物都要便宜。”   “但是你们想想,国人收上来的税,是你们的俸禄,是军饷。你们用到外面,又能落到百姓们头上。钱到最后,都在大辽国中,没给外人捡了好处。可要是都去买南货了,辛辛苦苦全都为宋人赚钱。国中的工人手艺无法长进,日后谁还学着做工?没人做工,税赋就会更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更别说你们为了有钱买南货,平添的杀业又有多少?”   没人敢于回答皇帝的质问,幸好皇帝也不是要他们回答。   宋人一手将银钱颠得叮当作响,一手抖着金光灿灿的丝绸瓷器,把耶律乙辛手下的大臣们一家家的收买。长此以往,大辽皇帝手下的每一位臣子,说不定从南朝那边拿到的钱帛,都要超过给他们的俸禄了。   作为皇帝,他们能够容忍贪腐之人,但绝不会容忍一个拿着敌国钱钞的大臣。越来越多的贵胄被引诱得穷凶极奢,按照宋人指点的办法,盘剥头下军州去与宋人交易。时间久了,人心散了,那时候,他们还会听皇帝的话吗?还是伙同宋人,将大辽卖上一个好价钱?   现在才下手,已经不能算是防微杜渐,而是亡羊补牢了。   不过耶律乙辛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彻底与宋国断绝往来,甚至是在出兵之后,也没有做出这个决定。   排除所有外在的伪饰,他真正想做的是将对宋人的贸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由此把握住最多的利益。尽管在玻璃、铁器上,他使人创立的工坊跟南货形成了竞争,但在大部分领域,辽国还是需要宋国的商品。如果能够掌握住这些商货,那么就能更好地控制住大辽。   但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切断所有人的念想,包括自己的。   “你们知道的……”耶律乙辛的声音阴沉了起来,“金刚奴,堂堂漆水郡王,有三个头下军州,辽阳、黄龙、日本,奴口二十万,就供养他一族几百口。朝中有几个能比他富的?可他花得更多,最后没办法,日本的头下军州,能干活的奴口都给他卖光了,连七八岁的小儿都给他卖到了南朝去做工。等到没人卖了,他还抢到别人家去了。你们说,金刚奴这畜生,朕该不该抓,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耶律怀庆立刻应道。   只有一个人回话,孤单得吓了他一跳。不过立刻所有人都跟上了,纷纷附和皇帝。纵然其中还有好几位还有漆水郡王的姻亲戚里和同党,但谁也没有为那位已经冤死的郡王说上一句好话。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   在与宋国交易这件事上,人人身上都有屎,如果能有其中一人出来做了榜样,其他人都很乐意帮皇帝把他的罪名钉死。   “西夏你们还记得吧。”耶律乙辛继续说,“区区马粪堆大的小国,只有不到百万人口,却能逼着宋国送上岁币,让宋国头疼了几十年。怎么做到的?就是立国之后,一直都在坚持根绝汉风,绝不去学宋人的仪制、装扮。丝绸做的衣服是好,但嵬名家的人就是要穿羊皮。一旦我等胡人……”   胡人。   耶律怀庆刚想就此抗议,耶律乙辛就道,“胡人就是胡人嘛,汉人骂我们,我们杀他们,有什么关系?若是我们胡人学了汉人模样,那叫什么?汉人有句成语,叫邯郸学步,就是有个古人看见邯郸那个地方的人走路姿势好,眼热,就去学,却又学不会,最后把自己该怎么走路都忘了,只能爬着回家。你们说这人蠢不蠢?蠢得很,别说他没学会,就是学会了,又如何?还是没用。”   “如果是有用的那是两说,火枪火炮,我们造的是不如南货,但高丽、日本,东京道、上京道,甚至更西、更北,那些原本不听话的部族,现在还敢不听话吗?最北的鱼皮蛮,最西的黑汗,火炮一摆出来,他们就得跪着过来舔靴子。”   “没有什么逆贼是一门火炮解决不了的,不行,那就两门。”   “去年,特纳带着四门炮,两千人,去额济纳河上走了一趟。那边一个部族就是不听话,还杀了一个朕派去的迭剌。最后怎么样,不听话的死光了,剩下的都是我大辽顺民。两千人一仗就打败了两万人,过去做到过吗?做不到。被四散而逃,周围的部族没一个敢收拢,无论男女老幼,都绑着送到特纳面前,跑丢的马和牲畜全都送了回来,没人敢贪占。最后一数,还多了两千匹,这种事,过去做得到吗?更做不到!”   这是耶律乙辛最自豪的地方,除了宋国,辽国的内敌外敌,全都给他打得服服帖帖。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哪位皇帝有如今的威势。   “好东西,这是肯定要虚心学的。因为当真对我大辽有用。”   “但有些东西……宋人的衣冠穿戴,一身衣服几十贯,一条腰带几百贯,有用吗?没用。”   南院林牙是位汉人,他附和道,“南人也讲节用,不要把钱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是啊,南人自己讲究节用,却千方百计勾引我们胡人学坏!长脚水晶杯适合喝葡萄酒,琉璃杯适合喝烧酒,银碗适合喝马奶酒,装肉要用汝窑,承鱼要用官窑,这些没用的讲究,从哪里传来的?汉人那里。有用吗?没用!”   “过去我们契丹人家,家来了客人,主人拿出一头刚捕的鹿,那就很光彩了,要是拿出一头刚杀的熊,客人肯定要拿出最好的礼物回敬。如果是一只老虎,一辈子的交情就结下了。没人会去在意宴席上喝酒用的是木头碗还是羊皮囊。”   “现在呢?设宴没有一副银盘子,脸就拉下来了,看到是南朝造的鎏金碗,就换上了一副笑脸。”耶律乙辛用力拍着扶手:“这成话吗?!”   一众噤若寒蝉。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了,谁敢上去触逆鳞?   更有人心中哀叹,皇帝态度传出去,日后虽然不可能完全断绝两国之间的贸易,但南货再也无法公然摆在市面上了。   “南人过去有个秦国,你们应该都知道,秦楚齐燕赵魏韩,是秦国灭六国一统天下。自商鞅后,秦国的心思就只在二个字上——耕战。耕田打了粮食,有了粮食就出去作战,打下土地就继续种粮,收割完再继续打,绝不分心到其他地方。”   “而六国呢,加起来人口比秦国多得多,兵力也比秦国多得多,但就是心思太杂,分心太多。周公做礼乐,孔夫子教遍六国,教出来一大批措大,把六国教得只知道作礼作乐,空耗了钱粮无数,到最后加起来也比不上秦国一家,怎么不败?”   “南朝人多,比大辽多十倍,南朝还富,比大辽富百倍,但为什么过去大辽一直压着南朝,就是因为南人分心太多在衣食住行上,分到军旅武备上的人口钱财,就少得多了。南朝每年的军费五六千万贯,看着不少,可跟南朝的财富比起来,真算不上多。百分之一而已。人口有一万万,军队多少人?不到百万,也少得可怜。”   “原来这个南朝是不足惧的,可惜出了一个韩冈。”耶律乙辛叹道,“这让大辽不得不跟着变。”   “朕弄死过两个皇帝。”   在重臣们面前,耶律乙辛对过去的行迹毫无遮掩。他们中间,甚至还有当初听命动手的人,根本就没必要隐晦。   “而韩冈……其实他做的跟朕没有两样,也弄死了两个皇帝。”   韩冈弄死了两个皇帝?!   耶律怀庆惊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觉得祖父说得没错。那位熙宗皇帝,壮年而夭,死得不明不白,而现在的这位天子,被栽上弑父的罪过,传得天下皆知,毫无人望可言,与死人没有任何区别。而韩冈便是其中得利最大之人,要说是他下的手,完全说得通。   耶律怀庆嘴唇动了动,想要提醒祖父一句。不过又放弃了。根本不用问,他的祖父肯定会帮韩冈好好宣扬一番的。   “只是他手脚慢了一点,谁让他生得没朕早呢。”耶律乙辛干涩地笑了起来,“朕还会继续盯着他,等朕不在了,还有太子、齐王,南朝的国势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上迟早生变。”   这几句就属于老生常谈了,在列的每一位重臣,都从耶律乙辛那里听说过类似的内容。为了给重臣打气,为了稳固军心,耶律乙辛将宋国内部的问题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回,朕在河北的确是输了,终究没敢抛下一切,不过朕不能那么做。该学的没学好,不该学的却学得太多。”耶律乙辛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朕的天运还没有走。”   “说个好消息吧……”   帐中静无一声,只有大臣们呼吸的声音,就听见大辽皇帝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轻声说:“太子在河东赢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消息(中)   夜已深,堆在韩冈面前犹如小山的公文,终于被搬运一空。   在最后一本公文的右上角提笔写了一个“可”字,顺便画上自己独有的押记,啪的一声,韩冈将三千多字的奏章合了起来。   丢下手中的毛笔,看了看桌下两摞一尺多高的公文,他长出了一口气。   白天批阅的公文早就发了出去,这些只是晚上的分量,不过也是够多的,总算是做完了。   河北、河东战事正酣,北海舰队运送陆战队越洋攻倭,每天消耗的钱物数量,能让变法前的宰相韩琦、文彦博之辈一个个心肌梗塞而死。都堂中的同仁,也一天比一天脸色更白。   南方两湖又是暴雨成灾,使得开封附近枕戈待旦,生怕一个月前的暴雨再来一回。但危险更大的还是处在长江下游的江淮诸路,一旦有失,明年饥荒难免。朝廷要调集粮食、药品和军队,应对南方的灾情,还要预防明年的灾伤。在恐怖的天灾面前,再多的钱粮也显得微不足道。   还有云南。平灭大理后,云南成为了新兴开发地,移民过去的汉人已有数十万,汉夷的争斗年年不绝。原本移民的汉人已经压服了平陆上的夷人,甚至开始与一些夷人部族结亲,开始了同化的进程。偏偏今年又出了一个有能耐的洞主,拥戴了所谓段氏后裔,召集了三万多夷人,杀奔洱海,求援信从云南一路送到开封。   这三个算是大一点的,湖南荆蛮再次叛乱,夔州西南夷造反,与这几件事比起来,虽只能算是鸡毛蒜皮,本州本县的兵马就能解决,但也是让人觉得心烦。至于各地常年不断的水旱蝗灾,这段时间更没有减少的迹象。   韩冈的工作比起太平时节,那是多了一倍也不止。   这半个月,他连寄给《自然》的论文都没空去审阅,一二五超重型臼炮成功交付的仪式,他也没有参加。不过军器监蒸汽机车实验组第十九次试车失败,他还是抽空写了一封短信去安慰。   还有更糟的消息。   前段时间洪涝灾害带来的影响已经渐渐消去,医院中的病人也基本上都康复出院,瘟疫爆发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到决策之外。   开封附近受灾的地区,正在加紧补种,以免出现绝收。京师附近的几个大粮仓,如素拓仓,汴水左仓,都对收储的粮食重新进行翻晒。   但今天开封仓司发来报告,说是京畿各仓的存粮,三分之一已经开始霉变,需要进行紧急处置,差不多有二百六十多万石的样子。   当然,真正的损失差不多是在百万石到一百五十万石之间。剩下的,自然都是积年的亏空了。不用费心费力地去点火,可以想见,相关人士现在是多么的欣喜欲狂。   韩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考虑着,要不要趁机对这些蛀虫来一次大的清理。不过北面暂时未定,京城中再闹起来,恐怕会有些麻烦。譬如说,京城里面粮价涨价就不可避免。   然后他就放弃了……不是放弃除虫的想法,而是放弃主动在都堂会议上提议,章惇那边肯定会主动拿出提案的。   府中的公人,将韩冈批阅好的公文都搬走了。他们用特制的箱子将这些公文封装好,贴上封皮,然后互不统属的两队人押着载着公文箱的马车,出府往都堂去了。   他们搬着箱子的时候,韩冈已经在院中走了两圈。   安静下来之后,他认认真真地打了一套拳,舒展了一下筋骨。如果按照现今大宋子民的平均寿命来计算,他此时已经经历了大半人生了,距离人生的暮年已为之不远。   对于保养和健身,韩冈比年轻时更加在意。即使是忙得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韩冈还是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每隔一个小时,都起来活动一下。   出了一身透汗,回到书房中的时候,座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一点钟的位置。   不同于市面上的座钟,混用时辰和小时的情况,韩家里的座钟,都是按照韩冈的习惯,一开始就使用数字来标识小时。   此刻已经是夜中一点,子时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什么样的锻炼和保养,都挽回不了熬夜和睡眠减少对身体的伤害。这跟一边吃补药,一边还夜夜笙歌的浪荡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往作死的道路上大踏步地前进。   韩冈自嘲地想着,拿起准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汗,换掉了汗湿的衣袍。   回到书桌旁,韩冈没有立刻坐下来,垂手在桌上敲了几下,略一沉吟,就着桌上的笔墨,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没必要等章惇主动提议了,斤斤计较反而没意思,凡事秉持公心,又有什么不好?   辽人被堵在边境上,就是有麻烦也不会太多。那些蛀虫这时候也想不到自己会对他们下手,若论时机是最好的。   将纸笺折了两折,放进信封中封好,叫了人进来,让他把信尽快送到章惇的手中。   章家是当今大宋最大的粮商,估计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粮商。在南洋、两广,拥有上百座种植园,田地面积数百万亩,章家每年的稻米收获,足以满足三十年前京师对江淮六路一半的粮食需要。   在这个最大的粮商周围,形成了一个以粮食为经营核心的福建商会。环绕南海,福建商人拥有的大小种植园数以千计。   在福建商会这个群体中流转的粮食总量,每年能达到四千万石。进出于大宋各大海港的货船上,往往都满载着福建商人的米粮。   京师的物价,是天下商货的标杆。粮食有涨价趋势,对福建商人们来说是很好的消息。   并不是说福建商人能在涨价中多赚多少钱,而是说他们能更加光明正大地瓜分京师粮业的份额。   如果京师米行还不懂收敛,说不定就能给福建商会赶尽杀绝。   希望他们能聪明一点。韩冈想着,却又不抱太大希望。他们要真的稍稍聪明些,就不至于被外来的猛龙抢走半壁江山了。   吃了点夜宵,回到后院,只剩下几盏灯还孤独地亮着。   韩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正院。   院中几个使女正在纳凉,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躺在竹榻上,旁边放着水壶和果盘,有西瓜,有葡萄,还有正时兴的芒果,虽然因为守夜不能按时入睡,但她们现在的享受,还是惬意得很。   吃着水果,喝着凉汤,一群女孩子在明月当头的夏夜,低声地聊着天。   突然间,看着韩冈进来,就像戏园子中突然进了一只老虎,平静的湖面卷起一阵暴风,使女们一个个都慌了神。   还坐着的连忙起身,躺在竹榻上的竟摔了下来,竹椅、竹榻,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   韩冈皱了皱眉,颇感不喜,“好了,动静小一点。”   一名使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韩冈面前盈盈拜倒,“奴婢万死,还请相公饶恕。”   容貌在几人中最是出众,穿得又单薄,娇娇怯怯地跪下请罪,却把身段给展露出来。   又是个会抓时机的,韩冈厌烦地看了她一眼,一拂袖袍,“都下去。”   不理会一众婢女,径直走进王旖的起居之处。   刚走进房间,浓重的药味就飘了过来。   贴身服侍王旖的使女迎了上前,向韩冈行了万福。   韩冈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帐帘遮掩的云床上,难掩心中的关切。   “夫人怎么样了?”韩冈唯恐吵醒王旖,低声问道。   使女答道:“夫人刚刚喝过水,才睡下了。”   韩冈走上前,轻轻掀开帐帘。帘钩晃了一下,与床角的柱子轻轻撞击,叮叮几声脆响。   床榻上,王旖只盖了一层薄被,黑发披散,静静地在床铺上呼吸着。被子下的身躯,显得格外瘦弱。脸色未施脂粉,形容分外憔悴。   “这一点够吗?”韩冈在床边坐下,探手摸了摸被褥,实在是薄得很。   “回相公,下半夜凉了还要搭一床毡子。”   “官人来了?”   王旖睡得很轻,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看见是韩冈,挣扎着要坐起来。   王旖之前跟韩冈冷战多日,已经有好些天没说话了。韩冈这几日在外面忙着,都没空回后院。   乍见到韩冈,她着实有些惊喜。   “你且躺着吧。”韩冈扶着她的肩膀,入手处一片嶙峋。   他心中微微一痛,这折腾得骨头都瘦了出来,即使之后病好了,也是大伤元气。   “晚上可曾吃了?”韩冈尽量放缓语气的问。   王旖轻轻点了点头,使女一旁插话,“夫人晚上就喝了两口粥,其他什么都没吃。”   韩冈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这不吃怎么成?”他扭头问使女,“现在灶上还有什么?”   “灶上有珍珠米粥和杂米粥。另外还有十几味凉菜。炒菜的料也是备齐的,全是后园送来新鲜摘的。”   “全都是素的?”韩冈脸一沉,“中午送来的乳鸽汤喝了吗?”   “夫人嫌味道太腥,喝了一口就吐了。”使女道,“夫人今天就吃了白粥,用擂碎的黄瓜配,只拌点细盐,一点油腥都不沾。”   她担心着王旖的身体,不待韩冈问,就全都泄了底。   “你这是要吃斋啊……”韩冈低下头,王旖脸扭过去,不看他。   韩冈叹了一口气,“既然刘德做得不合口味,那明天就换一换。”他说道,“待会儿我让人去岳母那里,把大厨请来给你做几天饭。”   听到韩冈要向她娘告状,王旖一急,猛地坐了起来,“官人!我……奴家明天会好好吃饭的。”   “嗯。那好。”韩冈微微一笑,“明儿我让人多弄几个汤,看看哪一种合口味。”   “……不用了。”王旖的神情又淡了下来,“让灶上随便熬点粥,做点菜就可以了。”   眼中看着妻子的神色变化,韩冈叹了一声,尽是无奈。王旖心结难解,而他在原则问题上又绝不会让步,想要和解,真的是难了。   前两天他还跟王旖争吵,韩冈说去河北对韩钟也是一个难得的历练,王旖则说,韩钟学了一肚子兵书,就只会纸上谈兵,贸然领军,是害人害己,就是要历练,也该一步步来,先易而后难,而不是一步登天。   韩冈当时大怒,说,“去河北,至少有王处道管着他,让他只能在铁路上下功夫。去夔州去湖南,我哪里找一个王处道管他。没人压着,他一个低品朝官能抢去指挥几千上万兵马,那才是一步登天。别人家的儿子也是人,不是让宰相家衙内拿来历练用的。”   韩冈这段时间一直头疼,王旖说到底并不是不愿意韩钟去河北,只是不忿韩冈对韩钟的态度,看起来是在着力培养儿子,但实际上不过是想让在温室里长大的嫡子,感受一下现实,甚至不惜让他去冒上性命之险。   要说韩冈全无此心,那当然是说谎,王旖与韩冈结缡二十余年,韩冈的行事风格又怎么会弄错?   但韩冈觉得自己只是想教育儿子,怎么可能会坐视儿子丢掉小命?韩钟的职位,本来危险性就不高,何况还有王厚照看。   这么多天来,韩冈和王旖争执的焦点就在这里,韩冈并不认为自己对儿子的安排有错,而王旖则越发地对韩冈不满。   想及妻子的倔强,韩冈又叹了一声,他之前烦得厉害,没精力与王旖争吵,才干脆丢到脑后。现在看来,这个做法错得大了。   “你们先下去。”   韩冈打算早点解决家中的问题,他总不能放任妻子就这么病下去。   先清了场,向床里面坐了一点。韩冈拉住王旖的手,笑了一笑,正想开口,却见退到门外的使女站在门帘外向里探头。   韩冈看了看妻子,犹豫了一刹那,然后坐直了身子,扬声问道,“怎么了?”   使女犹犹豫豫地说道,“相公,都堂传话,有紧急军情。”   又一次叹息,韩冈回头看着脸色木然的妻子,想说些什么,想想却没有多费口舌,扶着王旖躺下,盖好被褥。   俯身在王旖耳边,“早些安歇,事情处置了我就过来。”   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出门。   王旖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韩冈离开,使女回到房内,她却翻身向着内侧,不让任何人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第一百二十七章 消息(下)   马车停在背街的小巷中。   迥异于不远处街上的喧闹,巷中寂静无声。   巷道两边,是向巷头巷尾延伸出去的白墙黑瓦。五十多丈长的巷道中,只有四五道门扉,其中仅仅两座漆作深黑的正门,并非朱色,也没有门钉,证明宅院的主人并非是官宦之身。不过这等一下占了四分之一座里坊的深宅大院,无论新城旧城,还是外城,都是十分稀少。   苏忠信下车的正门前,本来空无一人,直到马车停下,正门旁的小门中才走出两人。两人衣服一模一样,上身一件纯黑色的对襟短褂,下身一条黑色长裤,衣裤熨烫得挺括,又贴合身形,腰间又有一缓缓条皮带紧紧勒出腰线,有些类似于如今新制的神机营军服,看起来十分精神。   两人脚下的皮靴,外形上也是仿制神机营的军靴,但军靴走起路来,哐哐哐的踏地声集合起来老远就能镇住敌人,可他们两人踏着青石板,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两人中的一人,快步走下台阶,不见对熟客的奉承,也不见对生客的询问,沉默地拉开车门,等苏忠信和他的同伴下车,他便跨上车边的踏板,引导马车驶向侧门,停进宅院的车马厅中。   另一人在门前守着,等苏忠信从袖口抽出一块银牌,递给他查验过后,方默默地将门扉压开一线,打开的缝隙仅供一人进出。   苏忠信进门时,二十来岁的司阍就连眼珠子都没动,直直的平视前方,视线从苏忠信的头顶上越了过去,仿佛眼前只有看惯了的大门,苏忠信两人并不存在。   苏忠信丝毫不以为意,像他这样的豪商之所以来到此处,看重的就是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门后宅院楼阁,无异于寻常宅邸,却是毫无声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竟然连树上的蝉虫都没有声音。   苏忠信进门,一名与司阍同样装束的仆役站在门后照壁前。一身黑,不说话,宛如幽魂。   年轻的同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脸色古怪地盯着他连看了几眼。   “东阳的寇公到了没?寇温瑜。”苏忠信问。   仆役欠了欠身,沉默地转过身,在前面领路。   院中清静到了极致,不见他人,不闻他声,唯有苏忠信和他同伴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二叔。”年轻人下意识地压低声线,“此处好生古怪。”   苏忠信头也不回,“就是这样才对。”   穿过正院,绕过正堂,走进一扇黑油漆的中门,复在穿廊中行了有二三十步,向右一转,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粼粼湖光迎面。   “啊。”年轻人轻轻惊呓了一声,坐在马车上绕了里坊半圈,宅院的大小已心中有数,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一片湖面。   苏忠信轻笑,“进门的院子当做门房就可以了。”   所谓宅院只有一座充为门面的正院,整座宅第主体就是一座园林,园林中央是一块三十来亩的小湖。环绕着小湖,草木繁盛,假山耸立,七八座小楼在湖畔错落布置,与天光水色相交融,又各自自成一体。   两人跟随仆役来到其中的一座小楼前,还没有通报,三四人便从楼中迎了出来。   领头的一位六十上下,正是今日相邀的寇温瑜,他大笑着,“苏二,何来之迟,老夫可是等了你半日了。”   苏忠信拱手一礼,笑着解释道,“寇公见谅。忠信昨夜方回京,又去拜见了族叔,在族叔那儿睡到午后方醒。回来听闻寇公有招,不敢怠慢,行李还没收拾就赶来了。”   几人与苏忠信一一见礼,又打量起跟随苏忠信的年轻人。   领头的德公老眼中闪着精光,比相女婿时看得还用心。打量了一阵,转对苏忠信笑道,“苏二你带来的这位小友一表人才,可是家中子弟?”   “家中子侄,跟着跑跑腿。”苏忠信没有介绍太多,寇温瑜几人也没有追问,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微微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众先后进门,却见厅内光线略暗,背向湖水的几扇窗没有一扇打开。   “怎么拉着窗帘?”苏忠信诧异地问道。   一人扯开窗帘,“看着碍眼。”   窗外可见一座高楼正拔地而起,相距不过百丈。   苏忠信呵地一声笑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再过两月,这摘星阁可就要开张了。”   “要是出点事再耽搁一回就好了。”   寇温瑜摇了摇头,“请柬已经发来了,应当不会再改期。要不是之前的雨水,现在就该完工了。”   苏忠信叹道,“等摘星楼建起来,此处可就没现在这般清净了。”   “谁说不是。”三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而笑。   以李白的名句为号,摘星阁坐拥七层,高过百尺,还在图纸上的时候,就已经名满京师。   开始修建之后,京城人时常都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此楼的新闻。不是对大工的访谈,就是刊载其所用新型材料和新的建造手法,让许多准备建房修楼的人家,都为之心动,想着等摘星楼建好之后,请摘星阁的工匠给自家帮把手。   但苏忠信并不喜欢摘星阁,究其原因,还是位置太近了。   坐在摘星楼中,拿支千里镜就能将周围三四里内的宅院窥看得一清二楚,谁还能放心的到此处来聚会?   三层高的樊楼就因为能够窥探到宫城,被拆掉了第三层的半边。摘星楼这等高楼,能够修起来,还多亏了是建在新城外。现在有了声势,想拆都拆不得了。   “等过了夏天,就找处好地方吧。”苏忠信提议道。等摘星楼修起来后,他就不准备再往这里来了。   虽是商人中的一员,但华而不实的物事苏忠信向来不喜欢。他需要的是低调,不惹世人注目。   此地没有名目,看起来就是一座富人家的园林,故而才会吸引到如苏忠信、寇温瑜这等豪商。可是当环境有变,对他们的吸引力也就消退了许多。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寇温瑜道,“等明日我跟楼、张两位商议一下,日后我等聚会之所换到何处去更合适。不过,这里可是……”他向上指了指,“那位的产业,一下拉走一半客人,也不太好,得好生计较一下。”   “当然。”   “此乃正理。”   几个人先后点头,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外面的酒席布置已经完成了。   “好了,先别说了。”寇温瑜道,“还是尽早入席,让我等为苏二接风洗尘。”   几人相互谦让着坐下,各自先敬了苏忠信一杯酒,很快就酒酣耳热起来。   不过喝酒的时候,头脑间还带着灵性,一人问苏忠信,“苏二,你这番从江南回京,可有什么见闻?”   “见闻倒没什么新鲜的,就看见下雨。”苏忠信摇摇头,低声道,“今年江淮荆湖各路,多少地方要绝收了。”   一人的声音更低了三分,“京师里早在传了,都说是宰相失德。”   “找死吧!”年轻人惊叫,说完自知失态,忙低下了头。   “谁知道。”寇温瑜冷笑了一声,“今年福建商会怕是要笑死了。”   “怎么笑?米价一直都被钉死的。”一人愤愤不平。   “只有三等糙米才如此。”年轻人在旁插话。   两广和南洋的大米,年产量能达到两千万石。这些年来一直把全国的平均粮价死死压在每斗七十文上下,尤其是京师的粮价,更是像被加了一千斤重的大锁,比国库的大门还要牢靠一点。   京师一府二十二县一百零三镇,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是六十八文,秋天丰收时节,米价还是六十八文,十年来,京师三等糙米的价格完全没有变动过。   也正因为京师粮价稳定,章韩联合执政才稳如泰山。   不论是福建商会背后的章惇,还是雍秦商会背后的韩冈,两位秉政的宰相,为了朝堂和京师的稳定,宁可亏本也要保证京师的粮食供应。   尤其是每到春时,青黄不接的时候,京师的百姓,不论是主籍还是客籍,每天都能凭证在各处粮店购买官仓寄售的三斤米粮——京师的户籍管理做得好,原因也在这里——同时,福建商会和雍秦商会中经营粮业的成员,都会在此时以相同价格清理仓中旧粮。   但想要吃好,比如不想吃带着壳,口感又粗粝,许多时候还有些霉味的糙米,吃厌了那等一石磨出九斗的低劣米粮,打算改善一下伙食,那么就要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不论是官仓,还是粮商,基本上都是收新米,出旧米,不断更换库藏的粮食。市面上的新米新麦,在粮店水牌上的标价,永远都在普通米价的一倍以上。一些在水土优良的地方精心培育出来的特种稻米,价格高出十倍都不止。   六十八文一斗的米,只有穷人才会去吃,稍稍有点钱的士民,都会买贵价的米麦。   一人给自己壮着胆,“根本不用怕,京师不乱,天下就乱不了。京师粮价安定,京师就乱不了。只要能吃饱饭,有几个会去做杀头买卖?”   几人纷纷附和。   “你家准备放出多少粮?”寇温瑜在一旁问起苏忠信。   苏忠信笑道,“那要看相公要多少了。”   少杀慎杀,这就是如今宰相的行事方针。非十恶重罪,总要尽可能的留人一线生机。   兼并,无立锥之地,无产之人,是乱国之源。朝廷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们能有一片地,尽管远在云南,尽管偏处西域,但一想到大不了去西域、云南垦荒,那些已经身处绝境的人们,就还能抱着一线希望,不会去选择走上绝路。   六十八文一斗的粮食很难吃,但再难吃也比没有的吃要强很多。再如何穷困潦倒,一天下来,六七文钱总能淘换到的,换上一斤米,好歹不会饿死。   一斗三钱的碾米费,新收的稻谷一石只能出半石的精米,但如果是三等糙米的话,碾米的价格还能降,出产的数量甚至可能大到畜力碾米的九成半。   以京师的库藏,加上苏忠信这一班商人的积存,足以让京师太太平平。但若是加上南方的灾情,仓中库存的米粮可就要精打细算才行了。   一众正说着今年的灾情,外面起了一片喧嚣。几座小楼距离不算近,又是幽静之地,天然地让人保持安静,还能听到吵闹,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寇温瑜推开窗户,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了位置,回头道,“诸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很快他就回来了,脸上多了几分沉重。   “出了什么事?”几个人齐声问道。   寇温瑜长叹道,“河东军败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后顾(上)   原定的聚会因为意外的消息而草草收场。   本来寇温瑜和苏忠信等人今日相聚,是准备一起计议计议,如何利用最近的机会,改动一下开封粮商行业的份额。   现在有了更重要的消息,所有人都无心会谈。   随意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甚至连下一次的会期都没有定下,便匆匆而散。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任何一位能做粮食和盐铁生意的商人,都绝不会是单纯的商人,在主人家发话之前,他们连立场都不敢自行定下。   寇温瑜上车之后,就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脑袋里却有几条思绪在缠来绕去,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   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到底损失如何?到底是谁从哪里得到这军情机密?如果是假,又是谁这么大胆,敢于散布谣言?   寇温瑜的背后,是朝中有数的大人物,而且分管的正是军事方面。   任何军事行动都会影响到粮食价格,既然选择了粮食贸易,这方面的情报理所当然就会成为赚钱的依仗。所以河东军北出雁门攻打大同,这是寇温瑜知道的,在主动出击的情况下,河东军兵败的可能性,比起稳守雁门自然要高出许多。   可昨天他还见过那一位,如果河东兵败当时已经传来,那一位哪里会有闲心去细问江淮的粮价,以及商号账目中的问题。若是今日消息才传来,那么现在消息就传播开,背后的意义就很可怕了。   在过去,皇宫就跟筛子一样,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两府则是网眼稍细一点的筛子。枢密院的公文都能公然拿出来在市面上售卖,那就不要提什么保密制度了。   但这些年来,秉政的宰辅们对皇宫几番清理,使得宫中的嘴巴只会也只敢凑在他们的耳朵旁说话。都堂之中,更是几次三番的大清洗,每年都有人因为泄密而被治罪。许多在中书和密院做了三五代人的积年老吏,都因为泄露机密而丢了性命。很多还不是公开审判,而是莫名的就没了踪影,甚至有一夜之间连全家都不知去向的案子。   对泄密决不宽贷的情况下,如此堂而皇之的将兵败的情报散布出来,这等于是在军巡院的门口杀人,生怕不被人抓。   两位宰相绝不可能不去追究,甚至兴起大狱都不是不可能。不管做出此事的人抱着何等目的,章韩二相绝不会因为众议而畏缩,眼睛里也绝不会揉上一粒沙子的。   如果是假,泄密的问题就不用担心了。可是在京师之中,散布此等谣言,而且还是在看似最为清净,其实口舌最杂的地方,那背后又怎么可能不牵扯到朝堂之上?   脑中的乱麻不停地转动,而越转越紧,等他发现车外熟悉的建筑,已经离家不远了。   “停。”寇温瑜连忙叫道。他吩咐车夫,“速去枢密府上。”   片刻之后,寇温瑜从侧门进了枢密使的府邸。   多少文官武将都只能在张璪府邸的门房中枯坐,寇温瑜区区一介商贾,却能够排门直入,过去每一次走进这一座府邸,他心里都不禁浮起一阵优越感,今天也没有例外。进门的时候,感受到从正门口一直排到侧门前的诸多马车车厢中投来的一道道复杂眼神,跨过门槛的时候脚骨头都是轻了二两。   不过轻飘飘的感觉也只是一瞬,入府之后,都堂成员府邸中无所不在的压力,让寇温瑜的脚步立刻沉了下来。   在张璪日常起居的书房院落外等了不到一刻钟,从里面出来一名小童请他进去。   寇温瑜进去的时候,张璪正躺在一具摇椅上。   一袭青单道袍,榆木簪下白发如雪,露在外面的肌肤筋骨毕露,执掌天下军政事的枢密使张璪此刻更像是一位悠游山林的隐士。   寇温瑜知道,张璪近来都只是上午去都堂,午后便回府,不过他现在这样子,依然是过于悠闲了。   寇温瑜进来,张璪才睁开眼睛,招了招手,笑得慈祥可亲:“来,坐,说说有什么急事。”   “恩相,是这样的……”   寇温瑜一五一十地将他得到的消息,以及当时的情景都叙述了一遍。又再三保证,这件事他是亲耳所闻,在听说之后,就赶来宰相府上通报。   寇温瑜说话的过程中,张璪一直都是静静地聆听,待他说完,又毫无破绽地眯眯笑着让寇温瑜多喝两口凉汤解渴。   寇温瑜不敢失礼,端着天青色的茶盏小小地抿了一口,就见张璪捻着胡须,半是感慨半是惊讶,“竟然都传出去了。”   寇温瑜本是有三分怀疑此事为人捏造,但张璪的反应却证实了此一条消息的正确。确认之后,他心中更为惴惴,不敢妄加议论,也不敢多问,低眉顺眼,等张璪询问。   张璪久久没有开口,寇温瑜坐立不安,又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张璪开口。   “此事老夫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张璪没留他,问了几句商号中的事,就放他离开。临别时送了一句,“事情你自己明白就好。”   寇温瑜诚惶诚恐地保证绝不泄露半句,言辞中已经明了了张璪的用心。   传言真假从张璪的态度中已然明了。而王师败绩惨重与否,张璪没有明言,也足以透析。要真的是关联甚大,以张枢密做事周全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不多吩咐自己几句?   正是因为无关紧要——至少是在都堂成员的眼中看起来无关紧要,才会几句话就打发了自己。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作祟,他根本不敢想。   送走了寇温瑜,张璪回头半躺半靠地躺在摇椅上,徐徐晃悠着。   他并不打算派人去打听流言的详细。如果这件事当真有人在背后指使在京师中散播,今天,最多明天,内参上肯定就会记载。他只是想知道河东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河东战败的具体细节,即使是贵为枢密使的他此刻也不得而知。   到现在为止,张璪都还没看到制置使司的战报,更没有来自于太原和代州的密奏。唯一知晓的,就是出击大同的官军败退于半途中,不得不退回雁门关。大概要到明天后天,战败的细节才能一步步补全起来。   可这一只在都堂成员中传达的军情,竟然抵京才一上午就泄露出去了。   除去通进银台司的相关人等,有谁能够比都堂成员更早拿到千里之外的紧急军情?没有。   通进银台司的相关人等,有谁有胆子如此狂放的将军情散播?没有。   收买了通进银台司官吏的人,有谁会糊涂到没想过肆意散播军情会使得他失去如此重要的情报来源?没有。   所以事情就有趣了。   张璪舒舒服服地靠上摇椅,惬意地眯着眼睛,他甚至在期待事情的发展——肯定会变得很有趣,肯定。   ……   这一天稍晚一点的时候,都堂的议厅中坐满了有资格对国家大事举起一只手的重臣。   与平时五日一次的例会比较起来,今天会议上的气氛要凝重得多。不仅仅是因为河东急报,也有一部分因为至今尚未分明的河北局势。   两座战场的胜负平,都事关天下万民福祉。   河北的局面最坏,幸好辽国皇帝被堵在了天门寨,故而一直都突破不了。但河东局势骤然败坏,使得河北必须要抽调一部分兵力去支持河东,并分兵监视太行山各处出口,辽主耶律乙辛很可能趁机突破天门寨的防线。   河东这一败,连累了整条战局。原本觉得最稳的河东变成了最不稳定的区域,十年前的战事又清晰地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章惇没有耽搁时间,站起身,朗声道,“河东的军情,诸位想必都收到了。这一回,败得的确有些难看。”   一片声的回应,都在宽慰章惇,“胜败兵家常事,相公无需忧虑。”   “可惜没有辽军的损失。”韩冈道,“这一次河东军虽败,但只要北虏同样有损失,那就不能算败。”   训练出一名合格的火枪手,只要三个月,总花费不会超过一百贯。   弓箭手不用说,没几年练不出来。弩手也不用说,三尺童子也能拿得动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但神臂弓没有几百斤气力,都别想张开。如果将训练一个合格士兵的整体花费来计算,火枪手是最便宜的。   只要交换比合适,“即使以五换一,北虏也必败无疑。”韩冈曾经如此说过。   同样的话,韩冈在不同场合对不同的人宣扬过,甚至在报纸上。   这是威慑,警告辽人不要轻举妄动。   同时也造成了辽人学习汉家的高潮,耶律乙辛恨不得将市面上能找到的每一本自然、工艺和医学等方面的书籍都拓印了给运回去。   不管怎么说,韩冈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释然,是啊,宋辽两国之间的实力相差甚远,这么大的差距又岂会因为一两次失败而被辽人弥补上?   章惇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河东之败不足为虑,河北也还在抗击,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要做的,是让前方官兵后顾无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后顾(中)   砰。   包永年宿舍的大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大嗓门如冲锋号一样响亮,进门也如冲锋一般,人影一闪就进了房间,“延之,听说了没,啊……”   在地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几摞书,被他一脚踢飞,人也绊了一下,冲着墙壁直撞了过去,幸好伸手扶住了。   包永年叹了一声,从书桌前站起来,走过去,把书一本本地捡起来,重新放好在原地。   来人扶着墙,惊魂甫定,抱怨着,“好端端地在门后放这么多书作甚?”   想起之前要说的话,又兴奋着叫起来,“延之,你听说没有!?”   包永年独自蹲在地上收拾,叹着气,“子修,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一点。”   “像延之你这样,闷都闷死了。”子修一屁股坐在床上,“满屋子书,连张大点的桌子都没有,还就一张椅子。”   包永年整理着书,“这屋里摆了桌椅,就放不下书了。”   包永年的房间,纵横都只有八尺,放了一张床、一副书桌椅之后,只剩下几只脚站着的地了。体格稍壮一点的人,在里面转个圈都难。   而这样的单人间,只有不到两百名的上舍生才有资格住进来。其余五百位内舍生,四人一间房,四千余外舍生,更是八人一间,都是上下铺,也就房间稍微大那么一点。   子修撇了撇嘴,国子监生最好交游,房间里宁可不要床榻,也都要摆上待客的桌椅板凳,“图书馆里多少书?也就延之你才会在屋里藏书。”   子修念叨了两句,突地一拍脑门,“对了……都是延之你乱打岔,害我差点把事都忘了。”   他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说,“延之,你可知道,出大事了。”   包永年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门扇正中一只硕大的脚印,再看看手里的书,封皮上也是一只脚印,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语气难知喜怒,“河东官军败了?”   子修惊得一声怪叫,“哥哥啊,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包永年板起脸,“别浑叫。”   “表叔!世叔!成不成?!”子修涎着脸笑道,“十四姑夫是十四姑父,延之你是你,何苦论得这么细。”   包永年脸板着,“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啊。”子修扬起眉,一脸无辜。   被包永年冷眼一瞥,他收起作怪的表情,冷笑道,“都堂选人不利,致使官军兵败。如今北虏肆虐河北河东,官军空拿着几千万钱粮,又换了贵到天上去的火枪火炮,却连一场胜仗都没有。”他呵呵笑了两声,“我看章、韩怎么办!”   “子修此言差矣。”包永年肃容道,“这种时候,正应该同舟共济,不可乱了人心。”   子修立刻反驳,“不是都堂选错主帅,又何来今日之败?不是都堂妄起边衅,何来今日之战?不是都堂倒行逆施,何来人心浮荡?”   “都商量好了?”包永年显然很是了解这一位的行事作风,直言问道。   子修凑近了包永年耳边,低声说了两个人的名字,“他们也一起,已经联络了数百人了。总要天下人知晓。”   包永年摇了摇头,对这位同窗世侄的话连一句都不信。   国子监中,各方势力交错,但立场偏向旧党的当真不多。完全敌视当朝宰辅的,则数目更少。短短时间,消息尚未辨明,哪里来的几百人?   故而他神情更加严肃,“临阵换将都是自取败阵之举,何论临战换相?国中生乱,得意的岂不是辽贼!?”他苦口劝导,“子修,当以国事为重。”   子修闻言变了颜色,“孰为国事?章韩二贼阿附太后,囚禁圣上,此非国事?边乱可有重于纲纪?”   包永年冷笑一声,把手上被踩了一个脚印的《惠津纪要》丢在桌上,“就算你们能成功,你们想换谁上?除了章韩,谁能稳得住现在的局面?难不成还要老太师出来?”   “为何不能?”子修冷容道。   “天子未曾当国,太师又已老迈,仓促之间,何谈安稳天下?更何况,章韩秉政十有余年,如参天之树,根基遍及朝堂内外,你们还指望一场边军败绩,就能动摇到都堂的根基?老太师若在京师,定不会容你胡乱行事。”包永年厉声斥责,口气又缓了下来,“子修听我一句,这几日就在监中,决不可外出。”   “包永年,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懦弱!”子修则霍然而起,怒气勃发,脸都红透了,剑指包永年鼻尖,“我辈读书,胸口中怀的是一股天地正气。遇奸邪不拔剑而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枉自生为男儿!”   包永年不为所动,冷淡地盯着子修。   “延之。”子修的口气软了下来,“也许今日不能成事,但章惇已老,韩冈又是伪诈之辈,不敢妄毁前诺,只要能让天下人知道还有忠臣在,都堂诸贼败事,也不过三数年而已。”   包永年两只眼睛如剑一般刻在子修脸上,半晌叹道,“你是迷了心了。”   砰。   就如之前风暴般冲进包永年寝室的大门,子修又风暴般冲了出去。   包永年低头看着地上又被踢乱了书册,紧紧皱着眉头。   旁边的寝室大门吱呀打开,一位二十多岁蓬头垢面的眼镜书生探出了头来。看了看负气远去的子修,又看了看敞开的房门,就悄步踱了过来。倚在门口瞅着默然矗立的包永年,“怎么样?不拦着吗?”看他鬼祟的神情,却是把方才两人的争执都听在了耳朵里。   包永年还是一贯的平静语调:“何同年今天在监中。”   “你怎么知道的……”惊讶了一下,眼镜书生就摇了摇头,叹道,“都忘了你是地里鬼,不出房门,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胡说八道。”包永年淡淡地骂了一句。   何执中是宰相韩冈的同科进士。熙宁六年到如今二十多年,爬到了判国子监的位置上,成为议政会议的一员,可谓是官运亨通了。   韩冈选了这位同年判国子监,其实就是在明着宣告世人,在铺垫了十年之后,终于要把气学定为正统,将新学的影响彻底排斥出去。   道统之争,到如今已经渐渐有了结果。气学独占鳌头,新学依然正统,然已如夕阳,至于洛、蜀、司马诸学派,全都是苟延残喘。   但这么多年来的争斗,使得各个学派都视其他学派为外道邪说。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气学恰好在这时候取代了新学,在新任判国子监上任之后,连续三月的月考都是气学内容,使得浸淫新学十数年的诸多学子难以接受。之前的学问都成了废物,付出的努力都成无用功,那么多汗水,那么多时间,全都作废了,只因为宰相的一己之念。   国子监中,对此深表不满的大有人在。刚才远走的子修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就要进入上舍的成绩,三个月的时间,直落到内舍最尾,当然怨气深重。   而包永年对此变化怡然不惧,他就算最后礼部试上出的考题是气学,他上舍前十,马上就能直接上舍及第的国子监生,也不怕与横渠书院的学生争一高下。   能在国子监中学习的都是一时人杰——尤其是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入内舍、上舍的成员——只要朝廷把要学的、要考的都公诸于众,绝大多数国子监生都不怕与天下士人竞争。只是一番怨气难解,就像有人看到家里买的黄金其实是黄铜,想要心平气和的确是不容易的。   “‘复正论,辟邪说!’”   相隔了半里,依然在国子监的丈二红墙之中,一处绿树荫荫的院落中,判国子监的何执中正从牙缝中迸出着六个字来。   “大胆!”他愤怒地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下了定语,冷静下来时,周围的官吏眼神中,都是胆战心惊。自他上任之后,为了推行气学,可是下了大力气去整治监中的“不良”之风——只要是对推行气学不利,那就是不良。三个月后,他说话一言九鼎,气学也顺利地开始推行,而监中师生和官吏,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敬畏起来。   何执中满意地哼了一声,“从今天开始,国子学三舍统考,列入月考记录。”   连续两次月考都列下等,就要被记过,接下来三次月考中,再有一次被列入下等,那就会被开除出过国子监。这等事关前途的关键考试,没人敢缺考。   “议政,要不要派人拦着。”有人自作聪明地提议道。   “拦什么?”何执中冷着脸,凌厉起来的眼神让那人脸色一下煞白,“想学的就学,不想学的就随他们去。”   决绝的话语,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了,这位“何同年”看起来已经得韩相公面授机宜了。既然如此,那谁还会蠢到去质疑。   好几个思路转得快的人都打了个寒战,心里一片透亮,说不定这一次的风波,就是都堂诸公自己弄出来的。   何执中很满意他手下人的反应,不过回想起之前韩冈的话,还是有点担心。   “钓鱼从来没好结果。”这句话,可不是什么好话。 第一百三十章 后顾(下)   钓鱼从来没有好结果。   时隔一日,章惇再一次回想起韩冈对他说的话。   “钓鱼……”章惇自嘲一笑,韩冈的用词还是这般贴切。   “什么?”正低头看着公文的吕嘉问听到了一点动静,抬头问。   “去河东的人已经出发了吧?”章惇反问道。   吕嘉问被引开了注意力,“吴圣取【吴材】早上就出京了。”   “也罢。”章惇道,“就看这吴材到底是有才还是无才了。”   “让他去河东,只是确认战败的细节。”吕嘉问提醒道。   章惇冷淡地说,“那他就真的是人如其名了。”   都堂的围墙之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领头的好像十分激动,高声喊了一句什么,似乎还用了铁皮喇叭,跟着就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口号。   “昨天就该派兵去守着国子监的大门。”吕嘉问发狠道。   章惇摇头,“如果是派兵去国子监门口,出来的只会更多。”   韩冈这时候走了进来,听到后就插话,“京营中的兵,都是日里鬼,滑头得很,能派上用场的都分去神机营了。”   “玉昆回来了?”章惇和吕嘉问起身迎接。   “嗯,本来还能再早点,只是绕了点路。”韩冈微笑着。   章惇脸微沉,“我让石豫去想办法了。”一抬头,看见现任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进门来,“回来了。”   石豫带来了都堂低层文武官的意见和建议。   京师不是西北,武将被文官压了几十年,士兵做了赤佬几十年,一个个见到穿青衫的就麻爪,而文官对这些学生就烦透了,一个中书小官就提议夜中封锁城门,开始宵禁。另一个在正门后都让人将棒子准备好了。   韩冈笑了起来,扭头问章惇,“子厚兄,你如何说?”   章惇的脸上能敲下一斤重的冰块,“一蠢!再蠢!”   能混到章惇的手下办差,不会是蠢人。但人一旦有所需求,那弱点就出来了,怎么处理让他丢脸的蠢货,那是章惇自己的事情了。   “北面铁场情况如何?”章惇问韩冈。   “还是挺稳当的。”韩冈说着,接过仆役送来的汤水,少少地呷了一口。   韩冈今天视察城北的钢铁厂,那里是国家命脉,平时都堂成员就去得多,但韩冈选在今日,则是另外一番用意。   “玉昆。”吕嘉问看不过韩冈的悠闲,“你是什么章程?”   要什么章程?眼下的事,是走多夜路,迟早见鬼。需要什么章程?   韩冈腹诽了一句,问章惇道:“子厚兄你是否打算清洗国子监?”   “难道玉昆你不愿意?”   韩冈道:“肯定是要诊治的。当初为了安定人心,把一批人调来教书,当真是自取失败。”在背后挑动学生的一干人,就有被章惇送去教书的属下,“不过,得有一个宗旨。”   章惇追问:“什么宗旨?”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章惇想了一下,道:“京师人心,必须登报安抚了。”   “当然。”韩冈点头,“今天就遣人。”   ……   几名小记者正勾着脖子,向总编室偷眼望去。   每天都把他们当做牛马一般使唤的总编,现在全没了教训人时的气焰。   两个明显不是善类的汉子占住了总编室的大门。总编则在房间内点头哈腰。   寻常时,如果总编室的大门敞开,总能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总编辑。不是带着眼镜在研究递上去的文章,就是在教训手底下没有完成任务的小记者。每天总有大半时间将屁股黏在田箍桶家定制的太师椅。   但今天房间中,总编的太师椅上,大模大样地坐了一个外人,两腿高高架在桌案上。总编则隔了一张书桌,不停地拿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隔了一座院子,谈话的双方又刻意降低了嗓门,竖起耳朵的一众记者、编辑都没有听清里面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他们也没必要去费心猜测,占了总编室的三人,都是常来常往的客人——得在上面加一个恶字的那种,在说什么不用听就知道了。   一个声音这时猛然拔起,从总编室中杀了出来,“你把这里的破烂全都卖了都换不来八百贯!”   整座院子都听到了他的声音,总编擦着汗,又是一阵点头哈腰,不知赔了多少不是,求了多少人情。   两个记者在外面低声对话,“真会扯,要是我有八百……不,要是有一千贯,肯定把这座院子买下来。”   “要债的嘛。这脾性跟当铺是一样一样的。”   “一千贯卖了又如何。”另一名年纪略大的编辑嘿声道,“还不是还不清,再过几天欠账就又回来了。你们都记住啊,真要到了要借驴打滚债的时候,径直去上吊抹脖子更好点,至少不会拖累家人。”   两名年轻的记者深有同感地点头。   这座院子虽破破烂烂,地面又小,但终究是在新城内的五间三面的四合院,实打实能卖一千贯。加上印刷机、纸张、油墨,还有桌椅板凳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千二三总是能卖得到的。   但总编兼社长,他亲自经手借来的高利贷,一年不到就已经翻了一番,到了一千五百贯。足以让十五个普通百姓悬梁跳河的数目。   这间报社,可是严重的资不抵债。   “在做什么?”负责报道新闻的主编突然出现在三位正聊天的记者和编辑身边,看着桌上满篇的空白,顿时大发雷霆。   “还在咬什么耳朵?!”   “还不去做事?!”   主编李琪一声断喝,几位编辑顿时抱头鼠窜。   几个人一哄而散,李琪则在他们身后一声叹息。   李琪其实都听见了,也早看见了,他现在是万般后悔,不该被正对债主卑躬屈膝的那位前辈所蛊惑,离开了虽然小、却有着光明前途的报社,跑来做什么合伙人,还把自己坑成了股东。名为主编,可头顶上还有一个总编兼社长。报社欠债,连他也一样身背债务。不知多少次想离开,却无能为力,上贼船容易,想下去可就难了。   要债的没过多久走了,他们还有许多肥羊需要压榨,但编辑部内的效率却没有恢复。   看了看人心浮动的编辑们,李琪暗叹了一声,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就算是他,也是早早就做着改换门庭的美梦——只是身为股东逃不掉而已——原本跟着自己的新人,现在都混到了齐云快报做记者,而自己却还在草台班子中混日子。   还在为往事懊恼,李琪却听见总编正拍着桌子,大声叫,“这是谁写的?!是谁去采访合宜铁路社的?”   总编兼社长的愤怒随着声音传遍编辑部的小院中,李琪皱了皱眉,一名青涩得仿佛桃树上刚刚结出的小毛桃的记者,惨白着脸从房里出来了,磨磨蹭蹭地走进了总编室中。   总编连眼皮头没抬眼看他,反手将稿件丢了出来,“题目重新写。”   小记者一头雾水,他紧张地问,“总编,如何改?”总编只吩咐了要改,但怎么改才能让总编满意?   “还要问?!”总编抬起头来,声音抬高了八度,“《举债修路可行否》?这么蠢的标题还要问怎么改?说过多少遍了,谁要你去想的?”总编的指尖快要把稿纸戳烂。   小记者人是懵着的,张口结舌。   “都让你气糊涂了。”总编飞快地改口了,“你写这个题目,想让谁去想?”   小记者结舌张口,脸色更懵。   总编抖着稿纸,“报社登新闻是做什么?跟衙门贴告示一样,是告知,不让那帮愚民动脑去想对错?我们说的,报纸上登的,那就是对的。你明不明白?!要是那帮子愚民看条新闻都要被提醒着去想一想,报纸就别做了。”   小记者张口结舌,总编的话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准备成为士民喉舌的头脑上,“可,可是,齐云……”   总编当即就爆发了,“拿块镜子自己照一照,你是去两大的料吗?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写的文章,再看一看你写的标题,到底能不能让人黏着你,等着看后续?”   总编教导起不成器的下属,那是不遗余力,“一篇文章,哪里最重要?题目!”他指着南面,“国子监的学生下科场,几千人的卷子,正常谁能将申论的文章一一看完,最终还是要看破题的前两句。一句就要把考官的眼睛给黏住,这就是本事。”总编缓了口气,“我不求你能下科场,但总要把标题写好,引得人多看两眼。齐云是齐云,我们是我们,两家路数不一样。你先把眼下的路数做熟了,把走学会了,再跑不迟。”   小记者新人被一通教训,回到座位上苦思冥想,终于稍有所得,将采访时,被采访者的表态总结了一下,然后写出来——《举债修路死不悔,为民筑道正当时》。   他战战巍巍地把稿纸交了过去,一分钟后,脸上得到了总编的回复。   将新闻手稿揉做一团,一把砸在小记者的脸上,总编的诟骂如暴风骤雨:“你知道给钱的是谁?你知道是谁给了你工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你懂不懂。去合宜采访前没人跟你说吗?到底是为什么去采访?!去了合宜一趟,那边是什么情况,难道还不知道?你采访什么去的?给钱是大爷。要是章相公、韩相公能让我这报社旱涝保收,我就去当朝廷的狗。不给我,那就是黄大户要我们咬谁,我们就咬谁!明不明白?”   小记者沐浴在口水中,头晕目眩。怒极攻心的总编说得颠三倒四,他根本就没明白。   “算了。”总编不耐烦了,提声叫道,“李三,教教你的人。”   李琪踱了过来,笑着安慰了小记者,“没事,你是初学乍练,慢慢来。”又对总编道,“年轻人嘛,总是从不会到会的。”   总编更加不耐烦,“那劳烦李三你把他给教会了。”   李琪还是慢悠悠,“这件事呢,也不全怪他,总要给人提个醒吧。”   “那怪我邹金一了?”总编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拿出炭笔,在净利数字上圈了一下,在负债数目上又圈了一下,然后把笔一丢,“好了,该明白了。”   小记者看着两个圈,却还是不懂。一脸困惑地看了看邹金一,又看了看李琪。   总编邹金一的一对扫帚眉立刻就竖起来了,李琪则是不急不躁,“你去采访也知道的,合宜社现在情况不好,被人盯上了。”他意味深长地在“盯”字上加了重音。   小记者虽是新人,终究不是笨蛋,啊的一声轻讶,当下就明白过来。再看看被圈起的地方,弱弱地抗议道,“净利是还清利息后的利润吧?”   邹金一登时翻了面皮,拍案而起,“要你教我吗?!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社里开个课,教一教什么是毛利,什么是净利?别自作聪明,当别人不懂?!”   “好了。”好几个在关注总编室的老员工同时松了口气,“没事了。”有人做了出气筒,这下子就安全了。每次讨债的来,总编总要找人泄泄火,如今他没钱去城东消遣,报社里的成员可就倒霉了。   总编像极了一条被抢走了饭盆中肉骨头的狗,一阵狂吠,“我们有要你编造?有要你说谎?没有吧。韩相公说要实事求是,我这难道不是实事求是?!”   小记者在暴风骤雨中肝颤胆寒,求助地看向李琪。   李琪语重心长,“我们做报纸的,底限是不说谎,但态度还是要有的。”   看着一脸温润醇和的李琪,小记者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短短的时间,他就成长了许多。   “明白了?”不耐烦的总编赶人,“还不快去改了!文章也好好改一改,看你的标题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小记者没有说话,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笔杆子动得飞快,只用了一刻钟就将题目和内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递上去的一分钟后,一篇题为《合宜负债四十万,净利仅只七千》的报道再一次被枪毙。   小记者这回坐回座位,拼命咬着笔杆,咯咯作响。   上次李琪看见路边的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根骨头,用力啃着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   半刻钟后,笔杆被咬裂开了,而成果也终于出来了——《铁路社负债四万万,净利七千远输利息》。   按照总编的神色,他还是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没有把稿纸再摔回去,“也罢,勉强能看得过去了。”   总编说着,把排版的编辑叫了过去,手中稿纸一递,“头版、头条。”   排版编辑没有多问,弯腰接过稿纸,转身回去了。   总编回头看见小记者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站在门口,眉头一皱,就冲他招了招手。   小记者那一刻,仿佛又掉进了地狱,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敢违抗。   邹金一这一回没有发火了,而是深沉地问,“你们这些记者,还记得出去采访的第一条,是什么?”不待小记者回应,他就自问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闻!”   总编指着桌上的一堆作废的旧稿纸,“别那么简单,别那么天真,社里聘你们做记者,要的是什么,是搞个大新闻啊!要能把人惊得跳起来的大新闻!”   “当年我采访知府黄裳,谈笑风生,问得他结结巴巴,之后就逼着报社把老子赶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新闻早几天就登报了,大新闻!”   早回到编辑部室中的李琪正好听见了邹金一的吹嘘,不由地冷冷一笑。   当年的邹金一是京师有名的记者,这才能得到黄裳的采访许可。不过回去之后,他妙笔生花,当时把黄裳只提了一句的越国勾践卧薪尝胆时颁布的法令给提出来,作为大标题。   “知府修今法古,将促寡妇再嫁。”   弄得世人以为开封的黄知府准备要强迫寡妇再嫁,甚至都有了传言,说女子满了十六岁不嫁,将罪及父母,同时官配出嫁。那一年的三月上旬,京城中的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在奏着迎亲出嫁的喜乐。   被泼了一身污水的黄裳,事后是暴跳如雷,还是风轻云淡,李琪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邹金一谈笑风生是没有的,砸了饭碗却是千真万确,而且是把整间报社上下五十多人的饭碗全砸了。   不过这一位是真有能耐,要不然李琪还有另外两位合伙人也不会跟着他。   只是邹金一如今办报,还是不改旧习,而且是变本加厉。   四十万贯写成四万万,都是他教出来的。   现在手段就用在了合宜铁路社上,仅仅是标题,就饱含恶意。看了题目不多想想,运营良好的这条支线铁路就会被看成是资不抵债,即将倒闭。   可合宜铁路社下面的那条铁路沿途站点,加起来有上千亩地,都形成集镇了。上次有人买临县铁路,足足用了五十万贯,而合宜铁路社掌控铁路和地皮,至少是其两倍。光靠钱,即使再多一倍,都没可能从合宜铁路社手中买下那一条铁路,所以必须要各方配合一起下手才行。   有了一篇好文章,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也能抵得上这些日子发出的稿费了。   但邹金一的怒火并没有完全消退,很快就倾倒在第二位前来递上报道的记者身上。   “别蠢了!没听到他们喊的是什么?我说要做个大新闻,但不是找死。”嘶声力竭的训斥,比之前的激动不惶多让。   “我说得没错吧。”李琪少少得意地对新近的小记者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坨屎压根就不能沾。”   总编室中,邹金一大声叫,“都给我仔细把皮绷紧了,这个案子做好了,下个月开双俸。”   编辑部中,一阵有气无力的欢呼声。之前连续多次的失信,让大小编辑们对总编的许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这一天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报社门口。老车夫把车稳稳停下,一名官人就推门从车上下来。   邹总编对来人点头哈腰,比起之前债主上门的时候,腰背弯下的幅度还要更大上一些。   而来人没有留上多久,只几句话的工夫,就转身出门。   邹金一将来人一直送出大门口,走出去又过了好半天才回来,看时间都能送到外面大街上了。   “先前的头版撤下来。”他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总编!”   几个编辑异口同声地叫起,就连李琪也劝说,“已经派人告诉黄东家了。”   “黄默不敢争。”邹金一十分坚持。见李琪也不明白,抬手将那一位官人留下的文件给了李琪。   李琪看了一段就叫了起来,“这是谁写的?糊涂透顶!”   一帮子人就在都堂前闹事,还好声好气地在报纸上说理。的确,能让京师所有报社都刊登同一篇文章,都堂掌控京师的能力尚在。   “你的眼睛怎么长的?”邹金一咂着嘴,“杀气腾腾呐。” 第一百三十一章 梳理(一)   近两天的国子监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包永年挎着一只藤条小书箱从图书馆出来,沿着回廊径直向外。   攀缘在回廊藤萝翠绿如荫,回廊外的几株梧桐也是亭亭如盖,距离梧桐不远正是监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叶下有鲢鲤梭巡。湖边一座凉亭,亭作五角,凉风自湖上来,穿过五角凉亭的廊柱间。   天热的时候,回廊中、大树下、南湖畔、凉亭里,总少不了纳凉的学生,或读书,或休憩,或高谈阔论,人满为患。   但今日包永年现在一路走来,看见的学生较寻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少。   眼见于此,包永年也不禁摇头叹息。   走过回廊转角,迎面一名学生,同样是挎了一只藤条小书箱,走得脚步轻盈。   包永年看见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来人回了一礼,笑盈盈地近前,“恭喜延之,贺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延之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瞠目问道,“成绩是刚刚出来,我是从助教那里过方才得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这位同学的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让他如何不知?   孟康问了两句,见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问了,泄气道,“地里鬼就是地里鬼,都瞒不过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装束,皱眉问,“馆中没空位了?”   “还有一多半。”   孟康又惊讶起来,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许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绝对能排在前十,没有课的日子里,往往在图书馆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么就出来了?”孟康问道。   包永年摇摇头,“气氛不对,就出来了。”   “都没心思读书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时候,只有几十人出门,其中一半刚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老老实实地参加考试。   第二天见昨天出去的同学没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来时就变得十分兴奋。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唤友,成群结队。   到了今天,眼见着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过内外试,入朝为官的为数寥寥,无心读书的不在少数,一点引诱就跑出去了。内舍、上舍的学生则希望就在眼前,暂时还没多少人敢出去凑热闹。   可就算没有出去,还留在监舍中的学子,大多也无心读书,多是在交头接耳。   包永年在图书馆中,就是觉得太聒噪,才准备回去看书。   “这些人。”孟康摇头叹息,“旷课可是要背处分的。”他阴阴地笑了笑,“何判监就等着大开杀戒了……要不然他就该拦着了。”   包永年静静点头,能对自家亲戚说的话,对仅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说的。   孟康没有注意,年轻的国子监生议论起政事通常都是兴致高昂,而不顾周围的,他神神秘秘地说,“不过也说不定何判监暗地里支持他们呢。”   虽然对图书馆中议论政事的同学大感不屑,但自己说起时事,孟康的精神就与聊起家长里短的妇人也差不多了。   包永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反问,“可能吗?”   孟康想了一想,就摇头。   何执中是韩冈的同年,依靠韩冈才在议政中站稳了脚跟,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就是熬岁数都能熬到都堂中,怎么可能给都堂难看。   “不过秋后算账,何同年难逃罪责。”孟康抿着嘴,猜测道,“两位相公肯定是许了他好处的。”   包永年继续微笑。   孟康忽然左右看了看,鬼祟地上前低声,“延之,你可知道,已经有助教跟着去了。”   包永年道:“外舍庚辰班的陈助教?还是内舍戊班的刘助教?”   比之方才形之于外的惊讶,孟康现在的惊讶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只在眼中一闪,就笑道,“又给你这地里鬼料中了。”压低声线,“就是陈高阳。每每叹怀才不遇,时常醉骂朝堂的可不就有他。要不是有个好姐夫,早就被赶出国子监了,若是这一回翻了船,他的姐夫都要被拖累。”   包永年呵地一声笑:“多半免不了了。”   孟康点头,“新学气学易替,牢骚多的不只一两个。何同年也肯定准备换上一批新人,多半就是从横渠书院中来。”   国子监,还有武学、工学、算学、律学、医学,如今都是分班学习。国子监人数最多,外舍六十个班,按甲子排,内舍则是天干十班,到了上舍,就只有礼义廉耻四个班了。   每个班都有监中安排的主任、助教,加上学生中选出来的班长,班副,共同管理学生。主任、助教,都可归入学官,只是不入流品,地位也不算高。对此牢骚满腹的不在少数。   “那也是外舍要担心。”包永年道,“我等上舍生学了几多年新学,改是难改了,朝廷当也不会强求。”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别。”包永年连忙道,“只是猜测。”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着草木深处的白墙黑瓦,“其实学什么都是那么一回事。有旧学的新党,也有新学的旧党,更有转气学的新党旧党,多得很,为官治事也不见得有差别。”   包永年点头,“说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复振,说了句“先走了。”很爽快地离开往图书馆去了。   别过半道上遇到的同学,包永年继续往前,走到路口时想了一下,没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这条道路开头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夹道,绿树荫荫。   往深里走,没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旧,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独立的院落。这里的各个院落几乎都是监中师长所居,包括前面十几座公寓小楼在内,都是分配给国子监里的学官、教师和胥吏们居住。但也有拿出来出租的,能租得起独立院落的,只有高官显贵家的子弟。   走到一处院门前,包永年停下脚步,抓起门环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院中一声怒斥,“文煌仕,你还知道上学?!”   包永年脚步一顿,不打算进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个时辰绕了一圈,再回来时,听院中没了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松,松下一张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见他,包永年故作惊讶,“子修。你都回来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抬了抬眼,连起身相迎的动作也没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萎靡颓丧,“是延之啊。”   包永年走过来,“出了何事?”   文煌仕长叹一声,“要是方才延之你在就好了。”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针,坐了下来,“为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刚走。”   “安国五叔来过了?!”包永年惊讶,上下一看,“怎么,被教训了一通?”   “嗯。就刚才。”   服侍文煌仕的伴当给包永年倒来一盏凉汤,包永年端起杯子,边喝边问,“你是被他抓回来的?”   文煌仕头枕着手臂上,烂泥一般的毫无形象,“他来找我,不见人,然后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门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动,对包永年强调的内容很是不满,拍着桌子自暴自弃地叫了起来,“是啊,没资格进都堂里面,只能在门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嚣了两句,看见他的眼神,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不说话了,没精打采地趴了下来。   包永年放下杯盏,“今天的报纸你也看到了,据说是京师内外七十四家报社同时刊文,你有什么想法?”   文煌仕脸侧着,稍微抬起了一点,露出纯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罢了。”包永年将脸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为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来,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顺势坐下,“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文煌仕闷闷地坐着,紧紧抿着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静地喝着凉汤等着。   院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听见文煌仕的声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诲,当习圣学、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后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为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门。可如今纵然曾祖父旧德尚能荫庇家族,可诸祖、父无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乱说,不过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肃的长孙,其叔包绶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才过来教训他的五叔祖还是包拯的外甥,包文两家素相亲近,累世姻亲。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所以你就跟那帮人混在一处了?”包永年冷声道。   “那该怎么办?!”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阳城中,富家出尽风头。王氏也不遑多让。就连程家,区区一寒薄门第,竟然也出了一个三十岁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寿诞,巴巴地派我八叔祖送了请帖去,却连区区一名贱役商贾都能推说无暇造访,不是韩冈主使,他冯从义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恨处,他狠狠地一脚踹倒了石凳,刚刚从房里跑出来的伴当,被他的眼神吓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从来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时尚是敬姓,之后为避翼祖讳才改为文姓。连姓氏都能改,还有什么立场会坚持到底?   文彦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岁的人了,能不为子孙考虑吗?   但章惇和韩冈根本就不理会文家,反而对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几个儿子最差也是宫观副使了,孙子辈出了个富直方,现如今在两浙明州做知州。洛阳的几条支线铁路,富家总能占到最大份额。韩冈的嫡子甚至与富弼孙女还有婚约在,朝堂中有韩冈作保,富家在洛阳风头一时无两。   任谁都知道,章韩如此做法,是明摆着将文家吊起来打,给世人做个榜样。   文彦博离开朝堂有二十年了,门人散尽,走狗也不剩几只,如今只剩下一个太师的名号。文家内部也明白,章惇、韩冈并不想直接对文彦博下手,毕竟已经无法造成任何危害了——那个人畜无害的笑话,到现在还在传——甚至于该有的礼遇一点也不曾短少过,可文彦博故去之后呢?莫说议政了,连一个亲民官都没有,文家的门第如何维持?文彦博八子三十九孙,曾孙也有二十多了,看着热热闹闹,可转眼就会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文氏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文煌仕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要么等曾祖父登仙后,都堂将文氏赶尽杀绝,要么就是死中求活。”他脸凑到包永年近前,眼瞳中满是狰狞的血丝,“延之你说,我该怎么做?”   “不。”包永年冷静地说道,“明明还有活路,却还要往死路去。你们根本不需要死中求活,只是你们不愿意而已。”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梳理(二)   入夜后。   文煌仕改换了一身仆役装束,从后门悄然离开自己的院子。   正值月末,月色不显,黯淡的星光下,文煌仕并没有刻意避开监舍中往来的行人。但一路上低头含胸走在道路最边上的他,像极了一名奉主人之命出外办事的干仆,并没有惹来任何好奇的目光。   国子监的围墙丈许高,出门之后,文煌仕便顺着围墙一路疾行,前行百步,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围墙的阴影下。他随之脚步一慢,动作迟疑起来。不过立刻就加快了速度,带着紧张而导致的气喘,在马车旁停下。   马车在围墙下停留已久,车厢外的座位上看不见车夫,也没有点起灯火,只有两匹挽马的四只眼睛亮如夜灯。   文煌仕紧张地前后看了看,举手敲了敲车门。车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里面立刻洒出了一片光亮。文煌仕一下眯起了眼睛,依稀看见有一人正坐在车中。   “没时间多说了,快上车。”那人催促道。   文煌仕抓住门框,钻进马车,车门随即阖上。车帘厚重钉死在车窗上,车门又严丝合缝,从外面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车门一关,马车周围立刻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文煌仕刚上车,那人就冲着前面喊,“可以走了。”   车头噼啪一声马鞭响,车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座位上。   马车动了,文煌仕整理一下衣袍裤脚,在座位上坐好。他不是第一次上车,连续几次下来,已经熟悉了模式,并没有第一回时那么慌张。   “你迟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人指责道。   文煌仕闭上了眼睛,对他根本不加理会。   对面猛地一下抽气声,已经动了真怒。文煌仕毫不在意,眼前的人,并不需要他陪上小心,或者奉承。   作为文家子弟,他正是不想沦落到需要迎逢不知所谓的闲杂人等,才会投入到今日的乱局中。如果一名小卒指责自己都要诚惶诚恐,那还不如回去跪在章惇、韩冈的面前摇尾乞怜。   “高门公孙,好派头。”一声冷笑,那人也不再言语。   车轮粼粼,即使近在咫尺的车夫也不知道车中两人交锋,他轻挥马鞭,马车很快融入到了开封的夜色之中。   马车行驶在城中,用了半个时辰东绕西行,穿过大街,走过小巷,绕了大小好几个圈子,最后驶入了离国子监并不遥远的一处院落中。   文煌仕走下马车,同行之人跟随而下。   周围还是略有熟悉的院落,两名仆人也与前几次一样,等在了马车边。   文煌仕向四周张望,高耸的院墙、紧密的树丛,以及无处不在的黑暗,挡住了周围所有可以充作标志的建筑。   他身处车厢之中,一路车窗紧闭,全然不知道路方向。他已经来过此地数次,可到现在为止的,他依然不知自己现在何处。这种感觉,完全可以说是诡异。   文煌仕没有时间多做打量,仆人在前引路,行不数步,同行之人早不知去向,他只有跟着前面的仆人,亦步亦趋,被引到与前几次相同的小厅中坐下。   座椅旁的几案上,提前放着冰镇好的凉汤,还有一只玻璃大碗,里面盛着各色鲜果。   文煌仕没有饮用凉汤的打算,也没吃水果的胃口,左手抚着杯盏,沁凉的露珠帮助他逐渐冷静。   文煌仕并没有等待太久,脚步声响,一名中年人走了进来。   来人三十四十之间,中等身量,胖瘦适中,面目平凡,穿戴也是寻常,是走进人群就再难发现的那种。   幽暗的灯光下,中年人冲着文煌仕露出了一抹真诚的笑容,一揖到底,“几日来,京师士夫共抗奸贼,文公子居间奔走,出力良多,在下为天下谢过公子。”   文煌仕向侧面让了一步,声音平静无波,“愧不敢当。”   文煌仕宦门子弟,这种往高处架人的手段,即使不能说见得多了,倒也听得多了。   “失礼了。”中年人为之一笑,不以为忤,坐了下来,对文煌仕道,“文公子当也知晓,我等同道一日多过一日,都堂诸贼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等声势日张,三两日内必然有所动作,不知文公子对此准备好了没有。”   文煌仕抿了抿嘴,沉声道,“我已经准备退学归乡了,或者被发配去岭南。”   中年人笑道,“看来文公子已经认定会失败了。”   “难道还能赢?”文煌仕反诘,“别告诉我,都堂调动不了兵马。”   “京营赤佬的家室皆在京师,又懂得敬重读书人,他们不敢对国子监的学生动手——即便有都堂严令。”   中年人说话时出现在脸上的微笑,让文煌仕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不论事成事败,总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   没有被笑容骗过,文煌仕冷静地指出,“没有京营,还有神机营。”   “神机营要北上救援河东、河北,哪里有空分心。都堂不可能放弃北方而随意调动神机营。至于从外地调兵,那时间可就长了。”中年人双眉微挑,“决战就在明后两天!”   “按你的说法,好像都堂调不了兵了。”   “文公子,在下可从来没有这么说。”中年人更正道,“在下说的是,都堂能够调来的兵马,绝不敢对国子监的学生动手。”   “你们有把握?”   “文公子,即使章韩二逆贼,也是历经磨难,屡冒奇险。这世上,可有一点风险不冒,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   “的确没有。可即使京营不肯动手,你我想成事,光是这点手段还远远不够。哪家权相是被几百个措大赶下台的。”文煌仕摇头,想起包永年的话,他直接点出,“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   中年人愣了半晌,紧跟着大笑起来,“文公子果然识见过人。”   文煌仕沉下脸,“尔等竟然欺我。”   “还请文公子好好回想一下,自相识以来,我等可曾诓骗于你?相反的,文公子你从我等手中,可是拿走了多少好处。如果这些好处也叫欺,在下倒是想被人多欺几次了。”   文煌仕是结识了一名外舍生才加入了此地。那名外舍生与他志趣相合,又同对章韩为首的都堂深表不满,一起骂了都堂几个月,他才被引荐到此地来。现在想来果然诡异之处甚多。   这里有许多富户豪门,也有许多才智之士。此处的同伴,甚至帮助他不断提高月考的成绩,还帮他发了几注小财。从这里拿到的好处甚至要多过学校的奖学金。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沉迷的组织,没有名目,却有不错的团结性。   文煌仕也不想闹得难看,说了两句就放开了,他只想知道这个组织内部的虚实,以及它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是我失言了。”文煌仕欠身行礼,直起腰,“不过我当真想知道你等打算如何做,以便配合。”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有枪没有?”   “没有。”文煌仕摇头,“国子监中不许带刀枪。”   “最好能有枪。”中年人说道。   文煌仕脸色微变:“你们打算杀多少人?”   “最好一人不死。”中年人诚恳地说道。   “怎么可能?”文煌仕说,“历朝历代,除逆平叛,从来没有不死人的。最甚者安史之乱,函谷关外血流漂杵,天下为之萧瑟。一旦举起叛旗,从来没有容易的,更没有不死人的,你们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而后道,“我们有一把枪,最新的线膛枪。”   问题得到确认,文煌仕却更加惊惧,一支有膛线的燧发枪能有什么用处,他不用多想就能找出许多。   “你们的做法,可知会流多少血?!”   中年人慷慨激昂着,“即使流光所有人的血,都在所不惜。”   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   文煌仕眼前数寸,只看见双唇开合,惨白的牙、鲜红的舌,在上下翻飞:“我们就是要流血!一定要流血!只有都堂前血流成河,才能让天下人认清章韩二贼的真面目!”   “章韩二贼,挟奸妄上,蒙蔽世人,尤其是韩贼,欺世盗名,不过一些药石末技,就诓骗得天下人视其为神。又倡邪说谬论,败坏圣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此二贼不除,则大宋危殆,天下将倾。你看他们给军队拨了多少钱粮,数倍于早前,却还是兵败河东!”   他义愤填膺,将韩冈骂了好一通,直到口干舌燥,大口地喝起凉汤。   文煌仕犹豫不定,“可是……”   “放心。”中年人好似看透一切的安慰道,“都堂派兵来的时候,会有人提前通知的,全都已经安排好了,道路,信号,皆已安排妥当。你看准时机及时撤走就好。”   “那直接开枪不就好了,何必等军队来。”   “不,不,不。”中年人说道,“不能随便开枪。必须等都堂派兵来的时候……”   京师的人都在看着,只有让他们知道军队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自然会站在对立一方。   “你……你们……真是丧心病狂。”   “对,是丧心病狂。但到了这时候,还能退缩吗?”   文煌仕面沉如水,他需要的只是文氏权势能维系下去,而眼下,正好就是一个机会。   “明天?”   “明天!”   文煌仕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想了想,悄然地提醒道,“宰辅们也会在那边出入。”   中年人脸上顿时多了一层笑容,不比之前的一切形式化,而是更加亲切。   一个时辰后,文煌仕被送回到了国子监围墙下,自车上下来,目送马车远去,挂在脸上的职业性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回到院中,他犹豫了半天,起起睡睡,没一刻安稳。   快天亮的时候,文煌仕终于有了决定,他再一次换上了仆役的衣袍,悄然离开校园。   来到军巡院派出所的正门前,他低声对司阍道,“我,我是来出首的。” 第一百三十三章 梳理(三)   出首?   守门的士兵生嫩得紧,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两只眼睛圆圆地睁大,仿佛一只懵懂的幼犬,完全不明白文煌仕在说什么的样子。   文煌仕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上前了一步,急促地说,“我要出首,快带我进去。”   被文煌仕贴近,年轻的士兵就退后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将刺刀亮了出来,声音却发了抖。   “你,你要做什么?!”   “出首!”文煌仕急得冷汗都出来了。在这小赤佬夹缠不清的时候,他感觉到周围行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出首?”士兵看着文煌仕急不可耐的样子,恍然大悟,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容,“解手?出恭?说明白嘛。”他右手放开了紧握的长枪,指着右边的路口,“喏,要出恭去公厕,前面转角便是。”   文煌仕七窍生烟,出首是出恭解手的意思吗?   “快,带我去见你们的所长,我有要事跟他说。”看见士兵陡然间又变得狐疑警惕的眼神,文煌仕更加气急败坏,顿足道,“我要报官!”   “报官!早说啊。”士兵终于明白了,再上下打量了文煌仕一遍,好像确认了文煌仕的身份自己担待不来,就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扑腾扑腾地便往里面跑过去。   “我早就说了几遍了!”   文煌仕出离愤怒了,怎么看门的都不选一个老成一点的。谁家的司阍会只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就算派出所不是衙门,也不能这么不上心啊。   又感觉背后有人盯着自己,文煌仕往里面走了两步,躲进了门后的阴影中。   门廊下只有文煌仕一人,他越发地感觉这派出所不靠谱。就一个人守着门,他一走,大门敞开,什么人都能往里面进了。还指望能防盗捉贼,能不被贼偷就不错了。   军巡院派出所,是京里的新鲜事。   过去各厢军巡院手底下直接就是分布在大街小巷中的巡铺,定额五六人,实际两三人,在那里看守着。若说用处,的确有用,夜里防盗防火,白天也能排解一下街头的纠纷。但办不了大事,毕竟人力分散,又容易怠惰。抓贼时,贼人拐进另一条街巷就不追了的情况也有。   前段时间,都堂说试行改制。在军巡院和巡铺两级之间,增加了一个派出所。一番纷扰下来,开封府每座里坊下都有一间派出所,坊中各街巷的巡铺铺兵都归属在派出所名下,分管本坊一应防盗、捕盗、刺奸、观风等事。   说起来职权不小,可遇上的案子,不是醉汉赌鬼打架,就是寻常家里丢了一只鸡、一只狗,很多还是里正有事不在,被转过来的。毕竟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人愿意报官——那是要出血的,真要有大事,市民们还是去厢里府里的衙门了。   但派出所有个好处,绝不会有人想到自己会往这里来。   文煌仕可以拿全部身家打赌,他身边一定有人盯着。早在他初次加入秘社,就曾经得到半炫耀半警告的透露,宫门、城门、都堂、宰辅府邸、府衙、军巡院,乃至军营门前,都有他们的人在监视。   文煌仕调查过,还试探过。秘社真正的底细和背景,文煌仕没能探到底,只能猜测是京师对现有都堂体系不满的那一部分权贵,但至少确定了军巡院和开封府的监视不是吹嘘。   昨天同去都堂前的同伴,今天也都去了都堂,甚至又影响了一大批同学同去,偏偏属于首倡者中一员的他没去,肯定已经引起了怀疑。   要是自己往府衙或是厢中军巡院去,保不准半路上就给人看出不对。要掉多少人脑袋的大事,透露给自己,怎么可能不提防?换做是自己,要是发现有人准备报官揭露自己要命的阴私事,也肯定会先下手为强。   昨天晚上回去后,文煌仕就因此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不敢就这件断头买卖去问谁,也不敢把事关家族的要紧事交托给下人,自己拿定了主意,找了个借口推托了去都堂,出了监舍的大门三五十步就转进了街边的派出所,那边派来的人盯得再紧也想象不到,根本没有时间反应。   文煌仕在门内等了一阵,心渐渐地又提了起来,频频回望门外,生怕监视自己的人冲进来将自己抓走。这时候,守门的年轻士兵啪嗒啪嗒地出来了,只是他身后并没有跟着别人。   “进来吧,所长在里面等你。”士兵招呼了一声,转身前头领路。   文煌仕心头一阵火起,区区一个所长,不入流品的武夫,还敢如此倨傲。再一转念,还是早点把事情结束,早点安生。   “终于进来了。”   走进派出所的院子,文煌仕安心下来,稍有闲心打量起这小小的四合院。   文煌仕本以为进来后能看见几个关人的笼子,里面站着垂头丧气的人犯,可惜并没有。小院很普通,普通到就像是寻常人家一般。四面皆是两层小楼,院中没有太多布置。   当初这里一整条街都是随同国子监一起修起,卖出去的几乎都是同样制式的院落。但入住之后,绝大多数人家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造,或加盖一间小屋,或多栽几株花木,几年下来,外部或许还相似,内院就各不相同了。   而这座设为军巡院派出所的院落,完全没有半点改造,几年下来,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留下了痕迹。   四合院的几间厢房都敞开着门,里面能看见一帮子悠闲度日的军汉,只有两个埋首案牍的,根本没人警戒。   派出所内松散的防卫让文煌仕的心沉甸甸的,看这里的模样,几个地痞拿根棍子就能打进来。   希望是外松内紧,文煌仕暗自祈祷着。   近日有消息说是要把军巡院改为警察局,法司断案,警局抓捕。而且除了刑名案件外,包括户籍都要归其掌管。甚至还有说法,都堂准备将行人司归并进来——也有消息说,已经归并一处了——这样一来,军巡院有人有权,还能沟通都堂,地位将比现在高出许多。   既然宰辅都如此看重,准备加大军巡院的权力,那军巡院里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   跟着看门的年轻士兵,文煌仕被引进了小院正厢左侧的厢房内。   隔了一张桌案,对面坐了一个胖子,年轻士兵称呼他所长,看腰围也的确是一所之长的气派。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胖子拿了本书在读,文煌仕进来后才把书放下。从反扣在桌面上的书皮看,却是倒着拿的。   文煌仕在胖子正对面坐了下来,胖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睛里透着精明强干。   胖子提起自己桌上的茶壶,亲自给文煌仕斟水,顺口问道,“秀才可是国子监中的学生?”   文煌仕急匆匆地打断道:“吾乃西京文太师曾孙,国子监内舍生,有要紧事要报官。”   “文老太师……”胖子顿了一下,才想清楚文老太师究竟是何人,表情立刻就变得精彩起来,似笑非笑,“什么大事?”   文彦博在京师的口碑,这些年因为与韩冈的屡屡冲突而每况愈下,即使在百姓中也多有传说各种笑话的。   文煌仕在国子监数载,亲身感受这一点,他投身反朝廷的秘密组织,有一半因为这个原因。   胖所长的反应,文煌仕经历多了,只是心中记了下来,一时没有发作,“有关火枪的。”   胖所长的神色陡然间就变了,他立刻紧张地追问,“什么火枪,哪里的火枪?”   “今天有人带着枪去都堂了,最新式的线膛枪。”   文煌仕没有说“有人准备在都堂前对他们开枪,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朝廷。”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对,眼下的这一句,已经足够让胖所长跳了起来。   身手灵活的胖子当真少见,胖所长跳起来时就连磕带撞,撞到了桌脚也不知道痛,只瞪大眼睛追问,“当真?”   文煌仕敛容道,“吾乃文太师曾孙,宰相门第,岂能在此事上撒谎。”他复催促道,“此时要快,迟恐不及!”   “对,对!”胖所长灵活地绕过桌子,没忘了先谢过文煌仕,一揖到底,“多谢衙内首告,我……小人肯定会把衙内的功劳给报上去。”紧接着就匆匆往外,“还请衙内在此处等候,待小人报予厢里得知,就带人回来。估计到时候要护送衙内到都堂里去了。”   胖所长说完飞快地跑了,厢房门口留下两位士兵把守,文煌仕百无聊带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文煌仕在心中不断地催促,他的性子焦急,眼下被看管是虽是有所预料,但心中的焦急就又多了几分。能不能他自己安全送到都堂?既然能弄到一支枪,那两支枪肯定也没问题。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莫名耳熟的节奏。文煌仕倨傲地坐着,头也不回。他自己送上门来,不表现一点傲气,没人会将他的话当真。   来人进了门,绕过文煌仕,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的文煌仕突然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一双鞋子似曾相识,恐惧心随即攫取了他的心灵,缓缓地抬起头,双腿,腰身,躯干,最后是脸,熟悉的脸。   文煌仕猛地跳起,转身就要往外跑去,才一动,左右胳膊被死死卡住,一左一右两个壮汉将他给夹在中间。   几个时辰之前才见过面,相互道别的两人,这一回在派出所中相遇了。   在所长的座位上坐下,熟悉的老朋友从上到下看了文煌仕一遍,“真是没想到啊。”   轻轻的一句感叹,文煌仕猛地挣扎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所长走了进来,重重地拍了一下文煌仕的脑袋,走到桌案后,抱怨道,“真是,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没胆子的怂货。”   “文家的种,一代不如一代了。”   又是一句扎人心窝子的话,文煌仕怒火中烧,不挣扎了,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对面的两人。   “还瞪我!”胖所长道,捋起袖子就想要好生收拾一下文煌仕。   一只手拦住了他,“别乱来,终究是秀才。”   “那怎么办?”胖所长问,“人都到这里了,谁知道底泄没泄?”   “送去去水牢消消火吧。”   文煌仕面如死灰,呜呜地甩着头。方才他还想大声叫,孰料一只袜子就塞进嘴里,差点被熏晕过去,连呼吸都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胖所长看了他一眼,提议道,“一号干净点,免得生疮生病。”   “也好。”   几句对话之后,胖所长一步走到文煌仕身边,弯腰在耳边笑道,“地里百丈打出来的井水,凉快!”   这是要被灭口了?   文煌仕被恐惧抓住了心灵,砧板上的鱼一般猛烈挣扎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梳理(四)   吕嘉问进来的时候,黄裳和游师雄已经在小会议厅中坐了有半刻钟了。   只有资格列席的成员反倒是到得最早,而有决议权的都堂宰辅则一个比一个晚。   吕嘉问与开封知府、铁路总局提举相互见礼毕,落座后就对黄裳道,“勉仲,外面的人可又多了。”   外面的鼓噪声几天来一直在响着,参加的人数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天更加响亮。   黄裳只能回了一个苦笑,肚子都骂出粗口了,这他娘的是我的事吗?!   国子监不惩处,枢密院不调兵,都堂内部你推我我推你没一句准话,你吕望叔也有脸怪我不动手?有种的下一堂札,让开封府把兵马拉出来啊!   只是黄裳敢怒而不敢言,再是不同派系,当面的尊卑还是要讲的。   吕嘉问就揪着黄裳,仰天叹息,“都堂的体面都没了。”   “体面?!”   铎铎的击地声,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缓缓走了进来。见到他,黄、游两人立刻站了起来,口称邃明公,吕嘉问也跟着起身,行礼问好。   枢密使张璪张邃明比平时来得更早了一些,拐杖重重地在地上顿了一记,“仁庙也曾被乱兵吓得躲入偏殿,还要慈圣领内侍宫女解救,可谁能说仁庙没体面?”   张璪的作派,只引得吕嘉问嘴角边的一抹讥笑,他可不是只有列席资格的议政,“邃明兄是正门进来的,还是从掖门进来的?”吕嘉问讥嘲地问道。   都堂正门与宣德门正门一样,一年到头都开启不了几次,宰辅、官员,寻常都是走正门边的掖门入内。   一开始都堂前的士子并不多,但现在却成群结队,上千人了。正门堵了,掖门也堵了,从昨天开始,宰辅们都是改从更远一点的侧门进出都堂。   要说脸面,的确是丢了。   若不是宰辅们的示弱之举,国子监的学生们也不会一天比一天更多。   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张璪被游师雄亲自扶着坐了下来,拐杖还住在手中,“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区区一群措大能做得了什么事?昔年欧阳修知贡举,被他黜落的士子上百人围攻,连胡须都没有被揪掉几根。”   “就怕有心人在后面使坏。”吕嘉问对黄裳笑了一笑,“万一此一班措大坐大,市井中有贼人趁机作乱,勉仲难免罪责。本来一队巡卒就能解决的麻烦,到最后闹得京师大乱,我等知道勉仲你情有可原,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黄裳向门口望过去,但韩冈还没到。黄裳心中一声哀叹,在韩冈来之前,他要被挤对多久?   压了压火气,黄裳道,“只要都堂……”   “都堂?!”吕嘉问打断了黄裳的话,“这也要都堂,那也要都堂,什么事都要都堂决定,那要尔等亲民官作何用?!”   都堂要是敢帮开封府背锅,那开封府有什么不敢做?   黄裳怒上心头,如今的局面,不都是章惇、韩冈为首的都堂不肯下决断的缘故?   联合京师所有报纸头版头条刊发社论,似乎是杀气腾腾,却还说着要治病救人,没有真正的动作。   这几天黄裳身上的压力很大,他按兵不动的做法是韩冈面授机宜,他还知道,国子监那边的放任,也是韩冈对何执中的吩咐。   而章惇那边到底是怎么想,黄裳则并不清楚。   但前天和昨天的都堂会议上,章惇与韩冈一样,都不肯对外面的骚乱采取坚决的手段,似乎都想利用那些学生做些什么。   吕嘉问现在在催促,黄裳只能装聋作哑,章、韩两系联手执掌朝政,但并不是说一点矛盾没有。   都堂门口的那群学生,他调来一队巡卒就能驱散了。   还有市井出身的幕僚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找来一群地痞,换身衣服,见人就泼粪,一刻钟就能还都堂一个清静,也就多一点黄白之物。   可是先不说知府联络地痞会让他丢多大的脸,仅仅攻击学子这一项,黄裳就担待不来,不用泼粪,名头就能臭通天。   他还想进都堂啊。   黄裳觉得,章惇、韩冈的沉默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都是在等对方忍耐不下去而先行动手。谁先动手,谁的名声就坏了,接下来的议政会议,另一方就能占到大便宜。   可是黄裳这两天私下里并没有从韩冈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韩冈说的。   在报上刊发社论,也是韩冈定的。   可以说仁至义尽,可以说软弱退让,终归只是动文不动武。而不动武的结果,就是事情越来越大。   “勉仲。”见黄裳一直沉默,吕嘉问不满地敲着桌子,“你总得给一个说法吧。”   他是不是也是没有从章惇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还是说已经得到了章惇的授意?   黄裳继续沉默着,猜测着。   “干脆把御街修一修?”游师雄从旁插话,化解了尴尬,“就说人流踩踏损坏严重,修他个十天半个月。过些日子,也就冷下来了。”   “修什么?”章惇随着声音而至,冲着站起来的黄裳笑道,“都堂前的路要修?”   黄裳讪讪,“只是一个提议。”   章惇向旁边侧过身,让出身后的韩冈,“玉昆,你怎么说?”   韩冈神色淡淡,“哪来的钱修?朝廷可没钱贴补。”   韩冈和章惇联袂而至,顿时就让厅中人有了一种诡谲的感觉。   议政能看到机密内参,而都堂宰辅能看到绝密文件,但最高一级的机密,并不局限在宰辅们手中的绝密文件里,那些只掌握在章惇和韩冈两人手中。   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从张璪开始,每一位与会的宰辅和暂时列席的议政,都有相同的想法。与会者全数到齐,各自落座之后,会议厅中的气氛就不免带着一丝诡异。   “外面的事,本来我和玉昆都想着先放一放,等河北河东的消息来了,想来就会散了,没想到越闹越大了。”   这是章惇这两三天来,第一次在正式会议上主动提起外面的学生。   与会者们的精神都集中了起来,从章惇的开场白中,已经可以听出都堂首相准备对这一起事件定性。   只有确定了事件性质,才能确定应对的手段。   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是出于义愤还是包藏祸心,是被人蛊惑还是谋图不轨,这些是必须要都堂来进行确定的。   章惇和韩冈之前都对此保持沉默,故而才让人无所适从。   “整件事的缘起,明面上是因为河东之败,实则是有心怀叵测之辈图谋不轨。”   而现在,章惇终于要定他们的罪名了。   那韩冈呢?他会怎么说。   与会者在聆听章惇发言的同时,都开始关注起韩冈的反应。   韩冈则紧接着章惇的话语。   “其人虽口称为国,然其所言种种,实乱官军之心,有助于北虏。”   两位宰相明显地达成了共识。   “今天。”章惇举起了一张纸条,“就是刚才,是石豫送来的,是那群忧国忧民的学生们的要求。”   章惇的声音中带着点讽刺,略低头,念着纸条上的内容,“要严惩败军,要查办败将,要更换河东和河北守臣,要宰相、枢密引咎辞位。”   章惇念一句,厅中宰辅们的脸色就冷上一分,那群学生,简直发了癔症,几天来没看到都堂对他们动手,就得意忘形了。   章惇抬头,冷冷一笑,“幸好还没有要皇帝亲政。”   “不知天高地厚。”沈括板着脸。   “当严惩不贷。”曾孝宽板着脸。   “为首者当诛。”吕嘉问同样板着脸。   章惇没搭理他们,又低头念到,“还有要国子监中严禁教授气学,维系新学道统不改。”   好些人偷眼去看韩冈,只能看见一张风轻云淡的脸。   “另有声称上舍人数太少,每年上舍进士太少,要求国子监增加上舍生名额,朝廷增加上舍进士名额,以及贡举名额。”   张璪一顿拐杖,怒道,“分给国子监的贡举名额都快有开封府的三分之一了,能当一路之地,还敢说不够多?贪得无厌!”   章惇将纸条一折,“说起来各地的贡举名额的确该动一动了。礼部试的人数上一科已有七千人,举人的增加速度需要慢一点了。”   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举人的身份现在是终身制,而不是只能用上一届。这样一来,能够上京赶考的贡生数量就要比以前多得多。尽管朝廷又多有规定,对往届举人加以限制,比如每年的学政考核,但终究还是多得太多。   不过眼下在会上提起来,却是不合时宜。只是没人觉得章惇是凑巧提到,自然是有其用心。   韩冈再一次成为视线集中的中心,只见他摇摇头,“西北、西南的进士人数本少,减少举人数量不利当地教化。”   “西北拔贡比例不低了。”章惇道。   韩冈道,“西北文风不盛,不如此不足以勉励西人向学之心。”   章惇摇头道,“江南诸路对此抱怨得可不少。”   过去贡生的名额,礼部试过不了那就是过不了。西北十选一、二十选一又如何,江南百里挑一,福建两百取一,争夺一个贡生名额的确激烈,可到了礼部试上,西北贡生根本不是江南才子、福建才子的对手。   即使拔贡的比例比西北低了十倍,江南诸路也没人会觉得不公平,中进士的数量比西北要高十倍呢。   可如今西北拔贡比例那么高,随便一个秀才努力几年就能成举人,这就让江南诸路的读书人看不顺眼了。   韩冈则稳稳地站在西北一方,“怨言如谤言,总是堵不住的,不如放开来,反正也没什么用。”   宰相的争论,其余辅臣们没人敢参与,只能旁听。   听到章惇和韩冈争辩的焦点,张璪不耐烦地说,“那就支援西北西南的边州好了。从荆湖北路、江南东路以及两浙路调拨一部分名额,还有开封……”   吕嘉问立刻道,“京师于天下,譬如首脑于人。首脑亡则人亡,京师乱则天下乱,万万不可削减开封原有的举人数量。”   “主体是湖北、江东、两浙,开封既然不能动就不动好了。”张璪中气十足地提议。各家子弟都在京师,开封名额不动,其他人都无意出面阻止。   “国子监呢?”有人问道。   外面都是国子监学生,尽给都堂添乱,理应削减以作惩罚,但其中多是官宦家的子弟,不能做得太过,张璪忙将权柄地还给章、韩,“两位相公怎么看?” 第一百三十五章 梳理(五)   “两位相公怎么看?”张璪问道。   领头闹事的一帮子学生,全都是国子监出来的,对国子监的举人和进士名额到底如何处分,与会的每个人都想听听宰相的看法。   学政方面是韩冈的分管方向,章惇看向韩冈,“玉昆……”   韩冈微微垂下眼帘,掩饰住心底泛起的疲惫。都已经知道答案的事,还指望自己说什么?   手中的白瓷茶盏,来自于京兆府,色如羊奶,质地细密,比定窑之白更胜一筹。技术出自于雍秦商会投资的新窑,经销商家背后则是张璪。   在得到了京兆新窑的专营权之后,张璪花了点力气,让都堂将日常器皿换成了新窑瓷器,给新窑瓷器做了最好的广告。比起之前都堂中普遍使用的搪瓷器皿,卖相上好了许多。   不过韩冈还是喜欢工业化生产的搪瓷盏,前几年推动搪瓷器皿,都堂中就用了一批,又为军中订了一批,但那时候,搪瓷最大的生产厂属于将作监,雍秦商会的搪瓷厂只是借用搪瓷器皿被都堂使用的名头,向天下百姓发卖,并未试图染指,张璪的做法,私心过于明显了一点。   可谁还在乎?   官僚们的贪婪一如既往,一二清介之士改变不了整体性的向利之心。朝廷所需,不论是军衣、军粮,还是官员俸禄中的薪炭、布帛,都是官僚们瓜分的目标,数以千百计的工厂、作坊,背后都是来自大大小小的官僚们。   不过他们的贪婪,却在技术进步下,变成社会发展的推动力,向着天下大同的最终目标快步前进。   每每想及于此,韩冈总忍不住要自嘲一笑,仁义道德,终究比不上金银财帛。   如今的都堂成员,在朝堂政务上,总少不了大大小小的争执,不过在经济利益上,已经钩链成网,一荣俱荣。   由此形成的利益团体,犹如泰山一般沉沉地压在朝野之上,眼下外面的喧闹,不过是一群被淘汰者的绝望的呐喊。   蒸汽机已经开始进入工厂实用,绝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见韩冈一时没有说话,章惇微讶,略提声,“玉昆?”   不小心岔掉的思路收了回来,重新回到无聊的会议当中。韩冈抬起眼,一瞥众人,“闹事的是国子监生,不是国子监。”   众宰辅心道果然如此,毕竟判国子监是韩冈的人。   正因为如此,国子监生闹事闹到都堂前,判国子监却依然能够置身事外,何执中教化不力,训导无方,宰相却连提都不提。   在场的有的知道点内情,有的不知道,但看见章惇和韩冈的态度,便一起保持起沉默,完全不提何执中三个字。   张璪也绝口不提判国子监的无能,当他确定章惇、韩冈都对眼前事选择放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去牵扯何执中。   “这件事,先把人处置了,再议国子监。”韩冈把态度摆得很明确,章惇自不会与他过不去,“不急的事,以后再说。”   “人该如何处置?”张璪接下章惇的话,将偏离方向的话题拖回原点,“那些国子监生既然是被心怀叵测之辈所煽动,子厚、玉昆,他们该如何处置?”   “不下点猛药,他们清醒不了。”吕嘉问冷笑道,“他们都自以为是白衣卿相、未来辅弼,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说到这里,吕嘉问话声一顿,向韩冈歉然一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可是出自于韩冈。   “玉昆见谅。”他说道。   韩冈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话本无错,但要看之后事情做得是对是错。如今是南辕北辙,于天下无益。”   “玉昆相公所言正是,此辈书生所言种种,于天下无益。望之之言,亦为有理,治乱当下猛药。”曾孝宽冲韩冈点点头,又冲吕嘉问点点头,“朝廷行事固当宽猛相济,但此一般人,决不可宽纵。京师行重法十有余年,作奸犯科者纵能保命亦得流配边州,京师百姓皆畏法而守法。如今一干国子监生,坐享朝廷禄米,不思苦学报国,却为贼人煽惑。弃学业,悖师长,盘踞于御街之上,喧哗于都堂之前。不加重惩,何以警戒来人?”   如果一开始就采取重压之势,哪里有今天的事?在座之中,腹诽章韩二人反应迟缓的不止一二人。   吕嘉问道:“他们应当尽快抓起来。”   黄裳道:“御街上抓学生,未免惊骇世人。这几日他们都是清晨来入夜走,都没有露宿街头的打算,不如等他们回国子监,再行捕捉。”   韩冈点头又道,“开封府内执法不能松懈,一旦给那些潜藏已久的贼人翻了身,把学生都带得更坏,可就糟了。”   宰相们在严格管理京城十来年后,突然放开了对京师的控制。要是京师之中一干贼人沉滓复起,能连带着起来议政的学生都坏上十倍。到时候,可就难以收场了。   韩冈说完,黄裳应声,“相公放心,会让他们心服口服的。”   吕嘉问反身问章惇,“子厚,唆使学生的贼子可有捕获?”   “行人司已经盯上了几个了。”   不止几个,更不是已经盯上。   韩冈向章惇瞥了一眼。   行人司的主要权力都在章惇手中,但任何变动都要韩冈签字副署,这是韩冈与章惇瓜分势力范围的结果。   行人司的行动力,在京师是数得着的。而他们行事的手段,在宰相的羽翼下,更是显得有几分肆无忌惮。   “最好是能活捉。”张璪补充,“好好拷问一下,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后唆使学生。”   “多得很。包括令侄孙。”韩冈暗暗道。   韩冈没把他的话说出来,行人司打探到宰辅家,这种事不能公布出来。   “两边都要抓。”章惇道,停了一下,他又道,“今日事为首者多为河南府中人,不可使之居朝堂。玉昆?”   “我同意。最好还要查一查三京国子监,那里面藏污纳垢,什么贼人都能搜得出来。”   除东京外,河南、大名、应天三京都设有国子监,尽管远不如开封府的国子监,但里面的还是有一帮子学生。学力上,不如京师,才干上也不如京师,只是为了多安插一些学生进学,故而才有了三京国子监。   章惇和韩冈的提议没有任何波折的得到了通过,抓捕都堂外的学生放到了晚上,抓捕学生背后的作祟者,也随时可以出动兵马。   章惇和韩冈并不喜欢就此事发表太多意见,定下了这件事的结果,就彻底放开了,仿佛外面的喧嚣只是酒宴上的乐曲伴奏。   “此事不足论。”章惇总结道,“一帮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措大,又能闹出什么?真正要防备的,还是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是想要构陷我等。请各位仔细想想,到底有什么手段。”   一干宰辅集思广益,拾遗补阙的工作做得还不错,章韩二人考虑到了,还是没有考虑,十几人终究还是帮他们做好了准备。   与平时一样的时间,会议结束了。   宰辅们各自归衙,也有出门就坐上马车,往家里去的。   “都小心一点。”韩冈叮嘱跟着一起走的黄裳和游师雄,“尤其是最近几日,全都坐马车出行。”   不必问为什么,黄裳和游师雄都明白韩冈的意思。   造个炸弹不难,能把马车炸坏的炸弹,从材料到结构也都很简单。难度在于的怎么送到马车底下。   还有火枪火炮。   都是不难制造,威胁性却很强的武器。这要搅乱京师,十几支步枪,两门火炮,足以让东京城都乱起来了。   没人敢保证京师里面不会流出一两套火枪火炮来。   学生们在都堂外抗议,宰相们出去解释一下,安抚一下,事情平息的可能性很大。   但章惇不会出去,韩冈也不会出去。   如今已经有了一百步内能够精准命中的线膛枪,章惇和韩冈都不会随意进入不可控制的人群中。   到市井中吃喝,十年前做得,二十年前更做得,时至今日,两人却不会再去做了。   州桥夜市上的旋炙猪皮肉,依然香飘十里,每晚都能吸引数百人客,两人也不会再去光顾,甚至都不会派人买来品尝。   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自从线膛枪研发成功之后,都堂宰辅,进出马车都在宫室、都堂和自家院中,若无必要,绝不在市井中的公众场合露面。   不单是畏惧线膛枪。   火器出现之后,刺杀的手段一下丰富了几十倍,只是让都堂宰辅这些外行人来想,随随便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种。   当年名列密院的郭逵郭太尉,差点被军器监试做的火炮给炸死在家里,现在已经在民间被当做一条轶闻来戏谑,可从那时候起,高门显贵无不对火炮提防三分。   一想到只要在三四百步外放上一门火炮,就能一炮命中自家的屋顶,许多人夜里都睡不安稳。   过去宰辅上朝、出行,几乎都是骑马而行,骑什么马,马鞍、辔头、缰绳用什么式样,都有规定。   如今则都是改成了马车。前两年朝廷对不同品级的官员用车发了文,确定了马车是正规的官员出行工具。   韩冈的马车——也不只是他的马车——经过了改装,板壁中都夹了双层铁板,铁板中间还有棉花做缓冲,车厢底盘也铺了钢板,普通点的炸弹或轻型炮弹,都别想炸坏车辆。   而为了防备刺杀,都堂的成员都被配备上了同样型制的防弹马车。   韩冈独坐在马车中。   这辆马车看着车厢宽大,但实际坐进去,却会发现空间不能算大,只能供五六人对坐。   马车钢轴也是特制的,还不能走颠簸的路,只能在平地行驶,同时隔一段时间就要检查更换,避免车轴断裂。   但最大的好处,就是防护性极好。外面十二匹马拉车,并不全然是为了宰相威仪。如果是八匹、六匹,拉起几千斤重的防弹马车,那奋命吃力的样子就难看了。   十二匹挽马轻易拖动了宰辅马车,将韩冈一路带回到他的目的地。   走下马车,韩冈舒展了一下腰背,抬起头。   砰的一声。   那是枪响。 第一百三十六章 梳理(六)   “孙衙内还没来?”   当罗安民第三次绕到朱子昂身边时,他这样问道。   朱子昂早被太阳晒得蔫了下来,有气无力,“要来早来了。”   他抬起眼,羡慕地看着身姿依然挺拔的罗安民,又幸灾乐祸地说,“或者被抓了。”   “要抓早抓了。”罗安民抓了把折扇给自己扇着风,“第一天不抓,第二天不抓,第三天才抓?都堂要是讲究事不过三,京师地面上不会看不见乞丐。”   “那就是怕了。”朱子昂蹭着罗安民的凉风,呼呼地出着热气,像条老狗,“这么热的天我都怕,明天再这么热,我也不来了。”   罗安民把扇子拿得远点,“抓着扇子不用,怪得谁?”   “有力气会不用?”朱子昂抻着脖子,追逐凉风,不满地问道,“你要绕到什么时候?坐下来不好吗?”   罗安民反问:“坐在这里不热?”   “热。”朱子昂白眼看去过,“看见你走来走去就更热,晃眼。”   浅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射着阳光,白花花得炫人眼。水泥砌起的广场上没有树木,没有建筑,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   仅有的摆设,就是两尊铜炮。那是当初辽国使者抵京时,为了震慑他们,而特意铸造的巨型火炮。   两门火炮华而不实,阵上排不上用场。被安放在都堂门前后,此刻正被两队神机营士兵护卫着。每天早中晚,两门火炮都会发射空包弹,向全城通知时间。   黝黑的青铜炮管在阳光下似乎都要熔化了。朱子昂眯着眼,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都在蒸腾的热浪中模糊了棱角。   都堂前的广场,直接与御街相通,比起宣德门由东西阙楼括起的门前广场要小了许多。   不过皇宫中原本属于外朝的建筑群,自都堂建立之后,便被彻底空置,所有的衙门都从皇宫中搬了出来。东西两府的旧址多年无人使用,据说都有狐狸出没其间。   如今朝臣们也不再上朝,宣德门和左右掖门,现在都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了。   而都堂这里,日常人来人往是不用说了,现在被国子监的学生们占据了大半,就更加热闹了。   罗安民跟着朱子昂远近望了望,东一簇,西一簇,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今天还不抓,明天全监的学生都能来了。”   “只要不下雨。”朱子昂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现在他真盼着能下一场透雨,“要是监里的学生都来了,怕是广场都能站满。”   “哪可能?”罗安民摇头,“东西八十步,南北两百步,正好四千平方丈,全都来了,一平方丈站一个人,也站不满。”   “算学好啊。”朱子昂翻着白眼,“那你怎么不数数这里有多少人啊?”   “刚才是八百一十七。”   朱子昂愣了,小声地问,“……数过?”   罗安民面不改色,“随口说的。”   “……你个鸟货。”朱子昂又愣了一下,骂了一句。   罗安民大笑,笑过后正色道,“不过现在的人真的比早上少多了。”   早上出门时浩浩荡荡。到了中午,就只剩下一半的样子了。   “都去吃饭了吧。”朱子昂猜测道,又问:“你饿不饿?”   “还好。”罗安民道。   “那就再等等。”朱子昂道,“我等公车上书,朝廷该有个回音了。”   罗安民摇头,“我看是难。”   朱子昂一下就激动起来,“失土之臣,难道不该严惩?败军之将,难道不该治罪?军国事,事关天下,匹夫可言,我等太学生难道还不能上书吗?”   “只是这一点还好说。你还知道……”罗安民扇子唰地一收,指了指远处的两堆人群,“他们私下里又加了两封奏疏。”   朱子昂望过去,眉头一皱,“江南会和洛党?”   江南会是籍贯江南的学生自组的社团,而洛党则是国子监中偏近旧党的学生集合,因为总是聚在一起抨击都堂结党营私,把持朝纲,国子监看不惯他们的人就反过来说他们是结党,他们拿出了欧阳修的朋党论,自诩是君子党,反以为荣。因其多出自洛阳,就自称洛党。   那两处聚集的学生不是人数最多的,却是最喧闹的,此刻正有人站在人群中,似乎正发表着什么演说。   朱子昂的脸上带起鄙夷的笑容,“前面拐过去就是宰相府,真要有胆子,何不往那边去堵门。何必蹭机会。弄得好像我们跟他们是一班呢。”他哼了一声,“他们又要做什么了?”   “江南会那边说是国子监中进士和贡举的名额太少,要朝廷加赠。”   “就知道……”朱子昂冷哼一声,“他们做梦呢,哪有这么容易?”   各地的贡举数量,每一个增加的名额都是当地父老拼命争取来的。尤其是在江南、两浙、福建的军州,每一科多也只有十几二十个贡举名额,多一个都是天大的喜讯。过去且不论,如今各地军州的贡举名额增加,都是当地出身的官员与都堂和学政几经扯皮的结果。   前两年福建南剑州的一位知州,把当地虽不能说刮得天高三尺,却也是剥了好几层皮,但他的官声在当地士林却颇为不恶,只因为他能耐颇大,为南剑州多争取了三个贡举资格。   贡举资格如此,就更不必说进士的名额了。   国子监上舍生能够在正科之外成为进士,这一点本来就颇受诟病,就算人数不多都是被骂的,要是听说这种非正途的进士还会更多,各地士林还不炸了。   东京国子监说要加名额,那南京、北京、西京的国子监难道还会安坐着不伸手——进士要不到,贡举的名额总得给几个吧?要是四京的名额增加了,其他军州呢?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各地士林为此闹起事来,都堂也坐不安生。   都堂诸公,不糊涂的哪个会给自己挖坑?根本不可能同意他们的要求。   “还有更不容易的。洛党要弃邪说、除异论,跟气学为难,这不是让韩相公脸面上难看吗?你说都堂可能答应吗?”   “当真?”朱子昂讶声问道,不过他也没等罗安民的回答就站起身来,“走吧。”   “当然是真……走?”罗安民讶然,“这么干脆?”   那一边把气学说成是邪说异论的同窗,固然是开罪了那位相公,但这种话国子监里面不止一个人说过,对气学抱有敌视的学生,人数并不算少,甚至当初何执中新上任,有教授当着他的面说过这话,可也没有被治罪,照样在学校里教课。   “没必要吧。”他呐呐地说道。   朱子昂站起来,掸了掸外袍上的尘土,就径直往外走去,“他们要找死,我可不奉陪了。”   他之前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又热得难受,只是心念上书才不肯走。   听说前天昨天都还有听到消息跑来围观的闲汉,今天朱子昂出来却一个看热闹的都没看见。头顶上太阳的确炽烈,但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   如果说京师里人与京外有何区别,那就是他们更会看朝堂风色了。京师之中官员遍地,一块石头丢出去,就能砸中几个吃皇粮的。京师百姓自幼浸淫其中,自然对政治变动极为敏感。   京里的人都躲着不来看热闹了,都堂更不会有回音,他还在这里留着晒太阳干嘛?   “有句话说得好,京里的耗子,都能分得清朱紫青绿,更别说人了。”朱子昂道,“我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不敢说到底会不会发生,但我可不想冒风险。今天热闹算是趁过了,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去好了。”   罗安民干笑道:“你是怕热吧?”   朱子昂斜睨着看罗安民,没好气地点头,“是。”接着又正容道,“不说笑了,还是早点走比较好。”   有件隐忧朱子昂他没说出口,按照国子监中江南和洛阳的学生的德性,以及都堂的行事作风,再这样下去,党锢之祸说不定就在眼前。   万一都堂当真下定决心要清洗国子监,朱子昂京师都不想待了,还是跑回家里最为安全。   朱子昂大踏步地往前走,罗安民匆匆忙忙跟在后面。   突然间,朱子昂停住了脚,罗安民差点就撞上了他。   “怎么了?”罗安民站稳了问。   只见朱子昂侧过脸,向都堂正门处望过去,“现在是正午了吧?”   “嗯,差不多……哦!”罗安民反应过来,“该放炮了。”   正说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都堂正门处传了过来,吸引了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都堂前岗哨换岗和号炮,算是京城中的一道景致了。   京城之外的军营没有这一换岗的规矩,衙门的门房更没有,都堂设立之前,莫说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就是宣德门,都不见如此宛如会操的换岗仪式。   更重要的,每天早中晚,还有三次燃放通告时间的号炮。   朱子昂上京一年多了,只在刚刚住进国子监中时,被朋友带着过来看过。之后入城的时候都不多,过来都堂这里就更少了,今天还是第二次。   朱子昂不走了,翘首以待。许多聚在一起议论的学生也停了下来,带着期待地望着正门。   任何时候,火炮这种代表当世最强武力的武器,总是更能吸引心怀出将入相之念的年轻学生的关注。   “要有胆子,现在就往门里冲。”朱子昂望了望江南会和洛党的位置,说了句风凉话。   罗安民无意识地应了一声,专注地望着门内。   哒哒哒哒,整齐的步履带着节奏,踏着同一个步点,一队四五十名身形矫健的士兵从门中走了出来。   他们分作五列,队列如同界尺画出来一般的整齐。侧面四队扛着装好刺刀的长枪,中间的一队则空着手,身上有着炮兵的徽章。   同抬腿,同举步,不论高矮胖瘦,每一人每一步的步幅都一模一样。   厚实挺括的对襟长褂,或者按照裁缝店的说法叫风衣,被皮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虽然这些士兵并没有班直们普遍六尺以上的大个子,但要不然怎么说人要衣装。日日操练出来的矫健身姿,再戴上范阳软帽,披挂上风衣皮带,穿上长筒皮靴,一个个犹如劲竹般英气勃勃。   京里的妇人、小娘,经过都堂门前,看到守门和操炮的士兵,总会多打量两眼,至少也是飞快贪婪地一瞥。   每天固定的放炮报时的规模还算小,到了每月月初轮戍都堂的神机营指挥交替的时候,更是如同会操,两个指挥上千兵马在广场上交接,那个规模就算是京师的百姓,都会过来看个热闹。   穿过大门,最外侧的两队士兵停了下来,与把守都堂门口的卫兵交接,而中间三队继续向前。   两队士兵,在卫兵们的面前停下,靴底踏地,发出整齐的一声,站得笔直,如同路边的两排白杨。再左右转身,鞋跟顿地,啪的一声,依然整齐划一。   朱子昂眼睛一眨不眨。他家在淮东,附近就有座军营,里面士兵多有偷鸡摸狗之徒、欺行霸市之辈,军官中也有孔武有力的,能在庆典的相扑比赛上争夺头名,但即使把那些武艺高强的军官拉出来,与眼前的士兵们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   两队士兵口号雄浑,中气十足,交换过口令,两队交错而过,又交换了位置。转身相向,哗的一声齐响,两队卫士齐齐举枪致礼。   朱子昂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折扇,心中热血沸腾。   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首首远行万里、封狼居胥的诗句从心口咕嘟嘟地冒出来。   这里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将神机营的英武之风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想进神机营。”   朱子昂想起乡里的军汉,再看看眼前是神机营,这差别果然是天壤之别。跟神机营猛如熊罴的壮士比起来,乡里的军士宛如乞丐。   “除了班直,如今哪个营头能与神机营比?上四军都不如。”罗安民小声说,“神机营是都堂的兵,都不归三衙管。”   朱子昂点头,只看神机营能够轮班守卫都堂,就知道其地位。旧日军中,班直第一,上四军其次,为何如此?还不是因其守卫禁中。   据说神机营的俸禄都是从都堂的堂库中开支出来,而不是走正常的政事堂和枢密院定额,各地转运司划拨的流程。   朱子昂听自己的同学愤然说过,不管神机营是不是只听都堂中某一位大人物的话,反正他们是不姓赵了。   好吧,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一句,朱子昂觉得都堂是肯定不记得要教给神机营的兵了。   说话间,铜炮旁,炮手也全数就位。   因为是神机营各部轮换戍守都堂,放炮的炮手并不是班直之中专门训练出来的样子货,据称是真正能上战场的神射手。   依照条令操炮发射的炮兵们,行动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韵律。在他们的操纵下,本是为了震慑辽人而特意铸造的巨型铜炮,也在这时候焕发了生机。   轰。   轰。   轰。   地动山摇,巨炮炮口喷出的火焰带来滚滚热浪,让人不禁去想,天下万邦,到底有谁能够抗拒如此巨炮为他们带来大宋的正义?   朱子昂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三十步开外火炮发射的轰鸣,即使他堵上了耳朵,还依然被震得嗡嗡作响。   两分钟之内,两尊铜炮各自开了三炮,每一发都准准的卡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没有半点错开。   这应该是第一流的炮兵了。   从报纸、期刊和闲谈中得到的一点粗浅的火炮学常识,让朱子昂心中暗暗下了判断。   炮手整队,与之前换岗的守卫同时离开。新替换来的卫兵抖擞精神,在烈日下站得一丝不苟。   一排如同他们守护的铜炮一般纹丝不动的卫兵,罗安民长吐了一口气,尽是感慨,“昨天夜里监里还有妄人说,该多了那两尊铜炮,转过来对准都堂放上两炮,如此才能惊醒朝堂中装睡的芸芸诸公。”   “谁?”朱子昂惊问。   “都说是妄人了。”   朱子昂眉眼一跳,“……孙……”   罗安民微微一笑,一副你我心照的表情。   朱子昂冷然一笑,“也只有那位孙衙内了。”   那人不姓孙,却是总是喜欢把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曾孙的身份表现出来,故而在监中就多了一个雅号——孙衙内。说起来他这几天的表现,倒是让人改观了不少,可惜只持续了三天,正应了那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炮声犹在回响,烟雾尚未散尽,位于广场边缘的都堂侧门洞开。   先是一对骑兵自门中步出,紧接着又是一对,之后还是一对,一对一对的骑兵首尾相随,前面已经走上了御街,后面还有骑兵继续从门中出来。每一位骑手,都身着同样款式的衣袍,骑着一色纯黑的健马,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扶着插在鞍鞯上的旗牌。   就跟前面出来换岗的神机营士兵,整齐划一的骑兵队列,隔着大半个广场,依然气势迫人。   当一面面旗牌随着骑手离开都堂,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也从侧门中离开,十二匹高头大马拖曳着巨大的车厢,缓缓行驶在广场的水泥地面上,后面又是一对对的骑兵,紧紧跟随。   几十对骑手护卫左右,百余名健儿前呼后拥,这是宰相才能拥有的仪仗。   朱子昂屏住了气,静静地看着,直到憋闷到胸口发痛才剧烈的呼吸,清晰地听到身边罗安民粗重的呼吸声。   望着车马仪仗远去,朱子昂低声道,“那一位回府了。”   罗安民沉默地点点头。   都知道是谁,但那个名字他们都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跟在那一队之后,仪仗一队接着一队,执掌大宋的都堂宰辅,除了值日的成员,全都离开了都堂。   广场上的监生们沉默地望着,羡慕、嫉妒、痛恨,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不一而足。   宰辅们各自返回家中,广场上人头涌涌,却没有人敢上前去阻拦。   “快点走吧。”朱子昂将手里的折扇晃了晃。   只是为了等待宰辅们出行,就在太阳底下多站了十几分钟,走得最早的那一位,都能回到府中了。   罗安民点点头,宰辅们的仪仗再一次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目标。   两人沿着广场的边缘向外走去,接近车水马龙的御街,朱子昂身子突地一震,然后才有如同鞭炮一般清脆的响声。   朱子昂的胸口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可他毫无所觉。只是看见好友罗安民满面惊容地冲着他大声叫唤。他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一切全都模糊了,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天黑了?   他疑惑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第一百三十七章 梳理(七)   清脆的枪声,一开始并没有惹来多少注意。   两门铜炮刚刚发射过,许多人的耳中尚回响着之前的炮声,完全没有注意到多了一记枪声。   只有广场上的卫兵,在枪声之后,全都左右顾望,无法再保持之前如同雕塑一般的站立。甚至有反应快点的,将背上的长枪抓在双手中。   明晃晃的刺刀亮相,学生们一片哄然,离得近的立刻就往远处跑。   领队的军官回头看见了,皱眉瞥了一眼,却没说什么,反倒打了个集中的手势。   “指使,来了?”快速集中过来的一名士兵像是有所预备地问道,警惕的眼神同时在周围扫视。   明明是一位指挥使,穿戴却是队正的装束,如果外人听见了必然会惊讶不已。不过现在离得最近的外人,也在二十步开外,一边瞟着卫兵,一边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军官将自己的兵身上从左到右看了一圈,见没人有所损伤,稍稍放下一点心来,警告道,“小心点。你们都知道的,严阵以待,以防有变,切不可疏忽大意。”   一片应诺声,每一位士兵都对枪击显得十分镇定。   军官低声咒骂了一句,“说来就来了,好大胆子,竟敢在都堂前面开枪!”   他说着,犀利的视线从广场周围到御街之间来回梭巡,很快就发现有一人倒在了地上,在那人身边,还有人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罗安民整个人都瘫了,朱子昂中枪时他正好转过脸,迸出的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刚刚还在说话的友人,一转眼之后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鲜血从胸前的伤口处汩汩地流出,而自己就在他的身边,罗安民脚下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看着毫无气息毫无动静的躺在地上的朱子昂,罗安民颤抖着手,探指过去,在鼻子前一放,瞬间就缩了回来。并不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让他确认了气息是有是无,只是他倾过身子去试探的时候,从杯盏口那么大的伤口中看到了鲜红的内脏,让他一瞬间举止失措。坐倒在地上,又发现自朱子昂的身下,一道血流也缓缓流出,血水比胸前更多了许多。   “杀……杀……杀人了……”罗安民恍恍惚惚。   “啊!!!!”一声惨叫终于从愣了半刻的他口里发出。   远离枪击的位置,人群中,不知是谁也尖叫了起来。   “官军开枪杀人了!”   “官军开枪杀人了!”   等待已久,期待已久,他终于可以喊出了这一句。那人的声音貌似惊慌,却暗藏了欣喜,尖利的声音传遍了广场内外。   守卫的军官脸色立刻就变了,早间接受任务的同时所得到的警告在这一瞬间冒上心头。   这一次学生闹事,起因根本站不住脚,背后必定有人唆使。而暗地里作祟的贼人,最有可能凭借的不是学生,而是学生的血,士兵的血。   他们这些护卫,最要紧的地方,就是要仔细防备被贼人搅混水,将不实之罪栽倒官军乃至背后的都堂身上。   带着巨大的愤怒和警惕,他主动请命,带着得力手下来到了广场上——上阵时,他作为指挥使,将会站在队列的最前沿,此刻镇压叛贼,他也会与自己的袍泽兄弟站在一处。   自出都堂大门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警惕着,直到枪声响起,警惕心被提到了最高点。   就在“官军杀人”的叫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军官也怒吼了起来,“官军没有开枪,是谁在污蔑官军,站出来!”   “是谁在污蔑,好大胆子,站出来!”   “方才是谁在诽谤,给我站出来!”   站出来!站出来!站出来!   神机左营最大的嗓门叫喊起来,甚至要赶上之前的火炮,一连串的站出来,就仿佛之前连射三轮的炮鸣,人群中“官军杀人”的叫喊,一转眼就被他彻底压了下去。   军官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就宽阔的胸膛高高地挺起,随着一声狂吼,满腔的愤怒通过喉咙的震动喷薄而出,“辽贼细作要污蔑官军,祸乱京师,全都蹲下躲好,小心贼人子弹!”   得到他的示意,士兵们开始齐声呐喊,“辽贼细作开枪杀人!辽贼细作开枪杀人!”   “蹲下躲好!蹲下躲好!”   莫名而来的学生闹事,让都堂早提高了警惕。   没人能相信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一张嘴皮子厉害的书生,能够推倒如今的都堂。只有将学生们的行动变成事变的导火索,掀起更大的声势,带起更多更强的反对者,方能动摇到都堂的根基。   因而京师各处军营,从前日起就加强了操练,召回了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官兵,而最为紧要处的皇城,警戒等级在第一天就提高到了最高一级。   剩下的就是都堂广场上的守卫,与平常并无多少区别,但只要之前有过关注都堂守卫的人们就能看得出来,这几日出来守卫广场的官军,明显地比过去的时候更多了几分警惕。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冷硬了三分。即便没有注意到表情的变化,也会注意到,这几日守卫广场的官军,年龄明显的要之前提高了好几岁——出来的只有军官,没有士兵。   知道问题会出在哪里,知道危险会发生在何处,神机营在韩冈的严令下,做出了尽可能完备的准备,也就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击。   广场上的学生在听到官军杀人后,反应快的立刻就拔腿狂奔,但军官紧跟着的反驳,让大多数人站定了脚跟,然后思考起来。   人很容易被群体影响,很容易在群体中被人煽动,身处在狂热的人群中,再聪明的人也会被影响得一起狂热起来,完全没有了自我。不仅是没受过教育的愚民,也包括饱读诗书,见识过人的国子监生。   可一旦在被人煽动的时候,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相反的、却又同样传播开来的声音,那么所有人的头脑就都回来了。会想一想,分析一下,做出自己的判断。国子监生是天下千万读书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群,对自己的判断永远充满信心,对别人的话语永远都抱着几分质疑,这是他们的常态。   没有几位国子监生会参与到杀人放火相关的罪行中去,如果说因为兵败河东、丧师辱国而前来都堂抗议,还可说是书生意气,那么射杀同学就是不折不扣犯法。如此自毁前途之举,岂会是要成为未来朝廷栋梁的国子监生们会做的?   没有哪个学生亲眼看见了士兵们开枪,守卫广场的士兵之前站得跟雕像一般,完全没有威胁学生的举动。   学生们对这些士兵没有任何恶感,国子监生和神机营士兵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既不是盘踞都堂太久的宰辅,也不是丧师辱国的将帅,只是一群站岗的赤佬。他们甚至又像看到稀奇生物一般,对站在烈日下还能如劲松一般身姿挺拔的士兵有几分赞叹——任何时候,尽忠职守的军人,总是能够得到赞许。   没有看见士兵开枪的动作,之前也没有冒犯士人的行为,突然一句官军杀人,冷静下来后,每一位国子监生都会好好想一想,到底官军有没有杀人,尤其是在那一位军官自辩之后。   学生们都不再奔逃,左右顾盼了一阵,就先先后后地按照官军的要求,蹲了下来,为了安全,更有人干脆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烫得一声惨叫,吓到了周围的同学之后,讪笑着用手肘和脚尖将自己吃力地撑了起来。   而军官还在怒吼着,让那一个煽动人心污蔑官军的贼子站出来。   所有人都蹲下了,没有人站起来。   就连之前喊着官军杀人的那一位,本想再多喊几句,让人群更加混乱,掩护他逃离,可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形势逆转,学生们不再奔逃,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军官几声质问,更让他顿时没了声息,不敢再煽动人心。   藏在人群之中,固然能避开神机营官兵的视线,可他怎么能躲避得了周围学生的眼睛?   几句话就被栽上了辽贼奸细的罪名,难道还能继续当着国子监学生的面与官军对质?难道要他站出去与官军对质不成?   已经有几对眼睛转到了他的身上,那是之前听到他叫喊的学生。   他心脏怦怦地跳动着,只盼着方才开枪的同伴,能够再开一枪,即使不能将那位反应很快的军官打死,只要有点乱子,他就能乘机脱离了。   只是枪声只有一次,并没有再度响起。   御街上汹涌的人流车流,这时候慢了下来。一群学生蹲在地上,还有胆小的都趴伏下来,路过的行人看着他们,又看看守在广场上的卫兵们,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军官见无人回应,随即派了一人回都堂内部报告,自己则带了两名手下往罗安民和朱子昂的位置过去。   快步走到罗安民身边,军官蹲了下来,而他的两位手下,前后站定,遮住了军官的身形。   皱眉看着朱子昂胸腔上的伤口,军官探手测了一下鼻息,又按了按脖子,很快就放下了手,摇了摇头。看伤口就知道没救了,尽尽人事就可以了。   “倒下来之后没有移动过。”他问着罗安民。   罗安民摇摇头,面色木然。   地上的血迹证明了这一点,军官并不质疑。   “倒下来之前,他面对的是哪个方向?”军官又问。   罗安民木愣愣地抬起手,向侧面一指。   军官抬头望着前方宽阔如广场的繁忙街道,面容冷肃。紧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御街!” 第一百三十八章 梳理(八)   “当值的是谁,这件事做得好。”   只是宰相章惇的一句话,就意味着一名指挥使的飞黄腾达,未来无可限量。   就在都堂广场枪击之后半个小时,刚刚离开不久的都堂成员们,又纷纷回到了之前才使用过的小议事厅。   通报过事情前后,章惇就先夸奖了那位反应迅速的神机营指挥使。   能够在奸人作乱的那一瞬间就迅速正确地做出应对,这个素质,即使是有事前准备的因素在,可在真实的战场上也一样是难能可贵的。   只要他迟疑了片刻,反应迟钝了几秒,那么事情可能就会朝另一个方向转变过去了。那样的话,都堂就要面临十分被动的局面,远比不上现在游刃有余。   说起来他的确值得大加褒奖,尤其是他本来就是在预知可能会有各种危险情况发生的情况下,没有畏惧躲避地参加到行动中去,事后虽没能抓到开枪的凶手,煽动学生的贼子也没能擒获,可是只凭这忠于职守、胆识过人八个字,就值得提拔了。   不过掌握军中升黜之事的枢密使张璪现在根本无心于此,他脸色阴沉,“奖励表彰的事,之后再说,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都堂门口放枪?!”   老头儿难得有如此杀气腾腾的时候,甚至对章惇都不怎么礼貌了。   刚放枪的时候他才出门不久,可是并没有注意到,等他被值守都堂的沈括通知到,就吓了一大跳。   宰辅们的居所,章惇、韩冈、张璪这三位的宅邸,与开枪的地点直线距离只有百步。都堂门前广场上能被人开枪射击,也就意味着几位宰辅的家里也能够被子弹击中。   做了宰辅还要担心被人打黑枪,这宰辅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张璪能大着胆子和章惇、韩冈合谋共制天子,就是被韩冈描绘的未来吸引了,不想在皇帝的威压下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现在大逆不道的事情都豁出去做了,却还是危机四伏,这叫什么事?!   对于张璪来说,别的事都能容忍,但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事则决计不能容下半分。任何一点危险的苗头都要掐死在发芽之前,如果已经生根发芽,那就更要尽快连根拔除。   “不要指望贼人胆小。”曾孝宽右手拿着绢扇,轻轻地敲着左手掌心,意态悠闲,“既然敢作奸犯科,干犯律令,就没有胆小的人。何况还有满腔的大抱负?”   “大抱负?推倒都堂?”张璪虎着脸冷笑。   “岂止如此!?”吕嘉问眼神阴狠,一句一顿:“此案的贼人是勾结北虏,祸乱中国,谋图都堂,意在天子。”   吕嘉问说完,嘴角还带着浓烈的杀气。   如此罪名,对宰辅们来说,足以将其抄家灭门十余回了。尤其是犯到后面两句,诛其九族亦嫌轻。   韩冈轻轻拍了拍手,他靠坐着,微笑着,“这个罪名定得好。”   一刻钟前,他在自家宅邸中,还是身周变成了数九寒天一般,脸上能刮下三五斤的冰霜,急着命人去查探,是哪里开的枪,是谁开的枪。现在他却一派闲散,比拿着折扇的曾孝宽还要悠然三分。   “不过。”韩冈的嘴角微微一扯,角度稍稍改换了一点,悠闲洒脱的微笑就变成了充满讥嘲的冷笑,“我要真相。”   “玉昆?”章惇微侧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韩冈,似乎不明白韩冈的意思。   韩冈眼神收敛,低垂着眼皮盯着眼前的资料。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满是印刷的黑乎乎的手写字,尽是油墨香。   半个小时的时间,都堂的检正公事不仅通知到了每一位宰辅,还把基本案情刻印了出来,能力上乘之外,也多亏了刻版蜡印的技术,省掉了许多抄写员的工作。   他低沉地说,“攘外必先安内没错,有一些人是该抓了,但我要真相。”   一瞬间,专供都堂成员和少部分议政与会的小议事厅中,没了声音。   韩冈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他与章惇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句我要真相,而凝固了起来。   曾孝宽手中的扇子停了,吕嘉问噤口不言,沈括突然发现自己的茶碗纹路似乎十分优美,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做会议纪要的掌书记,更是缩起了肩膀,希望别人都把他给忘掉。   即使是张璪,一时间也不敢说话了。   正常情况下,章惇和韩冈之间即使有矛盾,也绝不会出现于人前,都是私底下先进行过沟通和利益交换,维持住对外的一致性。要不然,就算两人都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如此稳定地镇压朝堂垂十载,让朝堂中为数甚众的耆老新锐都无力抗衡。   共同缔造了如今都堂双头体制的两位宰相——韩冈和章惇之间的纷争,是比张璪发怒更为少见的场面。   “什么样的真相?”章惇脸色慎肃,沉声问道。   韩冈抬起眼,微微一笑,微眯起的双眼登时冲淡了厅室中紧绷的气氛,“当然是必须要能对外公开的真相。”   有人都堂前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学生,被杀的国子监学生又是在抗议都堂的时间里被杀,牵扯如此之众,相关者的身份又如此微妙,这不是小事,足以轰动天下,总得有个说法。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堂必须给出一个能让京师老幼良贱大体上都能信服的说法。   章惇也笑了起来,微笑将他潜藏的心事完全掩盖,“必然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如何查,如何让世人信服,如何把事情做成铁案——而且还必须是人心上的铁案?这是必须要考虑清楚的。如果办好了,对都堂,对朝廷,都有得利之处,日后也能形成一个可以依循的范例。”   韩冈绕着弯子说话,章惇习惯性地就放弃了思考,直接问道,“你怎么做?”   “只有两个字——公开。”韩冈道,“由侦办此案的衙门,每天都将案情的进展,通过报纸向天下人公开。当然,只公开可以公开的,不能影响到案情查办、案犯追捕。”   “玉昆。”章惇摇头,哭笑不得样子,“这又是你的坏事变好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韩冈总是将这两句话发挥到淋漓尽致。   每次发生让人纠结的事端,韩冈总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找出积极的一面,南方邪教起事如此,辽人入寇亦如此,当今天子误杀先帝同时如此,今天又是这样。   似乎不为他的气学,他的构想,找出一点有意义的地方,找出一个能派得上用场的方法,韩冈就觉得这件事不算完。   张璪的脸色更加铁青,屈指用力叩着桌子,发作道,“我不管什么公开,什么‘真相’,我只想知道,是谁开的枪!”   章惇咳了一声,不笑了。   张璪是都堂中的老资格了,一直都是章韩体制的维护者,当今朝局的稳定,多得他相助。当他发怒的时候,即便是韩冈和章惇也要让他一让。   韩冈也收住笑,正容对张璪道,“贼人是谁,尚待追查。不过他所用枪支的情况,有八九成把握可以认定了——要百分百的确认,就得等死者……”他低头瞥了眼桌上的资料,“朱子昂解剖的结果了。”   “什么枪?”张璪板着脸问。   朱子昂是谁他不关心,不论是今天被枪杀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只要是在都堂门前,是在他府邸附近,这件事他就要查问到底。   “线膛枪。”韩冈冷冰冰地说,他说出武器名称的这一瞬间,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军器监的线膛枪。”   曾孝宽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来,比之前敲得急了一点,双眉拧起,面色沉凝,“军器监出来的,每一杆都是有数的,军中的神枪手分配到一杆都不容易,想要偷盗出来,理应更难。”   “能确定是线膛枪?”吕嘉问也问道。   迎上章惇和张璪的盯视,韩冈叹了口气,“声音不会错。”   “声音?”张、吕异口同声。   韩冈瞥了眼沈括,沈括会意,代为发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地呆了几秒的时间,终于组织好了话语,“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听说过,不同型号枪支和火炮,发射的声音都是不同的。老练的士兵,能够通过发炮声分辨出火炮的类型,也能通过射击声分辨出枪支的型号。”   老练,这个评语让其他宰辅都惊讶地看着他,章惇也有些讶异,问道,“玉昆,你自己听出来的?”   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在列的宰辅们没有人不清楚。韩冈在军器监的时间并不长,做宰相之后,去火器工坊视察的次数也不多。所以他们都想知道,韩冈到底是怎么在百忙之余抽出时间去习练射击,竟然能得到一个老练的评价。   韩冈一笑,“主要是我那些亲随,基本上都玩过线膛枪。”   韩冈说得斩钉截铁,太医局的外科御医以及审刑院的积年仵作,都还没有应召到来,对朱子昂尸体的解剖更没有开始,再别说解剖报告,但韩冈似乎已经完全认定了武器的类型。   在座的宰辅没人会将自己的质疑拿出来,不过曾孝宽总有话问,“会不会是仿制的?”   韩冈摇头,“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线膛枪作为样品,或是得到了线膛枪的全套图纸,否则造出来的枪支,即使原理相同,枪支的内外结构也不会完全一样。再退一步说,即使枪支内外结构完全相同,零件材料也不会一样,全都是特制的。能全部拿到这些零件,或是完全仿造这些零件,窃比取一把线膛枪的难度要低得多。”   曾孝宽沉默地点点头。   吕嘉问道,“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从军器监窃取的?”   “迄今为止,军器监已经造出的线膛枪至今也不过五百杆。不论分配给军中的,还是给其他人的,”“其他人”之一的韩冈对在场的“其他人”们说着,“都是在军器监留有记录的,到底是从哪里得到,很快就能查出来。”   一众点头,韩冈提出的这个办法,是最容易的一种。有记录的枪支,又是数量稀少的型号,想要找出这样的一杆枪,比大海捞针地去寻找马车和凶手要简单不少。   “本以为会是普通的燧发枪。”吕嘉问忽然发起感慨,“想不到会是线膛枪。”他冲着韩冈说,“玉昆相公,这可比普通的燧发枪要严重多了。今日能杀一士子,明日可就能杀我等。”   在大宋的中心,都城的腹地开枪,而且还是被誉为军国重器的线膛枪。这的确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   不论是旧式的火绳枪,还是现在所用的燧发枪,都远远比不上都堂对线膛枪的评价。   只因为两个优点——精度、射程,线膛枪将此前几千年里,士兵们所用的所有单兵远程武器都淘汰了。   而这样的一种革命性的武器,竟然流失到了民间,流失到了对都堂不满的人群手中。这就使得都堂成员,随时随地都要冒着被枪击的风险。几位宰辅的背后一阵发冷。   也许是乘坐马车时感到气闷,随手打开了车窗……砰!   也许是走到半途,突然想下车放松一下腿脚……砰!   也许是跟随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砰!   也许是送女儿出嫁,走出了大门……砰!   百步开外,依然能保证极高的命中率和杀伤力,这样的武器,在场的每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胁。   “当初颁行的持枪令,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吕嘉问试探道。   “决然不可!”韩冈否定得极为决绝,“中国需要开疆拓土,民间尚武之风可鼓不可泄。今日的枪击,只是一桩故杀案,其背后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线膛枪,也就能弄到神臂弓,同样能在几十步,不超过百步的地方将人射杀。或者弄到地雷炸弹,对准马车比什么枪都管用。”他环顾周围,严肃地说,“要我说,有问题的终究还是犯人,而不是武器。”   “自由持枪令不可改。”沈括配合韩冈说道,“河北河东关西多少忠义社和弓箭社,现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有这些人在,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成为最好的兵源。有他们这些底蕴在,辽国的威胁就不足为虑。”   吕嘉问冷笑着讽刺,“等到他们中有人做反,现成的趁手武器了。”   韩冈摇头:“天下太平,人人饱暖,不用担心有人做反。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就算禁了火枪,难道还能禁了木杆竹竿?揭竿为旗,斩木为兵,饿极了的饥民,也不需要什么武器就能席卷天下。”   韩冈一贯主张民间应当持有武器,在关西时,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不是横山内外的汉番弓箭手,完全依靠官军,怎么可能维持对西夏军的持续压迫?   “如今正需开疆拓土,我汉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征战之技不可废,难道要汉民在云南开拓时,看到下山的夷贼,只有用锄头相抗?”   吕嘉问道:“不惟锄犁,尚有朴刀弓箭。”   “夷贼亦有弓刀。”沈括立刻反驳道,“云南初设郡州,屯丁与夷贼战,随身仅有弓刀,伤亡极为惨重。依云南上报之数,每杀三夷贼,就有一屯丁伤亡。最初三年,夷贼杀了三万余,屯丁的伤亡也有一万多,最初屯垦云南的屯丁,能活过三年的不过一半。”   关于是否允许民间使用火器,朝堂上争论已久。因为火枪的威力远胜重弩,欲将火枪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只因为韩冈的坚持才一直维持下来。与其他朝臣的辩驳中,作为韩冈的党羽,沈括主动搜集了不少现实中的例证。   “而元祐九年冬,云南保甲冬训,授乡兵以火枪,当年伤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近两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沈括在数字上加强了重音。   气学一直讲究实事求是,现实中的例子,并且不是孤证,而是经过统计过的数据,说服人时比起苏张之辩都更为有力。   沈括十分卖力地说着,“火器之前,弓刀无用。习练火枪,也比弓刀容易许多。如果看过这些年军中操演的统计,可以发现,大规模换装火器之后,操练就只需局限在火器使用和队列之上,对体力的要求少了许多,原本只能两日一操,三日一操,现在都可以改成五日四操。训练多了,对军队有何助益,想必就不需括多言了。”   沈括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见吕嘉问没有反驳,继续道,“况且要求降低还能让更多的丁壮成为战兵。原本战兵如战马,各牧监如今每年出栏多在二十万,去年是二十三万,其中成为军马的仅有五万八千匹,剩下的不堪军中驱策,都发卖给民间了。而这五万八千匹军马中,大部分都只能作为挽马和邮驿马使用。战马,能供马军骑乘上阵驱策的,正好两万挂零。替换掉一万七千逾龄和损伤的战马,多增加了三千之数。依出栏数,战马只占其中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只算军马,也是三一之数。禁军厢军百万,可堪战阵的亦不过三十万,其中称得上精锐的又才有多少?可如今只要能举起火枪,就能排入阵列了,用不着训练几年弓马,才能做到武艺娴熟,只要几个月,能跟着队列前进后退,能上膛射击,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这就像是马军平白多了两三倍的战马。试问要是禁绝火枪,保甲不习练火器,这就是少了多少兵源。”   “军中自有火枪训练,保甲习练火枪又何必?”吕嘉问摇头,“前几年两浙魔教反乱,搅乱三县,如果他们都拿着火枪,官军能那么轻易地就平定吗?乱事会仅止于三县吗?”   “如此说来,当年为何要推行保甲法?”韩冈反问,“望之你也是参与过保甲法的,知道前因后果。正是因为民不习战,盗贼遍地,需要勒以保甲。”   “司马光说保甲训练百姓,日后贼民蜂起时,官军将难以遏制。现在看来他的说法对不对?可以说完全不对。”   “保甲设立之前,贼寇横行乡里,百姓都只能咬牙忍受,因为害怕报复,连报官都不敢。等设立保甲之后,百姓全都报官了,因为知道官府会帮助他们。一时间,呈报上京的穿州过县的贼人多了许多——这还成了旧党攻击保甲法的证据——其实不过是原本不敢举报贼寇的百姓,现在胆子大了,不愿意忍了。”   “村里乡里遣人上报,州中县中确认,派了人下来之后,一保、一甲的丁壮就拿着刀枪过去,多少积年的顽寇都给平了。这就是保甲的作用,这就是民风尚武的好处。”   “更有一桩,贼人为什么是贼人?就是因为他们敢于作奸犯科,干犯律令。你禁绝火枪,平民百姓老老实实地遵守,但贼人会遵守吗?不会,他们会想尽办法去弄到火枪,然后拿着火枪去劫掠百姓。没有反抗之力,那百姓空有保甲,也只能忍受被贼人劫掠。这不就是失去了设立保甲的初衷?”   除了吕嘉问,其他人都没说话,不是因为韩冈、沈括对吕嘉问的驳斥,而是韩冈的态度。   “最后一件。”韩冈道,“火枪需要对外购买火药子弹,正好利于官府控制。正确的火药配比,标准化的子弹,不是民间的工匠能弄出来的,如果是线膛枪的子弹,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艺能够做到。比起弓刀,民间的火枪对官府,更加容易掌控。”   吕嘉问一直都是皱眉听着,眉心的皱纹一会儿变得深了些,一会儿变得浅了些,等到韩冈说完话,他才缓缓开口,“玉昆相公、存中的话,我是十分赞成的。汉民开拓新疆,的确需要且耕且战,别说火枪,虎蹲炮给了他们也行。但现在说的是开封,不是云南、西域、南洋。开封是中国之中,不闻战事,如果需要训练开封百姓上阵,那皇宋差不多也该亡了。开封的百姓,要什么尚武之风?”   “更何况,如今要禁绝火枪,只是因为你我性命之忧。玉昆相公你想想,这京师之中,难道没有一二贼子,将你我衔之入骨?”吕嘉问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这条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们手无寸铁,恨就继续恨下去了,于我无有损伤。可要是他们手边有一支火枪呢,会不会就顺手拿了起来?”   沈括反驳:“防得了贼人从京师中得到火枪,防不了贼人从外地购入火枪,潜运入京。防得了火枪,也防不了炸弹。真想要刺杀我等,怎么禁绝都有办法来解决。于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胆量才对。有胆子,有想法,武器总能弄得到。禁绝民间持有火枪,此议决然不可。”   韩冈在此议上丝毫不通融,极为强硬地坚持旧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韩冈更加强硬的表态。   吕嘉问和沈括视线交错,气氛紧绷。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断了争议,“此事再议。”   打圆场是会议主持者的责任,将话题集中在关键的问题上,同样是他的责任。   “不过因为线膛枪流入贼手,近日诸位、包括一众议政,全都需要加强护卫。都堂为国之中枢,如人之首脑,不可有伤。过去我等没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继续松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强将来守卫。”他看看韩冈,韩冈点头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诸位的元随们举一举旗牌可以,护卫就不能指望他们了,必须要增加可供使用的护卫。嗯,玉昆是例外。”   张璪、曾孝宽一阵轻笑,吕嘉问、沈括的神色也松缓了下来,陪着笑了两声。   众所周知,韩冈身边的元随,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伤除役的士兵,尽管多有残疾,杀一两个普通人依然比吃饭喝水都要轻松一些。   昔年韩冈家中遭人闹事,上百在京师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韩家门前的巷道中。韩家就派了七八个又瘸又拐的家丁出来,拿着硬木棍一路打过去,视那百多名闹事者直如土鸡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工夫,全都给打翻在地。那一战,在京师朝野中传得极广,开封人真切体会到了西军的战斗力,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征战,眼前的斗殴更加直观。   那时候,韩冈只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么点人口。如今韩冈做了十余年宰辅,家中服侍的仆役说多不多,也有几百号丁壮,再加上城外的庄子和铺子,人数都上千了。泰半是军旅出身,平时用军法教训,只要韩冈一声令下,轻轻松松就能组织起一支军队。如果皇城中的兵马,以及神机营和一众上位禁军不出来,这些人横扫京师市面都不是什么难事。   韩冈也轻笑道,“难道子厚兄身边的元随不都是上过战场的?”   章惇可也是实际指挥过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战争的指挥官,他家里元随和家丁的情况,跟韩冈家也没有太大而差别。   “说笑了。”章惇说,“……玉昆你看从哪里抽调人比较合适?”   “省事点就是堂卫。”韩冈道。   “堂卫人数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   两府还在皇城中时,同样得到上四军、天武军和皇城司的守卫,不过两府搬出皇城、设立都堂之后,外有神机营,内有堂卫。神机营不必说,各营各指挥轮调,而堂卫则是专门守卫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库、架阁等处。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机密,故而连出门都要受到监察,这样的人,当然不方便成为宰辅们的随身护卫。   “那就从神机营调人。”韩冈又道。   章惇依然摇头,“神机营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其他几位宰辅纷纷点头。   神机营不仅是三军标杆,也是新式火器的实验场,还是新式兵制的试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慑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时还负有护卫京师,守卫皇城,保护都堂的责任。为了得到更多的历练,遇到战事,第一个出马的就是神机营。去云南灭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东伏魔教,现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东,每一次都是作为刀刃顶在最前线,再给神机营身上加担子,神机营的职责就太多太乱,影响到其本职工作。   “既然如此……”韩冈沉吟了一下,道,“与其多方抽调,事归多门,不如新设一衙门来统管此事来得稳妥。”他扫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议堂卫和神机营,只是打了一个掩护,现在才是他真正的想法,“想来要人护卫,日后是要长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现在就把制度定下来,日后就能省掉许多事。就如班直。”   韩冈最后一句,把话给挑明了。班直是天子护卫,都堂要是也弄一帮班直出来,意味就更加明显了。   不过在场的几位,没有哪个对此还会感到犹豫。   章惇道:“那就另设一营,专一卫护中枢。诸位意下如何?”   全票通过。这是不需要争论的。   “叫什么名号?”吕嘉问问道。   韩冈道,“简单点,低调点,不要让人联想起班直就是了。”   韩冈倒是有一肚子的名号,中央警备局,八三四一部队什么的,只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窜用了。   “都堂护卫?”曾孝宽说。   吕嘉问摇头,“这是担心旁人连想不到宿卫天子的班直?”   韩冈笑道,“简称就是堂卫了。”   曾孝宽皱眉点头,“是不宜与护卫有关。”   “那就消灾防火。”韩冈半开玩笑地提议。   “潜火局?”曾孝宽道。   京师屋舍鳞次栉比,极易造成火灾。为了防备灾情,各处厢坊都布置了潜火铺,每一处潜火铺,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楼,每夜都有铺兵在往楼上站岗放哨,以便能够及早发现起火点,如果起火,在望楼上通过火炬和号角声,来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挥灭火工作。   故而潜火二字,就是这个时代的消防。   不过这个提议并不那么让人合意,吕嘉问反问,“潜火铺兵跟着宰相,这也太有意思了。”   章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已经扯远的,“名号小事,让下面去想吧,现在就不浪费时间了。”   首相发话,自然没有二话。   “经过方才的议论,今日之事,有几件可以确定了。”   章惇开始总结,宰辅静声聆听。   “第一,此案必须穷究到底。此事就交由开封府查办,限期七天内查明。”章惇问韩冈,“玉昆,黄裳那边给他七天够了吧?”   “足够了。”韩冈道。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时间,只要把枪支的下落找出来,一般来说是足够了。   章惇又道,“具体怎么向开封士民公开此案案情,就拜托玉昆你指点开封府了。”   韩冈点头,“放心。”   “行人司会听命于开封府,全力侦破此案。”章惇出了个难题之后,随手给了一个奖赏。   “有他们就更好了。”韩冈依然点头。   “第二,即日起,议政以上官都要加强警卫,包括随行和府邸,暂时先借用神机营的兵马,等新衙门设立完成,就再交给他们。邃明兄,此事就拜托于你了。”   张璪之前最为关心自己的安危,几至于失态,章惇将设立新司来卫护宰辅、议政的工作交给了他,轻易地就安抚了张璪。   张璪很乐意地点头,“此事事关重大,璪不敢辞,当勉为其难。”   “第三,要及时安抚学生。他们虽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祸根,但毕竟是国子监的学生,亲眼看见同学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触动。今夜肯定有许多人心思混乱,更少不了勾引他们做出头鸟的贼人。不能让他们继续被贼人蒙骗了,反认为是都堂把人打死的。”   “相公说的是。”张璪捋须点头,国子监的学生再怎么样都是年轻人,一时兴起参与了反逆之事,只要能将其中的祸首抓起来,其他人也没必要穷究罪名。   “不过。”章惇道,“既然都是旷课前来广场喧哗,则不可不加以惩处,否则如何让那些认真读书的学生心服口服?”   “按照监规来?”吕嘉问问。   “以我之见,不宜过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惩罚不能没有,不如内舍、上舍的皆降一等,外舍一年内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监规处置。”   张璪是不会提他的孙子就在国子监中读书的事,正想往上舍去。   “此议上佳。”听完张璪的提议,章惇立刻表示赞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张璪的孙子正要设法进上舍。尽管在他的书房中,有关其他宰辅家中的子弟,都有专属的记录本。   “玉昆,这算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了吧?”章惇冲韩冈开了一个玩笑,见韩冈和其他人没有反对张璪的意见,就又道:“具体文字,就让舍人院草拟,等弄好后诸位签个名,最好今天就能发出去。”   韩冈点头,“等写好后,及时送来,我安排上明天的快报。”   “最好。”章惇道。   广场上的那一枪,在今天结束之前,多半就能传遍京师了,都堂的处理意见当然要及早公布,以此安抚人心。   曾孝宽忽然问道,“太后那边该怎么说?”   如果只是一桩简单的枪击案,甚至不够资格通报到太后耳边,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面开枪——也就是单纯的今天这桩事,也在可说可不说之间。但如果要穷究此案,彻查后台,就必须通报给太后了。   因为必然会牵连到某些人——不论他们到底是否当涉足案中。   章惇考虑一下,对韩冈道,“玉昆,你我一起去。”   寻常朝事,让翰林学士转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参拜时呈报,再或者让任何一位宰辅去说都可以,但这一件事,事关重大,两位宰相同入皇城。   韩冈点头,“也好。”   “等等。”沈括叫了一声。   几位宰辅同望过去,寻常甘愿做一个隐身辅弼,除了帮衬韩冈,一般极少主动开口的沈括一下成为焦点。顿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沈括方开口说道,“今天是燕达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皱起眉头。看了看韩冈,韩冈沉默地摇了摇头。   燕达对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对都堂则是十分恭顺,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这几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来军队里面,也是应该有人的。   燕达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章惇和韩冈都不会为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达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章惇问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谁?”   “明天是王舜臣轮值,守宫城的是李宪。”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让陆佃进去说一下。”   只是定下之后,章惇又有些犹豫,“玉昆,李宪……”   韩冈明了章惇之意,“那就换童贯。今天就让李宪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让他去好了。”   “童贯是李宪弟子吧?”章惇还有点犹豫,他并不在乎重用阉人的名声,但对于自己在皇宫中的安全,则是分外重视。   韩冈道,“童贯是聪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叹了一声,“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时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关键人物,一直都为都堂稳定皇宫。为了褒扬他的功绩,都堂甚至不顾士民议论,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后,甚至能够追赠国公。作为内侍,刑余之人,王中正已经在大宋官场上做到了顶。   他如今年纪老迈,体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后和都堂慰留。不过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没能起身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能够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够达到王中正那个等级的,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其实都堂也不指望内侍之中还能再出一个王中正,王中正的际遇,那是因缘际会,不可复制的。剩下的李宪、童贯之辈,要么威望不足,要么不敢信任,都很难让都堂将皇城之事,彻底交给他们。   “希望王希烈能够早日康复。”韩冈从来就不顾忌与阉人交往,与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称。在场的都见怪不怪了。韩冈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称赞他是念旧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让人安心。”章惇皱着眉,又道,“福宁殿那边必须加强戒备,得盯紧了,不要让他觉得有机会了。”   皇帝前些年因为犯错,曾经被迁出福宁殿,不过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论住在哪里,眼下的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让他拥有任何实权。皇帝与天下万民隔离,除了每旬去探问太后,甚至连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托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这位天子,最好一辈子都安居在深宫中,多亲近些女色,炼炼丹,吃吃药,就这么过上一辈子,当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宽道:“皇帝近日没怎么闹事,还算让人省心。”   章惇摇头:“如此安静,暗地里必然有所图谋。”   韩冈听着,问道,“前段时间闹事呢?”   章惇板着脸,“行迹昭彰,还有什么可说?”   说完,却与韩冈同时一声笑。   任何时候,都堂都不会放弃对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宽道,“陆佃不是要进宫面圣吗,顺道去一趟福宁殿,他的那个翰林学士,正是天子私人。”   吕嘉问刻薄地说,“陆农师怕是不想做这个天子私人。”   翰林学士的身份越发的尴尬。他们旧时本是天子私人,带上知制诰后能为天子草拟诏书,不带知制诰,更是意味着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够提名御史,能够参议朝政,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任命翰林学士,宫中还有专门的学士院,别称玉堂。   现如今知制诰都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则是都堂提名,几乎快要成为外放议政的标配了。像黄裳这样的老资格的翰林学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与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一同被锁在了深宫中,与草木同朽。   韩冈摇摇头,“现在谁还想做呢?” 第一百三十九章 梳理(九)   大体上的应对都决定了,这一场紧急会议也就没有继续拖延时间。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辅们一个个离开都堂,章惇走在最后,在更多的护卫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独坐在书房中,静静地一动不动,既没有批阅公文,也没有接见求见的官员,就只是坐着,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静。   章持在书房中服侍了半刻钟,从房间里面出来,脸色都是煞白的。远远地看见自家的兄弟往这边走,连忙挥手,待章援到了身边,一把抓住,压低声音说,“今天情况不对,没事别进去。”   章援脚步就是一顿,瞥了一眼书房,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来后就让人去找代乐知,估计是行人司这一回犯了大错。”   代乐知提举行人司,虽然品阶不高,手中权柄却重,京师内外打探,过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则归于了行人司,甚至还有抓捕和关押的权力,是章惇手底下最为得用的一帮人中的一员。   章援更加低声,“是广场?”   “当然,当街开枪。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冲书房努努嘴,“估计是被人挤对了。”   章援摇摇头,他们父亲虽然是首相,但次相绝不是好相与的,两边本来就是有争有和,这一次行人司犯错,估计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进去吗?”章持问道。   章援摇摇头。   他们都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出外任官的经历也有过了,可在他们的父亲面前,还是像过去那个因为担心没有做好功课而被训斥的少年。   瞅了书房两眼,章援决定还是不要立刻进去,先看看风色再说。章持则回到书房门口,等待父亲的召唤。   过了片刻,行人司之长匆匆赶来,脸色苍白,犹如死人,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错,站在门口通名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抖。   章持将他带进书房,悄然退出,将门轻轻掩好,依旧站在离门不远处地方,而他的兄弟,这时候从旁边的小门探出了头来,鬼鬼祟祟地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先冲旁边的亲随笑了笑,亲随识趣地低下头,走远了一点,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地准备偷听。   但让两兄弟失望的是,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训斥,书房里的声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难传出来,两人在门前等了一刻钟,就见到行人司的主官从书房中出来。脸色好了许多,如释重负的样子,看见章持章援,还赔着笑脸点头问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觑,难道不是要训斥代乐知,而是有要紧事要他去办?   不过眼神交换中,都对自己的猜测暗自里摇了摇头。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摆着的,什么事都不做,把代乐知找来,不会是因为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亲的脾气,心里面的火气如果能够爆发出来,就是骂得狗血淋头,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还没有放弃这个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么会去浪费时间训斥?而现在这种和风细雨,却反而是心中有了决断。眼下的和气,只是需要其将事情办好再说。   从自家父亲的反应上,加上对都堂广场枪击案的一些细节的了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章持本来还有几分怜悯,想明白后,看着代乐知赔笑讨好的一张脸,心里多添了几声冷笑。   走了几步将行人司提举送到了书房院落的门口。刚刚返身回来,就听见书房中啪的一声脆响。   章持与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门里面指了一下,章持苦着脸,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书房之中,章惇还是安然地靠在摇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没有什么两样,唯独地上满是的晶莹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着头,就听见章惇平静的声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东西后,心中就是一惊。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别的,是章惇最为喜爱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师手笔。   虽然只是朴朴素素的透明圆杯,比市面上常见的玻璃杯还不如,却是货真价实的千年古物,章惇对此珍惜异常,得到时便题诗以记之,放在自己的书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却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问,自家父亲气得把最心爱的杯子都砸了,这火气他可是不愿揽到自己身上。连忙叫人进来打扫,自个儿则亲自捧了杯凉茶过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过凉茶后,也不说话,将茶盏拢在手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阴沉着脸的宰相,让书房内间都不像是在夏天了,进来打扫的仆人一进门身姿就僵硬了,弯腰扫地,脸色一点点地苍白了下去,就好像是进了御苑狮笼中打扫的饲养员,却发现狮子还没被赶进内间的笼子里。   匆匆忙忙地将房内的碎片都清理干净后,洒扫仆人就提着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脚在一掌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地摔了出去。   章家家规森严,这仆人摔出去时却是连叫声都没敢出,落地时砰的一声重响,听起来就让人感觉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来,章持赶出去,却见自家兄弟满头满脸的水晶渣子,一只簸箕倒扣在头上。   仆人摔得差点闭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又看见章援的惨状,当真吓得魂飞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鸡一般。   章持却是快要笑出声来了,紧紧抿住嘴,强忍着说风凉话的冲动,招手唤人过来帮忙。   那仆人爬起来了,一边抖着一边过来要帮忙,一对粗糙的手哆哆嗦嗦地凑过来。   章援的一对眼睛越瞪越大,却不敢动。   夏天穿得单薄,水晶碎片飞过来时又是冲着面门,一多半扎在皮肉上,还有些落在了领口里,动一动就扎人的疼。他现在整个人直挺挺地站着,比都堂前的卫兵站得还要挺直。那仆人粗手笨脚过来帮忙,结果可想而知。连忙大叫,“别,别乱碰。”   他刚刚叫出声,眼睛突地瞪圆,忙闭起嘴,就像被卡着脖子的母鸡,咯了一下就没声音了。   章持忙回头,却见自家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房门边,正拧着眉看着门前的一地狼藉。   仆人慌得连忙跪下,丝毫不顾满地的碎渣,章援一点一点地弯下腰,准备行礼,却将正常的动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欢杂乱,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没发作,对章持道,“楚国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里有什么对症的良药,派人送去一些。”   楚国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遗孀,送王安石归葬金陵之后,先是回了京城,之后又因故返回金陵,现在就还在金陵,弄得国丈王旁不得不跟着来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叹幸好如今有了铁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驿路,一个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   莫名其妙的送礼送到江东去,章持狐疑地望着章惇,感觉自己的父亲是说错了人,轻声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齐国夫人?”   章惇看了儿子一眼,重复强调道,“楚国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点点头,瞥了眼章援,“回去弄干净。”说完拂袖回房。   章持对兄弟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地就走了。章援苦着脸,慢慢地蹭着回头出门,走到一半,回头看见闹出一摊事的仆人还跪着,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打扫干净赶紧走?”   回到房间中,章惇坐在摇椅上,铁青着脸坐着,许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聪明。”   过了半晌,又一声叹,“自作聪明啊!”   他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说人,还是说己。   ……   韩冈的车马刚刚拐进家门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见一辆双轮的旧式马车停在侧门口,因为双辕加身,使得挽马要承担一部分马车重量,很伤牲畜,如今已经是很少见了。   走在前面的亲随拨马回头,靠在车窗边告诉韩冈,“相公,是四郎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消息,上车后就板起脸的韩冈,神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都回来了。”   韩冈前几天将家里的老四韩铉派去了开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沟、太康诸县,查探当地灾后救治的情况。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听当地官员报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经过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实。   其他事情,韩冈就放过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错,下面的事还是得交给地方官来处置。唯有灾伤和军情例外,能够引发大规模的危机,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实。   韩钟、韩钲过去都曾被韩冈派去州县微服探查,如今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三一心钻在学术里,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韩冈在院中下车的时候,韩铉已经站在车外行礼,身上穿着市井中最为常见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细麻布裹头,手肘腰间还有两块不起眼的补丁。衣袍虽旧,却是被尽量整饬得干净整洁,很是精神的十多岁的少年人,活脱脱一个在商铺里跑腿的小学徒。   见儿子精神还好,只是稍微黑了一点,韩冈点点头,吩咐道,“换身衣服再过来。别忘了进去见见你娘,这两天都记挂着你。”   半个时辰后,韩铉来到韩冈的书房中。   沐浴更衣过的韩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着头发,身长玉立,相貌俊秀,从小学徒变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文,让儿子坐下,脸上的微笑显得心情不恶,如同闲谈一般地问,“这一趟走得怎么样?”   韩铉正襟危坐,“儿子南下走了一圈,各县的铁路都已经修复了。京扶支线本说是被洪水冲毁了三里多长的一段,但儿子去了扶沟,看见车站已经可以通车进人,再一问,说是已经修好了。其余诸县大体类此。而各县的官道,则都是刚开始整修,有几处地方就只能看见两三个人在夯土。”   韩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开封府界的交通图,指给韩冈看,“就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只是装装样子。儿子去了七处维修段,便有三处在怠工。”说着,就有些愤愤然。   韩冈低头看韩铉的地图,上面用细铅笔做了不少标记,看起来都是他这几天走过看过的地方。   韩冈点点头,看着地图就知道韩铉是用心了。   “做得不错。”他抬头对儿子赞许地笑了笑,“不过四哥你要知道,为公为私是不一样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县的灾民是有数的,能干活的劳动力也就那么多,要是当地的知县让百姓们先去修官道,铁路的维修就得往后放。韩铉去的南部各县都不在铁路的主干线上,不属于国有,而是私营,被耽搁赚钱的铁路东家们可容不下这么大公无私的县官。相反的,只要救灾物资能送进当地,物流通畅,官道修得慢一点也不会引来上级的不满。   所以不仅仅是南部诸县,开封府中其他受灾县镇,都是日赶夜赶,将县中的铁路先修好,然后才是官道。   韩铉年轻的脸庞上,不满则溢于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谁的俸禄。此等私而忘公之辈,朝廷何不加以重惩?”   “只要在时限之前将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责罚。”韩冈说道,“只要能够尽早使得灾区物流重新畅通起来,朝廷甚至还要嘉奖其办事有力。”   韩铉紧抿住嘴,不敢反驳韩冈,可显然是不服气的。   对儿子的年轻,韩冈只有微笑,耐心解释道:“官中行事,不能损公而肥私,但公私两便,却是要提倡的。”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像是要反驳,却又强行忍住。   韩冈心知自家四子看着跳脱,性格却是最倔强,又爱认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还好韩冈对儿子的耐性是极充分的,也愿意稳下来教育儿子,“虽然为了当地铁路东主的利益,各县都去先行修理铁路,将官道的修复放在了后面。但道路畅通了,救灾的物资送进灾区去了,并没有影响到灾民的救治和安置,这就是公私两便。”   韩铉倔强地反驳,“铁路只是一条,各县被冲毁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条。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乡各里,都不是官道连着的。朝廷不顾,私家也不顾,那里的百姓该求助何方?”   “所以为父才要你去啊。”韩冈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没有延误对当地灾民的救治。只要当地县官解决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无罪。”   韩铉张口欲辩,却又为之结舌。   韩冈对儿子道,“还记得为父说的矛盾论了,任何时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决主要矛盾。四哥你说说,灾伤之后,何者为大?什么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韩铉紧紧抿住嘴,低下头,不甘心地低声道:“大人说的是,孩儿知错了。”   “这不是训斥你,把头抬起来。”儿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韩冈还是很有教导的心思,“有想法是对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圣人之言不能盲从,前人的知识不可盲信,为父的话也一样,因为是前人心血的总结,故而要尊重,要学习,但必须要结合实际进行思考,这样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平常的学习,要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笃行之。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么去践行?”   韩铉点头应是。   他并非脾气犟到不肯听人话。只要有人跟他说道理,说得他明白了,他也会老实认错。但如果不能让他心服,就是韩冈,他都是嘴上认错,心里不认。   之前家里不让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阳奉阴违,训斥时还辩驳得振振有词。那时担心弟弟的韩钟还建议韩冈,干脆把那几人都找个罪名送去西域开荒,只是韩冈担心韩铉的逆反心理,犹豫了一段时间。不过当韩冈把那几人对韩铉两面三刀的事情揭开来,韩铉立刻就跟他们翻脸了,之后都没有了往来。   韩冈对说服了这头倔驴大感欣慰,叮嘱道,“你要记住,日后为官,理当清正,但不要迂腐。”   “这么难,儿子可做不到。”韩铉笑了起来。沉重的心情刚过去,跳脱的性子又冒出来了。   韩冈笑了,“如果做不到,宁可迂腐一点,也要保证清正。”   “司马光那样的?”韩铉扬眉问道。   “司马光几曾迂腐过?清可算,正可不至于。其慎于私德,公德有亏。”韩冈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时人,今天倒是给儿子带出了话来,“差役法之弊,司马光在变法前曾经几次上书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极力赞扬差役,这要是迂腐,什么才是随机应变?”韩冈嘿地一声冷笑,“还是苏子瞻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坚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里跑腿做事呢。”   闲谈时带出苏轼,倒是跟韩冈最近看到的一份报告有关,让他忆起那个已经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广东走马对一众流放至当地的罪臣日常情况的报告,上面说苏轼在海南过得甚是自在,比起广东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疠就没那么严重。   而且苏轼在当地诗文写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许多,颇有几首好诗好词传回京师。因为章惇暗地里的照顾,苏轼虽说是流配,其实比编管还要轻松一点,每天只要按时回到当地官府安排的住处,就能自在的在周边游逛。   朝中有人,不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过实在是无法赦除,早就有人为了讨好章惇,提议把他给赦免召回了。   思绪只岔开一点,就给韩冈拉了回来,他继续问儿子南去察访的见闻,“各县县城中的情况如何?”   “都挺好。”韩铉道,“街面上看不见流民。听说之前灾情最重的时候,许多百姓都逃进县城。各县衙门按照大人编写的《灾伤应对条例》做事。及时赈济,加强防疫,灾后又组织灾民以工代赈,要回乡的就及早打发回乡。没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没有什么疫症流行。几个县的化人场儿子都去看过了,跟附近的百姓打听过,行灾的那一段时间里,最多的太康县也只有百多具尸体。”   韩铉说着又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上,指给韩冈看,每一个县的条目下面,都有几个草码数,数字后面,又有简单的几个字标识出处。数字有多有少,少仅二三十,多则百余。这是韩铉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数据,因为不是官府的统计,缺乏全面性,但整体上没有偏离当地报告的数字太多。   韩冈从上到下看过一遍,点了点头,这人数基本上对得上。虽说还有些参差,但也只是因为韩铉能询问到的对象有所局限罢了。   “移民的事呢,有没有强迫的,或是阻止的?”韩冈随手翻着韩铉的随身笔记,又问。   “强迫倒是没有。”韩铉回想道,“要说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韩冈道,“说来听听。”   “这件事说来有趣。”韩铉道,“其实儿子这一回在太康县,还扮了一回流民。”   “哦,当真?”韩冈扬了扬眉,听得生起了兴趣。   “当然,儿子怎么敢诓骗大人。儿子当时换了身破旧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没多少差别。到了县衙外专设的移民处,就进去报了名,自称是乡里的殷实人家,只是一脉单传,这一回遭灾,家破人亡,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想要去云南闯一闯。”韩铉眉飞色舞,很是得意。   “当时守在移民点里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没看出儿子的身份不对,把儿子的话都当了真。听儿子说要移民云南,就满口劝说人离乡贱,又说京师户籍难得,外地富贵人家若有子弟想要应考,还想方设法办一个京籍,也容易过那举试,哪有不做京师人,反倒去做蛮夷的?不当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稳。还劝儿子去东京城找一份工,说儿子看着模样不差,又识字,肯定能进馆子里做个跑堂,或者去店铺里做个学徒,用心做几年就能做掌柜了。”   韩铉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就嗤地一笑,强忍着,“那时候,娶妻生子,强如去边疆赌命。后来那吏人许是见儿子口齿伶俐,模样又不差,说着说着,又说要给儿子介绍一家有根脚、又待下宽和的东家,还说那东家家里只有一独生女儿,只要儿子老实肯干,做人实诚,做两年说不定就招赘了。儿子千辞万让才脱了身。”他边说边笑,越是说,笑得就越是厉害,“儿子回头还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给人拉去做上门女婿了。”   韩铉最后说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韩冈也为之莞尔,“要是你给人捉去做上门女婿,为父可就不知该怎么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时候,说不得真得捏着鼻子还了旧贴,认下新亲家了。”   韩铉终究年少脸嫩,自己说没什么,听韩冈提起他的婚事,就有点脸红,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说笑了。”韩冈也不取笑儿子,正色道,“按你说的,你要去太康县的移民处说要移民云南,然后被当班的吏员给阻止了。”   “大人。”韩铉连忙道,“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劝说了几句。”   对抗朝堂,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的事,就把那唠叨嘴碎却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给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还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绝办理,是直接与朝廷的敇令对抗。不过他这种想法在京师周围当不在少数,无怪乎各县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儿子打探,太康县登记的也就两百来人,其他县也不多。”韩铉在笔记本上翻了一页出来,指着上面的记录数据,“其中还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给了十天的考虑期,县里呈报得太及时就能落下大麻烦。”   韩冈默然点头,说起移民,北方最开放的是关西,南方是福建,主要还是商业风气最为浓厚,舆论偏外向,当地人敢于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来,关西的风气转变倒是韩冈一手带起来的。   这两处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长到十五六,没有别的门路进待遇好的工厂,又不愿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当地的移民处办理登记了。再怎么差都能平白落下十亩地,看着危险,说不定就发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况尤其属京师最差。尽管每一次大灾,都是移民大量出现的时候,可这一回开封雨灾,京畿府界,最后确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带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们一贯是不愿外迁,京外的洛阳、大名、应天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说去西南、西北开荒了。   但当地官员救灾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实,不然没吃没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医院,物资发放,这些事上,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韩冈继续询问,他不嫌耽搁时间,韩铉这样的第一手资料很重要,趁机教育儿子更是重要。   “都好。”韩铉道,“毕竟是京府,都堂选调的亲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儿子一路上,都从百姓嘴里听得不少夸赞。嗯……”   说着,他又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鄢陵的富知县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说他好的也是说富老相公的孙子,肯定不会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县,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称赞。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课最第一,为父眼又不瞎,会让此等良吏沉沦下僚?”韩冈一笑,“他已经在无为军做知军了。”   “啊,还说要跟大人好好推荐他呢。”韩铉很是遗憾,又惊叹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与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级,官场中平均两三年才得一见,不是大功劳或是表现得极为突出,绝对拿不到的。绝大多数官员,就算做到宰相,照样一辈子都没拿到一个上中,韩冈累累勋功,又有挽天之倾的大功绩,也只有三个上中考绩。   当然,所谓磨勘,也只对中低层的官员意义重大。对议政以上,也就是过去的侍从官以上,并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后台、人望和手腕,考绩什么的,不要太难看就行。展两三年磨勘,罚几斤铜,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事。   韩冈自不会对儿子说以上这些,他笑道,“你也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了,只这一条就让鄢陵当年的收获增长了一倍,税赋增加五成。又兴修医馆、图书馆、漏泽园,还为各村免费打了风车深井,这些事,都是没有驱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劳力就给他做成了。还有鄢陵狱讼,他也做得很好,没有恶性大案,寻常案件处理得又及时,有半年多是牢狱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称赞。”   “难怪。”韩铉听着啧啧称叹,又好奇地问韩冈,“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诸子皆是武职,孙辈只有狄谘长子得了荫封,其余皆无官禄,更别说有人考中进士,做了京府知县。”   韩铉现在是对韩冈惊讶了,惊问道,“大人,这些人事你都记得?!”   没了狄青之后,狄家在京师中只是寻常门第,这样的门第在京城内有几百家,韩冈贵为宰相,对一个普通门第的子弟任官情况都了如指掌,这不能不让韩铉感到惊讶了。   “狄武襄世居开封,狄家子弟哪里可能亲民京府?还有,狄家的女儿没做成皇后,停了几年,现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亲,为父怎么不该清楚狄家的事?”   “啊?!”韩铉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韩冈道:“就前两天才纳彩的。”   韩铉犹自惊讶,“上个月还跟王三哥哥他见的面,什么都没听说。”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小辈知晓,还不到处乱传,万一没成,坏了人家女儿的名声怎么办?”   韩冈现在越来越像是封建家长了,对儿女的婚姻大包大揽,甚至对这种门当户对,父母议亲的现状视若正常。他主要还是老一套的想法,现在的社会形态还没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韩家现在剩下都是儿子,以韩冈的身份地位,韩家如今的门第,韩家子孙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绝不会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为名,去祸害普通人家的女儿。即使韩冈能约束自己子孙,其他贵胄家的门第,可是约束不住。   何况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韩冈操心,他可没精力在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产力的发展开始反作用于社会关系,姻缘的相关事宜,自然而然地会顺应时代发展发生改变。   韩铉则根本没有这么方面的烦恼,他再是跳脱,对婚姻大事,也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听到王、狄两家定亲,他就笑着说,“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当真是好福气呢,等回头拉着二哥、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   “别太闹腾。”韩冈是放手让小辈们自己交往,从不干涉。想想已经没什么要问的,随口道,“你一路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韩铉偏过头,想了一阵,就摇头,“就在京府中,哪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有,儿子带着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韩铉嘻嘻笑着装老实,看他的狡猾模样,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全说出来。   “哦,对了。”韩铉道,“扶沟县新建了雍秦会馆,昨天大开宴席,儿子用西北口音跟门房说了两句,混进去吃了一顿流水席。口味还不错,当真舍得花钱。”   “舍得花钱就对了。”韩冈笑说着,“扶沟县设立雍秦会馆,商会中开列的预算,去年就递到为父的案头上了。”   “大人,扶沟也设了会馆,现在京师二十二县还有几家没雍秦会馆的?”韩铉好奇地问道。   韩冈笑道,“扶沟县是开封最后一个有雍秦会馆的县城。”   在各地兴建会馆是从雍秦商会的会费中开列,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设立会馆,总是在当地经营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个,因为本乡人氏在此地往来频繁,故而召集一帮子乡党,一起集资建立起本乡的会馆来。   这些会馆,一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务往来频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会的会馆,因为商会的贸易体系遍及天下绝大多数州县,故而在天下各地设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会馆。有的是单独设立,规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边找个院子,给乡人提供一个聚会的场所。京师各县富庶,故而每一个县城都有了一座雍秦会馆。   除了雍秦商会外,也仅有福建商会,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会,也有银号,也在州郡城外设置货物的集散仓库兼批发市场,也遍地设立会馆,只不过跟雍秦商会的经营范围不同,双方暂时没有冲突。   韩铉听了韩冈的介绍,惊讶不已,又笑道,“日后出远门,倒是方便了。”   “你若出门,当去馆驿才是。”韩冈说着摇摇头,打发儿子出去,“好了,为父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没有事的话,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儿有空了,就把这两天的经历和记录整理一下,写成报告送过来。要有本有据,条理分明。”   听说要写东西,韩铉的脸就苦了起来,没精打采地拖长音,“知道了。”不过随即又振作起来,“对了,大人,还有一事。”   “什么事?”韩冈问。   韩铉有些忐忑地低声问,“刚进城儿子就听到消息,是不是有贼子在都堂前面开枪了?”   韩冈顿了一下,反问道,“谁跟你说的?”   “儿子回来,公共马车正好经过国子监,换车的时候,在车站上听到的。国子监里面肯定都传遍了。”韩铉说着,又恨声道,“照儿子说,那些国子监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韩冈瞥了韩铉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你听到时是怎么说的?”   “就说贼人为了嫁祸神机营和都堂,开枪射杀了一名学生。不过……”韩铉道,“儿子是不信的。”   “为什么?”韩冈问。   “因为不合常理。才闹了几天就射杀学生意图嫁祸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们这么做,要么是贼人太蠢了,要么就是有人假装贼人。”   韩冈微皱起眉,一对温和又充满压迫感的眼睛注视着韩铉,看得他不自在地扭起身子,方才问道,“谁跟你说的?”抬手挡住韩铉的自辩和解释,他继续问,“别说没人跟你说,你的性子为父难道还不清楚?粗枝大叶,注意到这些细节才有鬼。”   韩铉脸色数变,只是在韩冈的压迫下,根本不敢说慌。最后只得老老实实,“的确是有人告诉儿子,就在进城的那一段。不过儿子不是注意不到,儿子这是执其大略,无暇细谨。”   “嗯。”韩冈没有被儿子故意做作的言辞逗笑,严肃地命令道,“说说吧。”   韩铉疑惑地张开嘴,“啊?”   “你那朋友怎么说的?”韩冈说。   韩铉明白过来,咳嗽了一声,“他也只是提了一点,主要还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见韩冈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这一枪,时间上完全不对。”   “为何?”   “儿子是用排除法。一来,只凭那些学生的身份,官军根本就没有必要动手,也不可能会动手。就算要动手,骂两句,抽个几鞭子就把人给赶走了,绝不会开枪。”   “二来,如果是幕后黑手遣人开枪,要栽赃给都堂和神机营,那么就该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时下手,或者干脆射杀广场上的官兵,让那些神机营士兵头脑充血,将罪责归咎到学生身上,最后消灭一切不相干的学生。”   “可眼下这一枪,时间上完全不对,时机选择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论的说法,当抓住主要矛盾并激化之,道理或许没人能说出来,但怎么做都是应该明白的。”   韩铉说完,紧张地关注着韩冈的反应。韩冈最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韩铉给出的猜测基本上是没有太大错误的。   镇守广场的守卫,都受到了可以称之为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学生们对他们动手,即使有人拿枪攻击,他们也不能还手和回击,必须先退回都堂,镇压学生的事必须交给开封府来做,而追捕枪手,有开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没有神机营。   现在矛盾还没有交锋到最为激烈的时候,问题还没有上升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广场之上,学生们一个月、两个月地盘踞下去,当学生们的耐心耗尽,当居心叵测者的谣言深入人心,当世人对都堂的畏惧消失无踪,那么一发突然而来的枪击,的确能让都堂陷入极大的被动中去,让都堂百口莫辩,让都堂尽失人心。   不过因为过去的经验,因为对学生行动的警惕,韩冈第一时间就派人对神机营上下进行了警告和提醒。这两日进入广场的官兵,全都是最为精锐的一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队正以上的军官。他们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训,遇上突发事件该如何去做,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说,这一枪,时间点完全不对。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铉问道。   “你不知道?”韩冈故作反问。   韩铉摇头,他知道,但他不会去猜。   韩冈没有追问,只冷笑了三个字,“行人司!”肚子里则又添了一个,“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为章惇想要趁机钓几条大鱼上来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东战败的消息,却没有河北的军情。按照对外透露的说法,是河水泛滥导致河北信息不通。   为什么学生们义愤填膺,如果让他们知道的河北的战局极为顺利,辽国皇帝甚至都没能打过保州,顿兵于天门寨下,那样的话,都堂外的广场上,还会有这几日的喧闹?   从学生闹事引出反对当今都堂的敌人,然后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将他们斩草除根,未来掌控朝纲的十年里,可以彻底推行自己的意志,不让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们。   但这一回,钓鱼钓出了岔子。寻常钓鱼,是用鱼饵隐藏鱼钩,而枪击的做法,却像是用鱼饵引来鱼群之后,往水里丢了一颗炸弹。   炸到的鱼比钓上的鱼当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边还有钓友、看客,他们的反应和态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获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补上他们因戒惧而带来的疏离和皆备,能不能弥补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这都是很难在一时间计算得清的。   “哎……”韩冈一声长叹,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头万绪,这下一步,自己到底该如何走?这可是要破费思量。 第一百四十章 梳理(十)   “只有五天,都堂只给了本府五天。”   黄裳在一众下属面前缓缓踱着步子,走得很慢,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句话,给他沉甸甸地压在属僚们的心头。   “五天之内,查不出是谁开的枪,是谁人欲诬陷都堂,你们这军巡、捕头的差事就别做了。若是办得慢了,输给了行人司,之后成立警察局,提举一职,我也没脸为你们争了。”   他回头看着一众下属,“谁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办不好这桩案子,现在就跟我说,早点退位让贤,可以不用担心之后受责。”   见没人说话,黄裳一笑,“看来都是有信心把案子办好的。现在你们都给本府记住,这件案子,比你们性命都重要。就算肠子都快要烂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医院剖肚子。”   太医局前天刚刚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肠的手术,切除了患部,帮病患原本可算是绝症的肠痈,轰动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东兵败,学生在都堂前闹事,这将是一条能连载上十天的大新闻。   黄裳做了个比喻,盯着下属们,沉声道,“谁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帮你还掉,印鉴我帮你拿掉,这官就别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内将此案侦破,擒获贼人。”   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总捕头瓮声瓮气地向黄裳保证。   身材同样魁伟的军巡院使也跟着发誓,“属下必在五日之内将贼人擒拿归案。”   两人说完,视线交错,各自横眉竖眼,一时之间,竟似乎有电闪雷鸣。   开封府辖下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称捕快——和巡兵两部分,一个属于开封府下的长名衙前,说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禄了,领头的总捕都赐了官身,是极少有的吏升官。另一个则是属于军巡院,听命于开封府,但人事归于枢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这些不合理的地方。黄裳方才说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动的方向。将快班和军巡院合兵归一,再将行人司囊括进来,成立城市之中执法者的主体机构,同归开封府管理。   同时这也是重新区分文武,明军政之别。   过去州府官又名州将,实有临机调兵之权。故而名下,现在都堂准备更加明确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属于军队的行列。一同编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将会有多大的权势?多高的品级?   当然,依照过去的情况,开封府总捕和军巡院使都不会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属于进士们的禁脔。   但都堂下文说明,专业性的职位将会交给专业性的人才。就像是铁路总局,里面从上到下,即使是进士出身的两任提举,也都是铁路方面的专才。之后又确定了级别,品级比想象中的要低——这是对进士而言,对吏职官或武官来说,却是很有吸引力。   这样一来,非关本职的进士便没有兴趣去图谋此职,当然,也没那个能力。但不论是总捕,军巡院使,还有行人司的提举,都对警察总局提举的位置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三方的争斗很早就开始,行人司离得稍远还好,快班和军巡院都是在开封府衙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日子则是日渐交恶,两边成员进出时相遇,互瞪着犹如乌眼鸡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员,譬如黄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则都是坐视旁观。竞争是正常的,只要不变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励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对象。   总捕和军巡院使都赶回去安排侦办事务了,其他属吏也纷纷回去办事,只有主要负责府中刑事案件侦破和审理的推官严宽被黄裳留下。开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严宽安排人手侦破,同时协调军巡院和快班之间的关系。   厅中再无他人,严宽看着眉头紧锁的黄裳,笑着对他道,“大府可以放心,军巡院的派出所和军铺遍及京师内外,快班又多有专才,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侦破。”   黄裳抬起眼,“专才,是那个丁兆兰?”   严宽道:“不只丁兆兰他一个,不过他的名气最大。”   丁兆兰是快班捕头,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过让他的名气传遍动京城内外的,还是因为去年的一桩案子。   去年腊月初的时候,新城城西厢的永丰坊报说有一老妪,及其儿妇并孙子孙女,总计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杀于家中,同时又有财物被盗的迹象。除却远赴江南行商的老妪之子外,全家被杀,此灭门之案连都堂都惊动了。   都堂责令黄裳尽速破案,黄裳回头又压到了惯断生事的推官严宽身上——开封府一贯以狱讼刑罚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   负责的推官严宽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调任开封府的,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严宽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黄裳才会把此事的工作交给他。   严宽主管此案后,就从快班中调了丁兆兰出来,负责案件的侦破工作。   严宽调动人马,一边派人去寻老妪之子,一边派人大搜街巷、里坊。而丁兆兰这边,则是亲自走访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丁兆兰细细搜检现场,最后在窗户玻璃外侧上,找到了几枚不属于受害者家庭的指纹。当天晚上,严宽就将所有已捕获的嫌疑人都审了一遍,验了指纹,然而一无所获。   严宽没有气馁,再派丁兆兰去查看现场,发现犯人入屋、杀人、搜刮一气呵成,绝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过去所有偷盗犯人的供状,以及过往案件的审问笔录,拿着上面的指模,与那几枚指纹做对比。再回头,又遣人去京师左近军中,调出了所有当时不在军营的士兵的卷宗,同样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两天的时间,严宽就领着丁兆兰为首的侦破小组对比了数千份记录,最后将目标锁定到了十几人身上。   此时严宽并没有将他们提审,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里搜出来的一面镜子上,发现了更加确凿的证据。   那面镜子本无特征,只是市面上寻常所售,提审时嫌犯自称是自家所购,但严宽却在镜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纹。犯人与被害者本无瓜葛,从无往来,却有一面带着被害者指纹的镜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从头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后报上报道,严宽自隐姓名,把丁兆兰推了上去。   由于定罪的办法新奇,加之又是灭门血案,所以在京师之中一下就传开了,又被各地报纸转载,传遍了全国去了。丁兆兰也因此名震京师、传遍天下。而且是越传越玄,指纹破案都被传成了只要在现场中留下一个手印指印,就会导致被捕的神技。   这些日子以来,军巡院夜里巡查,发现路人身上带着手套的就立刻抓进狱中。一抓就一个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纹而特地随身带上手套的笨贼。   严宽笑着对黄裳说,“丁小乙他的名头在京师里的确是响亮得紧,有他出马,京师百姓都会觉得大府肯定把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会觉得大府有所怠慢。”   黄裳冷着脸,“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并不重要。就算他们觉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够把这件案子破了,那么一切好说,如果破不掉,都堂不会因为我调了丁兆兰去侦办,就减轻责罚了。”   “其实最多也只会是输给行人司,不会破不了案的。”严宽意味深长地笑说着。   黄裳心有领会,叹道,“这桩案子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本府稍待还要再去找几个人打听一下详情。”   黄裳暗暗叹息,只要能进了都堂,那么就可以把责任压在别人身上,自己只要负领导责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负责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样,京师里有个大小事,都赖在自己身上。   他想着,对严宽道,“第一要务还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铁证,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当然。”严宽心照不宣地笑道。又说道,“京师在捕盗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兰了。当初没他的细心也的确难破案。有他出马,顶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别人问不出来的,他就能问出来。一个名气大,二来,证人也信他。”   严宽笑了笑,“就像河东河北的镇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马就任,京师士民必然高枕无忧。即使有败阵的消息传来,也都会觉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够力挽狂澜。那一等宵小之辈,又有谁敢胡乱动作?”   严宽的一番话,让黄裳连连点头,“信心的确很重要。”   严宽跟着一声叹,“可惜这一回,去河东的是熊参政,去河北的是李参政。”   熊本虽然是镇压西南夷的主帅,又主持覆灭吞并了大理,但西南夷种,在大宋军民的眼中,跟山里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枪过去,全都给打跑了。熊本的功劳,与攻略西夏、北辽和西域的将帅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没有用兵的经验了,只不过是个撑门面的。这一回河东兵败,而河北又因为黄河水涨,一时间断了消息。有几个不会去怀疑这是真的水涨,还是李承之败得太惨,都堂不敢对外公开?   京师之中,会对河东之败的反应如此之大,正是因为李承之的经历无法给人以信心。熊本那么有经验的主帅都败了,李承之这一个又怎么可能赢得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主力?   辽国神火军在东京城中名气之响亮,比神机营也不遑多让了。都说神火军是神机营的赝品,可是与神火军横扫万里草原的赫赫战绩比起来,神机营过往各种战绩加起来还是差了一筹。一想到河北禁军独抗辽主率领的神火军,怎么想都很难让人看好其结果。现在河东兵败,河北没了消息,开封朝野真没有多少人还能对前方的战局维持信心。   所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才会大着胆子去都堂门口闹事,都是已经确信前方惨败,都堂手足无措。河北河东兵败,都堂再要整治学生,那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过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绩,在世人心中也将会荡然无存。既然都堂会束手束脚,那么闹一闹就无伤大雅,日后也会是一个能向人吹嘘的功绩。   黄裳身为议政,对这一切体会得最是深切,他疲累地哀叹,“都是这点事给闹的。”   严宽却笑着,“大府叹气叹早了,相公们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闹起来呢。”   “孝和,慎言。”黄裳横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觉,但也只是有所感觉。不能确定的事,他就不会去乱猜度,更不会乱说乱传,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韩冈信任的主因之一。   严宽道,“大府放心,宽在外,必不会妄言语。”   黄裳点头起身,“孝和,与兰棠会那边的联系就交给你了。”见严宽点头应诺,他再一叹,抱怨着,“弄什么每日案情公开。”说着就走了出去。   严宽安坐着,片刻后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两大快报,加上几家名气大的日报、周刊,都在开封府派驻了专职记者。开封府有什么消息要发布,就直接把这些记者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通报内情。同时也确定报道的标准。   开封府对这些记者的招待,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为兰棠院,久而久之,开封府的常驻记者们就自己成立了一个兰棠会。   开封府时不时地给兰棠会成员一些好处,比如官屋租赁上行个方便,出行买票也能拿到开封府的专票,如此种种,理所当然的,这几家报纸上的报道,全都偏向开封府。   说起来,开封府的做法是在讨好这些记者。堂堂议政,都要收买一干布衣。但换个想法,记者们手中铁笔既然能影响到开封百万士民,那么开封府收买他们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亲民官上任时都要问候当地耆老、大户,也正是因为他们在当地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而过去地方上说话带响的是那些巨室豪门和士林领袖——通常两者还是二位一体。可如今,开封府也好,其余三京府也好,大一点的州郡,说话最响,听的人最多,还是在当地发行的报纸。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门都要对记者们和气一点,尽管所有的记者都是屡试不第的文人,最多带上一个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们手中有着相应的权力,就应该受到相应的尊重。   可惜黄裳虽紧随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韬略的宰相身边,可他还是没有习惯过来,不过严宽早就试着去习惯,甚至设法去操纵了。   世局动荡之时,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实际上可是一点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机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开拓熙河机会的宰相,顺利走上成为人上人的旅程。   严宽就这么带着惯常的微笑,轻步走出了议厅。   ……   大步跨进快班厅,开封府总捕阴沉着脸,一脑门子官司。   刚才还吹牛聊天热闹喧腾的屋子里,陡然间就安静了。里面的捕快们,就像是画面在一瞬间被冻结,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造成声响的捕快,半个屁股都抬起来了,硬是一动不敢再动,屁股悬空着,脑门上冷汗直流。   巨锤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众人的头上扫了过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声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鸣,只是普通的问话,都像是猛兽看见敌人之后威胁性的低吼。   一名捕头壮着胆子站起身,“西城那边昨天晚上出了桩大案子,他一早就过去了。”   “什么大案子?”   总捕今天休沐,还在家里拿着剪刀给盆景松修枝,就给跑得气急败坏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并不清楚到底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说起来,以开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桩大案子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好象是灭门。”另一名捕头说,“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灭门?!”总捕吼了一句,又啧了一下嘴,脸色更黑。   任何时候,灭门大案都是最能惊动世人的案子,若是查办不力,整个开封府,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可现在哪里有空去管这种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来!”总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铜板、银钱和骰子,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本来正围着桌子在赌大小的几个捕快,看着自家的赌资满地乱掉,咕地干咽口唾沫,却是一动不敢动。   总捕心里此时却越发地烦躁。   一群寻常时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鹌鹑一般低着头,在熊一样的总捕面前,比最听话的乖儿子还老实。   这位总捕曾经有过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盗贼打得成了瘫子的记录,也曾有拿着一铁尺,一次过干掉了七名强贼、四死三伤的过往,更有过夸奖下属,把对方的肩膀拍脱臼的事迹。   开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让他低低头,就是推官、判官,军巡院使,哪个都得让他三分。在他手底下听命的捕快们,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儿,青蛙遇见蛇一般畏惧他。   “你们都是一样!”总捕却不放过他手底下的一众捕快们,唾沫星子直喷到了他们的头上,“手上不管有什么案子,全都给我放下,给我全力侦办今天的案子。”他视线横扫过一地鸡毛的地面,“先都给我收拾干净。”   捕快们飞快地行动起来,排好桌椅板凳,清扫好地面,中间或许有你揣了我的赌金,他拿了你的钱包,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用最快速度把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到原有状态,然后站在了总捕的面前。   总捕在这过程中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一对虎眼瞪得铜铃一样,恨得咬牙,若是哪个人犯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能给他生吞活剥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你们应该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了。”总捕的低沉嗓音充满着怒意,“现在大府下了严令,要三天内抓到人犯。都堂前面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而且还想栽赃给都堂。日他娘贼的,这胆子真是包了天。相公们对此很生气。大府现在不好过,回头拿我和王狗儿作伐。所以我现在更不好过。身上这身青袍子,都堂赐的,转天说不定就给扒了。但我告诉你们,我若是好过不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快班,三十多捕快,一个个缩着脖子,听着总捕的训话。看见自己说完了,他们都没个反应,总捕铜铃一般的大眼中,如网血丝都泛了起来,鲜红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钵大的拳头捶在墙上,咚的一声犹如重锤,酥松的墙皮扑簌簌地往下直落,承尘上的浮灰落了满屋捕快一头一脸,只听总捕一声虎吼,“还不都去给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争先恐后,乱哄哄地冲出门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现在不能在总捕面前乱晃,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出气筒。一个巴掌上来,半条命就没了。   几个捕快出门时跌跌撞撞,差点就摔了,可刚刚站稳脚,更是势如脱兔,一溜烟就转过照壁去了。   总捕深呼吸了几下,年纪大了,一番怒吼之后,就有些气短。回头钉住缩在墙角的书办,“丁小乙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总捕坐在自己的公厅里不知过了几刻钟,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诟骂着谁,还有一记记皮鞭着体的啪啪声,还以一阵阵闷哼。这种声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后被抽打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没等总捕说话,就自己推门进来。一张略圆的年轻的脸,脸上带着十分讨喜的笑容,手长脚长,仿佛抽条的柳枝。刚刚经过运动的样子,呼吸稍稍急促了点,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回来了?”总捕对年轻人很是和气,方才面对众捕快时,仿佛一只暴躁的饿熊,恨不得抓上两个人吧唧吧唧地就生剥了下酒,而现在的总捕就像是吃饱了一样,有些懒洋洋的,多了几分和善,“怎么回事,鸡飞狗跳。”   年轻人抓了抓头,扯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刚抓了个人犯回来,怕他进牢里不老实,就先给几下杀威棒。”   总捕先叹了口气,“杀威棒也不是轮到你来打,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改。”老熊呼呼地摇着头,问,“是西城灭门案的人犯?”   “就是他。”不知因为什么,年轻人的脸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钱不成,杀了姑婆一家。”   “我说嘛。”总捕叹气,拿着慈和的眼神望着年轻人,“难怪你打得那么狠。”   年轻人扭了扭头,不接茬。径直说道,“这案子挺简单的,看着就知道是生手,还是熟人做的,问了周边的邻居几句,就知道是谁了。本来就想回来安排海捕文书,没成想,一回头就发现人群里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缩着脖子弓着腰,一看就不对劲。抓出来一问,就是那个人犯。”   他拿过桌上的凉汤,也不管是不是总捕喝过的,咕嘟咕嘟就是两口,得意地笑着,“俺在快班里办差这么多年,就压根没见过这般体贴的人犯。这个叫做什么的,那个成语……”他眯着眼,皱着眉,拼命地想,“在家里坐着,兔子就自己撞上门来的……”   年轻人想不出那个成语,眼巴巴地望着总捕。   咚,总捕一捶桌子,粗声粗气,“我哪里知道!”   总捕喊声骂了一句,都是只识得几百字的半文盲,年轻人不懂的成语,他一样不懂。   他对年轻人说,“今天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   “为什么?”年轻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过来,“是不是又发生大案子了?”   总捕反问道:“中午都堂那边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年轻人偏了偏头,神色正经严肃了一点,“是不是广场前的那些学生?”   “你听说了?”总捕有点惊讶,“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还能听说到都堂事?回来路上听到的?”   “猜的。”年轻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说家里没人呢,原来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   总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么案子。”   “叔公你今天还真有闲心。”年轻人念了一句,仰头皱眉,看着天花想了片刻,再低头时,眼中漾着锐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确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谁在都堂前面杀了人就跑了?”   “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了,带着你的人快去查,只有三天时间,别输给其他人。还有,记得入夜后照规矩回来报告。”   “‘什么交给你了’还不是所有人都要掺和。”年轻人怏怏然地说着,仰起脸,又说道,“叔公,你还没说俺猜得是对是错呢。”   总捕不耐烦地一摆手,“滚!”   ……   年轻人得意洋洋地走到外间,空荡荡的快班厅里面,就只有他的两个跟班和三两个书办在门口扯淡。   一个书办回头看见年轻人,立刻蹦跶起身,直跑上来,“这才过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经把贼人给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   “算不上,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年轻人谦虚着,眉眼却扬起,越发得意。   另一个书办叹着气,“这几年,京里的案子真是越来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垦荒,怎么贼人还不见少?”   年轻人说着,“也不看看京城里面有多少人,人一多,这案子能少吗?”   “人多真的是麻烦多。”年轻人的一个跟班道:“俺家在河东,太谷县,县城就几条街,千来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几年都不定有一桩抢劫的案子,更别说杀人了。”   一个书办立刻取笑他,“可惜太谷县没有李二姐。”   另一个书办跟着笑,唇边两撇鼠须上下飞动,笑得煞是猥琐,“李二姐一看就是能敲骨伐髓的,这几天李三儿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肾虚。”   “你他娘才肾虚!”李三儿跳起来,拍着裆,扯着胯,“老子天生一杆金枪,岂是你等死蛇烂鳝比得上?”   “好了,不要闹了。”年轻人这时候沉稳起来,“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书还没做好呢。”一个跟班叫着,手里抖着一沓子空白的文案。   这些全都是结案时要填写好的,以便集结入档,否则把人犯送去推官那边都不认。因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经案牍,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学习识字。像年轻人认识的几百字,全都是因为要填写这些文案被逼着学出来的。不过之后就能看懂案情报告了,故而年轻人也没怎么抱怨过。   “什么文书,小乙哥你要办的是都堂广场的枪击案吧,这个才是大事!”另一个跟班从桌上跳下来,一边叫着,“总捕还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过去就是让你去查办此案吧?”   “你们都听说了?”年轻人问。   “才听说的。”跟班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问书办,“有没有案情报告。”   “东衙那边刚送过来的。”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一位老成点的书办,递给了年轻人一份油墨未干的卷宗,嘿了一声,冲着空荡荡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没拿,总捕一训就都跑了。查什么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里查了。”   “等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年轻人说着笑了笑,低头看卷宗。他看得专心致志,整个人的精神都钻进了卷宗中的文字内。两位跟班不敢打扰他,悄悄地退到了一边去,而三名书办早就到一边办他们自己的差事了。   半晌,年轻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门里面的公文尽量使用简洁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内容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桩案子现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会有太过复杂的文字。   “小乙哥。我们去哪里查?”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说话,突然耳朵一动,往外面望过去。   “丁兆兰,丁小乙,丁小乙可回来了。”一串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人随着话声绕过照壁,隔着一座院子一眼就看见了年轻人,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啊,正好。小乙哥,你回来了。严官人命俺请你过去。”   年轻人,也就是丁兆兰点了点头,对两名跟班吩咐了一声,“在这边等我。”就跟着来人一同往外走去。   横穿过半座府衙,丁兆兰走进一座前后两进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里面的胥吏、书办,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   丁兆兰从院子旁的廊道上走过,大多数人看见他都会停下脚,向他问好。丁兆兰也温和地笑着向人回礼。   最后两人走进一间屋子,没有通报,也没有等待,直接就走了进去。房间内光线有些昏暗,还没到黄昏就点起了煤油灯。   严宽就在灯下,手中的湘妃竹制的毛笔动得飞快,边写还边说,“马上要去兰棠院,该说什么话得先写好。你先坐。”   丁兆兰安静地在边上的杌子上坐下来,没有谦让,也没有出声打扰。   “案情都知道了?”严宽问着话,手里的笔依然不停,分心二用,看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丁兆兰点了点头,“知道了。”   “怎么想?”严宽继续问。   “似乎有些不对。”丁兆兰没什么把握的说,“但俺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觉得不对就对了。”严宽写字中飞快地抬起眼,瞥了丁兆兰一眼,“但后面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面的要考虑的。你我都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查出究竟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在何处就可以了。”   “这个并不容易。”丁兆兰皱眉说道,“关键那是御街,御街两侧没有商铺店家,想找个目击者都找不到。俺不觉得广场上有人看见了凶手开枪,就是被杀的朱子……”   “昂。”严宽代丁兆兰念出了那个他不认识的生字。   丁兆兰立刻跟上,“朱子昂身边的同学,他当也没有看清楚。”   严宽低头在纸上,边写边说,“他的确没有看清楚。”   “也就是没有目击者。除了子弹,也没有留下凶器。”丁兆兰苦笑了一下,“那还有什么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没有写的?”   “子弹确认了。”严宽飞快地回道,跟他手里的笔一样飞快,“是军器监最新式的火枪的专用子弹。军器监的人不肯说是什么型号,但他们说了,到现在为止,制造出来的同型号枪支只有五百余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枪,他们都有记录分配的衙司和地点。”   “新式火枪啊。”丁兆兰咂了一下嘴,“这倒是简单了一点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严宽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镜下面的一对眸子像冰刀一样毫无感情。   丁兆兰哈哈两声,“说笑呢,既然敢拿出来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线索的自信。”   严宽重又低下头,“那你打算怎么查?”   声音稍稍冷了一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坏方向移动了那么一点。   丁兆兰当然知道,他肃容问道,“那群学生,最早是谁领头的?”   “领头成员有洛阳文太师的曾孙,去年得河南府推荐入学的文煌仕。还有……”严宽忽然摇头不说了,笔也稍稍停了一下,紧跟着又动了起来,“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过终究还是死老虎。”   丁兆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文彦博那个等级的死老虎距离他太远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议论的。   “但朝堂中还是有大老虎的。让都堂都坐卧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严宽轻声说着。   丁兆兰十分干脆地摇着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只要按查清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又在哪里就足够。”他抬眼冲严宽笑了笑,“对不对?”   严宽点头,“很好。”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丁兆兰道,“请军器监自查,枪支是否是监中遗失。并开具关文,也好一家家去问去。至于军营里面……”   他有些犹豫了,军中与军器监又不一样,神机营那样的上位军额,开封府的捕快可没本事进去,即使是拿着开封府和军器监的关文,该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   严宽理解了他的犹豫,对他说,“放心,相公们比我们都急。”   “这样就好了。”丁兆兰仰天叹了一口气,“希望三天时间足够。”   “三天?”严宽第三次抬起眼。   丁兆兰眨了眨眼睛,立刻强调道,“总捕就给了我们三天。”   “那就三天吧。”严宽说道,“三天之内必须查出前面说的两件事。”   丁兆兰步履沉稳地从严宽那边走了出来,走出推官厅,一位熟人正好走过来,看见他就凑过来,“小乙哥,可是要办大案了。”   丁兆兰叹气,“不止俺一个人办,军巡院在办,我们快班也在办,没一个能逃得了的。”   那人却摇头,对丁兆兰妄自菲薄很是不以为然,“但你可是严推官亲自选派,其他人哪里能跟你比。”   丁兆兰被他这么一捧,似乎就变得很高兴,“说得也是,严推官的确交待了许多事。”   “是什么事?”那人瞪圆了眼睛,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丁兆兰犹豫起来,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说,“放心,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小乙哥,别人你不信,我,你还不信吗?”   丁兆兰似乎相信了。看看左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凑过来,压低声线紧张地说道,“这可是军情机密,你真的能保证不对其他人说。”   那人连连点头,也紧张得左右望望,“你放心,当然能。”   丁兆兰轻笑着,露出了八颗白牙,“俺也能。”   ……   坐着,想着,黄裳又摇了摇头。   他刚刚送走了沈括。从沈括那里,他得到了更详尽的情报。   在得知了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细节之后,黄裳发现,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情况更要复杂得多。远远不是不满都堂的贼人煽动国子监生那么简单。甚至幕后指使者的真面目,都有可能有一个让人惊讶的反转。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真的是猜对了。   在沈括来此拜访前,黄裳对于顺利破案,还有不小的把握。但现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黄裳现在拿不出一个可供衡量的标准。   苦思冥想了一阵,忽然黄裳自嘲地笑了起来。要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去准备车马。”他叫了两名亲随进来,对其中一人吩咐道。   接着他又从匣子里找了一份预先写好的名帖,写上日期和抬头,对另外一名亲随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说黄裳午后欲来拜访,问相公可能拨冗。”   亲随没有问到底是送去给哪个相公,当黄裳只称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只意味着一个人。 第一百四十一章 梳理(十一)   跟爱打听的朋友开了个玩笑,丁兆兰心情很好地从侧门离开了开封府衙。   正出门的时候,一队车马浩浩荡荡地从前面的大路上走过,丁兆兰退了一步,退上了侧门的阶梯,就听见身边的跟班紧张的说,“是大府的仪仗。”   还没到放衙的时候,也不知是去哪里。丁兆兰顺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是往北面去的。   开封知府带着他的仪仗走远,跟班甲便问道,“小乙哥,我们下面去哪边?”   丁兆兰很干脆地说道,“去国子监。”   “是去查问证人?”跟班乙立刻问道,“俺这就去叫车。”   “怎么可能?”丁兆兰摇头,“车子倒是一路的,去国子监旁边的诸科学堂。”   “为什么?”跟班甲乙都好奇的问,“不是说去都堂前面闹事的全都是国子监生,诸科生几乎都没人理会他们。”   丁兆兰冷笑了一声,“国子监生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旁边的律学、算学都看不起,俺这快班捕头,过去问话,哪个监生会理会?”   跟班立刻就不答应了,“小乙哥你把名号亮一亮,哪里不敬你三分,何况小乙哥你还是去查案,难道监生就不想知道真相。”   “俺见人就说自己是丁小乙,这还是查案吗?”丁兆兰摇头,面容也严肃起来,“俺的那点被吹嘘到没了边的功劳,其实是严官人占了一多半。俺就是跑腿的。别的不说,指纹的事,不是严官人从学会那里找了人来帮手,俺这个捕头哪里找得到人,哪里知道怎么查?”   “小乙哥你这话就不对了。”跟班们更不答应了,“不是你找到指纹,严官人也没辙。不是你提到指纹,严官人也想不到。最后严官人不想出风头才把小乙哥你推出去应付记者的,朝廷的功赏他可是一点没让人。”   “随你们说吧。”丁兆兰脸上又浮起了微笑,“不过俺们还是得先去诸科学院。”他自信地对跟班们说,“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都知道几条。国子监的事,还是问诸科生最了解。”   这一番话,跟班们都心悦诚服。三人叫了车,一路赶到诸科学院前。   诸科学院与国子监就隔了两条街,两条街中间的里坊,全都是上房下店的双层小楼,几乎全是食铺、酒馆、茶肆,间或有两家杂货铺,卖些日常用品。在里面消费的也都是国子监和诸科学院的师生。比起普通的小市民,国子监和诸科的几千师生,确实能花钱多了。   三人抵达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总捕让他入夜前回去报告,丁兆兰翻了下白眼。如果不堵车的话,半个时辰后往回走还来得及,如果要留下堵车的时间,现在就得回头了。   不过他立刻就把这些事丢到了脑后,不去多想。一切自然是查案为重。   此刻各处店铺人满为患,丁兆兰在街口看了一看,就立刻熟门熟路地往巷子中转过去。   背街的小巷,寂静无人,与前面正街的喧闹相映成趣。丁兆兰带着两个人却走进如此冷清的小巷中。   小巷的空气中尽是腐坏饭菜的酸馊味,甚是刺鼻。南北向的街道,阳光被侧面房屋遮挡,此刻是暗淡,但西斜的阳光从瓦面上映过来,能看见地面上还有许多残羹剩饭没有打扫干净。   丁兆兰三人走在肮脏的地面上,两个跟班一脸的嫌恶,而丁兆兰则越发的脚步轻快。   走到一扇木门前,丁兆兰后退了半步,确认了木门的正确,就上去拿起铁环敲了一敲。   笃笃两声响,在巷子中传得老远。   木门很快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被打开,一人探头出来,与丁兆兰三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立时惊喜地叫起,“小乙哥!”   丁兆兰竖起手指比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人顿时声音就低了下去,鬼鬼祟祟地左右看了看,就让开了门,招呼丁兆兰三人进来。   门后是极狭窄的天井,只有几尺见方。四个成年人站在天井里,立刻就连转身都显得很困难了。   那人身上只有一条油浸浸的围裙,围裙下面都是赤条条的,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子烤肉的味道。旁边一间小屋,从里面散出带着肉香的滚滚热浪。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就在里面烤肉。   眼前男子的装束,还有气味,两相交加,丁兆兰的两个小跟班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但围裙男子很是兴奋,一点也不觉得挤,气吁吁地在丁兆兰耳边问,“小乙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听仔细了,就发现他操着一口别扭的京腔,显然不是开封本地人。   丁兆兰点点头,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紧张得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丁兆兰侧耳向屋内专注地聆听,眼中尽是兴奋。   侧耳倾听了片刻,丁兆兰放下手,点了点头。对那围裙男子道,“王兄弟,听说了都堂广场前面的事没有?”   “怎么没有!”围裙男子一脸正中红心的昂然,“今天到处都传遍了,店里面的客人都在说。”   丁兆兰问道的,“有没有诸科学生聚集比较多的店铺?”   围裙男子想了一想,道:“可以去胡大家,律院有一群学生,最喜欢在他家里乱说话了。”   “胡大他的腿还好了?”   “早好了,前天晚上喝酒,还说要谢谢小乙哥送来的药,比他在医学馆开的药灵验多了。”   丁兆兰笑道,“医学馆出外问诊的有学生有老师,胡大他是运气不好,没撞上有能耐的医师。不过俺那药也是河东医院的医官自配的刀伤药,在筋骨外伤上,京师的太医肯定比不上河东医官的。”   围裙男子感动得眼眶泛红,“那么好的药,要是别人就藏在家里备急了,有几个能像小乙哥仗义疏财。”   “哪儿!”丁兆兰谦虚地笑着,“俺也是平白得来,没脸私藏着。”   “不止胡大时常惦念着小乙哥你。还有晁二,李三……”   旁边的跟班咦了一声,丁兆兰回头拍了他的肩膀,对围裙男子笑道,“这里的李三是卖馒头的,俺这儿的李三就是做捕快的,一样的称呼,大名就不一样了。”   围裙男子冲李三和他同伴点点头,又对丁兆兰说,“李三要是知道小乙哥你来了,肯定拉着你回家去吃饭。几次三番地说要谢谢小乙哥,就是不见小乙哥你来。”   丁兆兰哈地一声笑,“他安安稳稳做买卖,俺知道也欢喜,比什么谢都好。”   围裙男子眼睛中都要冒星星了,两个跟班看着丁兆兰,脸上也尽是钦佩,丁兆兰这种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的四海,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状态。   “好了不说了。”丁兆兰道,“今天这桩案子最是紧急,府衙里面从上到下都火燎尾巴尖了,俺这儿也安生不得,所以得请王兄弟你帮个忙。”   围裙男子连忙道,“小乙哥你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千万别说什么请。”   丁兆兰拍着李三的肩,“也没别的事,就是让我这兄弟在这里待几天。”   “没问题!”围裙男子豪爽地拍着胸脯,“小乙哥你放心,我这里是包吃包睡包打听。”   丁兆兰点点头,“那俺再去胡大那里一趟,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下一个人。”   “小乙哥。”李三怯生生地叫道,“我们这几天就在这里了?”   另一个跟班也巴巴地看着丁兆兰,等着他的回答。   “几天?”丁兆兰一副吃惊的口气,“我们还有几天?!就只有两天啊。两天你们没听到管用的消息,这案子就难破了。如果不能在这里找到突破口,我就只能去找行人司、军巡院交换情报了。到时候,人家狮子大开口,不知要被啃掉多少账。”   李三环顾天井,视线在赤条条的围裙男子身上打了个转,一脸苦相,“就在这里能听到?”   “不要你们听到多少秘闻,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听到犯人的身份。私密的消息基本上不会在外面公然说出口。但学校里面多有达官贵人家的子弟。京师里的大小事,最先听到的,肯定是官人们;最有可能散布的,则是学校,所以只有来这里。”   “可是……王……兄弟他也能听的。”李三犹犹豫豫地瞥了围裙男子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   丁兆兰皱起眉,“你是捕快,他是大厨,同样的话落在你们耳朵里能一样吗?有些话你听到就知是贼人在说话,王兄弟他说不定就放过去了。”   “我也想帮小乙哥的忙,可就是太笨,不懂。”围裙男子笑得憨厚。   “这事就这么定了,李三,就两天,给我用心了。”丁兆兰强硬地命令道,“记好了,那些高谈阔论的没必要多听,仔细听那些声音低的,一有动静就不说话的。”   吩咐好了李三,他转身面对围裙男子,“王兄弟,你安排下李三,我去前面找胡大。”   围裙男子满口应下,在李三依依不舍的眼神中,丁兆兰带着另一个跟班出门去。李三抬起头,围裙男子给了他一个油浸浸的灿烂笑容。   丁兆兰带着人向巷道深处走了三五十步,又敲门进门,半刻钟之后,一个人从门中走了出来。   一位老者静静地站在巷子中,拄着拐杖,丁兆兰出来,他扭头看过去,“都打发了?”   “是啊,好不容易。”丁兆兰叹了口气,“甩都甩不掉。不带着他们又会惹人怀疑。”   “平常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行事了。”老者拐杖笃了一下,举步向前,边走边说,“这一回开封府怎么说?”   丁兆兰平静地说,“府衙里给我三天时间来破案。”   “三天?”老者带着怜悯的笑容转头,“都堂可给了你们知府七天。你可以不用那么急了,有七天时间,可以慢慢安排。”   “只有三天。”丁兆兰平静地说道,“现管我的是总捕,不是都堂。”   “好吧。”老者笃笃地往前走,“我们能帮你会尽全力帮,但破案的事,真得就看你自己了。”   “能提供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帮忙了。”丁兆兰说,“我想知道些有用的,不要大路货。”   “跟我来吧。”老者说着,在前面带路。两人在小巷中穿来绕去,走了几分钟,穿过一道院墙,眼前就是一片葱绿,耳边没了外面的喧嚣。   “诸科学院?这么容易就进来了?”丁兆兰惊讶地问。   国子监和诸科学院都是储才之地,里面尽是皇宋未来的栋梁,学生凭证进出容易,但外来人想进学院或国子监,却是要过好几道关。有时候,来客相貌不善,甚至会被搜身检查。   进入学院后,老者的脚步就轻快了不少,“有些事,内行人眼中只是一个小关节,外行人眼中却是难如上青天。难道捕快中没有这等情况?”   丁兆兰沉默了一下,郑重拱手,“多谢梁公指点。”   “狗屁指点。”老者哼了一声,“老夫倚老卖老罢了。”   丁兆兰被顶了一记,心中发闷,老老实实地跟着老者后面走。两人一前一后,从大路走上小路,又从小路走上便道,大约半刻钟之后,停在一处建筑外的树荫下。   丁兆兰和老者的身形被树荫遮蔽,外面只有走下道路,接近到两三丈之内能看得见。   丁兆兰仔细观察面前的建筑,发现是一座教学楼。上下两层,从左到右数过来,上下一加,总计六间教室。   “有用的消息就在这里面吗?”   丁兆兰正想着,就听见从底楼的一间教室里面传来一个显得得意张狂的声音。   “……因为黄河开封段行洪,开封与河北的联络已经断了三天,这三天来,不正是国子监的那一帮子书呆子蹦跶得最欢的时候?”   前面说话的内容丁兆兰没听到,但只是这一段,就让他悚然而惊,更加专注地聆听起来。   “可你们都想想,要是白马渡三天封航,那之前一两天,河东战败的消息又是哪里来的?河东消息不走白马渡,但是走孟津啊!”   丁兆兰身子一颤,眼前的迷雾仿佛被人拨开,更像是盖住舞台的幕布,被人掀开了一角。   不过那人嘴巴里说得痛快,让丁兆兰有会于心,但教室里面的其他人,似乎还有一些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迷惑,故而就惹来了他的嘲骂:   “叫你们这群夯货好好学地理,叫你们多出京走一走,都他娘的应得爽快,说得好听,到最后没一个肯动身的。一个劲地缩在房间里背律条做什么?”   “亏你们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不知道洛阳以下,黄河就没支流了。河床全都在高出地上一两丈的地方走。”   “不是有汴水吗?”有人反驳道。   “汴水那是向黄河输水吗?那是分水啊!洛阳之后,黄河进入开封,河床高悬陆上,根本没有支流汇入。你们该明白了吧,黄河在开封这一段若是有洪水,那上游的洛阳也肯定有洪水。开封的白马渡不能过船,那么前一两天,洛阳的孟津也肯定不能行船。开封的洪水,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不是有下雨吗?”   “前两天下雨了?”那人冷哼,“就下雨落到河面上的那丁点水,开封城里低洼处都只能淹三尺,更不用说黄河。所以说到底,河北方面的消息,根本没有断绝,是都堂,故意将河北的军情给隐瞒了下来。”   “那……该不会河北败得更惨?”   教室里面学生颤抖的声音,帮丁兆兰问出了他心里的话。   河东战败的军情传出来后,河北就莫名地断了消息,这让京城中许多人都感觉纳闷,为什么赶在这么巧的时候突然断了消息。   各种猜测中,就数洪水断路这一条最是没有人相信了,因为实在是太巧了。   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使得都堂不得不加以隐瞒,免得动摇人心;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连个报信的人都被围了;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辽军直接南下,攻到了黄河北岸的渡口。   总之,在人们的猜测之中,河北方面不会有好结果。   “败得太惨?……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遍地河北的寨堡,到底要怎样才能败得太惨?!”   “河东还有雁门呢,还不是败了?”   “谁知道河东的战败是怎么败的?!”那人急促地反驳,“是雁门关被打破,还是出击时被辽军伏击?没人知道吧?”   丁兆兰搓着脖子,实在是痒得厉害。挥起大巴掌用力扇了扇周围,也不知挥走了几只蚊子。   树下阴暗,蚊虫孳生。他站在这里都快成了蚊子点心了,耳边尽是蚊子的嗡嗡声,他诧异地看了旁边的老者,怎么蚊子就不咬这老货。   但教室内反驳的话传入耳中,丁兆兰立刻就不动了,专神地继续偷听。   “都堂又没说。”   河东战败的内情还没出来,都堂也没有公布太多。在传言中,甚至有说太原已经被攻占,辽军正整军南下。   对此都堂始终没有出来辟谣,反而在报纸上指责学生,这让世人对北方战局看得更加悲观。   “都堂没说没关系,但既然兵败的消息能从都堂中偷传出来,那为什么在那里战败的消息没有?军情急报就是再短,也会把失败的时间地点给说明白,不可能只有一句王师败绩,就没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够窃取到机密军情,为什么不能更加具体一点,把战败的地点都一并说明?”   那人说得言辞凿凿,丁兆兰听得入神,也深思起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一句河东兵败?   不过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辽主既然敢于挑衅,那肯定是有所准备,有所依仗,河东不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战败,都证明官军还没有做好准备,上阵太过仓促,河东如此,河北难道还能例外?”   “都说了几遍了。关键是河东兵败的具体内容,为什么没传出来?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战败的消息吸引了,之后又出了国子监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没空去细想究竟。河东兵败的时间地点和损失,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泄露机密的人没有说,难道不是说出来更加能让人相信?”   “如果河东兵败十分惨烈,泄露机密之人想要动摇都堂,自当将损失一并透露,若是河东兵败只是皮毛之伤,无关大局,为何都堂又不加解释?明明没有洪水阻道,为何都堂要断绝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动为何又这么多不合情理之处,又如此一致地瞒过了河东兵败的内情?这就是需要让人深思的关键之处了。”   丁兆兰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律学生,剥丝抽茧的能力果然出众,蛊惑人心的本事则更加出众。   从一点点异样之处着手,引动人们的猜疑之心。到现在都没有说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为何,但他一句句的质问问出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测答案,到最后,他想说的话甚至不必他本人说出口,人们自己就推导出来了。而人们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输,是更加确信的。   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出师了……去做一个一流的讼师。嗯,这里是律学,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兰不打算再听下去了,答案已经出来了。   他掉头从树荫下离开,踩着一片明显被翻整过的草地,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者缓缓地跟在后面,跟着丁兆兰走上外侧的水泥小路停下来,问他道:“不听了?”   丁兆兰摸着脖子上的疙瘩,啧着嘴道,“蚊子太厉害。”   天已经开始黑了,路上三三两两结队的学生,都在往学校外面去。经过丁兆兰和老者这两个装束明显不是学院成员的外人,都多看了两眼。   “要走吗?”老者问丁兆兰。   丁兆兰皱眉道,“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容色沉肃,“你们不怕学生敌视都堂?”   “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老者转身,顺着人流向来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证据中有一条被证明是错误,那么其他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丁兆兰跟在身后,“是哪一条?”   “明天的报纸上会公布,归德府那一段的黄河内堤被冲毁了。”   丁兆兰心头一凛,惊声道,“破堤了?!”   老者回头,冲他笑一笑,“只是内堤而已。”   丁兆兰板着脸,严肃地问道,“真的还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经说过。”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将人名含糊带过,“建立信任要十年,毁掉信任只要五分钟,他对报纸的信誉,一贯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发洪水了?”丁兆兰比方才听人说没发洪水时还要震惊。   老者沙哑地呵呵笑了两声,“这几天报纸上不都在说洪水,你以为没有记者去黄河边看过?”   “那河东……?”丁兆兰疑惑。   老者步履从容,“为了传回急报,送信的铺兵可是拼了命了。但这是因为败阵了,才这么急着告知都堂,捷报可就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了。”   丁兆兰闻言惊喜,“那……”   “好了。”老者却把丁兆兰的问话提前打断,“对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脸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几步才又说道,“虽然证据有错,但他想要说的却不一定是错。”   “他想要说什么?”   丁兆兰盯着老者的侧脸,“四个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却没有说话。   丁兆兰不指望老者会回答了,抬头望着前面的小门,问道,“需要俺做什么?”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见你被灭口。”   丁兆兰身子绷紧了一下,放松了下来,笑道:“虽说俺那叔公脾气暴,嘴巴坏,打起人来不知道手上几分手劲,但让军巡院和行人司压我们一头,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军巡院压不了你们一头。”   “果然。”老者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丁兆兰怎么还会不明白,他呵地一声笑,“行人司这是要搞个大新闻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说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过门槛,走出学院隐秘之处的小门,“俺今天早一点的时候,对俺那两个兄弟说过,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上下都知道几条。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对手了,尽管他们对快班看不太上眼,毕竟俺们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在京师之中,能操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的,也只有他们了。”   丁兆兰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老者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别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兰却清楚得很,两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势力到底有多强,能操弄出大阵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脚,仰天一叹,“可惜那一位,却不见于此,让行人司恣意妄为。”   “隔得太远了嘛。”丁兆兰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却是把相公的计划都破坏了。”   “别乱打听了,老夫不会说的。”   老者朝丁兆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跟来,沿着另一条路走了,只听着拐杖笃笃声响渐渐远去。   丁兆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忽而一声笑,转身又回到了学院里。   ……   黄德摸着滚圆的肚子,从饭庄里扶着墙出来。   方才一番演说,把所有人都辩得心悦诚服,一时心怀大畅,晚饭也多吃了两碗。   刚刚走下台阶,一旁便窜出一人,向黄德拱手行礼,“见过黄兄。”   黄德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此人,“不知尊驾何来?”   来人笑眯眯地又一拱手,“小弟之前听了黄兄的一篇宏论,大有启发,故而来此拜见黄兄。”   黄德狐疑地看着此人,微圆的脸,脸上带着笑,手长脚长,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说话也怪怪的,还带着刺。   “不敢。”黄德下意识地回了一礼,“恕在下眼拙,敢问兄台台甫。”   来人正是丁兆兰,他笑着说,“黄兄一番宏论,直刺都堂,实在是让人佩服。”   黄德脸色一变,上前半步,脸色阴沉地狠声道,“你想说什么?!”   丁兆兰毫不在意地笑着,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黄兄说黄河并无洪水,可小弟昨日刚从白马县回来,却是听说那里的内堤已经快撑不住了。”   “哼!”黄德板起脸,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来河东警讯?”   “黄兄可曾去黄河边看过,是否见到黄河水势。这几日报上连篇累牍,多少记者是从黄河金堤上回来的,黄兄却视而不见。以不实之词,妄诬都堂,敢问黄兄,依律条,这是什么罪名?”   “是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说。”黄德说完,转头就走。   黄德他被人拦在这里说话,说得急,声音又渐大,外人看来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围过来了。要是人一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可就是遭了。有些话在学院里面他敢说,在外面他可是一点都不敢乱开口。   可他转身就走,那个拦住他的人却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走得一点都不慢,甚至边走还边在身边说,“那该是谁来说?训导?提举?还是学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够不够,或许该多上几封。”   “你!”黄德又惊又怒,一下转身,指着丁兆兰。   丁兆兰依然是一副笑脸,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看他模样,也许自己走到天边,他都会跟上来,黄德颓然放下手,转身往前走,为自己辩解,“我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兰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称都堂是幕后黑手了?”   “学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韩相几次三番地说过,学院不以言辞罪人。”黄德怒辩道,“哪家茶馆酒肆中没有说书读报的?谁不会评说几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吗?”   “都堂当然不会以言辞罪人,可是会以言辞罪官。都堂诸公,会愿意看见一个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兰说到了黄德最在意的地方,黄德再一次顿足停步,转过身,容色阴冷,“我有罪无罪,轮不到你来……”   说到一半的话猛然间停住,盯着丁兆兰从怀里掏出的小木牌,盯着小木牌上面的字,黄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齿地念着,抬手指着丁兆兰的鼻子,“尔等狗一般的东西,竟然厚诬士人,你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快滚,若再纠缠,小心我一封状子告到开封府,将你这一干厚诬士人、敲诈勒索的贼子远流西域。”   丁兆兰将伪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黄兄说得没错,我等行人,其实就是狗,不过呢……”笑容猛地收敛,“是都堂门下走狗。”   这一下,比狗脸翻得还快,黄德的心脏猛地就是一抽。   只听丁兆兰的声音一转变得阴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饭,自然是要听话做事。都堂觉得现在学校里的风气不太好,我们也只能出来打听一下。听一听,问一问,再向上说一说。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黄德撇了撇嘴,还御史,狗与人能比?   丁兆兰却冷笑着,“不过御史可以闻风而言,说错了也不怪罪。我等呢,还是要查证查证。正好方才听了黄兄一番言论的秀才公还有不少,我一个个问过去,不知他们会怎么说?”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张,“是不顾自身地维护黄兄你呢,还是先把自己洗脱干净?”   黄德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起来,气得指着丁兆兰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别以为我会怕你,我就等着你了!看你这狗都不如的东西,能奈我何!”   “黄兄放心,你说的那些话,即使我把证人一个个都找齐了报上去,当也不会被治罪。”丁兆兰不急不恼,又变得和和气气地跟黄德说话,笑容也温纯了,“韩相公不也说过,言者无罪嘛。但是呢……说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递上去的那份报告,给人不小心塞进了都堂架阁库内,装着黄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里……”   听到这里,黄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兰脸上的笑容则更加灿烂。   黄德咬着牙,怒瞪着他,硬挺着不肯说话。丁兆兰就继续说了,“一旦那份报告进了黄兄你的档案中,从那以后,但凡有个升降擢黜什么的,流内铨也好,审官东府也好,把黄兄的档案一开袋,就能看见这一条。想提拔你的会怎么想,想治罪你的怕是会笑破肚皮。说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会去广东寻边,或者去西域数羊,原本只是罚铜的轻罪,或许就是贬官、编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说,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许黄兄在西域吃了一辈子黄沙都不会知道情由。”   说到这儿,丁兆兰冲黄德俏皮地眨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这条都堂鹰犬在吓唬人罢了,黄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这么转身回学院去,照常读书进学,等到做了官授了职,流内铨调出你的档案袋,打开一看,也许不会有那么一份报告也说不定。”   黄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滚水在翻。他父亲在衙门里面做了一辈子选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样的龌龊却是自小听得多了。   朝廷办人,公开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资格。寻常官吏,随便就调到穷乡僻壤,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许多人花了大笔大笔的钱,倾家荡产,想要弄清楚事实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家里的钱倒是花了个精光。   黄德知道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行人司的贼骨头是在诈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这个险吗?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他跟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废了如此多口舌,岂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东西才会甘心。   黄德张开了发干发涩的口,僵硬地说道,“是……是有人跟我说了这些。正好班里时常都要对时事进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来如此。”丁兆兰笑着,看了一下周围,拉着黄德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低声问,“是谁?到底是谁撺掇黄兄你的?”   黄德道:“是个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么人?!”   黄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不敢隐瞒,“他是国子监外舍的,去岁方入学,是许州人氏。我跟他也没认识多久,只是意气相投。”   “知道他跟谁走得近?”丁兆兰一刻不停地逼问,惯常审问人犯,他知道这时候就应该乘胜追击,一旦给人犯得了空,脑筋转过来,就又会想方设法地隐瞒事实真相。   “隔着几堵墙,我哪里知道。”黄德发泄了一下情绪,又担心地瞅了瞅丁兆兰,小声道,“只有一次,我看见他跟文煌仕一起进了熙熙楼。”   “文煌仕?”丁兆兰眉头微皱,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黄德向他解释,“就是这一回都堂前面领头的。洛阳文相公的曾孙。”   丁兆兰心头一跳,“原来是他。”直觉告诉他,自己与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黄德偷眼看了看丁兆兰,强调道,“我不骗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兰眉眼微挑,“没有其他了?”   黄德连忙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丁兆兰点点头,又笑道,“放心,只要这是实话,我等行人也不会与官人为难,尤其黄兄还是要做法官的,日后你我还要好好相处呢。还望黄兄大人大量,不要记怪小人的失礼之处。”   黄德急着脱身,哪敢说不,连声道,“好说,好说。”   “那就请了。”丁兆兰说着让开了路,见黄德还愣着,又轻推了他一把。   黄德踉跄了两步,回头看看丁兆兰站着没拦,立刻就走。走了稍远,又回头看,看见丁兆兰笑着挥了挥手,埋头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转眼就不见踪影。   丁兆兰笑着,也走。走了几步,笑容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文……煌……仕。” 第一百四十二章 梳理(十二)   “文煌仕在哪里?”一个捕快愁眉不展。   “文煌仕真的失踪了。”另一个捕快苦恼万分。   “文煌仕那厮到底逃哪儿去了?”第三个捕快气急败坏。   文煌仕。   文煌仕。   文煌仕。   一天过去了,快班的成员们纷纷回返,他们追索人犯的道路,到了文煌仕那边皆戛然而止。   煽动起学生去都堂的是他。   事发当天没有去都堂广场的也是他。   现在完全没了音讯的还是他。   多少条线索集中到他身上。   本来没有怀疑他的捕快,因为他的失踪,都将目标放到了他的身上。   快班厅的早上,所有人的交流,都牵扯了这一位来自洛阳的宰相家的公子哥儿。   丁兆兰眨着酸涩的眼睛,走进早间的快班厅。昨天入夜后,当他得到文煌仕失踪的消息后,他就在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来回奔波,见了许多人,问了许多话,直到四更天上,才回到了住处。   仅仅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便按照每天的习惯自动醒了过来。洗了把脸,匆匆往府衙这边赶过来,早饭都还没有来得及吃。   丁兆兰进来,捕快们一窝蜂地起身跟他打招呼,除了几个资历特别老的班头,都站了起来,道了声小乙哥。   “小乙哥。今天来得迟了。”   “小乙哥,看样子没睡好,俺这里有茶。”   “小乙哥,还没吃吧,俺这里有前头李家铺子卖得油果子。”   招架着同僚热情的围攻,丁兆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小乙哥。查到什么了?”一侧的捕头探头过来问道。   丁兆兰摇摇头,“跟你们一样,也在找文煌仕。”   “没其他了?”旁边的一名捕头也转身过来。   这个捕头盯着丁兆兰的眼神中带着挑衅,一副别苗头的样子。   丁兆兰如同一团棉花,被人打上来浑不受力,根本没有感觉到被挑衅的样子,故作苦相地摊开手,“不先找到文煌仕的下落,有多少都没用。”   那捕头看看丁兆兰左右,“怎么你身边的两个没来。”   丁兆兰好脾气地回道,“有事把他们派出去打探了。”   “打探谁?”捕头刨根问底,旁边的几个捕快纷纷侧目。   丁兆兰笑得温和,“乱说乱问的。”   捕头脸色丕变,想发作,又忍了下来,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另一边去了。   开始侦查的第二天,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到了文煌仕的身上,但这位国子监的学生,却不见了踪影。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一切的主使者正是这个文煌仕。   只要文煌仕的罪名确定,他本人又无法自辩,与他一起煽动学生闹事的同学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然后这一场风波立刻就会偃旗息鼓。   所以说,真的想要结案,现在就可以了。抓得到文煌仕,让他认罪,案子就可以彻底结束,抓不到文煌仕,他的失踪就相当于认罪,同样可以将案子挂起来。   只要能够找出开枪人和那一杆新式火枪,就能让上面的相公和执政们感到满意。   但丁兆兰是不甘心的,整件事情真的就像是昨天严推官所说,也一如总捕的告诫,重点是找到开枪人和枪。   严推官到底知道了多少?总捕又知道多少?   还有,昨天傍晚见面的那一位,他所说的话,也有类似的用意,他又知道多少?   应该是知道的。   可是那样的话,他们的立场又在哪里?   还有,原因呢?   真的是像一团乱麻,让人纳闷。完全弄不清楚。   丁兆兰喝了口别人递过来的凉汤,压下心头的烦躁。   放下总捕和严推官他们的事,只考虑文煌仕的失踪。   文煌仕的失踪,对其他跟随于他的学生是有利的,而对都堂的好处更大。一切事项都终结在文煌仕身上,背上罪名的文彦博曾孙,让都堂成为了受害者,博取了士民的同情。接下来即使是要针对以文彦博为首的那一干反对者下刀,依然能得到比过去多得多的赞同。   也就是说,真正凶手其实就是行人司的人,受到了都堂指使。   那样的话,消失无踪的马车、枪手,以及新式火枪,就能说得通了。   不过,按照这一思路想下去,都堂根本没有必要射杀学生,射杀士兵才是最合适的选择,更能激起更多人的义愤。如果都堂的打算正是自己所想,那么射杀学生,反而是与目的南辕北辙。   此外还有一桩事,让丁兆兰的推测无法说通。   煽动黄德的人,又与文煌仕交好。如果是他煽动了文煌仕,按照之前的推理,那他是奉了都堂的命令,但他为什么又要去煽动黄德?   昨天黄德的一番话,对都堂多有抨击,怎么想都不该是听命于都堂的人该做的。   在文煌仕失踪的现在,那一位白永年就是他丁兆兰所能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   只是那人藏得很深。昨夜丁兆兰设法查到了国子监的学生名录,其中许州出身的学生,不论是外舍、内舍还是上舍,总共有二十七人,但没有一人姓白。他又设法查了所有白姓学生,仅有七人,然而与黄德所述还是对不上。   也就是说,有那么一个人,伪造了姓名,伪造了身份,混迹于国子监中,煽动了文煌仕,又煽动了黄德,在国子监内搅风搅雨,甚至在京师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样的人,肯定不简单。寻常议政都做不到这么大的事。如果说他背后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支持,丁兆兰肯定会相信。   但要说真有这样的一个人,丁兆兰却又觉得不一定。文煌仕是世家子弟,他这样的人要是去交朋友,至少会将朋友的三代都查清楚。一个实际上查无此人的冒充者,如何能得到文煌仕的信任?   如果换一个想法,此人只是对黄德瞒着自己的实际身份,而他在文煌仕身边是却是真实的身份,这就能说得通了。   这就是丁兆兰今天想要做的。带上黄德,把那位“白永年”从国子监的深处,像挖蚯蚓一样给挖出来。   “难道要去洛阳搜人?!”   来自身边的叫声,打断了丁兆兰的思路。   丁兆兰侧过脸不快地看过去,那发出惊叫声的捕快却毫无所觉地拉着他,“小乙哥,万一找不到文煌仕,你说该不该去洛阳搜人?”   “该啊。”丁兆兰道,心里又加了一句“都堂可不会允许这么做”。   “都堂不会答应的!”那捕快瞪着丁兆兰,“文老太师终究是一位相公,他没了体面,现在的相公们又哪里来的体面?要知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刑不以大夫为上,礼不以庶人为下。”跟他辩论的那名捕快则说道,“即使庶人,难道婚丧嫁娶就不用礼了。难道士大夫犯法,就不用受责了?”   “庶人不是不用礼,而是最下等的礼。士大夫犯法,不是不用受责,却是不加刑求的。”   “气学那边就说民胞物与,天子是宗子,但我等亦是出自于天地,只是不如他是嫡脉。士大夫更只是家相。谁比谁差多少?小乙哥,你说是不是?”   再一次无辜地被扯进来,丁兆兰有些哭笑不得。   气学宗师上京讲学,报纸上都会刊发他们的言论。甚至妇人、孺子,都会说一句“民胞物与”。不过对于道理,有兴趣的依然不多,但只要是那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就会传播得很广。   比如编写三字经的静安田先生,去岁上京讲学,公然说皇帝应当垂拱而治,所谓祭由天子、政由贤人。天下人只要读书识字,明了道理,都该有选贤之权。甚至说妇人之中读书明理者,比浑浑噩噩不知道理的愚夫更有资格投票选贤。   对于这种说法,百姓们喜欢,妇人也喜欢,但不属于气学的士大夫则十分反感,新学中的大儒也有出来反对。   两边在报纸上吵了一通,很是热闹。骂到恨处,甚至有说皇帝是天下之大贼的。   他们很多辩论,都传播到百姓中来,即使不识字,在茶楼里听到几句,就记下来,闲着无聊时拿出来吹捧一番,总之都不会当真就是了。全都是平头百姓,还当真能与相公们是同胞了?   但丁兆兰就是喜欢气学的说法。至少是把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当人。只要去好好读书,就能成为有资格选举贤能的秀才。   而秀才,比举人可是要容易太多太多了。只是这快班里面,有儿子读了五六年书,成了秀才公的。   “这个道理是没错。”丁兆兰附和那位受到气学影响的捕快。   这捕快就得意地说,“你看,如果族长处事不公,私占族田,欺压族人,兼并族人田产,那他也没资格当族长,你说对不对?”   “算了算了。”那捕快就胆小地摆着手“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学堂里面就在这么教,有什么怕的?”支持气学的捕快不屑地说道。   “学堂里面教书的都是有功名的,他们怕什么?就是皇帝不高兴,也不能杀了他们。你我就只是小小的衙前,哪里招惹得起这等大逆不道的祸事。”   “真没什么可怕的。”丁兆兰嘿地笑道,插话进来,“真要以此事定俺的罪,俺就去韩相公府上问一问,到底是哪样?”   “小乙哥。不是我说,你这想法太异想天开了。去问韩相公?”新学的捕快嘿嘿呵呵地冷笑摇头。   “俺……俺好歹也是自然学会的预备会员啊。”丁兆兰顿了一下后,得意洋洋地说起来,“等俺再认多一些字,就可以写论文发给自然学会了。这探案上,可是有许多说道,如果能总结起来,能帮助不少人。俺曾经问过人,期刊上没多少这方面的论文。说不定那些会员就对探案很好奇呢?掏蚂蚁窝那么无聊的事都能上期刊,俺们侦破的杀人案当然也能。那时候,拿着会员的铜徽章去求见韩相公,怎么会见不到?”   “好吧。好吧。”那捕快没话说了,只能恭祝丁兆兰,“那小的就祝小乙哥你心想事成了。”   气学捕快被丁兆兰相助,兴致高昂,拉着他要说上一番刚刚从他儿子嘴里听到的大道理。   丁兆兰被扯得很紧,只能苦着脸听,突然看见厅门前人影一晃,一个巨大如熊罴的身影绕过照壁,他大喜之下用力挣脱站起,“总捕回来了。”   齐刷刷的一声响,捕快们同时站起了身,毕恭毕敬地迎接总捕的归来。   总捕大跨步地走进厅中,后面跑腿的书办一路跟过来,累得呼哧带喘。   如虎一般铜铃大眼扫过厅中的每一个人,感觉都像是被瞪了一下。   “都到了?”总捕瓮声瓮气地问。   “回总捕,各班班头全都到齐了,捕快没办差、没请假的也都到了。”资格最老的一个班头领头说话。   “那好,就不多耽搁了。先说昨天的案子。”总捕很爽快地说起正事,“小乙,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总捕第一个就点了丁兆兰的名。根本不顾丁兆兰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丁兆兰早习惯了,他行了一礼,朗声道,“煽动学生前往都堂的文煌仕昨日失踪,此人与本案牵连甚多,如今却不知去向,还请总捕早下海捕文书,寻到此人踪迹。”   “是啊总捕,请上覆大府,下海捕文书吧。”丁兆兰起头,每一个追查到文煌仕身上的捕快,都在向总捕请求,“下海捕文书吧。”   海捕文书上绘影追形,贴遍每一处交通要冲,高额的悬赏,能让周边的无数目光变得警惕,如果海捕文书上加了擒之可赦罪的奖赏,仗义疏财的好汉也会忘了江湖道义。   一旦衙门下达高额悬赏的海捕文书,甚至亲如兄弟,都能为之反目。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在车站、码头、道路设下天罗地网。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去提审他的同学,亲友,将断掉的线索重新连上。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直取洛阳,去找他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   只是总捕不为所动,浓眉一皱,虎目一瞪,“就只有这些?”   言语中,对捕快们的进度似乎很是不满。视线,却是冲着丁兆兰来的。   “当然不止,还有行人司,还有军巡院,还有都堂!”   有那么一瞬间,丁兆兰真的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倾泻出来。告诉这里的所有人,这一回的学生闹事,完全是都堂在背后驱动的闹剧,只是都堂钓出潜藏的反对者的鱼饵。   奉命行事的是行人司,不论是驱动学生,还是街上开枪,甚至是文煌仕的失踪,也与行人司脱不开关系。而且不止行人司,实际上参与进去的还有军巡院,唯有快班,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在这里的只是一些没什么用的衙前捕快罢了。   这些话如果当众说出来,不论信与不信,肯定会扩散出去。那样的话,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乱说话不过一个训斥,最多日后升不上去,但要是把秘密藏在自己心里,说不定就给人灭口了。秘密这东西,早些扩散出去最安全。   但理智让丁兆兰没有那么做,即使要说,也不能是在快班厅中。真要在这里公开出来,就是害了所有人。   因为对手的势力太过庞大了,以都堂的权势,随时可以将开封府的快班连根拔起。甚至不用一个上午。   丁兆兰犹豫的时间稍久了一点,看起来就像是对责难无话可说。捕快们投来的视线有同情,有戏谑,也有幸灾乐祸。   总捕又开口了,“大府说过了。”他盯着丁兆兰,“此案穷究到底。不论涉案者是谁,胆敢破坏如今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决不饶他!”   长长的拗口的新词,明显来自于对黄裳吩咐的转述,来自上层的意志十分明确,那么常常为上面一句话而跑腿的捕快们,当然就再一次被驱动了起来。   “可以开海捕文书了?”   总捕坐了下来,旁边的捕快打扇的打扇,端茶的端茶,都在听总捕说,“还用得着等你们提,俺方才就跟大府说过了。”   “大府同意了?”   “赏格多少?”   “多不多?”   捕快们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被下属簇拥着,总捕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大府已经签字了,这就找人去绘像,开版,今天晚一点就能发了。至于赏格,你们猜猜有多少?”   “多少?”一群人如同鸭子一样伸长脖子。   总捕一张手,五根又粗又壮的手指伸了出来,“足足五千贯!”   哇的一片惊讶声。   “想要吗?”总捕大喝,“那就去找吧。找到的话,都给你们。”   捕快们一如昨日,一转眼的工夫就都不见了踪影。昨天是被总捕吓到,今天则是被五千贯给迷惑了。   五千足贯。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亦是足以买下一间三进的大屋。   如果去买田,也是能在京师周边拿下几十一百亩的田地,足够一家子过活了。   金灿灿的铜钱似乎就在眼前闪烁,几乎每一个捕快都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了。   但丁兆兰是例外,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被总捕一把抓住了,不得不跟着总捕,走进了里间。   总捕的座椅比寻常见的高背交椅大了一倍,但他一屁股坐下去后,还是比椅子更加宽大。   “说说吧。”总捕向后靠住椅背,屁股下的椅子立刻吱吱呀呀得仿佛在惨叫。   “叔公,说什么呢?”丁兆兰嘻嘻笑道。   “少跟俺装糊涂。”总捕板起脸,“你这猴儿,翘起尾巴俺就知道你要拉屎了。”   “没法儿说啊。”丁兆兰苦着脸,指着头上的天花板,“是上面的某一位或某几位啊。”   总捕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反而问道,“你觉得他们有必要杀人吗?”   “不知道啊。”丁兆兰的脸色更苦了,“就是想不通。”   “会是韩相公吗?”总捕问得更加直接。   丁兆兰摇头叹道,“希望不会是。”他又说,“可那么大的势力,都堂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还有,俺查到了国子监旁的派出所,有人说昨天早间看见有一个可疑的人站在派出所门口,好半天才被允许进去。但他进去后过了好久都没出来。”   总捕的浓眉挑起,跟着问,“多久。”   “早上进去的,可能到了中午都没出来。不过他的话不一定准,他不可能一直关注派出所的大门。”   丁兆兰没有透露证人的身份,不是他不信任总捕,只是职业习惯。总捕也没问,这是规矩。   丁兆兰继续说,“我就想了,那会不会就是文煌仕。国子监多紧要的地方,一旁的派出所怎么可能不派心腹主持?如果让敌人给轻易掌握住了,那章韩二相早就该被人赶下台了。所以文煌仕会往里面去,是不是就是跟都堂串通好的。如果这样的话,就是都堂指使了行人司和军巡院办事。”   “这会是阴谋!?”总捕问。   “或许就是阴谋。”丁兆兰断言道,紧跟着又补充道,“只是昨天早间进派出所的那人的身份还没确认。”   总捕仿佛根本没听到后面一句,质问道,“是章相公的阴谋?”   丁兆兰茫然摇头,“我不想是韩相公。其实最好跟他们俩都不相干。两位相公在的这些年,天下人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如果他们早几年就做了相公,我那兄弟就不会活活饿死了。但又有可能是他们联手,或是一先一后。”   丁兆兰看了看总捕,故意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道,“其实这也是猜测了,我现在是自言自语,谁听到就不关我的事了。”   总捕不耐烦,“屁话真多,快说。”   “韩相公不是要辞任了吗?他对朝堂肯定是不放心,只要章相公把这件引蛇出洞的事情做出来,那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干脆就顺水推舟了。如今的这些事,说不定就是章相公做事在前,韩相公做事在后。”   丁兆兰稍稍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又道,“但不管是谁指使了人犯开枪,都堂与整件事都脱不开干系。牵连即使最少,都堂也是纵容了国子监生。”   “那就去查吧。”总捕鼓励着他,“放心大胆地查。把真相给查出来。”   丁兆兰狐疑地看着总捕,“叔公,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俺知道再多也不能对你说。”总捕又瞪起眼,“滚。”   “不能?”   丁兆兰被赶出总捕房,还在品味着这个词,不过他很快就放弃,只是记在心里。   “去找人吧。”他对自己说。   “希望能及时找到。”他心里暗暗祈祷。   ……   “文公子。”   一声轻柔的呼唤,伴随着脸颊上的一记剧痛,文煌仕晃着昏沉的脑袋,醒了过来。   眼前出现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也是端正,但让人看起来,却总觉得一股子阴狠缭绕在眼角。   看清楚来人,文煌仕眼瞳一缩,就要向后退去。   一只巨掌劈面探来,一把抓住了文煌仕的头发,硬揪着,把他的脸牢牢按压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   巨掌的主人力大如山,文煌仕百多斤的体重,在那一只手掌中,要站就站,要坐就坐,被搓弄得如同稀泥。   整个人被按到地上后,大手随即一松,文煌仕脑袋刚刚顺势一抬,一只大脚就重重地踩了下来。   “躲什么?”阴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着。   文煌仕左脸贴着地,右脸上,一只靴底用力磨蹭着。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过,一开始他咆哮,接下来他求饶,现下他已经完全麻木。但是不论他的反应如何,折磨一直在持续着。   他不知道距离自己被擒到底过了多久。   想通过吃饭的次数来算,可他一直没吃没喝,现在连饥渴的感觉都没有了。   想用排泄次数来计算,立刻就感觉裤裆里黏糊糊的。   文煌仕一阵惨笑。   昨天下午受了半日折磨,几次昏厥,第一次屎尿就全都失禁出来了,还被折磨自己的贼人好生一顿嘲笑。   如果是在身着春衫,与友人把臂同游的时候,出现此种情况,文煌仕宁可去死,但此刻屎尿遍身,他就只想活下去。   “文公子,想明白了没有?”阴冷的声音就在耳边缭绕,“别硬撑了,早说早安生啊。”   狗贼。   骗子。   文煌仕只能在心中暗暗骂着。   “莫说是官人,就是官家,相公们说抓,还不是照样能抓。”   “把你肚子里的牛黄狗宝给我掏一掏,掏干净了,还能落一个自首减等。”   “免得吃苦啊。多少人都以为自己能够扛过去的,到头来还不是掏个一干二净?”   之前挨打时听到的话,一句一句地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文煌仕全身都在痛苦的抽搐,他奋力叫道,“我已经都说了!”   “不对,你说的都不对。到底是谁蛊惑你的?是谁撺掇你去都堂前闹事的?好好想想,对,好好想想。”   咚。   厚达数百页的书册垫在文煌仕的背上,巨大的拳头重重地挥了下来。   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痛楚,这一下,仿佛被人放进大钟内,一木杵捣了过来,大钟嗡嗡作响,身上也是一阵钟鸣。   “想好了没有?”那个声音又问道。   文煌仕咬着牙,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对付从身体内部传出哀嚎。   挨打的次数超过此前二十年,这么长时间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这些贼人打起他来,还是会选择不留伤痕的打法。   如此的小心翼翼,让文煌仕看见自己脱难的希望。   贼人都怕给自己留下伤痕,这肯定是指使他们的主子,对他们这些鹰犬的吩咐。   只要自己能够坚持……   咚!   又是千百斤的沉重一击。   文煌仕虾米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着。鲜血顺着喉咙往上涌,口中满是腥咸的铁锈味。   咚。   肋下的重击,肺脏、心脏都收到了牵动。文煌仕一阵咳嗽,咳出来的都是鲜血。   咚。   背上如同重鼓捶下,文煌仕一张嘴,又是一摊血呕了出来。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没有?”   每一次痛苦,都伴随着那人的问话,文煌仕的头脑又开始如同浆糊一般昏昏沉沉。   要说什么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为自己辩解,悲声大叫,“我都已经说了。”   新的一记重拳,没有如期到来。踩在自己头上的大脚收了回去,阴冷的质问也没有继续。有人过来把两人给叫走了。   一丝期待从文煌仕的心中发芽,心里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折磨他的两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没有再折磨审讯,而是把文煌仕扶了起来,上下牙关中勒进了一道小指粗细的绳索,双手反剪在背后,两条腿也装上了沉重的脚镣。一切弄好,文煌仕就在脑袋上,被人用力罩上了一顶头罩。   隔着头罩,文煌仕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自己被拖出阴暗湿冷的房间,拖出长长的走道,拖出一扇门,两扇门,一直到第三扇门,推开之后,鸟语花香,阳光洒满脸上身上。但是没有让他享受太多,文煌仕很快就被拖上了一辆马车。   他只感觉有两个人坐在自己两侧,紧紧地将自己包夹起来,然后车厢后段靠门处,似乎还有一人坐着,加上前面的车夫,总共有四个人。   车厢外,一直都有车水马龙的喧闹声音,只要能从马车上跳出去,身边的这些贼人绝不敢下车追击。但这一件事的前提,却是要先挣脱两边的钳制,可是他两边的手都如同钢爪,紧紧地嵌进了他的肉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梳理(十三)   “几位哥哥,”文煌仕颤声道,一根绳索勒在牙关间,使得他的话变得十分模糊,“我们这是去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   “几位哥哥。”文煌仕哀求道,“你们能不能放了小弟,只要你们做了,我文家一定会重重犒赏你们的。”   依然没有声音。   “几位哥哥,只要你们能放了我,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文煌仕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只要有人从外面过,就能听得见的地步。   一只手此刻如同铁钳一般伸过来,一把卡住文煌仕的喉咙。满心要说的话,硬是被堵在了喉咙里。   铁钳般的手越收越紧,文煌仕两眼翻白,两条腿也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记住,不要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杀伤力。   文煌仕连连点头,他真的再也不敢了。   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他昨夜躺在地上感受过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文煌仕不敢再试图去触怒押送自己的贼人。   马车不知道在道路上走了多久,一开始是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周围尽是车马的喧嚣声,但一阵嗡嗡的穿堂风过去,马车的速度就渐渐提了上来,似乎是穿过了城门的门洞。   不知又走了多久,度日如年的文煌仕,终于等到了马车的速度渐渐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周围没有声音,间或两声鸟叫,却更加凸显这里的寂静。   文煌仕身子抖了起来,人迹罕至的地方,马车押送,一连串的事实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是立刻,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出去吧。算你运气好。记住了,昨天今天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如果忘了,我们随时会回来提醒你。”   这是要放了自己?!   如闻佛语纶音,喜悦在心尖上炸开,文煌仕哪里会有二话,忙不迭地点头。被两个人架着下了车。   厚实的头罩被一把揭开,许久没有感受到阳光的照射,文煌仕眼前一片眩光。他连忙闭上眼睛,等眼中的眩光稍退,才慢慢地睁开。   眼前是一片荒地,看起来足足百亩之多。后方不知,前方是一片林子,看不见人家。   这里是哪里?   文煌仕想着。   前面揭开他头罩的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年轻人,已经退到了一边,警惕地望过来。   他不敢用太大的动作,眼角的余光看见左右两边夹着自己的是一高一矮的男子。   身后又传来之前的声音,“站稳了,要解你脚上的镣铐。”   左右两边夹持的男子放开了手,文煌仕一阵摇晃,但立刻站稳了双脚,等着解开脚镣。   砰。   他只等到了一声枪响。   得脱自由的喜悦凝固在了文煌仕的脸上,后脑勺在枪声中崩碎,脑浆子溅了一地,连挣扎都没有,扑倒在地上。   扬起的手枪,枪口内还冒着袅袅余烟。   开枪的男子四人中年岁最大,他小心地避开了脑浆血液流淌的地方,把手枪收回到腰间。   “真是可惜了。”右侧个头稍高一点的男子说着,“白投了一个好胎,要是我,早点投到都堂相公门下,凭一个‘文’字,什么好处没有?”   “别废话,还不帮忙把油拿下来。”矮个的男子往车上爬,呵斥着高个的男子。   “先拿铁锹,挖坑。”年纪最大的头目吩咐道。   三把铁锹丢了下来,矮个男子自己扛了一把铁锹从车上跳下。   四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一个三尺多深的长条大坑,坑中足以装下一个人,比如倒毙在地上的文煌仕。   将文煌仕弄进坑中,又铲了几铁锹沾了血和脑浆的土,抛进坑中,头目回手敲了敲自己的腰背,又吩咐道,“去拿油吧。”   矮个男子回头爬进了车厢,推出一块长条木板来。木板一头搭着车厢,一头接着地面。   沿着木板,高个子在前面压着,矮个子在后面扯住,小心地将一个大号的铁桶慢慢放了下来。铁桶用锡浇了接口和缝隙,市面上大桶的灯油,都是用这种铁桶来装。   在坑旁打开塞子,矮个男子就一脚将铁桶踹倒。   清澈的灯油咕嘟咕嘟地从铁桶中喷涌了出来。溅到地上的灯油开始向低洼处汇聚起来,很快就浸透了文煌仕的尸身。   灯油一开始流得很快,流得多了,渐渐地就慢了下来。蓝衣的年轻人上前去,掀起桶底,让灯油又咕嘟咕嘟地往外喷涌。   “小心点,别弄在自己身上。”头目提醒道。   “知道了。”年轻人退后了两步,伸直胳膊吃力地将桶底抬起。   灯油在坑里越聚越多,淹没了坑底,淹没了文煌仕的尸身,最后漫出了坑。年轻人干脆用力一掀,把油桶掀到了文煌仕的尸身上。   “差不多了。”头目说道,“把火拿出来。”   年轻人应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高个矮个两个男子从大坑旁退了两步,看着年轻人点着了火折子,一把丢进坑中。   火一下就蹿了起来,升到一人多高,点火的年轻人没防备,吓了一跳。猛往后退,却被地上的堆土给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高个、矮个两人哈哈大笑,年轻人大怒,回头就骂,“笑个屁,日你娘的。”   “安生点。”头目冷静地说。   头发燃烧后的焦臭味飘散了出来,文煌仕的尸体在火焰中变形扭曲。   “不会有人发现吧?”年轻人担心地问着。   “野地里,又没人看着,谁能发现?”高个说道。   “还是丢进河里安心点。”年轻人说。   “烧是一了百了,丢进河里那更要怕被人……”   高个男子的话才说了一半。   砰!一声巨响,一团火球在坑中炸开。   气浪横扫周围,四人猝不及防,一下便被拍飞出去。   年轻人挣扎着撑起身来,满头灰土,“怎么,怎么回事?”   “快跑,快跑。”高个男子一咕噜爬起来,就往马车那边跑过去,“马上就有人来了。”   被吓到的挽马唏律律地叫着,要不是用铁销将马车扣在地上,马车早就被两匹惊马给拖得远走高飞了。   “还没烧完。”年轻人叫道。   矮个子也站起身,他捂着肚子,痛得脸色发白,显然是伤到了内腑,却强撑着往马车走过去,叫道,“来不及了。”   “走!走!”头目也爬起身,大声叫道。他恨恨地回头,看着坑里,又没有火药,怎么就能爆炸开了?   四个人先后窜进马车上。头目坐上车夫的位置,皮鞭用力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把马车赶了起来。   一道烟尘被马车旋转起来的车轮带起。奔驰的马车,载着四名凶手从杀人现场飞速逃离。   ……   当天稍晚一点的时候,丁兆兰回到了府衙中。   快班厅中有总捕,还有几名捕头,一名老迈的捕头正对总捕说着,“已经在文煌仕的屋子里发现了枪油的痕迹,可以确认是新式枪支专用的枪油。”   “专用的枪油?”   丁兆兰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听见一名捕头质疑。   老捕头解释道,“之前的火枪擦油用的是猪油。但新式火枪不用猪油,用的是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黄油。”   另一名捕头咋舌道,“连猪油和黄油的痕迹都能分清楚?”   “当然了。”老捕头说道,“自然学会那边派了高人来。”   没有人再质疑证据了,只要自然学会的人做了证明,这证据就算是铁打的。   但有人从另一个方向质疑,“谁知道这个油是什么时候抹上去的?万一是事后……”   “只要找到枪。”总捕打断了质疑,说道,“现在相公们只要找到枪,别的他们可以都不在意,但那支枪,必须找到。”   “比火炮都重要?”丁兆兰问道。   总捕很有耐心地解释,“重要得多,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几个捕头交换了一下情报,又各自出去奔波了,只有丁兆兰被留了下来。   “怎么总是我被留下。”丁兆兰叫屈道。   总捕沉声说:“因为你想做的事与他们不同。”   丁兆兰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下,他带着刺地问道,“想必很快就能找到枪了。接下里会找到什么证据?是不是直指文老太师?”   “不知道。”总捕用手抹了一把脸,有些疲累地说,“但都堂会给我们名单的。他们需要什么证据,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证据。这就是一条好狗该做的事。”   “到最后,会抓多少人?”丁兆兰问道。   “直到都堂,不,直到两位相公觉得安稳了为止。”总捕抬起眼,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很难看很惊悚的笑容,“你没想到韩相公会做这种事吧?”   自然学会背后就是韩冈,既然自然学会的人愿意作证,那就代表着韩冈的意志。   “不做才不对。”丁兆兰帮自己的偶像解释着,“韩相公既然明年就要离开,离开之前当然要把庭院打扫一下,免得他离开后,有人搅风搅雨。章相公当也是觉得现在不趁韩相公在,就把那些积年沉滓清理一下,等他一个人担任相公,那再想动手,他自己就要独自承受压力了,哪里有现在就做轻松?”   “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放弃了?”总编抬眼问道。   丁兆兰轻轻攥紧了拳头,慢慢说道,“不。”   总编深吸一口气,欣慰地点了点头。却又说,“小乙,你认识自然学会的其他人吧?”   “不是已经请过了?”丁兆兰惊讶道。   “这里有具尸体,府里的老陈头病了,他徒弟太嫩。而且就是老陈头还在,估计也拿捏不住。真的必须自然学会这方面的专家来了。”   丁兆兰诧异地道,“请刚才的那一位帮个忙介绍一下不行吗?”   “方才那个是严推官请来的。”总捕说道。   丁兆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就问:“什么尸体?哪里来的?”   总捕道:“外城南面的一处荒僻地上,围起来准备建房,还没有动工。午后未时,突然就是一声爆炸,附近的人赶过去看的时候,就看见火堆里有这么一具焦尸。还有一个铁皮油桶。贼人是用灯油烧尸。估计是因为油桶中的残油被点燃了。”   丁兆兰皱眉沉吟,道:“运尸体,运油桶,加上人,肯定是有一辆大车。车辙呢?”   “上了大路就找不到了。”   “车辙上必然有痕迹。不同的车轮痕迹都不同,还有马掌。用石膏可以翻模……”丁兆兰声音突地一顿,惊声道,“会是文煌仕?!”   “或许。”总捕平静地说道。   ……   “文煌仕死了?”   入夜时分,韩冈在自家的书房中问道。   在他的面前,是一名面目平凡的官员。这官员点着头,“死了。”   “确认了?”   “通过牙齿确认过了。”   “牙齿确认?”   韩冈觉得不对,立刻发问,“面目呢?被毁了,被烧了?”   “被烧了。被人从后脑用手枪击杀,死后又遭焚尸。”那官员将发现尸体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韩冈停罢,呵呵地笑了两声,“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他看起来饶有兴趣地问着,“既然人都烧成炭了,你们怎么确认那就是文煌仕的?难道还有什么证明身份的地方?”   “回相公,文煌仕曾经去医院治过牙,最里面的智齿被拔掉了三颗。我们找到的尸体也是一样。除此之外,文煌仕是文家人,自幼吃精米,看过他的牙口,的确是吃精米的样子。”   “这倒是个检查的好办法。”韩冈点点头,比起千年后,这种确认办法还是太粗率了,但现在已经是先进得远远超乎时代,“剩下的理由呢?”   “就这几天,正好有一具特征与文煌仕一模一样的尸体,这几率太小了,下官觉得,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文煌仕。”官员一板一眼地说道,“如果相公觉得不够,下官这就去命人继续调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韩冈不耐烦地摆摆手,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明尸骸,交给化人场处理,之后送入漏泽园。”官员抿了抿嘴,有些紧张偷眼看着韩冈,一边说着,“文煌仕,只能从此失踪。”   韩冈沉吟着,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敲得官员的身子一点点地绷紧起来。好半天,韩冈才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吧。”   官员立刻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松弛了下来。韩冈的好说话让他彻底安心了。   韩冈观察着官员的心情变化,问道:“还有呢。”   官员紧张地摇头,“别的下官就不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韩冈想了一下,直接下了逐客令。   “下官告辞。”官员倒退着出了门,脚步轻快地离开,比他进来的时候,放松了许多。   听着远去的脚步身,韩冈摇头冷笑,似讥似讽,“行人司不如撤了算了,尽办‘聪明’事。”   他从书桌边的盒子里抽出一份公函来,上面盖着四天前的印戳,翻看了一下就点着了,丢进桌旁的火盆里。   热浪中,韩冈踱出房门,冷笑着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真是急着让人忘掉之前的事呢。”   ……   于文守在都堂的偏门前。   在他周围,有十来位跟他一样的新人记者。他们被带来打下手,没资格进入都堂里面,近距离接触掌控天下的宰辅们。   都堂今天将晚的时候通知在京的所有有名有姓的报社,说是大新闻公布。每一家报社,都把自己的得力干将派了过来。   于文跟随的唐梓明入内已经有好些时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终于,紧闭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男子步履匆匆地冲下台阶,眼睛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领头的一人正是唐梓明,于文看见自己的前辈出来了,精神一振,连忙迎上前去。   走上台阶,于文就笑着问道,“哥哥,是什么大消息。”   唐梓明径直往下蹦着走,擦肩而过时,一扯于文的胳膊,“走,走,快点走。”   被唐梓明一扯胳膊,于文就在台阶上转了半圈,晕头转向地被扯着往下面走。   一大群记者走得飞快,下了阶梯后,更是将前后摆一撩,撒腿就跑,好似屁股后面有老虎在追,更像是前面堆着可以随便拿的金山。   扯着于文冲到自家报社的马车边,还没上车,唐梓明就喊着,“走,走。快点走。”   车夫见识过这样的情况,不以为异,马鞭连挥,第一个冲出了停车场。   只是刚刚驶上街道,马车的速度才提起来,车厢里面就一叠声地在喊,“停,停。快点停。”   车夫忙不迭地一扯缰绳,又用力拉了左边的刹车把手。木头做成的刹车器,吱的一声响,车轮内侧一阵青烟冒出,前面的挽马唏律律地人立而起,马车只向前走了一小段,转眼就停了。   只是后面的一辆马车跟得很近,没提防这里突然停车,就直奔后车厢撞了上来。   那车的车夫刹车不及,咬着牙将缰绳用力一扯,把两匹挽马扯着向右边转过去。挽马惨嘶着,四蹄踏地,把车厢带着斜了过来,险而又险地避开前面的车厢。   但这边的车厢甩了起来,蹭着唐梓明的车厢滑过去。两车交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后,后车黑色的外壁上从前到后蹭出了一道擦痕。上好的黑漆本将车厢外壁打得锃亮,一下多了一道擦痕,就像美人脸上多了一道刀疤,顿时就不能看了。   避开了一次可算惨烈的车祸,后车继续向前,但拐弯的力道还在,挽马继续前奔,车厢却歪歪扭扭,一会儿左半边车轮悬空,等落下后,又换做了右边翘起,迎面的车马行人见状,四散奔逃。   眼瞅着这马车就要翻车,车夫忘了车厢里的乘客,慌慌张张地从车厢顶上的座位跳了下来。人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总算是安全着陆。   而失去了车夫的车厢,却奇迹一般的又扳正回来。街上的行人只看见一辆没有车夫的双挽马车在大街上风驰电掣,直往前方冲过去。   那车夫在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追过去。边追边回头,指着这边差点害死人的马车大骂出口。   车夫在前面回头,“唐学究,你老没事别乱叫啊,出大麻烦了。”   “当然有事。”唐梓明理直气壮地说道,“没事我叫你做什么?”   唐梓明完全不关心那辆被他害苦的马车,以及车上乘客的遭遇。他一把把于文推下车,“你去印刷厂,跟张厂长说,让他准备好纸、墨,准备刊发号外。”   “哥哥啊。”于文愣愣地叫道,“号外只有总编才能下命令。”   唐梓明飞快地说,“号外肯定会发。事情我现在不能说,但肯定是能上号外的大新闻。速去速去!若是迟了,唯你是问。”   丢下话,马车风驰电掣,直奔报社而去,于文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路面,如坠云里雾里。   两个时辰之后,鞭炮声响彻了东京城,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开封上空绽放。   几千几万张号外在街巷中飘落:   河北王师,大胜辽主。   ……   暗室中,一群男子环坐。   黯淡的灯光让他们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影。   “真是好运气。”   “幸好想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章相公估计要气得发昏了。”   一个接一个的发言充满了庆幸和死里逃生的喜悦。   “谁想到行人司竟然会煽动学生。”   “谋划是好谋划,可惜用错了人。”   “行人司是烂掉了。”   “你们都是知道的。行人司在国子监的目标从来不是旧党。忽然换了个方向,肯定会走岔路。”   “下面呢,章韩二人还能继续合作吗?”   “暂时还会吧。”   旧党已经彻底完蛋了,赤帜死了,核心不是死了就垂死待毙。变法派多达二十年的持续压制,旧党新生力量无法在官场上出头,使得旧党已经不存在真正的中坚阶层,当年的中坚,现在只是孑遗的死硬派。   朝堂中所存有的,只是气学一脉和新学一脉的争斗。而且两派是斗而不破,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联手起来对其他派系的官员进行压制。   但这样的合作到底还会不会继续下去,这要看最上层的章韩二相能不能继续保持一致;能不能继续下去,则是要看双方之间嫌隙什么时候扩大到不可弥合的地步。   “但核心只能有一个。”   当出现第二个的时候,就意味着纷争。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以并立,不可携手。”   “章惇和韩冈之间的合作已经维持了太长时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那是因为还有皇帝在。”   “韩冈留了皇帝下来,是为了恐吓和逼迫,让已经做出了悖逆之事的章惇不敢与气学分裂。”   “但现在呢,谁知道章惇对皇帝是什么样的态度。眼下的这个皇帝,弑父弑君,毫无德望,身体虚弱,甚至连子嗣都没有,章惇之辈,根本不会畏惧这等小儿。”   “但忠孝二字,早烙进了人心,这才是让章惇以及所有逆臣畏惧的东西。”   “皇帝可以换,只要换上一个能得人心的皇帝,那么当他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扫过去所有权臣留下的痕迹。”   “伊尹死了,霍光也死了。”   “难道太甲当真会敬伊尹为父?或许三代之人还多一点宽容,但看看霍家的下场吧,看看窦家的下场吧,再看看自秦汉后,每一位权臣下场吧。”   “敢于操弄皇权的臣子,他们要么就身登九重,家族得全,要么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阖门俱灭,决没有第二种可能。”   “章惇和韩冈能相互牵制,使得他们都不可能谋朝篡位。但章韩二人的心中,不会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有人说人心难服,但这不要紧。太祖皇帝篡位时是什么身份?”   篡。   在大宋,竟然敢公然用一个篡字来形容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大不敬的罪名已经是十恶不赦之罪,但言者无惧,听者亦无惧。   近年来的言禁之宽纵,其实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   “区区一都点检。在他登基后,同样人心难服,但一仗仗打下来,一个个杀过去,人心不就服了吗?”   “章惇又有何惧?篡位失败,全家诛绝。不去篡位,同样全家诛绝。既然结果相同,谋反篡位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成功,章家将会一步登天,那么他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章惇和韩冈都相互忌惮,不得不相互妥协。如果没有韩冈的制衡,章惇会不去窥视九重之高的位置?只不过因为韩冈比他年轻许多,章惇才强自忍耐。只是忍耐会是有限度的,当看到机会的时候,野心生出,忍耐就会不翼而飞。”   “世上何事最难?善始善终最难。已善始,却难善终。现在只需要时间,都堂广场一案,两方之间的龃龉已见端倪,只要不断地推动下去,章韩反目,将是指日可待。”   ……   一辆黑色的列车静静地卧伏在东京外城铁路总局试验场的铁轨上。   并非是载人载货的车厢,而是装着巨大的锅炉,安着曲轴连杆驱动的车轮,用煤和水来驱动的车辆。   这是蒸汽机车,刚刚制造完成。   游师雄陪在韩冈身后,仰望着这一巨大的人工造物。   长五丈,高一丈半,不知有几万斤的重量。只是安安静静地停在铁轨上,就让人感到其中蕴含的无可匹敌的力量。   游师雄在韩冈身后低声,“最近城中似乎有些乱。”   “大方向是不会错的。”韩冈回头笑着,“把握好铁路,这才是大方向。蒸汽机车动起来,任何阴谋诡计都会在车轮下被碾碎。”   “万斤机车一旦动起来,就难以操控。越重越大,操控越难。”游师雄低声道,“这铁路总局确是太大了。”   的确是太大了。   铁路总局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有军队,有法司,还有专门的学校——因为铁路上的专业技术,不通过长时间的培训教育,普通人很难实现有效掌握——当然还少不了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物流仓库,里面多半装满了各种物资。   也就是说,铁路总局的权限,横跨帅司、宪司、学司,以及仓司、漕司,五类路级行政机构,在铁路上,都归属于总局管辖。其权柄之大,使得总局提举,必然能进入都堂的行列。   游师雄现在就是等着转正了。   但就是做到了枢密副使,这一庞大的、不断膨胀的、每一天都在扩张的王国,也是太过巨大。   坐在提举铁路总局的位置上,对此感受最深,他就犹如坐在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火山之上,每一天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   “若是换个想法,越重越大,就越难脱轨。只要顺势而行,许多事会比你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完全不用担心。”   铁路总局内部为了应对眼前的扩张,正在进行相应的改革。在技术上也在进行革新,最新一型的蒸汽机车,已经在矿山上进行初步的试运行,现在正停在两人的面前。而联络体系,也就是韩冈更为看重的有线电报,几项基础技术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突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   “你看看。”韩冈在安静的巨兽下举起手,“看到这辆车,还有必要担心我们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梳理(十四)   “站住!”一支长枪横在丁兆兰的面前,“不许再往前了!”   正是正午的时候,天顶上一轮烈日直射而下。地面干裂,杨柳欲枯,丁兆兰听到消息后嫌租马租车反而耽搁时间,就一路赶过来,走了两里多路,已经是七窍生烟,口中冒火,眯起眼看着身前拿着长枪拦住去路的士兵。   一身装束是标准的巡卒,军巡院中的最底层。   捕快通常随身配着铁尺,偶尔会带着佩刀,军巡院巡卒的随身武器则是燧发长枪,通常子弹不随身,但刺刀总会插上。至于行人司,都是密探,不带武器。   这位士兵,手里的长枪把刺刀插上了,一板一眼地拦在丁兆兰的面前,年轻的脸庞还带着稚气,嘴唇上有着绒绒短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丁兆兰眯起眼睛的时候,眼神就有些危险,年轻士兵十分敏锐地感觉到了,陡然抓紧长枪,枪托一摆,枪刺从横到竖,对准丁兆兰的眉心,紧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丁兆兰哭笑不得,耐下性子,和气地说道,“小哥,帮忙让一让,俺有事要过去。”   年轻人依然警惕,枪尖分毫不动地对准丁兆兰,“前面有案子,我们都头说了,是过路的就绕路,是记者就去府衙,是看热闹的就回去看你娘的逼!”   一只手从年轻人的背后伸过来,一巴掌糊在他脸上,用力一拨,把年轻人摔到一边去。   “一边去,眼睛长哪里去了?连前两天喝口水就破了灭门案的小乙哥都不认识?”   新出现在丁兆兰眼前的又是一个军汉,手臂上配着袖标上绣着两道竖杠,说明比那年轻人要高上两级。   军汉年纪比年轻人大不少,身材也要大一圈,留了一副长髯,威武堂堂。只是现在满脸堆笑,笑起来时,连眼角的纹路透着精明厉害,怎么看怎么假。   丁兆兰见到他,向一边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是你。别把小孩子给教坏了。”   “多些警觉没坏处,自家人还争一二三呢,过来抢食的不小心提防点,可就连粒米都保不下,小乙哥你说是不是?”军汉扬眉阴笑,意有所指地说道。   “是丁小乙哥哥?”年轻人却从军汉身边钻过来,一脸崇拜地望着丁兆兰。他刚刚踉踉跄跄才站稳,听分明是丁兆兰,转头就冲过来了。   丁兆兰刚冲他笑了笑,一只穿着多耳麻鞋的大脚就飞踹过来。   “滚!”军汉一脚把眼冒星光的年轻人踹到一边,“到一边去,别丢人现眼。”转头问丁兆兰,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小乙哥。你老贵人事忙,今天来不知有什么指教?”   其实街市上巡逻守卫的工作是军巡院,哪里有案子,第一个到场的也是军巡院的人马。而捕快,通常都是都是姗姗来迟。少有丁兆兰这么急的。   丁兆兰实话实说,“听说前面有辆车掉进汴水里了,里面还有人。就过来看一看。”   军汉听了,立刻说道,“对不住小乙哥,前面的路我们军巡院封了,案子也是我们军巡院的勾当,就不劳烦小乙哥了。”   “封了?”   丁兆兰笑着偏过头,望着军汉后面弯弯如虹、横跨汴水的虹桥。   前方的虹桥上人头涌涌,都伸着脖子往桥下看过去。头顶上的热浪,都抵不过人们的热情。   军汉脸色如常,脸皮厚得针插不进。   丁兆兰也没纠缠,好言好语,“俺只是看一看人,案子还是你们的。”   “免了。谁不知道你丁小乙的路子野,眼睛毒,给你看一眼,保不准就给破了,这案子还能是军巡院的吗?”军汉吹胡子瞪眼,“你偷别人家浑家,对别人家汉子说‘我就插进去,动一动,女人还是你的’。他娘的要是怀了种,这儿子算你的算我的?!”   丁兆兰心平气和:“肯定不算欧三你的。”   “噗。”旁边的年轻人捂着嘴,肚子一抽一抽。   军汉一时疏口,给丁兆兰气得不轻。当真是鼻孔要往外冒烟了,就差一把火,自家人正好丢了个火头来,他一回头,一脚就又要踹上去,丁兆兰一把扯住他,变得他恼羞成怒,脚底下的力道控制不了轻重。   他扯着军汉,“欧三,你可知道,那马车里是什么人?”   “什么人关我屁事。”军汉先是一口拒绝,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心虚地问,“是什么人?”   丁兆兰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有八成是行人司的人。前日午后他们有四个人离开衙门,之后便不知所踪。”   丁兆兰并不是那么有把握,但不管是不是,先诈一诈再说。   军汉哪里知道丁兆兰是在诈唬他?丁兆兰丁小乙在东京城中都是鼎鼎大名,赶得上不出名的议政了,在府衙之中名声更是响亮。军巡院可以不给丁兆兰面子,但他说出来的话,却绝不敢无视。   丁兆兰看见军汉反应,情知有了效果,上前半步,亲热地揽过军汉的肩膀,把他一带就往前面走,“欧三哥你看,一旦行人司赶到,这案子肯定既不归军巡,又不归快班,而是让行人司收回去了。现在府里在查什么案子你是清楚的,俺也是一路追下来的,行人司失踪的四人正是其中关节处。”   “现在要是给行人司拿回去了,俺丁小乙是丢了一条破案的路,难道军巡院不是一样。行人司来了之后,我肯定是看不到尸首了,可我现在也还是没看到尸首啊,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可你就不一样了,人丢了,脸也丢了,什么都没拿到,亏不亏啊!”   军汉脚下一顿,一双眼睛怒瞪着丁兆兰。   丁兆兰笑得毫无烟火气,“合则两利,俺有俺知道的,你也有你掌握的,两边合作,之后各看本事,胜过让行人司那个外人捡了便宜去。”   比起快班的捕快站在自己的头上,军巡院上下宁可让行人司当头。要不是相公抬举,快班总捕比军巡院使差了不知多少,哪里可能争同一个位置。行人司好歹也是直属都堂的衙门,被他们压上一头,还没那么不服气。   欧三也是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丁兆兰的话,就在他耳边响着。军巡院更愿意行人司当头,那是对军巡院整体说的,但换做他个人呢?军巡院自家把持的现场,给行人司抢了过去,回去之后他怎么交代?   除非马车里面的死者不是行人司的人,那样的话,行人司来了也能挡得住。但如果丁兆兰说的是事实,那么行人司肯定会不惜一切地要把现场控制住,难道要动手硬挡不成?不动手的话,必然是拦不住的。   心中几番盘算,欧三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有什么消息?”他问道。   如愿以偿,丁兆兰按捺下欣喜,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马车里面就是行人司失踪的四个人,或者四人中的几人。这四个人,失踪之前租了一辆车,去了国子监。再之后就没了消息。他们的马车,是向大通车行租来的,并没有还回去。”   欧三板着脸,他手下的人的确在水里的马车上发现了大通车行的标识。眼前的这一位,应该就是得知是大通车行的马车才如此急促地赶过来。   “他们跟那件案子有关系?”欧三问道。   丁兆兰反问:“前日外城南还出了什么事?”   欧三脸色一变,“你们不是闹了一夜,最后说是无名尸吗?已经拉去化人场烧了。”   丁兆兰冲他一笑,“是啊,不仅烧了,还送去漏泽园埋了。”   丁兆兰的回答配合上他诡异的笑容,却让人往相反的地方去理解,欧三点着头,“原来如此。”   丁兆兰道:“俺丁兆兰的名头放在这里作保,这四个人,就是那桩案子的关键!”   “好,小乙哥你既然这么说了,我欧阳春又如何不信?但我还有一条。”行三的欧阳春竖起一根手指,“只是这车里面的人,包括车子,你检查出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当然可以。”丁兆兰点头。尽管欧阳春是得寸进尺,但他也不想多纠缠。   欧阳春抬起手掌,“君子一言。”   丁兆兰迎上去,啪的一声脆响,“快马一鞭。”   欧阳春随即回头,大声吼道,“让桥上的人都滚下去。封桥,封路。”   原本因为准备将马车从河边拖上岸,只从隔壁的杂货铺中,弄了一卷细麻绳将河边的系马桩和柳树连起,将河岸封住,没有去驱逐虹桥上的好事者。   但现在知道了马车和车中人的身份,那么任何细节都不能泄露出去,尤其是给行人司。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被赶了下来,毫不留手地几下枪托,没有外人还能在桥上赖着了。   欧阳春的手下清光了虹桥上的闲杂人等,欧阳春本人就陪着丁兆兰上了桥。   一辆马车半侧在河中,离着桥下不远。一边的顶部和半边车门路在水面上,透过略嫌肮脏的车窗,能看见蓝色的影子。马车前方的河水中,还有两匹挽马的尸体,一匹被压在下方,只能看见半个头,另一匹有半个身子暴露在水面上,肚皮鼓得很厉害。   两艘小船停在马车旁,上面各有三五人,还有几人在河水里浮浮沉沉,忙着用绳索捆住马车。哗啦一声,一人从水里钻出,湿哒哒地冲着岸边喊,“缰还没断。再拿把斧头来。”   另一艘船上也有人喊,“斧头使不上劲,去找修枝的大剪刀来。”   岸边上,一名巡卒匆匆跑上河边的街道,汴水两岸各有大道沿河,河岸一侧是杨柳依依,另一侧则是店铺云集,开封府中最是繁华的去处之一。   巡卒没几分钟就回来了,肩头扛着一根一丈长长杆,杆头是一把大号的铁剪刀,剪刀的刃口并不长,只有铁把手的一半,比后段的竹竿更短了许多。   不过这名巡卒没回岸边,直接跑到虹桥最高处,欧阳春和丁兆兰的身边,从桥上将长柄剪刀递了下去,冲下面叫道,“接好了!”   “这小子,一身的机灵劲。”欧阳春带着炫耀地夸奖着。   “是令弟?”   “家叔晚生的幺儿,托给我照料。”欧阳春说了一下,低头向下。   船上的人拿过修枝剪刀,将刃口张开,对准水下的缰绳,用力一夹,皮缰绳一夹二断。   两匹挽马载浮载沉地被拖到河岸边,一只滑轮牢牢安在河边的树上,七八个壮汉一起用力,先把两匹马拉了上来。   接着就是更加沉重的马车,十分顺利地从河中心拖到河岸边。但再想往上拖,十来个汉子齐上阵都没将马车扯离水面。   丁兆兰看着心急,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行人司再迟钝也该得到消息了。   又是五六个巡卒上去了,将近二十人抓住绳索,呼儿嘿呦一阵吼,马车四处冒水晃晃悠悠地上去了,但卡着滑轮的树也晃晃悠悠地歪了,树根从泥土中翘了出来。   “树要倒了。”桥上桥下一齐大叫起来。   “放回来,放回来。”船上的人拼命挥着手。   堤上的人比他叫起来还早一步松了手,咚的一声响,车厢重重地砸回到河面上。水花直溅上桥面,河中的小船剧烈摇晃,船上的人都吓得趴下来,被河水溅了满头满脸。看客们一通嘲笑,方才被打被赶的怨气出了大半。   丁兆兰叹了一声,“先把车里的水放了。”   欧阳春立刻说,“人都会掉出来。”   更重要的,这么做会破坏马车内的现场,甚至使得尸体上留下的证据一起消失。否则开门放水这个命令欧阳春早就下了,难道他不知道带着一车子的水会有多重?   “来不及了。”丁兆兰冷然道,“把车上的绳子捆紧一点。”   他并不需要查明死因,只要确认身份就够了。丁兆兰现在已经不指望能够找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来定罪,但他需要真相。   “好吧。”欧阳春也极有决断,立刻下令,“开门。”   巡卒们听命行事,一把将车门拉开。因为之前捆住车厢的绳索又被拉紧了一圈,车门即使被拉开,也只是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哗的一声,浑黄的汴河水便从车门涌出,尸体尚在里面,但如果是细小的证据,就都从门缝中流进河里了。   又是一通吆喝,马车的车厢终于到了岸上。一名巡卒上去将绳索解开,外围的看客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车门打开,立刻一具尸体从门内倒了出来,浑黄的河水也还在流着。一片惊声中,丁兆兰望向里面,车厢中还有三具尸体,两具在车底板上叠着,另一具横在他们上面。   欧阳春揪着胡子,“果然是四人。”   行人司的人随时可能会到。丁兆兰向周围一张望,对欧阳春说,“准备一下,最好现在就送去太医局。”   欧阳春点头,“府里的仵作,是比不上太医局里的那几位银章。”他说着就叫人去把马车赶来,再弄四卷芦席来。   丁兆兰等他吩咐好,等着军巡院的人将尸体搬下车,同时对欧阳春说,“太医局现在能从肺里取样,看看里面的水到底是哪里的水。汴水和金水河的水就不一样。里面的泥沙,水藻,都有区别。也就是说,可以查清到底是掉进河里淹死,还是被人淹死再抛尸的。”   欧阳春听得一愣一愣,啧啧称叹,“这么厉害。”   “要不然怎么能弄出指纹查案的?”丁兆兰沉声道,“只要太医局得出验尸报告,即使是行人司都拦不住我拿一份……还有军巡院。”   欧阳春笑笑,就当没听见了。   尸体全都搬下来了,从怀里掏出口罩和手套戴好,丁兆兰和欧阳春一起上前,稍稍翻动了一下,丁兆兰脸色冰冷地起身,“就是他们……看来是不用等消息了。”   欧阳春问道,“行人司的?”   “是。没想到都被枪杀了。”   从马车里搬出来的尸体一共四具,每一具身上都有枪伤的痕迹。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欧阳春问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丁兆兰,试图从丁兆兰的反应中找到蛛丝马迹的答案。   丁兆兰忽然抬起头,望向河对岸,那里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些混乱。   “来了。”   欧阳春也望了过去,十来个人冲破围观群众,来到桥头前,一眼看到这边的马车,就立刻推开挡路的巡卒,直冲过来。   “俺要走了。”丁兆兰一拱手,就要离开,“今日之事,多谢欧三哥你仗义相助。来日再请你喝酒。”   “别想走。”欧阳春一把拽住丁兆兰,怒气冲冲,“不说明白就别想走。吃完霸王餐,抹抹嘴就想溜了,没那么便宜的事!”   丁兆兰扯了扯手臂,被牢牢扣住,积年军巡的捕盗本事当然也是一流的,丁兆兰一时也挣脱不开。   看了眼欧阳春,丁兆兰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这四条人命,已经可以确定是杀人灭口。他想要了解的事,又有一片碎片被补上。下面再去见几个人就能差不多确定了。   守宫断尾求生,从没说是断手断脚重生。能将四个人的性命完全不放在心上,当做一截没用的断尾,即使是行人司提举都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必须往更高处去看。   四条人命,放在人烟稠密的京师,也是一桩了不得的大案了。如果都是拿着朝廷俸禄,那就更不得了。而这四人之中,甚至还有一位拥有官身,尽管是未入流品,却也不是能随便杀的。   “你真的想知道。”丁兆兰问。他相信欧阳春能够明白其中蕴含的危险。   “四条人命。不,五条……六条,南郊的,广场上的。你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还有更多。”欧阳春坚持道,“别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丁兆兰摇了摇头,“家里还有嫂子、侄儿在,三哥你还是不要掺和了。”   提起妻儿,欧阳春的手不由得一松,丁兆兰立刻用力一跺脚,力贯全身,硬生生地挣脱了欧阳春的锁拿,一闪身,躲到了几步开外。   “今日不得已,来日必向三哥你请罪。”说罢拱拱手,丁兆兰一溜烟就钻进了人群。   欧阳春还想叫,行人司的人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恨恨地一跺脚,怒视来人,今天这口气,硬是要在行人司身上斩上一刀才甘心。   ……   笃笃两声敲门声,包永年依旧沉浸在书本上,只说了一句,“进来。”   一身仆役装束的丁兆兰跨进房中,向包永年行了一礼,“小人见过包举人。”   “你……”包永年抬起头,看见丁兆兰,声音就是一顿。   视线顿时锐利起来,从丁兆兰的手看到身,再从身看到颈项,最后再到脸上,疑惑地问:“你是谁?”   丁兆兰没有立刻回答。包永年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四面打量着包永年的房间。   白垩抹墙,水泥界地,装饰只有书架和书,一个个书架将房间的四面墙上,除了门、床和书桌之外的剩余墙面全部占满,没有字画,没有陈设,干净朴素得让人心里发冷。   微微皱了皱眉,丁兆兰转回头来,“小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秀才你是谁?”注意到包永年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微微一笑,“包永年?还是……白永年?”   包永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叮的一声阖上盖子,他平静如常地说,“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丁兆兰站着,慢条斯理地说,“曾经在国子监和隔壁的学员中,有一位白永年的学生,交游虽然不广,却还是有两三个朋友。这位白永年,一直以来所持学术都是气学,军国事上也一直都站在都堂一边。”   “但白永年这几天突然间行事大变,言辞直指都堂,接连两天,都与友人相聚,并且散播都堂设局的谣言。这让小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位白秀才的立场前后不一,转变得如此之快?”   他又笑了笑,“除了白永年之外,还有陈易举,李三昧,也不知举人公你认不认识?”   包永年容色平静,问,“你是来杀我的?”却是不再否认了。   丁兆兰摇了摇头,“小人是捕快,只是来查案的。”   “捕快?或许吧。不过你要只是捕快,会这般与我说话?”包永年摇摇头,把书合起来端正地放在桌上,“何况那一位会放过我?”   丁兆兰摇摇头,“小人并不是很确定举人公你说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不过如果你说的那一位跟小人想的那一位是一个人的话,小人只能说不知道。”   包永年第一次对丁兆兰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笑了起来,“竟然没说不是?你们这些人不是都把他当做菩萨来拜的吗?”   这一回轮到丁兆兰叹了一口气,“最近遇到了一些事。”   包永年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学会的会员吧?”   “小人是学会的成员。”丁兆兰的回答强调了学会二字。   “难怪。”包永年一指面前的板凳,“坐。”   丁兆兰依言坐了下来。   包永年很有兴趣地打量着丁兆兰,“你真是捕头?”   丁兆兰点头道,“如假包换。”   包永年又问,“你是被派来到我这里的?”   丁兆兰道,“看来上面对举人公你这几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或许吧。”包永年冷笑,继续询问,“他们没有给你什么命令?”   丁兆兰想了想,摇头,“没有太过激烈的吩咐,只是让小人来提醒你。”   包永年失笑,“好一个‘让’!”   “的确是‘让’。”丁兆兰道,“他们可没有直接告诉小人,举人公你的身份,只是领着小人去听了一下律学黄秀才的演说。”   “这样你就查到了我的身上?!”包永年狐疑地打量着丁兆兰,“我留下的名号都没变,只是改了一下姓氏,要查到我的确是不难,但凭你一个捕快是不可能的。还有陈易举,正常是查不到我身上。李三昧我倒是不知道是谁了。”   丁兆兰拱了拱手,“小人丁兆兰,见过举人公。”   “丁……”包永年微带惊异地又仔细看了看丁兆兰,最后靠在椅背上,笑道,“难怪。我说是谁,原来是丁捕头,难怪能直接查到了我这里。”   翻过倒扣在小几上的空茶盏,给丁兆兰倒了一杯清茶,“我这里就只有茶,不要见怪。”   丁兆兰接过茶杯,道,“多谢举人公赐茶。”   包永年此时变得兴致盎然,追问道,“你是怎么查到。”   “说来很简单。”丁兆兰道,“我先去诸科学院见了黄秀才,知道了国子监有位白秀才与他相熟。又多亏了他曾经偶遇令表侄文秀才和举人公你一起行动,否则多半还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查到举人公你的身上。”   “的确是我太疏忽了。”包永年点点头,“那陈易举呢?”   “有一就有二,知道了白秀才的事,自然就会去寻找相似的人。这样就找到了陈易举和李三昧。”丁兆兰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还有两三个,不过小人认为数陈易举和李三昧最是符合。”   包永年听着点头,“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寻人查案上,丁捕头你做我师祖都够格了。丁捕头你的手段我是明白了,是我的做得我也都承认,不知丁捕头你还有何事?”   丁兆兰又喝了口茶,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秀才公想不想知道令表侄现在的下落?”   包永年脸色迅速地变了一下,然后变得毫无表情,平静地说,“当他参与到这件事中的时候,我已经当他死了。”   “现在海捕文书还是挂着的。”丁兆兰盯着包永年,“虽然在南城的一处预备建楼的空地上发现一具焦尸,不过经过检查,确认不是令表侄,之后就送去了化人场,现在已经在漏泽园里埋下了。”   听到海捕文书,包永年还强硬地坐着,但是当丁兆兰说到后面,包永年的坐姿已经无法维持强硬了,眼中闪着莹光。   丁兆兰轻声道,“举人公,节哀顺变。”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包永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做错了事,的确是该。可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丁兆兰静静地坐着,安静地等着包永年的情绪恢复平静。   掏出手巾擦了擦脸,包永年平静而无波动地问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丁兆兰立刻道:“所有举人公你知道的。”   包永年叹息,“那可要不少时间了。”   日上三竿,丁兆兰依然一身仆役的装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的从国子监的监舍区中离开。   站在街头,他环顾左右,十字路口上,车流汹涌,人流如织。   他现在可以回去,也可以继续向前,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只看他自己的选择。   用力地咬了咬牙关,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片刻之后,丁兆兰走进一扇门中,向着正座上的年轻人躬身一礼,“见过四公子。”   韩铉惊喜地站起身,“小乙哥,怎么今天有空。”   丁兆兰道,“有事相求。”   韩铉眼神闪动,却毫不犹豫地说,“小乙哥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帮你。”   “小人……”丁兆兰停了一下,然后改口,“在下开封府快班捕头、自然学会铜章会员,丁兆兰,想求见令尊韩相公。” 第一百四十五章 梳理(十五)   丁兆兰静静地坐在院中树下。   总是一身灰不溜丢的短衣混迹在人群中,为案情四处打探;或者是一套洗得泛白脱色的常服,在快班厅中翘着腿与同僚小声说大声笑。今天的丁兆兰,则是难得地穿上了一身崭新的捕快服。   红衣黑裤,袖口扎紧,裤腿收好,一条黑牛皮带勒在腰间,又在胸口扣上了自然学会的会员铜章,闲下来时他每天都要擦一擦,现在还是锃亮的金黄。只是这枚徽章,除了收到了那一天,他几乎都没有佩戴过。   背挺得笔直,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盖上,呼吸深长而均匀,腹部微微起伏,从长辈那里得来的调息法,让丁兆兰渐渐压下心中复杂混乱的情绪。   院中还有其他人,看见丁兆兰静静地坐在树下,都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进来,悄悄地离开。   此处院子与宰相府邸隔了两条街,只有半里多地,却僻静了不少。   昨日丁兆兰向韩铉请求,要求见韩冈,韩铉详细了问询之后,便答应为他转告,让他回去等待消息。   等到入夜后,韩府上就派人来找丁兆兰,说是今日可以来见。不过因为宰相事务繁忙,不知何时得空,需要他先来等候。   丁兆兰的身份不方便去相府的门房排队,那里一个二个都是官人,一名捕快进去,就像御苑的狮山上进了一条土狗,不知要引发多少联想,平添多少事端。即使没这些事,丁兆兰坐着也不会自在。韩府上或许是知道这一点,一早就派人去带了丁兆兰来,安排在这座离相府不远的小院中等候召唤。   丁兆兰过去曾经在附近办过案,这里的大街小巷都钻进过。不过如果不是韩铉带着过来,丁兆兰还不知道这里就是韩府的别业。   从这座院子出门向左,隔了一间宅子,第二间屋宅,丁兆兰为了查案,曾敲门进去问过事。当时那座宅子是被蜀中来的一名茶商租了,因为生意没做起来,见面时愁眉苦脸,为了撑门面而租了旧城中的房子,却让高额的房租逼得喘不过气来。丁兆兰当时看他的气色,就像是大赛马场外丢了一地马券的赌徒,递给他一根绳子就能甩手挂在房梁上了。   半年之后,丁兆兰第二次见到他,同样是查案的时候,只是在同一座酒楼中偶遇,茶商当时红光满面,与之前的悖晦样儿截然不同,已经是将场面做起来了。丁兆兰那时候已经有了点名声,茶商打招呼时,对他热情万分。丁兆兰随口问了一句,说是已经退租了,搬去了西十字大街。   方才过来的时候,却又在巷口遇见了那位茶商。丁兆兰早知他买卖做得更大了,在京师里茶商中有了不小的名号,看见丁兆兰,热情地上前问候。聊了两句,说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茶商告诉丁兆兰,说前些日子突然怀念起当年上京后,最初的那一段惶惶不安的日子,所以干脆就把旧日租屋给盘下来了。丁兆兰看他大清早就轻车简从往外走的样子,估计养了外室在这里。   说起来这里靠近官宦聚居的几座里坊,位于京师中心位置,一条巷子二三十户人家,怕是有三分之一是外室。宰相准备秘密接见的对象,被安排在这里等候通传,却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是不是因为位置足够隐蔽?   这一想法只是在丁兆兰的心头过了一下就抛诸脑后,他此刻闭目调息,精气神三宝凝聚,再也不会分心旁顾。   “小乙哥。”   听到声音,丁兆兰从石凳上缓缓起身,睁眼回头,就看见了韩铉。   拱手一礼,“四公子。”   “走吧。”韩铉没多说废话,转身就往外走,“家严正在见今天上午最后一人,得赶快去。”   丁兆兰点了点头,安静地跟在韩铉身后。   韩铉沉默地在前引路,与他平时跳脱的性子完全不同,而丁兆兰也没有平日里与人结交时的洒脱,同样沉默安静。   门外一辆黑篷小车,韩铉的两名护卫守在车子前后。   韩铉与丁兆兰随即上车,马车穿过小巷,拐进一条窄街,没过多久,就进了一扇黑漆的大门。   进门后,马车继续向前,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了。   在车上,韩铉与丁兆兰面对面坐着,但两人都没有寒暄交流的意思,尴尬的气氛维持了一路。   直到马车停下,韩铉才开口,“到了。”   丁兆兰跟着韩铉下车,车停在一处几乎可以说是小广场的大院中。   院内停了二十多辆马车,有都堂制式的黑漆官车,也有给妇人乘坐的宝花绣车,还有跟丁兆兰乘坐的黑篷车,角落处更有好几辆大小不一的货车。各种各样的两轮车、四轮车,都井然有序地停在院墙四周。   空气中,还有一股浓浓的马粪味道,显然马厩就在附近。丁兆兰飞快地打量了周围,但他没看见马厩,只发现了两排用红砖砌起的两层长屋,靠外一条走廊,走廊对面是一扇扇门,丁兆兰估计这里就是相府中供外院仆役居住的地方。   两名护卫一路上跟着马车走,还顺带兼任了车夫的角色。丁兆兰下车,他们就拦住了他,询问道,“丁捕头,你身上可带了利器?”   丁兆兰摇了摇头,他知道见宰辅重臣的规矩,身上别说铁尺了,就是小刀都没带。   护卫却是没有直接就信他,一板一眼地对他说,“职责所在,需要搜身。丁捕快,得罪了。”   丁兆兰点点头,“无妨。”   两名护卫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将丁兆兰的身上和四肢都拍了一遍,还翻了一下腰带,确认里面没有暗藏武器,这才告罪退开。   搜身完毕,韩铉继续领着丁兆兰往里走。   穿过一条夹道,丁兆兰知道马厩的位置,再绕过一座小院,就听见一阵朗朗书声从前面的红砖长屋中传来。与之前的两层砖楼不同,仅仅是一层平屋,大开间、大窗户,窗户上,嵌着是一块块幅面半尺有余的平板玻璃。   从平屋中传出的声音高低不同,却几乎都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韩铉向丁兆兰介绍道,“这里是家学,在里面学习的都是签了契书的伴当。”   一路过来,他第一次开口说了长句。   丁兆兰点头,“韩相公有教无类,给家中伴当办学的事,在下曾经听人说过,也是极敬佩的。”   韩冈让家中仆婢读书识字,这在士大夫家中是常有的事,如果家中婢女被责打之后,还能拽一句“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传出去也是颇有面子的。   但韩冈办的家学,不是简单的教人读书识字,而是从开蒙到登堂入室一以贯之,而且只要还在韩府中做事,就一直要学习,事不一定天天做,但课一定是天天上。据说韩家家学的毕业标准是考中秀才。   韩相公府上,使唤奔走的都是秀才,这算是京师中流传颇广的奇闻之一了。   不过据丁兆兰所知,韩家的仆佣在去考秀才之前,都会被发还契书,并不是以韩家仆人的身份去考试。即使一次没考中,回来后也是当做门客养着,准备下次再考——秀才没有名额限制,难度并不高,以韩家的教学水平,落榜的几率并不高,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而且韩府之中据说无一贱籍,仆婢都是良籍,说是仆佣伴当,其实就是雇工。家里父母给人做雇工,节衣缩食,供养一个秀才出来,在京师里面很常见,也是无可厚非的,别说秀才,就是举人、进士都有过。   但京师之中会这么做的,终究还是只有韩冈一人。其他宰辅、朝臣、勋贵、富豪,更相信所谓的家生子,想方设法把他们的终身契压在手中。   “都是西北的乡人,还有军中旧部,要是以私心耽搁他们的上进之路,会被乡里戳脊梁骨的。”   韩铉带着丁兆兰从课堂边走过,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教室中的学生无一不是十五六岁往上,甚至有三十四十的,都认认真真地在读书写字。   “家严还说过,做仆佣还能做一辈子?子孙总要堂堂正正做人的。不从自己开始努力,难道要把起家的责任赖给子孙?”   “不愧是韩相公。”丁兆兰衷心赞道。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自己不努力,却把希望寄托给子孙,其实是不负责任的。   “早几年家学刚刚开办的时候,每天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被逼着读书,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做事,不要认字识算。被家严让先生拿着戒尺用力抽。现在就好多了,不用逼,自己就会学。早点学出来,早点解脱。”   “教人学好,理当严厉。”丁兆兰很认真地点头。   他前些日子初学认字的时候,也是被学堂里的先生拿竹条抽过手心的。当时疼得厉害,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为他好。换作那种只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念经,不管下面的学生做什么,学生们倒是喜欢,但真的能学进去多少?时间全都浪费了。   “当然,家严说过,凡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之所以是凡人,那是因为惰性太重,耽于安逸,教他们读书不可不严。”   韩铉认真地转述着韩冈的话,多了几分平等待人的感觉。   跟在韩铉的身边,有许多市井之人,韩铉对待他们的态度,总是在言行举止中藏了些高高在上,但如果放在一位宰相家衙内的身上,那完全可以说是亲切了。   但他那时候的亲切,与现在比起来,则少了许多真诚。   “我家的伴当,都是签了三年的短契。等到三年契满之后,他们可以去工厂,去商号,去军中,还有去继续读书的。也有做得好,本人又愿意留下来的,所以被续签。等做了十一二年,很多人签的就是不限期的长约了。这种长约不是卖身契,只是免了日后重复定契,不想做的说句话照样可以走。还有做得久的,六十岁告老,家里还会送一份大礼。有些老人回家去时,没了亲眷,回来就在庄子上养着。”   韩铉说着他家里待人的做法,听起来的确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就是丁兆兰粗略地听来,对韩冈的敬佩也更加深了几分。   但韩铉的话有些不对,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话里面意有所指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丁兆兰沉吟了一下,坦率地把事情挑破了,问道,“四公子明白俺的来意了?”   韩铉脚步一沉,旋即恢复正常,他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愤怒,充满冷漠和疏远,“如果让我来说,你真是好大胆子,只是家严听说之后,想要见你。”   昨天请求韩铉代为求见韩冈,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丁兆兰的真实目的并没有完全告知韩铉。说起来,丁兆兰对此心中是有愧疚的。而转天来,韩铉的态度陡变,自是明白了丁兆兰的用心。   丁兆兰道,“四公子可以不跟相公说的,只是一个捕快胆大包天的举动罢了。”   “你是学会的铜章会员,我又岂能不说?这里走。”韩铉带着丁兆兰穿过一道月洞门,边走边说着,“家严对学会成员的看重,你应当知道,我可不敢拦在中间。”   丁兆兰沉默了下去,如果韩铉所言皆是属实,心胸宽广这一方面,韩冈是任何宰辅都比不上的。   不,丁兆兰暗暗摇头,即使是韩铉所言并非全数是事实,韩冈心胸的宽广,也是实实在在的。而韩铉耳濡目染,也没有小肚鸡肠地摆起衙内架子。   韩铉都能够猜到自己的来意,他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可见自己这段时间的行动全然落在韩冈的眼中。   如果换做一个心胸狭隘一点的宰相,甚至脾性稍大一点的议政,根本就不会理会自己,自己又哪里有什么办法?甚至可以直接将自己给处办了,根本没人能为自己叫冤。   相形之下,明知自己已经得知诸多隐秘,依然能够饶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还接见自己,韩冈的器量的确是常人难以企及。   但可能也只是因为自己还不能造成危害,包括文煌仕在内,已经出现的五名死者,之所以被灭口,都是因为他们活着就会危害到都堂。   当然,不论是正是反,一切都只能说是初步判断。丁兆兰还不觉得自己已经是看透了韩冈,等一会儿还有一场会面。评价一个人,怎么能不亲眼看一看呢?   已经很深入相府了,丁兆兰目不斜视地跟着韩铉,最后,两人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稍待。”   韩铉留下丁兆兰,先行入内。   丁兆兰在院外看着周边的院落楼宇,心里数着数。没数到三十,韩铉就从里面出来了。   他对丁兆兰道,“小乙哥,进来吧。”   在地上跺了跺脚,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帽,丁兆兰跟着韩铉进院。   院子规模不小,里面的仆役数量也不少,都忙着自己的事,同时也是经过了严格训练,没人去注视韩铉带来的外人,除了几名守在院中的亲随护卫。   “大人,丁兆兰来了。”走进正厅,韩铉又对里间通名传话。   “让他进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昨天实验失败,小心。”   丁兆兰偏过头,看了一眼韩铉,这位四公子又恢复到了木然平静的神色,丁兆兰一笑,心中平添了几分暖意。   昨天韩冈去了城外的铁路总局试验场,视察新式蒸汽机车的试运行。丁兆兰晚上听说时,觉得蒸汽机车应该是成了,否则不会劳动到宰相。   只可惜今天早上没有号外,也没有新闻,显而易见这一次的蒸汽机车的运行试验是失败了,而且是当着宰相的面失败了。   韩相公今天心情不好,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过,丁兆兰这一回来,不止要触怒宰相,现在宰相的一点坏心情,都不算什么事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丁兆兰踏进了书房里间,终于见到了韩冈。   名传万邦,据说就连大食人也知道大宋有一位学究天人,一手医术拯救无数生民的贤相。   天下间无人不知,为无数人所顶礼膜拜,皇宋的两位宰相之一,就普普通通地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丁兆兰。   已经年过四旬,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只留了易打理的短须。眉眼稍显冷硬,挺直的鼻梁也给人以强硬的感觉,但嘴角温厚的笑容,冲淡了冷硬。坐着看不出身高,不过配上宽阔的肩膀看着就犹如猛虎盘踞。   只看了一眼,丁兆兰大礼参拜,“开封府快班捕头、自然学会铜章会员丁兆兰拜见相公。”   “起来吧。”   “坐。”   韩冈的声音很平和,却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力。   丁兆兰依言站起、坐下,甚至忘了应该谦让一番。   在这位宰相面前,他不由自主地要依从,几乎要忘了自己的来意。幸好他之前还有所准备,稍稍定下神来,就记起了自己拟定好的开场白。   “我见过展雄飞两次。”   让丁兆兰差点乱了方寸的,是韩冈竟然先开了口。   韩冈回忆地说着,“作为开封府总捕头,他做得很出色,是非同一般的出色。东京城百五十万人口,每天只要有万分之一的人犯案,就是一百五十桩,一年就是五万桩。如此多的案件,还能够保证开封府内的平稳安定,展雄飞有着很大的功劳。一个是他的能力,第二,是他能带出一批同样出色的部下。”   “兆兰代总捕和众兄弟,多谢相公夸赞。”   虽然一天绝对没有一百五十件案子,一年更不会有五万件,但开封府快班依然是辛苦。   丁兆兰起身行礼,为韩冈的赞许。夸他自己可以谦虚,夸尊长和同僚,就只能谢了。   听到韩冈如此推重总捕叔公,丁兆兰很开心,简直要蹦起来,但他又有些惶恐,不知道韩冈为什么如此说。   “市井之中多有豪杰,展雄飞就是出身市井。听说他年轻时也是有着偌大的名头的。”   丁兆兰点头,“是。”   “也难怪能办下这么多案子。”韩冈很满意地点头,“主管刑事的总警局副提举果然是非他莫属。”   “不是提举?!”丁兆兰惊讶脱口而出,说完才知失言。   韩冈没有放过,反问道:“为什么?”   丁兆兰心知糟了,可又不得不说,“外面有传言说相公曾经说过,专业的事必须交给专才来做。还说要从快班、军巡院和行人司中选一人出来担任总警局提举。”   “前一句是我说的,刑侦、治安和公安三个方面,的确是要分别设一副职进行业务管理,不可交给外行做。至于后一句,那是误传。我的确想过让专业出身的官员担任总警局提举一职,但这不合规矩。即使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宰相?”   “开封是京师重地,总警局分管的又是紧要之事,权重事繁,寻常出身如何镇压得住?只可能由进士担任。”   “不过,实际上负责总警局日常事务,还是快班、军巡院和行人司的长官。”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丁兆兰只能点头。这么安排新衙门,的确是合情合理。   “对了。”韩冈忽然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以宰相的身份甚至有些轻佻,笑道,“这件事不要乱传。”   丁兆兰立刻起身保证,“兆兰明白了。”   韩冈抬手压了压,示意丁兆兰坐下,又笑着,“这件事,你们的总捕其实早知道了,但他是没有说吧?”   丁兆兰脸微变,肚子里就骂开了。那头老熊,的确什么都没说过,府衙中只有错误的消息在流传。也亏得他每次听人议论,说是要为快班争个面子,还能故意拿来激励捕快们。   韩冈笑了一下,“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清楚了。”   笑容很快又收了起来,韩冈他看着丁兆兰,“不过,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会来见我的吧?”   丁兆兰一下就郑重起来,他之前的准备又恢复到心头,他坐直了身子,缓缓点下头:“是的,正是如此。” 第一百四十六章 梳理(十六)   “不过,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会来见我的吧?”   韩冈的话过于突然,就在闲聊的时候,猛不丁就把话题拉回到了正题之上。   而丁兆兰却没有失措,他一直都在想办法怎么打乱韩冈的主导权,尽早说到正题上。   丁兆兰不喜欢东拉西扯,作为捕快,去查问人犯或是相关证人的时候,经常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正面回答问题。有的是想要掩饰罪行,有的想要保护人犯,有的压根就不想配合,还有的,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全倒了出来。   普通的百姓,被直接拿到衙门中审问时,多半是最后一种。而那些门第之家,则往往是第三种,捕快只能上门查问,即使突破了仆役的阻拦,得以问询证人,也多是对问题不屑一顾,随口应答。   幸好近年来市井中出现了许多公案小说,包括市井中的说书人也有不少说办案的,许多人单纯对捕快的工作感了兴趣,当丁兆兰去问话的时候,加上他的名头,倒是会十分配合。但那些高门显爵之家,仍旧是依然故我。   韩冈方才的一段闲扯,本是让丁兆兰担忧起来,生怕韩冈就这么不着三四地问来问去,问明白了他感兴趣的话题,就把自己请出去。   现在丁兆兰不担心了,他连忙点头,“是的。”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韩冈问着,随手翻过桌上的一个小沙漏。   丁兆兰进来时就看到了,底座金色嵌宝,四角四根柱子也是灿金色,透明的沙漏中的“沙砾”,则是极细的艳红色,摆在桌上十分显眼。一看便知是极贵重的摆设。   被韩冈反过来后,艳红色的沙砾开始流淌,顺着中间的缝隙,注入下方。   “这沙漏流完,大概是半小时多一点。这些时间,都给你。”   韩冈的态度可算是很配合了,丁兆兰不由自主地躬了躬身,“多谢相公。”   “不过要先等一下。”韩冈说着拉了下桌旁的一条线,几秒钟后,坐在外间的亲随敲门走了进来。   韩冈对他说,“叫四哥进来。”他又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四哥一起来听,不介意吧?”   丁兆兰摇了摇头,瞥了眼沙漏,他只求不再耽搁时间。   ……   丁兆兰走进书房里间,韩铉守在门外。   韩冈没有让他进去,韩铉便不敢自行入内,但他也不想离开。   丁兆兰算是他的朋友,在韩四衙内数量众多的友人里,丁兆兰也算得上更为交心的一批了。   韩铉的朋友中狐朋狗友不多,但阿谀奉承的不少,丁兆兰自身有才干有名望,比起一干市井之徒又多了一分正气,还是自然学会的会员,韩铉于他天生有一些亲近感。   但丁兆兰今天的行为,真真切切在两人的关系上划上了一条鸿沟。   不论这一桩案子有多重大,一名捕快,竟敢前来质询宰相,以下犯上的罪过是脱不了的。   韩铉一开始没弄清楚,只以为是丁兆兰是查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关节,必须报给他的父亲——丁兆兰向他说明的时候,那坦然的态度,使得韩铉根本没有去想过丁兆兰会如此胆大包天。   同时他也清楚自家的父亲,很乐意与位处底层,却有见识的各方人士相交流,说是可以更好地体察下情,免得为人所欺。   韩铉答应得十分爽快,只是回来说与韩冈听的时候,看到父亲的反应才想明白,但他的父亲已经同意了丁兆兰的请求。   韩铉对此感觉十分不可思议,自家父亲倥偬于国事的时候,竟然还愿意分心去应付一个想要为一桩微不足道的案子质询他的捕快。   韩铉现在很想确认,丁兆兰是否是当真想要拿着那几条人命,来质问与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已经确认,他的父亲就是近日京师乱象的主使者。   人命虽重,终究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行人司小官吏罢了。宰相一句话,就能让几百几千个这样的人死去。   而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真相如何,韩铉多有猜测,对于所谓反都堂的贼子密谋煽动,又用暗杀来煽惑人心的这种说法,他当然是不信的。要是那些余孽有如此行动力,如今的都堂也不可能稳稳地掌握天下十年之久。   最后因为丁兆兰这位名捕的行动——韩铉虽是不喜,却不能无视——结论还是集中在章、韩二人身上。尽管眼下韩冈被丁兆兰怀疑,但韩铉相信,他的父亲绝不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枭雄。   肯定是章惇,必然是章惇,一定是章惇。   可是万一不是呢?   以区区一介农夫之子,十余年便晋身执政,如今更是操天下权柄垂十年矣。大宋开国以来,其际遇绝无第二人可比。   而深受天下士民敬仰崇拜,即使是上溯三代,除了已成神佛圣人的那几位,也找不到其它例子了。   有这样的父亲,哪个儿子会不崇拜的。   韩铉自不例外,因此就更加不想看见韩冈的形象受损,也更加的心浮气躁,更加迫切地想要弄一个明白。   韩铉在门口徘徊不去,守门的亲卫咳嗽了两声,见韩铉执意如此,不能拿他如何,只能听之任之。   毕竟进屋做客的那一位,是韩铉自己带来的,关心客人与相公之间的交谈,也是情理中事,只要韩铉还站在门口,没走进去偷听他父亲与人交谈的对话,护卫就不好多干涉。   何况韩铉的人影在窗子上晃来晃去,房间里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既然韩冈在里面什么都没说,作为守卫,更没必要多事了。   韩铉心焦地守着。   这时只在书房里听命的一名亲随走了出来,对他道,“四郎,相公让你进去。”   “进去?”韩铉惊讶地问。   亲随点头,韩铉立刻迫不及待,连忙走进书房。   ……   丁兆兰看着韩铉坐了下来。   韩铉从进来到坐下,视线都没有跟他对上,是刻意在避开。   丁兆兰暗暗一叹,又看向韩冈。   韩冈笑着,对他点头,“可以说了。”   韩冈温和谦逊的态度,就像河中的卵石,圆滑温润却内里刚硬,简直无处下手。丁兆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制定的预备计划,可能派不上用场了。   要换一个方法了,丁兆兰想,心中的念头飞速转动,“关于都堂广场上枪击案,兆兰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相公。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如兆兰先把整理后的整件案子梳理一遍,再行询问,不知可否?”   “当然。”韩冈点头,“你说,我听。你问,我答。”   丁兆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到了中间,上面用他的狗爬字记录了只有他看得懂的内容。   韩铉好奇地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又收回了。   “事情开始于七天前——其实应该更早,比如设法得到那一支新式火枪,比如与文煌仕一起谋划——但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七天前。国子监的十几名监生,在如今失踪的文煌仕的唆使下,来到都堂前门,以河东兵败丧师辱国的名义,要求都堂更换河东主帅。”   韩铉惊疑地盯着丁兆兰。丁兆兰说话的口吻,很像是近来一些公文和报纸报道的遣词用句。与丁兆兰的捕快装束对比起来,给人一种很不搭调的感觉。   是有人在他背后指使?一连串的阴谋论在韩铉的心中泛起。   韩冈则是安静地聆听着丁兆兰的说明。   “第二天,第三天,人数不断增加,但都堂没有驱赶那一干监生们,只在第三天,在京师的报纸上,批评了他们不顾大局的举动。然后就是第四天,也就是三天前。”   丁兆兰的话停了一下,看看韩冈,看看韩铉,最后低头看手中笔记本上的记录,“这一天一早,卯正的时候,大约一千两百多监生在国子监正门前集中,然后一同前往都堂,因为人数很多,故而是步行。此前三天,都是由文煌仕领队,唯独这一天,文煌仕没有到场。因此整支队伍出发的时间耽搁了一刻钟,直到去找文煌仕的学生回来,说他是因为夜里受风,得了风寒下痢,要先去医院。但文煌仕让人传话,并没有说不去,而是说稍迟便至。”   “这借口不错。”韩冈笑着说,又催促,“之后呢?”   “之后,国子监生们用了一个时辰才抵达了都堂,甚至一度堵塞了朱雀门和州桥。与此同时,文煌仕则换了装束,悄然离开国子监,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去了离国子监前门不远的国子监派出所。他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大约有五分钟的样子,然后才被允许进入。”   “国子监派出所……确定吗?”韩冈仿佛搭档一般地配合着问道。   丁兆兰点头,“附近的商家,有人看见了相貌类似于文煌仕的人等在派出所门口。之所以会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主动去派出所的人虽然不少,但会在门口等通传的就很少了,熟悉派出所的人进去都会直接往里面走,那不是衙门,其实没必要等。”   “因为是伪装,文煌仕的外表和装束也不甚搭,所以更加引人注意。证人就多看了几眼,因为他正在与邻居说话,还指给两名邻居看,三人一起猜文煌仕到底是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持续的关注,会认错的情况就不多了。这证词,可以说是值得相信的。   “不过当兆兰去询问派出所中人的时候,却没有结果。一共问过两人,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没有。之后再问,就没有一个人回答了。”   丁兆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为了撬开他们的嘴,兆兰去找了军巡院,发现国子监派出所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特殊?”韩铉听得入神,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随即就醒悟过来,脸也红了。   “的确是特殊。”韩冈笑了一笑,安抚儿子,“那边其实归行人司管。”   “对!”丁兆兰并不惊讶韩冈的了解,“国子监派出所名义上是属于军巡院,可实际上,里面都是行人司的人。故而兆兰想要请军巡院的人帮忙,却被回说帮不了。”   “为何?啊!”韩铉问了一句,但立刻就想明白了,“是国子监!”   韩冈赞许地点了点头。   国子监地位特殊,还有就在附近诸科学院,里面都是爱闹事、能闹事、敢闹事的青年学生,人数又是几近万人,最是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国子监派出所与其说是治安机构,还不如说是外派的监视机构,由行人司进驻自是理所当然。只是为避免学生的反感,故此秘而不宣。   “这件事,快班估计只有总捕知道,”丁兆兰也在说,“军巡院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有所了解,绝大多数都是不知情的。对外,了解的人更少,文煌仕不过一个监生,家族都在洛阳,他当然不会知道。”   “是行人司扣下了文煌仕?”韩铉性急地问道。昨天丁兆兰可没说这些事。   “还没说到那里。四公子请再等一等。”丁兆兰比了个手势,让韩铉少安毋躁。   韩铉羞愤,瞥了眼父亲,脸又涨红了。   “文煌仕进入派出所的时候,国子监的学生已经陆续抵达都堂。而就在此前一天的晚上,大通车行在兴平坊的分号发生了一件事……有个贼人,在那里盗走了一辆马车。”   丁兆兰仿佛化身为茶馆里的说书人,一转一折越发地引人入胜,“那是由将作监的北苑车马场制造的安山车,也是如今东京城内数量最多的一型马车,多用来城中载客载货。”   安山车可算是东京地面上最廉价的载客用的四轮马车,包括挽具、车轮在内,总价八十贯不到。许多车行、富贵人家都买了这种车。质量说得过去,载人数量不少,换成货厢,载货数量更多。虽然小一点,但更方便穿过东京城最狭窄的小巷,而最重要的,就是便宜——稍微高档一点的胤山车,就得从一百五十贯开始了,如果还要更换更上档次的装饰,至少得两百贯。   韩冈和韩铉都知道安山车,韩铉更是经常乘坐,就不需要丁兆兰多解释了。   “这一件窃案,同样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贼人只盗走了车厢。因为这一点,在我等捕快眼里一看就知道不对。”   “为何?”韩铉问道。   丁兆兰偷眼看韩冈,却见这位宰相并没有像他的儿子一般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安稳恬然地坐着,好似一切皆明了于心。   丁兆兰收回视线,向韩铉解释道,“马车是不好偷的,如果马车上套了马,只要熟悉马性,赶走马车还是很容易。寻常的马车窃案都是车夫自己疏忽大意,下车时车上无人,又没有请相熟之人看管,所以转眼就被人把马车偷走了。但如果是已经卸下车辕的马车就不一样了。”   “即使没有放在院落中,也没人会去偷——只因为没有马。没有马的马车车厢,用人力根本不可能推动。贼人想要偷走车厢,除非他能够弄到挽马,这样才能将马车车厢给拖走。可这世上又有哪个贼人会带着马,带着挽具?但大通车行被偷走的马车,正是在分号的院子外被拖走的。”   这一辆被偷走的马车,让韩铉陷入了深思。   “而这辆马车再出现时,就是三天前,都堂广场外的御街上。”   “你确定?”听到丁兆兰已经查到了这一部,韩冈终于多了一点好奇心,“你怎么认定的?”   “因为看到了烟从车窗里冒出来,之后又听到了枪声。而且那辆马车周围的几匹马都同时发生了惊慌,唯有居于中心的马车纹丝不动。能不惧枪声,那两匹挽马只会是训练过后的军马。”   “自带马匹去偷车?”韩冈笑问。   “是的。”   韩铉抢先问道,“为什么这辆马车会被放在院外?”   丁兆兰道:“因为院中都停满了车,故而这辆马车只能停在外面。大通车行半个月前,在乐庆坊的分号失火被烧,属于分号的马车分散到了附近的各处分号。”   “能确认是这辆车?”韩铉又问。   “兆兰这几天请人查了东京城中的诸多车行,又去问了军巡院近日马车被窃的报案情况,一共三件,对比下来,只有大通车行的这一件,嫌疑最大。”   “为何如此说?”韩铉问道。   “一来是外形,只有这辆车是没有改装过的,能混入大部分同型的马车中。而其他两辆,都是经过改装,外部装饰、内部陈设,全都与出厂时的外观截然不同。二来……”   “二来什么?”丁兆兰刚刚拖长声,韩铉就催促他道。   丁兆兰直接回道,“二来大通车行有行人司背景。”   “又是行人司。”韩铉念叨了一句,又问:“他们的车子丢失是故意的?”   “不知道,只是有可能。”丁兆兰道。   “可能?”韩铉想了一下,点点头,“继续说吧,车子出现在都堂。”   丁兆兰道,“贼人的枪手,就是从这辆马车中开枪,击中了正要离开都堂广场的国子监生朱子昂。朱子昂当场死亡,而这辆马车随即融入御街不知去向。” 第一百四十七章 梳理(十七)   “当真是不知去向?”   听到丁兆兰说开枪的马车融入御街不知去向,韩铉忍不住问道,“昨天你不是说有车子坠下下虹桥,不是那辆吗?”   “那辆车并不是被偷的车。虽然是同型,外形都一样,但车牌号不同,刻在车架上的编号也不同。”   丁兆兰解释着,偷眼看韩冈,韩冈似乎听得很认真,看起来颇有兴致。丁兆兰的差事,使得他每天都要接触男女老少各色各样不同的人,眼光最毒,可即使这样,他完全看不透韩冈的情绪变化。   丁兆兰继续说,“在这东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街巷有三千多条。多少街巷里面,每天都只有十几人、几十人行走,只要把马车往这样的僻静小街一丢,几十天内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或者干脆就改头换面地卖掉了。”韩铉插话道。他早听出了兴趣,沉浸在案件中了。   丁兆兰摇头,“如果是被拖去城外销赃那就没的说了,不过如果是在城内,兆兰查过,是有人卖车,但并不是大通车行被偷的这一辆。”   韩铉眉梢一挑,“上个月金宝街不是给查封了,城里面还有人这么大胆敢收赃?”   “不是金宝街。”丁兆兰微笑道,“京师里面,销赃的地方金宝街名气最大,但还是有其他去处的。”   韩铉失望地问,“肯定是查不到了?”   “嗯,一辆马车太容易处理了。不说直接丢弃,或者拖出新城卖掉,就是劈碎了车厢、车轮、车辕,把这些碎片当柴烧了,再找地方把车架一拆,谁也没办法找到了。”   “之后呢?”韩铉放下了马车的事,继续问。   “之后?”丁兆兰点头会意,“之后得再说回到军器监派出所,文煌仕……疑似文煌仕的男子进入派出所之后,就没有再出来。那一天,从早间到晚上,那位证人都在关注派出所的大门,但始终没有看见文煌仕出来。”   韩铉摇头不信,“不可能一直看着,总会分心的。何况还有可能从夜里走。”   “夜里走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国子监大街直至东期门巷,府衙下令宵禁,军巡院的人守着路口,车马行人不许走。要说分心,倒是有可能。所以只是这一条证据并不一定可信。但是还有两条证据。”   丁兆兰竖起两支手指,先屈起中指,“一个,就在一天之后,也就是前天,行人司有四名官吏出门后就不知所向,卢方、韩彰、徐庆、蒋平这四人,当夜也没有回来……”   他又收起了食指,“还是国子监派出所旁那位证人看见的,大约是午时之后,他看见派出所中有四名面生的巡卒押送了一名人犯上车。”   丁兆兰说着,又向韩冈、韩铉多解释了一句,“国子监派出所院中地面狭窄,只能在派出所外面上车。”   韩铉急着追问,“是不是就那行人司的四个人?死在下虹桥下马车里的?”   装了四位行人司成员尸体的马车被推下河,这件案子给韩铉的印象极深,一说到四,就联想到了此案上。   韩冈抬手向下压了压,让韩铉少安毋躁,对丁兆兰道:“你继续说。”   “出来的人犯,当然不是文煌仕进去的那一套,但他的衣服并不合身,而身形则与文煌仕差不多。”他看了眼韩冈,“这点也的确不能当做证据。不过他们使用的车子是大通车行对外租赁的马车,有着清晰的记号,型号与之前被窃的马车相同,只不过是大篷货车。”   “用大篷车来押送人犯,的确不对。”韩铉说道。   单纯载客的马车,有木制的车厢,装了玻璃,基本上只在城内走近路,而客货两用的大篷车,则是半边圆筒状,顶棚是涂了沥青的帆布,里面能装货、能载人,因为没有座位占地方,人还可以方便地躺下来休息,通常在乡里或者出远门用。   丁兆兰竖起一根手指,“还有一件,派出所押送人犯,自有军巡院的专用槛车,绝不会用一辆从车行租来的马车!”   “没错!”韩铉一击掌,差点叫好起来。回神过来,不好意思看了看韩冈,讪讪地笑了一笑。   面生的巡卒,身形相似的犯人,加上不该使用的马车,虽然这几条还不能形成一条完整证据链来定罪,可正常的推理已经足够了。   “再说这辆车。因为使用的是大篷车,让那位证人很奇怪,他便记下了车牌号。”   韩冈忽然笑了起来,“这个证人有趣。”   韩铉也点头,这观察能力,这盯着国子监派出所的耐心,感觉就像是一名专司打探消息的哨探细作了。   丁兆兰向他们解释,“这一位虽然只是个做小买卖的店主,但最爱的就是去茶馆听公案小说,平日里就在自个儿查探周围,简直就像入魔了一般。但的确发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过去兆兰手上有几桩案子,得了他的帮忙。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他,否则,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了。”   “这样的人应该不少吧?”韩冈笑问道。这怎么听怎么像是读多了侦探小说,自己也想做侦探的哪一类书迷。   “的确如此。茶坊酒楼里面,如今最受喜好的说书,除了九域之类的风土游记,就是这一类市井中的公案了。所以近年来,快班办案时也方便了许多,只是各种各样的误会也有不少。”生怕韩冈又岔开话题,丁兆兰连忙说道,“再说回之前这辆载着文煌仕离开派出所的车子,我在衙门里查过,这车牌号并不属于大通车行,而且车牌对应的车辆并非是大篷车,而是一辆专用载货的太平大车。”   韩铉长吐出一口气,道:“可算是铁证了。”   “确实是铁证了。”   破案的过程中,证据的真实性是必须要保证的。如果是车牌号是店家随口所说,要么不存在,要么存在,但根脚清晰。随口一说,就撞上一辆伪造车牌的马车,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很明显就证明了证人并非是胡说八道,而是亲眼所见。   “除了车型车牌和文煌仕之外。”丁兆兰说,“还有一件事,最为关键。”   韩铉立刻问:“是那四个巡卒?”   丁兆兰点头,“证人对于那四名巡卒的具体相貌没看太清楚,但还记得有一老一少,还有两人一高一矮,少者身穿蓝衣,颜色很鲜,所以记得很清楚。这是兆兰当夜问到的。而第二天,就出了下虹桥的案子,从车上发现的四具尸体,也是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少者身穿蓝衣。这四人,正是行人司前日失踪的卢、韩、徐、蒋四名行人。”   “有一件事,必须要知道。就是从下虹桥下的河水中捞起的马车,同样出自于大通车行。”   韩铉听得毛骨悚然,心底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翻上来,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听着丁兆兰将几件案子娓娓道来,文煌仕煽动学生,文煌仕偷入国子监派出所,行人司四人杀文煌仕灭口,而四人又被杀人灭口。扑朔迷离的几桩案子,被丁兆兰用他调查出来的一件件证据串联起来,直指真凶。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破案的过程,果然比听那公案小说要有趣百倍。一时间都忘了丁兆兰是来质询父亲,兴奋地睁大眼睛,等待丁兆兰的后续。   “到现在为止,一共出现了三辆车。”   丁兆兰抬起右手,竖起食指,“第一辆车,是窃自大通车行。因为大通车行分号失火,使得所属车辆转移,不得不停靠在路边,故而窃贼很容易就得手了,很巧。”   韩铉点头,催促道,“第二呢。”   丁兆兰又竖起中指,“第二辆的货车,出处不明,标识是大通车行,牌号则是伪造,但车牌是铁板上打上钢模印记,手工做不到,即使做出来,一眼就能分辨。必须要用机器。”   他瞥了韩冈一眼,没有了之前的谨慎,更加大胆,更加充满自信,“为了伪造一块牌号制造一台钢模机这是不可能的,要么就是京师内外的遍地伪造车牌,要么就是使用了官中制造车牌的钢模机。兆兰为捕快,耳目众多,听说过京师之中有伪造的车牌,却没听说过有哪块的车牌能与真货相差不大的,倒是被当成笑话说来的多。”   韩铉惊讶失声,“是拿了正牌的机器伪造的?”   丁兆兰笑了一下,却不回答,再竖起无名指,三根手指摆着,“第三辆的客车,就完全是从大通车行租用了。兆兰设法去查过大通车行的记录,近几日被租走的马车有七百七十余辆次,其中只有一辆是不要车夫,自付押金,也就是这一辆。”   “只有一辆?”韩铉又问。   丁兆兰这一回解释了,“世人租用车行马车,最看重的就是车行的可靠,故而都会是连车夫带人租用,自己赶车若是颠簸坏了,丢了,押金就回不来了,连车夫一起,车夫车马娴熟,熟悉道路,路上车坏了也都是大通车行的事。”   他对着韩冈说,“据兆兰所知,大通车行也不愿意单纯地出租马车,怕被贼人使用自家马车连累着败坏了名声。故而不是熟门熟路的老客户,根本就不用想只租赁大通车行的马车。但这一次的租车人,却不是大通车行的老客,兆兰去问,车行说是学徒做的登记,给弄错了。”   “呵。”韩铉一声冷笑,“这真是骗鬼了。”   丁兆兰微微一笑,“与案件相关的三辆马车,全都是与大通车行难脱干系,一个是恰巧被盗,一个是恰巧伪造,最后一个竟然是恰巧弄错了,这三个巧合,说明了什么?”   韩铉摇头,“太巧就不对了,行人司真是蠢货。”   “不是,是有人故意如此!”丁兆兰双目剔起,丝毫没有顾忌地盯着韩冈,声音陡然拔高,“是有人想要告诉外界,大通车行背后的行人司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梳理(十八)   韩铉啊地一声轻叫,扭头望向韩冈。   丁兆兰同样盯着安坐如素的宰相,这是图穷匕见!   丁兆兰把几件案子之中最关键的三个疑点罗列出来,行人司在这几件案子中,一次次自曝马脚,他们的失败,已经不能用失误和愚蠢来形容了,只能说暴露出来的这些破绽,是有人故意而为。   丁兆兰的话已经是在指控韩冈,但韩冈没有辩解,没有生气,像是站在戏台之外的观众,平静地指出戏台上的演员演习时尚算不完美的地方,“你还有话没说出来吧。”   丁兆兰抿了抿嘴,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无视了旁边韩铉的怒目。   沉浸在丁兆兰的探案故事中的韩四衙内,终于想起来丁兆兰的来意,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的父亲辩解。   让行人司犯下重案,又设计使他们露出破绽,自家父亲到底是不是决定要与同道多年的盟友决裂?   想到韩章两派决裂后带来的滔天巨浪,韩铉一时间甚至不敢说话了,只能用愤怒的眼神去瞪着无礼指责父亲的丁兆兰。   丁兆兰只盯着韩冈,“行人司的底细,外人不知,但兆兰是清楚的。快班、军巡院加上行人司,三个衙门,将合并为开封总警局,三家互争高下,对于这个对手,快班还是很放在心上。行人司听命于章相公,就像开封府听命于相公一般。快班和军巡院都对相公唯命是从,行人司也是一样对章相公唯命是从。”   韩冈的神色毫无动摇,丁兆兰进一步将话挑得更明白,“行人司是宰相章惇手下的得力工具,章相公自不会陷行人司于困境,那么有能力使动行人司做下如许勾当,并使得其暴露,朝堂之中,为数聊聊。”   “这话说得没错。”韩冈点头,好似没有感觉到丁兆兰的指控一般,甚至像一位严苛的考官一般,指出丁兆兰拿出来的证据链的薄弱,“不过还不够,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有疑问?”   丁兆兰又抿了抿嘴,如果按照他对犯人的分类来评价韩冈,这肯定是最为难缠的一种,即使把物证人证端到面前也不会嘴软,必须要上刑才能得到有用的口供,只是他不可能给韩冈上刑。   自从进入书房之后,丁兆兰就开始设法引动韩冈的情绪,他甚至希望看到韩冈的愤怒,那样才抓住破绽,看到真相。为了这一点,丁兆兰甚至都忘掉了韩冈的身份,也忘掉了激怒韩冈之后自己会有的下场。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得到一条韩冈涉足此事的可靠证据,最终依然是要靠情理来说话。韩冈就像一座山,丁兆兰费了半天力气,也不过弄下了一个石块,无损于山,最后还发现开山的工具都坏了。   丁兆兰用眼角余光撇了一下被弄下来的石块,韩铉的眼神依然阴沉。   可惜韩冈不是他。丁兆兰惋惜地想,停了一下,然后说道,“兆兰查案的过程中,得到学会内部不小的帮助。比如被引导去听一名律学生的演说,继而将包永年引了出来。包永年是国子监上舍生,包待制之孙,文煌仕的表叔,同时也是学会会员。”   “啊。”韩铉一声轻呓,包永年身份之复杂,着实让他惊异。   “包永年之前是站在学会一方,可是因为文煌仕的死,使得他痛恨都堂起来。化名在国子监和诸科学院中散布流言,声称都堂前枪击,是都堂自做,学生大闹都堂,也是都堂暗中促使。”   丁兆兰终于在韩冈的脸上发现了他想要的变化,韩冈就像韩铉那般,露出了惊讶之色。   丁兆兰也惊讶起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学会派人引导,可谓是尽在韩冈的掌握中,却想不到他竟然不知道包永年做出的事。   “能立刻发现包永年的变化,也只有学会才能做到。而从包永年的身上,又引出了煽动文煌仕的那一条线。文煌仕不过是文老太师的曾孙,才学并不出色,人望也不高,偏偏有人在背后支持他,煽动他,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应该就是都堂在京师里的敌人,可是在这群人中,却又有行人司的踪迹。”   韩铉对此却不惊讶了,派遣细作潜伏至敌军、敌国,本来就是很常见的手段,行人司若不派人潜伏都堂之敌的群体内,那就是行人司的失职了。   “如果让兆兰来说,行人司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丁兆兰向韩冈欠了欠身,“相公,接下要兆兰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韩冈很洒脱地说着,“没有也无所谓,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想要说话,但想了一下,还是没说。   只听丁兆兰开口道,“据兆兰猜测,行人司是奉都堂命,探查京师内外异动。因而受命将细作安插进反对都堂的人群中,探听其中消息。但反对都堂的人群越来越多,使得都堂觉得不能继续姑息下去,决定设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丁兆兰便抬眼向韩冈看过去,而韩冈则轻轻点头,似是赞许。   “为了能够实现这一点,行人司选择了文老太师的曾孙文煌仕。会选择他,当是因为可以将文老太师牵连进来,还有文家,对韩相公你也颇有看法,文煌仕并没有例外。行人司安插的细作想要说服文煌仕对付都堂,估计没有花费太多气力,只是一时没有时机。正好这个时候,河东战败了,文煌仕觉得动摇都堂的时机来了,而行人司也觉得引诱目标入网的机会到了。”   韩铉哼了一声,带着冷意。而韩冈,始终都是一副平静的表情。   丁兆兰没有办法撬开韩冈脸上的面具,只能自己继续推演下去,“河东兵败的消息轻易流出,寻常官吏做不到,但如果是行人司,想要做到却不是难事。文煌仕在行人司的帮助下,借助河东军的失败,成功的煽动起国子监的学生,而且因为都堂的坐视,人数越来越多。”   “但这时候,文煌仕害怕了。”   丁兆兰的这一句,再次引动了韩铉的反应,甚至韩冈,在丁兆兰敏锐的观察下,也发现他眼角眉头有了极轻微的变化。文煌仕作为明面上的煽动者,他为何去国子监派出所,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而丁兆兰,正想要解释这一点。   “因为被他煽动起来的学生人数变得太多,增加得太快,已经超过文煌仕的预计。如果都堂决定收捕,文煌仕面临的将不会是开除出国子监,禁止科举的处罚,而会更重,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所以他怕了?”韩冈问道。   “的确是怕了,所以才会去了派出所。他是准备自首并告密的。”   “可惜进了狼窝。”韩冈叹道。   “一个外郡来的外人,不可能会知道国子监派出所的根脚。”丁兆兰继续对韩冈、韩铉说道,“这桩案子可以分成好几条线。文煌仕一条线,从他被煽动到被灭口一条,行人司一条线,打入敌营、煽动人心,枪杀学子,最后杀人灭口成功,接着又被灭口。都堂也是一条线,从决定利用行人司清洗都堂的反对者,设计了一整套行动。几条线交织在一起,就是整桩案件。不过这三条线外,还有一条关键的线。”   “是什么?”韩铉问道,纵然愤怒丁兆兰的无礼,但他还是维持着融进血脉中的礼貌。   “就是让行人司露出马脚的那一位引出的线。”丁兆兰一口说道,他盯着韩冈,故意的更加无礼。   韩冈依然毫不在意,反而问道,“为什么不会是行人司自己太蠢了,所以犯了错?”   丁兆兰立刻摇头,“兆兰没想过怀疑行人司的能力,整件案子以文煌仕进入派出所和都堂枪击案为前后分界。前后两段,行人司的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甚至让人感觉是两拨人在做。兆兰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使得这一伙贼人忽然间作风大改,变得慌乱起来。直到查到枪击案所用马车的来源时,才放弃了之前的判断。行人司会露出马脚,完全是因为有人私下里给他们安排的陷阱。看起来蠢,只是因为陷得太深。”   “兆兰在受命查案的时候,得到上面的要求,说要严查到底,同时还得到了学会成员的襄助。这份助力,平白而来,这也是兆兰在这件案子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是为何如此?为什么要帮助一个准备彻查案件,甚至有可能当真将案子查清楚的捕快?后来兆兰想过,可能是那一位太小瞧了一名捕快的查案能力了。”   “所以当兆兰查到了国子监派出所,查到了文煌仕的失踪,查到了文煌仕之死,得到的就不是帮助,而是阻碍了。那句在城南郊外发现的那一具被焚烧的尸体,为何被认定并非是文煌仕?”   丁兆兰严厉地盯着韩冈,“昨天,兆兰去了国子监医院查过文煌仕的病历,里面有拔牙的记录。而人体之中,下颌和牙齿是人身上最难烧化的部位了。因而兆兰去了漏泽园中,找到了刚刚被埋下的骨殖。由此作了对照,却发现那具尸骨有很大可能就是文煌仕本人。”   线索,疑点,问题,答案,把这些内容组合起来,真的能写出一部精彩纷呈的公案小说了。不过成为了当事人,感觉就不好了。   韩冈对文煌仕已死之事加以隐瞒,逼得丁兆兰不得不亲自去刨地挖骨头,终于在今天,他被丁兆兰的质问顶到了墙角。   “兆兰只想知道,相公在这件案子中到底做了什么?”   丁兆兰只想知道,韩冈究竟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在他的推理中,韩冈是幕后黑手中的黑手,一切祸害的根源。丁兆兰只想知道,他的推理到底对还是不对,韩冈是一切的操纵者——这件事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韩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学会会员吧?”   “铜章会员。”丁兆兰眉头微皱,回复道。   丁兆兰是自然学会的铜章会员,属于学会总务辖下。   自然学会的触角遍及天下各个州郡,会员和预备会员加起来超过六位数,其全部力量运用起来,足以震动天下。   自然学会产生的利益可以让无数人疯狂。各种机器,各种发明,全都是自然学会成员们的成果。地质调查,学会手中掌握着当前最为详尽的矿产地图。随着学会开始推动专利制度。这一块肥肉将会越来越大,韩冈可以在大势上镇压得住伸向学会的手,但学会内部呢?韩冈所不能顾及到地方呢?   故而学会开始在预备会员中,挑选缺乏科研的才能,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却拥有其他方面能力的精英,将之吸收入学会内部。   但为了维护学会推动自然科学进步的基本宗旨,避免日后被鸠占鹊巢,这些没有依靠论文和的成员,只能进入处理杂务的总务处中。   总务是服务于学会,处理内外部庶务的常设机构。在学会的第二次全会上,与会的会员代表一致同意给予其中的重要成员相应的级别。   学会承认他们是会员,并按照级别给予徽章和证件,但并不列入自然学会的会员名录,没有全会上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不能担任总务、内务之外的其他职务。   不过一枚铜徽章,足以让丁兆兰这种在一个领域中算得上出色的人才也引以为傲。   “既然能拿到铜章,那么对学会内部的情况应该很熟悉了。”韩冈笑说了一句,然后问道,“你觉得我会把学会总务并入开封总警局吗?”   “不。”丁兆兰摇头,“不会。”   一个是个人所有的学会,另一个是朝廷的衙门,怎么可能会合到一处?   “那你觉得章相公对行人司并入总警局是什么态度?”韩冈又问道。   丁兆兰立刻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如果没有前面一句,丁兆兰只会是原原本本地说出他的猜测,但联想到前面的一句,那简直是颠覆了丁兆兰之前所有猜测。 第一百四十九章 梳理(十九)   章惇对行人司并入开封总警局是什么态度?   韩铉完全不知道。   也许是乐意的。   一旦行人司、军巡院和快班三家归一,其权柄之大,甚至超越了开封府的控制范围。尽管还是开封府辖下衙司,可实际上,开封知府都必须与总警局提举有商有量。   如果能够掌握开封总警局,等于是从韩冈借由黄裳控制住的开封府衙中,凿出了一个洞,章惇如何不愿意?   但反过来,如果开封总警局被他的父亲控制,丢了行人司的章惇,立刻就失去了对开封市井的控制能力,甚至连耳目都失去了。   从这一点上看,章惇会同意必然是因为自家父亲准备让渡出总警局的控制权。   但是他的父亲为什么会放弃控制开封总警局,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继续控制开封府,留章惇一个行人司有多好?   韩铉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旁边的丁兆兰,虽然心中所想与韩铉不一,却也是皱着眉头。   韩冈见状,又道,“再换个说法,你们觉得我对于将快班和军巡院归属于开封总警局是什么想法。”   丁兆兰点头。   “这是大人提议的吧?”韩铉也说。   肯定是愿意的。   从开封总警局这个名称上,就知道必然是出自韩冈的倡议。   但韩铉的心中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父亲会有设立开封总警局的想法,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啊。   “四哥,别胡思乱想了。”韩冈对儿子道,他瞥了眼丁兆兰,“丁捕头或许是明白了。四哥你从小耳濡目染,看到得勾心斗角太多,恐怕总是往你争我斗上想。”韩冈摇摇头,“朝堂政事可不只是野狗争骨头。”   “我和章子厚,若只在争权夺利上做文章,做不得十年太平宰相。”   韩铉和丁兆兰都知道韩冈所说的太平宰相是何意。   韩冈和章惇可不是晏殊那等恰好遇上天下无事的好年景,撞大运才做得的太平宰相,而是真真切切凭自己手腕把天下治理得太太平平的宰相,为了让大宋治下太平,大宋的周边诸国,可没一个太平的。   这就是两人的能力。放在历朝历代,都是顶尖儿的一拨。房谋杜断虽是名传千古,章韩二相联手的威权,皇帝都压得作声不得,天下谁敢抬头?   “什么叫做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做得到陈平说的这几条肯定是。就算做不到,至少得有那份眼界,而不是锱铢必较。李林甫是奸相,可有他在一日,安禄山就得老老实实地趴一日,所以为父也得说他是真宰相。而杨国忠则远远不配宰相二字。”   韩冈进入了教育子女的模式,一时都没管丁兆兰就在旁边。   “所以开封总警局权柄虽重,一旦为他人掌握,与己不利,但既然国中需要,把行人司让出来又如何?把快班军巡两司让渡出去又如何?”韩冈说得十分洒脱。   他看着丁兆兰,问道,“丁捕头你是快班中人,如果有军巡院和行人司配合,你查办起案子,是否会更加顺利?”   丁兆兰点头,“当然。”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之前为了看马车里的尸体,给军巡院的欧三说了多少好话,还不是因为门户之见。如果成了一家,哪里会有这般麻烦?   “明白吗?”韩冈对儿子道,“只要于国于民有利,那么为父和章子厚就不会斤斤计较。没有这份眼界,就不配做宰相。”   韩铉点头受教,只是心头的疑惑依然缠绕未去。   “但是!”韩冈忽地笑了一下,“我不会放弃自然学会,就像章惇不会将他的……”说到这里,他跳过了几个字,“放弃一般。”   “啊。”韩铉低低地一声叫,终于是明白了韩冈的话中之意了。   丁兆兰前面就已经想明白了,而韩铉这才明白过来。   疑团渐次解开,韩冈和章惇对行人司的态度,决定了他们会不会去下令让行人司做出那些事来。   韩冈和章惇身为宰相,在无甚紧要的地方都会放开手,不会去试图控制在手中。   如果确定对他们的统治有利,尽管放下快班、军巡和行人司看上去并不明智,但与大局权衡起来,还是可以放下的。   而且开封总警局的位置,不会落到外人手上,终究还是由两人的体系控制。   既然章惇对行人司并不是看得太重,又怎么会去让行人司负责如此重要的任务?在都堂广场前杀人,灭口之后放火,这些干系极大的事都让行人司去做,怎么想都不对。   至少该用自己的心腹才是。   自然学会,是韩冈一手创立的。从学会宗旨,到学会架构,都来自于韩冈的布置。   自然学会虽然是一个以共同的目标和追求而成立的组织,并不是臣子投效主公、主公任用臣子的君臣体系,也不是东家雇工的工商买卖,学会的成员并不需要听命于韩冈。但是除了韩冈,没有人能够领导自然学会,即使是一直担任名誉会长的苏颂,也是一样。   同样的,自然学会下属的总务处,其中的成员,能够让他们心服口服的,也只有韩冈一人。   韩冈能辞掉相位,可他会将自然学会让渡于人吗?他会将学会总务全盘交给朝廷吗?   绝不会!   私家之物,那是绝对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快班和军巡院,虽然都可归属于韩冈一党,但只是因为他们属于开封府,而做开封知府的黄裳又是韩冈一系。并不能说他们是韩冈的心腹。   什么叫做心腹,就是两者拥有共同的利益,五脏六腑坏了,人就会死,人死了,五脏六腑也完蛋了,双方健康的活下去,这就是共同利益。   韩冈和自然学会,利益息息相关,自然学会的利益需要韩冈维护,韩冈的利益就是自然学会。而开封府换个人,快班和军巡院,就不一定还会把韩冈的命令放在第一位了。   那时候,如果韩冈与章惇起了冲突,自然学会中的个例不说,作为整体,将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韩冈的一边。而开封府下面的快班和军巡院,则正好相反,也许其中个人会按照自己的利益选择投效韩冈,但这两个衙司的整体,则肯定会按照制度听命于上,而不去管究竟是听命于哪一位。   这就是区别!   行人司与章惇的关系也是一样。只是属吏对长官的听从,以及对宰相权势的奉承,并非是对章惇死心塌地。   如果行人司当真是章惇私家之物,行人司的利益与章惇的利益息息相关,章惇绝不会将行人司交出来,共同组建开封总警局。   即使新组建的开封总警局权柄更大,但掺入了沙子之后,内部将不再纯净。其对章惇的作用,可能还不如只是行人司的时候。   真有如都堂前杀人的事,章惇和韩冈,会交给自己更为亲信的组织,还是交给行人司、军巡院和快班?这根本不用多想。一切都在亲疏有别四个字上。   韩铉总算是明白了,而丁兆兰早一步明澈韩冈之意,现在也是点头。   韩冈如果只说他和章惇不屑争权夺利,那还有些刻意,但又说了他和章惇各有私心,只是执法三司不那么亲近所以不在意,这就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韩冈他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沙漏,上半部中还留存的沙砾已经不多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在对话中消失大半。   他对丁兆兰道,“时间不多了,所以就长话短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会一五一十地回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相干的不能说,有些事必须保密。”   韩冈性格平易近人,丁兆兰这底层的捕快在他面前都少了拘谨。但当真开始问询韩冈的时候,丁兆兰依然是有一两分战战兢兢,只是被追查真相的意志强压下去了。为了追查真相,他不顾权势,忘了生死,现在则是专注地问着韩冈。   “兆兰敢问相公,都堂前的枪击案是否相公指使。”   韩冈还未答,韩铉就怒了,“丁小乙,还问这些作甚,不早说明白了吗?家严是宰相,要杀人,必然是杀人盈野,三两人的性命,也配家严开口?”   “四哥。”韩冈真想叹气了,这小子,浑起来话都不会说,有这么夸亲爹的吗?他对丁兆兰道,“当然不是。”   “那么是否是行人司的作为。”   “是。”韩冈没有隐藏对行人司的不满,冷哼了一声,“颠三倒四,尽做蠢事。”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韩冈想了一下,道,“行人司做了他们觉得该做的,但是蠢透了,之后又做了他们觉得该做的,结果还是蠢透了。”   丁兆兰没有给韩冈绕口令一般的说话绕进去,很敏锐地追问,“相公的意思是说……有人误导了行人司?”   韩冈笑了,与聪明人说话很有趣,“确实有。”   “是谁?”丁兆兰立刻追问。韩铉也聚精会神,幕后的黑手不是章惇、不是韩冈,那究竟是谁?   韩冈摇头,“我知道是谁,章子厚也知道是谁,这就够了。”他对丁兆兰道,“丁捕头你最好不要分心这件事,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丁兆兰不快地皱了皱眉,“既然相公已知其人身份,又为何使人助兆兰?”他质问。   韩铉紧张得给丁兆兰连使眼色,虽然对丁兆兰过来质询父亲,他心中依然不痛快,但丁兆兰陷入探案模式,直言反问,他又生怕自家父亲动了怒。   韩冈一笑,“之所以帮助丁捕头你,只是希望借助你的专长,找到枪手和枪。”   “枪?”   丁兆兰惊讶了,韩铉也惊讶了,难道开枪的人失去了踪迹?   “很聪明的一个人。”韩冈解说道,“在行人司的那四个人失踪之后,他已经不知去向。”   丁兆兰眉头微皱,“可兆兰没听过行人司还有人失踪?”   韩冈道,“不是行人司的人。”   韩铉插话问道,“难道不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开枪?”   “四人都不擅枪术。”丁兆兰解释了一句,又向韩冈道,“行人司受人指使杀人灭口,如果是要报复,或许行人司的赵提举,还有唆使行人司的那一位……”   韩冈打断了试探,“赵爵和其他人的安全都不必担心,我只希望丁捕头你能尽快找到这位枪手。”   丁兆兰是带着一点郁闷离开,韩冈终究还是没有透露嫌疑人的姓名,当沙漏中的时间到了,便点汤送客。   韩铉一路送丁兆兰离开。   走在僻静的夹道中,丁兆兰望着前方的路,忽然说道,“能够唆使行人司犯下大错,必然是分管行人司的议政或者宰辅。”   韩铉瞥了他一眼,对着前面说,“不是议政。直接分管行人司的,就是章相公。”   “终归不可能是赵提举。”丁兆兰道。如果宰相要打发赵爵这等小官,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了。而且方才他也试探过,从韩冈的话中确认了不是赵爵。   肯定是有人利用了行人司提举想要争夺总警局的位置,才会造成现在犯下大错的情况。   “可以查一下皇城司。”韩铉道。   行人司是从皇城司中分立而出,旧日的皇城司,有京城内刺奸、察访之责,又负有护卫,两个任务其实毫不相关,所以之后便一分为二。皇城司只负责守卫皇城,而行人司,则把刺奸、察访、风闻奏事的权责揽了过去。   在过去,皇城司是由宫中得力的大貂珰来主掌,直接对皇帝负责。如今的行人司,也是直接对都堂负责,并不经过议政的手。   丁兆兰嘴角带上了点笑意,“皇城司。这可不好查。”   “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试着看能不能帮上忙。”   韩铉对这件案子的兴趣越来越大了。虽然韩冈说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又说很快就有结果了,可见韩冈和章惇马上就要对付那黑手,但韩铉还是想要早一步查清。靠别人揭开答案,就太没意思了。   丁兆兰点头谢过,辞别的时候,对韩铉低声道,“其实还有件事,用手段让行人司露出马脚,到底是不是相公使人做的,在下可是没有问。为何让人隐瞒了文煌仕尸体的身份,在下也没有问。”   “为什么?”韩铉惊讶道,丁兆兰方才对韩冈刨根问底,让他一时都忘了,之前丁兆兰之所以的证据。   “相公有所顾虑,自不便多问。”丁兆兰道。   他又举起四根手指,“四条线,文煌仕、行人司、都堂,以及让行人司露出马脚。文煌仕和行人司的两条线,相公都说明了,可以等着看结果。都堂的线,也不难明白,当是章相公,甚至还有韩相公的想法为人所用。但最后一条线呢?韩相公可一直都没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维护都堂体面?还是别的原因。”   丁兆兰看着陷入深思的韩铉,忽然一笑,“俺还是专心把枪手挖出来吧。朝堂上的事,真不是俺这小捕快能插手的。”   说完告辞而去,看背影,却是洒脱。   韩铉送走了丁兆兰,回来复命,韩冈看见他的样子,就问,“怎么?丁捕头又跟你说了什么?”   韩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丁兆兰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韩冈。既然丁兆兰对他说,应当就是希望他能转告。   韩冈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却不是与案子相关的事,“昨天为父去城外的事,四哥你应该知道吧。”   韩铉点点头,铁路总局的蒸汽机车进行试运行,韩冈亲自去试验现场,可惜就当着他的面失败了。韩铉本来也很在意这件事,但是被丁兆兰的事分了心。   韩冈道,“也许有人会觉得,铁路总局丢了为父的脸,或者为父走这一趟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韩铉张口欲言,不过给韩冈拦住了。   “但什么才是真正的失败,就是失败过一次,就不敢再继续的,那就真的是败得不能翻身了。只要还能坚持,那就不能说他失败了。”   “研究蒸汽机车的个人和团体,前前后后有几十家,目前坚持下来的还有七八家。蒸汽机车研究的过程中,失败的次数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五千次,但昨天实验的蒸汽机车,和最早的蒸汽机车,同样都是失败品,但内外都已经截然不同,与成功的距离也短了不知多少。”   “昨天巩州给我,用蒸汽机耕田的实验成功了。把蒸汽机摆在田埂上,用一根绳子拖着犁头在地里翻耕,速度比马快,却比马节省,只消用煤用水,而且蒸汽机耕田还可以用重犁,比之前马耕重犁还要更重,同时翻土的宽度也更宽。”   “儿子明白了。”韩铉点头,韩冈多年来灌输的观点在心中浮起,“在大势面前,区区一点小谋算,根本算不了什么。”   “对,知道为父为什么对章子厚不满吗?”韩冈说着脸色冷了下来,“行人司是他的人,做下蠢事,难道不是他的责任。总想要钓鱼,可谁知道钩子上的鱼是不是被人挂上去的?小伎俩用多了,就怕忘了怎么做大事了。”   他对韩铉道,“如果丁捕头再对你说什么,你就告诉他,狗苟蝇营,为父不屑为之。” 第一百五十章 梳理(二十)   “这丁兆兰果然是名不虚传。”   “无他,适任而已……换个位置就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好。”   这一天稍晚一点的时候,韩冈和章惇碰了一个面。   这一次,是章惇亲自来到韩冈的府中。   两位宰相的官邸相距并不遥远,步行也不过十分钟而已。又没有了过去那条宰辅严禁私下往来的禁令,以章惇和韩冈的交情,来往理应频繁一点。   但秉持着王不见王的态度,韩冈和章惇在私下场合会面的情况越来越少。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再王不见王,就只能说是死脑筋。   章惇到了之后,韩冈便把丁兆兰探查出来的案情,向章惇通报了一番,这就有了一开始的对话。   “玉昆你却也不要小瞧人,既然有如此洞察入微的眼力,能做的差事多了。”   章惇对丁兆兰的能力赞不绝口,断案如有神的事迹他听得多了,但那些都是官人坐在公堂上断案,少有是亲自去寻找证据的,丁兆兰的查案过程,对章惇来说十分新鲜。   韩冈唱起反调,“我倒是喜他能铁公鸡身上拔毛,石头缝子里取水,车子、车牌、枪支、身份,牵连好几个衙司,真亏他两三天就查出来了。”   章惇也为之一笑,“他是怎么催的那些蛤蟆动起来的,听得我都想学一学了。”   官僚体系的效率,两位宰相再清楚不过。就是些蛤蟆,不戳不动,戳了才跳两下。   如果是来自上面的授意,或是利益相关,官吏们的动作就会很麻利,但总是因为殷勤过度,弄出一堆蠢事来——有时候是真蠢,有时候就是故意了。   如果是不是来自于上面的催促,又不关乎自己的职位、前途、利益,那么请等吧,什么时候闲下来,什么时候会帮帮忙。   可众所周知的,寻常官吏最擅长的就是无事忙,明明闲着无事却总要装着自己事务繁多。平常去中书五房的公厅,每一张桌子上面恨不得横七竖八摆满一摞摞的公文,证明自己好忙好忙。   必须要人感觉到,他们能分出一点时间来帮你办事,那简直是大恩大德,必须要感激之至。能劳动得他们勤快一点,比登天都难。   丁兆兰能查到大通车行失踪的车子,能查到套牌车,能在开封府内乱翻故纸堆,都要经过官吏之手,他一个捕头,不是结交遍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能够让那些官僚行个方便,绝然做不到这一点。   别看韩冈在丁兆兰和韩铉面前稳如泰山,其实他对丁兆兰的调查能力都觉得吃惊。   让丁兆兰扬名立万的指纹破案,与其说他有能耐,还不如是自然学会又借机扬了一回名。实际上依靠指纹侦破的案子,在那之后,像样点的一桩都没有。   倒是各家现在生儿生女的时候,会给孩子留一个手印脚印,做个记认,免得给人换了。   至于用画押时留下指模,辨认契约真伪,那是老早就有的事,与什么案子都没关系。   所以丁兆兰在东京城中的名气,就像吹出来的气球,看着是大,内中可是空心的——韩冈本来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草草看过有关丁兆兰的记录,侦破的案件的确是不少,可是与他的名气相比,就对不上了——但丁兆兰这一次表现出来的在刑侦方面的才干,的的确确对得起他的名声。   章惇点头又道:“不过真要说起来,能查到的确是本事,能知道该查什么就更是本事了。一件案子中出现的三辆车,丁兆兰只用了两天就查清了,换作他人,那是想不到的。”   韩冈笑道:“三辆车从头贯穿到尾,这个案子要是日后能出话本,估计可以叫做《三套车》了。”   章惇没好气,“要不要现在就写一本?”   “也好,先入为主,免得日后给人泼脏水。子厚兄你可听说过,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一部《杨家将》,从故杨老令公,说到杨文广。杨老令公之死,那是潘美援救不利,但之后潘家人降辽,倒真是脏水上身了。”   章惇看着韩冈不说话。   “真的不是我。”韩冈辩说道,“杨令公庙在古北口,可不是我建的。”   “罢了。”章惇小叹了一声,“按照玉昆你的说法,的确该小心一点,这桩案子真相如何,你我心照便可,至于日后,那一等流言蜚语,还是能免则免。”   “子厚兄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宣传上的工作,一向是韩冈主持的。官府对外宣传的水平连阎王殿都不如,如果没有韩冈在外操纵民间言论,一群乱臣贼子,哪里还能维持这么好的名声?   章惇点头,韩冈的水平他还是放心的,何况他自己手底下也有一班人马,加上福建商会的财力支持,操纵一下报纸上舆论方向,并非什么难事。   他对韩冈说道:“整件案子差不多都明白了。就剩那枪手了,不知丁兆兰能不能将他擒拿归案。”   韩冈道:“光靠他可不够。”   在偌大的开封城中,去搜捕一个人,丁兆兰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得了的。   章惇向韩冈征求意见:“展熊飞一向做得不错,可以让他总掌此事,军巡院、行人司暂且配合他。”   韩冈顾虑道:“可他的脾气就是太差了一点,官阶也不够,压不住人。军巡院人数最多,行人司耳目最广,至于快班,名气不小,但终究是人少。”   “快班的刑警,军巡院的交巡警,行人司的国安,这么大的衙门,加起来五六千人,他是管不来,可只是一时嘛。”   “也好。”韩冈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谁用心谁不用心,这一次的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希望军巡院能卖力点——就数他们人最多,别真的日后只能指挥交通了。”章惇笑说着,咂了一下嘴,也不知什么时候,交通的词义就开始发生改变了,“交通,交通,明明是往来沟通,却变成了运输之意了。”   “时过境迁。”韩冈道,“本来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什么不能变?”   章惇笑道,“每次听见你说什么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不是春秋、战国,也不是南北、五代,百多年的太平年景,总觉得对不上。”   “过去不过是蜗角之争,争来争去还是在蜗角之上。但这一回,天地不知要开阔多少了。”   章惇也只是说说而已。   如今的天下,各种各样的机器、发明层出不穷,几千年前刀耕火种,再之后牛耕用了三千年,但马上就可以用机器耕地了。   三日下江南,四日至陇西,五天就能将万余大军送到河北边境上,这是铁路。蒸汽船一出,三天就能登陆倭国,一月不到就能历经南洋、天竺,直抵大食。还有天上的飞船,装了蒸汽机带动的桨叶,更可以超山越海,走遍天下了。   过去几千年的争斗都是在黄河、长江这一片地上,号称天下,其实正如韩冈所言,不过是蜗角而已,但再往后,就是整个世界了。   想起这变化,章惇叹息起来,“也不知能不能看得见玉昆你说的飞天遁地,一日千里的那一天了。”   韩冈立刻说:“你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得见。”   章惇摇摇头,“也就只剩下一二十年罢了。”   韩冈道:“只看老尊翁如今的康健,子厚兄何谈只有一二十年?”   当年韩冈见章俞,才交十八岁,章俞已经是须发皤然,如今韩冈就要做祖父了,章俞还是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而且每天还能倚红偎翠。从这一点上,章惇、韩冈都不如他自在。   “那就谢玉昆吉言了。”章惇说着,脸色一变,登时转得杀气腾腾,“这一桩案子,是我这边出了漏子,现在要收拾,还得靠玉昆你尽力配合了。”   韩冈点头,“子厚兄放心,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冈自当尽力而为。”   章惇满面杀气,“若是有人还想浑水摸鱼,莫怪我把他们当成鱼一起挂在钩子上。”   韩冈道:“现在应该都收手了。看风色就是他们明哲保身的手段。”   “看风色?”章惇冷笑道,“我会问问他们,听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句没有。想明哲保身,哪有那么便宜!”   韩冈淡然道:“是该打理一下累赘了,也好轻身上路。”   章惇点头,他和韩冈的计划还很长远,要出远门,肯定要整理一下身上的行装。   “赵爵怎么处置?”章惇又问韩冈。   “子厚兄你自己决定吧。”   韩冈摇了一下头,表示他不打算插手章惇清理门户的事,也没心情管。   “也好。”章惇点头,“会给玉昆你一个交代的。”   不论赵爵到底是不是投效了他人,只是行人司做下的这么多错事,章惇就必须对同列有一个交代。   ……   赵爵此刻正瞪着血红的双眼,熊熊怒火,烧向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回报噩耗的手下。   “到底是谁把那四人的尸首挖出来的,都一整天了,什么都没查到?!”   “还要等?十六七个时辰了,还要我等多久?”   “这一天来,你们查到什么了?说啊!”   “一点都没有吧。”   “一群猪!你们都是猪!”   “安排开枪说万无一失,对付一个监生说万无一失,只是埋四个人还是说万无一失。你们哪件事办好了?!”   “开枪杀了人,处置一个监生给弄出爆炸,埋人竟然还埋到了汴河上,你们怎么不上天啊!”   “报纸上都在报道了,你们以为还有多久?再过几天,那群记者就能钻到我的眼皮底下来!”   “整天充能人,现在就低着头了。怎么不是说话,说啊,平常不是很能说吗!?”   “一群废物!”   “养你们一点用都没有。养猪还能吃肉,养你们只能跟着你们吃屎。连猪都不如的废物!”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查!”   “滚!”   一顿叫骂,下属狼狈而出,赵爵喘着粗气坐了下来,痛骂一顿,竟然出了一身的热汗。   喘了一阵,连喝了四杯凉汤,赵爵额头上的青筋渐渐平复了下去,心中的惶恐却又涌了上来。   杀人灭口在行人司中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杀自己人灭口可是赵爵的第一回。   行人司中对此不满的绝非少数。   但只要这一关能撑过去,谁管手底下的人满意还是不满意。   可是,这一关到底怎么撑过去,赵爵还一无所知。   光天化日之下,在落入汴水中的马车里捞出了四具尸体。这一条新闻,都已经上了报纸,甚至可以说轰动了京师。   更让赵爵恐惧的是,这四个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报纸上对此虽然还没刊载,但流言已经在传了。   如果不能及早把事情查明,应付过两位相公,自己这个行人司提举,可就做到头了。   要是杀人灭口的事也流传出去,就不是行人司提举做到头的问题了,而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得住。   赵爵是行人司提举。   他姓赵,而且是天水赵氏在涿郡的一脉。他的身份,可以说是皇亲国戚,也可以说是不是。   他出身于保州,又姓赵,却没有享受到敦宗院的好处。   保州敦宗院是翼祖皇帝——太祖的祖父——赵敬留下的后裔,依然可以算是皇亲,也有朝廷颁给的昭穆字辈。   这已经是最疏远的一支皇族子孙,一房才能出两三人为官。比起太祖、太宗、魏王的后代,差到不知哪里去了。   而赵爵还是更早从帝系分离出来的一支,据其自称,乃是僖祖赵朓——太祖的高祖父——的后人。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只能勉强说两百年前是一家。   不过在过去,只要有些才干,姓赵的升官速度都要比同列快那么一点。尤其是并非玉版列名的宗室之身,没有什么避忌,就更好担任实职了。   赵爵虽然没有一个出身,但他就是依靠姓赵的缘故,晋升速度竟然不慢,可是等到都堂体制成立,赵爵又立刻绝口不提他曾经津津乐道的亲缘关系,仿佛只是单纯姓赵罢了——要不是告身不方便改,他都想改成走姓了,好好做一条走狗。   以天家宗族的身份,能成为宰相的心腹,这是赵爵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但一条狗若不能为主人看家护院,捕鼠捉兔,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丢进锅里熬上一锅好汤吧?   赵爵决然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   必须尽快让相公觉得自己还有用,并不是只剩下杀来吃肉喝汤的用途了。   他站起身来,在宽敞的公厅中来回走动。   最为紧要的就是把责任丢出去。   赵爵紧紧攥着拳头。   行人司又不是他的,甚至行人司内部的成员都不是全都听他管,有什么责任不能推?只要相公能够体谅他的难处,那事情就好办了。   赵爵突然心头一阵火起。   也正是因为行人司里面的事,他不能完全说了算,否则哪里有这几天的事?一个两个尽捅娄子,完全是平时没有教导好的缘故。   要是全都听话受教,一切听从自己的吩咐。   杀人怎么会弄出一支线膛枪,灭口怎么会弄出了爆炸,埋人尽然还能埋进了汴水里。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相公们就是不肯让他统管行人司,总是要把沙子掺进来。   那些沙子,就是这几天犯下大错的一帮人的主体。尽管他们办的只是开枪那一桩事,后续的几件事都是赵爵主持,但要不是前面捅了大篓子,何至于还有后面的这一系列事端?   行人司有一部分,并非赵爵能够完全管辖,虽归属于行人司,不过因为他们所担任的任务,可以直接将情报上报给更上面。一旦有了越级沟通的渠道,想要维持正常的上下级的关系就很难了。   行人司寻常所做的不过是到处安插耳目,刺探消息。而那一部分成员,即使是赵爵都不是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正在伪装身份,到处联络那些潜在的皇帝的支持者。   皇帝虽然还不成器,但终究还是赵家的血脉,还有一重皇帝的身份,那就是意味着正统,不论宰相们如何权势滔天,终归不是名正言顺。圣人都教导过忠孝二字,宰相们难道还能大过圣人去?   京师中有许多人家,即使家长是站在都堂一方,家里的子弟却不一定。那些郁郁不得志的,那些读书读坏脑子的,那些打算富贵险中求的,很容易就被蛊惑进去了,做了几年下来,手中攥着厚厚一摞黑名单。   赵爵得知此事之后,立刻一句都不敢过问了。上面什么心思,他连猜都不敢猜,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办差。   这一回章惇交代下来的煽动学生的事办好了,也查到了一些趁机推波助澜的贼子,作为动手借口的枪击也安排好了,但到了最后,打出的一颗子弹,却是从线膛枪中飞出。   谁要杀人的?   章惇没说要杀人,也没说不杀人。   就连开枪的事,都不是章惇说出来的。而是有人向他提议,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是秉承宰相之意。   可是赵爵不敢杀人。   另一边还有一位大佬,他的态度更加不明确。但他的亲信正在把持国子监,他的学派正要入主国子监,如果一枪打到了学生头上,让国子监生对都堂都产生了抵触,那一位会怎么做?   至于瞄准把守广场的神机营,赵爵是更加不敢,神机营在两位宰相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赵爵很清楚,除非有明令发出,否则他连根头发都不敢动神机营。   他千叮咛万嘱咐,开枪听个响,能让都堂有借口就行了。然后被告知是用的是线膛枪,死了一名学生。   这种军国器,赵爵都只闻其名,哪里敢用上这种连子弹都是别具一格的武器,岂不是故意往都堂头上泼脏水?   赵爵回头一查,却发现车子是他的亲信安排的,路线是他的亲信安排的,枪手也是他的亲信安排的——只不过他的亲信突然间就不知去向,再回头想要找出枪手,偏偏枪手也带着枪飞鸿冥冥。   被章惇一顿痛骂回来之后,赵爵正要大索城中,将那枪手给找出来,却又发现文煌仕进派出所自首,却被抓起来了,因为事发仓促,还被发现了行人司已勾连皇党。   一时间,赵爵魂飞魄散。   几件事一齐堆到他面前,枪手的事还没解决,文煌仕的事又砸到他的脑袋上,放是肯定不能放的,但他却也不敢上报,硬挺着把消息给压下去了。   章惇的脾性,朝中之人多是明白,对无用之辈最是看不上眼,如果有才能,即使傲慢一点,都能够优容。但一错再错的下属,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说好听点是严格,说难听些就是刻薄了。   赵爵已经犯下大错,章惇都饶了他一回,再看见他抓了文煌仕,还暴露了底细,赵爵都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杀人焚尸,这点大的事,竟然还会出岔子。连点个火,都能变成爆炸。   幸好之后开封府仵作验尸,还把自然学会的专家请去一同验尸。结果没查清身份,就把人弄去了化人场烧了,赵爵派人紧盯着,回头来报说已经烧了埋了,不放心地派人再去了一趟,却见连骨头都被刨出来给野狗叼走了。   这件事赵爵算是放下心了,但为了把此事给彻底埋葬,国子监派出所接触到文煌仕的成员被他以搜索枪手的名义远远地打发了出去,之后在处理,而实际上动手的四个人,到头来还得继续杀人灭口。   他安排得力亲信将四人处置了。灭口后处理尸首,也不敢再烧,就让下手的亲信顺便裹起来埋掉。事后回报,一切妥当。但一夜过去,没让人埋下去的尸首就进了汴水中的马车里。就连马车,都是与行人司大有干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爵哪里还能不清楚这是有人要针对都堂,针对章惇,只是自己一个小虾米,偏偏给牵连了进去。   想到这几件事,赵爵打从心底里直冒寒气,到底是谁能做得出这些事来?摆明了要往死里坑都堂,连带着坑死了自己。   回头再一想,除了自家人还有谁能把事情把握得这么好?行人司中那些行事隐秘诡谲的一帮人,他们也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来,自己却把握不住他们的行动,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能够做到。   赵爵越想越对,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只要能将自己给摘出去就行了。何况怎想都是肯定是他们做下的事。   艾虎,肯定是艾虎带人做的。   赵爵猛地站了起来,事情肯定是压不下去了,他要尽早向相公禀报。   或许相公会对自己大发雷霆,或许会夺了自己的职位,但只要仔细查一下,肯定会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只要两位相公都知道了这一点,他们肯定会让自己官复原职的。   赵爵不想再耽搁了,也不敢再耽搁了,已经拖了一天多,继续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先一步将事情捅上去?万一给人先入为主,那当真就是大势已去了。   赵爵飞快地收拾了一下这两天调查得来的情报,装进夹袋中,就准备出门去。   只是腹中一阵疼痛,让他慢下了手脚。   赵爵捂着肚子,突然间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   肚子怎么这么痛,吃坏肚子了?方才的凉汤的确喝得太猛了一点。   赵爵紧紧压着肠胃,试图缓解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剧痛。   不对!不对!   腹中的疼痛已经有如千百把小刀子在肠胃中搅来搅去,这明显不是吃坏肚子的疼痛。   一阵比之前更加剧烈的刺痛猛袭而来,赵爵不由得脚下一软,痛得滚倒在地上。   一道灵光闪过,是有人下毒!   要去医院!要赶紧去医院!   赵爵奋力地想大声叫人进来,却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蹬出了一脚,厚重的黄杨木长桌,在这一脚之下歪到了一边,桌上的书册、公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还有笔架,啪的一声也落到了地上。   赵爵用力抬起眼皮,期待地望着房门,祈求着下一刻就有人推门走进来。   在外面的书办怎么还不进来,应该听到声音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   ……   韩冈走进房中。   章惇正坐在太师椅上,沉默地摩挲着一枚玉玦。   听到声音,他抬头看了眼韩冈,沉静地说道,“他们慌了。”   韩冈点了点头,在章惇对面坐了下来,“的确是慌了。”   杀人灭口的事一桩接一桩,一桩比一桩更加粗糙,赵爵的这一起,更是粗糙得难以想象。   但这是对都堂最大挑衅。赵爵有罪,那该都堂惩处。要是连中书百司的主官都保不住,韩冈和章惇也别做人了。   更让人痛恨的是,竟然栽赃到了宰相们的头上。   实在是太过了,超过两人的底线太多了。   “让丁兆兰过去查?”章惇征求韩冈的意见。   “何必呢?”韩冈说,“查有证据,不查一样有证据。需要的又不是证据。”他指了一下章惇捏在手指间的玉玦,“是决心。”   “决心……”章惇看了眼玉玦,最上等的和田美玉,白皙得毫无瑕疵,在手中盘摩了好些年,如今色泽更是温润如水,虽只有指掌大小,却至少价值千金。他形容一肃,毫不在意将玉玦丢在了桌上,“早就准备好了。”   “最好。”韩冈点头。   “至于丁兆兰,就让他去查那枪手吧。看他能不能查出来。”章惇道,“离限期可没几天了。”   韩冈道,“希望他能早日破案。”   “赵爵的事怎么对外说?”章惇征询韩冈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中书百司的主官,此人死不足惜,但都堂的名声不能玷污。   “子厚兄的意思呢?”韩冈反问,他对章惇说过,赵爵的事属于章惇,他不掺和,不管人活着还是死了。   “忙于破案,积劳成疾。”   “就照子厚兄的意思办吧。”韩冈道,接下来就是他的工作了。   不过文煌仕的尸体,韩冈都设法掩盖了,区区一个赵爵,还有什么遮掩不住的?   ……   东京城的百姓,因为北境的捷报而欢呼雀跃。   捷报一条条传来,辽主败退,辽军惨败,官军攻入辽国境内,官军进攻辽主军帐。   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在说着北方的战事,渐渐忘却前几日都堂前的案件。   最多也只是有几个人在谈论前天掉进汴水中的马车。   一名身着白衣,俊俏潇洒的贵家公子,正从一处街道中穿过。他骑着一匹河西骏马,马鞍后还紧紧系着一只不算大的皮箱。   市井中的妇人、少女都忍不住望着他,追随着他的行动。   是哪家的衙内?还是上京读书的贵家子弟?   只是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扯住了缰绳,“白泽琰,你好大的胆子。” 第一百五十一章 梳理(二十一)   突然间被人叫破身份,年轻公子脸色骤变。身子一晃,便从另一侧翻下马背,顺手一摘,马鞍下斜挂着的四尺长剑也抓在手中。   隔着骏马,他才望过去,熟悉的光头亮晶晶地反射着阳光,“智化师傅?”   年轻公子本是受人注目,和尚方才的一声叫唤,又引来了周围颇多视线,年轻公子的利落动作则更加让人眼前一亮。   纷纷投注过来的视线让年轻公子脸色发青,手里攥紧长剑,眼中闪烁凶芒,“怎么是你?”   “可不正是和尚?!”那和尚笑着绕过马来,凑到年轻公子身边,他压低声飞快地说,“安心,和尚可不是来抓你的。”   年轻公子脸色却更加难看,攥着剑柄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   长剑将出未出,智化和尚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卡住长剑,大声地喊了一句,“琰哥儿,你好大胆子,你爹到处找你,你却跑上京来了。”   原来是离家出走的公子哥儿。周围的路人纷纷释然。   年轻公子板着脸不说话,智化就笑着拉着他走到路边,看了看周围,见关注的人少了,就低声道,“我说,白泽琰啊白泽琰,胆子包了天,竟然做下那等大事。”   白泽琰俊脸发青,似是被拆穿了底细而恼羞成怒。手臂一振,摆脱了智化的控制。   他冷着脸,“我哪里做了什么?”   智化叹气,“你做下了那么大的事,瞒得住别人,可瞒不过和尚。”   “是谁说的?”白泽琰厉声问。   “白五哥放心,那人不会再对其他人说了。”   一个带着稚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白泽琰猛回头,又看见一个熟悉的笑脸,还有一个青茬茬的光头,“艾虎,你剃度了?”   “白五哥,你还记得我啊。我只是剃光头,还没钱买度牒呢。”   小沙弥笑得眯眯眼,一脸天真,想要接近白泽琰,但白泽琰手一动,随身的长剑出鞘一寸。   直刃单锋,非是长剑,而是唐刀。   艾虎吓得退后两步,“五哥你这是作甚?”   白泽琰冷冰冰地说道,“你那贼手离我远点。”   “白五哥你好没人情。”艾虎装出一脸哭相,只是手一翻,手中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纸条,瞟了一眼,就眉飞色舞。“哈,白玉堂。好名字呢。书中自有黄金屋,考中进士能有黄金屋,做了翰林才能进白玉堂,白五哥你是要去考进士做翰林了?”   白泽琰脸色又发青了起来,长刀又拔出三寸,锋刃闪着暗光,“还我!”   “化名容易化身难。”旁边的智化拿过黄纸条,交还给白泽琰,这是旅人证明身份的过所,“你这相貌,画在海捕文书上,也会让人多看两眼。穿州过县,你以为能瞒得过?”   “不劳费心。”白泽琰冷冰冰地说道。   “怎么能不费心?”智化叹道,“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军职不做就不做了,逍遥自在也好,何苦再困着自己。”   “阿弥陀佛。”智化又叹息道,“和尚早就说过了,杀性要收敛。你这性子,杀气就太重了。”   “和尚你还是这么嘴碎。艾虎你怎么就跟着这个师傅?”白泽琰不再那么冷硬,而是一脸烦躁,只是右手还是搭在剑柄上。   小沙弥一蹦一跳,“跟着师傅有饭吃。”   智化再是一声长叹,“琰哥,你不该留在开封府里的。办完事就该走。”   智化左一声叹,右一声叹,仿佛苍蝇在耳边嗡嗡嗡地乱飞,白泽琰越发地烦躁,“我要出城简单得很,只是有事还打算没走!”   智化又是叹气,“和尚知道你有过所。但过所现在多容易开?有了照样严查。”   如今开封人出外旅行容易,只要在就近的派出所开一张过所就可以。就是别的地方,去衙门里开一份出行凭证也很方便。如今远行,多是乘坐列车,各州各县在铁路中参股的豪门,都盼着乘客越多越好,哪个官吏敢居中刁难,多索好处,能保下一条命都是好的。   “你待怎样?”白泽琰强忍着拔刀的冲动,瞪着智化,“跟在我身边,小心你们也被当成人犯。”   智化单掌行礼,“和尚只是来想指点琰哥一条活路。”   “活路?”白泽琰傲然冷笑,“我这一刀一枪,哪里挣不出活路?”   智华摇头,“你就是太依赖武艺,路才会越走越窄。”   白泽琰默然片刻,忽地一瞪眼,将前面一个探头探脑想听墙角的人瞪了回去,然后低声问,“那和尚你说该如何?”   智化低声吐出两个字,“自首。”   白泽琰双眼瞪起,一股杀气飚出,阴狠地说,“和尚你倒是说说,我若是去自首,可能保住性命?!”   智化不惊不扰,“如果你一路逃出京城,远去域外,倒有一半能保住性命。但你甘心吗?”   白泽琰沉默了下去,却说道,“开封府我是决然不信的。”   “不是。是去韩相公府上。和尚认识一人,与和尚有过命交情,他能安排好。”   白泽琰又沉默了一阵,问:“要我怎么做?”   智化大喜,扯着白泽琰向前,低声道,“且听和尚细细道来。”   ……   一刻钟后,丁兆兰出现在三人汇聚的地方。   身后跟着七八名捕快,前呼后拥,颇有一番声势,引得周围人人侧目。   领头的一名捕快指着道边的小巷:“小乙哥,那贼人应该就藏在这里面。”   丁兆兰点点头,吩咐道:“都去四面问一问。”   两分钟之后,四散出去的捕快带着他们打探到的消息纷纷回来。   “还有党羽?”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丁兆兰丝毫不急躁。   “没事。”他对手下说,“多了两个和尚,这目标就更加明显了。”   领着手下人,丁兆兰继续追踪下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带着人来到了汴水边。   隔了一条汴水,丁兆兰一眼就看,一名白衣公子和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就在河对面,眼看着就要转过街口去。   他左右来回一望,过河的虹桥前后都在一里外,如果走虹桥的话,就又要耽搁几分钟了。前面不远就是市口,在旁边还有瓦子,比起人头涌涌的地方,还是河边大道最好拦人。   丁兆兰指派着,“你们从前面绕过去,你两个,从后面走。都散开来,用车马遮挡,别让他们看见。”   “小乙哥你呢?”   “俺抄近道。”   丁兆兰两步上前一个飞纵,跨过一丈多宽的河面,跳上了河中的行船。船只摇摇晃晃,乘客惊叫了起来,艄公指着丁兆兰就要叫骂,但丁兆兰的下盘却稳稳当当,扬了扬手中铁尺,镇住了艄公,就又是一跳,跳上了隔邻的一条船。只见他在几艘船只间两蹿三跳,几个起落就到了紧贴对岸的地方。   拿出铁尺,亮明身份,让艄公靠近河岸。河面距河堤有一人高,丁兆兰右手一握铁尺,左手在堤岸上一撑,便跳上岸去。   正听命往前跑的捕快们,回头看见全过程,不由得暗暗喝彩。这么利落的身手,开封府衙中也找不到几个人。见丁兆兰已经到了对岸,捕快们借着路上的树木、车马藏身,飞快地向前面的虹桥跑过去。   丁兆兰如此高调地越过汴水,已经引起了好些人的关注,还包括白泽琰、智化、艾虎三人。   登岸后,丁兆兰并没有正对着三人攻击,而是直往侧面冲过去,只用眼角余光盯着三人。   白泽琰三人早被丁兆兰的行动惊动,不知是否针对自己,谨慎地停下脚步,却正如了丁兆兰的意。   三两步抢到三人前头,丁兆兰身子一转,拦在三人面前,一对眸子紧盯着白衣俊俏的公子,“白泽琰?!”   白泽琰右手早搭在刀把上,眼神在丁兆兰手中亮出的铁尺一凝,捕快!   听到丁兆兰报出自己的名字,白泽琰手随心念,长刀登时出鞘。一言不发,长刀劈出,一道刀光亮起。   “好胆!”   丁兆兰一声断喝,他早有所备,铁尺挥击,一道黑影随即迎上。   刀尺交击。   当!一声脆响。   白泽琰身体一震,不由退了半步。但立刻又纵身上前,长刀刀势一转,双手握持,自下而上,追斩过去。   丁兆兰却早将铁尺横在身前,趁势连退了三四步,避开了追斩。   白泽琰一刀落空,毫不停留,哒、哒、哒,三步连环,直冲上前,双手交握刀柄,一声怒吼,长刀一挥而下。   长刀破风如啸,丁兆兰沉腰坐马,铁尺斜斜一撩,铛的又是一记交击,奋力荡开了刀锋。   刀尺齐齐荡开,白泽琰半边身子暴露眼前。丁兆兰抢上前去,吐气开声,左手一拳,捶向白泽琰腰肋。   白泽琰拧身抬脚,避开拳锋,铁头靴尖直踢向丁兆兰的小腿迎面骨,声势猛恶,石块也能一脚踢碎。   丁兆兰不敢硬挡,脚步一侧,躲开踢击。身形一矮,反手一肘撞向白泽琰小腹。   白泽琰不及回刀,刀柄向下一挫,与丁兆兰的手肘撞在一起。   咚!   一声闷响,刀肘一撞即开。   丁兆兰更不让白泽琰有喘息之机,肩撞、膝顶、肘击、掌打,紧贴着白泽琰,一整套短打功夫全数使了上来。铁尺也左旋右击,格挡刀锋,飞击关节。   白泽琰长刀在手,一时施展不开,只能全力遮挡。不过他刀刃犀利,横栏竖挡,几次逼得丁兆兰收回手脚。   两人交锋如兔起鹘落,周围路人看得目瞪口呆,一边的和尚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要拦,“琰哥!白泽琰!停手!停手!”   丁兆兰见两人有夹击之势,铁尺一摆,挡在身前,一下闪出战圈。白泽琰也无心追击,同样退后,只把长刀前指。   两人遥遥相对,不到一分钟的交手,体力却消耗极大,都在急促喘息。但双目皆如鹰隼,瞪着对方,搜索着破绽。   和尚笑得如同佛祖一般,冲着丁兆兰问,“这位小哥,可是弄错了?我等皆是良善,为何当街拦我。”   丁兆兰只把铁尺防备着那和尚,眼睛却还是盯着白泽琰,“好武艺,无怪敢在都堂前面开枪。”   周围轰然一片。   都堂枪击案前两天闹出了浩大声势,要不是河北的捷报出来,还压不下去。但市井之中,还是在猜测罪魁祸首究竟是何方人士。   白泽琰脸色铁青,自己真实的身份暴露了,做下的事也暴露了,就连行踪都暴露了,捉拿他的捕快就在眼前,差点没讨了好去。   智化和这捕快一前一后,来得一个比一个蹊跷,怎么看怎么脱不开关系,白泽琰悄悄挪了一下身子,却把智化都防备上了。   丁兆兰盯着白泽琰,“聪明的,把兵器扔了,俺送你们去开封府自首。不听的,俺就拿着你们脑袋去领赏。”   “……没有的事。”白泽琰干涩地否认。   这种辩解有等于无,丁兆兰呵呵冷笑,“我丁兆兰一口吐沫一颗钉,从不会平白污人清名。”   人的名,树的影,丁兆兰将名号一报,白泽琰三人脸色便是陡然一变。   周围同样又是一片声浪,没人能想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竟然传说中的丁捕头。   丁兆兰的名头在京师响亮之极,隐隐有神捕之名。   前几日喝口茶的工夫,就抓到了一个灭门案的凶手,要不是正好撞上更有震撼性的都堂枪击案和河北大捷,往日都能直上头条的。这一回虽然没有,但也在许多家报纸上铺陈出好多篇报道。   现在丁兆兰过来拦住一人,说是都堂枪击案的案犯,这一下子,如何不让围观群众激动不已?   大案难得,神捕难得,更难得的是神捕捉拿大案案犯。一时间,连周围店铺里的掌柜跑堂都丢下铺面跑出了来,将一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只是畏惧贼人快刀,不敢走得太近。   智化一身的肥油都化作冷汗流出来了。他只恨运气太差,都快要带着白泽琰去投案了,竟然就被人当街拦住。   对丁兆兰这捕快,他打不敢打,骂不敢骂,生怕被视作贼人党羽。但丁兆兰依然把他当做了白泽琰的同谋。   “误会,误会。”智化连声道。   “把兵器丢了才是误会,不丢就是幸会。”丁兆兰笑着,右手转了转铁尺,的确是幸会。   白泽琰一张俊脸绷着,紧抿着嘴,五指用力把刀攥得更紧了一点。丁兆兰的笑容,让他看着心中生厌。   “别想,你们要杀人灭口。”白泽琰冷着脸说道。   丁兆兰没提防白泽琰,看着好皮相,却心黑得狠,兜头就泼了一盆脏水。   灭口,这是幕后黑手才会做的。   丁兆兰当即大怒,“灭你娘。老老实实让俺绑上,这边街坊邻居送你们一起去府里,这么多人做见证,你还怕俺灭口吗?”   白泽琰冷笑,“开封府衙好干净。”   丁兆兰突然也换上一副笑脸,冲着白泽琰的一张俊俏的小白脸,“不用怕,府里面没人好你这一口。”   “你!”这下换做白泽琰怒火攻心。   丁兆兰嘿嘿笑,拖延时间对他最是有利,他恨不得再对骂上一阵。   但白泽琰如何会不提防,左右观察,就要准备走人。   智化也在寻找着退路,两只眼睛左右看,嘴里则应付着丁兆兰,“丁捕头,可否听和尚一言。”   “不听。”丁兆兰一点不给脸面,“是误会,还是贼人党羽,怎么说都没用,只看你们怎么做。”   丁兆兰说着,正发现跟在白泽琰和智远的小沙弥,在他与白泽琰交手后,就藏身到人群中,正在离他不远处探头探脑。   丁兆兰更不多想,突然身形一动,就向侧面冲过去,撞进人群,再转身,就见艾虎给他手肘卡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智化大惊失色:“丁捕头手轻些,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白泽琰长刀一指,大怒道:“丁兆兰你好大名头,竟然劫持童子!”   “爷爷是捕拿人犯!管你童子、和尚,犯了法,爷爷都捉!”丁兆兰手一紧,勒着脖子的手腕将艾虎提得只能踮起脚尖。   艾虎不挣不扎,踮着脚,配合得很。在丁兆兰手腕中对智化叫道,“师傅。亏你还自称智计无双,东算计,西算计,把徒儿算计给人了。”   “老实点,不伤你。”丁兆兰手腕紧了一下又放开,给艾虎一个小小的警告。   “小的年少无知,什么事都不懂。官人手轻一点,想问什么小的就说什么,别那么重手。”   艾虎嘻嘻笑着,胡言乱语。根本不顾自己正被吊在丁兆兰的手腕上。可丁兆兰当真松了松手,他猛地一咬牙,肩膀一沉,硬是撑开了一点空间,右掌随即胼指如刀,戳在丁兆兰的手腕上。   “好贼子!”   丁兆兰瞠目怒骂,他右手手筋被挑中,一阵酥麻,铁尺竟拿捏不稳。   艾虎腰身灵活地一扭,一下钻出丁兆兰的控制,腰一弓,又随着步子猛然弹开,仿佛乳虎出洞,向前飞窜。   丁兆兰沉下气来,不急不躁,右肩一塌,左拳一长,一脚向前用力一踏,一拳紧追而去,重重地打在艾虎的肩胛骨上。   咚。   重拳犹如有裂石开山之力,艾虎一个筋斗,被丁兆兰的铁拳砸翻。他咬着牙,趁机在地上连翻了两个跟头,一下远离了丁兆兰,扶着肩膀躲到了智化身后。   “怎么样?没事吧。”   智化更加紧张,一对眼睛左瞥着丁兆兰,右看着徒弟。   艾虎轻轻晃了晃左手,一阵剧痛直刺心头。登时脸色蜡黄,疼出了一身急汗。   “骨头可能折了。没事!”他一下咬紧牙,不再吭声,再不露半点痛楚之色。   “阿弥陀佛。”   宣了一声佛号,智化看过徒儿伤势,脸色阴沉,左手按在戒刀上,显是动了真怒。   丁兆兰瞥了智化一眼,铁尺却指着白泽琰,厉声喝道,“还不束手就擒,乖乖随俺去府衙归案。”   长刀横斩而来,这是白泽琰的回答。刀锋带出的风声更疾,亦是为艾虎的伤势动了怒。   当!   丁兆兰左拳自上而下,打在刀锋上。长刀挡开少许,人便一步跨出,宛如缩地,一下贴近白泽琰,避开最危险的刀尖,铁尺向前一杵,捣向白泽琰的胃膈之地。   白泽琰旋风般地一转,避了开去,长刀横拖,挡住了丁兆兰。贴近到身体接触的地步,对手持四尺长刀的他十分不利。有了之前的教训,他再不敢让丁兆兰靠近。   两步疾退,让开一丈开外。   他盯着丁兆兰的左手,只见一只金黄色的铜件包裹着紧攥成拳的手指下端。   白泽琰目光一缩,“指虎!”   不知何时,丁兆兰左手戴上黄铜指虎,右手则提着捕快专用的铁尺,都是钝重的兵器。   这两件兵器,已经与长刀几次交击,白泽琰低头飞快地看了眼手中的百炼刀,刀刃上让人心痛地被砸出了五六个米粒大的缺口。再来几次,这一把价值高昂的百炼刀就只能报废了。   艾虎这时在后面咬着牙叫道,“师傅,事情说不清了,还是先走吧。”   丁兆兰闻声,眼神一凛,腰杆微微弓起,宛如猛虎将袭。他都杀到了这里,如何会让人轻易逃脱。   智化叹了一声,戒刀拔出,遥指丁兆兰。   “丁捕头,今天时辰不好,还是就此别过。我等自首之说,是真情实意,只是不想去开封府受人凌辱。等来日清静,自会去自首认罪。”   “还想走?做梦吧。”丁兆兰一声大喝,“都围上去!”   一群捕快终于从前面的虹桥那边绕过来了,一个个呼哧带喘,比丁兆兰慢了许多,但终于是赶上了。听到丁兆兰吩咐,纷纷排开围观的人群,将去路堵上。   艾虎大叫,“以多攻少,还守不守江湖规矩!”   丁兆兰冷声喝道,“俺守的是王法,杀的是强贼,学的是兵书,只知道官府抓贼,天经地义,只知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就是不懂什么狗屁江湖规矩。”   “走!”白泽琰一声顿喝。   捕快齐集,人多势众,再有一个武艺类似丁兆兰的,三个人都要折在这里了。白泽琰当机立断,一下冲出。   丁兆兰一直都没有松懈下来,白泽琰话刚出口,他身形一动,直追白泽琰,几步赶上,手中铁尺就猛砸向腰背。   白泽琰这时却脚下一跺,身形顿止,整个人反扑回来,不顾铁尺当头,将长刀横扫,竟是要与丁兆兰同归于尽。   已占据了优势,丁兆兰哪里会跟贼人拼死拼活,脚下一慢,铁尺向下疾挥,硬生生地挡开了刀锋。   刀尺相交,丁兆兰仓促变招下吃了一个亏,向后一仰连退两步,白泽琰却轻飘飘地向前冲去,去势更快。   只听得白泽琰一个呼哨,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骏马猛地一跳,冲了出来,两步跨到白泽琰身边。   白泽琰在鞍头只轻轻一按,如云一般飞上了马背。一提缰绳,骏马人立而起,手中长刀顺势向后劈去,将再次杀上来的丁兆兰劈了回去。骏马扬起的前蹄,更吓得前面围过来的几个捕快成了滚地葫芦。   放下缰绳,双脚一夹,骏马立刻奋蹄向前。经过艾虎处,白泽琰弯腰伸手,一把将小沙弥扯上了马背。   一名捕快看见有机会,挥舞着锁链冲了上来,却见迎面一刀兜头劈来,砍开锁链,斩到了肩膀上。捕快啊呀一声惨叫,翻到路旁。   骏马狂奔,迎面的围观人群大惊之下向两侧奔逃,骏马穿过人群,宛如箭舟破开水流,几步去远,白泽琰得意回头笑道,“丁捕头,不劳远送了。”   智化和尚更不答话,跟着冲出人群,随手就在路边抢了一匹马,跳上去,也不知做了什么,那马儿竟然听话地撒开四蹄,直追着前面的白泽琰跑去了。   “追!”丁兆兰一声大叫,也追出了人群。   可他一看左右,被智化和尚抢走了马之后,周围竟然只有拉车的挽马,一匹能骑乘的马匹都没有。   没有马,两条腿的怎么追上四条腿?   上桌的鸭子飞掉了,丁兆兰脸色发黑。尤其是最后一回合,他给白泽骗了一回,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小乙哥,怎么办?”   “逃不掉的。”丁兆兰收起愤怒,冷笑了一声。他不急不躁,回头走向那个被劈了一刀的捕快。   那捕快正捂着肩膀在路上翻来滚去,口中直叫道,“要死了,要死了!”   丁兆兰上前验过伤势,放下心来,抬脚踹了一下屁股,“中气那么足,死不了的。”   旁边的同伴也看清了伤势,轻松地笑了起来,“别叫唤了,是刀背砍的。”   “可能骨头裂了。”为其检查伤势的捕快站起来,“幸好是刀背,要是刀锋就没命了。”   还是收了手。丁兆兰心道。   看白泽琰上马时的灵活,可见他马上功夫,不输步战。骑兵借着马力全力一刀下来,就是刀背也能要人性命。   丁兆兰疑惑起来,难道他们当真是准备自首?看他们的去路,的确是往内城去的。   “听那和尚说的话,说不定真的是要去自首。”有个捕快把丁兆兰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丁兆兰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信贼人还是信自己?”   捕快脸红地退下了。   “人都看清了吧。”丁兆兰点了两人,“去通知军巡院的人,贼人的相貌装束都告诉他们,让他们把周围的路口都看起来——还有临近的几座城门,绝不能走了要犯。”   两名捕快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丁兆兰接着又点起两人,“你们一路追上去,弄清楚贼人去向,记着留下记号。小心自己安全。”   那两名捕快点头,接了令就追着白泽琰逃走的方向跑了,现在只能两只脚,不过前面路上总有马可以弄到。   身边只剩下三人,丁兆兰道,“对面有安顺的铺子,里面有马,去借八匹来,一人双马,不信追不上那三个贼人。”   想到白泽琰逃走时丢下的话,丁兆兰冷哼了一声,“不过迟个几分钟,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小乙哥,小乙哥。”刚刚追上去的两名捕快,有一个从前面又跑了回来,手里提了个箱子,“是贼人从马背上丢下来的。”   丁兆兰对绑在马背上的这只箱子还有些印象,想到一个可能,心脏跳得快了一点,“打开看看。”   箱子上了锁,没有钥匙。捕快动作麻利,铁尺一砸,锁扣都掉了。打开来一看,声音就颤抖了起来,道,“小乙哥,你看……”   捕快们立刻围了一圈,探头往里看,“是枪?”“是不是枪?”“怎么拆开来了?”“就是用这一支开的枪吧?”几个人七嘴八舌。   丁兆兰半天没声音,然后抬起头,没好气地说,“让开了,把光都挡了。”   捕快们稍稍散开了一点,把脖子勾得更长了,一个个就像争食的鸭子。   丁兆兰没空再理会他们,安心长舒一口气,心道终于是找回来了。宰辅们寝食不安,正是因为这一支枪流落在外,可能被辽人偷学去,也有可能被贼人拿去射杀官吏,甚至威胁他们的性命。   正是丁兆兰看过图形的线膛火枪。枪管给拆卸下来了,与枪身并排排列在箱中,周围一圈棉花做软垫。还有一排子弹,式样十分独特,与常见的圆形铅弹完全不同。   丁兆兰知道就是这一把——除非犯人手中有两支同一个型号的。   扣上箱子,让人找了绳索来捆好,丁兆兰命一名捕快将箱子抱紧了,下令道,“走。”   “追上去?”几个捕快一起问。   “回府衙一趟。”丁兆兰说,“把枪送回去。”   “小乙哥,贼不抓了?”一名捕快问。   箱子是贼人丢下来的,明显是用来拖延时间,要是先送回去,岂不是让贼人如了意。   “这是军国重器,相公们看得比贼人都重。要是给辽狗偷了去,日后官军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丁兆兰教训了两句,偏头看了眼白泽琰逃走的方向,“先送回府衙中,反正别想跑得了。”   论起寻踪访迹,这可是丁兆兰最为擅长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梳理(二十二)   “丁小乙还是挺有能耐的。”   手中把玩着玉玦,章惇哈哈大笑,“没枉负了他那么大的名头。”   汴水畔的一场打斗,闹得声势不小,没用半个时辰就传到了都堂。   连带着找回失窃枪支的消息,也一并传到章惇、韩冈的耳中。   章惇一向对有能力的人十分看重,他对韩冈道,“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只是做捕快,实在太可惜了。”   韩冈听到消息也挺开心,丁兆兰的出色表现,同样证明了他的眼光,“能以一敌三,而且还是能打敢杀的贼人,这武艺放在军中都是出色了。”   如今军中虽然没过去那般将弓马刀枪这类的武艺放在第一位,但依然是极为重要,丁兆兰如果从军,做个都头绝对没问题。更要加上头脑敏锐,观察力细致入微,又擅结交,这样的人物放在军中,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章惇啧了啧嘴,遗憾地说,“可惜捕快不是军职,而是衙前役职,想升官都升不上去。看看展熊飞,为了一个吏职官,费了多少功夫?他立下的那些功劳,放在一县尉身上,早转京官了。”   县尉有捕盗之职,若能多次抓获有名目的强贼,很容易就能够转官。因为这可算是军功,而军功升职一向是最快的。   而开封府总捕展熊飞,几十年捕快生涯下来,抓到的贼人足以让十几名县尉从选人转为京官了。事实上,历年来有好些个开封府的官员,就是蹭着他或者是干脆占了他的功劳,然后才得以升官发财的。   韩冈道,“这就是朝廷制度不公道的地方,功绩相当,而酬誉不一,无以激励后人。”   章惇笑道:“所以说玉昆你设警察设得对啊!”   总捕展熊飞能有一个官身,那是因为他累破大案,而且还是在开封府,才能由吏而官。放在其他地方,这个吏职官的指标都拿不到。全国每年吏员的指标只有三十,基本上给在京百司的积年老吏给瓜分了,开封府下一千多吏员,每三年才有一个名额,展熊飞是拼了老命才挣到的。   展熊飞的遭遇,也是韩冈提议设立总警局时,作为动议的缘由之一而对外宣称的。为了让更多类似于展熊飞的捕快,能够流血后不至于还要流泪,为了让所有尽忠职守之人,能公平地享受到朝廷的恩遇,设立一个合理的制度,让所有任务相同而职位不同,因而享受到的待遇也不尽相同的人们,得以拉平他们的品阶、俸禄、功赏,是完全有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等到总警局成立,全数转入警职,就能公平一些了。”韩冈笑着对章惇道,“总警局还是新衙门,没那么多规矩,可以给资历不足的有才之士多加些负担。”   章惇点头,丁兆兰的才干的确让他很欣赏,“能者理当多劳。”   丁兆兰能够第一个追踪到枪手的踪迹,甚至还发现了枪手的党羽,又抢回了遗失的线膛枪,他年纪虽轻,但这份功劳已经足够重了。   章惇道:“要是能抓住白泽琰,就是担起展熊飞的差事,也是可以了。”   “白泽琰既然已经暴露了,再想跑就难了。”韩冈摇摇头,“真想不到他竟然会留在了京师,没有逃走。”   用了三天的时间,都堂这边终于是查清了枪手的身份,连带着行人司的黑底也被翻了起来。   行人司本来就是领着行走四方,闻风探秘的差事,招募的人手中,车船店脚牙一个不缺,三教九流一个不少。   枪手就是从外面招募,一开始表现得擅长弓马,故而很快就受到了重用,再后来又表现出擅长射击,故而在此案中被挑选上了。   只是这个枪手在行人司中登记的姓名让人生疑,白玉堂这个姓名,不像是一个正常名号,章惇的人细查之下,发现他竟然身份户籍全都是用了绝户的。   章惇派下去的人哪个不是经验丰富,精明似鬼,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将当事人拿来拷问,很快就发现行人司欺上瞒下已经不止一日。买卖户籍的事情,做了也决计不止一天。罗列出来的记录,让章惇看了脸色发黑。里面改头换面金盆洗手的贼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好些个跟“白玉堂”一样混进了行人司。   这些黑户的事只能先记下了,章惇的人又去追查枪手的根脚,以都堂投入资源的来说,颇费了一点周折,才把枪手真实身份给挖出来。   白泽琰。   “军中出身,青州的虎翼军第三十四指挥。”韩冈记得这是神机营外,最早的一批装备火枪的地方禁军,与西军中挑选出来的几支部队同时装备,“除了京师、关西,其他地方的军营真的是太乱了。竟然让这样的人进了行人司。”   武艺不差,枪法又好,听说相貌还不错。又查到说他因为相貌太好,被军将看中了,他不肯相从,就把军将给打伤了,然后就逃了出来。   上了海捕文书的逃亡人犯,竟然弄到了一份户籍,还加入了行人司,堂而皇之地拿起了朝廷的俸禄。这真是对都堂最大的讽刺。   章惇脸黑了一下,很快恢复,“我倒想知道了,我这边用了三四十人,也只是把白泽琰的底给刨出来,丁兆兰是怎么既刨出了根脚,又把人给找到的?”   这就是名侦探和普通人的差距吧?   所到之处死人不断,所见之案无案不破,这两条是名侦探必须拥有的特技,丁兆兰似乎也差不多了。   韩冈正想说话,忽然站起身,旁边的章惇也同时站了起来。   两人对着一名被人扶着从门外走进厅中的老者,毕恭毕敬地行礼。   “见过子容兄。”   “见过子容。子容可是来了。”   自一年半前,苏颂辞去了平章军国重事的职位,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涉足都堂。   八十岁的老者,须发全白,筋骨毕露,穿了一身还带着樟木味道的官袍,威严自生。   苏颂一一还礼,在章惇和韩冈的搀扶下,坐进了自己习惯的座位。   双手住着拐杖,苏颂抬起头,看向两位宰相,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们决定了?”   韩冈和章惇脸上的笑意皆隐去了,方才轻松聊天的气氛一扫而空,厅中的空间仿佛凝固了起来。   片刻之后,章惇道:“挖肉疗疮是疼,但不把腐肉都削光,这病就好不了。”   “玉昆。”苏颂看向韩冈。   韩冈点头,道:“攘外必先安内。”   “好吧。”苏颂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既然你们都已经下了决心,那老夫就奉陪好了。”   其余宰辅一名接着一名抵达议厅,看见苏颂,皆是惊讶,纷纷地上前行礼,却又不明为何此老放弃隐居,今日来此参加会议。   当诸宰辅到齐,苏颂仿佛闲聊一般地开口,“玉昆前日推荐给了老夫一篇论文。很特别,也很有想法。给出了一条开发防疫药物的新路。”   对于苏颂开始的话题,在场的宰辅皆不敢等闲视之,几个人都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一边用余光瞟着韩冈,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你们都知道的。”苏颂说得很慢,也很轻,在场的人都放轻了呼吸,免得干扰到他的声音,“到现在为止,真正可以使用的疫苗,只有一个牛痘,把天花给治了。”   苏颂冲韩冈点点头,“我们找出了痨病的病菌,找出了痢疾的病菌,将这些病菌传染给各种动物,甚至植物,只是还没有发现一种可用的疫苗。”   如何制造疫苗,韩冈用他极其浅薄的生物学知识,给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小小的一点提示。   采集病菌,分离出病菌,然后设法让各种动物染上疾病。有用牛的,有用猪的,也有用鸡鸭兔的,有本事的,还有用猴子的——按照最新的生物分类学,猴子与人同属灵长目,比其他动物都合适做病理实验——甚至还有将病人的体液直接注入树木,希望能有所收获的。   这些做法并不是那么正规,韩冈的提点也太过简陋,所以至今尚无成果。   “所以现在治疗病菌感染的办法,还是用药物来杀菌。胆矾,或者叫硫酸铜,可以杀菌消毒。酒精,同样可以杀菌消毒。大蒜榨汁,杀菌的能力十分出色。白银,效果也很好,用银碗装牛乳很难腐败。这就是第一种防疫的方法,找出各种合适的药物来治疗。”   苏颂看了看听众,“现在有人提出了第二种办法。”   “就是以菌杀菌。任何生物都有天敌,老鼠怕蛇,蛇怕獴,獴则被狼、豹等猛兽捕食,而狼、豹,则又畏惧于狮虎。再比如兔子吃草,狐狸吃兔,虎狼又吃狐狸。而病菌呢,正常也该有天敌的。比如痨病杆菌,应该会有某一种细菌以其为食。”   “那篇论文中,作者提到了他从伤口提取的病菌,放在玻璃皿中培养出来之后,突然间消失了许多,长出了许多青色的霉。但因为一次意外,他没能留下证据来,之后也没能重新培养出来。”   “所以这篇文章玉昆没有同意刊发,但这个思路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他写回信让作者顺着这条路继续研究下去,还把论文推荐给了老夫。”   苏颂的话停了下来,其他宰辅狐疑地相互看看,最后由曾孝宽问道,“太师是不是想要朝廷拨款支持?”   “没什么,只是闲聊罢了。”苏颂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能够尽早发现任何一种能够杀菌的细菌,那么对之后的战事好处太大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梳理(二十三)   战事。   而且还是之后的战事。   苏颂如此发言,章惇、韩冈依然端坐,其余几位执政看着他们,心中皆明了,看来章惇和韩冈已经做出了决定。   河东依然稳守国界,之前的失败,是出击后的败阵,战火燃烧在敌境之中。   河北之战,虽然被辽军攻入了国中,但如今已经将其击退,辽国皇帝亲率御营都无功而返,相信辽军已经没有再次反攻的信心和力量,当下大宋国境之内,已无大股辽军。   依现在的形势,大宋完全可以宣告胜利,结束战争。辽国方面,理当不会拒绝大宋伸出的和平之手。   不过,究竟是结束战争,还是继续打下去,朝堂之中还没有定论——主要是河北的捷报刚刚传来,河东的战情尚未明了的缘故。   当然,两位宰相的态度也不明确同样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章惇和韩冈,今天请出了苏颂这位元老,是否就是要表明他们的态度呢?   吕嘉问看了看坐在圆桌对面的张璪。   这位枢密使脸色平静,不知是不是已经提前被透了底。   曾孝宽、沈括,他们的神色都看不出有何异样,分辨不清到底是提前知道消息,还是现在才得知。   吕嘉问只知道章惇没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但他可以确定,别人从他的脸上,同样得不到任何信息。   想了一想,正准备说话,就听沈括道,“如果真的能有那种灭菌的良药,莫说是战事,天下人都能受益。”   好一只鹩哥。   吕嘉问轻蔑地瞥了沈括一眼。   这一位在韩冈没表态之前,总是说些没什么用的话,一旦韩冈说话了,他除了附和,还有什么?   张璪也说道,“枢密院可以划拨出一笔款子,只要能够尽快造出来。”   同样是废话。吕嘉问心中暗道。   能被韩冈、苏颂一起看重的方法,天下间不知多少人愿意掏私家腰包砸钱进去。   在场的几位,哪个缺了这点小钱?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最好。按照玉昆的说法,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苏颂扶着拐杖杖柄,冲着韩冈点点头,“这个新思路前面到底有什么也说不清,说不定就是无用功,几年十几年都没有成果,必须募集更多的人才过来一起开辟道路。”   吕嘉问想,看来是都不怎么看好,预计会花钱太多的项目,所以要拖都堂下来?   又听曾孝宽道,“恕孝宽性直,太师这些年来难得来都堂,不只是为了这一个以菌灭菌的新思路吧。”   吕嘉问暗地里一笑,放弃了自己准备说的话。曾令绰这一回鲁直得很,看来是没有得到章惇的知会,不知苏颂下不下得了台。   曾孝宽问得直,苏颂回答得也直,“老夫是希望官军能一鼓作气,继续打下去,克复燕京,克复大同。吾年已老,本来想都没想过能在闭眼前看见官军收服燕云的那一天。”他沧桑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如今辽军已退守国境,河北大局抵定。辽主所率御营正盘踞于涿州,如果能围歼此敌,收复燕云或许不为难事。”   “如果不能呢?”曾孝宽追问。   苏颂道:“也就是恢复现在的状况。难道还要担心官军大败亏输,把河北都丢掉?”   “终究河东是输了。”曾孝宽道,“当年太宗皇帝攻打燕京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会输。”   “依老夫之见,真要打的话,先打不下去的肯定是辽国。诸位身在都堂,应该比老夫更清楚,辽国与中国的国力有多大的差距。存中,铁路曾是你掌握的,现在还在分管将作、军器二监,应该知道辽国的钢铁产量是多少,每年铺设的铁路里程有多少,每年所造枪炮有多少,与中国的差距究竟是扩大了,还是变小了?”   “太师有问,括自当答。”沈括只看着苏颂,没有去看韩冈,却让吕嘉问有着更多的想法,“以括之见,辽国已不足惧。我中国厚植国力二十年,如今已不是区区北虏能望项背。”   到底是苏颂自己的想法,还是已经得到了两位宰相的认同,沈括是不是已经得到了韩冈的授意,吕嘉问现在越来越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以括之见,北虏颓势既显,理当乘胜追击,免得其恢复元气。”   吕嘉问看看左右,赞同沈括想法的在都堂里面应该是大多数,在议政之中应当也是。   尽快结束战争,这是许多人的愿望,对不断被消耗的国库财力也是一件好事,的确是让人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辽国与大宋国力之间的差距,近些年来已经越来越清楚了。   人口、财赋、粮食、布匹,这些就不必提了,从开国时就远远超过辽人。   新兴的钢铁业,耶律乙辛几乎将自己所有能够动用的财力都投入到钢铁和军器之中,但辽国的钢铁年产量七十万石,甚至还不及大宋钢铁业每年增加的分量。   大宋将八成以上的钢铁产出投入到民生之中,剩下的余量才投入军工,但依然要超过辽国用来打造军器的钢铁数量。   辽国倾尽所有来铸造火炮,大宋只用一个京师火器局就远远胜出。依照细作的回报,只河北一地所装备的火炮数量,就当得上辽国全国,差距极为明显。   如果只比钢铁、火器,没人能够昧着良心说辽国能胜过大宋。   “邃明。”苏颂又对张璪道,“你兼司群牧,你说说,军中的马匹牲畜,输不输北虏。”   张璪沉默了一下,突然点了点头,像是做出了决定:“是否比得上辽人,璪且不知,但比之三十年前,已逾十倍。”   这是所有都堂成员都清楚的,火枪、弹药、甲胄、船只、车辆,任何一种军需物资,大宋的年产量都远在辽国之上。即使是战马,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虽无法与没有精确数据的辽国对比,但比起过去,胜出太多了。   “三十年前,军中马军能有一骡已是万幸,多只有双脚。如今马军,一人双骑都不在少数了。”张璪道,“四处牧监出栏军马,都十倍于旧日,素质更远胜之。”   章惇对苏颂笑道,“这里面,自然学会功劳不小。”   苏颂不客气地点头说:“冬日马匹亦有青草吃,辽人做不到,中国能做到,这的确是自然学会的功劳。”   吕嘉问就看着韩冈微微一笑。青储饲料的发明和推广,的确是自然学会的功劳。以青储饲料为代表的各种蓄养技术的革新,使得大宋国中的牲畜,包括马、牛、羊,数量都大量增加。   只听韩冈说道,“昔年十六处牧监如今几乎都已经撤销了,只剩下沙苑、临夏、青海、天山四监,但四处牧监的年出栏量,则是昔年的十倍。熙宁二年,十六处牧监总出栏量才三千余匹,而如今两处牧监则能够达到三万。其中有铲除贪腐积弊的缘故,也有草种、马种改良,同时培育技术大幅改进的缘故,更有新设的临夏、青海、河西三处牧监,总面积数倍于旧日牧监的缘故,旧时最大的沙苑监,如今只充作马种培育之用,大数量的放牧蓄养,都放在其他三处。”   韩冈把牧监如数家珍,张璪就笑道,“玉昆,我看你干脆来兼掌这群牧司好了。”   韩冈笑道:“我可是在群牧司中办过差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确是在群牧司中做过,只是时隔多年,还能了解得这么深入,自然不是因为过去的经历。   “此外国中属于私家的马场,大大小小超过三千余处,这些马场遍及天下各路,西达天山,北至雁门,东抵大海,南及滇池。各色马种能够适应军队在不同地域、不同工作的所有需要。”韩冈对张璪道,“我记得枢密院如今每年都会从民间采购三万多匹的军马。”   “最多时曾达到八万。”张璪补充。   韩冈点点头,继续说,“这些采购来的私人马匹,也是用来以补充和更替军中、铁路、邮政上的军马。其作用显而易见,都是能够看到的。”   不用韩冈和张璪多说,在场所有人寻常都有了解。   如此之多的军马数量,使得禁军之中军马退役的年龄降到了九岁,而不是昔年的十四五。军马的体格下限则从四尺一寸,上升到了四尺五寸。当年连牙口都磨平的老马还得驮着骑兵上阵,现在则都是一色的河西良驹。   上等的赛马,尤其是京师大赛马场冠军马的后代,如今是最受辽人喜爱的商品之一。朝廷严禁马种外流,各边州都在严厉打击赛马的走私渠道,但由于利润太高,故而搏命之徒始终难以禁绝。   “宋辽两国之间国力上的差距,只要平常多看看报纸,看看报上罗列的数字,就知道到底有多巨大。”不知不觉,韩冈已经代替了苏颂,开始掌握会议的方向,“但军队战斗力上的差距,之前是谁都不敢保证的。”   “大宋官军虽然南征北战,近二十年来难逢敌手,拓土万里,灭国百十,但与辽国一个等级的敌人,则从来没有遇到过。即使是这些国家之中最为强大的西夏和黑汗,与辽国的差别,不啻天壤。”   “即使是之前与辽国有过一次战争,那也是拼尽了全力才得以将入寇的辽军驱逐出国境,还将家里的瓶瓶罐罐打破了许多。”   “而辽国在此之后,也跟随着大宋进行了军事改革,新成立的神火军经历了更多的战斗,将草原上的部族打得俯首称臣,还征服了日本、高丽,让耶律乙辛这一篡逆之君彻底掌握了辽国,战绩并不逊色于大宋官军。”   韩冈一段话,说得在座都暗暗点头。的确是这样,至少在开战前,辽国的军势依然让人畏惧。   但这一回正式交锋,辽军的底细终于是暴露了出来。   尽管大量使用火器,使得地方上的保甲完全无法与辽国的正军抗衡。但大宋禁军则爆发出来了强大的战斗力,与辽军的交战都保持着相当的胜率。   同时装备了大量火炮的辽军主力,暴露了无法快速突破的缺点,又没能拥有击破棱堡防守的能力,使得辽军甚至无法像过去一样深入河北,只在纵深不及百里的边州中,就耗尽了所有的冲击力。   这些战况,使得都堂对大宋官军充满了信心,即使河东在伏击下的小小挫败,也无法撼动。   如果将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或许真的能够实现收复燕云,覆灭辽国的夙愿。名垂青史这四个字,对于大宋帝国的掌控者们来说,比起多少金银财富,都有着更大的诱惑力。   “北虏打过来,杀我人民,劫我家财,我们好不容易守住了,把他们赶回去,这难道就够了吗?照我说,远远不够。”韩冈板起的脸,刚硬严毅,“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亦可。中国与北虏之仇,岂有百世,就在昨日啊!” 第一百五十四章 梳理(二十四)   韩冈之言振聋发聩,如果放在都堂之外,不知多少人会为之热血沸腾。   但都堂之中,却没有一人动容。即使是一贯迎合韩冈的沈括,也难以表演出那种为一句煽动人心的话语而狂热起来的样子。   在场的皆是积年老吏,一颗心早就打磨得冷硬成冰,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会有,唯独不会有热血沸腾的时候。   但韩冈只是在表明他的立场,用更加强烈的情绪,表明更加坚决的意志。   苏颂和韩冈都支持将战争继续下去,章惇的态度呢?不管章惇和韩冈之前表现得多么和谐,只要他不开口,就依然不能下定论。   “‘岂有百世?只在昨日!’”吕嘉问叹息着,直视韩冈,“若是玉昆相公的这番话传到国子监中,当不会有那么多只知添乱的学生了。”   好几位宰辅看吕嘉问的眼神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吕嘉问唱韩冈反调是经常的事,但他从来不会在正经的大事上为难韩冈——一个只是想要表现出自己存在感的都堂成员,韩冈对此一向是有所优容的——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不过吕嘉问的确是说出了一部分人的顾虑。   国内的形势看起来依然有利于都堂。   可是京师的一场小小的变乱,究竟代表了多少民意,现在谁也不敢下定论。此刻看起来并没有掀起多大声势,只不过是一群学生闹事,也就是士人中的一小部分在闹,农、工、商,还有军队,都没有人出来支持。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有人数上的优势,不能裹挟农工之辈,不能引动军队,纯粹的读书人只有被棍棒教做人的份。   但如果战争扩大,导致民生凋敝,情况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反对派的势力会不会急剧扩张,这都是没办法保证的。   如果想要战争,要做的不是说服都堂成员,而是要说服天下亿万黎庶,能接受他们的生活受到战争的影响。   苏颂和韩冈是否有这个准备?章惇是否还在犹豫。   吕嘉问很想知道。   “二十年前,党项人肆虐关西已有三十年。”韩冈的声音徐缓而低沉,将时间带回到二十年前,“三十年间,无数关西子弟为了抵御党项大军,而葬身于横山的千丘万壑之中。极甚处,甚至是人人戴孝,户户悬幡,寒家也不例外。”他抬头看过每一个人,“而到了十年前,世上已无西夏,已无党项人。”   吕嘉问收敛了略带挑衅的眼神,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这十年之中,几近百万的关西男儿投身到战火之中,为了击败党项,前前后后有十万以上的伤亡。关西年年税负,最后都变成了粮草、军器,投入到横山之中。”   韩冈平实的语调带着只有历史的当事人才能感觉到的沉重。   他质问:“为什么已经死了那么多子弟,还要继续将剩下的都带上战场?”   “为什么已经在崇山峻岭中修起了一座座寨堡,堵住了每一条党项大军南下的道路,还要继续攻入银夏,攻入兴灵?”   “为什么不肯在兴灵之地留下一个党项人?”   韩冈平淡地看了吕嘉问一眼,“因为关西人只有一个想法,为了自家的孩儿能安然养大,必须将狼崽子一只一只地都掐死在窝里,让它永远不能为害!”   我们关西人都是认死理的。   这句话韩冈没说,但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这是关西人的脾气,如果忘掉的话,韩冈现在就是在提醒了。   吕嘉问噤若寒蝉。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被韩冈吓到了。   厅中也有了一段时间的静默,直到章惇开口,“玉昆的想法,我们都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将契丹人都掐死在窝里,就像对党项人一样。我也不想再看见契丹人了,女真人、奚人、高句丽人,与我汉人争夺土地的蛮夷,我都不想再看见。但怎么才能实现这件事,就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   章惇喜欢作为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来进行总结,而韩冈总是会给他这个机会,这也是两人能够长期合作的缘由……之一。   章惇的话,不论哪一方听起来都不顺耳,没有站在韩冈一方,也没有为吕嘉问站台,而是想要提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继续打下去就能够实现,那我们就继续打下去,需要兵,我们就派兵,需要粮,我们就发粮,需要枪支弹药,我们就给枪支弹药,只要能灭掉辽国,灭掉契丹,要什么都可以。”   “但是,如果形势必须要我们收敛起来,休养生息,积蓄更多国力,以备日后实现愿望,那么我们就该继续积蓄国力,而不是勉强行事,反而误了大局。”   他左看看韩冈,右看看吕嘉问,“玉昆,望之,你们说呢?”   “子厚相公所言正是。”吕嘉问立刻道,韩冈也沉默地点点头。   章惇很满意地说,“那就让我们想一想到底可以打下去,还是不能打下去。”   如何判断现今的形势,这就有得扯皮了。等到韩冈拿到都堂授权,时间早就过了。   吕嘉问现在可以确定,苏颂是韩冈请来站台,而章惇则是对此甚为不满。   但吕嘉问的确定只有几秒,章惇很快就开始数数,“与北虏的战事到现在为止,国中动用的总兵力不过全国禁军的三分之一。十七万关西禁军尚未出动,十五万京营也只调动了六万,主要还是依靠了河北和河东自身的军力。这点是没有疑问的。”   苏颂道,“但是要镇压全国各路,京营的兵马已经不能再调动了。”   这句话都是吕嘉问想要说的,苏颂在前面说了,他也就没有什么说话的欲望了。   “那就只有关西了。”章惇道,“其余地方虽然富庶,但愿意投军的终究是少数。”   而且也不堪用——这句话章惇不便说,但也是公认的。   因而禁军陆师,基本上都驻扎在关西、西域、京畿、河东、河北,这几处地方,南方各路的禁军总兵力加起来不过五万人,而且还是集中在云南、广西和荆湖两路这几处。   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各只有一将,京西两路、江南两路、两浙、福建,则根本没有都没有禁军陆师,只有厢军和铁道的护路军。   “还有海军。”沈括补充道。   禁军水师,总数不及陆师的五分之一。除掉很少一部分驻扎于鄂州和扬州的内河舰队,剩下皆归属于海军。   吕嘉问立刻摇头,“杨从先正在筹划攻略日本,断绝辽人对日本的控制。随时要渡海去日本,海军陆战队无法分心,只能指望他们稳守营垒。”   “可以去日本,当也能去辽西。”沈括道,“朝廷要是需要海军,也不用担心他们不肯听命。”   “海军暂时先放一放。”章惇说,“如今投入对辽战场的禁军兵力就这么多。而辽国之前已经是举国之力了,甚至不能攻入定州、真定、雄州,可见其衰弱。”   韩冈补充道,“如果看这一次对阵的情况,河北河东的兵力完全可以抗衡辽国,这已经是国初,北汉和中国的差距了。”   吕嘉问摇头道,“北汉兵力最多的时候,能召集到多少兵马?能不能做到正军一人三马,能不能让官军不敢对垒。”   韩冈道:“北汉很难缠,若不是太宗皇帝全力进攻,想要将之剿灭……很难。”他看着吕嘉问,“望之,不管什么时候灭辽,只是灭辽这一件事,你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没有第二个答案,吕嘉问立刻道,“辽国当灭。”   “正是。”章惇道,“灭辽的确需要更多的军队,更多的投入,但给中国带来的,不仅仅是燕云故地,还有辽土,还有高丽、日本,还有白山黑水,还有万里草原。”   这些都是无穷无尽的财富,充满了诱惑力。   “只是如今的时机不对。”吕嘉问道。   韩冈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我们也不需要急于一时。辽国毕竟是大国,根基深厚,想要将之剿灭,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许会长达十年,甚至二十年,我们的手段将不仅仅局限于军事,还有文事,甚至还有商事,用尽一切办法击败契丹人,没有了契丹,也就没有了辽国。”   吕嘉问不打算继续跟韩冈顶撞了,点头同意,“如果主事者能够老成持重一点,嘉问亦觉攻辽并无不可。”   章惇为吕嘉问的回答点头表示同意,“为何要老成持重,因为这事关千万人性命。只有老成持重,才能选择到一个稳妥的时机。”他又道,“什么叫做稳妥?就是内外悉安,能够安心攻打辽国。”   吕嘉问觉得有些不对了,他看曾孝宽和张璪神色也都有了点变化。章惇这是要站在韩冈一方?   章惇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一直觉得说得很好,内部不靖,难御外寇。关键是要能够安得住,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韩冈道:“维系京师治安,可以交给开封总警局。”   曾孝宽说,“开封总警局还没有成立。”   “快了。”韩冈道。   “是得快一些了。”章惇道,“出门前,正常都要把自己上上下下打理一下,蓬头垢面哪里好见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国中不靖,又何以扫除天下。”   “子厚你打算如何做?”曾孝宽问。   “总警局成立之前,交给行人司最好。”章惇道:“可惜赵爵昨日积劳成疾,暂时要养养病。”   吕嘉问垂下了眼帘,这件事的确让人很意外,但他现在已经不会惊讶了。   所以当章惇点名的时候,他的确没有惊诧。   “望之,我看你最合适。”章惇公然说,“你暂且将行人司担起来。”   吕嘉问苦恼地扶着额,“这差事可不好办。”他飞快地将责任推卸出去,“此番当有专才来做。”   “用好行人司就不难了。”章惇完全不让他推诿,甚至还说,“之前的案子,都需要追根究底,所有会影响局势的苗头,必须在其长大之前给掐掉。”他笑着,“就指望望之你能者多劳。”   “追根究底?”吕嘉问问道。这将是他行动时极为重要的一句。   章惇道,杀机隐含:“只要涉嫌与人犯交通往来,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都不放过……”吕嘉问脸色难看起来,然后他就听见韩冈声音。   “一个都不放过。”韩冈强调道。   吕嘉问脸色又是一变,韩冈的反应和章惇的话联系在一起,显然早有默契。而他们让自己就任此职,就是要自己去杀人的。   这不能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去处置都堂的反对者,自己的名声就毁定了。何况又是暂代行人司,是不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韩冈正望过来,章惇也在望过来,他们的脸上,只能看见似有若无的笑容。   是知道了?吕嘉问心提了起来,头……低了下去。   ……   外人走尽的公厅中,只剩下章惇和韩冈两人。   两名宰相隔着一张圆桌,品着稍嫌粗糙的茶水。   “望之这一回要吃苦了。”章惇笑着,张大嘴狠狠地喝了一口茶,“玉昆,这可都是因为你!”   韩冈摇头,“这口黑锅,当与子厚兄共分担。”   为什么吕嘉问要折腾,因为他很早就知道,明年的都堂上不会有他的位置。韩冈离开的时候,会拉一个或者几个人一起下来,其中必然有吕嘉问。   韩冈可以将相位辞去,可以让章惇独揽大权,但他不会让敌视自己的人,留在都堂之上,即使只是看起来像是敌意的小小挑衅,韩冈也无法容忍——这是他在离开前,想要告诉所有人的。   可为什么吕嘉问会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吕嘉问能确认这一点,以至于他做出了一些让人难以相信的蠢事来?   韩冈现在也说了,这的确是他的锅,但这锅他不会一个人背。   章惇没有否认,他叹息道:“希望望之不会再做错了。”   韩冈道:“既然有希望,那就不会。”   吕嘉问最后的态度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这是韩冈给他的最后的机会,让他可以在名声和权位中做一个选择。   也许不去接受那个差事,之后吕嘉问也有可能保得住职位,但可能和必定之间,吕嘉问做出了必然的选择。 第一百五十五章 梳理(二十五)   哐。   玻璃盏砸碎在墙上,葡萄酒浆染红了半幅白墙,如同血染。   赵仲惠穿过噤若寒蝉的妻妾仆婢,跨出门去,丢下一句话,“收拾干净。”   他已经三天没敢出门,也没敢与他的那些朋友相互交流。这让赵仲惠心中十分烦躁。即使走在自家人人称羡的后花园中,赵仲惠的脸色也是仿佛能冻住池水一般。   假山、花木与池塘交融一处,楼阁、画舫、亭台,在池水畔错落布置,来自大家手笔的花园,几年前还是六户人家共有,不过现在就只有赵仲惠一家了。他的兄弟们都搬到了新城外的敦睦宅居住。   都堂在待遇上对宗室很大方,他们在新城外,另设了敦睦宅,用来安置越来越多的宗室。   睦亲宅修起已有几十年,早就不敷使用。当一位分配了一间大宅院的宗室过世,往往就是七八个儿子将一座府邸瓜分。家家户户都住得紧巴巴的,天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上几架,兄弟因此反目的情况很多,朝廷的脸面上很是难看。   不过敦睦宅修起之后,各家的住宿就宽松了许多,住得远了,反而关系近了,兄友弟恭看起来一派和睦。   但对于都堂,赵氏宗亲的反感依然是一日甚过一日。都堂的举动,被他们视为收买人心,根本不需要感谢。   说起来也的确如此,都堂对宗室的优待,是做给世人看的,从来没指望得到这些赵氏亲族感谢。   除了很少一部分之外,其他宗室都愤恨于都堂将赵氏摒除于权力之外,更恐惧有朝一日谋朝篡位,赵氏地位不保,即便都堂给予他们多少好处,即便其中很大一部分比过去要富足许多,依然满腹怨言。   故而赵仲惠才会时常与一帮人混在一处,一天到晚都在诅咒都堂早日而亡。换个说法,就是一群败犬在一起互舔伤口。   前些天,都堂前的学生闹事,接着又当着都堂的面开了一枪,手笔让人惊叹,一想到都堂中一众叛逆的脸色,赵仲惠就兴奋不已。   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赵仲惠很清楚,但主使者是谁,就不那么明了了。反对都堂的人数不少,通常是五六人、七八人、十来人组成一个小社团,就如诗社、茶会、酒会一般,社团之间往来很少,只有偶尔交流一下消息。   他只知道那几天的集会中,所有人兴奋不已,说啊说的,恨不得那些学生立刻冲击都堂,然后被杀得血流成河,让都堂失了天下士民之心。   而集会的召集者,他的一位堂叔,更是隐晦地说了一下这件事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而且那人地位很高,一向对皇宋对天子忠心耿耿,只是因为章韩二贼势大,不得不暂且屈身事贼。   他堂叔并没有透露那人的身份,赵仲惠和其余人也都没有去追问——如此忠贞之士万一泄露了身份,有所差池,岂不是让人扼腕终生?   想来必然是世受皇恩的簪缨世家出身,与那等寒酸凉薄的瘘人之子决然不同。   只是在开枪的那一天之后,赵仲惠就不敢随便出门集会了。   让他去骂一骂都堂可以,或者声势起来之后,跟着人浑水摸鱼也行,但真要让他出头对抗都堂,赵仲惠还是不敢,自家性命自家要珍惜。等到外间事了再行集会,这一次让都堂灰头土脸的事,完全可以开心的说上一年。   只是闷在家里,先是听说河北赢了,又听说辽国皇帝逃窜回国,赵仲惠心里的火就按耐不住。   再接着又听说枪给找回来了,人犯的身份也暴露了,开封府中最有能力的爪牙已经追踪到了开枪的义士,很快就能抓捕归案。   赵仲惠的脾气就像是火药桶,只要有点火就能给爆了。   如果能像寻常一样能与人一起痛骂都堂,再骂两句耶律乙辛的无能,火气还能消退一点,只是在家里面,哪里也无从发泄。   绕着池塘走了一圈,傍晚池畔清风徐徐,柳枝青翠,鸟声婉转,赵仲惠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一名仆人从匆匆而来,对赵仲惠说了几句,赵仲惠点头道,“让他进来。”   一人很快被领到赵仲惠的面前,是他一位族兄家的都管,也是同一社团的同伴。   “五兄可还安好?”赵仲惠问道。   “劳郡公顾问,主人起居如常,一切安好。”都管言辞有礼地回了一句。   “你今天来,可是五兄有何吩咐?”   都管一瞥左右,上前半步小声道,“主人命小的来报与郡公,那贼子要祭告太庙了。”   赵仲惠顿时脸孔扭曲,稍稍好转的心情登时又坏了几倍,他咬牙切齿,“赵!世!将!凭他也配!”   都管低头,一声不吭。   自从之前濮王府一系被清洗之后,没有哪位宗室还敢对赵世将就任大宗正之职有所不满,至少是不敢当中有所异论。   但是在人后,太宗皇帝的血脉,自然会对太祖后裔成为大宗正而怨声载道。   从赵仲惠姓名之中的一个仲字,就可以知道他属于太宗一脉,与熙宗皇帝同辈——熙宗皇帝旧名仲鍼,即将登基时,才改名赵顼——对赵世将的感观可想而知。   赵世将如今奉承都堂,简直都忘了他是赵氏子弟,这一回辽国不过是在河北兵锋小挫,他就忙不迭要去太庙为那群贼子吹捧,河东惨败不提,河北的战事也还没结束呢!   “舔人股沟子的猪狗,没脸皮的老畜生,背父忘祖的贱骨头。”   连番污言秽语,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来自于一位自幼读书的郡公之口。   痛骂了一番,赵仲惠气息稍平,他虎着脸问都管,“五兄还说了什么?”   都管低头,“主人请郡公过府一会。”   赵仲惠皱着眉,“之前不是五兄说的吗,这两天都不要随便出门。”   都管道:“主人知道,所以特意安排了车子,停在后门口。只是要郡公跟平常一样,稍改一下装束就好了。”   “好,等吾更衣。”赵仲惠都没多想,一口应承,他在家中待得烦闷,早想出门去了。   夜色渐浓,换了一身仆佣的装束,赵仲惠孤身一人的悄然从后门出来。门口一辆车厢低矮窄小的四轮小车,车厢上的油漆斑驳,色泽黯淡,跟外面寻常可见的载客车看不出任何区别。连拉车的马匹,都是用了有气无力、毛发稀疏的老马。   “什么时候置办的?”赵仲惠问。比之前看到的车子,还要更不起眼。   “才买下来的。”都管为赵仲惠打开门,让他上了车,然后跟了上来。   “郡公见谅。”都管侧着身子,在对面坐下。   前面的一声鞭响,马车摇摇晃晃地开始走了。   比起家里将作监所造的马车要颠簸了不少,但赵仲惠完全能够忍受。   他现在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跟那些同伴会合,一同宣泄这几日在家里闷出的郁气。   他甚至还在想着,等会儿集会时是不是提一下,给都堂多添添乱。比如趁势煽动一下东京士民,要求都堂继续北攻辽国,攻下辽阳,攻下临潢,杀光契丹,看看都堂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车厢中窗帘拉起,掩着车窗,看不见外面,但能听到周围喧嚣声渐大,显然是进了一处街市。   “好像路不对。”赵仲惠说。   都管道,“如今都中管得比之前严了,必须要在人多处多绕两圈,如果有人跟踪,很容易就被甩掉。”   “小心点好。”赵仲惠点头,继续安静地等待。   将都堂被民情所挟不得不出兵北上,最后惨败而归的窘相,在脑海里编织了三五遍之后,赵仲惠忽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马车绕的圈数也已经远远不止两圈了。   他猛地掀开窗帘。夜幕下,周围一片黯淡,远处能看见一个深黑色的剪影,那是大图书馆的位置。   不是好像,根本就不对路。   “停车!”赵仲惠厉声叫道。   但完全没人理会,马车还在继续向前。   “停车!”赵仲惠用力瞪着对面的都管。   都管安然坐着,脸上的谦卑换成了冷冷的讥笑。   “停车!”赵仲惠又踢又撞,但车门纹丝不动。坚固得不像是一辆粗制滥造、成本低廉的旧车。   都管冷眼看着,带着嘲讽,“不要踢了,都是铁的。”   都是铁的?!   赵仲惠的疯狂一下停住了,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都管,充满怒意地吼道,“给我停车!”   “郡公,少安毋躁。”都管心平气和地说着,探出一只手牢牢卡住赵仲惠喉咙,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几乎让他闭过气去,“马上就到了。”   恐惧和惊讶,让赵仲惠一时忘记了挣扎。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带着陌生表情的熟悉面孔,在府邸中做二三十年差事的老仆,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副杀人放火的强贼模样,甚至还敢对自己动手,这是在做梦吗?   他瞪着都管,马车这时慢了下来,一座建筑进入窗口,那是……   御史台狱!   ……   “听到什么了?”艾虎突然扬头问道。   “没有。”丁兆兰断然道。   宽敞的大号马车中,开封府的名捕头紧紧盯着对面的三人。白泽琰、智化、艾虎,之前逃离的三名人犯,现在正与他同在一辆马车之中。   方才只是一辆马车相错而过,虽然里面穿出来的声音有些可疑,不过那是行人司专用的马车。外观与市面上最为常见的客运马车别无二致,但丁兆兰仅仅是分心对外一瞥,就分辨出来了。   最近的调查中,丁兆兰对行人司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越发地怀疑起来,也找到了几条新线索,刚刚过去的车子或许也有相应的线索。   但丁兆兰现在的注意力都在车中其他三人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心旁顾。   “丁捕头,别那么紧张。”智化和尚笑着,试图安抚丁兆兰,“我们可是自愿自首的,不会与你为难的。”   “是啊,是啊。”艾虎猛点着他光光的脑袋,又试图去推开窗户。   “别动。”丁兆兰盯着他,“老实点。”   智化和尚道:“丁捕头,通融一点,车里太闷,透透气。”   “俺已经够通融了,不拿链子锁了你们,还让你们坐车。”   艾虎叫道:“要真是通融,就送我们去相府。韩相公一向公正廉明,肯定不会冤枉无辜的。”   丁兆兰冷笑:“做什么失心疯,真当俺是蠢人,要是让你们去了相公府上自首,外面还不要传说是相公指使你们的?”他冷哼着,“老老实实去府衙,只要能抓住首恶,立下功劳,自然能饶了你们的性命。”   智化和尚合十念叨:“阿弥陀佛,和尚可是冤枉的。”   “冤枉不冤枉俺不知道。”丁兆兰瞥眼看了看上车后就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的白泽琰,“俺只知道抓这位白公子的时候,和尚你就在旁边……还抽了刀子。”   智化和尚又念了句佛号,“和尚是被逼无奈。”   丁兆兰摇头:“俺只知道和尚你拔了刀子,其他俺可不知道。”   “你根本就心知肚明。”小艾虎气急败坏。能一路追到白泽琰的身上,怎么可能不清楚智化和艾虎根本没有参与到枪击案中。   丁兆兰叹道,“是与不是,不是俺说得算的,得让相公和大府相信你们才是。”   他又对白泽琰道,“白公子,你可是想好了?”   “忒多废话。”白泽琰从窗外收回视线,“我要是不愿,你能勉强得了我?”   虽然前途莫测,但已经暴露了身份的他,不想牵连家人,就只有设法弥补之前的过错。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只要能将自己掌握的消息传出去。   ……   夜已深。   一封急报送到宿直都堂的韩冈面前。   “南康郡公赵仲惠招供了,煽惑士子、收买枪手这两桩事皆他所为,同谋的还有谯国公宗辩,荣州防御使仲杰等六人。可惜他身子虚弱,招供到一半就突发疾病,抢救无效,死了。”韩冈将收到的消息草略地念给章惇,然后对送信而来的信使摇头道,“才一个时辰吧,人就这么没了?亏御史台也敢答应你家枢密。”   信使只是吕嘉问的亲随,被安排做联络,听了韩冈的话,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能讷讷地站着。   别看御史台狱名气那么大,实际上因为里面关的都是官人,住宿条件、饮食水平,都比京师之中一般水平的客栈都要强出许多。不说全都是单人间,铺设床铺的稻草都是每日更新,只吃饭喝水,洁净二字比外面的酒馆都还要讲究。   而且台狱中审问犯官,是严禁施加肉刑,棍棒皮鞭夹棍之类的刑具一概不许使用。一旦有所违背,被曝光之后,就算是宰相,也保不住台狱中人。即使没有加刑,只要台狱有人犯病亡,当事的台官、狱官都少不了要受惩处。   故而狱中待人犯,总是小心谨慎,台狱中出人命的事,几年都难得一见。   “或许是意外。”同样值夜的章惇代为解释,“这里的赵仲惠是一个,前面的赵宗枅也是一个,招供的内容都差不多,也没说两个都死。”他带着玩味的笑,有几分好奇,“望之也算有能耐,一个个招供得倒是挺快。”   信使道:“回相公的话,就是拿勺子弄些泥浆污物,在水里饭里搅一搅,强灌下去,就没有不肯开口招供的。”   章惇皱眉,这种审案的方法,简直是儿戏了,“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点脏?”   韩冈倒是理解了。   在台狱中好吃好睡,又无重刑,平添了让人犯认罪的难度。不过入住的官员们,通常是认罪很快的。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落差二字,就让养尊处优的官员无法适应,最后被熬得很快招供。   他对章惇道:“没命要等判决后,脏东西可就在眼前了。”   韩冈不知道这是另一段历史上,新党曾经用来对付敌对派系的手段,不过这种手法,也只有在御史台狱中才派得上用场。换作其他监狱,上刑具更加干脆利落。   “就让吕望之就留在台狱中了?”韩冈问章惇,“府狱还有好多空狱间,正等着人来住。”   “回头我会跟望之说的。准备流放的轻罪犯人就送到府狱去,那些犯了重罪的,还是放在台狱吧。”   开封府的监狱,犯人流动速度很快。刑案之中该杀则杀,不该杀的,或流放或小惩开释,府狱中的犯人平均系狱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因为对犯人的处置速度太快,开封府这几年甚至还曾经还出现过两回长达半个月和二十天的府中狱空的情况。   放在过去,这是能给天子报喜的祥瑞之兆,知府也能就此打通登天之阶。   但如今开封府中的犯人,最轻的抽上几鞭子就放人,最重的就上菜市口,剩下的无论轻重罪,只要定罪了,基本上都是送去边疆开荒。如此制度下,想炫耀一下府中狱空的祥瑞,不知会怎么被京城士民嘲笑。   信使离开,韩冈折了一下信笺,放到了桌上。   章惇对他笑道,“望之看来是真心改过了。”   韩冈则摇摇头,“到底是真心,还是敷衍,甚至推卸,还要再等等看。”   如果吕嘉问是一开始就大张声势,到处抓人,弄得京师人心惶惶,这就是证明他想要自己撇清自己,把责任往都堂、往宰相身上推。毕竟他敢这么做,正常的人都会认为是奉了宰相的钧令。   那样的话,章惇和韩冈就得毫不犹豫地将吕嘉问给处办了。   但如果是一个人一个人地抓,慢慢来,尽量减小风波,那韩冈和章惇还能容许他一个体面的结果。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安安稳稳地退下去。至于指望保留权位?天底下可没那么好的事!   看见韩冈毫不容情的态度,章惇叹了一口气,“希望望之不要一误再误。”   “希望他不会。”韩冈说道。   这一回让吕嘉问做的就是大清洗的差事,不论有罪无罪,是否牵涉其中,只要看起来有点关联,就抓起来。即将离开的韩冈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即将掌握大权的章惇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即将展开的对辽攻略,同样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   怎么打扫干净,就看吕嘉问卖不卖力了。   稍稍议论了一下,韩冈和章惇各自埋头公事,即将大举攻辽,一时间事务比寻常多了数倍,因而两位宰相近几日才需要同时留在都堂。   只是一刻钟之后,另一个消息从开封府衙传来,让两位宰相放下手中公务,面面相觑。   “白泽琰自首了?”章惇惊讶不已。   还是丁兆兰带着他们去的。   就连韩冈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了,“还真是本事。”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做出了大清洗的决定,案件的结果也就无关紧要了,如白泽琰这位枪手,或杀或放,根本就不放在宰相们的心上了。   一切的重心还是在北方。 第一百五十六章 阻卜(上)   从丰州出来,一路向西北。   转过了不知多少道弯,穿过了不知多少道山梁,眼前的地势渐渐开阔起来。   再往前,是起伏平缓的高原,再向北,就是辽人的地界。   眼前,则是一片葱绿的草甸,并不算很大,草甸另一端的山丘清晰可见。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水从草甸中央流过。在过于荒凉的山峦丘陵之后,突然看见这样的一片绿色,立刻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草甸中,可以遥遥看见羊群和马群,河边上,还能看见一顶顶宛如蘑菇的帐篷,这里是一家部族的牧场。   停在草甸边缘,没有再向前去,折可适跳下马来,“到了。”   “总算是到了。”种建中跟着下马,与折可适并肩望着远近之处的原野与山丘。   “人还没到。”折可适招呼起自己的手下,“先把营地搭起来。”   随着折可适、种建中一行而来,是一支人数多达四五百的商队,听到了折可适的命令,立刻熟练麻利地行动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座简易的营地出现在草甸的边缘处,用马车做外围,拉起了一条防线,马车顶上站着守卫,剩下的人都开始休息或整理货物。   守卫们手持兵械,暴露出来的武器,有弩弓、有火枪,甚至还有四门虎蹲炮。放在营地四角。   在这一片土地上,看到这些武器,没有哪家部族还敢贸然冲撞。而且现如今看见满载着商货的马车,各家部族,想的都是拿出自家的特产去交易,而不是上去捞一把。   在筑营才开始的时候,就有两名骑手飞驰而来,其中一人都已经将弓箭拿在手中。不过当他们看见马车上堆得如同小山的货物后,立刻就收起警惕的眼神,放松了下来。   等到来往多次的商队管事走出去,更是一下亲热起来,抱胸行礼,再勾肩搭背,如同兄弟一般。   管事送了一人一把钢刃小刀,一串琉璃珠子,两人喜笑颜开,赶着回去通报族中。   “这里够荒的。”种建中举着千里镜远近张望,即使是眼前一片葱绿的草甸,也改变不了周围的荒凉。   折可适翻翻白眼,“东套就不荒了。”   近尺长的千里镜熟练地在手中转了一个圈,种建中笑道,“看朝廷什么时候下命令了。”   自从十余年前,宋辽两国共同灭亡了西夏,瓜分了西夏国土,再之后又经过了几番争斗,宋辽两国的万里疆界的中段,其中最为偏北的分界线,平行于黄河,偏南一点的地方。   确切地说,是大宋牢固了控制了西夏核心之地的灵武平原,并在此设立宁夏路之后,又用自己充沛到难以想象的财力,把宁夏以东、以北的大片草原和荒漠上的部族一一收服,同归入宁夏路的管辖。   而辽国,没有精力去穿越群山,攻击黄河南岸投效宋国的部族。毕竟生活在那片荒漠地区的都是些穷苦部落,还有许多是被他们赶出来的黑山部族,水草不丰,土地贫瘠,还要面对驻扎宁夏的宋军,拥有过高的危险,却没有相应的好处,这是辽人所不愿的。   所以如今辽国占据了黄河最北一段,几字形的上侧横端两岸最为丰美的土地,牢牢控制着这片在宋国地图上被标注为东河套的地方。同时并不再将势力向南拓张,与宋人一样只对南面部族进行羁縻。   宋辽双方默契地以黄河环绕的千余里纵深的高原作为两国的缓冲,即使东面的战事激烈,中部地区依然保持着平静。   至于西部,西域那一片,已经到了两国势力延伸的极点,双方对峙有之,驱动手下投效的部族相互狗斗有之,但基本上没有过激烈的交战。即使是辽国太子率军远征西陲,与北庭都护府驻军遥遥相对的时候,也没有过一次稍大的战斗。   中部疆界上的和平局面,让两边的驻军、居民暂时放下了过往的仇恨,各自经营自己的生活,同时商贸往来也变得频繁起来,相互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关系也自然渐渐接近。   两名骑手赶回去通报,营地还在继续修建。等修好的时候,草甸中心处终于赶来了一大群骑手。   举着千里镜,种建中的视线在那些骑手身上一扫而过,一个个有弓有刀,有的还配了双刀。跨马而行,一个个身姿矫健。   他轻噫了一声,带着些许惊叹,“装备不差啊。”   “出来撑场面的,当然是最好的。没了这百多人,这里早给别家部族吞了。”   种建中点了点头,眼前过来的百多骑手,看他们身上的装备,便可知是这一支部族中最为核心的战力了。少了这百多人,虽然部族中可能还有几百能上阵的男子,其实根本不顶事,很快就会被人吞并,保不住眼前这片丰美的草甸。   百多骑手,由一名四十多的大汉率领,商队管事出营迎上去与领头的首领见礼,几句话一说,一同哈哈大笑,一起转回营中,就招呼着要摆开宴席。   “这就要喝酒了?”   两人向里面走到隐蔽处,种建中问道。   折可适点点头,“老规矩了,第一天喝酒设宴。从第二天开始,才开始交易。等过两天,更远的几家部落都会赶过来,还得有几场宴会。”他冲种建中笑了笑,“跟你们西面不同吧。”   种建中也笑着点了点头。   种朴和种师中如今驻扎在宁夏,种家的势力也从横山地区转移到宁夏。同样与辽人交界,但那里的回易过程,则更加冷漠和提防,决然没有这里的亲热。   前面开始摆酒,种建中和折可适都没有上前,他们两人穿着普通的衣服,混迹在人群中。过于显眼的千里镜早收了起来,乍看上去跟商队的其他成员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支商队的成员基本上都是军汉充任,而且还是折家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从外形上看,种建中和折可适两人挺拔健硕的外表,也不那么显眼了。除非走到近前,否则很难看得出他们与众不同之处。   “大人。”   “十一叔。”   两个年轻人来到两人的面前,都只有十七八岁,身姿宛如白杨树一般挺拔,相貌则与种建中有几分相似。   种建中带了儿子种溪、侄儿种洌过来见世面,两人也都是一副普通商队成员的装束,方才还在修筑营地,挖掘壕沟,都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   看见他们,种建中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就收敛了,板着脸,严肃的模样,“事情做好了?!”   种溪、种洌齐声道:“都做好了。”   “好?”种建中冷笑着一瞥眼,营地之中的种种漏洞尽数暴露在他这位积年将领的眼中,“只是做完,哪里好了。”   种溪不服气地抬起眉毛,种洌扯了扯他,齐齐低头不语。种建中哼了一声,“都在喂料了,还站着干嘛?”   种溪、种洌忙着走了,赶过去喂马。   拉车的马,走了远路,一匹匹都饿得厉害,如果放任它们啃食青草,包管会吃多,肯定会拉稀。一般都是先喂了随车带的豆饼和草料,等稍微缓一点,再散放开来。   旁边的折可适叹道,“彝叔,何必呢?两个都是好孩子,又认真又勤快,我家的小子要有这么勤快,我做梦都要笑出来了。”   “你家二郎都建功立业了,你还说他不好?”种建中笑着,又道,“小孩子多做做事没坏处。”   折可适摇摇头,别人家教训儿子,外人不好多说,他拉着种建中,“我们也去喝点酒吧,还要等几天呢。”   “也好。是你藏在车上的那坛子玉冰烧?”   “好么,你还真是狗鼻子,这都给嗅到了。”   “是你藏得太浅了,真当我眼瞎啊。”   ……   商队的营地已经扎下来三天了,周围的部族一家家地赶过来。   几十人、上百人驱马赶车,带着满载的皮货、羊毛和干肉,赶到营地来。总是一顿酒一喝,就开始交易。   宋人拿着棉、毛布料、丝绸、皮衣、铁锅、小刀等特产,来交换部族的皮货和羊毛等特产。   虽然草甸上被其他部族赶来的马匹骆驼侵占了很大一片,但折家商队大手笔买下了几百只羊,赚得族长合不拢嘴,哪里还会在意自家的草场被外人啃了草去。   折可适和种建中走在营地外的临时榷场中,前后左右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折家一年几十万贯的回易买卖,就是在这些讨价还价声中给做成的。   前面有一群人,穿着打扮与周围截然不同。种建中多看了两眼,小声地问,“阻卜人?”   “黑山别部都可以归入阻卜。”折可适笑着。   “差得远了。”种建中看周围,装束、说话都截然不同。   这几日与他们做买卖的都是黑山别部。从黑山下被契丹人赶出来的一批黑山部,一多半在当年被韩冈领军杀光了,剩下的一部分不得不降伏。但黑山别部则与他们不同,很早就分离了出来,确切地说是被本部赶出来,离开了黄河两岸肥沃的草场,被赶到高原上,与汉家没有什么的血仇。所以更加亲热。   “反正草原上的部族都是这样,谁说的清谁是谁?今天阻卜,明天黑山,后天契丹——啊,契丹人不会认就是了。反正改换门第简单得很。”折可适冲着前面那群人努努嘴,“不过彝叔你猜得没错,他们才是真正的阻卜人,给契丹人赶过来的。”   阻卜人的事,种建中这两年听得多了。   整个阻卜部,前几年给耶律隆带兵横扫过,一口气杀了七八万,磨古斯所亲领的部族,整个阻卜部的核心,多达万帐的大群落,连一个比车轮高的男子都没了。   等到耶律隆到了阻卜大王府,四面八方赶去朝拜他的部族,有上千家,几千人歃血为盟,共奉契丹。最后他挑了万名精锐,一部分进了神火军,还有一部分就成了他的宿卫。这些人,几乎都是各部贵人家的子弟,等于是人质,整个草原之上,现在根本没有人敢于违逆耶律隆。   不过还有一些不愿意奉承契丹人的阻卜部族,就往南迁,一路千辛万苦,进入了宋境,与黑山别部打了几仗,占了一片地。   对于这样的争斗,宋军根本不在意,除非他们有攻击自家的意思,否则就当热闹看了。   “够了。够了。”也不知在做什么买卖,离得老远,就听见领头的阻卜人在那里点头。   “往常都是讨价还价个没够,今天倒是大方得很。”折可适冲种建中眨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长地笑着。   种建中道,“再怎么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你们赚钱。”   折可适嘿了一声,“不都是一家嘛,同是商会会员,说什么你我。”   缘边回易现在都在雍秦商会控制下。   雍秦商会针对草原的贸易,大小百余家贸易商成立了一个联会,共同确定草原特产的收购价,以及中原货物的卖出价,有商会本部监督执行,由此保证联会内部的公平性,保证小贸易商的权益。   草原部族即使想要提高部中特产的卖价,没人会捧场。想要压低,那就什么都买不了。   联会造成了草原贸易事实上的垄断,而且有折家、种家以及一干将门和雍秦商会为此做背书,无论文武两方面手段,都很难打破联会对草原贸易的控制。   商业上的紧密联系,使得各家门之间的联系也变得十分紧密,折家、种家的联姻已经有好几对,就是跟着如今的形势变化而定下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阻卜(中)   这一次的交易做得很顺利。   东面的战事并没有对河套附近的商业贸易产生太大的干扰。   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贩卖特产的人群中,来自黄河两岸的契丹人和阻卜人越来越多,但似乎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掉了那一场方兴未艾的战争。即使其中颇有些人,家里的父兄子弟被拉去河东,与宋军交锋,可到了这里,就没有人会去在意。   讨价还价时,打打嘴皮子上的阵仗,在榷场中倒是多见,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混乱的榷场,复杂的人群,却是一派太平景象。   私下里,种建中对折可适感叹道,“北面就是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吧?他头下奴仆拿着家里的出产来卖,他到底知不知道?”   折可适满是讽刺地冷笑,“谁会跟钱过不去?”   的确是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契丹人和阻卜人在宋商组成的联合会面前没有议价能力,但除了联合会的商人,也没人会去买他们家里堆积如山的羊皮、羊毛,独门的买卖,自然没那么多纠结。   如果他们主动献给大辽皇帝,那边肯定是绝不会拒绝的,但谁家的脑袋都没坏,从皇帝那边讨好处,总是看不见现的,而跟宋人交易,至少能拿到他们急需的实物。   明面上,宋人会卖给他们厚实的毛毡,结识的皮袍,带着铁头的皮靴,轻便又结实的搪瓷器皿,女人家喜欢的棉布、丝绸、琉璃首饰,给马匹的嚼子、马镫、马掌,男人随身的匕首,还有不可或缺的茶、糖、盐以及香料。尤其是香料,每年冬天之前各家部族都要杀掉大批的羊只,没有盐和香料,根本没办法腌制。   私下里,比如战弓、箭矢、头盔、马刀,这些契丹人严禁流入草原的军用品,他们都能从宋国的商人手里买得到。   宋人的商队尽管砍起价来很厉害,但契丹人可是从来不讨价还价,只会伸手要。两边相比起来,自然还是宋人更加让人看得顺眼一点。   一支宋国商队抵达黄河百里之内,当前就会有骑手打马狂奔,将消息传遍周边,附近的部族全都会趋之若鹜,即使是契丹人,他们也是宁可为来自代州、灵州的产品付钱,而不会去看析津府产品一眼。   商队中的马车车斗和驮马背上一点点地清空,又一点点地装满。   到了第六天,管事来找折可适,对他叫苦,“车子不行,装不下了。”   折可适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对种建中道,“要不是从麟府过来的道路不行,马车只能用轻车,换作载货几十石的大车,还能再待两天。”   商队一路北上,有三分之一的道路是大型车辆很难通过的,有些地段还是因为重量,还有些是因为宽度。这就是限制了商队的规模。   “可惜一路过来也不好修铁路。”种建中道。   折可适翻了一个白眼,“把路拓宽一下都难,何况铁路?”   折可适说着,与种建中一起去看了装满货物的马车。   几十辆马车的车斗中,全都高高堆满了一支支麻包,里面自然是这些天来收到的各色货物。占去最大体积的,还是要数蓬松的羊毛。   折可适随手从身边马车上的麻包内揪下一团羊毛,熟练地捻了捻,不满意地咂了一下嘴,转过来对种建中很是不满地摇着头,“羊毛太短了,纺线织布就差一点。”   种建中当即就嘲笑起来了,“哪里有夏天来收羊毛的?”   秋天的羊毛细软,冬天的羊毛粗厚,春天的羊毛就开始变差,但还能用。至于夏天。正如种建中所说,谁会在夏天收购羊毛?   折可适投向种建中的眼神中,带着看蠢货出丑时的同情和鄙视,“彝叔你果然是不管家啊。羊毛夏天虽然不好,但我们也没有什么挑拣的余地。”   种建中无视掉折可适做作的表情,好奇地问道,“不是说羊毛太短吗?织出来的布不好怎么卖?”   “二级品卖回来就是了,这些鞑子都不挑拣的。”折可适对种建中道,“所以我们同样不挑拣,也挑拣不了。现在代州、府州、灵州的毛纺工厂,一多半装了蒸汽机,只要机器不坏,一天都能吃进数百石毛料,就是这些短毛都嫌不够,哪里挑剔得来?”   折可适冲种建中叹道,“一个饿汉,吃都吃不饱,谁还管得了菜好不好?你说是不是?”   “数百石,这么多?”种建中惊讶问道。   商队的管事一直都跟着折可适和种建中,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现在忍不下去了,插话道,“太尉你家不就有一座毛纺厂,一座织布厂,灵州的几家毛纺厂,就属太尉你家的那一座吃货最多。”   种建中吓了一跳,“当真?!”   折可适叹了口气,“回去问嫂嫂吧,她肯定比你门清。你家的家业,肯定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折可适顿了一下,又提了一个量级。   种建中真的是被惊住了。   他在家里是甩手掌柜,田地租佃他不管,种什么作物他也不管,都是交给浑家来操持,即使是自家名下的两间工厂,都是让浑家张氏来管,他只管练兵、习武,有需要时就回去向老婆伸手,张氏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所以种建中干脆就不去管了,一谈到这些阿堵物上的问题,他真的两眼蒙圈。   “怎么样,惊到了?”折可适带着一点善意地讥嘲笑道。   种建中愣了一下,叹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家业,就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当真?”折可适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种建中摇头,“当然是说笑。”他跺了跺脚,踩着厚实的草垫,“好不容易才熬到这个位置上,难道就为了在家安享富贵?”   种建中是现任的灵州知州,宁夏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他可不是为了做买卖才丢下自己的差事来到边境上。   折可适也是一般。云中折家的兵马,虽然在黄河以西,但依然归属于河东制置使,有一半兵马听从熊本的调遣,渡过黄河,与河东禁军会合。折可适没有被选调,而是留在麟府丰这河外之地镇守。位置比不上种建中位高权重,但依然是紧要之职。   可接到种建中的密信后,就亲身出马,与种建中会合,一同在一支商队中潜伏下来。   两人身上都有着军职,连着半月不露面,即使事前做了安排,也极有可能在衙门里和军营里引发大乱,而两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自然是为了天大的功劳。   “主动出兵朝廷,那边你当真挡得住?”   折可适再一次问着种建中,同样的话他问过种建中多次了,虽然他知道种建中身后有一个十分坚实的靠山,而且那座靠山也是折家的,但他真的是不敢保证,这一次行动会不会惹动朝中一众宰辅、议政,让贵为宰相的韩冈都难以回护。   “没事,我是文官。只要占着这一点,玉昆相公也就能帮我说话。”   种建中少时从张载学,在家族中,本就是为了将他培养成一名文官。只是缺乏考中进士的能力,转去考中了明法科。依然属于文官序列,只是等到他入官之后,跟随其叔种谔立功受赏,又转为武职,韩冈掌权,再一次将他调转文资,虽然不是进士出身,但一个诸科出身,勉强也能就任宁夏经略使路正任官的职位。   换作折家,尽管宋辽两国已经开战,但没有来自朝廷的调令,就主动出兵攻击辽军,以折家近乎于诸侯的地位,依然是一桩很危险的买卖。   朝中文臣群情汹涌之下,韩冈即使身为宰相,都不好帮着折家说话。   但种建中不同,既然是文官,就能享受到文官的待遇。即使这个文官只是场面上的文章,但作为宰相的韩冈,就有足够的理由将他保护起来。   “好吧。希望如此。”   “等回去后就能看见玉昆相公的回信了,那时候你还怕什么?”   两人都不会怀疑韩冈会否决种建中的计划。往来的私信中,韩冈要灭亡辽国的心思十分明显。而且最近河东惨败,朝中急需一个能够挽回颜面的胜利。   这就是种建中出手的前提,也是说服折可适和折家的原因。尽管两人在出发前,从东面又传来一个消息,使得朝廷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胜利来挽回颜面,但河东一路被动的局面,同样需要一个胜利来挽回。   故而种建中和折可适还是坚持出来了。   这几日,两人带着自家的儿郎,走遍了左近的山山水水,又与趁机赶来的密谍互通了消息,对黑山以南,高原以北,黄河两岸,被称为河套的地区,同时还包括河套周边的位于贫瘠山野和荒原之上的部族,有了一个更加深入更加直观的了解。   如果北上开战,他们就要一战而定,干脆利落地拿下最为丰美的河套地区。胜利者能得到一切,如果是一场惨败,即使是韩冈也难以再保全他们。   不过现在,两人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回去后,就可以立刻动手了。   “可以回去了。”种建中道。   “是不能再拖了。”   “不过。”种建中危险地眯起眼睛,盯着榷场远处一个阻卜人,这几天经常看见他,没怎么买东西也没怎么卖东西,就是在榷场之中乱逛,“回去的路似乎不太好走。”   折可适淡淡地说,“谁拦着就杀谁。”   ……   乱石嶙峋的山谷中,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一群阻卜人原本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却没想到蝉虫还安排了一只黄雀守着后路。   种建中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俯视着下方的战场。在他而言,这只是一场意料之中的伏击战,用极为轻微的代价,轻松地消灭了五六百阻卜战士。   来袭的阻卜军,三分之一被当场斩杀,三分之一重伤难以移动,还有三分之一,没有一个阻卜战士在进入这一片战场之后,还能能够逃窜出去。   两百多俘虏垂头丧气地跪在谷地溪水旁的石滩上,种洌站在他们身后,仰起头,望着上方的叔父。   种建中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在脖子上虚虚划了一下。   种洌先有些困惑,然后就面现难色。   但种建中的态度十分坚决,隔在十步之外,两只眼睛就远远瞪过来。   种洌回头看看,犹豫了一阵,一咬牙正要动手,折可适已大踏步地走过来,冲着折家兵一挥手。   一群折家兵如狼似虎,猛扑了上去,几十把快刀在俘虏中倏忽而起倏忽而落,如同切菜砍瓜,将人头一颗颗地砍了下来。   现场一片惨叫,最早被砍下的脑袋,已经被垛在石堆上;正在被处决的俘虏,则拼命地求饶挣扎,却硬是被揪着头发,压着跪下来;剩下几个,挣扎着跳起来,就要跑,枪响弦声接连,长箭和子弹从背后贯穿了他们。   并没用太久,两百多阻卜俘虏,连同重伤的阻卜士兵一起,全都给砍了脑袋。无头的尸体在战场上横七竖八,鲜红的血液顺着石块的缝隙向下渗透,最后汇聚在一处小水洼中,将水洼染成了血红。   领头的阻卜贵族被捆得结结实实,在种建中身旁看到了全过程。他已经疯掉了,疯狂地叫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语。   种建中冷静地瞥了他一眼,“河东败了。我比你们更早知道。就知道你们会立刻回到耶律乙辛脚底下,摇尾巴,舔靴子。可惜你们太急了一点,我汉家天兵在河北可是将你们的皇帝打得落荒而逃,这件事你可知道?”   阻卜贵族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依然疯狂地喊着叫着。   种建中叹息了一声,对儿子使了个眼色,退了开去。   砰!   种溪睁开眼,脸色难看地将手枪收起,转头望着父亲。   种建中皱了一下眉头,又舒展开,轻声对儿子道,“下次别闭眼了。”   折可适大踏步地走来,“少了这五六百精兵,这部落已经完了。”   阻卜部由诸多小部族组成,一般而言,一个部族最多也就两三千帐,能动用的最大兵力不过五千——这就是部族中男丁的数量——实际上称得上精锐的也就十分之一,各家部族都尽可能地将最好的武器装备和马匹给他们。   现在,全都交待在这里了。   五六百名阻卜人被砍了脑袋,但种建中没发现折家兵有把那些首级捡拾起来的迹象。他转头问道:“不收拾?”   折可适爽快地说道,“阻卜人的脑袋不值钱。”   “也对。”种建中点头同意,“契丹人才值钱。”   解决了拦路的敌人,一行商队加上一支埋伏山中的折家军,赶回了最近处的丰州城。   折可适陪着种建中在州中的一处府邸安顿下来,从州衙那边,找来了最近一期的朝报。   种建中看着朝报,猛地大笑起来。兴发如狂,直跳入院中,仰天狂吼:“天助我也!”   种溪、种洌闻声而来,看着父亲(叔父)的这般模样,大惊失色,回头种建中道伴当过来轻声告知原委,两人忙进屋取出朝报,只看见头版上两排黑子醒目——   《宜当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第一百五十八章 阻卜(下)   呜,呜,短促的两声号角,从丘陵的那一边传来。   同样方向传来的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欢呼声则蜂然而起。   丘陵的这一边,曷剌和阿里睹都下了马,百无聊赖地站着。   几十名骑兵,分散在两人周围,都是曷剌、阿里睹两位阻卜贵人的族人,同样是无聊地站着,为丘陵后面的狩猎活动,守住猎场的边界线。   北地草原的初秋,已经可以嗅到冬天的味道。同样散落在周围的马匹,正低着头,拼命地为冬天储备营养。   曷剌抬头望着西斜的太阳,无聊地计算着狩猎活动结束的时间。   阿里睹回头望了望丘陵顶端那面张扬的红旗,几名战士就站在丘陵顶端,交替举起红旗摇动着,指示着猎物逃窜的方向。   阿里睹曲起胳膊,捅了捅曷剌:“这是多少头了?”   “三十?四十?”曷剌随口说着,他并没有去数丘陵的对面,那位夷离堇到底已经猎到了多少头麋鹿,只是一直都听到射杀猎物后的号角声,“管他猎了多少头,都得多亏撒剌。”他嘴角掀起,龇出来的牙齿都带着讽刺,“盐撒得真是好,早上看他捉了有七十多头鹿。”   阿里睹也跟着补充:“我昨天还看见撒剌带着人去东面熏兔子洞。”   曷剌咧着嘴,“不愧是阻卜第一猎手,想不到撒剌连兔子都会捉。”他冲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乌里带队出门,遇上了南人的拦子军,就回来一个,刀都抵到鼻子下了,还在这里打猎!”   阿里睹多看了曷剌几眼,曷剌没好气翻白眼,“看什么?”   阿里睹道:“我看你说话越来越像汉人了。”   阿里睹的部族与宋国的汉商来往频繁,汉人说话时的腔调跟现在的曷剌很像。   “不好吗?”曷剌反问。   “也没什么不好。”阿里睹并不在意,现如今说话像汉人的越来越多,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也开始像汉人了,“只要不像阻卜人就好了。像个阻卜人,黑山内外都没活路。”   曷剌沉默了下去,嘴角上的肌肉抽搐着,显然被说到了心上。   猛然间,他拔出刀,狠狠砍着面前的矮树。面容扭曲地狂挥着手臂,铎铎的声响中木屑横飞,矮树摇摇晃晃。曷剌最后用力一刀,将树干拦腰砍断,脸上的愤怒和疯狂终于消退了。   回过头,他哑声道,“像阻卜人没活路,像乌古人也没活路,就是像契丹人同样没活路,契丹人一样不当你是人,他们只看得上真奚人、真汉人。只有像汉人,还能跟汉人做买卖。像契丹人,就得跟撒剌一样,用了那么多盐去诱鹿,转头来家里的孩儿就得喝羊血了!”   阿里睹也抬头望着丘陵上,又开始摇动的红旗,“就怕他讨了贵人欢心,回头就要拿我们家里的盐。”   鹿爱吃盐,用盐来诱鹿是很常见的狩猎方法,但这不是阻卜猎人惯用的手段。   阻卜人的狩猎,可以用唿哨模仿母鹿叫来诱惑,也可以埋伏在鹿群饮水的河湖边,或者就是让人将鹿群所在的林子围起来,一点点地驱赶。   但今天的这场狩猎,不过是要让东面来的贵人开心一点,撒剌就在鹿群常去喝水的河畔洒了许多盐来设陷阱诱鹿。一口气活捉了几十头麋鹿,一直送到猎场来放掉,让贵人射个痛快。   主持此事的撒剌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只要让东面派来的贵人满意了,贵人将管束阻卜部的大权交给他,一切就都能赚回来。   阿里睹担忧地说着,“还记得女古底的乌八吗,他听了撒剌的话,去抢了汉人的商队,两百多儿郎一个都没回来。撒剌怎么做的?一口气就占了女古底。乌八死了,他的妻妾、女儿还有孙女都进了撒剌的帐中。那就是条毒蛇,不小心就会被他毒死。”   “我不怕蛇。”曷剌则狠狠地说,“我家里没盐,只有刀子和弓,还有八百勇士等着他来。”   曷剌说完看着阿里睹,阿里睹点点头,同仇敌忾,“我家里一口气卖了一千两百只羊,六十多匹马,才换了十石盐。没多余的给人。谁要来抢,拿命来换!”   阻卜各部如今的疆域内并不产盐。   过去倒是有一座盐湖,被阻卜王帐占着,只是量少质劣,阻卜各部吃盐基本上还是要向外面买。现在这座唯一的盐湖被契丹人占去分给乌古部了,阻卜各部吃盐对外界的依赖就更大了。   自己不能产盐,卖到阻卜部的盐的价格就变得很贵。宋国汉商开出的售价,要两张上好的羊皮才能换一斤盐。契丹人运来的食盐则便宜点,但口感很差,而且还发苦。   宋人的商队来得多了,近黄河的阻卜各部,如今基本上都用上了来自南方的汉人的盐。契丹盐全都没了销路。就连刚刚得了一座盐湖的乌古部,部中总共有三个盐湖了,但还是买宋人的盐,自家盐湖,就放开来给各家的马和羊来吃了。   在草原上,当客人登门,必上的就是盐和茶。这两样,在阻卜人眼中,比黄金和白银都珍贵,如马和羊一样能当做聘礼和嫁妆。   家里的珍宝,不论是谁来抢,阻卜族的男人只要没死光,总会把贼手给打回去的。   两人的话说得极为硬气,但两人终究还是在为撒剌和契丹贵人站岗,把守着猎场。   曷剌和阿里睹两人心中都明白,真要是契丹人给撒剌撑腰,除非有将全族拼光的打算,他们也只能任其予取予求。   阻卜东、西、外三支曾经被一人捏合在一处,阻卜大王磨古斯的威名即使在万里之外依然响亮。   磨古斯一统阻卜的那些年,被契丹人索走的贡品越来越少,各部的生活也越来越好,随着磨古斯大王名声越来越大,其他部族也开始心动,打算一起攻打契丹,扫除契丹人对草原上的统治。但就在那时候,契丹的太子来了。   耶律隆只带着一万人从东面过来。他们带着枪,托着炮,接连三战,磨古斯每一战都惨败而逃,最后王帐被拔起,磨古斯本人也死了,数万阻卜男儿死于草原之上。从那一天起,阻卜各部分崩离析,全都成了契丹人的狗。   给赶到黄河南方,为皇帝的斡鲁朵守门,给赶到南方山中,为皇帝的斡鲁朵堵路。还有许多,就在皇帝的斡鲁朵中做奴隶。   任何一个阻卜人,都想改变现状。但阻卜人都清楚,除非在这一片大地上,不再只有契丹人一个声音最响亮,要不然,只凭阻卜人的力量,永远都奈何不了契丹。   号角又响了起来,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   曷剌不快地转头看着丘陵上舞动的红旗,“撒剌到底放了多少只鹿?他打算今天就把捉到的鹿都放光?”   撒剌捕捉的准备放到猎场上猎物,两人亲眼看见的就有七十多只鹿,可能还有上百只兔子,足够契丹贵人带来的几十人两三天的分量了。可现在看来,或许一天就用完了。   阿里睹却笑了起来,“撒剌今天晚上肯定是没法儿睡了。这个贵人可不好服侍。”   “难道我们服侍的贵人还不跟他一样?”曷剌说着,不言语了。   狩猎持续到了晚上,猎场上开始到处传扬今天契丹贵人的战绩。   一人一弓,一天就射了三百只兔,五十头鹿,还有一只狐狸、两头狼。   这些猎物被绳索捆了,十来匹马驮着,一路耀武扬威地回到营地中。   曷剌恶心得直反胃,咧着嘴,冷笑着。阿里睹双手合十,念着佛,“早死早转生吧。这些兔、鹿可是被撒剌折腾坏了。”   曷剌望着营地,四面有壕沟,有土墙,还有炮垒,里面灯火通明,他冷笑着,“过去砍支树梢做成弓插在地上,躺倒就睡了,现在还要挖沟。”   “弓子铺?好久没见到了。”   契丹人过去都不扎营,弄一根树梢上的软枝做成弓,放在地上,就当做集结的地方,这叫做弓子铺。   现在契丹兵马一出动,只要停下来扎营,栏杆壕沟一样不缺。到底是辽人,还是宋人,现在都分不清了。   “契丹人跟汉人学,但还是打不过汉人。”曷剌突然说道,“如果宋人来了,我就投过去。才不会替契丹人去死。”   听得出来曷剌这并非是气话,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阿里睹,你呢?”曷剌故作轻松地问着,但眯起的眼角已经带起了危险的味道。   阿里睹在曷剌问出声之前,就已经明白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这个时候,如果犹豫半分,下一刻,曷剌就会拔出刀来。   两人虽然自幼相识,曾交换信物结为兄弟,两家部族又世代姻亲,但事关本族的生死存亡,曷剌绝不会留手。阿里睹自问换作是他处在曷剌的位置上,如果不能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一样会立刻把刀拔出来、砍下去。   阿里睹飞快地说道:“汉人是种地的,我们是放牧的,他们抢不了我们的地,我们只要卖给他们羊毛羊皮就行了。”   “你当真这么想的?”曷剌盯着阿里睹,问道。   “这草原上,谁不这么想?”阿里睹摇头,“两边一比,谁会不明白?”   “撒剌不明白。”   “因为他跟着契丹能抢我们,跟着汉人可就不行了。我们会杀了他的。”阿里睹问,“曷剌,你打算怎么做?”   曷剌道,“你记着今天的话就行了。”他望着南方,“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机会,什么机会?”阿里睹追问。   曷剌回头看着阿里睹,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如果你看汉人的报纸,你不会问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京师(一)   “韩相曾言,夫敌,庙算可轻之,战阵须重之。”   韩冈在何执中陪同下,走在国子监中。   乍然从一间教室里传出来的宣讲声,让韩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他望向何执中,何执中会意地向里面看了看,回头对韩冈说,“是监里的学生。”   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韩冈在武学和其他几个场所,都说过同样的话,想不到给人翻译成这样。   “中国早已胜契丹于庙堂!”   教室里的声音激情澎湃。   战争还在继续。河北边境上,近一个月来,战斗渐渐平息,但绝非是要停战,而是在一段时间的爆发之后,需要为下一次的爆发而积蓄力量。民间对战争的情绪也在积蓄中不断高涨。   “中国丁口亿万,人才济济,朝廷又广开进路,使天下之才为天下之用;而契丹人丁仅千万,其朝中非契丹者不用,非契丹者不进,宰执、兵帅、亲民之职,宁用契丹之愚者,而不用他族之智士。户口丰而人才足,此人胜也。”   “中国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朝廷税赋充足,年入有万万缗,而契丹在国中以一族临凌万众,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涸泽而渔却也难敌朝廷百一。此财胜也。”   “中国有贤人在朝,国中安定,百姓富足,上下一心一德。契丹以残酷之政,行暴虐之法,辽主乙辛又是篡逆之徒,人心皆背。此政胜也。”   “中国用火器,使军卒战力更胜既往,而契丹弃骑兵用火器,则是弃长取短,不过是邯郸学步,故而有乙辛顿兵于天门寨下,寸尺不得一进。此兵胜也。”   “中国之中,虽有百族,唯汉儿最众,所居者中原,所拥者亿万,纵百族叛亦一无所惧,而契丹,以小族临大邦,户口不过百万余,不过国中十一,一旦诸族分立,契丹再难支撑。此国胜也。”   “人、财、政、兵、国,中国有五胜,契丹有五败,中国早胜契丹于庙堂之上。大势不可逆,中国雄于四方,此乃天数!韩相公故曰,庙算可轻之。”   教室中一片鼓掌交好,韩冈微微一笑,站着继续听。   “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穷鼠蹿巷,犹能啮狸。契丹虽颓,犹有反噬之力。河东之败,源自于此。兵形如水,将帅不查敌我之情,盲自出兵,焉有不败之理?相公所言战阵须重之,也在于此。”   何执中听得不由点头,问韩冈道,“相公,此子如何?”   韩冈笑了笑,说,“书生气重了些,还算不错了。”   一番话并没说到真正的点子上,只能说是沾了点边。但如今民间好战的风气已经给煽动起来了,只要鼓吹战争,声言皇宋必胜,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外面的酒楼茶肆,都能引来一片欢呼。   不过韩冈听得还算满意,教室里面的演讲者很聪明,只提中国,不提大宋、皇宋,这让一直都在竭力削弱国中赵宋认同的韩冈,对演讲的评价调高了一点。   “书生气太重……”何执中沉吟着,对韩冈的评价有些不解。   韩冈向外面走去,何执中连忙跟上。就听见韩冈说,“这是说给士人听的。”   何执中一震,旋即明白了韩冈的意思。   上阵打仗的终究不是士人,而是百姓家的子弟。   是粗鄙不文的军汉,是终年劳苦的农夫,是辛勤工作的工匠,他们需要更加简单明了的说法。   灭辽事关天下,这不是朝堂上几个宰执指指点点,就能作出的决定,必须动员到全民,让天下每一个人都明白灭辽的意义,如此才能尽量避免在战争巨大消耗中失去民心。   所以韩冈会在社论中开门见山地说:契丹伪帝入寇中国的企图已经彻底失败了。   会煽动性的宣言:谁想要战争,那我们就给他战争。   会在社论中承诺,一旦官军收服燕云故地,乃至东北辽土,将会将契丹人所占据的产业分给有功之士。下至士卒,上至将帅,皆按功劳大小分配田土。   会公然宣称,要将燕云故地——也就是辽国的南京西京两道——的铁路修筑工作转让出去,要将修筑铁路的好处留给战争的支持者。   尽量团结所有人,如此一来,何愁大宋国中,还有人反对对辽战斗到底?   对自己人,要团结,对敌人,则是要分化。   而为了打击辽国,韩冈还承诺,将会保护辽国所有有产者的产业,无论汉人、奚人、渤海人,乃至室韦、女真、阻卜,中国军队都会敞开胸襟的予以保护。   但是,唯有契丹一族例外。只有契丹,决不饶恕。他们的子女,将会在中国为奴,他们的产业将会分给有功之士。   按照韩冈在报上的说法,要竭力避免契丹再为中国之患,绝不会给辽国死灰复燃的机会。   这种说法狂妄得甚至已经将辽国看做釜底游鱼,随时可以烹煮出锅,但实际上契丹还安安稳稳地统治着辽国,辽国也没有因为战场上的一点挫败而分崩离析。   不过这番话出自于在辽国各族都有莫大声望的韩冈之口,辽国国中各族,对于契丹的信心就更少了一番,浮动起来的人心,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安定下来的——除非能接连对大宋打出两三个大捷来,但这比出手镇压各族还要难上一点——而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一族,对其他族群的态度,也会因此更加强硬,且缺少容忍性。   分化、打击,这是对付敌人最基本的手段。韩冈劳费唇舌,也就是为了做到这一点。   辽国的南京、西京两道,主要就是汉人和契丹,当地的土地、工坊,也都是分别掌握在汉人和契丹人手中。   只要让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人怀疑其他族群,更加敌视其他族群,韩冈放出消息的目的就达到了。   等解决掉契丹人之后,再回头看看,是否要处理辽国剩下的其他族群。   何执中还记得,韩冈前两日尚在议政会议上说,要一步步来。一边打击契丹的支持者,一边安抚投效者。   怎么安抚那些已经分离出去百余年的汉人,手段很简单,就是不要去安抚,而是要先行震慑。把他们头顶上的统治者彻底击败就足够了。   一味地安抚毫无意义,只有武力之后的安抚,才有效果。既然他们会投靠手段强硬的契丹,那大宋对契丹的屠刀过后,他们会全心全意投效。   “下官明白了。”何执中对韩冈制定的策略心悦诚服,只要执行上没有问题,辽国国势日衰指日可待,彻底覆灭辽国的时候已经为时不远。   韩冈在国子监中参观了一圈,就要准备回去了。临走时,他问何执中,“还有什么没说的?”   何执中犹豫了半日,最后道,“别无他事,下官会为相公安顿好国子监。就是……吕枢密他,昨日曾要入国子监中搜人。”   韩冈明白何执中的顾虑,“不必多担心,吕望之的目标你应该清楚,不会针对国子监。如果有问题,及时通报。”   韩冈安抚了何执中两句,上车离开。   眼前的几件事,一桩事是所谓的打扫屋庭,也就是大清洗,这件事由吕嘉问负责,到最后再处理一下吕嘉问,化解怨恨就可以了。   归根到底吕嘉问只是被推出来顶锅的人。即使他每天都在审讯人犯,扩大搜捕范围,试图戴罪立功,但韩冈和章惇始终牢牢控制着实际的执行机关。   开罪人的工作吕嘉问一个人做了,但他想要趁势扩张权力,章惇和韩冈却绝不会给他机会。   第二桩是辽事。自从包括邸报和外面的私家报纸上刊发了韩冈的署名文章,彻底解决辽国的思潮,在国中立刻占据了主流,到处都在说一雪百年新仇旧恨,甚至让人忽视掉了正在进行中的大清洗,一家家宗室、贵戚的哀嚎,未能引动舆论分毫,甚至可以说,京师之中不相干的士民百姓,根本不关心他们的下场。   但韩冈的精力并没有放在辽事上太多。   宋辽战争现阶段只是战略相持阶段,所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其实说到底只是煽动而已。要让天下人知道中国会跟契丹打到底,要让天下人都觉得契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就像一栋破房子,踢上一脚就能塌掉了,但实际上,韩冈现在只打算跟契丹拼消耗,收买其国中各部,拆掉契丹人的台。等到契丹根基被毁,剩下的工作才会是顺水推舟。   韩冈现在考虑的是官制。   华夏官制,源自礼记,传说由周公旦设定——也有可能是春秋战国的某一位书生拍脑袋的结果——这一制度,从头到尾都是在为“家天下”所服务。   不论时代如何变迁,帝室如何更迭,官制体系的根本没有发生改变。依然都是建立在天子为核心的统治制度之上。   在韩冈看来,想要根绝皇权对国家的控制,官制革新是必然——这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对韩冈来说,通过官制更迭,也能够更好地掌握住官僚体系。   只有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套体系,才是最为趁手的。在变动的过程中,升降进黜也更为简单,更能契合韩冈之意,减少许多因权衡而不得不妥协的人事安排。   而这件事,他还没有对外公开,甚至只在自己心里去计划,准备等到战争大局已定的时候,再行发动。   正是战争之时,现在韩冈还不打算弄得京师震动,官场动摇。   想要在京师之中守住秘密,基本上就像是用网眼很宽、绳子却不怎么结实的渔网捕鱼,比网眼小的鱼全都穿过了渔网,而穿不过网眼的大鱼,却能够凭借自己力量挣脱渔网的束缚。   永远都不会有多数人的秘密,只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   还要多久才能公布这个秘密?韩冈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一天已经离得不远了。 第一百六十章 京师(二)   田垄上,一台蒸汽机正轰轰地喷着烟气。   旁边一名小工,正用不断向炉膛中填充着柴草、木料,保持锅炉里的水温。   滚水发生出蒸汽,驱动着活塞。在气缸中来回往复的活塞又推动着曲轴,让一只飞轮急速旋转。一条皮带环成一圈,一头圈在飞轮上,另一头则是一只轱辘。   飞轮旋转着皮带,皮带又卷动着轱辘,将一条长索不断收紧。长索绷得笔直,拖着一具重型犁,哗哗劈开土地。   深层的黄土被犁刀翻了上来,裹着黑色灰烬的表层泥土则被埋到了下面。   一具重犁足有三步宽,沉甸甸的至少有百斤之重,下方十二支犁刀,深深地扎进田地里。寻常马牛没有五六匹,根本扯不动这样的耕犁。但这具重犁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却仿佛热刀切过牛油一般轻易。   当重犁被牵扯到田亩靠近蒸汽机的这一头,就有人松开轱辘上皮带的连接,解开犁头,重新将已经几乎全数缠绕到轱辘上的长索扯出,一路拖到对面的田垄前,绕过一支深深扎在田地里的桩子,再返回来接上犁头。   而蒸汽机也被推着向前方挪动了几步的距离。当蒸汽机再次旋转起轱辘,就又开始扯动重犁,向着对面的田垄耕犁过去,围绕着桩子绕过半圈,再返回来。   如此反复,在韩冈抵达的时候,十二三亩的田地已经只剩下小半还保持着完整的黑色。   就在这一片面积十二三亩的田地旁,还有一片面积相近的田地。两边同时开始犁田,不过这一片是由两匹马拖曳着耕犁,在使用蒸汽机的田地快要耕作完毕的时候,这里却还只完成了一半不到。   “呵,是不错。”   当章惇兴致高昂地向韩冈发表自己的感慨的时候,韩冈如此回应了章惇。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司农寺为了体现蒸汽机的作用,在其中还是做了点手脚。   “何必如此。”看出韩冈的真实想法,章惇笑着对韩冈道,“马力牛力有其极限,机器是没有的。现在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并不代表以后还会输给牲畜。”   章惇抢着说完韩冈常说的话,韩冈也只有苦笑了。   两位宰相的眼前是一片斑驳的黑色,这是刚刚烧过秸秆的痕迹。   这一片种植占城早稻的田地前两天便已收割完毕,残余的秸秆被焚烧之后,就开始翻耕。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田地,不会这么快就进行翻耕,总会到快播种前才开始。   甚至可以说秸秆都不会烧,京师中多用石炭不假,并不代表普通百姓会宁肯外购石炭烧灶,而不去用不要钱的秸秆。   但这里是隶属司农寺的试验田。在种植工作上,从不会吝惜人力、物力。秸秆焚烧可以杀灭害虫,同时草木灰还能还田,当然焚烧了事。   自从章韩秉政之后,原本在变法过程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司农寺,就从变法的执行机关回到了老本行上,只负责农林渔牧相关的事务。   更具体一点地说,就是培育和推广农牧良种,实验新兴耕作技术和机械,推动牲畜规模化养殖,并进行相关研究。还有农作物和牲畜各种疾病的研究和治疗。   权力比起过去是一落千丈,不过还是能够挤进议政的行列,而且还能排在中游的位置上。   司农寺辖下有二十多处农业试验基地,分布天下东西南北,西抵北庭伊丽,东达高丽耽罗,北近河套,而南面,旧日最南的一处基地设在交州,今年夏天,在南洋的三佛齐故地也有了一处试验基地。   此外即将成立的农学,将会是继明法、明工、明算、明医四科之后,第五个隶属诸科的专业性科目。   更远处,种植普通占城稻的稻田还是一片绿色,而种植另一稻种的田地,则正在收镰。   但田地中并没有镰刀,由两匹马拖动着一台机器,从稻田中经过,一株株沉甸甸的稻穗就给卷割了下来。   畜力收割机已经在许多地方开始推广,随着轮子的转动,带动机械结构,切断秸秆。   “什么时候收割机能在收割之后顺便脱粒就更好了。”章惇满怀着期待。   章惇最喜欢看的就是遍布在田地中的机器,拥有着天下间最多的种植园,拥有着天下间最多的田地,章惇家中,对各种能够减少人力使用的机器,有着最为迫切的需求。   “肯定是可以的。”韩冈当然还记得联合收割机,收割、脱粒、顺便还能翻耕,“只是机械结构更麻烦,故障率太高了,暂时还不实用。”   “什么时候能将蒸汽机装上车?就像玉昆你说的,和耕犁直接连起来。绳子拖曳虽然也不慢,却还是差了点。”   韩冈都感觉章惇在戳自己难受的地方呢,“还要再等等,这可比铁路上跑的蒸汽机车还要难一点。”   “要比铁路上的机车小啊。”章惇道。   韩冈道:“机器更小,零件可就要更精细了。”   “还真是慢。”章惇抱怨着说。   “已经不慢了。”   “打完辽国能弄出来吗?”   “如果多留辽国几年倒是可以。”   韩冈说着,与章惇一起往回走。司农寺的官员和基地的官员一串跟在后面,只是不敢打扰两位宰相,都是远远地跟随。   田垄上,两位宰相缓缓走着。章惇问着韩冈,“国子监的情况怎么样?”   “都是些年轻人,一腔热血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要给他们指出一条路,当然就不会有什么怨言。”   韩冈去国子监,听了课,听了演讲,同时还发表了一次讲话。   国子监此前闹出了一场乱子,监中如今正惶惶不安,现在宰相亲至,安抚人心,也是不得不为。   章惇踱着步,望着快要进到田地另一头的耕犁,“怎么说的?”   “不过是把辽国的事说一说,把都堂的想法说一说,开诚布公嘛,学生们还是很好说话的。”   “也就是玉昆你。”章惇不觉得除了韩冈之外,其他宰辅能够压得下那些张狂的学生。   “倒不是。”韩冈道,“本来也没什么大矛盾。”   不过是学制、课程内容有些变化,正好有了一场败仗,被人趁机作祟罢了。   其中作祟最大就在这条田垄上,只要自己和章惇都不再继续动作,学生们当然不会有更多的意见。   矛盾还没有到无法缓解的时候,外部的挑衅和煽动也全数在章惇和韩冈的控制下,甚至就是他们的指使、纵容。当韩冈和章惇决定收手,自然就会风收浪止。   “现在没有,迟早会有。”   章惇说着,和韩冈走过田垄,远远望着晒谷场上堆积如山的金黄色稻粒。   “到时候,玉昆你且会如此心慈手软否?”转过头,章惇冲着韩冈笑了笑。   “那就到时候再说。”韩冈笑道。他早有所备,也有所应对。   章惇也知道韩冈的计划和想法,“那就看看灭辽后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韩冈点了点头,他想要做的事,必然会在国中引发巨大的动荡。眼下吕嘉问在京师中的搜捕,只是为了削减一点会趁机兴风作浪的人群。当新体制确立的时候,旧有势力的反扑无可避免。   章惇之前打算引蛇出洞,韩冈会同意也是因为想要尽量降低这些反扑。但压力始终在不断增加,必须通过扩张来释放压力。   小池塘中掀起三尺水波已是巨浪,放在大海之中,不过是稍有起伏。中国持续三千年的封建时代,每一次都是用战乱削减大量人口来减轻人口压力。   只要能够保持扩张的速度不降低,国中的压力就不会增加到要爆炸的地步。   交州和南洋的种植园一日,虽然下南洋的汉人死亡率远比国中要高,是不争的事实,但下南洋的福建人却依然络绎不绝。比起山多田少的家乡,南洋虽然瘴疠、疾病众多,气候也让人难以适应,但广阔的土地实在是充满了诱惑力。   南洋的粮食产量眼下看来过于庞大,但再过二十年,中国的人口至少要翻一番。   为什么以福建商会为核心的南洋殖民者能够一直忍受国中低廉的粮价,并不只是章惇的约束,他们对人口增长的趋势也看得很清楚,不要二十年,只要十年,甚至七八年,人口数量就又会有一个巨大的抬升。   他们是有计划在七八年间,利用手里堪称巨量的粮食,将整个中国的粮食市场彻底控制。与其说是远见,还不如说是商人对巨额利润天生的敏锐。   在这方面,以西北地域为核心的雍秦商会,主要在北方开拓棉田,在粮食生产上,就远远不如了。但雍秦商会有雍秦商会的优势。   选育良种,改进培养技术,推广新式农具。虽然工业化的进度还没到造出化肥农药的地步,但是对有机肥料——也就是粪尿——进行再加工的技术,经过多年的研究实验,总算是有了些突破。   在后世只能归类为土化肥土农药,现在对粮食的增产还是很明显。   还有大规模耕作的机械,不断开发出来。几家大型的实验室在大部分人都还在是单打独斗的手,就在韩冈的指示下成立了,一开始当然并不成功,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却绽放出让人惊讶的光彩。   自然学会的成员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地主和小地主阶层,他们对粮食增产或经济作物的兴趣远比,铁路修造没他们的份,他们也做不来,一般家中有个几十上百亩地,县城中有一两个铺面。不过农业技术的开发和推动,却是他们所关心和在意的。   只要有这些人在,韩冈的基本盘只会越来越大,所谓的压力,其实却是在那些因循守旧的人身上。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京师(三)   两位宰相的车队从官道上驶过。   车辆二十乘,骑兵五百余,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于途人人侧目。   两名儒士立定在道旁,一老一少。   少者踮起脚,望着车队过来的方向,带着几分好奇,“当是从杨王村司农寺的试验场过来的。”   老者形容严肃,问道:“可是那一座机耕机收的试验场?”   少者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现在司农寺的试验场早就都在用机器了。耕地用机器,播种用机器,收割也用机器,脱粒、碾米、磨粉都有机器用。按报上的说法,人力、畜力,血肉之躯皆有极限,机器则可以不断进步,直至一日尽耕百亩、千顷,碾米万石亦为等闲。”   老者见少者神色,怫然不悦,袖袍一挥,“此事岂可做笑谈!富家多拥田土,自耕不及,遂出佃于贫户。贫户得其地,方能养家糊口。如今稼穑之事机器尽可代为之,田主又何须出佃?雇五六长工,买三五机器,便可坐等稻麦入仓。试问置佃农于何地?宛转沟壑,伏尸道旁!”他森然道,“彼辈谓之进步,吾谓机器噬人也。”   少者慌忙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也以为日后夺佃之事只会越来越多。”   老者点头,车队渐远,二人又安步当车,沿着道旁的树荫向前走去。   老者沉默地走着,他学生的观念与他的想法有所冲突,他看得分明。学生闪过的不以为然,更让他心情黯淡。仅仅上京半载,这心思就为人蛊惑过去了。   许久,老者问道,“汝在监中,可闻同学间议论二相。谓其安国欤?乱国欤?”   少者眨了眨眼,看了看老师,决定还是说一点实话:“学生听人言,二相兵在其手,粮秣不缺,纵有民乱,挥手可平之。况天下四疆皆乏人垦殖,乱民遣送南洋、云南、西域屯垦,难有大乱。”   “外即有乱,内如何无变?”老者言辞铿锵有力,“若朝堂上下一心,即陈胜吴广亦难得志。然彼辈禁天子,瞒太后,把持朝堂,天下人苦其久矣。若有匹夫振臂一呼,从者必如蜂起,其二人纵欲保全首领退居乡里亦难矣!”   ……   韩冈和章惇丝毫不知相去不远的地方,正有人说他们日后头颅难保。   即使知道,那也是他们日常所受到的无数诅咒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韩冈上了章惇的车,今日蒸汽机在农耕上的成功表现,让他颇有几分欣喜,“觉得今天的机耕怎么样?”   “像个玩笑一样,还拿根桩子转弯。玉昆你说的蒸汽机车呢?”章惇只给出了摇头作为评价。   机耕法,在田中翻土的时候的确很快,但转弯时犁头就卡了几次,差点将辅助转弯的桩子带倒,等耕犁到了蒸汽机的这一头,还要人手搬上一次,看起来笨拙得很。   比马和牛的确是快了,日常使用的成本也低,维护成本同样不高,可是对比起韩冈曾经描述过的画面,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差了不知多远。   “哪里有那么快的。”韩冈拿着常年使用的语句,熟练地推搪道,“这是要花时间去研究的。”   “锅炉和蒸汽机还连着管子,什么时候能合在一起?”章惇更是熟练地质问,“玉昆你当初还说过蒸汽机车下田的,已经等了很久了,该不会跟铁船一样,要等上二十年。”   “铁船早有了。”   “小儿玩具也能算?”   韩冈曾经对章惇描述过机车耕田的场面,也就是提前了千年将他记忆中的大型机械化农场给描述出来。   但到现在为止,机耕法依然只是将蒸汽机放在田头,远远地牵着铁犁走。而京师和秦州天下间仅有的两家能够批量生产蒸汽机的机械厂,也只是试着将锅炉和蒸汽机合并在一起,设法能安在四个轮子的车架上。   韩冈对此并不着急,依然保持着充分的耐心。   毕竟仅在两年前,两家机械厂也只是在生产蒸汽抽水机,甚至还不能说是蒸汽机。   之后在设计上有了突破,真正能够作为动力源的蒸汽机终于出现。但两家机械厂的重心在此之后,几乎全部放在行驶在铁轨的蒸汽机车上,小型化、集中化,能够用在农业上的蒸汽机,依然还是个难点。目前只能在实验农场中使用。   跟韩冈你来我往地说笑了几句,章惇一笑,从板壁上的暗格中摸出了一瓶葡萄酒来,半瓶鲜红的酒浆,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摇晃。   拔开软木塞,章惇又摸出了两支玻璃酒盏,闲适地给自己和韩冈各倒了一杯。   他将酒杯向韩冈举了一举,轻呷了一口,喷着浅浅的酒气:“果然只有甘凉产的葡萄才适合酿酒。”   韩冈这辈子上辈子都对葡萄酒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虚虚地沾了一下唇,“北庭的葡萄也不差,酿酒的渊源比甘凉还更久一点。”   章惇三只手指捏着酒盏,低垂眼帘,看着杯中的血色酒浆,“两年后能做出来吗?”   章惇还是在问之前的农用机器,韩冈摇头,“这可说不准,得看运气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章惇一扬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出手巾擦擦嘴角,“那也不用急,免得乱中出错。”   看着章惇一口喝下一杯急酒,韩冈一笑,“等蒸汽机车上路,也就能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开发农机了。”   章惇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神情莫名地缓了下来。   蒸汽机车上了铁路,铁道总局辖下的数以万计的挽马就会被逐渐淘汰。到时候,出行就会更加方便,迁居也越是容易,失地农民的怨恨自然不会积蓄到危险的地步。   就像锅炉,不装一个减压阀,将水闷在锅里去烧,最后得到的将会是一个大号的炸弹。如果装了减压阀,压力过大时及时减压,那么结果将会完全两样。   韩冈举了举酒盏,“早点将辽国打下来,有什么事就都不用愁了。”   章惇并不贪心地说,“暂时收服燕云和辽土就够了,剩下的可以慢慢来。”   韩冈失笑,“辽国也就这几片好地。”   西京道、南京道、东京道,辽国的这三个行政区,可耕地的数量相当于河北的三五倍。那里便是章惇和韩冈安排的减压阀之一。   还有南洋,还有西域,还有城市中不断发展的工商业,都像沙子吸水一样吸取劳动力。   只要能够让减压阀门畅通无阻,那么国中的形势即使有所恶化,也能轻易地镇抚下来。   从实验基地到京城外墙要一个时辰以上,韩冈和章惇就在车上把盏闲聊。   因为是宰相的车队,一路畅通无阻。走在前面的车马,一见到后面的声势,都让道一旁。   直到接近南薰门的时候,车队速度忽地就慢了下来。   过去城门因为要对进出的车马和行人进行检查,还要征收税金,一向是道路堵塞的重灾区,但如今为了保证道路畅通,城门前的检查几乎被放弃了。只有前几天,抓枪手的时候,才加强了一下,随着枪手主动投案,明面上案件业已告破,为了保证通行顺畅,这检查就又松懈了下来。   现在城门又堵了,章惇和韩冈的队伍中,立刻就有人上前去查问。   两人很快转回,向章惇和韩冈报告说,是城门上面掉了两块砖下来,砸坏了一辆公共马车。   车厢没被砸到,但车夫和拉车的两匹马给砸死了。十几名乘客被扶下来的时候,个个面无人色。尤其是看见了前面的车夫和挽马的惨状,好几个就在路上吐开了。   指挥交通的交警第一时间就从城门里跑出来了,他们刚刚从军巡院中分离出来不久,对待百姓的态度,还是维持了旧日习惯,随手就用上了警棍。   几棍子挥下,几名壮年男子嗷嗷叫着跑开了,其他人也连忙跟着散去。刚刚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韩冈和章惇的车驾就到了。   当值的交警,值守的城门官,还有一名戴着藤编头盔的匠师,被拎到了两位宰相的面前。   “潘泰。”韩冈一口叫出了第三人的姓名,“是你们把城砖弄下来的?”   开封新城的城墙,基本上被使用的机会不大了。城墙顶端能并行六辆马车的宽度,也就难免被打上了主意。   在城墙顶端修一条五十里长的环城铁路的提案,得到了都堂的批准,在一些非城门的墙段,已经开始道路的铺设,但城门,因为总是人流汹涌,为了保险起见,这里的路段正在进行目前为止最为严格的安全检验。其中的一名分管者,就是潘泰,曾经拜见过韩冈一回。   潘泰瑟瑟发抖,当他得知两位宰相车驾就在门外,早吓得面无人色,要是章惇和韩冈来得快一点,这落下的砖石起步时就要砸在韩冈和章惇的头上?   他颤声叫道,“相公明鉴,落下的城砖并非来自城头,而是门券啊。下官再如何敲打城砖,也弄不下门券的石头。”   所谓门券,就是城门上端的拱形部位,这里想要掉下来,正常情况下可不容易。   韩冈向章惇瞥了一眼,如果想要兴起大狱,今天这件事完全可以说成是要刺杀两位宰相,可以帮一下吕嘉问,但作为主持者的潘泰肯定就难逃一劫。   “叫你们小心再小心,还这么疏忽大意!真当都堂的话是耳旁风了!”   章惇厉声呵斥,但骤然间的放松,潘泰差点就瘫下来——只是疏忽大意,而不是行刺,一条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韩冈先冲章惇点点头,以示感谢,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只能算是意外,并不像是谋划,虽然肯定要进行检查,但没必要当面惩罚潘泰,得等调查的结果,现在安抚一下才是最好的。   他对潘泰道,“从今以后,城门段只许夜间检测、夜间施工。车辆所受损伤,还有人员抚恤,铁路总局不得推诿,要及时处理。”   潘泰连连点头。这些事,不要韩冈说他都会去做的。   “算了吧,新城城墙本也不算牢靠。”章惇又一句话开释了潘泰,他笑着问韩冈,“城墙顶上的环城铁路这就要修了,玉昆,你的蒸汽机车呢?”   韩冈摇摇头,打发了潘泰和其他两人,车队重新启动,这是从城门跑出两人来。   韩冈和章惇都轻噫了一声,那两人,使他们两个各自所熟悉的亲卫。   亲卫分别来到章惇和韩冈身边,同时递出了一张纸条。   章惇展开一看,脸色微变,先惊后笑,嘴角尽是冷嘲,“文彦博上京了。”   韩冈将手展开,他手中的纸条也是同样的内容。   “这老货。”章惇头疼地抓了抓下巴,“可别死在京里。”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京师(四)   唐梓明把炭笔压在嘴唇上,两只眼睛盯着他的笔记本。   方才他拿着炭笔,在随身的小笔记本上,将都堂新闻官说的每一句话都飞快地记录下来。   现在就在回头一条条地与记忆对照着来看,确定有没有记错的地方。   对唐梓明个人来说,在这过程中,值得发掘出来进行重点报导的新闻点,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出来。   唐梓明很相信自己看到新闻时的第一感觉,每一次感觉浮现的时候,都会帮助他轻易抓住读者们的关注点。这种宛如天赋一般的直觉,让他进入了天下最大的报社,也让他在竞争激烈的报社中站稳了脚跟。   “江西,暴雨,太常韩,救灾”。   又下雨了!江西今年的收成算是彻底完了。这是方才速记时,唐梓明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念头。   今年京畿、江淮大涝,各路受灾情况严重,几处主产区补种之后只能勉强保证当地口粮,粮价能否稳定,这就要看都堂下一步的应对了。   唐梓明想着,随手写下“粮价”二字。接着又在韩字上画了一个圈:   翰林学士、判太常礼院韩忠彦这个人选也是可圈可点,如果联想到这几日吕枢密主持的行动,这一个任命是为了避免韩议政做出错事,还是以便调查,应该是有些说道的。   另外,今年的灾情,必定对北面的战事有所影响,影响到至少千万石的粮食运送方向。按照都堂的声明,战争必然会继续下去,但会否在今年大举进攻?还是先稳定战线,然后等明年后年北进。   随手做了一个标记,唐梓明暂时把这个想法放下了,回到江西的暴雨上,韩议政受命主持救灾,恐怕也是要借用他的世家子弟地位,能够抛下顾忌对一些官员下狠手,这一过程中可能会有不少新闻。   一般来说,都堂还是很欢迎记者帮他们拾遗补阙,抓一抓下面搜刮起来肆无忌惮的官员。   唐梓明轻轻画了一条线,或许回去后可以跟几个朋友说一说,看看谁愿意去江西一趟,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抓住了,升职的机会就有了。   “长江,两轮船,入役”。   驻扎在鄂州的长江舰队,两艘汽轮船入役。   联系上一条新闻,都堂突然之间将汽轮船配置于长江舰队,目标不问可知,江西如有乱民,鄂州的驻军随时可以出动。   不过汽轮船真的能派上大用吗?   唐梓明有些怀疑,据他了解,如今汽轮船还只限于在港口中使用,故障率并不低,要是在战场上突然坏了,这不是笑话,而是要人命了。   再下一条,就是昨天惊动京师的新闻了。   唐梓明在“二相,机耕”上点了点。   两位宰相出门,回来时差点被城墙上的石头砸中。是谋刺,还是意外,这件事比起两位宰相视察农场机器耕田可是重要得多。只不过,看起来都堂并不想有人关心太多。   自家报社有多听话,唐梓明很清楚,都堂说一,报社就不会作二,城门落石的事肯定不会上报导。   只看着一条,也许都堂要开始大力推广机耕了。   想起近日社中传言,佃农的安置多半会是日后施政的重点,南北方向上,将可能出现数以百万人的大迁徙。   正想着事,胳膊肘忽然被人顶了一下,唐梓明扭过头,就听旁边的同行问道,“方才陈员外说的毛毡,是多少匹?”   那同行问着,眼睛还勾着看唐梓明的笔记本,只是唐梓明在笔记本上的字迹潦草得只有他自己看得清。   “三十万。”唐梓明瞟了眼笔记本确认了一下,就告诉了他。   这是今天都堂新闻官公布的倒数第二条消息——密院征购三十万匹毛毡。   毛毡。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唐梓铭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重点是羊毛。而羊毛的来源,则是重点中的重点。国中的羊毛产量或许不一定够用,市面上的羊毛毡的原材料,本来就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北方。   唐梓明匆匆写了两个字,外人看不懂,只是将这一瞬间的灵感记录下来,给自己留个提醒。   剩下的几条,唐梓明来不及看了,新闻官礼部员外郎陈茂学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   都堂每两日有一次的例行的新闻发布会。   宣传这座阵地,自己不去占据,那就会给敌人占去。这个道理,从古到今,统治阶层无不明了。   过去统治者们采取的办法,一直都是采取压制的态度。极端点的是偶语者弃市,普通的就是在刑律中确定传播流言和揭帖的罪责。   但这么做的结果,只是让流言传播得更广,偏离事实更远,并不能达到订立法度时的初衷。   而如今在一步步推动报纸逐渐成为朝野之中各色信息的搜集和传播的工具之后,过去对民间舆论的高压政策,同样是一步步废弛毁禁。   朝廷借用报纸来操纵世间舆论,同时还设立了新的职位,加强与报社的沟通。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和调整之后,所谓的新闻发布会的基本流程就成型了。   新闻官出来后就把要公布的新闻念上一遍,再与记者们稍稍聊上几句,会议就宣告结束。   唐梓明跟着新闻官起身。   “员外!”唐梓明上前问了他准备好的问题,“文老太师上京了,朝廷有没有说法?”   文彦博上京了!   人群一阵骚然,记者们惊讶地望着唐梓明,都想知道这一条消息他是从何处而知。   被众多震惊、探寻的眼神围绕,每一次都让唐梓明对自家的报社满溢着自豪感。新闻官不会披露太多内情,不过如果记者有本事,可私下里再去挖掘一点更加有用的内容。而京师乃至全国最大的报社,总是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其他报社使尽手段才挖出来的消息。   陈茂学微微皱了下眉头,“此事非本官所知……”他顿了一下,音声更冷,“北事正酣,谁有空去理会。”说罢,陈茂学没有逗留,径直离开。   新闻官明明白白的言辞,就文彦博上京一事,给各家报纸定了基调。   谁有空去理会?   都堂没空,开封府没空,理所当然的,各家报纸的版面也没空。   唐梓明叹了一口气,与几位同行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这一条新闻在有更大进展之前,只能先放一放了。   文彦博一向是旧党领袖,即使是旧党蛰伏的现在,有他这一面大旗在,还是能维系一定的人心。这一回他的曾孙文煌仕又掀起了一场大浪,让都堂都大感棘手,甚至灰头土脸。旧党人众,觉得振奋的不在少数。要说文煌仕的行动背后,没有文彦博的指使,绝大多数人多是不会信的。   现在文煌仕失踪,都堂大索天下,又派了吕嘉问主持此案,文彦博在这个节骨眼上上京来,是来找他重孙子的吗?谁也不会觉得这个老家伙对寻到文煌仕的下落有任何作用。他上京后会是自辩,还是与都堂针锋相对,现在也没人能说得清。   但有一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以立刻确定——文彦博绝不可能是来向都堂认错的。   随便在京师街市上拉一个人过来,告诉他文彦博就要上京了,再问问他,文彦博这一会上京到底想要做什么?一百个人中,九十个会回答说肯定是跟都堂过不去。剩下的十个,不知道文彦博是谁,但只要一说是洛阳的文老太师,立刻就会得到一个同样的回答。   文彦博在东京士民的心目中,就是那种固执到极点、戏文里经常会出现的反角,总是想方设法与主角过不去——其中也多有韩冈的功劳,在他的指点下,有一段时间出现在在京师中瓦子里的戏文,其中总是少不了一个模式化的老反派,往往姓闻,姓温,姓翁,姓敬,取谐音或者干脆就是文彦博家的旧姓。   更有许多新本的小说,直接将文家诸子的名讳带入进去,比如文及甫,有时候是抛妻弃子另结新欢的负心汉,有时候是打流混世的下三滥,有时候是偷鸡摸狗的小贼,还有的时候是卑劣无耻的奸臣,相似的只有结局。总之,出场颇多,盒饭领得也不少。   名气如此之大,文彦博此次上京,东京士民想来还是会有所关心,作为新闻也不缺吸引力,但新闻官已经划了线,那么聪明人都不会试图去越过去。   文彦博抵京无声无息,没有哪怕一份报纸刊载相关的新闻,直至他入住驿馆中,朝堂也没有派出任何一位官员与他接触。   年纪老大的文彦博,孤伶伶地坐在厅堂中。   如果是过去,无视都堂的态度,登门造访的老友还会有几人,但如今京师内正彻查都堂一案,作为关键人物的文煌仕逃窜不知去向,吕嘉问抓了一家又一家,瘐死狱中的已经有六七人,谁也不敢在这时候以身犯险,把自己和全家都牵扯进去。   文维申脸色难看地走进入住的小院,他从外间经过,听到了好些闲言碎语,甚至都不避让他。   “文煌仕说不定都变成了鬼,哪里找?”   “文太师土都埋到脖子了,离变鬼也不远了。说不定还真能看见他重孙的鬼。”   这几句就是在门外听到了,差点让他气炸了肺。只是当他走进厅堂的时候,立刻就换了一副神色。   文彦博宛如石像一般坐着,儿子进来后才有了点气息,“送走了?”   文维申点点头。   “说了什么没有?”   文维申摇摇头,“只是让大人不要担心。”   他刚刚送走的那一位——受都堂之命前来安抚的老友,带来了都堂的话。   “都堂不认为太师会对曾孙的情况了如指掌,文煌仕的罪责不会牵扯到太师的身上。都堂也不会允许提审太师的情况出现。”   这几句承诺,保证了文彦博不会受辱于小人,但这是对卸任宰相的优待,是为了他们自己,而不是对文彦博这个人。   文彦博现在越发地确信,只要自己一死,文家就立刻会覆灭。   都堂是不得不给他这位曾经做过宰相的老臣留一点余地,但不会给他连监司主官都没做过的几个儿子留下半点人情。他们已经不够资格去让宰相执政看顾他们。   文家或许真的要完了。文彦博现在就是在挣命,只要他能够活下去,也许还能看见转折的机会。   “大人,下面该怎么做?”文维申问道。   “章惇、韩冈不用去找了,拜见一下吕嘉问。”文彦博撑着拐杖起身,颤颤巍巍地问儿子,“延之那边可有回信。”   “这正是儿子想要说的。”文维申低声道,“延之前两天就失踪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京师(五)   “包永年失踪了?”唐梓明惊讶地问。   隔着一张桌子,丁兆兰瞥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俺还以为你们这些包打听早知道了。你们的耳朵,”丁兆兰把手掌比在耳边,招了招,“总是伸得那么长。”   “如果我们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唐梓明反应敏捷地回复道,许多时候,面对武夫的挑衅,身上的文人习气让他好斗如公犬,“没问题,该知道的我们都会知道的,不会让朝廷的每一文钱白花。”他摊开手,“如果我们不能对得起报社开的每一文工钱,不是我们被报社开革了,就是报社被我们啃倒了。”   同样地把手放在耳朵旁扇了扇,唐梓明笑着:“你知道的,记者通常总比快班更早赶到案发现场。”   “那是因为衙门从来不会给快班配马,而你们记者总能拿着车票去报销!”丁兆兰愤愤不平捶了一下桌子,咚的一声,引来了不远处掌柜不满的视线,“还有该死的信息费!”   “这难道不是好事?”唐梓明得意地扬起眉毛,“信息费让东京士民总是能够得到最新最全的新闻,也能让他们把身边的新闻事件分享出去。别以为只有好处,报销车马费的前提,是得附送一篇好报导。没有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他瞅着丁兆兰,“小乙哥,没有谁的工钱是白拿的。报社给钱给得爽快,那要俺们有兔耳朵,狗鼻子和赛马腿,听得远,嗅得灵,跑得快。”   “好吧,兔子的耳朵,狗的鼻子,赛马的腿。”丁兆兰想象了一下,把几件零件与眼前的唐记者组合在一起,忍住笑,“能告诉俺,包永年去了哪里?”   “方才不是说了吗,朝廷又没发俸禄给我,我有什么必要去盯着一个国子监生?倒是你们。”唐梓明冷笑,“文煌仕的表叔、同窗,跟枪击案牵扯不清的国子监生,你们就让他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这个新闻你要不要了?”丁兆兰干脆地问。   “我现在在都堂守着新闻。”唐梓明游刃有余地摇了摇小笔记本,差点就要把两条腿跷上桌,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难道小乙哥你不是特地来跟我说这件事的?”   丁兆兰欠身靠前,压低声音,“俺前天才见过韩相公。”   唐梓明眼神闪烁了一下,艰难地摇头,“太高了,摸不着。”他盯着丁兆兰,有些生气,“丁小乙你也别诓我,韩相公的事,私密的你不敢说,公开的,我都能查得到,拿韩相公勾我作甚。”   丁兆兰露出神秘的笑容,“那韩四衙内呢?”   唐梓明摇头,“我打过照面的。”   丁兆兰怔了一下,神色没那么稳当了,他本想用包永年的事钓上唐梓明,没想到这条鱼始终不肯上钩。   “再加一条新闻!”他不得不把鱼饵再加了一倍。   “得灭门案那个等级的。”唐梓明强调道。   丁兆兰苦笑,“这可不容易遇到……”又点点头,“也罢,就答应你。”   “好!”唐梓明一声叫,“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小乙哥,当真爽快!”   “来。”他举起茶盏,强拉着丁兆兰碰了一下杯,把茶水一饮而尽。   丁兆兰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苦涩味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就像他现在的心情。明知道来找这一位,肯定会被敲一番竹杠,但现在其他地方都没有线索,只能过来找这位能从死人身上刮出大新闻的记者。   虽然唐梓明还年轻,但是在记者行业,已经颇有令名,能从小报社跳去天下最大的报社,又能在竞争激烈的顶级报社中成为常驻都堂的记者,唐梓明的能力和人脉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好了。说说看这件事吧。”唐梓明道,“包永年什么时候失踪的。可知道他失踪时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什么事都没出才有问题。”丁兆兰回想三天前就已经空无一人的宿舍,到昨天确认失踪,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条线索追踪到最后,都是一团迷雾,“包永年已经失踪三天了。”   “亏你们瞒得住。”唐梓明啧啧两声,三分惊讶,三分赞叹。   普通百姓失踪三天,官府没动静还好说,包永年的身份可不一样,别说失踪三天,就是失踪半天,都堂就该催促快班、行人司和军巡院动起来了。动静一大,那京师里面就别想瞒过消息灵通的记者。   “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你觉得会是谁?”唐梓明指了指东面,那边有开封府衙,有都堂。   “这边抓人的都是正大光明的抓。”丁兆兰摇头。   “可不一定。或许是那一位……”唐梓明无声地做了吕字的口型。   “只要是衙门出手抓人,俺肯定能找到线索,一路探过去。”丁兆兰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   他有着充分到甚至有些过头的自信,如果包永年只是被抓走,即使是秘密抓捕,他也能找到蛛丝马迹,一路追踪过去。可是他完全没有发现线索。   “那就有可能是逃走了。”唐梓明交叠起双手,“就像他的表侄儿一样。”   “或许吧。”丁兆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文煌仕的下场,他除了在韩冈面前说过之外,谁也没有透露。   “如果他逃走的话,会不会去找文煌仕了?”唐梓明说着自己的猜测,情绪明显地为自己猜测激动起来,“他肯定是去找文煌仕了,文煌仕能逃走,肯定是得到了他的帮助。”   “有可能。”丁兆兰闷声说道,“不过也不好说。事实到底如何,只有把人都抓住了相互对质才有可能弄清楚。”   “没线索怎么抓?”唐梓明笑,“要是能抓住包永年的尾巴,说不定就能一路找到文煌仕。”   丁兆兰只是应了一声。   唐梓明兴致莫名高昂,他猜度着,“文煌仕能在京畿大搜中躲藏到现在,肯定有人遮掩,也许还不只是包永年,或许还有其他人。比如文家在京师的亲友。”   丁兆兰已经感到诡异了,唐梓明的性子寻常绝不是现在这样,他总是礼貌中透着拘谨。   “你知道了?”丁兆兰盯着唐梓明脸上的神色变化,疑问变成了肯定,他惊讶的,“你知道了!”   “这个可是大新闻……如果能深挖下去的话。”唐梓明带着浓浓的遗憾。   “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不知道有多少风险。”丁兆兰警告唐梓明,“俺可不想给你收尸。”   “我做记者多少年了?什么样的场面没经过?”唐梓明自负地说着。   “你要真见过就好了。”丁兆兰想着。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平日里见到的各种各样血腥的场面实在是太多。这些所谓的记者见过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只是这话他咽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说回到现在的案子。”丁兆兰道,“包永年失踪时候,俺们是当天中午得到消息的——他的同学因为包永年早上旷了一节不该旷的课,觉得不对,所以立刻就报官了,等俺们去查的时候,发现就连桌上的早点都只啃了一口,而且是确定无疑是由包永年自己去买的。”   “也就是说,他失踪的时间点已经确定了?”唐梓明仔细地聆听,然后发问。   “的确是。但有一点让人觉得奇怪。”丁兆兰皱着眉头道。   “哪一点?”唐梓明立刻追问。   “包永年是在国子监中失踪的。并非离开学校之后。”   唐梓明紧闭上眼,旋又睁开,眼瞳中仿佛有光芒在闪烁,“国子监的防卫很强。”   “尤其是在都堂枪击案之后,进出学校难了许多,进出都要在门口登记。而包永年,并没有他离开学校的记录,甚至没人发现他离开宿舍,因为是一座小院,外面一直有人经过,没人看见他出来。”   唐梓明深思着,审视着,“也就是说,这一个大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莫名其妙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离开宿舍和学校。”   “没错。”丁兆兰点头。   “还有呢。”唐梓明不满足地问,“线索不会只有这一点吧?”   “其他可能的线索我都查过,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一点。”   看见唐梓明拿出笔记本仔细记录,丁兆兰站起身,“好了,包括前面说过的,俺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如果查到了什么,及时知会俺。”他匆匆说道,显得很忙的样子,“俺得先走了,还有几桩案子要查。”   说完顺手将剩下的茶点拿了几块,这就要走。   “等一下,小乙哥。”唐梓明连忙起身,叫道。   “你要知道的东西俺已经给你了,再多也没了。”丁兆兰在楼梯口回头,“还有什么要问的?”   唐梓明仔细又飞快地观察着丁兆兰,突然问道,“白玉堂现在在何处?”   丁兆兰眨着疑惑不解的眼睛,“谁是白玉堂?”   唐梓明放下试探,走近了,直接低声问道,“那白泽琰呢?!”   丁兆兰脸色微变,“这些事儿,你不该问的。”   虽然被拒绝了,但是从丁兆兰的反应中,唐梓明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他的命是保住了。”   丁兆兰又眨了眨眼睛,比方才更加仔细地打量了唐梓明几眼,叹息道:“看来再过不久,你也能拿到一枚铜徽章了。”   “不敢当。”唐梓明略带自得地说着。   “希望这一回能尽快破案。”丁兆兰带着期盼。相对他注重的方向,唐梓明这边也有相同的优势,只是针对的对象有所区别。如果有唐梓明的帮助,要找出包永年的去向,的确容易许多。   唐梓明点头,道:“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会第一个通知小乙你的。”   “多谢。”丁兆兰拱手行了一礼,“告辞了。”干脆了当地丢下两句,丁兆兰转身离开,这一回还是真的走远了。   唐梓明却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用炭笔匆匆写了几行草字,这才叫过店小二,结账离开。   ……   包永年莫名失踪,在不知情的人群中,他很可能与文煌仕走了同一条秘密道路,离开监管严密的京畿之地。   但在知情者中,包永年的失踪却分外让人困惑。他的前途,他的门第,在国子监中都让人羡慕,他甚至没有被牵扯入文煌仕的案子中,如果是主动失踪,他为何如此做,又是如何做到的,如果是被动的,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过终究也只是一名国子监生,即使他是昔年名臣包拯之孙,可是包拯之后,包家就中落了,即使他有何不测,也比不上文彦博的曾孙文煌仕更加受人瞩目。   韩冈注意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下面将消息呈递上来,可以说十分的及时,就在失踪的第二天。但并没有被归入急件之中,使得韩冈直到今天才看到。   也许是去见文彦博了?   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文煌仕的下场。   韩冈只把这一条消息看了一遍,把这件事记下来,就放下了。   他要关注的事情还很多,尽管包永年与文家和文煌仕关联不浅,又是自然学会的特别成员,但毕竟还只是一位国子监生。   韩冈仅仅是在文件上批注了几句,要下面的人仔细搜寻,尽快将包永年找回来。如果已经被害,那么一定要将凶手给找到。   他关注的重点,一直都是放在北方,放在河北,放在河东,放在更北的地方。   “相公,这是雄州发来的急件。”一名堂后官拿着新到的军情急报呈送过来。   韩冈接过来,入手就是一沉。两份公文袋,一厚一薄,厚的有半寸多,薄的只有一两页的样子。   已经经过通进银台司和中书检正的处理,对内容作了总结,贴了黄页在上面。   厚的公文袋,外面贴着请战的标签,参与军官的姓名、官职都用蝇头小楷写在上面。韩冈打开公文袋,将里面的请战书抽出来,随手翻了一翻,的确都是雄州乃至整个高阳关路的将校们的请愿,士气高昂地要北上作战,收复故土,其中甚至还有不小的一部分是血书。   这是对都堂之前在邸报和报纸上发表的公开声明的回应。都堂要将战争进行到底,要将辽国彻底消灭,要实现祖先未尽的夙愿,要为子孙争夺生存的空间,那么下面的军汉们当然要体会相公们的心思,踊跃求战,免得都堂唱独角戏,不免太过难堪。   这段时间,从京畿开始,由近及远,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各路的文武官员,都纷纷上表,表示全力支持都堂的行动。更远的陇右、宁夏,河东边境还没有请战书传回,但那也只是时间关系。   韩冈没怎么仔细看,就将所有的请战书都装回到公文袋里。太多了,根本没有一一细看的时间。一时间送进都堂的请战书数量之多,已经可以用石这个重量单位来计算了。   而且下面的人会帮他处理。中书检正官正依从韩冈的命令,从这些请愿书中,挑选出那些具有真情实感,更像是武夫衷心之言,而不是经过文士进行文辞修饰的文章出来,安排各家报纸以及邸报中发表出来。   必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愿意跟随都堂行动的是大多数,进攻辽国是大势所趋,即使有人心有犹疑,即使有人想要恢复原状,有这一番舆论攻势,就不敢随便开口。   拿起另一份公文,贴黄上的内容就不是请愿而是请求了。比起前面的请愿,这一份公文,对战争更加有意义。这是要求都堂为高阳关路补充粮草和各色军需物资的申请书。   韩冈从上到下匆匆浏览了一下,对比了检正官在贴黄上留下的有关高阳关路军需物资的旧有数据,大笔一挥,就将弹药、装具照需求全额补足,但粮草、药物上,韩冈直接就按旧档打了个五折。   这个数量,防守足矣,进攻则不足。   只是韩冈也没打算那么快就进攻。   今年大举进攻辽国的可能性并不高,确切地说,根本不可能。   对比起过去的十年,今年算得上是一个大灾年。都堂要留下大部分粮食,以保证各灾区的灾民救济,同时也为了打压粮商,必须要有充足的粮食来做本钱。   都堂想要做的,或者说能做到的,如果只是维持对辽作战的态势,仅仅是边境上的冲突,能提供给河北和河东的物资,还是可以支撑的。   当然,这并非是让辽国有喘息的机会。   战争就是战争,即使仅仅是静坐战争,即使每一次的冲突不过是百多人,几百人,但边境上要驻屯比平常更多得多的军队,囤积比平常更多得多的军需,对国力的消耗还是要远远超过和平时期。   辽国无力进攻,又等不到宋军进攻,还不能干脆放弃边境上的戍守,双方上万里的国境线上,近百万人的对峙,日日夜夜都在大量消耗辽国的国力,就像得了痨病,得了癌症,人一时不死,却是眼见着就瘦了下去。   辽军夏日展开的攻势,没有大规模的穿插突进,对军马的消耗并不算太大,使得大部分马匹还能保证元气。   但随着秋天的到来,前线上数以万计的军马,如果不能及时养上秋膘,那么今年的冬天,明天的春夏,都很难继续作战了。   军马养膘,要么就是地域辽阔的草原,要么就是充裕的草料,也就是必须要让军马在秋日始终都能够吃饱。   短时间内,喂饱这些军马,凭借多年的积存,加上从南面邻居掠夺而来的收获,并不显得太过困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积存粮草不断消耗,完全不足以弥补秋冬需要的缺口。   既然辽国如临深渊,面临如此严峻的问题,作为一位合格的敌人,不把他们向深渊方向上再推上一步,就实在是对不起敌人这个名号了。   韩冈刚刚签署了一份军令,要求北海舰队加强海上封锁,彻底断绝日本诸岛与大陆的联系,绝不允许日本的一粒粮食运入辽国本土。   日本的产出虽不多,但对于辽国的军需不无小补。   还有高丽,高丽北部多山,山路崎岖,转运不便。南部平原上的粮食,辽国近年来都是通过海运运抵辽东。   但现在北海舰队控制了渤海、黄海以及高丽日本之间的航路。只要做好封锁的工作,辽国能够从两处新疆得到的补给,完全能够大幅减少到过去的十分之一。   今年的秋冬不是合适的时候,夏天的战斗耗去了河北河东两路将士们大量的精力和战斗欲望,这半年,将会被用来休整和训练,同时为库房补足之前消耗。   在半年之中,要维持住士气,要保证官兵们现下的战斗欲望不至于消退,就必须维持一定烈度的战斗。边境上的摩擦、冲突不能停止,每日的训练,甚至是一辆辆运进仓库的粮车,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提醒着士兵们,战争并未远去,只是处于序曲。   在韩冈和章惇的计划中,来年的春天将会有一场大的会战。   在冰消雪融的三月开始攻击北方,四月突破防线,五月的时候,将战旗插在燕京城头。   在计划中,一切顺利得如同幻想一般。   但半年的时间,足以更加削弱辽国,同时让参战官兵的士气和战斗力恢复到巅峰。   看起来犹如幻想,但实际上,还是有着充分的成算。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这半年的时间里面,韩冈、都堂,甚至整个朝廷,能够休息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为了消灭辽国这一百年之敌,这半年的时间,将要用上整个国家能够调动的所有的力量去进行准备。   任何想要干扰这一过程的人或团体,当然会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相公。”贴身的堂后官又进来禀报,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公文,他低声在韩冈耳边,“文太师又去拜访吕枢密了。”   啪的一声,韩冈丢下笔,长久工作带来的疲劳,让他的忍耐力下降了许多。   “相公?”堂后官被吓到了,带着颤声。   “没事,你下去吧。”韩冈吸了一口气,将笔拾起。   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还是看看吕嘉问会怎么做,看看他,聪明还是不聪明。 第一百六十四章 京师(六)   “望之留步。”   “太师慢行。”   吕嘉问立于阶下,目送文彦博登车远去。   这是文彦博第二次登门造访,目的还是为了他曾孙的下落。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别人不知道,吕嘉问又如何不知?早就连骨灰都不存在了。   而他今天与文彦博一番对谈,从言辞中,吕嘉问发现,文煌仕的死讯,文彦博怕是也已经确认了。   只是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杀了文煌仕?他们杀文煌仕又是为了何事?   文彦博不会不去想这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只要深入思考下去,都堂、吕嘉问都脱不开干系。   文彦博会否为子孙报仇雪恨?如果他有那个能力,相信一定会的。即使没有文煌仕的事,如果文彦博能够掌权秉政,他所敌视的都堂,尤其是韩冈、章惇两位宰相,哪一个都不会有好结果。   吕嘉问往院中走,回忆着方才以及前两天前的交流,试图确认其中有没有会暴露太多信息的内容。   他本不当理会文彦博。吕嘉问想。   狐狸若是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精了。   文彦博的年纪,即使他没有一个官身,也足以博得大众的尊重了。何况他还是一个宰相。   只是文彦博没有享受到他的年龄给他带来的巨大好处,反而多了许多流言蜚语。   比如采战之法,比如精怪化人,比如千年獾精。   最后一条,就是传说文彦博是千年獾精投胎。   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吕嘉问听说,老头儿被气了个倒仰,缓过气来后就大骂道,就算是千年精怪,那獾精也该是王安石才对。   世间传言,王安石出生时,家人曾见一狗獾窜入产房后了无踪迹,故而王安石小名便被起做獾郎。故事真伪难知,但王安石小字獾郎却是千真万确。   真要说起来,千年獾精的名号,的确是王安石比文彦博更加合适。   但谁让文彦博如今不得势呢?   他幼时灌水取球的故事,传到如今,已经变成了文母产房待产,其时文家院中有巨树,树下有洞,獾入洞中,文家家人在院中灌水入洞捕獾,獾从洞中出,窜入产房中,文彦博由此而诞。   这等于是将文彦博灌水取球的故事,与王安石乳名的由来糅合在了一起。   民间传说也多半如此,二郎神的故事,紫姑神的故事,碧霞元君的故事,都是许多传说糅合一处,甚至彼此的事迹相互借鉴。   仁宗年间名扬荆湖的何仙姑,能知生死、断休咎,逆知祸福,多有士人造访,甚至知州滕宗谅也曾拜访过他。   欧阳修曾说何仙姑晚年羸瘦,面皮皴黑,第一衰媪,其死后,衡州奏云,“仙姑死矣,都无神异”。   可今日传说的何仙姑,则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却是把《洛神赋》给抄上了。   不论传说的源流何来,一旦传播开去,在民众心目中先行留下一个烙印,之后再怎么辩驳都无用了。   王安石的乳名在民间并不知名,而文彦博千年獾精的名号却是散布到天下四百军州去了,被栽上之后,就再难挽回。   獾性躁,怒时纵虎豹亦敢触之,这脾性跟屡屡与都堂为难的文彦博实在是太像,两相对照,相信传言的越发多了起来。   普通百姓只是知道,文彦博总是与都堂过不去,却丝毫不知文彦博到了后期其实是被逼无奈,甚至在家里做缩头乌龟,还是要被朝廷敲打。   文彦博这一回实在是没有半点机会,都堂可以给他这位老宰相留下一点余地和情面,但是文彦博还想兴风作浪,就完全不可能了。   吕嘉问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韩冈和章惇将他从都堂里面派出来,明面上给予了极大的权力,可以在京师之中,随便搜捕任何人,即使是贵为翰林学士,也同样得在规定时间去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但实际上吕嘉问的职权范围已经被瓜分殆尽,回去后能不能拿回来都是两说,更不必提能不能回去了。   与一个孤家寡人比起来的话,更加可怜的是两个孤家寡人。对外他们依然是无人管照的孤老,对内两人绝无合作的可能。   文彦博脾气太硬了,吕嘉问也差不多,至少不会比文彦博更软。真要合作起来,还不知是谁吞谁。   “枢密。此老必包藏祸心,要谨慎才是。”吕嘉问的副手在旁提醒着。   从吕嘉问决定接受文彦博拜见的时候,他的副手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就写着不赞同。   但是决定权还是在吕嘉问的手中。   “我知道。”吕嘉问道。   文彦博本来就是居心叵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吕嘉问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故而见了他两面。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给文彦博留下情面,从他与文彦博的会谈中,吕嘉问确认了文彦博并非与他族中结交的匪类沆瀣一气,但文彦博明里暗里地对他进行招揽。   吕嘉问当然是不屑一顾,即使文彦博一转眼拿出各种好处,但常年离开京师,文彦博能拿出来的好处,其实只是一张空头的汇票。如何会放在吕嘉问的眼里。无论如何,没有一个进士头衔的他,在文彦博想要恢复的陈年旧规上,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宰相的位置上。   相反地,吕嘉问作为枢密副使,积年的都堂成员,能够做到的事就多了。而且是很多很多。根本不需要投效文彦博——前提是,他还能继续得到章惇与韩冈的信任,而这一点,偏偏是最难的。   “去准备一下。”吕嘉问对副手道,“这一次陪文老太师先攻上京,他还以为找一干学生来帮忙,文维申身上不会很干净。”   没认会怀疑文维申能做到什么,但文维申会做到什么,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不过就像吕嘉问不在乎文彦博到底是转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也同样不去在乎文维申内心的谋划和打算。   “只要把人抓到就好,不要惊扰到文太师。”吕嘉问吩咐道,“等抓到后,问一问文煌仕下落,问一问他的父亲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御史台狱都快要给吕嘉问填满了。   吕嘉问这段时间,顺藤摸瓜,一口气抓了七八户。前一个才供出来,立刻就跟着下一步将人拿获。   好几位宗亲贵胄在狱中打熬不过,招了。最后其本人被判斩首,以天家骨肉的身份减轻两等刑罚,允其服毒自尽。其妻儿亲眷,则是被发配边疆,遇赦不得归。   从审结到处刑,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天,对比起一般的刑案来,吕嘉问所负责的案件,即使有人在外想要争取一下,设法搭救,时间上也来不及。   这就是速度。   吕嘉问用他最快的速度,在京师中建立一个态度和手段同样强硬的刑法官为主的群体。   台狱中的空位,出现一个,就会被填上一个,就像是京师里的从属于太医局的医院,那里的门诊也常常排队。   不过两边的排队,一个向死,一个则是求生,仿佛一个哑铃的两头。却有一种因果循环的味道。   “鹤顶红快要用完了。”回来坐下,副手对吕嘉问道。   吕嘉问惊讶道,“我怎么记得,之前还有不少。”   鹤顶红是毒,也是药。但不论是用作药物,还是用在反对派身上,都是极少量,哪里可能好几两的药物一转眼就不用了个精光?   为了避免毒药为人所窃,拿去害人。每次取用药物,都要登记称重,从上到下一丝不苟。用得稍多了,立刻就会引起关注。   “之前淮阳的那一位一直威势不减,总是需求太多,不得已,让他吃了二两。”   好吧,这就是吃药量太少,药性太差,使得不得不加量。不过这个量,也未免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二两?”吕嘉问冷笑,“莫说鹤顶红,就是吃盐,一口气吃二两也是要死人的。”   吕嘉问曾经在都堂闲聊中从韩冈那里得知,所谓鹤顶红,不过是不纯的砒霜,要说效果,的确是有,但终究还是比不上经过提炼的砒霜。   虽然他与韩冈关系不睦,但相关的知识,吕嘉问不会排斥。   “干脆你们以后给人喂盐好了。直接灌下去半斤,什么人都活不长。”   副手讪讪的,这件事的确是他没办好,走了药性的鹤顶红,就应该尽早换新,而不是勉强使用。   “快去抓人。”吕嘉问不耐烦地赶人,“动动脑筋,想想,怎么才能在文彦博面前把他的儿子给抓走。”   这一天,一个消息惊动了小半个京师。   老太师文彦博带上京师的儿子文维申被抓了。   文彦博一气之下,卧床不起,而他的儿子,则进了近日来,人人闻之色变的御史台狱。   有人惊讶,有人称快,有人等待着后续。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吕嘉问站在文维申身前问道。   “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这是吕嘉问想问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京师(七)   街边的茶馆中,如往日一般的喧闹。   七八成的座位上都坐了人。一名说书人坐在高台上,拿着最新的报纸给茶客们分说新闻详情。   正说到河东大捷,斩首千人,茶馆中就是一片叫好声。   丁兆兰坐在进门口的地方,两只眼睛看着街上,耳朵则分心听着新闻。   昨天刚刚传来的捷报,让京师再次欢腾起来,今天的各家报纸上,都在头版刊登了这一场捷报。   丁兆兰在府衙中,对这一次胜仗的情况了解得稍多一点。   这一仗,出战的主力其实是折家为主的麟府军,位置又在河外云中之地,远离代州神武方向的主战场。虽归属于河东制置使司管辖,不过已可算是半独立的战区了。只看参战将领中有种姓之人,参与的军队还有宁夏路的人马,就知道这一仗,并不一定是河东制置使的安排。   但好歹是给河东挽回了一点颜面。   河北把辽国皇帝打得狼狈而逃,退守国境。甚至有传闻说辽国伪帝被一箭射中了臀部,最后扮成农夫坐着羊车才得以带着屁股上的箭疮逃走。   这条传闻,传得很广,却没有传播太久,很快就被澄清,指出真正半边屁股因箭创而烂掉的是皇宋的太宗皇帝。   此言一出,当然没有人敢于在公开场合再提及皇帝、箭疮和烂屁股的话题,不过开封府的百万军民,也得到了一个公开接受历史教育的机会。   有关辽国皇帝的传言被澄清了,不过河北的大捷是铁板钉钉的。相形之下,河东之前的战败也就越发地显眼起来。   虽说报纸上有解释是河东官军在北上出击的路上,轻忽大意受到了辽军的伏击,尽管是失败了,但无损河东大局。雁门防线依然稳固,神武军这个雁门关以北的突出部,也依然稳稳当当地掌握在官军手中。   可是京师百姓谁当真能放心得下?国子监的学生们更是以此为由,在都堂门前好好闹了一场,闹出了一桩大案,更惹怒了都堂,开始手段强硬地整治起京师和朝堂来。   现在河东终于有了一场胜利,京师对河东战局的印象也算是有所改观,不会再担心辽军会突破雁门,或是夺走神武军。   就像现在的茶客们,开始讨论河东的官军能否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北上去收复大同,挽回之前丢掉的脸面。   店小二提着巨大的长嘴铜壶,遥遥一倾,一道弧形的水线便注入到丁兆兰面前的茶盏中。   丁兆兰已经续到了第三杯,脸色越发的急躁。看看摆在柜台上的座钟,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能再等了。   正要起身,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从上面急匆匆地跳下一人来。   那人一下车,就几步走进店中,视线来回一转,看见了丁兆兰,这才松了一口气。   丁兆兰脸上的急躁,气定神闲地招小二过来倒茶,“唐家哥哥啊,明明是你约的俺,怎么反倒是你迟到了。”   来人自是唐梓明。他两步走到桌边坐下来,刚拿起杯子就放下,“换凉茶。”他抬头吩咐了一句,又对丁兆兰道,“文太师的儿子被释放了,不得不去一趟。”   “他被放了?!”丁兆兰吃惊不小,他惊讶地追问,“是开释?不是判罪?”   “就是放了。开释。”唐梓明说,“他这运气,还真是不错。”   何止是不错。   这段时间来,被抓进御史台狱的犯官及其亲属不在少数。能从中出来的,要么是准备上法场,要么就是赐自尽后的尸首,还有就发配离京,能正正经经地开释出狱,一个都没有。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文惟申。   “还不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丁兆兰不屑地说道。   “宰相家的衙内,就算是过了五十岁,只要宰相不死,还是能有依仗。”   “文老太师九十多了。”丁兆兰道,就差说没几年好活了。   唐梓明摇摇头,“说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丁兆兰一时嘴快。对那位文老太师,他的看法与开封士民的普遍看法相同,都没有丝毫好感。   唐梓明哈哈一笑,接过小儿送来的凉茶,急急地灌了两大口,把空杯子交还给小儿续水,他压前身子,低声对丁兆兰道,“不过御史台那边也有消息,说要求文惟申近期内不得离京,随时等待御史台的传唤。”   丁兆兰眨了两下眼皮,有些开心,“也就是还吊着他?”   “就是看在文老太师的份上,也不能让人犯逃了罪责。”唐梓明义正词严。   丁兆兰点了点头,问道,“文家的事先放一边,不知哥哥今天找俺来,到底有什么事?”   “不能放一边啊。”唐梓明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带了点愁绪,“还是跟文家有关。”   “什么事?”   “小乙你自己交给我的都忘了?”唐梓明摇摇头,“包永年的事。”   丁兆兰精神一振,还有些惊讶,“哥哥你都查出眉目了?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丁兆兰在开封府快班里面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好手,不可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包永年的失踪案上。   他把事情交给唐梓明之后,就处理起其他更加严重的案件去了。只是他没想到唐梓明这么快就有线索了。   唐梓明又摇了摇头,“不是他的下落。”他神色严肃起来,“小乙,我问你,你觉得包永年会不会已经死了,甚至已经变成了路边的无名尸,被送去化人场给烧掉了?你知道的,京师里面这样的无名尸,每天都有十好几起。”   每年都有无数人抱着希望来到东京,这些人中有的会飞黄腾达,有的能发家致富,也有的会失望而归,更多的则是沉沦在底层中,每天都在忙碌中过活,直到忘了自己的初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但还有一小部分,则有着更坏的际遇,没有梦想中的成功,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生活,而是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倒在了路边上,成了开封府中一本黑皮账册中的一个数字,他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下落。   丁兆兰摇了一下头,“衙门送尸首去化人场前,都会先检查的。”   唐梓明点头,他明白丁兆兰的意思。   如果是因各种外伤造成死亡的尸体,即使一时确认不了身份,找不到丧家,也必定会被仔细检查,确认死因。   而贫病而亡的无名尸,都是干瘦病弱,看不到伤处。但只要稍作检查,尸体原身的身份,也能确认个大概。   务农的,手上必然会留有握锄头镰刀的茧子;打铁的,手上同样有茧,但茧子的位置就不会与务农的相同;担货的力工,肩膀上会留有标记;撑船的船夫,脚掌十趾会比普通人岔得更开;读书人,有笔茧;富贵人家,细皮嫩肉更分明。   当一具无名尸骸,看起来虽然一般儿的干瘦病弱,但如果是手脚茧薄,肌肤细腻,少有疮疤,那么立刻就会引起衙门关注,绝不会贸贸然地就送去烧化。   “如果是河里捞起来的尸首呢?放了许多天才发现的呢?”   唐梓明又问道。尸首都开始烂了,看不出原貌,怎么分辨?   丁兆兰咧开嘴,哒哒两下,屈指在牙齿上敲了敲,“这个是做不得假的。”   普通人吃糙米,牙口总不会好。富贵人家吃精米,一看就知道不一样。   唐梓明出身普通,家里是节衣缩食才让他读了书。丁兆兰幼时流浪江湖,不过被收养后,虽然只是快班衙役的家庭,可饮食上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了。牙齿的情况就是比唐梓明更好一点。   “还有骨骼。”丁兆兰说,“常年吃肉的骨头与贫户出身的骨骼,差别同样很大。”   “也就是说最近并没有类似于包永年的尸体被发现。”   “是的。”丁兆兰点头。   唐梓明深吸一口气,“那问题就大了。”   “到底怎么了?”丁兆兰不耐烦地问。   唐梓明没有回答,反问:“你们可查过房间?”   丁兆兰点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   “书呢?”   “肯定都查了。”丁兆兰性急地说,“全都搬到府里去一本本地翻了,信也都看了,跟他有书信往来的,只要人还在京师,都去查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他说着,眉头紧锁,仔细回忆自己是不是在调查上有所错漏,最后,他放弃了,问,“昨日你不是派了人来府里,翻过了那些书和信,到底找到了什么?”   “我是说书里的内容?”   丁兆兰心中的烦躁陡然间消退了,他眼瞳里开始闪烁着东京名捕的光彩,“也让人看了,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书,还有一些来自学会内部,不过包永年是学会成员,他能借得到。”   他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可他还是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也安排人手去查过了。   “可是按我收到的回报,在包永年的书籍里,有几份都是没有公开发布的论文,全都是手抄的。”   “你是说他偷偷抄了没发表的论文?!很重要的?!”   丁兆兰脸色难看起来,这的确是盲点。   他派人检查时,只是去查有关包永年下落的线索,更关注与他有联系的相关人等。虽然也查过了书和论文中的内容,但因为包永年的身份,即使有一些来自于学会,也被视为正常。而开封府的衙役,即使认字,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分析一篇论文是否重要。   “也许不那么重要,我也说不太清楚。”唐梓明说,“不管怎么说,硝酸,火硝棉,积硝池,这些东西,既然不被允许公开发表,那么就肯定不能泄露出去。包永年失踪了,死了还好说,如果还活着……”   丁兆兰脸色泛白,紧咬着牙,“会泄露到辽国?”   唐梓明轻轻地点了点头。   对包永年此人,在文煌仕事后,朝廷和学会内部已经很关注了,但他硬是在几个监视者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丢下的资料就有许多犯忌的,被他带走的呢?此人如果投效辽国,还带着一干极重要的论文,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丁兆兰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而后将心中的紧张、焦急和不安尽数吐了出来,他冷静地问,“这件事,你跟社里说了没?!”   对丁兆兰的反应,唐梓明脸上多了点欣赏,他摇头,“当然没有。”   “这件事,你不方便与社中说,俺也不方便回去跟总捕报告。”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还要去御史台多走一遭?此事决不能对外泄露。”唐梓明轻轻地摇摇头,“不能闹大了。”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学会管理上的疏失,作为学会之首的宰相难免其责。一旦辽人从包永年身上得到了关键性的技术,使得战局改变,那么韩冈的责任就更大了。   这一点,唐梓明明白,丁兆兰也明白了。   “或许……”唐梓明猜测着,“包永年已经被人害了,而他房中的论文,只是学会会员正常拥有的好奇心。”   这是韩冈经常在学会中宣扬的精神,一位学者,要永远都对万物万事充满着好奇和求知。   “的确。”丁兆兰道,这也是可能之一,并不需要否认,“要说包永年因为文煌仕而叛国的可能性并不大。”   唐梓明点头。   在追查文煌仕下落的过程中,丁兆兰发动了许多人脉,其中就有唐梓明,还帮了很大的一个忙,故而也了解到了一点内情。对于丁兆兰的话,唐梓明能理解一二。   唐梓明说,“包永年是包孝肃之后,又是国子监生,还是学会的特别会员,只凭这一身份,即使他是文家亲戚,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只要他想做官,随时都可以做上,他不应该是张元、吴昊。”   张元、吴昊,因为屡试不第而投奔西夏,其中张元更是在殿试上被刷下去,使得恨意更深,也让进士科和诸科的殿试,从此不再黜落士子。即使犯讳,通常也能得到一个特奏名的出身。   包永年的情况比张元吴昊强得多,成绩、家世、身份,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即使是在国子监中,都是足够让人羡慕的。要说这样的人会投奔辽人,唐梓明第一个不信。   丁兆兰当然也不信,所以问题就来了。   包永年因何失踪?主动还是被动?如果是主动,为什么要失踪?如果是被动,又是谁下得手?   这是一开始就有的问题,而现在,又多了一条:包永年抄录只在内部刊发的论文,又是为了什么?   “我再去府衙里面去查一查包永年留下的书册和信,小乙你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学会的图书馆查一下,你是正式会员,可以查一下借阅的记录……”   丁兆兰笑了起来,“俺也正想这么做呢。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唐梓明哈哈地笑了两声,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他跟丁兆兰说道,“如果发现新线索,相互联系一下,就像今天一样。”   “好的。”丁兆兰点头,微笑着先送唐梓明离开。   目送唐梓明上了马车,丁兆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因为避免被人注意,而在外面特地先绕了一圈,这个理由,丁兆兰勉强能够理解,但又在前面绕了一个大弯子来说话,唐梓明不正常的举动,让丁兆兰有了几分猜疑。   并不是说唐梓明有什么坏心思——丁兆兰没有感觉到,只是在唐梓明的言行举止中……功利心的色彩稍稍浓重了一点了。   丁兆兰对唐梓明的努力一直看在眼里。   能够从小报的记者,一路进入顶尖报社,又在顶尖报社的激烈竞争中,得到了常驻都堂的机会,这其中,绝不仅仅是个人才干和粗浅的人脉——富贵人家的子弟所能拥有的人脉,在唐梓明成为顶尖记者的现在,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还有唐梓明本身的手段,在报社中不断超越一个个竞争者。   所以唐梓明一直都尽可能地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即使他之前推掉了丁兆兰将他介绍给韩家四衙内的机会,丁兆兰也没有相信他的纯洁和善良,而是抱着几分怀疑,用以观后效的态度去检查。   唐梓明当真去了府衙,丁兆兰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也依从唐梓明的话,前往学会去检查包永年留下的足迹。   ……   合上丁兆兰的笔记本,韩冈轻声一叹。   包永年在军事上下了苦功夫了,有一部分论文完全没有公开,只是在一本密级很高的期刊中得到了刊载。而包永年,就盯上了这部期刊。   铜徽会员,借阅这本杂志并不会有太多波折,只要正常登记就可以。包永年也是铜徽,尽管专业不对口,但并不影响包永年借阅这本书。   这可以说是学会保密制度中的大漏洞了。   必须尽快加强防卫,补上这个漏洞,还要多查一查,是否还有相似的漏洞潜藏。   至于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名望,韩冈并没有那么顾忌。   见韩冈久久不语,丁兆兰心中的不安变得更加浓重了,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不觉中,心中的情绪就表露到了脸上。   “不用担心。”韩冈只一抬头,就看见丁兆兰焦躁的神情,笑一下,他宽慰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相公说得是。”丁兆兰恭谨回答。听到韩冈说为时未晚,他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要先给自家人定罪。需要经过调查,再下定论。”韩冈宽厚地说着,这让丁兆兰大感安心。毕竟,包永年也可能是被人抓走,囚禁甚至被害。在其无法自辩的时候,安上一堆罪名,即使是普通人都不合适,何况学会的正式成员,还要加上国子监生的身份。   “但还是要考虑到包永年他带走了那些论文。”丁兆兰说道。   韩冈颔首,表示同意,“至于可能被他带走的资料,这的确是一个要一查到底的问题。但是,即使他向北投效了辽国,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他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所以不必着急。”   丁兆兰认真地听着韩冈的话。   只听韩冈说,“仅仅是一个人,即使他顶得上五个将,也改变不了国势上的悬殊。”   这是韩冈一直坚持的观点。   宋辽两国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人口、经济、技术和生产力,差距无一不是在数倍和数十倍之间。   即使包永年能够带着学会内部的所有资料投奔辽国,也不可能完全弥补这些差距。   “没看到更多的在《自然》上刊载的论文,多少新式的技术都公开了,也没见到辽国能模仿出来。”韩冈自信地扬起声来,“辽国与中国的差别是什么?是多达十万的研究者,是高达百万的工人,是接近两亿的消费者,中国有,而辽国无。这就是差别!”   丁兆兰立刻被韩冈激扬的话语感染了。   “是啊!”他想,辽国和中国差距有这么大,即使包永年带走了所有的机密技术,辽国也用不上。   “不过……”韩冈又道。   “不过?”心情激荡中的丁兆兰抬起眼。   “在战争开始前,尽可能地扩大敌我双方在国势和军力上的差距,本就是宰相的工作。”   “庙算!”丁兆兰反应敏捷地说。   “对,就是庙算。”韩冈温和地笑道,“所以从这一角度来说,还是要尽可能地阻止辽国得到这些技术。”   即便辽国得到了一些新技术,不会影响国力上的差距,但中国收复旧疆时的伤亡,不可避免地要增加,甚至增加许多。   以至于会影响到一次、两次或者更多的会战的胜负,让战争的结局,推后个几年乃至几十年。   这当然就是韩冈要避免的情况。   失踪的包永年必须要抓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直接来自宰相的命令。   从相府中出来的时候,丁兆兰已经被韩冈任命为包永年案专案组的组长,专门负责这个案件。   韩冈还特地纡尊降贵,为他指派来了三名组员,加入到专案组中,而不仅仅是让他从快班中挑选助手。   当丁兆兰见到三位老朋友、新下属,声音也不免磕绊了几下,“呃,好久不见。”   老和尚念着阿弥陀佛,小沙弥灵活的转着眼睛,英俊的年轻人沉默着,三人先后跨过门槛。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潮(一)   童贯来到福宁殿外。   一名十七八岁的内侍正从殿中倒退着出来。   转过头来,看见童贯,就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   此人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分明是一个胡种。这并非是五胡羯人的孑遗,而是北庭都护府押解来的俘虏。   北庭、西域两个都护府年年征战,俘虏西域胡人无数,成年人被押去挖矿修路筑堡,年纪小的就送到了国中,其中有一些就被阉割了送入宫里。   童贯面无表情将视线越过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不喜与胡人打交道。与绝大多数中国之人一般,童贯对这些相貌迥异于汉人的异族绝无好感。   胡人内侍也知趣地离开,诚惶诚恐地从气息阴冷的童贯身边绕过去。   晋后五胡乱华,唐时又有安禄山的例子,五代时沙陀族祸乱中国,开国后,又有契丹、党项为患边疆。以前车为鉴,对异族的警惕,早已深入宋人的骨髓里。   尽管如今疆域大张,治下异族多及百万计,但这些异族想要如汉时金日磾,唐时李光弼一般直入中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即使如折家这等卫翼中国百年的异族,本身已与汉人无异,可是在官场上依然受到歧视,路监一级便是折家人能抵达的顶点了。   故而这一等异族内侍,在宫中只能是最底层,遇到童贯这等在宫中手握兵马、得人重用的权贵,就是呼吸也得放轻一点。   童贯在殿门外通名之后,径自走进殿中。   殿内的内侍宫女百余,老少不一。但放眼看过去,年纪稍小的内侍,一多半有着异族的外貌。   不仅仅有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有黑瘦矮小的南洋土著,更有一二肌肤如铁似漆的昆仑奴,除了这一等外貌与汉人截然有别的异族,其实殿中还有一干西南夷种,北地胡虏,相貌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分,穿上宫中内侍的衣袍,简直就是汉人一般。   但童贯知道,福宁殿中,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内侍里面,没有一个是汉人。   近十年来,进入皇宫的内侍,也没有一个汉儿。新进宦寺,全都来自四方蛮夷。莫要说朝廷为了补充宫中人员去阉割汉人,就是自行阉割的宫中也不会收。   童贯看过一篇相关报道,就说是宫外“自阉者甚伙,进用者无一”,以此警告世人,不要自阉。对于这一等愚昧无知之辈,基本上都是被发配到边陲充军去了。   过去宫中也一样是不要这些自阉之人,但连汉儿都不用了,都堂明说是不忍为不仁之举,实际上呢,还不是要消除宫中的势力。   童贯不得不忧心忡忡,长此以往,宫中内侍将尽为胡虏。   身为宫中顶尖的大内宦,童贯不得不在乎,但都堂根本不在乎。   都堂对皇帝始终保持着警惕,只要可能成为皇帝的助力,被都堂强力打压。   外面正闹得天翻地覆的案子,归根到底,还不是都堂要清除那一等心怀天子的大臣。宫内十年来只进用异族,也是一样的想法。   近到福宁宫内部,皇帝身边的使唤人,甚至都是三个月一换,每一次都换掉其中的四分之一,没有哪一个能够在福宁宫中留上超过一年的。   前阵子童贯见过的熟面孔,今天再过来,已经有许多看不见了。   童贯对此都已经形成了习惯。   一年的时间里,皇帝想要把一个新人彻底收服,当然是一段足够充裕的时间。但前提是要都堂放任皇帝收服人心——这当然不可能。   都堂不想让皇帝有余暇豢养心腹,前段时间甚至都不让宫人与皇帝说话,说话的尽数开革出外,更是让皇帝做定了孤家寡人,直到夏天过后,见皇帝屈服,这才把禁令给暂停了。   在都堂的钳制下,皇帝手上没有权,没有人,甚至连钱都没有,一切得从零开始。只凭皇帝的身份,只能在一开始迷惑下几个人,但时间长了,身边的人又有谁还不会知道皇帝是个空心大老官,谁还会冒着被发配边疆的危险帮他?   童贯走在福宁殿中,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鸦雀无声。   他这位带御器械、皇城司管勾,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在福宁殿中的威严,甚至要强过天子。   皇帝生气的时候,要打谁杀谁,最后还是要交给入内内侍省审问和处置,绝不会由着皇帝的性子来——更曾有小黄门顶撞了皇帝,回头来调离福宁殿直接升做东头供奉官的例子。   而童贯却曾经在福宁殿内直接下令打死过几个犯了大错的内宦,其中一次,就在半个月前。   所以殿中宫人看过来的眼神……不,没人还敢抬头。只有童贯经过之后,悄悄向他的背影投以参杂着畏惧、憎厌的视线。   皇帝就在内殿侧的东小殿中,那里有皇帝的书房。   门口的湘妃竹帘还未收起,半卷着。童贯透过竹帘,望着书房内。年轻的皇帝白皙瘦削,勾着背站在桌前,宛如一根没有发育好的豆芽。   桌上铺着一幅雪浪纸,上面已经有了半幅青山。   童贯没有进去打扰皇帝,他远远地站在门外看着,守门的小黄门脸都白了,僵硬着身子低下头,出气声都不敢稍大。   赵煦正拿着笔恣意漫涂,青山绿水迅快如水泼般出现在画纸上,正是应了泼墨山水的说法,一幅画一气呵成,连题字带盖印,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   赵煦放下笔,退后两步,看着桌上墨汁淋漓的画面,唇角自得地勾了起来,似乎是很满意的样子。只是瞥眼间却看见了门口的童贯,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没了。挥手让人将这幅画拿走,冷着脸坐了下来。   一位小黄门拿着画轻手轻脚地从童贯身边绕出去,仿佛在睡着的猫儿身边走过的老鼠。   小黄门大饼脸,小眼睛,典型高丽人的相貌。前几年,窝在耽罗岛上的高丽国王要讨好中国,实在穷得没有别的贡物了,便把身边大臣家的子女抓了一批送到宫中服侍。比起俘虏的夷人,这一批高丽人相貌近于汉人,就更加受到重用。   童贯依然看也不看这高丽小黄门,来到皇帝面前跪下行了礼。   赵煦一言不发,坐看着童贯跪伏于地,恭请圣安。   童贯早就习惯了皇帝的态度。宫中得势的大貂珰来见皇帝,没有一次能得到皇帝开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后都没一句平身,到最后只能自己爬起来。区别在于,王中正是行礼过后就自己站起来,其他权宦——包括童贯——则是跪着将事情都禀报过后,再拜告退,向后膝行数步才敢起身离开。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当初赵煦赌气,要让王中正这位勋臣难堪,王中正一气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赵煦把气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贯一套礼仪早做得熟极而流,问安之后,跪着低头道,“官家容禀,六月时京师暴雨,福宁殿顶屋瓦多有毁损,当时雨水深重,无法妥善修复,只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盖。至七月又暑气过甚,不宜动工。如今已入秋,近日来雨水不丰,正是修缮之时。入内内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资材,欲以尽快修缮寝殿。故奉太后之命,请官家近几日暂幸驾睿思殿,待寝殿整修完毕,再行返驾福宁。”   赵煦默不作声,童贯也没有等着皇帝的回复。童贯过来,只是在尽告知的义务,也就是维修福宁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里面的赵煦,宫中的其他事,都会尽可能地绕开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贯跪着在心中默默数过一百,他就一弯腰,再拜告辞。在皇帝的沉默中,挪着膝盖向后蹭了几步,最后再一拜起身,倒退着出了东小殿。   童贯走回到福宁殿正门口,却见方才离开的高丽小黄门还拿着画守在门外,看见童贯出来,忙上去献宝。   小黄门的知情识趣,让童贯心中暗暗点头,说到底,入宫的异族中,还是数高丽人要聪明一点,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许多,而南洋土著,则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么也调教不好。   童贯接过画,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回,对着光,照着影,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暗记,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画。   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童贯放弃了,他将画纸交还给小黄门,“快点拿去装裱,莫要让官家等急了。”   小黄门行了礼,急匆匆地就走了,他当然不是为了装裱而着急,而是为了皇帝装钱的褡裢。   画画,这不是皇帝打发时间的爱好,而是为了挣钱。   说出去没人会信,但的确就是为了挣钱。   赵煦关注着店外的东京,安静地轻舒一口气。   皇宫中,即使最卑微的洒扫宫女和内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没有。   御厨房中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产,即使是在冬日,也能准备上最新鲜的蔬菜。从内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制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将作监下各工坊的精心制作,即使是一盘一盏,拿到外面去都是价值千金。福宁宫中,近年经过一番改造,冬暖夏凉,更加适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顶级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这些好处,自然是因为钱——仅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开支就在百万贯之多。而这本账,每年冬日都会准时在邸报上出现。   就像都堂会将国计收支账按不同部门和项目分类公开,宫中的开支也会公开出来。不过也只有皇帝的花销会原原本本地出现在公开的账目上。   在邸报公开的开销上,太后每年的支出只有皇帝的三分之一,仅比太妃多上一两万贯。   宫外的舆论都是太后克己奉简,宽厚仁爱。   但实际上,皇帝和太妃没有任何私房,也没有任何额外收入,过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内库都在都堂的控制下,皇帝母子所有的开支都是出自国库,一分一厘都被控制着。   而太后,造币局出来的铸币税直通新修的永寿宫私库,随时随地都能拿出几百个如意金宝来赏赐——一两一枚的金钱,成色七五金二零银五分铜,标着十贯的面值,实际在市面上能抵二三十贯之多。   皇帝手边,一文钱都找不到。身边的每一样器物,都是登记造册,即使皇帝拿着赏赐身边人,也只会让此人带着皇帝的赏赐去万里之外度过余生。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手边连一点活钱都没有,赵煦空仗着一个皇帝的名头,做什么都要受阻。   皇后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过来时,依礼仪并不需要置办贵重的嫁妆,但王家还是照常例给了不少。如果皇后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赵煦还是能够拿出一些赏赐来收买人心。但自从皇后与皇帝闹翻之后,常住后苑长春殿,一个月都不照一次面,根本都不会出嫁妆帮衬丈夫一下。   到了最后,赵煦只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画与人,作为赏赐。   这些年来,皇帝被幽禁深宫,在字画金石上颇下功夫,水准已经近于世间一流。   都堂对皇帝拿自己劳动成果赐人,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用御印帝宝为记,署了天子的名讳,干脆就放开来让得赏的宫人拿出去贩卖。   当皇帝发现都堂只严禁皇帝的名号牵涉商贾之事,精神大振,不仅拿着字画赏人,甚至设法让身边的宫人帮他出宫贩卖字画。有一段时间,他一天都要写画出十几二十幅字画来。   可惜赚钱的日子也只有一两个月,打着赵煦私家钤记的字画市面上一时间出现太多,世人又少有人知这是皇帝的作品,各处书画店铺的收购价格陡然间降到了一幅只有一两贯的水平。   即便拿着这些字画出去贩卖的内侍暗地里声称是出自天子之手,但这种说法实在是无法取信于人。   此外,自古以来,所有的书画名家,不与士人唱和往来,得人吹捧,也成不了名家。赵煦出不了门半步,如何能混进樊楼夜客中?到头来,赵煦就只能暗恨自己的出身埋没了自己的才华。   当童贯回到宣德门后,福宁宫的小黄门业已拿着皇帝最新的手稿,在相熟的几家字画店中随意挑了一家,走了进去。   掌柜的认识小黄门,一看见是他,就笑脸迎上,“你家主人又有新作了?”   换了一身普通衣袍的小黄门点头,将画小心地在黑漆的柜桌上铺开来。   掌柜眼中精光闪烁,看看画,又看看小黄门,心中正在盘算这什么。   小黄门操着有些别扭的官话催促着,“能给多少到底,俺着急,要回去。”   “要裱起来也要花钱的!”掌柜敷衍着小黄门。谈判时,最先着急的一方必然是输家,他可不急。   但那边小黄门也仅仅是多说一说,并不是很急的样子。   掌柜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开出来一个还算合理的价码。   小黄门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了,转头就拿着卖画的钱回去复命。而就在他身后,掌柜脸上油滑的表情彻底褪去了,变得专注而用心,他仔细地看了一遍画面,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叫了一名小二代为看管前台,他脚步匆匆地转回了内室,这一幅画,他要好好处理一下。 第一百六十七章 暗潮(二)   王中正静静地躺在床上。   翰林医官刚刚离开,养子起身去送了医官。   方才因医官而躲到东厢的妻妾,这时又过来了,为王中正换下汗湿的里衣。   王中正任凭妻妾摆布,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外。   窗外园中,秋色渐浓。   梧桐、柳树,依然绿意盎然,但一盆盆怒放的秋菊,在河西、剑南节度使家的后花园中,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进出于园中的仆婢,人人带着忧色,他们只看见名震海内外的翰林御医每日来了又去,而主人家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   一想到这一座府邸的顶梁柱即将要倒掉,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与主人挂起钩的人们,不由得就平添了许多苦恼。   以王中正的年纪,如果是外朝的文武大臣,那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若要乞骸骨还嫌太早。但宦官肢体受残,往往体弱易老,王中正六十余,却已经连着多半年没有出门,之前两年,也多是在家休养。时至今日,上表告老,朝中家中,已经没有人觉得惊讶了。   因为王中正卧病在床,靠近他住处的妻儿仆婢,都尽可能地放轻脚步,小声耳语,唯恐吵到脾气渐渐古怪的王中正。   明明是白天,明明是草木繁盛的花园,却静得听不到一声鸟叫,这让门外走廊上的急促的脚步声,更加清晰了起来。   能一时间忘掉规矩,只有刚刚送御医离开的养子。   王中正转动眼珠,向门外望过去,微皱起来的双眉,似乎在责怪儿子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王中正的续弦看见王中正的动作,忙弯下腰,将耳朵凑到王中正的嘴边。但王中正终究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大人!”   王中正的养子来自于他的族中,是族中挑选出来,给他承宗祧的儿子,与宫中用来扩张势力、确保身后的养子不一样,在横渠书院和国子监都读过书,多年下来,已经被教导成一介饱学儒士,寻常都是谦恭沉默的模样,但此刻,却紧张得像是要面对老师的小学生。   “大人!”   王中正眨了一下眼皮,示意他听到了。   “相公……”养子口齿都因为吃惊而含糊起来,“韩相公来了。”   满室惊讶的抽气声。   “是韩相公。”王中正的续弦颤声问道,她甚至不敢相信。   在大宋,皇帝造访臣子的次数,如果可以用稀少来形容,那么宰辅造访宦官的次数,可以直接写上一个零,不是形容,而是事实。   韩冈与王中正的关系算是极好的,有着二十年的老交情,战阵上同生共死过,比任何利益之交更加紧密和牢固。而且很长一段时间,相互之间又有着利益上的帮助。王中正能兼任两节度,把持宫中军事,完全是韩冈的主张。而王中正也在宫中帮衬韩冈,让韩冈可以对宫中无忧。   但王中正生病的这段时间里,韩冈虽然不断派人送医送药,可他始终没有来看望王中正。   王家人也没指望过韩冈能过来探望,宦官的名声终究天生就带着脏,韩冈贵为宰相,若是过来探望,必然会惹起士林中的非议。之前韩冈的儿子奉父命过来探视,已经让王家人十分感动了。   现在王中正病笃,意欲告老,韩冈就赶来了,王家人已经不是感动,而是惊骇了。   没有哪位病人敢拒绝宰相的探问,也没有哪位病人会拒绝在医药上声名煊赫的韩冈,王中正养子连走带跑地出去,很快就将韩冈迎了进来。   王中正又换了一身外袍,颤颤巍巍地被妻妾扶着下了床。一看见韩冈进来,便十分吃力地弯下腰,作势向着韩冈下拜,“相公莅临,中正未能远迎,还望相公恕罪。”   韩冈没等王中正说完,更没让他拜下,几步上前,扶住王中正,嗔怪道,“希烈公,以你我的交情,还讲究这些虚礼?”   王中正的养子在旁一脸的惊骇,韩冈竟然称呼王中正为“公”,这可不是上门讨好的小官,这是宰相,有那么一刹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相较养子的骇异,王中正只是吃力地笑了一下,“多谢相公大度。”   韩冈扶着王中正在床上躺下,“希烈公,你再这么说话,可就是把我往外面赶了。”   “岂敢。”王中正依然谦恭,“中正年老糊涂,相公莫要怪罪。”   韩冈温和地笑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王中正养子一眼,又往门外一瞥。   王家养子一直都在关注着韩冈,一副随时候命的样子,感受到韩冈的视线,立刻讨好地一欠身,上前迎了半步,“相公有何吩咐。”   韩冈眼中泛起淡淡的无奈,不得不开口说,“康允,可否让我与令尊私下里说说话?”   听到康允二字,王家养子心中的欢喜就要爆出来的样子,脸上的反应似乎就是在大叫,韩相公竟然知道我表字!韩相公竟然叫我的表字了!   他连连点头,却没动身,直到聪明的仆人扯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出去了。而王中正的妻妾,也匆匆地退了出去,比之前退得更远,连偏厢都不敢待了。   韩冈坐在椅上,脸上谦冲温和的微笑随着人群褪去了。   王中正在床上欠起身,“犬子驽钝,让相公见笑了。”   “是个实诚人。”   “就是糊涂了点。中正别无他愿,只求相公日后能看顾一二。”   “希烈何必说见外的话,这是当然的。”   “多谢相公。”王中正有些艰难地喘了一下,又喑哑地说,“相公今日能来,中正铭感五内。只是今日之事若为有心人所用,可是于相公大不利。”   韩冈听了,就轻哼了一声。   如果有天子秉政,韩冈如此作为,那绝对是自灭之举。   今天来探望王中正,晚上就有人写奏章弹劾韩冈并王中正,内外勾结四个字一出,能让皇帝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保管立刻就进入踢掉宰相的标准流程,尤其是在韩冈这种自缴把柄的情况下,要实现就更容易了。   可惜现在主政的是韩冈,即使是首相章惇,也不敢和不能以此为由,找韩冈的不痛快。最多也只是外界的舆论让韩冈有些难堪罢了。   而韩冈对此则完全不在乎。   “我辛苦了这么些年,把皇帝挂在墙上做壁挂,若做事还是束手束脚,也对不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呵呵冷笑,“只要不犯国法人情,我什么事不敢做,又做不得?”   王中正没想到韩冈竟然在自己面前如此放纵。惊讶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想了一下,说道:“慎独二字,还是相公教我的。”   “可不敢当,希烈公你读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韩冈大笑着,却对王中正的劝谏恍若未闻,也没指出慎独二字用得不是地方。   不过笑声乍起即收,他斜睨着王中正,有着几许讽刺:“希烈,你这几个月,可真是清减了不少。”   王中正咳嗽了两声,脸色没变,只是胖乎乎的圆脸却没有一寸地方能与清减二字匹配,王中正年已老,皱纹颇多,又无须发遮掩,比起实际年纪更老了几岁,久在室内,脸色并不红润,可就是有一张略胖的脸,并不像一位垂垂代死的病患。   看着王中正的反应,韩冈轻轻一叹,恳切地问,“希烈,你就这么想把差事交了?”   王中正脸色终于变了。   装病多日,甚至打算趁机告老还乡,本来以为上面会顺水推舟,即使明知装病也会心照不宣,但韩冈一来,却破坏了默契,把事情给戳破了。   病再也装不下去,王中正也不再表演了,坐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眼中又透出了一份锋锐来。   “庆历宿卫宫变时,中正年仅十八,携弓捉获贼人,由此得了仁宗皇帝的青眼。之后二十年,积功升官,管勾御药,就任都知,本以为这辈子就会像师傅一样,死后得当值学士手书百十字追赠,由此了结一生。没想到四十余岁时,幸遇玉昆,迭逢际遇,竟有如今的两节度。”他深深地回忆着,沉浸在旧日的喜怒哀乐之中,突然他抬起眼,“只是这十年来,却是高处不胜寒。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天地反复,断送了身家性命。”   “只是希烈你不习惯,杨复恭门生天子,几曾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韩冈浑不在意,“自李辅国后,权宦无惧天子,之后几代神策中尉又操废立之事,经历得多了,世人也就习以为常。”   韩冈悖逆到了极点的话语,只让王中正摇了摇头。他是有些惊讶,但韩冈今天过来,更放纵的话也说了,至于对皇帝的态度,之前十年,韩冈做过许多次,也说过许多次,并不值得惊惧。   “相公的确言之有理,但那也要‘经历得多了’才行。”   “十年既不算多,那二十年可否?”韩冈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王中正沉默着,良久。   “相公,中正今日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过,有些不中听。”   韩冈笑容敛起,“你说。”   “相公秉政,毫不恋权,集议政,开议会,甚至坦然而退,公心着实让人感佩。只是……”   “只是什么?”韩冈追问。   “只是少了私心,让人觉得诈伪。”王中正冷静地说,上位者,尤其是如韩冈这等心智沉稳,阅历丰富的权势者,对冒犯的话一般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他们更看重的是忠诚。王中正很清楚地了解这一点,“而相公为自清,又不得不更加苛待自己。以相公之功绩,相公之德望,相公之才识,当为天下用,何至于四十岁便卸任宰相?”   王中正一开始的时候,对韩冈共议政、开议会的举措,只认为是权宜之举,等到稳定下来,就会暴露真实面目。   只是韩冈的伪装,直到现在都保持得太好了,甚至都让王中正觉得,韩冈是当真无心恋栈,对权势毫不在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所谓的大忠似奸,大诚似伪,还是要等到章惇老迈,没有阻碍的时候?但四十出头的韩冈能等,年近古稀的王中正已经等不了了。   韩冈昔年尚在关西为卑官时,就与王中正相识。从那时起,王中正就把宝押在韩冈身上。随着韩冈地位渐高,王中正押上去的赌本也就越多。随着韩冈入主两府,王中正过去投入的本金,转化为数倍数十倍的利润返了回来,成了开国以来官位最高的内侍。   在这过程中,王中正甚至还有了拥立之功,擎天保驾之德,之后更是因为彻底投效太后和韩冈,成了皇宫的掌控者。两个人即是多年的老友,也是政治上的同党。作为韩冈的党羽,王中正想过很多,也考虑过许久,最后决定在关键时候要走出关键的一步,但韩冈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中正在这里问相公一句,相公究竟意欲何为?”   韩冈默然不语,只看着王中正,看他究竟能说出什么话来。   王中正也没有等韩冈的回答,“若相公有澄清天下之志,那中正愿舍了这幅残躯,以报相公之德。若相公心念南山,中正不敢阻相公,只能求去。”   王中正看了眼韩冈,继续道,“中正虽不读书,也知上古之时并无宦寺。只是后来多有王侯搜罗妙龄女子千百以充下陈,浑不念天下间千百男子无偶,却唯恐有人秽乱宫中,故而才有了宦寺之制。中正素知相公深恨此制,只是不得罢废,只能退上一步,以夷人充。在中正看来,内侍之制虽一时难废,但终究还是该废。所以只为相公之愿,中正也当走。”   王中正自言不读书,遣词用字却并不粗俗,宦官自幼受学,文武双全者极多,文武朝臣的平均水平,其实远远不如宫中的内侍官的平均水准。现在的一番话,却说到了韩冈的心里。   “今日之制,虽为我所草创,但我从来没想过能够平平稳稳地传承下去。”韩冈自嘲地一笑,“始皇帝想着为秦创万世之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直至千秋万代地传承下去,谁成想却二世而亡。”   “那是祖龙……”   王中正想说话,韩冈却抬起了手,打断了他。   韩冈摇头,“愿景和现实总是隔了一条长江,不,是隔了东海。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也没有去奢望过。”   “文彦博说,天子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我把天子去掉了。皇帝垂拱,士大夫共治。”韩冈向后用力靠过去,檀香木的交椅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呻吟,“对此不满意的人很多,心怀旧日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拿了我的碗,却想砸我的锅,尝到了士大夫共治的好处,却还想着请回皇帝自己能捞得更多。这些我都知道。”   韩冈如此说,王中正心中坦荡,因为他没做过,而韩冈说的也不是他。而且他现在心中凸显出来的是兴奋,是多年的期待终于如愿的兴奋,心跳渐渐加速,他期待着韩冈说出那句话,或者给出一个肯定的暗示。那也就足够了。   “等明年大议会召开过后,我就准备回关西了。”   “呃,啥?”韩冈的话,让事情急转直下,也让王中正发起了愣,“可是辽国……”   韩冈摇头,“不足为虑。”   “可是……”王中正极轻声地念出两个字,“辽国……”   韩冈坚定地摇头,“不足为虑。”   重复的问题,重复的回答,意义却决然不同。   王中正精神一振,“相公是准备回关西!?”   韩冈又是避开了问题,笑道,“若希烈想要养老,佳处唯有关西。巩州山清水秀,灵州天高地旷,终南可求仙访道,华山能寻幽探胜,他处所不能比。”   王中正全然明白了,笑道,“相公你这是自卖自夸啊。”   “自家的地,当然要多夸一夸,值得的。”   王中正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竟然一掀被子,站到了地上,哪里还有半点病恹恹的样子,他向韩冈一揖到底,“多谢相公指点。” 第一百六十八章 暗潮(三)   以姓氏笔画排序的十八个姓名,从上到下,书写在巨大的黑板上。   每一个姓名之后,都有一长串的正字,从黑板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   刚刚唱完票的监票人在一旁大口地喝着茶水,十八名当选议员一同起身,向着坐满了整座大厅的选举人们拱手致谢。   “多谢诸位抬爱。”   “多谢诸君看顾。”   至此,巩州陇西县第一届县议员的选举结束了。   整个陇西县中,有七百二十多秀才,在厅中的几乎就是全部,仅有寥寥数人没有到场。   而现在陇西县中能够有资格被选举为议员的各科举人,则只有二十人。就在这一次的选举会议上,两人没有参选,参选的十八名举人则全数当选。   对此,并没什么人觉得不妥。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举人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而县议会的议员数量则固定为二十到三十人,五年后或者十年后,必然会有不是议员的举人出现。   绕场一周,与秀才们打过招呼,当选的议员们回到了前排,然后在会务人员的带领下,前往旁边的小厅。   这十八名议员,将在小厅中开一个简单的会议,推举出县议会的议长和副议长。   成功了进行了第一次议会选举的秀才们交头接耳起来,刚开始还很小,可是无人管束的情况下,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刚才选举时,会议主持人拿着木槌一下下地敲着,维持会场秩序,现在主持跟着议员们一起去了小厅,原本安静肃然的会场,一下就成了喧闹的街市。   韩钲坐在会场的最后排,目送着议员们的离开。宰相的长子,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掌书记,刻意不去抛头露面,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在他旁边,坐着分会的副会长,低声对韩钲笑道,“可惜大郎你没有参选,要不然现在也不用坐在这里了。”   韩钲抿嘴笑了一下。   韩钲本来就有明工科和明算科的举人资格,前段时间又依靠别头试,随便拿了一个进士科的贡举资格。但他这一回却是没有参加选举的两举人之一——另一人,就是韩钲身边的副会长贺中行。   说起来韩钲如果参选,必定是票数最高的三甲之一,只是韩家不想让这第一届的选举,有着太多韩家人的色彩。尽管这一场选举,乃至全天下已经进行、正在进行和尚未进行的选举,本身就染上了太多韩家支柱的色彩。   作为巩州自然学会的理事和书记,韩钲能够很轻易地影响到了州议会的决议。虽然议会初开,议员们的权力并不大,不过在县中、州中,议员们可以陪审要案,可以审查官府账目,可以取代族长、乡绅,连接百姓和官府,可以代表新的利益集团,——后两句,是韩钲从韩冈那里听来的,比起前面两句,韩钲觉得,其实更有意义。   “那样的话,舍弟就只能弃选了。”他轻声说道。   贺中行惋惜道,“三郎的研究正在紧要的时候,现在分心,实在是太可惜了。”   韩钲反问,“难道我分心就不可惜吗?”   贺中行笑了一下,韩钲既然明白地表露出不想多谈的态度,他也没必要顶着替韩守正抱不平。   在十八名议员中间,长相最为年轻的一个,就是韩钲话中的“舍弟”,也就是让贺中行惋惜的韩家三郎韩守正。   冯从义——或者说韩从义——的长子韩守正以明算科举人的身份参选,正式成为县议员。   而且他已经内定了副议长一职,自然而然地就拥有了成为州议员的资格。再过半个月,巩州各县选出来的州议员将会云集州治陇西,韩守正将会和他们一起,推选出大议会的议员。   前方自大厅偏门鱼贯而出的那十八名议员,一眼望过去,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刚刚过了二十岁的韩守正虽然面相最嫩,但他在新当选的县议员中并不是最年轻的一员,尚有一人比他还要年轻。   巩州这一复归中国的新州,只在最近的二十年才开始参加科举。包括陇西县在内,秀才、举人的年纪都不大。陇西县的举人的平均年纪还不到三十,而秀才则更年轻一点。   这些县议员的背后,几乎都有家族的支持,有的是本族,有的则是妻族,尽管陇西有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有资格担任议员,但议员们就是他们的话筒。这些老人,今天也都出现在了会场中,作为观礼者,旁观了第一回县议会的选举。   “走吧。”韩钲轻声说,站起身。   “不看了?”贺中行惊讶地抬起头,“一会儿,新议会还要回来开会。”   韩钲整了整衣服:“学会的年会快到了,还有一些文案要写。”   新议会第一次会议的议题,还是韩钲帮忙修改的,第一次发布的决议,韩钲也看过草稿,又有什么好看的?   “好吧。”贺中行点头,“早点回去也好。”   两人推开门,都走了出去,将大厅中的喧闹,留在了身后。   转出大门,只看见一位老人正在伴当的搀扶下,准备走下台阶。   “会长。”   “吴老。”   韩钲、贺中行两人先后叫道。   老人回头,看见两人,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是之,子平。你们也出来了?”   “结束了,就出来了。”韩钲走上前,与贺中行一起扶着老人,“会长也不想看了?”   “太吵了。”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会长笑着说,“老了,受不得闹。”   贺中行道,“过几日还是会闹。里面的可都是会员呢。”   巩州境内,几乎所有的秀才,都是自然学会的会员。甚至不只局限于巩州,整个关陇地区,自然学会的会员数量占到了全国总数量的三分之一,能达到这个比例,是因为关陇一带的九成以上的秀才都加入了自然学会。   过些日子,自然学会开会,正在大厅里面吵闹的成员,还是会出现在会场中。   老会长苦笑着摇了摇头。   韩钲在旁说着,“这一回能这么安稳,还是多亏了学会开会的经验。”   贺中行却是点头,“这话倒是有理。”   也正是因为自然学会当先开始选举,使得各地的选举有了先例,许多参选的候选人,都有过在学会大会上参选候选中选的经历。   至少在西北一片,各个地方的选举工作能安安稳稳,也都是靠了学会开会的经验。   两人扶着老会长下了台阶,停在台阶下的马车敞开车门,老会长被扶着上车,他坐上去,又回头问韩钲,“大郎,你真的不准备考进士?巩州到现在为止,可就只出过一个进士。”   巩州在文化上缺乏底蕴,学术上又偏近气学,基本上都是算科、工科和医科的举人,进士科的只有一位,就是韩钲。   “以后会越来越多。”韩钲说道,“看看巩州的学校数量,看看我们的图书室图书馆,看看书本的价格,我们的进士以后不会比福建少。”   秀才考试的题目本就简单,县学毕业的学生,或者横渠书院巩州分院的学生,都可以轻松通过。而陇右向学之风甚为浓厚。   陇右诸州,因为地理上的局限,工业发展的余地并不大,但作为韩家的核心之地,各州在学术上投入极大。   陇西县下八乡七十一村,村村都有蒙学,乡乡都有小学。蒙学、小学都有图书室,而县中还有图书馆,平时也兼做自然学会的会馆。   假以时日,以陇西县的好学风气,迟早能比得上福建——福建在唐时不过是荒僻之地,只有靠海的福州、泉州才有些人气,但到了宋时,因为五代人口大量迁入,求学蔚然成风,连带着印刷业繁盛,而印刷业的兴盛也反过来使得读书的成本大幅降低,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家可以供得起子弟读书,大量的人口基数,良好的风气,也就造成了福建籍的进士数量不断增加,福建人在朝堂上出现的比例越来越高,直至如今,一平章、一宰相,都是福建人。风遗尘整理校对。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老会长期待着说着,与韩钲两人告辞。   马车驶出,很快走远。   “那不知道要多少年。”贺中行幽幽说道。   “不管多少年……”韩钲道,“只要是在前进就好。”   在这个秋收的日子里,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大宋之下的四百军州,千八百县,都举行了第一次县议会的选举。   开封府的县议会选举结束了,比起远在西北的陇西县,畿县赤县的议员成员就要多了许多,全都实现了满员。选举时的竞争也十分激烈。   会议结束后,不同派系的议员们各自聚在一起,一处僻静的小园,几名新当选的议员正举杯欢庆,却不是为了庆祝。   “那阉贼终于走了。”   “那一位去了也没办法,病得起不了身了。”   “也不知藏了多少阴私,告老后都不放心,还逼着那阉贼去关西。”   “不管怎么说,这是断了他一臂了。”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酒杯一碰,人人欣喜。 第一百六十九章 暗潮(四)   接近书房,韩铉就放慢了脚步。   守门的亲卫看到他,远远地就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书房中正有客人在。   韩铉停了下来,在外面等着。   等了十几分钟,韩铉开始觉得惊讶了。韩冈作为宰相,每天要接见的官员、访客众多,一般的客人,能说上十分钟就已经算比较久了。   韩铉悄悄地靠近大门,想问一问卫兵。有关访客的身份。不过正当他才靠近了一点,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脚步,还有韩冈的声音。   “不管是谁,给我一查到底!”   韩冈的声音出奇的严厉,在韩铉听来,甚是隐含着极大的愤怒,只是在强自克制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   韩铉更加好奇,探头向里,门口人影晃动,正是他父亲送了客人出来。   韩铉连退了两步,退进了廊下的阴影中。   两人一前一后从书房中出来,前面是今天的访客,韩铉借着灯光,还是没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后面是韩冈的父亲,跨出房门,就站在台阶上,没有继续送了。   访客向韩冈行礼告辞,声音让韩铉很陌生,过去应该是没听过,他被亲卫领着,从书房小院中出去了。   韩冈目送访客离开,却没有转身回去书房,一声轻喝,“出来。”   韩铉很不好意思地从阴影处走出来,干笑道,“大人看见了。”   韩冈轻哼了一声,转身回房,“鬼鬼祟祟,当你爹是瞎子?”   韩铉尴尬地笑着跟在后面。   走进书房中,韩冈就坐了下来,韩铉老老实实地站着。   韩冈的心情还是很不好的样子,沉着脸,“王希烈走了?”   韩铉点头,“儿子送他上了车。”   “王希烈走之前说了什么?”   “只说多谢大人。”韩铉领会到韩冈的意思,解释道,“周围人太多,估计有些话是不好说。”   “没说也好。”韩冈道,“他放心,为父也放心。”   韩铉眨着眼睛,期待地望着韩冈,希望韩冈能说得更多一点。但韩冈挥挥手,就让韩铉退下去了。   韩铉失望地出门,回头望了书房大门一眼,尽是不忿,这吊胃口掉得太恨人了。   王中正告老,而且是听从韩冈的建议,离开京城,去关西定居。   一家老小数百口,铁路总局安排了一列专列。韩冈就没去送了,而是让儿子去送行。   王中正病重,韩冈去探望,士林舆论都没说韩冈不是,反倒是说他念旧情。   王中正告老,报纸上还将他的功绩给罗列了一下。   王中正虽然是阉宦,但在京师中名声还是很不错。主要还是被韩冈控制的新闻媒体没有去抹黑他,甚至是因为韩冈,而得到民间舆论的照顾。   熙宁初年的时候,王中正听命出京,横山攻略,熙河开拓,他都参与了。而且在其中,出了死力。被旧党控制的京师士林。当时把他好一顿痛骂,甚至将之视为国之大患,宫中大贼。但随着旧党彻底倒台,新党上位,王中正的名声也渐渐好了起来。   在他领兵定西南后,王中正在京城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快要赶上曾经历经百余战,身被七十二处旧创,声威显赫,名震当代的内侍名将秦翰。   等到韩冈功绩显于当世,地位日渐提高,前后两次宫变中,王中正又始终忠心耿耿,他在横山攻略和熙河开拓中的贡献,便一点点地被报纸“挖了出来”,公布于世人——罗兀城与韩冈一同断后,熙河路中,又帮助韩冈连挡了几道诏书,保住了熙河不失,借着韩冈的光,王中正的光辉形象越发的高大了起来。   虽然是阉人,但名声可以与寻常的名臣相比。这一回报纸上,也将其称之为义阉。   而韩冈的敌人,则将其视为韩冈在宫中的爪牙。有王中正在一日,宫中就是铁板一块,任何想要从宫中下手的想法,都会在王中正警惕的眼神中化为泡影。   如今王中正乞骸骨,宫中肯定就不会有过去那么稳定了,韩冈、乃至整个都堂的敌人,都会为之弹冠相庆。宫里面的皇帝和太妃,甚至可能会跳起舞来。   他就是这么关键的一个人物。   这是韩铉对王中正最基本的认识,但王中正和韩冈之间到底还有什么联系?王中正告老的原因,是否当真是因为疾病?为什么王中正会放弃京师,放弃京畿,而去了关西?这都是让人觉得有太多值得探究的地方。   韩铉对此十分好奇,很想刨根问底。只是从他父亲的嘴里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在王中正那边,同样没有任何泄露。   这真是让韩铉十分郁闷的一件事。   很不满意地蹭着步子,韩铉蹭着出了书房小院,就看见了韩家老三韩锬正从前面过来,从方向看,就是刚刚出门回来。   韩铉一下夸张地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像看见了鬼一样。他动作幅度很大地抬起头,向上望着夜空,望着昏黄的月亮。   韩铉一副怪像,韩锬茫然不解,走上去问,“四哥,怎么了?”他仔细地观察着弟弟,想确认韩铉是不是突然抽筋,突发癫痫,需要急救。   韩铉还是仰着头,“我看天上月亮呢,是不是变成两个了。”   韩锬努力地想了一想,然后很认真地说道,“天上两个月亮,倒也是有。记得登州那里有过相关的观测记录,还有一篇文章。说那应是天上的云气折射的结果,不是当真有了两个月亮。”   韩铉低下头,一副被打败的丧气样子,“哥哥,你真的会让人扫兴。”   “为什么?”韩锬张着眼睛,完全不明白。   韩铉叹了一声,这笑话真的得看对象。没人配合,立刻就能冷了场。   他很无奈,“难得看见你出门。比天上看见两个月亮都稀罕。”   “噢。”韩锬明白过来。   “哈哈。”他张大嘴仰天笑了两声,然后平静无辜地问着韩铉,“这样吗?”   韩铉大翻白眼,“哥哥难得出门,去哪里了?”   韩锬坦诚地说,“有位友人,被选为祥符县议员,特意恭喜他去了。”   韩铉又是一副惊讶的模样,“哥哥你竟然知道要恭喜人了?”   韩锬点头,“正切提醒我,我就想起来了。”   当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的时候,那就微笑吧。   韩铉不记得是谁跟他说的这句话,从这句话的语句结构和遣词用字上,应该是他偶尔有些不靠谱的父亲。   韩锬的回答,让韩铉只能选择微笑了。   韩锬身边四个贴身伴当,用正切余切正割余割来命名,之所以没有正弦、余弦,是因为家里有一个韩铉。虽然不清楚当时起名的情况,但韩铉可以确定,肯定是别人提醒了他这位三哥,韩锬才会想起还要讲究一下避讳。   不过韩冈、韩铉都不在意犯讳。尤其是韩冈,完全不在乎避讳不避讳。熙州原本因为犯了庙讳有改名之议,之后却不了了之,似乎所有人都忘掉了,到现在为止还是叫做熙州。   韩铉维持了大约半分钟的微笑,陪着韩锬往里走,走着问着,“怎么样?”   韩锬偏过头,皱着眉,“四哥,写论文论点论据论证都不能少,说话也一样,你的话没有该有的主谓宾,这让为兄如何作答?”   韩铉无力地垂下头,然后抬起,“哥哥,请问你去拜贺你的朋友,他家里对此有何反应?”   “是哪个此,是说为兄登门拜贺,还是他被选中议员?”韩锬再一次严正指出韩铉的错误。   韩铉又只能微笑了,“他被选中议员的事。”   “他很高兴,他爹比他更高兴,所以设了宴席。”   那是因为最近御史台到处抓人,现在已经抓到议政的姻亲了。韩铉在肚子里面说。   整个开封府中,平民百姓为北方战事沸腾,但上层,却是为都堂的案子风声鹤唳。   吕嘉问在大肆清理宗室的时候,也没忘记朝中的官员,军器监火器局的副管勾,没实职的工部员外郎,议政的姻亲,但凡在审案中发现点瓜葛的就先抓紧来问,往往这一问,总会捞到点东西——但到底是为了脱身,随意攀咬,还是真有其事,这谁都说不清楚。   韩铉甚至还听人说,吕嘉问本人都控制不了局势了,御史台下面的人就跟疯狗一样,见谁都咬。不过韩铉觉得,这是吕嘉问打算为自己开脱的伎俩,堂堂都堂成员,还办不了下面的卑官小吏?这是说哪门子的笑话。   都堂成员可不是没根基的亲民官,被有根脚的胥吏顶撞就无可奈何,吕嘉问要杀一个小官,只要有名目,即使其与章惇、韩冈有亲,两位宰相都不方便公然阻止。   韩铉觉得,御史台的疯狂其实是吕嘉问传染上的,说吕嘉问对下面失控的官吏无可奈何,只要改一下主语和宾语就对了,是都堂对吕嘉问失了控。   在吕嘉问领导下的御史台,就像从苑囿中逃出去的老虎,尝过了人肉的滋味,即使再抓回来,也做不到之前的控制了。   但有一点暂且可以肯定,就是这只老虎,一时间还不敢反噬过去的饲主。就是跟饲主相关的对象,他也不敢下手。比如议会的议员,比如神机营的军汉,即使下面的人想下手,吕嘉问也会拼死阻止。   “到了。”韩锬转过身,看着在半路上突然沉默下来的兄弟,“四哥,你要跟为兄一起进去拜见父亲吗?”   “不!”韩铉反应过来,“当然不,我刚刚出来的。”   “那为兄就先进去了。”韩锬向韩铉辞别,走进了书房小院中。   韩铉抓了抓耳朵,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在想些什么了。   过了半刻,在守门的亲卫觉得必须要过来看一看的时候,韩铉又低头抓了抓脑袋,就转身往外面去了。   他零星地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脚步也慢了,不知为何却微笑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章 暗潮(五)   熊熊燃烧的火炬,驱散了笼罩站台的夜色。   高高矮矮六七十名军官守在站台上,旁边是几名面露焦色的车站人员。   站台下的铁路线空荡荡的,理应在半个时辰前就载着军官们前往京城的列车,到了现在还没到来。   “拉屎拉崩了?要爷爷等到什么时候?”人群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吃痛的闷哼,很是不解地问,“哥哥,你踢我作甚?!”   “胡三,闭嘴!”一声断喝,“你个夯货,一边呆着去。”   粗豪的声音不敢再叫唤,只剩下嘟嘟囔囔,人群中一阵嗤嗤的轻笑声。   出声呵斥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中等个头,身材瘦削,看上去就很是精干。左颊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从左眼眼角一直拖到嘴边,不言不语便有几分狰狞,显然经历颇多。   他身边的一个高大汉子,被叫做胡三的,就是被呵斥的对象,须发丛生的一张大脸上很是委屈的样子,嘟嘟囔囔。   刀疤青年不耐烦地又踹了他一脚,望着北面,“应该快到了,再等等。”   刀疤青年在军官中似乎很有威信,他开口之后,人群就安静下来,几位车站工作人员,也纷纷露出了感激的神色。理应是领队的老校尉反而在一旁无所事事了。   一点微光在北面远处亮起,又渐渐地亮了起来,一声汽笛声也从光亮起处传了过来。   “来了,来了。”   车站的工作人员叫着,一个个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放松了。   尖锐又悠长的笛声,是列车上特有的声音。   京保铁路线上,已经有许多列车经过了改装。安设了锅炉,用来提供热水,然后是利用锅炉产生的高压蒸汽,拉响汽笛。在蒸汽机还没能上车的时候,锅炉已提前出现在列车上。   “娘的,终于来了。”   军官们骂骂咧咧,心中也没那么烦躁了。   十六匹骏马拖着六节车厢,缓缓地驶入站台。   刹车瓦磨着钢轮,滋滋的刹车声中,车夫的一声吆喝,十六匹挽马停下了脚步。   站台下立刻冲出十来人,上去把喘着粗气的挽马一匹匹地解下来,远远地牵走。   站台上,军官们被车站人员指挥着,退到站台边缘的白线之后。   一节节车厢的大门纷纷从里面打开,一名年轻俊秀的官人,当先从车头的车厢走上站台。   他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冲着军官们连连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诸位,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这么久,劳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对不住。”   看见他,与下面的吏员、小工一起等了半日的正副站长,一同堆起谄媚的笑脸,上去行礼问好。   军官们看见他,许多人也都露出了同样的讨好笑容,等待时积攒下来的怒气,早不知了去向。领队的老校尉更是小跑着上前,与站长一起向年轻官人问好。   刚才抱怨声最响亮的高大汉子胡三歪了歪嘴,没好脸色地瞟着那长得秀气的年轻官人,“呸,这兔儿,是去哪边卖屁股了,耽搁外公这……”   咚的一声,胡三捂着肚子,重重的一下肘击让他痛得五官都皱起来了。   刀疤青年脸全黑了,狠狠训道,“少说两句!”   “那小倌儿是……哥哥你怎么又踢我?”   刀疤青年阴沉着脸,一副恨不得把身边的夯货踹死拉倒的表情,他低声说了两句,胡三猛地回望向年轻官人,脸上的神色顿时就惊疑不定起来,“他是韩相公家的衙内?”   “耽搁了诸位这么久,时候已经不早了。诸位还是早些上车早些休息,早早养足精神。”韩钟不再与人寒暄,催促着军官们早些上车,“这几节都是卧铺车,诸位选一张床可以早点安歇,有什么吩咐,尽管对列车员说,也可以对我说,只要能做到的,肯定会设法让各位满意。”   军官们鱼贯而入。   他们总共七十多人,都是在河北战场上立过功劳的底层军官,最高的是都头,最低的是十将,全都是历经战事,手上有最少有好几个斩首的汉子。   韩钟跟着上了车,安排军官们的床位,询问他们的需要。   军官们没提什么要求,对车上的列车员也都和和气气,对安排的床位也没有意见,看不出半点战场杀人时的凶戾。   一节车厢,中间一条道从前通到后,两边是床铺,上下两层,一张张的头尾相连,也是从前通到后。   刀疤青年和胡三被安排在中间的一节上,胡三在下铺,刀疤青年则选了中铺。   虽然紧密的两层铺位,军官们躺上去后,最多也只能坐起来,不过比起运送他们北上的车厢,上百人挤在一节什么都没有的空车厢中,你挤我我挤你,不啻是天壤之别。   韩钟一节节的车厢走过来,在每一节车厢里,都与上车的军官好好的聊了一番。他们的功劳,他们的出身,韩钟事前都有所了解。   聊起来时,听到韩钟将自己的功劳一一列举,军官们纵有性子骄傲的,也不期然的为宰相家公子对自己的尊重而欣喜。   在河北军顶层,对韩钟争功的行为很不待见,但在军中下层,大部分军官都听说过宰相家的公子在大战前请缨上阵,临战时都不肯进城躲避,还带着手底下的几百人马,与辽国游骑连番交战,甚至还硬拼过神火军,始终保证了京保铁路的畅通的事迹。   是真正上阵厮杀,而不是战后抢人功劳。这样的衙内,天然地就让军汉们有了亲近感。现在又表现得平易近人,军中人人都感受过世间对军汉的歧视,但在韩钟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这当然让韩钟很快就博得了这七十多功勋军官的好感。   “杨兄只带着百余人,就突袭了神火军第三军的主营,夺了大旗,挑翻了中军帐,把耶律阿苏吓得狼狈而逃,功劳不说,这胆略当真是难有所比,可谓是一身是胆。”   坐在人群中,韩钟将刀疤青年倍加赞许。这一节车厢里的其他军官围作一圈,对韩钟的赞许,都连连点头,没有任何不服气。论起功劳,车中的几十人,他的确是排在第一。   韩钟也很看好他。七十多军官之中,也就是这一位的功劳最为煊赫,日后的成就,很可能就是其中最高的。   刀疤青年黯然自责:“可惜一起冲营的一百零三位兄弟,就只剩下八个回来了。我杨弘方如今被说是立了大功,可都是靠了这些兄弟才立下的。”   韩钟立刻道,“若非杨兄和帐下儿郎奋命,神火第三军也不会连退百里。要是跟他们面对面地硬打上一仗,军中袍泽又不知有多少会丢掉性命,几百,甚至上千都不是不可能。”   “韩管勾说得没错啊,不是哥哥你出马,真的要有许多兄弟枉死了。”胡三叫了起来。   杨弘方——也就是刀疤青年——苦涩地笑了一笑,却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他反问韩钟,“韩官人也是要回京吗?”   韩钟摇头,“是去大名缴令,正好顺路。”   胡三大咧咧地问,“韩官人你也立了不小的功劳,怎么就不能上京?”   “还会说人话吗?”一群人大惊失色地瞪着他,只除了韩钟。   “功劳的确是有那么一点。”韩钟很谦虚,又笑着,“但你们是去武学上学,我哪里还用再读书?”   “上学?读书?”轮到胡三脸色大变,“不会吧。”   “当然。你不知道?”韩钟反问,他还以为这个消息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   胡三如同雷劈一般,“俺还以为要去宣德门夸功耀武的。”   “能抓到辽国皇帝倒有可能,不过那时候肯定不会去宣德门了。”韩钟笑道,“都堂门口挺宽敞的地,不觉得更合适吗?”   这一瞬间,军官们脸色都变了一下,杨弘方紧张地瞪着胡三,唯恐他又说起浑话了。但这高大汉子正抓着自己的头发,嘟囔着,“原来是读书,原来是读书。”   杨弘方放下了一半的心,踢了他一脚做提醒,问韩钟,“学习过后呢!还会回来吗?”   “肯定不会了。”   “应该是要升官的。”   “说不定会调出河北。”   几个军官抢在韩钟前面七嘴八舌。   韩钟摇头,“这可说不准,得问三班院。你们上学还要一段时间,官缺不会等着人,能得什么官职,得到时候看了。”   军官们点头受教,韩钟的说法也符合他们的认识。而且欣喜的居多,能受三班院管,已经是有告身有印信的官人了。现在他们最高也只是个都头,虽然领着几十号上百号人马,但终究还是个小校。   “嗐!”胡三不扯头发了,大声地叹起气来,“俺还以为是好事。”   “尽说浑话,这不是好事什么是好事?”另一个军官叫道,“之后就能升官啊。”   “这可说不准。”胡三摇头说,“要是让俺去南方做指使,俺宁肯在河北做个都头。”   “你放心。”韩钟道,“都堂安排你们上学,不是为了事后安排你们去养老的,说不定很快还要上战场。”   “当真!”胡三一下惊喜起来。   “当然。不过……”韩钟考虑了一下,做出了决定,“有件事还是跟你们说一下,也好有些准备。”   “何事?”   “你们学习过后,会被授予什么官职,要看三班院的安排。但高低好坏的授予标准,则还会参考一下你们在武学中的学习成绩了。”   “学习成绩?”胡三叫起苦来,“怎么还要算成绩?”   韩钟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们就当是考进士吧,考得越好,功劳差一点也能有个好位置。所以,多用心点。说不定,日后就能做太尉了。”   “考得差呢?”一名军官问。   韩钟摊摊手,“该升的官不会短了你,但好一点的位置可就没有了。”   “为什么?”胡三叫道,“不就是能打仗,才会有功劳的?!读书算什么功劳。”   杨弘方皱着眉,抬脚作势欲踢,“自古名将,谁不读书?没那份才干,谁敢把几百将士性命交托在你的手上?”   胡三不服气,“前儿跟着秦都监和文走马上京的几位指挥使,他们也要读书吗?”   “当然要读。”韩钟道,“你们升官后要指挥更多兵马,不学就要用人命去换,这可不合算。你们说是不是?”   当然一片应是声。   杨弘方不敢再让胡三与韩钟争了,他先一步道,“说到秦都监和文走马,他们这一回捞了一个大大的彩头,回京后肯定要大用。”   韩钟点头,这是连猜都不用猜的事。   “听说文走马比秦都监还要厉害点,天门寨上的炮,他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也不知他能授得什么职位。”   “应该是武学的炮兵科教授。”韩钟说道,在场的军官,都是去武学参加短训班,即使韩钟不说,他们到了京师也就知道了。   秦琬已经是都监,短时间内上升的空间不大了,而文嘉,他区区一个走马承受,往上面去,多得是台阶让他爬。   文嘉将回武学中做一段时间的教授,专门教授炮术指挥的课程。虽然这些年火炮屡屡上阵,但一次性指挥百门以上的火炮集群的战斗经验,以炮兵力守天门寨的文嘉最为丰富。   这一份经验,极为珍贵,就跟万人以上的大会战的指挥经验一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积攒起来的。万人会战的指挥,国中还有一些人有过,但炮兵集群的指挥,就近乎是独一份了。   日后宋辽决战,文嘉肯定会被调去主帅身边,成为指挥炮兵集群的大将。   这是韩钟在王厚军帐中听到的议论,当然,最后面的这一条就不能对外说了。   “那秦都监呢?”   “这就不知道了。”韩钟摇摇头。   这一回秦琬给都堂挣足了颜面,能得到天大的好处这是必然的,但具体会有什么赏赐,这就不知道了。   他现在是边路都监,镇守要冲,地位本也不低了,如今立了大功,在四十阶诸司使上不知能爬上多少级台阶,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直入横班,据韩钟所知,如今横班的行列中,有着不小的空缺。   但秦琬的新差遣会安排到哪里就不是韩钟所能知道的了,只能确定会调出河北——因为在收到开封来的军令之后,王厚私下里发了一通邪火,大骂都堂尽知道拆台,有个好点的就调走,之后还要不要反攻了?   秦琬出身在河东,让韩钟来猜,他调任河东,甚至直接回到代州雁门都不是不可能。   秦琬父子两代镇雁门,也可算是一段佳话。现在河东方面,也就折家在河外云中挽回了一点颜面,主力的士气依然低落。   河东的失败,必须要有人负责。之前出战的将领免不了撤职查办,但猝然走马换将,外调来的将领一时半会儿也掌握不了军心,反而有可能会拖累到河东军的战斗力。但换作是河东军出身的秦琬来接手,军中将士不会有逆反之心,士气也会因为立有殊勋的秦琬而提振起来。   韩钟与河北边路的军官们一路走,一路聊,两天之后,与军官们颇为惯熟的他在大名府下了车,这一份交情算是留下了,又过了两天,军官们也终于抵达了东京。   列车渐渐慢了下来,军官们都已经收拾好,准备下车了。   胡三跟杨弘方等在门口,问道,“哥哥这一回去不去天波门拜家庙?老令公家的门第,让俺也能开开眼界。”   杨弘方摇头,“外支的外支了,说什么门第。更别说就我这都头,那还会让我随便进家庙去。”   胡三哼哼地不服气,“他们再高,能够韩相公高?韩官人都给哥哥你写荐书了。”   “好了。”杨弘方不想多谈,外支和主支本就不是一路,隔得远了就跟外人一样,他过去没占过杨家的光,现在也一样。   但当他下车后,一名官人带着两名身穿黑衣的吏员正在站台上等着他。   官人上下扫了一眼,问:“是杨弘方?”   杨弘方皱起眉,“什么事。”   “是,还是不是?”   “是我。”杨弘方神色更加戒备。   “很好。”官员一点头,身后的吏员就一抖手上麻绳,“跟我们走吧。”   胡三一下拦在杨弘方的面前,“哥哥他犯了什么事?”   官员板着脸,仿佛带着生人勿近的面具,“御史台办案,不相干的都一边去。”   “什么御史台,黄土台,想带走俺哥哥,行,先跟你外公的拳头亲近亲近。”   胡三说着,醋钵大的拳头就伸过来了。在场的都是河北战场上立过功的军官,也全都面色不善地望过来。   御史台官退后一步,尖利地叫了起来,“你们这要造反?!”   “他就是个浑人,别理他。”杨弘方一拉一扯,就把胡三踹到了一边去,他脸色微微发白,“什么时候小小的都头能惹动到御史台?”   “本官只管奉命抓人,你犯了什么事,本官也不知道。不过你也别怕,御史台不会冤枉好人,若问的没事,自然放了你。”御史台官口气软了点,怕惹起众怒,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哥哥。”胡三愤然大叫,又想冲过来。   “滚一边去!”杨弘方怒吼,用力推了他一下。   但他手指一动,一封短笺落入掌心中,他食中两指将信笺夹起一甩,准确地甩进了胡三的怀里。   胡三虽是浑人,这时候却聪敏起来,默不吭声地将信藏了起来。   吏员抖开绳索,绑起了杨弘方,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给带走了。   “胡三兄弟。”一个军官走过来,想要安慰一下杨弘方的好兄弟,只是他看了胡三的正脸,顿时话就说不下去了。   胡三紧紧按着怀里的信。   这是之前韩钟写给杨弘方的荐书,拿着这封信,即使是宰相,也应该是能见到的。 第一百七十一章 暗潮(六)   难得一日清闲,暂时放下手上公事的韩冈,终于有空陪一陪家人。   有周南,有素心,有云娘,还有已经跟了韩冈怄了几个月闲气的王旖。   就在后院假山上的小亭中摆开了小小的宴席。   王旖虽然神情还是淡淡的,但终究是肯赏脸出来了。   韩冈今天晚上,笑容都多了几分,只要关系缓和了,那自然就会往更好的情况发展。   二十年的夫妻感情,又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周南三女也在旁陪着说笑,王旖脸上的笑容一开始还很僵硬,但随着几杯酒水下肚,神情也放松了,也有了些真正的笑容。   一时间,韩冈恍惚地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忙,儿子都还小,他总有时间陪着王旖她们,因而家里总能维持着和睦。   儿子大了,他能陪家人的时候少了,自然而然地就多了冲突,少了忍让。   王旖跟他闹了几个月,一直都没有和解,这是在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这里面有韩冈和王旖对培养儿子理念不同的因素,也有王安石去世,母亲、兄长远离这个原因,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夫妻之间相处时间越来越短的缘故。   韩冈自然不希望夫妻就此反目,儿子还好端端的,要闹也得等出了事再说才对——丁夫人跟曹操闹离婚,归根究底还是曹昂死了,使得丁夫人再也无法忍受与曹操相处。如果曹昂还活着,怎么想丁夫人都不会跟曹阿瞒闹得夫妻分离的地步。   现在河北的战事暂且告一段落,都堂招了一批在之前的战事中立有功勋的将士回来进修,为之后的扩军储备军官。这样的情况下,顺势召回同样立了功劳的韩钟,并不显得扎眼。   有了儿子在,王旖再怎么跟韩冈怄气,也不会在儿子面前做得太难看,而且几个月过去了,当初的脾气也消了,过去几十年的感情又占了上风。   与周南行酒令败了阵,转头看见韩冈专注的眼神,王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她狠狠地向韩冈丢了一个白眼,哼地别过了头,一瞬间的风情,宛如一下回到了二十岁。   韩冈心情更好了几分,这些天来,他虽然正常地处置公事,主持朝政,但他的心情受到了家里情况的影响,使得他的周围,低气压徘徊了许多时日,让每一个在他身边当值的官吏,都如履薄冰。   可只要家里和睦了,韩冈在外面的心情,自然也开始拥有更多的阳光。   只是突然间韩冈眉头就皱了起来,眉心深深的川字纹,是他心情变坏的征兆。   虽然是在谈笑嬉闹,但王旖她们的注意力,有四五成放在韩冈的身上。顺着韩冈的视线投注到亭台下方,只见一名妇人正急匆匆地向假山这边走了过来。那是守后花园大门的仆妇。   韩冈走到亭台边,守在假山下的婢女就上来了,代那妇人传话,“相公,林妈妈说,四郎就在园门外,说是有河北军中功臣的紧急事要见相公。”   “让他自己进来。”韩冈沉着脸说。   韩冈很不高兴被人打扰到夫妻间的小宴,但儿子守着后花园外,不敢进来,如此生分这让韩冈更不高兴。   婢女忙解释道,“相公,四郎身边带着人,说是不方便进来。”   韩铉虽然跳脱,但还算知道轻重,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会在这时候打搅自己,韩冈皱了一下眉头,吩咐婢女传话带他们去书房,就走了回来。   周南看着韩冈的脸色,小心地问,“官人,怎么了?”   “四哥在外面说有急事。”   云娘道,“那就让四哥进来啊。”   “四哥还带着外人。”韩冈说,他对王旖四人道,“我去书房一趟,很快就回来,在这里等我。”   韩冈顺着阶梯走下了假山,很快地走远,王旖静静地看着没了男主人的空座位,忽然一阵心灰意冷,站起身,“就散了吧。”   “这可不行!”周南一把拉住了王旖,“官人气着了姐姐,那是官人的错,姐姐正应该开开心心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多划不来。”   ……   韩铉就站在书房的门口。   站在韩铉身边的是一个相貌粗豪、体格高壮的大汉。   看见韩冈过来,那大汉十分激动,老远就在大声喊,“相公,哥哥冤枉啊!”   声音大得仿佛打雷一般,韩铉都被惊了一跳,直瞪了大汉好几眼。   韩冈面沉如水,“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   韩铉拦住了大汉,这一位父母没有起大名,只按排行称呼,投军后军籍上的大名就是胡叁的大汉,方才跟他为杨弘方喊冤的时候,说话颠三倒四,比跟韩锬说话都累。   看得出来韩冈心情不善,不敢让他跟韩冈夹缠不清,韩铉主动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点。   “确认过了吗?”韩冈听了,又问韩铉。   韩铉点头,“儿子让人去查问过了,准备进武学参加进修班的河北军校里面,的确有一个杨弘方,而御史台的人,也的确是将杨弘方在车站里抓走了。”   韩铉知道韩冈对有关河北禁军的大小事情都很关心,看见韩钟的荐书,听到胡叁的叙述,就立刻来找韩冈了。   “而且他还与二哥交好,二哥特地给他写了荐书。”韩铉又强调说。   韩钟给了荐书,基本上就可以说是韩钟为自己建立的班底。从这一角度来说,杨弘方就是韩家派系的一份子,更不能让御史台的人随意就抓了去。   “天波杨家都已经败落了,杨文广身后就没有一个成气候的,还是被抓了进去。现在又把天波杨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给抓了起来,御史台到底要做什么嘛!”   “这一个人,跟天波杨府能有什么瓜葛?早出五服了。而且还是河北的功臣,率领一百兵卒奉命潜入辽境,夜中突袭神火军营地,砍杀无数,逼得一万夫长狼狈逃窜,有万夫不当之勇,前些天,在京师的报纸上连篇累牍报导的,都说杨无敌有后了。谁成想,一到京师,就被抓去了御史台。枢密院还要着重培养他,御史台却顶着来。”韩铉十分愤怒,“胡乱抓人,是要搪塞都堂,还是想帮都堂惹起民怨?”   “我知道了。”韩冈平静地说,这种事他不会听了儿子的一面之词,就立刻行动,肯定是要先调查清楚了再说,“你先带着胡都头去休息,这件事,我会派人去处置的。”   韩铉拖着胡叁离开,胡叁始终没弄清楚情况,先是小声地问,“这就完了?”又是回头一声喊,“相公,哥哥是冤枉的!”   韩铉都被这浑人气到了,要不是他有着兄长的荐书,要不是韩铉喜欢结交,才不会出面招呼如此一个夯货。   这等脑袋里一根筋的人,骂也没用,只能安抚,只听韩铉一路劝,“相公已经知道了,只要你哥哥真是冤枉,肯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韩冈匆匆回到后院,看见酒席未散,王旖四女还在亭中,心情一下转好。   王旖给周兰、素心连灌了几杯酒,酒意有些上头,听见韩冈上来的动静,就看过去,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他发泄一番。可是当她看见韩冈脸上真心的笑容,满腹的怨怼一时间都说不住口了。   一个时辰后,席终人散。几人都有了些酒意,其中王旖醉得最是厉害,被扶着先回去休息了。   韩冈也有些上头,喝着醒酒汤,手上已经拿到了杨弘方的详细资料。   的确是跟天波杨府有些瓜葛亲,不过已经很疏远了,就像韩铉说的,早出了五服。   杨弘方的曾祖父杨琪,是杨业的侄孙,做到供备库副使,虽然是诸司使副靠下面的一阶,却也算是不错了,至少能请动欧阳修来写墓志铭。   可是等传到杨弘方这一代,长房长子在三班院好不容易才谋得了一个官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使臣,嫡脉如此,其他旁支子嗣,就更没有那个资格了。   杨弘方的祖父是家中老三,父亲是次子,他本人更是外室所生,杨家人这个身份能给他的提携,也就是一个都头了。这还是他父亲觉得对不住这个儿子,特意去天波府的那一房求来了。   但这一求,就让杨弘方跟天波杨府又扯不清了。   这一回御史台在杨府中上下抓了七八人,都是有着官身,再往下,就没有一个像样的了。估计是御史台不满意这个结果,在杨家翻箱倒柜,又仔细拷问,最后得到了杨弘方这一新进的功臣。   以杨弘方为代表的一批河北功勋之士,在京师颇有了一番名声,杨家估计对他也很是看重,但正是这个看重,使得杨弘方给抓了进去。   就只是这么简单吗?   韩冈回想着吕嘉问的性格为人,暗暗摇头,这不会是错误,吕望之有八成可能是故意的。   御史台的内部,在恣意行使权力的过程中,已经变得毫无顾忌,彻底狂热起来了。   但一些紧要的人物被抓,那只会是吕嘉问操纵着御史台,谨慎扩张、小心试探的结果。   议政的姻亲,河北的功臣,吕嘉问正一步步突破限制,试探着章惇韩冈能够接受的底限。   好吧,其实就算不是,韩冈也认定了是他。   ……   是故意的。   昨天夜里韩冈得到了消息,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都堂日常会议上得到了确认。   “你们都没想到,竟然河北军中都有逆贼的同党了。”吕嘉问七情上面地在会议上说着。   “确定了?”章惇问。   “虽然还有些疑问,但不得不先抓起来。”吕嘉问似是无奈地说着,“军中尤为紧要,一点嫌疑都不能放过。”   “望之,这是哪边攀咬出来的?”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吕嘉问微笑地说,“是从天波杨府那边得到的消息,还有书信为证。”   “天波杨府之前是被方城伯供出来的吧,他们是姻亲。再之前,方城伯又是被他兄长供出来的。”   吕嘉问的微笑有了那么一点不自在,韩冈充分显示了他对御史台内部的掌握。   “一个供两个,两个供四个。”韩冈似乎是开着玩笑的样子。“这是不是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章惇哈哈大笑。   吕嘉问同样在笑着,一点也不显得勉强。   他现在在都堂里面的确很尴尬。过去他在西府之中的影响力,因性格强势的缘故,甚至比经常请病假的张璪都要大。   但是现在,他的权力彻底从枢密院中给剥离了,西府中的一干亲信,全都被清理,甚至比他现在清理都堂的反对派更加干净。   可是御史台入手,却又让吕嘉问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而且远比之前还要大。   “玉昆相公放心,就算是逆贼人数众多,嘉问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冈看起来是想要救人的样子,吕嘉问很想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做,才能符合规则,又不求到他吕嘉问的头上。   他现在做的事,让章惇很满意,针对的人群扩大化了,是在不断加强都堂的权威,章惇可不会允许韩冈干涉太多,就算韩冈要干涉,甚至打算反悔,可试问谁会来接吕嘉问他这个烂摊子?   以都堂成员的身份去管御史台,与过去相比,落差实在太大了,他要回到正常的位置上去。   吕嘉问完全不想跟韩冈为敌,但他要韩冈尊重他。 第一百七十二章 暗潮(七)   马车稳稳地前行,车厢中,吕嘉问手指轻快地在扶手上敲击着。   今天的试探,是一个冒险。决定下来的时候,吕嘉问并不是那么有把握,韩冈的个性属于炸弹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旦将引线点燃了,那么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   吕嘉问今天早间走进议厅的时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幸而从结果上来看,这个冒险算是成功了。   韩冈对昨日之事,并没有看成是太过严重的挑衅,虽然有所反应,因为没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   这让吕嘉问松了一口气。   如果韩冈放弃了都堂势压的手段,那他还要把杨弘方弄出来。剩下的就只有交换的手段了。   他吕嘉问将是一个对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对象。   从小小的杨弘方开始,吕嘉问希望韩冈逐渐认识到这一点。   而今天最大的收获,不是小小地赢了韩冈一把,而是确认了章惇和韩冈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预计得那么紧密。   在苏颂归养之后,章惇与韩冈,两位宰相共同秉政,没有轻重之别,双核心的体制,延续了五年多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双方没有冲突,没有大的纠葛,没有十分常见的争权夺利,甚至韩冈扩张气学势力,章惇都加以协助。   这让吕嘉问始终不能理解。   章惇和韩冈之间,肯定有一个隐秘的沟通渠道,使得双方不会误解对方的行动,能够协调好双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韩冈表现出来的默契,让人感觉到绝不仅止于此。   吕嘉问过去一直都想弄明白,这种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维系。不过始终没有成功。   两位宰相的远近,关系到吕嘉问对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这一联系,就让他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幸好在那一次之后,吕嘉问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扑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让他所面临的形势变得安稳起来。   这一次再次试探,则又发现过于高估了两位宰相的默契,实际上,章惇在军事上,对韩冈依然警惕,并不想看见韩冈不断在军中扩张他自己的势力。   而第二大的收获,则是确认了韩冈的底限。   之前的错误,在于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   竖子不足与谋,让吕嘉问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中。   幸好得到了章惇、韩冈给予的机会,借机清除了隐患,保全了自己。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反复回想和揣摩,吕嘉问基本上可以确定,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对他之前暗地里做的手脚,已经都看透了。也许一些细节问题还无法勘透,但他们已经是认定了自己。   但为什么还让自己来负责都堂一案的审查?吕嘉问这段时间算是想明白了,说到底,那两位还是想维持都堂的稳定——至少是让外界看来,都堂是稳定的,是团结的,是和谐的。   章惇和韩冈能够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议,完全是因为他们舍得将权柄放下去。   如果是权臣大权独揽,那么暗地里反对他们的人,会一天多过一天,但是韩冈和章惇相互牵制,把权力下放,创造了都堂议政体制,又用议会来安抚人心,这样一来,一个稳定的贤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   私下里,两位宰相对朝政的态度,是稳定压倒一切——这一句话,是都堂案后,吕嘉问听人所说的,虽然没说出处,但从这一句话的用词方式,十有八九,就是与韩冈脱不开干系。   韩冈的态度在这一句话中表露无遗,既然如此,当然要利用。时不时闹上一闹,每一次就都会有好处。乖巧如沈括、黄裳,就只有累死的份。就是因为他们不会闹。   他吕嘉问不是两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为都堂劳心劳力,但他要得到相应的待遇,得到应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当闹一闹了。   马车停在了御史台中,吕嘉问回到他暂时存身的公厅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铜钟,他唤人进来,“杨弘方的案子,给我盯紧了,但不许拷问,只关着就好。”   吕嘉问靠上宽阔的交椅靠背,得意地眯起眼睛。多亏了韩冈对朝堂稳定的追求,也让他知道了手中这一点权柄的重要性。   手上的这一桩桩案子就是一道道阶梯,将会为他铺出一条道路,让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旧公厅。   不,不应仅此而已,韩冈的年龄是他所有敌人最大的危险,但是,他的性格,他旧日的诺言,也是最好的机会。   自己手中的这点权柄,或许会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至少,应该说服章惇认同这一点。   “枢密!”是刚刚派出去传话的人的声音。   来去还挺快,说不定就是跑着走的,吕嘉问很喜欢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   “进来。”他愉快地说着。   ……   砰。   游师雄的公厅内一声巨响,门外的书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推门进来。   他看见来访的黄裳脸色铁青,游师雄面色也同样难看,心里想问的话,全都烟消云散,人也愣在了门口。   游师雄回头看了一眼,一声呵斥,“出去!”   书办如蒙大赦,忙滚着出去了。   黄裳和游师雄都阴沉着脸,听说了今天都堂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两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愤然,甚至有隐隐的惧怕。   黄裳难以置信地摇头,“相公竟就这么放过了!”   游师雄皱着眉,猜度着,“也许在相公看来也只是一件小事。为了区区一个小校,说不定会毁掉两位相公的计划,相公或许是权衡了过后,才隐忍下来。”   黄裳拍着桌子,“但至少要让吕嘉问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把人抓起来,这算什么?!前面抓只黄鼠狼,后脚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面抓一个卖油的,回头是不是就能抓你游师雄!”   游师雄本是心中沉郁,可听了黄裳的话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虑之后的事了。”   “之后怎么样?就得让着那厮?”黄裳恨声叫道,他想进都堂,可不是为了进去受人气,他在开封知府的任上,气已经受得够多了,“不管相公现在是怎么想。我们就该做我们该做的。不让吕嘉问之辈有所顾忌,等相公退下后,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兴风作浪。”   游师雄又皱着眉,“要不要去问一下沈存中。”   “问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说的话,他应该帮着开口。”提到沈括,黄裳火气就更大了,“他在都堂里面是做什么的?难道还要相公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一个都头的事,都要相公来说,要他何用?”   黄裳气得又要砸桌子,他阴狠狠地看着游师雄,“也许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说过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这么说过!”   游师雄当然知道,他还知道自己就任铁路总局的任务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总局内部的残留势力——韩冈没明说,但近年来,沈括当初在铁路总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断有人升迁,有的去做了亲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门,总之都远离了铁路体系。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   往好里说是胆小怕事,不敢在权势面前坚持自己正确的意见,往坏里说,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风使舵,来回摇摆。   要不是他本身有让人无法舍弃的才华,韩冈也不会帮助他。更不可能让他成为铁路系统第一任掌控者,并由此晋升都堂。   沈括将铁路总局交割给游师雄,专任都堂之后。其实这就是韩冈对自己卸任之后己方派系的安排。   沈括在职位上可以更进一步,但权力也会因为职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铁路总局里的势力,却必须要进行遏制。渐渐成为都堂百司之中权柄最广、独立性最强的一个衙门的铁路总局,必须要托给最让人放心的下属。沈括的心性,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让韩冈放心的。   “沈括,我是绝不想理会的!”黄裳决绝地说着,“景叔我问你,这一次你打算怎么办?”   游师雄反问,“难道你准备去御史台要人?”   “在站台上直接把人给带走。什么时候铁路总局就这么软了?御史台又怎么样?过去要畏其三分,现在不过是条死狗,还了魂而已。”黄裳毫不客气,“过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让他两分,还当真以为他有脸面啊。不给他脸,他能怎么样?当真以为议政中有几个待见他的。”   两人都是预定要进入都堂的继任者,不过还是要经过一道议政会议的选举。名义上他们能否当选,还要看选举中得到的票数。如果能借此良机,打压一下人人侧目的御史台,那么选举时票数上肯定会比现在要好看。   “那就这么做吧,要御史台直接放人。”游师雄是个沉稳的性子,不过一旦做了决断,就雷厉风行,半点也不耽搁,“勉仲你把开封府的人手准备好,我这边铁路总局的兵马不能轻动,动了就越界了。不过车马能调动,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辆马车,足够把御史台大门给堵上。要么不闹,要闹就要闹个大的,我们要好好讨一个说法!”   “好,就等你这一句。”黄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过桌子,又皱起眉,“不过这么做,总得有个名目。御史台把杨弘方抓进去,也说是天波杨府犯事牵连,没说是被赵家、钱家牵连的。”   “名目?”下了决断之后,游师雄现在反而成了主导者,“你那边就说御史台乱倒垃圾,污染环境。军巡院不是经常拿这一条抓人去扫街吗,完全可以抓了御史里行去扫地。还有你府里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吗,让展熊飞、丁兆兰出面,说御史台里面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进去问一问,跟御史台学嘛。”   黄裳狠狠地一点头,“好,这个理由好!”   “至于我这边。”游师雄咧起嘴,露出一个肉食动物的笑容,“就是要账。却说御史台那边还欠我总局的车马费,上个月才看过,差不多有七八千贯了。”   御史台内车马配备不多,台中官吏,就跟大多数衙门一样,经常借用铁路总局的交通马车——铁路总局的挽马多,自产列车车厢的技术,造四轮马车也不为难事,铁路总局辖下的南方车辆厂和北方车辆厂,都有独立的分厂制造各型马车赚钱。从千贯级高档货色,到五六十贯的平价货都可以买到。各地州县的买家,都很认两家车辆厂所出产的马车。   故而铁路总局的马车,只是在京师,就有两三百辆之多。各个衙门都经常借用这些马车,有的记账,有的不记,但无论记与不记,基本上都是不给钱的。   铁路总局财大气粗,每天在几万里铁路上奔行的挽马就有数万匹,区区几百辆马车拿出去让人用,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现在真要认真计较,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说得过去了的。   两人都是行动派,约定好中午未时前动手,一起把御史台给围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点也不再耽搁。   ……   “你说什么!”   正当黄裳、游师雄在一起拍着桌子,商议要给太过嚣张的吕嘉问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吕嘉问同样拍桌而起,几分钟之前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他脸皮涨红,嘴唇都在发抖,恨不得要吃掉对方的吼着,“你说什么!”   回话的吏员几乎就要昏过去了,“回枢密的话,余殿院说杨弘方已经放了。”   御史台如今的职责,依然是监察百官,只不过过去是向皇帝负责,是皇帝制衡宰相的工具,现在则是向都堂负责,向宰相负责。   御史台的官员,从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到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监察御史,直至实习的监察御史里行,越来越多被吕嘉问抽调走,参加到都堂枪击案中,这件案子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现在除了御史台正副手的中丞和知杂两人不可能放下本职工作,总数八名的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有一半调到了吕嘉问的手下。   深得吕嘉问信任的殿中侍御史余深,正负责审理杨家,一切相关的事务都是余深在处理,而吕嘉问处理外界的压力。   吕嘉问正准备借用杨弘方这个小卒,与宰相周旋一番,现在却回来说,余深已经把杨弘方给放了。   “把余深给我叫来!”他嘶声低吼。   片刻之后,当余深奉命而来的时候,吕嘉问的怒意已经收敛了起来,但眼神闪烁,里面尽是凶光,“原仲,为什么放了杨弘方。”   面对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员,余深很是镇定,“查无实据,只能放了。”   他一脸无辜,“台狱关得人太多了,这些明显是被乱攀咬的,关着也浪费钱粮,也该放了。”   吕嘉问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愤怒。   御史台这些日子,这还是第一个被释放的嫌犯。抓进去的,要么失了,要么流放,要么继续关着,没释放过一个。   “我之前说过吧,杨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吕嘉问捏着拳头,和声问道。   “下官正是秉承了枢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御史和里行,还有三十多台吏,一起彻查此案。彻夜审理,不放过一条供词,先后抓捕了一百七十余名涉案嫌犯,仔细进行了甄别审问。已经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还待细查,确认无罪牵连的只有杨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学学习,即使之后又发现嫌疑,也不怕他跑掉。”   余深认认真真地回应吕嘉问的问题,但问话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些话只是在糊弄鬼。   吕嘉问恨得磨牙。   余深故意在装傻,吕嘉问他也明知余深在装傻,但能拆穿吗,能明说抓杨弘方跟杨家无关,而是因为他是河北回来的功臣,被韩冈安排去武学学习的人才。   之前让御史台抓人,吕嘉问从来没有留下口实,许多事并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大家都会心领神会。   但现在余深装起傻来,吕嘉问却无法将话明说出口。那样的话,余深直接骂回来,吕嘉问都不能拿他怎么办。   “原仲。”吕嘉问轻声说。“现在已经七月中了,到过年就只有四个多月了。”   韩冈就要辞位了,你还听他的话做什么?   余深拱手行礼,大声保证,“吕枢密放心,半年之内,只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将都堂枪击案的相关案件都彻查明白!”   但你的时间就更短了。再过半年,你还能留在这里吗?   吕嘉问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镇纸砸过去。   余深拱拱手,“枢密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辞了。”   御史台的人是疯狗,可惜不是他吕家的疯狗。他是听韩冈的吩咐,所以暂且听吕嘉问的命令。   别说韩冈才四十,说是退了,不过是践诺,过两年就会卷土重来。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会是吕嘉问这只死老虎。   余深从正院出来,守在外面的亲信御史就迎了上来,他向里面一张望,紧张地问,“殿院,没事吧?!”   余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急声道,“快点把杨弘方给放了。我都在吕枢密面前说人已经放了,也不知能瞒多久。”他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消息来得太迟了,要是再迟一步,可就不好应付了。”   亲信御史立刻说,“殿院放心,张宝已经赶去台狱办了。但殿院你知道的,台狱放人的手续一向麻烦,张五又六亲不认,可能还要耽搁一两个时辰。”   余深急促地说道,“下午,下午之前,在这之前,有关杨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传进正院。”   “是,下官明白。”   “还有……”余深眼神狠厉地说,“你带院里的人给我在台狱前守着,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杨弘方,给我直接动手,不需要顾忌什么。”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给办好。”   ……   出来了?   杨弘方望着头顶上的太阳,一时有些恍惚。在狱中仅仅一夜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闻名的御史台狱。   也许下半辈子都够不到资格再进台狱,才进去就给踢出来,似乎太吃亏了点。   “哥哥!”   熟悉的叫声让杨弘方回归了现实。   他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对面拼命挥手。   “哥哥!”胡叁大声叫,三步并两步,穿过了御史大街。   胡叁紧张地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马上我们就去医院,找个上好的大夫来看病。”   杨弘方摇摇头,“我没事。”   “当真?”胡叁的一张大脸上写满了担心。   “放心,放心。”杨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这是个真心关心自己的兄弟。   “总算他们识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脚,不敢乱下手。”胡叁咧开嘴,憨厚地笑了起来,“在狱里待了一夜,肯定没歇息,马上我们去找个能泡澡喝酒的地儿,好好洗一洗晦气。”   杨弘方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来不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胡叁得意地笑了起来,“哥哥你常说俺是夯货,可你一丢了信过来,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韩相公就把你给救出来了。”   胡叁说着,回头望着台狱的门卫,兴奋地说,“你看那些狗才的脸,就像死了爹妈一样。”   “少说两句吧。”杨弘方根本就没有吃苦头,对御史台的人也没有太多恶感,他问胡叁,“你是从韩相公府上过来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韩相公府上的客房里面。”胡叁他咂着嘴,还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经历,“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样,墙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个比一个精致,被褥又轻又软,晚上还有宵夜,俺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茶点菓子。”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哈欠,“可就是没睡好,可能床太软了。”   是担心才没睡好吧。   杨弘方展颜笑道,“走,我们一起去韩相公府上道谢。”   “好。”胡叁叫了一声,与以往一样,跟在杨弘方的身后,还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韩相公。”   突然间他看见杨弘方手上抓着一卷纸,“哥哥,你手上拿着什么?”   杨弘方扬手看了一下,“呃,是报纸。”   杨弘方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从台狱中出来的时候,管狱的节级就往他手里塞了这么一份报纸,还散发着油墨香,看发行日期,就是今天。   杨弘方本是开封出身,各家报纸的发行时间多有了解。应该是下午发售的这家晚报,为什么中午刚过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里觉得纳闷,他就在街边就把报纸打了开来。   胡叁看了他样子,难得聪明一回,对杨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车。”   杨弘方点点头,飞快地浏览起报纸上的内容。   皇城根下长大,杨弘方对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进去后,没有审问,也没有杀威棒,直接就丢进牢中。   那间牢房,比杨弘方过去住过的军营、驿站、客舍都要高档,连饮食都很是精致,完全就是住客栈上房的感觉。躺在软和的床铺上,盖着厚实的毛毡,杨弘方把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选进武学学习,也就是说自己是枢密院挑选出来重点培养的武将,杨弘方还没南下时就领会到了这一点。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台也肯定不会不清楚。他们能卡准列车抵达的时间来抓人,分明早已经了解了所有的情况。   自己区区一个都头,就能惹动到御史台,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情况。铁路总局是韩相公的铁杆嫡系,前任提举现在就在都堂中,御史台竟然肆无忌惮地跑到铁路站台上来抓人,这同样诡异得很。   还有天波杨府,都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了,曾叔公文广公去世之后,就靠着杨家的旧日威名与宗室联姻,连娶了几个县主过门,赚到了几个差事,然而为了娶这几个县主,家里老底都快要翻上来了。   就这样,还不忘打压支脉。之前神机营招人,自己眼看着有望入选,老父为了万全起见,跑去请族长帮忙。他们当面拍胸脯应承,谁知转过头来,就把自己打发到河北做都头了。可惜他们一脉的两个小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神机营大挑的第一轮就给刷下来了。   一个破落户,狗来了都嫌弃的,怎么还有资格被御史台抓起来?   到底是自己被他们牵扯了,还是他们被自己牵扯了,杨弘方现在都不敢确定。   要是说他们是因为要将自己牵扯入狱,才会被抓进御史台。想一想,就觉得很是解气。   不过这样一来,可就是千真万确地被牵涉进天上云端的争斗中去了。一个不小心可就会被人像一只虫子给碾死。   答案会在报纸上吗?一条报道出现在杨弘方的眼前。   “……为了故意混淆是非,他们甚至去攀咬无辜之人,御史台将会一如既往地辨明是非,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杨弘方抿了抿嘴,冷笑着,卷起报纸,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叁会合。   一辆辆马车这时从前方的路口转进来,黑漆车厢,四轮车驾,左右车窗里面挂着蓝色的布帘,车门从后方开启,车厢后部顶端钉着车牌号,每一辆都是“铁”字打头,全都是铁路总局的车子。一辆辆地往御史台的大门外驶去。   出了什么事?   杨从先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些马车,跟他昨天在站台被捕的事情有关。   只是他想了一下,却没有停步。杨弘方很干脆地放下了不断冒出来的好奇心,继续向前。前面还有胡叁在等着,他也还要去韩相公府上道谢。这些热闹,就没必要守着看了。   但还没到路口,前面又转出一批身着蓝衣、头戴铁盔的士兵,熟悉开封府的杨弘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府中军巡院的人马。持枪挎刀,将路口给堵上了。   这又是怎么了?   预感越来越强,杨弘方站定了脚,想看清楚情况再去封锁线上。   军巡院的巡卒们设好了路栅,就开始往御史台这边过来,看见穿着御史台服饰的人就抓住,即使没有穿,也不让他们离开。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台一家,路上全是台官,台吏。巡卒们也不管他们的身份,台官也扣押住,台吏也扣押住。   台官在大声呵斥,然后就听那些巡卒说,御史台乱丢垃圾,破坏环境,要抓人扫大街,这些巡卒边说边笑,几乎就成了闹剧。   当然,杨弘方一瞬间就明白,用了这么荒谬的借口,这肯定是报复。   但杨弘方又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栅边,杨弘方正看见胡叁在路栅的另一头指手画脚,焦急万分。   而他这边,已经有台吏被押过来了。   旁边几个台吏,指着他大声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过来的这名台吏垂头丧气,脸上已经肿了起来,杨弘方只能从眉眼间依稀辨认出,似乎就是昨夜给自己绑上绳索的那个吏员。   押到路栅旁,一名军官过来,也不知问了什么,台吏突然间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杨弘方!”   另一个台吏紧跟着被押了过来,他大声叫着冤枉,“我没抓杨弘方!”   在旁看戏的杨弘方神色古怪,旁边的士兵觉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长枪指着他,紧张地问,“你呢?”   “我就是杨弘方。”   ……   “吕望之这一下子该清醒点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开怀笑着。寻常的笑话,已经很难让他扯动一下嘴角,还是这等野狗互咬的戏码,更加有一些乐子。   这件事其实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过他知道,韩冈对此事绝不会忍耐。   将基本盘建立在北方的军中,派了王厚过去还不够,甚至还把儿子派了过去,韩冈当然不能忍受吕嘉问要对河北军中下手。   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韩冈这一回就给吕嘉问好好上了一课。   韩冈甚至没有耐心等待吕嘉问一步步地试探下去,赶在试探行动的一开始,韩冈就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挥了一个巴掌过去。   相信这一次之后,吕嘉问就会明白了,议员,功臣,领兵的武臣,当然还有章、韩两派的党羽,全都是必须加以避忌的对象。   吕嘉问怎么也不想想,他一个明显失势的枢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后安排,他怎么可能轻易掌控住御史台,又怎么可能吸引虽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气傲的御史们投效。   他所有的权势都建立在章惇和韩冈给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话,立刻就能将他变成孤家寡人。   相信这一回之后,吕嘉问能认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轻轻捻着长须,过去是盟友,现在应该能老老实实作走马狗了。   “对了。”章惇招过一名亲信,“你带句话给玉昆,跟他说,这摊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开封府抓御史扫地,铁路局向台官讨账,两家把御史台给围了,章惇一想起就开怀大笑,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了,真是个好笑话。 第一百七十三章 暗潮(八)   韩冈走进见客的花厅中,黄裳和游师雄同时站了起来。   两位议政重臣,看见韩冈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韩冈与黄、游二人先后落座,堂吏就端了茶汤上来。   韩冈喝了一口茶,笃地一下放在了小几上。   仿佛是一个信号,黄裳和游师雄立刻就严肃起来,摆出了一副聆听教诲的姿态。   “我刚刚把人送走。枢密副使和御史中丞同时到我这里来告状。”   “你们啊……”韩冈叹息着。   他真想说一句,太年轻,太简单,但看看五十出头的黄裳,年近六旬的游师雄,这句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委实鲁莽了一点。”他说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事情处理不好,结果说不定会很严重。   处理事情,解决问题,关键是要找到根子,从根源上进行处理。游师雄和黄裳像年轻了三十岁一般的冲动,根子在何处?   “玉昆相公。”黄裳辩解道,“今日之事,在外人看来只是一时之气,只会当做笑话,无损于朝廷。借此警告一下吕嘉问,却无所损伤,反而比闹得鱼死网破要好。”   韩冈听了,想了一想,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黄裳、游师雄两人同时一愣,韩冈这么好说话,倒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怎么了?”韩冈问道。似是疑惑于两人的惊讶。   “不,没什么。”   黄裳、游师雄连忙摇头,能这么简单就过关,他们是求之不得。看韩冈现在的态度,也的确是对他们的做法并不反感。   黄裳道,“相公不怪我们就好。”   他是韩冈门客出身,比起作为韩冈师兄的游师雄,更加在意韩冈的态度。   韩冈道,“虽然是闹剧,让人看了笑话,换个角度来看,也算是好事了,及时给吕望之当头一棒,免得他继续错下去。”   黄裳笑道,“真正给吕嘉问当头一棒的,还是相公的功劳。”   韩冈能轻易地将一名枢密副使变成孤家寡人,同在都堂之中,吕嘉问之前颇为强势,甚至力压枢密使张璪一头,看起来也并不比章惇、韩冈差到哪里。   但章惇和韩冈一旦商议定,就轻而易举地把吕嘉问赶去了御史台办差。现在韩冈又是一句话,便让吕嘉问吃了一个大亏。   在这其中,韩冈表现出来的控制力,让游师雄和黄裳都大感安心。   要是韩冈对朝堂失去了控制,即使他们费劲了气力去维持韩党一派的地位,终究还是挽回局势。   只有韩冈的强势维持下去,朝堂之中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这事就不说了,朝堂内部,还是以和衷共济为上。”韩冈对两人说道,“这种手段,下不为例。再来一次,成笑话的就是朝廷了。”   两人恭谨受教。韩冈这番话是免不了的,作为宰相,朝堂之首,维持朝廷内部的稳定和秩序,是他无可避免的任务。正是有韩冈在上面撑着,游师雄与黄裳才可以放纵一点。   “御史台方面,我已经跟吕望之说过了,该查案,还是继续查案。该断人,还是继续断人。”   “报纸方面,我也压下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只是在市井中流传,半个月一个月就没多少人提了。”   韩冈一条条地把整件事的处理方案告诉了两人,在都堂案结案之前,吕嘉问的地位是必须要维持下去的。否则之前对一干宗室、官员的处断,都要被人翻上来了。   即使现在,已经有人酝酿着要趁机翻案。   “勉仲,你回去看一看,如果有相关的案子,都转交给御史台处置。”韩冈告诫着黄裳,顺便也是在对游师雄说话,“这个案子,是一定要做成铁案的。”   不管吕嘉问之后结果如何,现在吕嘉问所做的一切,都是体现着韩冈的意志。   黄裳和游师雄都领会了韩冈的心意,对此并无二话,只要吕嘉问不去牵连韩党的相关人等,那么他们也不会为其他倒霉鬼抱不平。   两人告辞离开,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知道的,心情和步伐比进来前要轻松了许多。   韩冈在他们离开后,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黄裳和游师雄今日的行动,并没有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作为一个政治团体的核心,维护自己的核心地位,就是让自己处在一切联系的交汇点,没有人能跳过自己,去与其他同事勾连。   旧日宰辅被严禁私会,一旦被人发现,御史的弹章立刻就会递到皇帝的案头上。宰辅之间,更是不能拥有血亲、姻亲之类的关系。   为何如此?正是因为皇帝无法容忍宰辅们有相互沟通,从而架空自己的可能。   黄裳和游师雄的决定,已经有了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如果是在过去的十年中,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韩冈对此很是为难啊。   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将要辞位的问题。核心不稳,手底下难免人心浮动。   大树将倒,难道还不允许树上的猴子乱跑吗?根本约束不了的。   韩冈虽然并不是要倒台,但离开权力中枢,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   作为领袖,背离了部下共同的期望,他的控制力,当然也会衰落下去。   黄裳离开时欲言又止,韩冈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些天来,已经有好几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去参选议员?   只有成为县议会的议长,才能成为州议会的议员,成为州议会的议长,才能成为大议会的议员。   以韩冈的声望权威和地位,一旦能够进入大议会,必然就能够就任议长。   大议会援引韩冈之意而生,只有韩冈加入其中,才能够将大议会的作用发挥出来。   他可以在天下士大夫代表的支持下,直接在都堂之外形成第二个核心。   大议会本来就有选举议政的权力,下一届可以推举宰辅,再下一届,更可以推举宰相。   韩冈为此安排的路线图,其实就是让大议会执掌皇帝手中的人事权。但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依靠韩冈。   人人都以为韩冈会成为大议会的议长。   但韩冈,却没有参选议会。   ……   “李家那个蠢货竟然也是议员了。”   “蠢货都能做议员,这个议员到底做什么的。”   “就是好听罢了,没什么鸟用。”   “县议会、州议会都没什么用。但大议会,可以选举议政。朝廷里面,够资格升议政的官儿几百个,但议政的位置就那么三十五六个,选谁不选谁,只有大议会。”   “听说那一位卸任之后,就会担任大议会议长。”   “不,他没有参选。”   “现在只是县议会!”   “你看过章程没有?没进县议会,就别想进大议会。”   “他是宰相!”   “即使是宰相,也不可能越过选举章程。这可是他自己定的。要是他都不遵守,县、州、天下这三级议会,可以直接废掉了。”   “他不参选议会,难道不正是说明他根本就不看重议会?”   “等等。”争论之中,一个冷静声音响起,“这样一来,若是他辞去相位,不就是什么差事都没有了?”   厅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个问题,一下勾动了所有人的心。   过去宰相辞位,如果不是致仕,那么就会去地方做知州知府,虽然从宰衡天下,变成治理一州一府,但这是很正常的变动,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毕竟宰相并不是国家的中心,上上下下并不会影响国家的稳定,只要皇帝这个核心还在,朝廷就能够正常的运转。   但如今操天下之权柄的是章惇、韩冈两位宰相,他们已经取代了皇帝的地位。韩冈辞相,就像是皇帝退位一般。而让一个退位的皇帝去管理地方州府,这可能吗?这将会是很别扭的一件事。   外人看着别扭,而韩冈呢,会不会也觉得别扭?   章援不知道。也许他父亲清楚,一年之后,朝廷内外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一场没有太大意义的聚会在午后结束了,除了吵吵嚷嚷之外,章援没有听到任何有用的意见。   一群无用之辈自以为是地离开,只有一人还在桌旁自斟自饮。   章援走了过去,这是他近日结交的友人,性格不佳,但见识出众。   看见友人如饮水般喝酒,章援笑问,“还在喝?”   “为什么不喝,多喝一点,也许再过几年,想喝都喝不到了。”   章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不会去问其为何如此说,因为之前就已经听过答案了。   “相公高居九重之上,却不知根基早已断绝。如果是皇帝那般名正言顺倒也罢了,其实都堂不过是借了太后的势,才得以执掌天下。韩相公设大议会,则是想用天下士大夫授予都堂秉政之权,取代自古以来的天人感应,君权天授。如果不想行太祖之事,或是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设大议会就是最好的替代办法了。韩相公虽然是奇思妙想,却颇为有用。”   仅仅是这一段,当初就让章援改容相向,因为没有谁比他说得更透彻,更接近他曾经从章惇那里听来的说法。   而方才诸人所议论的韩冈辞相之事,章援也听他评价过。   “韩相到了明年,甚至会一个官职都不留下,此举必然为世人所赞誉,其实却是将相公架到了火堆上。”   “即便相公再如何鞠躬尽瘁,兢兢业业地治理天下,最多也就再有十年的时间,之后就不得不辞位。在庙堂外生聚十年的韩相,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卷土重来,就任宰相。没人能拦他,也没人能够说他不对。”   “如果相公做了些让他不满意的事,他一句勤王锄奸,就能从关陇、河东、河北调来大军,京师内又有神机营、上四军为他内应,更能找到太后为他补上诏书,试问相公如何能够抵挡得了?”   “实际上这就是韩相为自己留下的后门,只要他这一回毫不恋栈地离开,那么他在庙堂之外,就能坐等相公犯错。不论日后凭借武力重新回返,或者是等待十年之后再为宰相,他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位干干净净,不爱权势的贤人。谁能比他算计得更精明?”   “相公就是被他约束住了。以至于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   其人所说的每一段,都让章援浑身上下冒出更多的冷汗。即使是时隔多日的回想,也让章援打起了寒战。   “员外。”友人举起酒杯,结束了章援的回忆,“决定该怎么办了?”   章援沉默着,他不想去思考该怎么办!因为答案只有一个。   可是他也清楚自知,他不喜欢自家父亲继续为相十载,十载之后,韩冈复归的计划。   一点都不喜欢。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变迁(一)   王中正不是第一次过潼关。   但长途铁路还是第一次。他过去历次经过潼关,都是骑马或乘车。铁路的长途旅行对他来说还是很稀罕。   铁路大规模的铺设,是在熙宗驾崩之后,那时候王中正已经是宫中柱石,须臾不可或离。尽管如今京师小民都能乘车游历泰岳、华山,一月之内跑遍江南、关西、河北,但王中正就只能窝在京城里面,把守住皇城。   终于,在他寿数将尽的时候,他终于得以离开京师,奔赴陕西,宛如脱出鸟笼。   多走走,多看看。   这是临行前韩冈给他提的建议。   陕西的现状,故地的变迁,趁着精力尚足,都可以走一走看一看。   王中正接受了韩冈的建议,一路向西,也一路看过去。   经过了潼关,就算是进入了关西。   仅仅是经过了旧时关隘,列车从新修的大型棱堡外驶过,甚至连空气都让人感觉不一样了。   如果要王中正说潼关东西两侧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一定就是天空的颜色。如果要王中正说关西与京师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的话,那一定也是天空的颜色。   延州是国中最早大规模利用石炭的城市。二三十年前,即使是京师,家中炊事都是以木炭、柴草为燃料,只有延州,因为石炭使用过多,使得城池上空总是蒙着一层雾霾。   如今京师同样是整天浓烟滚滚,数以百千家工厂、工坊大量使用石炭,甚至超过京中百万军民的使用量,使得天上雨水落到地上都是黑色,更不是过去的延州能比得上了。   王中正倒不是想做这个比较,只是他近十年来都在京师,早已习惯了污浊的空气,当他一路西来,离开京师之后,京西路上各州,包括西京洛阳,尽管民间都在使用石炭,可相形之下,比起京师都显得是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这让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只在穿过潼关之后,陕州、京兆,都能看见一根根高耸的烟囱,向天空中喷吐着浓浓的黑烟。王中正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反而在列车上睡得更加安稳一点了。   工业亦是中国命脉,而重工业,则是命脉中的命脉。   王中正回想起韩冈当初的只言片语,最初的感想却是韩冈是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用中国来取代大宋、皇宋?可能是从十年前开始,但近两年越来越多,只要能不用宋字,就干脆彻底的不用。   至于这一整句话的意义,王中正相信了——他当然会相信韩冈,布衣释褐十年便为相,这个奇迹过去并非没有,但一手创出了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这样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王中正都会先选择相信。只是他对此,并没有太深的体会。京师北面的一座座工厂,他从来都没有进去过。   王中正一直到了关西之后,才第一次走进大型的重工业工厂。   他在冯从义的陪同下走进了长安北部的工业区,才感觉到韩冈那坚定不移的信心是从何而来。   冯从义是在京兆府的车站迎接王中正的。   冯从义名义上已经是入继韩家,在官中的谱牒上,也是以韩从义为名。不过实际上,他还是以本名行于世。   他入继韩家,只是为了帮韩冈侍养双亲,免得韩冈遭受不孝之讥。韩千六夫妇不愿离开关西故土,而韩冈又不能弃职,在没有其他兄弟侍奉父母的情况下,让冯从义成为韩家的养子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自古忠孝并论,文臣不孝父母,等同于不忠天子,就是一绝大的把柄。   不过王中正知道,韩冈让其父收冯从义为养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是能让富有天下的皇帝,都为之咋舌的巨额财富。   冯从义虽是大名鼎鼎的当世陶朱,但顺丰行、平安号等商社,以及诸多工厂、田地,都是韩家的产业,冯从义只是经营者,不是所有者。而他入继之后,将名正言顺地将韩家的产业分割走一半。   韩冈为权相,为儒宗,世间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要是他日后在家产上分割不均,弄得冯从义离心离德,绝少不了攻击和闲话。依王中正对韩冈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在钱财上太计较。   因而王中正下车后看见冯从义,即使并没有夕阳从其身后照射过来,也还是仿佛在冯从义身周看见一圈炫眼的金边。   “从义拜见希烈公。”   冯从义一看见王中正,就深深一揖。这让王中正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得满足。王中正是两镇节度,在关西也颇有声望,一路过来都受到了当地官员礼敬,但那些官吏终究不是宰相的弟弟。   王中正一把扶起了冯从义,哈哈笑道,“冯四,你财神爷的礼数我可受不住。”他拉起冯从义的手,“我自告病后,就只想着悠闲度日。可是想要悠闲,阿堵物可少不了。别家神明可以不理,财神爷肯定是不能得罪的。”   王中正善于聚敛之术,名下的产业不少,在京畿都有几处田庄。但他家产真正的大头,还是放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是雍秦商会的成员,只是属于不公开、不与会的那一拨——有许多世家、官员,都是让自己的亲族来加入,但王中正,幼时被迫入宫,使得他宁可让冯从义代理,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亲族。   在冯从义的引领下,王中正参观了自己参股的几座大型工厂。   十年前,机械厂的原址上还是一片荒凉,十几平方里的沙土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只有浅浅的草丛,一簇簇地在这里艰难的生长着。没有田地,没有村庄,看不见人烟,对于耕作,这一片土地毫无价值。   但十年前的冬天,一条铁路从京兆府连通过来,一座座简陋的房屋出现在这里,伴随着成百上千的工人,长安水泥厂的水泥窑首先拔地而起,紧接着是长安铁件厂,然后是长安机械厂。   十年之后的今天,旧日简陋的窝棚变成了一栋栋整齐排列的三层红砖建筑,两尺宽三尺高的窗户一扇扇地嵌在外墙上,仿佛蜂巢。几家工厂的厂区也扩大到占满了整片沙土地,一座座配套的小型工厂在周围星罗棋布。   每一天一辆辆满载着成品的列车从厂区铁路驶出,然后带着更多的原材料沿着铁路回来。巨大的工业体仿佛一只怪兽,不断吞下矿石、生铁、煤炭等原材料,再排出市面上渴求的工业品。   宽敞的厂房宛如车站站台一般深长,十一座熔炼炉如同巨柱一般排列着,每一座熔炼炉前都有一具巨大的蒸汽气锤。一条轨道从厂房中穿过,运来了原料,运走了成品。   这里是铁件厂配套的冶炼车间。一块块生铁锭在这里被送进炉膛,加热熔融,冶炼工将之取出后,又由锻工操作着巨大的气锤,反复捶打着铁块。   数百斤重的锤头被蒸汽机缓缓吊起,又猛地砸下。钢花飞溅,只有身穿厚皮围裙,手戴石棉手套,脸上还有铁皮面罩的锻工才能无视。   气锤的敲击声宛如洪钟,十一具铁锤此起彼伏,百炼钢就在这一次次的锻打和灼烧中逐渐成型。   冯从义在嘈杂声中,附耳对王中正道,“过去铁器厂的大型锻锤,都只能使用水力。风力都不行,因为不稳定。如今有了蒸汽机,就不必一定要把工厂建在河边上了。”   冯从义带着自豪向王中正介绍着铁器厂的成果,王中正视线在车间内工人身上带过,高热而又嘈杂的环境,每天大量的体力消耗,在这里工作的工人,寿命决然长不了。   不过王中正对此并不关心,即使他知道,在工厂中每年都有许多事故死亡的案例,但这些工厂,是在为他赚钱。   仅仅是这一座冶炼车间,每一次气锤的重击,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枚小钱叮当落袋。   长安铁器厂,长安机械厂,长安水泥厂,都是京兆府境内相应行业排在第一的工厂,也都是王中正参股的工厂。   关西的许多工厂、矿山,由于建造和开发的成本太高,都是在雍秦商会内部招募投资者,绝大多数投资目的都是为了红利,经营者所占的股权比例虽小,却能稳稳地控制住工厂、矿山。   但只要能够拿到钱,王中正也不会去操心厂矿的经营。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陕西时,不去与种谔、张玉争权,在陇右时,一切都交给王韶、韩冈,选对了投资对象,坐着拿干股分红,这就是他一路发家的秘诀。   在他看来,三家工厂给钱及时,那么工人死活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更何况,务农的生活同样摧残人,细论起寿数,也不比工人长到哪里去。   从工厂参观过来,王中正精神尚好,冯从义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面的行程,看见王中正的样子,就放下信,继续领着他去参观了当地雍秦商会分会捐款开办的中学校。   中学校里面多是十二到十五的少年,王中正抵达时,正好看见几十名学生正在宽阔的操场上列队前行。   王中正心中一阵讶异,那分明是军阵。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可惜国子监中,就只教了一半。”田高是田腴之子,是根正苗红的气学子弟,带着王、冯二人参观时说起国子监来,他就免不了暴露出一些心结来,“但在我横渠书院的分院、下院中,却是一样不缺,不过应时势变异,而做了一定的调整。以求德、智、体三全。”   以王中正对气学学制的了解,一名学生能够从中学顺利毕业,至少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粮秣官了。若是德智体三全,稍加历练后,说不定就能独当一面。普通去处,如此才是也是很少而这样的人才,在关西却是源源不断地被培养出来。   出于对学校的尊重,王中正是在学校外下了马车,这时一路走回来,上车时还要伴当和冯从义扶了一把。   一下午的参观让王中正有些累,半天没有说话。   等到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他突然说道,“我出京前,太后曾经召见过我一次,最后问了这么一句话。”   王中正停了一下,冯从义很识趣地接话道,“不知太后问了什么?”   王中正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太后指着殿上,问我说,‘依太尉平日所见,两位相公是否有意此处?’”   冯从义浅浅地笑了起来,仿佛王中正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太尉是怎么回的?”   冯从义道,“我当时说,‘如果陛下问章相,臣不敢做答。若是韩相,臣以为,他是不屑为之。’”   冯从义扬起双眉,“难道现在太尉的想法变了?”   王中正慨然道,“今日观诸厂,感触尤深。我素知玉昆相公心怀天下,今日一见,更知其心绝非区区一隅之地能够局限。皇宋地域虽广达万里,但玉昆相公想的却是千秋万载之功业。既然如此,又岂是会为了一家一姓,何况,相公要回来了。”   王中正眼神一下变得犀利起来,韩冈在京中时对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一直想要弄清楚。   从今天参观到的皮毛来推断,关西的实力远比外人知晓的要大得多。韩冈即使离京回乡,只凭关西的潜力,也能将京师的任何变故翻盘。对韩冈回乡的基础不再怀疑,剩下的,就是辨析真伪了。   韩冈既然能对一个外人说,那么,亲兄弟也不会不说。   冯从义点着头,“是的,家兄是要回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变迁(二)   “冯公,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冲问话的会员点点头,他记不清此人是谁了,只是有些面熟,“刚刚送走。”   “会首,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又点头:“刚刚去车站送走了。”   从冯从义进门,到他抵达的会馆主厅,百来步路,多少人的询问都是有关王中正。   毕竟是从京里退下来的大貂珰,手握兵权多年。众所周知,他是韩冈在宫中的盟友,地位极高,功劳显赫,有定策之勋,若非阉人之身,枢府都不在话下。现在到京兆府养老,自然是受到世人瞩目。   前几日冯从义率一干商会大佬摆开宴席,款待王中正,许多会员没有资格参加宴会,但也是关心的。   不过也仅止于关心。   真正了解王中正西来内情的成员,还是在主厅中。真正有资格与冯从义共议此事的成员,也都会在主厅中。   冯从义走进主厅,巨大的圆桌就在大厅中央。他环目一扫,圆桌旁的每一张座椅上,几乎都已经坐上了人。   有商会成立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金家,也有七八年前才进来的种家,但他们都是万余商会成员的代表,还是商会的决策者。   当他们看见冯从义进来,纷纷站起身问好。   冯从义连连拱手回礼,一路走到他在圆桌离门最远的座位上。   雍秦商会的总会馆就在京兆府中,相较于商会的财力和势力,修造于二十年前的会馆,现在已经跟不上商会的发展,显得过于局促。不过商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将总会馆扩建的打算。   商人这个群体,千多年来一直都是被打压的对象,一向是秉持着闷声发大财的想法。即使雍秦商会的势力庞大,其中又不乏贵人,但绝大多数高层成员依然保持着低调。   如今并非是大会期,不过大部分理事都从全国各地赶回了京兆府。   “王太尉已经走了?”   当冯从义坐下,旁边副会首探头过来,问了一句同样的问题。   “刚送走,说是要趁还有力气走动,把关中宁夏陇右甘凉都绕一圈。”冯从义点点头,依然心平气和地回答,而且还多说了几句。   副会首啧啧赞道,“此老可当真有闲情逸致。”   冯从义道:“好歹苦了几十年,临老了,出外走走,也不算过分。”   副会首直摇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看到一位身前摆了满桌子菜,却在叫着没处下筷子的富人。   “两镇节度还叫苦,天下还有几个不苦的人?!”   “还是苦的。”坐在这位副会首左手边,是另一位副会首——雍秦商会中,总共有十七位副会首,三位名誉会首,这一位在副会首中排在第三——他露出神秘的诡笑,“想想这两镇节度,是拿什么换来了。”   “换?”第一副会首先是一愣。   第三副会首笑问:“不苦吗?”   第一副会首苦笑着点头,“是苦,是苦。”   第三副会首见其点头,得意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冯从义轻轻敲了敲桌子,哒哒两声,他立刻就收起了笑容,正经起来。   “留点口德吧,他是我们这边的人。”冯从义叹了一声,暗自摇了摇头。   不管做了多少,阉人的身份,总很难得到真正的尊重。即使冯从义,在与王中正来往的过程中,也是觉得有些别扭。真不知道他的兄长是怎么才能让王中正对他心服口服。   王中正在京里就听韩冈的话,致仕出京后,依然是听了韩冈的建议,准备在陕西多走走,多看看了。完全待不住,在京兆府歇了几天后,就说要趁还能走动时多看一看关西的风土民情。   按他的说法,打算旅游的不仅仅是在关中,还要去陇右,不过这要到几个月后了。   王中正自己规划的旅游线路,他离开长安京兆府后,就要先去延州,从当年的罗兀城那条路,一路走到银夏之地,然后再前往兴灵。自兴灵往兰州有一条铁路,就在黄河北岸,刚刚修起不久,而且铁路总局正准备设计建造一座在兰州跨越黄河的铁路桥,以便那条路能直接接入兰州城旁的另一条线路——不过这要好些年后了。   到了兰州之后,如身体条件允许的话,王中正还会往河西走廊走一回,看看老朋友。冯从义从他那里听来,说是“玉门关外的风景,只在诗书中读来,却一直无缘一见”,王中正当年甘凉路也走过了,不过到了肃州就回头了,没有继续向西往瓜州、沙州去,当然也没有去游览过古玉门关。   等他从甘凉路回来,将会由兰州走青唐线,经过陇西返回关中。   这一趟,就算是全程走马观花,也要两个月之久。走得慢些,在路上就得停下来歇一个冬天,等回京兆府时,说不定就要明年夏天了。   冯从义对此很担心,这一趟西北游,莫说年岁如王中正这样的老人,普通人在路途上奔波两个月,也会大感吃不消。   但王中正坚持要去,冯从义也只能依从他的决定。背后派人一路飞马传信,将王中正要经过的州县全都通知到,让他们好生准备。   一想到王中正要一口气走上几千里,冯从义就想叹气,好生在京兆府休养该多好,就是要走动,也没必要走那么远。   “听说会首把子午镇外的一座庄子送给了王太尉。”又有人问道。   王中正在京兆府有一座宅院,乃是出京前面时太后所赐。冯从义又送了他近终南山的一处田庄。   那座田庄在京兆府中名气还挺大,望山临水,风景绝佳。又有上田十余顷,沟渠密布、水车风车林立,每年的出产绝非小数,是韩家在京兆府最好的产业之一。但冯从义随手就送出去了。   真要说起来,这手笔并不算小了,但雍秦商会的资深会员都能拿得出来。不过商人们对外付出好处,没有利润拿回来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可是现在没几个能想明白,冯从义如此大方是准备拿回些什么。   而冯从义只是想让他兄长满意罢了。   每隔两三天就要互通一次信件,冯从义很了解他的兄长对王中正的态度,只是酬赏功劳,一座田庄还嫌太简薄了。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厅中,四十七人坐满了圆桌旁的所有座位,冯从义随即就开始了今天的会议。   “想必在座的每一位都还记得,家兄当年许下的诺言。”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会议的主题,其中有三分之一得到了冯从义的事先通报,保证能够维持住会议能如愿达成协议,所以冯从义没有多做寒暄,几句闲话过后,便直奔主题,“但是,有很多人都觉得家兄最终还是会设法留在朝堂上。所以我就直接说了,家兄从来不会食言而肥,更不打算用其他手段留在朝中。他并不打算愚弄世人,所以家兄他会在明年的大议会会期前,辞去相位。”   会议厅中立刻就沸腾了。冯从义的话就像比烧红的铁块直接丢进水缸里一样,一下就把众人心中的忧虑和疑惑给引爆开来。   “但是……如果你们了解过家兄的为人,就应该……”   一直以来,韩冈辞相的事看起来都是在说笑。以韩冈的年纪,三五十年的宰相不做吗?但谁能想到,这件事韩冈一直记在心里,而且在无人催促的情况下,主动要求离开。   这不可能不引起与会者的恐慌。   韩冈是雍秦商会最大同时也是最硬的后台,如果没有他高瞻远瞩的指点,如果没有他以自身的声望集合各家豪门投入商会,如果没有他在官场上方方面面的照顾,雍秦商会绝对发展不到今日的地步。反过来,雍秦商会在各方面都对韩冈和他的派系,竭尽一切地给予了巨量的支持,这使得韩冈能够维持住他手下的那张网。   一旦韩冈辞位,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任职,京师里面做主的就是章惇了。那时候,不仅仅是京师,京外各路都会听从章惇的吩咐,甚至作为韩冈自留地的关西,都难以抵抗宰相的命令。   因而冯从义在这些资深会员、商会理事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甚至还有愤怒。韩冈的辞相,甚至可以说是对他们的背叛。   “相公退下来后打算做什么?”   “还会留在京师吗?”   “是不是要回关西?”   七嘴八舌的询问,差点就将冯从义给淹没。   “收一收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一名副会首上来驳回了之前所有的疑问。他坚定地问着,“相公现在打算做什么?”   此问一处,一切噪杂都消失了,韩刚打算做什么,这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之一。   而另一个问题,“相公辞位,商会该怎办?”   当韩冈辞位之后,押注在章惇身上的当不在少数,即使是铁杆的反都堂派,也是会投效章惇。只要他们能够撺掇章惇对关西下手,韩冈也只能反击,两人就此反目成仇,旧党的出头空间终于就要来了。   即便没有旧党,韩冈这一系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忧心忡忡。   冯从义在议论声中抬起手,“且少安毋躁。让从义给各位好好分说分说。”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变迁(三)   种朴轻轻扣了扣桌边,眉心微皱,“想不到几年前江南烧工厂的事到现在还没完。”   种朴是因为种沐带回来的商会会议内情,匆匆自绥德返回的。   种沐前两天才去京兆府参加过雍秦商会的理事会议,会首冯从义就商会所面临的形势,以及未来的发展,都做了详细说明。   雍秦商会囊括了关西所有排得上号的工商业主,以及几乎所有的大族豪门,背后还有着韩冈这一坚实后盾。但这一后盾明年就要离开相位,作为韩冈沟通商会的代表,冯从义肯定要透露一些内情,以安定人心,因而这一次的会议便显得极为重要,重要到种朴都要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了解。   刚刚经过了一天半的旅程,回到延安的种沐脸上看不见疲色,“冯会首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好美食,好美色,圣贤都难免。人心好利,此乃天理,但必须要知节制,不可一味放纵欲望,悖了仁心。”   “不用说这些废话了。”种师中不耐烦地打断,他这些日子正顾着练兵——都堂宣称对辽要作战到底,种师中就盼着能被选去攻辽——族中产业的事他压根就不想多问,“江南的丝厂现在用倭国和高丽的奴工,人工比我们关西少得多。这种事还用多说吗?直说准备怎么办吧?”   在场的几人当然还记得,正是因为那一次的暴动,使得雍秦商会内部通报到所有开办工厂的会员们,对工人展开了大检查,确认是否有暴动的可能。   而结论是否定的。关西工厂对工人的待遇,远比江南的工人要强,能吃饱喝足,自是不会有人闹事。但与暴动可能微乎其微所相应的,就是关西工人的人工极为高昂,一年三十五六贯都只是平均数。   除去购买装备和军事工程的费用,剩下军费平均到每一名士兵身上,也就这个数目了。而这些禁军士兵拿到手的现钱,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这样的人工,拿到其他路州,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做官的官人里面都有每个月只拿三四贯料钱的——虽然只是从九品,虽然没计入衣赐、冰炭、年节和其他各种收入,但那到底是官人啊,每年实打实的俸料钱竟然跟每天一身肮脏的工人差不多。   连只有一半收入的士兵都没暴动,关西的工人当然更不可能暴动。但关西工厂主们的宽厚,其他地方的工厂主却没有一个能学得来,全都是尽一切可能地盘剥工人。   江南丝工在魔教的煽动下暴动,烧毁工厂、捣毁机器、杀掉厂主,当暴动被平定后,江南的丝厂厂主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外购奴工,倭人和高丽人充斥在江南丝厂中,而且使用奴工还多了一个好处,就是能用妇人和幼童了——如果使用的是汉家妇人,必然会引来卫道士的各种抨击,压榨汉家童子,那就更要引动无数责难,朝廷更因此彻查了多次,十二岁以下的幼童严禁进入工厂劳作——但这一切保护,对异族并不适用。   因为这些丝厂厂主的肆无忌惮,丝绸的成本降到了关西工厂主们都不愿与之较量的地步。关西工厂主们只能依靠不断进步的技术和优秀的工人,保住对棉纺织业的控制。   但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也就是棉布的销量,近年来增长越来越慢了,排除西域北庭,商会所能控制的棉田也快要到了极限,商会中的成员对这一趋势,都感到十分担心。   种师中别的没在意,这件事还是记得的。   “急什么?”种朴瞪了种师中一眼,“此事事关重大,不问清楚怎么行?”   种师中性子急躁,正在做正经事的时候被拉过来,更加心烦,“等二哥,五哥,九哥他们来了后又要听一遍,这烦不烦?”   “事关玉昆相公,没有他,你去了北面都没处立功。”种朴脸一板,“安心坐下听!”   种家现在是关西第一将门,老一辈已经在家休养,族中之事都是他们这一辈的兄弟来管,官中的,军中的,还有族中产业上的,权力都分到种朴这一辈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长不是种家嫡长一系,而是种谔之子种朴。   种朴一声呵斥,种师中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是耐下性子,坐着没敢动弹。   种朴转回头,温和地对种沐道,“十五,你继续说。”   种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冯会首说,江南丝厂那是涸泽而渔,绝无好结果。”   种师中动了动嘴皮子,强自忍住了,继续听下去。   种沐手上有一本小册子,这是他参加会议时自己记下的笔记,每一句就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不过配上头脑中的记忆,却几乎将冯从义的原话都复述了出来。   “我们关西人开厂,比如棉纺织厂,商会会给最合用的机器和技术,平安号会给贷款支援。只是因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对工人的要求很高。这就使得关西的工厂,必须优待工人。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完全把人当做消耗用的工具。再举个例子,就比如缫丝厂,工人的手必须时常伸进滚水中,挑出蚕茧的线头。新工人第一天就会把手烫伤,之后一直都很难愈合,三五年之内,整个人就废掉了。为了避免出现当年烧厂再现,丝厂主大量使用倭国和高丽奴工。他们这么做,看起来人工成本时低了许多。但我们的工人是努力地做事,而奴工则是被动无奈地做事,效率就不一样。还有机器,奴工操纵不了太高级的,而我们用的永远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们一个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个人干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细细算下来,关西工厂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实比江南丝厂的丝绸都低。”   “而且那些厂主最蠢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他们大量使用奴工,这么做的结果,是原有的工人无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买不起出产的丝绸。”   “织造的买不起布料,种地的买不起粮食,不说仁义二字,就是以商论商,都是蠢事一件。”   “香精香料的买卖规模,永远比不上布帛生意,而布帛买卖又比不上盐,盐比不上粮食。为什么会有这个区别?”   种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种师中不耐烦地敲了敲扶手,种朴则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为使用的人多与少吧?”   种沐点头,“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与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别。”   “越是不可或缺的买卖,规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饭;盐也不能缺,只是比粮食需求要少;布帛当然也重要,但总比不得米麦和盐,至于香精香料,没了也死不了人。”   “京兆府斗米八十四文,从潼关运进来每斗也要七十五六文,还有各色税费,每斗还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赚的,一斗米也就四五文的样子。可这一斗米看着是利薄,实际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几万贯的赚头。东面的福建人是怎么情况,诸位……呃……”种沐从笔记本的记录上抬起头,“两位叔父也许都知道,他们仗着手里每年出产的两千三百万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粮价操控在手中,看着一直都是低价,仁义之名传布天下,却把粮食上的钱都赚了,比贵价卖的时候都赚。其他商货也是一般。按照冯东主的说法,市场越大,垄断市场就越有利益。”   饥荒时,富贵人家高价售粮,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收买农户手中土地,并不只是贪图那么一点粮食利润。只有城市中的粮商,才会只把心思放在利润上。   但不论这些人的想法如何,过去的做法又如何,自从福建商会崛起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了。   福建商会控制了南洋周边数以千百计的种植园,即使是在南洋有产业的雍秦商会成员,都把种植园产出的粮食交给福建商会代售。福建人由此控制了天下粮价,在他们的操纵下,开封府无论灾情如何,粮食永远不涨,而其他州县,粮价的波动也没有过去那么大了,这是福建商会的功德,博得了无数善名,同时他们也在其中赚到了更多。   以此为例证,冯从义的道理,外人也许还不明白,雍秦商会的成员只要听了,很快就都会明了了。   种朴只瞑目深思片刻,就点了点头,“有道理……继续说。”   种沐道:“只是商会辖下的工人,按去年的统计,足足有八十万人。”   “八十万?!”百无聊赖的种师中听到这个数字,都惊讶起来。   种朴在旁做证,“就有这么多。十九你不知道,我们家里的产业就有七八千工人了。”   种沐也道:“的确就有八十万,关西男丁的十分之一。”   凡是人数在超过两位数、基本实行了机械化的工厂,全都加入了雍秦商会,也就是说这些工人基本上都在雍秦商会的管理下。   仅仅是机械、钢铁、矿产等与日常生活联系不紧的重工业,就有二十余万工人。加上纺织、器皿制造等轻工业,总共吸纳了关西全境超过十分之一的成年男子。   听着种沐细算,种师中咋舌不已,“都比关西兵籍上的丁口多一倍了。”   种朴道:“赚钱的,肯定是要比花钱的多。”   “其他地方的工人其实也不少。徐州的工矿,最多的时候就有十五万人。江南丝厂的工人,也有二三十万。京师就不用说了,各种工厂加起来,至少十万人。但我们的八十万,全都是有钱的!这八十万人背后,就是至少五六十万户人家,两三百万人。”   种朴一拍桌子,明白了种沐想要说什么,“市场!”   种师中本是迷糊,但得到种朴提醒,也明白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两三百万买家!”   “按照会中统计,我们关陇地区的中等人家,每人每年的棉布用量在一匹半。如果这八十万工人买不起棉布,就等于每年少了近五百万匹的销量。在关西,包括陇右、关中,各色棉布的年销量可也只有不到两千万匹。”   “四分之一啊。”种朴一声叹,不细算他都想不到,这些出卖劳力的工人,竟然会是工厂产品的大买家。   “不仅仅是棉布。”种沐道,“没了这两三百万人,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知要少卖多少,又有多少商户无法开张。”   “看来我们是做得对了。”种朴笑道。   种师中也有些开心,“江南一帮子都是鼠目寸光。”   他拿起茶杯,与种朴碰了一下,第一次对种沐主动要求:“十五你继续说下去。”   “虽然近年来,棉布销量的增加速度在减缓,但以中国的人口,对棉布的需求还远远没有到达极限,只是很多人买不起。”种沐对着手上的笔记本念道,“一个办法,就是让各地的百姓富裕起来,另一个,就是继续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   种师中立刻道:“第一条可难了,江南读书人那么多,都还是一帮一帮的目光短浅之辈,哪里可能让利于百姓。”   “第二条呢?”种朴问。   “就是扩张种植,选育良种,尽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加快改进各种机器,包括蒸汽机、纺机、织机,训练工人,让一个人能够管理更多的纱锭,操作更先进的织机。减少库存和运输中不必要的损耗。而要严禁的,就是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质量,这会毁掉关西布的名声。为什么即使价格高了几文,百姓们都还认我们关西的布,就是因为我们的质量,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能穿得长久。”   种朴沉吟道:“其他都还好说。就是扩张种植这一条,可就难了。”   种师中也问,“海边现在还能买到地皮吗?”   种沐道:“是有些难。”   因为关西的地势局限,雍秦商会的成员在商会的支持下,全力向旧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县扩张,大肆购买近海土地,并藉此大量移民。由于海水侵蚀,许多滩涂地,都无法种植粮食,但棉花耐盐碱的能力要强一点,往往能够种植。   只是一开始关西人买,别人没在意,等到看到地里的棉花之后,当地人又如何会让关西人继续将这个便宜赚下去?   “到现在为止。”种沐说,“也就在沧州、海州等地占了些便宜,让那里的关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   “南洋呢?”   种沐摇头,“比不过,南洋的地,福建人近水楼台,我们关西鞭长莫及。西域能够种棉花的地方很多,只是货运的成本太高了。”   种朴和种师中都明白,做买卖,成本才是关键。西域、北庭,两家都护府,就算能种再多棉花,可怎么运回来?   “这样该怎么办?”   “设法修路,连接西域和中原。加快蒸汽机车的开发,继续降低物流成本。”种沐道,“棉花、棉布的好处,丝麻都比不上。只要棉花的成本继续降低,世间对织物的消费,棉布能够让其他各色布料降到总量三分之一还不到。”   种朴点头深思,种师中又不耐烦起来,“这些我都明白了,但这跟这一次会议的重点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去京兆府,不是因为……”他声音低了下去,“玉昆相公要辞位吗?”   “这前面一番话,只是让两位叔父明白关西是稳定。”   “江南,还有其他地方,就不那么稳了?”   “其他地方就跟火药桶一样了。”种沐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只有十几页纸,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这是横渠书院的六名学生,在一位教授的带领下,去了河南府的福昌县,用了三个月在当地进行了调查。这就是他们的成果,只是简略版,全版总共十七万字,只能去京兆府的总会图书馆查看。”   种朴拿起了册子,种师中好奇地看着,种沐在旁介绍,“这份报告,就跟之前横渠书院的几份调查报告一样,不过应该是经验多了,这一回调查得更为详尽。商会的研究基金资助了他们三百贯。照规矩,著作权归于调查撰写者,版权属于商会。其中缩略版,所有会员都能免费查阅,同时也会刊载在学会的期刊上。但全版则资深会员可以免费查阅,普通会员按照级别需缴纳费用。”   “两位叔父可以看这里。”种沐指着册子上的一页,小册子早被他翻得卷起了边,“文、王、富、陈四家的田地,占到了福昌县中田地总数的五成。这还没计入被隐瞒的田地。我们都知道的,河南府中,方田均税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   种朴叹息道,“富家名声还不错。跟玉昆相公结姻亲的。”   种师中冷道,“都一样。”   “而且这四家最近在交换土地。”种沐继续说,“同时,与田宅相关的契约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连同那些不经过官府的白契,土地买卖应该是倍增。”   “这是在兼并!”种师中道。   “不只是兼并。”种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实是准备收回佃权,废除田垄,使用大型农具进行耕作。”   “大型农具?”种师中问。   “蒸汽机,重犁,播种机,收割机。还有深井、水车、水渠。”种沐一样样地数出来,“普通的只有几亩地的自耕农,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只有拥有百亩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挤得出钱去修。重犁等农具,更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使用了这些农具后,就不需要佃农了。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数收归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   “久病之人难抗寒暑,小农则是难抵天灾人祸。本朝不抑兼并,这土地越来越多的集中到少数人手中,而蒸汽机、重犁,耕作技术上的发展,加剧了这一点。日后只会富者益富,穷者益穷。”   “就像丝厂建立后,江南的男耕女织就只剩其中一半了。现在又有了这么多新式农具,男耕都快要没了。”   “幸好关西人少地多。”种朴感慨道。   “还有陇右、宁夏、甘凉这些新疆土能够移民。”种师中咂了一下嘴,“别的不说,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地就让关西人移民,又开办工厂、矿场。每年多生了那么多,现在还不觉得关西人多。”   两人虽然没有去横渠书院听过讲课,却也看过讲义,能够理解其中的联系。   雍秦商会的成员,家里的子侄几乎都会去横渠书院读书,同时商会也大量资助书院学子,并向书院捐款。使得两家关系十分紧密。而且商会经常组织成员——毕竟他们是资助人——去学院听课。他们能够接受相应的理论,甚至可以说,都是马尔萨斯人口论、社会天演论和生存空间论这几种理论结合起来的韩式儒学的支持者。   “所以说,东面现在局势很不好。之所以还能维持,还是因为两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粮价压制,使得民怨一时不得爆发。攻辽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缓,也是因为国势不能再拖。只有最快速度地拿下辽国,瓜分辽国的土地和财富,才能暂时扭转现状。”   “暂时?”种师中惊讶地问。   种沐苦笑点头,“冯会首就是如此说的,只是暂时。这个问题迟早要爆发,即使拿下辽国,也改变不了东面那些人的吃相。”   种师中呵地一声冷笑,“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按这个说法,玉昆相公应该留在京师才对,不该回来的。”   “说是暂时,其实基本上能挣出十几年的时间。但这前提是必须拿下辽国。”   “玉昆相公是担心章相公?”   “冯会首没说,他也不好说。但侄儿私下里跟刘五公,金副会首他们聊过了,估计是玉昆相公担心平辽的功劳太大,如果他准备强留京师,必然会引起章相公忌惮。到时候,两派牵制,反倒把正事给耽搁了。就像河东,如果能与河北配合,何至于一场惨败?所以玉昆相公干脆就明年全退,让章相公不会对平辽之事掣肘,可以全力准备之后的攻势。”   种朴沉默了半日,方才一声叹,“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   “这对关西有什么好处?”种师中冷着脸问,虽然家里与韩冈亲密无间,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几十年官的韩冈,能够全无私心。   “只有先回来,才能名正言顺地再回去。”种沐道,他显然也暗里地考虑过,或者与人讨论过,韩冈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给出一点保证的。”   “我可不信章惇。”种师中冷然道,“没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么不行?那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种师中的话,让种朴脸色微变。但种师中毕竟没说明白,他也就当没听明白。   种沐什么都没说,容色不惊,好像也没听明白的样子,“侄儿没敢细问。不过会后有人问了。只是侄儿当时离得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冯会首好像就回了两句,关西有八十万工人,能生产现有的一切。”   种朴和种师中对视一眼。种朴挠了挠头,干笑道,“亏冯从义也敢说。”   “只凭工人就够了?”种师中带着讽刺,声音微微有些尖利。   “如果让侄儿说。”种沐大着胆子,“其实是足够了。”   种师中脸就沉了下来,他对关西的禁军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说!”   “关西有八十万工人,有几万家大小工厂。能生产各型火炮、火枪,各色弹药,甲胄、头盔,还能生产军服军被,水壶皮带,鞍鞯、车辆。这些军需物资,只要关东能生产,关西也一样能。”   “只是生产,打仗呢?”种师中冷冷地问。   这只是生产而已。但冯从义的话里面,可是在明示,八十万工人也是能上阵打仗的。这把关中、陇右、宁夏、甘凉和西域、北庭这四路六地的二十一万关西禁军,置于何地?   种沐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二位叔父,侄儿有句话就在这里说了,禁军当真不容易使唤得动。家里面恐怕也不会全心全意就站在玉昆相公那一边。”   哼!   种师中一声冷哼。并不是说种家一定会跟着韩冈起兵,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种师中很不爽。   种朴的脸色也不好看,韩冈故意忽视,其实就是不放心。   宁可相信那些没见过血的工人,也不相信他共事过的将领和率领过的军队。   两位叔父的怒意,种沐忙低下头,就当自己没看见没听见,盯着笔记本,“关中有八十万工人,而这些工人有三分之一以上,依照保甲法,每十天就有一次操练。”   “三分之一,有这么多?”种师中立刻就质疑。   “大厂大矿都有组织,其实是对生产有用。”种沐实际主持家中商业,也参与管理工厂,在这方面有经验。   为了维持生产不断,大型工厂中的工人是被分批安排军训,种家的工厂也不例外,因而每天都能在工厂附属的校场上看见列队操练的工人。   “虽然乍看起来,耽搁了工人工作的时间,对工厂主没有好处。但在磨练工人守纪上,却十分有效。工厂中,技术和纪律并重,尤其是纪律,绝不比军中要求的低。”   “是吗?”种师中依然怀疑。   种沐转对种朴道,“延州保甲冬日大操,十七叔年年都参加。应该校阅过乡里保甲和厂中保甲。不知十七叔觉得哪一边更好?”   种朴沉默着,又点了点头,“工厂是要强一些。”   他参观过过好多次保甲操练,有乡里的,也有工厂中的,工人和农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工人仅仅是列队,就是要比农民快得多。因为他们天天在练,而不是乡里保甲,做得好的也才十天才练一次。”   “怎么天天练?”种师中问。   “吃饭。工厂里面,中午吃饭都是要一批批排队去吃,严禁耽搁工时。都是对着座钟吃饭的,连说话的都少。”   种师中稍稍沉默了,即使是他麾下的军队,也没有这般严格,连吃饭都管得死死的。   种沐眼神收敛,回忆着当年让他深深铭记的一番话,“侄儿还记得当初建厂时,商会里派来帮忙的一名经理说的话。他曾经是韩家在陇右一家厂子的厂长,之后才被安排进商会里,帮助各家把新厂办起来。他当时说,时间限定严格的情况下,只有整齐有序的行动,才能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无论工厂、军中,皆是如此。据说这话,还是转述玉昆相公的。”   工人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就是军训的一部分,将之反映到正常的军事训练中,就是工人们的队列远比农民的要严整,工人们列队速度、行进速度远比农民要快,抗干扰的能力也远强于农民。这是种沐亲眼所见。   种朴和种师中都无话可说了,也许他们还能说一句没有上过阵,训练得再好,也不过是银枪蜡样头,中看不中用。   但他们很清楚,一旦事起,韩冈只要能将工人动员起来,不要多,有个三五万,就足以让所有关西禁军都放心地投入到他的麾下。   韩冈如果回关西起事,西军将领至少有一半会连人带兵立刻投入他麾下。剩下的人即使是犹豫,也只是在于犹豫韩冈的实力还不足。可只要韩冈表现出一定的实力,那没有人会再迟疑半点。   不信韩冈,难道还去信章惇吗?就是赵官家也不够资格。   “罢了。”种师中向后一靠,也没心情争了。   能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也许韩冈要全退的理由还远远不能算充分,甚至两人都不怎么相信。但只要韩冈没有幼稚到相信章惇,相信他卸任后的朝廷,那么他们也就安心了。   “这些话有些犯忌,十五你就别再对外面说。后天你其他几位叔伯过来,该怎么说,你自己斟酌明白。”   “十七叔放心。”种沐点头。家里面,种朴、种师中还有种建中,这几位直接掌握最多兵权的叔叔,最为偏向韩冈,而其他叔伯,权柄并不大,或者干脆就空吃俸禄,对韩冈也就没那么一心一意。   “商会那边也应该会保密吧?”种师中问道。   种沐这时微微撇了一下嘴,“冯会首也说‘我在这里说一句,诸位听见了就放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放心里,不要传出去’。不过呢……”他说道,“侄儿想啊,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秘密,就没有两个人的秘密,何况四十七人?肯定会传出去的。”   种朴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放开来说道,“传出去就传出去好了,如果能警告道章相公,那么天下太平无事,终归是一件好事。”   种沐点点头,就准备离开了,不过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对种朴道,“十七叔,还有一件事。这一回侄儿去京兆府,在商会里面看到了一个人。可能与十七叔当初要侄儿注意的那个人有关。”   种朴脸色一变,种师中却很茫然,“什么人?”   种朴没理会兄弟的问题,连声追问道,“他姓什么?从哪里来?可知其家世?!”   “到底说的是谁?!”种师中心头不快。   但种朴同样不快地向他一瞥,“一会儿再对你说。”   种沐道:“侄儿只知道他姓吴,是从北庭来,是西域人氏。这一回是冯会首亲自被介绍入会,说是他家里是伊犁河那边的大族,是早年逃离战乱的汉人在那里留下的一脉。他相貌长的类似胡人,应该有一半是胡人血脉。”   种沐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个跟在冯从义身后,被冯从义亲自介绍入会的年轻人。   高鼻深目,线条硬朗,但相较于胡人,又不那么深刻,其实是综合了汉人和胡人面容上的特点又不显得突兀的混血儿。   “他家够资格吗?”   “应该够。要不然冯会首也不会支持他。”   每年商会都会吸纳新成员进来,也有许多是被各家会首介绍,不过这些新进成员所受到的考验都差不多,与他们的介绍人关系不大——至少表面上如此。   种朴并不觉得冯从义介绍的成员,会不能成为正式会员。   他只是关心种沐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为什么觉得他不对?”   “就是单纯的感觉。”种沐只能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有之后,侄儿想要查他家底细的时候,又什么都查不到了。”   种朴皱起眉来,“的确是可疑。他还在京兆府吗?”   “不。”种沐摇头,“会后就往京师去了。”   “要是他老子真的是那个人,他也敢上京?”种朴冷笑,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希望他能把他的身份维持好,不要给人多添麻烦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变迁(四)   “亚古伯,你一向脾气大,但离家后,有什么事要忍住,不要与人争,家里面帮不了你,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上京后,要小心,再小心,听你娘的话,别与人争。有那位相公在,也不至于有人会欺负到你。最好能得到那位相公认同,得不到也不要气馁,好好读书上学,见见世面,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亚古伯,你这一次去桃花石,一定要把他们的火器学到手。你看那些桃花石人,摔跤,骑马都不行,就是依靠兵器,连契丹都怕他们。你学来了,我们就一起打下八剌沙衮,打到巴格达,到时候你做博格达汗、我做阿斯兰汗。”   呜呜两声长鸣,吴平在父母亲族的叮咛声中醒了过来。   床铺不再摇晃,他乘坐的列车已经停了下来。还在拖着长长尾音的汽笛声是把他惊醒的罪魁祸首。   吴平的随从走进车厢,“亚古伯……醒了?我们到了。”   “叫我吴平,说了多少遍了。”吴平一下坐起来,用汉语说着。他遣词用字丝毫不错,就是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   “好吧,亚古伯。”随从听懂了吴平的汉语,但还是坚持用着家乡话。尽管他的父亲也同样是来自中国的汉人。   吴平没再多说,这一辆来自京兆府的列车,车门已经打开,抵达了目的地的旅客,正提着自己的行李纷纷离开车厢。   手脚麻利地换了一身整洁的衣物,是他在京兆府收到的礼物之一。换上之后,看装束就是一位富裕人家的汉人少年。但他眼窝略深,鼻梁高挺,看见他的长相,就很少会有人把他当做纯正的汉家子了。而他的随从更是深目虬髯,彻头彻尾的胡人相貌,两人站在一起,更是把身份给敲定了。   “平哥儿,好了没?”   一位满面沧桑的老人出现在包厢的门口。他一口字正腔圆的秦腔,面貌也完全是汉人的模样。   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可以说是一路护送,也可以说是押送三人的北庭军官,一脸焦躁,脚底急促地在地上打着拍子。   吴平对着嵌在包厢板壁中的半身镜照了一照——他入住时甚至不敢相信,在家乡时,手掌大的镜子,行走各族的行商都要卖上五匹马加两只骆驼,而那些女人,还疯了一般地恳求他们的丈夫或父亲买下来,买到的人都会当做珍宝一样珍藏起,但在这人来人往的车厢里,竟然会将半人高的镜子就这么挂起来——动作熟练地将陌生的衣襟整理好,“陆叔,已经好了。”   “好了?好了那就走吧。”性急的是来自北庭的军官。他身上带着护送的任务,不过他本人也需要到三班院报道,为他新的职位。   两名来自新藩属区的混血少年,一名在异乡漂泊多年的老者,一名正急着去三班院为自己更换告身的北庭军校,加上两名同样来自北庭的士兵一同走出车厢,走上站台。   走上水泥铺就的月台,吴平立刻就被震撼得无法言语。   东京车站十二条铁路轨道在站内平行排开,每两条轨道之间,都夹着一条长达百余步的月台。月台上一座座桥墩撑起一条木制长桥,横跨在十二条铁轨上方,左右长梯自桥上延伸至月台。   一行人乘坐的并不是专用的军列,停靠的站台也并非是军用的站台。在一条条月台上,在横跨十二条铁轨、十二座月台的天桥上,放眼望去,都是人头攒动。   眼前全是人。   挑着担子的人,扛着包裹的人,提着箱笼的人,甩着双手带着跟班的人,有钱的、没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挤人、人挨人。   几人都逛过了京兆府中,也经过洛阳河南府,京兆府和河南府的车站内部,形制大体与东京车站相同,都是几条铁轨、月台并排,两座天桥横跨。   当初吴平看见京兆府车站已经觉得这座人工建筑简直是宏伟,但大了数倍的东京车站,带给他的震撼也更深了数倍。   巨大的仿佛一座小城的车站,人数甚至多过两位混血少年的家乡小城。   “好大。好多人。”   这是大宋都城给年轻的异邦少年第一和第二个印象。   吴平就在东京城中住下了,很快就和他的小伙伴一起被安排进了蕃学,然后飞快地结交了一帮来自天南地北的新朋友。   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在新朋友的带领下逛遍了东京内外有些名气、又不需要太花钱的去处。   去过了大图书馆,见识过了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花钱登上了一艘飞船,在几十丈的高空俯瞰京师,还参观了正在修建的大钟塔的地基。   “据说要建到五十丈那么高。”他的一个新朋友说,“只要在城中,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得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座钟不就卖不出去了?”吴平好奇地问。   “晚上看不见啊。还要出门才能看。有钱,还是家里放一个方便。”   吴平对这话并不认同,有钱也不该乱花,有了能报时的大钟,又何必要一两个小钟,但他不会就这等小事与友人争论。   他现在很想看见自己同胞,即使没有有个胡人也好。   但京师之中,胡人的数量极少。   按照他朋友的说法,朝廷自元祐元年之后,就不再接受胡人的朝贡了。   “那些胡人,都是些奸商,过来骗好处。伪造了国书,说是黑汗、大食、阿拉伯的使臣,前来进贡。献上些值钱不值钱的货色,就开始要求朝廷的回赐。”   说话的朋友义愤填膺,说不清是为被蒙骗的朝廷,还是被弄走的好处。   吴平想为乡人解释一下——在东京城中,即使是其他族裔的胡人,只要看见相似的特征,都让吴平倍感亲切,引以为同乡——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十多年前的一次大战,黑汗失去了近万精锐。   两年前,北庭宋军大举出动,两万汉兵,八万部族,一齐杀向伊犁谷地,连续两次大规模的会战之后,黑汗国中的精锐尽丧。   整个伊犁谷地,彻底臣服在中国的铁蹄之下。   包括吴平,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在族中通用的名字,可是当他出来后,就立刻自觉自愿地做了汉家人。   不过他这样只能上蕃学。只能学习与工器、火器、自然无关的课程,释道两家都能学,儒家经籍也能学,但诸科中明算、明工,医科的课程不行。   刚进蕃学的时候,就有人提醒他要小心一点,如果被发现私藏了有关自然、工器方面的书籍,就完了。   甚至都不是被赶出学校就能完事的。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告诉吴平此事的朋友这样说道。   名义上蕃学属于国子监管辖,只能学习佛、道。所有的归化民都会被安排到大相国寺内的蕃学学习。   吴平和他跟班对这样的科目毫无兴趣,甚至视为蛊惑人心的外道。但他想学的火器,却哪里都没有教授。   最终,他还是被迫地学了下去。尽管对这些散发着异端臭味的教科书深恶痛绝,可他也只能每天去课堂上课,每天与朋友往来,将无聊的日子厮混下去。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树上的叶子渐渐掉光了,寒意已经笼罩了京城。越来越多的物资从京师送往河北、河东,战争的弓弦越绷越紧。而吴平也对东京城熟悉了许多,但只是表面上的熟悉。   东京城是繁荣的,宏伟的,富丽堂皇的,却也是冷漠的,跟他毫无关系的。   心中的想法,反映到日常的言行中,吴平一举一动就都带着桀骜不驯。   “看来是不用见了。”   韩冈听到了相关报告之后,有些遗憾地说着。   他还记得当年与广锐军都虞候吴逵的两次短暂的接触。那是个为人坚毅,深得人心的领导者。   自诈死逃离之后,他先是在西夏冒头,西夏灭亡后又远窜西域,再一次打开了一片天地。其百折不挠的性格,白手起家的能耐,普通人难以望之项背。   不过,他如今也就一部族之长,手下几千兵马,控制着方圆几百里的土地。   这也是吴逵的极限了。   一个外来者,在当地缺乏足够的根基,很难得到人们的拥戴,依靠妻族得来的势力,无法坐大。   不过吴逵作为汉人,又是当地酋首,在中国的势力已经扩张到西海湖【巴尔喀什湖】,将他的领地囊括入疆域之内的情况下,本来可以得到重用。只是国中知道他的底细,不愿过于抬举他。一介叛将,反复之辈,怎么可能重用他?   两面难得讨好的情况下,吴逵先通过顺丰行联络上了冯从义,几番书信往来之后,派了长子返回内地。   韩冈对吴逵昔年的遭遇还保着几分同情,同时也因为吴逵的汉人及当地部族之长的双重身份,尚且愿意重用他——只要放下他当年叛乱之罪,吴逵其实是中国在西海周边最好的代理人。   只可惜吴逵的儿子表现不佳。   西域之西的西海之地,短时间内不可能改土归流,扶植一个心向中国的统治者是最省事的做法。吴逵很合适,可他的儿子是一个不顺朝廷的混血儿,这就对未来的计划不利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可惜了。”   即使是汉人,如果在异国待得久了,也难免被同化。至于从小在异族中长大的混血儿,如果心慕父邦倒也罢了,要是彻底站到母族一方,损害中国利益,那就只能换个扶持对象了。   是从吴逵的儿子中再挑一个,还是另选他人?或者说,干脆成立一个共同开发边疆的新团体,合股经营,利益均沾?   韩冈暂时无法决定,这件事必须征求过北庭都护府的文臣武将的意见才行。   “大人,这吴平就放过了?”   在韩冈书房中负责汇总各方报告的韩铉,对吴平心中耿耿,总觉得对叛逆的儿子,一个吃里扒外之辈,根本没必要太客气。   韩冈停下笔,想了一下,“记得新城右二厢新建了几栋楼吧?”   韩铉点头,这几栋楼不归他管,但也是慕名去参观过。   “给他一套独间。”韩冈道。   “为何?”韩铉反应迅速,“要把他养起来?”   韩冈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案头上,随口道:“在京师住得久了,让他回去西域怕是习惯不了。”   “习惯?”韩铉立刻就想明白了,“西海旁的小部族,哪里能有什么好东西。等他在京师都住习惯了,就让他回国去。”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现在让儿子去住那些没改造的屋舍,儿子也住不惯了。”   家里最近装了陶瓷烧制的抽水马桶,这是将作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为此还改造了府中的下水道,而那几栋新修的四层砖楼,都预先设有同样的卫浴设备。说实话,让韩铉出京住客栈,无论多高级,他现在都不愿意,同时也不习惯了。一个习惯不了部族生活的部族之长,等他回去后不知要惹出多大祸端。   但这够吗?   韩铉总觉得心里不痛快,他更希望能在灯饰身后。   虽然自家父亲肯定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知道后多半要训斥一番,但是不让父亲知道不就好了嘛。   出了书房小院,韩铉的伴当就跟了过来。   “大相国寺的蕃学里面,有个叫吴平的,从北庭过来,你找个会玩的,跟他结交,多带他去东水门那一片走走。”   韩铉撂下这一句,就走得远了。   伴当没敢多问,接了令就便出门了,回头找了一个这方面的老手。   老手一听之下,就连连忙推脱,“哥哥,别怪俺不港,俺早不做那等断头买卖了,改给人驾车了。”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伴当很遗憾地叹息,“可惜那莫大好处……”   伴当吊人胃口,而老手当真上当了,“到底是什么好处?”   伴当摇摇头,不肯细说,“明天午后你过来,我带你去认个人,把他款待好了,好处有得是。”   “哥哥,可千万别唬弄俺。俺会当真的。”   “唬弄你?我哪有那份闲空?!”   老手安心了,大声保证,“只要开封府不抓俺,俺这回过去就拼了命。”   京城中,一直都有许多引诱富贵人家子弟学坏的帮闲。这些年来,帮闲中的大部分都被弄去了天南地北的各处新疆,甚至大户人家,如果有子弟不成气候,就给一笔钱,打发到南洋或西域去,让他自生自灭。   残存的一小部分帮闲,就把主意打到了刚上京的土包子们身上。拉着他们吃喝玩乐,败一败他们的家产。   “不会是学生吧。”老手还在细问内情,“除了学生,西人我也不碰的。”   不碰学生,不碰西人。这是他们这一行近几年才定下而规矩。   国子监生如果不学好,犯了学校纪律,监中教谕一审,包管那些学生把背后带坏他们的人给供出来。   而西人,少不了跟雍秦商会有关系,商会里的人,对后生小子管得同样严格,有什么不妥,一纸诉状就递到衙门里。县衙、府衙偏偏还都不敢怠慢这些外地人,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案子给处理妥当。   伴当再三安抚,真的假的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让那位老手点了头。   伴当安排妥当,回去复命,神色就显得很轻松。而那个老手则脸色沉闷地走出小屋,这件事说大不大,重要的是把人给勾引得学坏了。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得个是逍遥自在?”正想着的时候,啪的一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来。   老手习惯性地往前一蹿,前冲几步后回头,看清来人,心中就是一惊,不敢再乱跑乱动。   “小乙哥?”他老老实实地打着招呼。   丁小乙板着脸,“有件事要问你。”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变迁(五)   空气中浮荡着一股诡异的气味。   腥臭味、腐臭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却不断刺激着鼻腔的味道。   丁兆兰揉了揉鼻子,视线掠过粉墙上斑驳的痕迹。   这地方当真是天天在清理?他很是怀疑。   跟着前面领路的医学生,丁兆兰在医学后院的独栋小楼中走着。   小楼内阴湿寒冷,僻静的地方仿佛能长出蘑菇一样。经过的一道道门扉中人声不断,整座小楼却依然显得格外幽暗僻静。   透过一扇半开的门扉,可以看见里面十几名戴着布帽、口罩,穿着后开襟罩衣的人,正围着一座床台。台上躺着一具尸体,胸腹已经被剖开,床台旁一个拿着小刀的医官,举着拳头大小的肉块,正在说些什么。   “都是二年级的。”领路的医学生回头,对丁兆兰笑道,“才开始上解剖课。”   丁兆兰知道,医学院的学制与国子监不同,因为事关人命,再聪明都要学满五年,不会像国子监或诸科学院,成绩出色,几次考试就能升到最后的上舍。   医学院一二年级相当于国子监的外舍生,而眼前领路的学生则是五年级的实习生,他奉命带着丁兆兰去楼底的解剖室。   城西早间发现的一具无名尸被送到了这里进行解剖,以确认死因和身份。   沿着一道盘旋向下的楼梯,丁兆兰走到了位于小楼地底的目的地。   推门入内,只是一间更衣室。   丁兆兰熟练在更衣室内的水龙头下洗了手,换上了专用的手术服——蓝色的布帽和蓝色的后开襟罩衣。   医学生拿过来一只口罩,丁兆兰忙举起自己手上的口罩,“俺带了。”他可不敢用解剖楼中的口罩。   “这是新的。”医学生辩解了一下,却也没多劝。他自己也是拿出自己的口罩,没用更衣室里的。   推开更衣室另一头的大门,一股比之前的气味浓烈百倍的恶臭扑面而来。   丁兆兰跨进门中的右脚,不自觉地收回了半步。顿了一下,他方才向里面走了。   解剖室中,只有一个人站在床台旁,戴着口罩,穿着罩衣,听到门口的动静,转回身来,手中还拿着一把闪亮的解剖刀。   罩衣的左胸处,写着赵元洲三个字,不过字迹已经被血色沾染得快要看不清了。   学生快步上前,“先生,丁捕头到了。”   “来了?”那人冲丁兆兰点点头,就在口罩后面出声,瓮声瓮气。   “兆兰见过赵先生。”丁兆兰先远远地行了一礼,方才走上前去。   医学院负责解剖学的老师,与开封府联系紧密的赵元洲,是丁兆兰经常求助的对象。对这位在解剖学上成就颇高的医师,丁兆兰一向是极为尊重。   不过当他沉浸入案件中后,立刻就把繁文缛节抛到了脑后。   “怎么样了?”站在床台旁,丁兆兰急切地问道。   “还没细看。”赵元洲摇摇头,指了一下尸体背侧的紫红色尸斑,“只能确定死亡时间是昨天的辰时左右。身上没有外伤,也没发现中毒迹象,暂定是突发疾病。”   “身份呢?”   “不会是学生。你看他的脚。”   顺着解剖刀,丁兆兰看向尸体的脚板。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赵元洲拿着解剖小刀指着尸体脚背上几道深黄色的茧痕,“全都是麻鞋磨出来的。谁家国子监生上学穿麻鞋?”   进士里面或许还有贫寒人家的子弟,但国子监中还真没有穷苦出身的学生。如果是丁兆兰要找的那个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丁兆兰点着头,目光却在审视着床台上的尸体。   尸体显现的肤色,并不是那种劳力者奔走在阳光下的特有的黝黑,反而有些苍白。   赵元洲顺着丁兆兰的眼神看过去,解释道。“身上好养,不风吹日晒,半年就够了。”   “手呢?”丁兆兰强忍着湿冷的触感,抓起尸体的右手,骨节并不粗大,显然没有做过苦力,“他手上呢?”   “只要不做力气活,穷人家的长成这样也不少。”赵元洲拿小刀指了一下弯垂下来的手指,“没有笔茧。”   这是一锤定音的证据。   丁兆兰顿时就对这具尸体失去了兴趣,没有案件在背后,那就只是一具寻常路倒的无名尸,“看来当真不是了。”   “要走了?”赵元洲敏锐地感觉到丁兆兰的态度变化,讶异道,“这可不像你。”   “要怎么做才像俺?”丁兆兰没什么精神地随口反问。他过来时还是抱着万一的期望,可惜并没能如愿以偿。   赵元洲将口罩扯了下来。   这位出色的法医,相貌上并不出色。削瘦的脸上有着一对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略带弯钩的鼻子更显得冰冷无情,只是他脸上正带着诧异。   “换做是过去,你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个人的身份给找出来,不管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丁兆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上面一直在催,没时间耽搁了。”   赵元洲摇摇头,对丁兆兰的接口并不全然相信,“那我送你吧。”   丁兆兰惊讶地问,“不解剖了?”这一位能够仅仅凭借解剖学上的才能,就成为医学院的教授,就是因为他足够专心。   “留给学生吧。”赵元洲说道,“京师不是代州,新鲜的尸体不好找。”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解剖室,脱下了帽子、罩衣,又就着净水用硫磺药皂将手洗了三遍。   赵元洲甩着手上的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看你要找的学生多半是找不到了。”   “或许吧。”丁兆兰直接就在身上擦了擦手,并不是很想就此事再深入讨论下去。   “也许不一定死了,说不定已经逃出京师了。”赵元洲却很有兴致地向丁兆兰提着意见,“真要这样的话,海捕文书得必须下了。”   丁兆兰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赵元洲性好刑名,还喜欢小说,遇到案件的时候,话唠的程度与他神经质的外表截然不同。   丁兆兰道:“先生你要是能把心力往医药上放一放,早该是翰林医官了。”   医学院最后考试的难度很高,过去了,就是拿俸禄的医官,过不去,没有拿到医官资格,只能做一个乡医。这一关,十个医学生里面只有一两个能通过。   而赵元洲则是轻松考过,现在的等级距离翰林医官说起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以他的资质和研究能力,想成为翰林医官,也不是幻想。   但赵元洲就是没兴趣,“治病不是我擅长的,还是想做学问。”   “先生已经决定要去代州了?”丁兆兰早就了解过赵元洲的想法,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决定了。”赵元洲道。   “什么时候走?”丁兆兰又问。   赵元洲摇摇头,“还没定。”   丁兆兰犹豫了片刻,终于做了决断,他低声道:“这只是俺私底下的建议。先生如果要前往代州,最好在年节前做好。”   虽然说没了这一位,府中的仵作水平也就比州县中的同行强那么一丁点。但丁兆兰也希望这一位医官,能够在他自己审定好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赵元洲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丁兆兰哈哈大笑,解释道,“我等学会中人,最该庆贺的就是研有所成,把一门学问钻研得更深了一步。先生有心钻研解剖学,这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他说完就深深一揖,“那兆兰就先预祝先生在代州如鱼得水。”   赵元洲却正色道,“你更是该小心。你身份太扎眼了。偏偏查案的本事没人比得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送进去了。”   丁兆兰还能说什么?只能继续表示感谢。   他向赵元洲连连作揖,心中却猜测着自己要抓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京师?   答案是肯定的。   既然一只狐狸到处都能看见它的脚印,到处都能感受到它残留的踪迹,那么它还在附近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得去宰相府了。   丁兆兰这段时间找到了很多线索,掌握了不少情报,甚至可以说结果都有了,但有些事他犹豫了好几天也没能做出决定。还一次次地往医学院和化人场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不同于自己推断的另一种可能。   只是连续几天都做了无用功,丁兆兰不敢再拖下去了,万一在拖延的过程中出了事,那他可就是百死莫赎了。   丁兆兰这一回并没有得到韩冈的接见。   除非是议政造访,其他人登门,日理万机的韩冈不可能每一次都被接见他们。   韩冈手底下有一个庞大的幕僚团,其中的一部分是代替韩冈接见各色人员。   这些幕僚尽可能地为韩冈接见官员,搜集可用的资料,可谓是见多识广,一贯趾高气昂,但这一回他们还是怕了。   当接待丁兆兰的官员听到他的报告,立刻就脸色苍白地站了起来,“请……请稍等一等,这件事必须要先报给相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变迁(六)   片刻之后,丁兆兰对面的人换成了韩铉,又过了片刻,换成了韩冈。   “你是说章援身边有个清客与包永年有往来,两天前突然死了。包永年这段时间的藏身地也查到了,只是他也是在两日前被人袭击,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尽管是韩冈的复述,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已经听丁兆兰说起了两回,韩铉的双眉仍忍不住拧起。   包永年通过中间人跟章援勾连上了,然后中间人死了,包永年又被刺杀了,丁兆兰带来的这条消息信息量可有些大。   包永年到底在想什么?他跟章援勾连又在谋划什么?而且一夜之间,他与章援的中间人死了,他本人也遇袭不知下落,这是章家下得手?   这几个问题现在都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从正常的角度去想,章惇一方的恶意已经呼之欲出。   眼下正是朝野内外大动荡的关键时刻,章惇在背后突然拿起刀来,自家父亲还怎么能安然退隐?   父亲对此是早有预料?还是猝不及防。   韩铉很想知道,只是他从父亲韩冈的问话中,听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韩冈积年宰辅,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在韩铉看来,他父亲对外人表现出来的任何情绪,都有可能是伪装。   丁兆兰也没能从韩冈的问话中听出这位宰相的情绪,经历过数以百计的利用各种谎言掩盖真相和自己真实情绪的人犯们,面前的这位宰相绝对是他最不想在破案时遇到的对象。   幸好只是来汇报自己调查的案情,至于详细的内情,丁兆兰真的不敢去多做猜测。   “小人不敢肯定章二衙内认不认识包永年,但包永年的确与章二衙内身边人有过联系。而且……”丁兆兰迟疑了一下,“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包永年,很有可能进过章二衙内的私宅。”   韩铉闭起了眼睛。   这个消息只会比刚才更坏,也是之前丁兆兰没有对他说的。   韩冈似乎并没有因为丁兆兰对章援更进一步的指控而动摇,不过他的神色中显然是在认真聆听的,“依你之见,包永年是否还活着。”   丁兆兰认真地想了一下,摇摇头,“小人在包永年租赁的房里,只在桌椅上发现了几下刀砍的新痕,还有三四人奔走的脚印,加上一点血。这些血渍的分量不少,但如果是小人,肯定影响不了逃跑。以小人对包永年的了解,在他屋舍周围肯定遍布暗道,小人不觉得那几名贼人能够追上他。”   韩冈笑着,视线从丁兆兰的身上划过去,“能得丁小乙你这一句,这包永年看来真的是不简单。”   丁兆兰抿着嘴,在韩冈面前半跪下,“小人奉相公之命擒拿包永年,用了多许日都没有抓到他的踪迹,小人有负相公之托,还请相公治罪!”   “这是做什么?”韩冈忙示意韩铉将人给扶起,“丁小乙你的辛苦,我还是看得清楚的,未能擒获包永年,诚为憾事,但你带回来的这条消息,却要比包永年更重要几分。”   丁兆兰顺势起身,暗暗松下了一口气,没能抓到人,等人跑了才找到踪迹,如果换成爱较真又不体恤下属的上官,这一关可就难过了。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报告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要不然这两天他也不会一直都在京师中奔走,想要找到一个否定自己猜测的证据,甚至发现一具路倒尸,都要看一看究竟。   “还请相公放心。”丁兆兰一抱拳,“再宽限小人数日,小人定然竭尽全力,将包永年给擒拿归案。”   “也罢,你就继续追查包永年的下落吧。不过这也不用太急,已经等了许多时日了,不介意再等一等。”   丁兆兰难得老脸红了一下,尽管心知韩冈不是在讽刺,还是连忙抱拳,“相公放心,小人必定会将包永年给囫囵个儿给抓回来的。”   韩冈笑着摆摆手,丁兆兰没明白他的话,他也不强求了。   让韩铉将丁兆兰给送出府去,韩冈就坐在桌边。   “大人。”韩铉很快就回来了,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韩冈说。   但韩冈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就问韩铉,“丁兆兰今天所言之事,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韩铉想也不想,厉声道,“此事不在包,而在章。”   包永年的莫名失踪,可以想见他对都堂怀抱着恶意。他自失踪后,就设法与章援勾搭上,不仅安排了一人居中联络,甚至还有可能暗中成为了章援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其投入到章惇门下之举,想来也是包藏祸心之举。   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章惇——韩铉不觉得章援有这个能力,尽管章援的年纪只比他的父亲年轻上不到十岁——派人暗中处决了联络人,并有安排人手准备解决掉这位包藏祸心的包氏子。甚至很有可能,包永年现在已经死了,他的尸首也给人秘密处理了。最后,章惇利用自己的权势,试图将整件事掩盖起来。   丁兆兰只查到包永年遇袭,之后的情况他也说不清楚,甚至包永年的死活都不知道。据他说,这两日搜遍京师内所有年纪相仿的无名尸首,却都不是包永年。因而也有可能是他已经逃出京师,或是躲藏在京师某处——甚至可能就是在章府内,谁知道他遇袭是真是假,又是谁下得手?   包永年与章援通过一清客暗中往来,这是肯定的。之后这位死掉的清客可以说是有些冤枉,说什么暴病而亡,也要人信才是——尸体都被烧了,想要证明他的死因已然不可能,不过这么仓促的做法正好证明其中有鬼。但没人会为他喊冤。以章惇的权力,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件事给遮掩下去了。   韩铉有些颠三倒四地说着,甚至许多地方都是毫无来由的怀疑。   完完全全的阴谋论。   某些猜测,甚至让韩冈都觉得啼笑皆非。   他笑着问儿子,“我就不信,你就没想过这两桩杀人灭口的事是为父做的。”   韩铉悚然一惊,种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难道……”   难道父亲早就派人潜伏在章家内外,发现包永年和章援勾连的证据比丁兆兰更早一点?为了切断这一联系,干脆就遣人刺杀了包永年。   “不要想太多。”韩冈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儿子钻了牛角尖,“章援过两日就要外放知县了。”   “啊?”韩铉一下子没绕过弯,但还是在一转念后明白了过来,“大人早就知道了?”   只是惊讶之声难掩,韩冈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   “是听章子厚说的,他也跟为父通报过,也致歉过了。”韩冈解释道。   章惇今日早间可是特意跟自己交代了,道理上不怎么亏欠了,情面上也算是给足了,韩冈也不好过些日子再来为此事纠缠。   “父亲,其中必然有诈!”   韩铉眉头紧锁,他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   如果仅仅是担心因收容包永年招惹到父亲,也不至于劳动到章惇亲自出马,甚至也不需要派人去刺杀,直接请人到府中,将之擒下来交给开封府,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但章惇没有这么做,而是设法将他给秘密处决了。私刑杀人,杀的还是有根脚的士大夫,传出去对章惇也是一条能动摇他地位的大丑闻。而章惇是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的。   从这个角度来考量,那只意味着章惇杀了包永年,付出如此大代价的结果,必然是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绝不仅仅是为了防止与父亲的盟约破裂。   韩铉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推断有道理。   只是当他告诉韩冈的时候,韩冈却在笑着,“可惜还不能确定,应该说,幸好还没有确定。”   谏言被韩冈忽视,韩铉大为不满。只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愤愤不平地离开韩冈的书房。   韩冈在他背后暗暗摇头,自家儿子的性子委实太急躁了。但话说回来,整件事的起因终究还是在章家子身上。   “章家的小子,真不安分。”   韩冈绝不可能就听信丁兆兰一面之词,更不可能因为一些无端的猜测就与长年以来的盟友反目成仇,尤其这两天章惇更坦然告知他儿子犯下的过错,韩冈就更不方便反击了。   但丁兆兰今天提供的线索,只是韩冈近年来搜集到的成百近千条证据之外的又一条佐证罢了。   章家的两个儿子到底有多不安分,两人身边又有多少心怀叵测的小人,韩冈早就一清二楚。   甚至丁兆兰所说的章援身边的那位幕僚,韩冈手边亦有相关的报告。只是负责那一条线的密探,并不清楚那就是韩冈要找的包永年,同时也只查到了其伪装的身份。   帝室衰微,章惇又即将一手遮天,章家二子有些想法这也是难免。自家的儿子,年长的四人中,老大朴实,老三书呆,他们应当没有太多的奢求,而灵活些的老二、老四,则都不免抱有一些幻想。   从韩冈的角度来说,他并非真的是圣人,只是现状并不允许,同时迫不及待的做法,只会干扰到他的目标。   他韩家世代寒素,根基浅薄,韩冈想要学杨坚那完全不切实际。必须要用血与火的清洗,彻底清除盘结成林的旧势力,为新生的阶层创造出一片得以蓬勃生长的空间,让韩家扎下坚实的根基,才能再考虑更多。   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但是章惇,他能不能忍得住?就算可以忍住,那他的儿子呢,他的幕僚和党羽呢?人心复杂多变,无法预测,也无从确认。   韩冈没打算毁诺,之前的默契是否能维系下去,就要看章惇如何抉择了。   韩冈真心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或许,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第一百八十章 变迁(七)   隔了一座小丘,隆隆的炮声已经十分清晰。   韩冈打开车窗,凝望着窗外的远处。   一场实兵演习就在离京不远的一处旷野中展开。来自神机营的三千兵马,分成红蓝两军,参加了这一场演习。   一门门火炮的急速射,使得天朗气清的秋日,变成了雷云密布的夏时。   阵阵雷音,滚滚而来。拉车的挽马,都不安地躁动起来,车夫在前面吁吁的约束着马匹,护卫车队的骑兵,也都把缰绳给攥得更紧。   “进兵还挺快,三十里这就走完了。这炮响的,当有三四十门了吧?”马车中,张璪笑说着,暗自带着几分狐疑。   按照演习方案,红蓝双方都要急行军三十里才能进入预设战场,现在才开始了两个时辰,这就连火炮都拉上来安置好了?张璪虽不习兵事,好歹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枢密使,多少知道一点行军常识。两个时辰,带着上千斤重的火炮走上三十里,除非是铁路。换作是整修完备的官道,那可就难说了。   “应该没这么多。”韩冈摇了摇头,“加起来才七个指挥三千兵马,没有炮兵指挥,还有两个马军指挥,实装火炮不会超过三十门。”   演习双方的资料,他之前只是看了一下番号和指挥官的姓名。参加演习的兵械数量根本没细看,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火炮装备上有所加强。   侧耳仔细聆听,韩冈又暗暗摇了摇头。他不是职业军人,对炮声并不熟悉,分不清楚正在发射的是三寸以上的中型榴弹炮还是更小口径的火炮,也数不清发射的数量,只能确认不是虎蹲炮,相对于现在的炮声,虎蹲炮的发射声要更轻微上许多。   “三十门,好大的声势。两个时辰就把炮都运上来,还真不愧是神机营。”   张璪话中的怀疑,听在韩冈耳中已经很明显了。   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禁军步卒走完四十里。如果是神机营来强行军,六十里都能走完。但现在连火炮都带上,两个时辰要在并不算完备的道路上走完三十里,还要加上修筑炮兵阵地,从时间上来看,三寸以上的火炮想要赶在这个时间点上抵达战场并开火,可能性的确有,但并不算大。   捕捉到韩冈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张璪狐疑地问,“该不会是有人作弊吧?”   韩冈摇头,觉得不大可能,“只是演习而已。”   演习时演练的科目是事先确定的,看的是科目完成情况,又不是比赛、考试,作弊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一回的演习,目的是探索军队编制的改革方向。   过去的将、指、都制,已经不能适应新式战争、新式战术。绝大多数时候,神机营的调拨都是以指挥为单位,或单独出战,或作为会战时的尖刀来使用。不论是覆亡大理,还是远征西域,又或者是平叛,这样的战斗方式,都有着十分丰硕的成果。   但在最近的对辽战争,这种局限体现得十分明显。在与势均力敌的辽国的会战战场上,几百上千精锐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有集合三千五千以上的精兵,才能给予敌军压制性的打击。   也就是说,在双方加起来超过十万人的战役中,满编才五百余人的指挥已经不适合作为最基本的战术单位来调动,必须组建兵力更多,火力更猛的战术单位。而且新组建的编制,不能是一个战时才仓促集中在一起的松散组合,必须要有更加紧密的配合,经过严格的训练,能够娴熟的共同完成战术调动和作战,这就意味着要有一个稳定的编制结构。   可如今将级编制,却都是驻扎在同一地的不同军额的指挥总合而成。往往一个将中七八个指挥,其中真正兵力充沛,有足够战斗力的,也就两个指挥而已。其他要么是不满编,要么就是不堪上阵。集合起来,往往是拖后腿,而不是互相促进。   最早的时候,将级编制甚至都只是为了方便训练而编成,参战调派,依然是以指挥为单位,而后情况稍稍有所改变,却也是没有脱离过去的窠臼。神机营创立时也有将级编制,但初衷一样是方便训练而设,最后也是习惯性的拆散调动。   过去不提,从战争开始,就此事上奏的就有几十人。其中有武学教授,有从河北前线回来的制置使司幕职官,也有边境战场上的参战将领,甚至包括李承之、王厚,都上书备言旧日军制之弊,以至于空有强兵神器,却不能彻底压倒敌寇。因而就有了今天的这一场演习。   参战双方总共七个指挥。蓝方是刚刚从河北战场上撤回来的队伍,而红方则是预定要进入河北轮战的部队中抽调出来的四个指挥。   双方在这一次演习中,行军、输送、安营、战斗,这些都要算是考核的项目。之后进行总结,并讨论更加符合实战需要的新的军队编制。   当然一次演习是不可能达成目标的。这将会是一系列的演习,包括神机营在内,将有数以万计的战士加入这一实验来。   相对于探索新编制这一目标,演习的胜利根本无足轻重,尤其是作弊带来的胜利更是会干扰到目标,到时候,只是为了浪费的演习经费,都堂都饶不了当事的将校。   韩冈望向车外,“这就要到了。”   有什么问题,下车后就知道了。   宰相和枢密使一行车马停在了二三十丈的山丘下,一群将校早从小丘上的棚子里下来,在车旁恭迎韩冈、张璪。领头一人,便是如今为韩冈掌握神机营的王舜臣。   虽然是事关重大的演习,不过一开始谁都没有想到会劳动到宰相和枢密使。今天突然接到通知,说是韩冈和张璪会来,对一众参与演习的将校们来说,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惊吓。   王舜臣身后众人脸色复杂的表情,让韩冈莫名的熟悉。上级的突然袭击,不管是哪个时代,下面的人都不会喜欢的。   对此,韩冈和张璪皆不在意。草草行过礼,一行人便在王舜臣的引导下重新返回山丘之上,一片开阔地出现在韩冈等人的眼前。   远近都是刚刚收割过后的良田,田地尚未翻耕,还带着金黄。间中一点树林和村庄作为点缀。只有小丘之下的最近处,方圆五六里,有平原、有台地,地势略有起伏,一条小河自中央横贯而过,中央还聚集成湖,水土皆属上等,可放眼望去却是一片荒凉。   这里百年前还是朝廷先后设立的六十一处牧监之一,之后被宗室逐步侵占,以至于牧监最后不得不被撤除。但近几年,朝廷明理暗里都在整治太宗一系的宗室,而侵占此处的七八家宗室正好都属于这一脉——话说回来,在京畿,侵占官田、牧场的事通常也只有太宗皇帝的子孙做得最肆无忌惮——为了自保,他们被迫将此地退还,唯一一个咬着牙不肯退的,就被找了一个罪名,丢官罢职,连爵位都丢了,侵占的土地也自然被抄没入官。   朝廷一开始还设法恢复了此处的牧监,但很快因为土地过于狭小,能够承载的战马数量太少,从而维持成本远高于西北几处大牧场,使得朝廷又不得不将之废除。再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京营禁军的演习场。   此刻两支军队隔了近两里地,正在这一片命运多舛的开阔地上相互对峙着。   望远镜中,人马如蚁,在远处缓缓挪动,只有红旗和蓝旗分外醒目。   双方都各自抢占了战场上的一处高地,在上面掘壕垒土,试图先行一步将营地给修筑好。高台下,有整齐的军阵,护卫着上面的营垒工地。而双方之间的中央区域,又有着两三百骑兵,正在奔驰对冲,阻挡对方骚扰后方的营地修筑。   而红旗一方的高地下,正有一团团烟雾腾起,火光在那一处不停地闪过。   各指挥火炮集中运用,声势一起就惊天动地。   韩冈不由暗暗点头,军制改革就要设法加强指挥之间的联系,将之作为一个整体来使用,各指挥辖下的骑兵、炮兵,这样的特种兵力,集合起来使用,往往会有着更好的战果。   “情况怎么样了?”张璪放下望远镜,他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即使拿了望远镜也看不清东西。   “才开始。两边差不多同时到的。”王舜臣介绍,“方才是探马游骑先到,斗了一阵,接着掩护主力进场,又对冲了一回。但红方的炮先到了。”   王舜臣留了一把大胡子,乡音始终未改。年纪老大的张璪听起来就有些吃力。   好歹还是听懂了,他又举起望远镜,“红方的炮都到了,怎么蓝面还没有?”   “可能是炮不同。”王舜臣道,“红方的都是子母快炮,要轻一点。”   “子母快炮。”张璪点点头。十二三门子母快炮,难怪能打出三十门榴弹炮的声势。   子母快炮与后世的火炮有几分相似,其中子炮就类似于炮弹,从母炮的后膛填装入子炮。子炮装进母炮后,要销紧锁死,避免漏气。   不过一般来说,口径相同的情况下,因为子炮的约束,子母快炮的装药量肯定少于前膛火炮,故而射程和威力都下降了不少,但射速要远快于普通的前膛炮。同时因为有子炮的存在,母炮炸膛的风险比普通榴弹炮要低一些,可以造得比较轻巧。运输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   他回过头,看了王舜臣一眼,“这威力不够吧。”   王舜臣道:“子母快炮,射程只有三零榴弹炮的三分之二,杀伤力也要打个折扣。”   韩冈也回头,望着棚中,“里面在算?”   回到山丘顶端的凉棚中,正中心一块大号沙盘,演习场的地形地貌尽数映在沙盘上。几名军官正拿着各色小纸旗,插在沙盘上。   另有十好几个年轻军官在棚子的深处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炮膛里面不能装实弹,火炮一轮齐射给予敌方多少杀伤,都要通过相应的公式来进行计算。   时至今日的正规演习,越来越专业化,已经远远不是最早时的沙盘军棋那样游戏般的水准,韩冈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算出红军的炮击给予了蓝军多少损失,但他能够肯定,这几轮炮击肯定会打乱战场中的骑兵战斗,帮红方骑兵占据优势。   现在的在山丘下的骑兵交锋,看起来是势均力敌,但在山丘上的记录中,应该是一面倒的战况。 第一百八十一章 变迁(八)   榴弹炮。虎蹲炮。   至今为止,依然是神机营中最为常见的火炮。   其中虎蹲炮近似于大型火枪,更多的是跟随步军阵列左右。而归属指挥使直接调用的火炮,则基本上都是在百姓心目中,市面上的各种画册中,都已经成为火炮形象代表的三零榴弹炮。   而山丘之下的稍远处,正在不断喷吐着硝烟、火焰和炮弹的子母快炮,则是为数寥寥。会出现在演习场上,自然是有些人玩弄的小狡狯。   从都堂下达决议,到演习开始筹备,再选调演习队伍,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扣除公文流转以及参战双方赶赴出发地的时间,其实留给红蓝两军用来进行针对性训练和准备的日子,就只有十一二天。   实兵演习不是实弹演习,枪炮里面都没有装入正规弹药。火炮只有药包,火枪也同样只有药包。只看两边谁能够更快更好地完成演习科目,导演部就会给予相应的分数。但胜利同样是参演双方都在追求的。这么短的时间,让战斗力上一个大台阶并不现实,玩弄一些小手段就是很常见的一件事了。   说实话,原本的计划除了对军制改革进行探索之外,将河北调回的指挥和即将奔赴河北的部队,分成两军进行对战,其实也是准备顺便让即将开拔的队伍多一点经验,同时也压一压他们争强好胜的心,让经验丰富的百战精锐告诉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不会跳到炮口前自动变成战功。   自然,这一切必须是自河北回京的一方,也就是打着蓝旗的一方获胜。   一般而言,半年充分的实战经验,足以抵得上十年苦训。而且回京的一方,本也是神机营中的精锐,相比起他们,红方的水平就要弱上一些了。加上导演部内部,同样秉承了都堂之意,会偏袒一下蓝方。正常的情况下,蓝方自然不会输。   谁想到红方拖来了子母快炮,一顿快炮,蓝方用以遮断敌军的骑兵暴露在炮火中,导演部即使要偏袒,也没脸明着判蓝方的骑兵能够在挨了一顿炮火之后,还能与数量相当的对手打得有来有往。虽说这么做也不是不行,为了圆满完成演习科目,导演部偏袒一方的时候多了去了,可是让即将投入战场的将士们满腹怨气就不好了。   演习偏离了预定的走向,看起来不一定能够完成预定的科目了。一场失败的演习,对参与其中的将校士兵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韩冈若无其事地向后扫了一眼,王舜臣看起来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举着望远镜,为下面的厮杀龇牙咧嘴的,就像一个入了戏的看客。   不过韩冈也清楚,他的这位兄弟看似粗豪,实则内秀于心,此刻当已是心知肚明了,却城府甚深地将一切给藏在心里。王舜臣身后的将校中,就颇有几个脸色难看的。   红方换装肯定是几天前,如果韩冈和张璪没来,就算蓝方输了,弄得科目没完成,导演部也能遮掩过去——事后找人算账是一回事,首先肯定是要把都堂糊弄过去,不然先吃挂落的肯定是导演部。   但韩冈和张璪两人临时决定前来,不但导演部没办法了,就是红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张璪作为枢密使,自是知道演习的目的所在,同时也应该对双方的人员装备有所了解。只是现在一派若无其事,真是得了难得糊涂的三昧了。   再多看了战场一眼,韩冈放下这件事,事后再算账也不迟。   棚子中,一群年轻军官左手打着算盘,右手奋笔疾书。   在演习和沙盘战棋系统中,不同类型的火炮在不同气候、地形、物资准备以及对手的情况下,都有相应的数值来确定杀伤力,带入距离、兵力,通过一系列的公式换算,很快就能得出在一轮火炮中,骑兵的伤亡情况。   韩冈并不清楚千年之后的军事演习是如何运作,现在的做法应该与其差别很大,但效果并不算差,至少比过去的校阅有意义多了。   可惜还没有微积分,所谓的公式都只是些最为粗浅的经验公式。但这也是真正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才能完成,如今即使是韩冈,都没办法与正在打算盘的军官们相比了。   不过韩冈能看得懂结论,还不需要劳动专家多费唇舌。   “你们继续做事。我自己看看。”韩冈拍了拍慌张站起的年轻军官的肩膀,从桌上拿起了一份记录纸。   纸上的笔迹有些潦草,不过炭笔在白纸上留下的字迹则很清晰。   韩冈眯起眼睛,将纸条拿得稍远一点,辨认了一下字迹,“红方火炮第一轮齐射,蓝方只损失一骑?”   坐下去的军官,嗖的又笔直地站起来,“是!禀相公,蓝方马军当时正位于红方炮兵射击极限处,所以经过末将计算,蓝方只损失一骑。”   红方火炮第一轮射击,蓝方损失一骑。第二轮没有。第三轮一骑——从纸面上,就可以看得出蓝方的骑兵在规避炮火的水平不低。   但红方骑兵此刻赶到了。双方骑兵的单兵战斗力是按照相同数值来计算的。这种情形下,兵力越丰,战斗力自是越强。对冲之后,红蓝双方损失是四对八,因为规避炮火,队形开始散乱的蓝方,损失多了一倍。   子母快炮的射程,归根到底还是比同口径的前膛火炮打一个折扣。同时弹药的携带量也要少许多,这才是子母快炮没有在军中大批量装备的主因。只有关键性密封性问题得以解决,子母快炮才能够大规模装备部队,或许那时候,淘汰前膛炮的时日到了也说不定。而眼下,子母快炮炮组打得很欢,可实际上对骑兵的杀伤力还是不大,也不能远及蓝方步卒的军阵。但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干扰蓝方骑兵的阵型。   因而红方骑兵在一轮轮的轰击配合下,蓝军的骑兵在记录本上损失已然近半。红方的子母快炮瞄准旗号所指方向射击,一轮射后,红方骑兵就乘势冲击过去,蓝方骑兵的伤亡一次比一次更大,就像衣服上的破口,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孔,但只要不补上,自然会越绽越大。   当蓝方的炮兵赶到战场,演习的第一阶段就算告一段落。到时候,导演部就会公布本阶段双方交锋的结果,并将双方的伤亡扣除——在将被判阵亡的官兵手背上画个押记,将他们调出战场——然后双方将会在剩余的兵力和阵线的基础上,开始第二阶段的战斗。   目前看似势均力敌的骑兵阵线,再缠战一阵,等第一阶段结束,记录纸上的蓝军,说不得就要全军覆没了。   “老夫还以为神机营的人都知道演习的算法。看起来蓝军的马军指挥有些莽……退了!”   张璪话说到一半,声音陡然一变,蓝军骑兵在莽撞的横冲直撞丢掉了一半成员后,让人很是惊讶的从前线撤了下来。三四百骑兵,留下了三十多骑断后,剩下的都加速退往后方。   神机营每一年都有一次大规模的演习,每一季也有一次规模小一点的,还有更加频繁的对抗训练。要说演习经验,参战的双方都不缺乏。如何在无法即时确认伤亡情况的实兵演习中,分析双方军力对比变化,是神机营指挥一级军官的基本功。   要说莽撞,蓝军上下的确是莽撞了。以为自己是从河北回来的,经验充沛,能够吊打没上过战场的生瓜蛋子,如果是真正的战场上,或许他们的确能够凭借血战老兵击败现在的对手,但在实兵演习中,战斗经验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   现在蓝方当是发觉战情不利,一边躲避炮火,一边与阵型严谨的对手交锋,只会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宁可损失一部分兵力,也要把人撤回来重新集结。   可是现在,该怎么挽回?   “咦!”张璪忽地一声轻呓。   向后撤离的蓝方骑兵,在撤退时就远离了对面炮口的方向——即使以子母快炮的轻便,想要挪动炮口方向也并不容易,之前蓝方骑兵正是依靠快速的移动,避开了炮火,却也因此造成队形散乱,无法与红方骑兵对抗——现在后撤的蓝方骑兵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停了下来进行整队,另一部分继续向后退往了步军阵列。   “看来是算明白了。”张璪轻笑,留下来的一部分,与导演部纸面上的残余兵力相差不大,“不过他们当真有把握?”   “也许吧。”韩冈说的不是那么肯定。但他相信,红方肯定有扭转战局的成算,所以才会让一半已经“死亡”的战友撤走,免得影响导演部的评分,原本能赢的都给判输了。   韩冈、张璪还有山丘上的人们都好奇起来,红方骑兵打算用什么战术来拉平人数上的差距?   “这么密?”张璪很快就惊讶道。   蓝方一个指挥四百骑兵,账面上现在还剩不到两百骑。组成阵列的正好是一百五六十骑的样子。分作三列,左右骑兵马挨着马,人挤着人,并排时,脚蹬都几乎靠在了一起,密得连风都刮不过去一般。   “连环马?”后面的王舜臣失声道。   的确有将战马用绳索连环串起,一横列直冲战场的战术。但此战术并不适用,一骑摔倒就会连累一整排,并无实战价值。但现在的这种紧密的阵型,却没有绳索捆扎。   还在山丘上的人们惊讶的时候,蓝军的骑兵开始动了。   由缓而快,一排启动,紧接着下一排就奔驰起来,宛如一堵堵墙一般的压了过去。   红方骑兵因为对手分兵,这时候都压了上来。将三四百兵力集中在一处,打算以优势兵力解决当面的对手。   蓝军骑兵在旷野中奔驰,十几步后,就连战马的步伐都仿佛汇合在一起。   山丘上的人毫无所觉,只觉得紧密阵型的红方骑兵行动要慢于对手,而且还有火炮,只要再往前一点,便进入射程中了。   但红方的骑兵来了,他们的阵列挡住了火炮的炮口,他们有着两倍的兵力优势,但他们看起来却弱不禁风。   山丘上的望远镜中,韩冈清晰地看见红队的阵列被一冲而散,就像纸一样脆弱。   那绝不是红方故意避让蓝军锋锐,分明是毫无抗手之力,甚至蓝军冲击过去,红方就出现好几个落马的士兵,一时间连秩序都乱了。   “怎么可能?!”王舜臣讶声大叫。   就在王舜臣的惊讶声中,红方骑兵勇往直前,转眼间,蓝方的第二阵第三阵也被冲散,如同石碾子碾过一般,线性的阵列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胜负关系瞬间扭转。   “太大意了。”韩冈想,红方骑兵之前的进攻太过缺乏警惕心,没有任何防备。   “火炮!”人群中有人低声叫道。   山丘上的人们此刻定睛看去,在蓝方骑兵和红方的火炮阵地前,已经没有红方骑兵的身影了。   蓝方骑兵倏然散开,快马加鞭直冲火炮阵地,根本就不管后路。   完了。   不用多看,蓝方骑兵突袭,红方炮兵们猝不及防。被骑兵冲入阵地后转瞬间就成了死亡数字。   尽管之后红方骑兵追击回来,步兵也赶了过来,但红方已经失去了他们所有的炮组。蓝方骑兵又成功突破了阻截,残存兵力还在百骑以上。   没有了远程火力,战争将会是一面倒的局面。   整场演习,此刻已经可以下定论了。   其中最为值得注意的,就是紧密的骑兵冲锋队形。让人惊讶,也让人惊喜。在特定的情况下,会有着很好的战术效果。   “这是在河北学到的新招数?”张璪问道。   “不管是哪里来的,这肯定是个好招数。”韩冈道。 第一百八十二章 变迁(九)   演习一直持续到傍晚。   基本上在蓝方炮兵抵达之后,胜负就完全没有悬念了。   虽然红方依靠骑兵又支撑了一阵,还模仿了韩冈和张璪口中的好招数,不过对于已经准备好的炮兵来说,紧密的骑兵阵列就是现成的靶子。   之前红方炮兵没有来得及调转炮口,但蓝方的炮兵则成功地对准了敌阵,三分钟的齐射,导演部的记录上是伤亡过半。   没有了炮兵,骑兵也丧失泰半,单纯的步卒就只有被吊打的份。预定两天的这一场演习,没能拖到吃晚饭的时间。   一波三折的演习后,红方的官兵都趾高气昂,蓝方则是垂头丧气。近乎作弊的手段都赢不了,蓝军的士气被打击不小。   张璪对此表示担心。   因为这两千人马是要北上真定府的。演习时遽然遭受惨败,士气上受到的影响不得不让人感到忧虑。   一开始虽然都堂准备偏袒蓝方,但也只是打算给红方一个不算大的教训,可不是要送红方一个刻骨铭心的惨败。   但韩冈则说不用操心。演习中的失败,士兵们睡上两觉就会抛到脑后去了——就如国子监生,虽然一个个都看重自己的成绩和排名,但月考的分数他们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正经是上阵之后,如果遇到一场惨败,兄弟袍泽伤亡惨重,晚上睡觉,发现身边的床铺都空着,这才是最打击士气的。   因为演习仓促结束,导演部征求过韩冈和张璪的意见后,宣布明天还有一场讨论会,对和今天的演习进行深入地探讨。尤其是红方最后关头展现出来的骑兵新式战术,着实让包括王舜臣在内的许多将校感到惊叹。   虽然之后蓝方的仿效以贻笑大方告终,其缺陷也很明白地表现出来,但这一战术,只要用对了时间和地点,很有可能成为与辽国骑兵对阵时的利器。   参加演习的官兵,转移到了战场外的营地中。专门为演习准备的营垒,却是以耕种这一片土地的农庄旧址建立起来的,迁走了佃农之后,农庄经过大力改造,形成了一座足以容纳上万兵马的营垒。   这里有营房,有校场,有食堂,有马厩,有库房,还有能同时容纳数百人同时洗浴的大型浴室。防御力也是一流,没有高墙,却有着完备的壕沟、炮垒体系,去年年底竣工的演习场营地,是军事工程学近几年最新成果的结晶。   而营垒核心处的主营,建在原主在此地别墅的旧址上,正好安排韩冈和张璪入住——他们预定的行程,也是要在这里休息上一夜。   参演的士兵们很快就吃到了他们的晚餐,在安顿好士兵之后,将校们集中到了主营中。款待他们和两位宰辅的饮食很简单,与士兵们差不多,只是洗剥得更干净一点,制作得更用心一点。   在简单的餐叙之后,张璪开始接见红蓝双方的将校,尽他枢密使的义务。而韩冈和王舜臣,则走到外面说话。   远远地看着将校们鱼贯而入,王舜臣低声问韩冈:“三哥,李二哥是不是要回来了?”   韩冈摇了摇头,“夺情后没那么快调任,何况办丧事三七、五七也是要的。”   今天的韩冈一身素净,一袭紫色公服之外,没有佩戴任何饰物,玉带换成了黑犀皮带,金鱼袋也没随身。一看就知,是家里有亲戚去世,需要服丧。   韩冈的舅父,也就是李信的父亲,十天前去世了。韩冈作为外甥,依制当服缌麻,三个月内都得如此。   而这一凶信,则意味着李信已经可以回京城来了。   任官边州的武将,遇到父母之丧的时候,照常例会得到朝廷的夺情处理。   李信之前去职离京,就是为了让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朝廷夺情。如果李信一直留任京师,夺情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以韩冈的权位,的确能够强行为李信办妥夺情,但是有更加合适的手段,就没有必要与人以把柄。   李信掌握了神机营多年,又护守皇城多年,他回京来,京师没有哪位将领能与他相抗衡。只是从外任调回来,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安排。   听到韩冈说还要一段时间,王舜臣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韩冈对他很熟悉了,笑了一声,“想回西域了?”   王舜臣扬眉欲辩,但对上韩冈幽深的眼神,言语化作苦笑,“不瞒三哥,这京里着实拘束人。去不去西域倒也无妨,就是京里待得憋闷了。”   “难为你了。”韩冈温言笑道,“再忍一忍吧,很快就有你舒心畅意的时候了。”   王舜臣因为军务的原因,有半个月没见韩冈了。半个月前,还没有从韩冈这里得到任何消息,半个月后的现在却突然听到韩冈说再忍一忍,很快就能舒心畅意了。心中诧异,他低声问韩冈,“三哥你就别吊俺胃口了,是要派俺去哪里?”   “要你主持演习,难道还不明白?”   王舜臣扬起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狂喜浮现在他的脸上,“当真?!”声音大了点,他紧张地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回过头来低声对韩冈急急地说,“三哥,当真要俺去打辽狗?!”   韩冈叹了一声,点了点王舜臣,“你啊你。”他似是无奈地摇摇头,“你先做好准备,等通知吧。”   王舜臣连连点头,他最喜欢的还是天山之西,大漠之外的无尽之地,可以任凭他奔驰纵横,千万人在他面前俯首,京师虽好,却是太狭小了,同时也是太憋屈。即使不能回到最是心爱的西域,能领军上阵也算是件好事。   “忙你的正事吧。”韩冈这时看见张璪循路走了过来,打发掉了还想细问的王舜臣,迎向张璪,“邃明兄。”   张璪在厅中没有与那些将校多说话,只是照惯例夸奖或批评两句。   他虽是枢密,却也不想惹起韩冈的忌惮,一直都很注意不去染指军令之权。这一谨小慎微的做法,让他一直安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   王舜臣与张璪行了礼,就先行告退。   张璪目送着他走远,回头道,“看王景圣的样子,这几天当是辛苦了。”   韩冈笑道:“演习上的事一向繁琐,以他的性子,做这些事比让他上阵打仗都辛苦。”   张璪也失笑,“不独王景圣,军中愿意做琐碎事的压根就没几个。”   韩冈道:“人之常情嘛。”   张璪点点头,“能把职分之事做好就行了。”   此处离正厅不远。   原本此地作为别业,后面有一个规模不小的花园,只是成为军营之后,后花园给铲掉了,只留下了水井。营地内七眼水井,七台蒸汽机从井中提水,将之输送到七座高耸的水塔上。营地中的用水,都是从水塔中流淌出来。   旧时的民居、别墅,完全军事化和实用化,没有了后花园,只有正厅旁栽了稀疏的几株花木,以及花木旁的小亭。   亭中此刻空旷,只有韩冈和张璪。   张璪和韩冈在亭中安坐,亲卫们飞快的端上茶点,然后远远都退了出去。   张璪望着正厅,那里几个将领汇合了王舜臣,正往偏院去。偏院中有演习场的沙盘,估计他们是要为今天的战况复盘。   张璪心中几许激赏,愿意主动在正事上用功,这是神机营的成员,和普通禁军官兵最大的区别。   他叹息道,“可惜神机营就这么几万人。如果五十八万禁军能尽如神机营一般,辽国早已灭了。”   “那子厚可就要天天叫苦了,冈亦要叫苦不迭。”三司使有八年没有设立了,天下财税尽数集中到了都堂堂库,韩冈和章惇对掌朝堂财权,收支皆在二人管理之下,张璪能开玩笑说尽练禁军为神机兵,韩冈还真开不了这个玩笑,“真要都如神机营一般,朝廷的财计哪里能支应得来。”   张璪忽然想到一件好笑的事一般地摇摇头,“熙宁八年九年的时候,璪再入朝堂,与闻国事。当其时,天下财税不过七八千万,仅是军费就要占六千余万,十之七八啊,要是如今的军费还能占去朝堂岁入的七八成,五十六万禁军换装整训可优而为之。可惜啊,如今钱是多了,可花钱的地方也多了。”   韩冈道,“这还是节省得来。要是真的想花,财计再翻两倍都能用得一干二净。子厚天天想着哪天官军能把日本占下来,有了金山银山的出产,朝廷财计能轻松许多。”   如果只看纸面数字,二十年间天下财税翻了一倍,而且这都是折算成现钱后的数目。不是贯石匹两束这种不顾单位,把钱绢粮银的数目直接加起来的数目。所以看起来是翻了一番,实际上的收入,还要再翻上一番才对。   收入四倍于过去,但支出同样翻了一番又一番,道路、水利、垦殖都要花钱,朝廷、军队、学校,也都需要钱来维持。   每年的岁入看着不少,人丁税、夏秋二税、工商之税,官办工厂的红利、免行钱、便民贷、市舶税,朝廷各种敛财手段林林总总几十项,但支出的地方也是五花八门,到处都是要钱。   只是五十八万禁军、十七万厢军的军费,就有官兵的俸料钱、夏赐冬赐、节赏、功赏,又有置装、兵械、营造、牲畜、船只方面的开支,一年就是五六千万贯的现钱,真金白银,比起二十年前的五六千万,价值要高得多。   虽说比不上过去一口气占去七八成的税入,但也有四成多了。是国计所有支出中数目最大的一项。剩下的一半多一点,要养朝中的数万官员、百万胥吏,整修道路、河渠,支持官办教育,各种各样的开支多如牛毛,幸好官中的工厂有产出,铁路也是自收自支,养了近十万人,否则实际开支还要大上许多。   但以上的都是日常开支,战争的开销,救灾的开销,这些特别支出,在今年直接让国库动了老本。   章惇对韩冈说要金山银山,这不是开玩笑,也许在过去还能熬一熬,设法从哪里挤一挤出来,但如今好日子过得多了,苦日子可就过不下去了。   “金山银山哪里能够,”张璪摇头笑,“除非金水银水。”   韩冈哈哈大笑,笑罢又一叹:“确是如此。一两座金山哪里够用。只对辽这一仗,就花钱如流水。”   “好歹当下还有玉昆你和子厚主持国计,我等尚可高枕无忧。”张璪眼神灼灼,盯着韩冈。   韩冈侧过脸,望着暮色笼罩的院中,“也就是今年,明年情况就会好转了。”   张璪同样转头望着夜色:“今年能打下辽国吗?”   “日本肯定是能攻下来的。”韩冈对海军行动还是颇具信心,在封锁了辽国到日本的主要航线后,海军即将展开全面进攻,只要拥有制海权,日本就是囊中之物,区别只是要花多少代价去拿取,“所谓阿堵物,终究还是信心上的事。有了日本的金银铜,铸多少铁钱都不愁贬值。再以日本土地、人口和矿山开发权为抵押,哪里弄不到钱?”   都堂中已经商量好了,日本拿下来后,即使是金矿银矿,也会分给私家开采,只是国家保留收购权,以市价购买开采出来的矿产,朝廷分得铸币税,贵家豪门则拿到矿山和土地。   还有日本的人口资源,也是价值亿万的财富,江南的丝织厂要人,南洋的种植园也要人,高丽人和倭人都是上佳的劳动力。比大食和阿拉伯胡商运来的昆仑奴、天竺奴要好使唤得多,比南洋本地的獠奴同样要强出不少。在海军击败了辽国那几艘破舢板之后,江南南洋的工厂主、种植园主都绿了眼睛,通过各种渠道请求、要求、恳求朝廷,把日本给攻下来。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只要能打得赢,这钱自然是滚滚而来。   “有了日本的千万顷田地,这粮价应当又能降一点了。”张璪说着又笑了笑,“不求降粮价,能多分担一些人口就够了。”他对韩冈道。   在气学一脉长年累月地宣传下,朝廷上下对人口问题都很看重,对中国的人口急速增长都抱着很深的忧虑。开发南洋、拓张西域,征服大理,还有现在与辽国的战争,不断扩张不仅仅是因为朝堂中的重臣们都在其中捞到了大笔大笔的好处,也是因为他们对韩冈所描述的人口爆炸的未来的恐惧。   不将压力疏散出去,那么压力就会在内部积蓄,从而导致爆炸。开发蒸汽机时,各种爆炸时有耳闻,朝堂上下都知道压力大了会导致多么惨重的后果。   “只是三岛就有近三十万人了。”韩冈喝了口已不那么滚烫的茶水。   耽罗岛【济州岛】,琉球岛,夷洲岛【台湾岛】,从北到南的三大岛,十几年间已经开发出一座座庄园、村社来。耽罗岛上气候适宜,还有大片大片的私家牧场,上面的马匹都是一等一的好马。   虽然这几处岛屿上的村社、庄园开发时日并不长,小的地方只有三两户人家,大一点的庄子也就三五十顷田、百十口人,但架不住中国人口多,铺开的摊子大,没几年的工夫,在这几座岛上到处能看到被开辟的田地了。   “日本怎么说也能有两三百万移民。日本的气候类似北方,北方的移民可以更多一点。”   张璪笑道,“北方移民多一点也好,免得到处都是福建口音。”   韩冈也为之一笑。   福建人多地少,旧年便有溺婴之俗。一家通常只养二儿一女,余皆溺死。现在则因为南洋开发的缘故,风气大改。大批大批的福建人移民去南洋,去海岛。   如今的福建,男丁至少都养到十二三岁,一般是十五六,然后打发出门做学徒,做小工;女子也因为世间男子渐多,娶妻困难,使得民间对陪嫁的要求越来越少,又因为如今蒙学和小学教育普及,男童多要去学校读书,女童在家能做事,因而得以被家里看重。加之粮价低廉,养活她们的负担降低许多,女婴的存活率也就越来越高。按照保赤局的记录,在福建,女婴种痘的数量,已经有男婴的九成了,而其他路份,两者更是几乎相等。   但韩冈笑的,却是张璪的用心。韩冈邀请张璪参观演习,自然是为了争取这一位枢密使。   虽然张璪年高多病,最多也只能在都堂再留上一任,但积年的枢密使,还是有着自己的权威,对朝廷也有相当的影响力。   韩冈卸任在即,章惇即将大权独揽。熊本上位之路暂时中断,李承之虽说在计划中,将接任韩冈为相,但李承之年老,声望不显,无法与章惇对抗,连维持现状都勉强。   近来麾下人心浮动,从安抚人心这一点上,张璪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韩冈有信心稳定住自己的核心部众,但多一重保险并非是坏事。   张璪过去一直都是维持中立,当章惇和韩冈意见相同时,他绝不会反对,当章韩意见相左,那么他则绝不会表明自己态度。   韩冈本来以为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没料到张璪的态度却多了几分主动。   张璪的反应与预计相悖,这可说不清是好事,还是坏事。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有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这对韩冈来说,可是需要多加关注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变迁(十)   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去。   临近朔日的夜空上,月亮只剩下弯弯一鱼钩。   数以千百计的星星比平日更加闪亮了起来。   荧惑与大火遥遥相对,天狼在北面隐隐浮现,似乎在昭示着北方未熄的烽火。   星芒如海,京城中的夜晚,看不到如此灿烂的星空。   即使排除掉终夜点亮的路灯,薄如蝉翼的雾霾也始终笼罩在京城的天空之上。   就像现在张璪的心思,如同被雾霾所遮盖,让韩冈一时间没办法看得透彻。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璪的为人韩冈哪里不知?绝少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许当年有,但现在,十年的好日子就算最坚定的战士也会软了筋骨,何况身段一贯柔软的张邃明?   可是张璪的反应却背离了韩冈的预期。   韩冈相信在他出言邀请时,张璪当已明了隐藏在邀请背后的真实用意,也因为答应这一邀请,可视同于做出了抉择——至少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但主动亲附,可就跟卖身投靠没两样了。韩冈只见过底层官员,有如此的简单明了的投效做法,而议政以上的重臣,则就是要左缠右绕,拐着弯子对利益的分配问题喋喋不休。   这就像自家工厂招工,因为工厂名声和薪酬优厚,故而四方之民趋之若鹜。但想要拉拢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才,那就必须是真金白银。   韩冈对此并无介怀,人之为己本就是理所当然,反倒是一名大才或是重臣,还没提条件就倒贴着上来,倒真是要让人多想一想了。   譬如张璪。   是以退为进?这个手法还真不常见。   ……   张璪在韩冈的笑容中找到了一抹被掩饰得很好的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是因为自己的主动示好吗?   张璪心中腾起一股因羞恼而来的怒意。   有许多人,从来没有求过人,第一次向人请托时,总少不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屈辱感,也有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恼羞成怒。   张璪便是如此。位高权重的他,多年来只有人求他,何曾有过他求人?早年熟悉的奉承套路,如今都忘了个精光,甚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若有选择,他何须主动向同列示好。若不是形势使然,张璪还是想回去做一个钓鱼台上冷眼观战的看客,稳坐磻溪岸,看章、韩分出胜负。   但张璪不得不考虑章韩二人的性格问题。   不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是一般高傲,目无余子,区别在于有人装得像谦谦君子,有的人则完全不遮掩。同样的性子,自然是相同的不容违逆。   “韩相为人,外宽而内忌。对卑下之人示之以温厚——以其无碍也,对同侪,则绝不容情,小不如其意处,必除之而后快。昔年蔡京一封寻常弹劾,便被他逼迫得无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围攻蔡府,足可见其人忌刻之处。近日也有吕枢副,为其逼迫,不得不将开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韩相邀请兄长,兄长若有推搪,以其为人,当会视兄长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   当韩冈邀请张璪同观演习,张璪最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说。   比起族弟,张璪当然更清楚韩冈的为人,所以当韩冈出言邀请的时候,当面面对韩冈,他脑海中甚至没有闪过推搪的念头。   但转过头来,张璪自然不免开始担心章惇的反应。毕竟另一位宰相,他的脾性也不比韩冈更好一点。   说实话,如此性格锋锐的两位宰相,竟然能够在朝堂上安稳地合作上十余年,而没有互相攻讦,斗得你死我活,本就是近乎于奇迹的一件事。而现在这个奇迹就要消失了。   张璪之所以能够在西府一坐十载,与其说是靠了当年的定策之勋,还不如说韩冈和章惇需要一个可以信赖、又不争权、同时没有倾向性的枢密使来作为缓冲。   张璪一直都保持着孤臣的形象——过去,这种形象是做给皇帝看的,如今则是给两位宰相看——只是现在的局势,让他无法再维持这个形象了。   韩冈转年就要离任,朝廷失衡在即,合作默契、仿佛一体的两位宰相,在其中一位即将卸任的时候,终于隐见裂痕。朝堂中的平衡无法保持,两人合作的信任基础也就无从维系。   当章韩两人,原本预留的缓冲,就必须开始选择站位了。两国交兵的时候,谁也不会愿意留下有威胁的第三方在旁边观战的。   张璪的立足之地开始开裂、崩塌,如果不尽早采取对策,那么以其枢密之尊,也难以保住自己的权势。   摆在张璪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就急流勇退,要么就投效两位宰相中的一位。   张璪是绝不甘心就此下台一鞠躬,他做梦都想再为皇宋辛苦五百年,即使活不到那么久,能再干十年也是好的。但投效谁就成了一个必须尽快抉择的问题了。   “锦上添花又何如雪中送炭。以韩相脾性,必然会践诺离任,而章相或将有十年时间独掌朝纲。十年间,韩相远离朝堂,只能通过党羽遥遥操纵,其势大衰,必渴求兄长襄助。”   “兄长为枢密使,投韩相,则韩相便能与章相分庭抗礼;投章相,则章相将能一手遮天。可当章相一手遮天,朝堂上又岂有兄长的立足之地?而韩相欲与章相分庭抗礼,则必须借重兄长之力。”   “此事宜急不宜缓,宜先不宜后。既然兄长已做决断,不如更进一步,主动亲附。如此更能得其看重。”   “韩相能安心离朝,不过仗着宫中太后、京师兵马。李承之年岁更长,虽继为宰相,不过画诺。其下沈括壬人,游师雄资浅,黄裳更是还没有入都堂,皆非可以托付之人。李信、王舜臣之辈只是武夫而已。只有兄长,积年枢密,更适合代掌兵马。”   族弟的劝说流过心底,张璪把不甘压了下去。族弟之前的劝说,正与他心意暗合。   在张璪看来,韩冈安心离朝的依仗绝不止是太后和军队,以韩冈的为人,必然还藏着诸多后手来制衡章惇。而张璪,也恰好了解到其中凤毛麟角的一点。   即使对韩冈的真实实力只有冰山一角的些许认知,张璪也觉得他比章惇更占优势。   至于现在拉拢自己,或许只是一层用来遮掩后手、干扰他人判断的烟雾。   眼下世人都觉得章惇大占上风,韩冈如若食言,必然声名大损,韩冈若是践诺,则权位必定旁落。甚至一向稳固的韩冈一党的内部,都隐见动摇,更别说其他中立者。   如果能在这时投入韩党,张璪理所当然的确信自己会成为韩冈体系中的二号人物,接下来的几年,他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想到这里,心思又热了起来。   “玉昆。”张璪摆正了自己的姿态,既然要决定投效,那么就不能再犹豫了,“北方战事愈加激烈,军中急需良将,李信夺情一事,不能再拖了。”   ……   韩冈和张璪一番商谈之后,两人各自都回到了房中安歇。   稍晚一点的时候,王舜臣来到韩冈的房间。   他刚刚招待了参战双方的将校。因为演习胜利结束,被特许饮宴一日,王舜臣也趁机喝了一点酒,不过心中有事,便节制着没有多饮。   他整个人依然精神抖擞,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进门就拱手行礼,舌头都微微有些大,咬刺含混不清,“三哥。”   “张枢密安顿下了?”韩冈早让人准备了醒酒的物品,正好给王舜臣用上了。   “已经安顿了。”王舜臣点头,韩冈交代下来的差事,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好好款待着,你能不能去北方,就看他的态度了。”   “知道了。”王舜臣应诺,但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调动军队,难就难在政出多门,枢密使的权位还被宰相侵占,韩冈卸任之后,即使想调动这些人马,都不容易,张璪就更不用说了。   王舜臣的反应,韩冈只是一笑。   有了张璪,最后一块拼图算是给拼上了。   到了韩冈这个地位,个人需求的重点是在自我实现上,那些低层次的需求,早就被彻底满足了。   所以韩冈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好,在这个国家里,他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他希望看见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一支百战雄师南征北讨,打下大大的疆域。   但韩冈更明白,即使皇位上换一个姓氏,都要死掉成千上万的人,何况旧阶级的沦丧和新阶级的崛起呢?   内战的火苗已经在中原和江南显现,内地的小自耕农已经或即将破产,烈火烹油的国家下一刻可能就是遍地烽火。   鼎革之际,又怎么会有太平。   韩冈甚至可以确信,内战已经在酝酿中了,即便让他来掌权,最多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要靠战争来说话。   即使打下了辽国,即使有着丰厚到难以想象的战争红利,但旧势力是不甘心离开历史舞台的。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这句老话,自然有其道理。   韩冈本来只想着顺水推舟地辞位归乡,接下来的动荡就跟他无缘了。   章惇是要背锅的,所以韩冈能够暂且容忍章家二子的小动作。而章惇,尽管与他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信赖的对象。   可是章惇,或者说任何一位权臣,都不会甘愿与其他人分享权力,一切的妥协都是来自与实力的相互制衡。   旧势力和新势力的矛盾也将会趁机爆发出来。   终究还是不想这个国家陷入动荡和乱局中,这是韩冈心思矛盾的地方。   理智告诉韩冈,宣告旧阶层开始衰亡的战争无可避免,可在他的本心中,还是希望太平日子能够更加长久一点。   如果能借助张璪之力,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敌人,维持住门下鹰犬的信心,使得局势不至于走向破裂的那一步,至少是能够稍稍延缓一点,那么韩冈还是愿意多下一些功夫的。当然,这也只是自我满足,让韩冈去阻挡历史的车轮,那是不用去想了。   韩冈也不打算再强求了,只是今天有一件事让他很纳闷,“景圣,我怎么感觉张邃明在怕我,你有没有这个感觉?”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变迁(十一)   怕?   怕他的这位兄长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位跟皇帝也只差一线了。一喜一怒,就能决定千万人的命运,哪位重臣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   张璪即使是枢密,可手中没兵,身家性命照样在章惇、韩冈手里攥着。今天韩冈拉着张璪过来,还不是为了耀武炫兵?   只是韩冈的说话又有些让人觉得奇怪。   王舜臣回想着方才离开的张璪,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再看看韩冈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王舜臣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担心这里是鸿门宴?”   “哦?读书了,连鸿门宴都知道了。”韩冈抬眼笑道。   “俺早就开始读汉书了!”王舜臣扮傻装愣地叫了一声屈,正容问道,“是不是张枢密有什么不妥?”   “倒是没什么。”韩冈站起身,举袖一拂衣袍,“就是太顺利了。”   韩冈说着走出亭外,王舜臣跟在后面,纳闷着:“三哥,难道你跟张枢密事前没有谈好?”   王舜臣已经知道韩冈和张璪两位今天过来视察演习,是韩冈的主意。张璪过来了,就代表着他这位中立派已经准备投效韩冈。可是看韩冈的态度,却又像没有默契的样子。   “大事何须谈?小事不必问。”韩冈拾级而下,“大半是做给人看的。”   韩冈邀请张璪过来是逼他表明立场,又不是收买张璪,怎么会事先许诺权力分配、利益分配之类的问题?也就是现在,张璪站队了,才要去考虑给予什么报酬,给予多少报酬。   也只有韩冈,掌握了生产力的发展方向,才能不去担心无法付给张璪足以让他满意的酬劳。章惇的福建商会,只掌握了海外拓殖,看着财力不输雍秦商会多少,但要是分给张璪好处,就是要从自己身上割肉了。   王舜臣点了点头,韩冈的意思他大概是明白了。张璪只是面幌子,因利益媾和而来,即使这位枢密使算是自己人了,也是不可信任的。   韩冈望了一眼犹然喧嚣的营舍,叮嘱道,“今天的演习虽然快了点,还是很有些意思。双方的表现都不算差。”他笑了一下,带着些嘲讽,“……都挺会变通的。接下来的几场演习都要像今天这般好好做。”   “三哥放心,俺会盯着他们的!”   “嗯。训练的时候不能怕辛苦,你们一班将校,还有下面的卒伍,都是一样要牢记,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辽人不是木头桩子,不认真准备,遇上了说不准就要输。”韩冈在前面走着,絮絮叨叨,“训练时可以苛刻一点,但休息下来时,则要厚待,免得军生怨心。”   王舜臣更加郑重地点头,一支军队的地位,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战绩。越是在强大的敌人身上刷到的战绩,就越是有说服力。   比如神机营,这一支新军的战斗力在对辽战场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大大小小多次战斗,都表明全列装火器的军队,只有同样全列装火器的军队才能与之抗衡。   即使是在河东的那一场惨败,参战的神机营也只是付了很小的代价,就撤离了战场。无人能说他们胆怯畏敌所以才损失轻微,因为他们几乎是最后一批离开战场。   而神机营的日常,就是由训练、休息两部分组成。一日一操,一日两操的高频率,甚至都要超过宫中的班直。神机营的战斗力便来自于此,而神机营的士气,也来自于远超寻常禁军的口俸,以及各种各样的优厚待遇。   平直的石板路,向前延伸到灯火下,再有几步就要走进摇晃的光晕内,韩冈在阴影处站定脚,回头对王舜臣道,“神机营,最近你也要看好了。不要只想着领兵攻辽,给人钻了空子。”   王舜臣狞笑道,“三哥放心,有谁敢吃里扒外,俺决不饶他。”   寻常时候,王舜臣若如此说话,韩冈肯定要教导他做事得软硬兼施,不能只用强硬手段。但是现在,王舜臣的强硬则是恰到好处。   军队掌握在谁的手中?这才是决定手中权力多寡的关键。   只要能够切实掌握军队,即使是退休后的名义上的普通人,也能让整个国家按照他的意志来运转。   韩冈可以辞去相位,区区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无损他的权柄,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对军队的控制。   对神机营的掌握,对西军的掌握,这是韩冈决定辞位的底气。   上层若有人想要插手西军和神机营,那韩冈会来解决。神机营里面有谁敢向外,那就要靠王舜臣等一众韩冈所信任的将校来处置。   “还有关西那边,训练的教官不能缺。你看着营里,再仔细挑些人,尽早将名单呈上来。”   王舜臣点头,压低声,“等过几日,俺将人选好,就把名单送过来。”   “好好挑选,十几二十个人才,比几百个庸碌之辈都管用。”   王舜臣拍着胸脯,“三哥你放心,俺的眼光一向不差。”   韩冈嗯了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神机营是模范军,经常有各部精锐调入神机营,也经常有各级军官从神机营调任至其他军额。在这一双向交流中,军中的旧势力不断瓦解,而神机营势力则不断扩张。   这是明面上的调动,让都堂对天下的控制更加稳定。   而暗地里,还有一部分调动,是只属于关西和神机营之间的。   这些被调动的军人,不能算是军官,只能算是小校,最高也只是都副,都没有都头。连流外官都不算的他们,调动时不用走三班院,直接改易军籍就可以了,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但他们的作用却是无可估量,关西有充裕的财力,有充裕的物资,有充裕的兵源,但要把新兵打磨成技艺娴熟的精锐,还需要一道工序。   神机营如今有一个不断成熟的新兵训练基地,任何新近纳入神机营的士兵,都要在这里接受长达四个月的训练,达到神机营的基本要求,才会被分配到神机营中。   虽然一开始还不习惯这一模式,在试行的过程中也曝出了不少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不断解决,而作用也不断显现,这一的新兵训练体系,已经成了神机营系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韩冈设法调出神机营的这一批队正、十将一级的小校,足以以他们为核心,创立一个新军训练基地,随时可以在关西复制神机营的体系。   韩冈控制着西军上下,种、折、曲、姚、刘等将门世家,都以他马首是瞻。不论从人情交往,还是家族利益,他们都已经无法与韩冈分割。甚至韩冈要带着他们起事,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会如何犹豫。   韩冈信任他们,但从人事的角度上,韩冈不可能把训练新军一重任也交给西军的军头们。   所以他需要神机营中的底层军校,他们被调入关西后,就被分派到不同去处。没有人能够凭借这些看似漫无头绪的调动探知到韩冈的计划。但只要有所需要,立刻就能通过军籍簿上的名录,将他们调集起来。   韩冈望了眼夜空,向前走入光晕中。   今天的顺利,并不意味着明天还会顺利,只有更加多的准备,才能保证最后的成功。   演习比预定的流程要更早一步结束,因而第二天的演习科目,就变成了都一级的战斗对抗,另外还增加了一项骑兵对抗演练。   新式的骑兵战法,需要大量的演练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战术。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时日里,骑兵对抗演练的次数,将会远多过以往。   第二天上午,看过一次骑兵新战法的对抗之后,韩冈和张璪就不再继续逗留,乘车离开演习场,返回京师。   前呼后拥的车马队列从新修的官道上轰轰驶过,路边的行人中,一人驻足盯着车队,直至车马远去,方低下头,拿宽边的范阳帽遮住了脸,转身沿着身后的小巷走进去,左拐右绕之后,走进一座偏僻的小院。   院中的厢房内,一人拥被坐在炕上,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只有一对眼睛精亮。   “郎君。”来人取下了范阳帽,露出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五六十岁的年纪,说话带着恨声,“果然是韩贼和张枢密的车子!”   炕上人喘着笑了起来,“看起来章相公做得还不够啊。”   他笑了两声,猛地又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老者忙上前,轻拍着背,“郎君。还是早点走吧,这里连个郎中都不能请。”   炕上人轻推开老者的手,低声笑道,“宝叔你不说我也要走了。章相虽然向韩相低头,却也没跟韩相坦白我的那些提议。这一回,两边的交恶再也遮掩不住,既然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他冷笑着,自己的那些提议,没有哪一件是能够说给针对的对象听的。章惇与韩冈两派,示和于外,争斗于内,早就有裂痕在,现在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宝叔。”他对老者道,“你先去安排,过两日我们就去应天。”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连连点头。   炕上人笑着,干瘦的脸上,笑容越发狰狞,“如果更始复生,可会让光武入河北?如若霸王复生,鸿门宴上,又如何会优柔寡断。韩相若归关西,则如高祖脱鸿门,光武入河北,天下大势从此定矣。”   老者忧愁地看着他,扶着他在炕上躺好,匆匆又出了门去。   他犹在炕上笑着,章惇不论想没想到,自己是提醒过他了,韩冈如今把张璪都拢在他一方,章惇如何会坐视?真要有所动作,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变迁(十二)   王宝向后缓缓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当身子完全隐入巷中的阴影,他轻轻呼了口憋在胸中的闷气,立刻回头,沿着小半个时辰前刚走过的路线,再一次飞快地走了回去。   大步跨过土铺的巷道里一个个肮脏的水坑,一对警惕的眼睛藏在阔边范阳帽下,提防着每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几分钟前的轻松心情不复存在。   王宝的这种形象其实没有半点遮掩的效果,反而更加惹眼,但这里是外乡人扎堆的地方,京师中最偏僻的角落,即使是都堂的光辉也无法照耀到这里的阴暗处,根本没人有多余精力关注一个不相关的人,即使他如此可疑。   但都堂的走狗终于追查到这里了,当王宝准备上街去为郎君安排前往应天府的车子的时候,就在巷口处,两个刚刚从旁边的店铺中出来的黑衣衙役嘴里,听到了包永年这三个字。   王宝的心脏当时就咯噔一声,情知事情不妙,竭力保持着镇定,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在这巷口驻足的短短几秒钟里,他就在大街上看见了十来名黑衣人。   王宝心中雪亮,这不是例行的海捕查问,而是已经抓到了线索。而能这么快就一路追索上来,开封府中就只能是一个人。能让郎君不得不躲到他这个提前安排下来的隐秘处,除了权势赫赫的宰相,也只有那一个人。   用力推开熟悉的房门,王宝急切地叫道,“郎君,黑皮狗来了!街上有几十条,沿着铺子一家家问,肯定是丁小狗带队。”   包永年仍拥被坐在床上,正翻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听到王宝如此说,他缓缓放下书,将书签夹进刚刚翻看到的页数上。   “狗鼻子还真灵。”他淡淡定定说着,仿佛只是邻居来串门一般的小事一桩。   “郎君,怎么办?!”   王宝没有包永年的淡然,他已经急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自掩护包永年逃离前一个住处后,王宝就想带着包永年离开开封。最近的风声越来越紧,就像一只身边总有狸猫转悠的老鼠,连呼吸都要提心吊胆。   但包永年不肯走,他这个作仆人的当然也不可能走——他一辈子以包家忠仆自傲,这时候怎么可能抛弃主家?如今终于等到了包永年松口,但追查的捕快也已经到了。   “宝叔,不要慌。”   包永年手掌向下轻压了一下,示意王宝不要急。几月来历尽磨难,镇定的姿态已经不是装模作样,而是源自内心的坚韧。   跟他比起来,反倒显得年纪大的王宝更沉不住气。   “丁兆兰大张旗鼓而来,就是要打草惊蛇,要是贸然而动,想岂不是让他如愿了?”   “可是……”王宝欲言又止,作为仆人,他还是不习惯跟主人争辩。   包永年笑了一笑,转成了一口纯正的陕西腔,“三叔,你看侄儿的话说得还利落?”   离乡几十年来,秦腔依然难改的王宝一愣,反应过来后忙点头,“郎君说得当然是好的。”   “嗯——?”包永年瞥了一眼过去,事前说好的计划,这老货事到临头就又忘了。   被包永年一瞟,王宝讪讪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三叔你先去忙吧。”包永年用陕西话打发着王宝,“等捕快查过来还不知要多久,照常作息便是。”   王宝又是一阵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了房间。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了这间陋室中。光柱中,无数细小的灰尘颗粒正随着气流沉浮着。   窗棂上没有最时兴的玻璃窗,房间内没有琳琅满目的陈设,除了一套桌椅,甚至连书架都没有,只能将十几、二十本书叠放在炕头上。   包永年随手拿起一本,封皮上写着《张子语类》,明诚先生的言行集这是可以留的,但剩下的书中,能留下来的不到一半。   包永年明白,为了维持自己的假身份——一个只上过几年学,连秀才都不是的所谓“读书人”,只能看得懂最粗浅的书——一些过于深奥的书册,就只能丢到灶台下面去引火了。   现如今,开封府追索甚严,就算拿出开封的户籍,照样会被翻三代,而江南方面的,可就更会被查个底儿掉。但换作是陕西人,多半只会被查到三代,不会被当做重点嫌疑对象来看待。   口音、户籍、再加上容貌——包永年摸了摸自己瘦脱了形的脸,即使是亲友旁擦身而过,多也认不出来了。   只要不跟丁兆兰打照面,丁兆兰手底下的人,包永年觉得自己还是能够蒙混过去。   ……   “小乙哥,这片地可不好查,人太多太乱,天天都有人来,也天天都有人走,没个定数。数来东京城二十七厢,最乱的就是俺这外城第十三厢。”   街头上,丁兆兰一边看着手下人在街头铺面中的打问,一边听着本厢军巡使的抱怨,或者说找后路。   “俺分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乱。只是把籍簿整理了一番,就用了七天。好不容易办好这一茬,三个月后再来看,人都换了一半,全都对不上号了。东京城内外二十几个军巡,就数俺最瘦,累的。小乙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初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俺宁可去府衙抗牌子,也不在这里做军巡。”   “军巡劳苦。”   丁兆兰敷衍地回了一句,眼珠子转过来了一点。这位军巡的确是瘦。不过这应该是刚刚抬进门的第五房小妾的功劳,与差事的关系不大。   丁兆兰的话,让军巡激动起来,连连摇手,“不敢称劳,不敢称劳府里要编客籍证,俺们只是听府里的差遣,这怎么能算是劳苦呢?”他憨憨地笑着,“只要小乙哥你能体谅就好了。”   丁兆兰完全没有接受军巡使的辩解,不论军巡使提前打下多少埋伏,撞到丁兆兰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就只能干瞪眼了。   不过丁兆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早学会了怎么与官僚交流:“张巡使的辛苦,我也知道,在这里办差也的确是难。但相公下了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俺一路追索过来,人有八九成就在此处。不把人给找出来,相公那里也难交差。”回头看着一脸苦相的军巡使,他又提议道,“你想,相公的吩咐不能当做没听到,与其考虑怎么敷衍,还不如想一想怎么让相公满意。”   军巡使跌脚叹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相公满意,这才让人觉得难。”   丁兆兰也是一副没辙的样子,提议道,“还是集思广益吧,把你们军巡能调来人都调来,留下值守的,剩下都过来。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把贼人给挖出来。”   “这样行吗?”   “当年韩相公被围在罗兀城中时,也是靠了这个办法,集思广益,找了一条好办法。相公都在用,你我也没必要放着。”   说服了军巡使,丁兆兰的计划就顺利地展开了。   但到底什么时候能抓住兴风作浪的这一批,丁兆兰也殊无把握。   这一片位于新城外东南角的十四座里坊,十几年前,还是相邻很近的两座村子,以及属于两座村子的上千亩田地。   十几年后的现在,则更是人满为患。   这两年,东京城中,上京来讨生活的外地人越来越多。都是不知开封府的辛苦,幻想着铺满黄金,要做的只是弯腰。实在过不下去,直接投到衙门里,拿一张免费的车票,也能去边境生活。   丁兆兰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持续追踪着包永年。包永年不能算是他追捕过的最狡猾的犯人,但也是最狡猾的之一。   一个国子监里的读书人,一辈子只在上层飘着,竟然能够在东京城中的东躲西藏这么久,大出丁兆兰的意料之外。   丁兆兰揉了揉鼻子,诡异的气味直冲囟门,感觉头脑更加糊涂了。   此处的空气中一直都弥散着一股恶臭味,刚才一阵风过来,臭味顿时浓烈了一倍,丁兆兰等人纷纷掩鼻,但路上的行人仿佛没有嗅觉,照常行走说话。   军巡使一直都在关注了丁兆兰的举动,一看见丁兆兰的动作,就在旁边做起了翻译和掮客。   不远处就是堆肥场,其实还是积硝场——这是一个秘密,但对于丁兆兰这一级的捕头来说,普通人的秘密不是他的秘密——从此处出产的硝石提供了军队十分之一的需求,在此同时也将人畜的排泄物改造成了能够用以肥田的上佳肥料。   这原本上是在京师内部势力庞大的粪行,如今看起来声势小了许多,但实际上只是控制权转移了,原来的大小行首们多半被官府打发去开拓边疆,他们留下来的一切则被京师的豪门、富户给瓜分。   但不管怎么分,终究还是臭。   又臭又乱还穷的地方,不断逃窜的那一位选择了一个好地方。   虽然不清楚包永年选这里是不是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混乱,但丁兆兰确信,离捉到他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可以向相公汇报了。丁兆兰期待地想,然后臭气又飘了过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变迁(十三)   “大府,丁兆兰闹腾得太久了,下面都有些抱怨了!”   “嗯?”   “说是抓枪击案的余党,可他把城里城外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把人找到。”   “嗯……”   “包永年那厮是否还在京师都说不清,或许已经离开开封府了。即便没走,到现在都没抓到他,足可见现如今的办法不可行。”   “嗯。”   “大府,以下官这些年的经验,这抓捕人犯,不能一味的蛮干。只是大张旗鼓,即使包永年还在京师,他也不敢露头。放一放,风声小一点了,说不定就自己钻出来了。”   “想法倒是不错。不过现在大张旗鼓,不正是为之后做准备?”黄裳终于不再哼哼哈哈地敷衍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没成果,他抓老鼠的时候,房间也顺便打扫了。你说乱,本府看丁小乙做得不错。抓住的各色人犯有上百个,上了海捕文书的都有三四十,当地治安不是又好了许多?你已经是官人了,不是过去的衙前小吏了,所以眼光要放开阔一点。按照韩相公的说法,要从全局上看待问题,这才合你现在的身份,明不明白?”   软硬兼施地打发了心怀嫉妒的下属,黄裳身心俱疲地叹了一口气。   追捕包永年的联合行动从城中延续到城外,正在外城东区展开,每天调动的各部刑警、巡警都多达数百人,开支都快赶上相同人数的军队调动时的经费了。   丁兆兰这一回手上案子的效率跟他的京师第一神捕的名头完全不搭,已经许多日子过去了,对于包永年这一要犯的追捕,依然没有结束,故而府中对丁兆兰的指责就渐渐多了起来。   但是在黄裳看来,这种联合搜查行动可以对市井顺便进行整顿,目标虽然没抓到,可搂草打兔子,抓捕到的人犯,足以抵消这一段时间的付出的资源。   丁兆兰带队去外城东才这几天功夫,连杀人的重罪犯都抓住了三个。   虽然说这些年来,对京师治安下了大力气去整治,被判了流放的人犯有上万人之多,但终究无法根除光鲜下的阴影。只要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阴影立刻就会飞速地扩张起来。   这一回的大搜捕行动,对新成立的警察系统来说,即是考验系统内各部分协作能力的实战性演习,也是一个宣扬声名,加大影响力的好机会。没抓到正主的确是一件憾事,但绝不能说是失败了。   当然,整件案件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韩冈不肯放手。既然宰相要持续下去,自是以宰相的想法为依归。有没有其他成果,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   不过当黄裳到韩冈面前汇报工作的时候,还是带了一点讽刺的味道。   “丁小乙这一回是成果斐然啊,没抓到鱼,虾倒捞到了不少。抓了一个逃窜多年的匪首,还有十几个有名目的罪囚。”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黄裳是亲耳听见,韩冈自己说他的本意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抓不抓得到包永年只是小事,乘机锻炼一下新成立的警察队伍才是重点。   黄裳对韩冈的这个想法,不能说是反对,却也说不上有多支持。韩冈在都堂里面动动嘴,在外面操碎心的还是他这个开封知府。   尤其是一口气抓到了几百人犯,等于是说他这个知府,平时的工作没有做好,才让这么多贼人逍遥法外。   “只是大鱼跑掉了?”韩冈半开着玩笑。   黄裳的一点小怨气不是一天两天了,韩冈了解得也不是一天两天,听到这方面的抱怨,一笑也就过去了。   黄裳在历任开封知府中,两任四考的任职时间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再往上,也就是开国初年,以开封府尹作为储君的标志,太宗和真宗做过更长时间。   按照官场中的流行话,知县附廓,前生作恶。附廓路治,附廓京师,恶贯满盈。原因无他,就是头上的婆婆一个比一个多。   附廓京师的知县如此,直接执掌京师的知府也同样如此,头顶上要顾忌的大人物太多,即使有一个宰相做靠山,依然是焦头烂额,早两年就不想做了。还是韩冈用了些“威逼利诱”手段,才让黄裳答应下来继续担任开封府知府一职。   “丁小乙还在查,也不能说大鱼已经跑掉了。”黄裳把自己的怨气收敛了起来,隐晦地表示不满可以,但再发牢骚,顶头上司的脾气也不会总是那么好,“说起来现在丁小乙在查的外城东那一片的确是乱,虫蛇混杂,包永年能隐藏许久,或许真的就躲在那里。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那边是硝田所在,相信北虏的细作不会不感兴趣。一时抓不到包永年,顺手抓两三个细作抵数也不差。”   韩冈闻言,一笑摇头,“还没抓到细作吧?”   坐开封府正堂久了,黄裳下起手来也是越来越黑,要泼人脏水连眼都不眨一下。   “是还没有。”黄裳道,“但下官觉得肯定不会没有,一下子搜出一窝来,下官也不会觉得惊讶。”   外城东过于偏远,外来者众多,即乱且穷,是藏身的好地方。最重要的还有一座堆肥场,向东京城附近的田庄提供大量熟制过的肥料,而这些肥料,本质上还是硝田制取硝石之后的残余物,也是军事重地。   这种大量制取硝石的硝田,辽国那边在大宋开发出的第二年也造出来了,但亩产量上却远少于大宋这边,有理由相信混乱的外城东,绝少不了辽国奸细的身影。   即使不去直接泼脏水,只要报上说在追捕枪击案余党时捉到了辽国奸细,自然会让人把包永年这位余党跟北虏细作联想起来。   “希望如此。”   韩冈并不在乎包永年,他只在乎开封总警局得到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实战演练,比什么训练都管用。   “京师里的北虏细作也算是本事了,多少机密都给他们打探了去,要是能连窝端就好了。”   黄裳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韩冈也起身送他出书房,就在书房外的台阶上,黄裳回头劝韩冈留步,又漫不经意地说,“下官一会儿还要绕路回去。大板巷是越来越热闹了,巷口都堵上了。”   韩冈笑了一下,“最近是热闹些,过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黄裳打了个哈哈,一行礼,转身离开。   韩冈目送黄裳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脸上的笑纹渐渐平复了下来。黄裳也是变了呢,一两年前,肯定不敢如此说话。现在为了一个都堂的位子,就急了起来。   张璪府邸的侧门就在大板巷中。大板巷会堵,自然是张璪如今炙手可热,使得干谒者络绎不绝。   都堂成员的府邸,都离皇城不远,正门都开在城中的主要道路旁。如果不加注意,这几条路三天两头都会堵。因而开封府与都堂就联合下文,各处官员谒见宰辅,只能在侧门小街上等候,不得堵塞主干道。   其实干谒者真正能够将主干道都堵塞起来的都堂成员,也就韩冈和章惇两人。官场中人对权力的大小最是敏锐,除了两位宰相,其他宰辅手中的权柄都要输上几筹。   张璪作为枢密使,寻常时只是在处理枢密院内部日常工作,国家战略上的决策权完全在韩冈和章惇的手中。把韩冈和章惇说成是宰相家枢密使都是可以的,因而张璪的存在感并不高。   但张璪对韩冈的投效,却依然影响巨大。张璪方面,这段时间炙手可热。而韩冈方面,自张璪投效过来之后,朝堂便重新恢复了平衡——虽然是表面上的,但按照韩冈得到的情况,他这一系在京的外围成员的确是稳定了下来。   这让韩冈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以后怎样,他现在还不想看见朝堂崩裂的局面。   双头政治如果一方势弱,很容易就失去平衡。中立派会争先恐后地加入强势一方,而弱势一方的成员也会纷纷离心,最后强势方会如同滚雪球一般取得大势。即使只是一时看似势弱,也会引发一连串的事端。   韩冈有底蕴,有把握,但外人看不到,一旦中立派投效章惇,韩冈不想动手都必须动手了。   在书房中,韩冈拿起一叠誊抄工整的情报,接下去看了起来。   在政治上,势力失衡就是乱事将起的预兆。在军事上,也同样如此。   辽主兵败天门,即使有河东的胜利挽回一下脸面,但辽国国内,对大辽的未来感到悲观的比例越来越高。   因而韩冈这边得到的情报也越来越详细。   比如辽国派来的奸细。   再比如火箭。   韩冈似笑非笑地将这一份情报抽出来,放到了一边。   辽主自回国后,就下令工火监的名匠秘密研制火箭,这是辽国内部的细作送出来的消息。   火箭模式的武器,包括导弹和火箭弹,威力和射程都不是火炮能比。但以现有的技术条件,辽国要研究实用化的火箭,威力还要能够与火炮对抗,那只是往水里砸钱。   韩冈很乐意看见辽主往水里砸钱,多砸几次,辽国的家底就要空了。   而且以辽国的人才储备,也做不到多少实验。   比如火药配方,大宋这里连火炮和火枪的发射药都开始分离了。   军器监那边刚刚更新了火药配方,新配方对硫磺的需求量大幅降低。不过这种棕色、或者说栗色的,压制成棱柱形的火药颗粒,只能做火炮的发射药,做不了火枪的发射药。手雷炸药、枪支发射药,还是得用现有的火药。   而炮弹,除了圆形的铁球,以及细碎的霰弹,军器监开发出来的各色炮弹数以百计。   比如开花弹,都已经开发到第四代,加装了新式的鹅毛管引信后,试丁一型开花弹已经可以把炮弹爆炸的时间精确到秒,同时顺利爆炸的几率也提高到了八成。已经可以正式装备军中。   更别说在军器监实验室中,还有威力更大的炸药,硫酸都已经工厂化生产,盐酸、硝酸都不为难事,硝化棉也不是造不出来,只是一时没办法量产,量产后也无法保持性状稳定。   实验室制取,到工业化制造,还有几座山头要翻。生产成本、生产安全、生产规模,这三座大山,哪一座翻不过就得宣告从头再审视整套生产流程。   到最后,工厂的生产流程,往往与实验室的制备过程大相径庭。这一变化的过程中,浸透了开发者和工人们的汗水和血液。   这一部分投入,辽国只能勉力追赶,同时还要利用细作来窃取技术。   不过,如果放在三十年前,谁能想到辽国会大笔大笔地砸钱投入到科技生产中去?   时代在变化,跟不上的,就会被淘汰。虽然已经很努力,但跟不上来就没有人情可讲。   澶渊之盟带来的一潭死水的七十年后,近来的二十年,无论事或物,又或是人,都在飞速的变化中。   所谓变迁,是物亦非,事亦非。   而最终变迁的,还是人心。 第一百八十七章 借款(一)   秋色已深浓,京师之中有关财税的几个衙门,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   加上战争对军费的消耗,这些衙门的忙碌的程度,就以指数而递增。   如果去中书户房绕一圈,到处都能看见像狗一般喘着粗气的官人,老狗一般趴在桌上的书办,以及死狗一般的堂吏,每一个人都是燃烧殆尽的灰白。   来自各地郡州的税簿堆满了中书门下户房的架阁库,经过了紧张的一个月的整理之后,这些税簿上的数据浓缩为厚如砖块的五大本国计簿册,放在了韩冈和其他宰辅的桌案旁。   但这几本国计簿,韩冈通常是不看的,他会从顺丰行和平安号里抽调得力账房,进行抽查、核算。同时章惇那边也会调用自家账房进行核算。   这几年来,韩冈和章惇两边都会对国计簿进行独立核算,然后相互对照,因而在第一年的时候,只是中书五房,就有六七十户的吏员世家家破人亡,顶替他们的新人就勤谨了许多,几年下来都没有了过去的那些龌龊事。   有可靠之人为自己把关,韩冈现在一般就只关注贴在簿册第一页上的简单的几个数字。   粮三千七百万石,钱四百五十万贯,草一千八百万束。   不包括商税,不包括印花税,不包括盐税,更不包括国有工厂的销售利润,便民贷的还款,以及其他杂项收入,这只是秋赋和随秋赋一同缴纳的一部分身丁钱和免行钱等正税杂赋的总和,大略占国家财计收入的四分之一,更确切一点地说,是明面上的四分之一。   当韩冈盯着这几个数字的时候,雍秦商会的理事,本月的轮值主席金守仁就毕恭毕敬地坐在他面前。   金守仁大气也不敢出。虽然能在韩冈面前有个座位,而且因为韩冈的脾性,还能安安稳稳地坐踏实了,但不得不维持着供桌上的神像一般的坐姿,连动弹一下也不敢,也并不比他去其他贵人家只半个屁股落座更好受。   韩冈此刻的脸色寻常人看不出异样,但金守仁瞥眼看见桌旁的国计簿,就知道这位宰相现在的心情决然说不上好。   金守仁他每次看账簿的时候,看见亏空和少赚的条目,心情总是会很糟。想来宰相的心思虽不是一个俗商能比,可只要带着眼睛和耳朵,就知道今年的财计决算不上好,宰相的心情自然也不会阳光灿烂。   正如金守仁猜测的,今年全国的税赋收入,的确是很难看了。   因为夏中洪灾的缘故,中原各路的夏粮本已减少了近三成,而秋粮数量同样比去年少了近一成,而身丁钱,则因为受灾各军州被朝廷免除缴纳,更比去年少了一成半,只有草料,北地今年天气尚且算得上和顺,故而比去岁更增长了少许。   如果没有南洋种植园的出产,如果没有西域、云南和南洋吸纳大批失地流民,别说维持对北方的战事,直接就是灾民起事了。但即使是国内保持了安定,也没有干扰到北方战事的胜利,可也是让朝廷动用了多年积存下来的老本,而且今年的出产更是一落千丈。秋税的具体数据还没有传出来,不过同比骤降的夏税对金守仁来说可不是秘密。   房内气氛凝重,金守仁坐立不安。正等到韩冈放下国计簿,刚想说话,却又见他开始翻阅起金守仁带来的会议记录。   两天前,雍秦商会刚刚在盩厔县结束了今年的年会。会议结束后,金守仁亲自带了会议记录,连夜乘车赶来京师,向韩冈汇报工作。   韩冈从来没有要求过雍秦商会这么做,但每一位商会的成员都知道,只有走完这最后的一步,商会年会才算结束。   记录本上的字迹虽然潦草,却依然架势十足,足可见记录者的书法水准已经登堂入室,不过会议记录的关键点完全不在字体上,而是文字中的内容。   转型期的雍秦商会,该怎么度过宰相离任后的弱势期,这是雍秦商会这一次年会排在第一位的问题。但到底该怎么做,韩冈事前并没有授意,金守仁也不知道这个会议的结论能不能让韩冈满意。   也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韩冈翻看得很快。没多久就合起了记录本,抬起头看着额头冒汗的金守仁,似笑非笑。   金守仁身子向前倾了倾,摆出恭聆垂训的姿势。   “这一回决议倒是不少。”韩冈抬起一只手,掰着手指给金守仁数着,“关西十一项,京畿九项,河东、河北都是八项。淮南、江南就只有四项了,荆湖、两浙更只有两项,你们这是要开门做生意呢,还是要在家里守门户啊。广西呢?广东呢?南洋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是不是都准备让给福建人了?”   “相公明鉴。”金守仁连汗都不敢擦,“当然不敢放弃,只是准备维持……小人回去就通知各家,把相公的意思告诉他们……实在是不知相公心意,冯兄又没有说话……”   金守仁吓得够呛,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起来。   商会内部会议中,金守仁一向是全力支持冯从义。   金家可算是雍秦商会里的元老了,当年第一批支持韩冈开辟棉花产业的大户人家之一,也是雍秦商会的创始成员。   但随着雍秦一代的豪门大族不断加入商会,缺乏官方势力的金家在商会中的地位一年低过一年,最后勉强在理事会中敬陪末座。   而金家的子弟,做买卖的还算不辱家名,但读书都是蛤蟆上树一般,没一个能成气候,好不容易才出了几个秀才和一个明算科的贡生,最后也就两个县议员和一个州议员。   对金家的财势来说,仅仅三个议员,远远不足以护持家业,也不足以维持金家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而依靠联姻得来的助力,则不敢完全信任。这一困局,让金家相对于商会的其他理事,日子过得步履维艰。   但这样的金家,却是雍秦商会中,对韩冈最为忠心的成员之一。只有依靠韩冈,才能维持住金家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因而只要是韩冈的吩咐,金家就会不折不扣地完成。   可这一回会议上,冯从义都没怎么开口,与会的成员们弄不清韩冈的心思,到最后就只能是一些四平八稳的决议,即不触怒韩相公,也不会冒犯章相公。   谁知道到了韩冈这里,就给打回来了。   韩冈摇头叹息,“你们啊,打劫的还没伸手,自己就把家底奉上了,这样就让人不抢你们了?”   民族资本家的软弱性,在雍秦商会的成员们身上表现得一清二楚。眼看靠山不稳,就开始妥协退让,对面还没有动手,自己就软掉了。   韩冈放下会议纪要,回手拍了拍桌上的国计簿,“知道秋税的情况吧,有什么想法吗?”   金守仁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小人全听相公的吩咐!”   韩冈瞥了他一眼,金守仁又乖乖地坐下来,低头道,“小人听相公训示。”   “我在这里给你透个底吧。”   金守仁精神一振,任何时候,宰相透底总是有好料的。   “今年的夏秋二税的确大降了一成多。但两税税入,如今也只占朝廷财政收入的一半。商税、印花税,还有二监工厂的收益,都是有不小的增长。可以这么说,夏天的洪灾对国计并无影响。只是加上战时军费,消耗就大了,不过也只是多动用一点旧时储备。”   金守仁点头,朝廷前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完全可以说的上是丰厚。   “为了保证军费,章子厚本来都是准备动用封桩钱。但我跟章子厚说没这个必要,直接借钱就行了。朝廷不是普通人家,非得把家底都耗光了才借钱。朝廷坐拥天下财税,不怕还不上钱。只要维持朝廷的信用,按时还本付利,有多少钱都是能借来的。”   金守仁眨了眨眼,听到这里,就有些不对了。先充家底,再说借钱,这不是商家借款时的标准套路吗?平民百姓借钱,那是走投无路,都得装可怜,说不借钱生活就过不下去了。但商家借钱,从来都是先说自己的家底有多厚实,只是暂时周转不开。怎么韩相公这声口,跟商人一模一样?!   不过金守仁倒不怕朝廷借了就不还了。钱是什么,就是信用。韩冈宣扬的货币信用论,这些年深入人心,即使是朝廷也不敢随意在钱财上背信弃义,这意味着日后十倍百倍的损失。   “相公打算怎么一个章程?”金守仁小心翼翼地问。   “有抵押、有利息,还要什么章程?”韩冈哼了一声,“第一期战争国债,以两百万贯起,期限三年,初定是年利一成二。还款时,可以选择现钱,或者是辽国的矿山和铁路开发权。”   军费的确有些吃紧,但韩冈如此做,更有政治上的考量。   鬻官卖爵也不是不能筹集军费,可筹集的数量是有限度的。能拿出来卖的官位,只能是名义上的,不可能给实职——否则拿到了之后就会刮地皮回本。不能回本的买卖,自然卖不上价。最高又不能高过从八品,当然售价就更低了。即使官位卖出个千八百,对军费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说到底,从民间借钱是付出最小的方法。同时也是收益最大的方法。   ——经济上的,政治上的。   “相公!”金守仁只听到这里,就忍不住跳起来。果然还是有自己人在台上的好啊,什么没军费了?这是趁机给自家搂钱啊。这种好处,不是有一个宰相靠山能享受到吗?所以说吕不韦才会说,立国家之主利无数啊。拟定国策之权,好处全在这里了!   韩冈瞪了他一眼,这一回金守仁恍惚了好一阵,才知道要坐下。   就听韩冈说,“当然,这战事也有万一。所以打下辽国就以辽国的还,打不下来,就拿荆湖、云南的还。至于借款抵押,是盐税。”   金守仁脑袋里这时候叮叮当当的都是钱串子在响,“相公!两百万贯哪里够啊,至少一千万啊。俺金家不说多,五十万贯还是能拿得出来的。”   “第一期,一开始不能多。”韩冈冷静地看着金守仁的兴奋,“这事我本不准备说,等与章子厚商议好之后再跟你们讲,但看看你们这样子,又不能不说。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少,就不用我来说了,按你们这一回会议上方针,是准备全都让给福建人吗?”   金守仁忙摇头,有这么几千万上万万的好处在,别说章惇,就是天王老子都不认了。   “该争就争,理直气壮地去争。”韩冈沉声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和平是打出来的,妥协退让求不来和平。” 第一百八十八章 借款(二)   “借款?”   章恂从章惇嘴里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脏都停跳了一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是因为秋税?!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吧!”   兄弟的惊讶,让章惇皱了皱眉头,却是没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第一期要两百万贯,我认下了一半。这一百万贯,家里占一半。剩下的你分配一下,看看商会里面谁要。”   “第一期?一半,五十万贯?”章恂早就习惯了章惇独断的说话方式,但他还是不明白章惇说话的内容,“是什么借款?”   章惇眉头皱了起来,视线从手中的公文上离开,不悦地看着章恂。   他说话向来不喜欢多解释,故而最烦总是不开窍、榆木疙瘩一般的蠢人。皇宋帝国的首相在面对蠢人的时候,一向是缺乏足够耐性。   章恂被熟悉的目光一瞪,习惯性地就向后一缩。   章惇脸色更沉了一分,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战争国债。”   把章惇的话在脑中转了几圈,章恂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又是韩冈出的主意?!”   章惇冷淡的声音响起,“我也同意的。”   章恂满腔肺腑之言一下梗在喉咙里。   秋税的情况不会好,这件事早几个月还下雨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了。夏税的惨状更证明了这一预测。   今年的税收完蛋了,虽然如今夏秋两税占国计的比例越来越少,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商税、印花、工厂红利和关税等杂项。但杂项终究不比正税关联众多,天下男丁都要交身丁钱,天下户口八九成都要交田赋,而杂项才能关联多少人?这正税多寡,正应和着天下丰欠,昭示着百姓生活。正税一变,天下皆惊。   粮食减产,正税数额大降,天下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朝廷,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朝廷还要打仗,灾区还要赈济,国家也要稳定,朝廷财计不足,亏空怎么解决?对都堂成员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解决的办法有不少,但对于不知内情的外界来说,却是天大的噩耗。皇宋药丸的方子在市井中开了一张又一张。   章恂当然想借钱给朝廷渡过难关。章惇做宰相,一切政策皆出自于其手,借自家钱给朝廷,还怕朝廷不还钱?而章恂甚至都不需要朝廷还钱,朝廷有的是好东西可以拿出来抵账。比如矿山、比如铁路,比如工厂。   只要章惇肯点头。   商会中这几个月,有不少人联络过他,报效朝廷,为相公分忧。每个人都准备了不下百万贯的资金。   只要章惇肯点头。   但章恂从未奢望过章惇会同意向私家借钱,甚至都没有去跟章惇提起过。   对章家来说,最大的利益是章惇的相位,最大的保障也是章惇的相位。家里的钱财用在保全章惇权位上,才叫做用对了地方。赚了钱,却让章惇付出了声望和权位的代价,那是彻头彻尾的亏本。   对于此刻的朝廷来说,收入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心,是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   朝廷向私家借钱,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何在?有心人给宰相栽治国无方的名号也不难。韩冈就要离任,不在乎名声坏一点,但章恂怎么能不为自己的兄长在乎?   只是章恂也从章惇的态度中感觉到了,章惇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为任何人动摇。   “朝廷要借钱,就是为了报效朝廷,家里也能掏出两百万来。但其他人愿意借吗?”   从来都是富贵人家好借钱,越穷越借不到钱。这秋税才收,就要借钱,明摆着情况不好,有多少人敢借给朝廷?!   章惇轻哼了一声,表示对章恂说法的不屑。但正想说话,房间里的座钟铛铛的敲起了整点的钟。   听到这个信号,章惇摘下了眼镜,不再看他桌案上永远都看不完的公文,抬手指了一下左边的架子,“眼药水。”   章恂乖乖的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银瓶下来,递给章惇。   章惇靠在躺椅上,打开小银瓶的盖子,一手拨开眼皮,一手拿着银瓶,熟练地仰起头,向双眼中各滴了两滴药水,将小银瓶交还给章恂。   章恂放好装着眼药水的小银瓶,瞅着紧闭着眼睛的章惇,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之前的话题。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章惇先开口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多少人找过你,想报效朝廷的多了。”   “呃。”章恂有些蠢地张开口,没提防私下里的事被章惇查得那么清楚。   章惇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东打听,西打听,就以为把朝廷的底打听明白了?当真以为国库没钱?三年积就能抵一年荒,你们以为朝廷存了几年了?这些年的积存足够打上两场灭辽的大战!”   能多解释两句了,证明章惇的心情好了。   章惇没有就之前隐瞒的事穷追猛打,章恂稍稍舒了一口气。   章惇用的眼药水是太医局开的方子,清凉明目。用眼多了感觉眼花或者酸涩之后,滴上两滴,立刻就会舒服许多。每到这时候,章惇的心情都会好上一点。   只是章恂虽然舒了一口气,章惇心情也好了,但章恂的心情可没好。封桩钱要是动了,朝廷内外的确是要慌了。   “但朝廷要对外借钱,却又不开封桩库,岂不更惹人疑窦?”章恂苦口婆心,“这会让人觉得封桩库里的钱,其实早就不翼而飞了。”   “天下何时无谤言?宰相何事无诽毁?琐琐闲言,何须在意!”章惇缓缓睁开双眼,眸子幽暗深沉,“灭辽非是一家事。灭辽的好处,人人都能看到,可就是离得太远,没多少人当真。”   章恂皱起眉:“所以要借钱?”   章惇冷笑,“国势艰难,天下人当共体时艰。如果这时候还敢跳出来阻挠国政,那就是国贼了!”   章恂一阵阴冷,他的兄长是不是已经安排了吕嘉问磨刀霍霍了?只是章恂不敢问。这件事看起来更多的是牵连上朝堂斗争,这已经不是章恂能够过问的领域了。   “第一期……”章恂念起来都觉得有些别扭,再一次肯定这是韩冈的主意,“都堂准备外借两百万贯?”   章惇点了一下头。   “七兄和韩相公各分了一百万贯?”   “家里拿五十万贯出来,另五十万让商会里面分。”   一下要拿出五十万贯,章恂眨都不眨眼,问,“那家里出的钱,是以七兄的名义,还是……”   章惇摇头,“我不出面,你多找几个名目分开来摊一点。另外那五十万贯也一样,多找几家,分开来均摊。”想了想,章惇又补充道,“也不要太多,每家不要少于三万。”   “至少三万……最多也就十五六家,怕是不够抢了。”章恂刻意讨好地笑着,“能讨好七兄的机会也不多。”   章惇嘴角抽了一下,过于直率的马屁,听得就不是那么舒坦了。自家的兄弟没进官场,又从来不用讨好任何官人,溜须的本事就没能历练起来。   当然,这也是实话。   对富甲天下的福建豪商们来说,一家三五万贯,也就比零花钱多一点,不过九牛一毛。而能够讨好章惇的机会,可是凤毛麟角,越是抢在前面,可就越是能够给章相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只消将消息放出去,几百家能争得头破血流。   “不用争,还有第二期。”章惇道。   “那第二期朝廷准备借多少?”   “一千万。”   一下就从两百万跳到了一千万。   章恂倒是不觉得惊讶。   骗子骗人,总是从小数开始,当确认对方好骗之后,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才开始下手捞大的。这朝廷借钱也一样。对朝廷的财计开支来说,区区两百万贯就像夏天正午滴在大路上的一滴水,没落地就不见踪影了,没个千万贯,都支撑不了一个月。   一期的两百万只是放个消息,二期的一千万才进入正题,重点应该放在第三期,以及第三期之后。不过借款最多也就是五期,极少有骗子能骗过五六轮之后,还能保证对方的盲信。   “朝廷准备对外公布借款数目?”   章恂总觉得,借款从两百万直升一千万,这种事私下里做就好,公开就不好做事了。   “自然是如实公开。”章惇于今行事,则习惯了不遮不瞒。   章恂是关心过盛,也是谨小慎微,不敢给自己添麻烦,但章惇对所谓士林舆论已不放在心上,有几成报社有胆子得罪权臣兼大金主?没有报纸为之宣传,有什么言论能传扬开来?   章惇和韩冈手上的力量加起来,足以让天下舆情随心意而动。   “第一期和第二期,都准备内部消化。顶多第二期分两百万贯出来。”   “第二期,西北那边要占多少?”   章惇眉心又皱起,听到废话的不耐烦,“我们多少,他们多少。”   章恂点头,想来也是,以韩冈的性格,当然只会选择对半分,维持福建章和雍秦韩两家平起平坐的地位。   稍微算了一下,章恂道,“按最少的算,一百万加四百万,前后就是五百万贯,这是商会的数。家里的现钱也就几十万贯,还有咸福号里的一些活钱,一个月之内最多拿出一百三十万贯。七兄,这么些够不够?到了年底轧账后会好一点。”   章恂惴惴不安问着兄长,怕章惇生气,又赶忙补充了一句。   章家富可敌国,产业遍及海内外,数十万人在章家的土地上劳作,但他执掌下的章家金库内,一时间却拿不出太多的现金来。   各种投资都要花钱,章家也不会把赚来的钱锁进库房中,总会开支出去让钱来生钱。   章家与其他商家的贸易,现如今全都是飞钱往来。家里的现钱大半存进咸福号中,换来了一张张大额金票。咸福号是章家商业的命脉,也是章家控制福建商会的核心,为了保证咸福号的正常运作,提款也不能提太多。   从朝廷要借贷的金额上看,第一期和第二期其实可以归为一期,一千两百万贯才够弥补朝廷夏秋二税的亏空,并维系战争的规模。所以这五百万贯,估计这个月就要给拿出来。   章恂粗粗算了一下,要在不影响家里的情况下把钱拿出来,一百五十万贯就是最多了。说的时候又习惯性地打个埋伏,等之后再一副辛苦模样拿出来,也能多两句夸奖。   “不,第二期直接就用金票付账就可以了。”   “啊?”章恂愣愣张开嘴。不是没听清,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是用现钱。第二期开始,用金票。”章惇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当真!”章恂叫了起来,声音大得都吓了自己一跳,忙转小声道,“朝廷打算怎么用?”   定额金票全都是大额,最小都百贯。不能发军饷犒赏,也不能赈济地方。唯一的用处就是用于外购。   “买粮,买衣,除了军器不能买,其他什么不能采买?”   福建商会是天下间最大的农业和海货集团,而西北的雍秦商会则是最大的工业集团。朝廷要对外采买,绕不过福建和雍秦两家。   各家出产的各色商品加起来,足以提供军队所有的需求,只除了武器、火药。   借出的钱只能买自己家的货物,这里是每个商人都梦寐以求的好事,但章恂已经完全不在意这点好处了。   这样可以吗?这真的可以吗?仅存的理智一个劲地在脑袋里报警,可章恂全然听不见报警声了。他的双眼中,章惇的书房,窗外的天空,甚至正坐着,脸都开始挂下来的章惇,都在闪着金银色的光芒。   金票是什么,信用!钱是什么,也是信用!   有关货币本质的课程,韩冈早就给天下人上过课了。   咸福和平安两大银号,最大的资本就是信用,而朝廷这一回公开使用两家银号开出的金票,等于是给金票做了背书,让两家银号的私家金票也有了与朝廷所发钱币等同的信用。   有了朝廷做后盾,日后咸福号开具的金票甚至可以不用全额本金,只要有个一半,甚至三四成都可以!   能让咸福号的金票通行天下,这件事,章恂做梦都在想,梦醒之后想都不敢想。在今天之前,如果朝廷说愿意借用咸福号的金票,就是不要利息都是可以的。   但章恂不敢,先不说朝廷此前不缺钱,就是缺钱,又怎么会借私家之财。即使是章惇掌控朝纲,也不可能行此快意之事。   谁能想到现在章惇和韩冈都同意借钱。   既然这样,利息不可能不要,而且要多要。   把金票借给朝廷,朝廷再用金票买自家的货,钱还赚在自己家里。本来借钱给朝廷就赚了一笔,朝廷再转回来,可就又赚了一笔。朝廷为金票背书,咸福号还能狠狠地大赚一笔。   出借一笔钱,就赚了三笔利息,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吗?   章恂沐浴在金色的圣光中,叮叮当当的铜钱落地声缭绕在他的耳畔,空气中都带着金银的味道。   章恂恍惚失神,章惇瞥了他一眼,道:“借款的抵押用朝廷的盐入,不过真正还账的还是辽国的地。”   盐!地!   章恂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点理智,这下又去了九霄云外更远的地方,差点就漏听了章惇接下去的警告。   “拿不下辽国,这笔账可就只能用盐入来还利息了。”   “有盐就行。有盐就行。”章恂说了两句,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不过想拿盐入也难,辽国也没几天可蹦跶了。”   见章惇的神色阴晦,章恂又强行转过话题,“七兄,你说的地,包不包括矿山,或者铁路!”   “不同的区域都会有不同的价码,能赚得多的,自然抵账就抵得多。”   “那先借钱的可不可以先挑地!”   “多者优先。”   章恂眼睛顿时就眯起来了,心中开始盘算怎么保证拿到最丰厚的一份。   简单的四个字,可不是意味着一定要出钱出到第一,而是用尽量少的钱,尽可能多的占据前面的位置。这样才是利益最大化。   章惇摇了摇头,几十年兄弟,他对章恂的老毛病也了解。不再说了,让章恂自己一边动脑筋去。   这一次借款,并非是冲动之举。   早在确定暴雨为灾时,章惇和韩冈就开始商议了。   一开始是韩冈的提议,也的确只有韩冈那个有别于常人的脑袋,才能想出这一个一石数鸟的好主意。章惇在经过一番考虑——主要是确认其中有没有陷阱——之后,也就在最近,终于附和了韩冈的动议。   通过更加紧密的金钱联系,更进一步地操纵朝堂局势,并扩大自身的势力范围,章惇与韩冈有志一同,因而就轻易达成了协议。至于其他都堂成员,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为后盾,那就只有参与盛宴的资格,却没有分派席位的权力。   但韩冈和章惇在战事正酣的时候,就开始考虑瓜分辽国的地皮,说句难听话,就像两条狗,发现了一条有食物的新巷子,各自先撒一泡尿划定地盘。   章惇喑哑地笑了起来,韩冈私下里的自嘲,刻毒到了自己身上。   但章惇也不能不承认,让他为了一点颜面问题,不去划地盘,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这笔钱,就是带着尿骚味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借款(三)   车速渐渐缓了下来。   车窗外的灯火变得更加密集。   列车员从车厢后门走过来,沿着狭窄的走道,一扇扇地轻敲着软卧的门,然后冲着门上的小窗喊着,“东京站到了。”   米彧从溷所出来,就看见这列车员在敲自己房间的门。   “到东京了?”米彧缓步走过去。   列车员看见他,熟练地躬身行礼,“是,议员。到东京了。”   “终于到了啊。”   钦州代表议员米彧轻舒了一口气,近二十天的行程,终于要结束了。   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路随行的伴当正吃力地把叠好的被子塞进箱子里。   米彧是韩冈医疗卫生理论的笃行者,极端地讲究卫生——在瘴气、疾疫肆意蔓延的广南两路,不讲究卫生的人都活不长——自发家后,出门在外都要带上自家的被褥,连枕头都不用外面的。但相应的,出门的时候麻烦事就多了。当然,有麻烦的不会是米彧。   一路几千里都在处理麻烦的伴当费了好一番气力,方才把行李收拾好。厚实的被褥将藤编的箱子外壁都顶得鼓了起来,看着着实让人担心,下一刻这箱子就会一下爆开来。   伴当麻利地拿出绳索,在箱子外再横竖捆了几圈。在他收拾行装的时候,米彧已经换好了衣袍,准备下车了。   他自离开钦州后,一路北行。从夏衣换成了秋衣,现在他又在秋衣里加了一层夹袄,以配合东京深秋的天气。   走出房间,伴当提拽着两个大箱子跟在后面。过道上都站了好些人了。长时间的行车,让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狭窄的车厢。看见米彧,大半都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米兄!”   “米公!”   “米大官人!”   “米议员!”   米彧的大议会议员身份,着实唬住了不少人。大议会议员多达八百,但其中之一却也是一州几十万生民的代表。还能参与国政,更能选举宰相。至少也能算是一个非常任的议政重臣,兼本州地头蛇。如此大人物,遇上了少不了要联络一下感情。   能住进京扬线头等舱的乘客,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或者二者皆备。别的能力或许没有,可把握机会的眼光,其中大多数人不会缺。   在车上的两天,米彧已经与头等舱里大半旅客打过了交道,其中一半谈得来的还交换了联络方式。因而即将告别的时候,也是热情中带着足够的矜持。   唯独一人显得太过热情,带着随行的仆人,隔了七八个舱位,无视周围乘客的侧目,就直直地挤了过来:“米议员!米议员!”   浓烈的玉露香精的味道扑鼻而来,米彧小退了半步,暗自庆幸至少不是海外泊来的玫瑰花露,而是清淡了许多的玉露香精。   不过香精混了体味之后,依然让人难耐。   “米议员是准备去会馆下榻,不知这几日可有空闲。在下在京中颇有几个朋友,过两日做个东道,还望议员能够赏光。”   米彧口称一定一定,打了个哈哈,“若有闲,必然赴宴。”   对方操着一口难懂的广南口音,外表却是再纯正不过的胡人。   这是阿拉伯的胡商,不是黑汗国的胡人。而是来自更西方,比天方还要远的阿拉伯的胡商。   按照珍藏在一些大海商家中的秘藏海图,去往阿拉伯的海船在下南洋后,要一路向西穿过海门海峡,绕过天竺半岛北上,才能抵达阿拉伯半岛。   过去这可以说是死亡之路,并不比走瀚海沙漠的陆路更安全。一路上海盗无数,尤其是以海门海峡一段最为猖獗。   不过近年来,这些海盗给南海舰队和南洋的种植园添了不少精壮的苦力,因而也逐渐式微,亦使得南方的大食胡商、阿拉伯胡商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广州、泉州两处,随处可见蜷发高鼻的胡商身影。而各种肤色的海外胡女则数量更多。   米彧在广南定居,家里就有十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但米彧不想与此人多打交道,只是搪塞推脱。   但米彧的搪塞之言却让胡商误会了,兴致很高连声道,等他明日安顿好之后,就派人去米彧下榻的会馆送信。   米彧笑着点头,打发了这个胡商,又走过去与几个车上的临时邻居聊了几句。   能坐上软卧,少不了出身富贵。不过从大多数人的装束上,都看不出太多富贵之气。   富贵人家出门,穿金戴银,用着绫罗绸缎的并不多,基本上都会选择色泽朴素的衣物。只有从衣料的针脚和裁剪上,才能看得出其人的身家底蕴。   只有那胡商不同,恨不得将家底全穿在身上。   米彧这两天在车上的时候,与几人有了一点交情,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也是难得了,说不准日后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在东京车站的站台旁停了下来。   车上的乘客蜂拥而出,米彧也跟着人流离开这趟列车,与几个新朋友一起,走进了官员和一等车乘客专用的走道。   走道很快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大厅,只比东京车站能容纳数千人的候车大厅稍小一点,但此处没有候车大厅的喧闹嘈杂,看起来竟有几分冷清。   米彧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回身与几个新朋友相互交换了在京的联络地点,然后告辞而去。   在他的身后,有几双艳羡的眼神看着米彧,走进了厅中的一处铺面中,铺面门面正上方的匾额上,是篆体的雍秦二字。   雍秦商会在车站里有两个专门的接待点,这座大厅里就有一个。旁边一点是福建商会和自然学会。基本上开封府中稍微大一点的会社,都在车站的一、二等厅内有着专属的接待点。但能够占据了最好地段的,则只有雍秦商会、福建商会,自然学会,以及齐云总社、赛马总社这样的顶级会社。   走进雍秦商会的接待点,一名结束整齐的年轻人就迎了上来。脸上的微笑,半是殷勤,半是矜持,“请问官人有何吩咐?”   米彧尚未说话,放下了行囊的伴当,早递上了米彧在商会内部的证明文件。   年轻人双手接过证件,正反看了一遍,脸上的神色就是一变。忙回身交给铺内的管事。   管事年纪也不大,接过证件一看,慌忙站起。疾步走过来,双手把米彧的证件递还,恭敬地问:“可是钦州的米议员?”   米彧点点头,打量着铺内的陈设,“换新人了,原来的陈小哥呢?”   “议员问的可是陈东?他被派去河北了。”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请米彧坐下,让下人端了茶来,“议员远来辛苦了,不知是准备去会馆歇息,还是有其他的落脚点。”   “当然是会馆。”米彧笑道,“总得对得起自家交的会费吧。”   虽然是说笑,但米彧平均两年就要来一回东京,对商会的接待系统还是很满意,若无必要,都会住在会馆中。   管事也赔着笑,让人去安排车子。   米彧也不急着上车,呷了一口茶,闲闲地问道,“最近京里有什么消息?”   “不知议员听说了没有。”管事想了一下说道,“朝廷要借钱了。”   米彧讶然:“为何?”   “今年的收成不好,还要打仗。所以国计有些艰难。所以朝廷就准备借些钱来支撑一下。”   米彧早知道今年夏秋二税不会好,但也没想到朝廷会沦落到要对外借钱的地步,“这是谁的提议?国计都这么难了?!相公怎么说?让会里凑一凑不行吗?”   米彧心急地说着。帮相公就是帮自家,米彧不会吝啬钱。要是国计困难,韩相公都难逃责难,商会也么没好处。真要不妙,会里各家报效一点,凑齐亏空,这正是偿还相公恩情的时候。   管事摇摇头,“这是三司的提议,相公和章相公都同意了。前几天,国债已经对外卖了。才一天,第一期两百万贯已经卖光了。基本上是俺们会里和福建一家一半。明天要发卖第二期,据说有一千万贯。”   “国债?”   对韩冈多年的了解,让米彧在听到国债这个新词的时候,就立刻想到这件事是不是韩冈故意安排出来的。如果这是韩冈的计划,作为忠实追随者,米彧很愿意听命行事。毕竟听韩冈吩咐,从来都没有吃亏过。   “国债要怎么买?现钱?”   米彧说着,就在盘算怎么筹集资金。他手边一下子还拿不出多少现金来,带上京的,都只是金票。   这时他就听到管事的声音,“据说可以用金票来购买。”   米彧眼眉一挑,心脏不争气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难以伪造,同时根基深厚的金票,早就在商人中通用了,现在又有了朝廷背书,岂不是要通行天下了?   本来平安和民生两家的金票在全天下的商人中都已经开始通行了。只是最低一百贯的面额,让金票只能在商人中使用。而平安号和民生号都无意降低金票面值,免得发行量过大,无法遏制伪造。金票最早是平安号发行的飞钱,从那时起,伪造就没有断绝过。只因为面值很大,发行量相对较少,很容易能够查到帐,加上各种防伪标记,使得伪票无法生存,基本上没有造成损失。   从米彧的角度,他可是很愿意使用这金票的。   金票的作用将会遍及天下,他已经做到了钦州代表议员,成为了大议会的成员,在雍秦商会内部的地位自然也不低。现在他在平安号里也有了千分之一的股权,虽然并不多,但平安号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车还有多久到?”他急着催促道。   管事抬眼看了下门口处手下人的手势,笑着说,“议员随时都可以上车。”   “多谢了。”米彧一点头,他身后的伴当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绸钱囊来,递给了管事。   管事立刻又站了起来,正容推拒道,“多谢议员的赏赐,不过会中有规定,小人不能收。”他又笑着让人拿来了一本簿册,对米彧说,“议员若觉得小人不错,还盼议员给小人一个好评。”   “也好。”米彧点点头,提笔在簿册的新页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满意一栏画了一个圈,手指粘了一下印泥,印在了自己的签押上。   一切手续办好,米彧被管事一路送到车站门前的上车点。   稍远处,军用候车处前,一辆辆大号马车停在路边,一队队士兵从车上跳下来。   整队报数的口号,隔着老远就冲入耳朵里。   “这是要去北面的?”米彧回头问管事。   “不。”管事摇头,在后幽幽说道,“是东面要打大仗了。” 第一百九十章 借款(四)   战争。   战争是什么?   有人说是有组织的暴力最高级的形式,是解决矛盾最激烈的方法。   但米彧不是关西的学者,没听过这种说法,更不懂这等謷牙诘屈的说话方式。尽管因为某位大人物的缘故,此等怪异的文体在一部分人中开始流行,可同时又为更多文人抨击,而米彧,更习惯于日常使用的白话。   当然,他也从未学过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连王于兴师也不知。   总而言之,米彧无法像一名精擅言辞的学者一般,对战争给出一个确切又精到的定义。   对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庙堂之上的决断,千里之外的运筹,千万人的生死,米彧就算会关心,也只是因为这些最终会关联到他的财产。   不过,对于从南征之役开始发家的米彧来说,战争就意味着收获,意味着繁荣,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机会。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势力自南海北岸,扩张到南海周边全境,平灭交趾之后,每隔数载,就有一场灭国之战,每一场战争,米彧的身家就会膨胀许多。一场场战争中,米彧也从一介寒微之士,成了广南有数的富豪。   米彧期待战争,米彧喜爱战争,每一场战争,在他的眼中,都是一场丰收,都是带着纯金纯银一般的璀璨光芒。   现在他对战争的爱,又更深了一层。   因为他又看见了金银的光芒。   战争国债充满了诱惑力,当他听说朝廷准备发行国债,允许用金券购买,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大喊,这是机会,这是机会。   只不过,当米彧走进商会会所时,不无痛恨地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期待战争,喜爱战争,为战争的利益而疯狂。   雍秦商会的驻京会所,占地广大,建得如同苑囿一般,客舍、餐饮一应俱全。但商会成员都分散在各处赚钱,聚会的时候极少。许多时候,都是关西出身的官员、学生甚至是旅客来此饮宴住宿。   米彧几次上京,每天就只能见到三五同仁,从来没有见过会所里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商会成员。   距离会员集会的议厅尚有十几步路,喧哗声就连门窗都挡不住了。   带路的小厮推开厅门,就更像是一下掀开了七八十只蜂箱,嗡的一声声浪扑来,米彧立刻就是一阵耳鸣。   厅中几乎都挤满了人,各个佩戴着商会的石山徽章,交谈着,鼓噪着。   “这才多久,怎么就分光了?!”   不远处一人不满地叫道。米彧看过去,四十多岁的年纪,方正的国字脸有几分面善,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米彧仔细想了想,又想起来一点,好象是做棉布生意的。米彧的印象仅此而已,应该不是什么出挑的人物。   但这一个商会中普通成员,就在高层齐聚的议厅中,赤红着脸,怒喷着口水,发泄着自己地愤怒,“第一期没了就罢了,第二期会里有四百五十万贯,平安号拿了一百万就算了,本就是相公为大伙儿争来的好处,拿得再多都是该的。剩下的三百五十万,十三家就分了,这就是岂有此理了?都是一般儿交会费的,谁比谁差多少?!”   “差不就差在会费上?”   “人家一年会费上万贯,你才交一百贯。”   “每年会费一万的就那十三家吗?海门杨公,南海米公,哪个交的会费比他们少了,要是他们知道有国债,又岂会不买?还不是欺负他们离京师太远!”   米彧眨了眨眼睛,竟然把自己都给牵扯进来。   真是好大胆子!   米彧的视线在人群中梭巡。最多三四级的会员,就敢在会上撒泼,想也知道不正常。能包圆二期国债的十三家又岂是寻常人家?米彧不用多问就能数出其中的十一二家,也是老相识了,都是资历老、身板硬、家底厚、名声广,没一个好惹的,在会中也是一呼百应。自己的产业都在京师外,家产不输他们,但势力就远逊了。要跟他们掰腕子,没几个高级会员做后台,除非是疯子才会做。   商会成员有高下之分,预备三级,正式九级。从一到三,再从一到九,依序上升。会员级别与官品相反,一级最下,九级最上。以对商会的贡献来计算积分,渠道、情报、救助、捐赠都是积分的来源,最后依照积分来定等。   等级越高,在会中的权限也就越大。但由于每年积分都要减半,所以为了维持等级不降,会员们都会想尽办法来获取积分,但开发新的商业项目和渠道,公开得到的私密情报,救助会中同仁,都是高难度、低概率。只有向商会和商会的联盟会社捐赠资金,或是足额及时的缴纳会费,才是维持积分等级的最佳方法。   所以到了最后,会员等级就无可避免地与财产和权势挂上钩。越是身家丰厚、权势广大的成员,越是能够维持高级的地位,家产少一点的,即使一时靠运气升上去,也会因为后力不济而跌落下来。   冯从义代表韩冈,为商会之尊,是八级的正式会员——九级的积分要求太高,几乎不可能达到。其下副会首、理事——理事一般也是各路分会首——都是五六级,也有七级的,这些就是占据商会会员百分之一的高级会员。   真正控制商会的,也正是这些高级会员,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势力。中级和初级会员,都要仰仗他们的鼻息过活。但即使是佃农都有闹佃的时候,何况见惯了世面的商人,闹起来是正常。   看热闹不嫌事大,米彧在外围看着热闹。这一回在京十三家惹了众怒,米彧虽不想掺和,却也想看到对方灰头土脸一番。   “米兄弟?!”   身后的声音让米彧放下看热闹的心态,回过头来,立刻就在身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向可好?”一番久别的寒暄之后,米彧拉着人冲着人群努努嘴,“下得功夫不小啊,都成这样了?”   米彧的身家在广南一片的雍秦商人中是数得着的,颇有些声气,如今又做了大议会议员,旧日的亲友更是亲热了十二分,拉着米彧到了角落里说话,“哥哥还没听说?朝廷发行国债了。”   “听说了。就是可以用金票购买的国债?”   “可不止这一点。朝廷拿到钱之后,会优先购买我们和福建那边的军资,之后朝廷还债,会用辽国、高丽和日本的地皮、矿山来还。”   “但第二期已经没有了。”   “还有第三期,第四期。一个月之后,第三期的国债就要发售了。”   “那不就快过年了?”   “正是要过年,几年人来的器,基本上都上京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闹这出作甚?”   “不争不闹,保准有人还想把三期都给包圆喽。”   这是打着进二退一的主意,保住嘴里的肉块不丢,直接抢别人碗里的肉是最安全的做法。   “相公肯定不会答应。”   “相公是相公,商会是商会。相公日理万机,也顾及不到这些小地方。”   米彧点点头,虽然他还可以继续辩驳,但也觉得没必要了。米彧上京的重点本也不是与人辩论。   “不知道第三期最后会发行多少。”   “应该不会比第二期更少,第二期赶不上了,第三期总要抓在手里。”   “朝廷财计困难,之前两期也就那么一丁点的捐款,日常开支都比不上。想要继续打下去,一万万贯都卖得掉。”   “谁说不是?这第三期,怕也只有一分钟段时间。”   “第二期一分钟就卖完了?”   “哪要得了一分钟,发卖前就卖光了。天上掉炊饼,说好事还真是好事,又是金票,又是抵押,还有土地抵本息,一分钟其实嫌太长了。不说这些了……”   米彧被老友拉着手,拖出了议厅。   此时天色已晚,只剩天边的最后一抹两广,点灯人正拿着工具将院中的煤气灯一盏一盏地点亮。   米彧进来时都没注意左右前后,现在看见了,不免惊讶起来,“煤气路灯都安了这么多了?”   煤气管道的铺设早几年就开始了。   新修的道路下面都有漫长的市政专用管道。   但煤气路灯的成本不低,而且煤气泄漏的风险不小,安装时还耽搁道路通行,故而只在东西十字大街和御街等几条主干道上铺设。   而雍秦商会有钱,在保证安全性的同时,在会所内外的空旷地带上安装了煤气路灯。   一盏盏高出地面一丈多的路灯灯罩内,明亮的灯火正在闪耀。   “还是太暗,什么时候有电灯可就好了。”   “看谁有本事了,只是都堂,下发的悬赏可就不少了。”   《自然》上早就有了实验,由电池发电,可以带动碳棒发光。只要电池足够大,就能发出远超普通油灯的光。   但想要从碳棒光,变成电灯,《自然》中都不得不承认,这条路还很漫长。必须制造出稳定的发电机,电线,当然,少不了电灯。   就跟蒸汽机一样,全天下,不知有几千人在研发,但能够成功的当真为数寥寥。   米彧被人拉着,穿过院子,抵达另一边的厢房。坐都没坐,确认了内部没多余人等偷听,就反过来追问到,“不知兄弟你一次能调集多少海船?载货的那种……”   “十七艘万料。如果要组成船队,这十七艘就够了,剩下的载重量和速度都跟不上。”   “十七艘……可能不够。”   “运粮足够了。大头还是福建的,我们做点小买卖,十几艘万料船绰绰有余了。”   “那好吧。兄弟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没错了。交州的种植园是不是赶着转产了?”   “都在种占城稻。甘蔗反而没人种了。”   对辽战争开始后,北上粮船的数量三个月内翻了一倍,让广南两路知道了北方战争和中原水灾的规模。   许多种植园在今年就加大水稻的种植面积。米彧前段时间去了交州的种植园,也是督促其转产。战争时期,粮食只会升,想降都降不下来。   “白糖会涨?”   “船费会涨!”米彧没好气地说着,“东海舰队全员出动了,又雇走了不少船。”   他是从钦州坐船出海,在秀州换船入长江,在扬州登陆,再从扬州换乘列车上京。   在他快要抵达秀州的时候,一支由三艘战列舰、七艘巡洋舰组成的舰队,就在米彧的眼前张帆北上。大宋海军的经纬寰宇旗和东海舰队的鲲鲸吞海旗,就在十艘战舰的桅杆上高高飘扬,当时所有的乘客都挤上了甲板,为东海舰队的威武之师欢呼雀跃。   米彧还没下船的时候,本以为是要去登州。先到了登州集结,然后就会同北海舰队的主力与其一同攻辽。在秀州下船后,才知道不是攻击辽国本土,而是出征日本。   冬天没有台风,是海军远征日本的最好时间。只要能占下一个据点,修起棱堡,就凭辽国孱弱的攻城能力,这个据点能像钉子一样在日本的土地上。皇宋官军之后就能从这里出发,将日本彻底占领。   日本的矿山,日本的田地,日本的人口,那些都将会成为供给所有国债拥有者瓜分的战利品。 第一百九十一章 借款(五)   “真金白银不要,却要一张纸。”   “纸钞倒也罢了,却还不是朝廷的纸。”   “章相公和韩相公辛辛苦苦那么多年,不过是让朝廷给金票做个担保而已,又不是把南北十八路切两半给分了!”   “迟早的事!”   “我看这赵家天下啊,迟早要完!”   “早就完了。”   “皇宋早就不姓赵了。东南姓章,西北姓韩,指不定哪天开封府就要遣人讨官家积欠的身丁钱去了。”   包厢里的声音,米彧楼梯才走到一半,就悉数传入耳中。   商会里有商会外的问题,商会外也有商会外的问题。总之分账不均的问题,看来已经遍及京师内外。   朝廷的大借款,的确是一石数鸟的妙招,但如果不能雨露均沾让大部分人满意,那么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不过从眼下来看,即使有许多人不满意,可两位相公牢牢控制着京师报业,他们的牢骚出了包厢后,也只能传个三四丈。   看着前面引路的小二慌慌张张地敲门进去劝告里面的客人收敛一点,嘴角的冷嘲化为一声轻笑,米彧越过这间包厢,走到最里面,敲门走了进去。   进门一圈打了个招呼,坐下来,隔壁的声浪依然清晰入耳,米彧端起酒杯,侧脸望着一墙之隔的包厢方向,“隔壁好热闹。”   同桌的友人不屑,“一群酸丁。”   被劝告之后,反而变本加厉,也的确只有读书读坏脑子的措大才会如此别扭。   米彧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岭南,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只顾着赚钱?听到一个赚钱的门路,一个比一个更热衷。就算是州学县学里的学生,也都想着功课,想着实验,想着发明,想着赚钱。真没几人有闲空去讨论朝堂上的事。   偶尔有人提及,那也是两位相公千秋万代最是称心。与皇城根下百万士民的脾气,那是截然不同。   他嘿然一笑,“也亏他们敢说。”   “相公们又不在乎。说得再热闹,也上不了报。”   “在家放屁,臭到邻居,臭不到里坊。军巡……现在叫警察了,他们哪里会管。”   “会中也是在闹着啊。”米彧道,“出门时还在骂着呢。”   “怪得了谁,说到底还是上面做事不公道。”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相公为大家弄来了如许好处,他们自个儿就先分了。日本的金山银山啊,就这么给那十几家占去了。就算是条狗,被抢了骨头也得叫几声。”   “胡二,你喝醉了吧。知道你家婆娘把你关在门外,学狗叫才进的门。可别把俺们都算上啊。”   “对啊,学不来你狗叫的本事。”   “米兄,你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没影的事,全他娘的是你们编排的,狗日的你说个屁啊。”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最老成持重的一个站了起身,“好了,芝麻大点的事,争什么争,都消停些,兄弟们难得聚一起,过来可不是听你们吵架的……米兄,见笑了。”   米彧摇摇头。商会中人的怨艾并不比隔壁少多少,只是方向有所不同。至少没人会说韩冈的不是,韩冈遣冯从义创建雍秦商会,带着无数同乡一起赚钱。这一回大借款也不忘惠及会中,多少年来培养出来的惯性,还让所有人相信韩冈的人品,最多也只是说韩冈失察罢了。   但因钱财而来的怨声不会因为对韩冈的信任而减少,“米兄,你说相公这是什么章程?冯会首也是,才到东京就又去了北京,让陈巴子他们把好好一桩事闹得这么难看。”   钱能让父子反目,也能让仇人亲如兄弟。现在能用借款换土地,等打下辽国之后,基本上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没能抢到第二期战争国债的会众,都怕好地被人先挑走了。   “照我说,这几天的事,在你我看来比天大,可在相公眼里就是鸡毛蒜皮,哪里会管。说到底,拿出来的还是平安号的金票,好处也没漏给外人去。”   “要是平安号一家独吞了,还真没人能够说闲话。好处大家也能有,按股份来就是了。”   米彧听了轻轻点头。平安号虽然韩冯两家占得多,但许多商会成员也是平安号的股东。许多会员就只有一两百股,占股比例不过万分之一、二。不过这个数目看起来很少,可能拿到股权就是资格,资历差一点,阶级低一点,就别想拿到。而且除了刚入行的初级会员之外,哪家手上没有几千几万贯的资产放在平安号中?   米彧手中的资金,有九成是在平安号中,只有剩下的一成是金银钱币,藏在家宅中,以防万一之用。平安号有了好处,存款的红利也会多一点,好处大家都有。   “让平安号独吞,这是没得说,俺一句都不会开口,偏偏是陈巴子他们占了大便宜,凭什么啊!凭他说话大舌头吗?”   “相公当是有顾虑,不能动用平安号太多。”韩冈指挥朝廷向民间借款,平安号就拿出几千万贯给朝廷,这的确不合适。放开来给商会中人,名目上会好看一点,但有人私心坏了韩冈道善意,“可惜了相公的一片心意啊。”   “米兄,俺们倒罢了,会中算是孤魂野鬼了,上面没个照应。可按米兄你的身份,这第二期国债,再如何也该有你一份的。”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挤对,米彧就笑道:“那可说不准,我十年上京也没几回,谁会给我留?”   “米兄说哪儿的话。”   “有米兄你这议员在,陈巴子也不敢多伸手。”   米彧摇摇头,“照我说,第二期的国债,本来就不够分的,即使能够平均分,每家也就几千贯一万贯,做得了什么事?马上第三期就要开始了,与其闹起来让外人看笑话,还是安生点等着第三期的分账比较好。现在京师里多少只眼睛看着我们商会,出了什么事,都是相公脸上无光。”   米彧瞥了眼酒桌一圈,倒有一多半不服气地歪着嘴,“相公马上就要退了,手上多少事要操办,要安排,正是最忙的时候。你们闹得难看了,相公会怎么想?原本只是几家人乌烟瘴气,只要能传到相公耳朵里。相公肯定会给一个说法。可要是闹得大了,不让相公省心,那相公的板子,可不会只打一方的。”   米彧这是老生常谈,人人皆知的道理。   那被老婆关在门外的胡二就念叨,“所以俺们也没敢闹啊,就是希望相公能出来主持公道。”   八对目光聚焦在米彧身上,米彧点点头,这是他来此赴宴的目的。   雍秦商会会中上万人,不是每个都有资格拜见宰相,能在年节时,遥遥拜望一眼都不容易。就算是会中理事,能够单独拜见当朝宰相的都不多。过去的米彧也没有那个资格。   但是现在对自己能否顺利见到韩冈,米彧却不会怀疑。   他淡淡地说,仿佛只是一桩寻常小事,“看来只能去拜见一下相公了。”   ……   米彧?   韩冈拿着拜帖,对帖子上的人名印象挺深。   很会钻空子,也很有眼光的一个人,好像说过两句话。   雍秦商会的会员一万六千余人,儿子、女婿、兄弟、侄儿做议员的不少,但自身成为议员的就为数聊聊了,能够进入大议会的,更是只有米彧他一个。   并不是说米彧比其他会员强到哪里去,只是在广南,想要博一个出身要比中原简单太多。   在京畿,读书人得头悬梁锥刺股,方能进士或诸科拔贡,可是在广南的一干军州中,每科举试,报名的考生人数就只有福建、江东等路军州的三五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只说福州,连续三科,参加举试的考生总数都在五千以上,这是仅次于开封、河南两府最高的数字,而米彧所在的钦州,参考人数韩冈记得都没有超过五十——基数差距如此之大,广南贡生的资格当然比科举激战区的秀才还好挣。   而京师省试,明算、明工两科,科试初开的头两科,难度都不算高,只要能看懂题目,剩下的计算难度,就是大一点的商号中的账房水平。   米彧正是捡了这一个便宜,顺利地拿到了明算科出身,成为偌大的雍秦商会中的独苗。   但话说回来,米彧固然是钻了空子,可韩冈当年也是钻了空子才得到了一个进士之位,若无一进士出身,韩冈绝难有今天的权势,米彧的行为,反倒让韩冈多了一分亲切感。   更何况,朝廷为广南士人留下的空子就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去钻空子,博一个进士出身,可到了最后,就只有一个米彧成功了,其他人只能资助亲友,两者之间的差别完全值得韩冈多看顾一点。   能读书,肯花心思花时间去读书,韩冈希望雍秦商会的成员,都来学学他。   放下拜帖,韩冈在扉页上提笔圈了一圈。   会中最近因为大借款的事有乱,风声也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只是冯从义得等到年后才会再回京,那时再处置就有些迟了。   这个米彧,见一面也无妨。 第一百九十二章 借款(六)   “希文请坐。”   韩冈接人待物就如传言一般犹如春风拂面。亲自在书房门口迎接,连入座都带了一个请字。但宰相身份给米彧带来的压力,依然无处不在。   虽然米彧之前在席面上说起要拜见韩冈,是那么的自然,恍若寻常,就像去走亲戚一般,想见就能见到。不过米彧其实只见过韩冈几次,而且都是隔了数丈之遥,十几个人的距离,今日当真来到韩冈的面前,也不禁战战兢兢起来,自然早维持不住朋友面前的装模作样。   在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后,他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只半边黏在椅子上,方才觉得安心了一点。眼睛也不敢直视韩冈,向一边瞥在了韩冈座位旁的小几上。   小几上放了一本书,从粗糙的装帧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不是印刷本。封面是白纸一张,上面只有端端正正的《地月行》三个大字。   感受到了米彧的视线,韩冈侧脸看了一下几案,就略带自嘲地笑了一下,“闲来无事,就随手找了本书翻一翻。”   韩冈坦率的笑容让米彧晃了一下眼,可能是因为有些瘦削,韩冈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要小一点,再一笑就更显年轻了。   宰相外放的情绪,完全不像米彧见过的其他高官——州县官以上,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表情反应总是暧昧难明,让人得大费思量去猜度,远不及韩冈目前表现出来的直率。   米彧回忆着自己来之前所做的功课。当朝次辅性格内敛,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可能今天的心情不错,故而放得比较开。   不过亲切的态度与传言相同。尽管曾经亲手格杀宰相,军中将帅无人不畏其三分,但待客时总是不见倨傲,远比另一位宰相平易近人得多。还有就是不喜过分奉承,卑躬屈膝更要不得,不论是哪位宰相,都更加青睐性格说话坦诚,言之有物的客人。   然而一定程度的奉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当真以为宰相喜欢直率坦诚,就用不着说两句好话拉近关系,那简直是不会做人了。   “能得相公青目,想必是本好书。”米彧语气坚定,设法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是更加发自内心的确信,而不是对宰相的讨好。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看起来对米彧的话没有反感,“挺有意思的一部书,正在《时代》上连载的。”   “《时代》上连载?”米彧的惊讶恰到好处,“这可不容易。”不过他立刻又切切实实地诧异起来,“在下也有订阅《时代》,只可惜广南僻地,拿到报纸总要迟上一两个月……”   米彧自《时代》创刊就开始订阅了。虽然创刊才两年,在京中的诸多报刊中就排在第四或第五的样子了。是齐云快报社旗下的一份专门面向中等以上人家的报纸——因为价格比快报贵了近一倍,而且低劣商品的广告和鄙俚俗事的刊载都要少于快报。   天下发行量最大的两家快报,本是从赌球赌马的赛报发展而来,文章全是白话不说,遣词用字都尽可能的简单。前段时间中书门下颁布一千五百常用字后,两家快报立刻就将之定为印刷字库的标准,甚至尽可能只用最常用的五百字,号称只要蒙学毕业就能看得懂。由于要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这格调上就升不起来。比之更下一等的,可就是铁路上所发行的有着各种各样不堪入目内容的小报了。   过去两份快报执天下报业之牛耳,没有其他报纸能与之竞争,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都嫌俚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更是该找个坑埋起来的一干士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在“得胜歌豪夺千丈赛三连胜”,“北天王零比一不敌同坊死敌”以及“张麻子剪刀就是好就是好”之间,寻找符合自己喜好的内容。只是因为满纸俚语的缘故,事后还得用用《自然》、《科学》、《文艺春秋》、《国家地理》这等专业性期刊来洗一洗眼睛,恢复一下格调。   但随着《京华日报》,《洛阳时报》等京内外一大批以中户以上的人家为目标的报纸创刊或进京,两大快报很快就在销量和广告收入上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意外地发现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从自己嘴边被野狗给抢走了,两家报社在金钱和自尊的刺激下,立刻用最快速度各自推出了面向士人阶层的新刊物。其报道内容,跟贴合上层人士的口味,减少娱乐化的内容,增加有关军国工商方面的报道。两大报社的底蕴,让两份新刊物用最短的时间夺回了失去的领地。   而连载小说,此前的一年多,米彧完全没在这两份报纸上看到过。   快报上的连载,多是市井故事,又或是公案小说、神鬼志怪,也有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总之多是鄙俗,迎合百姓所喜。格调如此之低,当然也就不会被《时代》选入。   米彧原本以为《时代》上肯定不会有小说连载这一栏了,没想到北上京城的这段时间,第一部在《时代》上连载的小说就这么出现了。   “连载也才一个多月。”韩冈证实了米彧的猜测,他点了点桌上的书,至少二十万字内容的厚度,“我这里是全本。跟快报不一样,《时代》和《经济》要确认内容,必须要全本。”   米彧点头,“齐云快报当初连载《海天记》,故事编到中间就跑没了影儿,连载的小说,的确应该先有全本再上报。”   快报上连载的小说,前后不能呼应的情况很多,也有前半部杰作,后半部就变得一团狗屎。甚至还有因为作者有事外出远行,报社找人代笔,等作者回来后,惊讶地发现主角没了爹妈,丢光家财,自己身陷囹圄,妻妾儿女死个精光的例子,一部原本很受欢迎的作品就此变得读者人人唾骂,只能匆匆结尾。   韩家仆役此时送上了热茶。   盖碗下是碧绿的茶汤,一股清冽的茶香在书房中飘散开来。韩家自用的太白炒青,即使在广州的阿拉伯胡商中也是鼎鼎大名,其价比黄金,却是有价无市。很有些人打着太白炒青的招牌,从胡商那里赚了不少金银。   米彧过去从来没有喝过韩家的太白炒青,今日一喝,却也没有觉得比起江南茶园出产的炒茶有哪里特别。   不过他还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了几句宰相家的好茶,再拿买了假货的阿拉伯胡商说了一个笑话。米彧又看向茶几上的书——他发现韩冈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地月行》……可是说奔月的事?”   韩冈果然如其所料,双眼顿时一亮,双手一拍,笑道:“希文猜个正着。的确是奔月。不过可不是偷吃不死之药,是真正的建造机器,将人从地球送到月球上。”   果然。   米彧心道,这就像《气球上的四十天》一样,都是以新式机械为核心的小说。   挂着游记的皮,骨子里还是机械。   名声极广的《九域游记》,有关其作者真实身份的诸多传闻之一,就是由眼前的这位宰相亲笔。事实是否一如传言,外界无人知晓,但因为九域大热的缘故,其所开创的游记体小说便层出不穷。   十余年间,不同书中的不同主角游历的范围从大宋诸路,到缘边羁縻之地,再到边境诸国,最后一直扩撒到天下万邦。羁縻州的各洞各寨各族,全都成了踏青地,辽国、高丽、日本同样被走了个遍,西域、泰西的贵人家的女儿,也不知被汉家儿郎弄走了多少个。   如此多的游记小说,当然是泥沙俱下。有粗制滥造,以秽文勾人,甚至只是将他人作品改头换面的劣作,也有言之有物让人几乎信以为真的杰作,还有的,地理方位全属杜撰,到处都能看见山海经影子,只是主角一路奇遇,因而颇受欢迎——这基本上就不能算是游记小说了。   在米彧看来,真正的游记小说,当与九域一样,故事乃是小说家言,只是故事背后的每一条细节,却无一不在提醒着人们,这不是作者的凭空杜撰,而是一些人的亲身经历的记录。   其中能被归为杰作的,当属《北海游》,《南行记》,《蓬莱录》,这些都是近年来有名的游记小说。说起来这是小说,但内容则颇为真实。   比如《南行记》中,在南洋之南,越过横跨赤道的金洲群岛继续向南行去,就有一座方圆万里的洲陆,居于大洋之中,最南已经靠近南极。洲陆之上,有兽三脚,直立如人,母兽腹上有袋,仔兽养于其中;又有长颈巨鸟,无翅难飞,长腿善奔,更有土著,不知耕织,以曲尺捕猎为生。   过去米彧也只是当小说看,但今年一艘南下赤道的开拓船在延误了半年归期之后返回广州,据船员自称是遇上了风暴,意外发现了一片洲陆。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修理船只,在此期间,一部分船员便在这一片新洲陆上探险。《南行记》中一桩桩异域风土,便在船员们的叙述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这一发现,在广州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不但《南行记》一时脱销,同一作者的所著的《北海游》,《蓬莱录》也被视为实录,而不是小说,纷纷被人购买。短短时间内,已经有人在福建商会里面号召,要集资组建两支开拓船队,一支前往赤道之南,书中主角将之命名的大洋洲,一支前往《蓬莱录》中大东洋对岸的蓬莱洲。   只是在米彧看来,若有人当真抵达南极和北极,于天穹中所谓极光的映照下,在南极的冰盖大陆上艰难跋涉,在北极冰洋的冰层上小心求存,或者是向东越过大东洋,历经风浪险阻,抵达幅员数万里、比宋辽两国加起来都大的蓬莱洲,那么他肯定早就闻名天下了,为宰相堂上客也是寻常,根本没有必要缩在家里写小说。   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除了天授之外,米彧真不知作者如何在开拓船发现新洲陆之前,就把那一片洲陆深入了解到如同亲历的地步。有九域游记在前,米彧——包括他身边的友人——都觉得真正得有天授的韩冈韩相公,是为作者的嫌疑重大。   但据说韩相公最喜欢的还是《飞船上的四十天》。两位好友加一名倭国仆人在飞船上旅行万里,行经天竺、天方、昆仑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并非重点,途径各地的风土人情,也算不上特异。书中最为引人入胜的还是飞船的建造。整整五分之一的篇幅,用在主角建造飞船上。读者们看着飞船在主角精妙的设计和建造下,一步步成型。而最后一回,却是主角在旅行的最后,放弃了飞船,决心建造不用气囊,比空气重,使用机器驱动,能够驾驭风而不是随风而动的飞行器。   排除掉故事的成分,整部书简直是一篇可以发表在自然上的、有关飞行器现有技术和发展方向的综述文章——这是米彧的好友,自然学会的银徽会员,同时也是米彧的学会引荐人兼资助对象的评价。而韩冈喜欢这本书的消息,也是这位好友带来的。   如果这一传言没有错,那么韩冈对《地月行》的喜爱,绝不是因为主角在地月之间旅行的见闻,而肯定是建造奔月工具的程序。   韩冈外放的反应也正印证了这一猜测,他饶有兴致地问,“希文你可知,他们是用什么飞上月亮的?”   米彧立刻转动起自己灵活的脑筋,从浅薄的格物知识中寻找答案,“飞船?”   “大气层的厚度有限,飞船上升的高度更有极限。”韩冈摇头,“希文你应该还记得年前学会派去广南的测量队吧?通过他们的计算数据,我们已经得到了地球的直径,按照最新的测量结果,用学会内部用的公制来计算,地球的直径才一万三千多公里。地月之间的距离,则是三十八万公里上下。如此遥远的距离,飞船完全派不上用场。”   “大炮?”米彧比划了一下,只要能做出能够容纳一个人的炮管,那么飞到天上难度会低上一点。   韩冈又摇头,“大炮发射时的加速度太大了,时间又太短了。军器监做过实验,试用过空心弹壳,里面放上一只乌龟来。射击过过后,炮弹里面的乌龟,连壳都碎了。之后又换了软木塞填了,龟壳没碎,但乌龟还是死了,同时做实验的兔子、老鼠,也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那该怎么做?”米彧眨着好奇的一对眼睛,询问着。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观人的眼光是米彧安身立命的本钱。韩冈明显地对教化天下感兴趣,对格物机械很看重,那米彧就去迎合他,去谈论机械、格物和教化。   虽然接触韩相公的时间很短,但听过了足够的传言,今天又亲眼见证,韩冈的目标当是万世师表,如孔子一样,留传后人。   孔子能够让飞船上天吗,韩冈能。   能够让铁船下水吗?韩冈能。   能够救助天下人免遭天花所苦?韩冈能。   万世师表,这是韩冈的目的。   确认了对方的欲望,米彧说话的方式就有了改变。 第一百九十三章 火箭(一)   米彧离开韩府的时候,马车已经等在门前了。   笑着与送出门来韩府管事拱手道别,进了车厢,米彧挂在脸上的微笑就立刻崩溃下来,再也维系不住。   他弯下腰,脸埋在双手中,压抑着想要大叫的欲望。   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韩相公是不是因为就要离开了,所以就要给章相公添点麻烦?!自己吃完饭了,就要往菜碟子里吐口口水?   生意做到米彧这个地步,已经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朝堂政局的影响。   韩相公留下后手,要为难章相公。商会里面,生意在中原的也许会兴高采烈。朝堂上的纷争若是能让章相公无暇分心,福建商会就无法因为章相公大权独揽而抢夺商会的买卖了。   但米彧可是在广南做买卖,福建商会在广南的势力,就像雍秦商会在中原一般,都是占据了最大最好的那一份,其他商人都要仰仗福建商会的鼻息。雍秦商会的成员,不至于如此,却也是不能与之交恶。   如果韩章反目,雍秦商会与福建商会也肯定会成为死敌。两家斗起来,结果如何且不说,他这等直接就在福建商会势力范围内做买卖的,肯定是最先倒霉的一个。虽说在福建商会里面,颇有几个交情好的朋友,生意往来多了,也有几分人脉在。但真要到了两家反目的时候,人脉也好,交情也好,可全都派不上用场。   米彧在广南多年,合浦南珠的生意做到了全国,投入大笔资金研究人工养珠是他,通过各种途径明里暗里地打广告,宣扬珍珠粉养身养颜的也是他,他还准备在十年内,让他家的米记珍珠和珍珠粉,卖遍海内外。   京师果非善地,水实在太浑了。   水浑不怕,浑水静下来也能变清,但水里面有两头大虫打架,哪里有清下来的时候。   米彧坐直了身子,拿后脑勺向后一下下地撞着,如果是噩梦,让他早点醒吧。   “议员,去哪里?”车夫回头问着。   伴当站在马车门外的踏脚上,犹如护卫一般。他敲了敲窗户,向里面传话,“议员,要回去吗?”   他同情地看着玻璃窗里面。跟宰相说话,果然是费神费心,过去见知州、知县,自家主人可都是谈笑自如,从来没有这种精疲力竭的样子。   米彧用力搓了搓脸,几乎要将脸皮搓下来的感觉,粗糙的掌心让他清醒了一点,他抬起头,简短地说,“回去!”   隐约的皮鞭声响,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地动了。   米彧无力地靠着车厢座椅,双目无神。他甚至都不知道后半段的谈话,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心思完全给惶恐搅乱。   火箭!   那部《地月行》中,载着主角飞天奔月的机器,竟然是火箭,而不是飞船,也不是同样只出现在小说中的飞机。   但重要的不是火箭……   不对。   火箭很重要,十分重要。   因为火器的种类中,不仅仅有火枪火炮,也有火箭。   这两类截然不同的火器,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就立刻得到了朝中高官的支持——韩冈主张开发火枪火炮,吕惠卿则主张开发火箭。   最后自然是由韩冈取得了胜利,不仅因为火枪火炮制造出来之后,使用成本要低于火箭,更因为韩冈在朝堂中的权势不是吕惠卿能比。   从神机营开始,火枪和火炮逐步装备了皇宋禁军,制造火枪火炮的工人多达十万,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支火枪、成百上千门火炮被制造出来,成为皇宋镇压四方的神兵利器,而火箭,则从此无声无息,只在军中小规模的装备,据说在河北战场上立了点功劳,但报上宣传时,还是火炮火枪占了最大篇幅。   对火器的发展有所了解的人,大多知道这一桩公案。尤其是在商会中,这就作为对靠山实力的炫耀,以及对韩冈眼光见识的尊崇,而广为流传。   而韩冈现在却又重提火箭了。   这绝非巧合。   米彧可以百分百地肯定。   今天下午,米彧在韩冈书房里待了不到两刻钟,这已经算是长了。在他前后,至少还有十人。   书房客座上一直都不断人,宰相什么时候有闲空可以翻一翻他手边的书?分明是故意要给人看。   这十个人,每一个都会看到宰相身边的茶几,每一个都会看见茶几上的《地月行》,即使不敢多问,回去后每一个人也都会去查一查这本书。这些人中,又有谁不会去揣摩韩冈的心思,不需要韩冈对外放话,他想说的一切就都传出去了。   这是打算与金陵的吕少师媾和吗?   韩相公用这种方式宣扬,简直是在拿着铁皮话筒在章相公耳边喊话了。   章相公的脾气,在广南到处都有传说。   当年领兵南下攻交趾,曾因为有两个洞主迟到,就被他让人拖出去砍了脑袋,又曾经因为转运不力,一口气砍了六个文官的首级,瞪眼就要杀人的脾气。   如果只是在报上连载那还好……   车厢晃了一下,米彧望向车外,突兀地对外面一声大叫,“停车!”   车外的伴当立刻叫停了马车,吱呀刹车声中,马车在街边缓缓停下。米彧从车窗中伸出手去,指着街角的书报摊:“去问问,有没有《时代》,要过去一个月的,越齐越好。”   伴当也不问为什么,当即跳下踏板,脚步啪啪地就往书报摊那边跑了过去。只不过在店面前,跟那店家指手画脚说了一通,又空着手跑了回来。   “一份都没有?”米彧眯起眼睛,“是这家不卖《时代》?”   “店家说,最近一个月的《时代》全都脱销了,不止他一家没有。店家还说,许多人都为了报上连载的《地月行》到处找全套,有一点都给翻光了。店家又说,如果报纸没卖出去,报社那边都会回收的,他店里从来不存旧报纸。”   米彧的这位伴当再一次证明他的口齿伶俐得很,但一番话归根到底就是在说两个字——没有。   米彧心头不悦,脸也黑了下来,平日里这位伴当如同说书人的快嘴倒是讨喜得很,但现在啰啰嗦嗦的一大通废话,却让米彧愈发地烦躁起来,后悔没带个老成持重的出来。   抬起眼,正要呵斥,却见那店家在店门口指着前方的街口,朝这边打着手势。   米彧冲那店家方向一扬下巴,问,“他在说什么?”   伴当回头,哦了一声,“店家还说了,如果当真急着要看报,京师里每个厢都有一座图书馆,甚至还有些里坊,也在坊中蒙学里设了图书室。都比不上大图书馆,书不算多,也就几百一千本,但有名的报纸都齐全。”   “啊!”   米彧一下被点醒了,钦州的图书馆里面都存了大量的旧报纸供人翻阅,京师又怎么可能没有?   “怎么不早说!”米彧冲伴当一声呵斥,“走,去图书馆。”   伴当刚应声跳上马车踏板,又被米彧赶下去,“去随便买一贯的书来。”别人帮了自己,就该给予回报,这是米彧做人一向的准则。   片刻之后,带着刚刚买来的十七八本杂书,米彧的马车往最近的图书馆赶过去。   ……   “米兄回来了。”   “米兄!”   “米公!”   “米议员!”   当米彧回到会馆,一群人蜂拥而来。商会的成员们,比起之前更加热情。   在雍秦商会中,能够拜见韩冈都只是少数,递上拜帖才两天就能见面的更是凤毛麟角。足可见韩相公对米彧这位身兼大议会议员和商会成员的重视。韩相公重视的,自然也即是他们奉承的。   看见米彧被簇拥的模样,很有些家中子弟被选入议会的商会会员,都打起主意,回去后让自家的议员也加入商会,说不定也能被韩相公高看一眼。   成为会中备受重视的成员,日后可望更进一步,但米彧此刻却是没半点兴奋,只有深深的疲累,没有人发现他脸上笑容有多么的僵硬。   “米兄,可把国债的事禀报给相公了?”   “米公,相公是如何说的?”   周围一张张急切的面容,让米彧忍不住去想象几天之后,他们的脸上,还会有什么表情。   他刚从新城东二厢的图书馆回来。   广南两路一般只有州城才建了图书馆,县里一般都是在县学中设一间图书室,除了经书课本之外,也就百来本其他书籍。若是哪做县城的图书室能存上几百一千卷书,就是了不得的大图书馆了,足以让当地的士人为之咋舌,想要读书求学的士子也会蜂拥而来,从早到晚都在图书室中抄写文章,头悬梁锥刺股的要把书读好,连一片纸张都要全部抄写满蝇头小楷。   而在京师这里,几百一千却卷书就只是蒙学的配置。米彧刚刚去的厢图书馆,广州州学里的图书馆差不多也就这个规模了。广南两路的人才稀少,原因在这里已可见一斑了,这差距,还真是让人只有叹息。   米彧在图书馆里把最近连载的地月行全翻了一遍。谜底还没有揭破,还没有连载到火箭出现的那一刻,难怪还没有在京师里引起轩然大波。但从故事的发展来看,米彧觉得,问题爆发也就十天半个月之内的事了。   十天半个月后,这群人里面,还有多少人有心思去考虑战争大借款的事?   不过,现在是人人急切地想确认米彧是否向韩冈投诉了商会高层那几家贪婪的大鳄,更想从他嘴里了解到韩冈的反应,米彧清楚,他不说些什么肯定无法脱身。   “相公只说知道了。”米彧一副无奈的样子,他还不打算把《地月行》的秘密给公开出来,他不想与这件事牵扯上哪怕一丁点,“该说的在下都说了,但相公就说了这一句。”   诸多视线半信半疑地落在他身上,米彧毕竟不是京师商圈中人,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是商会中唯一的国会议员,但不知道他是否可信。   只有一老者点头,“够了。只消相公知道就足够了。”   老者并非理事,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在这一群人中的声望不低,一开口,就没了别的声音。   “说得也是。”稍待片刻,另有一人附和,“多几个人跟相公说,相公肯定会派人查证的。”   要是米彧说韩相公承诺了他什么,包管没人相信。韩冈的行事风格这里了解的人不少,要说韩相公会因为某人的一番话,就立刻做出处分,听到的人都会笑。但只要让韩冈能够了解到详情,所有人都相信,他一定会给出一个公平的解决。   如果没有火箭的事,米彧会为此兴奋不已。开罪了贪婪的高层不假,但他也通过代为向韩冈传话得到了更多人情。加上大议会议员的身份,在商会内部,甚至可以成为广南地区商会成员的代表。   只要没有火箭的事。   只要没有火箭的事。   预定下了十几场酒宴的约会,米彧终于摆脱了过于热情的商人们。   以访友赴宴之名离开会所,米彧又上了会所的马车。   “去小箍桶巷菊英楼。”   下车,费了一番口舌打发走了同样过于热情的车夫,目送马车走远,米彧进楼再出楼。   也多亏了如今流行的公案小说,米彧这个外行的商人,都知道怎么摆脱被跟踪的危险。   走路,上车,再下车,再上车,米彧以十二分的谨慎,用了一个时辰,抵达了目的地。   前方的街巷,车流一直拥堵到了路口。   终于到了。   十余年后,再一次面对人生转折的关口,米彧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   咔哒、咔哒、咔哒。   最新式的印刷机,飞轮往返一次,就是一张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苏颂亲笔题名的时代二字,鲜红地印在报纸刊头。   一张张报纸堆叠起来,被马车送往京师各处分发点,又从分发点,分散给数以千计的书报摊、报童,乃至民家门口的信箱中。   头版头条,是皇宋海军成功登陆太宰府的新闻,第二版中,有第三期一千五百万贯战争国债成功发售的消息,第三、四版是地方新闻,几个月来,各地灾民安置和救助工作一直都是报道的重点,今天也不例外。   《时代》作为一份新刊,一开始只有一张四版,于今也只有八个版面,几乎没有广告,以详实严谨的新闻为卖点。   不过近来几天,许多忠实的读者在草草翻阅过——甚至有的都没有——前面七版之后,就直接翻到了最后一版。   两部连载小说,占据了版面的下半部。一部是流行的世情公案,另一部也是同样流行的游记。不过这里的两部连载小说,比其他报纸的连载,少了许多轻佻的成分更多了几分严肃和严谨。   “一层空气包裹着地球,但是大气层的厚度远远小于地月距离,在月球和地球之间,是一片虚空。”   “虚空之中,没有阻力,也没有动力,即使是一个石块,只要在飞出大气层后,给它一个向前的速度,就能一直飞行下去,直到撞到别的物体——比如月球。”   “但是在进入虚空之前,首先要突破的,是相比起地月距离,相比地球直径,只有薄薄一层的大气层。”   由下而上逐渐稀薄的空气,无法承载飞船,也无法承载任何借用空气而飞天的机器。   如何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如何突破大气层,小说的前半段,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想法,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被否定,书中的主角也随之一步步地陷入困境。   到底要怎么破局,读者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返璞归真。我们只要向后施加一个力,然后让反作用力推动我们上去。”   “就像火箭?”   “就像火箭!”   “那必需要一支足够大的火箭了。”   在精擅格物的人群中,这不算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有些人早早地就知道了答案,在自然学会中,如何飞行的课题,早就被翻过来覆过去地讨论了不知多少遍。   比空气轻和比空气重的两派,打了不知多少嘴仗。尽管比空气重的一派,至今也只有在空中盘旋不到一分钟的滑翔器,而比空气轻的一派,飞船上天已经二十年了,但动力问题同样没有解决,两边都是空对空,只是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限。如火箭这样的飞行方式,早早地就被人提出来了。   但对于《时代》的绝大部分的受众来说,他们对格物的认知,远不如他们对政治的了解。他们知道火箭,而在他们的心目中,火箭与吕惠卿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   使用火箭,不论在技术上有多么大的可行性,第一时间就被那些政治生物关联到了吕惠卿的身上。   是疏忽,还是故意?   疑问在人们心中产生,很快,某一位宰相对《地月行》十分赞赏的消息也在京师中小规模地流传开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火箭(二)   “看到没有。”   “看到没有。”   “唉,我说哥哥,到底看到了没?!”   年轻急躁的声音在阁楼中响起。   狭窄的阁楼上,厚厚积灰证明了已经多时无人踏足。   两个年轻人弯腰弓背挤在低矮狭小的阁楼中,连转身都有些困难,只能一前一后地站着。   前面的年轻人半弯着腰,对着一具架在脚架上的望远镜,望远镜的前端从阁楼小窗探了出去,直指向百多步外的一座花园。   后面的年轻人挤不上前去,抻着脖子,想越过前面的同伴望向外面,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一来二去,人也急了起来。说话时,动作稍大了一点,带起了一蓬蓬灰尘。   “别乱动,灰大!”   前面的年轻人不悦地用手挥着飘到鼻子前面的浮灰,眼睛却没有离开望远镜的镜头。   镜头中的花园一片萧瑟,枝叶枯黄,池塘封冻,唯有几株松柏还在妆点着绿意。   一座凉亭深入池塘中央,红漆的亭柱墩在青石台基上,撑起一面八角形的顶盖。   凉亭周围的池水上看不到白色的冰层,正泛着莹莹水波。从镜头中望过去,只见丝丝缕缕的雾气自水面上腾起,带得亭中融融春意,不受冬寒。   亭内圆桌旁,有四人围坐,老少胖瘦不一,在最新型的军用望远镜中,区分得甚是鲜明。   如果是京师商界中人,看到这四位,必然大感惊讶。这四位都是雍秦商会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仅仅是在理事会中拥有投票权,而且各自作为商会几十家创始成员中发展得最好的一批人,对整个理事会都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他们每一个富可敌国,每一个的家当都足以买下朝廷刚刚发售的第三期一千万贯国债。他们聚在一起,就意味着商界之众将要兴起一番波浪。   不过对更加了解雍秦商会的人来说,他们四人新近因为国债的分配问题,受到了宰相的训斥,还受到了不小的责罚,原本给自己捞到的好处,全都吐出来不说,甚至还倒赔出去不少。更有传闻说,他们在雍秦商会中已经失势了,下一届理事会选举,很难保证榜上有名。   这样的传闻,对于一个商人的信用是致命的打击。原本一句话就能拿到的货,现在就得先付出一成两成的订金,把合约签下。原本不用抵押就能借到的钱,现在就必须把房契、地契给摆出来。原本俯首帖耳的小商家,现在一个个趾高气昂。原本鉴于雍秦商会理事的身份,多有回护的地方官们,现在都会板起脸,公事公办起来。   而对于不了解商事的监视者们来说,看见富豪们,却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只不过,尽管是受到了巨大的挫折,这些商人们的享受,还是让饱受寒风的监视者忿恨难耐。   “真是好享受。”   烧着地龙的湖心凉亭,冬天温暖如春,桌上更不乏热酒热菜。而阁楼上,正寒风刺骨,凌冽的北风正从敞开的窗户中直灌进来。抓着望远镜的手被冻得通红,与百步外的温暖对比鲜明,使得他的心里也混杂起浓浓的羡慕和更加浓烈的讽刺。   “哥哥,看到人了吗?!”后面又聒噪起来。   “看到了。”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望远镜的目镜头。   “是不是跟胡二叔说得一样,就在亭子里面吃酒?”   镜头中,几名婢女进入凉亭,布下酒菜,围着桌子的四个人,都没有对酒菜感兴趣的样子。   “嗯,的确是就在亭子里摆的酒。”   “不愧是胡二叔,打过交道就是不一样。胡二叔上一次就说了,刘老狗做事一向小心,不是有说法,说他从来都不在青楼里面过夜,只会把妓女带回家里去,到了他房里,还得先脱光了才能进去。”   “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胡二叔亲口说的。听说刘老狗是被吓的。当年睡花魁,差点被人捅死。还有说,他当年学人做买卖,一时疏口,钱和货都给人吞了,人差点都没跑出来。所以只要没事,他家里的下人都得站在十步开外。”   “……池子还真有十步!”   “胡二叔说这是刘老狗他自己所说,看来倒还是真的。”   两人已经冷到一定程度,身上都快感觉不到寒冷,却又不敢乱动,更不敢跺脚,只能用对话维系注意力。   “刚刚受了罚,就凑齐一起,还不知道转着什么坏心思。难怪都管要我们盯着呢。相公肯定早知道这几个人不安稳……我说哥哥,今天这差事是不是跟今天的报纸有关。我出来时隐约听隔壁的乔哥儿说了一嘴,说是都管看报的时候念了两句什么火箭,就一下变了脸色,赶着把我们几队都给分派出来了。”   “嗯。”前面的年轻人沉默了下来,只以鼻音回应。   “也不知是看了什么报,回头结束后,去找一找,要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了都管,也许还能讨个巧。唉……刚才过来的时候就该买几份报的,现在也能打发点时间,看完还能塞衣服里。斯……哈……哥哥,这里真的是好冷。早知就把这个差事跟朱二那鸟货换一下了……”   “别说话了!”前面的年轻人突然打断了身后同伴嘟囔,他偏了偏头,模模糊糊地感觉下面的确有些动静,他声音压低了些,“盯好下面,别让人发现了。”   “知道了。”应答声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又发狠道,“大白天的凑一起,也不知避一避人,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够了,闭嘴吧……反正避不了人,晚上鬼鬼祟祟地惹人疑,还不如白天。”前面的声音紧张起来,“又来人了。”   ……   “报纸都看到了吧?”   刘公权低声说。   仆婢们被湖水隔在十丈之外,根本不用担心有人偷听,当他依然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到只有身边三人才能听得到。   与前代书法大家同名,却无半分柳公权的清隽,瘦小干瘪。不仅远不如柳公权,也与世人想象中的豪商形象全然不符。但久居人上将养出来的气度,让他低声说话时,却无半分鬼祟的模样。   “有人觉得是巧合吗?”刘公权问着身边三人,由老至少,“岑公,李二,何五。”   “要这都是巧合。”何五道,“那上次李二哥睡外室,小嫂子去砸墙,也他娘的是巧合了。小嫂子那是晚上逛街逛到碱水巷,恰巧想砸砸墙!”   何五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就旁若无人地笑起来,呼呼出着大气。   李二一下红了脸,仿佛出锅的螃蟹,“姓何的,闭上你的鸟嘴!”   李二的叫骂,对何五仿佛清风拂面,反而让他更加开心,“老子的鸟嘴就在这里,你来闭啊。家里的小娘都压不住,出来压老子?”   “都闭嘴!你们是来吵架的?”   刘公权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何五哈哈一笑,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李二几下深呼吸,也恢复了冷静。后院事的确可以算是他最容易被戳痛的软肋,可作为一名成功的豪商,冷静还是他最常见的状态。   两人原本是至交,但前几天突然因为一桩生意而恩断义绝,之后在生意场上没有少针锋相对过,相互坑害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在商会中是有名的死对头。一年下来,能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次数,除却商会理事会开会时,一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即使此刻因为共同面临的问题坐在一处,两人之间也是冰炭同炉一般,差点就要爆起来。   岑公一年老士人模样,须发尽白,道袍荆簪,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坐下来后,就一直半睡半醒,此刻眼皮一翻,目光如电,扫过李何二人,“别装样子了,别以为我们都是瞎眼的,请你们来,就是知道你们能坐在一处。”   何五的张狂一下收敛了,李二余怒未消的表情也不见了,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但此刻的神色却出奇的一致,两对眼睛牢牢地瞪着岑公,仿佛猛兽将袭,冷静而危险。   岑公半闭着眼,似笑非笑,对李何二人的逼视恍若未见。   刘公权咳嗽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也别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了,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   李何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一起难看下来。   刘公权呵呵干笑了两声,“你们这出戏码,演了五六年了,一开始当真被你们骗了,可时间长了……”他皱起眉,忘了事的样子,冲岑公偏过头去,“相公在书里是怎么说的?”   岑公一捋胡须,“你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欺骗所有人,或者在永远欺骗一部分人,但绝不可能一直欺骗所有人。虽然是小说家言,但相公的小说家言就是道理。两代交情,说翻脸就翻脸,谁来说合都没用,做买卖是在斗,都不见血,只看着你们两家的买卖越做越大,一点都没耽搁,几年下来,谁都会觉得有些诡异了。”   何五长声一叹,深沉无奈的正经神色与他常年维持的形象,“你们知道是假,下面的小子却都以为我们是仇人了,其实这假的跟真的也没多少差别了。”   李二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瞒得过也好,瞒不过也好,做给相公和会首看的。买卖做得大了,我们两家的家底要是加起来,也只在相公和会首之下了。想想,还是分开来得好,安稳一点。”   李何两家是秦凤豪族,族中不乏任官州县之人,早年雍秦商会初创,两家在地方上势力雄厚,几能与韩冯分庭抗礼。之后雍秦商会不断扩张,韩冈和冯从义不断引入新势力,两家与韩冯的差距才渐渐大了起来,但以其根基人脉,却也不惧韩冈和冯从义。当年,棉布出了新辟的熙河路,韩冈和冯从义甚至都要仰仗其他豪门的势力来保全。   但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声名渐广,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跻身侍从重臣,又飞快地由群牧而内翰,由内翰而制置,由制置而枢使,最后甚至一跃为相,进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对韩冈、以及韩冈的代理人冯从义,也从俯视、平视,最后只能仰视了。再也没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心气。甚至变得谨小慎微,唯恐冯从义翻起旧账。   李二愤然一笑,“那几年,会里也没少传我们两家的谣言。”   刘公权向前倾身,“是会首?”   李二摇头,“不管是不是,风声都已经起了,等到相公和会首要动手的时候再改,那就已经太迟了。”   他说着,紧紧地皱起眉头,愤怒和不忿的情绪糅合在眉宇间,“刘公你说我们两家斗来斗去不耽搁赚钱,可要是我们两家不斗起来,一直相互扶持,现在的家底少说也能有冯家的三成了吧,不会比李太尉家少。”   就是在平安号中,两家的股份加起来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号创立的时候,跟雍秦商会初立时完全不一样了,会中已经没人能够挑战韩冈的权威,更没人能分薄韩、冯、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号的诸多股东,甚至可以说是韩冈开恩垂怜,把这些股份施舍出来的。实际上到了现在,其他几百上千的小股东加起来,也抵不过三家的份额。   能有百分之三,已经很多。可要夺取商会的领导权,两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说权势,只从股份上就差得太远。要在商会里面坏事,股份还是嫌太少,但拥有这么多股份的羊已经是太肥太肥了,羊长得太肥,本来就是一种罪过。聪明的羊绝不会把希望放在老虎吃斋念佛上,何况到处都在传羊角能顶死老虎。   李二记恨着这几年受到的委屈,几有衔之入骨的架势,刘公权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也亏得你们能想到这个主意,或许真的是救了你们一条命。”刘公权半是感慨,半是庆幸地为李何二人叹息了几声,可两人的反应正是他想看到的,“不过呢,这世间事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你们要做仇人自保,现在韩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拢了张枢密,现在又想要拉吕少师入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稳稳地拖到十年后。”   李二不屑哼声,“所以才有报上的连载,小伎俩一套接一套的。”   《时代》连载的故事,下等人看个热闹。只有他们这些身居上层,耳目灵通,又反应敏锐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后看到另一个的故事。吕不韦做买卖,做到最后就是买卖国君,这生意事做到最后就是庙堂事。   之前的国债,自己一时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换个方法其实照样能把好处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着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没有留下太多时间,手脚慢了,说不定自己的份就给别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   这等吃独食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了一点,连口汤也没给下面的人留,但李二过去也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商会的会员们,名义上是相互平等的,但稳坐理事之位多年,自身培养出来的势力早已经变成了庞然大物。仰仗其鼻息的会员,已然为数不少,甚至可以用众多来形容。   故而做事时,李二也就没考虑更多,大不了事后再甩几根个骨头下来。可他万万没想到,一群狗联合起来后,都敢来咬老虎。而且是会中最猛的十几只老虎。   老虎和群狗之间的矛盾,最后由拿着猎枪的猎人来决定。理所当然的,猎人都站在了狗群一方。被猎枪指着鼻子,老虎再是凶狠也只能隐忍下来。可报上的火箭故事一出,代表着朝中势力将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老虎也就看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不仅仅是对群狗,也是对猎人。   刘公权从李二的反应中看到了真心,转过去对岑公道,“岑公,你说韩相公这是要拉外援,还是想发个警告?”   岑公慢条斯理地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反问,“你怎么看?”   刘公权飞快地瞥了李二和何五两眼,道,“让我来说,还是警告居多,他与吕少师可没什么交情。”   “没交情也没关系啊。韩相公不是说了吗,白纸上面好画画。没旧交也就没旧怨,这也是好事。”何五重又张扬起来,哈哈笑道,“何况要是谁能让我发财,没交情也会有交情,仇人都能变兄弟。”   “那跟章相公的交情呢?”刘公权冷笑,不屑地说,“就丢掉一边了。我们和福建商会可是老交情了,没必要就这么把交情给断掉吧。但韩相公开始跟吕少师勾勾搭搭,牵扯不清,那章相公也不会留人情。”   “章相的脾气……”岑公笑着摇摇头,没说出口,各自心照。   刘公权又是一声冷笑,把积怨悉数融入其中,“韩相公是这种喜新厌旧的脾气,治学就另起一套了,用人也是。弄得冯会首也跟他一样,太看重那些新人,对我等老人就失之苛刻。”   李二何五点头称是,这几日的遭遇,让他们对此深有同感。   “自来都是力合则强,力分则弱。昔日关中疲敝多年,内中又人心不一,外为西贼所扰,内则有京商盘剥,穷困之局多年难见改善,有识之士为此扼腕久矣,故而韩相公创立商会顺应人心大势,方才能一呼百应。”   岑公一番话在他心里早已盘桓许久,在此缓缓说出来,更多增加了几分深思熟虑的可信度。   李二、何五听得入神,岑公分析的一段话,与他们也是息息相关,更是心有感触的一同点头。   “但如今相公大开方便之门,行脚商亦能入会,会中成员上万,商会虽是声势大张,人心却愈加纷乱。且那一干小行商,与我会中又有何用?”   “我们也不是想要造相公的反。”刘公权紧跟着说,“但商会是我等胼手砥足一起建起来的,我们用了二十年,才把商会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这是我们的功劳。李黑、赵罗鬼他们才来了多少年?”   岑公深叹一口气,“相公高高在上,将会中事务尽数交托会首,会首又好大喜功,才闹得会中人心不安。”   “想想这一回国债的事。”刘公权道,“要不是看到我们先买了,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去抢着买。正是我们做了版在前,才有人想着,这国债多半有赚。若不是我们先动手买,看看那四百万贯能卖出多少去!?”   何五重重的一拍石桌,发出一声闷响,“会首要一碗水端平,但关我们什么事?难道国债不是我们真金白银买的?平安号能做得这么大,只是他冯从义一个人的功劳?”   李二也一拍桌,手疼,却没弄出何五的动静,愤慨地叫道,“这么多年了,对会里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凭什么听了那些跟风的狗才的话,要我把债券转给平安号?”   “谁说不是。”刘公权连声附和,“我那笔款子还是解了质库里的现钱,要不然一时间也拿不出钱来买债券。之前拼拼凑凑的终于能买了,心里还高兴着。谁想到一转眼的工夫,买到的债券没了,之前利息上亏的钱,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补。”   “那么,岑公,刘公。”李二抢在前面先问道,“你二位打算怎么办?”   别看李二一副快要被说服的样子,甚至被刘、岑二人逗得心头怨气像潮水一般翻腾,但只要刘公权敢说一句叛出商会,或者是在会中大闹一场,给冯从义一点颜色看看的话,他肯定掉头就走。   叛离雍秦商会,跟靠山过不去,这种拆自己台的蠢事,李二怎么会去做。人还在桥上面走,却把桥上的木板都卸掉,这是自寻死路。还没等他从商会中摆脱出去,就会被会中的群狼给吞吃干净。   商人与官人们一样,见惯了尔虞我诈,对人性的看法最是灰暗。雍秦商会是依靠韩冈强大的声望组织起来。是依靠韩冈手中的权柄,以及会员们对团体带来的安全感的需求,来维持会众的互信,保证商会内部稳定的运作。但这并不代表商会内部是一团和气。   任何一次理事会会议,都代表数百上千万贯的利益被瓜分,会议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判断,都决定了至少数万贯利益的归属。在堪称天量的利益面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情谊牢固得像是被丢进盐酸里的铁片。   小团体之间的协调,媾和、背叛,乃至合纵连横,任何非暴力的手段,都能出现在会议前,会议中,乃至会议后。   刚刚还在刘、岑二人面前真情流露,把隐藏在心底的怨愤给暴露出来,但在听过两人的计划,转头就去韩冈面前告密,对于李二和何五来说,并非是需要太多心理建设的一件事。出卖两个与自己一同落魄的同伴,让自己重新获得宰相的信赖,巨大的利益前景,让李二、何五毫不在意自己的背叛,除非,刘、岑二人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   至于对韩冈和冯从义的怨恨,还是何五的那句话——要是谁能让他发财,没交情也会有交情,仇人都能变兄弟。在利益面前,一切恩怨都只是猪皮上的细毛,一把锋利点的小刀就能给刮个干净。   李二心中已经在盘算,如果刘、岑二人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回答,出门他就会去拜见韩冈。   一个小小的米彧,不过是利用了广南蛮荒的好处,就混上了大议会议员,能直接递帖子去拜见韩冈,也不会给转到冯从义那里。他堂堂会中理事,带了要紧的情报,当然也应该能直接拜见韩冈。就是比拼议员的身份,李二也不怵米彧,别的不说,李家族中,也有一个大议会的成员,另外还能控制一个议员。   “其实原本老夫也在反省了,之前的确是做得岔了。对国债的事,本心是想为相公分忧,只是呢,这心情太过迫切,反而被人看成是贪心了。那些小人,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却把我们给看低了。这一回呢,老夫也不敢抱怨,只是想要相公和会首知道,到底谁更可信。是我们这些老兄弟,还是新来的那帮子趋炎附势的货色。”   李二沉默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了点变化,“刘公,你打算怎么做?”   刘公权神秘地笑了一下,“最近有个人,在相公面前讨了个好的,原本以为他会贴着相公呢,可是他,却做下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什么事?”李二何五惊诧莫名,立刻追问。   “等一等,别着急。”刘公权卖着关子,站起身,“先让老夫给二位引荐一个朋友。” 第一百九十五章 火箭(三)   章惇的眼神落在报纸上有那么两三秒,就向后靠上椅背,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兄弟和儿子,兴趣乏乏地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大人!”章持不禁向前跨了半步。   章惇盯着章持的脚,直到他退了回去,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大人!”章惇的不在意,让章持心头有把火在烤,焦躁得想要吼出来,“先有张璪,又有李信,接着又是大借款,现在还要跟吕惠卿勾搭,这一步一步的,都是在针对大人你!”   “嗯。”章惇并不想多解释的样子,“为父已经知道了。”   “大人!”章持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章惇终于觉得烦了,“你很闲吗,总有空来搅扰为父?”   章持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叔叔章恂冲他挤挤眼睛,转对章惇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总是怕有人想多了。如果是误会或是巧合,还是早点澄清的好。”   顿了一下,章恂继续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兄长你和韩相公反目成仇,没事还能掀起三尺浪,如今看起来有事了,还不想要闹个天翻地覆。”   章惇哼了一声,嗤笑道:“前次你带来的什么人,就是此等人在闹事吧。”   章持道:“此辈虽然是小人,可总归是有用的。”   “大议会议员,八百个加起来还有用,才一个,算是个什么东西。”章惇冷笑反问,“焉知不是韩玉昆使间?”   章持气结,韩冈要用间谍也不会用这么粗糙的手段吧。自家父亲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章惇看了一眼摆在房间一角的座钟,说话的时间里,分针已经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有些不耐烦了,“我之前就说过了,早知道了。韩玉昆那里也有通报,报社那边也上报过来,我若是反对,这些话都出不来……”他瞥了脸色发赤的儿子一眼,冷笑着,“总是有人想自作聪明。”   管理正规报纸上的新闻、专栏和连载小说,并非官府。为了便于自己控制舆论,韩冈和章惇是利用行会和报社本身来掌握。这比起通过官府,更加方便他们行事。多少次朝廷中有人提议要在中书门下辖下设立有司管辖报纸期刊,全都给韩冈和章惇否决了。这是他们掌控朝野的利器,能让反对者发不出稍大一点的声音,私有才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要归公?   而目前的双头政治,也导致了报纸舆论的双重管辖,没有韩冈和章惇方面同时点头,新闻、评论、小说,都登不上正规的报纸。管辖不到的小报,若有犯忌的地方,即使只是一点点,也立刻就能让其关张打烊。   看着儿子依然不服气的模样,章惇却又哪里不知到自己的长子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没有实力支撑的野心,只是妄想而已,没有确认时机的眼光,更是自寻死路。   章持近年来私下里做的事,让章惇对他这个儿子越发地有些失望了,换作是别人,章惇早就懒得多说一句话,直接把人给处置了,可章持终究是嫡亲的儿子,再如何厌烦,也还是想要挽救一下,不会就这么放弃。   只是教育儿子的话,夹杂着心中的不耐烦后,总会变成训斥,“《九域》、《南行记》、《蓬莱录》究竟是谁写的,为父会不知道?新出来的游记,为父会不仔细看过?!为父还没老,没那么糊涂。”   《九域游记》大半出自于韩冈手笔,其他几部有名的游记小说,全都是由韩冈口述出梗概,剩下的才由专业的作者来填充。   正是因为主题核心都来自于韩冈,即使不怎么喜欢小说的章惇,还是从九域开始,一部部地都耐着性子给看完了。   《地月行》的创意,同样是来自于韩冈。放在《时代》上的连载,章惇又如何不会不管住?   “火箭的事,为父一个月前就知道了。等你们说?!”章惇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转对章恂道,“澄清没必要,又不是什么大事,就让人猜去。我倒要看看,这一次是谁跳得最欢?”   ……   “大人是糊涂了!”   从章惇书房出来之后,章持的烦躁再也按捺不住,看到自己叔父不能认同的眼神,换了一个和缓点的说法,“大人过于相信那一位了。”   章持躁得活像一条火烧尾巴尖的狗,章恂暗自摇了摇头,这不是能够立于人上的性子。   与章持走过穿廊,绕道一条夹巷中,让伴当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章恂道:“你爹有他的顾虑,你又太急切了一点。”   “这么好的机会啊!”章持惋惜得直顿足,“雍秦商会那边内部都乱了,灌园子都快压不住阵脚。没看那米彧,灌园子都破例见了他,他一转身就投过来了。火箭的事再一出,只要父亲他站出来,朝野中还有多少人还敢站在灌园子那一边!”   “隔壁没那么容易乱。”章恂摇头。   灌园子,多少年没人敢用这个名号说韩冈了?章持说得这么顺口,恐怕就是跟他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时天天骂的。这事要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更加遗憾地看着侄子,都三十岁的人了,性格不行,眼界也差得多,甚至连该有的稳重都没历练出来,除了被一帮狐朋狗友煽动起来的野心,就没别的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   就这样还想打雍秦商会的主意?没有哪个外人比章恂更了解雍秦商会的情况了。   雍秦商会内部的纷争,在从河北赶回来的冯从义协调下,得到了解决。明面上,雍秦商会对第二期国债的份额将全数转给平安号,包括那十几家理事,还有韩冈、冯从义的份额,全部由平安号吃下。   等到第二期战争国债还本付息时,给付的所有权益,将会在商会内部进行分派,并依照资历、贡献来确定份额。同时冯从义还代表韩冈宣布,如果朝廷选择以土地资源来还债,他们两家将会最后挑选。   虽然韩冯对外贴补了不少,完全可以说是大公无私,但可想而知,这种做法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利益被损害的十几家理事对他们受到的处罚,肯定是不会甘心。尤其有福建商会的情况在旁边做对比,他们肯定会更加不甘心。   福建商会的情况不像雍秦商会。韩冈故作姿态,对会众每多优容,给予了他们过多的发言权。福建商会内部就是章家的一言堂,吃肉、啃骨头、喝汤,享受利益的等级分明。不到那个等级,就没有资格享受。普通会员与雍秦商会同样等级成员的待遇完全无法相比,但想加入商会的福建商人一样是蜂拥而至——因为福建商会有宰相做后台,商会成员可以通行全国,不用担心官府欺压,另外,他们也加入不了雍秦商会。   雍秦商会的情形本是类似,关西商人哪里去找一个有宰相的后台?又哪里去找能生产市面上几乎所有工业品的厂家?更别说相互抱团带来的安全感,更没有别的会社能够代替。既然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优遇,只要分清上下,就能有一个稳定的组织。   不过雍秦商会的问题,也是因为历史存留的关系,不像直到平南之役后方才建立的福建商会,建立过早的雍秦商会,最开始时,韩冈的权威并没有确立,早期的成员拥有过多的权力,这才形成了现在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一次的事,给了韩冈足够好的动手借口。他对一干理事的处置,正证明他准备清洗那些太过贪婪的老人了,虽然不会用太过粗暴的手段,但下一次的选举,雍秦商会的理事会,肯定会换上许多新面孔。   韩冈已经做好准备,即使想在其中闹一下,也只能让韩冈提前动手。韩冈是宰相,有兵有人,雍秦商会中有多少人敢于站在他的对立面?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中小会员,以他们对韩冈冯从义的支持,不用劳动韩相公,冯从义就能把所有的波浪都压下去。   除非让章惇为那些人撑腰。但章惇出面,是要刚刚回来的李信出动兵马吗?王舜臣也才走没多久啊。   “你爹也不可能现在就跟韩相公放开来、撕破脸的。”章恂沉声告诫章持,“城里还有李信,宫里也有太后。神机营更多的还是听韩冈的话。”   章持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侄儿知道,家里在京营中没有优势,至少得等到攻下日本。”   海军东征日本,兵力超过八万,将校上千。只要能成功占据日本,凭借这份夺国之功,章惇一系至少能将上百名亲信将校安插入京营,对京师军队的控制也不会让韩冈再专美于前。   章持的不耐烦,他自己觉得掩饰得很好,但落在章恂这个人精的眼中,却再明显不过。   “大郎你明白就好。”章恂点头,尽管他知道章持已经不耐烦了,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大郎,还有件事,我这个做叔父的要说一下。不要跟你身边的那些人胡混了。一个一个都是嘴皮子厉害,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哪一个都派不上用场。”   “叔父放心,侄儿明白。”对他这位叔父,章持也是厌烦。但章恂掌管家中财计,章持和章援两兄弟都不敢对他失礼,笑了一笑又说,“他们虽说无用,但他们还有父兄。何况他们到处乱窜,消息也灵通些。鸡鸣狗盗之辈都有用处,他们的用处也就在这里了。”   “正是他们的父兄有碍。”章恂耐着性子说,“别听你身边的那群人的撺掇,那样的话,最高兴的会是那些人的爹。多少人被你爹和韩相公联手压着,压了十几年。要是你爹和韩相公斗起来,他们可就能出头了。”   “叔父的话,侄儿一定谨记在心。也请叔父放心,侄儿一定会把握好的。”章持并没有答应章恂,他自信地一笑,“如果连他们这些纨绔,侄儿都掌握不了,日后也难在朝堂里做事了。”   章持莫名的自信,章恂已经不好再多说了。   章持的野心就跟玻璃一样透明,根本毫无遮掩的意思。   如果是在章家家破人亡和实现章持野心之间选择,那当然不用说,但如果把家破人亡换成维持现状,那章恂宁可维持现状。   他看章持,即使是如愿坐到那个位置上,也肯定是刘承佑一般的人物,没两年就丢了性命。   只是章持完全不自知。   现在章恂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之后回头找章惇说。   章恂无话可说,章持嘴角的笑容一闪,又谦恭地跟在章恂身后半步,“侄儿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叔父。”   章恂脚步一慢,“什么事?”   “朝廷拿了借款,是不是准备买会里的存粮?”   “会中现有存粮的一半,六百万石左右。家里占三分之一,剩下的就高平、德昌隆那几家分。”   “都是军粮,还是赈济?”   “一部分是送到大名府,剩下都是补充东仓和青城仓,还有应天水口仓的库存。”   “多费一番周折,直接输送军中多方便。”   章恂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章惇的心情。   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人聪明!   卖好军中?都堂那边不好说。这边雍秦商会那里,就能把冬衣里面夹着钱直接送到前线了。   犒赏、军饷都是出自国库,别说借了,就是想捐钱给朝廷犒赏军中,都会问一个心怀叵测之罪。这第一第二期千多万的借款,用来采购米粮、军资,基本上都会自从两家商会走——国中也没第三家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粮食和军资——好处都已经占尽了,还想把军心都搜罗走,这就未免太贪心了。   即使是没话找话,也不该说这种蠢话。   章恂偏过头,对章持道,“粮食得出旧入新。”   粮库都是这样,上新粮时,都会提前先把库中旧粮腾空。朝廷从福建商会买来新粮,肯定不会直接拿去供给军需,或是赈济百姓,而是动用库存旧粮发给军民,然后以新粮补上库存。   “说得也是。”章持点头。   “朝廷外购的只有粮食吗?”章持又问,似乎是突然间对这一次大借款升起了兴趣。   “还有军资。”章恂应了一句,就狐疑地回头看着章持,“大郎是有什么想法?”   “不瞒叔父,前两天侄儿出门赴宴。”章持上前了一点,接近章恂耳边,“周舫,就是周德明的三儿子,在问朝廷要不要鱼干。侄儿想,战场上吃口肉不容易,能吃点鱼也不差了。”   “鱼干肯定是要的。”章恂有些疑惑,“没听说周家做水产生意了,渔船也没多少。产量有多少?稳定不稳定?”   “是周舫自己出来闯荡。虽然刚开始,但他已经盘了好几条船了,全都是五年以内的新船,船长也都是有阅历的老手。”   有船有人,这算是开张了,章恂点了一下头,问:“那他的船在哪个港口?”   章持想了一想,没什么把握地说,“好像是泉州港吧。”   章恂的脸色难看下来,再一次对章持感到失望。   泉州港。泉州港只是统称。外面只说泉州港,内行人可不会这么说。泉州港下面大港小港几十处,商船有商船的港,渔船有渔船的港。   而且提供军需的鱼干,最好的地方是在两浙外海上的昌国县,那边的舟山渔场,鱼群数量和质量,都比福建外海的渔场要强得多,或者是渤海中,要不然就是楚州和海州的外海。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只有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为江河带来的泥沙富含营养,海水中充满鱼虾的食物,才能吸引大批的鱼群。昌国有扬子江和钱塘江,渤海有黄河,海州外海那是淮河出口,福建可没有什么大江大河,闽江那点水土也引不来多少鱼。试问放在泉州港中的渔船,能捕到多少鱼来填充军队的胃口?   如果章持对周家的情况也有了解,他帮周家一把也不是不行。可听章持的话,全是些空的,估计就是听了周舫的吹嘘而已。周舫人还在京师,到底是谁为他来主持这个生意?渔港都没选好,那么之后晒鱼制鱼的事,估计也是不成的。   要帮人说项,怎么这些细节都不去了解。如果只是随手帮人一把,那就不应该随便动用到家里的势力。将章家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信,随随便便就跟不知底细的人家挂在一起,也难怪兄长对这两个儿子横吹胡子竖瞪眼,的确是太轻佻了。   章恂隐下心中的失望,“出产鱼干最多的还是京东东路那一片,雍秦商会的刘公权他家就做鱼干买卖的,到时候肯定要跟他争。”   章持笑道,“听说刘公权被韩相公责罚了,如今应该正是一脑门子官司。”这时候倒是不叫灌园子了。   “他吃了一个亏,以韩相公的性子,或许会补偿他一下。”章恂又说,“军中定货,看得是长久。一旦开始下定,那两三年内都不会改,一直都会在他家。若是哪一天货跟不上,这赔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倾家荡产只是等闲,隔壁的更会落井下石,商会不可能为他负责。”   章持再不晓事,也能听出章恂的他推脱,怒意在眉间一闪,立刻又笑道,“这样啊,那我回去问问周舫,看他家到底能不能做。”   “其实最好还是鲲鲸的肉。鲸肉要是做得好,跟牛肉也差不离。捕到一条大的,至少能做出二三千斤肉干来。你跟周舫说,如果他能捕到鲸鱼,家里可以帮他打开销路。”   章恂想了想,还是给了章持一个台阶。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一点脸面不给他留着。   章持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章恂的善意,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捕鱼船能改成捕鲸船?”   “把甲板改一下就行,炼鲸油的锅得架在甲板上。舱内也要加一个熏肉的大仓。”   “那是不是还要一个装木柴或煤的船舱?”章持问。   “直接用鲸油渣作燃料。炼油只要一开始用木头,之后就可以用油渣了。熏鲸肉也是一样,都是用油渣,在船上直接解决。”   章持并不是随口提议要捕鲸。因为世间对灯油的需求通过煤焦油提炼满足了,商会名下的捕鲸船数量也就二三十艘,每年捕获的鲸鱼也不过几百条。   但现在有了新的发现,用在机器中的润滑油,鲸油比煤焦油提炼出来的各种油料都合适。随着各色钢铁机器的使用越来越广,这鲸油必然会成为下一个热点商品。如果章持的朋友能够从现在就开始捕鲸事业,并顺利地发展下去,未来的商会上层,会有他一个位置。   “嗯,好。”章持连连点头,“等回头我就跟周舫说一下,看看他能不能改成捕鲸。”   “如果他有心,就跟为叔说一下。”虽然知道不会有后续,但章恂还是说了这么一句。他悄然地斜睨了章持一眼,阴鸷纹爬满了宰相衙内的嘴角。   脾气倒是跟宰相一样大了。   章恂没有生气,却是无奈地想,有一个宰相父亲,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绝大多数宰相家的衙内,都是庸人。能被说一句恪守门户,都算是出色了。仁宗朝有名的韩、富、文,熙宗朝的王安石,莫不如此。隔壁的韩家情况好像同样不太好,而章家,似乎也没有例外。   正想着的时候,章恂的眼角这时捕捉到了一道闪烁的光,抬头看时,却是墙外的路灯被人点亮了。   夹道贴着相府的最外侧,隔着一道两丈高的院墙,就是外面的巷道。进出相府的道路上,如今都安装了煤气路灯。到了晚上,一盏盏地点起,几条道路都是灯火辉煌。   除了宰辅的府邸外,京师之中也就一些主干道上安装了煤气路灯了。   按照韩冈的说法,等到日后可以利用电力,直接通过电线来输电,比起通过管道输送煤气要安全得多。不过章恂觉得,韩冈更多的还是觉得不安全才没有全面推广煤气路灯。   煤气不但易燃易爆,而且还有毒,熙宗皇帝就是死于煤气中毒。所以相府外面的煤气路灯,都是设在围墙外道路的另一边,而相府中,一盏煤气灯也没有。   “都这么晚了。”章持也看到了府外的路灯亮了,一声惊讶。   “还有事?”   “只是没想到都到晚上了。”章持敷衍了一句,急着反问道,“叔父是要回去了?”   章恂很想说一句留下来吃饭,但还是没有恶作剧的心情了。章持明显的与人有约。只是方才章恂才警告过他,不要跟狐朋狗友厮混,所以也不敢明说。而章恂也不打算拆穿他了。   微微一颔首,章恂道,“会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先回去了。”   “那侄儿也回院了。”章持行礼,匆匆相别。   章恂无声一叹。   想想未来,脚步又沉重了许多。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火箭(四)   转了一下油灯下的旋钮,快被烧光的灯芯被放出来一小节,灯光闪烁了一下,又亮了起来。   就着重又亮起的油灯灯光,章惇仔细地看着刚刚送来的军情急报。   当然是好消息。   章惇刚刚训斥过不成器的儿子,烦闷的心情此刻在捷报中变得愉悦起来。   出征日本的海军早在半个月前,就传回攻克太宰府——也就是辽国所称的万胜州——的消息。三万来自中国的大军,此刻正横扫名为九州的大岛。   半个月来,随着几艘高速通讯船传回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   新式的多桅帆船,其细窄的船身能减少水阻,其尖削内凹的船艏更擅长破浪,风向合适的时候,连艏桅在内的大小六根桅杆上二十二面帆一齐张起,船只便宛如在海面上飞行。能在旬日之内,将日本岛上的军情战报送抵本土。   在九州岛上驻守辽军软弱的抵抗失败之后,再没有什么军事力量能够拖延一下中国大军前进的脚步。   今日大败三万,明日阵斩千五,再一日又斩首三千,破城拔城的捷报从来没有停止过。   章惇很清楚这些捷报之中多有水分。把前五天战报的记录汇总起来,斩获真虏首级已然是战前侦获岛上驻守辽军数量的三倍,击败的数量更是多达辽方总兵力的十倍。   按张璪在都堂会议上的说法,日本传回的战报就像是湿手巾,拧上一把还不够,得拧上两把三把,里面的水分才能去掉七七八八。   章惇手中的两份捷报,战斗时间间隔两天,送抵京师倒是同时。分别是攻下了一座和两座城池,清剿残存辽军两千余人,打个折扣,也不知有没有三四百。   章惇知道,日本的城就相当于大宋边境上设立的寨堡,完全军事化,没有工农商事的空间。据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是木制。在辽国并吞日本之后,这些遍布倭国的城寨几乎都被废弃了,只留下了几处要津为城。九州岛上只有一港城,一州城。但自登陆,被攻下的城池都有十七八了。   当日本岛还是在倭国朝廷统治之下的时候,日本岛的核心处是在本州岛的平原上,但辽国并吞日本之后,为了离本土更近一点,治所则放在了九州岛上。又为了根除倭人的反抗,岛上的所有城寨基本上都被废弃、毁坏。真不知这十七八座城堡由几座有收获。   官军攻下了太宰府之后,日本岛上已经没有大的城池可供辽军依托了。而官军又能够依靠战舰在日本岛上任何一处沿海平原登陆,只要控制了平原地带,剩下的辽人即使逃进山里,也只有饿死或变成野人两个选择了。   此番在岛上指挥作战的主帅向良并非宿将,也非良将,不过是因为姓向而得以充任。作为执掌兵权的外戚,才干比昔年的高遵裕要逊色许多。才具平庸四个字对他并不算是贬低的评价。用他为帅,不过是因为日本岛上交战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而向良也在海军中统领陆师多年,不变临阵换帅。   加之向良本身一直是以保守著称,都堂正看重他这一点——以他手下的兵力,只要不行险,可以轻松将辽军推平。   章惇事前都没想到他这愚鲁之辈还有这一等谎报军功的本事。如今军律森严,远胜以往,敢于谎报军功、杀良冒功者越来越少,即使有,也不会太过分。如向良这般夸张到过火,已是多少时日没有见到过了。   此事论理当要严惩,不过眼下大军远在海外,只要胜利实打实,对于谎报战功之类的事,在倭国之役结束前,都堂并不打算追究。   至于战后,章惇唇角微微一抽,无声冷笑。可就到算总账的时候了。有这些事在,韩冈也保不住太后的这位族叔。   当然韩冈到时候也不可能会保他。败军之将秋后算账自然容易,但辟土服远的将帅得胜归朝后,最多也只能让他领了大宅美田去养老。以向良的行事做派,韩冈那边肯定同样是想着让向良早些回去养老,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章惇唇角的冷笑又化为极短暂的一声感叹。   即使主帅贪鄙庸碌如此,却也依然影响不到官军获取胜利。官军轻取敌寇自是好事,但英雄碌碌,竖子成名,则分外让人感到遗憾。   能让此辈庸人得意,九州岛上中国大军胜利的趋势丝毫不虚,还真的都要多谢辽国之前对日本岛的入侵。   “当真要多谢耶律隆了。”   今天早些时候,在军器监的试验场地淡色的硝烟中,章惇就带着愉悦的心情,与韩冈等几位一同参观新式燧发火枪试射的同僚说着同样的话。   现在心情低落了些许,而感慨还在。   日本岛上抵抗乏力,主要原因与其说是官军能征善战,还不如说是分封日本的辽国贵胄的贪婪和无能,更有耶律隆屠光日本上层,使得辽人难以将残存倭人编户齐民,只能将之当作骡马驱使,致使无法大举扩充兵力——最早也最有名的将奴隶组织起来作战的那位,已经在鹿台上作法自毙。自此之后,几乎少有将奴隶组织出来作战的例子。日本岛上也没有一家贵胄会训练奴隶,组成军队。在官军登陆之前,岛上只有只有为数很少的辽军和为数更少的新附军。   辽国的大军清洗了倭国的上层,据说在倭国国都平安京被烧毁后,自倭王以下,倭国朝廷与城俱灭。   地方上的豪族,投降的被集合成军,去攻打那些不肯降顺的孑遗。在倭国子民和土地给辽国的贵胄们瓜分干净之前,倭国的官宦、大族就已荡然无存。到最后,日本三岛上,就只剩下说契丹语的贵胄,以及说倭语的奴隶,缺乏中间的联络者,使得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个阶层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沟通。在辽人眼中,这些说着稀奇古怪语言的倭人,跟哞哞叫的牛、咩咩叫的羊,一样都是无法进行交流,因而也就被当成了牛羊来使用。   日本岛上多地震,多火山,还有天生的汤池。火山能把大地内芯的矿藏都喷出来,金银铜之类的贵重金属矿,在日本岛上,可以说遍地都是。不过这些矿山终究是有限的,只有少数辽国贵胄的土地下面,埋藏着这些价值高昂的矿藏,大部分的贵人产业,只有人和地。   地皮没人会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现了金矿,但发卖名下倭奴,那就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对中国的奴隶贸易在日本岛上成了最火热的贸易。倭人往往整个村子整个村子的被捕捉。年纪大的卖不掉直接就被处死,年轻力壮的送上奴隶船,卖入中国的丝织厂,年纪小的则是被带走豢养起来。即使不愿卖去中国,也可以卖去拥有矿山的同胞那里,那些贵人名下的人口,大多已经送进了矿山中,只能对外求购新的矿工。   辽人灭倭不及十载,日本岛上的人口已经缺乏到了许多耕地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来耕作的地步,最后不得不改造成了养牛马羊的牧场。而这些牲畜,最后还是会卖去中国商人在日本岛上的万胜州、安东州等几个大港口中开办的工厂,被制造成咸肉干,卖回到中国。   没有足够的可以被训练、能驱用的人口,也没有足够多的守军。且辽国水师根本无法与中国海军对抗。辽国舰队已经被堵在辽东的几个港口中不敢出头,全凭借港口上的炮台来保护。如此海军,如何支援日本?在外海被海军封锁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最多也只有少量援军能偷渡登岛,日本岛上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日本战事已不须多虑。章惇也早已将视线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两份捷报上用朱笔各画了一个押记,表示已阅,章惇拿起随之同来的另一份请求为一义卒旌表的奏报——上面说此人为救三名同袍而付出了自己的性命——着重写了优加抚恤四个字。   放下笔,章惇再拿起下一份奏章。   按照预定的计划,登陆的官军将在九州岛上度过一个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继续向东进攻。争取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将契丹人从日本岛上彻底清除干净。   不过对九州岛的进攻十分顺利,官军受到的损失微乎其微,远远低于战前的预计。可见辽国并没有提防官军会在河北河东之外,另辟战场从日本下手。   但若是在九州岛停留上三个月,辽国就能反应过来了。尽管有海军封锁高丽和日本之间的海路,但辽国从东京道出发,渡过北海,照样能够抵达日本本岛。   几千里的北海,就凭出征日本的联合舰队的几十艘船,自是封锁不住。有一个冬天的时间,辽国零打碎敲的还是能够将几千上万的士兵送上岛。这样一来,明年就要面对强大了许多的敌人,说不定就有失败的可能,至少损失会比现在要大许多。   因而乘胜追击的提议,也就顺理成章地出现。   章惇的面前,就摆了这样的一份请战书,以主帅向良的名义,请求都堂同意继续向东进攻。希望在攻下九州岛之后,能够继续向东以四国岛为跳板,攻向日本本岛。先攻下南部的平原地带,等到来年开春,继续向北方的北海沿岸进攻。   章惇端起茶盏,在袅袅热气中凝神沉思。   向良在请战书中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日本多山,只有沿海才有平陆。气候被中部的山脉分割。日本南部的冬天并不算冷,甚至都很少下雪。而平原也大多在南方。以日本南部的气候状况,即使是在冬天出兵,也不会影响到官军的战斗力,反而能够速战速决,减低对国家财计的消耗。   这一场战争,比预期的要顺利许多。事前安排的预算,一开始唯恐不够,战争初期,仅仅半年的经费,就一直开列到一千万贯之多——当年攻打交趾,前后两年的时间,直接花在战事上的费用,也才三百万贯多一点。尽管如今军中,维持一个士兵的开支,比过去要花掉多一倍的钱,但仅仅是半年的开支就达到一千万贯,这也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了。   幸而现在看来,东征一役,大概花不掉那么多钱了,可能能省下两三百万贯的样子。   成本减少了,收益自然就多了。   拿下了日本,几千万贯战争国债还账有了着落,作为抵押的盐税也用不着动用了——第一次的大借款,只准备发售到第五期,总数五千万贯。看起来多,但只要把日本分了差不多就能把账还清了。章惇手下的一位负责财计的幕僚甚至说,只要日本的矿山和铁路的开发权,就足以还债了。   再直接用日本岛上的土地犒赏参战官兵,一进一出,完全都不用动用国库。朝廷财计安排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之前一段时间,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户房预算房被都堂逼着做一个看得过去的预算表,一个个咬着笔杆子将稿纸撕了又写,写了又撕,连日窝在房里,脸色白得像鬼。等到朝廷开始发行战争国债,他们终于是回过气来,总算像人了。   之前发行国债时的一点反对声,终于可以闭嘴了。既然朝廷过去能利用商人来为边境驻军运送粮草,既然朝廷能够允许以绢粟捐官,既然朝廷能够扑卖酒坊、渡口,既然朝廷能够将集镇包税给民家,那么向民间借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至于日后的隐忧,对朝廷以后滥发国债的担心,章惇能够理解,但现在都过不去,考虑日后做什么?更何况,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中国不过占据了大地的百分之一,域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土地。到时候用域外的土地还账就好了。在已知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与中国匹敌,而如己即将灭亡的辽国,已经是其中最强的一个了。何须担心?   日本。   章惇轻抿了一口热茶。茶水中的滋味仿佛也充满了让人欣慰的成分。   战争就该这样能够带来丰厚的红利。   这可是能抵得上两三个福建路的地了。福建八分是山,一分是水,只有一分是田地。日本山也多,却也多不到八成。日本岛虽说贫瘠,良田也不多,三天两头地震,还有火山,可怎么说也在福建之上。按照韩冈转述自然学会的估算,那里至少能养活一两千万人。本身还有各种矿藏,金银铜和硫磺,都是价值巨万。   接下来就应该算一下,日本的土地和矿山值多少钱了,然后作为还账的依据。   不知道过年前能不能弄得好。反正只是初步估算,精细的测算,还得等到拿下日本,派出专业的队伍去对整个日本进行测绘。   当然,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测绘九州岛了。   不管怎么说,借款给朝廷,都是纯赚的。手中有着万贯债券,即使拿不到矿山、港口,也能拿到上万亩田地,而且是阡陌相连的整地。   京畿附近,即使是章惇,都置办不到一片幅员上万亩的田地,不仅仅觉得花太多钱买地花得冤枉,也因为京畿的土地,都是零零碎碎的,想要拼凑成整块,章惇出面都办不到。但是在日本,这样大的一片土地,轻而易举就能够拿下来,而且不用花费太多,京畿一亩上田要卖上几贯十几贯,广南就只有一两贯了,而南洋,因为疾疫过多,十亩生地才一两贯。日本那里价格应该在广南和南洋之间,绝不会比广南更贵。   而且土地上面一般还能附赠一两个村庄。当然不会有居民,他们早就被卖到了江南——章惇也并不想看到日本岛上日后还留有过多的倭人存在。从开发南洋的经验上看,不清除掉土地的原主人,种植园就会频繁地受到威胁,当地也很难稳定下来——但他们留下的房屋,只要稍微修缮一下,南洋来的奴工就能够住进安定的茅草屋中。   只日本就能抵得上几千万贯,还能多落下许多。高丽的价码不会比日本少多少。而辽国,五京道哪一道都要比日本加高丽都更有价值,以整个辽国作抵押,能发行多少国债?   国债……章惇忽的心中一动,西边的乱子结束了没有?   “相公。”   一名管事恰此时轻步走进章惇的书房。   章惇头微抬,“说。”   “西边商会里面的确是有点乱了。冯四的处置难服人心,刘公权,岑永之,何金,李正臣今日午后就聚在刘公权家中后园密商。还有一人,身份尚未查明。”   “嗯。”   停了许久,抬了一下手,管家冲着章惇的背影行了一礼,静静地退了出去。   “呵呵。”孤寂无人的小屋中,章惇低声冷笑,喑哑的笑声压在喉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得到,“自寻死路。”   二十余年的交情,章惇对韩冈的了解,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多的几个人之一。放弃内部调解,让矛盾爆发出来,那就意味着韩冈想要解决问题了。   韩冈的手段,章惇一向是佩服的。既然韩冈有所准备,那么雍秦商会内部的问题可就不成问题了。想要趁机浑水摸鱼,怕是要丢掉手脚才能脱身了。   只可惜热闹也看不成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在这件事上,处在看客位置上的章惇,稍微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想想对面掌控者的身份,也就不觉得能有多少热闹能看。   韩冈岂会给人嘲笑的机会?   章惇轻声喟叹,他再了解韩冈不过了。   儿子方才的建议,他没踢上两脚就算好了。韩冈此等性格,贸然挑衅最蠢不过,要不然就一棒子打死,要不然就不要开罪,占点小便宜,之后呢?尤其是韩冈尚未离任的现在。受伤的猛兽最是凶狠,即将离任的韩冈,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只会比受伤猛兽更加凶狠。   手段只是其次,即使韩冈行事狠厉,也不过让人畏,不足以让人敬,更不会让人叹服。   更让人惊叹的,是韩冈的学识,见识。   他越是了解,就越是疑惑。那些万里之外的风物,韩冈是从何而知?   大地是球形,可以说是从日常的观察中发现。地球两极有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也可以说由低纬度的昼夜变化中推导而得。   一切成果都可以说成是韩冈的智慧结晶。章惇早年对韩冈的看法,也只是一代学派的开山之祖,未来可能跻身文庙,伴于先圣之侧,受后世士人供奉。随着自然格物之学的更加深入,别开一家,凌压先圣。   但是,南方新洲陆的发现却完全推翻了章惇过去对韩冈的判断。   《九域游记》根本就是韩冈的手笔,之后几本以严谨著称的游记小说,不管署名作者为何人,其中的大纲都是韩冈所拟,那本《南行记》,两个主角西门庆和武松——两人都出自于《九域游记》,整部《南行记》,其实就是从《九域》中的一个小片段扩充阐发而来——不打不相识,最后一同登船前往赤道之南的这一段,甚至是章惇亲眼在韩冈的书斋中看到的。   而南方新洲陆,过去几千年都没有人去过,章惇算是博览群书,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发现过。甚至连赤道,过去都没有人跨越过,而《南行记》书中对赤道、大南洋的描述却详细到绝不可能是凭空杜撰而出。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如果哪本古籍中能找到,早就找出来了——山海经中,也只有附会出来的记录,哪有韩冈在书里说的那么详细精确。   因为《南行记》的缘故,南方新洲陆被发现后直接被命名为大洋洲,从大洋洲回来的船员,有很多人都认定了,作者就,当地土著狩猎时所用的形如曲尺的回旋镖,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描画得出,而书中就有一段土著使用回旋镖狩猎的描写。   其实在南方新洲陆被发现之前,韩冈所主导撰写的几部游记小说,就已经在很多地方的描写上,一步步的加深了章惇的疑惑,等到南方新洲陆的发现,疑惑才如此顺利的转变成认定。   像那《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所描写的昆仑洲的风物,就跟《南行记》一样,写实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昆仑洲的昆仑奴,唐时就多见,传奇中也有出场。如今皇宋是万邦来朝,东京城中早十几年就有昆仑奴的身影,福建商会里面更是大半人家都有蓄养,章惇家也有,只是觉得不中看才没有放在宰相府中。《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描写昆仑奴,不缺映证。   但《飞船》一书上又有言,昆仑洲上大草原,狮群是母狮狩猎,雄狮护巢。虽是书中主角经历,却还是作者自身的见识。本以为是小说家言,有人自昆仑归,所述见闻却证明是事实。   西域本有狮。禁苑中狮十余头,皆出自西域。旧日也有员外郎(园外狼)不如园中狮的笑话。但西域的狮子已极为稀少,难以成群,皇宋统有西域十余年,也不过又添了五六头而已,其习性更是无从得知。足可证书中昆仑狮的习性绝非化自西域之狮。   再如眼有泪痕的猎豹,雌雄皆有长牙的大象,长颈长腿的巨鹿,巨口暴牙身形如牛的河马,全都是出于小说,而不见于文牍之中。却又与事实完全相合。   章惇家中掌握了大半海贸,名下商船远出天竺、天方、昆仑,更组织过多支探险队,深入不毛,方才得知些许详情。且《飞船》一书,成书甚早,章家商船远行昆仑,甚至都是拿着此书当做参考来寻路。   对此,章惇曾旁敲侧击,亦曾正面追问,而韩冈则只推说是少年时听人传说。   且不说韩冈少年时僻居西北,从何与海外之人接触,只说这远方轶事,除了韩冈竟没有其他人听闻,这与仙人点化又有何区别?   《九域游记》,《南行记》,《北海游》,《蓬莱录》,加上《飞船》,只要翻开其中任何一本,都要为作者渊博到让人瞠目的地理见闻,而惊叹不已。不是仙人点化,与鬼神无关,那就真的是韩冈本身的能力了。   “圣人不行而知”,庄子所言,正好给了韩冈身上诸多疑点一个充分合理的解释。   但这所谓的合理,却又是让韩冈变成了圣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说法,更加荒诞和夸张了。   不论是神佛还是圣人,与之打交道,多谨慎都不为过。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就不要与之为敌。   韩冈可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先圣。先圣是奔走诸国、兜售其术而未果,屡屡为群氓、氓隶所欺,而韩冈,早早的就已经把天下都改变了。   没有韩冈的游记热传于世,哪里会有那么多探险家驾驶着海船扬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书中绘声绘色的描写所吸引,立志要远行海外,发现那些还未有人知的财富和宝藏。   而开拓海外,拥有新式海船四千余艘,占据了大宋海上运输八成份额的福建商会,永远都能获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韩冈要让中国子民放眼世界,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为何要与其为敌?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会在意。不过是个书上的火箭,还当真能勾连吕惠卿?   没兵没将的吕惠卿,对京城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率军把守宣德门的守将。即使韩冈与他勾连起来,难道还能将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韩冈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心服。简直是笑话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请十三官人来。”   片刻之后,门外传话,“相公,会首来了。”   “让他进来。”   门外的声音让章惇略略抬起头,对章恂的称呼则让他有些别扭。   会首。   作为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亲人,章恂早就有了一个官身,太常寺太祝虽不是高官,却已经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会的会首。出门在外,没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会首。但宰相府中,过去太祝、会首都没人叫,只会以排行称,直到近日。   自来国人重官,有个官衔就要挂在头上。地位高一点,就是家里的仆婢,都是只叫官称,官人、员外、待制、学士、相公。出门逛街,到处员外、大官人的不绝于耳。过去商人们,只要发达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几百贯、一千石捐一个官职。尽管纳粟官只是有个“官”字,接不到什么实职差遣,但是被人叫一声官人,总是听得更舒坦点。只是近年来,这风气就渐渐改变了。   如今民间会社蜂起,有名的如赛马、齐云,有钱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规模庞大,势力高远,在其中能做到会首、副会首、理事,跺跺脚,一群官儿都要赶过来奉承,有了这会首、理事的头衔,却是连“官”字都变得轻了。   而造成改变的最关键的一击,则是秋天时因天下马会引发的一场公案。   天下马会,并不是京师赛马总会,或是各地赛马会那样,举行比赛、发行马票,只是全国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赛马会集合起来,大家坐在一起,谈一谈,互通一下有无的组织。   赵世将虽是从京师赛马总会的会首位置上退下来了,但依然是赛马行业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马会赶在秋后大赛开始前举行第一次会议,在会议上便公推赵世将为总会首。   重阳时赵世将四处发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地将天下马会总会首的头衔放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才是开府仪同三司、议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头衔。   这简直无法无天!   几个年轻的言官立刻揪着他骂了一通,可最后人家还是照旧,反倒是言官们偃旗息鼓,仿佛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让朝中颇是猜测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发了话。   不管发话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为何发话,赵世将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师中出了名。会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员外都高一等的尊称。   连带着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响。会首、会首叫的,让章惇都听得渐渐习惯了。   福建商会的会首重新回到章惇的书房中,章惇抬起头,“来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长有何吩咐?”   章惇指着身旁的交椅,“坐下来说。”   章惇避开了章持,又将章恂召回来,想要问什么,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边人够不够?”章恂刚刚坐下,章惇忽然就问道。   章惇要说的话题,章恂猜到了,但问的问题却他的出乎意料。章恂连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娄十五听候使唤,他手下有三条船,两百人。船员都是积年的老水手,走惯风浪的。二郎那边可是有什么说法?”   “写倒是写了。”章惇笑着摇摇头,说起自家有点出息的儿子,章惇与其他父亲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细看一看,却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听说二郎在军中颇立了不少功勋,又是一路大捷,结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夸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现在就在日本,九州岛上,与数万大军同在一处。   之前朝廷决定兵发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地向章惇请求,去海军做“监军”——虽然绝不会当真给出监军的头衔,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职位随军出征,本身就意味着代替宰相监察军中。   章惇并不需要章援监察,他在海军中有足够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锻炼,作为一个父亲,章惇还是很乐于看到这一点的。   韩冈家的嫡长子,也是一个爱自作聪明的纨绔。耶律乙辛进攻河北的时候,他硬是逼着王厚在保州城外设立防线,却没想到辽军在天门寨就被堵住了。但听说他闹过这个笑话之后,就认认真真地在制置使司里做事了。而且在河北军中人缘很不错。   看到了韩家子的情况,章惇稍作考虑,也答应了章援的请求。   看章援最近的来信,他在军中与人结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据暗探回报,章援也的确没有摆宰相家衙内的谱,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得十足,的确结交了不少可用的将校。   听到章恂也如此说,章惇脸上的线条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点出息,不过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经有了些长进,而长子却还是那副不着三四的模样,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个能磨炼人的地方,好好历练几年。   “我想着,让大哥出去历练一段时间。十三你看哪里合适一点?”   章惇像着一个普通父亲一般问着。 第一百九十七章 火箭(五)   透明的双层玻璃隔绝了屋外的寒意,却将阳光放了进来。   新近改造过的书房,有着有别于旧式屋舍的轩敞。阳光穿过近一人高的巨幅玻璃窗,将整间书房照得内外透亮。   新样的弹簧软椅放在阳光最通透的地方。   韩冈就半躺半靠在软椅上,清澈的阳光从侧面洒到他手中的报纸上。   哗哗的报纸声响中,阳光中的灰尘狂飞乱舞。报纸一张张被翻得飞快,一版报纸通常只被扫了几眼就被翻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悄步走进韩冈的书房,又是厚厚一沓报纸就轻轻的被放在了韩冈左手边的小几上。   年轻人正准备悄声退出去,韩冈偏头看了看厚实的几十份报纸,抬起头,“今天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年轻人生怕吵到韩冈一般地轻声道,“还有十几份没整理好。这一次是辽国的报纸,一起送来了。”   韩冈读报的时间,通常就是在早上。饭后的休息时间,韩冈在绕着院子走过两圈之后,通常都会花上两刻钟的时间,将送来的报纸浏览一遍。不仅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其实也就只有辽国了。   “哦?这一回总算早了点。”听了年轻人的话,韩冈就扬起眉,笑道。   他一向是很喜欢看辽国的报纸,因为总是看得很开心。   辽国的报纸那是真有意思,看起来行文严肃,内容却是荒腔走板,可堪一笑。   韩冈喜欢看原汁原味的报纸,而不是被人挑选过的剪报,原因也在于此。   “耶律乙辛这一次怎么编排我的?”   年轻人低眉顺眼,没有回话。而韩冈说着就丢下手中的报纸,放到了右手边一沓子报纸的最上面,拿起了刚刚送来的报纸,只看了封面,就发出了“呵”的一声嗤笑。   “王师涿州大捷?!”   韩冈笑得嘴角都咧起来了。   辽国的报纸上说涿州大捷,开封的报纸上也说涿州大捷,两边说的都是一场战斗。   夏秋时节河北河东两场大会战,一时间耗尽南北双方的资源和战意,几个月来,河北河东的战局都是波澜不惊。辽人缩回窝里舔舐伤口,而官军这边,也没有大规模进攻的能力,而是采取了浅攻蚕食的战术。用一场场千人以下的小战斗,一点点地消耗辽人在边境上的实力。   十余天前涿州方面的战事,算是比较大的一次战斗了。围绕着涿州城外围一座周长只有五百步的堡垒,双方直接参战的总兵力超过一万。战斗持续了一天半,最后以辽人主动放弃堡垒而告终。   河北制置使上报说是这一战败敌七千,斩首两百,己方伤亡则有一千多,其中阵亡有三百了。   从交换比上,双方持平,不亏不赚——斩首能有两百,那么辽人至少得有三百以上的战死者,轻重伤更要翻几倍。不过这样一来,作为防守方的辽人,竟与进攻方的官军损失相当,那辽人肯定是吃了亏。再算上南北两朝的国力底蕴,人员数量,生产水平,以及恢复能力,辽人吃的亏就大了。而且官军的战斗目标也是达到了:尽可能地在边境上消耗辽国的战争潜力——即使是有铁路能连通到析津府,韩冈也是不愿意在燕京城下与辽人决战,三百里的补给线依然是太长了。   韩冈还是比较相信制置使司捷报的。尽管其中无可避免的有一些花头,尤其是有关伤亡方面,水分总是有的。可只要不像海军在日本的战报海水一样多的水分,那韩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不管兵力、伤亡、斩获等方面的水分多寡如何,夺占下来的土地城池总归是无法作假,拿下了作为这一战胜负的关键点,那胜利自然不会有伪。   可是在韩冈手中的报纸上,这一场多达七八万人的大会战上,大辽王师大获全胜。三百勇士扼守要隘,硬生生的挡住了百倍敌人的进攻,整整三天,城墙下尸积如山,而这些勇士也伤亡惨重。眼看着城池将破,神火军便如神兵天降掩杀而至,大败南蛮,甚至连南朝主帅王厚都中箭而逃,至于王厚手下下面的将校,更是一个个命丧黄泉。   在报上罗列的战果中,韩冈还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名字。他失声而笑,“二哥这是死了第三回了吧。”   年轻人一点头,“是第三回了。”   之前的辽国报纸上,韩钟已经死了两回了,算上今天的这一次,那就是第三回了。   韩冈呵呵地拿着报纸笑说着:“三个月就死三回,等这一战打完,家门口的白灯笼怕不要挂上二三十年了。”   韩冈又丢下这份报纸,随手翻了一下剩下的。几家报纸加起来十几期,几乎都是在说涿州方面的大捷。在上面,王厚的箭创一次比一次更重,而韩钟也是死了一回又一回。都是被放在头版、二版上一说再说。   而在其他版面,韩冈和章惇主导的大借款,也是一样成为热点。   这一回的大借款,在京师、在国中,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理所当然的,消息也传到了辽国。   韩冈这两天,在加急送来的几份辽国报纸上,都看到了相关的新闻。从时间上看,辽国刚刚得到了大借款的消息,就急急忙忙地对外公布了。   相信随着借款细节的不断传递,皇宋朝廷一借两三千万贯,国中商人踊跃出资,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怕是不敢对外宣扬了。   当然了,这些细节,只会表现为调门逐渐变低,然后让这一个新闻点自然而然的冷下去,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利用报纸引导舆论,利用舆论引导人心,在中国做了一个优秀的示范之后,辽国的皇帝也飞快地全盘学习了过去。   不过由于统治方式的不同,辽人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就简单粗暴了许多,除了得到皇帝耶律乙辛批准的几份报纸,其他任何报纸都无法公开发行,一旦被发现,直接归入煽惑人心的死罪。   耶律乙辛的这个命令被执行得不错,辽国国中的确找不到其他私家报纸。不过韩冈觉得,还是因为辽国办报不赚钱的缘故。   他在报纸的一角轻轻一捻,就有几片碎纸黏在了手指上。这质量,几乎跟国内拿来烧的黄表纸差不多了。   析津时报社是南京道上几家汉人世族联手创办的报纸,是得到耶律乙辛准许的大报,现在却连买好纸的钱都没了,看起来在辽国办报亏本的确是真的。   报纸都是这等质量,那报道的内容,自然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穷兵黩武。”   “好战必亡。”   “饥民嗷嗷待哺,权相——”韩冈又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只看这报纸,北虏真是为中国操碎了心。”   又翻了一回,见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韩冈放下报纸,问那年轻人,“你爹的病可还好些了?”   年轻人连忙躬身,“谢相公垂问,小人父亲自转到天水的疗养院后,就说病情一下好了大半,咳嗽也比过去少多了。”   韩冈点点头,温声道,“等过年时,你就回去看看。跟你爹说,就说是我说的,痨病得好好静养,让他不要心急。”   年轻人眼圈微红,“小人肯定会和父亲说的。父亲听了,肯定会感谢相公的。”   韩冈笑着摇摇头,“你爹啊,当年事事争先,这急脾气也不知改了没有。”   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眼下只能在空气清新、没有污染的地方静养。这些年,全国各地建了许多处高山疗养院,富贵人家的痨病患者去疗养院将养成了流行。   不过全天下至少有上百个研究小组,正通过各种手段来采集各色菌种进行培养,从中找出可以杀灭结核杆菌的菌株,只是时间和运气的问题。   韩冈没有研究能力,但是在科学研究上,单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就已经是最大的贡献了。韩冈的记忆,对抗生素的研究帮助良多。 第一百九十八章 火箭(六)   稍稍聊了几句家常,又拿着穷困潦倒的辽国报社说笑了几句,年轻人悄步退出了韩冈的书房。   韩冈轻轻展开报纸,他并没有忽略年轻人离开时,眼眶里闪烁的崇慕和激动。   对身边人的关心,是韩冈的日常。他在政坛上历练了几十年,收买人心的手段已说不清是虚伪还是真诚,只是本能。   本能的嘘寒问暖,本能的收买人心,本能的培养心腹。   韩冈身边亲近的使用人,基本上都来自西北。年长的多曾跟随韩冈南征北战,年轻的就是韩冈当年旧部的子弟——最早的有广锐军,之后还有西军各部,全都是从小就听着韩冈起家、发达时的各种丰功伟绩,对韩冈的景仰来自于十几年的日常。能到韩冈身边,没有不用心的。   韩冈从来没有将他们当成是仆人,而是当作自家势力未来的骨干来历练和培养。放在身边,是培养,也是为了增进感情。   说起来,就有点像韩冈前生曾经听说过的,欧洲贵族子弟成年前都要去其他贵族家里做扈从,学习各种技能。虽然这种说法,是史实还是野史,韩冈并不清楚,但他最早从庄客子弟开始,不断吸纳有潜力的军中子弟在身边培养,确实与欧洲的贵族养成模式有几分相似了。   汉时年轻士人之佼佼者多入朝为郎官,如今西军子弟杰出者多入相府为侍从。虽然远比不上能议政朝堂的侍从官,不过在家乡中,足以荣耀乡里。   这就是名望、地位和历史相结合的成果。韩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牢牢控制住了西军。章惇虽也有宰相之位,但人望不比韩冈,与军中的渊源也难比韩冈,福建的军事更是不能与西北比,他费尽心力去培养海军,在时间上也比韩冈扎根军中迟了十多年,想要追赶上韩冈对西军的控制,那是遥遥无期。   军队就是韩冈最大的依仗。韩冈的施政有对有错,一些方针计划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能够顺利施行,但只要军队在手,就有足够的容错空间。即使有人能抓住韩冈的错漏对韩冈不利,他们的一切图谋和野心,都会在共和二型燧发枪的黑洞洞的枪口前化为齑粉。   韩冈完全相信他的战士能够扫平一切敌人。不论是朝廷内,还是朝廷外,乃至于国外。   西军的势力不断渗入河北、河东两地的禁军,如今的战果,就是他们的成绩。河东的惨败,只会让更多的西军将校加入河东禁军的行列。   韩冈现在拿在手中的报纸上,字里行间之中,都能看见辽人的绝望。   即使辽人在报纸上不断发出诅咒,用虚假的胜利来妆点脸面,也改变不了他们藏在背后的怯意。   军费已不成问题,物资也不虞匮乏。而从商人购买国债的踊跃程度上,以及两位宰相推动发行国债所表露出来得信心和意志上来看,耶律乙辛和他的儿子应当不会觉得两国之间还有和平的可能。   国债的根本,虽说是国家信用,但这第一次发行,本质上售卖的还是韩冈和章惇的信用。人无信而不立,信用乃是根本,两位宰相都将自己的根本搭上去了,只要稍有点头脑,就会不指望这一次的宋辽大战,能以和谈而告终。   将沉的船,连船上的老鼠都会往外跑。南朝要血拼到底,辽国这艘破船也到了要沉的时候,辽国国中,愿意与船偕亡的寥寥无几,要临时下船的老鼠倒是许多。如果耶律乙辛知道,析津时报的几位东家,私下里与自己的勾连……   韩冈正冷笑,刚出去的年轻人又进来了,“相公,何干办在外求见。”   韩冈点点头,“让何矩进来。”   一个圆圆滚滚的球形生物很快就进来了,比寻常人要多耗三倍布料的肚子,是擦着门框进来。   韩冈上下一打量,就笑道:“何矩,你这是又胖了?”   何矩拿着手巾擦着汗,赔笑说:“相公好眼力,今年秋天过来,小的这是又胖了两斤。”   何矩是顺丰行的老人,十几年前就执掌顺丰行的京师分号。现在年纪大了,就被安排在雍秦商会中,参与主持商会的内部庶务。名为干办,实际上就是秘书长——只不过朝廷有一个秘书监,秘书乃是官称,民间会社不方便用此名号。   “坐吧。”韩冈对人一向宽和,但有事时不喜多寒暄,对何矩也不例外,“今天过来,可是有事?”   何矩笑容收敛起来,肃容点头,“是米彧的事。”   “米彧?”韩冈眼神微动,“他的事我知道,且让他去。”   “相公!”何矩一得到消息就匆匆赶来,没想到韩冈已经知道他要禀报的消息,更没想到韩冈对此竟然不在意,他急忙劝道,“米彧一破落户,本来欠债欠的要跳海,若不是相公,他哪里有今天的好处。相公对他恩重如山,他竟然还吃里扒外,此人心眼都坏了,无可救药。”   韩冈摇头,“莫管他,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过段时间再说。”他看看急红了脸的何矩,“你放心,榜样的作用,我还是记得的。”   韩冈做了决定,何矩不便再劝,点点头,又狐疑地看着韩冈,米彧投效章相,以韩冈的性格不应该如此温和。   韩冈没去在意何矩的心情变化,直接问到,“先说说川中的事,你负责跟他们联络的,有什么想法。”   川中在经贸圈中,算是关西的势力范围。因为三峡航道过于艰险,进出东川的难度太高,成都府路更多地还是从北面与关中联系上。   而川中的商人虽然依靠雍秦商会,但一向自立。前几年甚至还自组商会,不过他们找的几个靠山都相继垮台,最后还是投效了雍秦商会,只是自己抱团,跟雍秦商会内的其他成员来往要疏远一些。   这几天在他们那里受了些气的何矩也很干脆地说了一句俗话,“闽蜀同风,腹中有虫。”   “好了。”韩冈摇摇头,这种地域歧视随口而来,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韩冈建立雍秦商会,其实也加深了地域歧视造成的隔阂。京师的商人、四川的商人、河北河东的商人,能够加入商会中,但并不会像关西的商人那样,全心全意投入到商会组织的各个项目计划中。   而批评四川人,却又挂到福建人,北方人对福建人的看法一贯如此,也怪不得何矩——这句俗语中,川地也是背了一点锅。   地域歧视是千古难题,韩冈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尤其是无有外患的情况下,更是团结不起来。   中国商人外无强敌,甚至连海外市场都不算大。对外出口不过一两千万贯的大饼,还不够七八家大商人瓜分的。进口贸易规模也大不起来,在中国占据了南海之后,大食和阿拉伯的胡商能带来的商品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   真正有赚头的还是海内贸易。国内的贸易额,是以亿来计量的规模。各方商业势力,争来夺去,抢得都是对方嘴里的肉。   即使韩冈能让天下商人都团结起来,设立一个商会,将这些恨不得对方全家死光的商人勉强捏合在一起,也不过是把外斗改为内斗罢了。   即使是依靠权势,韩冈最多也只能设立一个协调机构让这些商会的成员有个打嘴仗的地方。至于其他方面的作用,实在是让人看不出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火箭(七)   “‘你们看着办吧。’相公是如此说?”   迎上几道狐疑的眼神,何矩呵地冷笑,“我嫌命长了,敢篡改相公的话?”   眼神中的狐疑消退了,但困惑就多了起来,“那件事不提,怎么倒把川中的事提起来了?相公还让我们看着办,那该怎么办?”   这句话放在不同场合,自有不同的解释。但以韩冈说话时的情形,放在官场,那就是便宜行事之权。尽管没有明文,以韩冈的性子,也不可能会事后否认。   事情办好办赖,只有事后奖惩,办事的时候,一切可都由主事者独断。面对蜀地商界,可谓是方面之权,这个权力可不小了。   几人面面相觑,权力大了,也就意味着责任大了,印把子是好,但烧得通红——烫手啊。   蜀地的商人,的确有些不妥当,尤其是在韩冈即将离任的时候闹出事来,更让人觉得愤恨这帮子天生反骨,但要是事情没办好怎么办?不作就不会错的道理有谁不懂?   “只是有些苗头……”   何矩却是在回来时想通了,冷冷一哼就打断,“苗头?有苗头那就有根子,有根子那就有土壤,你们觉得川中的水土怎样?尽出些反骨的。川中的事,我们觉得是小事,但我们的眼界能与相公比吗?既然相公提到了,那就肯定是大事。”   他横着几人一眼,“我们做事,不问相公就自作主张,那是我们的错,可相公有了吩咐,还犹豫不定,那一样是我们的错。冯公着意北境,南面的事我们也的确不能疏怠,免得冯公回来,我们没脸见他。这件事我何矩是得了相公当面吩咐,也是在相公面前应承下来的。本想着有各位襄助,一齐发起动议,也就能集会中之力,全力发动。但若诸位不敢襄助,那我也就拼着多亏上身上的百十斤肉,都压上去算了。”   几人越听越是沉默,到了最后,竟无人说话。   好半晌,才有一人干笑起,“何胖子,你说这话亏不亏心,还百十斤,身上的肉得有三五石了吧。真给你压上去,大议厅里的那张圆桌还不得塌了。”   有此人领头,另一人也笑道,“能被何胖子你压着不出事的,也就晚晴楼的满娘了。”   一阵插科打诨过去,谈话的几人却都把何矩的气势给压回去了。   何矩的权势已经够大了,若是让他把蜀中的事情一个人给办成了,那哪里还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韩冈的确没有下令说怎么办——谅何矩也不敢假传“圣旨”——但以如今局势,该怎么办都还是有谱的。只是不得上命,要自作主张,人人心中没底罢了。   在座的都是商会中有根基的理事,之前贪心办岔了事,坏了相公心意。原本还依仗着自己的身份资历不在意,但风声越来越紧,外面传得越来越夸张,现在一个个都害怕起来,生怕再踏错步子,哪个能像何矩,不管不顾地做一个泼皮破落户?   “那……那件事怎么说?”   有人知道何矩今天去见韩冈的原因,张了张口,却不敢说出来。   何矩肃容一摇头,“办正经事要紧,哪有空。”   他冷声说,“今日见相公,相公让我等看着办,意思我也明白,僭越借用一句太祖皇帝的一句话,”他看看周围,一个个都紧张的干咽唾沫,微微冷笑,音声转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矩一时振奋,一张胖脸,却有大将临阵时的奋发,“如今相公、冯公皆用心于北方,我等办事不利,让相公分心,这已经是大错了,再让后方生乱,岂不是错上加错?!”   天下商圈,人口亿万,但有雍秦商会和福建商会两个庞然大物,就显得很拥挤了。   商圈中涌动的金钱也数以亿万,可两大商会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想着锅里的,脚底下还踩着没做成菜的,都想多吃多占,都嫌对方碍眼。全都是两个靠山在都堂势均力敌,才维持了双方的和平。   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甚至都嫌自家里面人多,哪里容得下其他人来抢食?雍秦商会、福建商会,以几个垄断行业为核心,以一家银号来聚合资金,先扎下根基,然后不断扩张势力,最后成长为参天巨树,把一片小树都捂死在树下。   这样的商业模式,远胜一盘散沙的单打独斗。优胜之处,长眼睛的都看得到。想学习的很多,仿效的也不少,但多年来就是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河北商会,安阳韩氏于元佑初年成立,成立之初,便大张旗鼓,号称保河北之财、守河北之土。大有一举将雍秦、福建两家商人逐出河北的架势。当即便惹怒了两家商会,抓住河北商会核心成员的主要经营范围,便立刻大举倾销各色商品,直接将几家核心商号逼得破产。如今河北商会苟延残喘,势力不出相州,而雍秦商会的外围成员中,就有好几个安阳韩氏的族人。   江南商会,以钱财丰厚著称,只不过从一开始就内斗严重,又有外部挑拨,成员自相攻讦不休,早就名存实亡。   而京畿之地的豪商,最早就是雍秦商会的联合对象,就连雍秦商会的理事会中都有两位京畿出身的成员。京畿中人,对政治最为敏感,也与朝堂关联最深。每一家豪商后背,都有一个官宦家族,当章惇、韩冈在位,京师商人根本不敢与雍秦、福建两家商会为敌。   至于其他地区商会,或不成气候,或毫无后台,更多的是没有一个可以作为核心的产业,都先后被一一扫平,成为两大商会的羽翼。   巴蜀之地,群山环绕,商业自成一统。旧时铜钱不入川,商贸皆用铁钱,之后交子通行川中,与外界的商业交流仅以药材、绢帛为主——至于蜀中盛产的盐、茶,那是官营,与私商关联不大。   而蜀地的商人抱团已久,拥有纸币本就是内部信用体系建立的标志,早年三十六家豪商共同为交子担保,之后仁宗时交子虽然改由官营,又因为滥发而不得不停用,但蜀商群体内部,一直都是将信用体系保留下来。   早些年仿效雍秦和福建商会,成立四川商会时,一下子就勾连起一个横跨成都府(益州)、梓州、夔州和利州四路的大商团,甚至还试图往西南两面扩张,连云南、吐蕃都伸出手去。   这简直是触碰到了雍秦商会的逆鳞。蜀地的人口基数,决定了这是一个庞大的市场,而巴蜀之地的地形地貌,又决定了这个市场的封闭性。这根本就是一个钱袋子,雍秦商会手边的钱袋子。因为地理位置接近的缘故,雍秦商会用心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些基业,正要大举扩张的时候,此时四川商会兴起,却是抢了雍秦商会嘴边的肉。   所以四川商会为自己在朝堂中找到的靠山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都倒了。之后只要被四川商会找上的官员,那就是把自己的告身往火炉里面丢,到最后谁还敢跟着四川商会?到最后,四川商会只能俯首称臣。   只是这仇怨也结下了,之前四川商会弱势,只能认输,可韩冈离任在即,原本渐渐平稳的心也立刻变得不安分起来。   而何矩,一直以来他的工作有很大一部分与巴蜀商界联系,如今得到韩冈的许可,宛如解脱般地吁了口气,终于要动手了。   “福建那边呢?”又有一人问。   “相公和章相公天天见面,有什么话,随时都能说了。我们办好自己的差使就是。”   ……   韩冈早就跟章惇那一边沟通过了。   不论是火箭,还是眼下的小说。至于四川商会,韩冈连一句都没在章惇面前提。   他并不打算就此事与章惇商议,毕竟只是鸡毛蒜皮。   稍大一点的,就有火箭。   韩冈可从来没想过要联络吕惠卿,死掉的狗就不会从地里爬出来。   火箭本来在河北战场上有过一次很成功的表演,时候据说战绩之中甚至还包括辽国皇帝的半条命。   那一场会战的记录和总结,经过了几个月的整理和总结,终于有了一本底稿。且因为韩冈的缘故,辽国的潜力更显得出更加深厚。   辽国正在研发火箭,而且已经有所成就。以辽国并不算出色的科研能力,能在短时间内开发出基本上可以用于实战的火箭,应当是拼了命了。   生产了几百只,但雍秦商会派出的细作甚至连简单的图样都已经拿到手。   不知这些火箭会被用到哪里。火箭弹的威力,韩冈很清楚,火箭弹研究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因为吕惠卿的缘故而没有太多成果——下面总是要迎合上意。在韩冈还在相位的时候,把火箭当作开发重点,这不是政治问题,也不知组织问题,而是智商问题。   但韩冈想要推动火箭,这并不是因为辽人的缘故,而是他想要推动。因而就有了《地月行》,书中,的确只有火箭,才能够将人送上月球。   这可以叫做格物幻想小说,对格物技术未来的发展进行合理的想象。   城市是由一栋栋数十层上百层的摩天大楼所组成,一条条宽阔的水泥道路上,奔驰的是一辆辆机器驱动的铁车。巨大的钢铁飞机翱翔在天空中,让人们可以朝游北海,暮宿天南。一枚枚四五十丈高的巨型火箭,矗立在发射铁架只要一声号令,就可以将人或货物,送入虚空之中,送抵月球之上。   甚至月球上已经被开辟了数以千百计的居所,尽管月球上没有空气,但人们发明了各种保持空气的办法,并且设法让人们呼出的碳酸气,变回可供利用的氧气。   大地上的耕作,也大量使用各种机器,从播种到收割、脱粒,一切都是用机器来运作。人们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完成这些繁重的工作。   没有人不会羡慕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再理性的现实主义者,也都会对小说中描绘的一切而感到目眩神迷——因为这个时代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没人能预计到底要多少年后,人们才能享受到小说中所描述的一切。 第二百章 火箭(八)   快要到年节了,都堂越发地忙碌了起来。   军事、政事、外事、内事,每天送进都堂的奏本、关报,都能轻易装满几辆大车。   但无论何时,有关辽国的情报都是放在第一位上。当中书孔目房发现辽国相关的奏报,都会在第一时间誊抄之后,分送到都堂成员们手中。   “运火箭入大同……”都堂最深处的一间小厅中,张璪拿着最新的情报,对章惇、韩冈道,“辽人终于是露马脚了。”   “至少是第三批了。”吕嘉问也在看着抄本,“第一批和第二批快到了吧。”   曾孝宽摇头,“前两批一个辽阳,一个平州,没那么快。”   吕嘉问放下抄本,“没被发现的说不定早到了。”   “或许吧。”曾孝宽没有跟他抬杠的打算,低着头,把这份简短的情报又重头看了一遍。   自天门之役后,辽国便把火器的重点,改成了火箭。铁料和火药都首先供给火箭生产。而都堂也就加大了对火箭相关方面的侦查。   前两批被发现出库的火箭,一批是辽阳工坊生产,总计两百三十枚。另一批是平州生产的一百六十枚。出库后,护送的队伍都是纯粹的契丹人和女真人,当时四面道路都被封锁了,根本无法接近查探。之后这两批火箭就都没了踪迹。   辽人对火箭投入了许多,自是不会把火箭放在家里做摆设。突然间动用大批人力来封锁道路,运送火箭,肯定是想要有什么大动作。   都堂方面,自前日得到消息,就立刻派人传信辽国国内的细作,让他们加紧调查。不过这个命令应该还没过国境,第三条消息就传回来了,而且终于带来了明确的答案。   “去大同的话,就是准备用来守城了?”张璪笑说,“看来天门寨的几下,让耶律乙辛记忆深刻。”   曾孝宽微微锁起眉头,看起来有些担心的样子:“若是这几批火箭都运进大同的话,大同可能会不好打。加上辽阳、平州的两批,快一千枚了吧。”   吕嘉问冷冷说:“如果熊本夏天才能达到大同城下,那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两千枚火箭等着!”他冷哼了一声,“……平州、辽阳的细作都该好生整治一下了。说什么没了踪迹。辽人造的火箭不轻吧,还都塞满了火药、火油的。一辆马车也运不了几枚。几十辆车子的车队,又不是鸟,能一下飞上天去,怎么追踪不到?”   “是飞不上天。”张璪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轻敲着桌子,“可现在是冬天。”   京城这里,天寒地冻的时候,有几个人没事走在外面?辽国那边更是如此。辽东、辽西大雪塞路,还在路上奔波的也没多少人了,又有哪个细作能追着辽人的车队走?   “可现在有一批火箭被追踪到了。”吕嘉问道。   “析津府的。”张璪说。   比起辽东的辽阳,近辽西的平州,析津府周围,听命于细作数量和情报搜集能力要高出好几级,能在冬雪之时,追踪到这一批新生产出来的军火,倒也在情理之中。   吕嘉问又哼了一声,却不打算跟张璪争辩了。   曾孝宽却沉吟着,“辽阳和平州的两批,虽云不知去向,却也不一定是送去大同的。”   “不是大同也没什么。”韩冈道,“河北、河东、日本。交战的地方就这三处,再加一个海上。通知这四处多加注意就行了。”   他看了下厅中的几位同僚,又说,“这件事,没必要担心太多。工火监在辽阳、平州和析津府,总共三个工坊在生产火箭,大小工匠加起来有两千余人,要说耶律乙辛,在天门寨城下吃过亏了,的确是够支持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山炮、臼炮,好几个项目都给废。只为了这个项目,辽国的家底儿都翻上来了。可也就这样了,辽国嘛,不能跟中国比。算到今日,生产总数当也不会超过两千枚。”   韩冈这位大宋宰相,看起来却比大辽宰相还要了解工火监的生产情况。   张璪低头喝了口茶汤,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韩冈和章惇能把持朝堂,宰相的位子只是一部分。军事,情报,财力、人力,在朝廷之外,两人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庞大势力掌握在手中。   韩冈能比辽国宰相还要了解辽国内部,有关火箭的最新消息,正是来自于韩冈的私人渠道。都堂得到的许多情报,都是从韩冈手中转到他们面前。   大厦将倾,巨舰将沉,正常人都会准备换个落脚地。辽国势颓,其国中秘闻情报,也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但这些情报,也就手中势力广及辽土的韩冈有办法拿得到。   同样的,章惇对日本战况的把握,也是其他宰辅所不能及。这就是都堂其他成员无法与他们抗衡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们傲视群侪的底气。   “辽国也许还有隐藏的工坊生产火箭?说不定造出的火箭不止两千枚。”吕嘉问漫不经意地笑着,“要是以为辽人手上的火箭就那么多,上阵时突然多出个一两千,有三四千枚。”   张璪向韩冈撇过去一眼,见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就笑说,“这就没办法确定了,辽国那么大,也说不清会不会有隐藏起来的工坊。不过出色的工匠是有数的,钢铁产量也是有限的。半年多的时间,工火监培养不出太多的工匠,钢铁产量也不可能一下翻上几倍。所以即是有所谓的秘密工坊,也生产不出太多的火箭,或者其他兵器。”   “有两千多也不少了。”曾孝宽道。   “是不少了。”韩冈道,“跟我们的产量差不多了。”   章惇讶然,看了看韩冈,“国内不就七一四厂一家在生产火箭?”   韩冈笑着点头,“正是。”   为了机密,军器监辖下的工厂和研究所,如今都加以数字为号,不再使用听起来十分响亮或是一听就知道研究方向和生产项目的名号了。位于莱州的七一四厂,就是国内唯一一家生产火箭的军工厂。   章惇嘴角扯了一下,似冷笑,似讥笑,“辽国的举国之力,也就跟中国一家军工厂的日常产量相当,诚不足虑。等我新式火箭一出,更不足为患。”   “新火箭定型了吧?”曾孝宽偏过头问韩冈。   “差不多了,再试验几次。”韩冈说。   “可要小心保密。”吕嘉问冷笑说,“别又让北虏偷学走了。”   “辽国偷学不走。”韩冈笑道,“等他们偷学走,我们的火箭都能飞到月亮上去了,吕吉甫也能回京师了。”   座中一阵大笑。   这正是《地月行》中的内容,也是京师近几日谣言的内容。   《地月行》中的描写世界,技术之先进,远远超越当代。上百仞的高楼,数千丈的大坝,密布的运河,宽阔的道路,以及在道路上奔驰的汽车。其想象力瑰丽宏奇,备受赞许,不过月余便哄传京师。   即使是章惇,前日遇到韩冈时,也开玩笑地问一句什么时候能让他乘上飞机。可以早间去金陵观风,晚上回开封赴宴,第二天一早,还能去长安见一见老朋友。等到休沐的时候,就回福建老宅修养一天。   神仙志怪中,仙人朝北海暮苍梧,无人会说仙人飞不了那么快,世人心目中,神仙自当乘风而行,日行万里。   列车铁路,已经将早年金陵与开封之间长达二十二日的官方行程,缩短到七日之内。等正在试验中的蒸汽机车正式投入使用之后,据说更能缩短到三日。即使书中的飞机,把三日缩短到半日,这世人也已经没有谁会一口咬定这不可能了。   蒸汽机都已经可以犁地、上船、上车。谁说不能安到飞船上?何况《自然》的各部期刊上,早就把各种飞行器都讨论了个遍。用蒸汽机带动螺旋桨的氢气飞船、热气飞船,还有直翼机、旋翼机、扑翼机,各种原理不同的飞行器。格物学家们的想象力,早就发挥到了突破天际,连隔绝地心引力制造反重力飞船都有人设想过了。   当然,《地月行》中最为引人的还是各种奔月方法的探讨。所有借用空气飞行的手法都被否定了,高层大气稀薄,不足以支撑飞机和飞船,到底要使用什么办法才能飞到月亮上?   前两日的连载终于揭开谜底。   只有使用自身力量摆脱万有引力的火箭才能够直飞虚空,奔向月球。   这个答案出人意表,随之而来的,就是韩冈离任之后准备推举吕惠卿为相的谣言一时甚嚣尘上。京师本就是各色谣言的渊薮,宰相咳嗽两声,都能传成宰相重病不起,何况源头清晰明白的火箭?   但高层对谜底已提前知道了,而且很清楚韩冈根本没有其他用意。他连继任宰相的人选早已定好,哪里有吕惠卿那个仇人出头的余地。至于外部种种耸人听闻的谣言,却是只当笑话看——至少表面如此。   张璪大笑着,一手指着韩冈,边笑边摇头。目光偷偷向章惇方向扫过去,却见首相也前仰后合地大笑。   当着章惇的面,也只有韩冈能把这种事当笑话说。   荆湖两广翻地烧草灭钉螺,蛊胀病下降了九成还多。明了发病原理后,通过艾草、薄荷油等药物防护蚊虫,南方疟疾的发病率也大幅下降。更不用说天花,已近乎灭绝。   旧时的药王庙,供奉孙思邈者不及十一,各地或供奉神农,或供奉扁鹊,或供奉华佗,也有供奉韦慈藏、韦善俊的,但近二十余年来,全都改成了供奉崇仁显徳护生佑善妙应真君,天下几千县镇,有佛寺、道观、有土地,就有药王祠。   人人都觉得,只要跟着韩冈指明的方向,未来只会比现在更好。人心所向,加上韩冈本身拥有的实力,即使章惇也必须隐忍。   这是颇让张璪羡慕的。也是张璪敢于与韩冈结盟的主因。   一阵笑罢,章惇正容道,“传信日本、河北、河东,还有登州,让他们小心戒备,提防辽人的火箭。尤其海上,如果火箭改装油料,对战舰威胁很大,要仔细提防。”   章惇着意叮咛着,坐在墙角,记录会议内容的两位掌书记正奋笔疾书。   穷鼠啮猫,狗急跳墙的事从来不少,若是一个不小心,翻盘不至于,吃个亏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海上要多小心,大同也得小心,或许还有雁门关。”张璪说,“析津府出来的这一批,是运往西京道的。北虏心不死,不一定会坐守大同。”   “攻雁门?那是自寻死路。”吕嘉问道。   “熊本的寨子修了快有一百里远了。”张璪提醒道。   出雁门关后,便是大同盆地。风遗尘整理校对。   自那一次冒进惨败后,熊本就一转变得保守起来。采取了浅攻进筑的办法,铁路自雁门关出,随着一座座新起的寨堡慢慢延伸向大同的方向。   寨堡并不坚实,主要都还是土木为主,通常两三千人一天就能修出拥有一定防御力的雏形,之后再用两三天加深壕沟和寨墙。虽然看起来脆弱,但是只要拥有足够的火炮,一座驻守一百兵的寨子,就能控制住方圆三里内的道路、村庄。而这些小寨子的二十里之内,都会有一个驻守一两个都的大寨,更远一点的,还有更大的,驻守更多兵力的寨堡。小寨与大寨彼此勾连配合起来,就像一道铁网,牢牢控制住寨堡所在的区域。   对于这种纯粹用国力压人的手段,辽人几乎没有应付的办法。即使是最小的寨子,由于相互间联系紧密,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打破。辽人出动的兵力少了,那么根本奈何不了寨子,连寨墙都接触不到。出动的兵力多了,那么等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就会发现四面八方的宋军都赶来了。只要再逗留稍久一点,宋军的主力也会从远处杀来。   在河东官军采用了这种战术之后,几次交手,辽军都没捞到好,有几次差点被围歼在城下。辽军也有采取佯败的计策,想把官军引诱出这一片壁垒地域,但过去冒进的官军,现在却变成了乌龟,等闲不离窝。   “辽人最新的火箭射程能有两里多。尾部也加了尾翼,飞行时能产生旋转。”   张璪说着看向韩冈,韩冈点点头,这个情报也是通过雍秦商会在辽国的网络得到的。   “虽不及七一四厂的哨兵三型火箭,”张璪继续说,“却也足可伤及寨中兵将。”   “为何不多生产一点火箭?”吕嘉问质问。   “我们讨论过的。”韩冈的语气,仿佛老师对着记性不好的学生,“火炮更便宜。”   火炮的成本低廉,使用方便,也适合日常保养。一门三零榴弹炮,成本九十七贯,保养得宜的话,全寿命能发射七百到一千发炮弹,而一枚实心弹加上火药,成本才一贯。   “一枚哨兵三型火箭采购成本一百零六贯,”韩冈老师一般算给吕嘉问听,“威力是比发射实心弹的三零榴弹炮大,可用一次就没了。一百零六贯啊,市售的太平大车也才一百贯,这发射一次,就是一辆太平大车飞上天了。虽说我们是家大业大,可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省点还是就省点吧。”   章惇听着韩冈一二三四五地算,笑说道,“玉昆会持家啊。”   韩冈也笑着回了一句:“先师有言,宰辅者,家相也。不会持家怎么行?”笑了几声,他又道,“三零炮的射程虽然近了些,但使用强装药,放在高处射击,还是足以攻击到辽人的火箭阵地。这火箭不调整好发射角度,可就是一百贯没了。我想辽人的钱还没多到可以随意乱砸的地步。”   辽人的情况很容易理解,尽管他们火箭的最大射程要超过普通小寨中的三零榴弹炮,但出于命中率的考量,辽人肯定不会在最大射程上进行发射。对宋军来说,极限射程上十发一中是个不错的命中率,但辽人肯定不甘心,花上一千贯才把宋军的寨子炸上一个缺口。一旦将火箭阵地提前,就进入了三零炮的射程,而发射火箭更要用上一定时间进行瞄准,以免浪射。这更给了火炮射击的时间。   辽人大量使用火箭,对大同盆地中遍地的新寨子来说,不过是从没有威胁,便成了稍有威胁。   这个道理在座的自然都能理解,但谁都看得出来,韩冈还是更看重火炮,火箭在他那里,也仅仅是火炮的补充。   “玉昆言之有理。”章惇对韩冈的说法表示赞同,“河东方面的确要提防,但不必太担心。看看辽人准备花多少本钱来打一万多工的寨子。玉昆,现在河东一个工多少钱?”   交过免行钱后,动用民夫就要花钱,每天都要给钱,同时还要包食宿。为了名声着想,这方面的钱,都堂从来没省过,而且督察得很严。   韩冈他过去执掌河东军事,只记得十几年前的价码,但现在河东的价码可就不知道了,“当年把饭钱加上是一百三十文,现在多不过两百文。民夫怎么也多不过禁军口俸。”他解释了一句。   “那就是最多三千贯的成本。”章惇自信地笑了起来,“一个寨子能让辽人费上十枚火箭,这买卖就值得了。”   这就是韩冈一贯提倡的观念,对敌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而中国最胜过辽国的地方,就是钱多。辽国调动了大批工匠大造火箭,投入的成本直接挤占了许多火炮的生产,可产量也不过中国的一个工厂日常产出。   虽然有钱不能乱砸,可如果是跟辽国有一个比较好的交换比,那就是值得的。即使是三比一,四比一,那都是不亏。   “关键还是海上。”章惇说,“一艘巡洋舰不算武器都有两三万贯,一艘战列舰二三十万贯往上走。若是几艘快船载着火箭冲近了射,怎么能不亏?”   “要是给射中了,这买卖可亏大了。”曾孝宽笑道。   如果是在过去,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宰执们议事时,绝不会用这种商家口吻。若是哪位大臣这么说话,少不了一句无大臣体,但如今倒时成了风气。   但这种商业化的风气却是韩冈乐见。   有关火箭的议题算是结束了,处理方法不过是把情报转给各个战区,并提醒多加注意。   没有哪位宰辅会认为辽国孤注一掷的手段,能给大宋官军带来太大的麻烦。韩冈、章惇,都不觉得一个并不算多出色的武器,能改变现在几个战场上的形势。   即使主帅自己犯蠢,把人带进绝路,也绝不至于一败涂地。   “应该吧。”韩冈挥去心中隐隐的不安感,然后安稳地想着:即使一时败了,却也没有扳不回来的可能。国力上的巨大差距,已经扼杀了辽国的一切未来。 第二百零一章 火箭(九)   向良觉得他节度使的名号已经快要到手了。   在他的马前,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并不算宽阔的道路从树林旁绕过。   道路之上,伏尸处处,尽是衣衫褴褛的倭人。一具具尸骸,从向良身前百步,一直延伸到拐入森林另一侧的尽头。   身着蓝色海军军服的士兵,提着插上枪刺的火枪,正在尸体之间缓步行走。他们边走,边用手中的枪刺挑着伏倒于地的倭人,从中搜检出还没有毙命的敌人。军中的卫生兵跟在他们身后,确认是否有救治的可能。   空气中还有浓烈的硝烟味道,四阵排枪,击碎了倭人的伏击,也留下了硝烟的残迹。   树林边缘有几处正噼啪冒着烟火,不过火焰已经渐渐消了下去,一缕一缕的残烟淡淡的融入天空。森林里飘散出来瘆人的臭味。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随着残烟扩散到空气中。   也不知是第几次击败当面的敌人,不过向良还是没有厌倦胜利后,在高处俯视战场的习惯——这也是攻入日本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半个时辰前,就在大军前进的时候,前方的这片树林涌出了一批敌人,扎着头发,衣衫褴褛,掌中的倭刀长短不一。后面跟着大批手持竹枪的村人。   这一批倭人埋伏在树林中,避开了前军,准确地冲进了中军队列,如果向良是不相干的旁观者,足可以为他们的行动而击掌叫好。   但向良这位主帅,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身边的两千中军甚至都没能来得及摆开阵型,放下火炮,幸好随行的骑兵指挥最早反应过来,一次冲击就打断了伏兵攻击的势头,由此得到了两三分钟的时间,让步兵得以完成作战阵型的布置。之后,就跟前面的所有战斗一样,排枪横扫一切。   在主力覆亡之后,敌人根本是乌合之众。通常情况下,只要有两门炮在,随便一轰两下,对方就会崩溃了。即使没有排开火炮,凭借整齐的枪阵,即使老用兵的将帅,也很难讨得了好去。   不过这一次的失误,还是太大了。负责统领斥候、侦查敌踪的裨将,此刻已经被夺职待问。而向良也派人去质问前军主将,全军都在伏兵的眼皮底下走过去,还把中军主帅给陷了,到底是哪家的将军?   向良知道那些斥候早就因为不断的胜利而疏忽大意了,满是尸臭的森林,也的确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天知道这一片头下军州的辽人领主,往树林里面丢了多少尸体。刚才抄截倭人后路,冲进森林的三百将士,出来后一个个面无人色——但这可不代表向良会体谅差点害了自己的蠢货。   也就是胜利,让他心情好了那么一点。   向良需要胜利,也期待胜利。   作为外戚,跨过波涛起伏的大海,统兵打下了日本之后,向良不觉得自己日后还有机会领军上阵。不过这份功劳,足以让现在已经是节度留后的他顺理成章被授予节度使。   向良静静地等待着,他要一个辉煌的胜利,派去逐敌的都是他手下最为精锐的骑兵。在挡住了最开始的几分钟后,向良需要立有功勋的他们继续前进,将所有敌军一网打尽。   传令兵带着捷报回来,最大一股逃敌被前军咬住了,没费太多力气,就将他们全数歼灭。   向良轻哼一声。   要是前军把人给漏了,他就更有理由处置前军军帅了。   可惜对方很聪明,没给他这个机会。   “大帅,接下来怎么办?”   向良抬起马鞭,无视满地的尸骸,“继续向前。”   才离岸不久就遇上敌人,当然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士兵们集合了起来,遵从向良的命令,继续向前。   刚刚结束的战斗用时很短,几轮射击就获得胜利,但队伍中的许多人都在紧张中消耗了大量体力,再次起步时,竟显得有几分步履维艰。   “打起精神来!”向良在马背上大声打着吆喝,“到了前面的庄子,就有地方休息了。”   向良也不想多走路。海战陆师,那应该是半海半陆,陆路走多了,可就是陆军了。   可如今日本的局面,让向良只能一步步平推。   如果倭国朝廷尚在,向良会选择直接在距离平安京最近处的港口登陆,直接一刀斩首,然后坐镇中央,让手下人分头出击,将分散的地方势力各个击破。   现在倭国朝廷被辽人连根刨了,日本三岛上,被划分了大大小小近百个头下军州。一位位辽国贵人本就是自行其是,一盘散沙,哪里找一个斩首的对象来?   当九州岛上的驻军主力被击溃之后,要占领日本,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沿着海岸一家家扫过去了。   “太尉,太尉!”   一名骑兵从远方奔来,亮出了身份之后,被带到了向良的面前。   “太尉,出事了!”   “出什么事?”向良漫不经意地问道。   等到传信士兵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脸色丕变,“传令三军,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立刻班师回港。”   ……   如同流星划破天际,几朵色泽橘红色的火焰飞临营地上方。   远远的,向良望着空中的尾焰,仍是恍恍惚惚。   一个时辰前,他还意气风发的站在战场中,欣喜于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可是现在,心情却像陷入了一场噩梦。   轰的几声巨响,爆炸声远远传来。   还有好几里的距离,乘着腥咸的海风传到向良处,已经是微不可察。可向良的心脏,猛地大跳了几下。不安的预感愈发地强烈起来。   在港口营地,向良留下了足够的兵力来防护。但现在港口也受到了攻击中,岛上辽人几乎全灭,那么多辽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向良至今还没回过劲来。   这是一场让人觉得羞耻的惨败。   如果不是在突然收到港中战舰被敌军火箭攻击的消息,让向良下令撤军,向良将会沿着道路一路打过去,一直打到目的地。   可现在只能放下一切赶回来了。   向良放马疾行,十几里路,遇上了好几次水兵,都是从营地逃出来的。这些饱经训练甚至折磨的水兵,现在却仓皇逃窜。   向良没有为他们停步,而是继续前进。   停泊在港口中的战舰,遭受到了莫名而来的火箭打击,他这位主帅哪里有时间停下来多问一问?向良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都要疯掉了,跟随他行动的战舰,可是整整一个分舰队。如果有了点闪失,他只有辞职谢罪了,至于节度使,那根本都不用幻想了。   马蹄声急急如电,港湾处轰隆隆的巨响,带着火焰一刻不歇。   向良打马狂奔,海面上的爆炸正一声声地赶在他的马前。起伏的海面映着火光,仿佛沸腾的油锅。   向良拼命冲到门前,港口中营地大门一侧的望楼,早已变成一支火炬。   望着遍地狼藉的营地,向良正要说话,却发现周围的目光凝定在半空中。   抬头看去,海湾的入口处,一枚火箭以极低的速度飞了过来,带着长长的焰尾直奔港口中的战舰而去。   向良紧抿起嘴,坐在马背上,死死盯着那枚火箭。火箭悠悠忽忽地转了过去,最后一头扎进了海里。   向良神色刚刚一松,往外看去,却见又是几处火箭同时腾空。这几枚火箭,在海湾入口处射出,径直奔向码头上的战船。   向着海湾入口处极目望过去,天与海的交汇之处,停了几艘小艇。每一枚火箭,都是从这几艘船上飞起,而火箭的威力,也在不断提高。   尾端的赤红色焰光,让向良心惊肉跳。数量多了起来,这一回就难躲了。   轰,轰,轰。   新射的火箭落了下来,一半落进了大海,但另一半……   “青州号!”一声尖叫传自向良的背后。   向良往码头望过去,却见港中最大的那艘船上火苗腾空而起,不知道是不是火箭中掺了什么,爆炸之后就溅射出来,火势转眼就蔓延到了全船。甚至连挽救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青州号……”   向良从喉间发出一声哀嚎。仿佛垂死的野兽。   双目赤红,眼中尽是痛苦。海军最强的战力,就在他的眼前化为一片火海。   收拢起来的帆索,在桅杆上燃起了一条条火链,将桅杆一起点燃。   船上的士兵终于是放弃了,一个个从船上跳下海面。   向良这时想起了什么,“章参军呢?”他问着左右。   宰相家的公子自请从军,这对哪位主帅来说都是噩梦。幸好宰相知道自家儿子的本事,直接从都堂下令,让其负责转运。   当向良出阵后,就顺理成章地把宰相公子留在了安全的营地中。   谁能想到还会有反击?都被打得近乎全军覆没了的敌人,哪里来的武器和船只。   “章参军呢!?”   向良到处抓着人来问,得到的回答却都是摇头。竟然都没人盯着那位公子哥儿。   望着营地核心处的废墟,还有被火焰吞噬的战船。   向良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已经不是辞职能抵数了,也许,可能,说不定,要自尽谢罪了。   “这下完了。”他喃喃说。   ……   一艘巡洋舰,一艘一级战列舰——而且是分舰队旗舰——被击沉。还有一艘巡洋舰,三艘货船,一艘高速通讯舰,在过火后失去了修补的价值。   海军的损失极为惨重,这是百万贯为级别的损失。即使朝廷想要补救,也不是短时间能够补救的回来。   更不用说一级战列舰,从材料到设计,都是造船工业最高的成就,竟然没有损失在海战中,而是在夜里被人烧毁。   这让人更加充满遗憾。   失去了半支分舰队,日本岛上的战斗只能暂时告一段落。剩余的战舰纷纷离开港口,去追查辽人的夜袭火箭船队的来路。陆地上,没有了海军的支持,就意味着没有了军用物资和粮草的供给,即使想要继续作战,也不可能成行。何况主帅向良,完全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根本无力去执行他的使命。   几名将校从营帐中出来,就面面相觑。这种变化,不是他们能够参与,只是想到自己要在日本岛上空耗时日,就显得分外揪心,更不用说宰相家的衙内,在这里出了意外,到时候,宰相那边会怎么看待?想想就觉得没了前途。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找到了火箭的残骸,可以交人带回国中,只要能够被军器监好好研究,将校们都相信,很快他们手中也能拥有比辽人的火箭数量更多,比辽人的火箭性能更好,比辽人的火箭射程更远,比辽人的火箭威力更大的火箭。   但是,在这一切之前,还先要过上一关。   “消息送到京师要多久?”一名将校问着。   “看天气了。”另一人说,“有可能半个月,有可能要二十天,顺风就快一点,逆风就慢一点。”   “我不知道的是该希望快一点到,还是慢一点到了。”第三人叹道。   “还是早一些吧。”第一位军官道,“早点让相公知道的,我们也不必一直提心吊胆了。”   “万一有什么惩处呢?”第二人担心地说。   “还能让我们为陪葬不成?”第一人反问,“即使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只是相公呢?” 第二百零二章 火箭(十)   【一一七四】。   “这是伤亡……还有失踪。”   【青州号】。   “青州号一级战列舰……兴化号二级巡洋舰、六零四高速通讯舰、货船。”   【日本】   “向良,蠢货,”   【时间】   “明年年底不知能不能拿下日本。”   【钱】。   “要多一千多万吧……至少的。”   韩冈锐利刚硬的字体,一条条排比在纸页上。石墨混着黏土烧制的炭笔在微黄的纸面留下了浓黑的痕迹。字数越来越少,力道则越来越大,字迹也越来越深,就像是利刃划过的刀口,将战争的损失血淋淋地暴露出来。   韩铉用力闭了闭眼睛,文字中透露出来的情绪,如同火焰般灼眼。张开眼睛,看看父亲没有太多表情的侧脸,再看看纸上的文字,仍然让人心惊。   韩冈的字一向刚硬,源自三馆楷书的端正,加了本人的性格填充之后,就变得如同蒸汽机一般充满钢铁般的力量。米芾那个狂人就曾评韩说韩冈的书法是老圃挥锄,唯恐力弱——这番话后,米元章就是多年的闲职,时间和金钱尽用来在京师里面的酒家买醉了——不过在韩铉看来,米芾说得还真是贴切。本来韩冈用毛笔时还有一点柔和成分,换成硬质的炭笔质后,完完全全就像是刀刻斧凿,恨不得将强势的脾性化入整篇文字中。   最后一条就一个字,看起来重逾千斤。而且从任何角度来看,钱总是最重要的。   什么都离不开钱,朝廷也离不开钱。   百万贯的计划外开支,就足以让宰相当庭骂街了。去岁鄂州船厂大火,烧光了船台和船台上的船只不提,船厂储备的木料也烧掉了几千根,还连累了船厂周围的民居被烧掉了上千间,几百人焦头烂额,损失足有八九十万贯。章惇当庭就骂了街。   韩铉当时从不同朋友那里听到了十好几次福建腔的入娘贼,这当真是难得一见,几十年都没见过。事后荆湖北路转运使、巡察御史、鄂州知州等二十多位相关官员,或降职,或撤职。宰相的脾气,说在不相干的人嘴里,那是有趣,落到下面,就是一场席卷一地的风暴。   更别说国库年入的二十分之一,战争国债总额五分之一的一千万贯——这不是韩铉自己凭空猜测,刚刚韩冈才提起笔,用草码写了个一千的字样,正好符合韩铉的估算——本就不趁手的财计,这下又被捅了个大窟窿。不加预算还不行,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即是战后红利,也是先期投入,没有先期投入,后续当然不会有收入。   韩铉他听韩冈说过,做宰相的都惯做裱糊匠,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老把式——就是前段时间,正在办大借款的时候听韩冈的感慨。   从情理上说,没人会真心喜欢一文钱掰两半花。好不容易把还没到手的地儿包装成期货挣了五千万贯,摆脱了捉襟见肘的局面,这一下就又要扣扣索索。连带着对辽攻略的进度表,以及国家投资的各个建设项目,也都要大改。这要是不严重,就没别的事严重了。   青州号战列舰的毁损,对朝堂来说倒不算十分严重了。烧了一艘,再建两艘,这笔钱朝廷出得起。最近才赚了五千万啊,而且还有可能赚得更多。   这一回日本派遣军吃了一个亏,最急的就是那些买了战争国债的债主,他们最怕的是钱打了水漂——即使朝廷事前拿盐税做了保证,但所有人都想要能生钱的土地,而不是仅仅拿回本金加利息——如果朝廷说一句要追加投入,他们肯定会飞快地从自己兜里往外掏钱。   开源不成问题,节流也有了进步。   最近明州、密州两大造船厂的造船工艺同时进行了更新,蒸汽机带动的机器在船厂中大量使用,大幅降低了制造成本,同时铁钉等铁质配件也因为采用,机器生产而成本大幅降低,有一千万贯,至少能造五十艘来。   但放在民间,青州号沉没的影响比什么计划延误、军费损失都要来得大,毕竟近些年来,报纸上都是在宣扬中国海军的强大。其中的代表,自然就是三艘装备了上百门重炮的一级战列舰,足以媲美大型战堡的火力,规模也如堡垒一般崔巍,因而在民间名声极大,被视为官军无敌天下的象征,甚至在年画上都有刊印。这一下烧了一艘,官军用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望,顿时就塌了一个角,连同上一回的河东大败一起,为民间的反战声势推波助澜。   “该怎么办?”韩铉为韩冈忧虑着。   ……   铁甲舰也许该开始建造了。   韩冈手中的笔管,轻轻敲着桌面。   “大人!”   韩冈连眼皮都没抬,无视儿子试探式的询问。   第四分舰队的惨重损失,的确是如同向良所上请罪表中所言,是疏忽大意轻敌所致,如果一切按照规条中做事,辽人装着火箭的小型战船根本不能靠近战舰泊地。但几艘小船加上火箭,就毁掉了大半支分舰队,也证明了木制战舰对爆裂性武器的脆弱。   如果还按照作战条例上,战舰组成战列线,接近到敌方舰只百丈之内开火,而且条例中明文要求为了命中率,要尽可能接近敌舰,那么等于是邀请敌军释放火箭,船坚炮利的优势不说荡然无存,至少也要大打折扣了。   要想防御好火箭,改木为铁是最好的办法。以现今的技术工艺,一时间不可能用钢板铆钉打造出一艘全钢战舰,铁甲舰便是不二选择。在木壳船板外侧钉上一块块装甲,防御炮弹,也防御火箭。   但船帆上不可能钉上装甲,战列舰、巡洋舰上的船帆,比船身更为巨大,不排除船帆的隐患,只考虑船身,改装成铁甲舰就没有意义。   去掉船帆,那动力怎么解决?   铁甲舰是木壳战舰加装装甲,对速度有着极大的拖累。海战之中,速度第一,火力只能排第二,要保持原来的速度,船帆只能更大,不能缩减。   或者打造蒸汽动力的铁甲舰,完全抛开船帆系统。但这样的设计,却找不到合用的蒸汽机,以及传动装置。而且现在只能做得出明轮船,作战时候这是个巨大的破绽。   即使是铁甲舰也不现实,现有船用蒸汽机的功率太小,驱动不了大型战列舰,而水下螺旋桨驱动船只,技术水平还远远不够,技术上的欠缺,使得一切设想都毫无意义。   炭笔在纸上一划,这一条被深浓的黑线勾了去。   好了。   一条条写了下来,   而第一个则似乎最微不足道。   一千一百余伤亡,放在对辽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一场大一点的会战,一口气战死了四千多精锐,一万五千多伤亡,转过来没两月就恢复元气了。   但关键是其中有一人。   他算是失踪——实际上,是名为失踪,剩下的不过是尸骨无存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火药武器出现前,战场失踪都能直接作为逃兵论处,但火药出现之后,四分五裂,尸骨无存的现象就多了起来,很多尸体都无法确认身份,勉强拼凑起来就会发现尸体的数目和实际减少的数量对不上号。   韩冈啪地合起了文件夹,抬头看着心中浮躁的儿子。   当年皇帝也死了一个儿子。   正好是在韩冈公布种痘法的当口,因为天花死了一个儿子。   这对韩冈来说,当然是始料未及的变故。而且韩冈还作死的在奏章中说,他为了不损仁德,把牛痘法的前身人痘法隐瞒了十年。   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如果哪个医官有医治的办法却不拿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韩冈是绝对有杀人的冲动,但熙宗皇帝当年忍住了,因为他还有一个儿子。   人质在手,韩冈一点都不怕皇帝发飙。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宰相家的儿子失踪了,或者可以说死了。死在了火箭之下,偏偏韩冈前段时间出版的小说里面,火箭唱了主角。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来。   章惇那边的反应会不会也是如此?   到时候,到底会有多少人投身到这一场漩涡中?   韩冈看着儿子,心中想着。如果跟章惇斗起来,最高兴的还是那些两边不靠的中间派,还有对拨乱反正念兹在兹的旧党余孽,或者叫保皇党。反正水越浑,对她们这些人来说,生存空间就越大。在韩冈和章惇联手的时候,外界的游离者连呼吸困难,一旦章韩互斗,生存空间立刻就扩大了许多。   所以敌人的数量可想而知,只会多,不会少。   需要团结。   韩冈再一次确认,必须要保证所有愿意维持团结的同道能够得到同样立场的同伴的反馈,让他们知道同伴的数量是难以计数的庞大,那么他们才会安心地守住现有的立场。   有了足够的同伴,人心就会安稳下来,而稳定又人多势众的同道,又能反过来保证或核心的稳定——一如当年。 第二百零三章 火箭(十一)   阴暗的房间,阴暗的角落,章持声音阴郁。   “我兄弟死了。”   一片静默。房内影影绰绰,十余党羽皆尽无言。   “被人害死的!”   章持平铺直叙地陈述,引来了几声抽气。几人不安地扭动着身子,似要逃避。   “世人都知道是谁下的手!”   章持重重地一拍扶手,愤怒的声音伴随阴狠的视线,将所有人都钉在座位上,不敢稍动分毫。   二哥死了。   消息自日本传来,虽云失踪,但那只是尸骨无存的委婉说法。   兄弟五人,可年长的嫡子就他们两个,自幼相伴,三十年的手足之情,乍闻消息时,章持心中不无伤痛悲凉。但狂喜随即从胸中溢出。   这是天赐良机。   在旁观了父亲收到噩耗后的反应之后,章持确信,他已无需再等待,无需再犹豫。   “勾连张璪,排挤吕嘉问,借都堂枪击案大兴狱讼,又使动西人打压商会,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在警告家严。”   章持一句句说着,心中带着解恨的痛快。   如果父亲不是一直都在妥协退让,如何会让那一位猖狂到此等地步。甚至二哥,说不定现在还会活着。   不过那就不是好事了。   章持冷漠地想着。   他兄弟的一点念想,章持如何不知?随着父亲权势日长,地位日高,兄弟两人就越发生分。他那兄弟全不顾手足之情,一心想争一下高下。自来都是嫡长继承,次子哪里有资格去奢想?但章援却到处伸手,甚至还跟被通缉的要犯勾连上。   也正因为这一桩事,章援最后只能离开京师。   章持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   要认输倒也罢了,偏偏死不甘心,并没有选择家里安排的南方佳丽之地做知县,反而主动要求去日本。   想来也是要结好军中,为日后争位奠定基础。   可只看到别人吃肉,却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有这个命。韩家老二在河北一番辛苦,一心想立大功劳,都差点成了笑话,这章家老二,一枚火箭飞来,满腹野心全成了画饼。   这就是所谓的运数。   没那个命,怎么争取都得不到。   “此贼生怕离任后会给家严独揽大权。这一回,甚至都跟辽人勾结起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严厉的控诉,缺乏足够的逻辑基础,只能说是莫须有,但作为表态,已然足矣。   “此贼或许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可焉知不会杀到你我头上?”   “郎君说得正是!”   “不是泄露了军机,辽贼如何能抓住大军远出的机会?!”   “此贼步步紧逼,下一回可就是相公了!”   “郎君,不能再坐以待毙!”   附和声蜂拥而起,表忠心的争先恐后。   “郎君之意,当如何?”   章持咬紧牙关:“昆弟之仇,弗与共国!为人兄,理当为昆弟复仇。为人子,更不能坐视贼子害父!”   “郎君所言极是。事情危机,不可坐等,当先下手为强!”   ……   “好了,你下去吧。”   手下人依言退出房间,章恂立刻瘫坐了下来。   他揉着太阳穴,偏头疼越发地剧烈起来。额角的青筋方才突突直跳,现在跳得更厉害了。   外面的事本来就够让他烦心的了,家里却还不让人省心。   这日子还怎么过?   二哥受过了教训,知道悔改了,远赴日本,在营中做得勤勤恳恳。原本章恂都要站到他那一边去了,可回来的却是噩耗。   而这一位始终没吃过大亏,什么事都是自说自话,当真以为只要对韩冈下手,胜利就能唾手可得?   他就不想想,以他爹的性子,为什么能容忍韩冈的挑衅?能容忍韩冈分薄他手中的权力?甚至忍了十年之久?   他到底知不知道,不争的理由数十上百,什么相忍为国?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不敢啊!   归根到底,不是韩冈分薄章惇的权力,而是章惇分薄了韩冈的权力。   太后信任的是韩冈,掌握兵马的还是韩冈,拥有人望依然是韩冈。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韩冈手上直接控制了京师里的九成兵力,李信、王舜臣两鹰犬,始终有一人在京师。而三衙之下,正将、副将、指挥使,乃至都头、十将,多有西人担任,皆奉韩冈为尊,一句话下去,调动起兵力比枢密院都方便快捷。   两个侄儿,只看到他爹贵为首相,不明白这是韩冈主动退让的结果。如果这些年来,两相相争,倒台的只会是章相公,不会是韩相公。   他们父亲用了十年来培植根基,让福建商会掌握了天下命脉,让党羽遍布朝堂,已经可以与韩冈分庭抗礼,但军中的势力依然不如,所以这一回对辽战争才是一个关键。   韩冈即将离任,而继任者根本无力与章惇对抗,只要在独自控制朝堂的时候灭掉了辽国,那么就不必再如此束手束脚。   至于之后能作什么,那要看天命。   但如果继承人是章持,章恂是绝对不看好的。   如此轻佻,毫无耐心,若容其掌握大权,章氏灭族可期。   与其让其继承,还不如从那几个年纪小许多的侄儿中选。   章恂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走着。   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见章惇。   自己知道的事,章惇也肯定会知道。   可痛失爱子的章惇在受到另一个儿子煽动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章恂却没有什么把握。   是能够保持理智,还是归咎于他人?   自从前天乍闻噩耗去拜见了一次章惇之后,章惇在尽力掩饰之后那仍不禁流露出的一丝痛楚,让章恂对他兄长的态度真的没那么多把握了。   他仰头望着上方雕栏画栋,太平时节的富丽堂皇,在战争中脆弱的经不起一枚炮弹的洗礼。   章恂忧心忡忡,辽国还没打下来呢,可不要自家就打起来。   要是韩相公能让一让就好了。   这样至少在外人挑拨的时候,自家的兄长不会如了那些人的心意。   ……   韩冈站在书桌边,沈括、黄裳这两位朝廷柱石立于身后。   韩冈沉默着,一张张翻着桌上的报纸。他低着头,沈括和黄裳两人在背后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们能看清桌上的报纸。   每一份报纸上,都用巨大的篇幅描述着官军在日本的惨败。   甚至连标题中,都透露着对官军失败的幸灾乐祸。   如果不看报纸刊名,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是辽国的报纸。   韩冈都没怎么看报纸内容,他只在看刊头。   沈括和黄裳过府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用说都能明白,但韩冈却始终不入正题,硬是晾着两人。   后背上的视线如针如枪,韩冈似是毫无所觉。翻过一份,看看刊头,就抬手一指:“李邦直。”   又翻过一份,又看看刊头,韩冈哼了一声:“是韩师朴。”   再翻过一份,看了眼刊头,韩冈把握稍微少了点,“《新雒》……是文宽夫吧……也不知他病好没有。”   韩冈就像是在玩射覆,从刊头提名上猜测题字人的身份。   三十余份报纸没有一份来自于开封本地。   开封的报社遇到大新闻时,跑得嗅到肉骨头的狗一样快。但大新闻一旦跟宰相有了牵扯,他们就一个个乖得跟吃饱了躺在冬天太阳底下的猫儿一般,一个比一个精乖。   都是尽量用小的篇幅来,避开了火箭,也避开了章家二衙内的死,甚至是用轻描淡写说一句王师小挫。   但洛阳、应天两地的报纸,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看到朝廷的失败,甚至是欣喜如狂。   “《西京快讯》,又是文宽夫……文宽夫都九十多了,能不能活到他这个年纪不说,即使寿数能比得上,这精神可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沈括轻咳了一声,“《西京快讯》的主编是欧阳辩,欧阳文忠幼子。”   “没文宽夫点头,欧九的儿子不敢发。”   是议会给了他们胆子。   黄裳想说,还是没敢说出口。   洛阳一向是丧家犬的老巢,通常知河南府都是带着朝廷给他们的大棒子去镇守西京,只要有朝廷支持,能整得当地豪门苦不堪言。   文家被拉出来杀鸡儆猴,多少豪门一个个缩起脖子不敢说话。但议会开选,洛阳议员无不是旧党党人或其门人,一群丧家犬聚在一起取暖,反而涨了一些声势。原来不敢做的,现在都敢做了。   “相公,可要查禁?”黄裳换了一个说法问道。   “王师败绩的时候近来虽少,过去却很多。一战丧师数万好些次了,这一回才死了一千不到。算得了什么?”   韩冈终于多了一些话,回头看看两人,“无需多虑。”全不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小挫罢了。”   “相公!”沈括刚开口,就是一阵咳嗽。   “存中,勿急。喝口茶,慢慢说。”   沈括的入冬后就病了一场。虽说一开始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可沈括已过花甲,元气已虚,竟使得这一场病迁延数月,迟迟未愈,甚至不得不请了两个多月的病假。直到近日,方才渐渐好转。不过他现在的样子,离痊愈还有一段距离。   沈括咳了一阵,喝了几口茶汤,里面特地放了上等川贝母,方才缓和了些。   “相公。”沈括放下茶盏,便忧急的说,“此事非关于外,只在萧墙之内。”   若两相无间隙,即使外面的丧家犬们上蹿下跳,也无力可施。可如果有了嫌隙,那祸事就大了。   “你们在担心什么?担心我,还是担心子厚?”   “章相丧子,若能化解一二也好。”   韩冈说火箭,火箭就把章家次子给炸死了,其中的关联从道理上说不通,但神神鬼鬼的说法却甚嚣尘上。   如此巧合,韩冈一边的沈括、黄裳等人,除了哀叹命数,就只能希望不要因此干扰到章韩两方的关系。   双方合作的太平时日长达十载,身处其中,沈括、黄裳都不想看到有破裂的一天。即使破裂,也不该由此等意外始。   “丧子之痛,哪有禳解之法?”韩冈摇摇头,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我与子厚相交莫逆,其子侄亦是我子侄。如今身故,子厚即不提,我也要还报北虏。”   他瞥了眼桌上的报纸,《海陆师意外败退,宰相子不幸阵亡》,他冷笑,“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 第二百零四章 变故(一)   “所以……你现在不打算走了?”   韩冈走到圆桌旁。提起茶壶,翻过两个空茶杯,注满了碧绿茶水。   回头将一杯递给身后的王舜臣,自己拿了一杯在手。看着这位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的脸,韩冈挑了挑眉毛,带出了一丝笑意,“要养伤?”   “俺倒是想养伤,也不知破皮的伤朝廷给不给休。”王舜臣笑说着。韩冈把话题给绕开,他也只能陪下去。   韩冈的性子一贯如此,向来喜欢掌控话题,在对话时掌握主动。王舜臣早也习惯了韩冈的做派,他摸了摸犹敷在左脸上的纱布,心有余悸,“这也是运气了,偏个半寸这条老命说不定就没了。”   “还好意思说?”韩冈不豫地瞥了他一眼。   王舜臣已内定为河东副帅,正在京师为明年开春后的攻势做准备。昨日他抽空去了一趟军器监靶场,想看一看实验型号的开花弹,结果被弹片擦伤了脸,破了相。   要这是意外,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但王舜臣这一回受伤完全是他作死的结果,而且差一点就给他作死成功了。   “没炸的臭弹也敢随便上前去看?幸好还没到近前就炸了,要是在身边炸了,你还有命在?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安全!安全!把这两个字给我刻在脑门上!”   一回想起二十多步外猛烈绽开的火焰,嗖嗖飞过的弹片,王舜臣就不禁一身冷汗。   尽管身经百战,但猝不及防间生死一线的经历,对早就贵为太尉的王舜臣来说已经十分遥远,遥远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王舜臣尴尬一笑,年纪老大,地位尊崇,被人训诫的感觉并不好。点头应承了几声,忙说道,“这一回算是死里逃生,也算是知道开花弹的好处了。落地后,两三丈内没人能活。”他说着咧开嘴,笑得狰狞,“辽狗如今学得一手好阵列,我倒要看看他们遇上开花弹,会被炸成什么样。还有……攻城也更方便了。”   试验场上,一道以东京新城的标准修起的坚固墙体,被开花弹掀起的硝烟火光笼罩了半个时辰之后,就成了一道足以让战马奔驰而上的土坡,新式火药的威力,以及开花弹的效果,王舜臣在近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棱堡,其实墙体的坚实程度,也很少能与东京城墙相比。赫赫有名的天门寨,夏日战后,经过维修加固的城墙厚度,也只比东京新城城墙的平均厚度,多了一尺而已。让王舜臣来说,也就是新式开花弹一个时辰的时间罢了。   “不过这么一来,阵仗上又得要有变化。”王舜臣斟酌着说,此刻的他,终于像一名老于战阵的将领了,“战术要变,军事工程学的课本也要改了。如果辽狗手上有足够多的开花弹,再阵列而战,就是自寻死路。但反过来,只要有了开花弹……”   王舜臣飞快地瞥了韩冈一言,壮声道,“只要军器监能够供给足量的开花弹,半年之内打不到辽阳府,哥哥你把我的脑袋砍下来都没问题。”   王舜臣自信满满。使用开花弹后,炮弹的杀伤范围,从一条直线,转换成了一个面,杀伤力更大,但如何恰当地使用这种新式弹药,军中已经做了相应研究的将领并不多,而王舜臣正是其中之一。   每一件革命性的新式武器的发明,带来的都是战术上的巨大变化。或者说,战术本就是为了引导出武器的最大战斗力而存在。拥有了新式武器,而不去寻求战术上的改变,比买椟还珠还要愚蠢。在历史上,墨守成规的势力总是会被更加具有革命性眼光、敢于引领潮流的对手给击败。   二十多年来,王舜臣亲眼见证了军中武器和战术的巨大改变,也见证了大宋官军战斗力飞跃性地提升,当然不会是不喜欢变化的保守派,相反的,他对新式武器的喜爱,在军中也是颇为有名的。   早年就见证过霹雳砲、神臂弓如何克敌制胜,板甲、陌刀更是让官军一举成为能与辽人精锐相抗衡的强兵。   而在西北边陲镇守的那些年,手边只有被中原腹地淘汰下来的床子弩,充斥耳中的都是对火枪火炮夸赞,每一封来自军中友人的信笺,也都在诉说对火器的惊喜。这让王舜臣对新式的火器开始极度渴求。   即使黑汗人从辽国那里得到了火炮制造技术,朝廷也只是多送来了更多库存的神臂弓和床子弩。在巴拉萨衮城外的会战中,被两百七十具八牛弩击溃的黑汗人,又把刚刚得到的火炮给抛弃了,开始千方百计地寻求床子弩和神臂弓的制造技术。   黑汗人被误导,王舜臣则不会。他亲眼见识过了神机营的战斗力,更清楚火炮与床子弩之间的从成本到威力上的巨大差距。可朝廷就是不给他手下配备这些新式武器,只是当成了被淘汰武器的处理站,倾销库存武器的窗口——在中国铁蹄下苟延残喘的黑汗人不需要用到火炮来处理。   王舜臣对新式武器的饥渴,就是在西域这些年里不断积攒起来的。每次回到京师诣阙,他总喜欢往军器监跑,不顾危险亲手试炮的太尉也就他一个。   这一回回到京师任职,王舜臣更是紧盯军器监。开花弹的每一次成规模试射他都让军器监转报与他,以便他能够抽出时间去参观。又带着手下的参谋们,一起去研究使用开花弹的新式战术。   看他现在急切的目光,更是迫切地想要拿着开花弹去战场上试验一下他的战术是否管用?   王舜臣的脖子都抻过来了,就想能看见韩冈点一点头。韩冈慢慢地喝了一口茶,更悠然地问道,“不是说现在不打算去河东了?”   王舜臣一愣,失落地反应过来,“哦。对。现在不能去。”   韩冈笑了起来,“军器监的计划中,是准备将现有的实心弹都改成开花弹。不过……”   王舜臣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能装备军中的只能是已经定型的乙型开花弹。是球形弹,不是你今天看到的锥形弹。”   “十发里面只有两三发能爆,也没指望现在就能用上。”王舜臣摇头说。要是臭弹少一点,他也不至于在靶场里面才走几步,就差点卷进爆炸里去。他又问韩冈,“至少再得等两三年吧?”   “或许不止两三年。”韩冈不无遗憾地说。虽然他也想早点看到火炮现代化的进程更快一步,但依照现在的开发速度,以及工业制造水平,在两三年内,锥形炮弹还无法大规模装备部队,这不仅仅是炮弹的问题,也有火炮的问题。   “线膛炮,发射锥形弹,利用震动来引发引信,技术上要求还很高,不是几年的时间能够解决的。军器监的实验室里面花大成本做上几百个没问题,只有两三成能用也没问题,但工厂里面还这么高的生产成本,等着关张倒闭吧。朝廷可没那么多钱买。”   “不能用简易点的?”王舜臣问,“改成个猴版先试试。”   猴版,这是韩冈给经过精简之后的同型武器起的名字。最近的就是在河北战场上大放光彩的狙击步枪的简易版。用了一般点的钢材,也不是名匠手工打造,子弹和火药,同样不是军器监的精挑细选,而是军工厂的大路货,但威力和射程已经超过了旧式燧发枪。当然,成本也是,只是比原版的狙击枪还是要低些。   为什么起了个猴版的名字,韩冈没说什么理由,下面的人自己就阐发,猴肖人,却又不是人,智术不如,身量不如,就跟猴版和正版的区别一样。   “乙型就是。”   “哥哥这是蒙我呢。”王舜臣笑道,“球弹和锥弹可差得多了。滑膛和线膛也差得多了。”   “两种炮弹本就不是一路货,要改炮弹,火炮都要改。你弄个猴版,配套的火炮日后还是要改?这要花多少钱去?还不如直接上正版。”   对韩冈来说,现有的科技发展的路线图是明确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千年经验的他一清二楚。譬如火炮,从滑膛炮到线膛炮,从实心弹到开花弹,一整条开发路线都是韩冈定下来的。如今几个技术节点已经确定,可以直接跨越过去,就没必要节外生枝。   不过这也是军事上,韩冈才会加以干涉。他现在也只在战争相关科技上会给与明确的方向,至于基础性的研究,尽可能的放手。证明一条路线的错误,也是科学发展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一切按照韩冈的记忆来发展,得到的绝不会是韩冈记忆中的科学昌明、科技发达的时代,只会是一个缺乏根基的怪胎。   “慢慢来吧,这个不急。”韩冈道。   “是不急。”王舜臣眨了眨眼睛,就说道。陪着韩冈兜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把话题引回来的机会,“比起如今的事,河北河东都不能算急了。”   如今的事?   韩冈想笑一笑,先打个哈哈过去,但看看王舜臣脸上的表情,忽的又想叹气。   之前沈括和黄裳都来试探过口风,现在就连王舜臣都坐不住了。   自家派系之中的核心,一个个都坐不安稳,更下面的人还用说吗?外面的飞短流长又会变成什么样,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直以来,朝廷对外的宣传,都说两位宰相和衷共济,共掌国政,关系一向和睦。但这一回,章惇和韩冈之间的矛盾,随着日本岛上的那一枚火箭,暴露在世人面前。   不可能不有矛盾的。   至亲如夫妻父子,都难免口角争执,同为宰相,共事十载,身边各自簇拥着一大批人,利益集团的势力早就扩张到了官军业已控制的每一寸领土,甚至还更多——雍秦商会在辽国国内渗透得很深,而福建商会的开拓队都在天竺打下落脚点了——韩冈和章惇之间,怎么可能没有争执,没有争斗,没有争权夺利?   一直以来,维系着两人之前互信互谅的关系,使得朝堂上斗而不破,一方面是敌人依然势大,章惇和韩冈都没有给人渔翁得利的打算,还有就是实际强势的韩冈,却谨守着平等的姿态。两人之间虽然有冲突,却还没有到有你无我的境地,相反的,许多时候,两方携手合作得到的利益,远比与争夺的利益要多得多。   即使是现在,纯粹从利益上来考虑,韩冈和章惇之间根本没有冲突的可能——除非章惇突然间觉得大庆殿中最高的那个位子吸引力大增,同时又觉得自己有实力有机会学一把杨坚。自然,这个可能性是很低的。   可利益是一回事,人心则是另一回事。   终究章惇死了儿子,而且是在韩冈让人发表出现火箭的小说之后,而且这篇小说,好巧不巧早一步就因为火箭之事在京师掀起了一番风浪,此刻嫡亲儿子因为火箭而死,理智会告诉章惇,但章惇身边的人会怎么说?不断有人在耳边灌输,最后章惇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在千年后,还有无数人愿意相信信教能包治百病,其中不乏各种学问渊深的大才。在此时,自是会有更多人相信,由韩冈引发的某种神秘力量,或者是难以明述的气运,弄死了首相的儿子。章惇一贯蔑视鬼神,却也不能完全脱离这个时代。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章惇直到最后都保持了理智。可章惇最终能不能反过来相信韩冈,确信韩冈不会被外界的信息所影响:“认为章惇他已经暗生嫌隙,正筹划某个针对自己的阴谋?”为此,章惇做出一定的准备,这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归根到底,就是维系了多年的信任关系因为这一次的变故而破裂,无法再回到过去。   即使是韩冈即将要辞官归乡,章惇也不一定会觉得韩冈的威胁减少了,甚至可能会觉得韩冈不论在内在外都让他如芒在背。   反过来,理智也告诉韩冈,应该相信章惇,至少是在章惇当真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之前,还是应该相信章惇。   但韩冈能像过去一般相信章惇吗?韩冈自己都不敢做出保证。   他都不敢保证,他现在出门去不会跳出来一个枪手,而这个枪手恰好又听命于章惇。   话说回来,韩冈也从来没有将自身安全——尤其是经过当年宫变时差点殒命殿上的经历,韩冈对自身的安全问题,只相信自己手中控制的力量,绝不会把性命寄托在别人的理智身上。   几日来的顾虑,闪电般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韩冈摇摇头。   王舜臣很老实地摇头:“不知?”   “你听说了什么?”韩冈又问。   “很多。”王舜臣没有细说,也不必细说。还能会有什么很多?   韩冈就摇头失笑,“也是,不多你也不会紧巴巴地跑到我这里了。”   他站起身,“跟我来。”   信任关系很重要,尤其是在一段信任关系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另一段就必须妥善维护,并尽力加强了。   王舜臣莫名其妙的应声站起,问:“去哪里?”   “看些有趣的东西。” 第二百零五章 变故(二)   韩冈所说的有趣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跟在韩冈身后出门,王舜臣就在想着。   如果去问韩冈,韩冈肯定只会笑说,一会儿自会看到,绝不会露半点口风。   知道韩冈不会说,王舜臣就只有自己胡思乱想。   会是个什么样物件?   兵器好像不大可能。   朝堂中的事,就是神兵利器都没用。   就是韩冈拿着金骨朵挨个砸过去,把章惇一党全都砸翻,事情也只会变得更糟。   火炮火枪什么的,更不可能用在京城内。   便是韩冈准备把京师杀个血流成河,也只要他宰相的一句话交代下来就够了。   难不成是效忠书?   跨过门槛的时候,王舜臣差点没笑出声。   韩冈拿着一沓子破纸向自己炫耀的场面还真难想象。   要是韩冈会相信一张纸就能掌握住人心,早几年就给章惇生吞活剥了。   王舜臣又想,会不会走到门口,就看到吕嘉问从门里跳出来,大笑一声,“没想到吧。”   好吧,王舜臣这一回真的笑出声了。   不过韩冈正在前面吩咐下人,倒是没给他听见。两个韩府的下人偷偷投来惊异的眼神,王舜臣立刻收敛起笑容——虽然心里还是很想笑。   这就是一个不可能的笑话。   吕嘉问会是韩冈的人,那母猪都能上树了。王舜臣久在西域,可也知道吕嘉问跟韩冈从来都不对付,都多少年恩怨了,哪里可能轻易媾和。吕惠卿都更有可能。   但这个不可能,那个也不可能,到底会是什么,这让王舜臣更加好奇。   目的地并不远。   其实就跟相府后门隔一条后巷。   实际上相府的后巷也属于宰相府,两侧巷口都有栅栏,无关人等都被拦在栅栏外。而后巷的另一边,同样是朝廷赐第,赐予韩冈,又被韩冈遣人改造成一排两层四合院式公寓,安置幕宾、清客、家人,同时远离宰相府的方向上,还有几个实验室,不过里面到底是在研究什么,王舜臣就不知道了。   他跟着韩冈,一路走过来,隔了一条街巷,气氛就完全不同。相府律禁森严,永远是安静和威严的,尽管其中随时随地都能拉出几百人,但走在里面,还是觉得缺乏人气。而府外的公寓区生活气息就浓郁了许多。   后巷水泥铺砌的路面有修补过的痕迹,路边上的两排香樟才手臂粗细,叶子倒是在冬天里还带着点绿意。   前头街口处停了一辆马车,一座公寓前拴了两匹马,剩下都是行人。能看到母亲挎着篮子,牵着幼子慢悠悠地在街边上走。能看见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走进公寓大门。有行人有车马,除了没有沿街的商家,只有一扇扇敞开的公寓大门,一切都跟普通的街巷没有什么两样。   王舜臣并不觉得这里是见人或是做学问的好去处。人多且杂,韩冈只穿着家居服,王舜臣也没穿着他的官服,两人带着几个随从从街巷中走过,都穿着厚重的冬衣,还带着遮耳盖脸的帽子,并没有引来太多注意,甚至擦肩而过的一干人,都没有认出宰相。   但王舜臣确信,他看见路边上有几个人看清韩冈之后,就忙低下头以示敬意,分明发现了韩冈的身份。但没有一个人行礼,或叫出声来。也不知韩冈从这条巷子走过了多少次,以至于人们都习以为常。在自家庄子上的感觉也是这样,感觉倒是更加自然一点。   紧随着韩冈的脚步,在香樟树下走了二十多步,就转进一条横巷,狭窄的小巷只有三尺宽,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尽头是一扇门。   门是敞开着的,显然里面的人事先已经得到了通报。但出来迎接韩冈和王舜臣只有两个人。   门有一层楼的高度,是一座四合院公寓楼的大门,大小快赶上小城的城门了。与外面的公寓一样,一圈三层楼,楼本身就是围墙。但不是外面住宅公寓的式样。   对外面一扇窗户都没有,只看见了红砖墙面。进门穿过门洞,站在天井内,才发现冲内的一扇扇窗户开得很大,全都镶嵌着透明的平板玻璃,外面公寓虽也有玻璃窗,但窗口只有这里的一半大小。   是实验室。   王舜臣在外面没有看见招牌,但看到这栋建筑的一瞬间,他就确认了此处是何场所。   没有外侧窗户的建筑,除了仓库,也只有一些重要的实验室了。又建在韩府的地界内,安全性比军器监的几个甲级实验室都要高了。   空气中没有研究物性变化之学的实验室特有的或酸或臭的气味,蒸汽机运转的声音倒是震耳欲聋,一条条暗色的绳索,从一个窗户延伸到另一个窗户,不仅如藤满般爬满了半幅墙壁,还在天井上空织起了一张蜘蛛网。   “这是……电线?”   王舜臣探手捻了一下那些绳索,外软内硬,还带着些柔韧。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可能会以为是某种材质特殊的绳索,但王舜臣去过电力相关的实验室。   韩冈却不知道这件事,带着些许惊讶地回头:“你见过?”   王舜臣点头,“去过一家实验室,开发电灯的。”   人造电光,王舜臣听说过,也亲眼看过。对电灯实验室并不陌生。一盏盏没有火、不用油,纯粹而明亮的电灯照亮了院落和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第一次参观的王舜臣叹为观止。   也因此,王舜臣在那个实验室中逗留许久,甚至都知道,为了让电灯能持续发光,还必须分离空气中的氧气和碳酸气,将剩下来的氮气充入灯中密封。   “电力相关的实验室可没几家。亏你能找到。”韩冈笑说道,却没做多问。   电力、尤其是电灯,也算是当下最热门的项目之一,虽然门槛很高,能够投入研发的实验室不多,但实验室背后的资助者或试图成为资助者的投资人却多如过江之鲫。   “既然见过电灯实验室,可知这里是作何研究?”韩冈拨过垂下来的一根电线,问道。   王舜臣挤出一丝微笑,配合着,“不像是电灯。难道是电报?《南行记》里的电报?”   《南行记》中,已经抵达交州的主角,将留言瞬息万里的传回河北家中,用的就是所谓的电报。还没有问世的东西,却连挑担子的力工都听说过了。用电的物件,除了电灯,也就只有电报了。   王舜臣现在感觉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上京,被王厚带着逛窑子。自己裤子都脱了,窑姐却还要点香、斟茶,弄上好一通张致。   电报是个好东西,但他想看的可不是什么能千里传音,万里传信的新机器,而是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宰相的手段。   发报的按键用滴滴答答的长短音,将王舜臣说的一句话传到了对面的楼上,从对面楼上传回的纸条上,一个字也不差。   “如何?”韩冈带着自满的笑容,问着王舜臣。   电报已经成功制造出来,如果换个时间,王舜臣一定会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身在北庭,能知道当天东京新春杯的结果,这对赌徒来说是多大的喜讯?   可这不是王舜臣想要的。只是他还不能扫韩冈的兴。   “前线军情都能及时传回,有此一物,胜过十万大军。”王舜臣喜笑颜开地大声赞美,一旁的实验室成员,全都欢喜得抓耳挠腮,韩相公说好,王太尉也说好,这一份功劳妥妥的拿到手了。   “六年了。”韩冈感慨地说,“六年的时间,终于把电报给做出来了。”   实验室的成员们,心有戚戚,六年的时间不短了,他们遵从韩冈的指点,不断地进行试验,不同结构的收发报机制造了几百台,三年前造出了可以发信的电报,但直到上个月,才确定了如今的这一成本、性能、易用性、以及可维修性上都算得上出色的型号。   “接下来就可以投入使用,铁路干线先用上。有了电报,铁路的运输效率能提升至少五成。”   原来铁路上信号的快速传递,主要靠目测。在修筑铁路的同时,就在铁路附近的高处,修起信号架。如果没有合适的高地,就干脆建起标高十丈的信号塔。通过信号架来传递信息。类似于烽燧,但比烽燧燃起的狼烟能够传输的内容更多。不过比起电报,自是远有不如。别的不说,只是发车频率就可以增加许多。   “只是有这一条在,成本虽然高一点……”   韩冈说着,突然又摇摇头,苦笑着对王舜臣道,“这成本可不是高一点。虽然这一条系统在诸多研发型号中成本算低的了,但依然是贵得很。主要就是线路太贵。”   王舜臣顺着韩冈的手指看着前面的线缆,“多少?”   “一股线一里就要百贯。”   王舜臣呼吸一滞,脱口而出,“这么贵!”   六百贯对朝廷来说当然不算多,但电报线路想来不可能才单股线,看外面墙上和天井中的线路布置,至少得双股吧,甚至得三股、四股,再乘以天下铁路的长度,可就是个巨大的数字了。   “就是这么贵。”韩冈点头。   拉制铜丝的技术并不困难,古已有之。得到铜丝之后,用清漆和杜仲胶来做绝缘。线缆外裹起麻布,再用胶来裹起。制作难度不低,自然成本就高得惊人。   现在只是处在实验阶段,故而成本问题并不是第一位。可一旦投入实用,六百贯一里的线缆成本就有些骇人听闻了。   六百贯一里,仅仅是线缆成本。而要电报系统能够正常使用,还需要木料,需要水泥,需要钢材,需要各色器材,材料成本单价至少要翻番。材料之外,运费,安装费,人员的培养费用,以及日后的维修和维护成本,都是在原本就已经十分高昂的建设投入之上再加上重重的一笔。   “要是给人知道这么值钱,怕是禁不住贼偷。”王舜臣捻着电线对韩冈道。   后世禁不住,如今自然也禁不住。电报线路的成本高,也高在这里。   但韩冈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反过来问道,“破坏铁路是什么罪?”   铁路等同御道,如今已经是国之命脉所在,破坏铁路,最重的判决就是族诛,九族远流,遇赦不得归。而收购失窃的铁路器件,与主犯同罪论处。   而且铁路沿线的村庄保甲,一年到头都要组织人力来巡视铁路。铁路总局辖下还有专门的护路队。多管齐下,几年下来,铁路被恶意破坏的情况并不多见。   “怕是用处不大。”王舜臣想。   铁轨要处理掉很麻烦,但电线要卖掉就方便了,烧掉外面的漆和胶,剩下的铜可以直接融掉。日后线缆被偷的情况可能不会少。可王舜臣不打算说出来。韩冈正在兴头上,泼冷水就太蠢了。   不过韩冈心情正好,王舜臣终于可以说出他心里的担忧了,“电报虽好,日后哥哥归乡,用电报也能掌握京师局势。可是……眼下却是缓不济急。”   韩冈看着王舜臣小心翼翼的样儿,哈哈大笑起来,“忍了很久了吧。”   王舜臣干干一笑,却没不答话。   “京师的军队,班直两千一百余,上四军两万二,神机营三万五,其余禁军诸营十一万六千,你可知听命于我的有多少?”   禁军诸营且不提,王舜臣如今掌握了神机营,李信参与组建了神机营,又镇守过皇城,上四军也曾经在他的麾下,也曾听命于他。   而宫中不断调出兵力,换神机营顶上。其是班直,本来其中大部分都是祖孙几代值守宫掖,甚至有从太祖时候开始就为班直的家族,几代人都遵从太祖皇帝的旨意,始终娶高大女子为妻,一个个牛高马大,七尺之躯在所多有。宫变之后,就以从贼、观望、疏失等罪名,不断将其中的军官处分,一年不到就有一多半被替换了,十年间几乎被换了个遍。   这些就是直接听命韩冈的军队,外围的其他禁军,也有大半听从韩冈吩咐。   王舜臣稍稍算了一下,“至少七成。”   “不。”韩冈摇头,他平静地笑了一笑,“是几乎全部。” 第二百零六章 变故(三)   “是几乎所有。”   王舜臣用了几秒钟方才想明白韩冈的话,骇然一声,“包括燕达?!”   研究所小楼一角的小厅内,只有韩冈王舜臣二人。但楼中壁薄,保不准声音就传到隔壁去。   可王舜臣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他是不得不惊骇。   无论如何,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如今都是军中名义上的第一人。   二十年前燕达就已经是一路主帅,是被熙宗皇帝看重的少壮派。王舜臣李信之辈当时才出头,还是一抓一把的指挥使,芝麻粒大的小武臣。   时至如今,三衙之中老人尽去,王舜臣和李信也得以登顶武臣之极,但燕达更是早凭资历功绩稳稳地坐在三衙管军的巅峰。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巅峰。   三衙起自五代,先有侍卫亲军司,至后周时,又设殿前司。太祖皇帝便是殿前司都点检出身,手挽重兵,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全仗于此。也因此,自太宗时后,殿前司都、副点检便不再授人。而真宗时侍卫亲军司因其势大又被一分为二,步军、马军各自独立,三衙之名由此而来,而十一管军之位也便从此确定。   但仁宗之后,最高位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以及侍卫亲、军司的马军、步军都指挥使多年不再授人,十一管军只存在于名义中,实际只剩八个位置——殿前、马军、步军三司的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以及捧日天武、龙神卫的都指挥使——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为首,号为管军八位。功高如种谔,资深如张玉,也仅止于殿前都副使。   现如今,王厚是侍卫亲军司马军副都指挥使;李信是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候;王舜臣原是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现为殿前司都虞侯,三人皆已先后步入武臣之巅,可燕达,却是近三十年来,除了病重垂危时得以授任,以为冲喜的张守约之外,第一位殿前司都指挥使。   这一位一直都是摆着熙宗皇帝的孤臣孽子的姿态,当年与韩冈约定共保熙宗血裔在位的承诺也传于外界,被世人视为熙宗皇帝的忠臣而多受赞许。   尽管他因为这一立场,逐步被剥离了军权,手中权柄无法与先后管勾三司公事的王厚、李信、王舜臣等人相比。不过都堂为了对外表明自己赤心赵宋的态度,反而是不断为其加官晋爵,甚至打破了多年来的惯例,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位授予其人。这两年要不是因为韩冈卸任在即,两边都担心都堂内部变数太多,燕达说不定就被送进枢密院做新摆件了。   军方名义上的第一人,实权虽小站出来却也能影响一大片将士的统帅,世所公认的帝党,甚至被王舜臣视为绊脚石的存在,竟然悄无声息地就站到了韩冈一边。   这件事章惇知道吗?都堂里面的相公们知道吗?   知道后会不会惊到?   王舜臣不清楚,反正他是被惊到了。   “自是当然。”   看到韩冈微笑点头,王舜臣一身冷汗淋漓。   眼前的这一位,在他记忆中,虽然经常有着各种各样新奇的想法,却总是十分可靠。对敌人心狠手辣绝不容情的同时,对自己人则是百般照顾。旧日的同僚、好友,无不是得到他的照料而飞黄腾达,而自己年少时与其结下的情谊,更是让自己受益至今,他甚至不顾世人非议,至今仍旧固执的对区区一介武夫的自己以兄弟相称。   二十多年的兄弟,尽管在西陲戍守多年,当自己回到京师,熟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切。这让王中正确信,除了两人的地位,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现在,他发现,眼前这依然熟稔的微笑却显得极为陌生。   什么时候,韩冈已经控制住了京师几乎所有的军队?而管勾三司的自己竟然茫然无知。   标榜着自己忠心宋室的燕达都被收服了,京师众将还有谁没有被收服?   枢密院有张璪,三司有燕达,调动起京师兵马,都不用知会都堂中的其他人。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告知自己?   王舜臣背后一阵发冷,仿佛悬崖边一脚踏空。   他一直都自视为韩冈麾下的第一干将,在韩冈心目中的地位至少与李信不相上下。朝堂上的事不跟自己商量,学会中的事不与自己商量,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军中之事不与自己商量,甚至连燕达归附这么大的事都一点风声没有,这让王舜臣心都寒了。   “想不到。”王舜臣干哑地笑着,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就连燕达都听哥哥吩咐了。”   “是啊。”韩冈笑着,对王舜臣的失态视而不见的样子,“如果章子厚要反,我一句话,燕逢辰就能抽刀子上了。”   王舜臣凑趣地赔笑两声,“不知什么时候把燕达给收服的?”   “收服?我什么时候说过收服他了?”   “呃……唉?”王舜臣惊异发出了一声怪调。   “唉什么?收服和听吩咐岂是一回事?燕逢辰的性子你不知道?如果是我要反,燕逢辰可不会听。”韩冈笑着,眼中分明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几乎溺毙时猛然间被拉出水面,王舜臣呼吸一下都顺畅起来。自己分明是被戏弄了,但王舜臣却连怪罪韩冈的心情都没有。紧绷的肩头垮了下来,眉眼也放松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哈。哥哥还是这般爱戏弄人。”   “戏弄?哪里有。只是说事实罢了。有的吩咐会听,有的则不会听,最后看的还是自身的立场。谁不是跟燕达一样?”韩冈轻摇头,“熙宗皇帝当年要变法,韩琦、富弼都说是忠臣,可有一个老老实实听从吩咐去推行新法的?高太后不喜欢新法,可熙宗皇帝也不曾听过她的一句劝。皇帝不能让臣子俯首帖耳,父母也不能让子女一切依从,谁能让人不问情由地都跟着呢?”   “我就会!”王舜臣沉声说,“哥哥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韩冈扬起眉,却没说什么。拿起摆在桌上的锡罐,里面的茶叶沙沙作响,不是厅中待客的存货,而是韩冈的亲随随身带来的上品,回头问王舜臣,“红茶?绿茶?”   “绿茶。红茶喝不惯。”   当年韩冈嫌团茶制汤太费事,或者说太贵,就发明了用便宜的野山茶炮制的可以直接用滚水冲泡的炒青。这些年几乎取代了团茶在世间流行。不过福建原本生产团茶的茶场没有故步自封,不知从何时起,推出了一种新茶,同样是冲泡,汤色亮红如铁锈,与炒青截然不同。两种茶汤红绿相对,故而世间就通称绿茶、红茶。至于团茶,真的是少了。   韩冈倒水沏茶。茶盏、水壶和水也都是亲随一并送来的,所谓富贵,倒不是金珠满斗,却是什么事身边人都能准备妥当。   王舜臣在旁看着,韩冈与亲近人聊天时,时常会自提茶盏与人斟茶倒水,王舜臣也是习惯了。   他更曾学韩冈,给下属倒茶,虽然也能够得到下属感激涕零的目光,但远没有韩冈做得这般自然。仿佛只是寻常事,没有半点纡尊降贵的态度。   “我一向是懒。”韩冈沏了满满一盏浓茶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中渥着,“过去嫌点茶费时费事,就把茶叶炒干了泡着喝。说起来就学了那些蕃人把大麦炒糊了泡水,没甚出奇的地方,只是图省事,传于世间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却又不知是哪一起闲人,把喝口绿茶都分了十八道手续,比点茶都麻烦。说是品茶,我觉着就是折腾。”   “闲得慌。”王舜臣评价道。   “说得好,正是闲的。”韩冈抿了抿茶水,还有些烫,放下了,“不过这闲是难得。非富贵不得闲。穷人家早出晚归,日日劳作,方能勉强一饱。你我这一等,位极人臣,却也只是富贵,没有一个闲空的时候。所以说这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再难得的是闲散,最最难得的便是富贵闲人。也只有富贵闲人,才做得这费时费事又没好处的勾当。”   王舜臣想着韩冈的话,不由得点头叹道,“哥哥说得是,我这太尉当的,富贵是富贵了,却也是忙得没一个闲空的时候。说起来还真比不上在陇西时那般悠闲。”   “是啊,既得富贵,却难得悠闲,不免有缺月之憾。”韩冈将茶放下,“如果我说,让你日后与我一起做一个富贵闲人。你可甘愿?”   王舜臣眨眨眼睛,“……哥哥的意思是?”   韩冈神色微冷,肃容说,“就是放下手上的一切差事,退隐归乡。”   王舜臣瞪圆眼睛,试图从韩冈脸上看出端倪,小心翼翼地问,“哥哥是在说笑吧?”   韩冈绷着脸,很快就笑了起来,“当然。可是你看?”他摊摊手,笑而不语。   “哥哥,这可不一样。”王舜臣立刻叫起撞天屈来,连乡里的口音都出来了,“你要俺脑袋当球踢都行啊,但现在哪里是把脑袋当球踢,是把俺们两家的脑袋都要送给别人踢啊。”   “好,那换个例子。”韩冈戏谑地笑着,“皇帝要杀我,我若伸长了脖子让他杀,你跟不跟?”   王舜臣张口结舌了一下,又笑道,“哥哥你哪里会是引颈就戮的性子。”   “所以说嘛。”韩冈重又端起茶盏,“我做错的时候,你不会跟着,而是拉也要把我拉回来是不是?”   “那肯定啊。”王舜臣立刻道,“……只有奸佞才什么都听皇帝的,忠臣都会劝谏皇帝。俺对哥哥可是忠心耿耿。”   韩冈一点头,“我知道。”   见韩冈点头,王舜臣就笑道,“哥哥这是在戏弄我。哥哥有心情戏弄我,看来章相公不足为惧了。”   韩冈轻叹一声,“章子厚从来都不是敌人,至少现在并不打算把他当成敌人。”   “可章相公现在可不像要和哥哥和衷共济,”王舜臣道,“至少他的儿子不会。”   韩冈摇摇头,无奈说,“虎父犬子。”本该极隐秘的勾当,却传了出来,章惇的那位嫡长子真是把章惇的脸都丢尽了。   他停了停,又道,“前面提起燕达,我的意思是想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燕达有燕达的,我有我的,你也有你的,我们做事和选择,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而个人的立场,就算是仇人,也有相和的地方,就算是至亲,也有相悖的时候。譬如燕达,他对先帝忠心,也忠于赵氏,我要平复叛乱,他肯定跟着,我要是做反,他登时就会翻脸。反过来,我要造反你肯定是跟着的,倒是妥协退让,就不干了。”   “也不是不干,就是想不通。但我相信哥哥不会做错事。”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做事,要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尽可能地集结力量,一次对付一个敌人,不要过多树敌。”韩冈刻意缓慢地说道,加深给王舜臣的印象,“我们现在与章子厚还是有共同利益的,有共同的立场,也有共同的敌人。”   “旧党?”王舜臣问。   “余孽。”韩冈冰冷地说道。   韩冈表露出来的态度绝不容情,王舜臣重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得不把他提防着一点。防人之心不可无。”韩冈顿了一下,“基本盘要维持住。”   “哥哥放心,我会小心提防着,一兵一卒都不让章相公给拉过去。”王舜臣狠狠地笑着,“没米没柴,我看章相公如何做饭!”   韩冈此前说京师军队都听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成分属于事实。章惇在军中无法与韩冈抗衡,要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地要抓住海军。不过海军的势力无法延伸入京师,战列舰的火力再猛,也轰不到京师的城头上。   其实这一回,章惇的儿子死于辽人火箭,之所以闹得如此之大,除了那一部正在连载的小说之外,也有受损的是海军的缘故。官军这些年来所向无敌,就连辽国皇帝亲帅几十万大军来攻也只落得个丢盔弃甲的结果,偏偏章相公关注的海军出了问题,比马步军优势更大的海军,却在小小的日本岛上得到了一场惨败,章惇那一方不忿之余,不免将怨愤之气撒在韩冈头上。   两边的对立情绪,十来年间早就积攒了许多,只不过缺乏一个契机,而海军惨败,章惇丧子这件事,正好成了导火索。   “不过……你不打算去河东了?”韩冈反问了一句。   王舜臣摇头,“等李二哥来了,我再走不迟。”   “我那表哥性子古板点,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还是你在京师我更放心。”   如果守城时遇到敌军驱民蚁附,李信会多犹豫上几分钟,而王舜臣会在第一时间下令开火。这就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别。不说谁对谁错,总之两人性格有别,遇到事情的处理方法也就不会一样。放在京师这里,下得了狠手,敢于独走的王舜臣,的确是更加合适的留守人选。   但王舜臣要去河东。他现在找借口留在京师,可只要差遣不改,借口总有时间限制,不可能一直把借口找下去。   “那我就留着,让李二哥去河东。”   王舜臣其实已经不想去河东了。他是想打仗,打心底里想要得到灭辽的光荣,可如今京师风波将起,他即使去了河东,也要记挂着京师这里会不会出问题。有后顾之忧,这仗可不好打。   韩冈却摇头,“朝令夕改,有损朝廷颜面。而且针对性又太强了,终归不美。”   看得出来,韩冈是在犹豫,或许情况的变化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可事有轻重缓急,辽国在那边又跑不掉的。王舜臣想说,但忍住了没说。他确信,韩冈终究还是会有决断。   他遂静静地等着韩冈作出决定。 第二百零七章 变故(四)   韩冈向外面望着,窗外研究所的天井中寂静无声,一栋小楼几十人仿佛一下都消失了,滴滴答答的敲击声更是消失无踪,没人过来打扰他和王舜臣说话。   “我曾考虑过。”韩冈望着天井里电缆编织起来的蜘蛛网,“是不是让子渐回来?”   王舜臣眉头微皱,子渐就是赵隆的表字,他正在熙河路上任职,“前段时间还说他陪着王公逛兰州。等他从兰州赶回来可就要到年后了。”   韩冈遗憾地轻叹,“的确是来不及了。”   赵隆如今虽还没有升任管军,却也是横班之列,就在陇西任职,做了好几任路中兵马副总管。前段时间正陪着王中正逛兰州。不过这也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赵隆半个月前来信,王中正离开兰州后,就继续往西去往河西走廊了,早到了甘凉路上,在那些甘凉大户的陪伴下,喝着青稞酒,吃着烤羊肉,欣赏着胡女的舞蹈。   而赵隆本人,自然是还在熙河路上,想要调他入京,至少要一个月。以现今京师局势,一个月内,要么天翻地覆,要么风平浪静,一切都会在一个月内解决,赵隆已经来不及赶上这一波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放弃让赵隆回京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还是赵隆无可取代——除非韩冈愿意将王舜臣和李信调回陇西。   虽不如李信和王舜臣亲近,但赵隆也是韩冈的心腹爱将,同出自王韶帐下,天然地就站在韩冈一边。   王韶旧部,如今是军中最大的山头。最高到了宰相,在任的三衙管军都有三个:王厚、李信、王舜臣,下面下至都头,参与过熙河开拓的成员遍布军中。   关西的世代将门虽然也受到重用,可是将门子弟中,如果没有王韶旧部这一标签,升官就是要慢一点。如果再没有韩冈麾下做事的经历,想要受到重用就更难了。因而最近的关西将门,其子弟就算得到荫补,也要先去横渠书院上学,千方百计要给自己刷一层横渠学子的金身。   但无论如何,以王舜臣、李信、赵隆为首的一干旧部都是把自己和全家的前途完全挂靠在韩冈身上,这正是那些将门世家无法做到的。正如韩冈方才所言,这些人的立场与他的立场相合的地方最多,而种、折、张等将门世家,自然只有一部分是相同的。   也因此,韩冈自然是更加信任这一干旧部。尤其是寒微时就结识的几人,更加视如手足。就算是亲近如种建中,也比不上赵隆在韩冈心目中的地位。   关中根基之地,到了要动刀兵的必要时刻,随时都要拉出一支兵马为韩冈出生入死,在赵隆和种建中之间,韩冈只可能相信赵隆能为自己做到。   陇西是韩冈的核心之地,没有一个可信的将领主持,韩冈在京师都待不安心。即使日后韩冈回乡,为了便于调动全路兵马而不在必要时耽搁宝贵时间,也一样需要一个亲信将领担任兵马副总管。   除了李信、王舜臣之外,赵隆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其他人,不是资望不足,就是让韩冈无法全心信任。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   而等到他回到陇西老家,再放赵隆在京师,既没那个必要,也比不上李信、王舜臣坐镇京师更稳当。   至少李信是亲手将神机营拉起来,在京师掌兵多年,威望无人可比。而王舜臣西征域外,拓张万里,将西域诸国打得不敢东顾,名气响彻国中。两人掌握京师禁军皆不在话下,而赵隆资望上比起两人还是要逊色上一筹。   王舜臣听到了韩冈的话,就哈哈一声,“正好可以让他监修黄河大桥。”   韩冈盯了王舜臣好几眼,直觑得他心虚,方笑道,“那可要好些日子了。”   他低头看着天井中的电线,“不过桥修好了,熙河路的铁路就能直通宁夏,那时候,关中就是一整片了。这座桥,的确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哥哥放心。”王舜臣道,“只要不怕杀人,这桥怎么也不会出问题的。”   “恩,相信赵子渐不会手软。”   如今各路兵马副总管,除了本路兵备之外,对铁路相关建设也有相配合的义务。   而兰州方面,如今正在筹备修造黄河大桥。准备跨越黄河,将两岸连接一处。这不是浮桥——普通的浮桥,黄河之上,从兰州到大名,已经有十多座——而是高出河面,让铁路可以越河而过的真正的大桥。   韩冈前世去过兰州,看过那一座黄河第一桥,水泥墩,钢架梁,足以两条铁路并行而过。放在如今,材料上问题不算大,钢筋和水泥的产量足够,质量比二十世纪初的水平有差距,却也可以用更多的投入来补足,大型蒸汽锤模锻出来的钢制零件已经用在跨越汴水的铁路桥上,用在黄河大桥上也不会差到哪里。   不过在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的兰州黄河大桥,只是一个落后国家的偏僻地区建设的一座普通桥梁,在西方,早几十年就有了更加宏伟的桥梁建筑。可在提前了近千年的情况下,就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了,而且必将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建筑。   尽管远在兰州,可它对气学的意义,对韩冈的意义,都远比京师中的任何新式建筑要重要。对天下士民的影响,也比一时的军事胜利要大得多。   放到后世来评价,其意义甚至不会下于万里长城——这意味着遍布全国的铁路网开始真正成为一张网,而不再被大江大河切割成碎片。如此关键的工程,为了避免各种问题,实行军事化管理绝对必不可少。   “不过要做好监管,要学的东西可不少。光是杀人可不够。”韩冈说着,偏头看往王舜臣。   王舜臣明白韩冈的意思,摸摸脑袋,干笑道,“俺是做不得,看到书就想睡。”   “胡扯。”韩冈摇摇头,“汴水大桥的情况不能再重复。”   换成是战报或是武器的说明书,王舜臣读起来比谁都精神。但王舜臣推脱的也没错,赵隆的确是他手下将领中最好学的一个,平常就手不释卷,气学学问精深,还是地理学会的成员,而且是以研究者,而不是以资助人的身份成为学会成员。   拥有水准以上的学识,赵隆监理大桥建设,自然是比其他武臣更加稳当。   要建好这一座大桥,勘测、设计、材料、建造,各种情况都要考虑进去,尽管不过七十丈,全国之内,已经修成的有差不多长的,正在修建的还有更长的,但作为第一座黄河大桥,桥墩要立在黄河水中,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这种情况下,相较于其他人,赵隆正是难得的合适人选。何况不仅仅是进行监理,赵隆也能参与协调,调动手下兵马配合工程建设。   这样的一个大工程,需要的人力、财力、物力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各方面的协调配合也是关键。   汴水上的几座已经建成的大桥的修建过程,以及穿河隧道的失败,都告诉了韩冈和世人,监理和协调配合的重要性。   淮河以北的汴水河床高出地表丈许,宛如一道分水岭,隔绝东西铁路交通。早年京扬铁路,就平行于汴河而建造。不过如今中原铁路要纵横成网,当然不能让汴河继续成为阻碍。但汴水的航运还在发挥作用。   尤其朝廷中在明轮蒸汽船发明之后,就开始以蒸汽船替代过去的制式纲船,成为汴水中的主力船只,由此加快转运速度,并大幅降低运费,甚至低于铁路运输,更使得毁弃汴水、方便铁路建设的动议都被搁置了。   在这之后,汴水两岸的铁路想要跨越汴水,连接成网,要么挖掘隧道,要么修筑大桥。   挖掘隧道是最早被提出来的,比起修桥,拥有足够多矿工,同时也拥有足够多攻城经验的大宋,挖掘隧道看起来自然更容易一点。   可是在开挖的过程中,多次透水,几次壁面崩塌,最后因为现场监工反映的隐患,因为内部管理混乱,没有及时解决,最后造成隧道整体性的垮塌,甚至还连累了地表长达十数丈的堤坝崩塌。   事后检讨,除了对汴水河床地下的土质有所了解,暂时放弃了穿河隧道之外,也发现了工程协调的重要性。   现如今,建造一座座有着漫长引桥的桥梁来跨越汴水。这些桥梁,一座座都是几十丈、近百丈,拥有多座桥墩,大量工人、资财汇聚在桥梁工地上,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指挥者和协调者,就会直接导致工期延长,或者严重事故。   第一座陈留汴水大桥,方兴主持修建,沈括是亲自起工地坐镇了近一个月,看着桥墩地基打起来,方才回到京师,一切顺顺利利。   而第二座汴水大桥建于南京应天,只派做工程提举,三个月耗费了二十余万贯,却连一座桩基都没打下来。朝廷就此遣了巡察御史,从上到下杀了七十多人。应天知府全家发配云南。   前车之鉴,使得都堂对任何一项大工程都加强了监督。赵隆虽是武人,刀子在手,却比寻常文臣更合适来看管兰州黄河大桥的工程。   王舜臣走到韩冈身侧,低声道,“只要黄河大桥修起来,这关中可就完全是哥哥的了。”   韩冈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实情正是如此。   熙河、宁夏、甘凉、秦凤四路,通过铁路连接起来,就可以直接压制以长安京兆府为核心的关中腹地。关中一体化,或者说在韩冈掌握下的一体化的进程,也就更加顺利。能让整个关中地区的资源聚合为一,真正攥起拳头来,不说最后动手时形势会多有利,只要铁路贯通,关中爆发出来的实力,韩冈在陇右说话的分量,不会比他在京师更少。   王舜臣笑了起来。   他当世名将,以他的眼光早看到了这一点。只要有几年的时间,韩冈的优势将无可阻挡。这也是他更加期待韩冈能够更进一步的原因。   韩冈回头正看见了王舜臣的笑容,也是一笑,“放心了?”   王舜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话题被韩冈不断引导,王舜臣的担忧也逐渐减少。   “还有些。”王舜臣诚实地说,毕竟是缓不济急。韩冈说的都是未来,眼下的问题,可一个都没有解决。   说了半天立场,现在的情况下,要怎么与章惇求同存异呢?   韩冈却没再多说,再次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灰色比之前浓重了许多,夜色将临,天井中正在把灯点起,“如果有什么变故,或许就是最近了。” 第二百零八章 变故(五)   “如果有什么变故,或许就是最近了。”   既然韩冈这么说,那么肯定很快就要发生一些事情了。   王舜臣对韩冈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远比他猜测得要快。   快得多。   从电报研究所中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王舜臣被韩冈留在家中吃了一顿晚饭。席上就没有再说起公务政事,闲聊起西域,黑汗,以及更西面的地方。   王舜臣在西域多年,凉州以西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可以说都是他亲手开拓。是西域相关事务的专家,当地的奇闻轶事也是装了满肚子。酒桌上一聊起王舜臣所擅长的这个专业来,他便如黄河水般滔滔不绝起来。   韩冈不时的赞许和附和,还有韩家年纪小的几个儿子,看见英雄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神,让王舜臣在酒桌上说得更加开怀。   王舜臣的手下,有着上百支商队往返于通往西方的商道,带去了中国特产的瓷器、丝绸、棉布,带回了西方各国统治者们从国中搜刮来的财富,也带回来许许多多西方的见闻。   觥筹交错中,王舜臣说起了黑汗双王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说起了阿拉伯宫廷中极尽奢靡的生活,说起了阿拉伯和昆仑州交接处那一片红色的大海,还说起了再往西,直至自称欧罗巴的泰西,由一干贤人推举而出的皇帝,执掌多达数千万信众的千年教派,宛如周天子般将治下分封给无数王公,统治着庞大的不逊于中土的泰西帝国。   最后,他得到了韩家小子们惊声赞叹,也得到了韩冈的承诺——待到朝中局面稳定,就继续向西面开拓,并承诺,只要新式蒸汽机车能够稳定的行驶在铁路上,他就会把修建兰州到北廷的铁路提到朝廷的工作日程上来。   这一顿吃得宾主尽欢,王舜臣乘上回家的马车是已经是烂醉。脑中仅有的一点清明,还在想着西域之事,至于章惇和京中局势,已被他抛诸九霄云外。   尽管电报行之于世,以及兰州黄河大桥的建成,还有更进一步的关西一体化,至少要到几年之后,但是在韩冈描述了光辉前景,展望了美好未来,确认了日后将会充满希望后,王舜臣对现实的担忧也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再被上好的陈年烧刀子一冲,更是什么都没剩下了。   待到回到府中,喝了醒酒汤,沉醉渐醒。王舜臣再回想起今天午后与韩冈的一番谈话,心情却又不一样了。   担忧是没了,多年来对韩冈能力的信赖占了上风,让王舜臣不去担心无谓之事。只不过还是为自己又被糊弄了一番而苦笑几声。   从蹴鞠、赛马开始算起,韩冈在京师布局几近二十年,门下心腹黄裳更是执掌开封府多年,对京城内外的掌握,章惇也要瞠乎其后。   如今的局面,王舜臣相信,一切都还在韩冈的掌握之下。甚至有可能,这一局面正是韩冈通过逼迫章惇,刻意造成的。   细细想来,这半年多来,韩冈一直都在针对章惇。   前段时间,冯从义就在关中放话,对外宣扬韩冈的实力。虽然只是商会内部会议上的发言,但章惇不可能不知道。   韩冈和张璪的结盟,同样是针对章惇。   有关火箭的小说,同样是韩冈安排连载。   章援死于辽人火箭或许是意外,但在章援出事之前,可就在京师之中引发了韩冈与吕惠卿勾结的传闻。   没有章援的死,京师的局势已经足够乱了。   还有河东大败……王舜臣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了脑袋。   韩冈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过,王舜臣静静地想,章惇的运气的确不行。   他所看重的熊本,军事经验远远胜过李承之,但熊本在河东收获了一场惨败,在报上被称为二十年未有之大败,而李承之安坐大名,坐享天门大捷,辽国伪帝亲率的辽国主力都被挡在了国门之外。世人只要将河东河北一对比,就能确认哪一位宰相更会用人。   要不是熊本表现太差,王舜臣他这个身上打满了韩党标签的大奖也不可能得到去河东的机会。   明确地说,李承之在河北是放手让王厚去主持战事,而原本在河东事事把控的熊本,在王舜臣抵任之后,即使不愿,也会被王舜臣挤对到比李承之还不如的地步。   章惇明面上就要掌握国中军政大权,而韩冈就要卸职回乡,可实际上,章惇此时的权威,完完全全被韩冈压制住了。   王舜臣知道韩冈不会毁弃诺言,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看重自己的信誉。可世人不知韩冈,如果说韩冈的卸任归隐,只是以退为进,趁着章惇不想在此刻生事的妥协,强化自身势力,一举颠覆章惇一党,到时候,谁还能逼迫韩冈归隐——这种猜测却也是合情合理的。   章持愚蠢的疯狂,应该也是因为感受到了眼下的窘境。他的急躁,或许不只是因为得到了冯从义在关中的宣言。   喝过醒酒汤的王舜臣,没有心情去找他这段时间正宠爱的绝色胡女。如同金线一般灿烂的秀发,如海水一半幽蓝的明眸,如雪一般白皙的肌肤,独具西域特色的绝美容颜,以及中国女子远远不及的高挑丰腴的身段,都比不上他正在考虑的问题。   在王舜臣京师府邸的后院中,充斥了各色人种的美女,甚至有肌肤黝黑的昆仑女奴,儿女的数量多到王舜臣自己都无法明确每一个人的相貌。在女色上,王舜臣能收能放已经不输于得道高僧了。   韩冈的局面或许比想象中的要好不少。   而做好准备,甚至是布下陷阱,等待敌人上钩的韩冈,根本不是区区章持能够撼动,甚至章惇想要动手,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但是,整个朝堂的局面,或许就破坏定了。   章惇和韩冈联手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   晚间的时候,韩冈对他说了,虽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最坏的可能性是无法排除的,不可能不加以防备。而这边一旦做出防备,就证明无法信任章惇,章惇方面即使没有事也会生出事来。   想到十年来,在两位宰相协调下,蒸蒸日上的国力,即使是铁杆的韩冈党羽,王舜臣也不禁想要一声感慨。   章惇和韩冈有着几十年的交情,韩冈还是章惇父亲的救命恩人。两人联手掌控朝堂十年。两人手下的势力——福建、雍秦两大商会——又联手占据了天下商贸往来的大半份额,双方有着极强的互补性。   但是如今,信任基础已经不复存在。   做出这一切的,不仅仅是韩冈,也有章惇。   章惇对他儿子的放任,也是造成如今局面的元凶。   章惇的儿子勾连一干不得志的小官,把韩冈是做眼中钉肉中刺,整天聚在一天议论如何把韩冈和他的党羽给铲除掉。   新人总是很难再已经稳固下来的团体中快速上升,好一点的还能按部就班的往上走,差一点的可就只能一辈子沉沦下僚。所以新人经常是愤愤不平的,总想着把头顶上的大山给掀翻。   而老人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变化,已经占据了最大的利益份额,他们对一切变动和改革都缺乏兴趣,最想要看到的是稳定。   在过去,皇帝就利用这一矛盾,不断提拔新人进入御史台,驱用御史,来平衡宰辅们的权力。又利用两府中,权位稍低的参知政事,反制宰相的威权。由此形成了制度,使得宰相权柄一再缩小,无法与皇帝抗衡。   但如今,御史台早成了宰相门前走狗,最多也只能动摇议政。而缺乏军队的支持,除两位宰相之外的其他宰辅,根本无力与韩冈和章惇对抗。   双头体制的稳定,使得朝堂高层的人事变动近乎停滞。这也就使得打破乃至推翻如今都堂体系的呼声,在朝堂低层始终无法根绝。   拨乱反正,为国锄奸的口号,从来没有停止过。而投效韩、章其中一派,打倒另一派的呼声,则更加响亮。   说到底,都是底层官吏想要打破停滞如死水的局面,得到一个晋升的空间。   韩冈用自己的卸任,为自己一系的官员争得了更多的利益,反过来也更加刺激了章惇一派官员。   最终,说不定就一场大乱来,王舜臣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或许正如韩冈所说,变乱,近在眼前。   当然,机会也就在眼前。   韩冈的提醒,让王舜臣辗转反侧了一夜。五点不到便起身梳洗,准备上朝,比起就要上战场时更加积极。   尽管入冬之后,上朝的时间比过去已经迟了一个时辰。可王舜臣出门之后,夜幕依然笼罩着半边天空。   改变上朝时间,算是韩冈和章惇的德政,推行之前,朝野颇多议论,推行之后,倒是没有什么反对声了——越是在冬日,被褥的诱惑力就越强。朝臣们也不愿意一天中最冷最黑的时候出门。   王舜臣出门后不久,便转上了御街。一支支以马车为中心的队伍出现在眼前。   在过去,文武官都是骑马上朝。如今都是乘车入朝。每逢朝会之日,宣德楼下的广场上,都会停满了各色马车。   王舜臣在西域,出行都是骑马,回到京师之后,也入乡随俗,接受了韩冈赠与的车马,从此乘车入朝。不过得到前往河东的任命,王舜臣决心磨砺一下自己,以防受不了河东的严寒,又改回了骑马出行。   王舜臣骑在马上,肩高近六尺的西域神驹,让王舜臣能够俯视远近各色车辆。   并不熟悉京师官场的王舜臣,认不出几辆马车所属,但在宣德门城楼遥遥在望的时候,前方一辆大型马车,王舜臣立刻认出了马车主人的身份。   马车前后,有着上百人的护卫,那是宰相韩冈的车马队列。   王舜臣立刻打马上前,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一人从路边的阴影处猛的冲了出来,直冲向韩冈的马车。   冲出来的人身形矫健,王舜臣看着眉头一皱,左手就向后探去,不过却摸了一个空,熟悉的配弓在上朝时是不会挂在马背后的。   那个人也没有因为王舜臣没带配弓,就顺利地冲撞了韩冈的马车,在几丈外,就给护卫们拦住了。   那个人被护卫架起的时候,拼命地挣扎,想继续向前,却被护卫牢牢架住。   王舜臣松了一口气。   正要上前,却见那人不再挣扎了,似乎还喊了句什么,王舜臣已听不太清楚了。   在他的视野中,前方猛然一亮,一朵橘红色的火焰如花在御街上绽开,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耳畔响起。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人在喊,马在叫。周围一片混乱。   一阵恶风带着灰土扑面而来,可王舜臣已经感觉不到了。   爆炸的地方,可就在韩冈马车旁! 第二百零九章 变故(六)   “丁警长。”   “小乙哥。”   “小乙哥早。”   “丁警长早。”   “小乙哥又忙了一夜?肯定是没吃吧。俺买了武大家的肉炊饼,还有羊杂汤,正好趁热吃。”   “俺这里还有刚出炉的和菜饼,小乙你来一块?”   大清早,天还擦黑,刚刚迁到朱雀门内的警察总局衙门,就已经是人来人往。   刚刚回来的丁兆兰红着一双一宿没阖的眼睛,一路上被人簇拥着,满耳朵都是热情满满的问候。   刚刚调到丁兆兰手底下的新刑警讨好地捧着一个竹篓子,满是羊肉汤的香味。   另一个交好的同僚,托着一个打开的油纸包,十几只和菜饼正热腾腾地冒着气。   还有前头任家的糍糕,夜宵多出来的藕团子、炸角子,隔天剩下在火炉上又热过的炒肺,都往丁兆兰面前递。   警察总局的衙门,从开封府衙中独立了出来后,上个月就迁到了位于朱雀门内侧的新址上。   安排在这里的目的,也是因为这里是新城旧城之间的重要通道,控扼御街,是京师安全防范的重中之重。   但对于总局内部的警察们来说,更重要的这里距离州桥近了,打打牙祭方便了许多。   警察俸禄不高,开封物价却不低,寻常警察们午间都在局中食堂吃公厨的粗茶淡饭,间或改善一下饮食,自也舍不得去那些一顿动辄百十文、有脸面的店里,门口州桥上的小摊就很不错了。   递到丁兆兰面前的吃食,几乎都是从州桥摊子上买来的。   丁兆兰不客气,来者不拒,他这个单身汉,指缝一向是漏的,月尾发俸了就请兄弟大吃大喝,等到月中,俸禄用完了,就去食堂吃公厨的饭。同僚们给点吃的,也算是改善伙食。   让手下把炊饼和羊杂汤放去自己的桌上,丁兆兰把糕点一口一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举起自己手中纸包,瓮声瓮气的,“孙好手家的枣泥馅小馒头,今天第一笼出的,都来尝尝啊。”   “孙好手家的?昨晚去保康门办差了?”   “小乙哥还是这么大方。”   “孙好手家的馒头好久没吃了。”   你拿一个,我拿一个,二十多个转眼精光,就给丁兆兰留了一个下来。   一名老警察嚼着丁兆兰的馒头,端着热茶汤的搪瓷茶杯,“昨晚又没有守到人?”   丁兆兰摇摇头,把最后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守了一晚上,就看见只狐狸。”   “狐狸?你那案子莫非就是狐仙做下的?……人死在锁起来的房里,又不是自杀,出了地里鬼,还真是只有狐仙了。”   “那今儿俺就让人上夹子,管他是狐仙还是黄大仙,都给俺夹了。”丁兆兰拿过老警察手里的茶缸喝了口茶,漱漱口咽下去,就打了个大哈欠,“俺一宿没合眼,一会儿去后面睡一下,要是有人来,就去后面叫俺。”   “先去见见局长吧。”老警察一拍脑袋,想起来道,“局长说了,让你一来就去见他。”   丁兆兰闻言,肩膀都耷下来,有气无力,“又是要把哪桩案子塞给俺,俺手上都三件案子了。”   “能者多劳嘛。”老警察一声笑,“谁让小乙你名气那么大。不指名你指名谁?”   丁兆兰名声在外,是警察总局的一张招牌。高官显贵家里出了事,不打算掩盖,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就指名让丁兆兰去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也指名,让丁兆兰烦不胜烦。   “快点吧。”老警察抬头看看时间,推着丁兆兰,“去得迟了,又要被吼了。”   “干脆以后做废物算了,还能有个囫囵觉睡。”丁兆兰抱怨着往里走,“这四五天加起来都没睡足五个时辰,再来案子,要人命啊。俺看他不是当局长了,是当工头了,还是江南丝厂的工头。”   老警察笑着,“好歹没有做不满两年就没命是吧。”   丁兆兰瞪着红丝密布的眼睛,“你看俺这样还能做满两年差吗?再这样两个月就能等着朝廷给抚恤赠官了。”他偏头对着老警察,“日后给俺坟头上供,记得要肚肺羹、红烧肉、葱剥兔、羊杂汤、旋炙猪皮肉,鱼啊,蛤蜊的也行,素果子就算了,尤其是和婆婆家的酸浆子千万不要送,俺吃着拉肚子。”   “呸!好话不知说。”老警察冲地上就啐了一口,“这也怪小乙你,太卖力了。何议政家的窃案,你喝口茶工夫就破了,多拖两日,何议政至于人前人后帮你宣扬?”   “俺当时不是急吗?”丁兆兰张开手急着分辩道,“手上两个案子,一个都已经盯住人了,就想着早点过去把人犯给抓了,哪来的天竺时间给耽搁?”   “这怪得谁?”老警察催着丁兆兰到了局长办公的独院前,推着他往里走,“要打饥荒你跟局长打吧,诉苦也当着面诉,多叫唤叫唤,说不定他老人家良心大发,给你一条生路。”   “得了。那头老熊的心早是黑透了,到佛祖面前烧三炷香都比求他管用。”   丁兆兰抱怨着进了院子,随即就不说话了,脚步也放轻了。开封府警察总局都提举——俗称局长的——展熊飞,少时将他养大,对他如同父亲一般,在外面丁兆兰抱怨多多,真正当面还是极为尊重。   穿过院子,正堂里面出来一人,穿着青色的官袍,手里拿了一叠子文案,正是总局里面掌管文秘的掌书记。看到丁兆兰,他就冲房里努努嘴,抬起右手,比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丁兆兰肩膀缩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看来那头老熊今天的脾气很不好。就想着先回去睡一觉再过来,反正情况不会再坏了。但守在门口的警卫已经向里面通报了。   “小乙,进来!”   从门内传出来的声音低沉,显而易见的,声音的主人心情很是糟糕。   展熊飞一贯地黑着脸,看到丁兆兰进来也没有个招呼,干脆利落地问,“你手上现在有几个案子?”   “三个。”丁兆兰也不敢多废话,“田记钱庄钱车劫案,三仙观女冠妙静被刺案,还有保康门的那桩杀人案。”   “都有眉目了没?”   “田记的案子有些蹊跷,找个账房去把他家的账目给过一遍,说不定就破了。”   “嗯。”展熊飞点点头,他素知丁兆兰的性子,若无八九成把握,绝不会乱说。丁兆兰说得虽然保守,但实际情况当也是八九不离十,被劫走的十万贯多半并不存在,“帽子田家看来是真败落了。”   丁兆兰继续道,“三仙观的案子,凶手的身份查明了,是妙静常年私通之人,因争风吃醋杀死妙静,是三仙观的观主妙真怕有伤观中声名,便隐瞒不提,还破坏了现场。”   “人犯呢?”   丁兆兰道:“早跑了,得要下海捕文书。不过妙真已经控制起来了,包庇人犯的罪名少不了她的。”   “那保康门的案子呢。”展熊飞两道浓眉拧起,对东京城内的要案,他这位局长多少都有些数,“能把现场伪装成自杀,这种人不简单。”   “俺已经查到了人犯的身份了,也查到了他的落脚地。”丁兆兰有几分自得地说,他手中的三个案子最早的一桩也才八天,现在都可以说已经破了,只差人犯归案,录下口供,就可以移交给开封府法院了,“昨晚带了几个兄弟守了一夜,只是人犯没有回来,打算今天晚上再去守一夜,人犯当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应该会回家的。”   展熊飞微微点头,沉吟着片刻,又开口,“这几个案子都放一放吧,移交给别人。”   “……出了何事?”   “最近市井中,总有人在散发揭帖,妖言惑众,构陷韩相公,挑拨两位相公的关系,我要你查清揭帖和谣言的来源。”   “这种案子是丙组的差事吧,不关俺这甲组的事啊。”   刑侦房甲组负责的是杀人放火之类的重案,散发揭帖、传播谣言之类的案子,属于民风舆情相关,由丙组负责,丙组中有许多旧日行人司的成员,这是他们的老本行。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劳动他这位警局招牌出手。   展熊飞两眼一下如铜铃般瞪起,“他们要是能查到,何必要你去?!”   丁兆兰苦起脸,这种案子是最麻烦的,用脚趾头想都可以知道,揭帖和谣言的源头肯定跟上面坐在圆桌旁的那三十几位、甚至最上面的那几位脱不开干系,查不出来是麻烦,查出来了更麻烦。但看见展熊飞的脸色,却也不敢推搪。   正要跟展熊飞讨价还价一番,顺便捞点好处,却听见外面一声狗被踩了尾巴般的惊叫,叫声中饱含的惊恐惶然,让人听了之后,不禁心中一阵发毛。   两人一时往外看去,就见刚刚出去的掌书记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局长!局长!”   掌书记急喊着,脚下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还是丁兆兰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掌书记惊魂不定地站稳了脚,展熊飞和丁兆兰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了他的身后。   紧跟着他进来的,却是旧城第一厢的一位巡警队长,展熊飞和丁兆兰都认识的。   这位巡查队长上过战场,一向胆色过人,敢在义坊过夜,能在墓碑上睡觉,此刻却是面如土色,“局长,出事了。”   “说,什么事?”展熊飞依然沉稳,而丁兆兰心神沉凝,也同样镇定。   但下一句,两人却被惊得跳起。   “相公被炸了!” 第二百一十章 变故(七)   “相公可平安?”   “相公如何了?”   两个声音同时在房中响起,展熊飞和丁兆兰循声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惶然。   来报信的巡警队长惶恐不安地猛摇头,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就……就知道相公的车之后直接进皇城了。”   呼。   展熊飞和丁兆兰同时长舒一口气,韩冈若是有什么不测,他的座驾只会赶往最近的医院,绝不会轻易进入莫测的皇城中。   巡警队长却都快要哭出来,“总局,怎么办,相公挨了炸。死了好几个亲卫呐。”   松下一口气的展熊飞闻言,脸色再度难看起来。   开封警察总局是城内治安的第一线管理者。城内不太平,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他们。   对展熊飞而言,原来发生类似的事情,只要把人犯给确定,他可以在旁边看一看军巡院的乐子,但现在,军巡已经改编巡警,一同归入展熊飞的辖下。   升官扩权的同时,相应的,要承担的责任也多了许多。原来看人笑话,如今是被人看笑话。   不过,至少现在,展熊飞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考虑自己会不会成为别人的乐子,宰相被人投了炸弹,这乐子真的大了。   砰!展熊飞如熊一般的巨掌重重的一拍桌案,特制的枣木书桌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书桌上的笔架翻倒下来,连带着摞得一尺多高的公文,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   私下里被属下称之为老熊的总局局长发出公熊的怒吼,“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   竟然是御街。   在得到报告的五分钟之后,展熊飞熊一般的身躯却像野猪一样横冲直撞了出去,骑上马,带着丁兆兰等亲信,赶往事发地。   十余骑自侧门飞驰而出,展熊飞一马当先,斗篷下扣起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露出一双圆眼凛凛生寒。   蹄声促急,展熊飞一行心忧之下,毫不顾忌在道路上奔行。   一队才结束夜巡的巡警,在快要抵达州桥口总局衙门的时候,按照训令的要求,排起了整齐的队列,踩起了严整的步点,准备返回总局。   可刚刚进入街口,迎面却见一队骑兵气势汹汹地猛冲而来。   巡警们整齐的队列立刻就乱了,一个个狼奔豕突,向路边上连滚带爬地躲过去。一个倒霉点的巡警甚至还碰到了一个坏掉的阴沟盖,半个身子嵌了进去。幸好如今天寒,阴沟上冻,倒是没有把身上都弄湿了。   差点撞伤了巡警,这队骑兵却丝毫不顾,在领头的骑手率领下,从巡警们身边直冲而过,擦着身子冲上了御道。   马蹄声嘚嘚远去,巡警们方一个个爬起身来,皆是又气又恼。   一名巡警从路中央捡起自己的帽子,一脸心疼地看着上面从破口中绽出来的棉花。   上好的狗皮帽子,顶好的棉线缝起的针脚又齐又密,还塞足了棉花,两侧帽耳放下来正好遮住耳朵,寒夜戴着出门,走几步都能热得冒汗。这个冬天戴了,耳朵上硬是没生冻疮。   这么好的帽子,跟身上的狗皮夹袄、棉布外袍、棉裤和脚底下的皮靴子、棉布袜是一套,据说成本就要五贯、七贯,放到外面卖,还要翻一番。按局中的规定两年才会发一套。   这套警察制服穿在身上,又精神又暖和,还招小娘子的眼,他平日里爱惜得不得了,连随处乱坐乱靠的毛病都改了,吃饭时都小心端着碗,唯恐袖子在饭桌上靠得脏了。   方才要不是走得热了,把帽子的系带给松开了,打个闪哪里会把帽子丢了,巡警心疼地整理着帽子破口,追着远去的骑手,破口大骂,“赶死也不趁夜里走?……唔,唔。”   只不过仅仅骂了半句,就再也发不出话,却是被同伴及时地捂住了嘴,只能唔唔地叫着。   “是总局。”同伴紧张地说着,放开了手,呜呜声也没了。   一名巡警走过来,拍着身上的灰,抻着脖子望去,“这辰光?是哪里出事了?”   “谁知道?反正肯定是大事。”   “该不会又有哪里被枪击了?”   “总局都骑马跑,至少得议政家挨了枪。”   “说不准是府衙那边。”   借着路边的灯火,看清领头骑手的标志性的身材,总局展熊飞仓促出行的模样,不免猜测议论,却是一个都猜不到是宰相的车驾挨了炸。   “别扯了,都先回去。找地方睡。”领头的队长走过来,四十多岁的他正揉着腰。方才躲闪的时候,不小心闪到筋了。虽然疼得厉害,还是招呼起下属。经历过当初的枪击案,对能够劳动熊总局仓促出行的事件等级也有了经验。他推着对着帽子哭丧脸的巡警,“别管你帽子了,回去我让你嫂子帮你补好,快点回去,今晚兄弟们说不定都没时间睡觉了。”   队长回望着已经沿着灯火通明的御街一路北去的马队,脸色凝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十天半个月内,怕是别想睡好觉了。   马背上的展熊飞在一刻钟之前,也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敢用炸弹刺杀宰相,而且还是宁可粉身碎骨的自杀式攻击。   哪里出的事?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出的事?   拿几个关键点盘问过前来报信的手下,展熊飞对整件事的了解,依然只是表面上的一点。   但只要消息无错,刺客为豫让、要离一类的死士是毋庸置疑的。而能够使动豫让、要离的又是什么人——智伯!阖闾!   放在当下,又有几人手底下拥有殒身不恤的死士?   想到这里,展熊飞心底一寒。   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风闻奏事的行人司有一部分都归属了警察总局,有些事对展熊飞来说并不是秘密。比如某位宰相家的衙内,暗地里所联络的那帮人。   即便展熊飞对那帮子只有嘴皮子、却做不得半点正事的废物向来看不起,却也不代表这一回就能够排除他们的嫌疑,在展熊飞看来,那位衙内和他身边的废物,是这一次案子的最大嫌疑人。至少有一多半的几率,案子要着落到他们身上。   展熊飞只觉得迎面来风越来越冷,骨子里都寒透了,他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笼罩在京师上空的血雨腥风,说不定就从今日起,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就要成为过去了。   “总局,前面有人!”   展熊飞一惊,回过神来,就看见前面数丈外有人拦路。忙勒停坐骑,发现宣德门城楼已经在了不远处。   从州桥到宣德门附近的,也就两里路不到,一条御街直通。还没等展熊飞想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就已经到了现场。   天色刚开始蒙蒙亮,应该上朝的朝臣都已经进宣德门去了,不需要上朝的大臣还在家中睡觉,平常这个点,宣德门前反倒是安安静静的。   今天自然不同以往,此刻御街两侧的路灯依然昏暗地亮着。两百步宽的街道,从朱雀门到宣德门的这一段,只有四条窄窄的晕黄光带,大半路面依然处在黑暗之中。   只有展熊飞前方不远处,一片灯火通明。上百支火炬,照亮了前后数十步的道路。火光内外,影影绰绰的尽是簇拥的人头,粗粗一数,差不多有三四百号。   这三四百人隐隐围成内外几重圈子,最外围的就拦在展熊飞的马前,最内侧就三四位明显是头领的人站在一处。   神机营。   展熊飞借着些微光亮,看清了他们身上的制服。神机营特有的全副披挂,一支支长枪扛在肩头,展熊飞面前还有两支刺刀直直指着。   展熊飞皱了皱眉,眼前的刺刀反射着火光,有点晃眼。而被几名小赤佬厉声质问着身份,更是让他心中不快。   可是这几名士兵都不懂察言观色,也不会看人身份,就笔挺地站着,把装了刺刀的火枪拿得稳稳当当,就指着展熊飞的鼻子。   跟随而来的丁兆兰凑过来低声道,“是神机营,相公这是动了真火。”   正常情况下,京城内调动禁军兵马,无论多寡都是要枢密院的签书。以韩冈的身份、威望和权势,调动神机营当然只要一句话,但这违反法度的事,展熊飞之前没见他做过——直到今日。   “真的要乱了。”展熊飞心烦意乱地想,当街挨了一炸弹,韩冈照常入朝,这是宰相气度。但他们这些走卒,如果不能在韩冈出宫之前,找到一点破案的线索,那可就难看了。   展熊飞头在疼,还不忘催丁兆兰上前去交涉。   丁小乙的名号在京师也是数得着的响亮,亮了身份,守在外面的小兵飞一般的跑进去通传,转眼神机营的圈子打开,将展熊飞和丁兆兰放了进去。   原来站在人群中央的几名军官迎了过来,几人中央的一位身量高大,脸上乱须如同刺猬,袖管子外冒出一个铁钩。   这是老熟人了。   铁钩周全的大名,在京师是如雷贯耳,同样是韩冈的亲信。虽然残了一只手,却是神机营中排位前几的统领。   可展熊飞真心不想在这个地方见到他。 第二百一十一章 变故(八)   夜将明。   天色昏沉,地上的火光也同样昏沉。   带着铁钩的汉子站在人群和火光中央,听到一众警察奔马而来的动静,抬起眼,转向展熊飞,目光被夜风侵染,带着冬日的肃杀味道。   “展熊飞。”他沉沉低语,带起了周围数道同样不善的视线,投注到来人的身上。   早认出是周全,展熊飞下马后,脚步也是重了几分。   他与周全是旧相识,却不是好相识。他不想靠近周全,他很清楚,周全的铁钩总是想要挥到自己的头上。不过现在却不得不接近。   而更让他脚步沉重的,还是这件案子,地上灰黑一片的痕迹告诉他,不是谎报,不是误报,韩冈确确实实的被炸了。   周全冰冷的视线,看着展熊飞走近,直至身前,却没有跟前几次会面时一样,挥起手腕上的铁钩,冷笑着讽刺:“展总局,你守得好门户!”   展熊飞面无表情地抱拳行礼,“见过周都指。”   直起身,并不理会周全身后几名军汉的横眉竖眼,回头吩咐跟着同来的丁兆兰,“去查看一下现场。”   丁兆兰依言上前,带着两个人,绕过周全和几名军汉,走到爆炸点旁,拿过一支火炬,蹲下来仔细查看痕迹。这是他的专长,案子的蛛丝马迹,往往都是从现场发现的。   丁小乙的名声在军中亦是响亮,没人干扰丁兆兰的动作,周全也只瞥了他两眼,就又盯回了展熊飞。他身后的军汉也是一般怒瞪展熊飞。   跟随展熊飞的下属纷纷站到了前面来,翼护左右,熟练地与军汉们面对面互瞪着眼,两相对峙。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警察总局初成立,正是定规立矩的时候,执法唯恐不严。前日有一神机营指挥使无故奔马市中,撞翻十几家摊位,因未伤人,不过是寻常鸡毛蒜皮的小案,被两名巡警抓住后,指挥使赔钱道歉罚款,一应惩罚也都老实接了下来。   本来此事当就此了结,偏偏被人报予报社,又刊载了出来。正是战时,军纪森严,该指挥使便被当做了典型,降职处分,甚至要贬出神机营。指挥使正是周全下属,周全出面为老下属打抱不平,找到了展熊飞。   展熊飞却也是有苦难言,没曝出来的小案子,私下里怎么让步都行,已经公开的案子却不能让步。新设的衙门如同新栽的小树,容不得摇晃,以免坏了根基,他本人更丢不起这个面子,加之周全态度强横,展熊飞的反应也相对强硬起来,半步不让。   新设的总局衙门,拿了名气最大的神机营作伐,硬是给新设的警察总局衙门扬名立万,全局上下都与有荣焉,对这一新衙门认同感也更深了几分。紧接着又整治了几家权贵,下面的警察执法起来,腰杆子比过去硬了许多。   警局内的气氛让展熊飞一步也无法后退,而周全则是更认定这件事是警察总局处心积虑要拿神机营立威。   这桩官司,此时已经打到了韩冈那边,韩冈还没给个处断。如今双方见面,正是仇人眼红。   噼啪火花轻爆,火炬晃动,展熊飞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丁兆兰,还有地面上的血迹和爆炸痕迹,先退让了一步,问周全,“都指是一直跟着相公的,还是刚刚过来的?”   周全阴沉着脸,“问这些作甚?”   展熊飞道:“自是查案。”   摇曳的火光下,周全的一对眸子凶光四射,“查案?要是不能让总局你满意,是不是要拘了洒家跟你往州桥衙门走一趟?!”   “不敢。都指与本案若无干系,自是不需。”展熊飞木着一张脸,连眼皮也没挑动一下,完全无动于衷。   周全这种不理智的反应,想要找人出气的欲望,展熊飞之前就见过,在各种案子的当事人或亲属那里更是见得多了。区别只是在于过去大多数情况,可以友好地提醒一下对方要学会克制情绪——以官差的身份,通常几声呵斥就能达到目的,实在不行,铁尺一晃,锁链一抖,直接锁了拖回衙门,往往还没出巷口,对方就软蛋了——但也有一些时候,由于对象的身份问题,就必须当作聋子,瞎子,甚至伏低做小。   论身份,展熊飞主管京城内外治安,紧要之处并不比分掌神机营一部的周全稍逊,论地位,展熊飞已转入文班,无需与武臣论序,但周全是韩冈的亲信,又掌兵权,韩冈遇刺,正是得志的时候,展熊飞不愿此时与其相争。   不过展熊飞这种放弃争执的姿态,反而让周全更愤怒了几分,“查案,查案,查个鸟案,这个案子还要查!?谁不知道……”   一声咳嗽,顿时打断了周全的愤怒。周全回头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展熊飞看得清楚,咳嗽声来自周全身后一人。一身元随服饰,身份不问可知。   “案子还是要查的。”那人道,“相公的吩咐,要我等守好现场,并向警察总局报案。”   展熊飞神色更加郑重起来,可以随意在周全说话时打断,又干净利落地损了周全的脸面,身份不问可知,绝非普通元随。还传达了韩冈的吩咐,这就更不得了了。   不过元随的话,让展熊飞心中叫苦。他赶来现场,不过是尽人事。辖区内发生案子,他脱不了身。但真心让他插手这件案子,他私心里是绝不愿意的。   寻常案子,自然是交给警察来办,但通天大案,往往关联甚广,都是上面派人下来主持,若是事涉宰相家,非得下来一个都堂成员才能坐得稳公堂。尤其眼前的这桩案子,水太深太浑,危险程度甚至不能用浑水形容,只能是浓酸。他小小一个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哪里敢往浓酸里跳。   但又不能不应,宰相要答案,那就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没等展熊飞想到一个能搪塞过去的说法,周全就怒道,“找他们有什么用?相公被人刺杀,还是上朝时候,还是御街上。朝廷平日养着他们,金山银水的可着劲儿的发送给你们,说是警卫京师,却让贼人杀到相公面前了!”周全的钩子几乎要点到展熊飞的鼻子上,“养你们有什么用?!洒家要是你们,早羞得死了。”   展熊飞的脸平静得宛如水泥刷过,眼皮都没有多跳一下。但周全的话,正戳到他的痛楚,也正是他苦恼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遍布京城内外的巡警们,没有做到他们应该做的,没能防住刺客下手,这个罪过,秋后算账是少不了,没有足够多的功劳来抵消,眼下的位子就跟催命符也差不多。   展熊飞板着脸,那元随也板着。不过展熊飞是面无表情,而元随则视咬牙切齿,“这一回可是死了两个兄弟。他们的公道一定要讨回来!”他横过一眼,“报案是相公的交代。若不是有两位兄弟拼了自家性命保护相公,相公的车驾都难保了。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们警察,尽快查出来,相公要一个交代。”   展熊飞只能点头,周全在旁呵呵冷笑,竟是要看他的笑话。丁兆兰这时改蹲为立,站起回身,“火药当是自配的。硫磺多了些。剩下的要白天再看了,现在太暗,看不分明。”   才几分钟,就确定了一个重要线索,这效率让展熊飞也十分满意,板起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给了丁兆兰一个鼓励的笑容,又回看周全,“都指可有指教?”   周全冷冷一哼,只对那元随道,“记住,洒家只等到中午。”说罢翻身上马,喝令左右亲兵,“回营!”   马蹄声起,数骑狂奔而走,直奔南面而去。   展熊飞视线追着周全,又回头看着元随,心中不寒而栗。虽然只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如何不明白,周全已经有动武的念头,或者,就是韩冈的安排,准备以武力来解决问题。   “展总局。”元随叫着。在他的脸上,展熊飞看到了试探的痕迹。   展熊飞忙低头,“请上禀相公,熊飞明白相公的意思,这件案子必查个水露石出。”   只片刻时间,展熊飞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只有跟着韩冈。想同时踩两条船的下场,只会掉进水里。   小人儿看的童画书里,有说蝙蝠像兽却能飞,像鸟却胎生哺乳,两家都沾边,可左右摇摆的结果,就是兽和鸟都不要它。   站干岸的下场同样不会好。两个相公斗起来,警察总局干系甚大,第一个倒台的就是他。哪家宰辅都不肯能容忍一个不确定的风险就藏在身边。   展熊飞手上掌握了五千多警察,却还在中间首鼠两端,谁知道他会想什么?   只要两位宰相有这种想法,他肯定就完了。只有投靠其中一方,肯定会保护自己人,那样反倒是安全了。   韩冈和章惇之间,一直都被视为韩冈派系的展熊飞,既没有改投的念头,也没有这个决心。 第二百一十二章 变故(九)   丁兆兰蹲在铺开的油毡布前低头查看着半颗头颅,只有鼻梁以上的部分。相貌是不用想了,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两段小臂都不完整。不过已经足以分辨是农是工,抑或是读书人,家里是穷还是富。   一条左腿,靴子完好,应该可以寻找到商家。右腿断作两截,也都拼凑起来了。   还有几堆碎肉,都是拿木片从御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来的。   这些就是丁兆兰和手下半个时辰的成果。   过于浓重的硫磺味,让丁兆兰很容易就得以确认,爆炸物并非是出自于军器监的制式火药。但更多的线索,只能从尸体上得到。   现在看来还算幸运,爆炸物的威力并不算小,但也没有大到能够毁尸灭迹的等级。四肢和头颅,都有比较大的残余,只有躯干受到的冲击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块和肉酱,只能从地上刮起来。   让手底下的人扩大搜索范围,查看周围是否还有遗漏,丁兆兰则检查起已有的证物,试图从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线索。   头发稀疏油腻打结,手掌粗糙多茧,手指骨节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肤干糙,下无脂肪,肌肉遒劲,有多处疤痕,靴子却是全新的。   丁兆兰放下带着靴子的脚,微微眯起了眼睛。经过这一番简单的检查,一个比较清晰的形象,已浮现在他眼前。   穷苦人出身,做过苦力,也做过打手,却没读过书,日常生活并不宽裕,这样的人却穿着钉有铁掌的贵价皮靴,张家靴店实足八贯一双,足足能抵丁兆兰三个月的俸料钱。   这可不像是有胆子、有能力谋划刺杀宰相这一泼天大案的凶犯的形象,却完全吻合一个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样。   只是,如果此贼行刺宰相是为人唆使,后面的主使者会是谁?   丁兆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双脚,反过手轻轻捶了两下发酸的腰背。身上宽松了点,但眉头皱得反而更紧。   如果不求证据,丁兆兰都能去抓人了,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带走,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证主使者的线索,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药之下,没有相貌,没有特征,只残存一些散碎的线索。   要在百万人口,每天都有上万人到来,上万人离开的东京城中找出一个底层的失踪者,丁兆兰作为相关的专业人士,很清楚这完全不现实。   如果有人故意掩护,那就更难了。   “小乙哥。”两名手下的刑警从上风处绕着小跑过来,其中一人托着一块医用蜡纸,“都搜检过了,只有一点碎肉,最大的就是这块连牙的骨头。”   丁兆兰一下被打断了思路,抬眼看着两名手下,“这么快。”   搜集了现场大块的残余物之后,丁兆兰让两名手下再仔细搜查一下周围,看看还有没有被炸弹炸飞的尸骸碎块,发话还没一刻钟呢,就回来缴令了。   “到底有没有认真检查?”丁兆兰心中不快,“这桩案子,可是能随便糊弄的?”   “确认过了吗?”丁兆兰重音强调。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内全都仔细查过了。”   另一刑警也笑着说道:“御街上的地,什么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兰左右看看,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御街的路面原本是黄土。自来天子出行,都要用黄土垫道,一层层累计起来,比周围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为黄土路面并不结实,容易被大雨冲坏,需要经常修理,便改造成了水泥路面,因为是御街的缘故,即使有损坏,也会及时修补,故而地面上平整无坑洼,如果有大点的残块,在街面上会很明显,即使是在灯火下,稍大点的残块也逃不过仔细搜索的眼睛。   接过用蜡纸托着的尸骸残块,丁兆兰放在灯笼前仔细观察。这是半截连着牙齿的下颌骨,牙齿残缺不全,但绝大多数并非是爆炸造成,这些牙齿脱落时间应该很久了,牙肉已经填满了空缺。   如果是总局特聘的法医,那位有名的翰林医官,当能在这片残块上找到更多的线索,不像现在,灯火下只能看到一点皮毛,细节就没办法分辨了,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损情况,与树木的年轮一样,能确认年龄。   让手下人,分门别类的将一块块尸骸残块,用单独的油纸包裹起来,逐一安置稳妥。丁兆兰则又重新蹲了下来,翻检起不便包装的肉泥来。   血肉、内脏,以及内脏中的污物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呕,比下水道中清理出来、又沤了三天的污泥,还要让人作呕。周围的守卫本是围作一圈,打着火炬提着灯笼靠近了给丁兆兰照亮。但味道一散开,圈子登时就扩大了许多,连光都没了。丁兆兰叫了两遍,见守卫磨磨蹭蹭不肯上来,就自己提了灯笼来照亮,毫不在意地在血肉中翻翻检检,试图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后面咋舌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可丁兆兰是真的不在意。尸身腐烂起来,味道比现在要可怕许多,按孔夫子的说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点腥臭不过是小阵仗。   尸身发胀、四处流脓、一碰肚皮就爆开的情况,早就见多了。类似的粉身碎骨的场面,也有几次。有被工厂里机器碾成碎泥的尸体,有港口码头处,被龙门吊上脱落货物砸扁的尸体,更有被火药榨成碎块的尸体,眼下的确只是小阵仗罢了。   又用了片刻时间,丁兆兰没能在残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对这一场爆炸又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并不是一场很猛烈的爆炸,私家所制的炸药威力要远弱于军用制式炸药。而宰相的马车车厢,则是加装了钢板,别说私家所制的火药,即使是军用炸药,也很难一下炸穿。   这种人肉炸弹,或许能对普通马车造成巨大的杀伤,但对于宰相的装甲马车,只能伤及车轮车轴,破坏不了车厢,更不用说车厢里的乘客。   是贼人筹划不当,对宰相马车认识不足?   丁兆兰摇了摇头,不对。   自从那一次枪击案后,议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座驾全都经过了更换,更加坚实牢固,能够抵挡线膛枪近距离的射击。这一次更换,并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筹划刺杀宰相,而且是处心积虑地要谋刺宰相,这方面的情报不可能不搜集。   “还应该有人。”丁兆兰突地喃喃自语,推测不经意地说出了口。   “小乙哥,有什么人?”   丁兆兰一怔惊醒,发觉两名下属正望着自己。   “时候不早了。”丁兆兰忙改口。   虽然他有很大把握,确认爆炸只是刺杀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边暗处的枪手,如果韩冈的车驾被毁,这位宰相一旦下车,就会被枪手射杀。但眼下,枪手肯定已经离开,说不定都被灭了口。   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时候也不早了。   天已渐亮,东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了深夜的墨蓝,一丝半缕的润红出现在天际。   御街上车马行人渐多。   没有实职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务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领下,参拜御座。而领有实务的朝官,则是在天亮后逐步汇入在京百司的衙门中。   御街两侧,近宣德门处,尽是衙门。起得早的官吏,此时业已出现在御街上。这一处,围了许多士兵,更加受到关注。   丁兆兰让手下收拾起所有能够带走的证物,但地上还是有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痕迹。   “要清理现场吗?”丁兆兰问着韩冈的元随。   “相公没有吩咐。”元随一板一眼地回答。   至少可以确认,韩冈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这让丁兆兰很是安心,免得案子查到一半,却被紧急叫停,不上不下,却让人难受得紧。   “小乙哥,要回去了?”手下人问着丁兆兰。   “不回去还留在这里吃饭?”丁兆兰哼了一声,“东西都装上马,不要漏下了。”他分派着任务,两名下属一人跟着他送证物回总局,另一人手里则被塞进了一块牌子,“你带着我的牌子去请张先生,请他速到衙门来查案。”   下属低头看着被硬塞进自己手里的牌子,是丁兆兰的名牌,愣然抬头,“要牌子?”去请个法医,要带着丁兆兰的牌子作甚?过去从来没有过。   “这时候,肯定四门都封起搜检,没我的牌子,怎的出入?”   “封城门了?”下属更为惊讶。   “这么大的事,总局回去肯定发布一级戒备了。九房十三局一切都要按照预案行事,封城门这是排在头里的第一桩。”   开封警察总局还没有成立之前,尚是快班、军巡、行人司各家分立的时候,就分别被都堂要求针对各种可能发生的紧急事件做出应急预案——这是对整个开封府衙门的要求,又细分到不同部门身上。   丁兆兰当初在开封府的东阁内看过那些预案,堆满了半个房间。总局下属的每一房,都有对应的分预案。   就是丁兆兰所属的刑侦房,也有在紧急时候,就要全数镇守在警局之内,拿好武器随时准备出动。   刑侦房,包括下面各厢分局的刑警队,总共也只有三百来号人,除了杀人、纵火、抢劫之类的重案,都不会随意出动。但遇上了一级戒备的时候,即使他们,也同样要接受任务的分派。   “好了,别说废话了。早去早回。”丁兆兰打发走了下属,自己与宰相元随打过招呼,翻身上马。   马行飞快,丁兆兰心中忐忑,前途晦明难测,却不知局势会不会继续恶化下去,以至于难以收拾。   他真的没有底。   警察总局辖下有近五千人马,放在平日,是权柄,放在眼下,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觉得是一种威胁。   朱雀门渐近,前方已经几重鹿角,鹿角间人影憧憧,多年来从无封锁过的内城城门,这一回终于被拦了起来。   丁兆兰默然暗叹,“真的要乱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变故(十)   军营东西四百九十步,南北三百五十步。   位于南薰门外,比邻青城行宫,靠近东京车站和新国子监。   军营的主体,是偏南侧的一座炮垒,主炮垒加四座子炮炮垒总共拥有轻重炮六十四门,控扼东京车站和南薰门这两处京师要冲,是东京外城防御体系的关键节点之一。   另外有着六栋三层、四层高的营房,一座大号的操场,以及马厩、食堂、点兵台等附属建筑。   神机营第四厢三个指挥一千八百七十人就驻扎在此处,除了第四厢之外,还有炮垒守备的一千一百人。   周全就站在炮垒最高处,俯视整座军营。   正是卯时三刻,营中出操,近三千官兵在营中的水泥操场上铺陈开去。姜黄色的军中常服整齐划一,宛如将熟的稻谷在灰色的土地上生长起来。   下面的官兵并非都是周全的下属,野战和守备分属两个系统,炮垒守备并不归于周全指挥。士兵们在操场上的站位泾渭分明,就连操演时的呼喝也在一争高下,要用嗓门压倒对方。   同样的情况,在神机营的驻地中很多见。两家同驻一处,日常相互牵制,战时协同防御。需要时调走野战部队,也不会影响到京师的防御安全。   但周全回过头来,这座营垒中所有十三名指挥使以上级军官全都聚集在他的身前。包括第四厢,也包括这座青城堡的守备军。   十三人的神色,尽数落入眼中。   有人怯弱,有人积极,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不知转着什么心思,更有四人,或是周全心腹,或是韩系死党,早提前得到周全的指示,方才就在旁边推波助澜,助周全压制其余同僚,此刻就带着临到大事前的紧张和期待。   人心依然不一,但周全就站在这里,他不点头,没有人能够离开。不论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打算,在他面前,都得咽在肚子里。   直到中午之前,周全都不打算放他的这些部将离开。即便是四名党羽,周全也一样不会放他们离开。   周全从爆炸现场离开时就已经留下话,他只等到中午。只有韩冈确实安全了,传来了不需行动的命令,否则到了中午,他就要率军出营。   如果韩冈有何不测,他这等铁杆亲信必无幸理。幕后黑手不论是谁——即便不是章惇——又岂会留下后患?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即使不能反扑成功,也要让幕后黑手痛彻入骨。   尽管久居京师,周全那饱经西北风霜的彪悍之气依然丝毫未消,手握长刃,杀心自起。   “相公如果没有吩咐,那肯定最好。杀头的事,本将也不想干。但要是相公吩咐下来……”   周全眼神深沉,他没有跟这些部将说韩冈入宫后依然可能会面临危险,更没有说他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是假传了韩冈口令,要他们等待号令、随时准备出击。   造反的勾当,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心腹也罢,党羽也罢,都不是那么可信。   如果韩冈不测,除了他自己之外,周全不敢保证这十三人中,能有一个还是两个会跟着他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堵上这一铺。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执行的是韩冈遇刺后发布的命令,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从命,更有人颇为主动:   “都指放心,除了相公,我们谁也不认!”   “都指放心,相公的吩咐,俺们绝不敢拖延。”   心腹率先带节奏,聪明人积极表忠心,稳重的也不得不附和。谁也不清楚,周全在下面到底埋伏了多少刀斧手,只等着他抽刀为号。而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时候不站对位置,等事后韩冈秋后算账,人家给安排位置了——给猴子们围观的位置。然而更重要的,却都是看好韩冈,要在韩相公身上压上一注。   周全只微微点头,“王太尉进皇城了,进门宫禁,出门都堂,比谁都要近,就不跟他比了。但除了皇城中的兵马,神机营各部,没一家比我们离城中更近。待会儿起事,若是有谁迟疑不进,让本将没了脸面,也莫怪本将不讲人情了!”   众将皆悚然应是,更有人高声说,“定然是俺们第四厢拿头名!”   不过不论部将应答如何,周全依然不打算让他们回营准备,无论如何,此刻他只相信自己。   立于炮垒顶端的观察哨上向下俯视。   一条大道宛如玉带,横亘于军营之前,路上马车辚辚,人流如织,连接着东京车站和南薰门的通天大道,如同一条动脉,将无数财富与人口送入京师。   视线稍转向东,松柏苍翠,点缀着国子监的新校区,南薰门外,民居局促,黑瓦屋顶连绵起伏,树木稀疏,有着大片大片的浓绿,唯有此处。   再向近处,俯视青城圜丘,天子祭天之所离之不远,圜丘顶部,天子涉足,却仿佛就在脚下。   天子体弱,宰相揽权,多年未有南郊之礼,青城空置,圜丘蒙尘,但此处仍不是周全此等武夫能够随意踏足的地方,周全对青城行宫内部都一无所知,直到此处炮垒修起。每一次立足高处,黑洞洞的炮口就在身旁,俯视宫室的白墙青瓦、圜丘的玉栏金砖,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在周全心中如池塘里的水草一般不断滋生。   “相公这一回当能因祸得福。”   周全觉得自己等着一天,已经等得很久很久。   不管贼人是谁,处心积虑的刺杀,相公却是安然无恙,这便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那就遵从便是。老天爷送的礼物,那有不要的道理。   要是相公真能得了好处,他们这些鹰犬,自然也能沾光。   周全自觉胸无大志,对管军、横班也无奢求。不求公侯,能够富贵传家,福泽绵长,就很不错了。   周全凭栏而立,神飞天外,后面一群将校恭恭敬敬地站着,等待周全发号施令,却见一骑穿营而入,在营门处稍待片刻,便直奔炮垒而来。   “你们且稍等。”周全继续让部将们站着吃风,自个儿走下楼,方才入营的骑手已经在炮垒中等候,周全等不及他行礼,急着问,“情况怎么样了?”   杀头的买卖,周全不可能就干守在军营里,等着城里传来韩冈的命令。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分派了亲信在城中搜集消息,一切异动都有可能意味着危险。   “街上到处都是警察,朱雀门的警察也多了好几倍。出入都要严查。拦了好些人在城门口了。”报信的骑手说到有人被拦,不禁有几许幸灾乐祸的笑容:“小人本也难出来,亮了都指给的牌子,才被放行,私下里还跟小人说警察总局里面刚刚发布一级警备了。”   “一级警备……有个鸟用。”周全一贯是看不起土兵、弓手,天下间最精锐的厮杀汉就在他的麾下,那一等只敢欺负良善的胥吏,即使被整合在一处,也不是神机营的对手,他哪里看得起,“南薰门呢?”   “出城的也查得严了,消息已经传开了。”   周全脸色微变,“是警察告诉他们的?”   “多半是。”骑手点头。   城门的守卫上,内城归属于警察,而外城则依然由军队掌握——内城的防护本就是名存实亡,就在几年前,东京的内城——或者按民间的习惯称呼:旧城——城墙,还有着多处崩塌和豁口,最近才修起来。正好给了警察总局一个能够切实封锁内城的机会。外城虽然得到消息慢了点,但如此大事,得到消息后,没有谁还敢当做平常事给无视掉,一个比一个精明。   “听说是警察总局展熊飞遣人传信。”骑手说着自己费了点神才打探出来的消息,“十二座城门警察总局都派了人传信。”   “会做人呐。”周全冷笑,展熊飞此举利人利己,给了各处城门守卫一个大人情,也让京师的守卫更高了一层,更讨好了顶头上的黄知府,好歹弥补了一点罪过。   但一日查不出案子,黄裳就一日要负责任,对没有事先阻止案件发生的警察总局,他不可能有好话和好脸色。即使展熊飞能讨好更多人,只要不能破案,就一切都是无用。   所以,周全现在就很想看看黄裳的脸色变成什么样。   ……   黄裳的脸色的确与周全想象中的差不多,由白而青,由青而红,现在又开始泛起青色。   “章相公呢?今天他不用押班,还在府邸中?”   如今朝会,五日一参,两位宰相轮流押班,实际上皇帝和太后都不到场,只是虚应故事。   今日朝参为韩冈主持。章惇当还在府中高卧。这可比皇帝都痛快了。   过去皇帝在位,想要偷一天懒,都要跟宰辅扯好一阵嘴皮。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随便敷衍得话,保管会被大臣们的口水淋头。死了近臣辍朝三日,死了老臣辍朝五日,一年都见不聊两面的族亲死了,辍朝七日,如果能辍朝一旬那就更好了,可惜不行,宰相容不得这般偷懒。不过当宰相想要偷懒时,情况就便要容易许多。   不过,此刻,章惇应该不可能再偷懒了。如果不能在韩冈离宫出门之前把事情处理好,甚至压下去,等韩冈出来,主导权可就不归章惇管了。   只是,现在有个问题——韩冈还没有从宫中出来。   “你再去查探,一定要确认清楚。”黄裳又打发了心腹小校出门去,脸上的青气越发浓重起来。   当你觉得事情已经够糟的时候,你会发现,还有更糟的情况在等着你。   当你掉到地狱第十八层,觉得情况已经不会更坏的时候,你会发现,下面还有一个更深的地窖。   这是韩冈半开玩笑时说的话。   那正好是荆湖两路和江南西路各州纷纷上报洪涝灾伤,黄裳还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今年这一年不好过了,之后就是北虏衅边,京师泛洪。   而眼下,韩冈在宫里淹留不出,这个消息,意味着很多事,可能好也可能坏,在翻开盅之前,没人能知道到底是开大还是开小。   是被太后留住了吗?还是出了其他变故。宫中如深渊,无法测度,难知深浅,黄裳此刻,心急如焚。 第二百一十四章 变故(十一)   “聒噪!”   刀光闪过,一室皆静,只有人体砰然落地的巨响。   王舜臣收刀入鞘,环顾室中,徐徐而问:“还有谁?”   满堂将校,人人噤口。皇城司新任管勾面如土色,在角落处瑟瑟发抖。   地上的人体还在抽动,血液随着抽动汩汩而出,被切开的喉咙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鲜红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恣意流淌,王舜臣踏前半步,镶铁的硬质皮靴啪的一声清脆,踏入血水中,小小的血花在靴尖绽开,自缝线处晕了开去。   王舜臣手握刀柄低头俯视,对上惊骇欲绝的目光,眼中尽是淡漠。   早就想砍你了。   不是王舜臣的人,也不是韩冈的人,本月驻守皇城的神机营第二厢的厢副都指挥使,是章惇的人。   神机营是韩系的地盘,但毕竟可算是禁军选锋,其中掺进来的沙子为数不少。有的“沙子”老实听话,有的“沙子”就桀骜不驯。理所当然,桀骜不驯这个态度背后,就是另一位宰相的意志。   平日里有宰相撑腰,些许不顺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甚至容忍一些越线的行为,但今日并非寻常时,王舜臣走进皇城,召集神机营众将,等着就是一言不和的机会。   朱色的公服揉搓得仿佛咸菜一般皱乱,浸透了地上的血水,化成了浓浓的黑色。   只须臾片刻,副都指挥使全身的血液都几乎流尽,最后的一下挣扎如下了锅的鳝鱼般,将身子拗成了一个极度扭曲的造型。自喉间伤口的一声出气,好似皮毬被扎了一刀,忽又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动静。   “手生了。”   王舜臣抬起头,轻轻一句做了二十年屠户,偶尔三天没动刀后的遗憾。   声音不大,眼睛却冲着角落处的皇城司管勾去了,新近得志的内宦全身抖了一下,身子缩得更小了一圈。   王舜臣纵横西域十数年,手下亡魂不啻百万,其中手刃之敌亦数以千计,西域胡儿闻风丧胆,听其名号,小儿不敢夜啼。其杀性之重,军中无一人能与之匹敌。   一厢都指,统领数千精锐,已是军中大将。应对稍不如意,王舜臣便举刀将之斩杀,肆无忌惮之处,就只差一句造反,周围尽是其人党羽,一阉人身处虎狼之中,如何不怕?   但王舜臣没有放过他,“李都知。你怎么说?”   近年以干练而得志的内侍官此刻从脚底抖到了嘴唇,“朱……朱荣勾结贼党……谋刺宰相……事败之后,仍不知悔改,又意图煽惑军中,谋害太后。幸赖太尉,明察秋毫,识破其奸谋,及时将其击杀,避免了一场大乱,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百姓。”   一番话从磕绊到顺畅,越说越是流利,身体也不抖了。他期待地看着王舜臣,只希望自己的投名状能让王舜臣满意。   王舜臣点了点头,不为已甚,放手让他过关。   皇城驻军逾万,诸班直于内,皇城司、神机营、天武军于外,上四军更在外围。因当年宫变旧事,天武军、上四军加上皇城司皆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其每日值守皇城的兵力总数,只比神机营一家多一倍。且与班直一般,多年来不断换血,北地禁军的有功将士逐步编入其中,而旧人往往升擢、转迁而去。   此刻王舜臣要掌握住皇城兵马,只要有韩冈背书,凭借一己之力,足矣。   区区一名皇城司管勾官,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还是太后的亲信,没有确认太后的立场之前,王舜臣也不方便处置他。   厅中众将校,除去两名被王舜臣的辣手吓呆的章系成员,剩下的皆为韩党,有铁杆的死忠,也有攀附的外围。不论是铁杆还是攀附者,只要韩冈还在,他们就是可以信赖的。   片刻之后,众将四散而去。各自去整顿兵马,等待王舜臣的命令。只有两位章系将校被扣下,锁进了隔壁的屋子,王舜臣的亲兵隔着窗户盯着他们。他们的手下更安排了人代管。   室中一空,血腥气立刻让人难以忍受,王舜臣也不想在这里多逗留,邀请也被留下来的皇城司管勾,“都知,此处腌臜,何不上城一行?”   没人能在这时候拒绝王舜臣的邀请,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陡峭的楼梯拾级而上。   推开通往城楼顶部的重门,烈风立刻倒灌进来。冬日晨间的寒风,深寒刺骨,几乎能将人血脉都给冻住。   寒风扑面,头脑为之一醒,王舜臣扬眉一声大吼,“痛快!”胸中一点郁气随吼声化散开去。些许酷寒,却也不放在心上。   跟在后面的内侍官被冻得脸色发青,他不知王舜臣吃错了什么药,用力裹紧了身上的衣物,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宣德门城楼上,有守卫,有炮位,一面面金龙角旗在招展,从城楼正中央向两侧延伸到东西两阙上。   此时旭日初升,殷红云霞宛如战旗,翻卷于天际,占据天穹半壁。凭栏而望,京城东壁,屋舍重重,街巷纵横,也尽数为朝霞染红。   东方的红如火如荼,王舜臣向着朝阳伸出手,宽厚的左掌遮在眼前,手掌的轮廓随即被阳光染红。   王舜臣握拳又张开,玩味地看着指掌间的血光,“都知可想猜一猜,今天的京师会流多少血。”   好一会儿,磕磕巴巴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太……太尉,不……不必如此吧。这……这……”   “这”了半天,再无下文。   王舜臣嘴角微扯,与周围温度相同的笑容。   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就在后方不远。到现在为止,那一刻冲破黑暗的火焰,依然烙在眼前。王舜臣估计他以后也绝不会忘记。因为那种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感觉,这种程度的恐惧,是他此生以来都没有经历过。   只有自己感受到恐惧似乎不好呢……   过去曾经有一回,可能有十几年了,王舜臣造访韩冈家中,韩冈正在教训为了一件玩具而打架的两个儿子,要学会分享才行。   是该分享的。   城下,结束了朝会的官员们陆续走出宣德门的侧门,一辆辆马车纷纷离开。知晓韩冈遇刺消息的当不在少数,亲眼目睹的就有许多,他们带着这个消息,午时之前,就能传遍京师。   稍远处,御街东侧,一行车马正驶进都堂的大门。   王舜臣攥紧了拳头。   那是章惇的车驾。   另一位宰相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都堂重重院落中。   得到消息,还是没有;是其指使,还是不是。这些,王舜臣并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确认敌人是谁,并非他的工作,那是韩冈的任务,而作为韩冈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他只要听从韩冈的指示,摧毁前方所有敌人。   王舜臣回头向皇城内望过去。   外朝诸司尽数迁离皇城,宣德门北,累累殿宇院落荒凉空寂,看不见多少人影。而筑于高台之上,大庆殿依然巍峨雄伟,遮挡住了更后方的重重宫舍。   王舜臣知道,韩冈朝会之后,便被得到消息的太后招入宫城,此刻就在那重重宫舍之中,拜见隐居之中的太后。   已经几年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太后此刻突然涉足进入此一桩案子,也不知是祸是福。   不过王舜臣相信,以韩冈的能力,即使太后是幕后黑手,韩冈也能轻易脱身。   他在城楼上,只要等到韩冈出来,就可以放手施为。   初升的冬日正一点一点地向上升起,漫天红霞也渐褪去,天,正亮起来。   今天,不知会有多少家血流成河。   ……   庆寿殿。   朝会结束后不久,韩冈便来到了这里。   一小黄门在前领路,韩冈用余光观察左右,沿途守卫将校,皆是西军中人,一路走来,甚是安心。   太后自养病宫中,只朔望朝会方才垂帘御殿。平日里,皆在庆寿殿中起居。   韩冈等宰辅五日一入觐,已然形成惯例,叩问圣安,同时也会将这几日的国政大事,一一上禀。   只有极少数的情况,宰辅才会在并非入觐日的时候,来到庆寿殿中。   韩冈之前赴文德殿押班常朝,率众朝臣对着空座椅再拜而退,才出来便被庆寿殿派来的小黄门叫住,说是太后有旨请韩冈入内觐见。   韩冈刚刚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刺杀行动,对他来说,包括宫中,都不是那么安全,要不然他遇刺后,也不会直接命令王舜臣控制住宣德门,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太后召见,韩冈无法前呼后拥,只能自己独行。但皇城中,来自关西的士兵多如牛毛,在韩冈的刻意安排下,他们早就分散到各处殿宇之内,韩冈一路走来,这些士兵纷纷出现在他眼前,帮助他确认前方是否安全。韩冈也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才最终放心的走到庆寿宫前。   韩冈没有等待,便被迎入宫中。太后早在御榻上坐了起来,与韩冈相互见礼。   向太后久居深宫,将日常政事尽数交给宰相处置后,好生调养了几年,如今的气色比旧时要强了许多,尽管依然不能算健康,却也远胜当年发病时那种时日不久的憔悴。   这些年来,向太后虽说不多干政,但朝堂大政,依然会禀明于她,而皇城司等处密报,也同样会送到向太后,韩冈遇刺,还没过半个时辰,就传到太后耳边。   从韩冈这里又得到了确认,向太后气白了脸:“这一干贼子,简直丧心病狂。查,一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宰相差点就被刺杀在上朝时,太后气白了脸,“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等之后查明真相,必给相公一个交代。”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变故(十二)   太后接见韩冈的地方,在庆寿宫中的玻璃温房。   与庆寿宫的主殿和偏殿比起来,规模要小上许多的温房,在如今的玻璃建筑中,却是一等一的庞大。   屋顶一丈多高,四壁则有三丈见方,不仅顶部是一块块特制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就连四面墙壁,也是大半面积采用了双层玻璃构建。   温房内外两重,外间有着各色植物,南方的花木生长在其中,郁郁葱葱。寒冬腊月,依然姹紫嫣红。内间则是太后日常白天见客和休息的地方。   初起的太阳此刻只有一丝半缕地斜照在温房的玻璃屋顶上,但温房四周,有一圈铁架,铁架将温房围起,上面是一面面可以转动的银镜,银镜有数百面之多,以如今银镜的市价,只这四面镜墙,就占去了温房一半以上的成本。   旧式宫室厚墙窄窗,白日里都是晦暗无比,即使用上了玻璃窗,只要不是阳光透窗直入,就必须要点起油灯来照亮。   这几年改造的新式殿宇楼阁,窗户就大了许多,宫室敞亮了不少,但太后起居的寝宫面积广大,窗户的面积比过去倍增,进光量还是显得不够,且为了安全起见,太后寝宫内殿四壁都不是直接连接外部,中间至少有一个过道作为阻隔,比起旁边宫女内侍同样经过改造、有着玻璃窗的小房间,明暗对比差异更加明显。   因而在玻璃温房建立起来后,此处便超过了寝殿,成了向太后每天逗留最长时间的地方。除了酷暑难耐的夏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日,向太后都会幸驾被赐名群芳居的温房,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消磨在这里。   即使下雨的时候,向太后都宁愿在这里仰头看着雨水打在头顶的玻璃天花板上,在浅浅的积水中溅起道道涟漪,而不是在晦暗的寝宫中,于煤油灯下听着单调的雨声。   同样的温房,在皇宫中近年来陆续修建了七间,除了太后的这一间之外,还有皇帝的福宁殿、皇后的坤宁殿,以及朱太妃和其他几名太妃的寝殿,都见了温房。再有就是御苑,有着规模更大的温室,不过那里种植的就不是花卉草木了,而是各种蔬菜瓜果,在冬天把最新鲜的产品提供给宫中的几位贵人食用。   有关皇宫玻璃温房的传说,据说已经流传到了异国外域。从阿拉伯、大食等处泛舟而来的海商,不仅带走了中国的特产,也带走了无数传说。在那些国家里,都用着各种溢美之词来描绘,夸耀着中国的富庶,以及天家的奢华。   实际上这件温房的成本,并不比同样规模的宫室贵到哪里去,比起庆寿宫每年的日常维修金还要少一点——工业品的价格,随着工艺上的突破不断在降低。说起来是奢华,实际上的开支,便宜得让人惊讶。只是日常维护和使用上要麻烦一点。   此刻温房外侧铁架上,南北西三面的银镜,都被转到了朝向东方的位置上。十几名内侍,在铁架间奔走,小心翼翼地给一面面银镜做着细微的调整,偏斜过一定的角度,把旭日投来的阳光从四面反射进温房之中。这就是这些内侍的工作,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他们都要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不断调整银镜的角度,让温房始终沐浴在阳光下。他们工作从早到晚,持续始终,只有到了中午前后,阳光足够强烈,方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一面面银镜在外反射着阳光,就是一个个光源,还没有发明出毛玻璃的生产技术,透明微绿的玻璃窗户完全无法遮挡。如果没有一些植物遮挡窗户的下半部,就很容易被反光炫花双眼。即使有了一点遮挡,温房内部,此刻比太阳当头直射还要更加亮堂几分。   太后是私下里接见外臣,便没有垂帘的麻烦。清澈的阳光下,太后脸上的神色变化,以及细微的动作就显得更加明晰。   韩冈侧坐在一面圆凳上,清晰地发现太后双眉从眉梢处挑起,双眼微瞪,外裳左袖近袖口处皱褶了起来。   细微的动作和神情变化,昭显太后的确是在愤怒,如出肺腑,看不出有作伪的痕迹。   从太后的反应上来看,她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尽管依然不是没有。   韩冈到现在为止,还不能肯定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从他入宫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猜测幕后主使者的身份。即使是在文德殿中,押班参拜时也没有停止过。现在想来,一直都在分心推断,也不知率百官叩拜御座时,有没有少拜上一次,或是多拜了一回——就像前些日子的章惇,就因为分心,少拜了一回,御史不敢说,但其他朝臣们议论纷纷,章惇最后是自请处罚,罚铜二十斤了事。   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韩冈考虑过很多可能的人选。作为宰相,而且是权相,还是诸多开创的权相,开罪过的人很多,想要杀他的人更多。但有可能策划这一次刺杀的人,却不一定是想要杀他的人。   而从受益人上来推测,如果自己死了,受益人可能是章惇,可能是太后,甚至也有可能是皇帝,只要在事后的纷争取得胜利,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但这指的是能够切实杀死自己的情况,如果章惇和太后当真想下手杀了自己,不应该是这么简易的手法,应该更加激烈,应该有着更多几道的保险——只除了皇帝,没有几个的党羽,皇帝能使用的手段并不多,也确实做不好真正的刺杀,而诛杀权相的信念也更强,只是是他的可能性又太小了一点。   这一次的刺杀,在韩冈事后想来,如同儿戏一般。且不说区区一名刺客,根本突破不了他身边的护卫,即使能突破一百二十多名元随所组成的保护圈,那种程度爆炸的威力,也绝对撼动不了他所乘坐的马车。   韩冈的马车,是将作监名下的车辆厂特意打造的专车。底盘就已经是钢铁所制,坚实无比,四壁和车顶都是多层铁木贴合而成,平均厚度超过三寸,只要距离不是太近,小口径火炮的炮弹都能挡下几枚。   这是当初的枪击案之后,由太后亲自下旨,紧急设计和制造的新型马车,不惜工本,尽可能地加强防御力,专门针对火枪和炸弹的刺杀来进行防卫。而且经过了多次实测,是切切实实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定型后就被太后赐予宰辅们使用,之后又生产了一些,赐予宗室贵戚和一众议政。   宰辅们马车的防御能力,在朝堂中完全是公开的事。很多人甚至开玩笑说上阵打仗都足够了。如果高层有人真的想要刺杀自己,理应不会采用在自己乘坐马车时进行自杀性爆炸袭击。以章惇的才智,至少会多弄一点炸药保证结果,以他的权力,至少能多上几百上千斤。   但如果是并不打算当真刺杀成功呢?如果只是想挑起自己和章惇的矛盾,那可能性就太多太多了。不论是旧党,还是宗室,都有这个可能。甚至是韩冈自己身边的人,如果不想韩冈辞位归乡,那用一次并不成功的刺杀,换来韩冈留京与章惇针锋相对,乃至彻底击垮章惇,夺取大权,都是有很大可能的。   而太后,她为了朝堂内的平衡,不想看见章惇一人独大,也不是可能性遣人做下此事。   还有北面的辽国,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挑起南朝朝堂内部纷争,也是情理之中。   甚至于从外人的角度来看,韩冈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是他在贼喊捉贼。如果这一场刺杀是韩冈主导的一场表演,以此来保住相位,甚至于斗倒章惇,从情理上来看,不是不可能。   韩冈当然能确定这不是自己的谋划,可除去他自己之外的可能性,依然实在太多。这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也不知从何查起。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件案子交给专业人士去调查。而他自己,还是从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角度去行事,一味的考虑幕后黑手是谁,反倒会耽误时间。   太后的关心和愤怒,韩冈弯了弯腰,向太后表示感谢,“多赖陛下洪福庇佑,臣此番方能无事。至于贼人身份,相信警察总局很快能查出真相。”   向太后对韩冈的轻描淡写似乎有些不满意,很有些不快地瞪了韩冈一眼,“要是这种事都查不出来,黄裳就不要干了。宰相当街遇刺,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传扬出去,天下人都要看朝廷的笑话。”   黄裳躺着中枪,如果警察总局没有从开封府分离出来,那么这一回他肯定少不了各种惩处,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都肯定保不住,更不用说本来预备的,让他更进一步的机会了。   韩冈只能从旁缓颊,“却也怪不得黄裳,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而且现在开封府也不管这方面的事务了。”   “相公既然如此说,那也就罢了。”太后依然柳眉倒竖,显得怒意难扼,“但这桩案子一定要尽快查清,吾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谋害我皇宋的宰相!”   说到怒极处,太后用力一掷,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给砸在了地上。幸好温房的水泥地面上铺了木地板,木地板上面此时又铺了来自波斯的羊毛地毡,又厚又软,羊脂白玉精工雕成的玉如意在地毡上滚了一圈,没有一点损坏。   只是旁边侍奉的内侍、宫女吓得不轻,脸青唇白,唯恐被太后迁怒到。也不敢上去把玉如意给捡起来。   韩冈只能视而不见,恭声道:“臣必然会督促下面加紧侦破,今日能谋刺臣,日后说不定就能谋及及陛下,臣等绝不容此贼猖獗下去。”   向太后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怒意稍稍缓了一些,语气也缓和了,“为安全计,等日后相公出行,再如何都要清道。可万万不能再混在市井车马行走了。”   一直以来,韩冈一向是不太喜欢清道的。由他做表率,京师之中,耀武扬威的旗牌官并不多见。   京城之外的小地方,就是一个兵马都监都能打着旗牌,招摇过市。可京师里面就几乎没有。   京师里面车马太多,要是贵人们出行就清道,这路上就别走人了。过去没有靠右行驶的交通规则时,也是两制官才够资格让人喝道。如今宰相做表率,使得官员们更加自觉的偃旗息鼓。   不过从今而后,官员们可就有充分理由要求前后清道,顺便把周围房舍和巷口都看管起来,免得贵人们总要担心路边上窜出两个带着炸弹的疯子,心里不踏实。   韩冈也不例外,以他的身份,放在后世,出行时少不了沿途封路,比现如今的清道喝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更加过分一点。日后他出行,为了安全,清道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件事,太后不说,韩冈也会去做,现在太后提了,韩冈就欠身,“陛下吩咐,臣必谨记在心。日后出行,定然遣人在前清道。”   来自太后的关切,让韩冈甚至有一点的感动,他看得出来,这不是经过计算后的关心,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心实意。   “相公的车子应该是被炸坏了吧……就是没有,也不能用那经过爆炸的了,要换一个新车才是,将作监那里有新车,相公什么时候有空,就让他们把图样送到你府上去,好好选一选,实在没有什么好挑选的,就让那车辆厂为相公你打造一辆专门的马车。”   太后的赏赐,韩冈没有推辞,他再一次向太后行礼道谢,又听太后道,“方才听说有人行刺相公,吾吓了一跳,后又听说相公无恙,还照旧去文德殿押班,才放下心来。”   向太后温言道,“其实出了这等事,相公也没有必要强撑。”   韩冈又一欠身,“君子死,冠不免。臣备位宰相,纵死,不敢误国事。”   “相公忠勤,人所共知,吾亦深知。”向太后停了一下,低头看着地毡上的玉如意,半天又开口,“开封是有个叫丁兆兰的丁捕头,听说很有能耐。查案的是不是他。”   太后关心案件,韩冈对办案的丁兆兰也就不惜溢美之词:“陛下所言丁兆兰的确才干卓异,是警察中有数的干才,京师第一捕头,是货真价实的名捕。”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变故(十三)   此刻,京师第一名捕头已经回到了位于朱雀门的警察总局衙门。   衙门内,有关爆炸案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是个警察都在讨论这桩案子。   本该忙碌于永远办不完的公事的警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附耳密语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丁兆兰从人群中穿过,听见人群中窃窃私语。   “会不会是章相公做的。”   “谁知道。”   “不该急的啊,韩相公马上就要辞位了。”   “谁知道。”   “两位相公不会火并吧?”   “不至于如此吧。”   “身上绑了炸药,这得要多大的仇恨,才能让人宁可死无全尸。”   “说实话,有好处就行。话说回来,要买到这种敢拼命的,少说百十贯吧。”   “有权呢。”   “差不多一样吧。”   “听说章相公的儿子早就准备好要刺杀韩相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听谁说的。”   “隔壁家的王老实。我浑家也这么说呢。”   丁兆兰负责这个案子,寻常总会有人向他询问,但今天只有人在旁议论,却没人问他一句。也不知是被展熊飞警告过了,还是不敢过问这桩案子。   丁兆兰没精力多考虑这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了,从案发现场回来,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鼻子里似乎都可以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了。   “会不会章相公遣人刺杀了韩相公?”   丁兆兰办老了案子,线索未明,他不会先入为主,也不会轻易否定,但这一事的可能性并不大。宰相应该是能轻易弄到制式的军用炸药,不过韩相公会怎么想,丁兆兰可不敢保证。而那位周全都在说,他只忍耐到中午。   中午之后呢?丁兆兰不敢去多想。总之肯定不会是喝茶聊天。   在他回来的路上,还遇见几个骑着快马往案发现场方向狂奔的武将,看他们的模样,或许都是韩冈门下鹰犬,如果他们的反应跟那位周全周都指一样,说不定到了中午,就是万军齐发,一枚枚炮弹从远处落向城中,手持火枪的士兵奔向城中各处战略要地,与当地的守卫展开鏖战。   一想到东京城内,都会变得跟那爆炸现场一样,到处血肉横飞,衙门外的州桥夜市也会陷入兵灾,说不定会毁于一旦,丁兆兰就五内欲焚,心急的赶往展熊飞的公厅,在们外敲了两下,就急着把门给推开。   展熊飞的公厅除了正面一张巨大的桌案,墙壁两侧,都是占满了一面墙壁的书架,上面满满堆着一摞摞书,足足有上千卷,还有一些杂志式样,也同样放在书架中。   展熊飞正蹲在书架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听见丁兆兰进来的动静,方抬头起身。   巨大的身躯猛地站起,突然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晃晃悠悠,赶忙扶住了一旁的桌案。   看见展熊飞摇摇晃晃,丁兆兰忙上前半步,扶住了展熊飞,关切地问,“总局,没事吧?”   展熊飞没好气地推开丁兆兰的手,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随手把书反扣在桌上,丁兆兰看过去,却是封皮封底什么花纹字迹都没有的光皮书。   展熊飞对丁兆兰道,“医院那边刚才传来消息了。贼人所用的炸药里面掺了铁砂。”   丁兆兰点点头,有关这一点,他方才在现场就查出来了。   展熊飞带着浓浓的愤怒,两只醋钵大小的拳头捏着嘎嘣作响,那罪魁祸首如果出现在他面前,他可无法保证会不会直接将人给掐死:“这些铁砂恶毒得很,在旁边的,躲得过炸药,躲不过铁砂。韩相公的元随伤了有十几个,靠着最近的两个都死了,还有两个伤得重的,医院里面也不敢保证能不能救得活!”   “陈家二哥方才也走了。”门外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随即,韩冈家第四个儿子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过四郎。”   “见过四衙内。”   没料到韩家人来得这么快,丁兆兰、展熊飞微微一惊,就先后与韩铉见礼。   丁兆兰行礼的时候,装作漫不经意地向外张了两眼,韩铉进门,却连通报也没有。可看过去时,却发现守在院门处的守卫,却是被两名汉子给拦住了。   韩铉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直率地对展、丁二人道,“家慈已经得知今晨之事,心中忧急,便派在下前来探问案情,还望总局和小乙哥能告知一二,以慰家慈之心。”   搬出了齐国夫人,展熊飞自不会隐瞒,让丁兆兰一五一十地把已知的案情内容告知韩铉。反正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多少东西,也不是需要介意的。   展熊飞等丁兆兰说完,问韩铉,“四郎方才说‘陈家二哥走了’。也就是说,已经有三位蒙难了?”   “是啊,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子,就这么一个贼人,就把他们都害了。”韩铉咬牙,英俊的面孔竟有几分狰狞,恶狠狠地问,“听说贼人都炸烂了,能查得出来他身份?”   丁兆兰很有信心地说,“虽然有人觉得都被炸成了一堆碎肉,谁知道那堆碎肉究竟是谁?但只要是有人犯下的案子,就肯定会有蛛丝马迹留存。再怎么样面目全非,不知道是谁,手、脚,还有身上,都还是会有其他特征能够辨认。”   韩铉对丁兆兰的回答很是满意,接下来派了一名亲随回去报信,他自己则跟着丁兆兰,不过他没有干扰丁兆兰办案,他只是带着耳朵在旁听着。   专业的事就让专家来做,这是韩冈一直对他们兄弟的告诫。只有不能认清自己的外行人,才会什么事都想插一嘴、插一手,真正的领导者,只会去选择合适的人选,剩下的就等待结果了。   丁兆兰虽然没有得到过韩冈的提点,但他也清楚,尸体解剖和检查不是他的强项。尽管从人身上的细节分辨,他也做得很好,可是从尸身上找到线索和证据,那是专业医官的能力。他很快就征得展熊飞的批准,去请医官过来检查尸体。   只负责案件、不与人治病的专业法医此时当然没有,但是每个月从开封府——现在是警察总局——手里面拿一份贴职钱,负责尸体检查、伤痕鉴定的医官,只是在太医局中,就有四五人。   “可惜河东医学院的张教授前段时间回代州了。”丁兆兰对韩铉解释道,“如果有他在,凶犯的年龄、身份都能给查出来。”   另一位被安排过来做丁兆兰助手的警察在旁帮腔,“张教授据说解剖过上千具尸首了,见过的死人都上万,没哪个死人能瞒过他的眼睛。可惜他不在啊。”   “是画了人体肌肉和骨骼解剖图的那位张教授?”韩铉显然知道张教授,“听说他的医术并不算好,但人体解剖上,却是一等一的。家严还说过,他是开创者。做研究的,不比给人治病的要差。”   按韩铉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说法,现今医学体系尚未成型,不过研究者和治疗者已经开始分离,这是好事,人力有时而穷,只有专一,方能精深。   “等太医局的官人们来,就可以知道这人的年岁、身份,若果能拼凑起来,最好相貌五官也能找到。到时候就方便搜查了。”   韩铉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了,这是死士。哪家贵人手底下都不会有太多。”丁兆兰看了眼韩铉,试探地说,“即使是相公手底下,真正二话不说就慷慨就死的死士,想来也不会有多少。”   “一百、两百,其实我也说不清楚。”韩铉很自然地耸了耸肩,“的确是不会有很多。”   一两百,这比丁兆兰预计的要多许多,不过,关西人急公好义,韩冈身份地位又高,还有着天下顶尖的大商行,财权声望都不缺,通过各种利益和关系,或影响,或收买,可能人数会多一些。而章惇有着宰相的身份,又有着那边的情况也不会差太多。   两位权柄几近天子的宰相都如此,普通官员手底下,要找到一个甘愿赴难的死士,难度可想而知。寻常人家更不用提。   绝不是随便从街上拉一个人来,给一点好处,就能让其心甘情愿点燃腰间火药引线。   从这个角度去想,幕后黑手所在的范围,可就大大缩小了。   如果这里不是开封府的话,说不定转眼就能把主谋者给定位了。   但这里大宋的国都,权臣贵戚,豪门世家,随便一数就是数百户。一家家去排除,几年也不一定能全部排除掉。要是中间突然发现一条新线索,说不定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丁兆兰这些年来遇到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每一次从头再来,想死的心都有。   他看着面容沉静的韩铉,这位四衙内总是十分跳脱,很难有这等安静沉稳的时候。也不知现在这幅表情是不是装出来的,还是说现在才是本性,过去的活跃和活泼,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当然,这绝非要点,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尽快查明真相,至少是一部分有用的成果,这样才能够应付得了宰相,以及宰相家的衙内、鹰犬。甚至外界的议论——毕竟,以爆炸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人物,想也知道,事情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扬出去。根本不用指望能够遮掩得住的。   ……   虽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光天化日,但韩冈遇刺这件事,完全遮掩不住。   韩冈本身也没有遮掩的打算。王舜臣已经进入皇城,控制了神机营。   即使现在韩冈在太后面前,只要有王舜臣在,城中党羽也算是有了一个临时性的核心,通过王舜臣协调,即使韩冈不在,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而有兵在手,不论要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如果再能有太后背书,那更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横行京中。   “相公。吾近日听人说,章相公的儿子,似乎对相公有所不满,时常聚众计议,不知有无此事?”   向太后小心试探着,与韩冈谈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了。韩冈知道,太后对章惇并不满意,尤其不想让章惇独相。   即使按照计划,日后还有李承之等人接替自己为相,但与做了十年宰相的章惇相比,李承之等人的影响力几乎不存在,没有韩冈的情况下,朝廷就相当于章惇独相。   只要现在自己点个头,太后可就会顺水推舟。不仅仅打掉章惇独相的可能,更可以彻底扳倒章惇。   但韩冈还是摇头,“市井传言未足深信,如今真相未明,臣不敢妄自猜测。”   借用太后的手,的确能够名正言顺地向章惇下手,随之而来的动荡,只要做好准备,也不是没有可能平安度过。   但问题就是如何做好准备。十年执政,十年宰相,章惇绝非可以轻易对付的对象。   韩冈能够强势控制大半军队,而章惇没有与之力争,就是因为章惇本身有足以自保的兵权在手,同时又掌握住了天下民生的命脉。   每年通过海运从南方运抵中土的粮食、白糖、酒水特产,是一个天文数字,已然数倍于昔年由汴水运抵开封的物资。尤其是粮食,一旦失去南洋的供给,两千万石稻米的缺口,韩冈再有能耐也补充不来。   针对章惇下手容易,但福建商会控制下的南洋航运,韩冈没那么有把握稳定下来。   “万一是章相公的儿子该如何。”   “如果真的是章惇的儿子。”韩冈对章惇的称谓有了一点改变,“自是当依律处断。”   ……   韩冈已经离开很久,温室外,内侍们已经不用再转动银镜。阳光从头顶洒下,太后静静地坐在御案前,抬眼望着前方的花卉,不知在考虑着什么。   许久,太后徐徐开口,“去准备纸笔。”   片刻之后,御案上笔墨纸砚全数备齐,两只碧玉镇纸压着一幅雪白的宣纸,细管的狼毫笔饱饱蘸好了新磨的油烟墨,横架在有着一枚枚紫眼的端砚上。向太后站起身,毫不犹豫,提笔而书。   已故的慈圣光献曹后最擅飞白书,当年宫中嫔妃、内侍、宫女,皆习练飞白,以至有日以继夜者。向太后当年也认真练习过,如今提笔,不自觉地就往飞白的路数上走。   墨色的笔画间,露着一丝丝纸页的白色,仿佛秃笔干墨写下的文字。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谴其咎。”   向太后静静地又看着这十六个字许久,然后对一旁浑身僵硬的杨戬。   “去给章相公送去。跟他说,他生了一个好儿子。” 第二百一十七章 变故(十四)   扑通一声,章持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咚咚咚地在地上磕头有声,“大人明鉴,儿子虽是驽钝,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泼天的蠢事。”   章惇都没有看他这个好儿子一眼,越发平静的神色,越是彰显着胸中如渊海一般的愤怒。   这简直是天降灾祸。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不需要上朝,在家中睡到天亮自然醒,然后去都堂处置公事。谁能想到,韩冈在上朝的路上遇刺了。别人早早地就知道了,反倒是自己,进了都堂才晓得事情不妙。   想到自己这儿子近来的作为,章惇就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踹死这个尽知道坏事的畜牲。   “大人。”章持向前膝行两步,就在章惇脚边涕泪横流,“这肯定是有人阴谋陷害儿子。”   “对了!”章持恍然大悟,“这说不定韩冈他不想辞位了,苦无借口,就干脆找人炸了自己。要不然炸药怎么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有伤到?”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章惇阴沉着脸,“你给我闭嘴!”   章持登时不敢再嚎了,跪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章惇神情阴郁。他其实也在怀疑。即使是嫡亲的儿子都不能全信,何况是韩冈。   理智上,他相信儿子不会做出这等蠢事,以章持的能力,根本做不到这等破釜沉舟的刺杀。章持跟着他那般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做着美梦倒是可能。   也说不准是不是儿子的那帮狐朋狗友,在背后勾结了不甘心的旧党,意图嫁祸自己。让自己跟韩冈彻底决裂。   他怒瞪了章持一眼,要不是自己的嫡亲儿子,章惇早就把他给打发到南方海外去了。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章惇此刻也不禁在心中哀叹,有能力的儿子早死,无能的反倒活蹦乱跳得碍眼,这是老天给得惩罚吗?   章惇摇头暗叹,他已经得知韩冈入宫去拜见太后,等韩冈出来,自己该怎么做?   只能低头?   章惇摇头,他决计不干。   如果退让,等于是不打自招。心中无愧,何须退让。还不如等着看看韩冈的态度,看看他的反应。   章惇不怕韩冈逼迫。他控制着天下最重要的命脉,只是运抵京师的南洋粮食,都多达三百万石,朝中有谁敢冒此风险,破坏命脉?   天下间,对于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南方人口增长很快,粮食出产比过去没有减少,要不是一直有南洋的粮食来稳定市场,江南的粮价早就开始飞涨。   从税收上看,南方,主要是江南两路、两浙路,每年上缴的税赋,过去钱、绢、粮的比例是二、三、五,粮食占了一半。但如今,粮食占比降到了三分之一,与钱和绢的数目几乎相等。   这其实正证明了江南各路的粮食余量在大幅下降。按照章惇派人调查的结果,一部分是被多余人口吃了,另一部分则就是稻田改桑的影响。   尽管各地官府还是想多收一些粮食——朝廷对此并不在意,但知州知县们手中粮食不足,心中不免发慌——但江南的百姓往往都选择了折变,将应缴纳的粮赋,折变为钱或绢,上缴官府。   章惇缓缓地在房中踱着步子,慢慢地想着,章持就焦急地来回追着父亲的步子。   过去的折变,是胥吏上下其手的手段,从粮折钱,再从钱折绢,最后又从绢折回粮食,几次折变之后,税负往往倍增。   此种搜刮手段,以江南为多,江左百姓多苦于此,只是因为江南富庶,一直没有引起乱事,换做是北方,相比起收入,税负本就沉重,再折变几次,那就逼人造反。   折变刻薄害民,因而被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无故折变。章韩联手执政的十年来,几次在江南掀起税案,多次从御史台选派御史出巡,检查各路州县有无顶风作案的行为。但如今江南的折变情况依然不减,却是百姓权衡之后,不得不如此——家中田地改种桑树,或者其他经济作物,不产粮食,日常吃饭都是从外购粮,手中只有钱绢,只要税款不会因为折变增加太多,当然就会选择折变——秋时江南有些州县粮价不跌反涨,正是因此而来。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福建商会从海外运送的大量粮食补充缺口,中国内地,从江南到中原,再到河北、关西,全都会因为粮食不足而引发恐慌。   虽说比起全天下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总产量,两千万石其实只占了一成多。可只要是没了这一成多,会天下大乱。   人吃饭少吃一成,饿不死人。但章惇很清楚,如果全天下少了一成半的粮食,绝不会是天下人人都少吃同样的分量,保证所有人都有饭吃,而只会是粮价飞涨,让穷人买不起粮食,等饿死了一成半的多余人口之后,才会渐渐恢复正常。   章惇在,福建商会才会在;福建商会在,南洋航运才会在;南洋航运在,才有南洋粮食在。章惇一己之身,已经跟粮食紧密相连。   事关天下粮食安全,韩冈能不能下定决心?   章惇相信韩冈有能力解决问题,有能力在处置了自己之后,稳定住福建商会,稳定住南洋,但韩冈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北方战事消耗了大量库存之后,朝廷迫切需要南洋的粮食来补充。南洋的补给线别说中断一段时间,就是有所波动,都是朝廷无法承担的风险。   以章惇对韩冈的了解,除非韩冈能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他下定不了这个决心。   何况韩冈的脾气,是分外容不得他人愚弄,如果是有人挑拨离间,放在韩冈的脾气上,绝不会趁势发作在别人头上。   “大人!”见章惇久久无话,章持再一声,“儿子请大人早作决断,还有王舜臣在京,若是给他控制住神机营,他们可就能恣意妄为了!”   “王舜臣早进宣德门了。”   王舜臣能不能控制住军队,这完全不用想,以王舜臣的地位和声望,要是到现在还控制不了驻扎宣德门的神机营,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自朝会开始,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王舜臣要做什么都已经足够了。   说不定宣德门上的火炮,已经瞄准了自家府邸。   “大人啊。”章持还想再劝,一名亲信进了房间,在章惇耳边轻声几句,就悄然退了出去。   苏颂。章惇又沉吟起来。   韩冈已经出宫,自出宫后直接去了苏颂府上,看起来韩冈是请了苏颂来调解。   苏颂多年不履都堂,连平章军国重事的位置都要辞去,论起权柄,从来也没有超过自己和韩冈,但资历深厚,声望不低,由他出面调解,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总不可能找太后来做。   韩冈给的是个好台阶。   如果自己是去韩冈府邸,上门负荆请罪的味道就太重了,章惇也决不喜欢给人一种自己卑躬屈膝请求韩冈谅解的举动。换成是去苏颂府邸,那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苏颂的邀请很快就会到了。章惇想着。   稍稍做了些应对的准备,召见了几个人,派人送了一些信出去,又得到了一些消息,章惇更有了些底气。只是皇城那边,宣德门处,丝毫消息也无,只能叹一句王舜臣好手段。而苏颂的邀请也到了。   “备车。”章惇立刻吩咐,既然是苏颂所邀,自当欣然而往。   章持一把抱了上来,紧紧抱着章惇的大腿,仓皇大叫,“大人!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怎么防?难道还能调兵一同出发?”章惇冷笑着,一脚把儿子甩开。   在京师中能调动的兵力并不多,章惇与韩冈之间维系着平衡,也不是靠了军队,而是大势。   即使韩冈能把握住京师大半兵马,但他也无法破坏上百年来的规则,倒行逆施。   如今早不是五代之时,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必须要遵循长久以来形成的规则。   至少在苏颂那里,章惇不用担心会掷杯为号。   其实在哪里都不可能。   建国一百多年,别看韩冈又设都堂会议,又兴大议会,还把皇帝给架起来供着,但一切行为都没有突破底线。   章惇向外走着,章持赶着上来,“大人,送信给燕达吧。他是忠臣。如果韩冈要私调兵马,他肯定会出面拦着。”   “你当真以为燕达是忠臣?”章惇冷笑,彻底把儿子甩开。   ……   苏颂府上,须发皆白的老平章与韩冈对坐无言。   许久之后,苏颂方徐徐开口,“玉昆,如果这一次确实是章子厚所为,你打算如何去做?”   “真的如果是子厚所为,我怕是不能站在这里了。”韩冈摇头苦笑,“如果是他,就不会是绑着炸药的自杀者,而是装满军用炸药的自杀马车了。”   “不是有应对计划吗?”   “那也要切实执行啊,太平太久,人都懈怠了。”   各种危机状况,其实都有考虑过。自杀性爆炸袭击也在防备的范围中。甚至更严重的情况,出行时,一辆马车装满炸药后直接冲击车队,也是有着应对。但预备措施再好,事前的计划再完备,都比不上人心的懈怠。   韩冈平日出行,时间和地点,全都是秘密,即使在府中,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提前知道。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家中处理,即使是去都堂,也不是每天的固定时间。   只有朝会,才会有着确定的时间。但是按照定规,御街两侧街巷,在官员上朝前后,都会以鹿角设置障碍,封锁各处街口。如果今天还是严格按照规定行事,那个自爆者根本走不上御街。   这一责任并不是归警察总局——夜中巡检街巷的确是他们的工作——而是属于内城守备,是军中事。   这一回,事后惩办是少不了的,甚至从上到下,能摘掉几十个帽子。负责今夜值守的神卫军一部,从当值的厢指挥使,到实际执行的都头、队正、士卒,都要负起责任。   管勾神卫军事的副都虞候,韩冈也不会饶过他。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挨了一次炸弹,自己虽无恙,但两名心腹亲卫枉死,韩冈没有表现得过于激烈,可心中早就把疏于职守的神卫军守备,怒到了骨头里。   不送几个人去云南垦荒,都没人会警惕起来。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韩冈可不想日后再有人钻这个空子,炸到别人还好说,炸到自己,可不一定有今天好运气了。   “说起来,都要小心了。”韩冈说着,“这种案子,被传播得越多,被人学去的几率就越大。”   这两年报上出了很多公案小说,里面的犯案手法,已经有许多次被贼人学去。甚至带着手套防指纹的案子都有。不过夜间的巡检都精明,发现可疑人等怀里有手套,就立刻扣押起来,一抓一个准。   说起这些自作聪明的贼人,韩冈和苏颂都笑了起来。愉快的聊天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苏府下人来报,“章相公来了。”   两名宰相相对而立,神色都有些复杂。   如果说交情,那是没话说。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政治上更是盟友,携手共治天下。   韩冈还是章惇父亲的救命恩人。那位老封翁,比张先都有能耐,年近九旬还倚红偎翠,纳了十几岁少女暖床,逢年过节,还会亲笔写信给韩冈问候。   如此交情,还是第一次见面显得尴尬。   “玉昆。可是受惊了。”   “还好。皮毛未损。”韩冈回了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   章惇也是故作笑意,“愚兄可是受了一回惊。”   寒暄虽然是尴尬,但还是在继续。韩冈和章惇,都不想破坏稳定的局面。   为自己,为国家,也为了战争。   战争还在北方持续着。   辽国的国力显而易见的在消退。   以辽国的粮秣储备,以及运输能力,无法支持大规模的骑兵兵团在前线驻扎。   一匹马的食量,一天连草料带粮食,至少二三十斤。尤其是在冬天,全都要靠积存的粮草来解决。往少里说,一匹马能抵五人的量,往多里说,能抵十人。   辽军一人双马,一天就要六十斤。换成步兵,相同的运输量,能养二十个人。   在前线上,有着铁路运输,都没办法保证十几万精锐骑兵驻扎个两三月。不能突破官军的防线,不能就食于河北,南京道的骑兵只能退回到析津府,那里才有足够多的粮食储备,才能保证不断粮。   其实这还是往好里说,战事持续了半年,从秋天开始战线就反推到了南京道中,今年南京道的收成能由去岁的八成就很不错了。   析津府积存的粮草恐怕也不够使用。说不定得有大半退回到中京道,或者奉圣州去。   尽管官军也很困难,维持河北前线十数万大军的粮草和军资补给,同样给了河北铁路系统庞大运力压力。但好坏是比较出来的。横向比,官军的情况比辽军要强得多。纵向比,百多年前,雍熙北伐东路才出发就断粮,现在围着涿州敌寨挖壕沟的乡兵,都能吃饱饭。   大规模的会战,长时间的僵持,要么是双方收兵为结局,要么就是以一方整体性崩溃收场。从来没有说以一方小挫终结。   只要再坚持几个月,转折点必将到来。   在双方对垒的前线,辽军炮火的频率,只有官军的十分之一。从俘虏的情况上看,辽军疲惫厌战的程度,远比官军要严重得多。日常补给的匮乏,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以辽人为鉴,韩冈和章惇不断派人下去监察参战各军的后勤状况。不仅仅是从朝廷派出干练的官员巡查。甚至还交换河东和河北的官员,让他们给对方检查。相对而言,因为后勤补给不足而造成士气降低的情况,就显得很少了。   按照朝廷拟定的方略,河北军不断向北蚕食,逼迫辽国在前线堆积大量兵力,反复争夺边境线上的土地和城寨。到现在为止,这一方略执行的还是很好,有着很不错的成效。官军一步步地突破到国界线的百里之外,正好维持着后方补给及前方消耗之间的平衡关系。在这里不断消耗辽人有生力量,到最后,他们无兵可派,无粮可用。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如果后方不靖,前线的攻势也是难以维持。第一阶段都快要圆满完成对辽国的消耗,如果不能坚持下去,会战第二阶段的大捷,只会是会战方案上的白纸黑字,转化不了真正的胜利。付出了太多的成本,眼看着就要把钱赚回来的时候,忽然买卖就不能继续了,任谁都绝对会说实在是太亏了。   如果韩冈和章惇都有信心把国内的情况控制住,有信心把握住更多的权力,暂时将对外的战争放第二位也可以,可惜两人都没把握能做到。   韩冈没把握,章惇也没把握,韩冈不想借机发作,章惇更不想仓促行事,这时候,就只能妥协。至少现在,两人还是有着相当的公心,无意尽逞私欲。   不过章惇还有一点想法,“案子肯定要彻查到抵,到底是谁遣人刺杀,这一定要查清楚。但玉昆,你我都清楚,这种案子要查明白,等待结果时间太长了,迟恐生乱,我们需要一个‘主谋’。太后、朝廷、天下人,都需要一个主谋。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玉昆,你说是不是?”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变故(十五)   丁兆兰中午饭只吃到一半,就跑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肉馒头,一边啃,一边跑,跑到总局前院的马厩,看见一名警察前了马要出门,便将剩下的馒头往嘴里一塞,毫不犹豫地就抢过了那匹装好鞍鞯辔头的骟马,油乎乎的嘴连话都说不出来,呜呜两声权做道歉,再顺手抢过马鞭,骑上去就往大门狂奔。马鞭挥得噼啪作响,转瞬连人带马就消失在大门口。   被抢了马的警察傻乎乎地就愣在那里。他刚刚从马厩领了马,正要出门办差。不提防丁兆兰跑过来,招呼都不打一个,连马带马鞭全都抢走了,末了还塞了一纸团回来。低头看时,却是门口州桥上,蜀记馒头店包馒头的油纸,蜀记的肉馒头个大馅足,肉料油水最足,连油纸都是油津津的,沾得满手都是肉油。   “丁小乙!”那警察将油纸狠狠地一丢,指着连背影都看不见的大门口破口大骂,“你娘的,你的事是事,别人的就不是?!”   这时又听见脚步声,却见丁兆兰的两个手下跑了过来,那警察劈手将一人揪住:“丁小乙又抽了哪门子的风?”   两名小跟班哪里敢说,“我的爷,别问了,说不得的。”又急着催促马倌,“事情急,快牵马来!快!快!”   那警察看他们两人颜色,不自觉地就放了手,“又是什么差事?”   宰相遇刺的消息已经在衙门里传开,整个警察总局,整个开封府的警察系统,就像被熊一巴掌扫到地下的蜂窝,嗡的一声,全都亮起了家伙涌出来了。   不仅是警局内部,开封府都动了。前头熊总局下了一级戒令,然后黄府尹就跑来,把局中五千兵马全都接过去亲自指挥。这位警察就是得了上命,又要去下面的分局传令。   丁兆兰抢了马,耽搁了他的差事不假,可要是丁兆兰的差事更重要,他也只能让一边去。   这警察软了,两名跟班倒反过来抓住他,一个劲地追问,“可看清小乙哥往哪里走的?”   丁兆兰却不管后面的事,出了门后就直奔东水关过去。   吃饭的时候,那边的分局传来一个消息,说是东水关内的一处客栈,前几天住进一个可疑的客人,连吃饭都不出房,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客栈里的店主和跑堂,还说是不是个苦读的书生——只是看着又不像——可前日午后之后,房内就没了动静,到了晚上也不叫人送饭。客栈里面当时没注意,但一夜过去,还是不见声息,又不见他出门去,店主怕出事,让人硬把门撞开,却只见行囊不见人。   店家当时还以为这名客人出门走亲访友,被留下了住宿,反倒放了心。可一天过去,到了今日还是不见客人回来。店家这才觉得有些不对。正巧当地分局得到总局的命令,大搜街市,又派人去各处客栈、租屋、寺院等驻有外客登门去查问,当得知今日御街上冒出了一名刺客,店家赶紧报官。刚出动就抓到一条线索,分局那边更不敢耽搁,直接遣人飞报总局。   总局此时正是愁着案子线索稀少,解剖尸体的医官才被请到局中,检视证物的仵作房也才开始进行工作,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乍一听有个可疑人犯,展熊飞一脚就把丁兆兰踹了出来,让他去追查这条线索。   丁兆兰也是同样着急。宰相遇刺的案子比之前让都堂大动干戈的枪击案还要严重,动摇国本四个字他还没资格去说去想,但动摇整个开封警察总局却是切切实实的。   自案发现场回来,展熊飞就大动干戈,开始调派全局兵马。半个时辰之后,黄裳闻讯而来,从展熊飞手上拿走了开封警察总局辖下五千警察的指挥之权。而展熊飞,则被黄裳说了句要他专心破案,只负责这一桩案子了。并被逼着立下了军令状,须三日内破获此案。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条线索都是不能轻忽的。   按照丁兆兰的想法,如果刺杀宰相的人犯背后有着指使者,那他肯定会被指使者藏在不惹起注意的隐蔽之处,比如一些少人居住的宅邸之中,这样才能藏起火药那些禁忌之物。   能在夜中分辨清楚宰相的车驾,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要知道,除了元随人数,从车辆的外形上根本无从分辨,就连灯笼上的标记都去掉了。上朝的时候,御街上一队接一队,几名官人并在一起走,灯火一并,看起来也跟相公的队列差不多了,寻常人怎么分得清?   而且每天都躲在房间里,不去踩点,不去打探,从哪里得到宰相上朝的消息?且如客栈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开店的更是眼睛毒,又跟官府关系密切,任谁都知道,新城内开客栈的全都是警察耳目,住进客栈里,上下被人打量,房间里私密不保,这是隐秘勾当的最大忌讳。   但现在又哪里有否定的余地,抓到一条就是一条了,万一撞上了呢?现阶段,只能一个消息都不放过。   一回想起从黄裳那边出来后,展熊飞脸上露出的无可奈何的苦笑,作为子侄兼心腹兼得力下属的丁兆兰只恨不得自己胯下的奔马能再快上一倍,让他早点赶到东水关的客栈。   横穿半座新城,六里多路,丁兆兰只用了平时三分之二的时间。只是赶到地头之后,却发现这条线索断了——那名客人回来了,说是出京访友,才坐车从陈留回来。不过还是给拉进了分局衙门里面审问。   报信的满脸尴尬,丁兆兰则掩住心中的失落,去审讯室打量了那位自称访有不遇而归的客人一回。   回头丁兆兰就对分局局长道,“能喘气,囫囵个,肯定不是人犯了。应该跟相公的案子没关系,不过他身上肯定有案子。访友不遇,也真敢说。”   分局局长眼睛一亮,“既然是小乙你说的,那肯定是没的跑了。”立刻就叫人来,“来人,送他去施水房,给他长长见识。把他肚子里面的牛黄狗宝都给我掏出来!”   空欢喜一回,还给人打了白工,虽然说丁兆兰过去查案,追着一条线索下去,最后反倒是把另一桩不相干的案子的人犯给抓获,这样的情况,其实出现过好些次。但这一回的情况不同,丁兆兰心口沉沉的,没怎么多耽搁就准备往回去,心想说不定回局里就又有新消息了,回头还叮嘱分局局长,“东水关的客栈还是要多查一查。这时候,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分局局长点头应着,他跟丁兆兰都是展熊飞的铁杆,拼了命也要帮展熊飞度过这一难。相送丁兆兰出门,说起眼下的案子,“小乙,你放心,这几日,客栈、民家我会一家家查个底儿掉。不过照我看,这案子的线索要么往新城外寻,要么往贵人家寻。新城外不说,来头大象都能藏得住。新城旧城内,铁桶一般,贼人若非有人帮忙,决然遮掩不住。”   丁兆兰更只能苦笑,贵人家惹不起,怎么查?新城外地盘太大,又能怎么查?   朝廷一贯重视京师治安,章韩二相当政后,更是一遍又一遍清洗城中街市上的各种不法团伙,走黑道的不说,那些行走在黑白之间灰色区域的人也给牵连打击了许多,就连乞丐都给一锅端了,不仅仅因为京师的安靖,更因为在疆域日渐扩张,而边疆地区缺乏足够核心人口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健康的劳动力都不能浪费。   但如今京师之中,维持着高压的也仅止于五十里新城城墙之内的区域,更外围的外廓城,由于有铁路贯通,东京车站更是天下铁路的中心点,近年来有高达上百万的人口流动。这是没办法管束的。   看到丁兆兰,分局局长只能一同叹气,拍了拍丁兆兰,“今晚我去见见老叔。一起合计合计,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就丢了位子。”   “你有办法了?”丁兆兰一向觉得他这个兄弟鬼主意最多。   分局局长反问,“我不信小乙你不知道。”他就一声叹,“不过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而且还得得到相公的准许,要不然还是一样的难办。”   丁兆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打着哑谜,但谜底两人都一清二楚。变通的办法的确是有的,但他就是不想去做。   “且不说,俺先回去查案。”丁兆兰打过招呼,上马便行。   他这一来一去,在分局衙门里待了也不过十来分钟,这时候,前面才看见两名手下骑着马,哒哒哒地赶过来。大呼小叫着,“小乙哥。可让我们好追。”   丁兆兰没好脸色,“回去了!”   丁兆兰白跑了一回,虎着脸往回走,半路上,一个相熟的警察拦住了他,他身后是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警察回身,向丁兆兰引荐,“这位是陈先生,有要事要跟小乙哥说。” 第二百一十九章 变故(十六)   一张厚实得仿佛棉布的纸,八寸长,五寸宽,与市面上普通一本书的封皮差不多大小。   纸上花花绿绿印着一圈枝叶图样,四种颜色套印,杂而不乱,在程诚的手中拿着,举在丁兆兰的面前,正中央明晃晃的壹仟贯三个大字炫着丁兆兰的眼睛。   “这是何意?”丁兆兰抬起眼,淡定的问着对面的陈……不,乡音浓重的介绍没有念对音,也有可能是为了隐瞒身份——应该是程先生才是。   商人世家,三十有七。湖南举子,三科不中。妻子留乡,旅居京师,蓄有二妾。家财颇丰,开支甚大。青楼常客,酒桌状元。章家衙内身边得力的清客,时常为其奔走。   程诚。   丁兆兰见过这张脸有好几次了,面对面却还是第一回。   随手就亮出千贯金票,看来是急了。是收买?还是威胁?抑或兼而有之?   总之,这是章家大衙内对这一次事件的反应。   “这是平安号的千贯金票。”程诚的语气更加平淡,只在嘴角含了一丝微笑。   看来很自信。丁兆兰想。   有钱用,自然会觉得钱有用。   衙内自恃官威,商人自恃钱财。屡考不中,为人奔走,与身份不足之处,便会为手中金银自傲。   看来是来收买的。   巷口处,此时传来两道抽气声。丁兆兰被拦下来后,就转移到了街边的无人小巷中,留了两名手下把守在巷口。这两人眼睛盯着外面,四只耳朵却冲着里面,听到千贯金票,齐齐惊讶出声。   听见两名小警察的惊讶,程诚嘴角的微笑更加明显了一点,轻轻一抖挺括的金票,“这张金票,可以去天下任何一家平安号分号,换取千贯大钱,随支随取,不需耽搁。丁官人见多识广,当能看得出,这绝非伪票。”   平安号发行的金票,丁兆兰当然是见过的。   金票分为一百贯,一千贯两种,据说是用了最先进的工艺,最复杂的材料来制造,从材料到印制,有着上百道工序,几十种防伪手法。花纹图样上有着各种暗记,透过光,甚至能看见里面暗藏的图案。   虽然这只是一张纸,但是在市面上完全抵得过十足十的真金白银。   寻常出门购物,用不到这些金票。但大宗买卖用它,出门远行带它,行贿受贿送它,普通人见上一次都难,但富户豪门,如今却是须臾离不得它。   丁兆兰年纪虽少,家无余财,倒是做了多年捕快和警察,经历颇丰。千贯金票见是见过,次数不少,但那些都算是证物,却从来没能揣进自己的腰包里。   一千贯的礼,送给丁兆兰上司的上司——权知开封府黄裳——都是足够的,展熊飞也就能偶尔收个一百贯,丁兆兰更是只有五贯常例的份。千贯,这是能把人撑死的数目。   可看着这张千贯金票,就同时把金票后自信满满的微笑收入眼中。   “真想砍上一刀呐。”   白跑一趟,心情不好。居高临下的笑容,心情更加不好。哗哗的金票再一响,让丁兆兰的心情又坏了五分。   他的名气大,带来的好处不少。许多时候查案,证人不敢对其他警察说的事,却愿意对他说。许多时候能快速破案,也都是因为他能比其他人拿到更多的线索。   丁兆兰刚被拦下来时,本以为他们带来的是一条新线索——这是常有的事,等认出程诚之后,就知道猜错了。不是送线索的,而是送财童子。   钱的确是好东西,可丁兆兰很不喜欢送钱来的人,也不喜欢送钱来的时机。   攥着马鞭的手,松一下紧一下,想象着这是腰刀刀柄,手一挥,就能把眼前的笑脸、以及哗哗响的金票一起砍成两半。   见丁兆兰虽然还黑着脸,可注意力已经被金票吸引过去,程诚笑容中多了一两分得意的成分。   “看来是上钩了。”   世上没有不吃屎的狗,公门里没有不爱钱的吏。前一句程诚不能确认,后一句他可是有着多年的见闻和经验为证。   “丁官人,在下别无他事,只求你一句话。”   钱可通神。商家出身的程诚,虽然自幼被安排攻读诗书,走科举之途,却一贯相信钱的威力。成为他人家的幕客之后,为人奔走,手上撒出去的钱越来越多,对孔方兄更加虔信。千贯在手,不信丁兆兰不动心。   “什么话?”   “就是丁官人眼下查的案子。”程诚低声说,“在下也不要多,丁官人若是查出些什么,能行个方便,透个底传句话的就行。”   一旁带着程诚来的警察也在敲着边鼓,“小乙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要小乙哥你徇私枉法,只要查案后带上一句话就行。”   “一句话……呵呵。”丁兆兰像是听到了极逗人的笑话,嘴都咧开了,“今早吃过饭放了一个屁是一句,案子发了赶快跑路也是一句,要的是哪句?”   丁兆兰笑着,忽的双眉一挑,怒喝道,“这是什么案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什么样的钱都敢拿,要命不要?!”   那警察被冲得退了一步,慌了起来,“小乙哥……”   丁兆兰用力将手一挥,愤然道:“别叫我哥,没你这兄弟!”   一千贯不是小数目,但能够拿出一千贯,就能拿得出更多。能拿出多少,端看章家衙内的重视程度。尤其章家衙内背后是福建商会,想拿出十万八万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如果他是主谋,事败后要防止自身暴露,那他愿意拿出来的必然是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章家大衙内愿意拿出多少?授权给程诚的又有多少?丁兆兰有点想知道,“是兄弟的就不会想着带俺趟这汪浑水!区区一千贯就把俺卖了!”   “丁官人。”程诚带着微妙的笑意,叫住了正发火的丁兆兰。笑容仿佛在说他已看透了一切。   一名警察的月俸有多少,并不是什么秘密。警察总局成立后,警察们的月俸普遍涨了五成,丁兆兰这个等级的高阶刑警大约是在两贯上下,相当于上四军的都头了。   寻常二十文已经足够在州桥夜市上吃上一顿好的了,三两好友聚餐,连上酒水也不过百十文。加上还有禄米、衣料,节庆时的加赐,吃穿用一切皆能从公中来,两贯的俸禄全都是随心使用的活钱,丁兆兰这等单身汉可以过得十分滋润。   而且丁兆兰名气这么大,人面这么广,必然还少不了来自各方的好处,一个月再有个十来贯说不定。   但也仅止于此,没有家世,没有资财,孓然一身的丁兆兰,想要攒下一千贯,不吃不喝不用不买,都得要五六年。何况丁兆兰要想维持他的人面,又怎可能不大手笔的往外撒钱?   更何况,自己能拿出来的又不只是一千贯。如果丁兆兰当真想要,有的是钱填饱他的胃口。   程诚缓缓地从怀里的暗袋中抽出一张金票,明晃晃的又一个壹仟贯。   没有一千贯收买不了的小吏,如果不能,那就两千。两千不够,那就三千,四千,乃至五千。   程诚盯着丁兆兰,从怀里一张千贯、一张千贯的将金票给抽出来。   每抽一张,就听见几个警察粗重的呼吸声,五张千贯金票如同折扇一般在手中展开,呼吸声越发地粗重起来。   程诚的嘴角再一次翘起,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亡妻所遗纪念,一百贯不愿卖的玉玦,三百贯就买到了手。要留给儿孙的宅邸,三百贯不干,五百贯就拿了下来。自幼就换了婚贴的娃娃亲,五十贯不肯悔婚,十两黄金就能背约。   皇宋过去被契丹党项欺辱,还不是因为没钱,禁军连铁甲战马都装备不起,怎么可能不输?如今钱满库、粮满仓,寻常禁军小卒身上的甲胄兵器都能让契丹宫帐亲卫眼红,自然胜利接连而来。   这世上,所谓钱买不到的,不过是出价还不够高罢了。   一千贯不够,五千贯呢?以丁兆兰的名气,还有他负责的任务,他值这份钱,甚至更多。   如何将钱投资在适合的人或事上,这是程诚从家里学到的最有用的技能了。程诚觉得丁兆兰适合让他多投上一笔。   程诚将金票收拢叠好,双手递到丁兆兰的面前,一派诚心诚意,“这点权当在下交了小乙哥这个朋友。只要小乙哥查到凶手身份的时候,递一句话过来,在下另有重谢。”   五千贯只是定金?!   不管是不是真的,仅只是五千贯,就已经能砸死人了。   丁兆兰的脸色也终于变了,他的两个下属在程诚两人背后,一个拚命地使眼色,一个杀鸡抹脖子地比手势。   丁兆兰的手悄悄地握紧了马鞭。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钱太烫手,一点也不能碰。   反而那位同僚,过去交情深厚,现在却盯着折叠起来的五千金票,眼睛里仿佛都要长出手来,恨不得一把攥过去,对自己则一点表示都没有。也不只是利令智昏了,还是想拉多一个人下水。   什么等级的人,拿什么等级的钱。俸禄如此,贿赂亦如此。   五千贯,对相公们不值一提,对议政们就不是小数目了,对普通朝官就开始烫手,三班院、流内铨、中书吏房选官,私下里弄个有油水的好差遣,也用不掉五千贯。   对丁兆兰这等的琐屑小吏而言,五千贯已经不是开水那种程度的烫手,是钢水那个等级,根本不是他能拿的。   眼前的这位程秀才,看模样就是人精,拿了一千贯出来就已经很多了,一转眼加到五千贯,这是要给好处,还是威胁?丁兆兰觉得还是后者为多。   分明没有诚意!   抓刀砍人的念头,在丁兆兰的心中愈发炽热地跳动起来。   当场拿了这程秀才,砍上两刀再送去衙门里,并去禀报韩四衙内。不仅能够更加贴近韩府,而且有很大可能真的拿到这五千贯,以丁兆兰所了解的韩四衙内为人,肯定是分毫不取,反而会回赠下来,另外还要附送许多。更重要的是不留一丝后患——除了开罪了这条狗身后的主人。   但不能这么做啊,丁兆兰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任由带着绳圈的马鞭在手腕上晃荡着,“我是韩相公的人,收了章水部的钱,可是没胆回去见相公,见总局了。”   身份被一言挑破,程诚就向身边的警察一瞥,却见他慌了神,连连摇头,表示不是他透露的。   程诚面色不改,心中却有些动摇。过去与一帮不着调的同党谋划宰相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会被人利用上,也没想过韩冈会不会反击。只以为自己做得极为隐蔽,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小的警察,都能一口道出他们的图谋。   丁兆兰都知道了,韩冈会不知道?!东家做的蠢事,却要自家来弥补。   再转念一想,暗中更冷笑几声。今天的事情,不会是自家东家下的手,也不会是相公下的手,倒是干干净净的韩相公,这套戏文编写的还真是不错!   “丁官人果然厉害。”程诚按捺下心中的杂念,却也不再隐瞒——为宰相公子奔走,本就是最值得炫耀的——比了个大拇指,“明人不说暗话,这一回的事,与公子无关。但公子身处嫌疑之地,却不免被人污蔑。但丁官人大名鼎鼎,在下相信丁官人能够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还公子一个清白。”   看来五千贯不止是要一句话的问题,真拿下来了,估计是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赌上去了。   “章水部的朋友里面,有这个想法的可不会少。”   “公子天性疏阔,偶尔也会为小人所欺。”程诚又凑近了,要把手中的金票递过来。   “废话不多说。”丁兆兰抬起手,挡住了程诚接下来的话语,“俺打小儿在东京长大,这十几年东京城的变化是看在眼里。俺胸无大志,只盼着如今的太平日子越长越好。俺还没娶浑家生娃儿呢,现在就乱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后?”   程诚一句话给噎在肚子里,但丁兆兰的态度让他说不出别的话了。   有丁兆兰这句话,至少能够对上面交代了。程诚一直在江湖中打滚,阅人颇多,从丁兆兰的语气上,看得出丁兆兰言出由衷。   想过太平日子,就不能让两个宰相打起来。丁兆兰想法或许幼稚,却正合程诚之意。   既然如此,自是废话不必多说,放丁兆兰去查案便是。   他捏一捏手中的金票,这一回怕是送不出去了。不过这五千贯用金票送不出去,那过一阵子换个方式再送。   程诚过去送多了礼,这一回事发仓促,没时间考虑丁兆兰的性格,只把他当作常见的小吏来对待,不意碰了壁。   程诚和警察带着五千贯快速而又悄然地离开了,丁兆兰犹在沉思,他的两名下属从惊讶中解脱出来,其中一人啧啧连声,“五千贯呐。这是要做多少年功,才能得积攒下来。”   丁兆兰笑道,“那五千可不算多,给一万说不定俺就干了。”   “章家大衙内给了他少说有一万。”   “说不定有两万。”   两人一前一后地打着趣,都是在衙门里打过滚的,雁过拔毛的事谁没见过啊,又有几人没做过?   别的不说,单看衙门里面采买的勾当,没有一个不抢手的,总局里面,争一个为食堂买菜的菜头都能打起来。   丁兆兰笑着,“要是看到一千贯就忍不住,剩下的一万九千贯可就给人笑纳了。”他笑着笑着,面容严肃起来,“不说笑了,这份钱是买命钱。拿了,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   两名手下悚然应答,皆发誓绝不犯浑,遂与丁兆兰赶回衙门。   甫下马,又一人迎上来,“小乙哥,韩四衙内来了。”   “正好。”丁兆兰想,他正好有事要见韩铉。 第二百二十章 变故(十七)   “施敏才到哪里了?”   “崔华那一队可还到了旧曹门?”   “孙德寿怎么还没有消息?!速去联络。”   “刺客身份查出来了?!没查出来,还报什么报!?”   “潘英在哪里?冯五福又去哪儿厮混了?!”   “不要你们守新城,就只要你们把旧城给守住。又不是上城守,就看着城门,大队人马不许出入,出入行人须得查验,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朝廷养你们有什么用?”   一卷书狠狠地掷在地上,吓得复命的小官连滚带爬,黄裳一时心浮气躁。   他本来拿着一本书,想做出个安坐平乱的模样,现在可装不下去了。   旧时京师内城城垣败坏,城墙四壁有多处豁口可供穿行,几处城门为了门面光鲜虽是完备,包砖刷漆钉钉,每年都要整修一次,可终究只是一个摆设,设兵驻守在军事上毫无意义,不过近年经过整修,内城城墙虽不能说焕然一新,但城门总算是能起到该起的作用了。可就这么几座城门,偏偏就守不好。   跳起来就在房内来回走,房间很宽敞,本就是警察总局提举展熊飞的办公之处,以展熊飞的体格,自然是在总局衙门的公廨中给自己找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来办事。只是黄裳在房间里却越走越是闷气。   早知警察非是强兵,一日两操的神机营且不说,下位禁军的两日一操都没有,不过日常巡街,吆五喝六。但总想着五千人马,中间总得有两三分堪用的,剩下没用的也能跟在后面打打旗,却没想到一动起来,却如同没训好的猎狗,一放出去就没了踪影。   有消息的却又无能,连个城门都看不住。上百人扛枪亮剑,却被一个青绿小臣给吓得让了路。   真真是一群废物。   黄裳心里发着狠,却又是无奈。   这时节,就算再废物的兵马,也是兵马。手中有刀有枪,总比手无寸铁要强。   他在韩冈幕下多年,韩冈提出的理论并非全然信服,韩冈打算实行的计划也并不全然认同,但韩冈有句话却被他奉为圭臬——   ——枪杆子里出政权。   昔年他在玉昆相公幕中从征河东,偶尔论史,谈起五代帝室变幻,韩冈就随口说了这一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从此便被黄裳牢牢记在心中。   此语深得黄裳之心。   鸣条之战,殷以灭夏;牧野之战,周以灭殷。除却上古圣王禅让,上至三代,下至今世,哪一次不是兵强马壮者得天下?即使杨隋代周,杨坚也是掌握了兵马大政才得以抢了外孙的位子。更有一等说法,就连尧舜之间也是论之以兵戈——舜囚尧于平阳,复堰塞丹朱。   太祖于陈桥之日,若仅有太宗一人给太祖皇帝披上黄袍,只不过是自家更衣唱大戏罢了——如今瓦子里演杂剧的戏班中,颇有连赭黄袍都齐备的——正是有了十万禁军兵马在手,一众大将拥戴,太祖皇帝才得以入主这赤县神州。   如今韩冈遇刺,又正值章惇之子谋图于韩冈的谣言播于京师,下一刻就是神机营大军开进京师也不足为奇。   黄裳身为开封一府之尊,若不能把握住手底下的五千警察,兵荒马乱的时候,连庙里的菩萨也不如,大概跟山里没人问的土地公也差不离,故此一得消息,便连州府衙门也不去,径直奔向州桥总局而来。   一府之尊亲自上门,展熊飞自不敢相争,五千警察的指挥之权轻易到手,黄裳随即按照自己的想法指挥派定,只是这如臂使指四个字,做的就跟临终前的熙宗皇帝一般了。   发完一通火,叫回了吓得滚着走的下属,并自家曾上过阵的亲信,“你们带本府手令去巡查四门,若有行事不力之辈,径可令其交卸差事于副手,回来待问。如果还有推脱,可格杀勿论。记住,如果你们办事不力,本府也一般儿处置你们。无论如何,这内城都要守好了。”   下属忙点着头应了,一句推脱的话都不敢多说,而亲信还有些胆子敢问两句,“万一神机营……”   “不管是谁来,管他是神机营,还是上四军,管他是得了都堂还是枢密院的令,除非同时拿了本府和玉昆相公的手令,否则就把城门上的位置给本府牢牢守住。给本府记住了,谁敢在这件事上给本府难堪,本府送他全家去云南山泽里养老!”   黄裳放了狠话,再没人敢多言,慌忙出门办差去了。   房间内重又安静下来,坐在展熊飞宽大如床榻的桌案后,黄裳紧咬着下唇,几乎咬下肉来。   神机营会不会进城,他不知道,进城会做什么,他更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开封知府的角度,只要不是落到最坏的局面,就不能随意让外军入城。   能通个气也好啊。黄裳不禁要想。过去怕韩冈误会,不敢招惹军队,神机营、上四军这些有韩冈关系的军中,黄裳都没有跟他们有过瓜葛。偏偏遇到了现在这种情况,过去的自清,反而给自己平添阻碍。   但事情不得不做。   现在情势不明,没了韩冈这一枢纽,黄裳并不清楚神机营现在的情况。尽管以他对韩冈的了解,韩冈在遇刺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军中亲信,控制住神机营,可为人下属,事到临头,岂能就缩起头来等待后事发展?待到事后问起,总不能说一句相信韩相公必有定国之策,故此安坐家中——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黄裳更有一番雄心,心知越是危急之时,越当进取向前,或退一步,说不定就是万丈深渊。昔年熙宗皇帝的病榻之前,戾王篡逆的金殿之上,韩冈的所作所为,都是明摆着的榜样。   神机营是韩冈的班底,若是章惇已经发难,自己控制住城门,完全可以将他们给迎进来,如果章惇没有造反,那就得将他们给拦着,免得给人抓到把柄,于韩冈不利,于己身亦不利。   黄裳打定主意,确定立场,一连串的号令将展熊飞为首的警察们分派到各处要点,领下不同任务。   警察们的战力或许不济,耳目终究是灵通的,来自京师各处的情报,逐渐汇集到黄裳身边。   很快黄裳又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游师雄已经出了南薰门。   这也是个反应快的。   如果是游师雄,倒是能够信任。而游师雄手中的力量,亦是黄裳所需要的。   护路,筑路,车站与车上警卫,整个皇宋铁路总局辖下的武装力量,如今多达八万人。这还不包括驻泊地方的部分厢军。负有同样护路责任的十余万厢军,铁路总局在都堂颁布有关铁路安全警卫的条文之后,已经可以依照条令,在准许范围之内调遣他们。   而开封铁路局辖下东京铁路分局,能够调动的各色兵力,倍于黄裳手中人马。有他为助,在听到韩冈在宫中逗留不出的消息后,黄裳提上来的心终于是能够放下来一点了。   只是没有安心多久,又一个消息让他又跳了起来,沈括出城了。   黄裳差点把展熊飞的镇纸给砸了。   沈括这段时间多病,时有请假,此刻却不见病了。这病病得是时候,病好也是时候。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沈括此举不合常理,黄裳立刻就警惕起来。   毕竟沈括的名声不好。虽然他与游师雄一样,也是韩冈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但黄裳能信任游师雄,却不能信任沈括。   黄裳觉得,即使是韩冈,都不敢在这时候相信沈括的品性。   游师雄、黄裳抓兵权,韩冈只会认为他们是提防章惇,不会认为他们是准备抢班夺权。   但沈括去抓兵权,问题就大了。他的素行不良,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打包票说他绝无不轨之心?   可是沈括偏偏却有与游师雄争夺兵马的能力。   心烦之处,黄裳在房内再难坐定。   沈括是铁路总局衙门的创立者之一,在铁路总局成立后的十年里,他亲手主持了数千里的铁路建设,铁路总局及其下属各铁路分局,泰半官吏都是来自于他的提拔。如果卸任的沈括与现任的游师雄争夺铁路总局的控制权,谁赢谁输,黄裳还真说不准。   希望方兴已经到了。黄裳只能希望铁路总局里面老资历的副职,同时也是韩冈亲信的方兴此刻也出门了。   方兴在铁路总局担任副职十余年,在铁路上的资历比沈括还要深,而且是深得多——最早的方城轨道,就有他一份功劳,之后主持运营,更是调度天下铁路运行工作的最早的雏形——只是缺一进士出身,没有资格升任正职,游师雄若有他襄助,或许能与沈括一较高下,争夺一番。   想到这里,黄裳又连忙派人出门去通知方兴,如果方兴没有收到消息,可就误了大事了。   派出去找方兴的人刚走,又有新消息传来,这让黄裳放下心来,又隐隐有些失落。   韩冈从宫中出来了。   可韩冈没回家,也没去都堂,更没有去军营,他哪里都没去,而是径直去了苏颂府邸,紧接着,章惇也去了苏颂府上。   要结束了?   黄裳环视房中,他紧张忙碌了一上午,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呢。   正失望的时候,前面传话来——韩家四郎登门造访。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变故(十八)   看见韩铉一个人走进来,黄裳诧异地望着他身后的门口。门前五六人,是带着韩铉进来的亲随,韩铉的伴当,以及守门的警卫,再没有其他人。   黄裳站了起来,责怪道:“四郎,如何就你一人?!”   不是黄裳不待见韩铉,换个其他时间,他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韩冈遇刺了,韩冈本人身在宫中,安危不知,韩钟、韩钲两个成年的儿都不在京师,三子是做学问的,不问俗事,家中没有一个成年能派上用场的男丁,可也不至于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子来打探消息。   韩铉正是发身的年纪,才两个月没见,又蹿高了一大截。瘦高细条的样儿,往哪里一站,就像在衣服里晃荡的木头架子,脸颊上稚气未脱,肩膀也窄得担不起大事。   黄裳心里烦躁,韩冈不在,韩家里面都没有一个主心骨,派一个老成点的门客过来也是好的,齐国夫人出身世家,宰相之女,怎么事情办得乱七八糟。   这里是警察总局,如果不是自己在此坐镇,即使展熊飞都是要听候指派,韩家来人可不只是打听消息,如有变故,那是要当机立断,应对大局的,甚至有可能章惇遣人来夺权,也必须能够顶得上去——韩铉如何能够做到!?   “不然还能有谁?”韩铉笑嘻嘻地拱手,笑容中毫无阴翳,看起来像是根本没听明白黄裳语中之义,可说出来的话,却证明他全然明了,“小子奉家慈之命来此探问案情。家慈说五丈必在这里,一应事宜尽可交托五丈。”   黄裳神色一动,“齐国夫人当真如此说的?”   “正是。家慈命小子来问一下五丈,刺客的身份查明了没有,案子是否有进展了。”韩铉点头,肃容道,“家慈为人妻,小子为人子,誓与这意图谋害一家之主的贼人不共戴天,还请五丈在戒备京师之余,不要忘了督办此案。”   黄裳肃然回应,“请回报齐国夫人,黄裳定会加紧督办此案,早日擒拿贼人归案。”   看来自己是想错了,齐国夫人有见识,有眼光,遇事而不乱,且能一眼看出了这桩案子中的可供利用之处,不愧是王相公的女儿,韩相公的妻室。   对于朝堂漩涡中打滚的黄裳这等重臣来说,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利用来做些什么。   趁机发难,甚至能一举掀翻章惇的势力,就算不做到如此地步,也能逼迫章惇同时卸任。但是若是把心思都放在这方面。可就无法分心去调查案件的真相了。自身遇刺的韩冈甚至都不会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破案上,而是会尽可能地利用这一案件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把罪名栽到要针对的政敌身上。以黄裳对韩冈的了解,他肯定更加注重政治利益。   但齐国夫人看起来并不这么想。贼人今天能够刺杀韩冈,明天就能刺杀韩家的其他人,比起在朝堂上扬眉吐气,齐国夫人看起来更加看重刺客和幕后黑手的身份,甚至派了儿子来到问一问底能不能破案。   “四郎可以安心回去禀明齐国夫人,既然有我黄裳在此,肯定会尽力督促破案。”   不管能不能查出来,齐国夫人的脸面上当然要敷衍过去。   黄裳答得干净利落,韩铉走得也干净利落。有黄裳的承诺,当然就没必要在黄裳面前多纠结。   临走时黄裳还问了府中情况如何,韩铉含糊地回了一句,“五丈不用担心,家里已有所备。”   并非是敷衍。韩冈遇刺后,第一时间遣人通知了家里。韩铉这个能派上用场的儿子直接就被打发出来打探消息,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却是不知。   稍加说明,韩铉告辞离开,出门后脸色就阴沉下来。带着心头的一团火气去找展熊飞和丁兆兰去。   黄裳一脸的要借机使坏,韩铉如何看不出来。   黄裳三十多岁才得以入朝为官,这位开封知府是什么样的性子,韩铉多少也是知道一点的。   功名之心甚炙,想跻身两府,乃至相位的欲望不比任何人差。   一出事就把警察抓在手中,父亲身边做幕僚是学到的本事给活学活用了。   有这份心思在,哪里会用心找寻犯人,肯定是想方设法把事情归咎于章惇,之后就撺掇父亲,干脆利落地解决这一最大的对手。   自家父亲的性子,韩铉自是了解,为了一世清名能放弃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到时候,肯定还是要退,又没有了章惇,章系成员遭到的清洗,韩系的核心成员顺理成章地入主都堂。   “太舒坦了。”韩铉包含着恶意地想着。青云路都铺好了,就等着黄裳走上去了。也不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有如今的好运气。   不过韩铉没有就此事纠缠下去。   他不想去见黄裳,却还是见了;他来这里想找的是丁兆兰,最多再拜见一下展熊飞。谁料想黄裳早早地就过来拿住了兵权。   虽然现实情况比书中能说的复杂了百倍,但安全性又高了一重。这样一来,只要家里守得住,就不用担心之后的风险。   韩家家中蓄养关中健儿上百,今日即使韩冈带了亲随上朝,还有两三百人。   等到消息来韩府随即就进入了临战状态。   大批人才,包括后府研究区域的学者及其家眷,都被集中到了前院中。   有六百多人,包括一些接受过枪械训练的。   火器的好处在这里就体现了出来,能与武夫比划拳脚或十八般兵器的女子世所罕见,但换成是对力量要求不高的火器,女性能够发挥出的战斗力,就不会输给男子多少。   韩铉都不知道自家府内竟然藏了这么多武器。且拥有这么多火器,却一点也不知见好就收,升职都改了。   这些人是世上最不容易犯法的一类,图标为是立法者。   依据朝廷前年所颁《元佑编敕》,只有口径超过八分的燧发枪才是民间禁品,但收藏非禁品枪支,需要有持枪证,同时枪支也必须,另外低档货要登记,都必须到官府指定的店铺购买才行。   非是燧发枪,那既然不在禁令之内。而即使是燧发枪,口径也必须在八分之上,韩家的一水的七分五厘,牢牢卡住底线,这就是立法者的作用。   而购买枪支弹药,皆需官营的,这是管束民间武备的手段。   官营的枪支弹药,多有质量低劣。许多从监属工厂出来、与军品相差仿佛的上等品,到了下面的店里,就被偷换成了伪劣产品,正品则被偷卖了出去。   世间对此已有颇多物议,当初制定这一道律条时,由于经费问题,不便多纠结,如今一看,却是要修改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变故(十九)   见过黄裳出来,韩铉带着手下人往外走。   伴当在韩铉见黄裳的时候,已经去问过了展熊飞和丁兆兰的去处了,“四郎,展熊飞被黄知府派出去查案了,我们过来时刚刚走。丁小乙那边说是收到一条线索,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韩铉只在听,不说话。伴当见状,小心翼翼:“四郎,可是有什么不妥?”说着,悄悄地指了指背后刚出来的院落,“黄知府跑得飞快,一过来就夺了展总局的权,是不是动了什么心思了?”   伴当越说越小声,心中有些着慌,黄裳可不是寻常人,开封知府,还抓住了兵权,京营兵马不出动,他就是最大的。   “别胡思乱想。”韩铉瞟了伴当一眼,“他敢吗?”   韩冈就是韩铉最大的依仗。有韩冈在,黄裳坐镇警察总局,就只会是好事。   警察们控制住内城城门,若是事有万一,神机营自外而入,就少了一重难关。   出来走了两步,见送客的黄裳亲信识趣地走在前面,韩铉便低声在伴当耳边说,“你回去,报予母亲,黄知府正在州桥警局坐镇,请母亲不必担心。”   韩铉出来时,王旖并没有跟他说黄裳会在哪里。王旖也没有考虑到五千警察的作用。她只按照韩冈派人传回的嘱咐,将家中男女给组织起来,发放枪支弹药。反而是韩铉想到了,自请出来打探消息,本打算联络起展熊飞,借助展熊飞之力,监控京师局面,不成想黄裳已先到一步。   方才见面,韩铉见黄裳口气不对,当即就撒了个谎。韩冈将钱定义成信用,也曾说过信心比黄金都贵重。之前派人回家通报,还特意叮嘱不要张皇失措。   韩铉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要维持住黄裳对韩家的信心。不仅父亲要支撑得住,母亲也得给人以信心。   想了想,韩铉又道:“再予母亲说,儿子就在这里守候,有什么消息,会派人回家禀报。”   “四郎,不去其他地方了?”   韩铉摇摇头,他不知道有没有骗过黄裳,但只要自己作为韩家的代表到了警察总局这边,黄裳就没了其他选择。   “我就在这里等展总局和丁小乙回来。”   警局大院此时警察多了起来,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不同于以往的喧闹,都知道了出了大事,一个个脸上连个笑模样都看不见。   “守灵呢。”韩铉咕哝了一句,又赶忙呸呸两声。   韩铉的模样在警察窝里显得特立独行,扎眼得很。不过他也算是熟面孔,十个人里面倒有两三个认识他。一路上见到韩铉的警察,好些人都在向他行礼问候,韩铉颔首回礼,看见认识的还停下来打个招呼,一点也不见外。   韩铉喜欢往外跑,见得人多,总局衙门里面认识他的警察不少,有的是耳目,等展熊飞、丁兆兰回来,更是会站在她这一边,这就是他的优势。   眼下这个节骨眼,韩铉不打算去其他地方奔走了。他要在这里告诉所有人。支撑韩家门户不只有韩相公,成年的两位兄长虽不在京师,三兄又不谙世事,但家里还有他韩铉在。   韩铉派人回家报信,自己在一进二进之间的门房里坐着,也不干扰警察们办案,只是在火炉边,隔着窗户看着警察们进进出出,间或与人聊上两句。这地方直接盯着马厩,又卡着门口,稍大一点的动静,都瞒不过韩铉的耳目。   没过多久,派去报信的伴当回来了,人和马都是一身汗,气喘吁吁的,“四郎,夫人说了,就让四郎你在这里守着消息。还有张五哥他们,也来了。”   伴当后面,近十个大汉排在门口,齐齐行礼,“小人见过四郎。”   领头的一人对韩铉道:“小人等奉夫人的命,过来听命。四郎有什么吩咐,只管支派。”   他们带来了王旖的吩咐,让韩铉就在警察总局里面守着消息,如果要传递消息,就让他们跑跑腿。   韩铉看这八九个人,全都是孔武有力的关西大汉,身高体阔,膀大腰圆,在韩铉两边一站,如同一根根石柱子直挺挺地矗着。韩铉登时明白了,这是家里派来给自己撑门面的。   越多警察知道韩家人在这里,就越能牵制黄裳。尽管黄裳出身自韩冈门下,又是铁杆的韩党成员,但与自家父亲的安危相关,韩铉不会将信心放在外人身上。   韩铉就在警局里安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丁兆兰也回来了。   韩铉直接在二门门口拦住了丁兆兰,拉过他,连寒暄都没有,直接问到,“小乙,可查到什么线索?”   丁兆兰摇头,疲惫地说,“没有,白跑了一趟。”   韩铉点了点头,他也没指望丁兆兰一出马就把案子给查个水落石出,问道,“可还有空?”   丁兆兰领会,静静地问:“四郎有何吩咐?”   类似的情况,丁兆兰经历多次,关说的、说情的、威胁的,在他办案的过程中,总是免不了要出现。而牵连到朝堂政局的案子,更是从来都没有简简单单破案拿人的说法。   韩铉也不出所料,“这案子不同以往,京中局势本就千钧悬于一线,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间家严遇刺,一个应对不好,就是席卷京师、天下的大乱。”   丁兆兰默然点头,韩铉说得严重,目的也是了然。如果需要某人为凶手,上面吩咐一句,他也只有照办的份。如果需要为某人脱罪,也只是上面的一句话。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一切只看上面的需要。   “如果那指使刺客的贼人身份特别,未免大乱,甚至家严都不方便直接揭开来。”韩铉眼神微冷,“但是,我为人子,却不能容忍有人要谋害家严,不论是不是有人要掩盖真相,只望小乙你能帮我查个水落石出,即使不能擒拿凶嫌,也要给我弄清楚他的身份。”   丁兆兰明白了韩铉的意思,“四郎放心,份内之事。”   韩铉点头,又强调道,“记住了,是‘给我’弄清楚。”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变故(二十)   “是给我弄清楚!”   韩铉俊俏的面孔,因为分外认真的强调而泛起微微红晕。   强硬的说法显得有那么几分装腔作势。   丁兆兰微微摇起头,想起方才与韩铉的对答,就有些不痛快。   当然,他是答应了。追查案件真相,抓捕罪犯本就是他职责。只是韩铉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太对劲。韩铉这是准备报复回去?   子报父仇是理所应当,但国法尚在,韩铉若是打算私自复仇,肆意践踏律法,丁兆兰会很不喜欢。   回头望着二门的门房,韩铉正坐在那间屋子。丁兆兰仿佛能看见一双秀气的丹凤眼,正透过一扇玻璃窗,在监视着总局内院一兵一卒的出入。   头顶上多了一个监军,虽说丁兆兰与韩铉走得很近,可他也是不喜欢。   ……   鸠占鹊巢的韩铉,并没有如同丁兆兰的猜测,透过窗户,监视着内院人员的出入。   他此刻正无聊地打着哈欠,手里拿着一本从内屋床脚翻出来的杂书盖在脸上,有人帮他监视内外,韩铉就可以从工作中给自己放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假,等着消息来找他。   “四郎,茶好了。”   伴当把一盏茶放在韩铉的面前。还有四色茶点,用漆盒装了,一起摆在桌案上。   “哪来的茶?”韩铉拿开脸上的书,坐了起来。看了看茶盏,又看了看茶汤,感觉没什么问题。   伴当掏出手巾,将桌案又擦了擦:“是警局里面孝敬给四郎的,是上品的太白青叶。”   “太白青叶也有上品?”韩铉呵呵两声。   “再不好也是自家的产业。”   韩家的山茶一开始出产极少,大部分是自家使用和馈赠亲朋,虽然有名,市面上看不见。之后冯从义在秦岭开辟了好几处茶山,市面上才多了一些。   而近年来,秦岭茶山又扩张了许多,为了与正品的韩氏炒青拉开档次,另外给次级品起了太白青叶的名号,很快就占据了北方的大半市场。   韩铉其实没那么多计较,嘴上挑剔,在外面玩的时候,路边茶水摊上的茶梗子泡水都喝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捏了一块枣泥糕在手,把装了点心的漆盒一推:“给张五哥他们送去。”   自己在这里就是做监军来着。   没有都堂之令,军中兵马私自调动,不仅犯忌,更是犯法,能够在东京城中自由行动的武装力量,只有警察。   之前传来消息,父亲已经安然离宫,正前往苏老平章府上,与章相公谈判。帮父亲、帮家里把握住这一只武装力量,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韩铉双腿高高翘在桌上,毫无仪态地晃来晃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谈妥。韩铉晃着腿想着。屁股下的椅子两条腿也翘起来了,前后来回摇着。粗制滥造的木椅,因为韩铉的动作,吱呀吱呀地惨叫着,下一刻就要垮掉一般。   反正经此一事,父亲以后肯定不会去章府登门造访了,让章惇到自家府邸做客,章相公肯定也是不敢。   韩铉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章家的几个儿子,尤其章家的老大,是个装腔作势的废物,每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只是两边的家长是盟友,表面文章都做得过去。   但如今就不用虚与委蛇了。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指使者的身份。   椅子又被韩铉翘起了一条腿,只有一条腿撑着韩铉的身子,晃晃悠悠。拿着热茶盏的韩铉眼神冷厉。   如果这一回真的是章家儿子下的手,韩铉可不会轻饶了他。   ……   “章子厚走得倒是快。”   “自来贵人事忙。”   苏颂、韩冈一问一答。方才商议过后,三位宰辅对韩冈遇刺一案有了定论,章惇就先一步离开。   韩冈虽然也还有事,却没立刻走。韩冈的讽刺之后,苏颂问他,“玉昆,这样就可以了?只推到契丹人身上?”   “子容兄是不是也松了口气?”韩冈笑着反问,他从百宝架上拿下一个黄铜物件,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举起来问苏颂,“这是六分仪吧?”   “嗯,就是六分仪。”苏颂起身,顺手将六分仪从韩冈手里拿过来,用手巾小心地擦了擦之后,就放回到百宝架原来的位置上,显然很宝贝这个器物,“有这个六分仪,测量纬度更准确了。”   韩冈很遗憾地摊摊手,不碰苏颂的心头肉了,苏颂的书房中各种奇特物件,有的韩冈能认出来,有的根本就看不明白,“可经度光靠六分仪还测不了。”   “等电报铺设开通之后,测经度就容易了。”   韩冈点了点头,经度是看当地时间和标准时间来计算的,六分仪在测量经度时没什么大用,倒是电报能将信息传递时间降到零,就是成本不低,但比起经纬度的精确测量带来的好处比起来,成本就微不足道了。   “有了经纬度,就是日后出塞追踪辽人,也不用担心迷路。”苏颂像绣花一样,把放上去的六分仪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其放得更加端正一点,一边问韩冈:“人犯还要查吗?”   “总得知道该提防谁吧。”韩冈走过来坐下,“但说是辽人,就是辽人,不会变了。”   “也没必要变。”苏颂虽老,眼神却犀利,笑着道破了韩冈的用心。   也许这一回的刺杀,没有所谓的黑手,但韩冈肯定是要查一个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幕后黑手的身份还是要先推到辽人的身上。   先把这件事定性,日后挖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少不了一个契丹细作的罪名。   勾结契丹,这个罪名即使宰相都担待不起。   即便是为了野心,即便是想要谋逆,在民间的声誉,都比奉契丹人之命搅乱中国的罪名要强。   华夷之辨,深入人心。   “不过章子厚这一回答应得爽快,应当与他无关。”苏颂又道,“今天看他坦率得很,没做亏心事。”   “他的嫌疑也就一两分。只是今天这事啊……”韩冈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愿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章惇交恶。毕竟是多年的交情了,更有各种商务联系。   “买卖还做得下去吗?”苏颂问。   “当然做得下。”韩冈道:“有钱赚谁不赚?”   关西、福建两大势力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建立在两位领袖的交情上,多年的交情只是润滑剂,真正决定关系好恶的,只有利益。   只要双方合作带来的利益依然比相互对抗要多得多,那么对抗的次数必然会大大减少。   不过韩冈相信另一种说法是,即使双方交恶,只要一方觉得解决另一方的成功率太过渺茫,那么依然不会有过多的武力。   “平章,相公。”一名下人脚步匆匆地闯进门,“太后有口谕。”   正闲聊的韩冈和苏颂立刻精神集中起来:“什么事?”   “是给章相公的。具体是什么内容,一时查不到。”   “玉昆?”苏颂抬眼看韩冈。   韩冈摇了摇头,“之前太后也没说。”   太后的信任对于宰辅们来说也是不可或缺,但不管怎么看,这一回,章惇得到的不会是太后的信任。   “看看章子厚怎么做了。无论如何太后的面子更重要一点。” 第二百二十四章 变故(二十一)   领了太后圣谕,到此刻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杨戬终于走到了宣德门近前。   幽深的门洞越来越近,杨戬的脚步更加迟疑。   “那狗才怎么还不回来?”   “是出了事?”   “玉昆相公知道了没有?”   “太后会不会不耐烦了?”   “章相公那脾气,该如何说啊……”   “今天就该告假的。”   各色杂念,在杨戬头脑中此起彼伏,走马灯般地打着旋儿,最后凝结成一句悔恨,“早知昨天就把季家小娘抬过门了。”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要命。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谴其咎。   太后的这份手书,加上“相公养了个好儿子”的口谕,堪比几万斤的炸药,不仅章惇不能安居其位,整个朝堂都会给炸飞起来。   杨戬很清楚,收下这份谕旨之后,正常情况下,章惇就只有辞官待罪的一条路了——“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谴其咎”这四句后面,老子还有两句:“功遂身退,天下之道”。   太后强逼着章惇辞官。但这是韩冈所不愿看到的。在韩冈觐见太后时,杨戬就在一旁侍奉,很清楚韩相公的想法。   如果仅此而已,那还没什么。宰相虽然心中不满,但太后执意要裁撤一大臣,终归还是会依从。   可章惇不是普通的宰相,那是权相啊,怎么可能会老老实实辞官的?说不定当场就翻了脸,先拿自己祭旗了。   杨戬一百个不愿去宣旨,可又不能违逆太后。在太后身边得重用,看起来风光,实际上也很风光,但若是对太后的吩咐推三阻四,那之前攀得有多高,事后摔得就有多重,只能硬着头皮领了这个差事。   他一出寝殿就把心腹派出去找韩冈。这么大的事,只有韩冈能把太后劝回来。即使韩冈不能劝回太后,也能让韩冈早做准备。卖了宰相人情,纵然是让太后不喜,可宰相保下自己的一条小命总是没问题的,以韩冈的为人,肯定还有回报。想想王中正王太尉的风光,即使失爱于太后,也能补偿回来几分。   反过来如果什么都不说,直接去章惇府上传谕,即使能从章惇手上逃生,韩冈事后也不会饶过自己。   杨戬盘算得好好的,韩相公府上离皇城不远,出宫传话半个时辰就足以来回。   可杨戬左磨蹭右磨蹭,一个时辰过去,已经不能再耽搁了,可派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   杨戬急得心中发狠,心中把那心腹三十六般刑具都用上了。   他派人出去时,就叮嘱过了,即使没见到韩冈,只要能在韩府上留句话就行——通报过就是表了态、站了队,以杨戬对韩冈的了解,即使事情没办好,也不会被秋后算账——但一定要尽快回来复命,他才能有些底气去见章惇。   人不回来,什么情况都不分明,见了章惇,难道还当真一板一眼传了太后圣谕?想想章惇可能会有的反应,杨戬的腰骨都软了。   章惇可不是韩冈。   韩冈对宫中内侍,并不会像一般士大夫,因其肢体残缺而有所歧视,也不曾对那些天子、太后身边得重之人另眼相看,而是视若凡人,与普通的官员一体相待。   而章惇对内侍,则是与常见的士大夫一般嫌弃。过往,内侍是天子身边近臣,要防备离间,要打探消息,多少得给脸面,可如今,外朝权重,天下人只知有都堂不知有天子,章相公看内侍就如同看宫中每日从拱宸门处运出去的弃物,多看一眼都觉得脏。   即使王中正那等位高权重的宫中老人,见了章惇都得不到一个好脸色。等而下之如杨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何论现下还要去倒捋毛,真是嫌自己死得慢了。   可杨戬却也毫无办法,拖不下去了,只又派出一亲信,赶去韩府报信,自己慢慢往宣德门走过来。   王舜臣带着神机营就坐在宣德门。那个杀星,在韩冈遇刺之后,直接入宫就夺了神机营的兵权,还杀了一名大将。杨戬方才听说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脸,也不敢报给太后知道,还把那个拼死来报信的小兵给扣下了,打算回来就悄悄处置了,生怕惹了那杀星心里不痛快。   不过王舜臣是韩相公的心腹戚里,杨戬现在倒不怕他。实在不行,就让王舜臣转告韩冈,虽然没有直接禀报韩相公的人情那么大,可也算是报了备,不是无依无靠地见韩冈了。   杨戬带着牵马的小内侍磨磨蹭蹭,千层布底的官靴蹭了半天青石地皮,还没蹭到宣德门处,只稍稍走近了一点。   这天真冷。走出大庆殿外侧那道墙后,寒风陡然狂暴了许多,杨戬走得慢,风往衣襟里灌得就越猛,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直冻得手脚发僵。   杨戬满肚子的冤苦,被寒风顶着,倒都倒不出来。只把衣袖都扎紧了,慢慢地蹭。   这时却见一群人从城门里出来,领头一人个子不高,却气派最大,周围人如众星捧月,将他凸显出来。   杨戬远远一见,脚步立刻就快了起来,本来磨蹭得如乌龟拉车,这时一溜小跑,跑得近了,点头哈腰,狗儿一般地连声唤着,“太尉”,“太尉”。   王舜臣一摆手,周围神机营官兵让出了一条路来,“都知终于出来了。”他抬眼打量一下杨戬身后的马,漫不经意地问,“早知都知要去章相府上传谕,怎么现在才出来?”   两人看来都给问出来了。杨戬心中暗骂废物,却也没奈何。本来他就不指望能瞒过王舜臣。只要王舜臣肯放人出去报信,就是押送着出去找韩冈都行。   杨戬也曾想绕过王舜臣去直接联络韩冈,但他终不敢派人从拱宸门、西华门、东华门那边绕路去。虽然那几处都不是神机营的地盘,可王舜臣摆明了奉韩冈之命,率神机营镇压宫中变乱,自己若是派人绕过王舜臣秘密行事,那是黄泥落进裤裆里,满身是嘴都解释不清了。   杨戬又一阵点头哈腰,“小人派去给相公报信的两个小子,还没回音,小人担心相公措手不及,这才等到现在。”   王舜臣拉着杨戬,顿时更见亲热,“都知只管去章相府上,别的不敢说,保都知你安然出来肯定是不用愁。”   得王舜臣这一句,杨戬心放下了一半,只是还有一半提着,“万一相公……”   王舜臣拍着杨戬的手,打断了,“放心,我那三哥岂会无对策?都知只管放心大胆地去,一切都不必担心。”   杨戬点点头,不管放心不放心,都不好再多说了。   穿过深沉黑暗如同隧道的城门,杨戬翻身上马,径直往章惇府上去了。   城门内的黑暗中,马蹄的回声渐消,擦得的一声轻响,一点火光亮起。火光微微晃动,很快就稳定了下来,门洞内侧的耳室中,此刻亮了起来。   正照着两面芦席,每面芦席之下,都盖着一人。两面芦席并排放着。左边的只露出一对薄底官靴,是宫中常见的式样。右边的芦席下,体型要小一些,头脚都盖着,只能看见青色衣摆的一角——是宫中小黄门的衣袍。   两面芦席上,都有一片暗红的阴影。左边的颜色更深,已经凝固不动,右边的红渍还在扩大,缓缓地在芦席上晕开。   鲜血的铁锈味和一股莫名的恶臭混在一处,中人欲呕,但芦席前的两人,毫不在意耳室中的气味,低头看着。灯火映照下,却是王舜臣深沉的面孔。   “太尉,要不要紧?骗了那阉货,还杀了这两小阉狗。”王舜臣身边的人担心地问道。   “我有骗那阉货吗?一句谎都没说吧。”王舜臣抬起眼,阴沉地笑着,看着亲信部将欲言又止的表情,“怕个毬。”他又啐道。   “相公知道了该怎么办?”   “怕什么?”王舜臣就冷哼,“这一次能躲过去,下一次还能躲过去?想想我那三哥,天下事系于他一身,万一有个不测,连个顶缸的都没。”   王舜臣脸色沉沉如锅底,心头的冷意缭绕不去。   幸好韩冈已经出来了,方才韩冈还在皇城里面的时候,就只看见韩家老四来来回回地跑。   先去了一趟州桥,回家了一趟之后又来了宣德门这里联络王舜臣,见过了王舜臣之后,又跑回家一趟,之后再往州桥去。半刻钟前,派人来传信,说是他就在州桥总局等消息,估计是不放心黄裳。   韩冈那么多儿子,现在就见韩铉他一个人来来回回的奔忙。说起来真是有些可悲了,韩家的儿子不少,可现在能用的就这么一个。   韩家门第浅薄,没有底蕴,就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人前。王舜臣都不敢想象,如果没有韩冈坐镇,他这个太尉还能不能抓得住神机营这把刀。   该有决断的时候,就该下定决心。有时候,王舜臣觉得韩冈实在太过婆妈了。   王舜臣不会主动去挑开韩、章两派的矛盾,但太后要为韩冈出气,王舜臣还是愿意搭把手。   他转身离开耳室,丢下大逆不道的一句,“陈桥之后,也没见太祖责怪太宗。” 第二百二十五章 变故(二十二)   “我养了个好儿子……”   在杨戬惶恐的眼神中,章惇喑哑地笑了起来,似乎是被杨戬的反应逗乐了。杨戬带来的太后口谕,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烦恼。   不过大概是发现此刻失笑不免失礼,他很迅速地抬手掩了一下翘起的嘴角。待笑容消退,当朝首相就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味地问着前来宣谕的大貂珰:“章惇养了个好儿子。太后当真是如此说来?”   章惇坐着,杨戬站着。   明明应该是臣下恭聆天使所传圣训的场面,却变成了宰相垂询下属。   杨戬脸色惨白,他偷眼向上瞟了一下安坐如故的章惇,心中愤恨,但不敢有一句指责。   杨戬带来的是太后手书和口谕,并非是“门下”开头的正式诏书,不用更衣焚香摆案,惊动全家老小。不过太后圣谕,最起码的尊重,章惇在过去不会缺少。   可章惇此刻飞扬跋扈,杨戬却做了缩头乌龟。明知道章惇为人崖岸自高,最看不起无胆无能的废物,眼下最好的应对就是义正辞严地叱责章惇的不逊——过往多少例证,都证明这一套手段对章惇很管用。杨戬几次想开口,但一对上章惇的双眼,喉咙里却仿佛塞了一块石头,一句都吐不出来。   章惇不屑地一瞥杨戬,拿起太后的手书又看了一眼,付之一笑,放到几上,“太后就这么想让我章惇辞位?”   杨戬更不敢开口,抖得像只发病的瘟鸡。章惇对内侍一贯不假辞色。福宁宫曾有内侍心慕天子,为之传递内外消息,不过此人很快便被擒获,紧接着就秘密处死。虽然罪魁祸首被擒杀,可与此人在福宁宫的同列还有上百号人。   这些人,除了寥寥几名安插在里面的细作,其他人都可能是天子潜在的党羽。对于百多号人的安置,韩冈说逐出宫门,章惇说远流岭表,最后按照章惇的心意处理,一个个都没了消息,更不见事后有人从流放之处回返。杀一人如杀一狗,杨戬哪里敢招惹章惇?干脆装死了事。   章惇见杨戬胆怯无能如此,冷笑着摇了摇头,宫里得势的阉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拍了拍桌子,章惇喊了一声:“来人!”   厅中如木雕石刻一般凝固起来的章家下人闻声而动,“请相公吩咐。”   章惇随手点了一人,一指几上太后手书,“送去给韩冈看看。太后的口谕,也告诉韩冈。”   一声应是,退了两步,转身而出。   行动如风,举动沉稳,不见半点紧张慌促。杨戬悄然收回视线,心中惊诧。   章惇以军法治家,此为杨戬所素知。但临到全家倾覆的事件面前,章家府中的下人还一派平静,毫无慌乱,换做是自己,出门的脚步怕是要急促许多。   “也是战阵上出来的?”   杨戬想着,又听见章惇的声音。   章相公语声含笑:“韩玉昆好脸面,说要走可就一定会走。北面还在打仗,两个宰相同时去位,太后打算如何?啊?”   “我哪里知道。”杨戬腹诽着,心中惊疑不定,不是该怀疑韩相公撺掇太后逼他辞官吗?   章惇看起来完全没有考虑过被韩冈反击的可能。太后的手书都放在眼前了,怎么都不怀疑是韩冈与太后串通一气,趁机要逼迫他辞职?   杨戬不敢回话,只做哑巴,章惇不知如何,叹了一声:“王中正还在宫里就好了。”   杨戬深表认同。   方才能劝下太后的,宫里面可就只有王中正有这可能,剩下的内侍高品,资深如李宪,得势如童贯,亲近如自家,都没这么大的脸面。   但王中正已经辞官了,听说人还在西域道上逍遥自在呢。   杨戬此刻都想学着辞官了,这差事做得越来越没意思了。   宰相骄横跋扈,另一个宰相虽没有表现,但他手下的亲信,也一般的骄横跋扈,宫里面的内侍,外国面孔越来越多。自来都是汉贵夷贱,这份活计,日后怕都是越来越卑贱了。   “杨戬!”   宰相一声,杨戬顿时一个激灵,低头俯首,“请相公吩咐。”   “你回去复命吧。该怎么说,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杨戬肚子里面大叫,抬头想多问两句,可一见章惇的脸,肚子里的话又都卡在喉咙里了。只得依言而退,出门后,直起腰,却发现背后都被汗湿了。   杨戬如逃命一般走了,章惇闭目凝思,这时厅中后门一阵脚步,人未至,声已到,“大人!太后要逼你辞官?!”   章惇皱眉,方睁眼,就看见章持。   章府的大衙内此刻脸色通红,“图穷匕见,大人怎么还能安坐。太后这是要逼儿子去死,逼大人你辞相啊!”   章惇沉下脸来,方才他可是关了儿子的禁闭:“谁放你出来的?”   章持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家中事急,儿子岂能置身事。现在太后韩冈勾结,以儿子为名凌迫大人。儿子死不足惜,只恨韩冈意在大人,儿子虽死,也难以挽回。”   章惇摇了摇头,凡是从坏处考虑,这是本能。但也要看情况。   韩冈若是有心谋图自己,方才就没必要在苏颂府上演上那一出了。   太后并非是傀儡。确切地说,宰相的权力来自于太后,太后的权柄又来自于先帝遗诏。如此方得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   太后有她的心思,虽亲近于韩冈,却不会与韩冈一模一样。   从太后的角度上来说,如果不能两个宰相互相牵制,最好就是两人同时离开。   多少年了,章惇如何不清楚这一点。   章惇看了章持一眼,这个儿子却是不明白。他叫来了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朱平,我问你。”   “黄裳在州桥?在府衙?”   “在州桥。”   “王舜臣在驿馆,在皇城?”   “在皇城。”   “如周全、石中信、姚古等韩门鹰犬,此辈在何处?”   “皆在营中。”   章惇摆手让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退下,问着面色惨白的章持:“大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可……大人……太后”章持双唇颤抖,语不成句,“不能在此坐等刀斧加身吧?”   “刀斧,谁能杀我?”章惇当然不喜欢将自家性命交托在他人的信用上,若无几分底气,他也不能安坐于府中。   但这就没必要跟章持说了,章惇冷声一喝,“谁看管大郎的,自去领家法五十。我说过了,不许他出门一步!”   “大人!”   章持悲愤,章惇一摆手,两名家丁就过来,作势请章持回去。   章持一时愤然,恨恨而走,后门前,听到章惇的声音,“大哥。”   章持回头,眼中带着希冀。   “你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去关西。” 第二百二十六章 变故(二十三)   不争气的儿子气冲冲地走了,章惇招过自己的护卫,“再派一队人守住大郎的院子,不许他出院门一步。若是他想强闯,只要不伤性命,打断他的腿也没事。”   护卫虽然带着疑惑,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应承了下去。   章惇咬着牙。如果是有人居中挑拨,章持肯定是下一个目标。   章持使人刺杀韩冈,事败之后,被韩冈遣人报复了回去。这个剧本虽然愚蠢得可笑,但足以迷惑世人。更能让一干心怀叵测的奸贼找到动手的借口。一旦火烧起来,就算韩冈和章惇都灭不下去。   章惇在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将章持约束在家中,居住的地点换了,身边服侍的人也换了,只怕刺杀韩冈的幕后黑手神通广大,在章持身边布下了暗子。   更何况,韩冈身边的人,怕也是想要把局面破坏掉。人皆有其私,圣人亦不能例外。消灭了对方,能够用来分配的位置可就多了一倍。为了都堂中的权位,如黄裳、游师雄之辈,说不定也干得出来。   章惇虽然现在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蠢儿子,但绝容忍不了他被人刺杀。但章惇的防范还是没能阻止章持自己跑出来,既然如此,还是早点打发出去。   重耳在外而安。   章惇让人招来了亲信幕僚,“去查一查,看陇西哪边有合适的差事!”   “与何人授职?”幕僚不免要确认一句。   “大郎。”   “啊……”幕僚恍惚了一下,甚至怀疑其自己的听力。   “陇西没有,河东也行。”章惇道,“太后要脸面,我给她脸面。”   “这也未免太……”幕僚他是章惇亲信,章惇之前去往苏颂府上与韩冈会商是被带着一起去的,情况多少也清楚,章惇的嫡长子送去当人质,“不至于如此吧。”   “我不缺儿子。”章惇冷着脸。   儿子虽不如韩冈多,但也有五人。少了年长的章持章援,还有三个小的。最大的一个也有十六了。   幕僚眨了眨眼睛,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如今章持很危险,说不定就给谁刺杀了,送去给韩冈做人质,反而是让韩冈保护他。   “相公说哪里的话,这时候,哪里比得上韩相的地盘安全?……但相公遣子为质,知道的,明白相公是一片公心,不想弄得朝臣勾心斗角,朝堂分离,不知道的,还以为相公向韩相公递了降表。”   “别多担心,我自有分寸。”   幕僚去查询关西官缺,章惇取下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疲惫地捏着鼻梁。   今天的突发状况,让他措手不及。在儿子和下属们面前,他尽力装作若无其事,面对韩冈、苏颂,他表现得毫不虚怯,但一个人的时候,心力交瘁的倦意全都涌了上来。   一切的一切,终究是没有掌握兵权的缘故。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不论儒生们如何为太祖皇帝涂脂抹粉,都改变不了赵匡胤是仗着自家手中的兵马,欺负了周世宗留下的孤儿寡母的事实。末了不仅绝了周世宗的嗣,还让柴家人承了周世宗的宗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周世宗姓郭不姓柴,要是柴家人不改姓入继就能承周室之嗣,那濮议的时候还争什么。   韩冈谦退,韩冈分功,韩冈让利,但韩冈从来没有在军权上退让过分毫。   即使韩冈并不任用私人,始终秉公处置,能上位的将领,也几乎都是西军或是河东军出身。   有着韩冈这个后台,立功的西军将校不惧侵吞、打压,得到的功绩能完完整整地转化为相应的奖赏。本身有着最强的战斗力,又处在立功机会最多的北方,为了确保胜利,总是第一个被调动,包括河东军在内的西军系统,理所当然地在军中的势力不断扩大。   二十年前还能平衡西军的河北军和京营,现在连大本营都要被西军给占了。皇宫本是几代传承、世居京师的班直护卫们的天下,可现在也被神机营抢过很大一部分控制范围去。   这一种趋势,章惇虽然处在宰相的位置上,但也是无力阻止。想要打压,明里暗里都有韩冈盯着,可行的手段一个都用不出来。   黑山有变,难道还从京师调派大军?直接出动宁夏、麟府的兵马,转眼就能平定。西京道边境有事,那是河东军的工作。西境黑汗内乱,西域兵力不足,有甘凉、熙河的兵马支援。如果调派其他地方的兵马更戍,得到的只会是怨声载道,拉拢是不用指望,而安插将校,则很容易就被架空了——西人一向抱团。   除非另起炉灶。神机营就是韩冈为了控制京师而另起炉灶的结果,神机营里面的官兵,从上到下,两只眼睛也都只看见韩相公。   只是当年章惇初掌朝政,地位不稳,便与韩冈同进退,将神机营视为都堂手中的刀,压制京师内外。等到章惇手中权柄稳固,京中已经没有另起炉灶的空间了。   章惇费了不少心思,才拉扯出一支海军,又小心地拉拢了班直和京营的一些将校,但在韩冈辞位之前,章惇本不打算有太大动作了,免得产生不必要的误会。等到韩冈辞位,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虽然自己也控制了一部分京营势力,但只要王舜臣、李信这样的大将还在京师,他所笼络的那些人物,根本连出头的都不会有——宣德门的那两个,到现在也没消息来,不是给王舜臣处置了,就是倒戈了。   “相公。”门外传来声音。   从不暴露于人前的软弱顿时烟消云散,章惇立刻露出精悍的神情,“什么事。”   “吕公来了。”   “终于敢出来了?”章惇似笑非笑。   韩冈遇刺,京中情势不明,多少人躲在家里看风色。王舜臣入皇城,黄裳往州桥,韩冈的亲信赶往各处军营,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这两个时辰,赶来章惇这里探问的官员不少,但议政以上,只有两人。都堂之中,更无一人来。谁都知道韩冈手中掌握的军力,在变乱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   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里赶劝进表或是禅让诏。   不过章惇觉得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在外界看来,他这位首相毫无还手之力,被抛弃自是常理。便是章惇,如果不是亲自与韩冈商谈过,同时手中也有底牌,他也不会看好自己。   这时候,登门造访的吕嘉问算是第一个。 第二百二十七章 变故(二十四)   自韩冈遇刺的消息传开,登韩府之门者便络绎不绝。   韩冈从苏颂府上回来,远远发现大门水泄不通,只得转向侧门回府。   门前的大道上挤满了车马,门房处也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官员。司阍手中收到的名刺,一封封堆起来更是有十几斤重,叠起来两尺多高的三摞,被人小心地捧着,送到韩冈的书房里。   书房内做事的伴当就循例,把这些名刺,按照官品、内外、亲疏分类,当值的亲信幕宾登记造册。   韩冈回府,简单地换了一身衣服,就到了书房。   书房里面不见韩铉,一问,又去了州桥。再听说是王旖派出去,因为黄裳去了州桥,韩冈摇摇头,“让四哥回来吧,用不着他一趟趟地跑了。”   “可黄知府。”这是王旖的吩咐,亲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韩冈一笑,“吾信回之为仁久矣。”   孔夫子相信颜回不会偷吃,韩冈也相信黄裳就算有其私心,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做蠢事。   安排人去通知韩铉,韩冈翻了翻桌上的名刺,比平时至少多了三倍。甚至近年来,尽可能不露面不招摇的宗室,都有十几份名刺在。   宗室如今是惊弓之鸟。之前濮王系被连根拔起,太宗一脉恨不得把头钻进地洞里。现在韩冈遇刺,谁知道剩下的宗室会不会被栽上身。无论贤与不肖,生死关头都不会糊涂。韩冈随手挑了两人,其中一人就是赵世将,让他们向宗室传达他的心意。   剩下的名刺,重要和亲近的一摞,韩冈是都要见的。剩下关系疏远、地位不高的一批人,大部分都不需要接见,他们只是过来表明立场,名刺送到就好。寻常时候,韩冈也都只会接待其中一部分,其他人则只是收下名刺了事。   “相公。”幕宾把韩冈翻乱的几摞名刺整理好,小声地说,“要不要都见一见。说两句话,花不了多少时间。”   韩冈讶然抬头,他的这位幕宾四十多岁,一贯谨言慎行,韩冈不问,从不多言,此刻却提议失笑道:“怎么,要亮个相?”   “不会用相公多少时间。”幕宾强调道。   韩冈见一般的客人,通常三五分钟。虽说是待客,其实也就只是说两句话,如果有关心的话题,就多说几句,没有就点汤送客。平日里,来来去去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今天就算多一点,一个半时辰怕也是都能过上一遍。   他飞快地展开最上面的几封名刺,书写在中央的,全都是章系中坚的名号,“此辈皆是心向相公,故而来此投递,愿为相公效犬马之劳。相公只消见他们一面……”   韩冈笑着打断,“那章子厚可就要跳脚了。”   那些墙头草,今天能倒过来,明天就能倒回去。韩冈现在想要维护稳定,三十万大军还在前线。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果,冒着三十万大军崩溃的风险,眼前的一点利益还不够。而他要自保,有军队就足够。那些墙头草会倒过来,还不是看见韩冈手中有兵。   “一切如旧。”韩冈道。   虽然如此警告,让幕宾失望而去,但韩冈明白,已经不可能恢复到过去的局面。   黄裳的反应,朝堂官员们的反应,甚至家中妻儿、门客、幕僚的反应,都让韩冈感到警惕。   韩冈还想着太后遣人给章惇的圣谕,也不知是什么内容。   王舜臣……太后传谕章惇的事,他应该通知自己的。甚至圣谕的内容,王舜臣也应该打听来,传给自己的。   韩冈不信,有哪个传谕的内侍,胆敢拒绝王舜臣的询问。   现在还要韩冈自己派人去打听,问题肯定出在王舜臣的身上。   呵。   韩冈低声浅笑,他现在有点相信,黄袍加身,不是赵匡胤自导自演的戏码了。   毕竟推动车轮滚起来的,从来不会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相公。”   “相公,章相公遣了人来。”   收到了章惇的传书,韩冈已经毫不惊讶了。   太后也有太后的想法。   看来自己之前在御前的一番说辞,太后全都没有听进去。   “相公。”传信的伴当提醒韩冈,章府来人还在等回话。   “就说我知道了。”韩冈确信章惇需要的不是自己的保证,而是自己切实的行动。   “准备一下,我要入宫。”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谴其咎”,这话已经形同威胁了,要是太后再说一句“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章惇要么立刻造反,要么立刻滚蛋。   北方三十万大军,南方数百万灾民,都离不开章惇的鼎力合作。   没有稳定的朝堂,北方大军能安稳撤回,就已是万幸。而韩冈这件案子,本来辽人的嫌疑最大。   韩冈就要辞相归乡,说起来,在朝堂上已经无害于人了。远在关西,京师鞭长莫及。多少年来,离开开封就是退出政争的标志——知道电报的能有几人?所以说,这一回的刺杀,不是在韩冈一人,而是整个朝堂。   成功了,韩冈的党羽能与章惇拼一个你死我活,失败了,韩冈能与章惇拼一个你死我活。之前韩冈、章惇在苏颂家中商谈时,所选择的要其背锅的对象,就是辽人。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能让辽人如愿以偿。   而南方灾区,更是要仰仗福建商会运送的粮食来赈济。当初为了省时省事,也为了避免灾粮在下拨过程中一级级地被侵占,就依入中法的旧例,把粮食和运送两桩事都交给了福建商会,如今正是关键时候。福建商会乱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替补,真的是要死上几十万人的。   韩冈叹了一声。说实话,此时他和章惇之间的交情虽还在,但猜忌之意却更胜一筹,章惇若是辞位,若无其他后患,他乐见其成。   可惜呢,问题就在后患上。   他贵为宰相,一举一动都会决定千万人的命运,虽然位高权重,但走得越高,背负的也就越多,也就更加没有任性的权力。   所谓兢兢业业,正是如烹小鲜时的谨慎小心啊。 第二百二十八章 变故(二十五)   丁兆兰被堵在了御街这一头。   前面御街上是浩浩荡荡的三四百人的队伍,有熟悉的旗牌,有熟悉的马车,还有好几十张熟面孔。   韩相公这是又要去宫里?   许是因为早间的刺杀,韩冈的队伍前呼后拥,把沿途的街口巷口都封了,丁兆兰张望了一眼,掉头绕路。   高高在上的宰相去哪里都不干他事,除非去了西天——当然,现如今的两位宰相,丁兆兰还是觉得很不错的,能不换人最好还是不要换。   不过宰相是宰相,宰相家的公子,就着实让人烦了。   平常打交道还好说,今天本就事多,丁兆兰收到一条情报就要亲自跑一趟,回来不仅要上报黄裳、展熊飞,还得跟韩铉报备。想想就觉得麻烦。   穿街过巷,绕了一点路,丁兆兰还是很快就回到了州桥总局衙门。   还没近大门,前面又是一片喧腾,一队人马打着议政、谏议大夫、权知开封府的招牌,从他眼前招摇而过,往开封府衙的方向去了。   “黄府君怎么走了?”   丁兆兰刚回到总局,就扯住一个相熟的同僚问道。   “谁知道。”同僚摇了摇头,又讶然瞅着丁兆兰,“小乙,这么快就回来,又白跑一趟?”   “算是吧。”丁兆兰有气无力,不想多话。有谁一个上午在京师里来回几十里,都会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跟班却道,“怎么能算白跑,小乙哥可又破了一桩杀人的大案子!”   “小乙,你可真行啊。什么案子,怎么破的?”   丁兆兰还是没精打采,“运气,失踪的那个车夫,是被他主家给杀的。”   韩冈遇刺,侦缉四下出击,搜集到的各色消息如江河奔流般汇聚到警察总局。丁兆兰得到新的情报,理所当然地又是出门奔波。但报称失踪,有犯案嫌疑的一家高官家里的车夫,在丁兆兰丰富的办案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探查下,很快就真相大白。   车夫是因为与主家的妾室私通,被主家发现后,二人随之被施以私刑,最后一起死在了暗室里。如果不是车夫的姐姐寻兄弟时,主家推说派出去办事,让她感觉不对而报警;如果不是因为韩冈被刺杀,使得警察们如同猎狗一般疯狂地寻找每一条线索——尤其是莫名失踪的案子——而不去顾忌主家的官宦身份,这桩案子说不定就要被压下去了。   丁兆兰虽然破了这桩案子,但又是误报,几次无功而返,让精力充沛的他,也感到了心力交瘁的感觉——想要破的案子,到现在还是毫无线索,而不相干的案子,却接二连三,再想到还要去见韩铉……   丁兆兰突然间发现,没在大门这里看到韩家的人,脑中一念闪过,“四衙内是不是走了?”   “刚刚被相府里派人叫走了。”   “是不是韩四衙内走了,府君才走的?”   “谁知道。”   麻烦人物走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丁兆兰都振奋了一点,“总局回来了吧?”   丁兆兰被同僚一把拉住,“回来了。正发落人呢,迟点再去吧。”   偷懒的建议,丁兆兰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小乙哥,我帮你拿吃的去。”   五分钟后,丁兆兰没有等来他的午餐,而是等来了展熊飞。   “小乙,你回来了。你现在就去府衙。黄府君说了,相公遇刺的案子都报到他那里去。”   ……   黄裳正在路上。   韩铉被韩家人叫走了,除了韩冈不会有其他人下这个命令。   而在章惇离开后,韩冈也从苏颂府上回家,多半已经与章惇达成了某种协议。   京师的局势看起来已经重新回到韩冈的掌握中。   只看在韩冈出宫后,章惇和韩冈就能齐聚在苏颂府上,就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沟通依然畅通。即使相互猜忌提防,但只要有一定的沟通,不产生没有必要的误会,绝大部分的纷争就不会爆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难道还能往章相公府上丢两个炸弹不成?即便当真丢了炸弹,章惇恐怕也不会与韩冈决裂。   第一,章惇不会糊涂到以为韩冈会无聊到使出这样的小手段。第二,章惇根本不敢与现在的韩冈为敌。   黄裳很怀疑,章惇是不是在苏颂府里递了降表。   韩冈遇刺后的反应太快了,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就指使手下部众控制了京师,还让王舜臣掌握了皇城内外出入。五六万兵马在手,在韩冈面前,章惇都要战战兢兢。   黄裳沉静又平和,在韩铉离开后,他只是做了一个决定:“去相府。”   黄裳很快就决定去拜见韩冈。如果还留在警察总局,就显得居心叵测了。黄裳知道,这时候,不能让韩冈有丝毫的误会。黄裳可不敢保证,遇刺后的韩冈,心思想法还能一如既往的清明,万一多了点猜忌心,对黄裳来说,他的前途就可以宣告终结了。   宰相。   看到章惇和韩冈的威风,黄裳这些年来,只有一个想法,他也想做宰相。   黄裳早年怀才不遇,多次落榜,投入韩冈幕下,只想能有个出身。而后跟随韩冈,不断立功受赏,甚至得赐进士出身,不过紧接着就是制举不中,一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开封知府的位置上。   在这个天下间最为繁剧的职位上,黄裳忍受着煎熬,唯一的念想,就是进入都堂,进而成为宰相。而韩冈,也默许了他一个都堂中的位置。   为了这一愿望,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眼下,他所要做的,就是紧紧跟随韩冈。   但韩冈并不在府中,早前派去报信递帖的亲随带来了宰相最新的动向,“相公又入宫了?”   黄裳在马车中沉吟片刻,“回府衙。”   ……   “黄知府走了?”   韩铉刚刚回来,刚入家门便得知他的父亲又入宫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来回回地跑。”   韩铉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父亲书房里的消息,他也不敢多打探。   他只知道家门口的等待接见的访客比平时多了许多。也确认了父亲韩冈掌握住了京师局势,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想起门前云集的大小官僚,韩铉暗暗觉得,或许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心中期待又紧张。   ……   “韩冈是要造反啊。走狗锁门,鹰犬四集。韩冈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吕嘉问在章惇面前嘶声力竭,连面孔都扭曲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变故(二十六)   “韩冈是要造反啊。走狗锁门,鹰犬四集。韩冈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吕嘉问义愤之意溢于言表,全然一位忠笃亮直的正人君子,可以亲之信之的国之干城。   吕嘉问如此愤慨,章惇只想呵呵两声回应。多年的老相识,谁还不知道谁?   似是无奈地笑了一笑,章惇道:“望之,说笑就算了。”   吕嘉问脸上的怒容忽地一收,笑意从嘴角绽开,呵呵哈哈地大笑起来。   “要是韩玉昆当真造反,说不得就得学着陶糓,从怀里抽出一份禅让诏来。”他摸了摸脖子,“大好头颅在此,可还不想送人。”   “望之说笑了,韩冈届时就算杀我,也不会杀到你头上。”   “是啊。”吕嘉问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什物,也就能卖个三五百贯,而子厚你……”   吕嘉问停了下来,章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问,“我呢?我的脑袋值多少?”   吕嘉问失笑:“几万贯还是有的。毕竟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章相公。”   “也只有一个韩相公。”章惇敲了敲桌子,上面是今天刚收到的河北战报,官军主力围困岐沟关半月,而雄州一部已经在涿州城下连续击败了辽人的三支援军,“三日前,易州克复,打通蒲阴、飞狐二陉指日间事,飞狐一下,蔚州可得。河北河东两路交通往来,可合兵攻大同,也可东出析津。北虏日蹙,大局渐定。”   章惇缓缓说着北地战况,官军节节胜利,平辽或指日可待,可在他的脸上看不见欣喜之色,“缓进、消耗,韩冈所拟方略实效如何,不必我多说了。朝中用兵,无人可比。所以我才不会怀疑韩冈做出了今日之事,他若是处心积虑,可不会变成如此不上不下的局面?”   “确是如此。以韩玉昆的心术手段,当真要反,要么是动如雷霆,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要么如春风化雨,让人不知不觉中入彀。岂会有今日这般丑态。不过……”吕嘉问拖长了声调,“韩冈今日不反,日后必反。今日之事,朝廷临事之虚怯无措,一望可知。就连子厚你的虚实,也给人看透了。韩冈收兵马,据皇城,无人可制。即便是赤胆忠良,怕也是给惯出野心了。”   韩冈过去不造反,也许是因为畏惧,也许是因为时机不到,也许是自觉手中力量尚不足为恃,甚至也可能是当真忠心于赵氏,总之,他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实力已经膨胀到无人可制的地步。   但今日遇刺之后,韩冈立刻使人控制住了京师武备,无人能阻,无人敢阻,甚至有许多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投奔到韩冈帐下。看到这种情况,圣人都会动一动心。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尤服侍殷,但韩玉昆在京师可不只是三分之二了,何况还有王舜臣一干武夫,说不定都在准备黄袍了。”   吕嘉问向章惇倾过身,压低声线,“子厚,你虽与韩冈并为宰相,可今日韩冈若遣兵欺上门来,敢问可有一策退之?”   章惇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我非韩冈,能空手杀人,一措大尔,虽非手无缚鸡之力,可也难说能不能捉住一只鹅。韩冈手底下肆无忌惮的军汉为数不少,怕也不会畏惧我这宰相。”   章惇带笑自嘲着,吕嘉问冷然,“韩冈如若举兵,我等宰辅,只一待宰鸡尔。”   章惇似笑非笑:“也许还不如鸡。不过韩冈若是做反,他要付出的代价可不会少。”他伸出两根手指,“别的不提,既是叛逆,自然名声尽毁。二来,他所倡气学,也必为人所弃。”   “太祖篡位不叫篡,叫顺天应人。”吕嘉问很轻松地说了一句极悖逆的话,但言者与听者全然无动于衷。“韩冈就算反了,一时名声尽毁,等他篡逆功成,也必有人出来说一句顺天应人。气学更是会成为官学,新学、旧学谁能比皇帝的学问更得人看重。何况他若不反,日后定难善终。以其之智,会当真以为那所谓的大议会,可保儿孙不失?子厚……”吕嘉问看了眼章惇,“你不会也这么认为吧?”   吕嘉问看着章惇,这句话,他很久之前就想问了。韩冈和章惇并非愚人,都是熟读史书,自古权臣,篡与不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后果。   篡位,光宗耀祖,福泽绵长。不篡,绝户绝嗣,先人不得血食。再无第三条路留给权臣。   韩冈或许因为要做圣人,要入文庙,烧坏了头脑,但章惇可不是,怎么一板一眼地为韩冈搭了十年唱词?   但过去章韩明则两立,暗里则实为一体,内中隐情,难以窥视。不过今日韩冈籍故一举掌握京师,章惇的地位岌岌可危,这时候,章惇与韩冈之间有什么盟约,怕是也执行不下去了,章惇必是心乱,当也可以探一探口风。   章惇缓缓端起茶,将话灌进肚子里。   他此刻的确心乱,韩冈、王舜臣、黄裳,甚至太后都给他出了难题,但缓过这几日,他就能稳住阵脚。   何况,即使告诉了吕嘉问,又有什么用?无兵无权一措大,百无一用。   不过吕嘉问在朝中也有一番势力,又正坐在面前。   “望之,可知何为大议会?”   吕嘉问想了一想,“虽云聚议,徒乱人心。”   “正是如此。”章惇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说。   大议会只是表象,身为权相,必为众矢之的。若分权于士大夫,则怨不加身。   但议政会议也好,大议会也好,实际上却是分裂人心的手段。吕嘉问说得并没有错。   过去臣子纷争,由天子决断,若无天子处分,人人各执一词,其势不两立,却无从逐之,必然会各自党聚,日日相攻。朝廷无一宁日,威望自一落千丈,得益者,各方之首脑——   届时,权势者各据一方,这天下,即使版籍上一时还姓赵,可实际上的主家,早换了姓氏。   韩冈让出十年的时间,为了在西北厚植人力。而章惇多了十年,当然更方便自己的家业。   等十年之后,南方与南洋自成一统,章惇可以放手,章家的富贵也能延续下去。   但太后今天的态度,让章惇觉得他所期待的前路,一下暧昧不明起来。   章惇没有细说,吕嘉问皱眉细想,室中唯有茶香,这时门外来人。   “相公!”   “韩相公遣人来了,说是要请相公入都堂议事。” 第二百三十章 变故(二十七)   章惇带着深深的疑虑,走进熟悉的地方。   没有一群刀斧手从天井两侧厢房中涌出,也没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阉人拿着圣旨等着,只有韩冈在厅门前阶下迎候。   章惇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脚步亦一丝不乱,只有肩膀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完全没有人看出他之前的紧张。   没有军队,没有警察,从韩冈带着他的亲卫们离开皇城进入都堂之后,没有任何武装接近皇城近处的这一处庞大的建筑群。   在这之前,也没有。   但章惇在出发时,依然有着几分上赌场的心态。   韩冈通知召开议政会议,而在京的除韩冈和都堂内当值的三人之外的二十七位成员,没有一个先期抵达。   按照章惇得到的回报,韩冈除了他和苏颂之外,根本没有派人去联络其他议政。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十分正常。   除却每逢庚日的议政例会,但凡要召开议政会议,都必须是韩冈和章惇两位宰相共同签书,少了谁的签名都不行。   这是两位宰相之间妥协的结果,也是如今宰相独有的权力。韩冈与章惇,之所以能独秀于都堂其他成员,不仅仅是手中掌握的军力、财力,以及外在的两大商会的支持,更是因为他们处在权力的中心。   军事、国政、财计、铨选,枢密、参政、议政们分掌不同领域的权力,而宰相统辖所有。权利范围就像一个个圆,所有圆相重叠的部位,就是两位宰相。   丁日的枢密院例会和三衙例会,戊日的户房例会,庚日的议政例会,隔日的都堂例会,月末的两选例会,所有中枢阶层的会议,都绕不过章惇与韩冈。   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如果有意临时召开议政会议,就必须先行知会对方并议定,否则便不符合程序,当然,更严重是破坏两位宰相之间的默契,后果不问可知。   不过在今日,韩冈举止乖张不足为奇,还维持着过去的体统,反而不正常了。   但章惇还是来了。   输给韩冈可以,但在韩冈面前丢脸却不行,性命不过等闲事,丢人现眼他是宁死不干。他可不愿像吕嘉问,劝不住自己,就找了个借口躲回去了——终究是个无用之辈。   章惇来此之前,吕嘉问还劝他要多做准备,可匆匆忙忙又能做下多少安排?又能有多少用?与其暴露出自己在京中的那么一点能够自保的底牌,还不如坦坦荡荡一点,看韩冈敢不敢为一己之利,冒朝堂生变,国中大乱,前方溃败的风险。   韩冈眼前,章惇淡然行了一礼,“劳玉昆久候。”起身对视,心中忐忑丝毫不露。   见礼,入厅,直到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时,章惇的举止言谈,皆与寻常毫无二致。   但是在韩冈眼中,章惇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一切如常,反倒显得心虚了。   不过换作是自己,韩冈自问也一样会觉得如坐针毡。   韩冈没有去吊章惇的胃口,待奉上茶水的堂吏退下之后,直接切入正题,“方才入宫,已与太后分说明白。太后知道误会了子厚兄。”   章惇双手笼着茶盏,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哦,太后如何说?”   韩冈点了点桌子,“不是太后如何说,而是我等如何做?”   ……   深宫中,向太后斜倚在软榻上,细软厚实的羊绒毡罩住了腰腿。   一名宫女拿着美人拳轻轻敲击在向后的腿上,旁边还有几个粗实的宫人,捧着水盆,妆盒等一应物事。   向太后半闭着眼,面前站着诚惶诚恐的杨戬,“杨戬。你把去宣旨时,章惇的反应再说一遍。”   杨戬战战兢兢,却不敢把实话说出来:“臣受命往章相……往章惇家宣旨。章惇但领旨,别无二话。”   “别无二话?好忠心的宰相。”   向太后不满的声音从上传下来,杨戬只把头压得更低,一句话都不敢回。   章惇只是没有即刻辞官,而是请托韩冈来分辩,太后的火气就烧到了去宣旨的自己头上。要是明说自家宣旨时胆战心惊,连句硬话都没敢说,几乎就要给章惇跪下来磕头求饶,只怕太后当真要把自家给烧了。   也亏得章相公有能耐,逼得韩相公来帮他分辩。   韩相公入宫来帮章惇说话,又把朝堂不稳的危害说了又说,好容易太后才松了口,要不然,自家说不定还要去章相公府上跑第二趟第三趟,强逼着章相公辞官才罢休。   向太后这时又不说话了,杨戬低着头,心里面七上八下,不知道太后准备怎么发落自己。   说不定太后还是想要章相公辞位。章相公一走,韩相公为天下计,就不能辞官了,就算辞官,也肯定会留在京师……   杨戬正想着,冷不丁听见太后说,“韩相公说要全了吾的体面,可知如何全?”   杨戬暗暗叫苦,这种事他哪里知道端详。太后知道做错了事,但碍于面子不愿意收回之前给章惇的口谕和手书,而韩冈则拍了胸脯保证会让太后体面得全。保不准韩冈进宫前,就跟章惇谈好了,就等太后松一松口,但杨戬哪里敢说出来,“韩相公见识如天人一般,不是臣等鲁钝之辈可以揣测。”   ……   “我等如何做?”章惇脸上一抹浅淡的笑容,“不如玉昆你说一说,我该如何做?”   “之前在子容府上与子厚所言,朝堂不能乱,天下不能乱。到现在为止,这个想法依然没变。”   章惇不动声色。   他怎么可能将身家性命放在对韩冈人品的信任上,最终让他信任韩冈的,还是相信了韩冈对得失的权衡。   他希望韩冈对得失的判断现在并没有改变。   “朝堂需要稳定,太后也不想看到因为朝堂不稳,而乱了北地三十万大军的阵脚。”   章惇抬了抬眼,太过熨帖的话语之后,必然跟着转折,“而后呢?”   “一切照旧。之前怎么定下的,之后就怎么做。不过……”正如章惇所料,韩冈道,“我等臣子,也不能让太后没了脸面。”   如果是皇帝,顶了就顶了。韩冈和章惇,莫说现在的皇帝,就是先帝,该不给脸面就不给脸面。但是对如今的太后,却不能如此强硬顶撞,总得讲个方法方略。   虽然不是要抱怨什么,但无论是韩冈还是章惇,几十年朝中为官的经验已经让他们明白,男女之别无处不在。不能正确的认识到这一点,那么在朝堂上也待不了太久,太后虽然下放了权柄,但两位宰相却不会忘掉,他们的权力来自于当今太后。   就如向太后能垂帘听政,其“权同听政”的法力来源,是基于先帝遗诏。而都堂的权力,则来自于太后的授予。   虽然从本质上,宰相的权力还是承自于天子。而韩冈倡立大议会,除却暗地里的一些私心之外,明面上正是要将宰相之权的法理基础,从天子授予,改为天下人授予。   但无论何时,都不应该忘掉向太后对都堂的帮助。   章惇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韩冈的话,“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变故(二十八)   “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章惇坦然与韩冈对视。   在他话语中,在他的脸上,韩冈并没有发现反讽和对抗的痕迹。   韩冈有想法,但自觉说出来有所不妥,“此事岂能越俎代庖?”   章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想来还是辞官最稳便。”   韩冈无奈摇头,“子厚兄莫说气话。”   章惇道:“宰相当街遇刺,我为首相,自上表谢罪便是。”他眼神如钉子一样扎在韩冈脸上,“届时请太后处分好了。”   韩冈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虽然说他方才再一次入宫说服了太后,但他并不敢保证太后看到章惇辞章之后,会不会朱笔一挥,写上一个“可”字。   尽管从情理上太后不至于不去慰留章惇,而且即使当真如此批复,也还是能够设法拦回去,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太后有机会批复章惇的辞章——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这也是韩冈一贯以来对待下属的方式。   “此事不妥。”韩冈道,“恐有人推波助澜。”   他总不方便说太后有可能顺水推舟。心情如同硝酸甘油一般不稳定的太后,现在在韩冈眼中就像没保险的炸弹一样危险——硝酸甘油如今已经在实验室中有了成品,韩冈还提供了硅藻土作为稳定剂的配方,但照样有两位数的研究者在爆炸中丢了性命。   章惇又哼了一声。有韩冈这一句,太后真实的态度可见端倪。不过韩冈的立场也更进一步得到确认。   既然韩冈力图稳定,对章惇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眼前如此——他沉吟了一下,“既然不需我上表辞位,那玉昆你还有别的办法?”   章惇的态度比方才一问时更加诚恳。眼下的困局,既然是韩冈所造成,自然也只有韩冈能够不动声色的给破除。   “蒋颖叔之三子,蒋瑎。不知子厚听说过没有?”   蒋颖叔就是蒋之奇,与章惇一样都是嘉佑二年中的进士,曾攻欧阳修帏薄不修,因而声名大噪。变法后,为新党中人,遍历地方,颇见才干。如今也是议政会议的一员。   章惇皱眉回想着不多的记忆,既然是高层中的一员,蒋之奇家中稍有点作为的子弟,自也为章惇所听闻。但毕竟只是后生晚辈,见面不多,无甚交往,故而也只有一鳞半爪的印象。   “现任楚州通判?”   韩冈点点头:“少年时,传为纨绔,元祐五年进士登第后,历任地方,甚有建树,如今楚州任官,亦是作为颇多。”   章惇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问道:“……玉昆是想让我那不肖子出外?”   章惇家的二儿子刚在外战死,就让他大儿子出外,说起来也是有些不妥当。但韩冈还是觉得章持在京中,对章持本人和章惇,都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斟酌着言辞:“我素知子厚向来律己,未尝私亲……”   章惇为宰相,他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得到照顾,同科进士有很多都已经飞黄腾达,但章持章援,官位甚至还不如许多同年。   “不过一榜进士,不得出外经历,留居京中,又不得入要职历练,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材,也难免给消磨掉锐气,荒疏了才干。且这一闲下来,更难免小人环伺……”   韩冈不想惹动章惇的逆反心理,尽可能地措置语言,但章惇爽快得很,“玉昆你的意思我明白,巩州现缺一通判,你看合不合适?”   巩州!   韩家的大本营,核心之地,让章持去做通判?当然,章惇的用意不是让章持去给韩家添乱,可韩冈更觉得不妥当了:又非列国征战,何至于遣质子?   章持是章惇嫡长子,要是章持到了巩州,那韩冈少不了要派出一个儿子去福建。   老大韩钲如今在陇西侍奉祖父母,同时在学术和家中产业上努力奋斗。老二韩钟在河北军中,原本掌管定州一线的铁路,如今官军攻入辽国境内,他的管辖范围也从天门寨下不断北进,跟随着定州路官军的脚步,维持数万大军补给线的畅通,在这其中,颇立了一些功劳。   从年岁上看,他们两个都可以去福建做官,不过能与章持对应,韩冈的这两个年长的儿子里面,就只有一个合适。其中韩钟尤其合适。   可是真要让韩钟去福建,就失去了借战功快速升级的可能,实在很可惜,而且,他和王旖之间的争执原本就因为韩钟去了河北而引发,现在韩钟回来了,却转眼又要去福建,章家的大本营,韩冈可以肯定,在王旖的眼中,这比去广东广西的南方烟瘴地还要危险。   “还是在福建择一善地。福州、泉州皆是上选。”   韩冈这是让章持回家修身养性,不要留在京师,在自家面前晃来晃去,扎眼得很。   “玉昆觉得去巩州不妥?若无此,太后可能安心?”   章惇自不想让儿子成为质押,早前就让儿子做好去西北准备,是为形势所迫,为世人所笑亦顾不得了,可现在看见韩冈的反应,他反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了——他之前把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上,只想到遣子入质,但看韩冈,想到的却似乎是互质。   两边遣子互质,在双方的信赖关系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情况下,这不失一个可行的办法。而且,章惇还不用在世人面前丢脸。   太后怎么都不会喜欢章惇一家独大的。即使互质,也不会让太后对章惇多放心一点。韩冈几次进出宫闱,哪里不明白太后的想法。   “不知子厚还记得你我当年熙宗皇帝驾崩后两日的那一番对答了?”   韩冈突然提起旧事,章惇眯起眼,几许叹息,几许感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提都忘了。”他岔开话,“当年的事,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熙宗大祥后一天的大朝会,上朝时,看见戾王的儿子坐在御榻上,人都懵了。当时还真是狼狈。还多亏了玉昆,你敢出手。”   “不得不出手啊,阖家老小的性命,不去搏上一搏,真的就没了。”   被章惇岔到当年宫变时,韩冈也不免感慨万千。当初实在是太大意了,糊里糊涂地就以为宰执们会念着定策功,跟自己一条心,在太后幼主手下施展拳脚。更没想到宫内的内侍总管们,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余都对赵煦失望透顶。宁可投效二大王。   现在多少人都称赞自己一手挽回败局,但自家可是文臣,没能提前预判到宫变发生,却不得不赤膊上阵,真的是自己行险搏命,方能逃得一条性命。   “想想还真是运气。”   “只是运气可还不够。除了玉昆你,当时排在东班前列的,谁能使得动金骨朵。当时外面本说玉昆你是药王坐下弟子转世,又说你是文曲星……”章惇笑着:“谁能想到玉昆你连武曲星也一并做了。”   章惇轻声慨叹,“回想当年,至今日也不过才十年时间,已经觉得有沧海桑田之感,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淡然一笑,“不论如何变,自然还是汉家的天下。”   章惇也笑说道:“说的是,还是汉家天下——只是越变越大了。”   “因为对世界认识更多了。”韩冈道,“三代的天下,不过黄河左右,夷狄在侧。春秋战国的天下,汉水之外便是蛮荒。秦时汉时,天下又大了一点,北至漠,南至海,东海倭国,西域大秦已为人知,但福建尤在蛮荒。”   韩冈笑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不以为意。这点实还是能够容纳,而且韩冈说的还是事实,直到秦汉时,多山少田的福建还是闽越人的天下,对中央王朝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化外之地。   “至于到魏晋隋唐的天下,疆土有增减,但世间对天下的认知却也没有大变。”韩冈道,“直至今日。今日的天下,可就是四海之外,八万里幅员。真正的普天之下。”   “普天之下。普天之下。”章惇轻声念着,忽又笑,“天下如此之大。在朝堂上争来斗去,直如蜗角之上。” 第二百三十二章 变故(二十九)   蜗角之争。   巨大的地球仪,在章惇面前徐徐转动。   在章惇的书房中,这个他五十五岁生日时,由自然学会送来的寿诞礼物,放在角落处特意打造的台架上。   木制的球体斜斜的支在弯钩状的铁架,支撑轴是最顶级的钟匠所造,章惇手指只轻轻拨动,地球仪便稳定地旋转起来,如丝一般顺滑,仿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自然学会两年前组织过一次从南洋到北海的地理大观测。天南海北近两万名学会会员参与到此项研究中来。只是学会本部投入的资金就达到了三十万贯,而会员们的捐款和自筹资金更是十倍于此。   如此巨大的投入,产生的成果也极为丰厚。各州县城的经纬度测量,山川地势的精细测绘,同样放在章惇书房里的天下九域舆图,还有面前的这个地球仪,都是成果的一部分。精确到秒的黄赤交角也是其中的一项成果。   所以地球仪倾斜放置,南北极圈、回归线和赤道,都清清楚楚地描绘在地球仪的上面。   不过更加明晰的是赤红色的大宋领地,在大地之东,大洋之西,从赤道延伸到北半球的中央位置,再往上,是青绿色的辽国,自大宋北界向北直至北极圈内。   两国皆是万里幅员,生民千万亿万,在地球仪上却也只是比巴掌略大。   福建一路,八百里方圆。少年时从福州往南剑州访友,又与友人在路中各州游历三月,寻幽访胜,穷山尽水,稍有名声处,必不畏险阻,前去造访,章惇曾为此洋洋得意,自谓铁鞋踏破。可八百里福建,在这个两尺高的地球仪上,更仅仅指尖大小。   天下很大。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大地是周长七万两千里的球体,故而名为地球,其庞大,已穷极凡人想象。   但地球相比太阳来,则是弹丸比之马车,微不足道,仅是太阳系中普通一行星。   而宇宙之中,如太阳一样的恒星,则更是如恒河沙数,数以亿万计。用最好的望远镜去看那银河,组成那粼粼天河水光的,便是数之不清的恒星。   莫说大宋朝堂上的一点争执是蜗角之争,就是指挥百万大军,征服阳光之下的所有土地,相比起宇宙的寥廓,也一样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章惇在韩冈面前如是说,与韩冈取得了共识。两人一起召集了在京议政,召开了临时会议。   而会议已经在半天前结束了。   会议上,章惇和韩冈将这一次的刺杀案件,定性为辽国细作对大宋宰相的刺杀,是走投无路的北虏穷鼠噬猫之举。   尽管宰辅、议政们各自心路无比复杂,可章韩二人向他们提供的结论就如此简单。   韩冈遇刺与政局、政策、政务无关,只是因为辽国狗急跳墙。朝廷对外会保持一致,报纸上,也会做出相应的配合。   官军在河北的局面越来越好,等过两日,河套方向有更进一步的好消息回来,那么正好就能印证辽主穷途末路,只能寄希望于博浪一椎的说法了。   这就是都堂的期望,期望民间能够如此做想。   章惇不希望被认定为韩冈遇刺的主因,或是主因他爹;韩冈也不想成为荆轲、豫让故事里的反角,而如果不去设法控制舆论,被放弃的阵地自然会有人去占领,这两种说法,就不免会成为主流。   “相公!”   听到门外的声音,章惇手压在地球仪上,地球仪停止了转动。红色的大宋、青色的辽国转到了对面,渺无边际的蓝色海洋在他的手掌下。   虽然在近来的小说中,蓬莱州出场颇多,但事实上,出海扬帆东向的船只很多,可发现一个大陆的一艘都没有。来自自然学会的地球仪,以真实来自我标榜,自不会将蓬莱洲给描绘上去。不过章惇一直都在怀疑,站在那些小说背后的韩冈,其实是知道正确答案的,用荒谬的文字将事实泄露出来。   章惇漠然看着那很可能意味着千万里山川平原的蓝色,“进来。”   章惇的亲信伴当推门而入,“相公,街上的巡警大半都回去了,青城、舒王台、和家庙几处,营门上都换了黄旗。”   大部分警察回营了,而被韩冈亲信牢牢控制住神机营等京营,也降低了警备等级。   这是预定的流程。   章惇抬手整理了一下襟口,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一点。一阵如释重负后,之前被理智压下去的屈辱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   伴当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冷哼,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忙深深地低下头去。服侍章惇这么些年,只有寥寥几次看见自家主人脸上会露出如此让人畏惧的神情。   “你下去吧。”   章惇的话让伴当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了。   章惇完全没注意伴当的反应,也从来不会在乎。他手指一拨,地球仪再度飞快地转动起来。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观今日之变,不知会有多少人想起流传颇广的这句话来。   投效韩冈的人数,怕是要有一个新的高峰。   幸好韩冈还停留在他的想法中无法自拔。尽管他的想法很好,天子,章惇很支持韩冈把这个梦做下去。   人要脚踏实地。而韩冈描绘的未来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只要皇帝还在,就不会少人拥戴。现在的这位皇帝做得生不如死,但宰相们能够得掌大政,却还是依托在皇权之上。   想彻底废除天子之权,看看过往改朝换代要留多少血,就知道韩冈要实现他的目标,要死多少人。   章惇会赞同韩冈,不过是因为在现阶段,反对韩冈的风险性更大,而且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不过章惇并不觉得韩冈当真会如此幼稚,一时之法当为一时之用。韩冈现在推行议会,当是他无法谋朝篡位后的折中之举。日后若有机会,即使他想放过,他的儿子们也不会放过。   就像自家的不肖子一样,皇帝呢,谁不想做?   韩冈给出的回报,是广阔的海外领地,章家控制的区域,幅员甚至超过南方诸路,谁能想得到,从海外,一年能有几千万贯的出息。   但这一切,还是比不上当皇帝的好处,要是争得过韩冈,章惇更不介意做一次周文王、魏武帝。   只是年龄上的劣势太大,势力上又有差距——今日之事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机会永远不会少。   今日之变,韩冈暴露出来的势力,足以让世人为之惊惧,也会让大多数议政和朝臣戒备起来……但在一切变化开始之前,他却还是会支持韩冈。   章惇的手停了下来,地球仪也不在转动,他触摸着那一片夺目的鲜红,蜗角虽小,对于蜗角上的生灵来说,却如世界一般广大。 第二百三十三章 变故(三十)   入夜之后,警局大院已经没有白天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警察三三两两,脚步悠闲松散了许多。   奔忙了整整一天的丁兆兰就在这时被召回了州桥总局,展熊飞在公厅中等候着他。   十分钟后,丁兆兰怅然若失:“就这么结束了?!”   展熊飞问道:“不甘心?”   “甘心,当然甘心。”   一个时辰前,都堂遣人来知会,说是刺客身份已经确定,是辽国细作,不需要再封锁城门路口,搜查行人车马了。紧接着又遣人过来派钱,给每一个警察,加发了三百文的赏赐。   只辛苦一天,就拿到了小半个月的俸料。更别说,开封府让人送来了五扇猪肉,警察们在食堂里吃得嘴角流油,一天的辛苦立刻觉得劳有所值。   何况现在就能回家了,除了一小部分需要值夜的倒霉鬼,剩下的谁不开心?   丁兆兰呵呵冷笑,“可以回家睡觉了,怎么不甘心?”   并不是说案子没破让他心有不甘。他手上积压的无头案多了去了,也没说要死要活的。世间都说他是名捕,犯到他手上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但实际上破案率也就六七成,比寻常刑捕高不少,却跟世间传闻差得太远了。   丁兆兰对自己的能力极限认识得很清楚,并没有因为世人的吹捧而膨胀,也没有为了面子而强求苛责,只是今天的这桩案子,着实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辽国细作!简直是笑话了。   丁兆兰可以肯定,今天的京城中,部署开来追查刺客的只有警察总局一家。行人、军巡、捕快三家并一家之后,除了警察总局,京师内哪里还有司职巡查、搜检的衙门?   一切都是都堂一句话的事。他这一天来横穿京师七八次算什么?全局五千兄弟奔波劳累又算什么?   看着大院中警察进进出出,人流由多渐少,最后稀稀拉拉的只能看见几人,展熊飞终于回过头来:“小乙。上面的吩咐,不要多想,听话去做就是了。”   “肯定听话啊,听话有好处嘛。”丁兆兰哈地笑出声,“俺还是拿住人犯的首功呢,多了不得!改明儿就升官发财了。”   真要不去查了倒也罢了,回去睡一觉,就当没这回事,手上的案子多了,一桩桩都等着查。但展熊飞现在却是要丁兆兰把抓住辽国奸细的功劳给认下来。   展熊飞终于转过头,看着丁兆兰不驯的眼神,长长一声叹,仿佛肚子里的气都给吐了出来,“谁让小乙你名声在外。若说别人一天就把案给查清了,京里面没人信,若是说你把案子查清了,人人都信。况且……你不正抓到了几个细作吗?只是还没审出来,说不定就是他们做下的。”   丁兆兰瞪着眼睛,差点连话都不想说了。丁兆兰的确阴差阳错的抓到了几个辽国细作,可还在审问呢,哪里就能结案了。这老熊,现在还糊弄人。   “新城东二厢分局的娄十一,他爹当年就冒功被砍了脑袋。这还只是抢了两个北虏小兵的首级,今天这泼天大案,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展熊飞摇摇头,“真要砍脑袋的事,我会应承吗?谁也不会嫌脑袋多。跟你说了,上面说什么,照做便是。”   “是韩相公的吩咐?”   “韩相哪里会管这等小事,黄大府的吩咐。总之四个字:无事相安。对外传说结案,不出文书。”展熊飞一贯严正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无奈颓唐的神色:“左右我这提举总局的差事也做不久了,也不需要八面玲珑了,讨好一家就是了。”   “都有消息了?”丁兆兰讶然。   丁兆兰并非对朝廷政治一无所知。   今日之前,警察总局在东京的贵人们心中,不过是抓贼捕盗的差事,但今日之后,任谁也不敢再小觑警察总局。京城里面,名正言顺驻扎下来的五千兵马,名正言顺封路堵门,这是京内京外任凭哪一部兵马都做不到的。   “要什么消息?”展熊飞也怅然道:“如果把警察总局划出开封府,甚至天下警察归于一家管辖,这总局提举,说不得在议政中能得到一个位置。”   或许。   从东京开始,天下各军州都开始设立警察衙门,如果总于一门,少说也是十几万兵马。跳出军中,不属三衙,十几万兵马虽然分散各地,真正在京师能派上用场的也就五千人,但好歹是十几万人,放在谁手中,都足以争得一个议政之位。   但这一个议政之位,无论最后落到谁的头上,都跟展熊飞没有关系。展熊飞本是老吏出身,能做上几年总局提举已是侥幸,更进一步成为议政却是不可能了。   丁兆兰眉头紧紧锁起,他跟展熊飞的情分自是不同,也不想看到外行人来指手画脚:“走走韩相公门路呢?”   “韩相公今天把他醋钵大的拳头亮了个够,得往回收了。”展熊飞摇头道,“不过小乙你如今名气老大,谁也压不下你。等新知府来了,你多去拜侯,也不怕新总局给你过不去。”   “新知府?是谁?”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河南府的章知府。”   ……   章辟光已经在洛阳河南府任上做了三年。   二十多年前,熙宗皇帝登基,章辟光上表请求已经成年的两位弟弟出宫另居,被明肃高太后逐出了京师。等向太后垂帘听政,他才终于等到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十来年时间,章辟光京内京外任职多处,最终成为议政会议的成员,甚至可以期待一下宰辅的位置。   黄裳终于结束了开封知府的苦日子,走进都堂,开始享受权力。而章辟光接任,可以想见,未来的一两年里面,日子不会太好过。但开封府衙,可是要比洛阳河南府衙距离都堂更近许多,如果有心在都堂中占上一个位置,那么开封府就是最险峻、但也最省时间的捷径。   有黄裳在前开路,等日后开封府任满,再进一步也顺理成章。   对黄裳,章辟光是羡慕和感谢基于一体。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变故(三十一)   王舜臣就睡在宣德门城楼上,韩冈的一干亲信也还坐镇在各处军营中,宰辅议政身边的护卫更多了一倍——这时没人去顾及朝廷定额的元随人数了。   韩冈遇刺过去了两天,章辟光多带了二十几个亲随出门,在街面上已看不见痕迹,但余波犹在京城中荡漾。   韩冈到底会不会辞相,辞相后会不会留在京师,更因这一次的刺杀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也成了京城内外关注的焦点。   章辟光这两日听到了不少言论,各种说法都有。有说韩冈会走,有说韩冈会留,有说韩冈只会辞相,不会离开京师,更有人说,这一次的刺杀,是韩冈为了留在都堂中而主使的阴谋。许多人各持己见,甚至还有打起来,然后一起被带回州桥。   “昨天我去州桥,就正好有两个在那里挨板子。虞部郎中景诚的儿子,跟一个监生,扒了裤子,鬼哭狼嚎的。”   章辟光与判都水监的蒋之奇坐在了一起,正说着他昨日的见闻。   “展熊飞一点情面不讲?”蒋之奇讶然问。   “抓人的是警察,判罚的可是大理寺。”   “少了狱讼之事,日后可就轻松许多了。”蒋之奇说道。   “多好。省心,省事。”   亲民官不再直接处理刑名案件,这是朝廷近年来一直在推行的新法。大理寺如今在警察总局有派驻的刑法官,杖以下的小案子直接就在警局里判了。   虽说职权减少,但开封知府本来基本上就是不处理案件和控诉的,除非是能引动朝堂的大案。一般的案子,全都是推官们的工作。少了狱讼方面的事务,章辟光都觉得轻松一点——亲民官要负责的诸多事务中,最麻烦也最容易出问题的正是狱讼之事,因为一件案子错判,直接导致一年的辛苦全化为泡影,磨勘从中上变为下上,以至于沉沦多年,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   “说的也是。”蒋之奇点头,又笑说:“为此事相争受刑,也真是蠢。韩相素重然诺,岂会有反口复舌之举。”   议政会议都开过,韩冈的打算,作为议政的两人当然都很清楚,民间的争论在他们看来就显得很可笑了。   章辟光配合地笑了一下。对韩冈辞位、离京,就不如蒋之奇那般期待。在他而言,韩冈最好能够留京,否则章惇一家独大,无人牵制,他这个知府,就很难自处了。   “他们哪里知道,韩相公能安心回乡,子厚相公可是连儿子都安排去了关西。”   “竟有此事?”章辟光却是第一次听说,讶然问道。   蒋之奇素来与章惇亲近,而章辟光虽然有一阵贴近韩冈,可最终还是以太后孤臣自居。又是新近从河南府过来,消息自不及蒋之奇灵通。   “子厚相公家的大公子,定下了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参议,就等韩相公签押了。”   这是质子。   章辟光一念闪过。   韩冈遇刺,都中有传闻主使者正是章惇的长子章持,将他派到韩冈的眼皮底下,韩冈的确可以安心一点了。   但这种定盟遣质的做法,可一点不像是太平年景的作为了。   “韩相公会答应吗?”   “如果想各自相安……”蒋之奇笑得意味深长。   ……   “绝无此事!”韩冈一口否定,他对黄裳和游师雄道,“朝廷设官除人,要铨其器识,察其廉能,待得实才,方可详择。遣子为质,以参议安之,把朝廷名位当成什么了?非但我不会同意,子厚亦不会如此做。”   黄裳道:“可京师里面都传遍了。”   “我知道。”韩冈摇摇头,颇感无奈。   当初章惇的提议,被韩冈拒绝之后,章惇就没有再提起过,但莫名其妙地就在京师中传扬开来。   这个提议只局限章韩之间,韩冈没有跟别人说过,而章惇更不会随意透露,有可能是章惇那一边不慎泄露,但可能性很小,更有可能是挑拨离间的手法,只是凑巧撞上了。   “这两日,传这件事的人不少,里面连议政都有。”   “是谁?!”游师雄脸色一沉。   “是蒋颖叔。”黄裳代韩冈说道。   游师雄讶然道:“蒋之奇?!他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黄裳笑着看游师雄:“眼色是没有,眼热倒是有的。”   游师雄沉着脸,一声不吭。   蒋之奇擅运筹、财计、营造,能力出众,在都水监的任上做得十分出色,如今有意谋图对铁路的掌握,这在高层并不是秘密。只是游师雄性格严重,不喜欢黄裳轻佻的说法。   黄裳又道:“铁路总局下面养着十二万人,能在三天内调入京师的护路军,就有一万余。蒋颖叔大概是觉得章相公会不放心这些兵马在景叔你手上吧。”   游师雄冷声道,“铁路总局是朝廷的铁路总局,铁路总局的兵马是朝廷的兵马。只要章相公没有私心,铁路总局没有会让他不放心的地方。”   韩冈道:“铁路从来没有让子厚不放心过,以后子厚也不会不放心。”   铁路总局是韩冈手中最大的一块权力版图,有兵马,有钱粮,更有畅通的道路,重要性自不待言。其与神机营相似,都是韩冈放在京师压阵的利器。真的要压下韩冈对京师的控制力,铁路总局是必然要争夺的关键点。   不过铁路总局如此重要,在韩冈而言,就没有任何可以妥协的余地,就如他不会放弃对神机营的控制,他也绝不会放手铁路总局。打铁路总局的注意,对韩冈而言,不是挑衅,而是开战的信号。   他清楚,章惇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只是如今局面有些乱,所以才会有妄人看不清这一点。”韩冈对黄裳、游师雄说道,“他还不如那些宗室聪明。”   ……   “……一个比一个乖觉。上一次枪击案还没过去,这一回又来一个刺杀,濮王系刚倒,这一回说不准就会被点到。宗室谁不怕啊?”   “都有好些家把子女送去乡下去了。”   “这是惊弓之鸟。”   “全都怕了啊,近年来,宗室最是乖顺,犯案的都不见了……”   窗内,吏员们议论得口沫横飞,窗外,赵世将已经听得是脸色铁青。   “大王。”伴当胆战心惊,生怕赵世将气出个好歹。   赵世将不欲再听,举步就走,走得飞快。伴当连忙跟上,更是小心,担心赵世将摔着自己。   幸好走着走着,就发现赵世将的步子慢了下来,最后只听得一声叹,赵世将步履沉重地走回他的公厅中去。   “九十三叔他家也要走?”   赵世将叹了口气,将奏折合上,放到了他右手边。   在他右手边,申请出迁的奏章已经堆到了一尺多高,三十多本。这还只是今天上午的量,如果与昨天的情况一样,今天下午还会有同样的数量从中书转过来。   赵世将做了快十年的知大宗正事了。   有如此之多的宗室请求迁出京师,迁往南京等宗亲宅,这是第二次。前一次,就是濮王一系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回。   两次相隔得很近,前一次申请被批准的宗亲,还没全数在南京应天府安置妥当,这一回就又来了。   奏章的外皮蒙了白绫纸,带着丝光。几十本叠合在一起,从侧面看过去,如珠玉般闪闪发亮。   但闪闪发亮的背后,是满纸哀求恳切的话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赵世将心中突然冒起这句话,赵氏要亡了吗?   ……   赵氏将亡啊。   许多京师老人在感叹。   赵家的天下越发沦落,有了大议会,日后天下国是,都是报予大议会来议定审核,再无需天子。   这天下到底要不要继续姓赵,以后会不会继续姓赵,类似的话题,街头巷尾都能听得到。   有区别的不过是谁最后夺了赵氏的江山。   韩冈的名声一贯很好,希望他坐江山的都有不少,觉得他会篡位的却不多。而且韩冈一直都在说要辞相,传到外面就是归隐乡里。   章惇即将独掌大权,虽有新相,可无论谁来看,都不是章惇的对手。章惇终将篡位的传言,在京师才是甚嚣尘上。   且又有说法是韩冈不放心章惇,故而章惇的儿子会去关西任官,充任质子。而其子章持果然很快出外,不过没有去关西,而是前往福建为官。   韩冈向太后递上了辞呈,但太后没有批准。按照既定的流程,韩冈再上两次辞章,就可以正式去职了。而韩冈,已经没有再去都堂处理公事了,而是见了许多议员,大议会即将召开,等到大会结束,就是他离京的时候了。   赵煦今天又画了两幅画,入夜后,便洗漱上床睡觉。   维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赵煦虽然体弱,但身体并无大碍,依然算得上是健康。   福宁宫内外,消息不通。即使是韩冈遇刺的消息,也没有一个宫人敢于告知天子。更不用说宗室纷纷外迁,京中议论不绝。   赵煦举止也与平常一样,看不出有何异常。   皇帝很快就沉沉睡去。   床榻外,宫人从帐外听着里面的呼吸声,平静徐缓,节奏稳定,悄声退了出去。   床榻内,赵煦睁着眼睛,泪水恣意流淌,不知不觉已沾湿枕巾。 第二百三十五章 新议(一)   过了板桥之后,车窗外的屋舍便多了起来。   李信掌兵多年,下意识地就去寻找记忆中的各个地标。   开封府内外他常年行走,各处要冲之地,李信心中都一一有数。甚至神机营各指挥的驻地,也泰半是他带着手下人一处处勘察过后,才决定下来的。   之后枢密院组织过,他本身也带领神机营下面的将校们做过,诸多京师防卫计划,开封府境内各处营垒、高地、地标,如何排兵,如何布阵,如何防御,如何反攻,一件件都写进了计划里,沙盘推演做了不知多少次。他脑海中的那张地图,早能够和现实地形完全重合起来。风遗尘整理校对。   不过去京多时,今日回返,一路上却发现有好些处,完全不在他的记忆中。陂塘、树林、渠道、庄园,脑中的地图与眼前的景象有了不小的参差。   “太尉!”李信贴身的亲信伴当也颇觉纳闷,指着窗外一片屋舍,“那边是呵卵寨吧,周围不应该是庄田吗?”   一座七八丈高的炮垒,矗立在平原上。炮垒的主体炮台只有三丈许,而中间的望楼则又高出了近五丈,乍看过去倒像男人的那物事。   这座炮垒,是神机营第二十三指挥驻地的核心。   从地势相对较高的铁路上看过去,能看见炮垒周围围了一圈壕沟,围起了一里见方的一片地,那就是二十三指挥的营地。   营地东面一大片黑色是煤渣铺就的校场。炮垒南面不远处的几座小楼是营房。营房旁的一条长屋是食堂。营房后几间没窗户的大屋则是库房。炮垒北面两排更长的棚子是马厩,马厩旁隔得有一段距离,能看见一个个金黄色的草垛,以及圆形的粮囤,那是粮料库。   粮料库四面都是空地,以作防火,还有一条渠道从壕沟引水过来。粮草库斜对角,隔着炮垒,同样被水渠围起,同样周围一片空气,只是里面一片黑色,那是煤场。营地的边角处有一小片菜地,那是营中官兵的家眷种植的。   这是标准的神机营指挥驻地,当年修造此营垒时就是作为神机营指挥营地的新范来修建。   只是初修成时,三衙的几个太尉一同莅临,看到炮垒,跟随而来的一名小官张口就说,“这不是人卵子吗?”   从此营寨的本名就没人叫了——炮垒是人卵子,营地周围一圈围护,自然就是呵卵。连带着神机营第二十三指挥的诨号就不好听。   之后如此模样的炮垒开封府中就只造了这么一处,然后就以防卫不足的名义,改了图纸,换了形制。   这座炮垒,是东京城西郊最显眼的地标了。看到那挺直向上的塔楼,就知道东京城的廓城已在前方的不远处。   但在李信的印象里,营地周围一片都应该是田地,只有几间屋舍,离营地至少有一里远。谁成想才半年时间,营地外几步路的地方就建了一片庄园。   这可不是好现象。营垒周围不应有遮挡视线的建筑和植物,当初决定营垒地点的时候曾因此排除了好几处很不错的修造地点,而李信统辖神机营时,更因此事与好几家贵人当面放对过。   显然接替李信的王舜臣在这方面没有用心思,当驻守本寨的军队一支支出战之后,更没有人能阻止官绅们侵占的脚步了。   李信心中将此事记下,列车不断前行,很快就将名号不雅的寨子远远地抛到了后方。   一道悠长的矮墙出现在眼前,两排树木平行于矮墙,如同蜿蜒的长蛇,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地平线上,在车厢的另一侧,矮墙与树木的平行线同样延伸至南方的极远处。   这是东京城最外围的一圈廓城,本来还有人说是韩冈好大喜功,才把东京城又扩大了如此之多,里面菜地远比屋舍更多。而廓城的城墙,最早只是一道柳条篱笆,之后修了一圈矮墙,比新城外的羊马墙还低一点。不过廓城虽没有真正的城墙,却有更加坚固的守卫。   在北面两三里之外,能看见一座巨大如伏兽的建筑体。那是护翼京师外廓的要塞之一,层次分明的棱堡结构,虎踞龙盘般威压四方。相对于第二十三指挥营地那种外围据点,这种大型棱堡的规模远远胜出,只是火炮就有上百门,驻军数千。   东京城外的如今已有二十一座大小棱堡,算上整个开封府境内,总共有四十四座要塞,加上如同星辰般散落于各处要冲、坐拥炮垒的营寨,整个开封防御体系,如同一张巨网,覆盖了近两百里方圆的土地,各个节点通过密如叶脉的铁路、官道、水路相互连通,交相支援,足以抵挡并击败百万大军的侵袭。   如此金城汤池一般的防线,却是拔剑四顾难觅敌手。最为强大的辽国,就连天门寨也突破不了,在这个世界上,如今的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能够威胁到东京的敌人。   过于浪费了。   李信不止一次这么在想。有这么多修建棱堡的资金,不如用作开拓,开疆辟土,足够把黑汗和天竺踩平,或者用在辽国头上,说不定现在就没辽国了。   但作为太尉,三衙中人,李信更清楚,西军、京营之间的平衡就是依靠这些棱堡的存在,与其说东京城的城防体系防备的是北方强敌,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京中安心于西军的强大。   京城内的大部分棱堡中,一开始可都是京营在驻扎。即使是现在,以西军为骨干的神机营,还是大多驻扎在普通的营寨中,只有少数进驻棱堡。   京师之中堆积的四千余门火炮,真要等到它们鸣响的时候,恐怕就只有等到内战了。   李信张望着向后退去的廓城外壁,如果让他来带兵攻打东京,他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外围封锁,用长年累月的时间逐步消磨掉守军的储备和士气,剥丝抽茧一般一座座据点去攻克,最后才能拿下这座堆积了过多武备的城市。   不过按照他的表兄弟的说法,坚城要塞,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陷的。当东京城被围困起来,恐怕没多少时候,里面的人自己就投降了。   内战会爆发吗?   李信不知道。但他相信他的表兄弟一直都在预备着。 第二百三十六章 新议(二)   时隔多日,李信与韩冈再见于京城之西。   “气色还好。”   稍叙寒温,问了舅父身后事,安慰过李信,韩冈很欣慰地发现李信并没有因为父丧而变得颓唐,也没有因为在闲地多时,而放松了自己。一身素裳,精瘦如铁,不减昔日的精干。   李信却是惊讶韩冈的轻车简从,“这才几人?!”他皱着眉,“你新遇刺,洛阳都在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须加防备才是。”   虽然他在洛阳只是因为列车换马耽搁了半个时辰,但上来探问的诸多洛阳将佐,都把韩冈遇刺的事说了又说。   “表兄你看到的就几个,没看到的地方可藏了好多。”   韩冈倒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护卫说成是蟑螂一样,他出来时家里不停地要给他加派护卫,韩冈自己也没有拒绝。   很多时候,一个被疯狂报道的案子,往往会引来一批没有创意的仿效者,韩冈不想再遇到一回自杀性爆炸袭击了。   “现在正要交卸差事,却是不方便打着旗牌穿街过巷。”   韩冈细说着,却不防李信变了脸色。   “你辞位了!?”   韩冈要辞相,西域都护府的小吏都知道。更不用说极为亲近的李信了。   他之前在关西的那段时间,还奉韩冈之命,特地做了不少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韩冈的动作这么快,说辞就辞了,一点不拖泥带水。   “八天前就递了辞表。”韩冈话说得就像是丢了一件旧衣服般简单单纯,“只是太后没批,还要走几回流程。这几日,没诸事烦扰,可是一身轻松。”韩冈笑着,“不用再去都堂上工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这么长的假呢。”   李信看着坐在对面,笑得坦率开怀的表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韩冈的辞位,并不是严子陵般视名利如粪土的淡泊,也不是张良一样功遂身退的智慧,而是为了向前更进一步而后退蓄力,是为了让朝野之中积蓄多年的欲望和矛盾爆发出来而放开了按着盖子的手。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能比他更清楚韩冈的打算了。尤其是这几个月为韩冈在关西办了一些事,对韩冈的计划就更加了然了。   而韩冈让他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应对那必将来临的乱局。在其所称“翻天覆地”的大乱之前,区区宰相之位,并没有太大价值,甚至还可能是个阻碍。   但李信还是觉得韩冈辞得太早、太干脆了,“章相独相?”   “章子厚并没有独相。十天前的议政会议上,李承之已经被推举为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也就是所谓的集贤相了。太后签押后的诏书,也在几个时辰后送回到都堂。”   这是继韩冈之后,时隔十年的第一次拜相。在京师中,却没有引发任何震动。宣麻拜相早成绝响,太后御内东门小殿也不会引起臣子们的躁动,李承之成为宰相,如同一件预定好的座钟,按时响起,平静得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那河北……”李信犹豫地问道。李承之现在可是河北制置使,统管河北军务,负责河北方面对辽作战的统帅,临阵换将本就是大错误,更何况还是换主帅。   “他会等一切抵定后再返京的。”   事前就约定好的事,韩冈自不会去担心。章惇一段时间内会成为京中唯一的宰相,但在李承之回返京师之前,韩冈还会在这里留上一阵。   李信知道韩冈把李承之推上去,不是要让他成为韩党新的核心,只不过是个代理。以李承之的年龄,也不怕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但韩冈不会在京师逗留太久,而李承之已经是宰相,章惇也不会容许他继续留在河北,主持灭辽,否则功劳算不到章惇的头上。   而这就意味着,如今的宋辽大战,很快就要平息了,“要停战了?”李信问道。   “暂且休战。”马车这时候听了下来,韩冈掀帘看了开外面,日暮时分,京师街道又开始拥堵,韩冈和李信乘坐的马车被堵在了路上。   护卫脸色开始发青,过来向韩冈汇报时声音都在颤着,一边说话,一边两个眼睛都不忘扫视着周围可疑的对象,韩冈摇摇头,笑道,“不必紧张……等一等就是了……我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哪会有那么多刺客。”   “三哥。”李信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敢说这车窗外,没有一只精制的燧发线膛枪,在一两百步开外,瞄准着韩冈。   李信手底下,不缺顶级的枪手。即使是用制式火枪,三五十步之内,指哪儿打哪儿。更远一点,百步开外的靶子,也能达到十发七八的命中率。等到换上精制的狙击步枪,百步之内就是死线,无人能够僭越两百步外同样能够达到足以实用化的命中率。   如果有一名顶级枪手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商铺屋舍里面,就等于把半条命交代出去了。只要不能及时将他找出来,韩冈的护卫被一人杀光都不是不可能。   “没事。”韩冈冲李信摆摆手,让他不要担心,“我别的没有,吃一见长一智的本事还是有的。可不会吃同样的亏。”   李信顾虑什么,韩冈很清楚。李信在想什么,看他眼神逗留的地方就可以了解。   专业的武将,表现出他专业的素质,视线落处,尽是可以躲藏刺客要紧之处。   不过韩冈并不担心。   他在这辆特制的马车上,寻常铅弹根本奈何不了马车夹板中暗藏的铁板。而周围一圈,十几辆车、二十多匹马全都是自家人在上面。人要穿过这个保护圈可不容易,子弹、炮弹同样不容易。   并没有等待多久,马车又开始向前移动。驶过街口,看见四面路口上,都有警察在指挥车马通行,一圈看过来,竟有七八个警察守在这里。   “这么多。”李信指着一圈警察,“之前没有,是刺案?”   “应该是吧。”   韩冈不是那么有把握,他不会去过问各衙门执行的细节问题,他只关注结果。   警察总局能够想到今天车流多,而特意加派了警员出来指挥交通,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让他对展熊飞的感官更好了一点。   韩冈就在考虑,是不是从警察总局下面分设一个交警组织,负责街上指挥交通。李信却骂起来,“无能,偏里下功夫。”   他又紧抿起嘴。宰相都被刺杀了,却还没把贼人给擒拿归案。那个丁什么的捕快,名气老大,却还是没抓到人,果是名不副实。   韩冈笑着安抚李信:“辽人在背后指使犯下的案子,抓到正主不容易。不过那些奸细,被后的靠山都是耶律乙辛,等灭了辽国,抓他来办就是了。”   李信嘴角扯了扯,就当是对韩冈的回应,听韩冈问:“关中的情况如何?” 第二百三十七章 新议(三)   “很好。”听到韩冈问关中的情况,李信就一点头。   当李信还在关中的时候,两边密信联络。韩冈的信中,关心最多的,还是关中、陇右的战争潜力。   训练、武备、田产、工厂,关西的方方面面,韩冈在信中询问得详细而繁琐,而李信在信中也回答得极为详尽。   不过当面问话时,李信依然言简意赅地回答,想了一想后,又一点头,“都很好。”   韩冈早习惯了李信的说话方式,笑道:“有这个‘很好’,那我可就能放心了。”   韩冈一贯信任李信,做事认真,是李信赖以在军中立足的支柱。尤其是这种事关重大的任务,韩冈甚至把自己的底牌和真实目的都向李信解释了。他清楚,李信肯定会用心将事情办好。   “种家人见了谁?”韩冈问道。   李信先是要镇守本职,之后又要为父服丧,不能乱跑,但李信之父、韩冈的舅父,他过世的时候,关西的世家豪门都会登门造访,就免了李信四处去联络。   “只见了种师中,他代种家来祭奠。姚、李、张、景都来了。”李信对韩冈道,“都不想你辞相。”   韩冈摇摇头,关西将门一直都在劝他继续守在朝堂上,包括种家,包括李信说的那几家,还包括李信没说的许多家,韩冈继续做宰相,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而韩冈却想跳出来,“他们也该放心了。”   李信道:“种朴、种建中都在黑山。”   “担心后路不继?”韩冈扬起眉毛,说不清喜怒,“真当我现在没刀斩人了?谁敢在他们的补给中作祟,就是都堂中人,我也能处置给他们看。”   “得写信去说。”李信提醒道。   “自然。”韩冈道,“回头我就修书让他们放一百个心。”   李信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三哥,将门不可全信,得靠自己。”   “这是金玉之言。”韩冈说,“我也不会真的把身家性命全都放在别人家身上。只要自家的工厂里面能先拉出几万人,不愁他们不投靠过来。”   韩家的工厂规模是关西最大的,单只是巩州和凤翔府两处棉纺织工厂,有着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厂房,里面的工人足足一万五六千人。除此之外还有机械厂、铁厂、玻璃厂、酸碱化工厂,从火药到枪械都能自产,火炮也可以,工人数量加起来不输给棉纺织工厂。此外还有几处矿场,地方上的田庄,人口更多。放在汉唐,韩家也是顶级的豪强了。   韩冈自信地说,“还有熙河那几千兵马,我要拉出来也是容易。”他又郑重地对李信道,“不过熙河兵马另说,厂里面的兵还得有充分的训练,否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训练没停过。四哥很上心。”李信道,“一年十二次校阅,只要没出门,他都会去看。他说他有一半精神都放在这里面了。厂里面不停工的话,都能带八九千人出来,厂子全放下,就能有五六万了。”   工厂里面,日常训练一直没有停过。按照冯从义的汇报,只是巩州,就能拉出来八千人马,还不影响工厂的运营。   “足够用了。”韩冈笑道。冯从义和李信两人,宛如萧何、韩信。有他们的辅佐,让他的准备变得更加简单容易。   但这只是冯从义的角度来看问题,韩冈还需要一个从将领的视角得到结论。   “这些工厂兵怎么样?上阵能派得上用场吗?”韩冈问道。   李信过去看的是训练的情况,“不算是弱兵了。阵列、打靶都不错,配上炮兵,能在阵上与京营一争长短。”   “只是一争长短?”韩冈更希望能够听到更胜一筹的评价。   李信摇了摇头:“都是些工人,平日训练都不多,唯独纪律一项,算是从早练到晚。”   “这是最关键的吧?”韩冈道。长年累月培养出来集体意识,是工人更胜小农,更加适合为兵的主因。   戚继光不选卫所兵,不选农民,而是直接收矿工为兵,由此练成的戚家军,扫南平北,所向无敌,正是因为常年身处危险之中的矿工,相互之间有着极强集体感,同时也十分遵守各种规范——在井下还不遵守规矩,死了都没人埋。   李信点了点头,韩冈的看法与他一模一样。   精悍善战却不听军令,经验训练都普通却服从命令,两种士兵,李信更喜欢后一种。   庸将或许喜欢凶狠勇猛的士兵,可他这等名将,只要手中的军队能够做到如臂使指,即使经验欠缺一点,消灭一两支桀骜的强军也并非难事。   他当年在广信军练的兵,好几支新兵只练了三个月,就拉上去与辽人对峙,半点不输阵。   工厂中练出来的纪律,上了阵比积年的老兵还要管用。有些老兵多的指挥,充斥着贪占躲懒的兵痞,惯会偷奸耍滑,做事都踩在军法的线上,差一步就要行军法,偏偏就不差那一步。可在阵上,就是出工不出力,把保命放在第一位。比不得工厂兵淳朴可用。   这等兵痞,就如老鼠屎,一颗就能坏了一锅粥。更像一个烂柑子,与其他好柑子放在一起,转天就能把好柑子带着一起烂掉。   而工人充任的士兵偷奸耍滑的就少多了,工厂里面做事,做多做少、做好做坏,从产品中就能看得出来,要抓出来都很容易。而且机器无眼,更不会讲人情,不守纪律的结果,就是要么人出事,要么产品或机器出事,要么全都出事,总之为了自家的腰包,工厂主拼了命都要把纪律两个字灌输进工人的头脑中。   马车还在前进,韩冈将自己关注的问题,一一向李信询问,而李信也尽可能使用能够让韩冈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   李信难得多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从车厢下层的食格中找到了水壶和淡酒。灌下去时,向外看去,却不是往韩冈府邸回去的路。“现在往哪里去?”   韩冈道:“新落成的国会大楼。大议会前天开幕,今天是第一次国是讨论,我这是去定个规矩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新议(四)   李信能够理解韩冈的心情,辛苦培育来的议会终于等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不过李信更想知道河北的战局。“北面战况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涿州赢了。辽国完了。”韩冈平静地回答,像是事不干己,“不然李承之也回不来。”   涿州会战,自两个多月前,一直持续到了今日还没有彻底结束,不过也就在这几日了。   具有决定意义的涿州城之战早已分出胜负,辽军残存主力北遁。缠战到现在,不过是被包围的辽军残部和一部分被抛下的契丹人,困兽犹斗。   这一场会战的意义,在于辽军的主力在野战中被正面击溃,契丹人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人还在,人心却难说了。   就像当年的宋夏对决,自横山之役后,党项人对官军再无心理优势,官军也放开了手脚,城池也攻,野战也打,一步步消耗掉了西夏的国力,最后将其一举覆灭。   前后两个转折点的区别,不过是一个赢了,一个输了。对夏作战,横山这个主力方向,一场像样的大捷都没有。一场失败接一场失败,偶尔有一个亮点,也难掩败绩。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官军硬是把西夏给拖垮。西夏取得了灵武大捷,却连老底都耗干了。国力上的差距大到西夏用胜利都弥补不来,几次交换比稍差一点的胜果,直接就把西夏送上了绝路。   而官军对辽作战,其国力优势,并没有对西夏的那么大。但从勉强逐走入寇辽军开始,到御敌于国门之外,再到如今反攻敌境,决战大捷,辽国军力上的优势一步步消磨殆尽,最后在涿州,连根基都毁了一多半。这是从战略到战术的双重胜利。本质上也是国力的深切体现。   李信从西面来,在黑山方向上,辽军主力收缩回了河北、河东前线,当地驻军战力低下,士气疲弱,阵上一触即溃,官军因而突飞猛进,眼下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即将不保,折可适已入受降城,黄河上最富庶的河套,即将落入大宋的手中。   而此前曾经被辽太子耶律隆镇压下去的阻卜人,则趁势复起,反攻向契丹人钉在草原上的重要据点——阻卜大王府。一旦功成,辽人对草原西部的统治将岌岌可危。   相关捷报不断传回,尤其在关中,这方面的情报更多,而河北方面,因与河北隔得太远,所以对涿州战事不甚了了,“只听说王处道在涿州城下大败辽国太子。”   “辽国主帅的确是太子耶律隆。涿州城下的这一场决战,前后整整打了三天。最紧急的时候,耶律隆带着兵直冲本阵,处道把亲兵指挥都派出去了。”   “怎么打成这样?”李信有些不理解。几十年的老交情了,相互间沙盘对决多次,王厚用兵的风格,没人比他更清楚。   王厚用兵,是标准的正攻法。从来都是集结重兵,攻敌之必救,逼其决战。从不行险。只要风险稍大,他立刻就会转为保守,积蓄资源,与敌对耗。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考虑获胜。   多少次沙盘对决里,李信从来都没见王厚落魄到连自家亲卫队都要上阵的情况。   韩冈摇头苦笑:“处道犯了错,被骗分兵,派了两万人去追敌,这可是他手下三分之一的兵力,竟然被骗走了。自己又率主力进抵州城下,两边辽军趁机分割。最后决战开始的时候是两万对八万。说险,这是真的险,差点就给耶律隆给翻盘了。”   李信大感不解,“谨慎一辈子,怎生这里犯浑。”   “偶尔有之,偶尔有之。”韩冈打了个哈哈,不想跟着一起批评王厚的过错,“无论如何,好歹赢了。”   李信点头,“不容易。”   “是啊,太不容易了。”   这一仗,赢得可真的不容易。   这是世界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火炮参战。而且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无法被人打破。至少辽国组织不起来数量相当的火炮了。   上千门火炮集中出现在东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的战场上,火药消耗量按车计,宋辽两军一个个方阵被打散,一排排枪手被击溃,一队队骑兵被驱逐,到最后,一门门火炮因为发射速度过快,发热变烫,以至于不能使用,耗光了所有冷却水后,只能用尿来解决炮管的问题。   而为了反压制住威胁性最大的火炮,双方都对对方的火炮阵地反复冲击,战场上的几处高地,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精锐去争夺。有一处高地,几次易手,双方伤亡数以千计,鲜血浸透了高地下的土地,以至于王厚在战报中,忍不住用了血流漂橹这个形容词,这一个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将,竟然说“平生未尝见”。   辽国这一回是把老底子都拿上来了,官军伤亡之多,损失之大,也是此前未有。战场上,被打到崩溃的部队有好几支,不是王厚约束得力,说不定会带着全军一起崩溃。   现在会战还没有彻底结束,消耗和损失的总账还没有报回来,想想章惇要面对的窟窿,韩冈甚至有点暗自庆幸自己能够早一步脱离了。   “之前听说钟哥儿在天门寨立功不小。这一回也立功了吧。”李信见韩冈兴致不高,便拖出了在河北的韩钟。   “不值一提,运气好而已。”说起在前线的韩钟,韩冈的话里虽是不屑一顾,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   秦琬和韩钟这一回立了大功。王厚在前营指挥决战的时候,秦琬被留在后方,把守主营。   明面上说他擅长防守,把守主营正好发挥他的优势。实际上,也有秦琬之前立功太大,惹人眼红。王厚要安抚麾下将领人心,为此做出平衡。   而韩钟一开始就在后方,没人敢将他送到前线。不过前线的战斗,少不了后方的鼎力支持。负责定州、真定两路联军的铁路输送,韩钟在后方不断修筑新的转运站,并改造连接辽国的铁路系统,到了前面本营定下了涿州城决战,他便进驻了最前沿主营旁的第十七号转运站,与秦琬再一次并肩作战。   第十七号转运站这一为全军提供物资的转运枢纽,很快就被辽人注意到了。因而也成了主战场之外,战斗最激烈的分战场。   十七号转运站的攻防战,从涿州城决战开始,一直持续到前方分出胜负后半日才宣告结束。韩钟依靠秦琬的支持,坚持守住了转运站。还在秦琬的帮助下,及时组织了两次输送,为前线送去了急需的弹药和物资。   而王厚之所以会犯下分兵大忌,也是因为辽军做出了主力包抄后方主营和转运站的姿态。   不过事后查证,王厚和他的幕僚们,小瞧了秦琬在辽人心目中的威名,自始至终,辽军没敢把攻击重点,放在秦琬镇守的主营,以及主营旁的十七号转运站上。   ——在天门寨下,秦琬给了辽国君臣太过深刻的印象。 第二百三十九章 新议(五)   涿州城下的这一仗,虽然是规模空前的火器决战,但总体上来说,亮点乏善可陈,而错失处处都能看见。   尤其是官军一方,从主帅到将佐,犯下了太多不该犯的错误。今后,武学里讲起这一关键性战斗,韩冈估计不会有太多好话。   如果说有哪些闪光点的话,大概就只有秦琬和韩钟所在的主营了。   韩钟自小生长在高门之中,凡事以自己为中心,而不顾他人。太过自我,而缺乏集体意识。此前表现的亦不算如何出色,反显得私心太重。但随着他留在北地主持转运输送的工作,整个人仿佛被锻打过一般,由铁锻成了钢,天门寨之战后种种,已可让人称道,而他在涿州一战中的表现,让韩冈都挑剔不出毛病来,甚至大感欣慰。   “钟哥儿果然是进益了。”听了韩冈叙述的会战详情,以及秦琬韩钟的表现,李信欣然地对韩冈道,“难得,当真难得。”   “还差得远。”韩冈摇头,故作谦虚。   “不错了,这些年来,各家府邸中的子弟见了不少,能由钟哥儿这等水准的,我没见过一个。再放到我们当年,钟哥儿也算是出类拔萃了。”李信不由感慨,“我们一开始,除了三哥你,其他人都不行。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钟哥儿才上了几次阵,就有如今的水平,真的很难得了。”   “以后当着他的面,可不要这么说。免得他尾巴翘起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韩冈虽然对韩钟这一回的表现很满意,但并不愿韩钟被如此夸奖。还是小孩子,心性也没有成熟,捧得太高就不好了,毕竟还是沾了秦琬的光。当真认为自己能力有多出类拔萃,日后独领一军,说不定就能捅出大娄子来。   李信看韩冈的态度,知道他不想再说儿子了,改了话题,“不过这一回辽国犯得错也不少,耶律乙辛把工厂都建在南京道上,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了。”   “不建在南京道不行啊,汉人都在这里。总不能让的契丹人去炼钢铁,奚人去造枪炮,高丽人去修铁路,女直人去造火药吧。”   工业体系不是一家两家工厂,而是几十几百家工厂的组合。耶律乙辛心很大,也看得很清楚,要想对抗宋人的火枪火炮,一两家工厂完全不济事,只有形成体系的工厂群,才能将上百万军队的辽国给武装起来。   但这样一来,辽国国内,除了汉人之外,无论是哪一族,都没有那么合格的工人。辽国的体制,过去就是以契丹、奚人为主体,镇压各族,并不注重各族的交流和融合,反而十分警惕,设法分化各族之间的关系。甚至契丹人、奚人、高丽人、女直人的语言、口音都不尽相同,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工厂里工作,也无法配合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工业体系。   到头来,耶律乙辛只有依靠汉人。汉人心灵手巧,能务工,能务农,数量还多,足以充任工厂中的各种职位。但汉人多在南京道上,用上汉人,工厂的位置也就无从挑选了。   多达几万、几十万的工人,以及数量更多的家属,怎么可能全部迁到看似安全的北方?   还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南京道就能乱给耶律乙辛看。耶律乙辛当年的那些政敌,更会给他推波助澜。南京道上的汉家豪族,也少不了给他拆台。没有占据绝对性的优势,耶律乙辛除了妥协,就只有妥协。   而且南京道当初还是耶律乙辛控制得最为得力的区域,耶律乙辛要篡位,更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牌放到当时还没有归顺的东京道、中京道去。   “一时情势所迫,可一旦成为定势,就再无更改的机会了。”   “若非如此,还有诱我深入这一招。燕京城下决战,比涿州城可要危险得多。”   “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韩冈道,“一开始就没打算打到燕京去。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一口吃个胖子,我和章子厚都还没糊涂。”   辽国曾经在燕京城下击溃了久战兵疲的太宗皇帝,更近一点,更有苗授和高遵裕在灵州城下的惨败,有此前车之鉴,早在开战前,都堂就定下了这一次作战的最高目标,还对主帅耳提面命,不得妄越雷池一步。   “他要真把涿州丢过来做诱饵,我们直接就吞下。但涿州以北,他就是放空了……”   “也不会要?”李信笑道。   “不,那样的话,我们就趁机把工厂和人都搬过来。没了人,没了厂,看耶律乙辛拿什么跟我们玩。”   韩冈、李信一齐大笑。   说到底,耶律乙辛也没有这么做。南京道上星罗棋布的工厂,还有为对抗宋人在河北边境上的防御体系而修起的诸多棱堡,加上那一条条铁路,几十万顷良田,数百万人口,穷人家就那么点家底,大辽皇帝舍不得来一个断舍离。   更何况,大宋朝堂上一开始就对外明确了蚕食战略。   甚至在报纸上明明白白地说明了,这一次反攻绝不会冒进,目标只是涿州,越过国境之后,前进最多也不会超过百里。   看到来自宋国的报纸,辽国君臣都被明确了一个概念,一旦涿州被夺占,别指望宋军会趾高气昂地往北进发,冒着补给线被断的风险,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军反攻回河东,直趋大同,根本不会自蹈险路。   宋国的战略如此,辽国能做的应对就只有一个了。只能在涿州与宋人决战。寄希望于一战解决。   十倍于敌的国力带来的战略优势,完全可能因为战术上的一次惨败而被抵消。辽国主动攻击河北,就是希望通过战术上的胜利,改变战略上的劣势,等到兵败天门之后,又被迫选择在涿州与官军决战。   但结果是个悲剧,宋军没有让辽国君臣如愿以偿的义务。涿州沦陷,辽国此前所建立的从边境到涿州的防御体系彻底崩塌。南京道的核心地域之前,已经没有任何防线能够阻挡宋军的脚步。   以辽国的国力,更无力在补充战损的枪支火炮之余,再在涿州以北修起一道以棱堡为核心的防御体系。更不用说还有工厂要搬迁,南京道全境都在宋军的威胁之下,不论有多少反对声,耶律乙辛都会把工厂和工人搬回到暂且安全的地方去。但如此折腾,辽国国中的汉人只会对大宋更加心向往之,契丹人的统治只会更加不稳,辽国灭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所以韩冈才会说,辽国完了。 第二百四十章 新议(六)   看着笑容满面的韩冈,李信明白,还有一件事,韩冈没有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当今宰相——章惇,不会愿意将灭辽的运筹定策之功分润给韩冈。   现在灭辽,韩冈肯定要占去一大块功劳,征战和赏功的主力也都是韩冈的人。等到韩冈卸任之后再图灭辽,他不仅能得全功,还能在军中提拔起自己的亲信。   “涿州赢了。”李信又问韩冈,“景圣去河东还有仗能打吗?”   李信回陇西,接替他的是王舜臣。他此番回来,是重新替回王舜臣。让王舜臣可以去河东领军。但涿州之战结束,章惇势必不会让王舜臣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而且王舜臣去河东后,更需要一点时间去掌握军队,在他展开攻势之前,怕是和约都要签订了。   “是没多少仗能打了。不过大同还是有可能的。”韩冈道。   韩冈在河东有他的影响力,两个月之内发动大同攻势,韩冈能帮王舜臣争取到这个时间。   他对李信道:“不过拿下大同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耗尽了河东积储,就只有回来再等时机了。”   李信讶然,他听出了韩冈的话中之意:“钱粮花了这么多?!”   韩冈肃容道:“三年之内,以朝廷的财力,组织不起同样规模的大战了。家底空了一多半,不休养生息的话,情况很不妙了。”   “朝廷财税不是年年都在涨?”李信更加吃惊,“我在关西听人说,不加赋而国用足,王老相公当年说了却没做到,但现在的都堂不说却做到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挣的是黄金,花的也是黄金。一进一出,都是流水一般。   韩冈摇头苦笑:“之前都要说发债券了。怎么还以为朝廷有钱呐。”   战争国债推行了有两个月,卖出去不少,现在拿下涿州,一旦地面安定下来,就要开始分账了。但战争国债虽多,比起朝廷的各项支出来,依然是杯水车薪。   韩冈一桩桩算给李信,“前后作战半载有余,前半段战线在国内,损失不小,赈济三路八军州三十七县一百六十万黎庶,这就两百万贯出去了。天寒地冻,得修屋庇民,又是一百三十万贯。田中补种,出借耕牛农具,日后能回来,但现在出去的又是八九十万贯。还要维修被破坏的水闸、渠道、城池,一千万贯少不了,只是不需要一次出,还能缓口气。但别忘了还有最大的一项,军民犒赏,整整一千三百万贯,都是一次性拿出来的,还有两百九十万亩的地票,等着日后兑现。哦,对了,军费开支还没说,这才是大项。”   李信听得都冒汗了,都两千万贯了,还不包括军费,“怎么这么花钱?”   “比以前收得多了,花得也多了。真当朝廷收那么多钱,只是为了养自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韩冈摇头,“还没说军费,反击前的军费开支,三千一百五十六万贯,军资粮秣折换成钱算进里面了。只包括一应开支,不包括枪支、火炮的折旧。”   李信都有些麻木了,“这都五千万了。”   “是啊,都五千万了。之后反攻入辽境,为了保障前线粮秣弹药不断,更花销无数,连临时铁路都铺了小三百里。到现在为止,花出去的跟之前都差不多多了。又一个五千万,还不算之后的犒赏。”韩冈哼了一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让孙子现在来看看,食敌一钟后,还要贴二十钟过去,不然根本不够。”   “这一仗钱粮消耗多达一个亿,后续至少还要三千万。”韩冈呵呵冷笑,“你当怎么赢的,前线将士用命是一桩,我这后方拼命筹钱筹物也是一桩,硬生生用钱砸赢的。”   韩冈说话如同连珠炮,李信看得出来,他这个表弟这几个月压力决然不小。   韩冈叹了一声,“还有南方水灾,损失亦不在少数。国力虚耗如此,必须要有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了。”   “三年?”   “至少得三年。”韩冈道,“如果能够维持国中稳定,灭辽当在十年之内。可惜……”   韩冈没有说下去了。而李信,知道韩冈后面的话是什么。   “天下将有大变。”   能不能有十年时间,那还真说不好。   并非是赵氏的反扑,而是来自民间失地的百姓。   几年前江南事变,虽然被官军轻易镇压下去,但问题并未解决,农民失地、夺佃,工人被压榨,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富者田连千百。火星犹在土下阴燃,只要有一隙之地,立刻就会死灰复燃,甚至席卷天下。   这是韩冈曾经对李信说过的话。   虽然李信不清楚韩冈预言的大乱到底会不会发生,但韩冈所说种种,李信是亲眼所见,即使在关西也是存在的。   新辟的熙河、甘凉、宁夏等地情况还好,因为人均土地都在几十亩以上,大户田产成千上万,不用夺人家业,但京兆府,数以万计的客户被夺佃,而主户之中,下户中户就算有几亩十几亩田地,也被大户设计谋取,拔界石、废阡陌,最后形成一座座拥地数千上万亩的庄园,种植棉花、小麦。   兼并如此严重,之所以还没有天下大乱,完全是因为大宋官军不断向外拓张,对内又鼓励向外殖民,报纸、小说中连篇累牍,都在说南洋、西域都是遍地黄金,只要敢闯,便能就此翻身。就是瓦子里面,都在唱哪家的穷小子跑去西域开荒,最后发了大财,回来娶妻纳妾,纳粟为官,光宗耀祖。或者是去南洋投军,立功无数,博了万贯家业,家中娇妻美妾,过得逍遥自在。   而且事实上也的确有不少在海外赚了钱的冒险家回来炫耀,也有一些不成器的,装作发了财,回乡诓骗同乡去种植园做苦工。   虽说乱象丛生,不过贫户之中,稍有胆量远见的,或呼朋唤友,或举家外迁,都往外移民去了。城中乡间的一干游手好闲之辈,各地衙门则都当成了完成每年移民任务的重点,一有过犯,便抓去流放。这些人都是造反时的主力,没了这些人率先举旗,一干愚氓,都是宁肯跳河,都不敢揭竿而起。   但这是关西。按韩冈的话说,是最是积极向上,勇于开拓的关西。江南、两淮,据说情况要比关西坏上许多。地方州县上报说盗匪的次数一年多过一年。都快要赶上仁宗朝时的乱象了。   仁宗朝时,因为对夏战争的缘故,使得地方上的盗匪一伙多过一伙。欧阳修几次上书要行严刑峻法,最后还是靠了给西夏的岁赐解决的。岁赐虽多,比之军费开支还是要少了不少。   而如今,军费开支尚没有开始盘剥百姓,地方上已经乱象纷呈,等大战的消耗传递到民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熟读史书的李信已经可以想象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一时笼罩了车厢。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住,推门下车,一栋占地广阔的大厦出现在李信的面前。   国会大厦到了,大议会第一次国是会议即将开始。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新议(七)   一辆军需列车,在车厢外张挂着前线大捷的露布,从涿州城外的车站出发,向南驶往开封。   露布的入京,宣告持续了三月之久的涿州会战正式结束。   官军付出了三万三千余人伤亡,十六万节车皮物资,一千一百九十万贯军费的庞大代价,在涿州彻底击败了辽国三分之一以上的军队。   前后歼敌十七万,其中俘敌六万,击毙俘获大小文武官八百余人,拔除百人以上驻守的烽燧、据点、堡垒、城池七十四座,缴获枪支九万又五百支、轻重火炮两百八十门、盔甲十三万领、旗帜两千余面,马十一万七千匹,牛、骡、驴等牲畜三十余万口,刀枪等冷兵器不可胜计。就连辽国赫赫有名的太子耶律隆也在决战中狼狈而逃。   仅此一战,即便不能说打断了辽国的脊梁,也是近乎于致命的重伤,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都恢复不了的重伤。   辽国请和的书信,如雪片般一封封送到了京师。辽国请和的使臣,也在天门寨外的车站中等候了半个月,等待东京城发来允许进京的回音。   “就这么结束了?”韩钟一时间怅然若失。   虽然战事才持续了半年的时间,但在他感觉中,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这几个月的经历,比他之前二十年的生活,还要波澜壮阔许多。   习惯了枪炮齐鸣、血肉横飞的工作环境,习惯了紧张刺激、时不我待的生活条件,突然平静下来,完全无法习惯。虽然工作还是忙碌,但已经没有敌人就在百步外,自己还伏案工作的紧张感。   “真是不想结束啊。”   在涿州前线,在第十七号转运站,凶猛的敌人不断冲击着车站外那层单薄的防线,子弹从头顶上飞过。人在车厢间穿梭,躲避着突然飞来的子弹。将一辆辆满载着军资的列车送走,又迎来满载着伤员的列车,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种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兴奋,是在京中完全无法感受到的。   一声汽笛鸣响,一辆满载着士兵的列车,从北面缓缓驶来。那是得胜归来的功勋部队,即将驶入天门寨车站。   就在半刻钟前,满载着各色犒赏物资的列车则是向北进发,前往涿州,去安抚新进的功臣。   持续三个月的涿州会战终于结束了。而在这之前,天门寨和国境线内同样与敌缠战了许久。参战各部将士,大多精疲力竭,不论是朝堂,还是实际主持军务的帅臣,都不敢重蹈当年太宗皇帝的覆辙,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韩钟心中犹然酣战,理智上却在不停地警告他,不能打下去了。   神机营第十九指挥、第二十二指挥,真定路第二将第三指挥、第四指挥,曾经在他旗下作战的军队,带着惨重的伤亡损失,已向南回返。   在定州,有着一个新建的医院,正等着其中的伤员。   不只是他曾指挥的军队,这一仗、定州路、真定府路两路联军,无不伤亡惨重。   真的打不下去了。   城墙下,一队快活的士兵,笑声连连地走过。欢声笑语传到城头上,传到韩钟的耳朵里。   应该是去西面的小帐篷里快活过了吧。   韩钟猜测着。   犒赏发下来后,城内因为惨烈的战事而变得凝重起来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有了钱的士兵,还没有从之前命悬一线的战地生活中走出来,丝毫不顾日后,花起钱来如同散财童子,商人、妓女的生意如此火爆,使得随军的平安号分号开出的存单,数额最大的都超过万贯了。   “韩机宜。”一名书办小跑着上了城头,手上拿着公文夹,打开来递给韩钟,“这是要机宜签字的。”   韩钟仔细看了文件一阵,发现没有什么问题,提笔签下了名字,画了押记。   书办急急忙忙下去了,要拼命的战事结束了,但案牍上的工作却多了几倍,报功请赏只是最轻松的活计,转运方面的工作比之前只多不少,甚至涿州铁路路网归入定州铁路分局后,新的路线图如何拟定,也要他来操持。   河北制置使司机宜文字,不看前缀,这是他父亲昔年曾经就任过的职位。不过当年韩冈是赞画军机,同时负责军需保障。   而如今韩钟担任机宜文字,只是河北前线需要一个能够同时协调铁路运力,以及平衡军中运输需要的角色。这样的角色,不仅要有出众的组织能力,更重要的是有强而有力的协调能力。   军需永远都存在缺口,粮草补给始终被放在第一位,为保万全,运输上来粮秣几乎跟实际需要相当,本来只是就地征集的补充,却已经可以满足前线军队的需求,占用了太多不应该占用的运力。   在韩钟看来,运送如此超过必要限度的粮草实在是浪费,其实只要一半的分量就已经绰绰有余。   辽国南方本是富庶,而在辽主大败于天门寨之后,契丹人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大大下降,尽管官军展开反攻后,辽人随即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焦土策略,派出军队强行征集粮草囤积在各处据点中,但效率乏善可陈,反而受到地方豪强的反击,更给了官军就地征集的余裕。   粮草在各处转运站点堆积如山,但顺位靠后的炮弹、子弹永远都不够用。各支部队跟随主官,性格都截然不同。甚至有桀骜到直接抢劫刚刚到来的弹药车辆,根本不去管帅府定下来的分配方案。   王厚就很干脆地把这个十分棘手的苦差事丢给了韩钟。   如何处理好与那些将领之间的关系,就成了韩钟的难题。一群骄兵悍将,必须要按照规定来分配,但也不能太过铁面无私,而疏离了这些本来可以拉拢的同袍。   他的父亲为什么能够得西军军心,无数关西男儿在他驾前甘愿效死不辞。那是因为设医院救人,保障输送安人,率军立功捧人,更因为他的父亲会做人,能得人。   一盘菜里不加盐,好吃吗?   如果菜里多加几把盐,能吃吗?   这是韩钟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教训。   对待下属和同僚,处置公事,需公私分明,按章办事,不可徇私情,谋私利,但也不能太过刻板,小小的一点便利,就像菜里的盐一般,顿时就能让关系密切起来。但如果因私废公,就是菜里放多了几把盐,坏了菜了。   韩钟秉持父训,除了一开始犯了些错之外,之后一直做得很好。在河北军中,有了很不错的名声,也收拢了一些有才干的将佐。   可用于日后,韩钟想。 第二百四十二章 新议(八)   两名骑兵狂奔入营,高呼大捷直往金帐而去。   大辽皇帝的捺钵中,随即就传起一片一片的欢呼声。从最外侧的宫卫营,一直传到中央的金帐处去,再向四面扩散开来,十数万人同声齐呼,声遏行云,响彻天际。   耶律怀庆早从帐中掀帘而出。   欢声如浪,汹涌澎湃,直扑面而来。   耶律怀庆眯起了双眼,阴沉着脸,望着金帐的方向。   大捷?   是埋伏了一支巡检队?那就是大破三五千精锐。   是拿到两个首级?那就是阵斩敌将。   是获旗一面?那就是宋军大将狼狈而逃,丢盔弃甲,死伤不可胜计。   惨败而归,那是遭遇强敌,力克而还。   又丢了哪座城池,是杀伤无数,胜利转进。   一次又一次,胜利转进析津府,胜利丢掉了涿州郡。   总之,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是一份捷报接着一份捷报。   至于涿州的丢失,析津府南面门户大开;   至于宰辅一死一伤,十六个夷离堇战死疆场,南北两院将官阵亡失踪三百余;   至于部族军、头下军、汉军、皮室军,损伤近十万;   至于女古、耶鲁两个斡鲁朵的宫卫伤亡殆尽,算、文忠王府两斡鲁朵亡者近半;   至于神火军左军死伤三千七百多,两百多个部族因此失去了继承人;   至于八万两千杆火枪、三百六十五门火炮被夺,各色马匹损失二十余万,甲胄、兵器、弓弩、箭矢、粮草丢弃无可计数;   ——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值一提,甚至连“败”字都不必说的,小挫而已。   他帐下兵卒同样在山呼万岁,发现耶律怀庆出帐,声势陡然又高了许多,一声声,震耳欲聋,嘈嘈得让耶律怀庆脸色更黑了三分。   就在几天前,耶律怀庆还对每一次捷报抱着一丝希冀,希望里面有那么一次两次,是真实无虚的胜利。   但现在,耶律怀庆的心中只有冷笑了。   少顷,声浪渐止。   本是敷衍的欢呼,也持续不了太久。应付故事的事,做得多了,也就没有了新奇感。   现在许多士卒们也许还不知详情,只以为有胜有败,大辽诱敌之计有成,双方争胜在涿州。   可再来几次,还能骗得过谁?   对面出名的将领,一次次被杀被擒。秦琬已经在报上授首七八次了,王厚也两次中箭而逃,一次阵斩于白沟之滨。   耶律怀庆不知道如此毫无根底的宣扬到底有什么意义,一次两次还能骗到人,三次四次,谁会比谁蠢多少?   躺在病榻上的皇祖父?还是军中上下将佐卒伍?   自欺欺人,岂得长久?   耶律怀庆骑上马,赶往金帐。   他要向祖父道贺,在南朝打到金帐之前,耶律怀庆还得自欺欺人下去。   既然他的父亲传来了捷报,作为儿子、作为孙子、作为臣子,耶律怀庆可不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做出不合时宜的事。这是孝顺,这是忠心。   周围人都在拿树叶遮住自己的眼睛,耶律怀庆也不会宣扬自己的视力犹如鹰隼一般。按照南朝传来的一本小说里的寓言,也许就是南朝的那一位对皇帝极为刻薄的宰相的手笔,除了天真的小孩,没人会挑明皇帝身上根本没穿衣服。这是聪明。这是自保。   国事都是聪明人败坏的呢!   金帐附近,是神火军在把守。在窃窃私语,看到耶律怀庆过来,顿时转换了神色。   十几个大号的皮口袋吊在金帐栅门门前。昨日刚刚挂上去的时候,皮口袋里面还向外渗着鲜红,现在却已经一片发黑了。   二三十只乌鸦在皮袋上蹦跶着,喳喳地叫着,偶尔三两只打闹起来,从这个口袋跳到那个口袋。大多数乌鸦都没去理会,而是忙着在皮袋上一啄一啄,每啄一下,都能从皮袋的线缝中抽一条碎肉来。   耶律怀庆脸上绷紧,不让自己露出异样来。   北犯的南军在侵占大辽国土之后,对契丹人赶尽杀绝,但对于其他部族,反而多加宽待。   想走则走,想留则留。想走的甚至能带走自己的家业和妻儿仆婢。   对宋人的宽厚,耶律怀庆甚至不敢相信。   金帐里,对回来的这些人也一样不敢相信。   所以跑回来的下场……就是金帐栅门前的皮口袋了——被装入羊皮口袋里面,被乱马踩成一袋肉酱。   恐怕被南人夺走的土地上,再没人敢回来了。   祖父真的是做错了。   但耶律怀庆根本不敢对此有何意见,父亲在前线惨败,而几个叔叔正虎视眈眈。父亲手中的宫分军和神火军伤亡惨重,过去积累下来的威望,正因涿州之败飞速地消耗着,也许很快,大辽就要换一个太子了。   耶律怀庆不能容忍出现这种事,以辽国的惯例,当他父亲失势之后,就连他这个皇孙,一样保不住身家性命。任凭哪位叔叔上位,都会挥起屠刀,将旧太子一系给杀个干干净净。   从栅门外一路来到金帐前,还没进帐,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   耶律怀庆神色一动,这是他祖父的声音。   真的是老糊涂了,耶律怀庆为他的祖父叹息,堂堂大辽皇帝,曾经以智术谋略著称于天下,凭借一己之力篡夺成了天子,被无数人畏惧,无数人唾骂,更有无数人羡慕的耶律乙辛,竟然为这种编造出来的捷报而兴奋不已。   但耶律怀庆脚步没停,脸上也浮现出来那种带着兴奋的喜悦,脚步轻快地走进帐中。   迎面就是仰头大笑的皇帝陛下。   耶律怀庆跪下行礼,起身后一脸天真,“皇祖父,出了什么好事!?”   前一次耶律乙辛如此大笑,还是在听到韩冈辞官时,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好事!真的是好事。”耶律乙辛前仰后合,但很快,受过伤的肺腑就让他硬生生地咳断了笑声,等咳声稍缓,耶律乙辛举起手中的报纸,给过来捶背的孙子,“看看南朝闹的,东京城都变成了斗狗场。”   耶律怀庆看过去,但耶律乙辛手抖着,完全看不清楚,只听耶律乙辛笑着说,“亏得南人敢报,一点体面都不给那些议员留。什么议员,狗都不如。”   耶律怀庆在笑声中,努力从颤抖的报纸上辨认着文字。零零散散、字不成句,但他还是一点点地拼凑出来。   南朝的大议会正在召开中,全国各地的国会议员齐聚京师。这是韩冈一力推动的结果。   但大议会开会时,不仅议员一个个受了教训,甚至有议员给逐出了会所。   耶律乙辛大笑失声,眼巴巴地把人给召集起来,明摆着要收买人心,转眼却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耶律怀庆紧锁着眉,一切,会那么简单? 第二百四十三章 新议(九)   “欺负人是不是?都是一州,谁比谁差!”   一个干瘦干瘦的中年人从座位上一下蹦了起来。   站在发言席上的议员正背对着他,面向主席的平章军国重事苏颂,以及监会的御史中丞黄履,闻声冷笑,随即安静地闭上了嘴巴。   咚的一声响,黄履挥起手中的小木槌,敲击在底座上:“潭州李湖议员。不得打断他人发言。”   这议会大厅,有着专门设计出来的聚声结构。从发言席的位置,说出去的话,能传遍整座大堂。而主持会议的平章军国重事,监会的御史中丞,则是靠着六根通往大厅各处角落的传声铜管,和一个大嗓门的班直来传话。   黄履的警告,让大厅内安静下来,几次会议上得到的惨痛教训,让一干议员不敢掺和到苏颂的判罚中来。   “他们太欺负人。”中年议员很委屈地为自己辩护。   黄履手中的小锤又敲了两下,咚咚两声,自觉越发得顺手了。   小木槌不是惊堂木,人太多,声音太小。不是科班出身,手法不行,惊堂木经常会敲不出声。大会堂又面积广阔,声音小一点,就起不了警告的作用。   本有说法直接用汽笛。在列车上见识过汽笛的人很多,虽然蒸汽机车还在试验阶段,但烧开水的锅炉却已经被搬上了列车。连接着锅炉的汽笛,现在已经成了铁路的标志。车夫一拉细铁链,一道白气从顶上喷出,随之而来的就是尖利细长的汽笛声。只不过高湿度高温度的汽笛终究与大厅内部装饰犯冲,也不适合用在议员们的头上。   最终还是用了人来传话,通话管则是出自舰船上,效果经过了事实验证。   “潭州李湖议员,这是第二次了。本议案,将禁止你上台发言。这是第二次,再有一次,就请你上二楼等候本议案结束。”   黄履声调抬高,传话班直通过铜管把他的情绪传了出去,站起来的李湖不敢再多一句嘴,乖乖地坐回座位。   主持会议的苏颂轻声细语,“好了。继续。”同样通过铜管传了下去。   议会议事有其规则。   同时只能有一个议题,要么通过,要么否决,要么因为论据、时间方面的原因而暂时搁置,绝不允许通过干扰会议秩序的手段来阻挠议程。只有结束这一个议题之后,才能进入下一议题。   议员们会商议题,必须就事论事,严禁攻击对手人品道德,一旦出现,一次警告,二次禁言,第三次就驱逐到旁听席上,连投票权都剥夺,再干扰议程,便是彻底逐出会场,只有下一个议题开始后,才能再出席。而叫骂殴斗,更会视严重程度,受到从禁会一年到剥夺议员资格不等的处罚。   此外,一个议题里面,违例现象出现三次以上,就会即时逐人,免得哪一方能调动多名议员,一个个上场阻挠议程。但任何议题,都必须在充分讨论之后,才能进入表决程序。   林林总总,总共十二条。在这一次大会召开之前,每一位议员都接受过教育。   有虽然粗略但勉强算得上是完备的规则,加上苏颂和御史中丞的威严,才两天工夫,就已经纲纪肃然,无人敢于在冒犯。   “汝霖你看,我所言可有差,怎么可能会赶出来?!一次警告,二次禁言,三次不过是上楼,还是能旁听。”旁听席上,方兴张开双手,俩拇指内扣,抻直了剩下的八根手指,对身边的宗泽道:“八百议员,一州才得两人。不说堪比知州,至少能比得通判吧。朝廷若是如此作贱一州佐贰,这天下早就乱了套了。”   各大报馆都有常驻记者,普通百姓,只要有选举权,只要提前一天提出申请,第二天就能旁听,当然了,旁听人数有限制。   宗泽回想起他方才抵达时的议院正门,门口有许多闲人围聚,踮着脚,挺直腰,伸着脖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捏起的鸭,菜市口看秋决也不过如此阵仗。再回想起让他在回程的列车差点拍案而起的报道,竟然完全是捏造出来的。他叹道,“那就是以讹传讹了?”   “自是当然。”   “这些小报……”宗泽苦笑,在他面前桌板上,正正摆着一摞报纸,每一份都信誓旦旦地在说议员们被赶出议会的事。   “的确是,这东京城里的小报,一家家唯恐天下不乱。”方兴扫了一眼桌上,“为了多卖几份报纸,尽是在标题上大做文章。‘违律插言,苏主席将其叉出。’苏老平章哪有那份力气。只为赚钱,堂而皇之散播谣言,当真是斯文扫地。都不想想要是把议员们赶出议会去,韩相公面皮上都不好看。”   宗泽心道:如果韩冈真的在乎谣言对他脸面的影响,早就不会有谣言了。   大议会是韩冈所创立,但韩冈制定的规则中,并不如何维护议员们的体面。比如驱逐议员,报纸上面各种谣言都有,虽然说实际上只不过是被赶上旁听席。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位议员被请出议院过。但韩冈容忍这些谣言流传,至少也是视而不见,这是十分奇诡的一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他的态度。   如果说韩冈的用意是告诉议员们,“他们的体面,来自于大议会。任何破坏大议会规则的议员,都没有体面”,同样是说不通,因为韩冈即使有着警告的打算,也没有必要对大议会只是旁听,不参选议员,甚至不去主持会议,只是在会议开幕的第一天,上去发了言。这完全是南辕北辙,韩冈本人都不当一回事。   汉初,叔孙通为高祖制礼,礼成之日,文武肃然。高祖言:今日方知天子之乐。大议会若想取天子而代之,必须为之治礼乐,明纲纪,张威仪。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贱辱议员,哪里可能达成韩冈之本意?   也许,韩冈的本意并非如他所说那般:天子垂拱,士大夫共治天下。先警告再驱逐,球场上的黄牌、红牌都用在了议会里,韩冈何曾将议会当一回事。   方兴悄然瞥了宗泽一眼,一番磨难,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年轻的面庞依然显得沉稳干练。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呢。”方兴不无嫉妒地想。   宗泽是新进的权中书舍人,虽还没能进入议政会议,但一旦权字去掉,就是稳拿稳的议政了。对他人来说或许不容易,可对于宗泽,有韩冈鼎力支持,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开战前作为使者派去辽国,辽国入寇后便被耶律乙辛扣押下来,近日才从辽国被放归。虽然有说法他是劳而无功,既没有阻止辽国入寇,也没有设法通报敌情,直到了官军大胜辽国,才被辽人放了回来。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没有降顺辽国。但他有功名,有后台,韩冈硬是帮他把外界不利的舆论扭转了过来,还以深悉虏情的名义,给了他参与对辽谈判的资格。如果谈判顺利,签订对大宋有利的协定,这份功劳足够他吃到议政会议里面。   要不是方兴也同样议政在望,这嫉妒心恐怕就遮掩不住了。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会场上,干扰会议的行为受到处置,会议在苏颂的主持下继续进行。   大议会到现在为止,只有今天开始,才进入关键性的议题。之前只是让议员们熟悉议事规则,讨论的都是一些已有定论的议题,或是空中楼阁一样的议题。   比如对辽战争的收益分配,刚刚收复的一部分河北故地该怎么瓜分,一名江南的议员提出了议题,征得了另外九名议员的副署,由此进入议程。   官军在前面攻城略地,后面的各大势力的代表们就要协商如何分配这些收益,这当然是情理中事。总体上还是以持有战争国债的群体为首要偿付对象。这一点在议会中得到了大多数议员——也就是关西、福建两大势力议员们——的认同。但参战将士的手中因功受赏的地票,还要排在更前面兑现,议案中本无,但被六十名关西议员联名提议为附加案,这一条则是很勉强才得到通过。   之后还是期货的日本,高丽,南京道和西京道,甚至辽国剩下的土地,以及南洋的分配方案,也在议案中,不过这几条争论很多,最后搁置。实际形成的决议案,只有议案的一小部分。   还有灭辽的方略。灭辽是政治正确,没有人敢于公然反对,最多私下里说些酸话。但到具体的方针政策却还是有争论。   辽国如今大衰,是趁虚而上,一举覆灭辽国,还是先敷衍耶律乙辛一段时间,先在家里养一养伤,练一练兵,等到准备万全,再誓师北上。   这些议题很重要,但都是些空话,开战与否,决定于议会,而庙算方略,则拟定于都堂。   不过通过这些议案的决议流程,让与会议员得到了一个锻炼的机会,对议会如何工作有了初步的认识,也学会了遵守规矩,而不是像地方州县议会里一样,庙会一般热闹。   国会议员的地域分配,是如这一回的一州两人的平均,还是以户口多寡来分配,或者按照各州税赋数目来分配。   不管哪个方案,都有合理和不合理的地方,理应好生商讨,找出一个各方面都完备的方案来。可惜的是,大议会中人太多了,一人一句,就要一天时间,哪里能讨论出一个名目?   谋不可决于众人,宗泽可以肯定,以大议会成员数量之多,维持现状的可能性最大。   最终还是一摊稀泥。   他现在分外想问一问韩冈,这一幕是否就是他想看到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新议(十)   虽说大议会会议秩序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脱离过控制,而且议员们还一天比一天更加懂得规矩,但外界各色嘲讽议员的流言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许多报纸的报道中,明明应该是能够决定天下走向的大议会,却成天上演瓦子里的杂剧,很多人这段时间都想找韩冈问一问。   不过韩冈递了辞表上去之后,就按足了规矩,不去朝会都堂,连外人都不怎么见了,更没有话传出来。   “这肯定是有人故意落相公的脸面。”   韩铉的耳边,这几日不少人这么对他重复着。   大议会是韩冈的倡议,议会没脸,就是韩冈没脸。   韩铉一开始对此是嗤之以鼻。   父亲肯定知道议会里的事,明面上没见外客,但门下走卒可是走马灯一般进出。京师里面有什么事,他还能不清楚?真想要管,早就发话了。   可架不住同样的话一遍遍在耳边说,到最后,真的是忧心忡忡起来。   拿着最新出版的几张小报,韩铉就往演武场走。韩冈自请辞后,闲暇时间多了许多,每日读书习武,过得煞是悠闲。   离演武场还有十几步,就听见里面噼噼啪啪的打击声,忽缓忽急,夹着父亲韩冈短促有力的呼喝。   韩铉快步过去,演武场内正中央,他的父亲一身短打,正手持一根黑漆齐眉棍与人战作一团。   韩冈的对手中等身材,貌不惊人,一根杆棒却使得像自家指掌一般灵巧,忽而灵活如毒蛇吐信,忽而雄浑如铁骑冲撞,劈、扫、抹、点、挑,如狂风骤雨般攻向韩冈。   对手攻势如潮,韩冈齐眉棍左遮右拦,守得如雄关铁壁,虽落下风,却不见颓势。间或一棍反打,更能让对方攻势为之一挫。   韩铉在门口等了片刻,韩冈的对手终于攻势一缓,韩冈一棍斜挑,直奔面门而去,却见那对手将杆棒向右轻摆,格开迎面而来的齐眉棍,杆棒顺势向下又压了一压,借韩冈的力道疾退两步,趁势退出了战圈。   那汉子收棍身后,笑道:“相公的杆棒愈发了得,小子若不是警醒,这一下可就要爬不起来。”   韩铉在旁暗暗冷笑。跟韩冈对打的是原熙河路第二将的枪棒教头徐寿,表字长生,一条大枪号称打遍关西无敌手,杆棒亦是无双无对,几次军中比武,都是独占鳌头。之后便以武艺被举荐入京,做了武学的教习。   韩铉曾听韩冈评价过,纯以枪棒论,徐寿是他生平仅见的顶尖高手。京营和班直中以枪棒著称的武官不少,但大多是花枪花棒,耍起来花团锦簇,实战上远比不上徐寿。武学近年来受命编订枪刺术,以期能教学军中。故而调来各方枪棒高手,徐寿凭着一枪一棒力压群雄,不但基于火枪刺刀主持创出了一套枪刺术,还把总教习的位置坐得稳如泰山。   韩铉自幼习武,身边教习无不是天下顶儿尖的人物,技艺没能练到人家那种水平,但眼光绝对是第一流的。不是韩铉看不起自家老爹,对上徐寿这般高手,也就能撑五七合的水平,哪里可能像方才一样有来有往?不过徐寿能够入京做教习,在武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只是精通武艺可做不到。   韩冈把手中的齐眉棍丢给亲兵,接过毛巾擦汗,道:“终究是年纪大了,换做十年前,你这般让我,好歹能让你吃点亏。”   韩冈一边擦汗,一边跟徐寿说话。说着还带着喘,他年岁也不小了,危险的动作都不敢做,小半个时辰的枪棒练习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激烈。对战、休息;对战、休息,连续几个循环下来,气息早有些不稳了。   “相公说笑了。小子这点把式,哪里敢多让相公。”   “罢了罢了。”韩冈摇摇头,随意活动了一下腰背四肢,做着放松运动,“跟你练了这些天,身子骨的确是轻健了许多。”   徐寿与韩冈又聊了两句,与韩铉打过招呼,告辞离开。   终于等到韩冈得空,韩铉忙上前。韩冈把湿漉漉的毛巾丢给亲兵,“四哥,有什么事?”   韩铉把手上的报纸递上来,肃然道:“大人。你看着这些报纸,对议会的报道越发肆无忌惮了。”   韩冈只扫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转开脸,“四哥,你怎么看?”   “此中必有蹊跷。”   “蹊跷什么自不必说,这时候还想不明白是谁在背后唆使,就不要在京中待了。”   韩铉自然明白幕后黑手的身份。不是有人故意怂恿,京中何人敢于捋韩冈虎须?   更何况议会的事,两大报社哪家都没开口,稍次一等的几家也没报道,出头的都是一干小报。这更是明证了。   京师之中,除了不到十家已经站稳脚跟的报刊之外,剩下的小报,旋开旋闭,此起彼伏,没有一家能开得长久。最耸人听闻的报道出自这些小报,最下流粗鄙的文章出自这些小报,而最肆无忌惮的新闻也是出自这些小报。这些小报发行量都不大,许多都是赚一阵亏一阵,一家广告的得失就能决定报社能否延续下去,但许多小报汇聚起来,覆盖面反而要比一干大报都要强了。   “那更不能就此放任不理了!”   “你是议员吗?”韩冈问。   韩铉一愣,就听韩冈又问:“我是议员吗?”   “……不是。”   “那你急什么?又想要我急什么?”韩冈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淡漠地说,“议员是个好差事,自然有人会明白。”   ……   新城城东厢汴阳坊,总共只有五百三十户,从十年前第一家报社在坊中租房安家之后,到今日,已经有七十余家报社,在此安家落户。   有着新城内最便宜的房租,又有着远胜廓城的便捷交通,紧邻的汴水能从城外运来大桶的油墨,大箱的纸张。里坊中三街五巷,每一条中到处飘散着油墨香,土胚墙上石灰斑驳,到处都是黑色的指掌印。   一匹匹骡马垂着头,拉着满载着报纸的大车,一步步地往前挪去。半日之后,它们背后的报纸,将会散发到京师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列车的开动,送到更远的地方。   在这里,平均每个月都有几家报社倒闭,同时,也有同样多的报社在此创立。   一名名记者怀抱着不同的梦想,徜徉在这里的街巷中,包括韩东阳。   韩东阳兴冲冲地走进编辑部。   仅仅租用了单进院落一半地面的编辑部,光线通透,而声音也同样通透。每一次他还没有进门,就能听见总编的吼声:“我说过八次了,今天不用《铁路新闻》的刊头,给我换东京日报!”   这是一家没有自己的刊名,只冒称别家报刊的小报,只有一台手动的印刷机,三套铅字,销售量从来没有超过一千五百份,通常刊载一些会让年轻人气息粗重,面红耳赤,而卫道士破口大骂的文章。或者摘抄其他报纸的文章,然后拼凑在一起。不过还是招了三名记者,去采访当下的热点话题。   从京西小城出来的韩东阳,读了几年书,却没能考出一个功名,虽然就职在这样的小报里,可他还抱着刚刚离开家乡上京时的梦想——要混出个人样来。   他不喜欢去街头巷尾采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喜欢去把其他家报纸上的报道摘录誊抄,更不喜欢去向作者约那种下三路的稿件,但韩东阳仍旧以极大的热情和努力去向前辈们学习,去认真地采访家里生了一条两个脑袋的小狗崽的狗主,并为一母鸡雌转雄写出连续三篇精彩报道,去仔细摘录有价值的新闻报道,并将词句段落修改,以保证无人认出原稿出处,只是没有去向作者约稿,不是他不想去学,只是相关的责任编辑比较护食,不容他染指。   当总编将采访议会的重任交给他的时候,韩东阳觉得自己等候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起步是低了点,但只要努力表现,大报社的位置照样能够争取到。   他以十二分的热情跑去议院采访新闻,即使没有能够被允许进入议院内部进行采访,可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才智,将他在议院门外所打听到的,敷衍成一篇篇精彩的文章。   当韩东阳看见自己的笔墨,在报纸上散发出浓浓的油墨香气,发现同僚们对他另眼相看,就连一直高高在上的主编也对他更热情了一点的时候,韩东阳觉得,他离他的梦想又更近了一步。   带着最新采访的新闻素材,韩东阳站在了主编的面前。   “今天议会里面可闹得好大一出,宁德的张议员和许州的张议员都打起来了,前两天还听说他们序了亲的。”   “扬州的李议员说要禁止海州的棉田用死人骨灰肥田,然后楚州的何议员当场就骂起来了,两人就苏平章被赶了出来,到议院外面大街上厮打起来……”   韩东阳手上一本小册子,一条条记着真真假假的新闻素材,能够编写出整整一个版面的报道。   但今天的主编没有前几日的兴奋,听韩东阳说了一阵,搓了搓下颌上的胡子,“唔……阳哥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先放一放,廓城天泉坊南秀街有户人家家里生了四胞胎,你去看看。”   韩东阳一下懵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好半天才在主编的催促下,从编辑部里出来,踉跄地走到院中,隐约听见身后主编对编辑说话的声音,“我可是够好了,隔壁陈葫芦可是直接把人给辞了。我好歹还留了他一口饭吃。”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韩东阳恍恍惚惚地从报社的小院走出来,却见房东用报纸包着,正提了一块猪肉进门。   见到韩东阳,房东惊讶,“怎么才回来?知道吗?你们报社刚才给人买了!这条街上八家报社,全都给一人买走了。老汉活到四十五,都没见过一伸手就一百贯金票的大财主,一张两张三张地拍下来,就跟拍叶子牌一样,一开始你们主编还笑,之后就不敢说话了,脸色都跟叶子一样。”   “换东家了?”韩东阳愣了。   这一日,汴阳坊中的报社一大半改换了东家。   五十四家报社的新东主们坐在了一起,正好坐满了一张八仙桌。   “终于耳根清净了。”   “闹了这么久,害得我等白花了那么多钱钞,你我图一个耳根清净就甘心了?名声不值钱吗?韩相公都说过,天下间没有比信用更重要的东西了。名声坏了,信用可也就坏了。”   “你说该如何?”   “我只懂有来有往,也听孔夫子说以德报德。”   铛铛的钟声适时响起,打断了几人的对话,一起起身,“又开会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新议(十一)   红色,黑色,蓝色。   账本上面的颜色,比过去丰富了许多。需要填写的项目,比之过去一直在用的旧管、新收、开除、见在的四柱记账法同样丰富了许多。   进项出项,收取支用,不同的金钱流向,不同的项目类型,就用着不同的颜色和记号。   天下商税,一年能收到足足四千万贯。国库开支,一年下来更是一万万贯之多。家中产业,接近朝廷岁入的一成,能够引导的资产,十数倍于此。   如何把这些资金分配到预定的地方,尽可能防止贪渎的产生,账册就是第一道关卡。如若有人贪墨公私财,想要尽可能容易地检出,同样要依靠有效的账册记录。   因而在国计和家计收支复杂化的同时,会计也相应地在不断发展。时至如今,会计学已经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了,已经繁杂得让外行人看不清门道。   满纸的三色数字只用了一刻钟,就让章惇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他早就已经无法看明白国计的原账——头脑跟不上了,现在只看总账和统计数字,眼睛却也跟不上了。   但他拒绝了亲随休息一下的提议,用石决明的药水蒸汽熏了熏眼睛,戴上眼镜继续看起账本来。   半个时辰之后,章惇合上了账本。   即使是总账,他看得也是很粗略。不过足以让他对自家产业近半年来的产出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   而更加明确的是对数据进行整理后绘制出来的图表。横五尺,纵四尺,厚厚一叠十三四张,用架子张挂在章惇的书房中。柱形图准确而清晰地描绘出了北地战争以及南方水患,给福建商会、给章家财团带来的庞大的利益增幅。而饼状图则说明了在各个项目中,章家及福建商会所占的份额。   救灾救济,从来都是赚钱的买卖。每逢灾异,当地缙绅、庙宇都会千方百计筹集善款,没有一点好处,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用心尽力?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小说里面的说法粗俗却准确。为了打赢北地之战,朝廷花钱如江河倾泻,赚到其中一小部分,都是足以让人过上十代富贵日子。   章家和福建商会,包揽了南北粮草运输的差事,把一千余万石粮食草料运送到朝廷指定的地方去。   粮草运输对朝廷来说从来都是一桩麻烦事。路中的各项耗损,甚至比运送到地头的数量都多。因而很早以前就有了入中法。朝廷拿盐为报酬,让商人为朝廷运送粮草到边境上。   如今朝廷有了更多的外包项目,南洋的两季三季稻米虽然口味不如中原所产,但胜在价格低廉,产量巨大。而且比起江南各路州县粮赋,质量稳定、包装统一,易于储存输送。不会出现一袋是颗粒饱满的上等稻谷,另一袋就掺了许多砂砾、秕糠,再旁边一袋,就因为没有翻晒通透而开始霉变生虫。章惇可以坦然的公私两便,而无惧庸人之言。   去岁一年,四成以上的军粮、救济粮都外购自福建商会,朝廷粮库调拨了剩余部分军粮后产生的缺额也就近从福建商会补足。连运输,只要有海运参与的地方,也交托给拥有三千七百余艘载重量在两千料以上的中型大型在册海船的福建商会。   这就是在去岁朝廷支出的饼状图上,福建商会能单列一项,而不是归入“其他”中的主因。   两三步外,章惇对着图纸眯起双眼,这让他看得更加清晰。   饼状图上,属于私家的单列项,并不是只有福建商会一家。犹如争食的两条狗,当福建商会出现在任何一张朝廷的图表上的时候,雍秦商会总会出现在邻近的位置上。   发给战区和灾区的防疫避瘟的药品,配发给士兵们的服装、背包、帐篷、睡袋、毛毯等除武器之外的装备器具,以及一部分以肉制品为主的军粮,都是由雍秦商会承包了下来。而关西、河东方向上,很大一部分辎重运输,包括粮食草料同样是由雍秦商会旗下的会社接手。   雍秦商会在这一过程中,从朝廷手中拿到的数额并不在福建商会之下,盈利甚至犹有过之。   两大商会,规模化集团化的结果,就是运营成本大幅下降,能以其他商人亏本的低价取得官府外包的项目,还能保证足够多的利润空间。   寻常商人如果从朝廷那边得到了一个项目,运送一万石粮食去河北边境上的沧州。他先得有一万石的粮食,走铁路要去订下车皮,走官道则要组织车队,打点沿途州县。付出的辛苦和资金都不在少数,还耗时长久,其中万一有变故,更有可能血本无归。   而福建商会的商人,中标之后,则直接去京师的会所登记付款,得到一张批条,什么都不需要带径直去青州,济水入海口不远的博昌镇,那里有福建商会在北地距离沧州最近的粮库,运输更不用愁,自济水出海,两千料的蒸汽明轮船直航向北,自浮阳河入沧州境,几日工夫就能完成合同。而付出的成本,都是福建商会的内部价,运输时还购买有保险,万一出事更可以得到赔付。   不论从成本,还是安全性上,普通商人都无法与商会成员竞争。只要是商会内部成员,赚钱是如此轻易,风险是如此的小。也因此,商会内部严禁商会成员自相残杀,如果两名或多名会员同时看上了一个项目,就必须合股竞标,最后按照股本来分享收益。   河北、京城的商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早就看到了商会模式的优势所在,也都在一些高门显贵的组织下,纷纷成立了商会。但这些商会缺乏核心产业,福建商会的海运和种植园,如雍秦商会的织造和机械制造,也没有一个如韩冈、章惇这般拥有巨大权势的核心,其中的组织者,更缺乏一颗均利于众的公心。而更关键的,他们来得太迟,早成长为庞然巨兽的两大商会,不会给竞争对手成长的空间。   过去,现在,以及可见的未来,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对方。   章惇没打算现阶段与雍秦商会争食,双方有着良好的互补体系,各自的经营范围内只有很小一部分有着重叠和竞争。   但章惇很想看到福建商会在收入和盈利两方面,都能压倒雍秦商会,而不是总屈居于雍秦商会之下。   图表上只有朝廷开支的数额,而从朝廷手上赚到的钱仅仅是两家商会收入的一小部分,两大商会宛如海里的八爪鱼,将触手伸向了每一个可以牟利的民生领域。   柴米油盐酱醋茶,即使是管制最为森严的盐业,在朝廷重新提起入中法,给付盐票之后,就没有哪一项看不到两家商会的身影。   北方前线上,也有两家商人出没。战利品的回收服务,军饷、犒赏的委托汇递。曾经朝中有人提议,让网络已经覆盖到大宋全境的邮政总局,开通飞钱服务,这当然在源头上就被否定掉了。飞钱、金票是两家商会的核心产业,更是韩家、章家控制商会的利器,绝不容外界来分上一杯羹。尤其是朝廷,更不可能允许。   庞大财力带来的控制力,辅佐了更加稳固的权力。相对于章惇手中的权势和掌控力,仅仅是收购了五十四家小报,就闹得满城风雨的一干议员,就显得那么可笑。   章惇一瞥桌案上的几份报告,冷笑出声:“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新议(十二)   “狗肉不上席面!”   对那几位在京城人面前炫耀财力的蠢货,黄裳也只有这六个字的评语。   这其实是韩冈当年在他面前评论几位京营世家子弟的,放在这些议员身上,黄裳感觉也挺合适。   所谓大议会,虽然韩冈说过,日后拟定由议会选出宰相、执政来治理天下,等于是将皇帝置于偏外,奉天下亿兆生民的代表为正溯。实际上不过是给韩相公捧个场,当真以为自己能代皇帝坐龙庭了?   本来所谓第一届大议会第一次全会已经接近了尾声,安安生生结束就好了。偏偏有几个人看不清自己,自诩为国民代表,有身份,有身价,想要学韩相章相一般掌握京师议论,也不看看两位相公容不容得下。   这下到底好,几位议员砸钱收买报社的狂妄犯了众怒。外来,富户,这两点本就让诸多京师士民看不顺眼,再加上炫耀财力,还想藉此钳制京人口舌,完全是在火药库里丢了把火,直接就把京城人的自尊心给炸开了。   出事的第二天,汴阳坊没有被收购,或者说没有同意被收购的二十一家报社,一齐刊发了同样的一份号外,加起来几万份报纸,将这一次收购案在京城士民面前和盘托出。   如果说内容相同的号外是来自于各家报社的义愤,那么之后几百名报童在京城各个主要干道和车站、州桥、相国寺等人流密集的区域,免费将号外散发,那就不能简简单单归于义愤来处理了。   黄裳自然看得出,这是有人在后面煽动民意。   京师人的愤怒很轻易地就给引逗起来。   由于京中一贯实行重法,当面的冷嘲热讽不算,成年人不敢街上闹事,但小孩子就无所顾忌。   昨日黄裳亲眼所见,好几位议员的车顶棚被丢来的石子砸得砰砰响。下车去抓,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毫不躲避,就在街边放声嘲骂。   这件事被议员们报之都堂,章相公能照准又给每位议员加派了两名护卫。   好大的手笔。   根本就是在放任。   而韩冈则完全没有动作。   黄裳就带着试探韩冈心意的打算,出了新曹门,一路北行。   离新曹门二十余里外,有韩冈家的一处庄园。   京师的贵胄豪门,往往都在京城外设有别业,很多都修建了面积广大的园林,闲暇时便游赏其中。   但韩冈家的庄园,并不以园林闻名京中——韩冈压根就没有建园林——但一座先后出过三匹甲级赛冠军马的牧场,在京中的赛马迷眼中,就跟圣地也差不多。   韩冈这几日就离京,住到庄园中来,权作踏青。   京师的道路年年都在整修,宽阔而坚实,黄裳的马车在这样的道路上走得飞快,没用多久便到了韩家庄园上。   庄子的正门处下车,就看见稍远处一片马球场,一帮骑手球场中来回奔驰,烟尘漫天,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呼喝和清亮笑声,黄裳隔着老远还清晰入耳。   司阍介绍说是四郎——也就是韩铉——带着人在比赛。   黄裳多看了两眼,就在司阍人的带领下,去拜见韩冈。   韩家的庄园虽然没有园林,但还是有一座小小的池塘。此时池畔杨柳返青,草木深处已见芳菲。   初春午后,气温稍稍升高了一些,还是有些清凉。不过韩冈并不畏寒,坐在池畔的一张云床上,虎镇压着席子的四角。一杆鱼竿插在云床前,韩冈斜倚在云床上,拿着本书在看。着实悠闲得让人羡慕。   黄裳不是过来羡慕韩冈的,却说了几句闲话,就提起了这一次的事。   他担心与韩冈不同的立场上,评价便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外面人说起此事时的幸灾乐祸,反而多了几分担心,“……委实鲁莽了一点。操作舆论,不能这般简单粗暴。何况这还是在京师。”   韩冈就笑,“京城人的特点就是眼睛长得高。面对外地人的场合,通常都长在脑门上,或者还会长在头顶上。”   谁让开封如此繁华,下面的州县,再是号称富庶,与开封府的一个镇子相比起来,都算是破落户了。   开封富丽繁华之名,远及万里之外。乃至泰西之地,亦流传着远东的丝绸之国的传说,其都城日夜光明彻地,号为不夜之城,皇宫以金银铺地,镇日燃烧着檀香。城中人口百万,皆是富户,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去岁曾有一阿拉伯海商,在南海上客串海盗时,被章家的武装商船击伤俘获,从中解放了三百多奴隶,其中有一人自称是欧罗巴威尼斯的贵族,因为听说了东方的繁华,起意远行,半路上被阿拉伯人捕为奴隶。在船底舱划了一年的桨,侥幸没死,更幸运的是被中国人救了出来。   在泰西之地流传的有关中国的传说,便是从他口中得来,连同他所知的泰西各国的内情,都被章家人抄录成册,一并送到章惇手中。在章惇的授意下,没用多久,这些内容就在京师流传开了。   对大食诸国,中国人早没了新鲜感,黑汗都被打得四分五裂,中国的兵锋已深入七河之地。胡商胡姬更是见得太多。而只在文字和传言中的泰西之地,因为这一篇口述的到来,倒是在京师中掀起了一段时间小小的热潮,更平添了京师士民的自豪感。   正是这份对京人身份的自豪感,惹来了这一次的事件。   “如果不是那二十一家报社联手发难。”黄裳欲言又止。   “有能人嘛。”韩冈扯了把鱼竿,看清不是有鱼上钩,就放手,“章子厚这时候应该反应过来了。”   黄裳立刻就在韩冈的话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果然是有人暗中作祟!”   “如果章子厚不出手,过两天,京师第三大的报社就要成立了。”   黄裳面色更加冷峻:“二十一家报社,还有其他报社离职的……果然能做第三大了。”   出了这一次的事,等于开罪了京师百万士民,谁还会跟着他们干?人走光了,空有机器、材料和报刊名号又有什么用?   五十多家报社算是废了,那一干议员空得了几十个用过就丢的报刊名,百来台转过几手早就该淘汰的印刷机,还有一点点油墨、纸张的库存,剩下什么都不会有。   而那剩下的二十几家报社,只要统合起来,很轻易地就能吸纳那些离职的报社成员——汴阳坊内,报社从业者从来都是流动迅速,一家倒闭,立刻就能在另一家上工,甚至身兼两家、三家职位的编辑——只要把人员职位分派好,根本就不用多费时间去整合。   汇集了汴阳坊中有才干的诸多报人,往少里说都会有两三百成员,只要靠山足够牢靠,转眼就是两大报社挑战者的崛起。   “狗肉不上席面啊。”黄裳在韩冈面前痛心疾首。   “吃一堑长一智吧。”韩冈看得很开的模样,拿着钓竿一晃一晃,拍着水面,“人刚出生的时候,除了哭就是睡,却也不能说这辈子就只会哭和睡了?总会不断进步的,得给他们时间。”   黄裳琢磨着韩冈的态度,方才的司阍又匆匆走来,递了一张名帖给韩冈,并附耳说了几句。   “人就等在门口吧?”黄裳猜测着,而且应该是重要人物。   不是提前派人递名帖,也不是在韩府中走惯的门客,不速之客少不了会被堵在韩府门口,直到韩冈收到消息并决定接见。   通常司阍人都会带着一大摞名帖来见韩冈,单独为一张名帖跑腿的情况很少,基本上都是重要人物。   韩冈看了看名帖,又看了看黄裳。黄裳识趣地就要起身告辞,韩冈对司阍说:“我在这里见他”,又对黄裳道:“曲侯来了,勉仲你留一下吧。” 第二百四十七章 新议(十三)   “合适吗?”   黄裳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一句“为什么”窜上心头。   所谓曲侯,自是西军中赫赫有名的宿将曲珍。   曲珍早年便号为名将,声望并不在种谔之下。虽然灵武一役的后期,在盐州城被纸上谈兵的徐禧拖累,连贬七八级,但很快就官复原职,甚至两任三衙。   其实以现如今的标准,曲珍这个名将称号很有些水分,但曲珍在西军中威望甚高,陇山曲氏旧时声势更不在种家之下,如今也只是稍逊。   曲珍现如今还在长安京兆府任永兴军路兵马副总管,掌握三万禁军。而曲氏世居的德顺军,两位国会议员一个姓曲,另一个不姓曲,却是曲珍的孙女婿。   曲珍长子曲卞昔年殁于横山之中,只留下两个女儿。长媳守了三年,被娘家接回去再嫁,这两个孤女就被曲珍养在身边,稍长便为她们选婿定亲。曲珍怕她们跟她们娘一样少年守寡,还特意找了两个用不着上阵厮杀的读书人做夫婿,又使力将两人送进了议会里。大孙女婿读书有成,过了明算科,直接就送进大议会了。   不过这一次,出事的就是曲珍的大孙女婿,确切地说,是曲珍的大孙女婿闹出了事来。   黄裳坐镇开封府多年,耳目灵通,这两日闹得京师人情汹汹的事端自是了如指掌。三位出面收购报社的议员中,并没有曲珍的孙女婿,但十二三个出钱的就有他一份。   曲珍此番来,无外乎是为他的孙女婿请罪,再向韩冈讨个人情,放这糊涂鬼一马。   黄裳就因此而犹豫。   当着别人的面,这请罪讨情的话可不容易说出口。韩冈对曲珍的态度不明,还莫名留自己在旁陪客,万一不给老将留脸面,曲珍不敢怨韩冈,却敢怨自己。   大宋开国以来就是文贵武贱,不过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尤其是地处边陲,蓄养私兵的大族,从来都是被重点安抚的对象,文臣轻易不敢得罪。如曲珍此等在国中数得着的豪强、名将,黄裳更不愿开罪。   何况黄裳与曲珍颇有些交情,当年黄裳还在韩冈门下时便与种、姚、曲、王等的西军将门打过许多交道,等他独自领兵前往西南,手下得用将校,有大半来自这一干将门的推荐——曲珍就有两个侄儿在黄裳帐下立过功勋。黄裳还想把与关西将门的这份交情延续下去,这对他在都堂中站稳脚跟至关重要,并不想因为一次尴尬的遭遇而生分掉。   不过这点犹豫,转眼就被黄裳抛到脑后。最重要的,黄裳并不想韩冈认为他与曲珍事先勾连过,所以才前后脚上门。   韩冈手持青竹鱼竿,一身蓝底宽袍。除此之外,别无他饰。临湖而坐,清风徐徐,鱼竿频点,袖袍轻拂,乍一看,全似一山野闲人,毫无富贵之气。闲适自在,仿佛毫无尘滓萦怀。   可黄裳又如何敢当真认为韩冈退下来,径直起身,“曲君玉此番来,必是为了他那孙婿求情。裳不愿为其缓颊,冷眼旁观却也不便,还是先走为宜。”   要得到韩冈的认同,实话实说,直话直说,永远都比耍弄嘴皮子更有效。即使是拒绝了韩冈的要求,也不会触怒到这位心思越发深沉难测的主。   韩冈抬起头,看着黄裳,嘴边扯出一丝笑意,“曲君玉将镇皇城,勉仲你即入枢府,日后可是隔三岔五就要打交道的。”   黄裳叹了一声,“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获罪于京师,同样无法挽救。不是身在京师,就不会了解京师士民的自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外来者的歧视。整件事既然在传播开之前,没有能够被掩盖下来,那么黄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为这些议员挽回声誉。   韩冈低头整理起自己的钓竿,“曲君玉将镇皇城。”   “相公的意思是要保住曲君玉的孙婿?”   “你代我见见曲君玉。”韩冈动手收拾起地上的渔具,亲力亲为,不让黄裳帮忙。他手脚麻利,转眼就收拾干净,“让曲君玉回去跟他的孙婿说,仔细想一想,他这个议员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若是想不明白就算了。”   韩冈说完,抬脚就走。黄裳愣然目送他提着鱼竿和空鱼篓施施然走了,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作为韩冈曾经的门客,还在韩冈幕中时,黄裳时常代为见客,传达上意,接收下情。但如今一个三衙贵官前来拜访,让他这位都堂成员再为知客,韩冈到底在想什么?以礼仪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羞辱,不论是对他黄裳,还是对曲珍。   但黄裳的心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机会,韩冈给他的机会。   韩冈的势力就像一个四棱锥,官、军、商、士林,组成了四棱锥的四条棱,而韩冈高高居于顶点,没有谁能够绕过他,与另一条棱线连接起来。   失去了韩冈这个顶点、这一枢纽,韩系立刻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但在过去,没人有这个机会,且更有曾布、吕惠卿的例子在前,没人敢让韩冈培养一个副手,以防万一。当然,以韩冈的年龄优势,在他势力中,根本找不到能够全面接替他的人选。而黄裳等韩系中坚,也不曾敢将心思动到这方面。   但韩冈离京在即,他留在京师的势力需要一个居中联络能够掌握大局的人选。韩冈让他处置好曲珍的这一件事,说不定就是顺理成章接手京师的机会。   韩冈和章惇地位的稳固,来自于他们对军队的掌握。此为议政所共知。韩冈以副相力压章惇,维持朝堂十年稳定,更是因为韩冈手中军权还在章惇之上。   一直以来,对京中各路兵马,韩冈从不会放手。每一个相关的人事安排,即使是章惇也插不进去。韩冈治都堂日,章惇在军中的声望势力根本无法与韩冈相提并论。章惇如此,黄裳更不必说,他根本不敢去插手军中人事。   而今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名韩家家丁引路,黄裳正在去往外客厅的路上。   紧张和期待的感觉,就连洞房花烛夜也难以比拟。更像当初在西南时,等待前方战报传回时的迫不及待。   家丁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黄裳脚步顿了顿,随即走了进去。   “君玉太尉,久违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新议(十四)   “曲珍又去见韩冈了?”韩忠彦敲打着手中的棋子,清脆的嘎达声中,他对李格非哈哈笑道:“这下跟文叔你的说法都对上了,曲珍这老货,真的是找了个好孙婿!”   太常礼院的官吏们,一半忙碌于几天后议员陛见的仪式,一半准备着前线归来的有功将士们凯旋礼的当口,韩忠彦他这判太常却一如既往的悠闲。   放纵的笑声就回响在棋室内,当着李格非的面,韩忠彦毫无压抑地抒放着自己的心情,“昨日刚去,今日复来,这跑的,怕是比他从盐州城逃跑的时候都要快。”   韩冈离城已有数日,摆出一副远离朝堂的态度。韩冈在京的鹰犬,即使是王舜臣也只登门拜望了一回,之后便没有再去过,黄裳同样是。进京不久的曲珍一下连着去了两回,的确是显眼了一点。   六角形的棋室,内径尚不及一丈,室内唯有一棋、一琴、一香炉,两个蒲团对面放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一幅字画也无。   棋室坐落在韩府后园一角的砌而起的假山上。自半开的窗户望出去,一支早开的海棠后面,是韩太常府前后五重院落的层层屋脊。再往远去,还能看见大议会那座白灰色大楼的一角。   隔着一张棋盘,李格非内敛地坐在韩忠彦的对面,他正是刚从那座青石为基、白石为墙、梁柱不见一根木料的新式建筑中过来。   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议员,为韩忠彦带来了议会中最新的消息。韩忠彦没有遽然信他,直至曲珍赶往城外韩冈别院的消息传回,两厢印证,方才确认曲珍的孙女婿也卷入了这一桩公案中。   待韩忠彦的笑声稍稍收止,李格非谨慎地陪着话,“曲太尉有此行,当是生怕因此恶了韩相公。”   “他们也只怕一个韩冈。”韩忠彦脸上一下没了笑容,从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也冲不散他眼中的阴翳,“关西的这一干马弁,种家开始,姚、曲、王、景、刘,再有一个云中的折家,一个个骄横跋扈,横行不法。韩冈纵容,章惇姑息,到现在,回易北虏,收留蕃人,阴蓄死士,什么事不敢做?如那曲珍,盘踞一方,与割据无异。韩冈亲信的王舜臣,在西域纵情恣欲,威福自用,几乎就是土皇帝了。”   手中的两颗棋子捏得嘎嘎作响:“轻重颠倒,阴阳失伦,若太祖皇帝再世,不知当作何想。”   李格非垂眼看着棋盘,默然以对。   虽然他能认同韩忠彦对西军将领的看法,但韩忠彦的话中,更多的是对武夫的不屑。他这种看法,或者说偏见,甚至在十几年前,都还没有问题。可是如今民风好武,军汉的地位早不同往日,就连诗风文风,也多了许多慷慨悲歌之气。   旧时士林论诗,一反唐时评价,杜甫更在李白之上,如今则又颠倒回去,李白狂放豪迈的诗句,越发得到士人们喜爱,一曲胡无人汉道昌,唱遍南北。以边塞诗出名的岑参,更得许多人仿效,便是李格非自己,在河北河东边陲诸军塞游历了近两年之后,诗文中都充斥了边塞风情。   但韩忠彦对武将的态度向来如此。鄙薄武夫,仿佛是韩家的家风,自韩琦始,韩忠彦以下无不效习。   除却分驻在安阳、汤阴两处的大名府路第四将的三千禁军,相州其余驻泊诸军,入流不入流的武将百有余人,无论有能无能,在昼锦堂下,皆无异于仆役。洒扫庭除,奔走传信,皆是军汉为之。韩家产业,军汉守卫,韩家田垄,又有军汉耕耘。   几十年的下来,军汉在韩家的眼中的形象,早已经固定在厮仆走卒一流上,积习难改,更不为时风所动。   李格非并不打算对此劝谏,相州长长短短十几条铁路,修造的维护的运营的全都是来自厢军,只有收钱的除却在外。俸禄朝廷给,好处韩家赚,一年多少万贯营收,眼珠子黑的,银钱是白的,白的映在黑的里,扯都扯不开,怎么劝谏得过来?即便韩忠彦能改,韩家上下也无法改。   而且李格非情知韩忠彦更有几分不忿。西军诸帅屡立战功,为朝廷南征北战,打下了偌大的江山。种谔、张守约等人的名头如雷贯耳,李信、王舜臣之名世间传唱,王韶荐韩冈的故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王中正这样的阉人,只因有功于西事,便得到了世人的敬重,也因此飞黄腾达,得以立下擎天保驾之功,以至于太后、宰相当面,皆称官职而不名,皇宋开国以来,内官从无人有此荣宠。世人早忘了曾经临危受命,镇守关西的韩魏公,只依稀记得一句“韩琦未足奇”。   “今后或许要收敛一些了。”李格非接着话题,又扭转到另一个方向,“韩相公辞相,章相公当轴,没了韩相公羽翼,骄狂放纵如王舜臣,都要夹起尾巴,何论其他?”   “又不是致仕。”韩忠彦摇头。   “外面都在传韩相公这一次是致仕。”李格非道。   “笑话!这世上安有四十岁致仕的宰相?”韩忠彦冷笑。“韩冈只是辞相,又不是要归乡养老,更不是要披发入山,谁敢一个差遣都不给,就迫他离京?”   章惇都不敢。   资政殿大学士判京兆府,兼关西五路宣抚使,以北事正酣为名,永兴军、秦凤、熙河、宁夏、甘凉五路四十万禁军厢军皆听其指挥——西域的西域北廷两府归属甘凉路代管,所谓的凉管——此五路,可比昔年局限在横山南麓的五路大得太多,这就是韩冈辞相后得到的待遇。   韩忠彦可不觉得有此待遇之后,韩冈辞相,会让他手底下的亲信将帅收敛多少,王舜臣老实做人的画面,韩忠彦根本想象不出。他反而能看到,韩冈的走狗们盘踞关西,乃至为韩冈割据一方。   当然,韩冈不一定会久留京兆府,说不定过两天就要设法官复原职。   对所有现任议政来说,韩冈年龄和资历的对比是无解的。除却苏颂和章惇,朝中无人比韩冈资序更深。而议政之中,又无人比韩冈年纪更小。   除非使用激烈一点的手段,否则五年十年之后,谁能将韩冈拒之于都堂之外?   可谁敢用激烈的手段?王舜臣、李信都在要紧位置上,曲珍还掌握禁中兵马,更下面的将校,全是关西腔。有他们在,谁敢轻动韩冈?   反过来,只要韩冈人还在,谁都要让西军将帅们一头。一旦想要把韩冈放在外面的这些爪牙先除去,韩冈的反击立刻就会到来。   西军、韩冈。二者是一体两面,一而二、二而一,韩冈为西军出头,西军对韩冈唯命是从。韩冈与西军密不可分。越是在高层,对此看得越是清楚。谁也不想去试探一下,韩冈到底有多少棋子藏在暗处——章惇都不敢。   韩忠彦看看手中棋子,雕琢成圆形的白玉上端端正正刻着鲜红的馬。韩冈发明的这种象戏的新玩法,如今已经把十几种过去通行于世的象戏挤得没了踪影,棋盘上,只有楚河汉界。   一如韩冈治下的西军,将京营和河北禁军出身的将校,在新军中排挤得看不见踪影。神机营、铁道兵、警察,京师里数得着的兵马,明里暗里都在韩冈的掌握之中。   还有雍秦商会,还有数以万千计的官吏,还有天下人心,还有士林清望,还有议会中上百名抱团的关西议员,都在韩冈掌握之中。韩忠彦只在亲身掌握了相州之后,才得以看清韩冈庞大之难以想象的权势的一角。   韩忠彦抬起头。坐在棋盘另一面的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议员之一。也是他掌握的权力之一。父子两代都是韩家门下士,故而韩忠彦才会决定支持他参选议员。   李格非以进士之尊,甘愿参选,也是韩忠彦愿意支持他的原因。若非如此,韩家哪里找不到人?各地的议员,尽是诸科出身,进士出身的凤毛麟角,只有区区十数人——能考中进士,面前就是通衢大道,更有希望去争取议政之位。相形之下,还不知道前路如何的八百分之一,对进士们缺乏足够的吸引力。   按照惯例,进士高出诸科一等,李格非这样的进士出行在议会中,就有很大机会出于众人之上。   无论贤与不肖,出身都是十分重要。不过韩忠彦也希望自己的选择,是一个有才能,有头脑,知进退的人物,“文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应对?”   李格非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韩忠彦这是把话题又转了回去。   应对?是韩冈的应对,还是议会的应对?   李格非感觉以韩冈过去展现的性格,只要他还能走得动,就不会把这口气给咽下去。捡了韩冈留下来的便宜,还想把原主踩上一脚,韩冈怎么都不会容忍,多半会是出面。只要他这位宰相,或者说前宰相出面,这天下,还没有人能驳他的面子。   但现在呢,谁知道这位相公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议会,给人当笑话都不管,报社之事,不过是更大的一个笑话。韩冈完全不理会,也不会让李格非感到惊讶。   不过韩忠彦所说的应该不是韩冈,而是议会。   至于议会的应对,李格非倒很想说一句彼自为蠢,关我何事,可惜他做不到王敦的简脱,身为议员,必须要维护议会的权威,否则他在韩忠彦面前的价值,韩家体系里的地位,都会一落千丈。   李格非虽然是娶了故相王珪的孙女,但因为王珪昔年犯下的大错,其实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反而受到了不小的牵累,以至于沉沦于太学之中。   李格非日常醉心于金石,自安阳殷墟发掘之后,有一段时间,在太学任职的李格非,每逢假日便在开封和相州之间来回奔波,最后甚至主动申请从太学调职到相州任职。当然,这其中也有在京师郁郁不得志,而在相州有韩氏故主的缘故。   李格非父子两代都得到过韩琦的提拔,天然的就被归属于安阳韩氏门下。以其进士出身,在韩忠彦处颇受看重。因其无心仕途,便被韩忠彦推到相州议员的位置上。虽然说对仕途不抱希望,但受到尊重的感觉,让李格非不想失去韩忠彦的看重。纵然很想回家去整理刚刚得来的龟壳骨片,不过身上的任务必须完成才行。   也不知他那早慧的女儿有没有在书房里乱翻,承了他李格非的秉性,对金石喜爱非常,对拓片、甲骨爱不释手,李格非真怕女儿磕碰坏了他的珍藏。   “文叔,怎么愣着。”见李格非神思不属,韩忠彦磕了磕手中的棋子,“想不出应对的方法?”   “如果说是韩相公会如何应对,实非格非能揣度。”李格非咳嗽了一声,一边脑筋急转,一边敷衍着:“格非曾听人说,韩相行事如兵法,或奇或正,相事而用,故无所不利。”   韩忠彦呵了一声冷笑,“早在韩冈当初说要辞相,我便不再去猜度他的心思了。”   李格非低了低头,果然不会让区区一个议员去揣测韩冈的想法,“如果说议会的应对,议会八百众,人各异心。一人一个应对,就有八百种。但如果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再有良策也无法可救。”   韩忠彦眼尾微阖,“那是没办法了?”   其实等着看韩冈接下来的手段就可以了。   曲珍新近被任命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内外守卫。这一任命,来自于韩冈主导,在此之前,把守皇城的有李信、王厚、王舜臣,其下将校亦多来自于西北,韩冈门下。足可见韩冈对曲珍的器重,以及曲珍对韩冈的重要性。   韩冈如何处置曲珍的孙女婿女婿,为其收拾手尾,从中完全可以看出韩冈对大议会的态度。   但李格非不会这么说。   “有的。”李格非一点头,他说了几段话,思路却是理清了。   “说来听听。”韩忠彦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他很希望能听到一个能让他感到惊艳的回答。   在韩忠彦看来,韩冈手底下,真正忠心不二的得力走狗也就王舜臣、李信两人,便是亲近如王厚,遇上要押上阖族老幼性命的大事,怕是也要避退三舍。   只有荣辱与共的血裔戚里方能同进共退。这是韩忠彦自熙宁二年之后得到的教训。   熙宁二年,昼锦堂依然矗立在州衙后院,但回到相州的老父,原本围绕他周围的鹰犬,却先后远去。即使是朝廷荣宠不衰,也没有多少人,聚集在已经过气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身边。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果无权,也的有人。如果李格非能有出色表现,韩忠彦不介意为自己的嫡孙结下一门姻亲。   “格非方才也说了,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纵有良策亦无用处。可如果能合共一心?纵凡策亦可大用。”见韩忠彦仔细聆听,李格非说了下去,“如用兵法譬喻,之前收购报社,如出奇兵……”   “可惜太蠢。”韩忠彦笑着插话。   “是,只是料事不明,以至于铩羽而归。所以以格非浅见,当以堂堂之兵,临堂堂之阵。”   “哦?如何为之?”   李格非沉声:“大议会自有法度权柄,何须用商贾手段!”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议(十五)   淅淅沥沥的细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起,连带着气温也降了好大一截。   韩东阳一宿没合眼。一开始是因为新工作而兴奋得无法入睡,到后面就是被冻得完全睡不着了。   只裹着单薄的棉絮被子,穿了两身衣服,入春之后便没有再烧过的炕头寒气直往上冒。后半夜,韩东阳不得不隔上一刻就下炕跺跺脚,哆哆嗦嗦地直抗到天明。   一等屋外鸡叫,韩东阳立刻就起身。从窗台上拿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隔夜的冷茶。在透风的窗缝下吹了一夜风的茶水冻得倒牙,一口水进嘴,韩东阳脸都皱了起来。好半天缓过来,就用力漱了漱口。买不起十文钱一套的牙刷牙粉,但泡水的蒲公英根多嚼几遍同样能有刷牙的效果。   漱了口,又用昨夜打好的井水洗了脸,天幸没有上冻,冰寒的井水一下就驱走了残存的倦意。   一番梳洗后,从炕头的挂架上小心翼翼的取下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换上。   最早带韩东阳入行的前辈跟他说过,记者这行当,就是跟人打交道。人靠衣装,京城人一向势利眼,要想跟京人打交道,一副破落户的样子可不行。韩东阳上京后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了小半年的工钱才咬牙买下来的贵重品。   韩东阳也就这么一套撑场面的衣服。他夜里冻得脸青唇紫都没舍得穿上身,生怕弄皱了穿不出门去。平常跑大街小巷他也没舍得穿,只想着日后成了名记者,能够去采访那些贵人们的时候,再穿上这一身。   不过今日不同往日,刚刚换了工作的韩东阳,没多做犹豫,就换上这套新衣。   房门外的院子有了动静,房东家的小养娘也起来了,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子正是贪睡的时候,跟往日一样是被主母骂起来,嘴里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往厨房走。   听到厨房里叮呤咣啷的声音响起,韩东阳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一夜没怎么合眼,肚皮已经贴了后心。   韩东阳的早饭,都是在房东这边吃的。   他每个月一多半的工钱都归了房东,换来的是每日一宿一餐。这在京师,都可算是十分优厚的良心价了。   成千上万上京讨生活的异乡客,做梦都想有一间独住的厢房,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有一张大炕上的一床铺盖。若不是韩东阳与房东有着一层瓜葛亲,也得去睡城外的大通铺。   不过韩东阳的梦想,还是在京城中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即使跟他现在租住的地方一样,连开封新城城头都看不清,每天都要被一座从上到下开有百十处炮眼的战堡,挡去最好的两个时辰的阳光;即使跟他所熟识的前辈一般,只有一套连摆下一张大一点的床铺都勉强的公寓;即使要东挪西借,欠下一屁股债,多少年都还不清,韩东阳都想要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房子。   一天之前,这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草台班子的工作让韩东阳看不到前路,一天之后,韩东阳觉得,自己离目标就只剩下努力了。   “哥哥这一身,要去面圣啊。”   吃早饭的时候,房东的儿子带着几分嫉妒看着韩东阳。虽然家里有着一套带天井的房子,又能养得起养娘,但房东家也不可能给正值发育期的儿子置办起一身六七贯的新衣服。   “石哥儿。”房东是韩东阳拐着弯的同乡兼本家,叫着韩东阳的小名,“别去那花楼里厮混,更莫去那半掩门,婊子没一个好货,你还不够人吞的。”   韩东阳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告诫。他在报社里听多了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头栽进京师烟花地,最后就此沉沦下去的故事。   他咽下稀粥,“今天是要去采访。”   “去哪里?”   韩东阳在谦虚中藏着隐约的炫耀:“是去大议会,跟着前辈去看看有什么新闻能写。叔你也知道,那地方,不穿身好衣裳就会被说是衣冠不整,连门都进不去。”   韩东阳是跟着他的同事,一起从那间被议员买走的报社跳到新报社来的。被买走的五十几家报社里面的几百号人,几乎跑了个精光。花了大价钱只买到了几十个空壳报社,最后留给他们的,只有破破烂烂的印刷机,以及桌椅板凳等不相干的杂物,油墨和空白纸张都没多少。办下这件蠢事,大议会彻底成为了京城人的笑柄。   而韩东阳的新报社,则是仅存的二十几家小报,合并而成的七家报社之一,正是万象更新,想要有一番大作为打响名头的时候。   房东对此不是很明了,房东的浑家只知道五十几家报社被收购,但房东家的儿子却对事情本末了解一二,放下碗幸灾乐祸:“那可就有乐子看了。”转头求着韩东阳,“哥哥,俺跟你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房东的儿子,八岁开蒙,已经在坊中的小学里上了四年学,参加了学校里的气象社,听说还有自然学会的博士过来给他们上课。为了这气象社,他还让房东在家里安了气象箱,每天早起就念着立春雨淋淋,阴阴湿湿到清明的这一类口诀,记录气温和湿度,午后还要测一回。一天最低气温和最高气温记录在册,按月整理上交。不过很快兴头过去,就让家里的养娘代为记录数据。   “胡说什么,好好上学去!”房东一声呵斥,“要是给老子知道你逃学,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小孩子咕哝咕哝地低头吃饭,房东转脸对韩东阳道:“外面下雨,出门打上伞,雨鞋就拿家里的,别弄脏衣服。这料子不好洗。”   “知道了。”韩东阳感激点头,“谢谢叔。”   房东的浑家端着一篮子蒸好的炊饼上来,她跟养娘在厨房里吃饭,“外面雨又大了,今年该不会再闹水了吧?”   房东用筷子夹起一块炊饼,“天知道。”   房东浑家:“天子都被关在皇宫里,老天能高兴?”   嘘。   咳。   提醒声同时响起,餐桌上又安静下来,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吃过饭,韩东阳赶往议会。   因为下雨,他出门前换回了旧衣服,用油布裹了新衣出门。到了议会大楼外,找了辆空闲的马车,给车夫两文钱,在车厢里换好了衣服。   在议会大楼门前会合了搭档的前辈。看见韩东阳一身干爽新衣,那前辈很满意地夸了两句。   在守卫处亮了采访胸牌,没有任何阻碍地走进了议会大楼。   第一次正式走进议会大楼,韩东阳就只看见自己的前辈到处问候。高敞的大厅内,冠盖云集,一枚枚议员徽章亮得炫眼。还有些人胸前没有徽章,却与议员们平等对话。即使是韩东阳,听了前辈介绍他们姓名后,都立刻回想起他们中的几个,全是些很有名的记者,看着都能与国会议员平起平坐。   “今天会有大新闻。”   背后传来一句轻语,韩东阳回头,看见一名记者被几人围着说话。   那记者神情严肃,韩东阳的前辈挤了进去,只几句所有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一个比一个更难看。   提案?   相州李议员?德顺军陈议员?   虽然没听到后面的话,但韩东阳莫名心知,今天真的会出大事了。 第二百五十章 新议(十六)   能阻止吗?唐梓明不知道。   如何阻止?唐梓明也不知道。   为何要阻止?   唐梓明站在人群中,听着一个毅然决然的声音:“我们是记者,要为民鼓与呼,岂能为人钳制口舌?!新闻审查法案,决不能让其通过!”   咚!咚!唐梓明的心脏一下下回应着强音。   挥臂高呼的总编,让他心绪高扬。   是的,我是记者!   何为记者?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记者这个名号,有的只不过是拾掇家长里短给人通风报信的包打听。   在首开风气的两大会社所发行的刊载赛事结果的会刊中,为填补上面的空缺版面,才有了记者这一职业。   而那时候,记者们的工作也仅仅是采集市井里坊的传言,编造耸人听闻的新闻,散布一夜暴富的消息,是勾引良善参赌的掮客,是散布流言蜚语的长舌妇。   唐梓明最早加入的小报报社,至今为止,扮演的还是类似角色。唐梓明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绞尽脑汁编造那些惊悚荒诞的文章,不小心犯了忌就人人喊打,不比水沟里的老鼠好到哪里。   但规模稍大点的报社,尤其是发行量最大,名气最高的两大报社的记者们,他们的地位随着报纸的影响力日渐扩大而不断提升。   官府总是拈轻怕重嫌事多,而记者们总是嫌事情不够大新闻不够爆。   遇事找官府,免不了要遇到一张张冷脸,而记者们,对消息的来源则大多是热情的。   如果受了冤屈,找记者;如果看到不平之事又不敢出头,找记者;如果在路上遇到纷争,找记者。只要能够在发行量上万,乃是十余万,几十万的大报上把事情公开出来,进入了世人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眼界,事情很快就会得到解决。   唐梓明自从加入了齐云报社,时不时就会有人向他爆料,也曾为自己的朋友出头,去官府找个公道。   有着长年累月的宣传,如今的记者,是布衣御史,是员外风谏,是保护民众的坚盾,是曝光罪恶的明灯,是直刺贪腐的匕首,是打击恶棍的投枪。   有名有地位的记者,他们的一份内参就能直送中枢,放在宰辅案头。没什么名气的记者,只要能够上报,一样能够让衙门里的官吏瑟瑟发抖。   唐梓明从业时间虽不长,却也在前些日子用接连三篇长达万字的追踪报道,扳倒了两家数代盘踞京府县衙的胥吏世家,让十一个长年累月盘剥百姓、残害良民、欺瞒上官、贪污军备的滑吏上了法场,把多达三百余名从犯和犯属送去了边疆,顺便还使得两名官员被罢官问罪,追夺出身文字,十七人受到贬官、调职、申饬、罚铜的处罚,这其中还包括一名后补议政,这直接导致了这位后补议政,断绝了几年之内晋身正任的希望。   经此一役,唐梓明一夜之间名震京城,在京府业界中打响了名号,更轻而易举地被录用为议会记者团的成员。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议会发布的新闻,旁听议会的会议,并因此与众多议员搭上了线,能够打探到更深更私密的内幕消息。   成功给了唐梓明更多直面黑暗的勇气,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让他决心跟他的同伴站在一起,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   唐梓明很清楚,只要他不掺和此事,在社中按部就班,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名记者。可一旦涉足阻挠议案一事,卷入不可预测的风波中,甚至可能会断送他未来的光辉前途。   京师有名的记者,贪腐官吏闻之色变,与议员们谈笑风生,如此地位,多少人梦寐以求?还有齐云总社的一名副会首,对他很看好,已经托了媒人上门,要招他做孙女婿,如果前途尽毁,婚事自也会告吹,好人家的闺秀,数千贯的嫁妆都要离他远去,但唐梓明根本无所顾忌了。   之前三更天刚过,家门被人敲响,听到了紧急传话,唐梓明立刻换上衣服,飞奔而出。赶到社中,就听到了这个令人发指的消息。   这一天之前,唐梓明和他的同事还对议员与小报互怼的事件,抱着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被宰相放弃的议会不过是个逗趣的玩笑,小报联合起来,老鼠依然是老鼠,还是得在水沟里打滚。身在天下顶尖的大报社,后台硬扎,朋友遍天下,名声遍及天下万邦,自可笑看风云变幻。   孰料有议员丧心病狂,竟然要提出新闻审查法案。只是为了要堵上那些小报的嘴,就要把所有报社都牵累进去。自家报社已经顾及议员们的名声,顾及韩相公的脸面,尽量不去报道那些难堪的新闻。那几个议员竟然还不感念恩德,收购多家小报报社图谋封口不成,又出新招,竟然要将天下报社一同封口。   “若有此法,我们费尽心血写下的报道,审查官一句话就在印刷机前拦住。若有此法,贪官污吏、佞人贼子,只要收买了审查官就能把对他们不利的新闻给挡下来。若有此法,我们发一篇文章都得看审查官的脸色。”   主编重重地吐了口气,怨愤充溢,他指着人群一个个问过去,“若有此法,刘七,你还能为那被奸夫淫妇杀死的杨磨坊伸冤吗?子绪,你还能为陈家的孤儿寡母保住家业吗?何老,你还能在那姐夫做县丞的泼皮欺上门的时候,一篇文章就解决吗?唐五,你还能扳倒李狗一伙,让包庇他们的李知州、武通判被追究前责吗?”   唐梓明摇头,此事决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梓明不想忍。   “若此法通过,那么大势去矣!”主编咬牙切齿地看了一下墙边的座钟,短针指着三点钟的位置,“时间不多了,可能明天上午就会提案投票。”   “来得及吗?”有人不安地问道。   “你们知道议会投票实施的流程吗?”主编环顾众人,“按照大议会的法度,一个涉及国是根本的议案,需议员额定总数百分之五以上联名提案,五分之四参与投票,投票数三分之二同意才能通过,而不涉及国是根本的议案,一人提案,投票者过三分之二,赞同票过半就够了。”   “那依苗公之意?……”   “阻止法案,最好能先一步阻止法案被提案,再次一等是投票时阻止法案通过,最次则是让法案无法安然实施。就算法案通过,也是有办法让其名存实亡……”主编嘴角冷冷地扯了一下,“议案形成决议之后,可是要下达都堂的。”   下达,通过这个词,承认了大议会的地位是在都堂之上,都堂是接受大议会的任命来管理国家,甚至皇帝,也将由代表天下亿万生民的大议会来授予其帝位,可实际上——“皇帝的诏谕,太后的懿旨,都要宰辅们签书,过不了都堂一关,就是一张废纸。大议会的决议何能独外?人所共知,任何议案,至少都得有一位执政背书。但这项议案,如果有哪位相公的支持,肯定早就宣扬开了。你们谁听说了章相公支持新闻审查?韩相公支持新闻审查?这可是关乎朝局的议案!”   宰辅擅国,君臣失伦,主编却说得毫不避忌。众人无人惊异,这位主编,本就是韩冈的幕僚,而且还是韩冈的同门。   “不过……”他沉声,“最好的办法还是阻止在议会中。新闻审查法案,我虽还没看到其内容,但依常理,设立新闻审查的衙门,至少得增加一个议政的位置。官视民听,非同小可。既然如此,那自是事关国是根本的议案。”   “如果不是呢?”唐梓明忍不住问,“提案的议员要走普通议案的流程怎么办?”   “是与不是,那是要大议会来决定的。”苗主编髭须微微翘起,“为了确认这个议案,到底属不属于国是根本,先投一次票再说。”   一阵轻笑声响起,主编再次换上凝重的神色,“虽说最后也能让这议案成废纸,但我要拿到最好的结果。只有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了,都不要再耽搁。我这就去找两位相公,李副主编已经去联络其他几家了。”他拍了拍手,“你们全都给我跑起来!有什么关系全都发动起来,让那些山野里妄自尊大的土货,尝一尝我们报社的能耐!可不是那一干破落荒货能比得上的。”   被主编鼓动着,一群记者立刻行动起来。   唐梓明边走边翻着自己的联络簿,出了门,骑上马,就奔走在东京的街巷中,天亮前的两个时辰过来,他找了议员、官员、有门路的掮客,甚至还设法去章惇门下一名得力幕僚见了一面。   “竟有此事?”   “等我天明去问问。”   “这件事啊,可不好办,真的不容易……”   “我家主人不在,请郎君明日再来。”   “这都什么时候,哪里有大半夜上门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此事非我宜言,抱歉了。”   “事关重大,不敢掺和。”   唐梓明奔走在联络簿上的门户之间,得到的回音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就是再三推脱,没有一个说要站在报社这一边。被主编鼓动起来的锐气,一振二衰三竭,从一名相熟的中书省堂后官家中离开,他昏昏沉沉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胯下坐骑都显得没精打采,马蹄的声音不复初始时的清脆响亮。   刺耳的铁哨声猝然响起,唐梓明茫然抬头,只见两名巡警一手提灯一手警棍地跑过来,稍远处,还有一名巡警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唐梓明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一声叹,下马举手,“我是齐云快报记者,腰牌在怀里。”   “又是记者?”巡警闻言放松了警戒,都笑了起来,拿过唐梓明的腰牌辨认真伪,“今晚尽拦记者了。出大事了?”   唐梓明摇摇头,随口敷衍,甚至不关心有多少同行在今夜奔走。   “没问题,走吧。”递回腰牌,巡警放行,唐梓明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接下来的行程依然不顺,等到他失望地来到议会大楼中,消息已经散布开来。人们三五成群,尽在谈论此事。   “唐兄,新闻审查法案,是真是假?”唐梓明刚进门,就一把被几位熟人抓住,把他拉到角落里。   唐梓明抬眼向外张望,找到了两个同事,却不见主编的身影,看起来还没有好消息。对上几人期待的眼神,一个荒谬甚至戏谑的念头窜了上来,他突然笑起,“自然不假。我这边有可靠消息,相州李议员,德顺军陈议员都准备提出这一议案呢。”   “这可不妙了。”   “麻烦了。”   “真是贼子。”   唐梓明面前,几人的立场都是站在报社一边。唐梓明笑了一下,“有什么麻烦、不妙的?现在这项议案才得到了几个议员支持?超过重要议案的提案线没有?”他信心满满,“也不想想,要通过这项议案,至少需要四百四十位议员举手。有那么多人吗?要堵上两大报社的嘴,问过两位相公没?”   做作的声音一下没了,“章相韩相真的不会支持?”有人犹疑地问着,其他人紧张地望着唐梓明。   宰相的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两位宰相不是打算放弃两大报社,就不可能会去支持这桩自找麻烦的案子。可反过来,几位议员敢于提出这一议案,是不是已经从哪位宰相那边得到了首肯。   “要支持早支持了。章相公和韩相公两人,但凡有一个要维护议会,就不会任由大议会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唐梓明信心十足地说,“不过是寥寥数人,因一己之私而行狂悖之事。若让我说,此事可笑亦复可叹。”他长声而叹,“可笑其愚不可及,不知自量,竟欲与万民喉舌为敌,可叹一州英杰皆沦落,竟容此辈横行,为一州之表率。” 第二百五十一章 新议(十七)   隔着一重并不厚重的帷幕,外面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来。   对话停了。   议会大楼的门厅高有五丈,八根石柱矗立,两侧有楼梯直通大会议堂的二楼坐席。楼梯下的狭窄空间改造成的小憩厅中,田腴将布帘拉开了一点,外面慷慨激昂的声音立刻变得更加清晰。   “这年轻人有前途。”田腴望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唐梓明,在许多人面前,罔顾事实地胡说八道,寻常人可没这么厚的脸皮,也没这么强大的心脏,“不做官太可惜了。”   几位神情严肃的中老年人以沉默应对。京师排名前五的报社的总编、副总编,此刻脸上都不见一丝笑容,他们齐集于此,不是来听田腴胡说八道的。小报姑且不论,京师中的大报与都堂与官府与议会都有一份默契在,如此才有了衙门里的常驻记者和记者团,在此之前攻击议会的风潮中,几家大报社都保持沉默,还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局势则变得让他们无法再沉默下去。本是准备寻找一个解决方案,至少不要殃及池鱼,可会商对象的态度,却是让人无话可说。   田腴不把他们沉默的抗议放在心上,回过头来,“庐翁,是你们家的吗?”   被田腴点名的老者瞥了一眼邻座,苦笑道,“不,我家的小子都没这么好的口才,一个比一个木讷,真想让他们来好好学一学。是李兄家的。”   “哦,原来是齐云社的。”田腴再次向唐梓明望过去,依稀眼熟,“似乎打过照面,是议会记者团里的人?”   齐云快报社的副主编没搭腔,脸都是黑的,心中把外面那个胡说八道的小记者开革了一遍又一遍,却不妨身旁一根手指伸过来,冷不丁地戳了一下他的腰眼:“啊!……咳咳……”他本欲发作,却见田腴已转身过来,就低声说,“唐梓明,入行没多久,不过在社中挺受看重。前日青州知州受责的那桩案子,就是他先查出来的。”   “哦?是他?”田腴一副惊讶的模样,又大笑,“只那三篇报道,李简之少说得耽搁五年,布衣御史不辱其名!”   “诫伯先生。”齐云社的李副主编愤然作色,他自从成为天下顶尖大报的副主编,从来都是贵人家的座上宾,即使是权贵如议政,对他说话时也会和颜悦色,而田腴对他们的态度,念及今日的处境,一时间声线竟有几分嘶哑,“记者若有此番能耐,也不至于今日求到先生座前。”   国会议员总计八百二十人。有来自于东西京府,千万人中拔萃而出,权倾一方,名重当代,至交无数,家世煊赫;也有来自边陲荒州,籍籍无名之辈,琐琐凡庸之徒;更有来自普通郡州,小有名望,略有声气。有贵胄,有世家,有寒门,有归化之民,将门之子,商贾之徒。   尽管皆仅只一票,表决时举不出能算票数的第二只手,但声望、影响,都截然不同,权力也自迥然有别,从直通都堂,与宰辅对谈亦不落下风,到连在京百司的司阍都使唤不动,再到被报纸当成了笑料,议员之中,自有着三六九等的区别。而田腴不管用什么标准,都是八百议员中地位最高的那几人之一。   如今被天下蒙学用为识字课本的三字经,便是出自田腴手。每本三字经的封面和书脊上,都印着田腴二字。真要计较起来,天下数百万莘莘学子,都与他有几分受业之谊。   所以田腴一说要在京兆府参选,长安城中世家大族全都让他一头,没有谁敢跟争上一争。   而到了大议会中,田腴也因其声望、身份,以及韩冈的信任,成为了韩冈一系的首脑。   以韩冈门下、气学门徒为核心的小团体,在议会中占了五分之一还多。关西、河东的议员为主,南疆次之,还有零零散散出于其他地界。这一百七十八名议员,是摆明车马支持韩冈,打了铁券的韩党。自大议会召开至今,议案五六十份,这些议员在田腴的统领下共进共退,一否俱否,一同俱同,在议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还有畏于韩冈权势,或认同韩冈治政,或立场偏近韩冈的议员,又有一两百人,他们对于韩冈一系的立场,要么附和,要么弃权,极少有敢于反对的例子。   加上大部分时候跟韩冈同进退的章惇门下的议员,总计已经占据了议员总数的一半以上。   占据了议会中的多数席位,普通议案轻易就能够得到解决,而重点议案,虽然说要三分之二才能通过,但那剩下的不到一半的议员,只是一盘散沙,缺乏一个足够坚强的核心来统括,同样是会依照韩、章的心意而决定结果。   决定议案命运的力量,就掌握在田腴的手中。各大报社所关注和畏惧的新闻审查法案,也毫不例外地掌握在田腴手中。   但田腴的态度呢?   “其实叫我说呢,我们这些议员啊,受你们欺负也够了。放个屁都能给你们说成是京中雾霾又多了三五分。”   尽管面前的这几位报社大佬都是京中民间数得着的人物,有两位还是早年就在士林中闯出名堂,常年与士大夫们交往唱和,为贵人家遮掩过不少丢人现眼的新闻,留下的偌大的人情,两大快报社更是与韩冈、章惇有着几位紧密的联系,但田腴丝毫不顾及一干他们的脸面。   田腴受韩冈所托,与人合著《三字经》,又著《童蒙训》,并主编《幼学千问》,在蒙学教育上是泰斗一级的人物,但世人所称到的安丘先生田诫伯却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他对小孩子耐心有加,对成年人却往往眼中揉不得沙子。   田腴的脾气,几人还是只能忍耐。齐云社的李副主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耐下性子说,“诫伯先生,你可是冤枉我们了,别的不敢说,我们这几家可是一点都没有报道议会的反面消息。”   田腴呵呵两声笑,“天高地厚不问,懵懂愚氓可知。季申兄,你说这是出自哪位大才子的手笔啊?”   李副主编立刻侧目而视,他身边开封日报社的总编辑脸色就是一变,“这是秦封的报道……”   开封日报社有一位记者,文风犀利,写出来的报道直刺人心,虽没有多少花巧,却他偏偏能得读者喜欢,在京师报业颇有几分名气。   且此人最是爱写一些犯忌的报道,多次直指都堂,甚至韩冈和章惇都有被隐晦的讥刺。开封日报社受到“不明来源”的警告之后,立刻对这位记者加大了约束,对都堂的指责少了,但有几家胆子大的小报上,却多了同样风格的报道。   田腴嘿然冷笑:“化名在其他报纸上写报道,真以为世人都是瞎子吗?”   他冷眼看了一圈,“议员我本来也不想做,但玉昆相公特地写信与我,我才来做的。韩相公把这件事看得有多重,我最清楚不过。”   几人的脸微微泛白,眼中脸上却有几分不服气的神情闪过。   “德顺军的陈良才当真不是奉了相公钧令?”一位主编问道。   田腴回以冷笑。   如果只是普通的议案,韩冈从来不会直接指示内容,最多提点一二。   一开始韩冈对大议会就选择放手。把大议会跟他本人勾连得太紧密,就等于给自己身上套了一个靶子。议会里面出了什么事,都可以牵扯到他本人。   天下悠悠众口,即使是设了大议会,依然是堵不上,议员之中,有批评韩冈御下无方,有批评韩冈揽权,也有批评韩冈罔顾君恩,这些杂音根本避免不了,真是有许多议员就想着骂几句宰辅,为自己搏一搏名声,但要维护天下安稳,维系太平盛世,就少不了议会的存在。   但也仅此而已,韩冈不会牵涉太多。田腴很明白韩冈对大议会的态度,大议会应该是帮忙解决麻烦的,而不是给他添麻烦的。   可是在外人眼中却不是如此。   眼前的这几位主编也正怀疑陈良才不过是韩冈的传声筒。也正是因为这个怀疑,让他们很不服气。   眼下的局面能怪得了他们吗,明明是韩冈的问题。   眼下大宋朝堂内通行的选举制度,本于何时何事且不论,最早还是韩冈创立。从一开始的廷推宰辅,到如今的各州各县选举议员,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推动。每个人一开始都认为韩冈对这大议会看到十分重要,因而当有人用大议会挑衅韩冈的时候,许多人都在等韩冈的反击。从来没有人在韩冈重视的问题上挑衅他之后,能够安然无恙,甚至几乎没有人能多安稳两天,韩冈的反扑总是来得迅疾又暴烈,如同狂风骤雨冰雹瀑布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回去。   可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韩冈仿佛沉入了水底的木箱,他的反应,他的心情,他的态度,全都掩盖在了黑暗里。多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韩冈根本就没把大议会放在心上,他已经放弃了对议会的干涉,心思已经放在了卸任出外之后的安排上了。   虽然京师的几大报社被约束不要报道议会的负面新闻,知道韩冈并不是全然抛弃了大议会,但他们也没有收到为大议会正名辩驳的指示,若是几大报社同时为大议会鼓吹,要挡下那些脏水,甚至掩盖过去,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一件事。   多少年来,各家报社已经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要帮议政压下自己儿子当街奔马惊倒行人的传言,那就上一篇郡王杀妾案,用一篇新的热点报道,引走民众对之前的注意力,不用说谎,却有足够的成效。   若是遇上大相国寺警察掀翻小贩的摊位,那就上摊贩过多堵塞交通,人流稠密导致窃案频出,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换一个角度去报道,负面新闻也会变成正面。   可韩冈方面完全没有指示,并不只是韩冈,他那一系的宰辅议政,还有章惇那边,以及都堂中的其他派系,都没有有关遮掩大议会负面报道的指示。   这让几位资深的报人如何服气。他们并不是不想做事,但没有直接的指示,自把自为造成的后果,谁都免不了要考虑一下。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田腴眼神没有漏掉几位报社主编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也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但什么事都要相公亲口告诉你们怎么做,要你们这些主编何用?直接召集门客写出来登报不行吗?相公不想约束你们,相公一向都很欣赏报社能够仗义执言,布衣御史的名号,不是相公先喊出来的吗?不是相公一力主张,这京师里面哪有你们说话的地方。”   田腴抬起手,伸出食指,一二三四五的一个个主编指过去,“议会之制,是好是坏,你们难道不清楚?天下士人多了一个畅所直言之地,更有了参政议政之权,县议会州议会能辅佐贤守安治,也能阻拦贪官污吏祸乱一乡,大议会甚至可以约束天子、宰辅,这哪点不好?偏偏要揪住少少几人的错失不放,硬要把大议会栽上一个无用无能可笑之辈充斥其间的印象,日后局势变了好撤是不是?”   五人人人噤口,一个个都不敢吱声,见田腴正在气头上,谁敢出声反驳?说到底,他们对自己的重要性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也弄不清两位宰相的心思,是不是想要顺水推舟,多设置一个衙门控制报社,以策安全。   “该说不说就是错。不立场鲜明地站出来,在旁想看风色,这就是罪过。平日里得意地到处显摆,到事头上就脖子一缩做乌龟,”田腴声色越发尖锐,报社主编们的表情也越发的难看,“要是你们一以贯之,对所有人都用同样的标准来约束那倒也罢了。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米元章虽说是古怪脾气……”   田腴自嘲地笑了一下,米芾的脾气不止是古怪了。带着古风的高冠,坐在慢吞吞的牛车里招摇过市,因为冠冕太高,不得不把牛车顶棚去掉,路人看时,倒像是被抓回来的罪犯关在囚车被游街,这只是他很普通的日常了。常自诩楷书天下第二,草书天下第一,有好事人问他,宰相笔墨如何——韩冈的楷书因为其宰相身份如今还是被一些人追捧——米芾回了一句何不去问我邻家小儿笔墨如何?   “但只要他心思纯正,却也是好相识。”田腴如此说着,他与米芾的确关系不错。虽然没有那份狂气,但米芾天性直率坦荡,喜爱小儿天真烂漫,对成年人复杂心思多有不喜的田腴,跟米芾一见如故。同在京中时,经常一起说话喝酒。   五位报人相互打了眼色,田腴的态度如此,自然不能再抗着头。各自心中的想法掩盖得严严实实,脸上倒是不约而同地现出谦卑认错的表情。   “先生说的是,今日局面,的确有我等处置失措和放任的结果。”李副主编一副坦诚诚恳的口吻,另外四人与他一起,诚恳向田腴表达自己的态度,“这一事,我们不敢推脱。今日回去,便动员全社上下,洗心革面,端正态度。”   田腴也不说好,也不说话,看着五人一个个指天誓日,要重新做人。   “不过……诫伯先生,我等还是有一点冤屈要说一声。”另一位主编顺畅地接上去,“我等布衣,能为御史之事,实赖报纸之力。所谓报道,非止我报人之声,实乃万民之声。黎庶与都堂有九重之隔,欲下情达于天听,非报纸无以为之,欲上意能传于民间,非报纸无以为之。百姓求安稳,求公道,宰执求通达,求清明,上下有所求,故而有报纸。报纸,乃是宰相耳目,百姓喉舌,若报社为朝廷左右,那就又是一衙门,官吏居其间,欺上瞒下,谁再为百姓鼓与呼?中枢又从何处了解民生疾苦?而且诫伯先生……”他的眼中有光芒闪动,“今日报纸要被审查,那么明日,《自然》是不是也要被审查?”   相比起报纸在韩冈那边隔了一层的关系,几位报人更清楚《自然》在韩冈那边得到的亲儿子的待遇。能够让平章和宰相做主编的期刊,这天下也只有《自然》一本,而报纸,能够得到宰相的些许荫庇就很了不得了。   即便韩冈可以坐视天下报业头上多一道新闻审查的头箍,但韩冈绝不会同意,《自然》的脖子上也被套上绳索。   几位主编的说辞,不出田腴的意料之外,“尔等所言甚是,报社最大的益处就是为民声张,采风也罢,行人也罢,都是官子口。易为人左右。报社立足民间,不涉朝堂。不过……这一切的前提,还是得你们能够秉公直言,而不是像之前推墙倒户一般,抓住皮毛小事大做文章。”田腴瞅着几人,冷笑,“照我说,大议会的议员,更是规规矩矩从千万人中选举出来的,为民喉舌四个字,议员们更加贴切,你们说对不对?”   终究还是利益之争。谁才是百姓代言之人?议员还是报纸。   田腴这几天觉得自己看得越发清楚,报纸正是想要打压下议会的声势,维持报社在民间舆论上的权威。虽然面前的几人,还有那些小报,并不一定有如此明确的认知,但他们的潜意识中——这个词是出自某本小说,田腴觉得还是很形象和贴切——却已经按照对敌人的态度去做事了。   几位大权在握的报人,在田腴挑明之后,他们一时失语。报社要为民声张,议会是万民代表,谁更代表百姓的呼声,谁的话更能让朝廷信服。   所以这些人的见识就仅止于此了。明明可以相互配合发出更大的声音,明明可以相辅相成去制约朝堂,掌握更大的权力,偏偏认为议会是来抢食的敌人而狺狺做声。   “相公还是不想看到万马齐喑的局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否则也不会在报纸之外,设立议会了。天处高而听卑,正是想要天下人能参政议政,能够让万民的声音能传达于上,才先后有了报纸和议会。本应相呼应和,共……共为朝廷耳目,”田腴磕绊了一下,他更想说共制朝廷,但他现在不可能明着说出口,“孰料现状竟与相公的想法截然相背,此事诚可叹矣。”   田腴的口气稍稍软化了一点,其余五人顿时精神一振。他们听了田腴半日的训斥,正是想要听到他说出现在的话语。   田腴愿意跟他们长谈,这姿态就表明了他和他身后韩冈没有太强烈的给报社勒绳上锁的打算。挨一阵骂就能免了日后的后患,在个人虽说是憋屈,但只是一时,总比日后日日憋屈要强上亿万倍。   “诫伯先生放心,我等报社,日后定然会好好配合议会,为民声张。”   “诫伯先生之意,我等已明,对这几日的事,定然会日日反省,戒之慎之。”   田腴言外之意,不难明了,几位主编自然知道该如何表态。更有开封日报社的主编,“为大议会解说的文章,早已经在印刷了,眼下多半在分报点中,待会儿就呈递给先生。”   当他们的反应一如所料落在田腴眼中,田腴心中只有冷笑。恐怕不能如他们所愿了。   韩冈不在京师的时候,如何能控制住京师舆论不为他人左右?可以设立一个衙门——这也是几家报社所畏惧的——但也有其他解决的办法。但终究,报业的鼻子上肯定要穿上一根绳子,免得其乱冲乱撞,更要防备其反噬。   门厅正门处喧哗声传来。田腴分神张望了一下,随即起身,几位主编一看,也立刻跟着站起。   曲珍的孙女婿,德顺军的陈良才陈议员,先一步到了。   “法案声势已张,撤回徒惹人笑。”见几位主编就要说话,田腴抬手拦住,“议员还是要脸面的。但结果,你们稍可安心。”   说罢,田腴就掀帘而出,走到被人众围起的陈良才面前。   “陈议员。”田腴道。   一见田腴,陈良才身子一震,忙排开众人。众人的喧哗也一起安静下来,在旁看着。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位犯下大错,但一夜之间又闹出偌大声势的年轻议员,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良才见过先生。” 第二百五十二章 新议(十八)   “诫伯先生。”陈良才在见到田腴的第一时间,就躬身行礼。   他想到了要用授予给大议会的权力来遏制京师报业,但在一夜之间,将新闻审查法案的名目传到京中各处,掀起好大一番声势,却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从妻子祖父那里得到的转述,来自宰相的训示就像窗户纸,让陈良才一下就明白了该如何解脱自己和议会面临的困境。但想要走出困境,他一人之力却绝难完成。议会之中,能够帮助他的人,愿意帮助他的人,以及已经在帮助他的人,就只有他眼前的这位安丘先生田腴田诫伯。   “跟我来。”田腴没多话,他看看周围,只说:“一起去计议一下。”   田腴转身前行,几十人跟在田腴的身后。全都是来自西北的议员,也全都是韩冈一党。   如果议会中所有的韩党成员到齐,跟在田腴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如同重臣出巡。而议员们的资历和身份,让他们在田腴身后,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相应的排位。   陈良才原本是排在近末尾处的。来自妻族的助力,让他仿佛是被招赘的赘婿一般,并不如何受到尊重,在韩党议员中,也是属于那种说话没有人听,只有一张选票的那种,如同空气一般透明。   但此刻,陈良才紧紧跟随在田腴身后,只有一步之遥。   田腴步履从容,在数百人的注视下,穿过只有议员才能进入的内门,走入议会大楼内部的世界。一人接一人加入到田腴的队列里,议员组成的队伍越来越长,陈良才微低着头,一副小心谦卑的模样,步子却一点也不慢。   这就是陈良才一意以求的地位。   这是第一步,陈良才想。他眼皮低垂,田腴的薄底官靴一起一落,黒布鞋面,碎布头黏合缝起的鞋底,轻软舒适,是街面上最受欢迎的鞋型。   从鞋厂接收碎步和针线等材料,在家里制作鞋底,更是许多地方女子贴补家用的营生,做得多的都能养家糊口,做得少的也能赚些脂粉钱。   陈良才的脚上也穿着同样的靴子,大小都不差许多。但他站立的位置,陈良才最清楚,与田腴穿着同样靴子的双脚,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安丘先生田腴田诫伯,即使是去往最为偏远的州郡,或者干脆是北方的契丹,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即使一时不知,拿出《三字经》,就没有人不知晓了。而陈良才,如果不加上曲侯孙婿,可就泯然众人。   韩党议员一百七十八,而陈良才就在一百七十名之后。   陈良才如果只是想做一个循吏,就不会参选议员,更不会去听人劝说设法去解决议会面临的大问题。老老实实攀着妻家的权势做官,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人生。或者在韩系的议员团中,过上一二十年,有了足够的资历,同样能成为韩系党羽的中坚。   可陈良才不愿意那么慢腾腾地一步步往上爬。他想要做下一番大事业,而不是处在妻家的羽翼之下,被人介绍为曲珍的孙女婿。曲家是自己起步的助力,而自己却不应只是曲家对外的一张嘴。   这是陈良才的想法,为了这想法,他不怕去冒一些风险。想比人多走快一点,就不能怕事,抓住每一个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韩冈起家的故事在关西早就是一个传奇,整日间充斥在耳边。庸人只会惊叹于韩冈经历的传奇,而陈良才这般野心之辈,想到的就只是如何仿效这件事了。   “就在这里吧。”田腴在一间四开的大门前停步,门上挂着河北厅的匾额。   随着他的脚步,后面的议员们也同时,嚓嚓作响的脚步声一下断了。   陈良才偏头飞快地瞟了一眼,在他身后,已经是一百多人的队列了。   议会大楼有一主楼,三副楼。两座副楼是议员们的公厅,上下六层,一个个小房间如同蜂窝一般排列,狭窄局促的房间里面摆下一张桌,几张椅,就连转身都困难了,甚至解手都要排队。另一座副楼,则是服务于议员们的官吏所在的位置,会议,文案,印刷,茶水,维护,相关人员都在这里。   而主楼,仅有三层,却比六层的副楼还要高差不少。其中能容八百议员共聚的大会堂,真要把三层座位坐满,能容纳两千人之多。主楼就是以这大会堂为主,大会堂周围,还有十六个大小不等的厅堂,以供议员们聚会讨论议案,各色装饰,墙上壁画,全都是按照各路的风土人情而布置。   河北厅是各厅中最大几间之一,进门正面的一副屏风,屏风上山峦起伏,山势连绵,云雾缠绕山间,一眼望去,千里燕山尽收眼底。仔细看去,白底泼墨的山川竟不是画面,而是烧瓷而成。   屏风后,座椅罗列。如甘凉、广西那样的小厅里面,只有十几张座椅环绕靠墙布置,但在河北这样大厅,则是一排排的桌椅前后布置,最前面是一排面向众人的桌椅,就像是外面的大堂一般具体而微。   座位两侧的墙上饰以刀剑,燕赵之地,民风好武,却没有字画的余地。   众议员纷纷落座,已经在类似的会议厅中开了好些次会议,每个人的座位就跟他们的队列排序一样都几乎固定了下来,陈良才的座位应当是在最后,再后面就是屏风了。但今日,陈良才跟着田腴,一直走到了主席台前。   主席台上,已经摆好一摞摞装帧整齐的崭新的议案文件。最显眼的位置上,就端端正正印着新闻审查法案的字样,左边有个草字字样。翻开来,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陈良才敬服地望着田腴背影。得到妻子祖父转述,与妻子祖父的幕僚商议过后,很快就有了思路。拿着这个思路,陈良才第一个找上的就是田腴。   只有得到田腴的帮助,才能让法案顺利通过,完成韩冈交代的任务。   而田腴,本身就是韩冈在议会的代言人,在韩冈那边,肯定也有着比自己妻子祖父更加通畅的沟通渠道,如果自己理解错误,那么也肯定很容易地就得到更正,避免再犯下自作聪明的错误。   而自己这边找上田腴说话,还是不久之前的半夜里。刚刚与田腴商讨过,打过了草稿,确定了正文,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之间,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么多准备,甚至都一本本印好了。尽管田腴说了这件事他负责,不过陈良才没想到田腴能做的这么快这么好。   一本本法案的草案发了下去,一名名才听到消息匆忙赶来的议员走了进来,等到每一位议员都拿到了法案文件,能容纳两百位与会者的厅中,已经坐满了大半。   “新闻审查法案,这是陈良才议员今天要提出的法案。”田腴拉着陈良才在主席台上坐了下来,“最近的事大家都知道,大议会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不实新闻弄得很狼狈,不止一个议员跟我说了,该得好生整治一下了,我也是这个想法。正好陈良才议员也同样有了这个念头,准备了一个议案上来,大家都先看看。有什么意见现在都说一说,都确认了,就递上去。”   只要是提案人,都可以坐在主席台上,宣读议案草案,并回答质询,但陈良才还是第一次坐在这里。   厅中只有哗哗的翻页声,议员们都在认真地审读着草案的内容。   主席台比下面的几排座位稍高一点,陈良才从略带俯视的角度望着下面的一名名议员,舔了舔嘴唇,嘴里莫名地觉得发干。   有点紧张,还有些激动。   却又在想着,这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不论对与错,果然只有做事,才能得到更多人的承认,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更加确认这一认知。   做错和做对那只是才能问题,做与不做却是立场问题——这是陈良才从韩冈的长子韩钲嘴里听来的原话,尽管并不是针对现在这桩事,但用于今日,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相比起才能,立场更加重要。   他与韩钲打过几次交道。虽然韩钲放弃了参选国会议员——以韩冈的地位,和他韩冈长子的身份,任凭韩钲在关西哪个州府,都能轻易被选为大议会的成员——但在关西的议员们前往京师之前的几次集会中,陈良才与韩钲见过。   之前是做错了,竟然想用钱去收买报社,自己也是给那几个江南子绕糊涂了,才自以为是地掏腰包。但这是为了帮助大议会解脱危机,是为了韩相公挽回颜面,不管做对做错,态度上是绝没有问题。   韩相公那边,也肯定没有因此把自己打入另册,否则就不会让妻子祖父带来他的指示。   现在依照韩相公的指示,只要这件事办好了,法案顺利通过,那么声名大噪的他,日后就是陈良才陈议员,而不再只是曲侯孙婿。   法案的字数并不多,两千余字,为装帧方便是单面印刷,折页装订,前后也就十页,读书快的人,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   这时候,下面的议员,有的人已经看完了,抬起头来望着陈良才,脸上无不是诧异之色,一个个欲言又止。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盯着陈良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着疑惑,只不过田腴还没有发话,都不敢开口询问。   陈良才平心静气地回应着这些目光。刚才他也草草扫了一遍文件内容,与他之前跟田腴商讨过的内容没有区别。只不过跟外面的传言有着很大的距离。   虽然不知道外界的传言,是那位跟自己有着同样想法的李格非李议员的主张,还是这边田腴田诫伯先生故意惑乱视听的结果,但陈良才确信,自己的这个议案,比起传言,应该更加轻松地得到通过,不用经过太多坎坷,也不需要太多辩论。   如果李格非李议员的提案是传言中的内容,那就太好了,那样的提案牵涉太多,甚至可能会被归入重点议案中,变得需要太多的议员赞同,硬生生地提高了通过难度。   陈良才太想独享这份荣光,一点也不想分给他人。   “看来都看完了。”看到几乎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田腴终于开口,“我之前已经把这本草案送去章康时那边了,他那边李格非的议案也递到了我这里,内容差不多,只是由谁来掌握新闻审查权这个区别……”   田腴话声突的一顿,人也抬头向门口看过去,陈良才跟着他抬起头,只见两个熟面孔的田腴的伴当各捧着一摞书册进来,看装订就是议案草案的模样。   “嗯,对陈良才议员的提案有疑问的一会儿再问,”田腴点着头,示意两个伴当将草案放在桌上,“我还有一个议案,大家仔细看一看。”   诧异的神情,这一回出现在陈良才的脸上。他半张着嘴,眼睛在田腴和两摞草案之间来回转着。   眼下的急务难道不是他的新闻审查法案吗,田腴这又拿出了一个法案,这是要闹什么?   难道田腴又有什么新想法,跟他和李格非都不一样想法?!   ……   “李格非?”   巷口处,盛陶盯着那骑手的背影转过街角,方才放下车帘。   前面的背影这几日刚刚见过,不会错认,但……那举止真不像是李格非。   马背上直得略显过火的挺拔姿势,在述说着主人的兴奋和得意。有别于往日会面时的谦恭沉默,更不似他近日过街老鼠一般的国会议员身份。   就在前日,文安堂前,两人打了个照面的时候,几句寒暄,盛陶就只听见李格非在叹气。   大议会自召开后的一幕幕闹剧,让八百议员的身价,就像大相国寺交易的胜利国债,瀑布一般下跌。国债那是即将到账清还,朝廷又没有像谣言中增加偿付,依然得回归原本的价值。而议员们的身价,自然也跟着一起跌落。   在盛陶的印象里,李格非一向是寡言的,谨小慎微的。许许多多曾经受过韩琦的恩惠,依然愿意安阳韩家,官吏中,李格非的进士身份很是特别。寻常进士绝不可能放弃自己光明前途去参选议员,甚至连韩忠彦都不敢提这样的要求,明摆着要把心腹变成仇人。偏偏李格非选择了这条路,让盛陶大感惊异。最近的事,李格非到底后不后悔他的选择,盛陶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这个问题换到现在来问,肯定又变成否定的了。   “春风得意马蹄急啊。”盛陶轻轻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   新闻审查法案,夜里乍听到时,还以为是谣言,盛陶他根本就不相信。   朝堂之中,要约束报纸的呼声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人两人,要不是京师报社实质上是掌握在宰相们的手中,那些到处乱窜的记者,早就被套上笼头了。可既然报社在宰相们手中,谁敢在虎口中夺食?放在路边上都没人敢捡。   但很快就听说记者们在街上乱窜,让这个传言多了几分可信。   议会的确是很有可能提议约束报社,不过也只会是可能。   议员里,有很多人还是很顾及自己的名声。因为新闻中对议会和议员的攻击,有两三个相熟的议员都跟他透露,想要辞去议员的位置。没吃到肉反惹了一身的骚,这对任何一个听了韩冈的蛊惑,想要在议会中有所作为的成员,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而因此设立新闻审查制度,或许能发泄一口憋闷在胸中的怒气,但另一方面,也会让议员们成了士林清议和民间舆论中的反派,说不过就堵人的嘴,没品且没度量,议员们的个人评价可就要大大下跌。盛陶估计,会有不少议员个顾及自身清名,而反对这一提案。   两种结果都有可能,只是不真正到投票时,说不清会是哪一种结果。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以传言为真,李格非当真提出了新闻审查议案。而很快,又一个消息传来,同样是新闻审查议案,但提出议案的主角不再是李格非,而是没什么名气、盛陶刚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陈良才——德顺军的议员掺和进了一桩蠢事里,曲珍为他的孙婿赶往韩冈的庄园去请罪,这件事昨天前半夜才传进盛陶耳中,没两个时辰,这个名字又多了一件让他记住的事端。   这一个消息,反倒让盛陶更偏向传言乃是谣言这一面了。直到他从韩忠彦那边得到了更加确定的说法。   竟然两个人同时要提出议案,竟然两件事同时传了出来,是宰相们开始要动手了?   盛陶只能这么想。   正要镇守皇城的三衙管军赶去拜见卸任的宰相,这等有可能威胁到所有人的事情倒罢了,人人关心,人人在意,自然传播得风驰电掣。   可莫名其妙的小人物的事情,传得那么快快,传得那么广,而且又那么及时,没有一张广布京师的大网,决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这张网,还得跳过人数众多的报业系统,独立成型。除了宰相,没人能拥有这样的一张网,也没人养得起这样的一张网。   宰相此前迟钝的反应,盛陶觉得韩冈是身处嫌疑之地,章惇则乐得看笑话,或许是不打算就此发言。至于现在,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是钓鱼呢。   他再望了眼已经远去的李格非,他会是一个好鱼钩吗?   盛陶没有追上去与李格非打个招呼的打算。车轮缓缓停在韩忠彦的家门前。   李格非是韩忠彦的人,但这件事中,却不知是站在了韩冈还是章惇的角度上办事。作为韩忠彦的盟友,昨日刚刚会面过,盛陶却全然没听到消息。他今日一大清早就过来,正是想问一问韩忠彦。   还是早上,韩忠彦却是在后花园见的盛陶。   一盘残棋未收,空气中还有着浓重的灯油味道。假山上的棋室,正挡住了东升的太阳。半掩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早开的海棠。盛陶垂眼看着棋盘,他这边执黑,已经快要落败了,比红方少了一马和一炮,一只红车沉底,更有一炮一马与车同侧,局面岌岌可危。也不知是不是李格非故意相让。   他对面是正襟危坐的韩忠彦。韩忠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通通的,煞是吓人。看起来韩忠彦和李格非在这里熬了一夜,不知为何又下起了象棋,只是最后两人都没有了继续下下去的兴致。   能与韩忠彦相对对坐,盛陶自不是普通人,同为议政之一,韩忠彦的重要盟友。以韩忠彦的家世,如何会将区区议政放在眼中,他的眼睛一直都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议政中能有多个同盟者,到现在为止,还留在京师议政行列里的,也只剩盛陶一人。   盛陶跪坐得端端正正,“吾方才在门前,正见李文叔离开。李文叔在马背上,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看来是又有好消息了。”   韩忠彦指着盛陶的座位,“一刻钟前,李文叔就坐在仲叔你现在的位置上。正好收到了议会那边的消息,陈良才的提案已经得到了田诫伯的同意。”   “陈良才的议案具体内容是什么?”盛陶不认为两边的议案会全然相同,主题能雷同已经是很难得的巧合了,要说具体条款都相同,那么除了说是事先商议过,那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韩忠彦对此却并不在意,“这件事关键是给狗脖子套上绳子,至于绳子牵在谁的手里,可以事后再论。议案拆分也不是什么难事。”   盛陶皱眉,想了片刻,忽而问道,“师朴你到底许了李文叔什么好处?”   提出新闻审查法案,其实要冒不小的风险,尤其是名声上,不免要受到拖累。陈良才那等籍籍无名之辈倒也罢了,李格非在河北士林总算还是有些名气,韩忠彦看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进士的身份。相州州议会,直接就姓韩了。九成以上的州议员,与韩家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这么多可以选择的对象,不缺一个进士。   再说了,名声坏了,日后怎么继续参选?看李格非模样,可不是被逼着去做的,更是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好处,才会如此意气张扬。   韩忠彦摇头,“什么都没有。”见盛陶不信,他解释道,“如果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那我肯定要给。可此事本与我不相干,我又何必趟浑水?是李文叔自己有此想法,我已经帮了他一把,这还不够吗?”   盛陶呵呵冷笑,韩忠彦的话他只信一半,说不清其中有几分是敷衍自己的成分。以韩忠彦的身份,如有要紧事,自不会对李格非说。李格非父子皆出自韩琦门下,但区区一名议员,又非智谋之士,只可能做棋子,做不得参谋的,但这事也没必要拆穿。“师朴你哪里是帮他,只怕是嫌局势不够乱。”   韩忠彦闻言大笑,“我这是学韩玉昆,准备浑水摸鱼呢。”   “不!”盛陶冷然道,“韩冈他只是将水搅浑后,到自家的池塘里面去养鱼。”   搅乱别人,经营好自己,相比起浑水摸鱼,韩冈这种行事风格,才是最让人难以应对的。韩忠彦以韩琦之子却屈居于韩冈这灌园子之下,足可见两人的手段见识其实差了老远。   韩忠彦却不觉盛陶话中深意,反问道,“陈良才吗?”   “更多!”盛陶轻叹,“韩冈找曲珍那新任的太尉不会没有盘算。”   “韩玉昆找曲珍,不是反过来吗?”韩忠彦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问道。“难不成韩玉昆还打算支派曲珍做下什么大事?韩玉昆有那个心,曲珍也没有那个胆吧。”   “嗯。”盛陶洒然笑道,“这只是我一己之见。总是猜度太多。”   章惇有自己人可用,但韩冈离任之后,想要影响到京师政局,再多人手也不够。垂垂已老的李承之,心思难测的张璪、为人反复的沈括,谁能挑起大梁?游师雄、黄裳之辈,初入都堂,毫无威信。韩冈能做的就是凭借手中的武力了。曲珍可是关键的节点之一。   “也怪不得仲叔。”韩忠彦说,“这时局,不多想想,多看看,说不准一步下去,落到哪个悬崖下面了。”   盛陶笑着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外面人影闪动,很快一人进来,跟韩忠彦说了句有人有急事求见。   “仲叔稍待。”韩忠彦起身告罪,“家中有事,我去去便归。”   韩忠彦匆匆而出,棋室中仅剩盛陶一人。   低头看了一阵棋盘,盛陶忽然提起一卒,从楚河汉界上一跃而过,压在对面九宫的正中央,轻声叹道:“三子归边勤划策,却忘小鬼坐龙廷。” 第二百五十三章 新议(十九)   赵煦放下画笔。   最新一副泼墨山水铺陈在他眼前。   昨天画了大半,因为天光不好暂时搁笔,今日清早赵煦就早早起身,接着昨天继续画了下去,将细节一一补齐。   画幅中山峦叠翠,一道瀑布宛如匹练,自山巅奔腾而下。远山近水,皆是历历在目。近观画作,仿佛有一股山野间的水汽自画面蒸腾而起。   不论让谁来评价,都可算是世间一流的画作了。   “即使李公麟当面,也得自陈逊色官家三分。”贴身的小黄门没口地称赞着赵煦的杰作。   赵煦无言地摇了摇头,换了一支狼毫,在左上角签下自己独门的押记。   成为大宋天子,已经十余年了。赵煦也从黄口孺子,成长为一个擅长绘画的青年。   现任皇帝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绘画,一幅接着一幅。当爱好变成了工作,立刻就变得枯燥乏味起来,如果不是为了用画作换回的那一点收入,他早就放下画笔。   身边人要赏赐,有时候还想买一点私人的东西,尽管这些只要跟皇后提一句,皇后自会去办妥,但赵煦就是不想去求那总是板着脸,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女人。   帮赵煦在画上押上鲜红的私家钤记,小黄门扶着赵煦坐下,“官家,歇一会儿吧。”   赵煦站得也久了,双脚都有点麻木了,顺从地坐下来。让小黄门按摩着小腿肚子,赵煦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黄门忽轻忽重地按捏着赵煦腿上细瘦的肌肉,“就是官家画水的时候。”   赵煦随着按摩的节奏,一下一下地轻轻地点着头,享受着酸麻后的酥爽。比起前些年,被管束得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如今的日子,已经是惬意太多。   有报纸,有书籍,虽说是全都被人仔细检查之后才得以放到御书房中,而且以时效闻名的报纸,送到赵煦的面前时,都至少是发行日的一个月后,可赵煦终究是有了一个了解外界的通道。   闭着眼睛,享受了一阵,赵煦忽然问:“怎么样了?”   小黄门直起身,在赵煦耳边轻轻说了一个数字,赵煦闻言就皱起眉,“怎么就这么一点?”   小黄门紧张地向外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官家,画得太多太滥,就不值钱了。那奸商说官家画得太多,想买的都买了,不想买的多也不会再买,有好几副存了三个月都没人来买,给多了他就是做亏本生意了。”他偷眼看着赵煦的脸色,又跪下来,轻轻按压着赵煦的膝盖,“佛祖在上,奴婢是争辩了许久,那奸商都不肯松口,最后只能卖给他了。官家明鉴,奴婢再大胆也不敢欺瞒官家。”   “这奸商!”赵煦恨恨地磨着牙,虽然说他的画作的确是多了一点,可那是因为自己缺钱啊,不得已才多画了许多,但水准一点不差,依然是他惯常的水平,不管放在哪里,都能摆在多宝格上充做上品。   “还有押记。”小黄门说,“有人知道是官家的记认,可还有人不知道。若是他们知道这是官家的墨宝,肯定会抢疯了。”   “要不,朕留个名号。”赵煦因为担心朝廷得知,一直都是用化名,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几人知道赵煦真实的名号和身份。   “不可,万万不可,官家用化名已经是宫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要留了真字号,不一定会被买家认识,却肯定会被保慈宫知道。”   听到小黄门提到太后,赵煦冷冰冰地挂起了脸,“那怎么办,要朕再多画一点?”   “官家如今一天画上两个时辰已经是很多了,再久就可就要伤及御体。”小黄门焦急地说着,又压低声线,“刘娘子一直都说,要官家好生保重御体。”   “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扯到最近被纳为美人的新嫔妃,赵煦仿佛失去了谈兴,把小黄门打发了出去。   待房内只剩他一人,赵煦翻过手,掌心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纸团。   赵煦安静地站在桌旁,低着头,双手交叠下垂,靠在肚子上。看似是在审视自己的画作,下面的双手微动,打开了纸团,只偷偷觑了一眼,就立刻死死地捏紧。   他脸色木然地站在画桌旁,纸团已经消失在他嘴里,双手撑在桌上,难以察觉的颤动被垂下袖口掩盖,但微红的眼圈和哽咽的喉咙,出卖了他现在的心情,幸好这时候无人打扰,给了赵煦他一个安静的空间。   再等等,再等等,他轻声念叨着,思绪一时间飞向了远方。   ……   同一时刻,王安礼正在家中梳洗。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酒气和脂粉味道,还得换上一身新衣,方才适合去衙门坐衙。   王安礼是王安石的亲弟。当年王氏四兄弟,王安石已逝,王安国早亡,就只剩下王安礼和王安上两人。   王安上在外任官,王安礼两任议政,两次出外,近日方才回到京中。   作为宰相的姻亲,皇后的叔祖,王安礼很轻易在议政中又占了一个席位。   不过如今的议政,地位尊崇,权柄更重,约束比以往的两制官侍从官更为多了。   王安礼是不愿受约束的性子,青楼中与人唱和是常有的事,甚至王安国的丧期时,都有过与人饮酒作乐,过去多有轻佻的评价,在议政的位置上做得并不是很自在。   “总得有些乐子才能做得下去呢。”王安礼曾经对他的一位朋友这么说过。   就如最近议会和报社的龙争虎斗,王安礼只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旁观。相对的,他更想压一压那些议员,让他们弄清楚朝廷才天下真正的掌握者。不过议会占了上风也无所谓,对他毫无影响。   不过王安礼这段时间倚红偎翠却也并不只是为了耍乐。   他与章惇素无往来,与韩冈也不亲近,两面不靠的结果,就是他在议政中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耳目杜塞,如有事变,很难及时知晓。而青楼之中,消息往往远比他这个议政家里更加灵通。   这事说起来难堪,不过去投效章惇、韩冈,感觉更是难堪。何况真要认真计较起来,青楼中鲜嫩娇艳的豆蔻少女,总比章惇韩冈和都堂中的那几张老脸来得好看。   用肥皂好好清洗过身子,泡在石砌的浴池中,温热的洗澡水直没到了颈项处。王安礼舒服地一声叹息,仰靠着,闭上眼睛。水中掺了花露,随着热气蒸腾起来,弥漫在浴室中,一阵阵沁人心脾。   他上班一向不按时间,迟到早退所在多有,更有许多时候,他借着在家办公的理由,根本不去衙门。现在眼看着就要迟到了,王安礼却一点也不着急。   泡在热水中,身子中的疲乏就渐渐泛了上来,毕竟年纪不小,夜里还一床三好,嫐字做久了,第二天身体上就有反应出来了。   不过与空乏的身体正相反,这种时候,王安礼的头脑却往往变得越发的明晰敏锐。   昨夜他在青楼中饮酒,不时有消息传到耳边。   最早也只是听说了曲珍的孙女婿办了蠢事,曲珍得知之后,立刻押了他孙女婿去谢罪。王安礼当时还笑曲珍真的是韩冈养的狗,主人家一点风色就立刻摇着尾巴上去讨好,直到早上起来,才听说新法案的消息。这让王安礼只能感叹变化太快,头脑转得稍慢,消息只有点迟滞,就会跟不趟了。   不过这种法案也只是噱头而已。除了设立新衙门之外,王安礼想不到还能怎样进行新闻审查。而朝廷会同意设立新衙门吗?或许会,或许不会,王安礼说不准,只有都堂才能决断。   统领这个衙门,至少得有议政的身份,而多一个议政少一个议政,对朝堂各派的势力消长,可是有着莫大的意义。章惇会不会签书,韩冈会不会同意,不经过一番争斗,很难有一个结果。   何况成立了这衙门之后,会不会维护大议会的名声,那更得另说了——都堂下属的衙门,却顾着大议会,怎么想都不合常理——说不准大议会就是为人作嫁衣裳。   哗的一声,王安礼从水中抬起手,招了招。一名侍女随即递上一块热手巾,给他敷在脸上,又跪伏在他脑后,十指如春葱,在王安礼的头顶上按摩起来。   另一侧,一位容貌千娇百媚、身材玲珑浮凸的金发胡姬,身着一件单薄透明的纱衣,修长笔直的双腿跨过浴池的边界,缓步走进池里。纱衣如花一般绽放在水中,湿润的金发垂在丰盈如玉的胸口,她蹲跪着,为王安礼轻轻擦洗起来。   王安礼静静地享受着日常。也只有京城中,才能如此香艳的服侍。在京外,不缺美女,也能砌起浴池,但能够安装好包括锅炉在内的整套浴室水路系统的工匠却是凤毛麟角,稀少得找不到。想要在京师时这般,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到泡澡的乐趣,付出的代价至少是京中的五倍、十倍。   王安礼单手搂着胡姬,缓缓地在她身上摩挲揉捏着,在水中,本有些粗糙的肌肤却也变得细滑柔腻起来,柔软的身躯随着王安礼的动作不时地微微颤动。   水声潺潺,娇柔的喘息声在耳边忽轻忽重地响着,动人处宛如仙乐,王安礼一边挑弄,让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婉,一边却在想,议会里面蠢货不少,但也不是没有聪明的人。   不可能不清楚,新闻审查衙门设立之后,并不一定会维护议会的名誉。   如果他们想要在议案中对此加以明确和限制,那么整个议案都有被作废的可能——议会通过的议案,并不一定能在都堂那边得到通过,很有可能被驳回。   其实大议会的地位,被设计得就跟皇帝一样。   皇帝的诏谕,必须经过中书门下的全体成员签押后,才能颁布执行。绕过中书门下的中旨,大臣说顶就顶了,皇帝除了日后找茬出气,当面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大议会的决议案也是一般。议案下达都堂后,由都堂决定是否施行。如果有不合意处,会指出,封驳回去。议会要对都堂的回复进行审核和修改,表决通过后再次发往都堂。   同一议案,若是三次被驳回,那么就以作废处理。而大议会若始终与朝廷过不去,议政会议有权在全票通过的情况下,解散本届议会,重新开始选举。正如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废海昏侯那般。   王安礼在毛巾下,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冷笑。给他按摩和擦洗的两对玉手同时停了下来,王安礼轻轻拍了拍充满弹性的臀部,示意她们继续下去。   韩冈设计议会制度的时候,说他没用心也好,说他借鉴了也好,反正议会的权柄和作用越看越像是皇帝。   让代表天下亿万黎庶的八百议员来代替皇帝向都堂发号施令。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的主意。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即使是皇帝,也拧不过天下臣民。若是逆民心而动,那是独夫,不是皇帝。天下人可共讨之。正如孟子说过的话,武王伐纣,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有了代表万民的大议会,皇帝就可以放一边了。这是王安礼和他几个朋友在仔细了解过大议会制度后共同的看法。   正所谓政由宰相,祭则寡人,大议会和都堂运转顺利的情况下,皇帝贤与不肖都没什么区别了。甚至祭祀都不一定要皇帝出面,天地社稷明堂的大祭都可以让人代理,皇帝垂拱也好,袖手也好,坐着躺着都对天下没有影响。   如今的这位皇帝是被盯死了,他本人也不知是韬光养晦,还是自暴自弃,整日里写写画画。   但天下太平日子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年,不需忧惧西贼北虏,边境上只有官军开疆拓土的消息,却从无割地失土的新闻。去年年中过来的大战,捷报接连而至,连百年来的大敌都快要被灭了,民间的生活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皇帝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太后也真放得下。如今手握天子之权的是太后,议会和都堂剽夺了天子权柄,等于是太后为人架空。   不过,即便放不下,从宰相手里把权柄争回来,又能怎么样?日后传给她的“好”儿子?莫说没有向家活路,连太后她本人应有的尊荣都不会有,赐以恶谥,剥夺尊号,都是可以想见,焚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   哗啦一声,王安礼猛地从水中坐了起来,两名侍女惊吓得连忙请罪,王安礼不耐烦地摆摆手,让她们退下,心中盘桓着:太后要避免这种结局,绝不可能维持现状下去。   韩冈和章惇都不会。   只是,畏惧于弑君之名,天子从未亲政,昏庸又无从谈起,弑父之说过去没有追究,现在更不可能追究,那么宰相们怎么能在避开恶名的情况下,解决皇帝这个问题呢?   大议会的出现,韩冈的提议,章惇的默认,其他宰辅全无反对之声,或许,就是解决问题的尝试。   王安礼紧皱着眉,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去见一见他的侄孙女呢?   ……   冬日的葡萄弥足珍贵,而春日的葡萄在京师里,更是寻常人无从一见的珍品。   但陈良才,还有其他近两百位议员的面前,都摆着一小盘泛着水光的紫色葡萄。天青色的磁盘上,葡萄颗颗如紫色珍珠,虽只有七八颗,却也极为难得。   看起来议会得到的拨款着实不少,竟能够给议员们准备上温室里长出的反季节的水果。   陈良才在主席台上,甚至看见有好几位议员,甚至舍不得吃,准备用汗巾包起来藏进袖子里带回家去。   不过大部分议员都没有去管什么劳什子的葡萄,还都沉浸在之前田腴发下去的草案上。   陈良才低头看了看桌上,摊开的草案远比他的提案要厚上不少,字数更多,页数更多,而内容,则更加让人惊骇。   对于大议会,有许多人始终是不以为然的,觉得有朝廷在就足够了,何必叠床架铺,本来就是冗官冗兵冗费三冗压着朝廷财计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有了几年好时光,又觉得钱多了烧得慌,弄出几千几万议员来,县议员一个月都能有一贯钱一石米,春秋换季、冬夏寒暑,都有衣料和冰炭的给俸,而州议员就更多了一倍,至于国会议员,都赶得上通判了。   而最近大议会被渲染成闹剧的集中地,内城的新瓦子,每天上演参军戏的新象棚,嬉闹遍地,丑角横行。更加让那种不以为然变成了否定的认知。   陈良才就只想着为大议会正名,给污蔑议员们的龌龊小报一点颜色看看,更进一步,也不过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新闻报刊对大议会的骚扰。   他从来也没敢想过,会有人敢把大议会被赋予的权力发挥到十二分。全然不把小报放在心上,而直指天下。   皇帝?天子?   只要田腴的这个议案通过,皇帝日后都得在议会前俯首。   初看到此案时,陈良才的心脏就剧烈跳动起来,这实在是太惊人,太可怕的一个议案。   不过此议案一出,恐怕比踢了老虎屁股还要严重,带来的反扑,恐怕幕后支持的宰相亦难以压得住阵脚。   相形之下,他的新闻审查法案只不过是捅了一个老旧的蜂窝,几只马蜂出来嗡嗡叫一阵,根本算不得什么威胁。   这肯定是重点议案,或者叫做核心议案。必须要有议员总数的百分之五,也就是四十一名议员联名提案,才能列入议题。而陈良才已经在小册子的第二页,找到了这总计已达五十五位议员的名讳。   这些提案者,除了田腴一人之外,全都在下面坐着。大部分似乎还在为身边的议员解释草案中的内容。   这么多人参与到草案编订中,而且不是一日两日。只看里面的内容,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起草和修改。甚至应该早在大议会召开前,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提案了。   但陈良才一点口风都没有听到过,虽然他也是韩党议员之一,可他这个资望浅薄的成员就完完全全被排除在外,直至此刻。   果然还是不够资格。   陈良才想,虽然没有被视为派系内最为核心的一份子,但他一点不快的心情都没有。陈良才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那么容易的就得到田腴,乃至更上位的韩系成员的认同。   但今日之后,有了新闻审查法案打底,与核心成员的距离,可就更近了许多。   河北厅中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直没有停止,陈良才在上面冷眼看着,还要计议什么呢?这种事,需要的只是胆量,不,只要有不是太愚笨的头脑就够了。   毕竟田腴拿出来的议案,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人独断,也不会是五十五名议员商讨的结果,而必然是来自更高层的意志。   韩冈、章惇,乃至与其他宰辅都达成了协议,才会真正把这个议题摆上台面,让大议会充当门面上的工具。   只要想通了这一点,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更不必多费口舌去讨论了,只要到时候举手表决便可以了。   铛……铛……铛……铛……   墙角的座钟,分针指向了最上方整点的位置,清脆的报时声随即响起,一声一声,打断了厅中的议论声。   田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金属物件,白银的外壳闪闪发亮,最上面一个按钮扣着一只小银环,小银环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挂在衣襟内的褡绊上。   田腴按了一下按钮,上半部的外壳一下弹开,露出了里面的圆形玻璃。   这是当今世上最为精巧的机器,由数百比米粒更小的金属零件构成,只有顶尖的工匠才能打造出如此精巧的计时器件。   据说被宰相亲自起名,叫做怀表,陈良才只在田腴手上看到过。最早见时,他还不知道是何物,听人介绍后才知是计时用具,微缩后的座钟。   “时候差不多了。”田腴看着怀表上的指针,“就差两分钟。”   随着田腴的话语声,一道汽笛长鸣,议会大楼内部通知会议的信号。新一天的大会会议要召开了。   田腴起身,汽笛声中用力敲了敲桌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田腴拿起了他的草案文本,对众人扬起,提高了音量,“对此案,可有人还有意见,现在尽快说。”   没有人回答。   “都没有吗?”田腴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开口。   “那好,这是今天的第一号议案。”田腴决断地说道,又扭头看了一眼陈良才,“陈良才议员的新闻审查法案,是我们今天要推动第二号议案。还请诸位用心。”   齐齐的应和声,仿佛在说明韩系议员们的齐心。   “那么,走吧。”   田腴领头而行,一行议员鱼贯而出。回到大堂侧门处,一条人流迎面而来,也是上百人的队伍。走在最前的议员姓章,出身福建,就是章系议员们的首脑。   田腴和对面的章议员相互点头致意,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同转身向前,肩并肩一齐汇入了空间雄阔宏大的大会堂中。 第二百五十四章 新议(二十)   跟随着人流,陈良才神色沉郁。   半个时辰前,他还是紧随在田腴的身后。可短暂的议事结束后,陈良才惊讶地得知他的新闻审查法案,不过是拿出来张扬的幌子,再起身时,不由自主的脚步就慢了一拍。   其他议员从他身边走过,紧随在田腴身后,陈良才的脚步下意识地越来越慢,渐渐就落到了过去的位置上。   虽然议员们走路从来没有论资排辈的规定,陈良才即使走在田腴前面,也不会有成文的条贯能指责他,但论资排辈的现象无处不在,深入人心。原本支撑胸中自信的东西一下崩塌,陈良才走在队列前面的底气不复存在。   一想到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就跟跳梁小丑一般可笑,陈良才对听信蛊惑做了冤大头的自己,足足耍了半夜猴戏的自己,半个时辰前洋洋得意的自己,真恨不得一锤都砸死,用铁皮桶装了,灌满水泥后沉进大海里,一个两个三个,全都丢下去,再也不要看见。   还有田腴,一直蒙蔽自己,直到最后才图穷匕见,还有五十五个联名提案的议员,全都装作毫不知情,还有韩冈……当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蹦出来,陈良才呼吸都停了,飞快而又隐蔽地左右看看,没人关注到他的神色变化,最近处的两个议员正在窃窃私语,陈良才紧张地竖起耳朵:   “……这个案子麻烦估计不会小。说不定清君侧的都有。”   “怕个毬,大不了回去跟着韩相公……”   陈良才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那议员自己或许是眼尾的余光感觉到了陈良才的视线,没有再说下去,而陈良才也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   脚步维持不变,抬头看着前方,深长的回廊中,安装在两侧墙壁上的精油壁灯日夜不息,灯芯在缓缓燃烧,昏黄的焰光映射出来,抹去了他脸部表情上的一切细节。   西北那一片,的确是以韩冈马首是瞻,有韩冈为天子的呼声近十年来从来没有断绝过,而且私底下愈演愈烈。   这些话,陈良才往常只会当没听到,被问起时只嗯嗯啊啊地说两句,从不给一句实诚话。   毕竟一个篡字少不了,有此想法的人虽多,还多不过认定赵氏为正统的人,而且希望能保持现状的人在上层还是占大多数。陈良才认识的想要改天换地的一帮人,多是郁郁不得志之辈。陈良才本是跟他们厮混,婚后就幡然悔悟,渐渐不来往了。   更何况韩冈本人都没表现出有那样的想法——必定要名垂千古的大宗师,不可能不珍惜羽毛。   想做从龙之臣的那一干人,也一样很少有人想过韩冈直接谋朝篡位,绝大多数还是期待章惇、皇帝或是其他人,弄得天下大乱,这时候韩冈名正言顺地出来收拾局面。   田腴属于哪一边的?除自己之外,明确归于韩冈一党的一百七十七位议员又是属于哪一边?陈良才带着浓重的好奇心,以及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恶意想着。   跟随在人流之后,他一路来到大会堂中。   每一次进入这宏大的空间里,陈良才都忍不住要惊叹匠师们巧夺天工的技艺。   面宽三十步,纵深五十步,高约十丈,大会堂中数百盏煤气灯多如繁星,照亮了整个空间,但抬起头来,竟然看不清穹顶的模样。   大会堂上下三层,一层比一层更小,第二层只有第一层的一半,第三层就只有第二层的一半,但仅仅是第三层,依然有着两百多个座位,能提供给旁听的士民和记者们。精巧的声学结构,能让他们清晰地听到中央前部来自主席台上的声音。   这还只是大会堂,以大会堂为主体的议会大楼主楼,比大会堂还要更大上许多。   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是陈良才平生之仅见,据说只有大庆殿才能更胜议会大楼一筹,但也有说法是大庆殿如果不加上五丈多高的台座,其实远不如议会大楼。   陈良才还听人说,宰相设立大议会,目的就是要跟皇帝别苗头,议会大楼的高度都已经超过了皇城城墙,能俯视皇宫,其规模对比大庆殿自然是只会更大,不会比大庆殿稍小。   陈良才的座椅是在右侧靠后的位置,头顶就是二楼的棚架,即使心情很糟,陈良才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头顶上,仍旧担心上面两层的棚架,会不会忽然间就坍塌下来。   陈良才什么都没看到,大会堂还是那么坚固。平时不提,今天他是恨不得例会不要召开。   要是塌下来……不,一条裂缝就好。   他瞥眼看着上面,二楼的底部,用了黄色涂料粉刷过,挂了好几盏水晶吊灯,照亮了下方的席位。   只要这上面有条足够深长的裂缝,就像是坐在了摇摇欲坠的危房里,那样的话,议会只能等待修复之后再召开了。   陈良才见识过很多水泥建筑。在如今关西,普通人家建个房子,少不了买上一桶百斤的水泥,黏合砖石,界平地面,剩下的还可以刷墙。虽然水泥凝固后十分坚固,但如果一开始就没调和好,或是凝固时缺水,或是用了劣质的产品,就很容易产生裂缝。   陈良才还在家乡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路边或哪里的水泥墙面、地面,因为修补的原因,颜色深浅不一,打了补丁的模样十分的难看,远比不上青石砖铺就的地面那般均匀美观,只不过成本上的差距,还是让水泥的补丁地面大行其道。   可惜,这新修的巨型建筑,修造时用了十二分的心,陈良才瞪大眼睛,也没看到哪里有损伤的痕迹。   进入议席的议员们纷纷落座。   八百议员的座席位置并没有固定,可以随性落座。可就像陈良才已经有了自己习惯的位置,自然而然的,议员们的座位就按照派系的不同相对的固定下来。   从主席台的视角来看,韩系居右,章系居中,贴近两派的议员分散的坐在两派周围的位置上,与两派全然不合的一群人,有出自江南,有出自京西,还有京府,京东的议员,则是坐在了左侧。   陈良才向那边张望了一眼,乱哄哄的还有些人没有落座,站在走道里说话。   有十好几个议员正向他这边望过来,还有人伸手指着他这里,隔了有些远了,看不太清楚那些人的身份。   肯定是在议论自己的新闻审查法案,可惜他,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幌子,真正想要推动的目标是另外一桩。想到片刻之后,他们脸上会有的表情,陈良才心中又有了几分快意。   杂货铺子。   这是田腴处听来的评价。   这个比喻十分形象。那群议员中,什么人都有,如同杂货铺子一般。有多年教书的老冬烘,读书读傻了,被人顶出来做靶子;有跑海的行商,也不知诸科出身是不是买来的;有出自江南东路,家中大开丝厂,每个月要消耗七八条倭国奴工人命的工厂主,一副黑心肠,两手血淋淋;有出自淮南东路,家传七千亩田地,近日用蒸汽机械顶替了几百户佃农的大地主,都差点闹出民变了;还有递交提案要求都堂归政天子的议员——都堂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给人以堵塞言路,钳塞众口的感觉,并没有处置这些议员,但在陈良才想来,都堂不会留着他们继续扩大声势的。   陈良才不关心那些不相干的人,他只冷冷地瞥了一下那群人身后的一个角落,那里已经有几人落座,正在交头接耳。   那几人里面,有两个跟他关系不错。正是他们的介绍,陈良才才与一群人联络起来,去买下了五十余家小报报社。   现在想起来,陈良才就恨不得拿起自己妻祖父擅长使用的铁骨朵,狠狠锤自己两下。名声,成效,这些事都不说了,全都成了笑话。只说买卖,完完全全是个亏本生意。花大价钱买下的这些小报,里面的编辑和记者,稍有能耐的一个个都辞了工,得到的是空架子,以及一干派不上用场的老弱病残。这让还被鼓吹可以整合资源,造就新一家大报社的陈良才,完全成了传言中的丑角。   幸好还有新闻审查法案,不管是不是幌子,换个角度去看,自己好歹不是被骗的丑角了,是报复不过夜的狠人了。   “原叔。”   陈良才心中忽喜忽怒,忽然听到声音,看过去时,却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   见到他,陈良才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正谊兄。”   虽然不是什么名人,但这一位苏同苏正谊曾经在京师做了好几年《自然》的编辑,也是自然学会的高阶成员,在化学上造诣很深,摊开双手,尽是被酸碱腐蚀的痕迹,脸上一块很明显的黄斑,据说是某次实验,被硫酸喷溅的结果。   只不过他并没有进入韩党,只能算是韩党的外围成员,有的法案支持,有的则反对或弃权,有着自己独立的主张。陈良才与他有过一些往来,每年总要通上几封信,可算是朋友了。   “听说原叔你递了一个草案上去?”苏同坐下来,不出意料地问道。   “难道正谊兄觉得不该有?”陈良才反问,“新闻审查法案。”   陈良才的话里透着尖利,苏同温润地笑了一下,抬头看着大会堂高敞的穹顶,“议会大楼,从奠基到建成,用了三年半的时间。而议会的威严,则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建立,而一旦在开头受挫,那么三十年、五十年都难说了。”   他看了看惊讶的陈良才,“这股邪气不打压下去,议会的权威何在?设立新闻审查衙门,给报社套上笼头这是必然。”   “正谊兄是支持喽?”   苏同摇了摇头,“只是这是从议员的身份上说的话,从《自然》的投稿人的身份来说,新闻审查还是不要的好。”   迎上陈良才讶然的目光,他点了点胸前,自然学会通讯会员的银质徽章,被别在比议员徽章更高的位置上。   “为何?《自然》不是报纸,只刊载论文,不涉新闻,新闻审查法案,肯定不会涉及《自然》。苏兄何必担心?”   “岂不闻龙王欲斩有尾族,虾蟆亦哭乎?”这位《自然》期刊社的资深投稿人叹着气,“法案上再有明文,但架不住有心人想要找事。今日不涉《自然》,也并不代表日后不涉,终归会是一个麻烦。我是不得不反对。”   陈良才摇摇头,“苏兄想多了。你还没看到草案内容,何必这么早下结论?”   苏同眼神霎时锐利了起来,“看来是另有玄机了。”   陈良才无奈叹道:“小弟不知道李格非是什么想法,但小弟所想,也只是设立一个新闻报业自律的协会,不涉朝廷,决没有传言的那般严重。”   “自律?协会?”苏同眼神更加锋锐,如刀剑一般直刺一脸无辜之色的陈良才,“谁做会长?谁做委员?”   “原来如此。”他向后一靠,冷笑摇头,“大树之下,草木难生。这自律协会一出,新报再没有出头的余地了。原叔,你这一手还真是妙啊。”   陈良才无言地看着苏同,“原来如此”?这话说得太早了,“正谊兄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呐。”   他望着前面,田腴正偏过身子,在跟议会里的吏员交代些什么。   再过一刻钟,田腴就会向主席提交临时议案,打断早前定下议案流程,将新草案插队上去,那时候,在座的议员们,才该说一句原来如此! 第二百五十五章 新议(二十一)   “李格非来了。”   王交正在凝神关注着左侧远处,统领着议会中所有鹰犬的田腴的动向,忽然间就听到身后的声音。   他半站起身,扶着身后的椅背,向后面的正门口望过去。他身后的几排座位上的议员们,几乎与他同时,都扭头向后望过去。   只见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另一位主角,正在几位议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春风得意马蹄急。”望着李格非举手投足间的张扬,王交呵呵两声冷笑,“难得一见啊。”   “什么?”坐在他旁边的陆表民抬起头,他专注在面前小桌上的一沓子印刷稿上,没注意王交在说什么,他点了点桌子,“不看了?”   李格非被人簇拥着,一脸灿烂的笑模样,王交嫌恶得差点要啐上一口,回头坐了下来,哼声道:“这些破烂字纸有甚好看?一会儿看好戏就是了。”   陆表民摘下眼镜,手指按了按酸涩的眼睛,大会堂中的灯光虽然多,但还不如外面的阳光,看久了就伤眼睛,“五十对五百,戏码固然有,能不能演得好就两说了。别说的事不关己,有你一份的。”   章韩两家差不多都有两百票,还有一些畏惧他们权势的,这些日子下来,任何一个提案只要两家没有争执,立刻就是五百票起步,而反对票,基本上只有五十上下,再多也从没有过百。   他叹息了一声,“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少。说到底大议会就是韩相公……”提到韩冈,王交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充满了讽刺的口吻,用重音将三个字念出来,“糊弄人的衙门。天下万民之代表。呵,这里面,有多少当真是为天下万民说话的?不是听命于韩冈,就是章惇鹰犬。真正敢为天子为天下做仗马之鸣的,也就我们这三五十人罢了。”   “谁说不是?”陆表民叹道,“若不是为了不想让世人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赵氏忠臣,我也不会出来参选这劳什子议员。在家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有谁敢找我这元丰二年的进士麻烦?”   “不说了。说多了更丧气。”王交他跟陆表民一样,都是进士出身,在一片诸科和特奏名的议员中,他们是少数派,却也是最为自傲的人群,“准备好了没有?”他问陆表民。   陆表民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块鲸油鞣制的麂子皮,慢吞吞地擦着眼镜,“好与不好,都得上阵。”仔细擦了几下,举起来对着光照照,又继续擦拭着,“别说我,李格非的提案好不容易弄了来,你看都不看,这算是准备好了?”   王交满不在乎,“翻也翻了,何须细看,左右不过是些废话。都是拖时间,谈天说地也是准备,谁敢跟我比能耐?”   王交鬼扯的能耐是有名的,未辞官前,任职遂州,一日与州内毗卢寺中的和尚谈佛理,一日一夜不止,除了吃饭喝水方便,就是在辩经说理。   “好!过一会儿就全靠王五你了。”陆表民眯起眼笑了起来。   这还是他的功劳。是他第一个发现议会的规则有着很大的漏洞,为了表现出让议员们能够不受阻碍的畅所欲言,在议题辩论阶段,不论正方还是反方,议员们都有权力上台去阐述自己的观点,而且只要他还能说下去,没有辱骂他人,就没人能够打断。   而只要还有一个有辩论打算的议员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见,那么就不会进入到投票阶段。也就是说,辩论阶段拖上三天四天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人能够维持长时间的发言,且持续不断。   王交就是阻击议案上台辩论的主力。虽然说进入投票阶段后,他们肯定是输,只要让京师的报社有时间反应过来,却能反过来阻止其他议员为议案投上赞成一票。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名气就此打出去了。这一点,对他们未来的计划很关键。   只是当陆表民瞥眼看到桌上的草案印稿,笑声顿时停了,还多了几分忧虑,“现在只有这李格非的提案,那陈良才的提案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鬼。藏得也真好,江民表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谁让君子家在京师没产业?”王交冷笑,“韩相公大富大贵,就看不上议会印刷省下的那几个钱了。”又半开玩笑,“江民表莫不是绕了太多圈,被抓起来了吧。”   李格非并非章党,作为相州韩家在议会中的代言人,李格非只代表韩忠彦的倾向,韩忠彦一直宣称君子不党,以君子自命,在章韩二人主导政府中维持中立,故而李格非的座位是在韩党和章党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不同于章韩鹰犬。   既然不是章韩鹰犬,那就没有章韩鹰犬的待遇。议案草案分印,只能交给议会委托的负责各色资料印制的印书坊。虽这印书坊不能算是筛子,也加强了保密意识,更由议会派出人手去驻防,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想要从中拿到些东西,并非难事。李格非的草案,送进去没多久就流传出来,王交等人走进议会大楼的同时,印本就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而章系议员韩系议员的提案,都是在福建、雍秦两大商会自有的印刷厂中印制,这两家印刷厂只负责商会内部文件的印刷,尤其注重隐秘。王交听到过的传言,都是高墙深垒,仿佛边境上的村寨,多打探一句就会被守门的护卫揪住盘问,应对少有差池,就直送衙门里审讯。   听了王交的话,陆表民没有笑,更加担心了,“别乱说。”他眉头锁起,冲着坐在前面几排的一位议员一扬下巴,努了努嘴,“李旧纪的事可还听说了?前些日子他家里人跑到那一片去窥视,被守卫抓了,押到了开封府那边,又被开封府找上门,弄得好生难看。”   “江民表不会这么蠢吧?”王交被陆表民说得担心起来,回头望着大门处,“他可别真栽进去了。”   “来了。”陆表民的音调忽然有了一个欣喜的上扬。   “谁?”王交刚疑惑地问了一声,就见陆表民斜斜一指侧门。跟着望过去,也同样一下惊喜,“江民表终于来了!”   从侧门走过来的人,胸口别着议员的徽章,四十许,两鬓斑白,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袍,留半尺长须,多了几分文雅,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县里教授。   “民表!快坐!”王交一眼就看见了来人右手上牢牢抓住的公文袋,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到手了?”   “费了点力气。”江民表说得谦虚,他民表是字,大名江公望,很巧合地与陆表民撞上。他将手中公文袋放到桌上,这一下,周围的目光顿时变得炽烈许多。   “好本事,不愧是江兄。快拿出来看看。”陆表民催促着江公望拆袋子,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里面的内容。   又一人这时走过来,加入到几人中,“有什么消息?”   “德孺公。”看见来人,王交、陆表民顿时起身,和江公望一起行礼。   虽然三人都是进士身份,过来的这一位不过是明算科,但范仲淹的儿子,诸子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即使什么出身都没有,站出来,照样能让人敬畏几分。   范纯粹笵德孺乃范仲淹的幼子,早年受荫补为官,还在高遵裕帐下做过事,也曾在陕西治过民,等到章惇韩冈把持朝政,他看不顺眼就辞官归乡。闲居数载之后,因大议会出来参选,为了能够有成为议员的资格,还考了一个明算科出来。   按他的说法“经义多解,刑名多变,惟算学一道,终难改移。”章惇、韩冈纵能指鹿为马,也没办法把一加一改成三。范纯粹家学深厚,家世又足以聘请名师,轻易就考中明算科,进入了大议会。   在大议会中,范纯粹是最为人瞩目的议员之一。王、陆、江,这几个一肚子怨气的进士议员,皆以其马首是瞻。更是反对派的中心人物,有三十多位反章反韩的议员,常与他们共进退。几个人站在一起,立刻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不要多礼了。先看看这里面的内容。”范纯粹有些心烦意躁地催促着,“时间不多了。”   江公望被催促着匆匆打开公文袋,边做边说,“才弄到了,费了好大人情。我还没看具体内容,只听到一点点。应该跟李格非不一样。管报业的,不是朝廷的衙门。”   王交、陆表民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不说时还想不到,这么一说,却立刻就明白其中缘由。   范纯粹也道,“若投章相公所好,朝廷可多一议政,惟韩相公恐有不喜。也难怪有所不同。”   江公望把薄薄一本的草案印稿抽出来,“如今御史台已唯宰相之命是从,报纸再听宰相之命,韩相公走了也不安心。”   范纯粹先接过草案,飞快地翻着。一目十行,很快就抓住了重点,眉心不由得皱起成个川字,“报业自律协会?让报社自己审查自己?”   不设衙门倒是可以理解,设个会社监督对韩冈来说很简单,可是让报社自纠,可就无法想象了。就连带着草案来的江公望也惊讶莫名,“没听说是自纠啊。”   王交、陆表民脸色都沉了下来,阻击新闻审查议案是他们的计划,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甚至准备好了人手,接下来几天里连续作战。   可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问题,却已经变成了站在哪一边的问题了。   反对李格非的新闻审查议案,明摆着是支持京师报业,可若是反对陈良才的新闻审查议案,可就是跟京师报业过不去了。   “怎么办?”陆表民急促地问道,“要么章惇,要么韩冈。我们该怎么办?”   “照常做。两个议案都拦住。”王交嘴角含着冷意,“报业猖獗,还不是因为有章韩二人做后台?现在后台塌了一半……”   陆表民道:“章惇对他们还有些不待见,他们只能努力自救了。”   “办报从来都不需要自救。”王交冰冷地疏导,“办报业的核心,不是听官府的,就是听东家的。当真以为他们能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报社能肆无忌惮地直刺官府,做什么布衣御史,那是章惇、韩冈惺惺作态,故显气量。但那些记者、编辑,只敢骂朝廷,骂议会,可敢骂他们的东家?做广告的金主让他们撤一篇报道,他们撤不撤?所谓自纠,怕也是如此,装模作样罢了。德孺公?”   王交催促着范纯粹。   范纯粹看看左边,王交正在催促他,看看右边,陆表民和江公望也等着他,最后又再低头看着草案稿件。   最后他一拍桌子,有了决定。 第二百五十六章 新议(二十二)   “一切如前所议!”范纯粹一拍桌案。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诸多视线,可范纯粹毫不在意。   在这里的几个人,一直都在明晃晃地张扬着自己赵氏忠臣的身份,自始至终都在给都堂诸权奸添堵,只担心忠臣失青史,烈士掩姓名,哪里会怕章、韩党羽的察觉?   大好头颅,有本事就过来砍!   “天下报业,不惟京师。”范纯粹道,“而所谓自律协会,却必是京报掌权,大报掌权。比起衙门,天下报社,恐怕更怕自家操于同行之手。”   “德孺公此言在理。”王交一拍手,“衙门最多只会坑点钱,同行恨不得坑死你。”   江公望也道:“牛犊子第一回脖子上套绳圈,不论绳头抓在谁的手上,肯定还是要晃脑袋的。”   “我去传话。”   “我也去。”   陆表民性急地赶去联络其他议员。王交跟着他一起过去。   议会中的保皇一派便是以范纯粹和他们几个进士出身的议员为主,其他人基本上是昔日旧党大佬们捧出来的傀儡,皆是听命行事。此刻全都在座椅上,眼巴巴地望着这里。   在议会中唱唱反调,没问题,反正肉还在锅里,正好可以体现都堂的心胸宽大,能虚己纳言。   但今天钻议会律条上的空子,把一个议案拖上一天两天三天。大议会的成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一年一集会,会期不超过一个月。一桩议案拖几天,一个月下来能通过几桩议案?议会不废如废。   若是逼得章韩二贼改掉故作大方的条贯,议会可让天下万民喉舌畅所欲言的名声就坏了,章惇韩冈也一样要被人取笑。   这是掀了锅,踹了灶,章惇和韩冈若是还能容忍,那就是笑话了。   范纯粹眼神刚硬,如花岗岩一般毫无动摇,“天子权柄,操于太后之手,归于都堂之用,于今尚无一分一毫;皇帝威信,日削月削,更所余无几。若无忠臣披肝沥血,这赵氏天下,迟早易为他姓。吾等欲挽赵氏之天倾,焉能畏惧权奸之淫威?为这纲常正道,纯粹肝脑涂地亦不敢自珍其身,如需流血,可自纯粹始!”   江公望激动起来,竟颤声道:“公望愿附骥尾。”   大会堂此刻正淹没在会议开始前的嘈杂中。   左中右三片坐席区,都有议员来回走动、交谈,利用会议开始前的短短时间,飞快地进行勾结、串联。   李格非受到更多人的欢迎,被簇拥在坐席区的后方,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中间一点,章恺此刻正狐疑地望过来,他身边有人朝这里指指点点。   更远一点,韩党那一片,也有好几个人看过来,不过隔得远了,看不清是谁。而最前面的田腴,刚刚与吏员说过话,只看见那吏员跑着走了,中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但站稳了后跑得更快。   头顶顶棚上,记者们的脚步声清晰地传下来,硬木靴底与柚木地板的撞击声,就跟毫无规则的鼓点,分外让人烦躁。   更上一层的旁听席,吵吵闹闹的声音,被主持议会大楼工程的大匠引以为豪的传声结构,传递下来,感觉都有人快要打起来一般。   范纯粹过去上朝时,大臣们捧笏而立,御史们绳纠内外,莫说言语,便是轻动一下,就有御史瞪来。朝堂一片严整肃然,外域藩国来朝,入殿后无不战战兢兢,畏惧于皇宋的不测之威。   如今大议会中乱哄哄场面,就像象棚里的一场杂剧,散场之后,一片狼藉。若是那外邦来此,如何不为人所轻?   天下之乱,就是从这里开始。   视线从外转回,对着江公望略红的眼,范纯粹点了点头。朝廷养士百年,忠义之士终究是不会少的。   很快,王交和陆表民绕了一圈回了。陆表民冲范纯粹点点头,“全都妥当了。”   王交压低声,指着前面一人,嘲笑道,“章恺派了人过来打望,怕是还没想到我们要做什么。”   章恺派过来的议员就在前面打晃,正装作漫不经心地瞥过来,偷窥着这里的动静,望见范纯粹等人正在看他,忙心虚地扭过头去。   几声冷笑同时发出,范纯粹摇了摇头,这也算是代表一州百万人的议员吗?   范纯粹先坐了下来,“都坐下来歇歇,一会儿,可就有得累了。”   王交也跟着坐下,笑着对其他人说,“肚子里有货的先出清啊,一会儿上台后,可没空让各位去那五谷轮回之所了。”   虽然有四五十人轮班上台,可是要把一个议题拖上三天。平均到每个人身上的时间,并不算短。几人要为表率,登台发言的时间要更长了。   无人可以打断议员的发言,作为万民喉舌,议员有不受干扰说话的权力。除非是口出秽言,攻击他人,即使是胡言乱语,哪怕是疯人呓语,只要议员还站在发言席上,主席就有义务保护他不受干扰。如果主席台上想要干扰,范纯粹立刻就会提起抗议。   韩冈装模作样地宣示议会的权威,设计了这样的一套制度,却留下一点钻空子的余地。   但要在发言席上拖时间,麻烦的不是要想方设法地东拉西扯,而是要忍饥挨饿,连口水都没有。一旦中断,这个议题,就没有第二次登台发言的机会了。   几声轻笑后,陆表民道:“放心,早上起来就没喝过水,就怕到时候忍不住。”   身材干瘦的江公望也道:“早间一顿没吃。常年辟谷,习惯了忍饥挨饿。”   “民表你辟谷?”王交笑道,“巧了,我也是天天断食。”   江公望狐疑地看着身材胖大榔槺的王交,尤其是他那个高凸如鼓腹、充满了油脂的肚皮,摇头不信:“不像。”   陆表民也不信,“这事儿我可从没听说过。”   “你们不知我有多勤,每天断食一次少则两个时辰,长则五六个时辰,每日不断……”   “滚!”江公望和陆表民齐声笑骂。   范纯粹眼里带着笑,徐徐道,“看来是子易胸有成竹了。”   “是啊,大不了说书嘛。”王交笑道,眼中带着狠厉,“说不定日后得靠说书过活,今天先练上一练。”   大会堂中说书,议会彻底变成笑话,只要能破坏奸相的图谋,豁出去拼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   范纯粹欣慰点头,若有忠臣如此,何愁天下倾危?   长声汽笛响起,主席台后的小门此时打开,一名黑衣小吏从中走出,手摇响铃,震动会场,会堂壁角的护卫们齐声喝起。   范纯粹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回望台上,“要开会了。”   ……   “要开会了。”   里许外,钟楼传来的整点报时,与议会大楼内传出的汽笛声混在了一起。   大楼外的车马场中,一人将一只银壳怀表揣进了怀里。   他穿着打扮,就像一个趁主人不在的时候,乘机在车上休息的车夫。手中掰得忽弯忽直的马鞭,好像也在告诉外人,他就是一名赶车人。但那只银壳怀表,却绝不是一名车夫能够拥有的东西。   “能成事吗?”车夫问道。他的对面,坐着一人。   在阴暗的马车车厢里,他还是带着宽边的帽子。帽檐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容貌。面纱下端只露出下颌和面颊一角,但上面斑驳狰狞的烧伤痕迹却让人不敢直视。   戴帽人摇了摇头,面纱也随着来回晃动,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干涸的田地,“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是闹一闹吧。没什么用。”   车夫其实并不想听人分析结果,只是心中不安,想跟人说说话。戴帽人唱着反调,他就拧着马鞭,“虽说大议会不受外界干扰,但京中皆曰此时不可为,都堂也要为之敛手。”   因为煽动起来的民意,大议会已经十分狼狈了,再多事,名声只会更差。虽说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但人合为众,却很容易被引导被煽动。有那么多家报社,足以让京师士民之心站在大议会的对立面。   戴帽人笑声如同乌鸦啸叫,“只要五大报社还是都堂的狗,京师的民意就煽动不起来。”   “别忘了,有一句俗语。”车夫愤然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而章惇韩冈,他们执政已经十年了。”   “当真以为京中还有多少人记得韩冈发明种痘法的恩德?当真以为章惇为了维持粮价,每年贱卖千万石南洋稻米,会有人念他的好?”   “都不会有!人们只会记得章惇立法苛刻,稍有轻罪便发配边疆,人们只会记得韩冈,把持军中,禁锢天子,人们只会记得福建、雍秦两大商会每年赚走的金银车载斗量!”   “呵。”戴帽人冷笑着,“章韩已为民心背弃。章惇在京,一封圣旨宣言京中,就能将之锁拿。再遣三两死士,刺杀韩冈,关西诸路被他整合在一起的官、商、兵、民,顿时就会分崩离析。天下就此定矣!”   他讽刺地说,“人心思苟安。只要京师百姓还能吃饱饭,你们就别想煽动起百姓闹出事来。议会再丢人,也不过是京中多了一个耍乐的瓦子罢了。”   “哦。”车夫拉下脸,“那你何不干脆投效二贼去?啊,对了……”他尖刻地笑着,“我忘了你现在这模样,章韩二贼可都看不上眼了!”   恶毒的攻击,仿佛清风拂面,戴帽人面纱也纹丝不动,“老太师可还安好。”   车夫阴沉着脸,“不劳顾问。”   戴帽人道:“你要明白,文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全系于老太师一人身上。二贼不处置文家,完全是老太师的威望。若无老太师荫庇,文家第二天就会给栽上无数罪名,你们能看到,几十几百封诉状递到河南府衙。文家不肖子弟,仆从门客做下的那些阴私事,都会给翻上来。别以为二贼会畏惧人言,老太师在,他们的确不愿犯天下之大不韪,老太师不在,他们又有什么不敢的?”   戴帽人说到一半,车夫就已经铁青了脸,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好胆。”   “不是我胆大,是你们胆大啊。”戴帽人道,“韩冈是聪明人,退以待时,但还是忍不住要留下点东西,不干不脆。而章惇,贪婪成性,必然会趁独相之机,排挤韩党。两家迟早内斗,你们只该静待时机,转机当在十年之内,而不是强出头,引得章韩联手镇压。”   车夫冷笑:“当真以为天下就你一人聪明,就没人想到这些?当真以为什么都不做,就能让章韩二贼放过?当真以为范德孺他们是糊涂了?……”   车夫怒气冲霄,却见戴帽人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说话,突然间就盯着车窗外,“不对!”   “什么不对!”车夫摸不着头脑。   “那是韩冈的车!”   戴帽人猛地探出头去,连帽子被车窗掀掉都没有察觉。   “韩冈来了!”他退回来时,一把抓住车夫。   浑然不顾车夫脸上的恐惧之色,连鼻子都仿佛被融化的恐怖面容暴露在人前,此刻更加扭曲,一只筋骨毕露的手如铁钳般卡住车夫的手腕,力气大得差点让车夫痛得叫起来,“快去让范纯粹停下来!韩冈来了,韩冈过来了!”   “别发疯了。”车夫用力挣脱他的手,同样望着车窗外,“别发疯了……”他低声惶惑地说,“这时候,怎可能进得去?”   ……   苏颂从侧门走上主席台,年近八旬的他,依然步履矫健。   紧随其后的还有御史中丞黄履,连日来主持会议,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同样振奋。   八百议员全部起身,迎接苏老平章莅临会场。   一干人先后在主席台上落座,议员们也静下来等待会议开始的宣告。   范纯粹左右瞥了一下,王交紧张地捏着拳头,江公望则面色平静,呼吸却粗重得胸口都明显的一起一伏,他感觉到范纯粹的目光,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这样能让心平静点,很有效。”范纯粹也笑了笑,低下头再看看自己,手掌心中是满手的汗水。   “别紧张,还有一阵子。”范纯粹轻声说。对同伴,也对自己。   临时性的提案,要先通过表决,才能插入议事流程中。李格非、陈良才两个提案,就是两次表决。等到表决通过,进入提案的议事环节,就是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其实可以在改变议事流程的表决时就开始表演,但针对提案进行阻击,才能达到最为轰动的效果。   范纯粹学着江公望深呼吸了几下,自我感觉心情平复了一些,捏着拳头,等着苏颂的开口。   近千人的等待中,苏颂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又喝了口茶,“在今天的会议之前,先有个好消息要在这里向诸位议员公布一下。”   苏颂的话出于意外,紧绷的神经扯一下,范纯粹稍稍动了动身子,仿佛鼓胀的皮毬,被泄掉了一点气一般。   什么好消息?会是什么事?范纯粹忽然就有点不好的预感。   苏颂的说话慢条斯理,一句一停,传话人的声音跟着他一句一句地回荡在大堂内,“我宁夏路官军一部奉命北上,于十一日前,在大河河畔,全歼北虏伪帝耶律乙辛本部斡鲁朵的三万兵马,收复故唐西受降城。”   轰。   仿佛一颗炸弹投下,大会堂中顿时就喧腾起来。   那是辽国皇帝宫卫的封地,也是当年趁西夏灭亡时,从中国手中偷走的最为肥沃的河套平原,更是汉唐统领大漠的象征之地。   官军竟然毫无先兆地就攻占了下来。   河北的战局连篇累牍,谁能想到,安安静静的西北,竟然突然间就爆出了这一个大新闻。   河北战线暂时陷入了僵局,几乎所有议员们都知道,久战兵疲的官军,短时间内继续向北突破辽军防线的可能性并不大了,都堂已经开始跟辽国议和的传闻在京中更不是一日两日。都以为这一次大战,也就夺取了辽国的涿州,将国境线向北推进了百十里,可谁能想到,都堂在河北战场之外,又开辟了一个战场,战果又是如此喜人。   “平章,是谁为主帅?”   “平章,官军什么时候出发的?”   “平章,官军出动了多少兵马?”   “平章!”“平章!”“平章!”   议员们热切地向苏颂发问,突然而来的捷报,让数百议员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只有少数人脸上看不见喜色,附和式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苏颂先声夺人,也让范纯粹的心开始向下沉。   “没关系,只是小事。”他对自己说。   苏颂双手下压,做着示意,黄履用力敲着他的小锤,大会堂中很快就安静下来。   “诸位少安毋躁,好消息还没有说完。”苏颂轻笑着说道。   他环顾会堂,面对千百道期待的目光,“八日前,河东官军一部奉命北上,攻克辽东胜州,此地,即故唐东受降城地界。还有南阻卜各部。”苏颂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已向朝廷降顺,奉命横扫北虏于河畔残军,故唐中受降城也同样克复!”   说到这里,苏颂顿了一下,稍歇了口气,然后轻快地说,“阴山以南,尽归中国所有!”   大音希声,苏颂投下的炸弹,让所有人震撼的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田腴最快反应过来,他拍案而起,全然不顾议会议事的禁忌,放声大喊,“北虏其势日蹙,灭亡指日可待!”他转身面对所有议员,振臂高呼,“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先是一个,然后两个,接着越来越多的议员跟着他一起高呼。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沸腾终于平复下来,今天的第一个议案,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对参战将校和士兵的嘉奖动议。议员们甚至忘了改变流程的表决,直接以全票通过了对参战官兵的嘉奖令,即使是范纯粹这等死硬的保皇派,也不会对否决褒奖有功将士的提案。   这也是第一届议会第一次全会的第六十四号决议案。   会议再一回到应有的轨道,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苏颂慢吞吞开口,“李格非议员今天提出了临时议案《新闻审查法案》,并提请议会准许于今日进行审核评定,请各位现在进行表决,是否同意李格非议员的申请。”   李格非的提案对所有议员都不是秘密。表决需要一半以上的票数,手臂齐刷刷地举了起来。   范纯粹高高举着手臂,几番耽搁,他已经迫不及待。   尽管一眼看过去,举起的胳膊远远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但会议书记官并没有粗略地就宣告人数过半。   所有的提案、动议,还有临时表决,紧急决议,大会堂中所有的一切都要记录在案,存档备份。就如同皇帝的起居注,不可或缺。   所以两个新闻审查法案的表决依然照常例,让胥吏一位一位地计点过,确认了投票总数,弃权同意反对三种意见各自的票数,方才由主持会议的御史大夫黄履一敲小锤,宣布通过。将李格非的提案放入今日的议事流程中。   紧接着,又是陈良才的《新闻审查法案》,同样的流程,同样的通过,没有任何疑问。   气氛紧绷起来,“该开始了。”范纯粹环顾左右,所有人都脸上都写满了的临阵前的紧张。不仅仅是要闹事的保皇派,章党韩党那边的议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知道关键的时候已经到来。   但高高在上的苏颂依然不紧不慢,他看了看全场,又低头看看手上,“田腴议员提出临时议案,并提请议会准许于今日进行审核评定,请各位现在进行表决,是否同意田腴议员的申请。”   “田腴,他有什么议案!?”范纯粹一下望过去,视线如刀一般犀利,却装上了田腴的后脑勺上。   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然后听见黄铜的话筒中,传来传话人的声音,“《皇帝继承法案》。” 第二百五十七章 新议(二十三)   “《皇帝继承法案》?”   回荡在巨大空间中的声音醇正浑厚,吐字一清二楚,田腴提请审议的法案,仿佛往热油锅里泼上一瓢冷水,在短时间的寂静之后,引起了一片议论声。   范纯粹却只希望自己听错了。他只听了这个名目,浑身寒毛就竖了起来。   混合着愤怒与恐惧的感觉笼罩全身。   图穷匕见了?   是要立太子?还是要皇帝退位?   所谓《新闻审查法案》,都是幌子吗?   疑惑过电一般从头脑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平复了混乱的心情。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贼窝里孵不出好蛋。田腴的草案,其中内容再冠冕堂皇,其本质也必是悖逆不道。今日左遮右掩,打了个人措手不及,他提出的新草案,就更不必说了。   但是要发作,还是得等到草案印本发下来,抓住其中破绽,再行放对不迟。   范纯粹直起腰杆,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席位。   韩党那一片十分平静,肯定是早有所知,五十余人联名,果然是处心积虑。即使范纯粹现在犹然隐怒在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田腴今天的这一招暗渡陈仓,玩得真是漂亮。   抛出了一个党中小卒,咋咋呼呼地弄出一个提案,唯恐天下不知的到处散播,才半夜不到的工夫,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范纯粹他所有的准备都放在新闻审查这件事上,现在是措手不及。   范纯粹深深地盯了田腴一眼,韩冈摆在议会里的这一枚钉子,已是他在议会中最大的对手,想要实现匡济赵氏、力挽狂澜的目标,此人不可不除。   章党一方,此刻似乎有些乱。章系议员都有着很明显的骚动,只除了章恺周围的十几人——明显是事前已经得到了通知。这让范纯粹很失望。一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大议会的态度,就让人感觉是恨不得大议会越乱越好,幸好有苏子容这尊大佛镇着,把规矩立了起来,否则保不准就变成演武场。真正用心在议会上面的,还是西北来的人。不过在这一议案上,章韩依然携手,两个逆贼的联盟,分崩离析的迹象一直不断,却始终没有当真反目。   不过李格非倒是让范纯粹心情好了点,此刻都站了起来,虽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想必是茫然失措,对自己从最风光的时刻一下跌落到幌子和丑角的身份,还没有反应过来。   呵。范纯粹发自心底的冷笑,狗就是狗,主人把它卖了也好,杀了吃肉也好,并不需要狗知道,更不用它同意的。   飞快地看了一圈,章韩两党对这一草案的态度和准备,范纯粹心中已稍稍有了点数。   转头看自己人,陆表民和江公望双眉深锁,其他同伴要么交头接耳,要么皱眉苦思,而身边的王交,双唇颤抖,青筋毕露,显是怒意到了极点,“子易……”   范纯粹才开口,却像一点火星飘到了干柴堆里,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王交已怒发冲冠地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逆贼!”   范纯粹下意识地一把把他拽住,王交回头,面色狰狞,双目殷红如血染,“德孺公,那逆贼是要造反了!”   范纯粹本只是强压下怒意,但王交剧烈的反应反让他更加冷静,他警惕地望着主席台上,沉声说:“先别动。看清楚再说。”   临时议案加入审议流程的表决,并不会说明内容,只有草案标题。内容如何不得而知,此刻闹事,反而给了人驱逐的机会。   王交却不理会,死命一挣,哗啦裂帛声响,范纯仁愣然地看着手中的半边袖子,王交则踉跄了一下,一手撑住桌子才站稳。   陆表民这时早站起来,紧抓着王交的肩膀,不让他再动弹,急急地低声道,“子易!子易!你想被赶出去吗?!”   王交微微一怔,江公望、范纯粹,还有旁边的几个同伴,便一拥而上,横拖竖拽地把他压了下去。   “范纯粹议员,王交议员,陆表民议员,请安静。”当当的击锤声后,御史中丞黄履的警告毫无波动地响起。   这是第一次警告,王交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台上。眼中的凶光,让范纯粹下意识放开了手,不期然的,他想起了曾经在河东的官道上看到过的狼。   朦胧的暮光中,那头皮毛斑驳的老狼就蹲在路边,肚皮瘪瘪的,明显饿了许久,盯着马车的两只眼睛泛着荧荧的绿。车夫拿起枪放了一枪,巨大的声响惊走了那匹狼。老狼跑上路边的小坡,潜入树丛前回过头。那一眼,范纯粹隔着车窗看得分明,跟王交现在的眼神莫名的相似。   王交引发的小小的混乱,并没有耽搁会议的进程,很快开始举手表决。   王交瞪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陆表民、江公望见此,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又一齐看范纯粹。范纯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   虽然在范纯粹的影响下,他这一派的议员都表示反对,但议员们举起的手,依然如同树林中的树枝一般茂密。总票数六百出头,比起方才的两个近乎全票的《新闻审查法案》要少上不少,却也远远超过了通过所需的半数。   一本本印好的草案发了下来。最后进行表决的皇帝继承法案,却第一个开始进行审议。   没有人对此质疑,相对于不会有什么新奇内容的《新闻审查法案》,使人疑惑的《皇帝继承法案》更让议员们迫不及待。   王交依然性急,散发草案印本的小吏还没到近前,他起身两步过去,劈手就抢了一本,转回身的时候就已经翻看起来。   基于士大夫的自觉,范纯粹没有像王交一般将心中的浮躁暴露出来,但他沉稳地接过草案后,却也第一时间翻开了扉页。   飞快地扫视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草案稿件,疑惑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而愤怒却在渐渐积蓄。   无君无父四个字,人家早不在乎了。   大议会初开时,就有一议员在大会堂上公然宣言,“议会制定法案,都堂实行条贯。至于皇帝,垂拱而治,别捣乱。”   当时范纯粹直接开口骂他是无君无父,可那位议员操着一口粗俗的乡音回说,“有爹才有窝,没爹就没窝。罗思没皇帝,窝们给他选一个。”   那一天,范纯粹第一次被赶到楼上的旁听席,那一天,范纯粹彻底放弃了与章韩妥协的打算,那一天,范纯粹下定决心,要扶保皇宋,殒身不恤。   但现在,除了无君无父四个字,范纯粹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够更好的形容这部草案里面的内容。   坐在前面一排的同伴,这时回过头来,“德孺公,我看这草案,好似没什么问题啊。” 第二百五十八章 新议(二十四)   “德孺公,我看这草案,好似没什么问题啊。”   范纯粹闻言凛然,这部草案翻开来到处都是权臣的影子,根本就没有给皇帝留下立足之地,眼没瞎就不会看不出来。   “哪里没有问题?!”范纯粹阴沉地反问。   那议员一看范纯粹的脸色,不由得嗫嗫喏喏起来:“这……这法案也只是要设立皇储,以防变乱。文正公在世时,不也曾上表请仁宗立太子嘛。”   他说了几句,话语渐渐流畅起来,变得理直气壮,“若有此法,储位早定,文正公当年又何须心忧。”   连自家老父都被扯进来,范纯粹脸色更加难看得厉害。   这本草案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排定继承顺位,将皇子,皇孙,乃至宗亲,排定继位的顺序,从第一号继承人排到第五百号。死一个,下面一个顶上,多一个,就往后顺延,只论嫡庶长幼,血脉远近,不论贤愚。   有此继位顺序,什么太子不太子的,都无所谓了。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天然的就是皇储。皇储贤与不肖,一切无关紧要。皇帝的意见也同样无足轻重,即使偏爱小儿子,也改变不了必须让嫡长子继位的规矩。   正如前日那韩党议员所说,“议会制定法案,都堂实行条贯。至于皇帝,垂拱而治,别捣乱。”   捣乱?!呵,被供到了桌案上,被当做木雕泥胎的塑像,想捣乱也捣乱不了啊!   有此法在,的确不须忧心天家承继动摇国本,但随意操持天子,视君如无物,如此明显的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不然。”这时江公望在旁说话,“这问题可不小。”   “何以见得?”那议员反问。   “令曾叔祖景仁公昔年为仁宗太子事,上章十九次,待命百余日,须发为之白。”   江公望冲那议员笑了一下,笑得他皱起了眉。   议员姓范名呈,表字原甫,成都府人。在成都府旁的怀安军选了议员出来,乃是蜀地赫赫有名的范氏子弟。旧日以清正闻名朝野的范镇范景仁,便是其族中尊长。   范镇最有名的两件事,一是在王安石初秉政时,反对新法最为不遗余力,二是在仁宗立储事上,言行最为激切。不过自熙宁之后他就被赶出朝堂,直到致仕也没能回京。如今作为只比文彦博小一岁的人瑞,以耄耋之龄,骂起王安石、章惇和韩冈来,据说依然中气十足。   “敢问原甫。”江公望道:“忠文公当时是请立太子,还是直接在章疏中说,当以十三团练为太子?”   范呈被江公望堵了一口气在肚子里,范纯粹则微微点头,但江公望随后的话,却又让他表情僵住,“不过,这里面,也有些话有点道理。”   江公望压着草案一页,指着一段话说,“这话说得我觉得挺在理:万一天子不豫,一纸遗诏出于宫中,幼庶子接位,我等臣僚该谏诤,还是跪领遗诏?”   他点了点书页上的文字,“太祖本有子,昭宪太后设金匮之盟一事真伪不说,本就是老太太做下的糊涂事。太宗皇帝仓促即位,逼死太祖之子,便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心中犹虚,不得不设法免除后患。换做燕懿王继位,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也不会有这些事了。”   虽然江公望是铁杆皇党的中坚,一心想要让天子掌握实权,可十几年下来,赵氏的那点阴私事在报纸上被说了又说。他也早就没有了需要避忌的警觉。   范纯粹一阵失望。江公望多聪明的一个人,竟为韩冈所惑。凡物皆有阴阳,凡事必有正反,祸福皆蕴一体,此等气学的谬论,江公望竟然信之不疑,还想在这包藏祸心的法案中找到所谓有道理的词句。   此前大议会的窘境,一干议员收购报业的愚行,包括京城中的各种抹黑、各种宣扬,也包括在京师外,各地报纸转载相关报道的联络,范纯粹一直都不是局外人的身份。就连用刺杀挑拨章韩二贼的计划他也都考虑过,只是手边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执行。   继承了他父亲范文正公在谋略上的才干,范纯粹他一贯认为,对付敌人,不可留手,更不可保守,合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简而言之,就是不择手段。   范纯粹早早的就预备好了应对韩党即将到来的反击,还做好了大议会被解散,自家入狱的准备——他甚至在期盼这一个结局,要曝露韩冈逆贼的真面目,不付出一点代价是不可能的。   可韩党的反击比预计的要巧妙不少。即使是做幌子的《新闻审查法案》,都是直击七寸的犀利手段,而暴露本心的《皇帝继承法案》更是要将皇帝彻底变成权臣手里的傀儡。   并非范纯粹不赞成从西周传下来的宗法制度,而是令出谁手的问题:一边是议会立法、都堂执行、皇帝遵从,另一边是臣子承天子之意草拟奏本,天子批复许可,二者结果相似,内里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虽说皇储人选事关天下亿兆生民,做臣子的的确需要为其谏言议论,但决定权还是得放在皇帝身上。自家的产业交给哪个儿子,那是自家的事,外人越俎代庖,情理上都说不过去。即使是皇储,臣子要保嫡长即位,也得用谏阻的手段,而不是命令。要皇帝遵守的规矩,当是来自于周公订立的礼法,而不是议员们投票出来的法案。   范纯粹正准备要跟江公望分说个明白,旁边的王交把手里的草案狠狠地砸在了桌上,“江公望,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周围的议员闻声都转过头来,讶异地看着怒气勃发的王交。   陆表民在旁前因后果都听得清楚,不认同地对王交说:“子易,何必如此。”转过去又与江公望和稀泥,“民表,子易一时失言,切勿放在心上。”更朝范纯粹使眼色,让他站出来调解。   范纯粹毫无动静,王交怒瞪了陆表民一眼,捶着书皮:“通篇数千字,无一字提及赵氏,《皇帝继承法案》——谁家的皇帝?韩家的,章家的!?”   “无一字提及赵氏……”江公望轻哼了一声,王交的急脾气他可不喜欢,“诚然如此。然天子姓赵,又何须赘言?”   江公望莫名其妙地就从反对者变成了赞成者,范呈立刻表示同意,他也不喜欢王交说话的腔调:“照规矩排顺序,从第一位排到五百位,全都是姓赵的,白纸黑字,公示天下。章皇帝、韩皇帝,原来还有三五分可能,可此法一出,便断无机会。德孺公……”他对范纯粹说,“以在下之见,这法案当是韩冈要提防章惇行不轨之事而设,而章惇只想早点请走韩冈,故而应承下来。此法说到底,只是二贼相互谋算,非是哪一方想要换个位置坐坐。” 第二百五十九章 新议(二十五)   不得不承认,这个推测的确有些道理。韩冈对章惇的提防十分明显,从管军八位,到都堂新进,韩冈布下了偌大的局面,就是为了针对章惇独掌朝堂,进而篡位登基。这样的准备,一向只会嫌少,绝不会嫌多。   做过一天相公,就一辈子是相公。韩冈卸任宰相,可依然是开府仪同三司,只是没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了。但宰相为天子操持天下的权威,也正是来自于这一差遣。没有了差遣,就没有了权柄。   寻常宰相致仕之后,朝堂上还是得给几分颜面,不过再想干涉天下大政,却再也不可能。韩琦、富弼、文彦博、王安石无不如此。天子崇以尊荣,却也仅只是尊荣,一日不起复,一日无权柄。   韩冈卸任之后,出京还是留京,庙堂内外猜测许久,最终,韩冈还是离京外任。他离京后,京中党羽能否团结一心,能否坚持他所创下的法度,都在两可之间。   如此一来,韩冈如何放心得下京师,设法多给章惇添堵,便是情理中事。   “尽是臆测。”王交却冷笑着看主席台上,只有黄履还在,苏颂已经抽空去休息了。   临时性的动议,如果有草案,下发后,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供审阅讨论,这也是给人勾结串联的时间。不比庭辩时,如有喧哗干扰的行为,警告之后就是禁言和驱逐了。   “二贼狗咬狗不是稀罕事,但二贼这一回事勾结在一起!没看到章贼那一伙是什么态度吗?”王交指着不远处的章恺,当朝首相的亲弟正与一名韩党议员谈笑风生。   又是勾结!   好端端的丝绸工坊,就因为魔教造反,被说成是刻薄残民、逼人做反,闹得工坊开不下去,背了十几年的债,不就是挡了韩贼家业赚钱的路!?魔教从头到尾闹得也没几天,却给官府弄得一州八县士绅各个不安,许多都关了工坊,还在开的也不敢雇工乡里,去买倭奴高丽奴进厂,钱都给掌控海运的章家赚去了。   章韩二贼勾结一处,不知祸害了天下多少良善!   王交手指点着桌上的草案,一下一下,阴沉的声调是多年来愤怒的积蓄,“我在这里面只看到了二贼在步步进逼。今日要帮天子定皇储,明日恐怕就又要立法划分天家私产。”   天家现在哪还有私产?范纯粹暗暗摇头,宫内宫外哪座库房不由都堂查账?入内内侍省都要向章惇韩冈报账的。朝廷岁入也是先归于都堂,再按日常用度划给宫中。   天下之财当为天下之用,这个口号,这几年在士林中很是流行。   就连金明池、玉津园那一干皇家园林,都有好几座给改造成了公园,常年对京师士民开放。这一次大会上,还有议员提案,把琼林苑也对民众开放,在好几位议政公开表示反对的情况下,还拿到了两百多票。   但也就代表了新科进士们体面的琼林苑才会被反对开放,其他呢,只要是瓜分天家之财,就不会有多少反对的意见。   范纯粹想着,正听见王交冰冷的声音,“‘公财非私财,天下之财当为天下之用,岂能以天下财货填一人之欲壑?’这话诸位可都听过吧?”   “嗯,连敬天法古都听说过呢。”江公望冷嘲道。   天家非私家,皇帝非独夫。天子理当顺天应人,敬天法古。这就是现如今在以经学和科举为核心的《科学》上最流行的说法。原本是新学对抗气学的大本营,但现在因为章惇的关系,放个屁都跟气学一样的臭味。法什么古?自然就是祭由天子,政归宰相。   王交瞥了江公望一眼,没接话茬,江公望这个人首鼠两端,净拈着小事骂都堂,大事就缩卵,小骂大帮忙,越来越让人怀疑他是章韩二贼派来的细作了,“都堂就盼着光明正大的把封桩库拿到手。到了后天呢,怕郊祀都不需要天子了。日削月削,皇宋天子日后与那权柄为下臣所夺的倭王又有何异?”   “已经没有区别了。”江公望闻言嗤笑,扬了扬眉梢,“不,其实早年的倭王还好一点。至少倭王之位,没权臣敢去争。”   只是倭人少见识,区区一蛮夷,装什么神明之后。范纯粹暗想,却没说出口。   还是太宗在位的时候,有倭僧渡海而来,在朝堂上说倭王一脉传承数千年,昭穆相系,无人敢于僭越,让太宗皇帝好一阵羡慕。   如今日本虽早已为辽国所灭,昔日高门显第,今日率为贱奴,但日本的人文历史,还是随着其残存的遗民,一点一滴流传到中国。   被卖到江南丝厂的奴工里面,就有许多日本旧日的贵族,绝大部分很快就死在了缫丝的开水锅旁,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逃离了被江左士民视为沸水地狱的工厂,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曾是倭国宫廷的女官,被苏州一大户纳为妾室后,创作了不少怀念旧日平安京宫廷内外生活的诗词和小说,一时名满江南,又流传到东京。   更有《自然》旗下的地理分刊,也有许多与日本人情文化有关的论文。更有报刊上,自然学会会员们的专栏,以及一系列猎奇的文章,都将日本、高丽、交趾等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周边小国,介绍给中央之国的国民。   在列的议员,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倭王自诩为神明之后,为国人共尊,权臣只敢做权臣,不敢篡位为王。   来往多年,深悉王交此人轻躁褊狭,江公望堵了他一句,自知必被记恨,但他并不在意:“我曾闻处事之要,在于权衡。事之大小、轻重、缓急,当权之衡之,先大后小,先重后轻,先急后缓。”   按江公望曾经听过一个朋友对韩冈在一次百司会议上发言的转述,就是贤者之于庸人,便在于更擅长抓住最重要的矛盾去解决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江公望看来,王交这一点就爆的脾气,纯粹是因为他根本抓不住重点,“如今当务之急,是严防天子位为贼篡夺,而非君权旁落。皇帝继承法案,自是二贼包藏祸心,但此事并非急务,新闻审查法案钳塞众口,一旦施行,便是万马齐喑,到时候,连个给天子喊冤的地方都没了。” 第二百六十章 新议(二十六)   精力是有限的,田腴的提案和陈李二人的提案,江公望不觉得他们这一帮人能够全都阻击下来。用长时间的演说拖时间,最是耗费精神,即使是看起来信心满满的王交,江公望都不觉得他能连续来上三回——是男人都爱吹嘘自己一夜数次,可言实相符又有几人?   想要成事,必须有所取舍!分心二用,只会两边都没着落。   偏偏王交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死硬,一对血丝密布的牛眼直直地瞪过来,“不是想要行废立之事,提什么继承法案?等到法案通过,二贼就可以换一个冲龄天子上来。这里都要弑君了,刀子都拿出来了,江公望你还说什么轻重缓急?是不是要等开宝寺的钟敲上一百零八下,你才觉得是当务之急了?”   “我觉得王子易所言有理。”王交与范呈、江公望的争论,早引来了周围帝党议员们的关注,大部分人还是围观,但已有人表示自己的立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承继本有序,何须画蛇添足?摆明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就算有阴谋诡计,放到议会上也不会是大事。议会本就是个玩物,都堂想理会就理会,不想理会就当个屁。韩冈都辞位了,章惇还会把议会供到头上?”   “没错啊!我等进到议会里陪人耍把戏是为得甚事?就是让人明白,议会是个玩物。新闻审查法案,呵!能有皇帝继承法案更惊动人心?德孺公,你说是不是?”   一下得到了提醒,所有人都转向默然无言的范纯粹。   “德孺公,你说该当如何!?”   “德孺公,仓促改易目标,只恐难得如愿。”   “德孺公,天子危殆不可不救!”   “德孺公!”   “德孺公!”   面对一张张急切愤然的脸,范纯粹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他先看了陆表民一眼,还算是有心的,若他也跟王交江公望一般自顾自地吵下去,丢人现眼事小,坏了大局事就大了。   开会前计议得好好的,人人点头,一转眼就分裂对立,对比章韩二党抱成一团,一张嘴说话,范纯粹发现想要他身边的这一帮人实现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竟然有那么难。   都说君子不党,那就当真一团散沙了。   周围静了下来,就连方才口舌交锋的江、王二人,也都在等待着范纯粹的评判。   但范纯粹明白,他面前一对对虎视眈眈的眸子,不是在等自己的决定,只是在蓄势,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那么他们立刻就会抗声反对。   最早的时候,聚集在范纯粹身边的议员可不止零零落落的二三十人。旧党虽然败落,可是在各地州县,不满于都堂篡权的正人君子所在多有。初上京时,范纯粹奔走联络,一时间应者云集,都堂都畏惧于诸多君子,不敢干涉。可几次集会之后,或因为意见不一,或因为宿恨旧怨,聚集起来的议员们又星散而去,最终就导致议会中为天子的忠义之声越发低弱起来。   不能再分裂了。   没有多少人了,更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果是事先列入流程的议案,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去权衡,去进行利益交换,但临时议案,则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时间放在平时,已经很长,现在范纯粹却觉得太过短暂。   吵了半刻,要说服每一个人,要统一所有人的想法,最终留给范纯粹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范纯粹还是用了半分钟等待,等到急性子的王交开始不耐烦,想要说话,方缓缓地抬起手,向圈外遥遥指过去,“诸位……看看你们身后。”   王交、江公望、陆表民,一群议员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去。   迎面而来的,是来自会堂内部,数以百计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数百议员,带着审视,带着嘲讽,带着冷漠,带着各色恶意的情绪,看了过来。   王交、江公望等人都愣在当场,更有几个不堪的,猝然一惊,就向后仰倒,摔跌回座位上,哐啷啷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引发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身后,这时传来范纯粹低沉阴郁的声音,“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笑话?   王交定睛看过去,心头随之一震。   对面的议员,或有仓促转头的,或有含笑点首的,更有大咧咧地直看过来,不避不让。还有那章恺,偏过脑袋,跟身边人不知说了什么,就看着这边哈哈大笑起来。   几声冷哼就在耳边响起,王交左右看看,每一位的脸色上的温度都如同数九寒冬。   “对面的那些人,虽是猖狂无忌,可不论如何争执,一旦有了决议,便再无异论,投票也绝不会反复不定。这便是章韩二党能够把持议会的主因。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范纯粹的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早就说得多了,每每被人用君子不党四个字一巴掌反打回来。说到底,他们这群人,就是缺少一个有着足够声望能够服众的核心。如果不是范纯粹在这里,换成是文彦博、范镇这一干退休的宰执来,绝不至于人心离散。   不过这话放在现下,却分外管用。生性不能忍事的王交不反驳了,坚持己见的江公望也沉默了,爱说怪话,喜唱反调的几人都不开口了。   可算是知趣了。范纯粹松下一口气,半带感慨想着。若早早能够如此,那百多议员若能不生嫌隙,早就将议会闹个天翻地覆出来,哪里还需要有现在的争执?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来得及改正。   他旁顾陆表民,使了一个眼色。   陆表民心领神会,“德孺公所言甚是。诸位贤达,我等参选议员,是为赵氏江山,而非为在瓦子里演上几出参军戏。不管昨日来日如何,只今日之事,以在下之见,就请德孺公处分。不论德孺公有何决断,我等无有不从,”他刻意的向远处看了一眼,“免得真让人看了笑话去。”   江公望看了眼陆表民,又看了看,看出了点什么,嘴角边带上了讥嘲的笑意,只是当他看见王交,笑容便消失了,“也罢。那就请德孺公处断。”   有江公望带头,剩下的议员一个两个都发言表态,一同支持范纯粹来做出决定,直到剩下王交一人。   有人想催他,“子易……”   刚开口,范纯粹和陆表民同时阻止,“嘘!”   不能催,不能逼,以王交的驴脾气,一催一逼,必然就反顶上来,得等他自己想通。就算想不通,把他暂时排除在外,也没关系。   所幸,王交也没有强拧到底,近似于咕哝地低声,不情不愿的说,“请德孺公决定。”   范纯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今日之事,我等虽早有定论,不过,事有变化,我们也要相机而动。”他环顾周围,“打蛇要打七寸,自是要直攻其最要紧处。我不知道《皇帝继承法案》里面有多少蹊跷,但只看章韩拿《新闻审查法案》为其遮掩,就知道《皇帝继承法案》有多重要。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何理由放过?”   发现范纯粹竟是站在自己一边,王交振奋道,“德孺公所言有理!”他冲江公望笑问,“民表你说呢?”   江公望不理会他,冲范纯粹点头:“诚如德孺公所言。”   范纯粹彻底放下心来,沉声:“那今日我与诸君齐心合力,让那一等罔顾君恩,淆乱纲常的贼人看看,这天下,绝不缺孝子忠臣!”   王交哈哈一声笑,声如寒枭,“把韩冈的脸上刮下一层皮来。”   讨论的时间转瞬即过,辩论的阶段业已到来。   黄履刚刚敲响了小锤,苏颂开口询问议员们对草案的意见,王交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装束,第一个举起手,放声说:“我有意见!”   黄履小锤一敲,平静无波:“那就请王交议员先上来陈述。”   王交带着笑起身,笑意中带着狠厉,“可惜不能在殿上说话,若是在那逆贼面前,便血溅阶前,也要让他们看一看忠臣孝子能做些什么!”旋即又再一笑,“不过今天,就让大伙儿看个乐子,让天下人知道,韩相公安邦定国的大议会,不仅仅能对骂,能打架,能罚站,也能讲上三五个时辰的笑话。”   他扬了扬眉,“咸与周闻!”   王交身量并不高大,以北方男性的标准来说,还显得有些瘦弱。   但当他稳步走向发言席的时候,一步步的却沉甸甸压在目送他的范纯粹等人的心口上。   站上发言席,背后是主席台上的苏颂黄履,面对的是一楼的八百议员,二三楼数百旁听的士民和记者。王交停顿了一下。   这将是他的战场。   他王子易有满肚子的故事,三四个时辰不在话下,更长时间也不是不行。当他开始这一次的演说,就是韩冈那逆贼的大议会成为天下人笑柄的时候。   也许韩冈会报复,也许会被赶到天涯海角苦熬,但只要天子秉政,那么他现在付出的一切,就会有百倍千倍的回报。   二贼占据高位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让人产生厌弃,赵氏养士百年,其用就在今日!   范纯粹展开纸笔。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只要等待王交的开场就好了。   还不知他要说哪一目书,如果是《九域》那就有趣了。不过不论王交说的是哪一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主席台上干扰王交的时候,站出来,拿着议会的条贯,跟苏颂黄履,在上千人的面前,好生辩上一辩。看看他们还有脸再继续主持?   如果主席台上听之任之,那就更好。范纯粹看着自己用了一半的笔记本,改换了目标,之前为了驳斥《新闻审查法案》而做的准备,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的大纲,能够拖上许久的发言,全都用不上了。   不过有了王交开启好头,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发言大纲。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他相信王交能够给出一个漫长的回答。   范纯粹并不擅长于口舌之争,但只要拿着提纲说话,一个时辰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拖上一天,两天,提案不废而废,韩冈的议会也将不废而废。   也许这个方法传开之后,说书人也能被选进议会了。那时候,会场变成茶楼,惊堂木一拍,唐人传奇,今人小说,一股脑的齐上阵。就是传言中韩冈亲笔撰写的《九域》,或者其他小说都在韩冈苦心设立的议会上一一上演。   将炭笔压在笔记本上,范纯粹等待着王交的开场。   时间会很长,也许该先去方便一下的。   寂静中,范纯粹脑海中莫名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听起来好像有几百人同时离开座位的动静。   范纯粹疑惑地望着头上的顶棚,不知发生了什么。   理应开始发言的王交,也突然愣住了,眼神的方向指着二楼之上。   头顶上的声响越加混乱,突然间一切静止了下来,连说话声都戛然而止。   动与静的剧烈转换,让每一位议员都诧异地抬着头,想透过头顶的顶棚,看到那更上面的画面。   一个小小的惊呼忽而在寂静的空间中,韩相公来了。   这声音就像一朵小小的火苗,落到了在阳光下曝晒了数日的草垛上。   轰然一声,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韩冈来了?!   头顶上?!   范纯粹心中一紧,脸色倏地煞白,韩冈竟然会踏足议会,他不是因为辞相,就离开了东京城吗?他不是不想给人以干涉议会的印象,连大门没进一步吗?   他来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犹如飓风席卷,范纯粹心头一片混乱。   东京城内,人人皆知,韩冈辟居城外,不涉政事已有多日。只等朝廷的批复,就离京西去。   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直面韩冈。   那继承法案真有那么重要?   他看看前后左右,江公望惊惧抬头向上,陆表民惊惧地抬头向上,每个同伴都在看着上面。   混乱间,范纯粹听见主席台上的传来的声音:“王交议员,三呼不应,你的发言已经结束,请你下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新议(二十七)   “圣人,圣人。”   声音模模糊糊,仿佛从极远处传来,隔了不知多少重帷幕。   来自贴身女官的呼唤,王越娘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上方是熟悉的百禽回文绣锦的纱帐,用了太久了的缘故,鲜嫩的鹅黄都变得黯淡无光。   “什么时候了?”王越娘慵懒得打了个呵欠,曲肘撑起身子,青丝如丝如绸一般披散下来,露出半边白皙的颈项。   贴身的女官上前扶起了睡意仍浓的大宋皇后,“回圣人的话,已经快到申时,该去慈寿宫了。”   “都这时候了?”王越娘朦胧的眼看了看钟,“哦,是得快点了,别误了时间。”   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王越娘就离开了她的寝殿,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晨昏定省。   王越娘如今更喜欢走路的感觉。只有七八位女官和宫女跟随,没有前呼后拥,连肩舆也有好些日子没有乘坐了。   时值三月,春和景明。中原风光,不比江南秀美,却也是水清山翠,繁花似锦,正是一年中最怡人的时节。   而宫室后苑,收纳天下珍奇,珍本绝本的花木数之难尽。从坤宁宫出来,王越娘一路上便走走停停,半路上看到一株重瓣的西府海棠盛开,就停步看了一阵。等一路晃到凝和殿,正听到里面四点钟响的声音。   向太后刚刚接见过两名命妇,才换了一身衣服,正半靠半躺在榻上。一名十三四的小宫女跪在太后身侧,拿着个美人拳轻轻捶着腰腿。   看见王越娘,就笑指着墙角的钟,“看看,又是这时候,一分都不差。昨天是,前天也是,今天早上也是一般。上贡的怀表给你,真的是给坏了,不到准点不进门。”   王越娘也笑,走上前行礼:“娘娘这可是冤枉越娘了。每天出门都早,可谁让娘娘这边风景好呢,一路走过来,步步风景,只多看一眼,便耽搁到这时候。”   “你这孩子,真这么喜欢这里的风景,干脆搬过来好了。”   王越娘雀跃地说:“说定了,娘娘可别嫌越娘吵闹。”   “罢了,罢了。”向太后拍了拍王越娘的手,“你要当真住过来,还不知圣瑞那边怎么排揎你呢。”   太后开春后就搬到了后苑凝和殿休养,又说路远,免了太妃和皇帝的早晚请安,也是不想见那一对母子的面。近几年,除了冬天的三个多月外,太后几乎都是在凝和殿起居,已经形成了惯例。   而王越娘则是只要不去见皇帝的面,她是很乐意往后苑走走。   太后若是没有搬过来,离着福宁殿那么近,皇帝除了重病在身,都要每日省问,见面不免尴尬,两相生厌。王越娘都要卡准时间,免得撞上。等太后搬到后苑,倒是省心了不少。   皇帝不像皇帝,皇后也没必要像皇后。   祖父去世之后,王越娘对皇帝彻底失望,也随之放下了作为皇后身上所担负的包袱,日常处事再也不会将自己逼得太紧。除了太后,宫里宫外本也没多少人需要她禁锢着自己的天性。   不过王越娘毕竟是大家出身,纵是放松了一点,却也没有违制失礼之处,渐渐地,竟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架势。   向太后明显的很喜欢她这种发自于内的洒脱,在寝殿内说了几句之后,就让王越娘搀扶着,到殿外的花木小径上散步。   小径两侧的迎春已经谢了,茎叶倒是茂盛,一片或浓或淡的绿。向太后缓步走着,“方才还是走过来的?”   王越娘扶着太后手臂,“也是听医嘱,多走走身体轻健。”   迎着阳光仔细看了王越娘几眼,“恩,这个冬天将养得不错,气色都比去年秋天要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中。   “阿虎,金官两个孩儿这两天还好?种痘后就关在房里,闷着了吧。”   两个都是养在王越娘身边的宗室子,一个乳名阿虎,一个乳名金官,最大的也不到四岁,刚刚种了痘,宫里规矩大,要隔离养护十天半个月,看看痘疹的情况。本来王越娘身边还有一个,不过突生疾病,夭折了。   “再过几天就能出来了。的确是闷了。今天还回话说闷得很,又说想大妈妈了。”   “金官嘴笨,说不出这好听话,还是阿虎说的吧。”   王越娘为向太后挡开迎面的一枝桃花,直笑道:“娘娘真如亲眼所见一般。”   笑了笑,太后道,“金官憨厚朴实一些,阿虎更机灵一点,都是好孩子。”   “娘娘说的是,两个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太后点点头,与王越娘说着两个孩子的闲话,一路走出苑内桃林。   此时日影西斜,正映在苑内的小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犹如碎金屑玉的湖面,太后突然道:“早点定下来吧。”   “啊?!”王越娘愣然片刻,笑意顿消,略侧过身,“请娘娘训示。”   太后向后看看,只有几位女官跟得近。   如今宫里面,得用的内侍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三十岁以下的阉宦,尽是胡虏蛮夷出身。宫里的几个主人,都没有把这些异族内侍当成自己人的打算。   而这些异族内侍同样不得外朝看重。入内内侍省已为都堂操纵。过去,内侍们转入武职后,方才受外朝控制,如今就连内部的升黜,都要经过都堂。   除了太后身边,所有宫室无不如此。宰辅们的一句话,就能把这些个异族内宦拖出去处置了,赶出宫去更是只要不经意地皱一下眉。每年总共要有几十条冤魂,让内侍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太后身边还有几个得力的老内侍,皇后近前听用的就只有女官了。   让这些女官退得更远一点,太后更进一步,“早些定下,内外都安心。拖久了,手尾就多了。”   王越娘没有立刻回答,只皱起眉,想着太后的用意。   见王越娘没有反应,太后又问,“齐国夫人……前几日入宫来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敏锐地感觉到太后提起王旖的时候,语气有些变化,王越娘没有细琢磨,摇了摇头,更是不解的样子,“姑母入宫,只说了些寻常话。如果是朝中事,姑母不会说,姑父也不会对姑母说。”   “这样啊。”太后沉默了下去,忽而问:“那你怎么看你姑父韩相公的?” 第二百六十二章 新议(二十八)   “姑父?”   “记得小时候,二姑父每逢年节,都会寄许多好玩意儿过来,每次最盼着就是二姑父的礼物了。”   王越娘笑着说的,朝堂政事上,她一句都不敢提。太后的真实想法,她也不想去试探。但心中,却在暗暗忧虑,“姑父又弄出什么事了?”   在王越娘的记忆里,打小儿开始,时不时就能听到那位二姑父在哪里的任上,弄出些震惊朝野的事来。   按祖母的说法,是“惯能生事”,还对祖父说,“比你还能耐”,当时还小没多少想法,现在想起来,比创立新法,闹得朝堂士林对立两分的祖父还要“能耐”,肯定是讽刺了。   毕竟在先帝第七子因痘疮而夭折的当口,献上了牛痘法,还上奏说因为有干天和,把最早传自孙真人的人痘法隐了十年之久。   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想来,也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放在一根细绳上吊着。   虽说那时候才记事,但当时祖父的为难,祖母的愤怒,以及家中无处不在的压抑感,都像刻在心里一样,至今记忆犹新。   幸而没过多久,开封就传来消息,二姑母一家安然过此劫,姑父被调回京中任职,家里面的气氛终于是缓和了下来。   据说后来,祖母亲自写信,把二姑父好一阵教训,但等到厚生司保赤局开到了江宁府,府中幼子排着队开始种痘,她和兄弟们则是保赤局的医工上门,一个个亲朋好友在祖父母面前夸赞二姑父,就连祖母的抱怨也没了。   很快,经过二姑父手的什物成了抢手货。虽然还是小孩子,但她的几个玩伴心机都不缺,一不注意还给骗走了两个京里来的魔合罗——因为是二姑母从京里寄来,说是二姑父在京西买的——因此,还被阿母教训了一通,当时是委屈透了。   这是王越娘对韩冈——她的二姑父最早的深刻印象了。   长大后,才稍稍明白,二姑父的举动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讳,但是,正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即仁且智且勇。即使是触怒了皇帝,冒犯了天家,也是不忧不惑不惧。   而从那时候开始,二姑父的“能耐”,一桩桩地传入耳中。跟祖父争道统,与天子辩是非,出外领军,入内治政,及至先皇中风之夜,逆王宫变之时,更是力挽狂澜。   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过去的二姑父,都是一派正直忠良的千古名臣的风范。   所以当太后不满她的敷衍,停下脚步,直截了当地问:“皇后你可知道,方今朝中,最为忠心的臣子究竟是谁?”   王越娘也并不惊讶地回复道:“是二姑父?”   “当然。”太后说得十分肯定:“若无相公,吾母子尸骸不知在何处。”   的确,二姑父一开始肯定是忠心的。   然而皇帝不顾念两次救命再造之恩,对二姑父衔之入骨,忠心还能剩下多少?   “但皇帝不断让人失望,至今也不知悔改。”太后瞥了眼低下头的王越娘,“你也的确不方便说。不过吾知道,你是明白的。”   王越娘的确明白,也的确不方便说。   不过母子嫌隙至此,她这个做新妇甚至为夫婿辩驳的念头都没有,却不是不方便的问题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方便,而是不愿。   皇帝的日常行事,王越娘都看在眼里。即使出言为其在太后面前缓颊,言不由衷,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对皇帝所作所为更加了如指掌,“卖画,笑话。真当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王越娘更加沉默,只低头看着脚下的道路。   “韩相公也是对皇帝太失望了。虽说早年立下誓言,不会恋栈相位,可如果皇帝可以辅佐,韩相公还是会留下来的。”太后说得很笃定,可是,她又是一叹,“如今韩相公这一去,李承之、张璪之辈,哪个是可以危身奉上的?”   太后跳过了章惇,其中用意不问可知。   对当朝首相猜忌到了这般田地,王越娘暗暗心惊。   而太后接下来说得更加直白,“即便皇城内外兵马,有忠良统领,可宰相之权之威何人可抵?”   王越娘忍不住飞快地向身后一瞥,幸好随侍都知趣地离得挺远,十来步之外。   王越娘视线再转回来,就看见太后冲她一笑。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王越娘羞涩地低下头去。   太后没有抓着说什么,安静地走了一阵,移步换景,前方一座凉亭掩映在花木中,“进去坐坐。”太后说,拉着王越娘的手,走了进去。   凉亭内被早一步过来的宫人生了火,地板下升腾着热气。凭栏坐下,太后看着栏杆外春意融融的花海,王越娘看着太后的侧脸。   气色还好。今年过来,太后的身体比去年好了许多。   “老了。”太后又叹了口气,转回头来,“没精神跟那个不肖子周旋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妻子,这时候不是为丈夫辩解,就是要起身为自己劝谏不力而谢罪,但王越娘一句都不想说。与太后,她有许多地方和观点截然相反,但对皇帝,却是同样的放弃了。   “你姑父呢,怕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韩相公终究是忠心,又有先见,早早的就预备下了议会,以防有人图谋不轨。”   说到与太后看法不同,议会就是一桩。   议会的确能克制宰相,但议会的这种克制,跟天子对宰相的克制是同样的性质,其取代的,正是天子的位置。   议会出世,天子权柄不之存也。过去十载,祭由天子,政归都堂,自议会后,天子在与不在,却也是不重要了。   “设议会,立法案,用代表天下士民的议员牵制宰相。韩相公行事有始终,在临去前,又安排了一份法案。”   太后看过来时,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间说要早点将储位定下来,应当是有变化了。   “什么法案?”   “皇帝继承法案。”   “皇帝继承法案?”王越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重复了一句。   “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排定继位顺位。即使有人想要学北面伪帝,也改不了已定的顺序。”太后看着王越娘,“看来皇后你是明白了。一旦此法案定下来,顺位第一的,就是安康郡王。”   王越娘心猛地一跳,安康郡王赵士闵,是已经去世的英宗之子、熙宗之弟——韩恭惠王赵頵的嫡长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堂侄。   “但皇帝还……”   王越娘欲言又止。皇帝还在努力要生下自己的孩子,嫔妃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设立这个法案之后,皇帝若有子,那该如何?   “所以让皇后你早日定下,一旦你定下了,那就是嫡子。”太后斩钉截铁,“谁也越不过去!”   她回望花海,“那样的皇帝,还是算了吧。” 第二百六十三章 新议(二十九)   范纯粹恍恍惚惚走下台。   二楼楼上,韩冈已经不知踪影。   韩冈来时,如夏日雷暴倏然而至,一时风狂雨骤,劈头盖脸,砸得人措手不及。   韩冈去时,亦然如夏日暴雨,戛然而止,云破日出,只留下满地狼藉。   几十人开场前指天誓日要给韩冈一个难看,要让韩冈后悔不迭,要彻底毁掉韩冈从来没有来过的大议会。可韩冈真的来了,叫嚣声最大的王交立刻就没了声音,其他人,有立刻反悔的,有抱着肚子跑出门的,有站起来又坐下的,有缩起头当乌龟的,也有上台后不知所云的。   范纯粹真的不记得自己在台上说了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台上并没有消耗多少时间,以至于自己这一方的议员,还留下一半迎接他下台来,但这一半,活脱脱的一群被虎狼吓破胆的兔子模样,江公望、陆表民无不如此——看见自己下来,挤出的笑容苍白怯弱,竟比哭还难看。   凶煞迫人,让人畏之如虎。   这就是积年权相的声威。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范纯粹不是没见过韩冈,也曾面对面交谈过。他的父亲范仲淹对韩冈的老师张载有授业正道之德,几次会面,韩冈都表现出了对范文正公的敬重和钦慕,世家出身的范纯粹,也并没有在韩冈面前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局促和怯畏。   在忠孝纲常面前,韩冈的权势更不被范纯粹放在眼中,直到今日,他才在韩冈冷然的一瞥下,真切地感受到,权相之威,竟一至于斯。   彻底失败了。   范纯粹颓然坐下,没理会任何人,只抬头直直望着台上。   在他的仰望下,在数百道视线中,小锤一起一落,当的一声响,《皇帝继承法案》的辩论阶段就宣告结束。   浑浑噩噩中上台,范纯粹甚至没能留下一个成型的反对意见,他之前的反对者,就只有放了大话,却吓成了鹌鹑的王交一人。   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对提案内容进行修改,立刻就进入了投票阶段。   ……   帝党虎头蛇尾的一场戏,田腴一方似有所觉。不管怎么说,王交和范纯粹方才在台上的表现,足可解颐,能做笑话说上好些时日了。   不过,他知道他今日提出的法案,很重要,重要到在前日,韩冈还把他找去耳提面命了一番。但韩冈会亲自到场前来压阵,这就是田腴始料未及的一件事了。   现在想来,韩冈之前对议会绝足不至,倒像是为今日莅临而做得铺垫。此前种种法案,也似乎是为了今日一篇而做的陪衬。   或许,就连韩冈创设议会之制都是为了今日。   自家之前以为已经足够重视,现在一看,却还是没能领悟到此事的重要。   试九鼎之轻重,一法系之;荷万民之生死,片纸承矣。   此法事关全局,事关天下。   当当两声木槌响,“要投票了”,身边的议员凑过来提醒。   田腴微一颔首,仰望台上。苏颂等人衣冠俨然,了无异色。对投票在即的法案视若平常。   田腴又低低一笑,他可不信,主席台上诸公,在韩冈一番来去之后,心中当真能如面上一般平静。   且行且看吧,天下之变,或当自今日始。   ……   “韩冈走了?”   亲眼看着韩冈车马离开,但戴帽人依然不敢稍动,厚重的车帘也不敢掀起,凑在缝隙处望着其离开的方向。   “才一刻钟吧,他来做什么的?”   “韩冈之前不理议会事,多半只是引蛇出洞。”   “范德孺危矣。”   戴帽人一反之前的稳重,忽然变得嘴碎起来。   车夫则一直沉默着。   直到听到戴帽人泄气的声音,“事已不可为,你我当以自全为是。”车夫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面银盒装的小镜,丢回到车厢里,带着浓浓的嘲讽,“照照吧,你这样还叫‘全’吗?”   银盒小镜在戴帽人手中捏得格格作响,他的回应也变得险恶起来,“我失者容貌,尔将失者首领。大辟之后,当针线一副相赠,以全也。”   “我文氏世受赵氏殊恩,自当碎身以报。”   “这是太师之意,还是尔一人之意?文家上下数百口,皆有玉碎之意?”   车夫马鞭在车辕上狠狠一挥,仿佛在抽打某人,又仿佛在发泄心中的郁闷,“自然如此,我文氏没有怯弱之辈!”   戴帽人冷笑连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钟声响起,音色徐缓而悠扬,接连七声,他双眉一皱,“《新闻审查法案》通过了?”   ……   钟音忽起,七声连绵,直入云霄。   十数日来,议会大楼中,法案一桩桩通过,议会大楼上,钟声也一次次响起。   法立而钟鸣,播告天下之意也。   钟声下,韩冈的车驾慢了下来。   从议会出来后,韩冈就回到马车上。闭目静坐,似是假寐。从人不敢多问,只驾车返程。忽闻钟声,才听到车厢内韩冈的吩咐:“稍慢一点。”   钟声悠悠入耳,韩冈心知,议案通过了。   那些帝党终究没有能闹出事来,也不枉自己走上这一趟。   韩冈睁开眼,帷幕外车来车往,行人如织。街旁林立商铺中,顾客进进出出。街坊富足,一派太平安乐。   忽有二三小学生追逐而过,跑进一家糖铺中。又有主妇提篮慢行,一间间商铺张望过去,想买,又囊中羞涩。有年轻士子高踞马上,左右顾盼,神采飞扬。有中年商客沉稳地坐在车中,低头计算着什么。   不过更多的行人,还是望着大街中央,长长的一队车马。   韩冈出来时本不欲多带从人招摇过市,但那一桩刺杀案后,即使是他,也不敢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开开玩笑。三辆马车,百余从人,虽然没有暴露韩冈身份的记号,但这种规模的车队,也只有宰辅一级才够资格使用。   随着韩冈车队慢下来,注视他们的视线就越来越多。   “走吧。”   而工业革命的成果,其带来的弊病也在一一暴露。新旧阶层的矛盾更加尖锐,京师之外,已经是剑拔弩张。消祸弭患,即使是灭辽的红利,也难得一用,只有一方消失而告终。   京师之中,同样是暗流汹涌,甚至于敌我难分。   与其白首按剑,不如远隔千里,相互呼应。   如当年,衣着金紫,与章惇、薛向行走在街市中,安坐于食铺内,再也不可能了。   “走吧。”   韩冈暗暗说。收假子,立皇储,这些事自有太后和章惇主持。此事已毕,在京再无余事。   车轮咕噜咕噜转着,阔别二十年的西北之地,“可以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长风(一)   位于都堂东跨院的书库,相较起两里地之外的中华大图书馆,藏书规模当然远有不如。   两年前替代因失火烧毁的皇宋大图书馆,重新修起并更名为中华的拥有四十万部三百余万卷藏书的大图书馆,开放给天下所有有心读书的国人。其名声广及南北,南洋、北虏,乃至极西的大食、阿拉伯诸国,都有学者慕名而来。   不说藏书数量,只是大图书馆高达七层、能同时容纳三千读者的回字形的主楼,也不是只有两排长屋的都堂书库能比较的。   就是比起同样位于都堂内部,存放内外文牍的架阁库,都堂书库也显得狭仄低矮。毕竟如今都堂早取代了天子,为天下之重心,上申下达的文牍,每日以车计。这些文牍,要留档,要抄复,没有一个大大的架阁库,完全存放不下。中书第一、第二架阁库,早已经设在了都堂之外,而内部留存的仅仅两年内的近期文件,以及一部分有重要性内容的旧日资料,还是让都堂在去年划拨了两座旧屋后,又在上个月决定拨款,整体性改造一座院落,用以存放越来越多的字纸。   不过,都堂书库内的各色珍藏,却是大图书馆所没有的,更不会藏于架阁之中。   所谓珍藏,并非世间所称道的孤本、珍本,而是更加稀少的第一手的典籍史料。譬如自太祖以来的日录、起居注、内起居注之类外界所无的资料;譬如前朝、本朝数百年留存下来的诏、制、诰、敕、册、谕;还包括《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武经总要》这一干历代宰相领衔编纂的类书所没有删除不讳之处的原本,这里都能找到。   只不过都堂事务繁剧,天下无处可比,书库一向是冷落清寂。寻常时候,除了负责此处的吏员、兵士,不会有其他人踏足其间。   王寀倒是挺喜欢这里的清净。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还是遍地灰尘蜘蛛网,玻璃窗比窗纸还不透光,但隔了两天之后再次前来,一下子变得窗明几净,莫说蜘蛛网了,连大一点的灰尘都看不见。   干净清净,又有桌有椅,有管库的吏员特地准备的茶水菓子,更重要的,还有数之不尽的来自于过往的隐秘,让王寀喜欢上了这里。他做着中书孔目房习学公事,闲下来时,便到此休憩片刻。   站在书架前,王寀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   一只手突然间拍在他肩膀上,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哈!果然在这里!”   王寀慢悠悠地抬起头,向后瞥了一瞥,看清来人的脸,就向旁边让了半步,撂开肩膀上的手,又抬手掸了一掸肩头,连招呼话都懒得说。   “嘿!”来人不满地啧了一下嘴,探过脖子,张望王寀手中的书卷:“紫宿扬辉,爰称帝女,绛河分彩,是曰天孙。”他念着,琢磨了一下,“……哪朝公主的册文?”   王寀把书一合,“当今的燕国长公主。”   “说笑呢!”王寀手中的书卷已经很有些年头,封皮上带着陈年字纸特有的黄斑,还有蠹虫啃噬的缺口,书名也是《唐大诏令集》,来人又抬头再一次确认了王寀面前的书架,“这明明是故唐……”   说话声突的一顿,神色也陡然间变得惊疑不定起来,想到了什么的样子。   “明白了?”王寀扬起眉,极得意地笑出声来,给当今天子亲姊晋封燕国长公主的册书,竟然是抄袭前朝册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哪天遇上卢舍人,提上一句,看他臊不臊。”   “呵!”来人一声凛冽冷笑,“那厌物,见一眼都烦,还说话?”   王寀把书还回书架。书架颇高,又是在最上一排,王寀得踮起脚,才放上去,“真要看他生厌,捅到章相公那边也行啊。”   来人抬头看了眼那一卷的位置,再瞅瞅王寀,不像是无意中找到的。笑道:“我可不敢。章相公面前的红人呐。中书五房之内,能行此事的就王十三你了。加上西府,也就再多一个小齐公。”   “忠宪之后,唐公侄孙,你韩德全还会怕一伧夫?”王寀带着讽刺回顾来人,这位韩瑾韩德全,出自真定韩氏,景佑年参政的曾孙,熙丰时宰相的侄孙,父祖虽稍逊,亦不失两千石,“桐木韩家,何须惧人。”   韩瑾摆摆手,一副无奈状,“咸与维新,旧德哪如新德。”   王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是韩瑾的出身,只凭这一句,给御史抓住,能罗织出一桩大案来。不过这韩瑾初入都堂,被同僚开玩笑问,“君字德全,是新德全,还是旧德全?”韩瑾的回答就是“咸与维新。”   “也怪不得卢舍人窃人文字。如今进士科是经义策问,诸科考刑名、工程、算数,至于文学,不用考就没人学,现在的中书舍人,连四六文都写不好了。不抄袭怎么能让章相公满意?”   韩瑾说着话,与王寀一起走到隔邻的读书室,桌上摆着管库奉承王寀的茶水菓子,韩瑾很自然地就把茶盏盖掀起来,见着黄绿茶水中根根舒展的白毫,就嘿的一声,“竟是太平先春,舍得下本钱呐。”放下盖子,就冲外扬声,“周提举,可不能厚此薄彼。”   管库听到话,哪还敢有什么推搪,更不敢厚此薄彼。就赶上来赔笑赔话,又照王寀的茶点,给韩瑾又来了一份。   见韩瑾大模厮样坐在对面,喝茶吃菓子,王寀皱了皱眉,私人的清净地被他人侵入,让他有些不痛快,“可有事?”   把一块红紫色的粘糕塞进嘴里,韩瑾含含糊糊地反问,“道辅你来此是为习学公事?”   韩瑾吃相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样子。王寀更皱眉,“那就没事了?”   “有事!”韩瑾一口茶喝下去,“道辅可知,宗议政这一回又要出使辽国了,还准备在都堂里挑一位副使同去。”   “德全兄是准备举荐小弟?”王寀明知故问。   韩瑾闻言,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就起身避席,冲王寀一揖到地,“请道辅兄助小弟一臂之力。” 第二百六十五章 长风(二)   书库中的茶会后,韩瑾回到了中书礼房的独栋小楼。   沿着狭窄的楼梯,走进二楼公厅,在内间的门前问道,“检正可在?代我通传。”   被他拉住的小吏还没说话,门内传出声音,“是德全吗?进来吧。”   韩瑾推门入内,黑漆宽面的桌案之后,一名中年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就问:“怎么样了?”   礼房检正的问询,韩瑾轻快地答道,“总算是答应了。”   “好。”中年满意点头,把手中笔也放下了,“只要王寀不出来,回头德全你自请随行,就没人能争得过你了。”   “其实可以不用去找王十三的。”韩瑾在中年对面坐了下来,“他镇日喝茶看书,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都堂啊!”他啧着嘴,多有几分羡慕嫉妒,“得多想不开才会去辽国?”   “只是不想让他出来碍事。王寀此人,口疏行狂,小器速成,本不足为虑。只是如今正当时,得做一防备。”   想起方才书库中,王寀毫无顾忌地把他人阴私随意揭开,韩瑾就不由点头。能把人置于死地的把柄,却毫无意义地丢出来,这可是在中书门下,不是街头巷尾,邻里间说人短长。   中书礼房检正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筋骨,回头看着韩瑾的反应,又反过来叮嘱,“虽说如此,你也不能小瞧他。王寀自幼聪慧,傲而无礼,只是因为他靠山太硬,任谁妨碍不得,故而毫无顾忌。故枢密副使幼子,太尉亲弟,关西的那一位也把他视同手足,李相公都让他三分。而德全你……”   韩瑾摊开手,笑着:“是啊,我就只是宰相侄孙。”   “隔得太远了。”对韩瑾讽刺的口气,中年瞪了瞪眼,“若不是有这奢遮的靠山,去岁进士科的探花郎,即便位在榜眼,也不可能甫释褐即入中书,除授习学公事,而且还是在中书五房中最重要的孔目房——状元郎都出外了!你也是在外四年才调入都堂!”   “还是在礼房。”韩瑾拖长声调,故作唉声叹气,“没法儿比啊……”   中年瞟了不正经的韩瑾一眼,“更不用说在都堂内外,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书库你刚去了,原来可没那般干净。周明金不是勤勉的人,也不是大方的人。春日宴集,他总是想方设法要躲掉他的那一份。可王寀面前呢?太平先春,张二娘家的赤豆黏糕。”   “啊?!”韩瑾讶然,“这都知道!”   “都堂里面没秘密。”中年平静地说道。   “只是对某些人吧。”这话韩瑾倒是没敢讲出来。   中年道:“靠山硬,运数强,还有一个进士出身,人人奉承,他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现在是多承辅道公的恩德,小子终于有了去北虏游历草原的机会。”   “第一,北虏伪帝不在草原上,他金帐已经在辽阳两年了。”中年板起脸,“第二,正经说话。看到你这模样,点头都会变摇头。”   “如命。”韩瑾一派虚心受教的模样。   中年暗暗摇头,方才他说王寀,可韩瑾何尝不如此?世家子弟,年轻时往往一个模样,能有改变,多是在一番经历之后。   西府中的另一位衙内,出外一回就换了性子,都堂中的人望,远不是王寀、韩瑾能够比较了。   希望他出京一回后,能有所改变。   已经两年了,天下又要起变化了,大丈夫进取,可就在此时。   ……   “韩瑾找十三叔你作甚?”   王寀找过来时,韩钟正在检查着州郡发来的申状。刚看过几本,下面的吏员就又搬来一摞。   韩钟是枢密详检官,相当于中书检正官在西府的位置。   习学公事的王寀能有空喝茶看书,韩钟却没空闲——如果王寀想做事,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可王寀来都堂后,便想尽办法躲懒,很快就没人劳烦他老人家了,而韩钟却从不推脱。   韩钟是一边跟王寀说话,一边理事,嘴皮子不停,手上的笔也不停。   王寀却也习惯了韩钟的忙碌,不以为异,把韩瑾的事说了。   “难怪。机会难得啊。”韩钟忽然话停笔停,把守在门外的吏员叫进来,将正批复的公文递过去,“给陈公辅送回去,简直乱来。”待吏员应命要走,他又吩咐道,“让陈公辅快点改好,我四点前就要呈递上去了。”   “又是陕西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陈公辅太心慈手软了。”韩钟道。   “他不是在榆林一口气杀了三百多闹事的黑山奴吗?这还心慈手软?是胆子变小了吧。”   “这的看他接下来怎么做了。”   老吏欺官的戏码,哪里都少不了。虽说是陕西故人,但自己不强硬起来,韩钟也不便为他擅作主张。   “不说他了。你这边当真没有想法?宗汝霖从辽国回来没多久,可就是议政了。”   宗泽出使辽国,却因战事爆发,被扣押下来。在虏年余,方得脱归。不过宗泽在辽,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暗中与他勾连结交的辽国大臣不少,更搜集到了许多机密。回来后,宗泽就从枢密院一路升上去,转年过去,就是议政兼枢密院直学士了。   “也有可能被抓起来嘛。”王寀嬉笑着。   “契丹人没这个胆子。已经两年了。”   “……是啊,都两年了。”   两年前,继承法立,韩冈出京。紧接着太后主持册封太子,世人皆谓天子崩殂在即——不论是什么原因。但如今皇帝在福宁宫里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依然毫无所出。   河北之战也是两年前结束,以涿州归宋而告终。双方暂且休兵,回去各修城防。不过辽国失去涿州之后,对保住幽燕再无信心,大批工厂搬迁到东京道上,闹出了许多事,幽燕汉人纷纷逃奔南下,许多汉家豪族都遣人入京,约为内应。如今听闻伪帝耶律乙辛已经病入膏肓,太子耶律隆监国,正四面出兵,要扑灭此起彼伏的叛乱。   河东方面的战事,同样是在两年前休止。王舜臣在最后阶段领军出河东,整合了当地残兵败将之后,五万大军直扑大同,鏖战月余,终于拿下了一片废墟的西京大同。此战损失消耗皆不在少数,王舜臣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无力继续追击,河东之战便到此为止。   之后的两年,河北河东,一时平靖无事。宋辽两国千人以上的大战,有过几次,却都不是在河北河东。   西北方面,中国势力不断北进。阻卜部落渐次归附,但一年前,神火右军受命西征,三战连灭阻卜三十余部,十数万头颅在阻卜大王府筑起京观,一下又把阻卜人的胆子给打消了,老老实实,不敢再有动静。连带着去勾连阻卜的兵马,也吃了一个惨败,整整两个指挥全军覆没,折可大、种朴都受了不轻的处分。   越海东向,海军再次东征日本。这一回,彻底解决了岛上的契丹人及其附庸,露布入京,还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损失不大,功劳不小,给章惇涨了很大的脸。   至于其他方向上,一片太平。走了王舜臣,就连西域都太平了不少,黑汗苟延残喘,国中各部都在转着取而代之的主意,没谁敢去找不痛快,要从官军手里夺回失去的河中之地。   两年前大战的消耗,如今也补充得差不多,稳妥一点,明年春来出兵,性急一点,三个月后就能在河北动手了。   这时候出使辽国,目的绝不是和谈,而是为了之后的战争。   功劳,可就在其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对韩钟的劝诱,王寀摇头,“做行人亦非我所好。”   所谓行人,亦即使者。行人出使,可观敌国之君臣:左右执事,孰贤孰愚?中外近人,孰贪孰廉?舍人谒者,孰君子孰小人?得其情,因而随之,便可就其事。   “这可是大功啊。”韩钟叹息,旋又问道,“十三叔欲为何事,参谋军事,还是筹措武备?”   王寀一挥手,扬声道,“若能统虎贲,总六军,征伐不臣,成先君之盛业,自当优而为之!”   “……”   “哈哈。”王寀一声笑,冲一脸不以为然的韩钟挤挤眼睛,“我要是这么说,是不是会被骂回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虽狂诞,也不敢妄造此言。”   “我自幼喜文不喜武,北讨之事,非吾能及。”王寀笑笑,“不过我观今日之世,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第二百六十六章 长风(三)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王寀的话,韩钟深以为然。   但王寀的担忧,韩钟却不以为然。   按他父亲韩冈的说法,萧墙之内,从来都不会没有矛盾。   外部有矛盾,内部有矛盾,最终只看哪个矛盾更大,更迫在眉睫。首先解决主要矛盾,这是处理问题的正确方法。如果弄不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那铁定会铸下大错。   以如今中国之大,中国之强,内忧自然远大于外患。   中国周围,不是藩属,就是羁縻附庸,稍有点声气的黑汗垂死待毙,为患百年的契丹苟延残喘。   要说矛盾,肯定是内部更加尖锐。   所以王寀的担忧,无谓,且毫无意义。问题一直都是存在的,人人都知道这一点,关键在于解决,而不是指出。   而王寀却像是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看得见问题,却给不出一个有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送走了王寀,公厅内恢复了平静。详检官公厅外的走廊上,脚步声时时响起。枢密院主楼内,官吏奔走往来,日以继夜。   都堂荷天下之重,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每一天,都堂都要收到数以千计的文函、申状、奏表,都要批复下达同样数量的堂贴、札子。   韩钟详检官的一天,平均要亲自处理四百件以上的文件,加上他手底下的官吏,轻而易举就破千数。   每一份公文的背后,都交织着矛盾、争执、妥协、交换,满满的都是利益。   而只要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么天下必至太平。   帝党潜伏窥伺,朝堂看似平静,却暗波重重,可只要天下安靖,百姓不惊,朝堂上就翻不出浪来。   但是,难点就在这里。   韩钟曾经听他父亲说过,人的需求有五级,最下三级是温饱、安全和人情,对升斗小民,只要满足这三条就足够了——吃饱穿暖,太平无贼,家中和睦,闲暇时可以看看球赛马赛,与友人一起喝酒聊天,如此足矣。   但就执政者而言,最难满足的就是这一事。天下百姓人数亿万,再小的需求,配上如此多的数量,都会变成宛如天上星辰般庞大的数字。故而天下大治,非圣贤不可为也。   虽然秉政的章相公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名相,但要达到圣贤的等级,感觉还差上不少呢。   韩钟身处中枢之地,所见所闻,对天下局势,比常人更加了然。   中原兼并成风,自耕农失地越发严重。南洋稻米,关西布匹,如潮水般涌入市场,旧日中原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被彻底打破。   仅是京畿,三年以来,因各种变故,外迁实边的京籍百姓就多达两万,已经超过京府总户口的百分之一了,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   没有了自己的土地,只能给人做佃农。但自从蓄养牲畜成本大幅下降,各色耕作收割的农具机器普及之后,就是上门做佃农人家也不要。   要是有能照料牲畜,能保养农具、机器的手艺就罢了,什么都没有,就只知道挥锄头出力气的村汉,如今哪里都吃不开。   几个雇工加上几头牲畜或机器就能把田地照料好,还要分给七八家人去种?纵横阡陌占去的土地亏不亏?田主夺佃引发的人命官司,这几年便不绝于耳。农民群聚闹事,甚至揭竿而起的都不少见。   虽说还比不上旧年的魔教之乱,并没有出现能够攻打州县的大股贼寇,可各地上报的盗贼消息,以及出剿后的捷报,韩钟的案头上,天天都能看到。这边一两个,那边三五个,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年就有三五百人了——这只是开封府。   京畿之外,中原各路,因贫而无产而被迫迁移的百姓少说也有几百万人。以至于各种原因被抓、最终发配烟瘴地的贼人,年年破万。   说实话,这么多无业百姓,放在前朝,甚至二三十年前,便少不了一场席卷数路的大乱。   怎么办?   韩钟听到的教诲是:内部矛盾,外部解决。   就像是高压锅炉,必须装一个减压阀,给超过锅炉压力限度的蒸汽一个安全的去处。   过去各地无业流民是去陇右,去西域,去云南,去南洋,如今更能去日本,去涿州,去大同,日后还能去幽燕、云中、辽东、高丽。   总之,就是移民。   如今按照都堂的规定,各州各县每半年一起,都要上报没有产业的户口名单,如果没有三等以上户具结作保,就必须每月到衙门登记,直到其找到差事有人担保,或者主动申请移民。前往各地的移民,由朝廷安排去向及路途上的饮食,还有落脚地的房屋、田地、种子和农具,移民只需签字画押,然后用上十年的时间,还清身上的欠债。   这一套手段,是十几二十年来,不断完善的。客观证明,效果还不错。西域十七城,平均每座城池,都有了上千户口,新得的河中之地,已经有上万户迁移过去。远离中土的西域已是如此,稍近处如云南,南洋,更是年年都有万户以上的移民。   人口外流如此严重,情理中州县户口必然大幅减少,亲民官磨勘考绩能不拿下等就是背后有人了。可实际上闰年造册时一查,各州县的户口几乎都是有增无减。   医疗水平提高,人均寿命不断增加,幼儿死亡率大幅下降,人口便因此不断增长,而且是十二三年就翻上一番。只要学过数学,就知道这样的增长率有多么可怕。   韩钟听父亲说过,国中人均寿命的增长是有极限的,而且很快就会到顶。天下黎庶能够享受到的医疗水平有限,京中官户的平均寿命能达到六十以上,而百姓们最多也只能将人均寿命拉到五十岁。   最终中国本土的人口大概会落到四亿上下——这是自然学会内部的数据。   相当于现在两倍,是二十年前的四倍!   人口,土地,粮食。   这才是国内真正的矛盾。   至于民党、帝党,匡计宋室,诛奸扶正,只会是矛盾爆发的引线,绝不会是主因。   所以最近发到韩钟手边的上下文函,日常庶务之外,说得就只有一件事——开拓!开拓!还是开拓! 第二百六十七章 长风(四)   放衙前,韩钟带着整理好的一摞奏表申状,送去了楼上,让值夜的游师雄晚上多了点事可以做。   “子钧……你真会办事!”   已经忙碌了一天的游师雄,痛快地丢下了笔。干脆不去看桌上堆成七八摞,永远也批复不完的公事了。   韩钟当初在守选授职之前,韩冈曾安排他在游师雄幕中学习过半年多,熟悉了铁路事务,方才能够在上任后很快便上手,应付起从敌人到自己人的所有需求。   虽然年龄有差,但韩钟与游师雄其实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早已熟不拘礼,闻言笑道:“这些都是今天须批复的,那些能拖几天的还在楼下没拿上来。”   游师雄闻言扬眉,“之前那个被你送去宁夏的堂后官,是不是就这么说的?”   韩钟打了个哈哈:“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侄儿也就却之不恭了。”   “说不定他只是想奉承你。”   韩钟冷笑:“自来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只打不长眼的。没一点眼色,蠢货要来何用?”   游师雄哈哈笑了两声,心道果然还是衙内脾气。   韩钟初至都堂,一下子就接手枢密院详检的差事,一时忙碌少不了。他手底下的一个堂后官,就自作主张,把送到他那里的上下文函分门别类,急务放前,不急的延后。堂后官这么做是奉承还是下马威还是两说——游师雄觉得是前者,滑吏一贯是设计逼得上官主动放手——但韩钟认定他别有用心,到张璪那边打个招呼,寻了个差错,直接就送去宁夏戍边去了。   要说有错,那个堂后官的确有错。不管初心如何,本质上还是代上官做主,逾矩了。不过他遇到的不是韩钟,而是东府五房的几位好出身少经历的检正官,说不定就引为心腹了。可惜他撞上了韩钟。   韩钟年虽少,却是在战阵上办了一年多的差,生死事上更见得人心万端,在前线做一日,比京中做一月还要能历练人。公事中经验丰富,又是世家子翻脸就下死手的性子,撞到这样的人手中,只自身去宁夏,没牵连到家人,已经是万幸。   只是在游师雄看来,比起其父韩冈,韩钟性子上还是缺了点宽厚,少了些对下情的体谅和宽容。至少没必要送去宁夏,开革了就可以了。   “现在好了,详检房内人都给你整治得服服帖帖,办事顺手多了?”   “还算是老实。”   “所以……”游师雄点点桌上一堆堆如山高的文件,从鼻子里出声:“嗯?!”   游师雄是玩笑,怎么按缓急安排文函递送是他们这些枢密使吩咐过的,不是韩钟自作主张,韩钟也只是笑,“六丈要是嫌小侄不堪使唤,也把小侄发配出去就好了,雄州定州不嫌远,大同神武不嫌差。”   “美得你的!”游师雄笑骂,“这时候,哪里还有那么好的差事给你?”   韩钟眉眼一动,指了指东面,压低声线问,“真的要打了?”   游师雄笑容变得浅淡了点,“还在议。”   韩钟察言观色,又说了两句闲话,就告退离开。   离开时脚步有点急切,哒哒哒地就走了。   对他来说,其实有游师雄“还在议”这一句就够了,游师雄的性子韩钟清楚,不是基本上敲定了,他一句都不会泄露。   看见一转眼进取的年轻人连背影都不见,游师雄暗暗叹气。   看起来,这位宰相家的衙内是真心想接他父亲的班。   自己真的是比不上。   说到底,游师雄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只是机缘巧合,才生到了这个位置,并不是为了这个位置才努力。这一点,跟韩钟一等显贵家的后代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早以前,早在游师雄他考上进士之前,甚至还要早,比拜在横渠先生门下也要早,刚刚读书的时候,被父辈带着看过新进士回乡时的盛况,又见识过范仲淹、韩琦这一等执政镇守关西时的威风,曾经幻想过起居八座的身份和生活。不过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给惊醒,费尽心力才考了一个进士出来。本想着一辈子就在关西的崇山峻岭中度过了,没想到却出了韩冈这一个的师弟。   再看看桌上,游师雄又是一叹气。跟韩钟说了几句,算是歇了一会,接下来,还得继续处理这些公事。   铁路上的事从来不少,勘察、建造、保养、维修、护卫,仅仅是铁路线要安排的事就让人歇不下来,而运营方面的事务,更繁琐上十倍。而军中事,铁路相关则只占三分之一。事难且繁,日日如此,案牍之间,的确消磨人的志气。   拿起笔,申状上的文字在眼中却变成一团团墨迹,韩钟的话又在心中响起,逗起了游师雄的心事。   章惇的确有开拓之意。   这正是最近都堂会议上正在密议的要事。   虽然宰辅们应该都没有泄露,但从韩钟的试探上,可以肯定,下面已经是传遍了。   游师雄低声冷笑。果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做官的,不耳聪目明一点,一辈子都难升上去。   中国人口日多,食指浩繁。宰辅、议政们很早以前就有了共同的认识,要不然就多开工厂,让人有工钱赚,要么就开疆辟土,让人有田地种。总之,必须要让新增人口,以及无产无业者,能够得到足够的口粮,至少保证温饱和性命。   有识之士能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普通点的官员,揣摩上面的心思,却也能得到同样的认识。   但能够在其中分到一杯羹的,可就不多了。   如韩钟这样的身份,却不但能分到一杯羹,而且还是最早分到的一批人。   不止是家世,还有资望——虽说资望来自于家世,但资望就是资望。韩冈能给他儿子准备好一个上佳的戏台,但能把戏唱好,还是得靠上台的人自己。   韩钟有铁路,有领军的经验,有在都堂工作的经历,每一任都有着杰出的表现。有军功,有政绩,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第二任通判资序,等明年,完全可以去边远一点的地方做知军知州。   完全是韩冈当年经历的翻版。   韩钟在都堂内被人戏称为小齐公,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是齐国公韩冈的嫡长子,而是经历、能力和性格都酷肖其父。   他升得快是有议论,但出生入死多次,谁能仿效得来?章惇的儿子学了他,就死在了日本。   游师雄对韩钟很看重,却并不是因为韩钟的身份。 第二百六十八章 长风(五)   既然是看重,游师雄就不会将韩钟约束在都堂中。   尽管对于绝大多数有心上进的官员来说,这里是梦寐以求的青云之阶,若得一宰辅垂青,便是飞黄腾达的开始。   可在韩钟这等有着足够才干又向往挑战的年轻人而言,最危险最激烈的位置,才是他们施展才华的地方。   圈养在中枢,不是看重,而是养猪。   韩钟今天的态度,已经说明他想要去更危险的地方建功立业。   游师雄就是从兵锋中争出一头地,韩钟的父亲更是从征战中起家,看到子侄辈不失父辈气概,不愿坐享恩泽,对此,游师雄只有欣慰,只有勉励。   但是,游师雄的观点只属于他个人,枢密院中,有人跟他截然相反。   “子钧去河东?这是韩玉昆的意思?”同一座小楼内的另一间房间,张璪一听游师雄提起,便用陡然变调的声音质问着。   一些重要议题的都堂会议前,枢密院内部一般会先开个小会,协调一下内部的意见。韩冈离任之后,章惇一家独大,李承之毫无拮抗之力,铨选、升黜、度支,两年不到的时间,就陆续被章惇掌握在手中。至于黄裳,常与章惇争执,只是没用,近来都堂内说话都没人听,连存在感都没有了——世间流言,就说是“黄公哓哓,李公诺诺”,一个吵吵嚷嚷,另一个唯唯诺诺,却是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能掌握的,就只是韩冈离开时,所划下的底线,而那还是远在关西的韩冈,用他手中的力量所背书的结果。   章惇强势如此,西府诸公自然而然就会有合力相抗的趋势和需求。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府当真能够团结一心,与章惇斗到底。   熊本在河东吃了大亏,更加依附章惇,藉此保住了自己在西府内的位置。有他在,枢密院就无法握成一个拳头一致对外。   这种情况下,枢密院内部中坚层的官员就显得十分重要了。枢密们的权力多寡,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他们体现出来的。掌握了详检房的韩钟,就处在极关键的节点上。有他在,就能彻底孤立熊本。   不过,这也因为他是“韩钟”!换做其他人担任详检官,即使立场与韩钟相同,彻头彻尾站在西府熊本外的其他成员一边,没有韩钟的身份,能发挥出的作用大概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只从自身地位的角度来考虑,张璪也不希望韩钟就此离职。   就算是韩冈亲自为他儿子做的安排,张璪也要问个究竟。   他在枢密院十年了,韩冈离任后,完全可以进入中书门下做宰相。当时是与韩冈定下了盟约,又想着与其到东府受章惇的鸟气,还不如在西府里称大。   就算东西府如今以都堂为一体,军国重事皆会商,但东西两府的职权范围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要是在西府还要受章惇欺压,还不如去做个闲散宰相,回家养老去。   “玉昆说过,若有机会,可让他家二哥多历练历练。”   游师雄想起韩冈当初离京托付自己时的神情,就有些想笑,父子天性,纵圣贤亦难免,不过当游师雄问起韩冈,有事需韩钟奔赴兵凶战危的地方该如何,韩冈的回答是“为国事,无妨。”   “河东缺人啊。”游师雄强调道,“秦琬说过很多次了,韩钟也请求过很多次了。”   如果当真是九死一生的去处,游师雄肯定不会推荐韩钟,可如果只是要冒点风险,别人能去,韩钟也能去。   再说,以韩钟的才干,以及他出马后,必然会随行的那些精锐的家丁护卫,游师雄在京中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张璪瞪着游师雄好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河东再缺人,也不会只缺一韩钟。要历练,枢密院中也足够他历练了。”   河东的确缺人,但并非缺韩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那么大,哪里找不到能够替代的人选?韩钟虽然出众,可也不是他父亲和外祖那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人物。而西府之中,倒是须臾离他不得。韩冈刚走的时候还好,这半年来,张璪过得着实憋屈。   游师雄一时默然,张璪见状,又低声相劝,“你师弟安坐长安倒也罢了,可这一回连儿子都不要了,何至于此?”   “有王舜臣看顾,何来不要之说?”   “有主帅看顾又如何?兵凶战危,从没万全之说。北虏在日本驻兵何其之少,王师远征时,京师中戏称是‘近日登莱殊乏军用,且发三军,就食东瀛’,杨从先和向良都说‘克期三月而还’,最后怎么样,王师横扫东瀛,就是在辽舰偷袭之后,也只死了两百多,可其中就有一个章衙内。那还是没有援军的日本,想想到了北虏本土上,辽主一声令下,上百万兵马随时来援,王舜臣自身亦难保,何论韩钟。”   说得口干,张璪抿了一口茶水,对游师雄苦口婆心,“北虏入寇,遣嫡子迎兵锋,若论公而无私,已经没人能说玉昆不是,何必让子钧再蹈险地?”   张璪的想法,游师雄一清二楚。   因为他的出身,韩钟在中枢里所能起到的作用,远胜过一位议政,接近于宰辅。张璪要应付咄咄逼人的章惇,帮手永不嫌少。   “北讨在即,章相独揽大权已成定局。”游师雄提醒张璪正视现实。   议政会议已经通过了北讨之议,章惇顺理成章地就利用各种准备工作,把西府逼到了墙角底。这一现状,张璪都改变不了,何况韩钟?   游师雄早认清了现实,只是没有拖章惇后腿的打算。中国与北虏几百年的恩怨,还是早一点画上休止符比较好。   “说得好轻松,章惇独揽大权已成定局。想一想,到时候,章相公威福自用,赏罚由己。韩子钧立下再多的功劳,章惇一句话就能给抹去……”   “如果章子厚是这种人,我们也只能束手待毙。”游师雄摊手,“争是争不过。不过……”语气忽然一变,“三数年内,国中必有一场大乱。当轴焦头烂额,可没时间顾忌其余。” 第二百六十九章 长风(六)   “大乱?!”   回到家中,张璪犹自冷笑。   游师雄的提议,还有韩钟的决定,更重要的是韩冈的隐瞒,让他难得的动了真火。   梳洗更衣的时候,服侍他的仆婢们没一个敢大声出气,就连新近最得宠的一名小妾,也没有了往日的撒娇痴缠,只畏畏缩缩地帮张璪整理好衣襟,就躲到了一边。难得遇到主人盛怒,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倒不是说张璪平时脾气有多好,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让他,敢让他生气了。   头上没有一个皇帝压着,下面没有口舌生毒的御史盯着,作为枢密使,西府之长的张璪,基本上除了缥缈不可测度的天数外,没有什么需要畏惧的对象了。即使章惇、韩冈,也要对他表示出足够的敬重。相反的,他只会是别人畏惧的对象。   不过,终究还是会遇上一些违逆他心愿的事。   这种时候,张璪就分外感觉到自己在权势上与章惇韩冈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一旦这两位宰相或前宰相有了确定的计划,那么他张璪赞同也要执行,反对也要执行。   即使张璪觉得所谓的大乱,不过是议政会议上重复了许久的陈词滥调。   人口土地粮食之间的矛盾,在议政会议上已经讨论了好几年。   不断向外拓张的原动力,除了百年夙愿,更多地还是对国家利益上的好处。   化解内部忧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耕者有其田。所谓人皆有食,天下必安。汉时授田,唐之永业,用意皆在此事上。但田有数而人无尽,当田地数量赶不上人口增长,兼并又让更多自耕农丧失土地,工厂又吸纳不了太多工人,一台机器能顶几十个人。   可国内田土皆有主,又不能像那些读书读坏了脑袋的儒生说的那样,重开井田——韩冈的老师张载说过开井田,王安石也说过,可真正开始做事了,哪个都不会以为真的能让井田在中国重现——家国内,没有土地,那就只能向外去抢。   只要打起了仗,有了收益,就像是锅炉上有了减压的阀门,失地的农民有所依归,哪里还能闹出乱子来?   不过游师雄既然这么说了,又把韩钟送去了河东,那么所谓的大乱,不管有多少的理由说不可能,还是一定会发生。   张璪的怒火正来自于此。   韩冈和章惇,又不知在搞什么鬼了!   游师雄之前会透露消息,已经是准备把事情给个交代了,可在这之前,韩冈和章惇定然是筹划了许久,等大事将成,再无人能够阻止,才授意游师雄此等亲党对外透露。   张璪就因此一肚子火,压根没去问韩冈跟章惇到底打了什么鬼主意。现在火气还是没消,理智倒是回来了一些。   在书房中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张璪唤来了身边得力的都管,“拿我的帖子,去升节坊请冯四掌柜过府一叙。”   张璪暂时是不想再看游师雄的那张脸了。之前一句不问,游师雄眼神中的惊诧,倒是让人有几分解气,可要是现在再回头去找游师雄,那可就是丢脸了。反正是要找人询问,冯从义是更好的选择。   都管得了吩咐,没有立刻奔走,多问了一句,“是韩相公家的四掌柜?”   “嗯。是他。”张璪忽然醒觉,看了那都管一眼,改正道,“就说我请韩四先生。”   冯从义在江湖中,人称冯四先生,冯大财神。不过场面上他还是韩冈四弟,代替韩冈在家乡奉养父母。十几二十年来,避免了韩冈事亲不孝的指责。   京城之外,冯大掌柜的名号震天响,京城之内,冯从义的名号同样震天响,只有官场上,一应官员都在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亟需要忌讳的地方。张璪得了都管的提醒,反应过来,却也不会去故意惹人不痛快。   老都管带着张璪的名帖赶去请冯从义,没留意张璪在他的背影后暗暗自语,“这当口进京,就知道没好事。”   ……   来自当朝枢使的名剌,底色浑厚,仿佛漆器年久后的色泽,全不似世间常见的大红洒金帖的俗气,冯从义拿在手中,却也没多看,随意地递回给下人,“这帖子,还回去,受不起。就说我蒙枢密不弃,致书相邀,不胜欣喜,今晚便去拜侯。”   “没说什么事?”韩钟在旁好奇地问。   “大虫请客,可是好相与的?”冯从义冷笑,“这当口进京,早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哪里能说没好事?”韩钟笑道,“昨儿不是才签了三十万贯的约吗?”   “七百二十台机器,只其中两百台船用蒸汽机,按去年的价,就能卖三十五万贯。今年把剩下的零碎加上去,就只能卖三十万。这是好事?”   韩钟讶然,“怎么被压得这么狠?”旋又恍然,“又有哪家不开眼,想要开机械厂了?”   关西能生产各色蒸汽机和火车机车的大型机械制造厂有三家,每一家都有平安号和顺丰行的入股。加上几十家小型机械厂所组成的机械联合会,占据了天下机械产品销售八成以上的份额。剩下的份额,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将作监辖下的官营机械厂拿走了。   官营机械厂主要为铁路、军中和官府提供机械产品。民用产品的市场,全是关西的天下——其实当年为官营制造占据的农具,现在也基本上都是关西造——所以这钱赚得就很开心。   独食吃得如此之美,机械联合会当然就不希望有人来分一杯羹,一旦有哪家不开眼,就立刻开打价格战。之前福建商会曾经想要开设属于自己的大型机械厂,开发并生产最新式的蒸汽机,工厂建到一半,机械联合会把售价降了三分之一,福建商会一看这价格比厂子建好后的预计成本价都低,投资人一个个都没了信心。韩冈与章惇商议了之后,又将章家的资本拉进了机械联合会,在海州合股开办新厂,这一下子,福建商会再没人提起自建工厂,价格也随即涨回去了。   这就是垄断者的手段。面对奋起直追的竞争对手,直接用倾销来巩固市场份额,让他们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以此来震慑后来者。有福建商会在前,事情过去也不久,韩钟很难想象还有人不开眼地想捋虎须。   “是横渠书院的一个学生,有了点发明,跟会里没谈拢,就带了技术出去,找了人投资。”   关西的发明创造,现在基本上都先在自然学会里注册专利,然后有的是委托给自然学会授权,并收取权利金。有的则是自己拿着专利去跟人谈。谈不拢的情况不少,但离开关西找外人的却不多。   韩钟一听就知道是谁了,“是李宝?他找外人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给他起了头,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跑。所以这一回就做得狠一点,让他们不敢再逾越雷池一步。”   “他找的谁?何不更狠一点,等工厂办起来再下手,让他背一辈子债好了。”   冯从义瞥了韩钟一眼,“有你岳家,想想还是放放手了。”   韩钟干笑,他娶得是富弼的孙女。富家越界,反击一下没说的,但下死手就不合适了,“多谢四叔。”   “你这一谢,可是值五万贯哦。跟安福号的这桩买卖,京里面不敢做主,所以还是为叔来走一遭。”冯从义叹息,“这世道,钱越来越不好赚了。”   韩钟诡笑:“陶朱公亲举玉趾,只为区区一掌之数。侄儿是相信的好呢?还是不信的好呢?”   “小鬼头倒是越发精乖了。的确是有别的事要处理一下。”冯从义瞟了一眼一脸期待的韩钟,“不过你别多问,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真想知道,写信问你爹去。”   韩钟只能一撇嘴。他四叔这么说了,肯定是没办法追问了。心底有点不忿,他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还是被当小孩子看。   “还是想想你岳家办新厂的事。”冯从义岔开话题,起身推开窗户。夜中的寒气涌进房中,带着点刺鼻的气味,“办工厂如得金山银水,眼馋的遍地都是,敢动手的,你岳家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到时候再降价便是了。”韩钟置气地说道。   “到时候降价,说得好轻松。”冯从义回头,“你想过会少赚多少钱,机械联合会是我们一家的吗?要用你爹的声威逼着他们亏钱吗?”   韩钟低头认错,“四叔说的是,是侄儿错了。”   冯从义从上头看着韩钟的后脑勺,最后摇了摇头。   “你爹做宰相,却不用官面上的手段,为什么?不用权势压人,这样人人都服气,也习惯了。即使上次降价后,我这一回又打了个大折扣,眼看着利润又要少上百万,也没人说要你爹在朝廷里面使使力,下个黑手什么的。”冯从义叹道,“这就是我佩服你爹的地方,君子有器,执而不用。一旦当真自降身份,就是自陷泥塘,以后就干净不了了。”   韩钟安静地听冯从义教训。   冯从义道:“别嫌四叔话多,我们和你爹都老了,这天下日后还得看你们。想想你爹说过的话,一切生发消亡,归根到底,还是适者生存。习惯了旧环境,用惯了老手段,情况变一下,那就完了。所以你们年轻人更不应该固守旧窠臼。”   “过阵子你去把李宝请回来,相信他到时候也接受教训了。多一个天才,就多一份安稳。为什么现在我把价格降到这么低,还是能赚?就是因为不断使用新技术,快速更新换代。明白吗?”   “侄儿明白了。”   冯从义叹道,“日后这家业当是由子钧你来主掌,你必须得明白的。我们这关西,从地理上说,远比不上福建。四洋连五洲,有船只,无处不可去。从北海到南洋,全是福建人的势力范围,田地,资源,全都不缺,还能往更远去,昆仑、蓬莱、天竺、泰西,都是好地方。而关西,向东是中原腹地,向北草原,向南高山,向西呢,荒漠。田土扩张得远行万里,越西域北庭,才能抵达河中。能支撑起关西的,只有工业。记住了,只有工业!”   冯从义厉声强调,韩钟认真地点头,“四叔的教训,侄儿一定铭记在心。”   从韩钟的眼神中看到了诚恳,冯从义稍觉满意地点点头,“为什么你父亲愿意退下来,不止是因为场面上的话,而是关西诸工厂内的技术,已经赶上京师,新进的匠师也不逊于将作监、军器监里的老人。”   冯从义感慨道:“京师的官营工坊,如今积重难返。年轻的匠师想要出头,都会被老人打压下去。你爹想要大刀阔斧一番,可惜京中各方牵扯,难以使力。”   韩钟轻笑,“一沾‘官’字,便是如此了。”   冯从义摇头,“这与官营私营无关,跟规模有关,跟经历有关。船小好调头。采莲小舟,手一拨就能掉头,但五万石的天鲲号呢?新船好操纵,而旧船呢?等过几十年,子钧你们接手的时候,把关西这个群体的局面维持下去,并不比你爹创业要容易。”   见韩钟陷入沉默,冯从义一笑,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爹对你的期望可就在这里了。” 第二百七十章 长风(七)   韩钟没有在冯从义处逗留太晚。   从两人谈话开始,冯从义就不断收到各式各样的拜帖名剌,一份两份,很快就在冯从义的手边厚厚地堆积起来。又有各部掌事,过一会就进来请示一番。   韩钟看着人进进出出,说几句话就被人打断,不由抿嘴笑道:“四叔贵人事忙。”   这已经是经过筛选后的结果了,被认为是重要的人和事,才会送到冯从义面前。来自不那么紧急的、地位又不算高的拜访者或邀请者的帖子,都直接送到外面书房的案头上。   冯从义批了一份三千贯的请款,又指着另一份复函上的错处把人骂出去,这才对韩钟道,“我这儿比宰相都忙,就是没宰相的权。”   “阿爹说过,四叔的才干进中书都可以的。”   冯从义支棱起眼皮,斜睨着韩钟:“只是进中书?宰相就做不得?”   韩钟笑容僵在脸上,冯从义轻哼了一声,“比李林甫还差一点,比杨国忠还不够吗?”   韩钟松了一口气,哈哈干笑:“四叔好会说笑。”   “说笑……”冯从义没好气地又呵了一声,“这顺丰行年入,比朝廷的三司都高。宰相若做不了,三司使也能做……这笑话好不好笑?”   韩钟挠挠耳朵,不敢再多话。论起权力和财富,三司所掌握的那点数目,还不够朝廷日常开支,比顺丰行的确要差上许多。   不过现在分宰相财权的三司使已多年没有任命,分管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的三位副使,都对宰相负责。   都堂中还隐隐约约有传言,说章惇准备在平辽之后,携大胜之威,将朝中官职一一清理,清除从中晚唐延续至今的使职系统,三司使就是其中之一。   冯从义即使有着超过三司使的才干,也做不得三司使了。   外面又送进一份名帖,他打开一看,就抬头,对韩钟道:“好了。我这儿也没事了,新妇当还在家等你,子钧你就先回去吧。”   冯从义干脆利落地抬手赶人,韩钟盯了冯从义手中名剌一眼,赭色横纹的帖子不是市面上的货色,是官府中人常用,只是看不见正面。   没有多问,韩钟同样干脆地起身告辞,“四叔,侄儿就不打扰了。”   “嗯,该做的准备先做好,不要临机手忙脚乱。待我与张邃明……”冯从义扬了扬手中的帖子,“……谈过之后,子钧你就可以去北面了。河北河东你自己斟酌一下,家里肯定都会支持你的。”   “不过游景叔更希望你去河东,子钧你决定之前,最好也跟他商量一下。”冯从义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从冯从义的驻地出来,华灯已上。不夜的京师,万千灯火辉映,本应幽蓝的天幕,也泛着晕晕的红。   突然间咕咕叫起的肚子提醒韩钟,他在饭点的时候被亲叔叔给赶了出来,汤都没捞到一口。   这叫什么事?   坐在昏暗的马车中,韩钟苦笑着。马车正往家里去,可是以如今开封的交通情况,一个小时也不一定能到家。   坐垫下的暗格中,常年存放着一些充饥的糕点,天天换新。通常都是京师中有名的菓子,狮蛮糕,洋头栗糕,吴家雪花酥之类,不是赶着点去,想买都买不到。   韩钟现在却没有取用的念头。   冯从义要去见张璪了,里面牵涉的事情绝不会小。但韩钟的好奇心并没有转到这方面。   说到底,一切都是围绕着宋辽决战,不论问题是在前方、还是后方,冯从义在张璪面前想要得到的,都脱不开军队的干系。   真的要打仗了。韩钟想。   不是涿州会战后的这两年,在边境上零打碎敲的小冲突,而是真正的灭国之战。   五千里的国境线上,上百万人奋死。如此规模的战争,不能说绝后,却绝对是空前的。   这就是韩钟想要参加的战争。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辆马车在车流中平缓的行驶。   车外行人接踵而过,车内韩钟如没骨头一般摊在座位上。   好习惯要养成得三年,恶习就只要三天。韩钟当初在前线时,每次敌军攻势被击退,他就会往地上一摊,养成了随时随地找机会休息的习惯。   如今没人管束的时候,韩钟就把慎独丢到了脑后,幼时被母亲强逼着练成的坐如钟站如松的仪态完全不讲究了。   河北还是河东?韩钟把脚翘到对面的座椅上,考虑着自己的前路。   呜呜的汽笛声从禁闭的门窗中传了进来。   韩钟抬头看了一眼方向,离新曹门不远了。   架设在开封府新城城头上的环城铁路修好了,方才的汽笛声便来自于那里。   比通用轨道更窄了三分之一,城头上的铁路只能通行定制的机车和车厢,小号的蒸汽机车拉动六节车厢,将水汽和煤烟送到京师内外每一个角落,到站时拉响汽笛,连夜里都不停歇。   问题很多,但依然让人趋之若鹜。开通后不久,就已经开始盈利。京城内外,百万生民,早就期待有这样的一条环城铁路方便出行。   隔了半里多地,韩钟只看到了向上飘散的浓烟,那就是蒸汽机车留下的痕迹。   以剧烈燃烧的煤炭作为动力,使用蒸汽机车的列车,被起名为火车。   虽然要为尊者讳,但父亲韩冈起名的水平,作为儿子的韩钟都看不过去。佛经中所说,恶人死后下火狱时乘坐的车子,现在变成了每年要运送几百上千万国人的重要的交通工具。   坐上蒸汽机车拉动的火车,就前头是蒸汽机轰隆隆的巨响,窗户外时不时地飘进一缕浓烟,倒也跟火狱差之不远。   同样是父亲韩冈的杰作,当初皇帝继承法在大议会中唱票通过,天子名位自此操于议会。“一令出而天下惊,商君如是,楚公如是,今日……亦如是。”   作为这样的一位男子的后人,韩钟身上的压力自然很大。但这也是韩钟自幼的动力。   如果只是承嗣主祭的继承人,韩钟他作为嫡长子早已经是了。但他想要做的,是父亲功业上的继承者。   将父亲韩冈创立的事业稳妥地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这是韩钟自幼年起的夙愿。   韩钟稍稍坐直了一点身子,想着:父亲现在是在长安,还是又去往横渠书院讲学去了呢? 第二百七十一章 长风(八)   走出明诚先生祠时,雨还在下着。   雨线如丝,淅淅沥沥的,已比早间时小了许多,落在积水的地面上,悄然无声。   明诚先生祠修在横渠镇南的大振谷迷狐岭上,前面是能容纳上千人的广场,后面则是张家的墓园。   韩冈撑起伞,走到祠前的广场上,回头看祠堂。   黑瓦白墙的建筑,占去了十几亩的面积。从前到后三重院,其后一片松柏长青,丛丛密密,在淋漓的雨中,色泽更加分明。   “这是公材当年亲自住持修建的。”苏昞走到了韩冈的身侧,同样打着黑色油布伞,一同望着祠堂,“一砖一瓦,黄沙水泥,一样样一桩桩他都要检看过。谁能想到……”   满腔话语最终还是化为一叹。   一条青石台阶就从祠堂后传出,笔直地通向山上更高处。一百六十级台阶上,便是张家墓园。   张载父母,张载本人,张载弟弟张戬,以及张载张戬夭折的子女,都归葬在墓园中。还有张载之子张因张公材,前年祠堂落成之后不久病死,也葬入其中。   韩冈刚刚从京师回来时,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到横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张因的葬礼。   整治墓园,监修祠庙,做好了这一切,人进坟茔,牌上供桌。对不相干的外人,是神秘中隐含因果的上佳谈资,可放在亲近之人身上,就只有难以言述的痛惜了。   韩冈也一叹,“世事难料处,往往如此。”   不过终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当初的惋惜和感慨早就在时光中消磨,于今也只剩下几声叹息。   韩冈看了看苏昞,横渠书院的老山长早已是满头银发,虽然看起来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可在风雨天,湿寒气侵体,总不是养生的道理,“季明兄,差不多该回去了。”   “再走走。前面那条小路过去,是正蒙亭,下面石刻东西二铭,是先生的真迹。”   “有多远?”   苏昞哈哈笑道,“别多担心,愚兄哪天不走上几里路?出来才多一会儿?!再走走,再走走。”   苏昞兴致很高,催着韩冈。两人走出广场,沿着左侧的一条蜿蜒的小石板路,走上十分钟,就看到了一座八角凉亭。   凉亭位于山坡上,台基是一块突兀高起的水泥台基。   台基高出路面两丈多,台基临路的一面被人工抹平,刻上了张载手书的东铭和西铭。台上小亭,入口挂有正蒙二字的匾额,同样是张载的笔墨。   苏昞介绍,台基内加有钢筋,坚比铁石,就连小亭的柱子,看起来像是木制,其实内里也是水泥,外面包了木皮上漆,“除非地震,雷劈都伤不得。”   不过相应的,工价和工时皆远比普通亭台要高出许多。他笑着指着台基几步外竖着的功德碑,“这里面,可是有玉昆你的一份。”   “倒是记不得了。”   韩冈年年都给横渠书院捐钱捐物,是书院最大的捐助人。除此之外,书院要修路、修桥、修教室、修宿舍、修食堂、修操场、修花园、各色名目,平均每年都有七八次,只要将请款单递到韩冈这边,基本上韩冈都会掏腰包。但这些事,韩冈都是交给王旖去管,哪里会知道山里面有个亭子是自己捐的?   他看了看碑文,“只百贯也能排第一?”   捐资修的不止是眼前的亭子,连同大振谷两侧的道路,一直到太白山内的盘山路整修,总价是三千余贯,韩冈的捐资只能排在三五名的样子。最多的是一位商人,雍秦总商会眉县分会副会首。   苏昞指指韩冈在碑文上的头衔:“开府仪同三司、中书门下平章事,比财主更压得住阵脚。此碑立于此,鬼神也要退避三舍。”   “镇宅吗?”   苏昞失笑:“神荼郁垒当让一头地。”   韩冈也哈哈笑:“不需他们让,明日且出一堂札,着二人权发遣监后门事。”   说笑间,苏昞带着韩冈绕着台基半圈,沿着一条石阶拾级而上。   “难怪。”   进了亭中,韩冈不禁一声惊叹。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亭子要建在此处。   山路蜿蜒几十里,便亭近十处,只有此处以正蒙为名。   “此处虽非山巅,视野却是最佳。”苏昞笑说。   迷狐岭上草木茂盛,乡人敬重张载,就连打柴都避开迷狐岭,站在山头上眼前都是树木,只有正蒙亭中,迎面一片开阔。向北远眺,出大振谷,直指渭水,十数里方圆的景色尽入眼底。   尤其是山脚下的近处,天下间拥有最多师生,最多建筑,最大面积的书院——横渠书院,完完全全地落在眼中。   横渠老镇在大振谷北十五里处,与渭水相距不远,昔有河渠直通渭水,渭水纵贯,河渠横向,故为横渠。旧日横渠位于陇右通关中长安的渭南要道上,同时也是蜀中出陈仓道后向东必经之地,一向户口繁盛、人烟辐辏。   但于今眉县县境内,最为繁华的却是迷狐岭下,大振谷口内外的一片地。   张璪早年讲学,是在镇上崇寿院中。本是张载少年读书之处。后韩冈捐资,在大振谷外置地,修建了横渠书院。此后不断增建,从谷口处的文庙,不断向外扩张,越到外围屋舍规模越大,放眼望去连四层五层六层的楼房都有数十栋。   常年在书院中求学的士子,还有服务这些士子的百姓,就在迷狐岭下,聚集而成了一座数万人口的城市。   “玉昆,你看到没有?”苏昞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音。   “看到了。”韩冈点点头。   “这就是横渠书院。”苏昞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韩冈,重复着,强调着,“这就是横渠书院,这就是从先生手里传下来的横渠书院。”   “我看到了,我明白的。”韩冈的声音也有些发沉。   “十一万八千人。”苏昞平静地说着,“二十年来,来此求学的学子,有短及不过月余,也有三年五载,但他们求道之心,却是与我们当年无有区别。”   “嗯。”韩冈轻应了一声。   “玉昆,先生的遗德,我们的心血,他们的经历,可都在这里的。”苏昞倾诉着。   韩冈点头,他知道,他明白。听过昨天思问堂中的一场演说,他就完全明白了苏昞的忧虑,以及他这位师兄,横渠书院的老山长想要说的话语。 第二百七十二章 长风(九)   皇帝,天下之大蠹。   官家,民之贼也。   这样的观点出现在横渠书院中,早已不是稀罕事了。   韩冈章惇为首的都堂以大议会的名义,架空了皇帝,以臣权凌迫皇权。   拿过去的儒门经典,完全可以用叛逆来形容的行径,自然需要新理论的支持。   为什么造反的农民都要喊一句均田免粮?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个道理不用多说,人人都懂。   韩冈所提倡的君权民授,是如今最流行的理论。   以天下万民的代表所组成大议会,成了大宋统治者权力来源的根基。祭由天子,政由都堂,皇帝为大议会所立,宰辅是大议会所选,二者并立,同向大议会负责。   韩冈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十几年过去也没人能阻止他。跟随他的人,仿效他的人,附和他的人,理所当然的也就越来越多,对皇帝的看法,也同韩冈的理论一样。   从韩冈的理论上看,其实天下间也并不需要一个皇帝。   从来没有什么天意,只有民意。所谓旱涝,不过是自然现象,蝗虫地震,也跟皇帝和大臣的德行无关。   既然不论皇帝祭不祭天,老天爷都是自顾自行事,既然没有皇帝插话,宰辅们都能开疆拓土,将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一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繁华,那么要皇帝有什么用?   皇帝本就是秦始皇自创,天人感应,更是董仲舒编造出来。先秦天人之说,不过是穿凿附会,或者干脆是后人伪造。   真正的上古,是贤者共聚一堂,共同推选国君,只是之后被夏启篡夺。   如今盛世,正该仿效上古,使传统重新复兴,直接让天下人推选出来的贤者。   至于皇帝和皇亲贵胄,虚耗公帑,少了他们拿走的那一份钱,至少能救治数万百姓。   这是如今横渠书院中比较激进的观点。   说皇帝是蠹是贼,也属于这激进观点中的一部分。   但莫说这些激进的言辞,只是韩冈的观点,放在过去,这要砍掉多少人头?   苏昞作为山长,镇日里听到的都是类似大逆不道的言论,由不得他不担心。   气学的根基还不稳定,大议会也不过召开了一届,万一哪一天韩冈这株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下来,跟横渠书院沾点边的能不牵连家人,只罪其身都只能看他人的心情。   可如今的横渠书院,与韩冈表里一体,一荣共荣,一损共损。说到底,也只有跟着韩冈一条路走到黑。   当然,年轻人是感觉不到危机的。   在韩冈的带领下,关西士林的地位水涨船高,近些年来,出身关西的进士、诸科层出不穷,几乎都是横渠书院毕业。按照书院内的统计,只要哪位学生能在五年内拿到超过一百二十分的学分,那么他去京师,进士、诸科里面至少能拿走一样。   而教育普及上,天下各路,陕西的男童入学率高达八成五,即使是文风最盛的福建,文士群聚的京师都比不上。   都说教化,试问汉唐,哪家能做到上百万的书院经费,哪家能让儿童识字率达到八成以上?   都没有。   有这两项成就,横渠书院的学生,抬起脚都比人高三分,高谈阔论起来,声音也会大得能够穿破墙壁。   “是皇帝生的你,还是皇后奶的你?”   讲台上促狭的质问,连同哄堂大笑,从窗户一前一后传了出来。   苏昞尴尬地看了眼韩冈,喉咙痒痒地想咳嗽两声——当今皇后还是韩冈的内侄女。   昨天听演讲,皇帝成了贼寇和蠹虫,今天听辩论,更加下三路了。   “我等父母所生,父母所养,故而要孝顺父母,此乃天性。但皇帝没生你,皇后没养你,拿了俸禄就要做事,一切都是公平的你来我往,却要你忠心皇帝,这有道理吗?”   当然没有。   “哪有什么皇天后土,成国者民也,富国着民也。跟皇帝和老天没有任何关系。”   韩冈不打算进去了,甚至连旁听也没兴趣。他扭过头,冲苏昞笑了笑,我们去工厂区看看。   韩冈有此心意,苏昞很赞成。   横渠书院在天下数得着的大,方圆近十里,近处都是校舍和宿舍,校办工厂则在更远处。相比起来,学生们的操场还更近一点。   接近黄昏的时候,韩冈和苏昞经过操场的一角,操场上正上演着一场精彩的比赛,两支球队你争我夺,丝毫不在意依然绵密的细雨,周围一圈高声助威的观众,各色的雨伞犹如蘑菇一般张开在看台上,不仅仅是学生,还有年长一点的老师和乡民,毫无芥蒂地紧邻着坐下来。   横渠书院内各个分院内部建筑聚集一处,但不同分院就分得比较开。如此安排,学生们对分院的向心力就变得很高。学院内部组织的比赛,按照分院分派,尤其是蹴鞠联赛,球员和球迷为了一分在长场上大打出手的时候,早忘了温良恭俭让的训示了。   韩冈对比赛没有什么兴趣,而操场上的学生和观众也没注意到韩冈和苏昞的经过。   校办工厂中,韩冈看到了最新的玻璃产品。   不过并非是他想要看到的浮法玻璃。在熔融的锡引入融化的玻璃,在浮动的锡液上玻璃凝结成块,可以制造出幅面巨大的玻璃来。   但放在现下只是美好的理想,到如今只在实验室中弄出了巴掌大的玻璃,工业化遥遥无期,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实验的过程中发现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有了研究的方向。   现在书院内的校办玻璃工厂,主要的产品还是各种吹制的玻璃器皿,玻璃盆,玻璃碗,琳琅满目地摆在韩冈的面前。   韩冈拿起一只杯子,厚实的杯底沉甸甸得压手。   质量很出色。   而且是每一个玻璃器皿都如此。   这不仅仅是工匠的手艺,更有管理者的能力。   “是谁在管?”   “应该是算学院的。”苏昞拍拍头,名字就在嘴边一下子叫不出来。   横渠书院内的具体事务,都交由学生管理。书院的一应账目,也由被学生们选举出来得司库监察,连学院老师们的工钱也在其中。   书院采取学分制,每个学生最多八年就必须离开学校,拿不满一百二十分的毕业学分,就只有肄业了。在书院中,一个学生拿到三十分基础学分后,就有了被选举权。虽然通过选举能够成为学院的管理者,但最多也只有五年六年的时间,通常是来不及施展化公为私的手段。   韩冈也不在意,笑道,“学好算学,不怕没饭吃了。”   苏昞道:“练出来的。一开始可没这么好。”   “就是要他们多练。”韩冈道,“很快,他们就会有更多机会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长风(十)   “这般快?不能再拖些时日?”   “山之将倾,岂人力可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韩冈的回答,让苏昞沉默下去。   苏昞管理的横渠书院的重要性用什么样的褒奖都不为过,天然的就是雍秦集团里的最重要成员之一,他苏昞有份参与集团内部的一切战略规划,当然知道韩冈的话中之意。   一声叹息,苏昞不再提相关的话题,继续陪着韩冈参观书院内部的几处工厂和实验室。   关西诸路,人口总计一千三百万,其中四百万在十五岁以下。医疗卫生水平提高所造成的影响,从人口比例的变化上表现得清晰鲜明。   这四百万,排除不到学龄的幼儿,排除蒙学或小学后放弃读书的少儿,排除绝大部分女性——由于现实原因,女子学校虽然一直在发展,但如今依然不到学校总数的十分之一,而且以蒙学小学居多,中学只有三所——剩下的在学人数有一百万。这一百万中,有意愿并有能力在中学毕业之后继续求学的,近三年内,平均每年都有三万人。每年三万名中学毕业生,就是横渠书院的根基。   横渠书院在关西各州州城中,都设有规模不一的预科。接受为期一年的预科学习,并通过考核之后,其中的十分之一,便能够来到横渠书院的本院继续求学。关西士子对横渠书院趋之若鹜,以至于各地县学州学的用处,竟止于给学生挂名。   在横渠镇南,大振谷口的横渠书院中,汇集的就是关西百万学子中的佼佼者。理所当然的,书院内贡生便层出不穷。   明理、治事两大分院的毕业生,占据了关西各路进士科八成和诸科九成的贡生名额。除此之外,横渠书院自身也有选拔贡生的资格,每年都分别有二十名进士科、一百名诸科的贡生名额。   能单独拥有发解试资格的私家书院,并不止横渠书院一家。章惇在福建开设的石山书院有着同样数量的名额。南京应天书院,潭州岳麓书院,庐山白鹿洞书院,甚至洛阳的嵩阳书院,一干国内有名的大书院,同样也有,只是名额稍减——韩冈和章惇给书院贡举名额,本是充满了私心,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得好看一点,吃相不能太难看。   不过这些书院,没有一家能够与横渠书院一般,走出去的贡生可以在省试诸科的黄榜中占去一半。之所以没有拿到更多,完全是因为分配给关西的贡生名额太少的缘故。   最早的时候,看到关西士子诸科金榜题名的数量如此之多,不是没有人出来喊作弊。不过数理和工科方面的差距表现在试卷上显而易见,远比文科更加容易分辨。这些怨愤的呼声,在试卷贴出来后,很快就消失了。   之后一位关西出身的明算科省元放言道,如果没有贡举名额的限制,关西出去的士子,能让明法科之外明工科、明算科、明医科等诸科进士尽作陕音,如果有明农科的话,结果不会有区别——当然,农科是各科必修,即使是进士科,如果不能把《农政全书》最新版倒背如流的话,至少会在省试时丢掉卷面上的七八分。短时间内朝廷也没必要专门设立一个明农科。   这番言论肯定是很招人恨的。没有引发更大风浪的原因,主要还是当时在进士科中,关西进士的数量依然比不上开封府和福建路,在天下各路中,勉强排进前五。   虽然说民风变动,新时代已经到来。蒸汽机驱动的列车车轮,碾过了一切想要螳臂当车的不合时宜者。可过去的习惯依然是将进士科放在第一位,对诸科并不如何看重。能够成为宰辅的只有进士,诸科的前途有限,远比不上进士科更容易飞黄腾达。   但韩冈看中的依然是诸科。时代在高速发展中,半部论语治天下早已是百年前的奇闻轶事。熟读经史可以安治地方,也不过是书呆子的梦呓。   朝廷治理郡县,脱离不了大批量拥有真材实料的技术官僚。矿山勘探开采、桥道建筑维修、医疗厚生建设、工厂制造输送、工商税率计算,进士爬得再高再快,真正做事的还是下面的官吏。   如果有效掌握住政权的底层、中层,那么只要一个念头,随时都可以掀翻掉看不顺眼的高层。   有这个认识的并不只有一个韩冈,章惇同样看得很清楚,石山书院就是他的应对。但他的努力,却遇上了只想考进士的福建路。   关西平均每科出不了三个进士的窘境,反倒让关西人对进士没有那么执着,进士不成,诸科也可。然后因为关西士子们在诸科考上的优良表现,反过来更促进了关西士子对诸科的重视。   加之诸科考试的内容,除去明法科之外,基本上都能在横渠书院的教学课程中找到。考纲不脱离课纲,考试题目也没有脱离老师的教导。既然如此,自然不会有太多人会放弃通衢一般的诸科,而选取独木窄桥的进士科。   福建的情况正好相反,福建士子对诸科的热情,远远比不上进士科。参加诸科的士子越发减少,进士科成绩则越发出色,进士科成绩出色,参加诸科的士子也越发减少,一年年下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谓矛盾,就在此处。即使权如宰相,也改变不了人心大势。   待到二十年后,关西士子、横渠学生,充斥在国家各处关键岗位上,朝廷中的进士们,除了依仗横渠学子们的匡助,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么多的派系,那么多的乡党,当真以为他们能够联合起来,共同排挤横渠学子?   自从把自家很大一部分的收入投入到关西诸路的基础教育中,并由此带动了很大一部商会成员的慷慨解囊,夯实了未来的根基,韩冈再不会担心关西将来的发展。尽管资源贫乏,尽管土地贫瘠,尽管没有南洋那样安全肥沃交通便捷的后方,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有着一个远远超过任何竞争对手的教育体系,有疑虑的只是眼前。   走在学院中林荫道上,道路两侧是一间间商铺,校舍与商业、民居混杂一处,在京城是大逆不道,在关西,也是横渠书院独有的魅力。   茶铺,书铺,酒肆,杂货,各色小店的店家,没有其他去处的商铺一般,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吆喝,他们总是衣着整齐地站在门口,或坐在柜台内,等着客人登门。   一只三花狸猫,蹲在阳光照耀下的酒铺柜台上眯着眼睛;一本本打折的书刊,堆在书店门口的桌子上。走进酒铺的年轻人不忘伸手挠挠猫咪的下巴;站在书堆前的两名书生,专注地翻着手上的书卷。茶社窗内,三位友人围坐桌边轻声的谈笑,其中一名年轻人,亲自提起茶壶,给朋友们斟满茶盅。   路上,没有人高声喧哗。就连路中心的车马,也是徐缓而安静。整条街上,满是祥和的氛围。   韩冈偏头看着沉默了许久的苏昞,横渠书院能有如今的局面,教化能够连商铺的气质都一起塑造,都是苏昞的功劳。   小小一处书院容易改变,天下呢?   人心大势,章惇违逆不了,韩冈又何独能外?   生产力发展造成的尖锐矛盾,圣人喊着一辈子克己复礼都没用,何况如今更加激烈的变化,更加尖锐的矛盾? 第二百七十四章 长风(十一)   “如今真正危害国家内部稳定的矛盾,并非在于官吏,而是经济基础与经济结构之间不匹配,这直接导致了大批京西百姓破产失业。所以说,变乱不可避免,动荡不可避免。”   会议室内,十几张简易的木桌照常例围成了一圈。   坐在桌边,有韩冈、苏昞,还有雍秦商会理事会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从西域到淮东,坐拥棉田四十余万亩,棉行最大的原料供应商;掌握丝绸之路贸易量一成半的豪商;平安号的董事;开办有十八家工厂、矿山的大工厂主;种家、姚家几家关西将门的代理人;太尉王厚的同产弟;甚至还有木征的儿子——当年跟韩冈打生打死,现在却坐在一起,共商大事——就是不算韩冈,这些人在关西跺跺脚也能引发一场地震的。   这一圈大人物中间,还坐着五人,胸口都别着自然学会和横渠书院的银质徽章,其中一人胸口还有一枚经纬地球金徽,这是获得自然学会最高奖学会奖的标志。   如果对自然学会稍有了解,看到他们身上的徽章,就知道这必然是一群当世第一流的学者,尤其是那位学会奖的获得者,更是以一流学者中的一流学者。   韩冈、苏昞、商会理事一起坐在这里,就为了聆听他们的发言。   五人都是真正的经济专家,横渠书院中十余年浸淫培养出来的专业学者,能够用着韩冈所“发明”的拗口的词汇,进行学术问题的探讨。   获得过学会奖的邵靖是书院内经济专家中的第一人,也是韩冈提倡的实地调研的践行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奔波于各地,皮肤粗糙黝黑,脸上皱纹处处,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   “在下去年九月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永宁【今洛宁县】调研。”邵靖打开手中的小册子,念着上面的记录,“永宁在洛水上游,崤关所在,山多田少。七年前在下第一次在永宁调研,当地主客户总计四千两百余户,不计无法耕作的山林,其中拥田千亩以上的大户,只有邹家。族长邹安怀掌管家业。其父邹胤做过一任知州,属于官户。”   邵靖看了看韩冈,韩冈轻轻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邹胤这个名字他记得,但也仅只是记得,相貌经历都不清楚,至于邹胤为什么只做了一任知州的原因更是不清楚。   只一任知州,要么是临致仕前的安抚,要么就是犯了过错断了前途,此类官员朝中数以千计,他哪里记得住。   不过这也比章惇强了,章子厚章相公的一对眼睛,是有名的只看得见才干之士,稍差一点,就完全无视了。   “其他四家官户,十七家一等户,家业都不过八百亩。”邵靖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放弃了喝一口的念头,继续说,“此外二等户一百零四户,三等户四百二十户,四五等户一千五百余户,剩下的都是为人耕作的客户。整个县,算是是非常穷困了。”   “永宁穷,民风也不好。”一名理事接话道。   “记得许三去探矿被抢过。”另一位理事冲坐在对面的同僚扬了扬手中的茶盏,嬉笑道,“连小衣都抢走了吧。”   “就抢走了放帐篷里的衣服!都去找矿了,才三个人留守。要是二十条枪都在,哪还容那些贼人猖狂。”许三没好气地哼声:“也别说我许三,顺丰行的商队被抢过。”   “穷山恶水出刁民嘛。熊耳山开山立柜的李大当家可是有名的荤素不禁。”   “李瘊子?不是被小王阁门剿了么?”   “是王观察家的小郎君带人剿的吧?”   “就是他,王赡。长得俊俏的紧,赛兰陵呵,熙河路上多少人家抢着跟他结亲。最后还是王太尉拔了头筹,把家里的四小娘子嫁过去了。”   话题歪到了天边去,当当两声,苏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会议室内顿时没了杂音。   横渠山长板起脸,而旁边的韩冈脸上毫无表情,各自悚然,哪敢再多言语。   “直甫。”维护了纪律,苏昞示意邵靖继续说。   邵靖咳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暖洋洋的一道热线沿着食道直入肠胃,心肝肺都熨帖了。雍秦商会理事会里的成员向来目中无人,不是韩冈在座,不是苏昞发落,还真不能让他们老实下来。   “三年前,在下又去了一趟永宁。”邵靖轻飘飘地说,“这一回,千亩以上的大户,有四家,邹、薛、二李。薛家是从京师搬家过去,半年时间,就买下了一千一百亩田地。之前第一次调研,县中包括官户和一等户的形势户有二十二家,这时候,有了三十一家。但二等户三等户加起来已经不足五百家,四五等户,一千一百家。也就是说,永宁县在四年之内,形势户外的主户数量,就从两千户降到了一千六百户,少了整整两成。”   邵靖的语气沉重起来,理事们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任谁都明白,主户数量急剧下降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不仅仅是知州知县倒霉,虽不比早年会降官严责,但如今只要下降数和官方移民数对不上,同样少不了吃挂落。   都知道兼并严重,也亲眼看过兼并的疯狂,但不看到经过统计后的大数据,谁会想到有这么严重。   “现在呢?”许三沉着声音问。   邵靖唇角带着嘲讽,也不知是针对谁,“上个月,在下第三回去永宁。这一次,形势户少了一家,邹安怀投资工厂破了产,田地卖出抵债。其妻病死,独子离家不知所踪。”   圆桌旁有一丝小小的抽气声。破产,这两个字对在座的大部分人,依然是让他们坐立不安的一个词汇。   一县首户,三年破产。几十年前,除非是开罪了权贵,吃了官司,否则即使是纨绔子当家,也很难有如此了得的败家功力。但如今这个时代,真的是一个错误的投资,转眼就能将家业败尽。   亲眼见过他人破产的,在座的每人都有经历。而亲身有过破产潦倒的经验,在座的也不止一人。   尽管他们都是依靠自己过去的人脉,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由于这一起一落的经历,做事更加圆熟老辣。也因为百折不挠的气概,更加得到他人的敬佩。可这经历,他们最多也只会怀念和感慨当时的坚持,却没人会想再来一回。何况那些破产后就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的,却还是大多数。   “现在永宁县中谁为首?”   “薛家现在坐拥田地八千余亩,整个永宁县,水畔良田总计不过两万一千亩,其中有四千亩是薛家的。”   一片哗然。   如果说邹家的败落还是运数不好的结果,这薛家家业膨胀的速度,用运数都不足以形容。   一下忘了韩冈和苏昞的威严,一个个忍不住惊叹。   “真黑啊。”   “真行呵,是供了五通在家吧。”   “八千亩!还永宁那地儿?!能耐!”   “到底哪个薛家?”   邵靖依然冷笑,“跟王太师拱辰结亲的薛家呗。” 第二百七十五章 长风(十二)   韩冈拿手掩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这两天睡眠时间不多,的确是有些困。   邵靖说的数据,他早已经看过了。洛阳的永宁县,地处豫西山区,其户口数的变化,并不是永宁县所独有,田地的兼并集中,更非永宁一家。两者都是洛阳河南府,乃至京西各州共同的趋势。或许其他地方的豪强,兼并手段比薛家要干净一点,不过结果依然是别无二致。   韩冈不会否认,这其中有京中故意放纵的结果,但更多的还是当事者不知收敛,贪婪不知节度的缘故。   洛阳旧宦,包括文家,包括王家,也包括与韩冈结亲的富家,带领家族的族长,并非看不清形势,也不是不知道如此贪婪的下场,但他们下面的子侄、族人,乃至依附他们的门生、仆役,都不会因为尊长的顾虑而敛手,没有一个不是依仗着身后的大树,往自己腰囊里拼命捞好处。   明知道大树倒掉,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可自己有多吃一口的机会,怎么也不会甘心放过。   这其实还是小事——对韩冈这样的宰执而言,就是如此。   如何安抚失地百姓,如何保障他们日后的生活,这是州县亲民官的任务,宰执官的责任,在于把握住问题出现的原因,从而彻底的,至少是妥善的解决问题。   如果把永宁县的变化,仅只是归咎于薛家的贪婪和疯狂,把京西各州的变化,归咎于洛阳旧宦家族的无耻和不知节度,这个判断,就显得太幼稚太简单,过于天真了。   内部的矛盾在国土不断扩张的情况下,竟然走到了要爆发的地步,归根到底还是技术进步太快,让过去千年形成的制度和标准,完全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在这如同洪流一般剧烈动荡的历史进程中,拥有更高地位、消息更加灵通的官宦门第,就像一艘艘用锁链连接起来的楼船,比宛如独木小舟的普通百姓,更容易从洪流中挣扎出来,更容易适应这变化,也更容易利用危机为自己博取更大的利益。   除非有赤壁上的那一把火,将以婚姻、利益为锁链,交错勾连起来的官宦集团彻底破坏焚毁,否则他们应对危机的能力,生存下来的几率,都不是普通阶层可以相提并论的。   正如大量机械用于农田,佃农大量被淘汰,地主对兼并的热情日益高涨。生产力紧随着技术进步而发展,技术进步又逼迫社会结构发生改变。而改变的过程中,有太多重要的东西被宣布淘汰,中原地区自耕农阶层不断破产就是其一,而且是最为要害的一个。   也正如邵靖所陈述,中原地带,二三等户所占户口比例,已经下降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来自南洋种植园的稻米,来自关西工厂的棉衣,在以衣食二事为代表的工农业商品的冲击下,中原的农业和小手工业家庭化的生产,无法再如过去一样支撑家业。中农、富农和小地主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家不断萎缩,家庭等第向着更下层的第四等第五等的深渊滑落下去。   至于原来的四等户、五等户,早几年就纷纷破产,如果他们没有接受官府的安排,移民实边,那么他们或成为地主耕种的佃农,或奔去城市,盲目地寻求一个机会。   在平民而言,这样的结局和未来极致悲惨。可在京西的豪门巨室来说,如果不进行兼并,他们根本无力与雍秦商会、福建商会此等的庞然大物相竞争。他们最终的下场,不会比低等户更好到哪里去,拿到一张前往边疆的家庭票,只是迟早的问题。现实在逼迫他们疯狂地去追求规模,压低成本,进而拥有一定的竞争力,避免被更为强势的敌人所吞噬。   韩冈的思路飘忽了一阵,注意力重新回到会议上时,就听到另一位专家正在提起破产后,聚集到各大城市周边的流民。   不愿去边地,而是想去城市里寻找机会的流民不在少数。这其中有人成功,很多流民就是听到了他们的经历,而选择了来到城市。但更多的人遭遇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同吃饭时吐掉的骨头渣子,最终聚集到了垃圾堆里。   “东京南薰门城外,廓城南第八厢、第九厢和第十二厢,廓城西第十厢,都是流民的聚居地。这些流民聚集,直接导致京师治安恶劣,去年入冬以来,南城附近接连发生了好几个骇人听闻的案子。”   有人反应迅速:“人屠案?”   “就是人屠案吧?!”   “人犯还没抓到?”   “都多久了。”   “是不是又犯新案了?”   会议室一下子喧腾起来,韩冈的威严都没能制止住理事们的八卦之心。   毕竟这个案子经过京师各家报纸的宣扬,已经传遍了天下。用耸人听闻四个字来形容,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把人剔骨取肉去内脏,皮肉用荷叶包得整整齐齐,骨头则是用油纸包裹,趁夜丢在各处街头。被清扫街头的清洁工发现后,立刻在京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同样的事件,从去年冬天起,总共发生了三起。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第二次、第三次时,开封府已经加强了防备,被抛弃的遗骸也是没等天亮就被夜巡的巡警发现,但还是没有一人看见人犯的身影。   据说开封府的法医检验搜集到的骨头,发现受害者其实并不止三人,而是更多。   另外还有谣传,说被抛弃在路边的精肉,并不是全部被找到。很有一部分被人捡走,传说是有人不知情由,就把这些肉捡回家去煮熟吃掉了。   战乱之时,人吃人司空见惯,老人叫饶把火、小孩叫和骨烂、年轻人叫不羡羊,都吃出了风味口感和评价了。但是在太平年间,尤其是开封这种首善之地,只吃人两个字,就能吓到一片人。   章韩执政时,下大力气整治京师治安,最开始时,每年天下大辟三千人,就有十分之一是来自开封的罪犯。被实边的配军,来自开封的比例更高。严刑峻法之下,开封很快就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了。多年来,几曾出过如此恐怖的大案?   一时间,京师鬼市生意萧条,小孩上学放学,家长也不辞辛劳地亲自接送。   警察总局提举展熊飞,因此案迟迟不能告破,人犯接连犯案,御史连续弹劾,报上也多加讽刺,最终焦头烂额,只能辞职,被调往河北担任提刑副使去了。   “所以据在下所知,开封府上个月开始,就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清理行动,将治下的无业流民进行清点登记,编列后全数遣往边地。按相公以前用过的说法,就是第二次严打了。”   韩冈的头轻轻一点,算是回应。   “据估算,这些流氓差不多能有三到四万人。这个数目……”专家啧了一下嘴,“不是小数目。所以开封府方面正在通过都堂与铁路总局进行协调。预备工作做得很隐秘,如果不是游副枢和方副提举看在下在流民规划上稍稍有那么点经验和成果,邀在下与会,以备咨询,也没机会知道这些事。”   他看了看韩冈苏昞,补充道:“行动大概就在这两天了。”   苏昞之前听说是秘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时稍稍放松了一点:“现在天气还算适宜,如果当真要做,还是尽早动手,免得延误到冬天,那就是杀人了。”   “山长说的是,就希望开封府能妥妥帖帖把事情做好,不要出乱子。”专家又道,“其实洛阳西城第三厢,第四厢,就是靠城墙那一圈,流民也不少。而且住的地方,比东京这边差得多,简直不是人住的,狗窝猪圈一般。我听贺五说,去年在任的李知府,本来想趁着秋后事少,把城里城外的流民清点一番,送去实边,免得入冬后洛水上天天飘尸首。也不知是谁写诗,报纸上一通乱骂,那几个老家伙趁机歪歪嘴,好好的一件事,就这么给耽搁下来。”   “杀不尽的狗贼,就会添乱!”   雍秦商会对洛阳城中的那些旧贵看法始终如一,而且今天的议题,很明显就是在针对京西豪门,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愤怒。   “也只能是移民。”韩冈心想。   京城也好,洛阳也好,流民的问题用移民来解决,只是治标,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但好歹能够消灭问题,对此他是赞同的,章惇和都堂也都是赞同的。   而洛阳之事半途而废,说到底,只是当时的洛阳知府行事不够坚决,如果他能排除异论杂音坚持下去,也不会连候补议政的位置都丢掉。新任的洛阳知府,他就是带着重启治流的任务上任的。   农村地区,大量社会中坚阶层返贫,城市地带,贫民窟不断扩大,而现实却无法阻止这趋势的产生,这是中原地区目前所面临的难以挣脱的困境。   朝廷不可能阻止粮食和棉布对中原的倾销。韩冈章惇不会同意。而且即使他们同意,依然无法阻止商人们对利润的渴望。没有两大商会大规模的倾销,也会有小商家蚂蚁搬家式的走私。   对此现状,朝廷持之以恒的唯一方案,就是移民。   让贫民离开人口密集的中原,在边疆开垦出一座座农场,一片片田地,从危险的无产者,变成新的社会中坚,成为朝廷维护边疆统治强而有力的稳定点。减压放空的中原,风险降低,可以继续成为倾销的市场,原材料的提供地。   解决问题也罢,消灭问题也罢,只要能够让中土核心看不到大问题,任何方案都是可以认同的。   然而归根结底的社会分配不公的问题,要是能由即有方法处理好,朝廷也不想节外生枝,但如果处理不好呢,朝廷就必须出面对分配方案做一个调整了——赶在当事者自己动手之前。   所以说,韩冈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水,一根白毫在水中舒展,能让朝廷毫不犹豫地做出新的分配,这怪得了谁? 第二百七十六章 长风(十三)   “诸位请看这张图。”   韩冈靠坐着,双手交叉在腹部。看着一名专家,在墙上张挂起一张巨幅的图表来。   数量和时间所组成的纵横坐标轴之间,是一根根竖直的长条——标准的柱形图。   挂好图表,专家拿着一根教鞭,指着图表下方的注释,“这是棉行在京西地区近十年的年销售量。诸位,请看一下年销售量的变化。”   图画得很精致,柱形都是用靛蓝进行上色过,数字也是用红笔描写。可见是用心了。   不过不用心也不行,如今画不好图表,很多时候就意味着与上司的赏识、同伴的敬重、研发的资金说有缘再会了。   如今的官场中的年结、报告,或者是研究者为了申请资金支持,都不得不做上一手好PPT,不对,是好图表。   数据可视化,是为韩冈当年所创立,以图表的直观易懂,理所当然的受到重视,如今越发形成了风潮。饼状图、柱状图、折线图,各种图示其与后世无异,只是要用手画罢了。   风潮形成了习惯,被养刁的眼睛,让没有图示、纯粹由文字和数字组成的报告显得过时,也就不那么受欢迎。尤其是掌握着钱袋子和印把子的那些人,更不愿委屈自己。   以至于现在的横渠书院中,时常能看见一群研究员苦练画工。而能做好图表的学生,就算水平低一点,却照样能够在实验室中找到一个好位置。   不过有些事发展得太极端,终究不是好事。很有些人正经工作做不好,只是做了一手好图表,又能说会道,就因此被看重提拔,然后闹出了大纰漏。顺丰行和平安号中,就有过几个鲜活的例子,到现在还经常为冯从义提起,让大掌事们引以为戒。   不过这种事,终究是防不慎防。能说会道,善于展示自己的人,走红就比只会做事的老实人更加容易得到认可。   现在的图表还很朴素,等到展示图表的手法更加进化,那忽悠起掌握着权利和资源的外行人就更容易了。尤其是等幻灯机出现之后,色彩鲜艳的玻璃片,甚至赛璐珞片,肯定能够糊弄掉一大批人。   这并非是痴人说梦,要不是没有适合的电灯,而油灯、煤气灯都不适合作为光源,幻灯机早就有了。   当然,一旦有了幻灯机,就不用画这么大幅面的图表。一开的图纸,要是不小心画错了一笔,让人想死的心都有。即使只用近乎透明的薄竹纸,都要省心许多。   只是在没有大功率且性能稳定的电灯的情况下,一切都是空谈。   并非是造不出来,实验室中,早就有电灯了。电池加炭精棒发出的光亮,在夜晚能闪瞎狗眼。伏打电池、铅酸电池,乃至电容和电磁发电装置,实验室中也都有。   那种用手柄旋转转盘,通过摩擦生电的起电机,或者简易的瓶装电容,都已经出现在很多中学中,作为实验课程,向学生们传授基本的电学理论。   包括薄竹纸的替代品,透明的赛璐珞——发明者起名为软琉璃,韩冈将之归为塑料——可塑材料——也早在实验室中产生。这是一些声光效果比较出色的小玩意儿的副产品。   唯一限制幻灯机出现的问题就是工厂化大规模生产。把手工制作的灯泡,手工制作的软琉璃片,手工磨制的镜片一起拼凑起来的手工打造的幻灯机,这画面根本无法想象。   总不能说要讲究匠人精神,大力发扬手工制品?规模化标准化均一化才是工业发展的正道。   实验室的产品要走到社会上,都必须经过艰难的工厂化。其生产流程,往往与实验室大相径庭,而对环境的容忍度要远高于实验室,对成本的限制,更是远远严格于实验室中。   能够在实验室中发明创造,固然是第一流的研究者。而能够在工厂中设计出一套高效的生产流程,同样是第一流的工程师。要是能够横跨实验室和工厂,把实验室中的产品顺利地搬到生产线上,那可就是人才中的人才。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多少。   相对而言,擅长画图表的经济学家倒是好培养。   “……我们可以看到。”好培养的经济学家正用教鞭指着图上,“三年来,京西两路,棉行各色产品的销售额从四百一十万贯,增加到四百一十八万贯,仅仅增加了百分之二,其增长率已近乎为零。”   棉行的代表理事在图表张挂起的那一刻,就成了会议厅中视线交错的焦点,不过他安之若素,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   眼前这一位专家的报告,一个月前,就在棉行的高层中传遍了。该骂娘的骂娘,该决断的决断,京西路销售系统一口气换了八个正副掌事,现在再看到,已经很难引起他心情的起伏了。   相关的报告,韩冈也同样在一个月前就看过了,报告中附带的图表,与张挂在墙上的图表,在内容上别无二致。其实从两年前开始,内部的研究机构,就一再发出警告,棉行产品销售额的增长就在不断降低,其中以京西为甚。   又一张图表被张挂起来,这一次,巨大的图表被分成了四个部分的折线图,“我们再看一下,各类棉纺商品在京西的销售数量,这里只有销售规模最大的四类,原色、青色、皂色布匹和成衣男子单袍。”   “我们都知道,从三年前开始,由于新工艺的使用,新型机器投产,纱锭的成本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相对的所有基础档次的棉织品出厂价都进行了下调。尤其是去年,为了保证市场占有率,基本款织物的售价平均下调了一成。”   几句话说得很平淡,却意味着关东有十几家新开工厂的倒闭破产,数十家大户损失惨重,上千名工人丢掉饭碗。为了击溃竞争对手,雍秦商会的成员从来不手软。   “但是在降价的同时,销售数量并没有增加多少。”教鞭所指位置上,四分图上,每一张图的折线方向虽然都是向上,但越来越平坦,平坦得就跟旁边的销售额图表一样,“也就是说,京西路,基础款、也即是低档织物的销售额,这两年是在不断下降!”   肃杀的声音中,第三张图被挂了起来,这一回是饼状图,上下八分图表。   “这是不同类织物的销售比例,上面是三年前,下面是去年。这是京西路的。我们可以看到中高档织物所占份额,比三年前增加了百分之五,竟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一。而这是陕西路,中高档销售额只占百分之十九。我们再看河北路、河东路,一个百分之二十二,一个百分之十八。没挂出来的江淮两浙湖广,也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五。一般来说,低档织物和中高档织物在销售额中所占份额,是八二开——只除了开封,我们都知道,那是特例。”   几声轻笑,又很快收敛。   “京西的中高档织物销售额和销售比例都在增长,而低档则同时下降。这意味着兼并越发严重。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专家的脸色很是冷峻,“这不会是能够持续下去的局面。”   “我们把开封府的两张图与京西的对比一下。可以看见,增长很明显,低档和中高档的销售额都在增加,而且比例上并没有变化。”   “是否意味着问题只发生在京西?其实并不是,除了开封和关西。包括京东江淮在内,天下各路的销售比例,中高档织物的比例都在增加,只是不如京西明显。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情况,我认为,就是兼并。天下各路兼并越发严重,不解决这个问题,现状很难有改变的可能。”   专家对自己的发言做简短总结,“总而言之,从现在的情况看,现有的局面会持续下去,其中京西会继续恶化,直至爆发。”   专家坐了下去,会议厅中有一阵短暂的尴尬的静默,苏昞咳嗽了一声,示意另一位专家站起来。   另外的图标被挂了起来,这一回,是各地的人口和新生儿的相关图表。来自于厚生司和户部司的数据,将京西拉出来着重点评。   随着一位位专家的相继发言,有关“京西危机近在旦夕,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这一点,都灌输到了与会者的脑袋里。   理事们各自与相熟的理事交换眼色,到了这里,会议的主题已经十分明确。尽管在开会前,理事们已经很清楚韩冈开会的目的,但现在,他们知道,已经到了他们表态的时候了。   ——总之,这会是一个团结的会议,也必将是一个成功的会议。   这是韩冈的需要,这也是他们的需要,这还是雍秦商会的需要,这更是关西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需要。 第二百七十七章 长风(十四)   “朝廷是想解民倒悬,天下板荡对朝廷没有任何好处,但京西那边有许多人不明真相。”   “多亏了西京时报长年累月的宣传,很多人都信了他们的歪理邪说。”   理事们的先后表态没有太多新意。   正在说话的这一位,话是在理,不论是过去章惇韩冈共同执政时,还是现在章惇独掌中枢,期望的都是天下太平安定,国中无事。一切治政手段,初衷都是为了消弭矛盾。当然,初衷不一定会实现,结果往往背道而驰——这就是执政者的能力问题了。   韩冈的执政能力没有问题,章惇的执政能力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人的初衷所导致的结果,并不是那么符合百姓们的需要。   章韩无法阻止兼并,但章韩也不需要精打细算的小农经济。章韩需要充裕的人力资源,但章韩并不希望在中原堆积太多人口。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政策方针,与普通百姓背道而驰,或许对国家对天下的未来有益,却破坏了不知多少人的幸福生活。   但说话的人,并不会去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活是否幸福安康。   身材矮小,衣饰俨然的豪商,平生只爱钱的,为了利益,连亲生儿子都逼死过。有实力,有能力,即使因为人品问题颇受非议,却并不影响他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   而且最关键的,就是他一直都很清楚,态度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件事。   韩冈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你看,如果……比如韩冈,他倒台,不把他署名的文章删一删,做序的书烧一烧,怎么向上表明自己是在努力与韩冈划清界限,努力在清除他所留下来的遗毒?   现实中别的不说,眉山集如今在市面上可是少见了,而各大图书馆中,也几乎见不到署名苏轼、苏辙乃至苏洵的书籍。   所以韩冈看着那张胖脸下的红口白牙,眼神不免带着冷意。   资本家对利润不顾生死的贪婪无耻和面对强敌时的妥协软弱,其两面性,韩冈都亲眼见证过。   不说,遇到挫折时,还会不顾一切支持自己的又有几人?   这个月来,不辞辛劳地走遍关中平原;两年以来,在关西多方筹备;二十年来,在天下不断扩张手中的势力,正是不想看到日后有人毁禁自己的思想和书籍。   京西一地虽然无力毁禁气学的书籍,但他们长年累月的诋毁,同样让韩冈感到不快。   数十上百万人,受到他们的蛊惑,将现实中的困窘,归咎于朝堂。   虽然朝廷无法施惠于所有人,但还是给了他们展开新生活的机会,相比起拿走了他们最后一个铜板,还以义愤填膺状裹挟他们向朝廷讨价还价的京西豪门,韩冈觉得朝廷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可就是因为那些人的蛊惑,即使朝廷给了京西贫民新的选择,却依然有很多人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劝告。   很多人在堕入贫困的过程中,早已对朝廷充满了不信任。即使有着韩冈的名声做质押,也抵不过现实长年累月的消磨。   那些中原地区的豪强地主,在趁机大肆兼并的同时,也不忘宣称一切责任归咎于欺君有方治国无术的宰辅,试图将仇恨转移到都堂之中。多多少少,这些宣传还是有些效果。   迁移后的新生活,被视为朝廷的谎言,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新疆土,更是荒僻偏远的瘴疠之地,多待一刻就会小命不保。   皇帝是好人,大臣是奸佞,很多人的思路就是这般直率,希望皇帝亲政的言辞,是一些地方民间舆论的主流之一。   还有死灰复燃的明教,在市民和自耕农中迅速蔓延,其根源就在于他们对贫困的恐惧。   怎么办?   办法很多。   想要解决问题,永远不会没有合用的招数。经济上的,宣传上的,官场上的,民间上的,只要肯花时间和精力,尸居余气的旧贵们,能被摁在京西几十年动弹不得,也同样能被打压到无声无息,但一心想要平灭辽国的章惇,已经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消灭问题了。   暴力无法解决问题,但能够消灭问题。   当矛盾压制不住,将要爆发的时候,最终也只能用暴力来解决。   而韩冈,无意反对。他已做好了配合和应对。   “今天的会,有个好处,统一了思想认识。”   会后,韩冈对着苏昞说道。   务虚的会议,说没用,也许没用,一阵风而已。说有用,却的确有用,只要把虚事做到实事上。   韩冈定下了目标,展现了决心,又给出了绝好的理由,将人心收束,在他的威信还能维持之前,韩冈的意志将会在雍秦商会内部贯彻始终。   章惇要消灭问题的根源,而根源不是树根草根,呆呆地遭受斧凿刀锯,必然还是要反抗。   产生的祸乱大小,谁也不敢保证一定会不扰乱民生。   韩冈所统领的关西,第一是要保全自己不乱,第二就是要尽可能地压制京西发生变乱时不会扩散——一个是生产地,一个是市场,两者相辅相成,少掉哪一个,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苏昞无法反对韩冈的说法。   雍秦商会不能坐视市场萎缩,更多的生产力需要更大的市场规模。   “一定要快。”苏昞闷声说道。   内乱不发是最好,一旦爆发,多拖一天,说不定就是多几百上千人被赶上绝路。   贯彻气学以仁为本心的宗旨,苏昞不想看到神机军横扫国内的场面。   气学一脉,在军用武器上备下苦工,不是为了屠戮百姓,而是为了保护百姓。   无论是早年的枪炮,还是如今的新发明。都不是为了在国中杀自家人的。   “放心,肯定会很快。”   韩冈稍稍安抚了一下苏昞。尽管有几分敷衍,但他的期待与苏昞无异。   “如果这玩意儿能实用化,也许交战只要一刻钟就能决定胜负了。”   韩冈眼前,是紧张的研究员。   在研究员的手中,一点点黄色的液体正从暗色的玻璃瓶中,被玻璃长管状的滴管吸取。   明显还崭新的水泥地面,有着大大小小的坑洼,当滴管被挪离了试验台,一滴就滴落到地上。   砰的一声响,一朵小小的火焰同时闪过,连韩冈都吓了一跳。   已如翻面石榴皮的地面,这一下又添了新的伤口。   这是实验室制取的新产品,韩冈觉得这应该是硝酸甘油了。   韩冈并不确定,因为还没有找上一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来试一下。但爆炸性完全可以确认了。   一年前的爆炸,彻底毁掉了这一座实验室,连同三位值夜的学生,最后连韩冈都惊动了。接连下令加强研究,重建了实验室。   这才过了多久,重新修好的实验室,又被破坏成现在的模样。   “效果如何?”   “要是能工厂生产就好了。”   可惜还不能。机器改造要成本,而危险品的生产同样需要大量的成本。   并非原材料不足,尽管三酸两碱都不缺,但生产这些化工原料的工厂,其工业水平不如后世的村办工厂,产量则跟村办工厂差不多。   韩冈下令研究员们继续研究,同时下达了调拨资金的命令。   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成果,但韩冈并不担心,一直以来,他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是军队。   是现在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神机军。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韩冈能够掌握的军队。   最早的还叫神机营,不久扩建为神机左营,神机右营。再后来又加了前营、后营。现在则已经是神机军辖下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营。分驻地方,归属于都堂。   过去大宋军制,首先独立于政事堂,其次军令,枢密院又插不上手。三衙官军直接向天子负责。当年种谔能够绕过政事堂枢密院,直接向熙宗皇帝上书,而皇帝能够下密诏命令,除了骂,除了向皇帝抱怨,除了事后找机会整治种谔,就这件事处置种谔,因为他们没权利。发给军中的节赏,来自于内帑,与国库无关。   但神机营的犒赏,从建立的那一天起,全都是以都堂名义发下。等大议会召开,所有的军队,都奉都堂之命而行动。   不过韩冈觉得,他还需要一支新军队。   一支更胜神机军的模范军。 第二百七十八章 长风(十五)   咯噔,咯噔,咯噔。   种建中刚刚醒来,耳朵里就充满了熟悉的列车行驶声。   他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到哪里了?”   车门外传来亲兵的回答:“回经略,刚过了富平。”   “够慢的啊。”   “是太慢。经略,早上想吃什么。”   “昨天一样就行了。”   种建中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然后一个翻身下床。   身子矫健,落地无声。   宛如豹子出击时一般的轻盈又充满力量。   种建中冲固定在墙上的穿衣镜,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微笑。   笑容下方,是棱角分明的肌肉。   对自己依然年轻的动作和身形,种建中很是满意。四十过半,还没有突出的小腹,完全值得自傲了。   想想自家的十七哥,三十岁之后,就一年一个样,等他在西域又待了两年再见面时,身材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如今可不像过去,讲究腰阔十围,所谓君子不重不威,越是身宽体阔,越是受人敬重。   现在讲究饮食有度,健康养生。医学界对于富贵人家多肉类少菜蔬的饮食习惯,批评的调门越来越高,认为油脂摄入过多是许多人中风的主因。   过去几位天子明明锦衣玉食,却未及垂老就风疾缠身,乃至无人能及花甲,完全是因为顿顿酒肉,少见菜蔬的缘故。   宫中所用菜单,由司膳内人所编列的玉食批这几年随着宫人外放传到宫外:开胃腊脯全是肉,下酒十五盏三十盘菜有二十几道大油大荤,插食、劝酒之类的小菜,皆是荤腥,剩下的就是糖蜜渍物,羹汤也都甜羹荤汤,唯恐皇帝吃不出中风和消渴症来。   这种无荤不欢,蔬菜只做点缀的吃法,民间也极为流行。其造成的恶果,种建中就亲眼见过其中最严重的例子。   他的一名下属,平日里最喜欢胡吃海塞。因为在几家工厂里面占了点股份,又买了点平安号的债券,每年坐收红利、利息——很多西军将校基本上都做了相似的投资——故而家财丰厚,每天酒肉不离口,号为老饕。   有一回夏日演习后的庆功宴上,一口气吃了四五斤肉,又喝了两斤多烧酒,当场就倒了下去。   一开始医官给他灌药,药水溢口而出。扎针毫无反应,脉象几近于无。被确认是内出血后,想要紧急输血,可验血时,从他体内抽出的血液,分离出整整半管白色的油脂。   这样的血液医官们无法确认血型,根本不敢输血,最后无奈之下,又想用剖腹救治,可切开近一尺厚的肚皮一看,五脏六腑几乎都烂成泥了。   种建中的这位下属,最终没活到下手术台。   整个八月,宁夏路的将校们,全都吃起了糙米和菜蔬,羊肉的消耗量一下降了一半。到了秋天,惊吓过去,才稍稍恢复了一点。不过后果还是有一些,有几位将校曾经胖得几乎上不去马,秋天时倒也能骑上快马跟着大队去游猎了。   种建中从来没有这个问题。养生诀要,他早年就从韩冈处得到密授。行止有节,饮食有度,勿缺勿滥,勿过勿失,说到底就是中庸二字。   韩冈那般忙碌,都能抽出时间演习武艺,何况他这个武将?   因而种建中人到中年,依然维持着一副年轻人都要羡慕的好体型。而且不论白天的事,还是夜里的事,也从来没有力不从心过。   这就是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不过当种建中在车厢里稍显狭促的浴室中梳洗过,走进后方的餐车,就看见延州兵马都监姚古已经坐在餐桌前,桌上排开几盘肉菜,正甩开腮帮子往嘴里塞着一片烤得刚刚好的牛肉。   当蒸汽动力运用在耕作上之后,宰杀耕牛已经不是违禁犯法的事了。朝廷为此颁布了弛禁之令,军中的将校立刻开始公然大饕牛肉。这些武夫深信,力能挽犁的耕牛,其肉肯定比羊肉更补气力。且牛肉比羊肉更贵,有钱想要炫耀,自然是把牛肉放在首位。   种建中也吃牛肉,但姚古的吃法让他有点膈应,不过他也不想多事,隔着走道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姚三。什么时候上来的。过延州的时候怎么不见你?”   “有事在坊州,夜里上来的。”   “也不多睡一会儿?”   拿着签子,插了一块牛肉,姚古边嚼边抱怨,“这窄车太慢,走了一夜才到富平,床又小,睡得身上不爽快,还不如起来弄些吃食。”   “窄轨路,开快了就等着翻车吧。”   两人乘坐的列车,正行驶在从延州到京兆府的长延线上——虽然是京兆府,但京字早被开封占了。要换简称,铁路总局里面书呆子用了西周镐京的镐,不过按照规定,铁路公路命名尽可能使用当地有共识的常用名,故而就有了长延铁路。   这条铁路从陕北山区绵延南下,直抵关中平原的核心京兆府,是关西联通北地的重要线路之一。按照设计规划,从延州北上还有一条线路,一直通往前往折家盘踞的河外麟府丰,从此关西健儿能够在数日之内,出现在河外云中,平抚敌寇,镇压叛乱,不过这一段还没完全修好,能投入使用得数年之后了。   透过餐车的双层玻璃车窗,能看见列车正在渭水北的白渠灌区上缓缓前行。   白渠灌区刚刚经过一次大规模的扩建,新增大小水库塘泊一百七十九处,干渠支渠两千三百余里,有三万余顷旱地、半旱地新被改造成水浇地,而旧渠也得以维修,年增粮食产量保守估计能有五百万石。   从地势略高的铁路上望过去,阡陌田畦,水渠河道,交织成网,纵横相错,宛如棋盘。满目整齐的绿意,只一眼,就让人心旷神怡。   但列车行驶的速度,可以从铁路两边的里程碑和树木上判断出来,的确很慢。   用了两天的时间,从延州出发的这辆列车还没有抵达京兆府。才六百多里的路程,放在正常的铁路上,早一天就到了。   可能是河面上的横风吹过,正经过一座铁路桥的列车摇摇晃晃起来。   载重小,车辆轻,车身窄,速度慢,抗风性差,速度快时容易倾覆,这就是两人正在乘坐的窄轨铁路列车。   姚古一把抓住了差点被晃下桌的茶盏,“还是早点改成标轨,这车坐得就跟骑驴一般,晃来晃去就怕翻下来。”   “早问了铁路总局的人,关西的山区,别指望能标轨了。”   关西多山,除却关中平原之外,就是山地。修路的技术要求和成本,都要高过关东的平原。   为此,关西的铁路大部分路段是选在了河谷边缘,易与修建,且有一定的高度,不虞水淹。但还有一部分路段,必须穿山越岭,这就很麻烦了。架桥、隧道,都是避免不了的工程。尤其是隧道,累挖累塌都是常有的事,挖洞挖出条暗河来,也是有过的,所以都是尽可能地绕弯上山。   向北几十里后,掉头再向南走几十里,一来一回两条路几乎平行,只是高差就出来了。为了提升一两百米,就要多走一百里路,用标轨修造,成本和技术要求都高得夸张,所以就有了窄轨。   窄轨铁路路宽只有标轨的三分之二,运力和速度的上限都比较低,但好处就是易于修建,同时成本降低。得到成本和技术上的好处之后,问题就是在速度和安全性了。   各自抱怨了几句,种建中的早餐被亲兵端了过来。标准的健康早餐,营养均衡,荤素搭配。   姚古瞥了一眼,就嗤笑:“种十九,你这饭吃得还憋屈吗?”   种建中拿起筷子,“你这样小心吃出病来。”   姚古狠狠一口咬下一大块肉,用力嚼了几嚼,一伸脖子吞了下去。露出满口白牙,“这不能吃,那不能喝,小心翼翼如新嫁娘,这做人还有什么趣致?”   他抓起茶盏,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解腻,“死便死尔,肉是要吃的。”   种建中不去理会姚古了,种姚两家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他跟姚古这些年也没多少往来,专注在自己的早餐上。   姚古却停了筷子,“种经略彝叔公,相公找我们去京兆,到底为了何事?” 第二百七十九章 长风(十六)   “我哪里知道。”没那么好的交情,种建中头也不抬。   “好吧。”姚古对种建中的冷淡似乎并不介意,“上个月在东受降城玩得开心吗?八十多斩首都不报功,好大方。”   种建中伸向灌浆馒头的手顿了一顿,白眼瞥过去:“你家的商队耳朵够长的啊。”   姚古打了个哈哈,“不小心听到了点。只是去买卖些特产,可没动你家的羊毛。”   种家的织造工厂,生产的不是棉布,而是羊毛布料。用的就是从北地阻卜人那边进口的羊毛。   不独是种家,姚家也有毛纺厂,还有河东的折家,加上另外几家关西将门,基本上将北地的羊毛出产给瓜分殆尽,各自占据一块地皮,然后派出商队去收购,以避免恶性竞争。   这些传承皆三代以上的老牌将门,在工商领域投资的主业,基本上就是毛纺织工业了。而在河湟开边后崛起的新将门,则是与韩冈一起,全都是棉纺工业的大户。关中豪门世家,多有在秦岭南麓开设茶场和药园。关西的各色原材料的生产,基本上都有均分市场的默契在,极少有恶性竞争的情况发生。   这些大族之间不乏恩怨情仇,能够保持和平发展,完全依靠韩冈的权势,以及韩家所主导雍秦商会的恐怖实力——商会中定下了规矩,就没有人敢于逾越雷池一步。   很有一些家族,拿出了自家产业的部分股份,与平安号相互持股,将自家的一部分股份转让给平安号,虽然一般只能够换回不到百分之一的份额,但地位顿时不同。   这么做,就意味着与韩家彻底勾连在一起,关系密不可分,一旦韩冈倒台,即使及时反戈一击,都很难说有好下场。不过在关西,不做出这样的表态,给出一份投名状,想要进入到雍秦商会的核心层,就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姚家和种家都是雍秦商会的核心成员,不过军中的旧日恩怨,以及这些年来,上至官场,下至家业、子弟等各种领域的较量和比拼,两家人相遇时表现出来的交情,与两只看上同一块骨头的饿犬的关系差不多。   种建中的筷子又动了起来,专注到吃饭上,不打算跟姚古继续打嘴皮子官司。   姚古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嘴,“这小牛肉真不错,烤得火候正好。多亏了相公,这牛肉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视线越过夹起面前酥饼的种建中,对面的车窗外,一辆列车正对向而来,最前方的蒸汽机车正向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   在关西,窄轨也好,标轨也好,在铁轨上面跑着的列车,正不断改用蒸汽机车做牵引。如今各座车站还是养着大批挽马,即使是已经全数机车化的线路,依然在蓄养马匹,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在姚古看来,以蒸汽机改进的速度,不用多久,铁路总局所圈养的挽马,能保留下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据他所知,保有最多马匹的铁路总局已经计划在五年内清退一半以上的畜力存量,以配合蒸汽机车的推广,由此降低运营成本。   工作用马正在不断被新事物所淘汰,而也许不久之后,骑兵怕不也要退出军中,成为历史。   从少年时千请万求才得到了一匹刚过四尺的战马,父、叔更把帐下几百骑兵当作眼珠子一般珍视,到军营内外,处处都充斥着马粪的味道,自家的坐骑也是从河西良驹中千挑万选,才不过十余年的时间。而从国中坐拥数百万马匹,骑兵和有马步人的数量几乎要超过北方的死敌,到如今开始淘汰挽马,亦不过十余年。   一切改变得太快,快得让身在其中的姚古,细思起来都感到不寒而栗。   心思藏在心底,姚古只笑道:“过几年,马肉也有的吃了。可惜一直都不算稀罕,终究是比不上牛肉。”   他看看种建中,“章相公这一回要大开杀戒,韩相公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坐守,彝叔,种家何去何从?”   种建中这一回无法自作安定了,立刻抬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只在三四丈开外,发现在餐车中服侍的仆役。   姚古呵呵低笑了起来,“哦,我都忘了。种家除了跟着韩相公,也没其他路可以走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种建中的声音低沉压抑,他手下的将校士兵,一旦看见他们的主帅进入了这种状态,要么有多远滚多远,要么就是减小自己的存在感,缩得越小越好。   只是姚古完全不在乎,种建中镇不住他。   “我想说的,难道种十七你不明白?”姚古嘿嘿冷笑,“是不是送给阻卜人的好东西太多,把脑浆也一并送过去了。”   “那几家很听话。”   阻卜各部,如今已经是半独立的状态。由于经济联系日渐紧密,草原上的游牧民更加依靠大宋。其中最为亲附中国的部族,都在申请成为雍秦商会的会员。   种家的商队在与阻卜人交流的过程中,传授给了他们青储饲料的制作方法,还有苜蓿等牧草的种植技术,想要让他们提供更多的原材料。   经过两年多的改进,种家工厂中所使用的蒸汽机和织机,故障率降低了百分之八十,生产毛毡布的成本降低了近两成,而产量翻倍。   产量直接与原料挂钩,种家需要的羊毛,就是种家工厂主要产品的原材料。产量倍增,自然带来了种家工厂更多一倍的原料需求。   为了生产出更多的产品,给阻卜人上上课,让他们学习如何为牛羊提供过冬的食物,这的确是种家做下的,但在作出这一决定前,他们还是好好问询过韩冈的意见。   有韩冈作保,种建中一点不怵姚古:“狼听话了就是狗,他们很听话。”   “听话就好。我家这边也挺听话的。”姚古笑道,这一回是真的有心想笑:“我家现在随时都能挑出三四千精锐,你家手中有多少阻卜精壮?要不要我们两家携手起来来一个大的?到时候相公面前也能有一个面子。”   直到抵达京兆府,种建中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   因为一切都必须征询过韩冈韩玉昆相公的意见。   虽然不是宰相了,但在关西,韩冈的权力并没有松懈下来。   京师那里,已经将关西军政都委托给韩冈,甚至关西的官员任命,都是韩冈拟定后,交给都堂签名。   这样的安排,与其说是对韩冈的信任,不如说是韩冈从中枢退出来后,朝廷给予的补偿。   这种补偿,让关西所有将门世家,都不得不投入到韩冈的门下。   韩冈就是关西的天,一切规模稍大的变动,最后都会汇聚到韩冈这里。失去了韩冈的认同,任何家族都无法在关西平安生活。   离开车站后,种建中第一时间去拜访韩冈,车将行时,姚古乘机也挤进了车中。   “一起去见相公吧。”众目睽睽之下,挤进他人的马车,姚古没有半点羞涩。   两人很快抵达韩冈的府邸,没做耽搁,就被引进了内堂。   随着两杯热茶,韩冈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并没有回应种建中和姚古的行礼,而是带着一种淡漠无视的语气说道:“有个新消息。皇帝死了。” 第二百八十章 微澜(上)   皇帝死了。   种建中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领会到这四个字中的含义。   然后在他把吃惊表现出来之前,第一个反应,却是韩冈的用词。   没有用驾崩、宫车上仙、龙驭宾天之类的敬语,甚至没有用过世之类比较和缓的说法,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死了。   从韩冈的用词语气和态度中,找不到一丝敬畏之意。   的确,大行皇帝本身并不是那种能激发得起臣子忠心的人物。这位皇帝给种建中留下的印象,比晨间的一缕轻雾还要稀薄。   自登极至驾崩,近二十年,没有一天亲掌大政,近些年,连朝会和郊天、明堂等典礼都不让他参加了,完全被关在宫禁之中。   没有人受过他的恩惠,也没有人受过他的盘剥,除却披挂在身上的皇帝外衣,其人无足可道。   他死了,就说一句死了,的确并不为过。   但在种建中的印象中,韩冈对大行皇帝批评有之,不屑有之,甚至设法将皇帝赶下至尊之位,剥去其天之元子的伪装,却从来不曾公然违反仪礼。   皇帝的死,是不是中间有什么变故,出了什么事,有何不可告人之处,故而让韩冈如此失态?   从韩冈的态度上,种建中有七八成把握,他的这位老同学心里正烧着不知有多猛烈的怒焰。   幸好自己只是外人,什么都不知道。   短短数秒,种建中的脑袋里就转过了有七八个念头,而姚古则比他更加直率地表露出内心的想法。   “是章相公干的?!”姚古问题出口,就自觉失言,脸色一下煞白。   种建中明白韩冈脾气,知道韩冈只在意下属说的是不是实话,不会在意说出真心话时的冒犯,“没听说皇帝进来有什么病症。”   韩冈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苦笑,“是没什么病症……”如果有什么病症,现在根本不需要坐下来专门谈,“现在章子厚麻烦大了。”   ……   章相公麻烦大了。   丁兆兰只在街头走了一圈,就听到了七八种不同的对大行皇帝死因的猜测——说是猜测,其实每个人都说得信誓旦旦。   有说是死于牵机毒,死时浑身蜷曲,手成鸟爪状;有说是大土囊子压在胸口,活活闷死;有说是吃东西哽到喉咙给噎死;还有说是煤气中毒。   不是话本中的死法,就是先帝的死法,创意几乎为零。   无一例外,都确认皇帝死得不明不白。   正常病死,前面至少会有些征兆,仁宗、英宗,都是缠绵病榻多时,熙宗如果不是因为一口气死了四个服侍的宫人,说他病重不治,没人会觉得突然。   但现在的这一位呢?   体弱多病,这是十几二十年来一直都有的宣传。可这一年来,也没说他有什么重疾。   或者说,几年来,报纸上连一点有关皇帝的消息都没刊载过——只有一次例外,议会中通过皇帝继承法,紧接着京师的报纸就刊登了皇帝全力支持继承法案的通过,并称皇位本得之于万民,理当决之于万民。   大行皇帝对继承法的支持真伪难辨,总而言之,一直以来什么消息都没有,突然就来了死讯,即使不是皇帝,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也不免让人心中生疑。   一个弑父弑君的皇帝,一个在臣民中毫无根基的皇帝,其实死了也毫无影响。   仁宗皇帝驾崩,京师上下恸哭,熙宗皇帝也为京师百姓贡献了相当数量的谈资,但这一位如果不是死因不明,就连谈资都算不上了。   现在皇帝的确是不明不地的死了,也就一下子成为了京师百万士民议论的焦点。   有蹊跷,就必须有答案。既然皇帝死因不明不白,那就不免要找一个罪魁祸首出来。   还有谁比章相公更合适?   丁兆兰找不出来。   太后身体欠佳,早就不理政事了。皇后更不可能。远在关西的韩冈,一应事宜都推不到他身上。除了章惇还能有谁?   丁兆兰一路走来,道路两边的酒肆茶社里面,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人群。他耳朵伶俐,连那些客人的对话都听到了一二。   也就难怪焦头烂额的章相公和他的走马狗们,连他这个前警察总局提举的铁杆党羽,被调到远郊派出所做驻地警的倒霉鬼,也被叫回来协同查案了。   丁兆兰带着讽刺的笑走过州桥,在警察总局门下亭下。   看门的是丁兆兰认识的人,乍见到丁兆兰,倒像是见了鬼的反应。   丁兆兰没多理会,打过招呼后,脚步不带停顿就往里面走,司阍愣了一下没去拦他。   走进熟悉的大院和主楼,好些人的反应跟前面那司阍人没有什么区别。被赶走了的边缘人,突然间回乡,到底意味着什么,总是要让人多思量一下。   其实丁兆兰自家知自家事,要不是自己跟韩冈的四儿子有份交情在,之前展熊飞辞官,自家被人寻个差错,扒了身上的狗皮也说不定。不过那时候,自己就可以去陕西寻个差事,免得现在在派出所里受人闲气。   “来了?”   办公室口,现任的总局提举正穿了一身外出的服饰,看到丁兆兰,没有寒暄上两句,就叫丁兆兰跟着他一起出发。   丁兆兰跟在总局提举身后,沿着中线穿过了警局内部,在一群人跌碎眼镜的惊诧中,他这才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忘了问:“去哪里?”   “宫里。”   ……   “警察总局已经派人去宫里了。”   “丁兆兰也被带着一起去了。”   坏消息已经连续数日充斥耳间,终于有了一条让人振奋点的事情了。   章惇轻咂了一下嘴,稍稍有些开心了。从皇帝忽然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开始,他嘴角生了一个燎泡,稍一沾冷热就疼得厉害,整两天没怎么好好吃喝了。   如果丁兆兰能找到线索,甚至能侦破此案,那他嘴角的燎泡,还有身体的这些红斑,都能得到一个解决了。   不过,会有多少人相信查明的真相?   章惇还真的没有把握。 第二百八十一章 微澜(中)   梓宫前,香烟缭绕。   “相公。”   “臣在。”   章惇躬身应答。   虽然之前已经很麻烦了,但更麻烦的还在这里。   太后,皇后,两位苦主近在咫尺,只隔了一层帘幕。章惇只能庆幸圣瑞宫的太妃不在这里,否则更加头疼。   “大行皇帝的事,不知相公查得如何了?”   这就是章惇觉得麻烦的地方,一日三催,每天还要当面汇报。章惇不胜其苦,“臣已选调得力之人彻查,几日内就会有结果了。”   “前几天相公就是如此说的。”太后没给章惇留面子,“普通人家的儿子,没病没灾,突然人就死,官府都要出来查问个究竟。何况大行皇帝还不到三十,早上起来好好的,晚上人就没了。毕竟还是你们的皇帝,是天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尽管太后与皇帝不睦,但终究是至亲。正常病死是一回事,为人害死又是另一回事。   章惇看了看梓宫,巨大的棺椁中,嵌着大行天子瘦小的身躯。   章惇看着赵煦长大成人,登基有他一份功劳,平息宫变也有他的功劳。   但从来是功高不赏,章惇不想皇帝亲政后就丢掉自己的权柄,更不愿日后提心吊胆地活在皇帝的猜忌中,所以韩冈刚刚指出了一条路,他就迫不及待地走了上去。   这十几年,章惇做得很舒心,舒心到想把现状一直维持下去。   对篡逆之臣来说,这是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皇帝了,怎么舍得让他死呢?还是在他计划即将实行的当口。   破坏了他的谋划,还让他陷入窘境,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毒蛇,就算连根拔起,株及九族,都不能一泄他心头之恨。   “臣明白。”章惇言出由衷。   幕帘后,太后的声音传来:“我们母子不睦,也无需讳言,但终究是至亲。对外面相公怎么说都好,对内,吾要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臣会加紧督办!”   “不是吾要催相公,吾也不会说日后没脸去见先帝,但大行皇帝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吾心中不安。”   太后说到点子上了,既然皇帝能死得不明不白,太后呢?皇后呢?   章惇头微微点了一点,“太后放心。”   “那吾就不耽搁相公了,还望相公早有回音。”   章惇倒退几步,转身出殿。隔着一重帘幕,望着宰相的背影,太后低声:“……似乎不是他。”   从殿中出来,章惇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了一点。   即使是对皇帝,章惇都不会居于下风。   但他面对的是一手将大政交于都堂的太后,一直都在配合甚至纵容士大夫们拿走皇权。在向太后面前,狂傲如章惇,也只能向她低一低头。   “相公。”   守在殿门外的堂后官一直都在等章惇,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章惇脚步没停,咚咚走在阶梯上:“怎么样了?”   堂后官知道章惇问的是哪件事,立刻作答:“又有两个人招供了。”   章惇冷笑,“是熬刑不过才招的吧,三木加身,得到的口供又有何用?”   皇帝出事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抓去审问了,但几天下来,毫无结果。   负责审讯的刑法官私下交流,都觉得即是有投毒,也不在他们中间。继续审下去,得到的口供也不会是事实。   私下交流的内容,通过安插的耳目传给了章惇,但刑法官们没有一人把他们的判断向章惇汇报,还在装做卖力的样子,进行徒劳的审讯。最后得到的,就只是一个被酷刑折磨来的口供。   堂后官一时间不敢说话。   章惇贵为宰相,皱皱眉头就能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何况有一帮人做事没成效,最后还试图欺骗了他。   “不要审了,全都交给丁兆兰。”章惇不耐烦地吩咐。与其等那些编造出来的情报,不如交给专家去处置。   堂后官小跑着跟在章惇后面,直到章惇翻身上马。   章惇并没有在皇城内逗留的打算,对他而言,这里跟龙潭虎穴差不多,让他没有一点安全感。   只有在他的宅邸里,或者都堂中,章惇才能安心地放松下来。   就在家宅的书房里,换了一身轻松服饰的章惇,接受了韩冈长子韩钲的拜见。   韩冈的儿子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出事后,章惇收到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韩冈那边要如何应对。   韩冈在关西,跟五代时割据一方的藩镇没有太多区别了,陕西的文武两班全都听命于他。距离藩镇,也只差一道朝廷任命的手续。   韩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韩冈一直都说得很明白,章惇也相信韩冈没有说谎。   不过,人心是会变的。   且即使韩冈要清高到底,也还有黄袍加身一说。王舜臣、李信,还有神机军中的那些关西将校,可都不像是忠臣。   何况韩冈还有儿子,嫡长子韩钟在一众衙内里,格外耀眼。军政二事,比他父亲肯定是不如,可是与其他人比起来,绝对算是出色了。   才气多高,野心就有多大,韩冈的野心不在帝位上,韩钟可不一定了。   而眼前的这位韩钲,他的野心是什么?   韩家的庶长子看起来比起他的弟弟更加敦厚一点,“家严惊闻天子驾崩,故遣钲连夜入京拜见相公。”   “连夜?难道你父以为是我害的天子?”   皇帝自幼御体欠佳,一直都是病秧子药罐子。但没有一点征兆,说驾崩就驾崩了,有哪个会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   韩冈也好,韩钲也好,章惇相信,肯定都猜过到底谁是凶手。   章惇很想知道,韩钲他是怎么想的。更想看看韩钲的应变能力。   “家严说过,皇帝绝非为相公谋害。”   韩钲坦然相告,章惇在韩钲的神色中,并没有发现那种猝不及防的不自然。   “如果相公要害天子,天子早就会死得不明不白。”   坦率,还是深沉?   章惇开始觉得韩钲这个成年后就被韩冈送回陇西守家的儿子,有点不简单了。   “且相公当与家严一样,都希望这位皇帝千万岁寿。”   还真敢说。章惇想。能在自己放得开的年轻人,如今真没有多少。   有了韩钟,再有这韩钲,难怪会被韩冈送回乡里。 第二百八十二章 微澜(下)   章惇并不是很喜欢开会。   各种扯皮的事,总会浪费他太多时间。   上四军会因为冬装的扣子用了贝壳而不是铜料,而跟用了铜扣的神机军吵进都堂。   铸币局新钱母范出了问题,御史台大做文章。在御史从皇帝的乌鸦变成宰相脚边的巴儿狗之后,毫无意外的,太后的叔叔就在隔壁的议厅里面叫着委屈。   如今太常礼院里面还在为大行皇帝的庙号争执不下,显然这两天就会将官司打到议政会议上去。   诸如此类,各个会议中太多无谓的争执,占用了章惇他极其宝贵的时间。   然而每个早上,都有会议等着他。在韩冈离京之后,章惇需要参加的会议更加密集。   每旬逢一、四、七早间有中书例会,逢二、六有枢府例会,逢三、逢八是都堂例会,尾数为九的日子,则是议政例会。   更有朔望日的入觐。月初与大议会留守司的联络,月末对三衙诸管军的垂询。还有双日下午的百司呈报——在京诸部、院、监、司的主官,都要轮流到都堂,向章惇汇报工作。还有单日接见外放的亲民官、监司官、领军将佐。   这些都是行程确定的日常。日常以外的意外,放在一个拥有亿万人口幅员万里的超级大国上,理所当然的还要多出几倍。   就如逢五逢十的日子,虽说定例是全天和半天的休沐,但章惇很难真正得到一个清闲无事的时候。   每一个衙门,每一项职司,每一位权力者,最终汇聚在一个个固定的会议中,挤挤挨挨在圆桌边,组成一个个圆,充斥在大宋朝堂从上到下的每一个角落。而章惇,作为首相,就站在这些圆重叠在一起的区域里。   在韩冈回返关西之后,能够占据着重叠处的就只有他。   召开会议,主持会议,章惇由此牢牢把握着最大一份的权力。评判、审核、决策,任何一项来自中枢的决议,签名画押在最显眼地方的从此只会是章惇。   所以并不喜欢会议的章惇从来不会缺席任何一场重要或不重要、定例或临时的会议。   会在深夜召开的会议,当然不是例会。   章惇没有熬夜的习惯,绝大多数宰辅也都是养生法的践行者,通宵达旦、夜中冶游早已不属于最小也是耳顺之年的他们。   但国家大事,从来不会只挑白天等人处理。   章惇跟往常一样,最后一个抵达都堂议厅。   新近扩建的都堂,如今有大小议厅五处,分别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为名。   笃行厅最靠近章惇理事的公厅,很自然的就成为了都堂会议的常用议厅。   房间内香雾扑鼻,两只铜鹤香炉中,沉香丝丝缕缕的飘散。从房屋顶上垂下来的十六只琉璃灯盏,错落分布,照亮了整个空间。   宰辅们围坐在圆桌边,一个个将精神专注在眼前的茶汤上,将情绪掩盖在杯中腾起的水雾后。虽说不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依然沉默得像是在守灵。直到章惇进来,才有了点动静,起身相迎。   皇帝死前他们可不是这副模样。   呵,不就是一个皇帝?死多了就习惯了!   活脱脱一群容易受惊的兔子,有点风吹草动就想往窝里缩了。   在这世上,能让章惇高看一眼的人不多,而活着的人中,能让他敬重三分的就更少了,屈指数来,一掌之数还要饶去两三根。   眼前的这些个兔子,可都不算在内。   章惇如寻常一般,与同僚相互致礼,走向自己的座位。   新进中书的何执中坐在角落里,他喜欢团茶,也爱与人斗茶,杯中白汤热气蒸腾。章惇本喜欢他的锐气,特意提拔他上来,可现在看来,他的锐气完全来自于都堂这块骨头。   游师雄则喜欢散茶的,一直都在喝天水茶园出产的太白野茶。   韩冈还在这里的时候,两府中散茶势力要压倒团茶,但韩冈一去,在这里还固执的喝着散茶的就只有游师雄了。   黄裳其实也是例外。   黄裳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茶水、饮子、汤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方子,然后毫无顾忌地喝下去。不仅自己用,还推荐给同僚。章惇尝试过一次黄裳推荐的新奇货色,只感觉满嘴的从羊胃里把半消化的青草给挖出来发酵后的味道。从此再没有第二次。他其实应该是一个岭南人而不是福建人。   黄裳今天面前又摆着一盏黑乎乎的液体,章惇从他身后经过:“今天这又是什么?”   黄裳抬眼:“紫苏熟水。子厚相公可要来一盏?”   章惇的视线在天青色瓷盏中那一坨黑色冒泡的粘稠液体上转了两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跟延州石液差不多的东西,跟惯常喝的紫苏熟水联系起来,“罢了,消受不起。”   平常若是章惇如此说话,肯定会有人凑趣地说笑两句,但今天没有。黄裳也是笑笑,不与章惇多话。皇帝暴毙近十日,章惇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章程来,眼瞅着洗不脱的罪名就要上身,都堂中其他成员可都没说笑的心情。   章惇:“宫中如何?”   领头值守的曾孝宽道:“出来时一切安靖。”   “何人守梓宫?”   “今夜是刘仲武、程博古。”   这两人都是章惇亲信,这种时候,也只有他们才能让章惇放心。   “天子崩,几近十日,有些事就不能再耽搁了。”   黄裳抬起头,与对面的游师雄打了一个眼色。   韩钲抵京的事,他们都早一步得到通报。韩钲身上负有的任务,虽然不知道,但能想象得到。   韩冈消息不来,他没反应,韩冈消息一至,立刻就有了动静。   到底谁才是宰相?   腹诽归腹诽,该说的场面话两人一点没落下,“还请相公吩咐。”   “召开议会,拥立新君。”   ……   召开议会,拥立新君。   这是韩钲带来的韩冈的建议,却没有询问大行皇帝的死因——一句也没有。   韩冈没明说他的想法,但他对大行皇帝的轻视,倒是摆在了章惇的眼前。   不能说韩冈的态度有问题。   如果不是自己正在宰相任上,脱不了干系,自己的态度也会一样。   最多是有些遗憾——一个好用的工具没了。   这位皇帝对赵氏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是拖累,是累赘。有这样的一个皇帝,天下人对赵氏的忠心,一天比一天更稀薄。   皇帝死了。反而是帮天家减轻了负担,一百余年的统治,一千多年的习惯,绝大多数中国子民更加期待一位明君的统治,而不是大议会中选出来的宰相。   所以说这人活着才有用,死了……那就是死了。   至于韩冈的建议,就是他的表态了。   议会的权威想要有所体现,昭穆承继是最好的路数。   皇帝继承法已经颁布,皇储也在一年前确立。只要这一次太子顺顺当当在八百议员的见证下继位,大议会的权威就能初步确立。   韩冈念兹在兹的这件事,章惇一直以来,都是最强有力的支持者。   八百人的议会,只要把握得住,是比名声狼藉的大行皇帝更加有用的工具。   就比如现在,如果天子决于一人之意,想推卸责任都没办法推了。但如果天下人的代表所挑选出来的皇帝,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章惇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同意了皇帝继承法。   如今不仓促让太子继位,而是召集天下议员入京,让太子在议员们面前登基,正是最正确的流程。   其实韩冈的建议,正合章惇的心意。   皇帝暴卒,给章惇带来的压力很大,上至太后,下至贩夫走卒,京师中人都对大行皇帝的死因充满猜测。而外放的路监和州县官们,都在等章惇的反应。   唯独韩冈不打算过问,只这一点,就可以让章惇大大地松下一口气。   之后派出去的暗探进来回报韩钲的行止。出了宰相衙后,韩钲没去找他的兄弟,而是往大相国寺去了。   大相国寺中知名的高僧大德深惠大和尚近日坐化寺中。这深惠曾随前左街僧录司智缘大师,在王韶开辟河湟的时候鼎力相助。之后又受了智缘大师的衣钵,与韩冈颇有情分。   一边是皇帝驾崩,一边是和尚圆寂,韩钲受命韩冈,两边都不耽搁。也是没有将皇帝的事看得太重的意思。   “议会不是摆设。”章惇说着,“既然皇帝继承法是议会所创立,继承顺位也都早早就定好。不如皇帝就在议会中登基。”   游师雄今天第一正视章惇,“要召集天下议员?”   章惇点头:“正是要召集他们。”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们也该派上用场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兴波(上)   宰相的意志,就是朝廷的命令。   当章惇发出指令,要求召开议会,为皇储举行登基大典,召集天下各州议员的文书,当天夜里,就从京师分发出去。   然后,下一任皇帝,大行皇帝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赵士训,想要坐上大庆殿正位上的御榻,就得等到最后一名议员抵京为止。到底要等上多久,则要看云南的山林河流和西域的荒漠戈壁,哪一个更耽搁行程了。   短也要三个月,长则说不定要拖到半年,已经远到万里之外的议员才能赶到京师。因而新天子登基的仪式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旦,这样就能有足够的时间,让最远处的议员也抵达京师。   也因此,在长达两百天的时间里,大宋帝国就不得不维持一个完全没有皇帝、所谓天下无主的状态。   先不说在全民代表面前宣誓登基,已经完全背离了过去几千年来王位传承形成的规则。只是这长时间的皇位空悬,一个巨大的空窗期,就足以引来众多愚蠢的、贪婪的、充满野心的投机者。   “也不知道这半年会有几个皇帝跳出来?”   冯从义刚刚回到关西,他跟着召开议会的传书一起回来。带来了京师最新的消息,也带回了对时局的忧心。   “离京前,游景叔和黄勉仲都分别跟我谈过这件事。”冯从义的脸上还带着整整三天舟船劳顿的疲惫,不过精神上却因为想要说服韩冈,而有着一种提振起来的亢奋,“他们都在担心,天子迟迟不能继位,最终会引发大乱。”   “大乱……”   轻淡且满不在乎的回应,没有出乎冯从义的意料。他谈话的对象,也与话语一样风轻云淡,隔着翻滚着浑黄泥浆的渭水,远眺着对岸林立的烟囱。   一只只烟囱,高高低低,拔地而起,仿佛秦岭上的杉木林,挺拔地向上生长。滚滚黑烟,遮天蔽日,从上游咸阳一直延伸到长安城外。   将视线投往同样的方向,冯从义不由得轻声喟叹。   规模甚至可以比拟开封北的工厂群,更有着还要超过开封官营工厂技术水准,还有着比巩州渭源的老工业区更加优越的地理位置,位于渭水之南的这一片工厂,正是他的表兄能够毫无动容地面对未来混乱局面的主因。   要说冯从义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实际上也并非那么担心。经过韩冈长年累月的宣传或者说洗脑,工业越发达,战争潜力就越大这个概念,至少在雍秦集团的高层中已经根深蒂固。   但雍秦集团在京中的代表们的忧虑,他也必须原原本本地传达给韩冈。   身居京师的危机感,守在安全的关西的人是难以体会的。尤其是在皇帝无故猝死之后,朝堂上死水微澜的局面,反而凸显了京中气氛的诡异。   当列车穿过河南府,平安进入陕州地界,冯从义终于摆脱了好些日子辗转反侧的失眠,睡上了一个好觉。   正值汛期,渭水大堤上隔着一里地,就有一个窝棚,监察大堤和水位的人日夜在堤坝上巡查,休息就在窝棚里。   韩冈是巡查的。大堤上的人们自是勤谨了许多。窝棚里面看不到人,全都在大堤上来回巡视。   冯从义知道,韩冈挺不耐烦这些表面文章,过于殷勤的知县和县丞都被他晾在大堤下。不过在堤上值守的,基本上都是大堤后村庄里的乡民。不用担心韩冈走后,就松懈下来。   冬天新修的大堤看起来质量不错,修堤的钱总算没白花,之前走了好一段路,都没有看见裂隙和蛇鼠的洞穴。   没有蛇鼠洞穴,也许是觉得水太脏,冯从义想。   据说近些年渭水里能捕到的鱼一年比一年少,而鱼肉的味道也总是有股子莫名的异味。   都是工厂里排出的脏水导致的。尤其是那些生产酸碱的化工厂,规模都不大,可排出来的废水比大型的钢铁厂炼焦厂都差不多了,流经之处,同样是草木不生,鱼虾不存。而钢铁厂和炼焦厂的烟气还要更胜一筹。   但就算是雾霾污水,都比在京师里面强——其实京师里的水和空气也是差不多的污糟——如果不是更差的话。   京师里的气氛真的很不对劲,所有人都装作对皇帝的死没有太多感觉,都堂甚至还在继续推进对辽攻略。只有私下里,才会对熟悉亲近的人交底。   黄裳且不论,冯从义很了解游师雄。那是能如河蚌一样把心事藏在紧闭的壳中的人。当年面对南下的广锐叛军,而身边只有几百老弱时,他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忧虑胆怯,而是保持着最大的信心,鼓励身边人——这是冯从义早年打听到的。如果不是很不看好局势,又对韩冈抱有期待,不会让自己转告他的想法。   “第一回心里没底是肯定的。”韩冈说,转身往前走,“能多经历几回,习惯了就好了。”   还要死几个皇帝?!   好吧,这其实没人在乎。   问题在于皇帝死后引起的变化。   变化会带来机会,也会带来危机。   冯从义跟上去:“如果是三哥你在京中主持,他们是一点不会担心,我也不会,但现在在京中的是章惇,而不是三哥你。”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在几年前就已经解决了。”韩冈冲冯从义笑了笑。   这一段堤坝分段的负责人,也是这一段堤坝下面村庄的里正,带着人过来,被韩冈的护卫拦住。韩冈让护卫放行,向这五六十岁的老者问了几句堤坝上的事。   老头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韩冈的身份吓的。韩冈对这类人一向好脾性,笑着说话,冯从义却是不耐烦地扭过头看着河中的风景。   堤坝内侧不远处,河水之中,竖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桩,那是测水位的柱子。今年的汛情要超过往年。最近涨水,已经被淹没了大半,警戒水位的红线在浑黄的河面上忽隐忽现。现在还只是人盯着,再涨一点,就得安排军队上堤驻守了。   打发了诚惶诚恐的里正,韩冈在冯从义的身侧,同看向河中浑浊的洪流,“要说乱,永远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宇宙本来就是越来越乱的。”   冯从义几乎翻白眼,有时候韩冈的确是神神叨叨的,虽然他不会怀疑韩冈说话的真实性,但他对钻研自然之道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皱着眉头,“好吧,不收拾的房子的确会越来越乱。但我们现在说的不是什么宇宙、房子……”   “那就说这洪水,哪年会没有?”   洪水的确年年有;朝堂上吵架什么时候都不会少;天灾人祸对于幅员万里的超级大国来说,完全是日常;就是皇帝,前些日子,利州还抓了一个关起门来在庄子里称帝的,封了东西宫,封了宰相,还要建三宫六院,把村里的女子都收入房中,而后村民报官,利州的警察把他抓了起来——基本上只有流放远恶军州一个结局了。   难道真的可以不用担心了?程度上有差别,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要拿洪水来比,如今可是黄河破堤了。”冯从义说。   “只是涨到平堤面,会否破堤,那得看治水的怎么处理了。堵也罢,疏也罢,都得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暮色渐浓,风大了起来。工厂的气味,正随风散去。没有了黑色的烟气干扰,天边的晚霞此刻红得分外妖娆。   霞光映入河水,浑浊的渭水也似乎多了一抹红晕。   渭水奔流不息,终南山山色若有若无,韩冈似也为此刻的风光所打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韩冈素不作诗,但偶尔会有一二金句,让冯从义印象深刻。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兴波(下)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冯从义咂摸了两遍,挑了挑眉,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表情,“三哥,不知这两句又是谁的大作?”   不出所料,“是苏子瞻的。”韩冈说。   亏得冯从义今天没心情,换在往日,肯定要跟韩冈玩笑两句,“就连路明那厮都有枯藤老树昏鸦了,哪天三哥你念两句我的大作如何?”   今天也就只有几句讽刺了,“苏子瞻?看起来他想在岭南过一辈子了。一时多少豪杰?这是说蔡确呢,还是戾王呢。”   如果不知全篇,只从江山如画这两句里,硬栽苏东坡——不,当初乌台诗案,他不是编管黄州,而是去江州监酒税,也就没有东坡上的居所,更没有东坡肉……东坡居士的存在——苏轼一个死不悔改,为逆贼招魂的罪名,御史台能做得很溜。   不过冯从义完全是讽刺了。既然这两句词出自韩冈之口,天然的就少了八九成的真实性。   韩冈八风不动,这点讽刺对他来说不过是清风拂面。   出口成章、引用诗文已经成了韩冈同化入士大夫阶层的证明。随口带出属于他人却并未存世的名句,韩冈犯下的也不止一次两次。每一回被人问起时,他都会加以否认,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习惯。   只是次数多了,身边亲近的人都也不再相信他的辩解,认定韩冈是故意这样掩饰自己的文学水平,少不了会刺上两句。这种时候,韩冈也只能是呵呵哈哈两声。   冯从义早习惯了韩冈的反应,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言碎语,“我在京里听人说,章相公似乎是正准备把他给弄回来。”   苏轼当年参与宫变之案,即便不能算首恶之一,也是逆党的重要成员。属于十恶中的谋逆大罪,最后的判决不过是除名编管,到岭南生活。莫说凌迟、斩首这等极刑逃了,连顿板子都没有。章惇这位苏轼的好友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但再想要帮苏轼一把,太后和韩冈两人肯定绕不过去。   “是有这回事,章子厚很早以前就跟我提过了。”   “答应他了?”见韩冈点头,冯从义摇头,“还是三哥你大方。”   他做买卖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都没有如此宽容大量,真的遇上了威胁自己身家性命的对头,必然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免得日后麻烦。   “我是没什么在意的。”韩冈说,“该死的都死了,放过他又能如何?措大而已,换做是带兵的可就不行了。”   “那京西的那些个呢?”   “他们倒是收买了一些将校,不过本身可还都是措大。”   韩冈没把京西世族放在眼里。即使那些人懂得收买军队——近年来的确有许多京西甚至京师的将校与他们关系密切——但真正拥有战斗力的上位禁军,是他们无法插手的。   尽管他们的行为,其实是在学习韩冈、章惇,乃至相州韩家——皇权不振,臣子们各自异心、坐拥重兵,类似之事,史不绝书——但他们所谓的收买,与韩冈、章惇对军队的控制,完全是两回事。他们豢养的是吃完就走的野猫,而章韩手中的是真正能出猎的鹰犬。   另一方面,他们的作为,也等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套了一个圈。章惇、韩冈自家能做,却看不得别人做。尤其是章惇,清洗京西世族,章惇比谁都热心,跟他比起来,韩冈只是算一个敲边鼓的。   京西本就有不稳的迹象了。   世家大族的兼并盘剥,让贫困阶层的人口数量急剧扩大。而京西世族所盘剥而来的财富,却又被雍秦、福建两大集团利用更强大的权力和经济资源,变本加厉地吸走。而且两大集团还利用先发优势,一直在遏制京西工业的发展。   京西世族并非都是蠢货,很多人都看到了开办工厂的优越性,但当他们想要仿效先行者,建立起自己的工厂、开始生产产品的时候,就发现市面上同样的商品售价,立刻就会降到自己的成本线上。多年来,破产倒闭的工厂一家接一家,不加入雍秦、福建体系的工厂,从来没有能存活超过三年的。   京西上下对这样的世道不满已久。   京西百姓之所以还没有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只是因为朝廷……不,是因为章惇和韩冈一直在设法控制天下的粮价,其中福建商会出力尤多。   而京西大族的不满,就是来自于他们的地位、财富、权势不断下落,而且看不到未来。   只是中枢不会给他们机会了。解决了他们,被他们禁锢在土地上的京西百姓就能解放出来,分去一点好处,减少他们的怨气,对京西、对国家都有好处。   要是再迟一点,京西百姓们被世族煽动起来,那样可就平添许多麻烦。   麻烦……   也仅仅是麻烦。   韩冈回头冲冯从义一笑,“不说这些了,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西垂,悬于渭水水波之上。赤黄的光芒化作点点碎金,闪烁在河水中。   呜呜的汽笛声,船头划开起伏的水面,满载着煤炭的船队正溯流而上。冒着滚滚浓烟的蒸汽船超越了一艘又一艘河舟,从河流的下游驶来,很快就消失在上游。   在韩冈充满预见性的指导下,任何拥有足够可行性的新技术,都能在关西得到最快的推广。   京西尖锐的社会矛盾,只能用鲜血来调和。   并不都是蠢货的京西世族,多半会借用最近天子驾崩的机会,猝然发难。而章惇,也当会提前做出决定。   福建商会会催促他为了保持国中粮价的稳定,每年福建商会的损失就至少在两百万贯以上。要是一口气放开粮价的涨跌,以福建商会所建立的销售网络,能把穷人的每一枚铜板都赚走。   但不论局势向哪个方向发展,韩冈他都已经有了还算充分的准备,随时可以应对最坏的局面。   劲风乍起,水上顿起波涛,岸边芦苇哗啦啦一阵响声。蒸汽船的烟柱一下被吹散,几艘帆船斜斜地偏向一边,船上水手大呼小叫,急着将船帆落下。   冯从义眯起双眼,抬手挡着迎面而来的烈风,“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韩冈说。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旅话(上)   “要变天了。”坐在窗边的吴维抬头望着天空。   半刻钟前,还有阳光洒落,一转眼乌云就占去了半幅天际。车厢中的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要变天了。”一个锉刀般的声音说着他心里同样的话。   吴维闻声回头,坐在他身边的乘客就冲他笑着点点头,用着粗糙的声音与他搭着话,“一会儿肯定要下雨了。”   喝过硫酸的吧。吴维不期然地想。这声音真的粗得够可以的。   这一位是在华阴站刚上车的,刚亮相就吓到了满车厢的人。   身量穿着打扮都很普通,身材略健硕,却也不出奇。唯独脸颊上有着很大一块鲜嫩的红色,从左侧嘴角跨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眼下,占了脸部正面一半的面积。很明显的烫伤的痕迹。   方才坐下来时,吴维出于礼貌,没有多打量,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现在说话了,顺便就多看了两眼。   是蒸汽滚水,还是火燎?吴维揣测着。反正不会是铁水。伤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见造成这伤痕的事故有多严重。   “只是小事故。”乘客忽然说道。   吴维愣了一下,乘客冲他露齿一笑。应该是很和气的相貌,却因为那么大的一片伤痕,让笑容显得阴森骇人。   心事被窥破,吴维有些尴尬。   “都从小兄弟你脸上看出来了。”乘客笑了笑,并不在意,“很多人看到我的脸,都会这般想。其实是很小的事故——只是车间里锅炉外通的主管道噗地一声,阀门飞了,当面被蒸汽洗了个脸。”他比了个喷发的手势,哈哈几声,笑容有些可怖,却没有纤毫心理阴影存在,“所以才伤了这么点。真的是运气,工厂里面稍大些的事故,没有不死人的。”   这位面容毁损严重的同行旅客说话有条有理,应当是读过书,就是外表不像,肩背宽阔,双手骨骼粗大,像武夫多过像文酸,当然也挺像日常不缺体力活的工匠。   不过现在武夫都读书了,吴维本人就是武夫,一样四书五经都惯熟。而工匠也读书。工厂里要评技工,不多认识几个字可不行。越是高等阶的技工,需要读的书越多,传说都有考中明工科、明算科的高阶技工。   眼前这位工匠,言辞有条有理不足为奇,他说话间的那股子豁达劲儿,可就难能可贵了,让人平添好感。   “敢问兄台……”   “在下姓岑,方寸之木高于岑楼的岑。小兄弟唤我岑三便是。”   “敢问岑兄是在哪家工厂高就?”吴维好奇地问。   他并没有接触过工厂,镇日冒着浓烟的烟囱,机器轰隆隆作响的厂房,对他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而过去见过的那些工人,却都没有如眼前这位一般严重的伤势。   岑三头上带着软帽,但露出来的鬓角是剃过的,只有短短的青茬。如今世间除了僧侣,军中剃发是最多的。在野地里训练的时候,留着头发是给虱子跳蚤做窝。吴维自己就剃了发,军帽下面是短仅寸许的头发。   而普通人的话,就数工厂里的工匠了,尤其是大量使用机械的新式工厂——人员密集的厂房易于滋生疾病,对工人的个人卫生要求很高,可繁重的工作却没有太多空闲时间让人打理,这种情况下,剃掉头发是最简捷易行的办法。每天忙着一家口食,没人有空去理会至圣先师所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也不会去考虑髡发是刑罚的一种。   不过髡发在普通人中尚未形成潮流,真正愿意留短发的还就只是一部分工匠。   “各家工厂乱跑。”岑三很谦逊地说,“做安全监理。工厂里面,一条条规章制度,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就我这两年亲眼见到的,就有被冲压机打碎脑壳的,有一头栽进铁水里的,还有被硫酸洗脸,被热碱水当头浇下的。”   一桩桩离奇的死法,让吴维听得毛骨悚然,相形之下,眼前的岑三只被高压蒸汽剥了半拉脸皮,真的是幸运的小事故。   “说到底还是轻忽大意,不把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所以我这样子是最好的。”岑三指着脸,笑着自嘲,“去工厂里面,只看我这张脸,就能给那些把规章制度不当一回事的小子的脑袋上上弦。”   这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安排。   工厂里面的事,吴维不了解。但他武学毕业之前,参加毕业军演,安排给他率领的一队新兵让吴维伤透了脑筋。尤其是其中几个蠢货,用军棍都改不了他们拿枪口随意指着别人,把子弹随手乱丢的恶习,而这些蠢货却第一时间了解到毕业军演对吴维的意义,进而胁迫吴维放松对他们的管教。   当然,对于出现这种情况,学校和主持毕业军演的师长们都有充分的经验。他们可以给学生们自我锻炼的机会,而一旦学生自承无力管教的时候,他们也会及时出面,解决问题,保障军演顺利进行。   吴维最终究承认了自己无能为力,剩下的事,军法官只用了两天就帮他处置完毕。总之,最后更换了两人的队伍,在吴维面前变得跟绵羊一样乖顺。而吴维付出的代价就是丢了毕业考上这一部分的分数,远离了学年前十才能拿到的佩刀。   现在想来,吴维觉得,除了一个能下狠手的军法官之外,当时的确还需要一个能够现身说法的新兵管教。   岑三很是健谈,说过自己的事,便问吴维,“小兄弟贵姓?是在军中做事吧,武学刚毕业?”   “免贵姓吴,吴起的吴。”   吴维二十上下,瘦削挺拔,即使是坐着,也没有普通人的那种松垮感。穿着便装也不似百姓,何况身上深蓝色的对襟风衣正说明了他的身份。   更何况……他低头看看自己军装胸襟处的徽章,这正是他初出茅庐的标志,只要是熟悉现今军中服章的人就能认得出来,方才就被他面前的伤痕男子盯着看了好几眼。   指着胸口的徽章,吴维笑道,“岑兄看来是挺了解这徽章的啊。”   “当然。”岑三冲吴维丢过一个得意的微笑,“六八黄铜的冲压件,铸币局第三厂生产。冲压的机器是两百石的天冲零三乙型,天工机械制造厂生产。”   虽说这位仁兄绕过了吴维的问题,不过他当真是行内人,吴维彻底没怀疑了,“想不到兄台连铸币局的工厂都去过。兄台对天工机械很熟?”   “只要做这一行,不可能不熟。你要买机床,就绕不过天工去。天工机械是关西最大,不,现在应该天下最大的机械制造厂。车床、镗床、冲床,天工机械都生产,就是这蒸汽机车……”岑三跺跺脚,车厢的木地板闷闷的响着,“也是出自天工机械下面的机车分厂。”   “原来如此。”吴维点头,果然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列车里跟人聊聊天,就能了解到一点新东西,“一直都听说天工很大,可是都不知道有这么大。”   “你们吃兵粮的哪里会管怎么造机器、造枪炮,只会对军器监伸手说我要,我要就够了。”岑三摊开手。   “岑兄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我那些同学了。”吴维哈哈失笑,说得真是形象。   各色蒸汽机车在诸多支线铁路上试行有年,终于出现在朝廷掌握的干线铁路上。但除了军工厂之外,他对其他工厂一概不知。就是蒸汽车头拉动的列车,吴维也是第一回乘坐。   在武学里面,讨论得更多的还是各种型号的火炮,虎蹲炮、榴弹炮,四寸炮、六寸炮,短管炮、长管炮,野战炮、攻城炮,还有传说中辽国正在铸造的能一炮轰平要塞壁垒的柱国大将军炮。为了争论火炮口径大小,炮管长短,三十多人的班级都能分出三个派别来。   对工厂什么的,班上就没有讨论了,吴维也真的是不了解。毕竟他是炮兵科,而不是隔壁的后勤科和只有中级武官才能进入的战役科。但所有的炮兵军官,都会对上面说,火炮的口径越大越好、射程越远越好、威力越强越好,同时还得更加轻便、更加利于运输。   “岑兄肯定跟军中打过交道吧。”吴维很确信。   岑三摇头,“可惜没机会。不过有朋友在军器监里做事,一起喝酒时听他说过。”   “岑兄的朋友当是怨气不浅。”   这些年,军中地位提升,尤其是神机营里的军官,都带着傲气。如果是炮兵这等技术军种,更是自视高人一等,向上面讨要起军备来,向来理直气壮。军器监方面负责联络军方,向使用方征求意见的官员,自然就成了受气包。   吴维从他的那些依然是现役炮兵军官的师长们那里,没少听到有关军器监的各种嘲讽和笑话。   “怎么说呢……”岑三笑着,“每次上京找他喝酒,少不了都要提几句。”   恐怕不是提几句那么简单。只看军中对军器监的态度,军器监对军中的态度不问可知。   吴维理所当然地站稳自己的立场,“枪炮造得好一点,打仗时也能少死点人。”   “说得对。要求就该高一点,人命比多少钱都贵重。”在吴维惊讶的眼神中,岑三笑得厚颜无耻,“这样一来,就可以逼得他们买最新式的车床了。军器监下面的工厂,不对,就是些小作坊,许多还在用畜力锻锤,这样的厂子怎么造出好枪炮?” 第二百八十六章 旅话(下)   吴维不知道把岑三的话当真,还是当成笑话。   噗嗤一声,坐在对面的一对小夫妻先笑开了。   这年月,女子抛头露面的也多了,出门旅游的也不少,列车上经常见。   这对小夫妻二十出头,上车后,安安静静地坐在对面,互相说话也凑近在耳边压低了声音。亲昵的举止,让吴维看得有点胸闷。   等到岑三上车,小夫妻俩像是被吓到,更加安静了,交头接耳也少了。   不过岑三几句话跟吴维说开来,小夫妻的拘谨也没了。   岑三和吴维看过去时,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巾捂住嘴,做丈夫的就笑着说,“岑官人真会说笑话。”   “是啊!”吴维干干地笑了两声,“岑兄真会开玩笑。”   “是真心话啊。这些年的,军器监上上下下都不求上进,工厂里面不肯用新技术,都是得过且过。当年立过功的老家伙盘踞监中,心思都不放在开发军器上,尽想着把儿子孙子给安插进来。有好几名的铜徽大匠都被他们排挤得没落脚的地。怕冒风险,都不肯上新项目,要把青铜炮吃一辈子。”   也不知是不是吴维的错觉,岑三说话虽带着讥冷的笑容,却隐藏着几分痛心疾首。   “唐博?”对岑三说的事,吴维隐隐有些印象,“被赶出去的。”   “听说过?”   “不是说他贪墨公款?”   “贪墨……”岑三呵呵冷笑,爆了一句粗口,“放他娘的狗屁!”   “用了其他项目的结余款开新项目,这样就算是贪墨的话,自然学会里面有一个算一个,只要不是自己掏钱的,全都能抓进去!就是不合规矩,被他娘的臧樟抓到了,捅到了御史台。要不是二……有人通知学会搭救,真的就关进去了!”   “原来如此!”吴维紧跟骂了句粗口,“还真黑,难怪都不想干了。”   “谁还想受气。受气不说,做出来的东西还要分人一半,谁还干?唐博不过是性子爆,不给面子,就给当鸡杀给猴子看了。”   真黑。   吴维都不想骂了。如果岑三说的是真的,那真的是太黑了。联想起近年来军器监在装备开发上的拖沓,还有几位铜徽大匠的离任,他已经信了八九成。   平常他们这些军汉的确没少骂军器监,但军器监,尤其军器监内一干大匠,还是很得到他们的敬重。毕竟军器监中开发出来一系列武器装备——神臂弓、板甲、霹雳砲、斩。马刀、火枪、火炮,是中国压倒四方蛮夷的关键。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   谁能想到军器监会变成如此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   他真的不希望岑三所言是事实,“想不到学会也会捞人啊,还是从御史台。”   “铜徽会员犯法被抓不是没有过,学会也不会包庇他们,但被诬陷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学会哪里会允许自家人受此委屈?”   “臧樟是银徽吧。”   岑三不屑,“过气的。现在学会里面谁会把他当一回事。”   跟随韩冈开创了军器监最辉煌的时代,臧樟在世间也是鼎鼎大名。主持了板甲、火炮、火枪和火药的开发,并藉此早早地加入了自然学会,而且还是工程机械分会的创始成员。资历、功绩、人脉,臧樟胸前的银徽名至实归。但如今的臧樟,不过是凭借过往荣光,打压年轻人才的老糊涂罢了。   “要不是念旧情……听说韩相公早就想惩治他了。”   想起家中旧事,吴维恨声,“腥臊并御,芳不得薄。”   岑三翻翻白眼,“吃兵粮的啊,拽什么酸文。”   咖喇喇几声惊雷,一道电光在车外亮起,说几句话的工夫,阴云已经占据了天空,正沉甸甸地压向地面。   过了风陵渡,目标京兆府的列车,前进的方向就顺着渭水转向了西面。列车行驶在与渭水平行的铁路上。巨大的钢铁车头比一百匹挽马有着更大的力量,轻松拉动多达二十节的客货车厢。   车轮撞击着铁轨间的接口,哐啷哐啷声的间隔,比旧日的马拉车要短了近一倍。   窗外的风景迅速地向后退去,距离目的地京兆府,也只剩下一天不到的距离。   铁路的路基,只略低于近处的渭水大堤。从车窗向渭水方向望出去,可以看到河面上船只交错如织,仿佛一座船只博物馆——就像长安城外的那座建起不到两年便闻名天下的生物博物馆一样——桨船、帆船、轮船,不同种类的内河船只,放眼望过去,历历在目。   之前经过的黄河风陵渡段上,也不过十几二十艘大小渡船,还有一些上下水的客货船,而眼前的这条黄河支流,船只看起来竟比风陵渡多了好几倍。   在低垂的铅云下方,各色船只都在飞快地往岸边靠过去,风帆一面一面落下,隔了很远,依然能感受到船工们的焦急。   “一时半会走不了,幸好没坐船。”岑三庆幸地说,“船票便宜点,就是慢。我性子躁,有快的就等不得慢的。”   吴维道:“走汴水还是坐船快。”   “当然,马拉车。怎么可能胜过汽船。”岑三对汴水运输也有了解的样子,“要不然怎么说军器监要完蛋呢。矿场码头上用的小车头不算,正轨铁路上跑的蒸汽机车,天工拿出来都快两年了,如今关西都用上了,军器监那边连个影都没有。”   “岑官人方才说的铜徽大匠,可是自然学会里的铜徽?这可不得了。”小夫妻明显是小门小户出身,吴维和岑三之间的对话你来我往了半天,他们搭不上腔。但铜徽大匠的名号,自然学会里面的成员,在百姓们心中跟进士也差不离了,做丈夫的开口道,“俺们那儿五六级的工匠都被当成宝,俺三伯七级工,逢年过节,厂主都要提着礼上门,铜徽大匠竟然还会给赶出来?”   “七级工?”吴维讶然。   虽然他和岑三口口声声铜徽、银徽,实际上六级以上的高级技工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小一点的工厂,都供不起这样的菩萨。   “俺家在京兆。三伯,七伯都进了工厂。七伯现在是段长,三伯读过一点书,又好学,现在是七级工。一年能拿百多贯。”   虽然这位年轻的丈夫故意在炫耀,岑三还是问了一句,“是哪家工厂?”   “顺庆棉纺织厂。”   “原来是金家的厂子。他家的确用得起七级工。八级工都有三个。”   “七级工的料钱还算少的,听说八级工都是三百贯往上,加上年货节礼,更要翻倍。”   “八级工才几个?”岑三道,“比大匠都少。整个关西,千百家工厂,有八级工的厂子二十家都没有。八级工一多半都是铜徽大匠了。佩上徽章,见了县尹只用作个揖!”   有的七级工也能进自然学会——自然学会辖下的工程机械分会——但他们至少能对现有机械进行大幅度的改进,并成功确认专利。   正常情况下,七级工如果有这种水平,也肯定能升八级工了。毕竟高阶技工的审核评定,工程机械分会也会插一脚,有发明创造方面的才能,一向是加分点。   岑三与这位年轻人聊起了工厂,这回轮到吴维一脸懵懂插不上话了。   暴雨随声倾泻而下,车窗外顿时白茫茫一片,河上的行船全然不见。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窗,劈里啪啦地打断了车厢里的对话。   砰的一声响,然后又是一声,夹杂在风雨中,近乎微不可察。   岑三和吴维同时站了起来,小夫妻诧异地抬起头,不明所以。   岑三、吴维视线交错,却是从对方的脸上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有人开枪?”   “是前面的车厢!?”   轰,远比之前更加震撼的巨响,刹那间轰鸣在车厢中。   列车震颤着,仿佛醉汉般在铁路上剧烈摇晃,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啸声,钢铁交错的火花即使暴雨也掩盖不住。放在座位上方货架处的行李如雨而落,引发了无数声惊叫。   岑三和吴维一把抓住手边的座椅靠背,稳定下身体。   一道翻滚起的人影从车外闪过,被两人眼角的余光捕捉。   跳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疑问刚从脑海中跳了起来,吴维就发现岑三已经排开混乱的人群,冲向前面惊叫声最为高亢的车厢。   下意识地紧随岑三的脚步,一个念头又从吴维的脑中闪过,这位自称是工厂安全监理的旅客,恐怕绝不简单。 第二百八十七章 点画(上)   “姓名。”   “富……李忠,李忠!”   发现乘警脸上毫不掩饰的疑色,富直柔确认自己暗中探访韩家的行动算是彻底失败了。   其实在自己坐在眼前的这位受害者对面的时候,就已经失败了。   这到底是开罪了谁?搞得这么大的阵仗。   车轮滚滚向前,风雨从破损的门窗处只灌进来,呜呜呼呼宛如鬼啸。   车厢有节奏的震动中,富直柔低头看着一层被染红的白布下,堆做一堆的东西。富直柔不想再去回忆,小解回来后,才隔了几分钟,就变得满车厢都是的邻座。原本聊得还蛮开心的,忽然间涂上了墙和天花板,这种经历实在不愿多回想。   不过能因为起身如厕,幸运地逃过此劫,富直柔对现在无意间暴露了身份,并没有太多在意,依然在心里说着侥幸侥幸,总比变成车厢板壁上的涂料要好。   看见乘警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询问别的乘客,却跟列车员悄悄地比着手势,看起来打算叫人的样子,富直柔苦笑了一下。   这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警惕性还挺高,应对也很出色。关西这边只是一个小乘警就有如此素质,细想,还真是觉得恐怖。   “叫你们的上官来吧,我跟他说话。”他上前低声的对那位警惕起来的年轻警察说,“我姓富,自洛阳来。这事不要声张。”   虽然还是没明白洛阳姓富到底有什么奢遮的地方,但小乘警从几句话中已听得出富直柔身份并不简单,他很快给富直柔安排了一个空的车厢房间,然后让两名列车员守着门口。   富直柔挑了张干净的座位坐下来。没过多久,来了个人,没穿列车上的车长制服,而是个面上带着恐怖疤痕的中年男子。   “在下姓岑,在此公干。”男子看起来相貌骇人,说话倒是颇有礼貌,“敢问可是故郑国公家的公子?”   “在下富直柔,故郑公正是在下祖考。”富直柔点头,“舍妹与侍中家二郎有秦晋之约,只是此前舍妹有服在身,耽搁了两年,如今除服了……”   富直柔冲对方笑了笑。岑姓男子也会意点头。   婚期因为服丧守制而耽搁,除服之后当然就要赶快举行婚礼,免得再出意外耽搁,自不必再多解释。   尽管这番话疑点很多,富家公子入关西谈论婚事还要改换姓名,根本不合常理,但只要之后富直柔的身份能得到确认,有什么问题都不是区区列车上的小人物该关心的。   岑姓男子就正如富直柔所想,转而问起方才发生的袭击。富直柔将自己所了解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对于受袭击的被害者,富直柔了解的并不多。在列车上认识,只知道对方是唐州的工厂主,要去关西办事。衣着极尽奢华,说话的口气很大,谈起数字都是万贯为单位,何、曲、李、陈这些顺丰行、平安号里的大人物都是称兄道弟,暴发户的做派十足十。   这回却也不知得罪了谁,被人两枪打在脸上,铅子在脸上开了花,还嫌不足,硬是丢了颗炸弹,被害者一下满车厢都是不说,把车门车窗都炸开,人犯正好从炸开的车门中跑掉了。   作为邻座,偏偏在案发时离开现场,如果不是富直柔的身份,他的嫌疑至少得去铁路总局京兆府警备司里洗上几个月,怕是才能洗脱干净。那样的话,富直柔他并不是受长辈指派入关西讨论婚事的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是的,富直柔的确不是来商讨韩家二郎与自家堂妹婚事的。   若说韩家嫡子韩钟与富直柔的堂妹婚期将近,富家的确有理由派人与韩冈联络,但家里安排的是与富直柔观点不同的富直方,毕竟是亲兄妹。   如今京西局势宛如一个火药桶,但富直柔的父亲和叔伯们却宁可坐在火药桶上,做足了守户之犬的姿态。   最后还派了富直方那个榆木脑袋过来关西,都不想想,京城的章惇都在磨刀霍霍了,再不找靠山,元老家宅的谱还能摆几日?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肈基之业,三代则衰。   在富直柔看来,富家现在就处于三代则衰的境地。   祖父不仅宰衡天下,同时还能得享高寿。但祖父之后,叔伯辈皆无缘两制议政不说——自家父亲在韩冈当政的时候倒是做了几日议政,韩冈一走没多久就被选下去了,明显的人情——连寿数也远比不上祖父。   二叔绍京,在祖父去后一月过世,幺叔绍隆更是早早亡故,两位姑母,大姑母青春早逝,二姑母去岁过世时也不过才五十岁。   现在看来,真的有所谓气运,祖父消耗了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气运,从叔伯辈开始就要还债了。   富直柔近来跟叔伯兄弟都议论过家里的情况,有愤恨权臣打压的,有怨艾长辈不肯顺应潮流,但富直柔看来,抱怨权臣打压的足够蠢,说什么顺应潮流的也一样蠢。   盛极而衰不独富家,洛阳高门,乃至一干京西大族,在朝堂上都没了支撑,都是一样的破落气象。   雍秦、福建,一西一南两大势力盘踞朝堂,皇帝不过庙里的菩萨,装样子的土块。这时候,什么叫顺应潮流,不是跟着办工厂兴产业抢生意,抢不过还暗中派人下黑手,那叫争道于途,寻死之举,而是改换门庭,听人使唤。   要保住富家门楣不衰,先放下不该有的架子再说。   即便家里人都不愿意,富直柔愿意先行一步。   当然,这是秘密的。对家里,他也只是说一句要出外访友,然后出了城就到车站买了一张去京兆府的车票。   富直柔将自己知道的,都告知了岑姓男子,打发了这位没有透露身份的负责人之后,在单独的包厢中,就等着列车将自己带到渭水之滨的长安京兆府。   他只想早点与韩家人接触,免得门外的守卫一直紧绷着神经,却没想到接触来得这么快。   列车在下一个车站,换了一节新车厢,被安排到其他车厢里的乘客,终于可以坐回来了。同时,列车上还迎来了一位新乘客。   “原来是富家三哥哥,小弟韩铉见过哥哥。” 第二百八十八章 点画(中)   韩铉的到来让富直柔很惊讶。   “正巧在车站上等车回京兆,听到消息就过来见一见哥哥。”   韩铉既然如此说,富直柔只好姑且相信他。   不管怎么说,富直柔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韩冈的儿子得到通知后,再及时赶到眼前的小车站。   除非传说中韩冈一直在到处宣扬的电报真的已经实现了。   上一个韩冈如此力度鼓吹的器物叫蒸汽机,再上一个是铁路,从中可以看出电报一物到底有多么重要。   铁路的普及,使得中央与边境的联系,从数月缩短到数日,而电报的出现,联系更会缩短到一瞬间。电光石火间,中枢的意志传递到帝国的最边角处。   无数人都得期待,韩冈所描述的这一个未来,能够如他过去所宣扬的蒸汽机和铁路一般早日实现。尽管出现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年,但现在世人已经无法想象失去了蒸汽机和铁路的生活。   那种从开封到江宁就要走上二十天的行程表,在人们的记忆中,仿佛只存在于远古时代。   富直柔就无法想象,出行时只能沿着破烂的官道,每天走上四十里、五十里,就必须停下来安营扎寨的旅程。   仅仅从洛阳到嵩山,就要花上三天的时间。   三天,已经足够他他乘坐最新式同时也最快的蒸汽列车,从洛阳赶到长安,再从长安回到洛阳。   要是电报已经问世,世间因此而产生的改变,肯定会跟蒸汽机和铁路对世界的影响一样,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可惜还没有。   “真可惜,还以为装了电报,铉哥你是接到消息后才赶过来的。”   韩铉的表情仅有零点几秒的僵硬,就咧开嘴,“三哥哥说笑了,要是电报真的出来了,学会里早就传疯了。”   “毕竟是机械分会排在第一位的悬赏项目……嗯,还有物理分会的。”富直柔没有漏看韩铉的表情变化,他把惊异放在心底,问韩铉道,“铉哥你到渭南来,是出了什么事?”   “奉命公干。”韩铉先板起脸,严肃地说道,弄得富直柔一愣,又嬉笑道,“其实是家里准备在蒲城那建水泥厂,就让小弟过去实习。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才得了几天空,没想到正好撞上哥哥。”   渭南、蒲城两县都在华州。现如今关西各军州大部分都通了铁路,地势比较好的几个州甚至每个县都通了铁路。到这些县城去,只要先走干线铁路,在对应的中心站进行换乘就可以了。   韩铉回答得滴水不漏,不过这话如果是韩铉的三哥来说,富直柔到还会信个五分。眼前的这位韩家四郎,自幼性格跳脱,而且还混迹市井,在京师颇有名声,都传到洛阳来了。他的话,富直柔必须打个对折再对折。   韩铉一贯挺自来熟的,但这性子并不惹人反感。富直柔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多的几次会面,都与他挺谈得来。不过在韩铉轻佻的性格背后,未必没有一个深沉的城府。   “信你就有鬼了。”富直柔就一直觉得韩铉不简单。   如富直柔所想,韩铉并不想细说他在此地的原因,很快反客为主,“哥哥过来关西,怎么都不先派人知会一声。要不是在这里凑巧撞上,说不定就错过了。”   “有些事情,想要求见相公。”   “是九姐姐和我家二哥哥的婚事?娘娘早几个月就在准备了,还说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富直柔真的觉得韩铉烦了,要是婚事,怎么可能不明说。   但韩铉乖觉得很,一见富直柔脸色,立刻反应过来,“看来不是了。那是京里的事?还是京西的事?”   看着韩铉稚气未脱的面容,富直柔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如果是韩钲、韩钟,富直柔肯定就和盘托出,但才十几岁的韩铉,或许当真有城府有心计,不过稳重二字可就跟他一点也不搭了。   富直柔犹豫不决,韩铉浑不在意地凑近了说,“既然是自家人,小弟就在这里跟哥哥透个底……这么说吧,如果是京里的事,哥哥可以不用去京兆府了,家严不会管的。”   京里的事韩冈会不管?若是太后、章惇哪天出了意外,韩冈会稳坐关西纹丝不动?   富直柔正疑惑间,看到韩铉嘴角似有还无的笑意,顿时明白韩铉的话中之意。   京中若是事涉天子、太后和都堂的大事,韩铉的父亲当然不会不管,但富家能够涉及的那个级别的事情,在韩铉的父亲眼中,却根本不值得一提。   “换做三十年,看谁敢在富家人面前说这种话!”   但怨愤一瞬间就被富直柔压回到心底,这种想法根本没有意义,不正是看到家族不断衰落,他才过来求见韩冈的吗?   “如果是京西的事,相公想必会问一问的吧?”   韩铉笑了起来,“那当然。京西卡在京师和关西之中,洛阳更是天下中枢,莫说家严,商会内谁不关心?”   富直柔眉梢微动,韩铉这话无意中漏了底,三个月在偏僻的工厂里,哪来如此灵通的消息?   富直柔正想说话,几个人从前面的车厢过来找韩铉,其中还有方才查问自己的岑三。韩铉说了声抱歉,跟岑三几人走到一边。   富直柔避嫌地走到一边看着车窗外面,但借助车窗玻璃的一点反光,依稀能看见韩铉和那几人的交谈,主要还是韩铉和岑三。   富直柔敏锐地注意到,两人说话时间或还扭头过来,看着他这一边。如果这时他们的话题跟他有关的话,扭头的频率,已经超出了案件见证人的范畴。   大概过了半刻钟的样子,韩铉回来了,富直柔若无其事地问,“出了什么事?”   “那一堆,好像是商会的成员呢。”韩铉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好像要在打探什么的样子,“哥哥方才跟他聊的时候,不知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一路上都在说他跟顺丰行、平安号的大掌事们称兄道弟呢,每天都是几十万上下。”   韩铉呵呵两声,“看来哥哥这回真是来得巧了。”   “多巧?”   韩铉比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跟当初京师的那两起案子一样巧。”   “哦?打算动手了?”   “这就需要哥哥你通力配合了。”   “这不会是相公的意思吧。”富直柔微微带着讽刺的笑。   韩冈根本不会是去玩这种小手段的人,不会,而且不屑。只要见过韩冈的人,都会明白他的性格。   韩铉收敛起笑容,“拾遗补阙嘛,只是些小点缀,家严不一定会考虑得这么周全。哥哥来关西,不就是这个打算吗?”   “……当然。正是如此。”富直柔说。 第二百八十九章 点画(下)   富直柔到达京兆府后,也不知是不是韩铉的安排,很快就得到了韩冈的接见。   不过韩冈要面会富直柔的地方,不是在京兆府衙中,也不是在齐国公的私邸,而是在京兆府城外的一处工地上。   工地位于京兆府城南郊,离城颇有点距离。富直柔所乘坐的马车,出了东南门,走了小半个时辰,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一路上,马车越往南行,道路两侧的庄园和别墅就越多,时兴的红砖小楼比比皆是。与前几年富直柔来时,又有很大的变化。   京兆府城仅仅是唐代长安城皇城——当年朱温毁掉长安,连宫殿的木头都通过渭水送到洛阳,皇城就只剩下城墙,五代和今朝的长安城就在这一道城墙里修起——而皇城之外,纵横一百一十座里坊,上百万人居住的外廓城,许多都化为了农田、村舍和荒原。   富直柔出来的东南门,是唐皇城的安上门。唐时的安上门外,是兴道、务本二坊,有国子监、进奏院,还有名相房玄龄故居,务本坊东侧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康里,无数故唐名人在此印证过人生价值和寻求过人生意义的地方。   但是百年之后,悉数化为农田。如今京兆府城的青楼,却是分散旧日皇城各处。   “鸿胪寺胡姬云集,太常寺伎乐一流,尚书省最多的是书寓,将作监……将作监那边就等而下之了,尽是做力气活的。”王祥一张俊脸上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挑了挑眉,“多亏了吕公大防,京兆府的青楼都知道特色经营了。”   韩冈派来接待富直柔的人,是他的女婿,王太尉厚的亲子,王祥王瑞麟。从身份上,富直柔和王祥都是名门之后,但一个过气,一个正当时;一个只有微不足道的荫官,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韩冈的安排,算是很高规格了。   富直柔与王祥见过几面,说是熟人也都是勉强,但王祥性格开朗,善于言辞,当他借着吕大防考订绘制故唐长安城舆图,在京兆府青楼特色经营上所立下的大功,很轻易地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哦,瑞麟你如此熟悉,该不会深入研究过的吧?”   “耳闻,耳闻,只是耳闻。”   两句笑话一说,哈哈几声笑后,两人就更加亲近了。   在王祥一路解说下,富直柔对京兆府的发展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被花木围绕的新式别墅,富直柔觉得其实韩冈并不需要如此刻意地让王祥向自己展示京兆府的变化,难道世上还有谁不知道韩冈的指引究竟有多么神奇的力量。   这些年,京兆府城仿佛吹气球一般扩张,城墙根本禁锢不了城市发展的脚步。占据旧唐长安城故地的农田村舍,又重新变回了规划整齐的宅邸楼宇。渐渐地,眼看着要恢复到唐长安时的规模。   而随着雍秦商人的崛起,大量资金如百川入海,汇聚于此,京兆百业由此繁盛,更是远超盛唐旧观。城东城南风流之地,也因此时隔两百年,重又成了富贵人家趋之若鹜的场所。   去年年初的时候,富直柔有个朋友听说此处热门,就说要去置办产业,等地价涨起来就能大赚一笔。说完第二天就前往长安,半月后回到洛阳,再问及此事,就只是摇头,连说买不起买不起。说故唐长安东南角附近,乐游原、芙蓉园、曲江池一带,地价已经可以跟京师廓城的行宫、禹王台、金明池、州北瓦子等几处胜地附近的地皮相提并论了。那种地方真不是洛阳城的土包子能买得起。   “房价是吓人。老城东、西、南门外的十几座里坊,还有乐游原、曲江池一片,三年少说涨了六倍价,平康里更是涨了十几倍。所以现在房子都往外修。最远的南面到了神禾原,东面更是到了白鹿原。前几年在廓城里买房子的人嘴都笑歪了。赚得更多的还是囤地的,还有在廓城内开工厂的——那时候都是荒地——现在工厂都没有下面的地皮值钱。”   “再这样下去人都不敢来京兆府了,即使来了,城市太大也不方便出行。所以家岳和商会里几位会董们商量了,准备在城内修建小铁路。”   “开封城墙上的那一条?”富直柔问。   城墙上的铁路已经是开封的名胜了。很多初到开封的旅人,都会买上一张车票,在开封城墙上,将大宋京师内外的风景都观赏一遍。   “一样,不过是不止是一条,还有纵横布置的四五条。网状的。当然,龙首原、乐游原这几处台地,肯定就得绕过去了。”   “这样地价就不会涨了?”富直柔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还是会涨,不过不会集中在几处地方。线路周围的地价都会涨起来。”   王祥说着,向富直柔挤挤眼。富直柔心领神会,这是投资的大好机会。只要掌握住铁路线路规划,几年内赚上几倍都不在话下。   工地所在的位置,就是在乐游原南麓,城中铁路预定要经过的地方。   马车从乐游原下的道路经过,富直柔仰望着草木茂盛的台地,念着李商隐的诗句,“向晚意不适,登车驱古原。”   “可惜现在还不到黄昏。等季绅你见过家岳,时候就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去青龙寺看看。”   工地北面,乐游原上,新近重修的青龙寺,前后三大殿琉璃瓦熠熠生辉。左右二佛塔风铃声悠悠而鸣。   青龙寺是开国后就逐渐衰败毁弃,直至十年前,时任知京兆府吕大防,使人考订唐长安城舆图,将旧日唐长安城的规划及风景名胜重新展示在世人面前,由此在长安城中掀起了重现故唐胜景的风潮。青龙寺,便是在风潮中,与曲江池、慈恩寺一起,最早一批被重修的建筑。   长安城南曲江池,自唐时起,围绕着皇家苑囿芙蓉园,历来是富户巨室聚居之地。晚唐五代战乱,曲江胜景付之一炬,从此草木丛生,狐鼠出没。直至皇宋开国数十年后,依然没有恢复旧日盛况之百一。   而如今曲江池芙蓉园被改为公园,苍头庶人亦可进去游玩。青龙寺、慈恩寺也与旧有的式样完全不同,就连慈恩寺中大雁塔,也重新增筑粉刷,外观与过去也是迥然而异。   现如今,故唐长安城的范围内到处是工地,不过能让韩冈亲自莅临的工地,应该是凤毛麟角了。   “可以揭开谜底了吧,这里到底是在建什么?”   富直柔在路上问了王祥,王祥卖关子,让富直柔去猜。富直柔猜了几次,王祥却不告诉他对错。   “现在还看不出来?”   “学校。”富直柔肯定地说。   占了大半的空地,规模庞大的独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学校没跑了。   王祥终于点头,“中学。由韩家捐资修建,隶属于兴学会。”   “兴学会?”富直柔的关注点立刻转移了,“相公捐资兴学,小弟早有耳闻,不过这兴学会是何时创立的,怎么一点消息没都有?”   包括中学在内的学校体系,富直柔倒是知道。而且京西那里曾经有过一阵子仿效关西立学的风潮。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钱不够。   关西的学校自成一系,制度远比其他地方的私学要严谨。小儿六岁七岁开蒙,三年蒙学、三年小学,然后就是三年中学,然后通过考试才能进入横渠书院。据说随着想考入横渠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而横渠书院内的课程也越来越难,中学之后还要增加一年预科。   只是想要进横渠书院,就要先上十年学。横渠书院中,又要选上十几门课程,拼凑几百学分才能毕业。毕业后,想要出仕,还得去考诸科和进士。听起来就磨人至极。   但这一套制度,朝野有识之士都赞许有加,只是因为要投入的成本过于高昂,天下间唯有关西和福建有足够的资金来推行,而福建一直以来都是科举大户,早有成型的学校制度,因而推广起来的,也只有关西。   十几年来,数以千计的学校在关西拔地而起,几乎每一村子都有一所蒙学,每一个乡都有一所小学,每一座县城都有一所中学,当京西还有人在报上说“不可使知之”,关西这边已经在宣传要每一个可以上学的童子都能进入学校,甚至更进一步让女童能够进入蒙学,并开设女子学校了。   除了开设女子学校这件事值得商榷之外,关西在教育上的其他举措,富直柔都是举双手赞成,他一向最反感家里和京西的其他大族高门鼠目寸光,不舍得给教育出钱。开办学校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族学,学生不是族人,就是亲戚。   眼睛只能看见鼻子底下几寸的地,富直柔当然不愿意与这些蠢货一同走上绝路。他破釜沉舟地来到关西,正是为了找一条能看得到前途的出路来。   “兴学会还只是在筹划中,等乐游中学建成,差不多就到成立时间了。”   对方的坦白,就让富直柔精神一振。   他再次确认了,韩冈派了女婿王祥来引路,的确有其用意,“兴学会是以兴学为宗旨吧,该如何加入其中?”   富直柔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迫不及待。兴学会虽然还没成立,可听到这个词,富直柔立刻就想起了雍秦商会、自然学会、蹴鞠和赛马总会,有这些先例在,富直柔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加入。   “加入倒也不难,有间学校就行。不过,学校里面得按照兴学会的规矩来做。”   “什么规矩?”   “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育理念,统一的教育规范,统一的学年设置、学科安排,统一的升学考核机制。”王祥熟练地说着拗口的辞藻,富直柔连蒙带猜明白了王祥的话中之意——加入学会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服人家的管。   这一点问题没有,要求很简单,如果仅仅是管理权的话,富直柔愿意全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最好能由韩冈掌总,他担心的只怕韩冈不想管。   然而见到韩冈的时候,富直柔却没敢分心去考虑兴学会的问题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韩冈辞职,从京师返回关西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了。   而韩冈的容貌,与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擅长养生的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四十多岁看上去还是三十许人的样子,年轻而充满精力。   这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要是韩冈一直都病恹恹的,不知能打消掉多少人投效他的想法。那位刚驾崩的皇帝,不正是自幼病弱,总是一副随时夭折的痨病鬼模样,没人敢投注在他身上。   工地中,蒸汽机正带动起打桩机,咚、咚、咚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   轰鸣的机器之前,韩冈指着被高高卷起的冲锤,“这里是乐游中学的主教学楼,四层高,十六间教室,总共要往地底打进十八根支撑桩,才能将楼给撑起来。”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打桩机的吵闹,“乐游原黄土堆积,遇水可能会沉降。校舍不能马虎,只能多花点时间了。”   富直柔不知道韩冈想说什么,思维莫名的有些呆滞,“成本肯定不低吧。”   “已经算便宜了。水泥、钢筋、砖石、黄沙,这些工业品只有在京兆府,才能找到底价。如果在京西,成本至少要翻番。”   “京西的工厂一直都办不好。”富直柔说完就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漏了一点心里的怨艾。   韩冈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很认真地跟富直柔分析,“工厂办不好,有时势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因素占大多数。”   想起家里叔伯兄弟,想起洛阳的那些贵人衙内,想起乡间见过的那些财主,富直柔觉得韩冈的分析一点没错,“相公说的是。”   “往外走走吧。”   韩冈很干脆地带着富直柔离开工地。   工地上尘土飞扬,噪音严重,不是说话的地方。   从工地上离开,富直柔跟着韩冈沿着一条小路向北,路边上能看见指示通往青龙寺方向的路牌。   韩冈解释道,“风景名胜附近的道路上都设这些路牌,方便游人,免得迷路坏了兴致。”   “是相公的德政?”富直柔问。   韩冈笑着摇摇头,“不能说是德政,而是为了让城市更好的运作。城市管理是门大学问,要在东京和京兆府这等大城市做官,差一点的官员都难以胜任。”狭窄的石台阶梯直通乐游原上,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这个时代,变化太快,跟不上的,就跌下去了,再难爬起来。”   韩冈的话,如当胸一拳,直捣富直柔心口,闷得他连附和都开不了口。   “偏偏还有些人,自己跟不上了,还要拖着别人。”韩冈对富直柔说,“季绅你能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了,富家是有心脱离那个烂摊子,并不打算卷入那浑水中。”   “……”富直柔此来瞒着家里,他的行为不能代表富家。可是在韩冈面前,他又不敢出言扫兴。   “其实季绅你没有拿到家里的许可吧?”   韩冈的微笑仿佛看破一切,富直柔不敢骗他,只能点头。   “你家伯父的性格你我都清楚,稳重这是没话说的,富家能维持门楣不倒,多亏了他。不过呢,也可能是太稳重,对于变化的应对,有些慢了。如今京西局势多变,事机万端,错综复杂。以不变应万变,在过去或者是一个好方法,但如今就显得过于迟钝。”   富直柔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从外人嘴里说出来,却又不那么舒服。勉强地说了一句“是”。   也许是看出了富直柔的不自在,韩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季绅你来京兆的时候,在车上遇到了点事?”   “是。车上有人被刺杀,小侄正好撞上。不过也正好遇上了五郎。”提到来时车上发生的案子,富直柔就又想起韩铉的嘱托,心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韩铉的船。   “还真巧了。”韩冈漫不经意地点头,说,“韩铉过些日子就要去西域,得等几年才能回来,季绅你这些日有空的话,可以跟他多聚一聚。”   “西域?!”富直柔心中顿时一凛。   仔细分辨韩冈的话语,感觉上这位宰相像是在惩罚他的儿子一般。   “趁年轻得多走走,如今西域也不算远了。”   好吧,可以确认了。   其实韩铉在富直柔看来,在高门显宦的子弟中,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又有自己的想法,还能笼络人,就是野心大了点。可对于他韩家人的身份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问题。不过韩冈看起来并不是很欣赏韩铉的作风。   富直柔之前被韩铉拜托了一些事,在见韩冈之前,心里还有些忐忑。现在韩铉要被流放,这让富直柔松了一口气。   “西域啊,小侄也想去一趟呢。多走走,多看看。现在京西那里,各家都是鼠目寸光,就是见识少了缘故。”富直柔停了一下,下定决心,“各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过去可是没有这个问题。吵闹少不了,但是不会动刀动枪,动辄要人性命。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刺杀,过去想也不敢想。”   “那依照你的想法,京西里的局势,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小侄说不好。但是依照常理来想,这伤口不及时清理的话日后只会化脓溃烂,变得更加严重。”   韩冈点点头,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青龙寺的正门展示在眼前,而回头后向,新中学的工地就在脚下不远。   日头渐西,远近一片金色的光芒,富直柔正观察着新生的都市,忽然听见韩冈的声音,“季绅,你若不急着回家的话,就在工地上做一段时间,有些东西可以学一学。” 第二百八十九章 飞信(上)   让人带着富直柔去工地上安顿。   韩冈仍站在原处,眺望着远处的终南山脉,直到一辆有着韩府标志的马车从大路方向上驶来。   黑漆的外壁,方方正正如同盒子的外形,除了尺寸上增大了三分之一,以及车身上的标志不同外,这辆马车的车厢与城中式样统一的公共马车没有任何区别。   但只要看到车前套着马轭的两匹挽马,没人会误认为这是大号的公共马车。   与巨大的车厢相配,比普通挽马高大许多的天河马,体型仿佛一头小象。腿脚粗壮,马蹄足有海碗大小。仅是肩高就已接近六尺,超过绝大多数成年男子的身高。如果从头顶量到脚底,更是在八尺以上。普通人站在马前,登时就会显得玩偶一般的小巧。   这是铁路总局马政司辖下的育种牧场,所培育出来的经过特化的挽马品种,融合了河西马、大食天马,以及泰西重挽马的血统。   有别于赛马总会培育出来的速度特化型的各种赛马,天河重挽马体格壮硕,性情温驯,吃苦耐劳,十分适合拉动列车的工作。   只可惜这种重挽马生不逢时,蒸汽机车正大量替代挽马在铁路上的作用,大批马匹被淘汰,市面上挽马价格大幅下降,以至于马肉为原料的肉干、罐头和香肠也同样价格下跌。   特化选育刚刚展开不到二十年,仅仅培育了五代,连遗传特性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的重挽马,其前途并不是那么让人看好。铁路上需求量比项目开始时少了九成以上,只能小批量成为贵人家炫耀门楣的工具了。而且还并不是所有的高门显贵,都喜欢用高头大马拖辆马车出来炫耀。   就如韩冈,看到马车的时候,都是在想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防弹轿车。给他拉车的马到底是什么品种,他并不关心。   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韩冈身前。   韩冈转身上了马车。车厢里,冯从义正板着脸坐着。   韩冈笑着打了个招呼,自在地坐上了车。   “我说工地上怎么找不到人呢。”冯从义看着韩冈上车,叹了一声,他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出城来找韩冈已经够耽搁时间了,到地头了,竟然发现韩冈还不在,“富家的小子打发掉了?”   “是安排。”韩冈更正道。   “好吧,安排的是哪里?西域?漠南?”   自韩冈两年前到京兆府后,就大力整治本地治安。   京兆府一直都是重法地,与开封一样采取严刑峻法,犯法者往往流放边疆。但韩冈之前的历任知京兆府,都做不到韩冈一般不留情面。   官府、雍秦商会、横渠书院三方提供情报,韩冈抵任后,就连续处置了几十个恶名在外的官吏、豪强、衙内。京兆府内的治安顿时为之一清。   而另外还有一些高门子弟不学好,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被韩冈知道后,把他们的家长请来商量,最终都打发到西域去学习锻炼了。其中更有一人,当众对韩冈出言不逊,被自家父兄连夜押送到了漠南去了。   西域、漠南都是有名的苦地方。尤其是漠南,那边名义上还是辽境,实际上已由阻卜诸部控制,如今漠南的阻卜诸部皆被纳入雍秦商会的经济圈中,甘心为南方放羊养马。   “想也知道不可能吧,怎么能这样对待富家公子呢?”韩冈笑道,在冯从义面前,他用不着端着说话,这位自家兄弟是他少数几个能轻松说话的对象了,“工地搬砖。”   知道韩冈是在说笑,冯从义敷衍地问,“当真?”   韩冈稍稍正经了一点,“如果他真的能放下身段去搬砖,可以给他加些担子了。”   “怕是吃不了这番苦。”   “受不了就走嘛,我这里来去自由,从不会勉强人。”韩冈干脆利落地说。   “那小子估计正为三哥你的青眼开心呢。”冯从义感叹了一声,韩冈对他看重的人一向高要求,那些被他放弃的则只要求不乱法就够了,说实话,以现如今的标准,是稍微刻薄了一点。他不想多想,问道,“富家那边怎么说?”   “对哦。”韩冈一副被提醒的样子,“还要跟洛阳联系一下。富家的公子,这一回要在长安城久居,作为长辈,情理上,肯定要说上一声。”   “会答应吗?”   “儿子都要送来了,再搭个侄儿又能如何?我那亲家翁不可能会反对啊。”   就是因为是侄儿才有问题啊。冯从义想想还是没说,笑道,“现在就叫亲家翁了?……钟哥的婚事到底要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简办。”韩冈才这么一说,冯从义几乎就要在脑门上刻上不同意三个大字。   “不过眼下看来不可能。”韩冈无奈地笑笑,到他这个地位,儿女婚姻不是私家事了,丰俭何如,跟大局息息相关,“这事让你嫂子操心吧。我就不烦神了。”   “有嫂嫂操持,三哥你的确不用多烦神。”冯从义附和地说。   他对筹办婚礼什么的也不是那么感兴趣,甚至对韩富两家的联姻都不是很支持。如今的局面,韩章联姻才是稳固东西关系的最好纽带,可惜韩冈和章惇两人都没有年岁能够配合的子女。不过既然定下来了,双方父母都没有反悔的打算。   “现在开始准备,等国丧过去,正好就可以成婚了。”   韩冈道:“现在想想,幸好皇帝死了。如果婚礼上皇帝送来个赏赐,向他磕头谢恩,就挺讨人厌了。”   冯从义呵呵笑了笑,他始终还是不能习惯韩冈对皇帝的蔑视。而且韩冈不是针对刚刚驾崩的皇帝,历代天子他都是缺乏敬意。这时不时地就让冯从义担惊受怕。   冯从义转过话题,他来找韩冈,并不是因为对皇帝的态度有争执。   “已经晾了文维申好几日了。三哥你要见他吗?”冯从义问。   “不见。”   韩冈强硬的态度,冯从义不以为怪。文家人在关中的确不讨喜,但这是个标志。“富家人来了,文家人之前也来了,京西的大族都派人来过了。三哥你觉得时候是不是到了?”   只要不是感觉迟钝,消息闭塞,京西路的大族豪门,没有哪家还不清楚朝廷已经有向他们动手的打算。虽然很多人还认为朝廷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皇帝死因不明不白的时候,贸然挑衅京西数以百计的大家族。   但这并不影响这些大族未雨绸缪。就韩冈所知,洛阳城的几家高门,一边利用人脉关系在朝中活动,设法平息对他们不利的言论,另一方面四处沟通交际,互相联盟,设法对抗中枢。   韩冈这里更是他们活动的重点。胆子大一点的就设法挑拨韩冈和章惇的关系;胆子小一点的就摆出一副要投靠的姿态;还有狡猾一些的,就让家里两个看似不得志的子侄,打着与家中决裂的口号投奔过来。   甚至在富直柔之前,富绍庭就已经悄悄来过京兆府,只不过这件事,即使是在富家内部都没有泄露出去。   姻亲归姻亲,关系其实可近可远。韩富两家被拖延了许久的婚约,即使实际上是因为两次丧期而不得不延迟多时,但在外界看来,避开丧期有许多变通的方法,但两家完全没有使用的意思。   这么多京西大族或明或暗地到处联络,在关西高层眼里,比一群嗡嗡飞的苍蝇没差多少。即使投效,也带来不了更多的利润。   彻底清扫京西豪强,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其中能够收获到的利益,足以填满更多的胃口。   相关的会议一场接一场的开,关西早就枕戈待旦,就等韩冈一声令下。   工厂中的暴动,抚平不了,工人们的怒火,平息不了,即将开始的躁动,停止不了。   京西内部就是一个火药桶,想点把火的不乏其人,但都是畏惧于韩冈的态度而暂时敛手,现在就等韩冈的决定了。   韩冈带着几分漫不经意,“跟章子厚说吧。我同意了。” 第二百九十章 飞信(下)   如今京师之中,每一座高起的建筑物上,都竖起了一支铁杆。铁杆下一根电导线直通地下,以为引雷之用,故名引雷针。   在雷暴天时,时常能看到一道闪电正正打在引雷针上。刺眼的电光闪过,闪电就此被引入地下,不再为害。   同样的电,过去只出自于天,于今则出于人手。   光线暗淡的房间中,巨大的电池提供着电流,操作者敲击起开关,两片连通着线圈的金属板之间,随之闪烁起璀璨的电花。   房间的另一头,同样连通着线圈的平行金属板上,同样的蓝色火花凭空产生,仿佛应和一般,闪烁着同样的节奏。   虚空感应。   这是自然学会中,几位专精电学的会员的研究成果。   电磁相通,变化的电流引发变化的磁场,无形的磁场所及之处,都能引发感应的电流。   控制电流的变化,就能够传输信息。   眼前的实验,便是这一理论最好的证明。   如果通入的电流足够强大,再通过合适的方式发送出去,磁场的感应范围就能扩张到数千里之外。也就意味着能够与数千里外的对象相互联络。   即使只有一两百里的联络范围,在军事上能派上大用场。一场大会战的结果,说不定就是一条及时的情报带来的。   如果能够安装在海船上,通信距离又能超过千里。海船就能每天通报自己的方位,保障出航安全,出事时还能求救,海运事业便能够更加兴旺发达。   进展缓慢的不只是无线电报,还有有线电报。   “七十三万又六千贯,这是你老子用上面的这番话,从我手中唬弄走的钱。”   两片相隔仅有一指的金属板中,一团蓝色电火花正闪烁着。随着机器特有的咔哒声,火花的闪耀或长或短,映在章惇的脸上,也是忽明忽暗。   几年前,韩冈就用空口白牙的一番描述,从章惇手中拿走了七十三万又六千贯,去填研发的无底洞。   现在好歹有了点成果,证明这笔钱不是打了水漂,不过只能在一间屋子里传输的信息,还不如开口说一句话来得方便。   “七十多万贯砸下去,到现在也只是听个响。”   韩钟饶有兴致地摸着电池的外壳,闻言抬头笑道,“虽然小侄觉得这声响比京北瓦子春日红的唱词更入耳,不过家严曾说过,天大地大,出钱的最大……”他咳咳两声,举止夸张地低下头,“七丈你老说得是。”   “呵呵。”章惇失声发笑,指着韩钟,“你这小猴儿,越发不成样了。正经话不会说,编排你老子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韩钟装作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小侄哪里敢乱编排,确实是实话。”   章惇给他插科打诨得心情都好了不少,“好吧,下一回见你老子,我好好问问他。”   勉励过一干研究人员,章惇从无线电报的实验室出来,虽不想往同样砸钱只听了个响的有线电报实验室去,但为了已经投入的资金,还是去走了一趟,鼓励了研究人员一番。   有线电报的技术难度要比无线电报低不少。章惇听说关西发展得很好,成功的实验距离已经用里为单位,再稳定一点,就能用在铁路上,一座车站设一个收发室。即使远隔数千里,传话也只要一个时辰。   但京师这里进度却慢了很多。现有的实验品,成功地联络过两次,每次联络都没有超过十个字,五十步的距离。   五十步,找个铁皮喇叭就能把话传过去了。那具连铁皮喇叭都不如的东西,用了他十八万贯。   从研究所的大院出来,韩钟偷眼看着章惇的脸色。   京城的研究机构,近些年来投入不少,成果寥寥,相对于关西方面成果频出的几大实验室,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对手了。   “还算可以了。我也没指望这边能比得过你父亲亲自指点过的实验室。”章惇很容易就发现了韩钟的忧虑,笑着说,“电报不行没关系,铁丝、铜丝不是拉得很好嘛。”   为了发明电报机,相关的项目也在同时推进。   章惇投入的资金,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到不同的相关项目中去。   拉丝工艺因此进步飞速。如今的拉丝工厂,不论是铁丝还是铜丝,都能拉出数百丈一卷。   “二十多年前,你父在熙宗皇帝面前说要造铁船,到现在都没个眉目,但当时先弄出来的板甲,现在都要淘汰了。我只是希望,电报这玩意儿,不要让我再等上二十年还看不到。”   章惇带着韩钟上了马车,走上回城的路。   坐在章惇对面,韩钟没了方才的跳脱,有些紧张地等着章惇的发落。   章惇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去河东,不过先得去南京走一趟。”   不等韩钟苦起脸,章惇,“你老子跑到关西去了,他的差事你这个做儿子逃不掉。”   章惇看看放在车中桌上的奏文,冷笑,“金吾卫上将军都能做皇帝了。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这位皇帝竟被三个警察捉了。”   韩钟今天早上从通进司听说的这件事,一名南京应天府的宗室在家里称帝,还没等他把后宫分派好,就被冲进来的警察抓了。   “只是一个病狂之人。”   “你去应天府,多看看,多走走。病狂之人,那里可不会少。”   “要都抓起来?”   “抓?”章惇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扯了扯嘴角,“十恶之罪,这排第几?”   韩钟点头,“下官明白了。”   几个警察就能抓起来的谋反者,全然不值一提。但从章惇那里,韩钟只感受到了毫不留情的杀意。   应天府中的宗室人数,仅次于京师。一直都是都堂关注的重点。   虽说这两年应天府驻军数量削减了不少,可一旦城中有警,驻扎京师的神机军乘列车南下平叛,比当年从应天府本地调兵还要快一点。   但利令智昏的人从来不少,为了身上的衣服,连脑袋都不要了。   生下来就有官做,什么差事不干,就有俸禄。   吃饱了,又没事做,心里的想法便多了。思淫欲还好说,思权欲的就容易出事。   韩钟觉得,让宗室们多挨点饿,能少很多麻烦。即使因此一时有些动荡,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小侄觉得,任子法真是要改改了。”   “改是肯定得改,不过要颁布得等大议会召开。”   这两年,章惇越发体会到大议会的好处。大议会是约束,但也是助力,更是很好用的工具。一个权臣再把皇帝视为无物的情况下,如何名正言顺地掌握朝政?大议会是个上佳的回答。   马车又向前走了一段,章惇戴着老花眼镜。   看章惇,韩钟忽然开口,“还以为七丈想让小侄去河南呢。”   “吕望之会出知河南府。”章惇抬起眼皮,看了韩钟一眼,“这是他重回两府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韩钟点头,他明白,章惇这话是对他的父亲说的。   吕嘉问一向跟他父亲不睦,十年来都堂中两进两出,都是因为他父亲下手。   现在吕嘉问想重回都堂,就必须得到他父亲的首肯。   那么去京西,为两大商会干点脏活,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即使是投名状,韩冈也不会多给人几次缴纳的机会。而章惇,也只是需要一个对名声不是那么在意的助手。   吕嘉问出知河南府的消息很快就公布了。同一天,想去河东建功立业的韩钟,莫名的就成为了监察御史,被派往了南京应天府。   同一天,铁路总局派出早已准备好的监察队伍,清查各分局账本。第一站,就是河南府。   三营神机军与此同时离开京师,北上边境。筹划很久的战争就要开始了。这一回誓要把契丹人彻底赶出幽燕。   京营禁军的主力北上,京师方面的城防一下就显得异常空虚。   “要作乱,可就只剩现在了。”   章惇正喃喃自语,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也震动了整座东京城。   “这还像点样子。” 第二百九十一章 狂浪(上)   “一点创意都没有。”   “看来章相公真的是老了。总是因循苟且,这样下去很容易被淘汰的啊。”   “前些年是开枪,过几年,放炸弹了,现在又过了好些年,还是放炸弹。至少弄点威力强一点的火药呀。比如第六院刚出来的那个……”   才出去办个事儿,回来后就听见手下们在扯淡,韩钲听不下去了。脚步重重地踩了两下地,走进厅内,冲一众不省心的下属喝道,“事都做完了?都有空嚼舌根了?!”   一阵鸡飞狗跳。   重新安静下来后,韩钲板着脸,站在被办公桌和公文架占去了八成空间的厅室中央。   东京城又爆了一个炸弹,而且是旧城中心的位置上,距离皇城没有多远。宰相章惇因为临时改变行程幸免于难,但因此产生的伤亡,超过了百人。这是历次刺杀事件中,伤亡最大的一次。   这当然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京师方面,军警大批出动,到处搜捕嫌犯。而报纸上也对此连篇累牍,誓要将犯案者绳之于法,不但第一时间将犯人定性为与契丹人勾结的奸细,并且已经在暗示此事与一干反逆的宗室和破落的京西名族脱不开关系。   但是在关西这里,京师的爆炸案就成了今年春天最有趣的笑话。   一次又一次。   当章相公需要对付谁的时候,就会爆出刺杀事件。而章相公永远都不会在刺杀中受到伤害。   也许在其他地方,人们要顾及章相公的权威,只敢在私底下议论。但在关西,没什么人会为挤走了韩相公的章相公留半点面子。   韩钲当然知道,这两天,相关的话题有多么火热。而他自己,其实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   但作为韩冈的儿子,他必须收敛一点自己的爱好。   “道恭,我让你做的主粮产量报告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众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忙从自己桌上拿起了一本装订好的文件。   韩钲接过来翻了翻,基本上自己先前吩咐的几个重点,都列在上面。   “历年秋赋的总结呢?”   “放在议员你的桌上了。”负责相关工作的年轻人慌忙站起来答道。   韩钲身上的身份很多,而最为人看重的就是韩家的大衙内,但韩钲从来都让人称呼他议员。他知道韩冈对议会的态度,既然如此,人前人后他都是以议员的身份而自重。   尽管如今只是巩州议员,可在京兆府中,人人都是以此头衔来尊称。   在议员的位置上做了好一段时间,在自己能影响的范围里,韩钲尽一切可能地扩展自己的权力,也尽最大努力去学习和实践。   韩冈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给了他相应的位置。   他现在与人交往时凛然生威的气度,来自于他的汗水,而不是父辈的荫庇。   问过两名下属的工作,当他把视线挪到第三人的身上时,那人慌忙起身,“议员,在下这里还差一点,研究院那边还没有把他们的报告送来。在下已经催……”   韩钲打断他后面话,“不管做了多少,都整理好,给你五分钟时间。道恭,收拾一下,待会儿三份报告全都带上跟我走。”   “哦,好。”最年长的下属连忙应下,“议员,去哪里?”   “去知仁坊开会。临时的。”韩钲没有多说细节,麻利地吩咐剩下的下属,“我和道恭去开会,其他人把今天的事做完就可以走了。小五,你今天去农学找李齐助教一趟,问他侯教授什么时候回来,说韩钲有要事需请教他。请侯教授回来后,尽快给我回信。”   韩钲几句吩咐后,只等了五分钟,便带上一名下属和三份报告赶去开会。总共停留了也不到五分钟,端的来去如风。   不过当他跨出房门后,回头丢下一句,“新任的河南尹,就在去洛阳的列车上下了令,要洛阳城中,参加了‘日知会’‘忠义社’‘慕圣会’等社团的成员,立刻去衙门自首,否则将依非法聚众律,从重处置。多等两天,就有热闹看了。”   也不管他留下的最新情报会引发多大的议论,韩钲脚步匆匆上了马车。   在车上,他才告知了下属,一会儿将是一场有韩冈参与的会议。   韩钲现在做得并不是议员的工作,而是他父亲刚刚设立的不到半年的机构,与官府毫无瓜葛,按照朝廷颁布的条例,只能算是一个民间的社团组织。   依照现行律法,超过五十人的团体,就必须登记注册。不过五十人以上,有着无限的伸展空间。   同样属于民间社团,既有齐云总会、赛马总会拥有百万会员的庞大组织,自然学会这等拥有崇高威望的团体,以及雍秦商会、福建商会这样富可敌国的会社,也有村子里进行赛社的小组织。   而韩冈成立的团体,韩钲所参加的团体,名为关西发展规划协调委员会,一如既往的使用了韩冈所生造的词汇和名称。   虽然有人说,名号越长,组织的权力就越小。但关西发展规划协调委员会里的委员们,不是雍秦商会的理事成员,就是自然学会中银徽会员,还有关西的豪门世家的家长,以及横渠书院的教授们,这四个身份,往往有着很大的重叠,总共不到二十人。   韩钲是以自然学会的银徽成员身份加入其中,当然韩冈的因素更加重要一点。不过韩钲正努力让人更加认同自己的能力。   从成员的身份上,就能看得出这个委员会的地位会有多重要。委员会名号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实实在在,没有一分虚假的成分。   而韩钲更从韩冈那里得知,再等几年,就可以把协调两字去掉。或许再过些年,还能将关西两字也去掉。   韩钲很快来到了委员会的驻地。此处离韩冈的京兆府驻地并不远,只隔两条街的距离。   韩冈还没到,而其他成员基本到齐。   与同事们打过招呼,韩钲落座,开始等待会议的主持者。   但韩冈第一次迟到了,而且久久不至。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韩冈派了人过来说明情况。   来人是韩钲的妹夫,韩冈的女婿,王厚的儿子,同时也是韩冈身边的机宜文字——王祥。   “新任河南知府出事了。”王祥一来,就丢出了一个炸弹。   满座皆静,能让韩冈都耽搁了行程的事,绝不会小。新任知府至少缺胳膊断腿,甚至可能更糟。   委员们纷纷交换眼色,韩钲问道,“出了什么事?”   “埋在铁路上的炸弹炸了。”王祥停了一下,用更加郑重的语气告知在座的所有成员,“新任知河南府、议政、资政殿大学士吕嘉问……已经确认死于此次爆炸中。” 第二百九十二章 狂浪(中)   韩钲赶到京兆府衙的时候,韩冈还在里面开会。   隔了一重门扉,三丈廊道之外的议事厅中,京兆府城中的文武官员,包括铁路总局长安段的段长、副段长,都在里面。   而韩钲这里,都是跟班。   见到韩钲,一个个过来问好。   韩钲走到种溪身边——在会议室里的种建中的儿子,跟韩钲关系不错:“里面还没结束?”   “应该快了吧。”种溪欢脱地凑在韩钲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哥哥要不要来赌一把?这一回是不是章相公干的。”   韩钲闻言一愣,苦笑着就要说话,忽然就听到后面从牙缝里迸出的三个字,“种!四!七!”   种溪闻声一缩脖子,老老实实站起来,向后面问好,“二十三叔。”   种师中虎着脸走进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啊,有能耐了啊,在这里开起赌盘来了?”   骂了不成器的侄儿两句,种师中转头问韩钲,“相公还在里面?”   韩钲点点头,正要说话,种师中已经大步往里面走了。   “怎么回事?”韩钲纳闷地问种溪,种师中平常可不是这个脾气。   “怕耽误事吧。”种溪不嬉皮笑脸了,将门子弟,从小在场面上打滚,人情世故绝不会差,“铁路上连续爆了两次了,就算死了一个吕嘉问其实都不是大事,有的是人替换他,但要是给辽人学去了……”   辽人派进中原的细作绝不在少数,每年被抓出来的都有十几二十。寻常他们闹不出什么事来,但要是他们学会了带着炸药坐车,乐子可就大了。   要不然为什么今天的京兆府尹会如临大敌?只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本身?当然不可能。即使吕嘉问当真是因为铁路路基下面被塞了几千斤炸药,车子被炸上了天,几里之外的村庄玻璃全碎了个精光。   种溪啧着嘴,“箭在弦上了,谁都想后方太平无事,免得前方不安。要没今天这档子事,家严可就要出发去延州了,家叔也不会赶着回京兆来。”   韩钲点点头,从来没有祸乱生于国中,而大将能立功于外的道理。   “一而再再而三了。”种溪依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本来京师里的爆炸,家里的几个兄弟都说是章相公演的一出好戏,小弟则觉得不至于如此。只是这一回,小弟可不敢为章相公说话了。这可不是京城里面放个炸弹,炸几个百姓的小事了。吕府尹,吕大参,吕枢密,那可是曾经的都堂成员啊……”   “不过,也可能是小弟想得也太多了。现在的问题是谁还敢违逆他,都堂中的参政枢密,恐怕是人人战战兢兢。”   “勿信谣,勿传谣。”一直没有说话的韩钲打断了种溪的议论,“此事当非章相主使。”   韩钲不敢确信章惇的人品,却绝对相信他的智商,“这件事做得太蠢了,以章相之智,绝不至于如此。”   被韩钲反驳,种溪就笑了起来,又凑近了小声说,“哥哥,要不要打个赌。”   “忘了你二十三叔说的话了?”韩钲摇摇头,却又问,“赌什么?”   “章相公接下来会做什么?”   “好啊。”韩钲毫不犹豫,“我跟你押一边。”   种溪翻了个白眼,“那还赌个啥。”   正要说话,只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廊道对面的议事厅中,与会者鱼贯而出。   陕西路上一众文武,为了宰辅被刺杀的大案共聚一堂,明明是有可能干扰到灭辽方略、进而影响关西未来多年的产业规划的大案,可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忧虑之色。   “要不要打个赌。”韩钲忽而低声对种溪说道。   “赌什么?”   “接下来我们关西会不会做些什么。”   种溪冲韩钲又一次翻了白眼,“跟哥哥你押一边。”   “那还赌个啥?”韩钲把白眼还回去。   种建中和刚进去的种师中都出来了。   “是啊,没什么可赌了。”种溪告了个罪,上前迎接父、叔的到来。   韩钲轻笑,走向韩冈还没出来的议事厅,“真的没什么好赌的了。”   ……   传言中掏空了路基,整整一车的火药塞在铁路下面的爆炸现场,并没有三丈多深,径圆七八丈的大坑。   车厢飞起有几十丈高,五里之外的村子上,连房门都震倒了的情况,当然更不存在。   刺客伪装成铁路职员,在前面发出了紧急停车信号。等新任河南尹的专列停下,又以站长的身份上车,用自制炸药包将其刺杀于车厢中。   站在事发的小站站台上,闻讯后就丢下一切,从京师匆忙赶来的方兴,在听了当地官员汇报后,一时无语。   车上有护军,门前有守卫,身边有亲随,就这样还让人凑到前执政的身边?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方兴的反应,铁路总局实际上的领导者,他的脾气跟他的地位十分相称。   但方兴并没有将他心底的情绪给表露出来,风吹日晒的一张黝黑老脸上,只有疲惫。   “这两年,我其实都不怎么管事了。”   “铁路总局刚成立的时候,我每年天南地北,天下诸路,没去过的军州不到十分之一,走过的路程,数十万里都有了。并非我方兴自诩,天下旅人无数,若论路行之遥,唯我独占鳌头。”   往日,这时都会有人出来奉承几句,但今天没有。   “不过现在年纪大了,铁路总局里的事越来越多,就没精力再跑来跑去了。”   “去年的时候,我去请教过韩相公。对日后有了点计划。准备在下一届议会上,参选议员。我在铁路总局多年,又与韩相公关系紧密,人望自信还是有一点点。而铁路总局,肯定也希望在议会里面多一个会帮忙说话的。”   “对我而言,在我致仕前的这两年,最好太平无事,便有事,也是为国成功的好事——攻辽时的军事输送,推广机车铁路提速,蜀中、黔地贯通铁路,此类好事多多益善。”   “但现在呢?!”方兴质问着,“之前关西就爆了一次,已经很难看了。我接连发文,要各地注意列车运行安全。好了,才几天啊,下发的命令许多还没送到地头呢,前任参知政事、新任河南尹,就被人刺杀在列车车厢中!”   没人敢接方兴的话头。   绑在身上的炸弹,不仅把刺客炸成了碎肉,也把吕嘉问和他的侄儿,以及七名仆从和护卫,一起送上了西天。   要说责任,铁路方面难辞其咎。   好半晌,方兴才重又开口,问道,“那些护卫呢?”   洛阳段段长诚惶诚恐,“吕大尹的护卫人数总共有两百多,这里关不下,都带去检修厂了。提举要去的话,下官这就去安排车子。”   方兴没什么精神地摆了一下手,“去甄别清楚,没问题就放了吧。”   “放了?”段长惊讶。   “怎么,你想养他们一辈子?”方兴抬眼瞄了他一下。   “下官明白了。”铁路段长忙改口,生怕触了方兴的霉头。   方兴冷哼,“破案,抓人,不是我们的责任。要判要罚也轮不到我们。但是京西这边不太平……是实实在在的。”   方兴扫了眼周围,大部分是他的下属,有从京城带来的,也有京西本地的。还有两个府中、县中的官员。听了方兴的话,本地人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几分不愤的神情。   “不管什么原因,”方兴声音愈发冷冽,“我们的人是被杀了!我们身份是被冒充了!贼人就是在我们地盘上犯的事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犯人冒充站长,混进了新任河南尹的车厢。   而被冒充的站长,则是全家被杀。   各地的铁路上,有许多小站,往往只有一两个人,负责检查十几里的铁路,同时管理车站,为附近的村子提供服务。   对于铁路总局来说,小站虽小,其存在却必不可少。能让铁路辐射更广泛的人群,也是铁路日常维护必不可少的一环。由于人太少,在偏远地区的小车站,早年往往会成为贼人下手的目标。但护路军的存在,使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有人敢挑战铁路总局的威严了。   这一次站长一家四口被杀的案子,这一回在车厢中对吕嘉问的刺杀,是狠狠抽在铁路总局高层脸上的一巴掌。   “我倒要看看,河南府这里,能给我一个什么说法。”   半日后,河南府衙中,方兴的对面,是河南府的数百官吏。   管理天下铁路垂二十年,操数万人生杀之权柄,有实无名的卿相,当着府中数百官吏的面大发雷霆:   “那贼子杀的不止是吕府尹,不止是王安站长一家四口,更是对我们铁路总局上下十万袍泽的挑衅!”   “今天我方兴把话撂在这里。”   “这件案子我们要根究到底,谁沾上,就抓谁。谁犯了,就办谁。谁敢在中作梗,不管他身份,不管他后台,我们翻脸不认!”   “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二十年间五万里铁路,每年三千万人、八千万担货运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铁路总局上下十万袍泽拿命换来的。谁让我们过不好,谁全家老小、亲戚朋友都别想过好。”   河南府通判听不下去,“提举,破案捉贼乃是公事,审问定谳,也都要符合律法,提举如此说,形同私怨。”   方兴回头,直欲噬人的目光狠狠瞪着他,“杀我们的人!冒充我们的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杀人!这他娘的就是私人恩怨!” 第二百九十三章 狂浪(下)   薛溪坐在墙角。   狭窄的房中门窗紧闭,连会透光的窗缝都堵上了,只靠着了一盏油灯照亮。   “那些黑皮狗到底要搜多久?”   “这不是废话么?”薛溪瞥着自己说废话的兄长,“要是知道还会聚在这里?”薛溪这两年一直都是跟他兄长奔走,这一回被铁路总局的护路队堵在了偃师城中。他兄长很烦躁,但薛溪说冷淡也好,说冷静也好,总之比参加聚会的众人都要淡定许多。   “谁知道?走亲戚的都被抓了,自家人去保还不行,还得保正一起去。”   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满是不忿。   文太师堂从侄孙女婿的母亲的表弟,算是姻亲的姻亲吧,他对这层关系引以为傲,一贯趾高气昂。昨天他的亲家翁过来喝酒被抓了,他去保差点还被抓起来。   “铁路也不接活了。就是已经送去的,都要在库房里面存着。这样下去生意怎么做?”   “这不是好事吗?如此倒行逆施下去,人心必然厌弃。”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是那句话,一定得设法让章贼、韩贼两人交相攻伐。炸死一个吕嘉问不痛不痒。”   “吕嘉问又不是我们炸死的,是章惇那贼子下的手。没看铁路总局的黑皮狗来的多快?”   都是家里开过工厂或者兼并有数千亩庄园的。在京西不大不小,都能算是大户人家了。   只是这几年家里的营生都不好,工厂纷纷倒闭,庄园的出产也卖不上价,一个个满腹怨言。   薛家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些年收买土地容易了许多,几年时间,家里就有几千亩上万亩地。但买地之后,要投入的资金也越来越多。   各种机器、肥料,都要钱,但不上机器的话,成本会更高。到最后,钱都让办工厂的赚了。但办工厂,一看投入,再看看周围,家里面就不敢提这茬了——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掉除了破产没有别的可能,远不如种田安稳。   雍秦、福建两地的工商业主在天下横行无忌,可京西这里只能任人盘剥。   薛溪的兄长与他友人们的议论,话题总体上是不变的,就是骂章惇、骂韩冈。   在京西士林中,聚会时骂章惇、韩冈二逆贼,是必不可少的桥段。   有机会就会痛骂一番,只不过会根据时事进行一下改变。   开议会时候骂,改举试的时候骂,死了个皇帝更是要痛骂。骂累了喝酒,酒醒了再骂。   只有韩冈离开中枢的时候,一帮人兴发欲狂,就是没有后话了。   酒楼、园林甚至衙门里,薛溪跟随嫡亲兄长,在洛阳城里,参加了许多类似的聚会。   不仅仅是洛阳,薛溪走遍京西,发现对朝堂不满的都是大多数。很多人都说,除了关西和福建,忠臣义士遍及天下。   但今日忠臣义士只能藏身到了暗室中。   铁路总局的兵马,在偃师城中到处搜捕爆炸案的犯人。被抓进去问话的所谓相关人等,有好几位是薛溪的熟人。   回想起之前多次聚会时说过的气话,感觉他们进去后能囫囵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不然在这风口上,一帮人也不会聚集起来,想一个出路。   只是又变成了抱怨。   “真是没救了。”薛溪头枕在墙壁上,呆滞地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少说两句吧。现在情况都弄不清。是辽国奸细做得也好,是章相公做得也好,现在是抓到我们头上来了。总得想个办法。方兴现在就在偃师督办,不抓出个‘贼人’来,是决计不可能放手的。”   “那怎么办?给钱还是给命里面选一条?”   “真要到这地步,爷爷就跟他们拼到底了。不就是……”   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暗室中的愤怨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惶恐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交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外面的人呢?不是守着巷子吗?”   “还说什么,肯定出事了。”   “会是谁?”   “别出声。就当没人。”   “真聪明!”薛溪用手捻了下灯下的旋钮,灯光一时大亮。   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说了这种蠢话。   “关上!快关上!”   文太师姻亲的姻亲抢过来,把油灯熄灭,室内一下陷入了黑暗中。   偶尔一两声粗重的呼吸声,立刻又强自按捺下去。   “外面有人守着,却没有消息传进来,明显被抓了。既然如此,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人?”   薛溪想着,却没有一个人动弹,像足了一群缩头乌龟。   咚咚咚,已经不是在拍门,而是在捶门了。   要多久才会失去耐心?   反正数到一百之前,肯定会把门给撞开。   薛溪才数到一,大门开了。   轰然如同雷霆般的巨响,暗色的大门四分五裂。无数木刺随着滚热的气浪遍袭房中。   “手雷!”   薛溪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听不到周围的动静,只记得爆炸时了身边变调的尖叫。   手雷。   用手雷开门,薛溪没想到还能有这一招,而他更没想到的是爆炸过后又有一颗手雷被丢了进来。   “连话都不问?”   “全都疯了。”   手雷轱辘轱辘的滚动中,薛溪反应迅速地蹲了下来,扯过了方才翻倒的桌子挡在自己身前。   手雷爆炸了。   桌子第一时间毁了。   桌子后的薛溪,就像被厂里的蒸汽锤当胸砸了一下,毫无反抗地向后倒飞出去。   一个没有遵守安全规范的工人,用变成平板的脑袋,告诉了薛溪从关西引进的蒸汽锤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现在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平板了。胸口、脑袋,都变得不是自己的样子。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大概有几千只蜜蜂在跳舞,胸口稍动就剧痛难耐。   兄长呢?   薛溪不是看不起人,他真的觉得他的兄长要是能活下来,只能依靠奇迹。   炸碎的家具,炸坏的装饰,炸懵的人,满屋子的呻吟声。坐在薛溪侧前方的工厂主,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动弹了。   这不是薛溪第一次看到死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从生到死的过程。   但他依然惶恐。   外面的人终于冲进来了。   插好刺刀的长枪拿在手中,进来的小队只有五人。   他们低着头,一个个甄别起房中的人。   很快查到了薛溪面前,“这了有一个活着的。”   薛溪正要起身配合,听见外面的声音,“上面说了,死活不拘。”   一柄火枪定在了脑门上,“那就给医院里面省点医药钱。”   薛溪连忙挣扎出声:“我是自家人。我是自家人。奉命暗中查案。”   枪口没有挪开,却也没有扣动扳机。   “没录上的案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谁在暗中串联。”薛溪飞快地说,“足够你们回去报给你们的方提举。”   ……   “管他是谁,先抓起来。”方兴对着下面呵斥道。   方兴已经抓了四百多号人,各种意外造成的伤亡超过八百,但这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抓住真凶,就算牺牲一倍的人他也不在乎。   但有件事让方兴变了颜色。   章相公来了。   章惇来了。   不仅仅是他本人,还有八千神机军。   装载他们的列车,一路驶过偃师,最后抵达洛阳。   一到洛阳,就分兵把守城垣,掌控城中要点。   当章惇走下列车,洛阳城已经在他把握中。 第二百九十四章 并行(上)   章惇抵达洛阳。   以他现在手中的权柄,差不多是皇帝出巡的等级了。   神机军随着章惇开进洛阳城中,城内立刻没了杂音。   一直以来对朝廷、对朝政颇多指责的洛阳豪门,之前还互相串联,要一起对抗到处抓人的铁路总局,这时候就闭户锁门,把头缩起。除了出来拜见章惇,就完全不见外客了。   听到文家、富家、王家紧锁门户,章惇赞许道,“做得一只好乌龟。”   而洛阳的两家地方报纸,在章惇抵达当日被接管,报道方向从尊皇讨奸、君臣和济一下转成了民主共和,报上的连载,也从汉光武再兴汉室的历史故事,变成了开拓南洋的冒险小说。   报纸没有开天窗,更没有停刊,新上任《西京时报》和《洛阳新闻》的新闻审查官,也得到了章相公的褒奖。   仅仅一天,洛阳城河清海晏。   章惇没有在洛阳久留。他亲自过来,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剩下的问题自有无数人帮他去解决。   乘上列车,继续西行。半日后,驻跸渑池。   从专列上下来,渑池站狭小的月台上,韩冈已经在等着他。   “子厚兄。”韩冈遥遥冲章惇一拱手,“可是许久不见了。”   章惇慨叹,“已经有两年多了。”   两年多的时间,日常劳心,章惇头发更白了几分。但独握天下权柄,威仪也日渐深重。   拉起韩冈的手,与韩冈并肩而行,“不是望之的事,都请不动你出关西。”   韩冈哈哈笑道,“闲下来人就懒了,再让我像还在京师的时候那般勤勉,真的是做不到了。”   看韩冈的气色,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不少。与章惇比起来,绝不止十几岁的差距。   章惇看看韩冈,眼神中不免带着羡慕,“玉昆你倒是清闲了,愚兄这两年可是连东京城内的景致都没空去逛。”   “东京城哪有什么好景致?幽燕好山,辽东好水。”   “呵,说的是啊,好山好水,正待人取。”章惇心情好了些,“难得出来,要不要去渑池走走?”   东西分野,崤函古地。   渑池也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小的声名。   但旧年秦赵会盟之所,蔺相如胁秦王之地,早不见千年前的陈迹。只有一座土台,两块残碑。   左右山川水势,倒是让人惊喜。   韩冈和章惇不谈公事,就骑马闲逛,看过盟台旧址,就拐进官道旁的一间庙宇中。   韩、章皆不信释老,正殿的佛像看都没看。只是在两侧偏殿转了转。   渑池是崤函古道上的必经之路,往来文人不在少数,各色诗句,高高低低,浓浓淡淡,写满了墙壁。   其中有几首写在最显眼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韩冈看看落款,“这是苏子瞻手笔?”   章惇皱眉看着这首七律,“诗是子瞻的诗,字就不是子瞻的字了。子由写诗来,子瞻相和,这是嘉佑年间的事了。”   “三十多年了啊。”韩冈摸着墙壁,真是很久远了。   “半年后,新君登基,理当大赦天下……”章惇沉吟着,“玉昆,你看再添两个名字如何?”   添上苏轼苏辙?   “载酒时作凌云游。”韩冈说,“大苏小苏不都已经回乡里了?”   苏轼参与了当年宫变,事后远流岭表。章惇秉政后,等了几年,私下里征得了韩冈的谅解,就开始帮助老朋友了。   苏轼苏辙两人的流放地,从海南移到岭南,又从岭南移到荆南,后又再从荆南移到川南。   川南嘉州,就在苏轼老家眉州隔壁,兄弟两人最新的流放地就在那里。如果皇帝没有驾崩,再过一年半载,两人就能流放回乡了。   载酒时作凌云游,正是苏轼少年时在嘉州游览乐山大佛时写下的诗句。   章惇的动作,韩冈都没有干涉。这种事没必要计较了。   但章惇要帮老朋友彻底脱身,韩冈还是觉得不妥,“管束可以不用,任其往来也行。但太后尚在,好歹给太后留点面子。”   “……也罢。再多等几年。”章惇并不强求,他也只是顺便问问。   走了半天,两人也没说过正事。从寺庙里出来,翻身上马,韩冈漫不经心地问道,“真的不担心京城?”   王厚不在京师。   王舜臣不在京师。   李信也不在京师。   章惇所信任的将领,也多半不在京师之中。   对辽开战在即,一支支精锐开往边境。   从京师往北去的铁路上,有一半的运力是军队和军需。   十余年来,京师从未有如此空虚。   韩冈扯了下缰绳,不让自己的马走得太快,“是准备引蛇出洞?”   “那帮人,有胆子的没计较,有计较的没胆子。”章惇说起他瞧不上的人时,还是那般目无余子的口吻,“等他们下定决心,我就已经回京师了。”   “京西打算怎么办?”韩冈问。   “先军中,后府中。抓一批,关一批,放一批。不然还能怎么办?……但望之的死,必须有个交代!”章惇转过头,“玉昆你看呢?”   韩冈并不认为章惇与吕嘉问的死有关,但真凶到底是谁,想要查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整顿京西势在必行。   “我意亦如此。”韩冈点头,“吕望之不在了,河南府这里要重新挑个知府人选。”   “军民之中素有威望的最好了。还要能下手整治地方。”   清洗京西军中。所有士兵整编待用。沙汰老弱,整治空饷。要做到这一点,军中必须要有点声望。至于整顿地方,只要有了兵马和朝廷的支持,倒不用担心,只是要能狠下心来。   但仅仅是满足着两条的文官,这世上也就那么几个。   章惇看着韩冈,韩冈摇摇头,“现在身上这差事,我都没什么兴趣了。”   “那游景叔呢。”   “景叔倒是好人选。但他现在在都堂里可是做得好端端的。”   在吕嘉问出事之后,接任知府的身份不能比他低。从现在都堂中挑人是最好不过。可韩冈在都堂内的人手并不多,少了一个游师雄,黄裳就更加势单力薄了。   “枢密使,兼判河南。”章惇给出了条件,“没有这个身份,压不住此处的大户。”   “也好。”韩冈点头,“剩下就看景叔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章惇笑了下,他和韩冈作出的决定,又有谁敢不愿意。 第二百九十五章 并行(中)   和韩冈在渑池逛了半天,当天夜里,章惇回到自己的驻地。   虽然觉得没有聊尽兴,还有些事要再商讨一下,但两人都没有抵足而卧彻夜深谈的打算。   一开始说的只是河南知府的新人选、赦免流放罪人这类轻松的话题。到了后面,聊得就深入了,就是工厂、种植园、商业新法案之类的事了。   章惇和韩冈的根基,都在于两大商会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上。吕嘉问这样的宰执,就算死上十个八个……的确还是会有些问题,如果只是一两个,对章惇、韩冈来说毫无影响。   而关西系的工厂,福建系的种植园,进一步根除地域性歧视的商业新法案,事关核心利益,就是两人交流的重中之重了。   章惇和韩冈就这几个话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充分交换了意见,对对方的立场和要求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此,两人回头都要跟自家的幕僚计议一番。要不然一个不小心,一句话就是几十万贯的利益让出去了。   章惇驻地,禁卫森严。驻地百步之内,民户商家全数清空,民房商铺都住进了随行的护军,成了临时的营地。   白天护卫章相公出外游玩的卫队,回来后就进驻地对面的临时营地中。   章惇在院中下车,隔了院墙和街道,那边岗哨上的口令声仍清晰可闻。   如此规模和等级的警卫,章惇四十年官宦生涯,经历过很多次。仁宗皇帝的,英宗皇帝的,还有熙宗皇帝的。刚刚死掉的大行皇帝倒是没有,给宰相享受到了。   大概五六里外,韩冈的驻地中,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同样带了两个指挥的精锐作为护卫。   到了如今,章惇越发觉得,他与韩冈之间与其说是同僚,不如说是形势使然的盟友。   眼下的渑池县是标准的两国会盟的场面。   比起当年秦赵会盟,少了剑拔弩张,还多了一个共识,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关系方面,有工业制造方面的优势,而章惇一方,掌握着全国的粮食供给,同时章惇还是宰相,官营的工场,他的影响力更大一点。   包括军队在内,双方的实力相当利益争夺不可避免,但总体上,还是合作的模式。   “西狗根本就不想跟我们谈!”   老远就听到章恺愤怒的声音。   章惇皱了一下眉头。   “大不了拼一场,比钱多,谁怕谁呀?!”   章惇眉头的皱纹更深,他记得,为了这一次会面,他特地给章恺选了几个性格稳重的助手。   本来想直接回房,再招章恺进来问话,现在章惇直接转身进了偏院,“怎么回事?”   “相公。”   “七兄!”   一见章惇,室中几人纷纷起身。   章恺愤然上前,“七兄,你不知道,韩家小儿这一回欺人太甚。”   “好好说话。韩家小儿是怎么回事?”   “七兄,你不知道。这一回来的不是冯四,是韩钲。韩冈的这个儿子,叫叔叫伯,叫得殷勤,一说起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章惇和韩冈会面,谈的自然是大略。具体的合作细节和利益分配方案,就是下面的差事了。   类似的会议,过去几年开了多次。章恺也不是第一回参加会议,与雍秦商会的冯从义打过多次交道,争执归争执,交情还是有一点的。但今次换成了子侄辈的韩钲,就让章恺好生没脸。   章恺气急败坏,“靛蓝棉布的事,当初跟冯从义说好了。两家价格一样,同进退。保证每家工厂都有钱赚。韩钲倒好,一概不认,说是要降价两成。还不是新机器出来了,成本又降了。跟他说两句,他却推销起他家的新机器来。这算什么?”   章惇没去在意章恺的愤怒,而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件事,“……关西又出新的纺织机了?”   “是啊,才三年。据韩钲说,效率翻了一番,但必须要用蒸汽机带动。”章恺苦着脸,“七兄。要办这样的一座新工厂,所有机器全都得从关西买,少说也要百万贯。这到猴年马月才能捞回本啊。”   “关西怎么能做的?”   “机器就是自家产,给我们肯定不是一个价码!”   “你还少说了一条,买来还不一定能用得上。”章惇冷下脸,拆穿章恺不敢明言的内情,“早几年就叫你们多培养工人,而不是跟江南的那些奸商学,把人当畜牲用。”   倭国、高丽的奴工是便宜,但放在全是机器、操作复杂的工厂里,他们只会添乱。   盘剥奴工的确能降低成本,甚至能与关西的工厂竞争,但工厂里的机器能继续进步,而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压榨到极点,奴工会死、会反抗、会消极怠工。   “江南的那些丝厂一家家连着倒,马上就只剩下生丝能卖了。还不接受教训。”   “七兄。话不能这么说啊。明明两家都能得利的好事,他们偏偏要一家赚,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七兄你……”   “他们能赚得更多为什么要让利给你们?我面子,我面子全是给你们丢的。”想起方才跟韩冈的对话,章惇就一肚子火,一群丢人现眼的货,“关西最大的优势就是技术高人一等,花了那么多钱去开发新技术,当然要赚回来!”   章恺还在辩说,但章惇已经不想听了。   只看着兄弟嘴里一条鲜红的舌头在翻动,他却一句也听不下去。   福建商会在章恺的掌握下,的确财大势大,但技术上的进取心,全然没有。   若论工业技术水平,天下无一家能出关西之右。即使是将作监、军器监,如今也已经被关西抛出了老远。   炼铁高炉,关西正在修建的最新型号,容积已经高达十万升。建成之后,平均每天出铁可达千石。仅此一座,便可胜过二十年前全国一年的产量。   如今辽国十万铁工拼死拼活,一年的产量,同样也远不及这一座高炉。   军器监的京北铁厂和徐州铁厂,民用器物的销售额一年低过一年,而关西的铁器,则是年年增长。   “因为我们在技术上的投入足够多啊。”   韩冈说这句话时的自负,章惇现在记得还很清楚。   过去新旧党争,争的是国本,变法还是不变法,说到底就是钱归谁。朝廷多拿一点,巨室豪族就少拿一点。   如今东西两家争执,争得也不过是利益。但利益的损益,就体现在根本理念的差别上了。   何者为工商之本?   技、工、贸三件事,哪个该排第一?   有气学在,有自然学会在,谁也不敢说贸易第一。但能坚持技术第一的,就只有关西一家。即使是福建商会,都被使用低成本的工人带来的利润吸引走了。   “道理其实很好懂,之所以关西能够坚持技术优先,而福建商会还抱着赚钱第一。”之前章惇听韩冈说,“不过是一个已经吃到了甜头,一个还没吃够苦头。”   “你们啊,也该吃吃苦头了。”章惇叹着气,对章恺说。 第二百九十六章 并行(下)   福建商会控制下的种植园,遍布南海沿岸。   二十年间,因此覆灭的南海小国早超过三位数。   近三十年前,大宋帝国刚刚开始开边河湟的时候,手底下只有几千户,万多户的蕃酋都能在大宋朝廷手中得到刺史,团练使之类高阶武职。   但是在如今的南海,国王修建渠道,王子赤手烧荒,贵妇们缝补浆洗衣物,诸如此类的事例。比比皆是,根本不足为奇。   朝廷需要的是种植园的出产,种植园需要的是奴工,不论是朝廷还是种植园,都不需要土著中的贵人——这等麻烦的人物只有死了,是最让人安心的。   朝廷不会因为海军打了一场斩首数千的胜仗,而厚加封赏,而海军内部则更是要骂娘——南海的战争只是为了奴工和财富,一场大战下来,杀了价值数十万贯的人口,从上到下都要找指挥官的麻烦。   这就是南海战争的特点,一切为了种植园,一切依靠种植园,财富从种植园来,又流入到种植园去。   章惇并非不满意现状。福建商会体系下的种植园占据了南海种植园中的八成以上,几乎完全控制了南海上的贸易,并由此掌握了天下粮食,白糖,木材,海产品等的贸易。尤其是对粮食贸易的控制,让章惇稳稳地坐在宰相的位置上,无人能够动摇。   但章惇还是希望福建商会不只专注于种植业,他更希望福建商会眼界更加开阔一点,将精力和财富,放在前途更为宽广的工业上。在朝堂上久了,章惇早就知道,一个完整有效的工业体系,能在军事上起到多大的作用。雍秦商会不假外求自给自足的军事工业,早就让章惇眼红许久。   在章惇的指示下,以及商会内部对利润的追求,福建商会将大笔资金投入到兴建钢铁厂和纺织厂中,并且依托章惇的身份,大挖官营工厂的墙角,没花多少成本,机器有了,匠师有了,管理工人的工头也又有了。   但等到他们得意洋洋地杀进市场中,却发现关西出产的产品价格已经比他们刚刚开始兴建工厂时降了一成多,以泉州、福州和秀州几家工厂的成本,如果对标关西货的价格,基本上是不赚钱的。   为了成本上赶上关西,凭借种植园中的经验,开始大量使用奴工。由此成功降低了成本。以此为凭,又成功的逼迫雍秦商会达成了价格协议。赢了大名鼎鼎的冯财神一头,章恺到哪里都把这件事装作不经意地提上一句。   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本以为关西就此低头,没想到他们只是在争取时间,去更替他们工厂里的设备,培训工人。现在雍秦商会反过来逼迫福建商会压低棉布的价格。   工厂里的奴工已经快要压榨到极限了,成本不可能再降低多少。   显而易见的,想要工厂不至于陷入亏损甚至倒闭的窘境,只能向关西低头。   章恺白天时谈判无功而返,现在在面前诉苦,章惇只想一脚踹翻这个不成器的兄弟。   他是宰相,每天朝廷上的事都忙不完,商会内部的事务都交托给章恺等高层来处置。   虽然商会发展规划,章惇一直都在要求要学习雍秦商会。   他再怎么说都是儒门弟子,讲究仁爱。种植园远在海外,使用异域奴工,眼不见心不烦。但国内的工厂中使用奴工,未免有伤盛德,更何况还有大批的失地农民,被迫进入了工厂中。   更何况章惇一直都认同韩冈的理念,技术的发展,工厂的建立,是为了让天下越来越好,而不是让百姓受到更残酷的盘剥。   作为还算纯粹的儒者,章惇看自己兄弟一伙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为什么商人会被列为四民之末,就是因为只知道赚钱,根本不知何为仁爱。   只是章惇又不可能当真踹自己的兄弟?,他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到福建商会利益受损?   教训过章恺,章惇甩手离开,但走到半路,就在想明天该怎么跟韩冈说。雍秦、福建两家本是同盟,之前福建走错了路,要走回来,雍秦方面理应帮上一把。他章惇的脸面好歹也值点钱的。   不过章惇前脚刚走,后面福建商会的高层就跳起来了。   “相公被韩三蛊惑了,只知道要我们去学西人。不想想,买了关西的机器来开厂后,技术要听他们的,工人要听他们的,甚至买卖都要听他们的。被西人牵着鼻子走,到最后,更只能俯首帖耳,求着给碗饭吃。”   “雍秦商会仗着韩三的势,越发狂妄自大。今天韩钲那模样,好像我们要伏低做小一般。不想想,他们吃饭靠的是谁?”   “天下粮价二十年未有大变,无论水旱。谁的功劳?我等少说也救了几百万万条性命,阎罗王的功德簿上,有几个能比得上我等?”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现在,要么趁投入还不多,赶紧脱身出来。江南土财主不少,卖给他们不难。要么,就继续砸钱,从西人那里买机器,总不能亏下去。”   “我不信就这两条路。”   “够了。”章恺不快地打断众人的怨言,“相公的性格你们不明白。他今晚骂归骂,明天去韩冈那里,还是为我们讨个公道回来的。”   房内的嘈杂声停顿了一下,方才还在声讨西人,这下子全都换了声口。   “我等无能。竟让相公受辱!”   “我虽不读书,也知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的道理。”   “哪里能让相公为我出力,不就是些阿堵物,哪里能与相公脸面相比。宁死不可让相公受那关西小儿欺辱。”   众人纷纷表起忠心,章恺满意地点头,“你们有这份忠心,相公听了一定欢喜。”   在章惇面前,章恺为福建商会说话,但在福建商会中,他代表的是宰相的威严。   没有朝中的宰相,就没有福建商会。福建商会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七兄——宰相章惇。   商会内部的怨言,只能归咎于外,绝不能落到章惇身上。   一切的责任,都在雍秦商会身上。   工业发展受阻,而粮价又因为章惇而不能卖上高价,福建商会每年的损失难以计数。而雍秦商会不仅不念恩德,反而变本加厉想要从盟友身上赚钱。   这当然是雍秦商会的错。   “明天先不谈了,等相公的消息。如果西人还像今天一样倨傲,粮价的事可就要好好谈一谈了。”   章恺终于对粮价松了口,一众高层顿时喜形于色。   有两个人甚至不敢置信,连声追问此事是否当真。   比起被关西压制的工厂,最多也就几百万贯的年入,粮价要是放开,增加的收入是以千万来计算的。   “我会负责说服七兄。”章恺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章惇比韩冈年长十五岁,如今垂垂已老,而韩冈正当壮年。   现在福建商会都落了下风,等章惇不在了,福建商会还能存在吗?   福建商会和雍秦商会日后还能否并肩走下去,就看韩冈能有多少诚意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不悖(一)   “十一叔。”韩钲无奈地把头摇来摇去,就像街头小贩遇上了来收保护费的地痞,“你要的这些,不是做生意了,你这是打劫呀。”   韩钲表情上面,章恺瞥眼看过去,活脱脱又一个冯四,“小乙,你真该到北州瓦子里演参军戏去。怎么这般可乐呢?”他呵呵两声,一丝笑意都欠奉。   韩钲也没笑,“十一叔,小侄还是直说吧。”   “瞧小乙你说的。我们说话,什么时候不是坦诚直接呢?”   说实话,韩钲对章恺的看法,与章恺对韩钲的看法其实差不多。不过,韩钲并不介意章恺的讽刺,这证明他正在占据优势。   “小侄知道十一叔你心里不痛快。只是在粮食上,福建商会每年就少赚了不少钱,但七叔可是宰相啊。田僖子在齐,小斗进、大斗出,乃有‘齐民归之如流水’。你看看,秉政要得人心,本来就不能钻在钱眼里。只要得了人心,齐国不就成了田家的了?”   他说话一向坦白,不然也不会气到章恺。章恺更无好脸色,“天下还能归我章家?!”   “也不会归我韩家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韩钲敏锐地反驳道,“既然天下都占了一份,自然有相应的责任。家严还不是宰相呢,棉布价格还不是一年年往下跌,少赚了多少钱,为什么呀?也是责任啊。”   冠冕堂皇的话把章恺恶心得够呛,看着韩钲满脸坦诚真挚。心想韩家的这几个小子,真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老二继承了韩冈的胆量和军略,在军中已经有不小的声望了,日后支撑韩家门楣的就是他。韩家老大原本不显山不露水,安居乡里不与嫡子相争,现在看来是继承了韩冈的厚脸皮,满口大道理。   只听韩钲又道,“温饱、温饱。穿得暖,吃得饱,老百姓啊,才有希望,愿意花钱。口粮、衣料上赚得少了,但其他方面却还是赚得多了。有了闲钱,难道不会想着给家里的孩子买几块糖果,给浑家买把檀香木的梳子,或是一支带珍珠的簪子?”   章恺盯了韩钲一阵,“小乙,说些实在的吧。”   韩钲也知道这种话说服不了章恺这等明白人,“好吧。其实十一叔说钱这东西。不一定要靠买卖来赚。”   “打劫?”   “十一叔说笑了。小侄意思是借贷取息。或者干脆自己铸钱。”   “铸钱,好啊。”章恺就笑了,“你们能拿出多少铜来。”   韩钲赔笑道,“十一叔,你这是埋汰我呢。谁不知道你们在麻逸发现了大铜矿。”   章恺冷笑,“没铜还说什么。空手套白狼?”   “平安号和万顺号两家的金票是在做什么用?十一叔你肯定知道的。”   章恺眯起眼睛,向后靠在椅子上,“你们打算做什么?”   韩钲则凑近了一点,“小侄的意思是……”   ……   “两家联手发行金票?”章惇闻言,似笑非笑看着兄弟,“你出门前,信誓旦旦,要从关西人那里好好敲出一笔钱来,这晚上回来,怎么就变成两家联手一起赚钱了?”   章恺脸上有一点红,早上的确想着给那个年轻的谈判对手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但今天的谈判上却变成他被说服。   但只要有好处,脸面又算什么?这么多年了,他的思维方式早就从士大夫变成了商人模式。   “不止是联合发行金票。”章恺分辩说。   “我知道。”章惇拈着下颌的胡须,“这件事韩玉昆今天也跟我说了,听起来是有道理。欲掌天下,不过是人、兵、财三事。有人有兵有钱,这天下落不到他人手里。天下太平的时候,关键更在于财字上。韩家的小子也是跟你这么说的吧。”   章恺点头,雍秦福建两家本就聚敛天下财富,两家如果更加紧密的联手,对天下的控制必然更进一层。   “你可以跟韩家小乙继续谈下去,看细节,不要吃亏。”   “再几年,我这宰相也不做了。换韩玉昆上台后,你们愿意不愿意去维持现在的粮价?”   章恺摇头,福建商会在这件事上吃亏吃了很久了,但是为章惇,他们不甘愿也得做。但为了韩冈……却怎么可能?   章惇又问,“那你们觉得,韩玉昆会允许他一上台,粮价就涨许多的情况出现吗?”   想到韩冈的反应,章恺忽然一阵心悸。又不服气地说,“凭什么?他做了宰相就不许我们涨价了。又不是七兄你,凭什么理会他。”   “是啊。的确没必要理会他。”   章恺闻言,精神一振,期待地看着章惇,“七兄。”   “韩玉昆不打算当宰相了。”   这个消息进来。如同惊雷,让章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为什么?!”   “上来后受你们钳制吗。看到我这个榜样,他也不想上来吃苦受累的。”   “可……”章恺欲言又止。   韩冈就算西人,但本质上还是盟友,换做其他人做宰相,不知又要添多少变数。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我与社稷主、天下王还差一个名分,但坏名声已经很多很多了。韩三多聪明的人,有前车之鉴,他哪里会往坑里面跳。”   看着自己兄弟的脸色变化,章惇暗自摇头,他已经隐瞒许多了。   韩冈实际上是这么跟他说的。要改变人的想法,其实不容易,尤其没什么利益关系,却受了多年忠君教育的人。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死硬。要改变天下人的观点,等这批人死光了差不多。所以只能等下去,等个几十年慢慢改变他们的想法。   所以他不打算做宰相的。因为结果不会差太多。还不如派个代理人在京城做着,他在边疆守着,万一有变可以直接领兵接上京师。比起在京师相位上被迫做个修补匠,更省事许多。   章惇暗叹,这是真的动了杀心。相较而言,他章子厚空背了一个坏名声,实在是太心慈手软了。   “你先回去想想吧。”章惇说,“先与韩家小乙拟个章程出来,回头去会中商议,把事情定下来,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派上用场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不悖(二)   还没回到驻地,就遇到了三拨巡逻的骑队。   都是趾高气昂的关西健儿,骑着五尺上下的河西良驹,远远的就向着韩钲的车队驻足行礼,然后快马加鞭地继续下面的巡逻任务。   刁斗森严的驻跸之地,让人感觉生活在军营中一般。   先回去向父亲韩冈汇报了今天谈判的进展,韩钲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今天有这么多人?”翻看着来访者留下的名帖,韩钲讶异。厚厚的一叠,足有砖头厚了。   “多是来找大郎你打听消息的。”韩钲自幼的亲信伴当轻声透露了这些人来访的真实原因,“……劝进。”   “真是怕了他们。”韩钲苦笑中带着点无奈。当年韩冈刚从中枢回来的时候有过一波,现在又来了。   “从龙元勋哎,看到机会了,有几个不想做一做。”   “哦,那你想不想做?”   “相公做皇帝当然好,可如果是二郎做太子就算了。”   韩钲白了伴当一眼,“这种话少说。”   “也就跟大郎你说说,在外面我哪里敢多一句嘴。”   是啊,伴当都清楚的事,偏偏还有人糊涂。   韩冈与章惇率部在渑池会面,底下就开始有人说这根本是诸侯会盟。   流言很快就被遏制住了,但人心又一次浮荡起来。竟然还有人跑到韩钲面前,隐晦地表达了劝进之意。   即使议会都开了,一个个都是议员,可关西的一帮人,头上摆一个皇帝的想法根深蒂固。   即使要有一个皇帝,如今赵官家这等供在庙里的土偶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啊。   若是自家父亲这等性子说一不二的人做了皇帝,哪里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即使父亲愿意维持现状,保存议会,等到自家兄弟继位的时候,绝对会选择大权独揽。   作为歌妓之子,韩钲不觉得自己有机会跟兄弟争位。二弟韩钟,是韩家嫡长,虽然与他关系不差,但韩钲可不想看到韩钟登上大宝。   自古以来,二代皇帝的兄弟都不好做,能保住性命就算好了。   韩钲不想做李建成、李元吉,也不想做刘如意,赵廷美、曹子建他都不想做。   对自己现在做的事,以及以后要走的路,韩钲很满意。   想借他韩钲的口来劝进?这得有多蠢?   “我先去睡一会儿。”韩钲揉着太阳穴,“跟章家的吵了一天,脑袋都疼。一会儿李泌过来,你就叫醒我。”   伴当点头,“知道了。”他又看看韩钲,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过,脸上的疲色都遮掩不住,下眼睑都是青黑色的,“大郎,要不要多睡一会儿。”   韩钲摇头,“回来的时候,我让李泌整理会议记录,弄好后就要一起开个会,不能拖到明天。”   他想想,又吩咐说,“刚才我出来的时候,父亲那边又有客人来了。你留意下,看看是谁?”   伴当一一应了,韩钲不再多话,直接进内间脱了外套上床睡觉,只一两分钟,就听见鼾声响起。   ……   韩冈还在见客。   内定中的新任知河南府游师雄在收到任命后,当即离开了京师,抵达了洛阳,并赶来渑池,拜见韩冈。   游师雄正与韩冈说着京城里的现状,“章相公一走,京城里的风色就变了。朝堂上不说,市井里也到处是谣言。警察总局前天倾巢而出,在城里抓了一堆人,全都是在酒馆茶楼里扯淡的,在总局门口一排站笼里示众。”   韩冈笑道,“大鱼不抓,只拿小鱼小虾出气。真是长本事了。”   “相公。”游师雄神色严肃地问,“真的不担心京城里出事?”   “我的要求一向不高。宣德门内不出事就行。章子厚这一回出来,也是做好了在京师杀个几千人的准备的。就不知道有没有人敢跳出来?”   韩冈又道,“封丘、中牟的万五兵马又不是摆设,眼睛不瞎,还是看得到他们的。眼睛瞎了,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韩冈语气淡漠,游师雄皱了皱眉,“可那毕竟是京城。”   “景叔。如今工厂遍地,种植园也开遍了海外,天下亿万百姓要温饱越来越容易。这是好事。但新生产业冲击了几百万人的生计,对他们来说,又是坏事。矛盾日积月累,总有爆炸的时候。何况还有天子和士大夫的权柄之争,这更是最好的导火索。问题不只是在京师,更是在天下。”   “要死多少人。”游师雄低声地说。   “能被控制的爆炸可用做对敌的枪炮,不能被控制的爆炸,就伤人伤己了。”如果是敌人,韩冈不介意多死一点,“而且,让景叔你来西京,就是不想多死无辜的百姓。”   韩冈温言说,“洛阳天下之中,沟通东西南北,位置关键。偏偏又是最乱的地方,连吕嘉问也栽在了这里。你执掌西京,肯定困难不少,所以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正好我和章子厚都在,说出来立刻就给你安排了。”   韩冈已不是宰相,偏偏还在说宰相的话,但无论是韩冈还是游师雄,都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不过游师雄也没有太多要求,他是挂着枢密使的衔来此任职,京西路上八九万兵马掌握在手中,绝大多数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我只要一个人。”   “谁?”   “展雄飞。”   “他啊,”韩冈满意地笑了笑,游师雄是抓在点子上了,“没问题。我让他跟景叔你一起上任。”   河南府的警察体系一直没有真正建立。仅仅是把原来西京的军巡改了一个名号。没有把府衙的弓手,土兵给归并进来,甚至连最基本的整编都没有。   而说起管理警察系统的经验,没有人能比得上展熊飞。曾经的东京警察总局提举,因为京师里的刺杀案被章惇趁机弄了下来,现在在刑部司担一个闲职。把早年的军巡体系改造成现在的警察系统,并顺利地运行下来,展雄飞有着足够的经验和能力。 第二百九十九章 不悖(三)   “果然是游师雄。”   当新任河南知府的旗牌仪仗浩浩荡荡地从正门进入府衙,洛阳城中,许多人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自从吕嘉问遇刺身亡,西京就一日三惊。   洛阳人尽皆知,吕嘉问来河南府,就是奉了朝廷的心意,要整治西京不听话的世家豪门。   而吕嘉问之死,更证明了西京逆反之心已经付之于行动——洛阳城里对这件案子本身是叫屈的。多少世家子弟聚会,一齐痛骂章惇杀人栽赃。   可谁都知道这毫无意义。不论刺杀吕嘉问的幕后黑手是谁,朝廷绝不会放过这一机会。   铁路的护路军开来了,四处搜捕疑犯,继而章惇也率军亲至。等到韩冈也出了潼关——对于地方官,历代朝廷都有严令,禁止私自离开辖区——更是天下大乱。   尽管章惇和韩冈都没留在洛阳城中,跑去渑池了玩会盟去了,依然人人自危。   过往在酒楼里,大谈为国锄奸,匡济赵氏的一帮人,如今相互埋怨有之,暗中举报有之,设法逃离有之,求生欲望极其强烈。   邵伯温这两天跟人打了两架,第一次是打了在庆贺吕嘉问暴毙的私宴上唉声叹气的同伴,第二次是人家报复回来被打了。   带伤回到家里,气愤不已的邵伯温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去住进洛阳铁路局衙门的方兴,想要借逆贼的手干掉仇人。   但邵伯温才回到他老爹邵雍留下来的安乐窝,还没等到匿名信的效果,文家就派人过来传话,说他已经被人告了。说他久怀反心,逆迹昭著,妖言惑众,煽动民心。告状的就是他的仇人,且是亲身去找方兴出首。   邵伯温在洛阳做了好些年的新闻,每个月都是十几篇文章上报,还是嵩阳书院的学刊《嵩阳评论》的主编,针砭时弊——好吧,其实就是对着朝廷的各项政策和人事安排开骂不是一次两次——私下里大骂章奸韩奸更是常事,不止一次说过要效法张良博浪一椎。   这一切都被人捅到了正在四处寻找线索、搜捕嫌犯的方兴那里。   一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些禁不起拷问的言论,邵伯温只能连夜出逃,连家中老母妻儿都没来得及交待。不过洛阳城门搜检严密,无法出城,他最终选择了潜往文府投靠。   在文家担惊受怕十几天后,终于听到新任河南知府的消息。   “枢密使兼都提举铁路总局,京西路安抚大使、兵马都总管,判河南府事。”邵伯温勉强地笑了笑,朝廷里面有能力出将入相的官员就那么几个,每一个都不好惹,游师雄便是其中之一,“枢密使下来果然不一样。又是判府事,又是安抚大使的,生怕人不知道他本职。”   “对子文你来说,只要知道他是韩相公的人就够了。”过来向邵伯温通报消息的文惟申强调着游师雄的后台。   邵伯点着头,“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游师雄的确不好惹,身上还带着枢密使的衔,但这是韩冈的人。   韩冈的人会帮章惇的狗出气?多半会趁机收买人心。不,肯定会收买人心。最少最少,也会放松一下对洛阳城的封锁。   邵伯温就此说服自己安心下来,终于不用躲文家的院子中了,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终于可以换身衣服洗个澡了——文家虽然庇护着他,可邵伯温也不敢蹬鼻子上脸,要这个要那个。即使身上痒得难受,也只能先忍下来。   “子文,你放心,既然是游枢密判府河南,就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冤屈了。游枢密可是有名的明察秋毫。”   文惟申的态度有些奇怪,但邵伯温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已经放在了回家洗澡上。   文惟申又说了两句安慰人的话,便匆匆告辞走了。   邵伯温没有多等待,急匆匆的推开藏身的小屋的门,虽然还不能回家去,好歹能在院子里散散步,不用刻意等到夜里。   可他刚推开门,却见有几个人堵在了门。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神让邵伯温觉得不妙。更不妙的是年轻人身后的人,七八个都穿着警察的制服。   被文家出卖了!   邵伯温这个念头刚刚转起,就听见年轻人问,“邵伯温?”   “我姓张。”邵伯温勉强保持镇定,试图蒙混过去。   但后面一个警察喊了起来,“丁官人,他就是邵伯温!我认识他!上回跟着富家的衙内一起走的。”   另一个警察夸张地笑了起来,“还想骗人,也不看看这里的是谁?东京城里大名鼎鼎的丁官人啊。”   年轻人叹了口气,抬手阻止同伴继续透露身份,只一挥手,“带走。”   转眼间就被架起来的邵伯温拼命地挣扎着,就像被丢到地上的鱼一般扭着身子,“我告诉你们……”   随即,他的嘴巴给伶俐的警察给塞上了,就近取材。   光着脚的邵伯温呜呜直叫,年轻人嫌恶地退了两步,“这是几天没换袜子了?带走,带走。放心,很快会有很多人去陪你的。”   文惟申和文及甫两兄弟站在阴暗的角落,看着邵伯温被带走。   “来得好急。”   “这是不想给我们时间。”   虽然对官府的行动愤恨不已,但两人都没有阻止的想法。   能保住自己了,就已经是万幸了。府衙来人的时候,文及甫和文惟申两人的脸色一模一样的难看,得知要抓的是邵伯温,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邵伯温被带走后,文家兄弟又开始担心起来。   邵伯温虽不足道,但他仗着邵雍的名号,结交贵家子弟,对各家内情了如指掌。如果他被撬开了嘴,不知会漏出多少抄家灭族的证据。   文惟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气急败坏,“早知道前两天就趁机把他给办了。”   文及甫紧咬着嘴唇,过了一阵,“渑池有什么消息?”   文惟申摇摇头。   都十天了,章惇没有一点回京的意思,而韩冈也没有回关西的迹象。而他们会谈的内容,则完全没有泄露出来,只有各种谣言在洛阳城中传播。   持续了近十五年之久的章韩体制是所有反对派的噩梦。   不论是苟延残喘的旧党,还是不肯归附的部分新党,也包括被章韩视为眼中钉的宗室,全都在十数年间被打压得跟丧家犬一样。   朝堂中已经没有反对两人的声音,而韩冈提倡、章惇主持的议会制度,没有革命之名,却有鼎革之实,不知不觉赵家天下,就成了天下人的天下——世上仅有两个的天下人。   文及甫、文惟申甚至都不能确认,仅有的反抗——那几声枪响,以及吕嘉问的死——到底是不是真的反抗,还是章韩弄出来打压异己的手段。   从结果上是一样的。   吕嘉问死,就换来了游师雄。   游师雄上任,只要了一个展熊飞来统掌西京警察,而展熊飞又带来了丁兆兰。   丁兆兰的名号,不仅在东京,在西京一样响亮。他接手对吕案的搜捕,抓的人少了,却比之前护路军的乱捕滥抓更为危险。   嵩阳书院几乎被连根拔起,诸多与豪门有瓜葛的士子被抓。明显的,只要章韩两人有想法,就能把案子给攀扯到文家身上。   “这不止是要查吕案,恐怕是要借机把过去的事一起给挖到底。”   文家兄弟担心不已,他家里的情况真的经不起查。   正在考虑对策,最小的侄儿出现在房门前。   “祖父醒了,请六叔、九叔过去。”   年过九旬的文彦博是西京的精神领袖,但也仅只是精神领袖。   这两年衰老得很快,精神不济,平日都是待在房内,每天早晚也就在院子里被人扶着走上一刻钟。朝堂上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过问了。 第三百章 不悖(四)   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潞国公文彦博求见。   消息传来的时候,韩冈和章惇正在嵩山上。   绕过了近日陷入混乱中的嵩阳书院,也没去禅宗祖庭的少林寺,而是嵩山大法王寺中。   太室山上的大法王寺,论起江湖地位……不,是论起在朝中僧录司的序列,仅次于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主持是左街僧录,而大、法王寺的住持和尚则是右街僧录——至于后世鼎鼎大名的少林寺,只因禅宗如今并非浮屠主流,排位就十分靠后了。   大、法王寺的历史久远,仅次于白马寺,是当年中国第一部佛经译制之地,又藏有阿育王塔,供奉了佛骨舍利,故而香火鼎盛,甚至不逊于大相国寺。   但与大法王寺的地位所不相称的,是一袭紫袍上笑得稀烂的一张胖脸,从山脚下一直跟到寺庙中,始终在身侧盘旋不去,着实让韩冈眼睛难受。   章惇也是一副被伤到眼睛的样子,偏过头低声对韩冈道,“右街僧录得换个人。”   “要能看见眼睛的。”韩冈说。   章惇失笑,看了看那住持,又笑着摇摇头。   大法王寺的住持和尚不明所以,在一旁赔笑得只见牙不见眼。让韩冈很想送他去高丽传法。至少在那里,看不见眼睛不算是特征。   日本已经拿下了,如果不算章惇的儿子,损失微乎其微。朝廷已经安排人手在占领地划分地界,兑现之前发行的战争债券。   而针对辽占高丽的会战,正紧锣密鼓地准备中。   无数战争债券的购买者,正摩拳擦掌,准备在高丽的田地、矿山中分上一杯羹——尽管高丽的小朝廷还在国中做食客,但就跟对日本的态度一样,大宋上下,除了一干头脑坏掉的儒生,没人有兴灭国,继绝世的打算。   安抚新占领地人心,在不想给钱给物还准备继续搜刮的情况下,没有比宗教人士更适合了。   这些贼秃,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一边享受朝廷给出的免税免役的好处,一边从信众手中掏钱,真正能恪守戒律的寥寥可数。对国无益,看着还碍眼,韩冈很早就想将这帮人废物利用起来了。   将住持和尚打发了。   韩冈和章惇都不是信佛的人。   到大法王寺之前,韩冈和章惇还逛了隔邻的嵩岳寺,韩冈进去后就欣赏雕像、壁画,章惇进香后也就拱了拱手。   但庙中的各种碑文、题记还是很有意思的。   章惇和韩冈看着竖在前殿外的碑文。   【中书门下牒 河南府   河南府奏准 赦堪会到登封县嵩山大法王寺 系帐存留 乞赐名额牒】   这是朝廷批准重建嵩山大法王寺的牒文,被当时的大法王寺住持刻在了石碑上。   接下来是一段标准的公文内容,之后就是当时中书门下宰辅们的签名,以及牒文签署的年月日。   “庆历三年六月廿八。庆历三年啊。”章惇怀念的说,“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的确不是好时候。   庆历年间,仁宗皇帝在位,当时内忧外困。官军被党项人打得跟狗一样,而辽人更逼得朝廷派富弼跑去辽国花钱消灾。   现在的党项人,则乖顺得如同家犬。党项诸部的头人们看见韩冈,就差摇尾巴了。倘若他们真有尾巴的话,肯定摇得跟蒸汽机轮一样飞快。   如果说给如今关西的小孩子听,肯定想象不出每到秋冬,整个关西一夕三惊的日子。   “几十年马放南山,就连党项人都能为患中国。”韩冈讥讽地笑了笑,对章惇说,“不过子厚你在福建,应该感觉不到吧。”   “杂赋翻了两番,建州遍地匪患,怎么会感觉不到?”   军费飞涨,自然就只能盘剥百姓。内地流民遍地,盗贼一伙跟着一伙,官府清剿不及。遇上悍匪,甚至有州县官花钱免灾,用重礼请其骚扰隔壁州县去。这也算是上行下效了。   章惇和韩冈一起摇头。   如今中国兵锋远及万里,震慑万邦的局面,其难能可贵,是如今的年轻人所无法体会的。   日期之上是宰辅们的签名:   【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范   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贾   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平章事晏   门下侍郎兼工部尚书平章事章】   这是中枢公文的签名格式,地位越高,签名越靠后,而且只签姓、不书名。   宰相章得象、晏殊,参政贾昌朝、范仲淹。刻在石碑上的,正是庆历三年东府宰执的名单。   韩冈指着最下的章字:“这一位是令族叔……”   看到章惇的表情,韩冈就不说了。   仁宗时的宰相章得象,是章惇的族叔。而章惇与章得象小妾的事,如今依然常有人提起。加上章惇的出身,一直都是被人拿来攻击章惇的武器。   韩冈划了一下范字,“庆历新政可惜了。”   内忧外困,不免要改易旧规。在后有熙宁变法,在前有庆历新政。而主持庆历新政的就是石碑上的参知政事范仲淹。   章惇道,“如果当年新政成功,就不会有文正公的变法了。”   韩冈呵呵笑,“皇帝想办,就得去办,皇帝不想办,就得滚蛋。”   韩冈的话中对皇帝毫无敬意,这是如今常例。只是仁宗皇帝有些特殊,毕竟还有好名声。   不过章惇和韩冈一样,对那位以“仁”为庙号的皇帝,都不是很看得上眼。   “皇帝,天下之大蠹。”章惇瞥眼看韩冈,“玉昆,这句话应该是从横渠书院传出来的吧。”   “那是以前。以后皇帝只管奉祀天地,不再以天下奉一人之欲,自然不能算是蠹虫了。”   章惇把惊讶压在心中,笑道,“玉昆你真是越来越敢说话了。”   新帝将在议会中登基,而宰相也由大议会任命,两者议会下并立,从此不再统属。   韩冈宣扬的理念和制度,要把皇权打压到底。这已经是高层的共识。   只是直接把皇帝说成是蠹虫,还只是学术上的激进观点。   没哪位高官会公然如此宣称。   但章惇一提,韩冈就坦然承认,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韩冈笑道,“有如今的时势,才有今日的坦言。”他看看章惇,“子厚你有话要说吧,你我在此,又何须忌讳?何不坦言。”   这些日子,韩冈和章惇多次深谈、闲聊,看得出章惇有些话想说,却又有些顾虑。   章惇愣了一下,笑道,“还是瞒不过玉昆。”   他想想,说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可如今,没有了上佐天子这一条,宰相就无从说起,更不用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他看着韩冈,“改易名号,以合新制。”   从宰相、相国,到尚书令、中书令,再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名号的变化过程,就是宰臣地位不断下降的过程。   如今宰相权比天子,名号上却依然沿袭旧制。这当然不好听,也不符合实际。   “我当什么事。”韩冈大笑,“这等事,直说便是。我们做的放在过去都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事,相比起来,改个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章惇的顾虑自然有原因,表面上是名号的改变,实际上会牵连到权力上的大变动。韩冈出言反对,也是应有之理。但韩冈又哪里会在意?   “祖龙一统,变三代分封之制,自谓超于三皇,远迈五帝,故自号皇帝。如今宰相,受命于万民,子厚你若想改个名号,当然没问题。不知子厚你可有腹案了?”   章惇谦虚地说,“还要请教玉昆。”   “总统。三公坐而议政,无不总统。宰相位比三公,可改为总统。”韩冈不假思索,又说,“或者总理,宰相理燮阴阳,总理河山。不知子厚你意下如何?”   韩冈的回答出乎章惇意料,两个名号脱口而出,显然韩冈有想过同样的事。   说起来,这两个名号也都不错,但是看韩冈的神情,章惇又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章惇又愣了片刻,方才说,“总统、总理,的确上佳,只是无先例。太宰如何?”他问道。 第三百零一章 不悖(五)   都说要新名号了,却还在故纸堆里翻找。   更何况,论语中还有“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这一句。   冢宰就是太宰。说的是周公旦在周武王驾崩后,以冢宰的身份摄政。等到周成王成年后,周公旦便归政成王。   要是章惇当真选了这个名号,在朝中可不仅仅是一点混乱就能了事的。   不过所谓的“儒学宗师”韩冈都能明白的事,真正有状元水准、在官场中浸淫已久的章惇,哪里可能不清楚?   “这个好。太宰掌六典,总百官,执朝政,比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听多了。”   两人已经绕过了没什么可看的正殿,往寺后的山坡上走。坡上有好几座古塔。每一座都比重修不过五十年的寺院古老得多。   听到韩冈的话,正一步步沿着石阶往上走的章惇猛抬头,韩冈给了他一个真诚的微笑。   “其实,”章惇说,他脚步略重地踩着石阶,“还有一个名号。与太宰一起,我正犹豫着选哪个。”   “是什么?”韩冈脚步轻快,常年不懈的锻炼让他可以一口气跑上三十里,百来级台阶连热身都算不上。   “元首。”   元首!!   韩冈差点崴了脚。他按捺下举手高呼“嗨儿,章!”的念头,“好!这个也好!”他保持着之前的微笑,“元首起哉,肱股喜哉,百工喜哉。”   千年后众所周知的那个“元首”,属于意译,选了上古就有的同义词。   元首起哉。元首明哉。元首丛脞。出自于《尚书》。按如今释义,所谓元首,就统御天下,至高无上的君王。   要说误会,这其实也同样会引起误会——另一个方向上的。   但韩冈可以确定了,章惇只是在开玩笑。   就跟他一样。“总理”、“总统”,都只是韩冈的恶趣味。真要让他称呼一句章总统、章总理,或是被人称呼韩总统,他同样会觉得不自在。   其实叫太宰也罢,叫元首也罢,误会不误会的更是无关紧要,只要章惇不想着做真皇帝,他就是给自己加大将军,或自称假皇帝都没问题。但估计章惇不会去触这霉头。   章惇倒是被韩冈触了霉头的样子,“这个也说好,那个也说好,玉昆你什么时候变成好好先生了?”   韩冈扬眉笑道,“太宰也罢,元首也罢,最后看的还不是子厚你的心意?”   章惇走上最后一级石阶,仰头看着正前方一座十几丈高、黄土色的四面佛塔,“心意?我心意不过名正言顺四个字。”   韩冈跟着走上去,“名正言顺固然重要,但子厚你想要做的决不止于此吧?”   隋时所立的四面佛塔,密檐层层,檐角铜铃随风而荡,叮咚脆响传于四方。   章惇没有回应,一直望向塔顶,“有多高?”   “十几丈总有吧。”韩冈回头,冲下面招招手。十几步外,韩冈的一名亲卫忙小跑着上来,听了吩咐转身下去,在下面跟大法王寺住持说了两句,又一溜小跑上来。   “十五丈三尺。不算低啊。”   “也就是座塔而已。”   两人围着隋塔绕了一圈。塔中没有楼梯能上去登高望远,只是个摆设。这让韩冈和章惇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顺着坡道继续走下去,章惇开口说,“两个月,京中就有人在报纸上宣称,议员为万民之表率,代表亿万生民,理当尊礼议员,更重于宰辅。”   韩冈听说过此人此事。还派人追查。结果只是一名被忽悠昏了头的士子,把议会制度当了真。   这番言论,在京师中并没有掀起任何波澜。弄不清议会只是一件好看摆设这个现实的,毕竟只是极少数。但从韩冈所宣扬的道理上,这番言辞并无错处。   而这位士子,最终也没有受到惩处,只是那份小报的东家和广告商都撤了资,很快就倒闭了。   这个结果,应该就是章惇的态度——有可能会被利用的正确的废话,把说话人的嘴堵上就够了。   “我觉得说得很对!”章惇看过来,语气中的情绪多到让韩冈惊讶,“都说议会能举天子,选宰相,亘古以来,士民从未有今日之贵重。但在我看来,如今的议会,不是贵重,而是轻贱。不是权重,而是权轻。太轻!”   “所谓立法,不过受人之命。所谓举天子、选宰相,同样是受人之命。天下人眼中,权柄只在你我手里,所谓议会,不过是遮羞布。权奸、逆贼,从来没离过你我之身。”   “子厚你有什么想法?”韩冈直接问道。   以韩冈和章惇的地位,两人有什么计划要施行,基本上不再会自己出面,而是先授意下面的人提议,然后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再决定到底要不要继续推动。   不过以韩冈和章惇的关系,直接说就可以了。   “我等也参选议员。”章惇显然是早有准备,“宰相的名号改不改都无所谓,但身份必须要加一个。如此议会才真正有了实权,而你我总理天下,与天子分庭抗礼,才真正有了名正言顺的道理。”   方才章惇提到元首二字,韩冈只是感到巧合。但现在章惇终于说出他真实的想法,韩冈顿时把自己的警惕心提高了七八个等级。   治理全国的顶层官员,都是议会成员。而统掌一切的宰相,就是议会中拥有最多支持的成员——这是标准的议会制。   韩冈曾经考虑过的计划,一直秘而不宣,却在这里被章惇说了出来。   如何改制,这也是韩冈常年在思考的一件事。   尤其是韩冈是真正拥有改变的能力,要管住自己的虚荣心和自信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最终,韩冈还是放弃强行去改变,现在的制度并没有约束生产力的发展,相反的,制度上的缺陷,反而给了新生产业野蛮生长的空间。   但现在的议会,的确是一个嫁接在旧制度上的怪胎。有识之士,比如章惇,眼见于此,又有切身感受,自然会升起加以改变的想法。   亲身加入议会,让天下黎民之代表名副其实的同时,确实的将议会的大权抓在手中。以章惇和他身边幕僚的才智,有此想法,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   可另一个可能并不能排除。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能不提防。   “子厚你的想法,我也曾经考虑过。只是当时条件还不适合。即使是现在,我也没有把握。”   章惇抬了下眉梢,等待韩冈的下文。   “不过……让皇帝在我等面前宣誓,这个机会,不是经常能碰上,很难得。”   章惇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是啊,太难得了!”   会心的笑容中,韩冈和章惇再一次达成了默契。   走下山坡的脚步,比上坡时更加轻快。   然后,就传来了文彦博求见的消息。 第三百零二章 不悖(六)   “老家伙终于递降表了。”   听到消息,章惇还很矜持地评说了一句,不过内里的兴奋和志得意满根本瞒不过人。   文彦博是元老旧贵们的精神领袖,一直以来都是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死硬。早年文彦博等老臣还在朝堂中呼风唤雨的时候,更没少对章惇这等新党核心下黑手。   章惇当年是吃足了苦头,秉政之后,也没少报复回去,不过文彦博身份摆在那里,又龟缩在洛阳城,章惇除了拿文彦博子孙的仕途出气,真奈何不得那条老狐狸。   本以为会死硬到棺材里的文老太师,今天终于服了软,章惇心里的那股子得意怎么都遮掩不住。   韩冈能理解章惇。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各种享受越来越多,权力金钱美色随意取用,但心中畅快的时候却越来越少了。   老对头服软这种事,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次了。   剩下还有谁?   韩冈和章惇的敌人,只要敢冒头的,基本上已经不存在了。   不过也就章惇开心,韩冈不像他,对文彦博没有什么心结——他过去还没在旧党那帮人手里吃过亏。   “要见吗?”韩冈问。   “玉昆你怎么说?”章惇反问。   “要见面就得回洛阳了,总不能让他来嵩山。”韩冈停下脚步。蜿蜒的山道就在脚下。向上通向太室山巅、峻极峰顶,向下就是下山了。   “肯定是要回洛阳的。”章惇说。   虽然来人说明了,文彦博是准备登门求见,但以文彦博的资历和年龄,当然不可能让这位九十多岁的人瑞前来嵩山拜见。甚至回了洛阳,也不可能让文彦博当真出门来。得反过来,章惇、韩冈上文家去。   年纪大真的占便宜。   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食,就是怕年高出事,九十岁的老家伙什么时候咽气都有可能,若是正好撞上了,不免沾上一身晦气。   章惇和韩冈都是讲究人,在场面上还是做得到位,不想让人戳脊梁骨。   “不过,”章惇抬手拂开从山道边探过来的枝丫,“要是去了文家,文宽夫一摔杯子,屏风后转出五百刀斧手来……”   如今市井中小说里的段子,章惇说来,却是半带玩笑半认真。到现在为止,吕嘉问案的真凶都没有查出来,即使是文彦博,他身上都带着嫌疑。   “那样可就有趣了。”韩冈接上话来。   “是啊,”章惇眉眼深沉地说着,“那就太有趣了。”   若是文彦博涉案,可就是洛阳城中几十家勋族一起连根拔起的节奏。当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   也不知是不是期待有趣的事情发生,章惇最终还是决定要去见文彦博,放弃了继续攀爬峻极峰的计划,先行下山,乘车返回洛阳城。   而韩冈没跟着一起。他对文彦博没有心结,当年刚出道的时候,就让贵为宰执的文彦博很是吃了点亏。   “我一向跟文太师犯冲,去见他,旁边还得备两名翰林医官给他候着。”他是这么对章惇说的。   章惇并没有多说,就在山道上,干脆地跟韩冈告别。   这几日的商谈,该谈了都谈了,日后的利益分配,甚至章惇退休后的安排,都有了默契。   宰相成为议员,章惇的提议,大大加强了议会的权威,也符合韩冈的需要,更是这一次会面最重要的两个成果之一。   对章惇韩冈这等强势宰相来说,成为议员可以更好地控制住议会,可对于章惇、韩冈之外的宰相,却是反过来要受到议会的钳制了。   在章惇和韩冈而言,这是他们眼下能推行的最好的制度了。   等韩冈回洛阳后,再见个面,两人就会分道扬镳,一回关西,一回洛阳。下一回再见面,就不知是几年后了。   绕过峻极中宫,韩冈一路向上。   前后护卫数十人,更远处几百人为韩冈鞍前马后地服侍,甚至早有人到了峻极峰顶做准备,却没人打扰韩冈的步伐。   变成了独自一人的攀登,常年锻炼起来的体力,让韩冈走在陡峭山道上时,如同平地一般的轻松。   本来还以为要在半途上夜宿,但韩冈开始独自登山之后,只用了一个多时辰,峻极峰顶已经近在眼前,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山道中比较开阔的地方,道路两侧只有稀疏的几株树木,剩下的尽是山石。从这里望下去,不仅大法王寺的金色琉璃瓦屋顶,就是登封县城的全貌也尽入眼底。   韩冈有点累了,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立刻就有人递上了温热的茶水。   暮色将临,催促晚课的钟声在嵩山七十二峰的峰峦中回响着,间中还掺杂着山脚下传来的汽笛声。   西斜的日头给大法王寺的楼宇殿阁镀上了一层金辉。仿佛寺中无处不在的饰金,透过屋顶墙壁,一起映照了出来。   金灿灿的嵩山寺院。   从洛阳过来的支线铁路,直抵嵩山脚下,专门服务进香的香客。这也是洛阳最早通车的支线铁路。通车后不到十年,嵩山上的庙宇观祠,如大法王寺、大会善寺、嵩岳寺、少林寺,一个个香火鼎盛,比过往多了十倍。   铁铸成的道路,带来的却是黄金。   但黄金,从古到今,都是祸乱之源。   各家寺庙因为香火旺盛,手上余钱无数,如何花掉这笔钱,寺庙中给出的答案就是买地,千方百计的兼并。   如今登封七成的田产是在嵩山各大寺院名下,而贫者无立锥之地。   这就是京西的现状。   其他州县与登封县不同的地方,只是兼并者是另外一波人罢了。   章惇兴匆匆回去洛阳,看起来是准备从文彦博身上着手,从而将京西旧党收为己用。   韩冈不与他争,倒不是谦让,京西这座火山中涌动的岩浆,可不是收服几个豪门世族,就能压得下去的。   战争开始后,必定要上涨的粮价,只会给京西的局势雪上加霜。战争会带来红利,却分润不到京西底层的百姓身上。   太多财富没有用到该用的去处了。   上面还有当年则天皇帝登嵩山封中岳的遗迹,跟金碧辉煌的寺院一样,都是新近整修过的。   韩冈忽然没有心情再往上去了。   在登封盘桓了两天,韩冈比章惇迟了几日返回洛阳。   之前收到消息,章惇在探望过文彦博之后,文及甫公然宣称要辞去官职参选议员,而京西大族也纷纷表现出要投靠章惇和福建商会的态度。   韩冈想要劝一劝章惇,这些人根本不能相信。   但韩冈在洛阳没有见到当今宰相。   就在这一天的早间,章惇接到京中有变的消息,便匆忙收拾行装,赶回开封。   ——还不到十岁的候任皇帝重病垂危。   即使是在医学越来越进步的现在,幼儿的夭折率都没有低于十分之一。   年幼的候任皇帝,什么时候挂掉都属于正常范围。   可是在正规途径的报信中,韩冈得到了一份密报——来自于他直辖的私人情报系统——候任皇帝之前在宫中,曾经发表过对如今皇室暗弱的现状不满的言论。   这样一来,章惇出京,到底是为了会面,还是为了避嫌。   韩冈现在可没有多少把握了。 第三百零三章 不悖(七)   张虎压了压头上的帽子,低头快步走过小巷。   巷子中,一个老婆子坐在门口,手里正剥着蚕豆。屁股下的小凳子上绑了一根细绳,绳子的另一头,系着个光屁股的小娃儿,正满地乱爬。   看到张虎走过来,那老婆子就一扯绳子,把小娃儿扯过来抱起,警惕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洛阳城中东南角,东水关内利仁坊。靠着洛水航运,年轻男女都有份活计的同时,也是龙蛇混杂,案件频发的混乱地方。   小儿被拐的案子月月都有,在陌生的小巷中被人当贼防着,张虎都见怪不怪了。   穿过百步长的小巷,张虎停在一家门前,左右看看无人,又一闪到斜对面的门口。   拿起门环,依三二三的节奏敲了敲,很快门开,露出了一尺空隙,一张年轻的脸探了出来,看见是张虎,就让开了门,张虎立刻就闪了进去。开门的年轻人,又探头左右看了看巷中,见没有异常,方轻轻的关上了门。   门后的院子中已经有好几个人,全都站着,紧绷着身子,有人甚至手探怀中,抓着不知什么武器,下一刻就会进入战斗的模样。等看清楚是张虎,一个个才放松下来,笑着跟张虎打招呼。   “阿虎,你迟到了。”   “虎哥,你可终于来了。”   张虎逐个打过招呼。   他们这个小团体,跟嵩阳书院的那些读书人不同。那些书生,之前一个比一个调门更高,等到官府开始抓人,就变成了缩头乌龟。但他们,人到现在都还在。   说话中一个个安心落座。最年长的一人,已经头发花白,“阿虎,以后按时来,老头子经不住吓。还以为你不来了。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章惇真的走了!”张虎从院子的水缸里用瓢舀了一大勺凉水,咕嘟咕嘟喝了干净,手背抹抹嘴,“俺亲眼看见他上车。”   老人又问,“有听说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没有。”张虎摇头,“连俺那兄弟都惊讶。说是二更天的时候才传消息来,半个时辰后就登车了。”   另一个中年人道,“肯定是出事了。说不定被辽人打得丢盔弃甲,章贼赶着去处理了。”   “多半就是。有堡垒在,辽人攻过来肯定不容易,但要攻过去,不是我小看……”   敲门声这时又响起,几个人又都跳了起来,死死盯着门口。方才给张虎开门的年轻人,悄步走过去,从门缝里看了看,就拉开门闩,放了一人进来。   来人三十多岁,貌不惊人。但看见他,张虎几人连忙抱拳,“文官人。”   文官人沉着脸进来,“韩冈回来了。”   老人双眼一亮,“章惇刚走,他就回来,是不是二贼起了纷争。”   “不。”文官人显然消息灵通,“章惇赶回京师,是太子出事了。”   “哦?!谁干的?”有人兴奋地问。   京师中的那位太子,不是先帝亲生,乃是远支宗室入继,而且还是二贼的安排。先帝驾崩后,连继位都被压着,还得等所谓议员们到齐了,在议会上宣誓就任。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是个任人玩弄的悬丝傀儡,在座的人,可从没把养在坤宁宫的这个小孩子,当成是正经的皇太子看过。   活着,碍眼;死了,那是该举杯庆贺的一件事。   “不知道。”文官人道,“不过,可以栽在章惇或韩冈身上。”   “离间?”有人反应很快。   “死了太子,不信两宫不心生疑忌,再有传言,两宫会恨死章贼。妇人耳朵根子软……”   “要不是当年太皇太后为韩冈所惑,哪里有今日的天下将亡。”   “不提他。”文官人打断了对话,“吕嘉问死了,二贼又调来了游师雄。如今洛阳城中已非善地,不知何时搜捕到此。诸位这段时间,先避一避风头。如果要远离洛阳,车票和过所我来想办法。”   一人看看左右,不安地问,“会不会查到官人你身上?一下子要办下好些张车票和过所。”   “家叔祖现在与章贼虚与委蛇,就想着保住洛阳忠臣孝子的一点元气。二贼还要给他一点脸面,一时之间,还不至于查到我的头上。”   文彦博的侄孙,文煌伦的话,让众人大为安心。   张虎问道,“包官人现在还好吗?”   文煌伦脑中闪过一个黑巾蒙面的身影,沉下脸来,“不要提他。谁知道他去哪里了!”   约定好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这群人便先后离开小院。   都是心怀赵氏的忠臣,却不得不像贼一样潜行。   张虎充作伴当,跟在文煌伦身后。看起来就是一主一仆走在街边,完全不惹人注意。   一前一后地沉默走了一阵,避开了人流,文煌伦忽然问,“包永年可找过你?”   张虎愕然,瞅瞅文煌伦的表情,摇摇头,“没有。但小人觉得,刺杀吕嘉问就是包先生做下的。”   自吕嘉问遇刺案事发后,张虎一直就觉得这是包永年所为。他们这群人会聚集在一起,最早就是包永年的手笔。可随着文家子弟加入进来,包永年却默默地疏远了团体,多长时间都不露面,都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不过当初讨论如何刺杀韩冈和章惇,就有冒充身份,混上二贼专列的设想。   文煌伦同样相信这是包永年做下的,他们这个小团体制定的种种计划,他也都有过目。只是他对此很生气,“轻躁盲动,坏了大事。”   效博浪一椎,刺杀章韩二贼,一直都是这群人的计划。   但刺杀吕嘉问,却不在计划中。吕嘉问的性命,相比起韩冈、章惇根本不值一提。杀了他反而会让章韩二贼心生警惕。如今再想对二贼动手,比之前又困难了不知多少倍。   “区区一个吕嘉问能有什么用?你等着看好了,救天下之危亡,挽天地之倾颓,绝不是靠他包永年。”   张虎默然,尽管没有再跟着包永年。但他当年犯事丢官之后,是包永年拉了他一把。也是从包永年那里明白,天下不安,百姓罹难,甚至自己指挥使的差事被人弄掉,都是奸臣凌逼天子的结果。   包永年在他,是师长,也是恩人。虽然他现在是听文煌伦的吩咐做事,但还是不想听到诋毁包永年的话语。 第三百零四章 不悖(八)   在天津桥畔分开,文煌伦返回文府。   太师府的大门前,终于多了些人气。不像之前一段时间,完全是门可罗雀。   文煌伦跨过侧门门槛,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正门,两天前,章惇就是从正门处进入太师府中。   杀了文家子弟的元凶,竟然还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入府,数百亲兵更是早一步占据了府邸中每一个角落。府中做事的仆人婢女,也都被赶出来,气焰嚣张之处,仿佛皇帝幸驾一般。   “三十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文煌伦的从堂兄弟文煌仪迎面过来,看见文煌伦便热情地打着招呼。   “才回来。”文煌伦看文煌仪眉眼都带着笑,“怎么,有好事,喜气洋洋的?”   “哪儿啊,还喜什么喜,得吃苦受累了。”文煌仪嫌弃的表情仍掩不住心中的得意,“排岸司那边,刚刚给派了一个差事,要现在就过去应卯。哎,以后可不得往日清闲了。”   文煌伦连忙拱手,“恭喜哥哥了。”   文彦博做了五十年的宰相,子孙甚至侄子侄孙都沾了光,人人有官诰在身。但章韩当政,文彦博不肯低头,文家子弟却连个司、簿、尉的差事都没有。空有官身,却只能在家干坐。倒是这一回,文老太师递了降表,转眼间,文煌仪就有事做了。   “哪儿,哪儿。”文煌仪绷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凑近了低声说,“照我说,阿爷早就该如此了。何必呢?弄得十几年,兄弟们只能做个纨绔,想为朝廷出力都没处做,什么雄心壮志都给消磨了。”   文煌伦低眉垂眼,“哥哥说的是。”   文煌仪叹了一声,“如今总算是好了。六叔、七叔、九叔都能出仕了。十一哥要去路中宪司,二十五哥、二十七哥准备去京城流内铨碰碰运气……记得三十哥你也有荫补在身。早点去打点一下,还能安排个好差事。”   文煌伦道谢,“多谢哥哥提点。”   文煌仪拍拍文煌伦的肩膀,“等哥哥我这边事情稳了,就在景明楼办上几桌,到时可一定要到。”   “一定一定。”   目送文煌仪的背影消失在月门后,文煌伦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文煌仪看来已经忘了他那位死得不明不白的堂弟了。   也许如今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位性格激烈却正直的年轻人了,但文煌仪还记得文煌仕。   文煌仕之死,最后悄无声息,官府那边连个解释都没有。   甚至文家家中,也没人再提起。   但文煌伦知道真相,包永年带回来的消息,被他的叔祖压了下来,只透露给了他这样真正愿意为赵氏尽忠效命这子孙。   文煌仕可是太师嫡孙,而二贼下手却没有丝毫顾忌。   文煌伦觉得,应该就是那一次起,他的叔祖父才下定了毁家纾难,也要匡扶社稷的决心。   只不过,即便是在世受赵氏恩德的文家家中,也只有两三人跟他走在一路。几十年的富贵享受过,除了他叔祖,还真没有几个人在奸人的诱惑面前,会坚持初衷,不弃赵氏。   这不,终于能够领到官缺了,他的堂兄弟们一个个都在摆酒庆贺呢。   带着愤懑和郁气,文煌伦走进文彦博在后花园的小楼,“叔祖,煌伦回来了。”   窗户只压了一条缝,薄纱窗帘遮住了窗外透进来的炽烈阳光。   经过改造的小楼,地砖下铺有铜管,冰凉的井水从管中流过,屋顶上还有水车洒水,一道雨帘挂在屋檐前。   房内的温度,比外面的炎炎夏日,低了有七八度。   进来后,迎面的清凉让文煌伦浑身一阵惬意。   年过九旬的文彦博一如往日地靠在躺椅上,一根木簪束起稀薄的白发,穿着最简单的蓝布直裰,膝盖处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毡。   一旁小杌子上,坐着名和尚,面如满月、唇红齿白,正捧着本经文,给文彦博讲经。   文煌伦认识这名僧人,洛阳城中有名的高僧,一场公开的法事能引来数以千计的洛阳市民。近年来在文彦博面前也很受看重。   他恭恭敬敬地合十行礼,“煌伦见过智严师傅。”并不是为智严的名气,而是因为智严的立场。   坐到躺椅边,文煌伦就听见文彦博带着痰喘的声音,“韩冈回洛阳了?”   每天白天几乎都在半睡半醒中度过的九旬人瑞,此刻支愣起眼皮,浑浊的双眼看着侄孙,并没有让智严避开。这位大和尚,身份特殊,出入各家宅门而不受怀疑。   “韩冈回洛阳了,不过没有进城,带着他的人,直接去了城西的柳树大营。”文煌伦知道文彦博想听什么,“今天明天就该递帖子来拜见叔祖来。毕竟章惇都来过了。”   智严在旁也说,“今天佛诞日,白马寺争香。雍秦商会的秦大掌事和福建商会的林大掌事,可是闹得很不开心。”   既然雍秦和福建两家关系越来越险恶,章惇现在又在拉拢文家,那么韩冈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文家被章惇拉拢过去。   这是智严和文煌伦都明白的道理。领导洛阳世族的文家,左右逢源的自信的源头。   “……”可能之前说话,废了太多气力,文彦博这是从喉间发出的咕哝声,微弱得听不清楚。   文煌伦把耳朵凑近了,屏声静气。   冷不防的,一支冰冷的手突然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文煌伦身子一抖,差点跳起来。低头看时,却是文彦博探出的右手。   老人的手,干瘦如枯枝,青筋毕露,鸟爪一般抓着文煌伦,“要把他请来。一定要把他请来!”   文彦博不断重复的要求,文煌伦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位已经许久没有见面的友人的声音,又在文煌伦的记忆中响起,“韩冈此人一向狡猾,就连章惇都在他手掌心里打转,实是天下祸乱之源。”   “章惇若死,不过只是一时之乱。只有韩冈死了,方能荡清妖氛,恢复天下靖平。”   章惇年且六旬,死期将近。而韩冈正当盛年。章惇若死,反而是给了韩冈机会,但要是反过来,韩冈先死了,即使章惇能够一时得势,到他死前,也来不及收拢天下人心。   “孙儿明白。”文煌伦低声承诺。   韩冈不死,天下不安。 第三百零五章 不悖(九)   隔着宽阔的湖面,文及甫望着对岸的水阁。   文府东园,本为药圃。后为文彦博买下,改造成洛阳、水面最大的园林。   雾气蒸腾而上,数百亩湖面烟波浩渺,衬得对岸的渊映、瀍水二堂宛如立于仙境。   白天的时候,文彦博总喜欢在两间楼阁中度过。   方才与文煌伦说要出门去的文煌仪,此刻却悄然来到文及甫的身后,一声不吭地站着。   文及甫没回头,“三十和智严还在瀍水堂?”   文煌仪点点头,“还在。”   “方才与三十见面,怎么说的?”   文煌仪把他与堂兄弟的对话说了一遍。   文及甫安静地听着,最终一声叹息,“不肯回头啊。”   文及甫管家有二十年了,家里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一二。更别说自家父亲文彦博身边发生的一切。   文煌仪和他身边的一帮人,在做什么,想做什么,文及甫都了如指掌。   到底能做什么,文煌伦他们没有自知之明,而文及甫却早就给他们划下界限了。   “三十哥蛊惑阿爷,就想着为赵氏尽忠。举族上下几百口人,倒是不顾了。”   文及甫摇摇头。   文彦博哪里是受到蛊惑,只是越老越固执,与文煌伦一拍即合罢了。   文彦博前两年都说要静以待变,近年来反倒开始要匡扶宋室了,只亲近合他心意的文煌伦、智严,还有包永年等人。家里人去劝,反倒被骂不孝。   九十多岁的人瑞,活着已经千中无一,可以认得人更是难得,都不指望他还能思维清晰。可文彦博真不算老糊涂。文及甫曾让儿子装成赵氏忠臣去附和,却被一眼识破,赶了回来。   不过文彦博早已不管事了,管了二十年家的文及甫,只要不想让文煌伦见祖父,只是一句话的事。甚至开祠堂,召集族人,把要害文家九族尽灭的文煌伦处置了,也不会费多少口舌。   “廿一,你先回去吧。这一回章惇给的好处不少,去好好选一选,这些年也苦了你们了。”   “三十怎么办?”   “他选的路,结果只能由他承担。”   文煌仪还想说话,看到文及甫的脸色,把话吞了下去。文煌伦做的事,他也知道一点。要保文家安泰,文煌伦真的是无可挽回。   目送文煌仪脚步蹒跚的离开,文及甫的视线,又越过湖面,落向对岸的楼阁上去。   子侄辈顾念兄弟之情这是好事,他文及甫何尝没有。可他们都要把全家性命拿去给人陪葬了,这让文及甫如何顾念亲情。   文及甫暗自轻叹,“可惜啊。”   看不到文煌伦成功的可能性。就算是拿全家人命去换,文煌伦都没有成功的机会。   文及甫还留着文煌伦,只是为文家得到更多好处。   “来人,备车!”转过身,叫来下人。   就在文煌仪过来之前,文及甫刚刚收到一个来自京城的消息——太子病危,疑为人下毒。   乍听到这个消息,文及甫差点懵掉,等清醒过来后,又哈哈大笑起来。   “韩冈啊韩冈,你没想到你选的这个盟友如此愚蠢。”   文及甫并不觉得这是章惇下的手。   现在要解决一个皇帝的办法太多了。直接从议会那边下手。让皇帝登基再退位。能费多少事?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才几岁的孩子,有必要那么难看?   但离开京城的时候,连一点准备都不做,竟然让人给太子下了毒。   章惇空负大名,掌天下之权柄十余年,却连即将登基的太子都护不住,无能两个字盖在脸上,他洗不掉。   京城里面真的是暗流汹涌,保皇一党一直都在虎视眈眈。   章惇若撑不住,韩冈又远在关西,说不定就能给他们得了势。   章惇遇刺,吕嘉问遇刺,还有这一回皇帝突然发病。这几件事,中间脱不开干系。   不过这跟文及甫无关,不,有关,京城中的保皇党闹得越凶,文家就越安泰——章惇和韩冈必须先安抚他们才行。   片刻之后,文及甫乘车离开了家中,前去拜访韩冈。   仅仅从章惇那里得到好处,文及甫觉得还不够多,家中子弟上百人,被打入另册十来年,章惇给的那点,哪里够分派的。   刺客之事,再加上太子之事,完全可以从韩冈那边再弄些好处,即使不能做官,工厂和商会里面总能安插进一点人手。   文及甫带着期待,赶到城西的柳树大营,递上帖子求见韩冈。   很快,营内出来一人,把他迎了进去。   来人自称韩锬。文及甫认识他,是韩冈的第三子,听说继承了其父的学问。   韩冈是天下闻人,有人甚至奉承他是不世出的贤才,他的儿子也有许多传闻。   韩冈的儿子许多,传说成年和接近成年的四个儿子,老大韩钲继承了韩冈理事之才,在关西参与主持雍秦商会,次子韩钟,继承了韩冈的兵法,在对辽战事中崭露头角,三子学问精深,经常在各色期刊上发表文章,四子则跟韩冈一般容易惹是生非,武艺尤其出色。   韩冈遣子出迎,这让文及甫的期待又高了一层。   真的是要有竞争。   章惇过来给了好处,韩冈要争,就得付出更多。   如果是在过去,肯定没有这种好事,但先是皇帝死了,紧接着又是几次刺杀,现在又有太子为人谋害,章惇要安定局面,大方得让人喜出望外。   而韩冈又何能例外?   文及甫并不自大,甚至可以说有自知之明,但眼下的局势真的是对文家太有利了。   文及甫被韩锬领着,一路到了一间屋子中。   屋内空着,韩锬进来便让人上茶上水。   一路上,文及甫跟韩锬搭话,发现韩冈的三儿子,待人处事不是很圆滑,有些书呆子气。说话连点抑扬顿挫都没有,感觉接待人的对话,像是硬生生背下来的。   排除掉为韩冈儿子吹嘘的成分,传闻倒是有几分真相。   请了文及甫落座,韩锬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文及甫大感诧异,韩冈呢?   韩锬直率地说,“文员外勿怪,家严有事,今日让小子代为接待。”   文及甫顿时变了颜色,韩冈不来,遣了毛头小子来,这也太侮辱人了。想发作,却又不敢,只能冷笑,“令尊贵人事忙啊。”   韩锬看不懂脸色一样,“家严的确忙,所以让小子接待员外。”   韩冈这个儿子是读书读呆了吗,连话都不会说。   文及甫正想再讽刺两句,却听韩锬问,“家严又让小子问一下,员外是为文煌伦而来,还是为太子而来?”   就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整个人光着身子站在冰雪中,文及甫鸡皮疙瘩起了满身。   韩冈什么时候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韩冈是打算要挟文家?   文及甫脑袋里转着各种念头,想问又不敢问。   “贵府与贼人勾连之事,家严尽知。没有派人上贵府抓捕,主要是看在老太师的份上,不想让老太师晚年不安。”   “家严还说,章相公觉得你们京西高门还有点用,但他跟章相公的看法不一样。”   “而且看章相公昨日刚走,今日员外就来拜访,家严的看法的确没错——这一句是小子说的。”   韩锬用着他那没有多少起伏的音调,说出长长一段刻毒的话,文及甫呆若木鸡,韩冈眼里根本就没有文家吗?!   “对了,”韩锬端起茶盏,脸色平静,“忘了请员外喝茶。” 第三百零六章 不悖(十)   文及甫走的时候,是什么反应,韩锬没有跟韩冈说。   他过来跟韩冈禀报时,只说了客人已告辞,就接着回去看他的论文。   韩冈也没多问。他没打算理会文彦博家以及京西路上的那些豪门大族。   看着就生厌,更不要说敷衍。以他的身份,本就可以更任性一点。   要不是富家长房没有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家里的老二也不反对,当年的婚约要不要履行,那还真得两说了。   韩冈有他要操心的事。   皇宫里的事儿是一桩。   韩冈收到的报告,太子粪便黑色,呕吐物是酱色,是严重的消化道出血。   一起收到的消息,太医局的御医们正用药水洗胃,并设法用静脉注射糖、盐等营养物质,代替进食,但小孩子很难经受住这种折腾,活到大议会召开真要看运气了。   前头死了一个皇帝,后头新帝还没继位,就又要死了。   一国之君的性命都保不住,传出去,朝廷没脸面,对国家稳定也不利。   太后,皇后,章惇,都希望太子能太太平平的登基。但黄泥沾上身,想洗脱干净也不容易,在别人眼里,一举一动都带着臭气了。   韩冈远在关西,京城里发生的事,他倒是能洗干净自己,但他也不可能站干岸看热闹。   莫名其妙就消化道出血,又不是劳累过度,饮食不协,很快就被怀疑是有人作祟。   出事之后,皇城司和开封府,以及章惇,韩冈两人手上的私人力量,就被发动起来,调查给太子下毒的凶手。   章惇还没回去,给韩冈秘密报告就回来了。   其中并没有任何政治上的因素,只是有个想做皇帝的蠢货,以为现在的太子死了,他就能取而代之。   是与太子一同养在宫中的另一位宗室下的手。   看见太子迟迟不能登基,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才十岁出头的年纪,竟然就能说服他的亲生父亲,收买了在宫中认识的内侍。给太子下的药。   这还真是个天才。要是他上位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但今天,第二份报告回来。   剧情大转折,是太子身边人看到太子重病,担心储位有变,故而构陷排在最前的受益者。即使太子没那个福分,也不能让对头上位。至于前面的供状,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章惇因而大怒,下令清洗东宫。   韩铉过来的时候,韩冈正把给章惇的信装入信封。   用蜡封口,韩冈将信交给韩铉。   “你代为父去京里一趟,把信交给章子厚。完事后,再去见一下黄勉仲,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为父。”   “阿爹,何不让三哥去?他一直在家里看书,真的会变书呆子。”韩铉不愿干跑腿的活,即使去开封,也没有什么意思。   “不想去?”韩冈问。   韩铉嬉笑道,“去了就不能再阿爹身边随时聆听教诲了。”   韩冈说,“行啊,那为父身边接来迎送的差事,就交给四哥你了。”   韩铉委委屈屈的,“也该三哥跑跑腿了。”   韩冈不理会韩铉扮痴扮楞,“你听好了。如果章子厚问起来,宫里面的案子该如何处理,你就跟他说,要处置这等妄人,其实不必要费什么心思。依法惩处就可以了。剩下的章子厚自然会明白。”   “那些帝党就放过了?其实现在正是好机会。能一口气斩尽杀绝。”韩铉提议道。   韩冈指着韩铉,“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孩儿只是希望京城能够干净一点,这样章相公和宫中的关系就能好上一些。”   章惇的举动,太后和皇后那边,心理上可能有点过不去。而且这件事说不准会加深宫中和都堂之间的裂隙。   京城里面从来不缺向这方向努力的有心人。以保扶赵氏为名义聚集起来的团伙,在各地都有一点势力。皇帝的死,太子的病,都是可以被用来攻击都堂的借口。   社会高速发展,赶不上这变化的人数目繁多,聚集起来发泄对社会的怨气,也不免给自己找一个大义的名分。他们就像草原上的杂草,就算烧光了上层的,泥土下面的根系依然缠绕繁衍。   “清除是清除不掉的。”韩冈摇头,“现在怎么做都除不了根。”   人们很容易把自身的不足和生活上的困境,归结于外界,而忽略自身的原因。   自己穷,是有奸商把钱都赚走了。自己不能做官,是因为奸臣控制朝廷。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的想法并没有错。   如今贫富差距变大,超级富豪富可敌国不是形容词。而跟不上时代的、以至于社会等级跌落的旧上层又有很多。因而引发的社会矛盾的确不少。   这就是所谓的保皇党,在现阶段无法根除的原因。就像地里的霉菌,只要有合适的土壤,自然就会滋生起来。   “不过他们人数太少,”韩冈继续说,“破落的大户,不得志的读书人,升不上去的小官,就是他们的主力,全天下的都算进来,一百万有没有?普通人能有两三个亿。只要把普通人安顿好,走马灯的换皇帝都没问题。”   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普通人,他们的需求很容易得到满足,不断扩张带来的战争红利,保证了他们的生存。想揭竿而起不难,哪里都能找到机会,但想要看到天下响应,那就做梦了。   韩铉接过信,跟韩冈说,“儿子明白了,会把阿爹的想法说给章相公和黄参政的。不过……”   “不过什么?”   韩铉怯生生地问你,“等儿子回来,能不能让儿子去一趟河东?”   “为何?”   “战事就要开始了,儿子想去看看。”   韩冈不介意让自己的儿子多长长见识,“等你回来,让你去大同。那时候,多半大同已经拿下来了。”   “这么快?”韩铉讶然。   “因为辽国跟不上了。”   在一个超级工业大国身边,玩工业转型?也许一开始会有点成效,但最后,除了军事工业,剩下的工业都会完蛋,甚至比转型之前还要惨。   这是东施效颦的结果。 第三百零七章 崩塌(上)   韩钟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焦距,十数里外的景象就被拉近到了眼前。   说眼前的确有些夸张了,但是由晨光光学的大工张质亲手磨制的镜片,足以让远方那道水泥砌起的灰色墙体,填满韩钟的视野。   那是大同府的城墙。   大同府为辽国西京,控扼要冲,北通上京,东接幽燕,为大辽根本重地。   十几年来,大宋如日中天,而辽国国势日衰,高丽日本接连丢失,但投入到大同府中的资源反而与日俱增。   围绕着大同府城,辽国陆续修起大小堡垒七十余座,干沟壕河数千条。最后形成了一条绵延百里,横亘大同盆地中段的筑垒地域。   韩钟昨天带着他心爱的望远镜,登上了观察哨的热气飞船。   从百丈高处俯望,绿意盎然的大同盆地,正被一道浑黄的浊迹一切两半。   韩钟今天一样带着他的望远镜。   早年关于研究天象的禁令早已被废除,如今天下间的士子,都希望拥有一架望远镜来观察天文星象。   自然学会更是筹集的大笔资金,用了八年的时间在金陵蒋山和陕西骊山修建了两座天文台。   两座天文台中作为镇馆之宝的两台十五寸口径的大型天文望远镜,其镜片正是由张质父子亲手磨制。修建天文台的主体建筑,其实只用了五年的时间,剩下的三年是等待镜片磨制完毕。   可算是国宝级匠人的张质,能在忙碌之余,抽空磨制手持望远镜的镜片,完全是看在韩钟父亲的面子上。   即使是韩钟在得到这具望远镜之后,也是小心珍藏,用绒布袋子装好放在身边,唯恐在哪里磕碰到。使用时更是会带着手套。   视线上移,出现在镜头中的是大同城防最高处的两座炮垒,驻扎在里面是大辽新封的六位大元帅中的两位。   十一寸的口径,三丈八尺的炮身,两万四千斤的重量,能够把两百斤的炮弹丢到十里之外,完全配得上神威定远安济大元帅和神武平虏安顺大元帅这两个威武的名号。   用来妆点门面,做个好摆件,完全是绰绰有余了。   两位大元帅之下,还有诸多元帅将军校尉,林林总总,总共六百多门轻重火炮。共同撑起大同防线的门面。   除此之外,还有辽人视之为扭转战局的利器的火箭。火箭在战场上有过实际,辽人将其看得很重,尽管火箭由于精准度并不高的原因,只能用数量来代替质量,其需要投入的成本,即使大宋这里也觉得难以承受,但辽国几乎拼尽了全力,硬是给大同方面送来了六千余枚火箭。   辽国几乎是倾家荡产的架势,打造了大同防线。与其说是要跟大宋一较高下,不如说是吓阻。   在不利于契丹铁骑纵横奔驰的群山中,以坚固的寨堡防线,阻止大宋的野心。而以广阔的河北平原,作为进攻的方向,这是十年来辽国的战略规划。   可是当大辽皇帝,以举国之力御驾亲征的情况下依然顿兵于边境小城,甚至可以说惨败而归之后,辽国的战略方针就此从进攻转为防守,将越来越多的资源投入到防御中,不仅是河东,甚至还有河北。   在这其中,韩钟能感觉到一股溺水者拼尽全力想抓住一根稻草的绝望。   只凭这一点韩钟可以说一句,辽国真的完了。   “二郎!二郎!耶律宏业已经自缚出城。”韩钟的贴身亲卫一路小跑着上来,也顾不得喘气,恨不得用最大的嗓门,把这惊人的消息,传告给所有人知晓。   韩钟将望远镜指向另一个方向。   城墙下,城门前,如同蚂蚁一般的虚影,比起城头上的巨炮,要模糊上许多。那是开城出降的守军。   辽国用了十年时间,投入了亿万资金,驱使数十万民夫,方才打造出了这么一座金汤城池。   然后什么用场都没派上,就被双手奉上,送到了敌人手中。   “两百载社稷一朝倾覆,三万里江山水磨风销。”   韩钟轻声漫吟。他最后看了一眼从大同城中蠕蠕而出的行列,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曾经让大宋君臣和亿万子民都无法安寝的契丹铁骑的身影。   收起望远镜,从望楼上下来。   韩钟从来没有怀疑过最终胜利的归属。但也从来没想过胜利会来得如此轻易。   为了这一场会战,为了夺取大同,整整四百门重型火炮齐聚前线,填塞了新式火药的开花弹一车一车的运来。辽人的两位大元帅即使能将两百斤的炮弹投射到十里开外,其杀伤力也无法与能打出开花弹的重炮相比,大同的城墙再坚固,在炮火下也会化为齑粉。   还有六万禁军,二十万民夫,十余万牲畜,以及数以千计的各式车辆。以及预先做好承受巨大伤亡的决心。   一旦大同克复,便是灭国之战的开场。为了做到这一点,大宋朝廷准备了很多。所有的人都确信,这一场会战,必然以官军占领大同城而告终。   唯一的问题是,大同城中的辽国主帅看来也明白了这一点。耶律家的漆水郡王在犹豫了几天之后,很干脆地出城投降了。   “节操这东西是不存在的,性命才要紧啊。”   “世受国恩,却不能死国,此辈留之何益?”   随军转运司中的年轻参谋们,对辽人的轻易降服颇为不满。有几个甚至是恨不得把辽人拉过去,再打一场的架势。   不过看到韩钟这个随军转运副使过来,就立刻转回身去装模作样地处理他们的公务了。   韩钟对功劳没有那么耿耿于怀。   没能趁此良机得到军功,的确很遗憾。但成千上万的大宋儿郎性命得以保全,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辽国还在,功劳是赚不完的,但人死掉可就挽回不了。   开战以来最大的伤亡是运兵车翻车造成的。   这种只有百十人的伤亡就拿下一座城池的感觉还真不错。   “不要再做样子了。接下来有得你们忙。”韩钟站在房中央,拍了拍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过来,“我们准备了那么多的粮秣弹药,不可能搬回去,也不可能一直放着不用。肯定要派上用场。”   “运使,那接下来要打哪里?”有人高声问。   “哪里都可以,拿下了大同,就像吃掉了对手的一条大龙,全盘皆活。” 第三百零八章 崩塌(下)   大同无血开城,河东路的八万禁军,有了更为自由的用武之地。   向北可以直接攻取辽国的上京,入驻辽军西窜的道路。向东穿过太行山,可以与河北的进军夹击辽国南京道。就像一把匕首,插入辽国腹心。接下去到底要捅哪里,自然是随心所欲,已经不是身受重伤的辽国能够抵挡得了。   不过在这之前,韩钟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辽国的降军需要妥善安置。大同开城后的前十天,韩钟压根就没有睡过。困极了的时候,就一杯一杯的浓茶灌下去,稍微清醒一点了,才闭起眼睛休息上一两刻钟,然后睁开眼睛继续做事。   直到三万四千多契丹籍的辽兵乖乖地走进了临时的战俘营,剩下的六万多异族人在宋人做出释放他们返乡的承诺之后,也上缴了武器甲胄,顺服地留在军营中,韩钟紧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安排了车辆将契丹人中的军官一股脑儿地先行送去太原府,韩钟就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从第一天的中午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晚上。   起来之后,饿极了的韩钟就到处找东西吃。端了一盆马肉汤,泡着能当凶器最适合磨炼牙口的干面饼,坐在行辕的大门前,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喝起来。   出入辕门的官吏将校,纷纷侧目而视。只是没人敢打扰随军转运副使的兴致。   不过看不下去的人还是有。   “怎么在这里吃饭?”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韩钟抬头看说话人。   是他的姐夫,同时也是他顶头上司的儿子,王祥。   王祥正投以嫌弃的眼神。   韩钟这般蹲坐在行辕门口,哪里像宰相家的贵公子,分明就是一条守门户的恶犬。   “不在这里吃,如何让其他人看见?”韩钟拿筷子敲了敲饭盆,惫懒地扬起双眉,“好事就要做给大家人看啊。不然何苦找自己不痛快。”   “我还以为你是怕有人找你打饥荒,在这里装穷呢?”   韩钟哈哈大笑,“打饥荒,如今谁还有空?怕都跑去争功了。”   临战时,各部将校争夺资源是常事,随军转运使往往就是被主帅踢出来的倒霉蛋,吃苦受累的活,还落不着一个好。   韩钟虽说后台大背景深,敢在他面前装疯卖傻拍桌子瞪眼睛的几乎没有,但委委屈屈来哭穷的表演这隔三岔五就能欣赏一番。   也就这几天,大同开城之后,争抢物资的将校们改为征抢功劳了,韩钟耳根子算是清静不少。   “苦劳还能沾点边,一场战斗没打,那里有什么功劳。”   “蚊子肉也是肉啊。”   韩钟把碗筷丢给身边的亲卫,拉着王祥往里走,“我那两个外甥怎么样?会说话了没?”   听小舅子提起家里的双胞胎,王祥就一脸嫌弃,“都两岁了,怎么可能还不会说话?你这做舅舅的,出生后就去见了一次面。你姐还说你呢,越大越冷了。都不像小时候那么爱亲近人。”   韩钟打着哈哈,“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今年一定会去拜候阿姊,见一见胜哥彝哥。我早准备了两匹一岁的小马,大食天马的纯血种,临冬牧场出的,一个是持国天王和飞星的第一代,一个是福禄寿喜的孙子,张喜燕那老货可是拍着胸脯跟我说,两匹都是冠军马的底子。”   “那我就代那两个小子先谢谢了。”   韩钟与王祥说着话,一路送到节堂门口,就停下了脚步,“大帅在里面,瑞麟你出示公文就可以了。”   王祥点点头。韩钟不进去是对的,他在军中,在家里都很受看重的原因,并不是他是韩冈的儿子,更为重要的他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几乎没有利用自己的身份来破坏规则的情况。   即使自己猝然而至,韩钟也没有在拜见主帅之前多问一句。   王祥通名入内,韩钟则转会自己办事的地方。   有些事不需多问,王祥的来意,他所尊奉的使命,韩钟已早一步得知。   大同府轻易拿下,朝廷和河北都忍不住了。   在最早的战略规划上,战争的主方向是在析津府方向上。河北平原才是这一次攻略的重点。河东方面,兵力和火力都只是一支偏师的等级。甚至拿下大同府,在计划中都不是必需的。辽人在大同盆地堆积堡垒和火炮的架势,一开始还是镇住了不少人。   但大同府开城了。   虽然说,自从天门寨之役,大辽天子以举国之兵都惨败于区区一边境小城之下,辽国人再也没有主动进攻的勇气。   可大同府毫无抵抗地开城投降,而且八万契丹本族士兵,被送进战俘营的过程中,竟然连一起反抗都没有,足以证明,辽国的脊梁都被打断了。   与此同时,辽国又发生了内乱。   辽国东京道的渤海人起兵叛乱,首领自称是大祚荣的后人,派了亲信渡海来联络大宋,请求外援。声称复国后,愿永为大宋外藩。   永为大宋外藩云云,当然没人会当真。等灭了契丹,定然不会让渤海自外于中国。   不过这一场叛乱,又可以看清辽国内部的混乱。   耶律乙辛建立神火军之后,他对国中的控制力远远强于此前诸多契丹皇帝,诸多叛乱被他手中的强兵碾为齑粉,无人不畏惧他的声威。   但如今辽国内反抗的声势渐渐大了起来,惨败之后的人心思变,这就不是光凭战争能解决的问题了。   辽国的军备不可能停下来,宋军正不断向两国边境聚集,以河东为开端,河北为中心的一场国运之战眼见就要开始,不撑过这一波,大辽就要灰飞烟灭。这节骨眼上,耶律乙辛父子哪还顾得上渤海、女真的小民会不会饿死。   而只要契丹金帐还在大肆搜刮,渤海人、女真人的反抗就不会停止。在外部巨大的压力下,契丹人根本无法分心镇压。   想要抵御外敌,就要搜刮内部。搜刮内部,则会引来叛乱。叛乱的结果,会更难以抵御外敌。这是一个辽国君臣无力跳出的怪圈。   直到他们灭亡。   能够亲身见证一个大帝国的崩塌和毁灭,熟读历史的韩钟甚至感到荣幸,这可是难得一遇的机缘,让他可以精神百倍地投入工作。用最快的速度完成道路的连接和疏通,最终让河东军能够介入到河北战局之中。   河北!河北!   双方加起来有百万大军集结,这将是一场名列史册的大战。   韩钟渴盼自己能侧身其间。   只是接下来交锋的地点,不是河北,而是北地草原。   草原上的统治者早就不再是契丹人了。   当阻卜部族都在为汉人放牧牛羊,当他们用羊毛、羊皮、羊肉向汉人交换,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听从契丹人的命令。   早在数年前,阻卜人就被组织起来,掀起了一场又一场叛乱,不断蚕食辽国在草原上的疆域。直到宋辽间的局势越来越紧绷,辽国天子决定派出一支精锐,在决战前,先行铲除这肘腋之患。   而这支精锐抵达前线的时候,大同府刚刚陷落。消息并不通畅,草原上的会战并没有受到干扰。   三万阻卜骑兵,与以神火军为主的万余辽军,三次接阵,三次败退,一直退到阻卜大王府——这是辽国为了控扼阻卜诸部而建设的城塞,却在两年前被阻卜人夺取——在连日来的第四次交锋中,全线压上的辽军几乎将阻卜人的战阵给打穿的时候,两千多汉家铁骑从侧后方突袭辽军本阵。同时进入战场的,还有十八门三寸榴弹炮。这些火炮更是抢在骑兵攻入辽军本阵前,将辽军主帅的大纛和他本人一起变成了地面上的一摊污物。失去了最高指挥的辽军,也失去了胜利的机会,最后以六成多的损失为代价,逃离了战场。草原就此一战而定。   而河东方面,顺利夺取了大同后,就在大同开始整顿兵马、囤积物资,整整休养了两个月。雁门两边没有铁路连接,为了保证从大同出塞的大军能够得到充分的补给,不得不等待军需补给运送到位。同时这也是等待河北方面的战事打响。   当八月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桑干河上。   从涿州至沧州,千里战线上的一千三百门火炮一齐揭开了炮衣。   以前所未有的猛烈炮火为先导,在河北边境上的二十三万宋军,一举突破了辽国辛苦建立起来的防线。   此时此刻,韩钟低头看了看怀表上的指针,又抬头望了眼绑在平板车车厢上,随列车缓缓北去的一门门榴弹炮,“终于开始了。” 第三百零九章 伪帝(上)   鼓声停,长刀落。   刀光一闪,一颗须发皆白的头颅瞬间落地,咕噜咕噜滚了老远,一道血雾追在后面,将地面染得更红。   持续了一个下午的咒骂声终于戛然而止。   萧海里疑惑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中午时台下拥挤的人群,现在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排排头颅,堆叠在面前。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南京道上最为显贵的汉人家族,全家老幼都在这里了。   韩家的家主,南面官的汉枢密使,做了圣宗皇帝继父的那一位的嫡亲曾孙,是七百人中的最后一个。   来自皇帝的口谕,要让这个吃里扒外的叛贼,亲眼见证他里通外国的下场。   来自金帐的宿卫,拾起那枚不肯瞑目的首级,双手捧到萧海里的面前。   “带上吧。”萧海里不想多看相处几十年的同僚。起身回头,往着金帐的方向走去。   宿卫将首级装入木匣中,双手捧着跟在萧海里的身后。   要回去向天子复命了。   一路走过来,仅存的几个汉人官员,都远远地退开。闪躲间投过来的几眼,带着浓浓的畏惧。   他们不得不怕。南京道上的,举族三千口,就在这几天,尽数被皇帝派人屠灭。   而刚刚由萧海里监斩的玉田韩家,因为他们那位显赫的祖上的原因,都已经脱离了汉人的界限,成为的大辽国中顶级的显贵家族,依然没有逃脱皇帝的猜忌。   不过他们应该也不会有冤枉,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不可能指望汉人大族还会与国族一条心。其中或许会有一二忠臣,但在整个家族几百口上千口面前,不可能还甘愿坐在快要沉没的大船上。   汉人里通南方,要卖了整个南京道,渤海人在东京道上闹腾,通过海陆跟宋人勾连。阻卜人就不说了,早些年就已经是宋人的狗,给他们看着羊群。   女真人倒是一副忠心鹰犬的模样,抓捕韩家马家,就是完颜阿骨打带队的。   不过等送人打过来,萧海里可不信,女真人会跟着一起去送死。毕竟连天子的亲侄儿,漆水郡王都投降了宋人。   监军领头出降,历朝历代都没有如此可笑的事情。   但是放在风雨飘摇的现在,又完全让人笑不出来了。   宋人已经开始全面进攻,涿州对面新修的克敌堡,昨天早上派人发信过来说宋军进攻。到了中午的时候,陷落的消息就传来了。   宋军攻到析津府,怕是也要不了十天。太子殿下正在析津府主持防御,萧海里不是很看好。只希望砸在析津府防线上的几百万贯,好歹能让太子多支撑几天。   要是能如天门寨一般,挡住宋军进袭的脚步,那就有和谈的资本。   今年以来,萧海里曾经作为使节被派出去三次,每一次都在边境上被挡了回来。几十年前,他还名为萧禧的时候,看见他就一脸赔笑的宋国守将,如今连面都见不到。就像大辽对待边鄙蛮夷部落一样,就连守兵的眼神里都是鄙视。   几十年前……呵,萧海里自嘲而笑,换作几十年前,宋辽两国的边界又哪里会在涿州的北面。   要不是萧海里是后族出身,又是被皇帝带在身边,他都想找找门路了。   只是,真要让萧海里背叛耶律乙辛,他也下不了决心。   耶律乙辛虽然是篡逆得位,但他自登基后,任贤选能,对臣子信之重之,结以恩义。自奉简薄,财货多赐予臣下。   英明之处,之前几位正统天子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大辽在他手中变得空前强大,如果不是遇上了更为强大的敌人,大辽国中不知有多少人愿意为他效死命。   属于皇帝的金帐,已经很旧了。   当年刚刚造出来的时候,即使在几十里外,亦是鲜明夺目。数千匹来自于南朝蜀地的金丝锦缎,被缝制成了金帐的外层,在阳光下,散发着耀眼的灿金之色。   但如今巨大帐篷外观斑驳陈旧,旧日的鲜亮的色彩,被风雨侵蚀得暗淡无光。就像风雨飘摇的大辽,也许下一刻就会崩塌。   几年来,不断有人向皇帝说,如此有损大辽声威。还有人要提议,要垒砌十丈高、百丈宽的台基上,上面只有金帐矗立,可以彰显着金帐的主人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地位。然后提议的人,就被打发到日本去丈量土地。南朝打过去的时候,就没了消息。多半已经死了。   自从天门寨惨败之后,耶律乙辛尽一切可能,将手中的资源都投入到军事中。对自己的吃穿用度,已经节省到不像一位天子的地步。   原本金帐周围随时有三千名金甲羽卫护卫。一个个身高体健,全副武装,全都是在战场上有功勋的精锐,放到神火军都能带上至少十人的小队。但如今只剩下不到千人,剩下的都派上了战场。   原本金帐旁还有天工司最杰出的成就,两尊万斤大元帅。每天早晚都要释放号炮。一炮鸣响,数十里方圆,清晰可闻。但半年前,这两门炮就为移送到前线的堡垒中。   南朝,萧海里出使过多次,对那里的风土人情都有了解。南朝的汉人许多人都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家里越是贫寒,在外面就越装得光鲜亮丽。即使是南朝的朝廷和皇帝也不例外。萧海里作为正旦使、生辰使去南朝恭贺年节和天子诞辰的时候,那边的朝廷都恨不得把家底都搬上来,炫耀南朝的富庶和强盛。而大辽国中一向都是讲究实务的。   萧海里一向都对此感到很自豪,从来不会因为寒酸而自惭形秽。如今的皇帝,也正合他的心意。   但是,无论什么样的忠心,都要建立在家国尚存的基础上。   杀掉了心怀异志的汉家大族,杀掉敢于起兵造反的渤海人,但终究,还是要打赢一仗啊。   萧海里没有等到天子的召见,而是等来了一名又一名从前线下来的信使。   南朝权相章惇亲自压阵,五十万大军在三日内,碾过了两国之间临时修起的国境线。   守军没有死守边境,纷纷向北方退回来。   燕山脚下,围绕着大辽南京,有一条坚固的筑垒地域,这里就是预定好的决战之地。   只是在计划中,前沿各地守军,应该抵挡一阵子,再退回来。   如今计划的改变,只意味着一件事……   很快就能看见宋军大旗了。 第三百一十章 伪帝(中)   旧日合身的衣袍,如今穿起来空空荡荡。   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竟然还顽强地维持着生命。   每天三次御医把脉,耶律乙辛都能从那位医生脸上看到为难,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的神情。   耶律乙辛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自从天门寨那次受伤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   身边很多人等着他死,还有更多的人盼着他死,但是他偏偏一直活到今日。   有时候耶律乙辛觉得,他要是能早一点死就好。就在灭掉了日本,灭掉了高丽,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但菩萨让他活到了现在。   不仅没有死,还有足够的力量控制整个国家。   尤其在宋军开战之后,反而觉得自己的精力更加旺盛,甚至身体状况也好了不少。   在过去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总是浑身麻痹,要泡在热水里好一阵才能慢慢缓过来。但最近的半个月,各种疼痛麻痹和旧疮带来的酸痒,都消退了许多。   整个人就好像一部被从里到外整修过的旧车,又开始稳稳当当地上路行驶。   只是他这辆老车所率领的车队,此时正向悬崖外一路狂奔。   当五十万宋军,以无可阻挡之势从南方的大平原上碾压过来,早前在边境上设立的防线都显得脆弱不堪。   虽然有人说五十万只是吓唬人的号称,实际来攻的宋军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万。还有人建议耶律乙辛对下宣称,宋军只有二十万,必将在析津府的高墙深垒上碰得头破血流。   耶律乙辛拒绝了这个提议。   现在不仅没有必要,同时也没有办法用谎言来提振信心。敌人很快就要来到面前。这时候说的谎,到时候全都会被拆穿。   章惇所带来的五十万大军,是实打实的五十万。   耶律乙辛的枢密院,统计了各部传来的军情,确认了宋军的兵力。这是经过了分析对比后的结果,如果把各处的消息简单的加起来,宋军都要超过两百万了。   如果真的有两百万就好了。   恐怕走不到析津府,宋军就会被饿死大半。   可惜宋军只有五十万。   在还没有铁路的时代,五十万人同样走不到析津府。   如果有五十万的正军,必须要有一百万的民夫来运输粮草物资。不论是辽国还是宋国,都无力在一个战略方向上动员起如此庞大的力量。   直到有了铁路。   不过这一回宋军在河北的进攻,依然分成了三路。   东路发自沧州,目标连接东京道的平州。中路主力自涿州出发,直奔析津府而来,而西路则紧贴太行山行军,接应从河东出来的兵马。   还有宋国的海军,从两个月前开始就在骚扰渤海沿岸,从辽西到平州,沿海城乡处处烽烟。而且财大气粗的宋人还到处送兵器送甲胄,渤海族的叛军刚起兵时连头盔都配不齐,半个月后,装备都要赶上神火军了。   耶律乙辛面前的沙盘上,代表宋军的小红旗,已经插满了南京道南部区域,以及环渤海的一片。而且红旗占领的区域还在飞速的增加。   耶律乙辛站在沙盘前,许久没有动弹。   从昨天开始,每一封送来的战报,都意味着一个城镇的陷落。   再过几天,大辽在南京道上的控制区域,可能就只剩下析津府附近很小的一片地盘。   即使不通兵事,都能看得出大辽一方所面临的绝境。   “陛下,还是移驾大定府吧。章惇来势汹汹……”   又有人忍不住劝说耶律乙辛避让宋军的锋芒,话才说了一半,看见皇帝脸色,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时惊骇欲绝,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耶律乙辛比了个手势,两名宫卫立刻上前,将此人拖了出去。   求饶声转眼就听不见了。   “朕不想再听到类似的废话。”耶律乙辛沉着脸,教训着金帐中一干参赞军机的臣子,“朕驻跸何处,朕自由考量,不须尔等多言。尔等只需考虑如何守住析津府。”   耶律乙辛冷笑了一声,“一枪不发就跑,朕让后人如何看朕。析津府有百堡千垒,聚集了全国的火炮,要是丢下析津府,大定府、临潢府又如何能守得住?”   南京道上,辽军总兵力也有三十万人,其中装备有火器的精锐不下十万。即使如今接连败退,有很多队伍直接被打散,没能回来,但耶律乙辛还是有足够的兵力守住析津府防线。   只是这些人身处高墙深垒的析津府防线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耶律乙辛心里面还是藏了一个疑问。   不过这时候,即使有疑问,他也不能说出来。   “陛下,坐下来歇一歇吧。”   耶律乙辛摇摇头,他要是坐下来,恐怕今天白天就没有什么精神站起来了。   “陛下是不是担心太子。”一名近臣猜度着耶律乙辛的心思,“太子多谋,又有武勇,区区渤海人绝不是太子的对手。”   耶律乙辛冷漠地说,“朕和太子若有失,还有太孙。”   但太子、太孙此都不在京城。   名义上他们是平叛,实际上,他们带着半数神火军,正一路向西,他们要迁徙万里,到宋人的势力无法染指的地方去。   阻卜人封堵了草原上向西的通道,但再往北去,漠北之地,同样可以前往西方。   如果自然学会上的记录没有错误,那么只要远行万里,就能抵达与世隔绝的泰西。大辽将会在那里重新立国,而他耶律乙辛的子孙也会在那里开枝散叶。   “如此就够了。”耶律乙辛想。   即使是他这位大辽皇帝,都没有了跟宋人一较高下的信心。   宋人还没打过来,造反的络绎不绝,投降的争先恐后,没有他耶律乙辛坐镇燕山南麓的析津府,整个南京道还没开战就要崩溃。   把守帐门的宫卫又从门口进来,带来了又一分战报。   一名近臣接过战报,展开一看,立刻蹦跶了起来,带着兴奋,“陛下,大喜,陛下,大喜。”   耶律乙辛抬起头,急迫地说,“是谁的捷报?”   “完颜阿骨打,他昨日于桑干河畔,阵斩八百宋军。” 第三百一十一章 伪帝(下)   “阿骨打,回来了?”   “阿骨打,干得漂亮。”   “阿骨打,还是你们厉害。”   “阿骨打,你先去见皇帝,回头我请你喝酒。”   完颜阿骨打的同袍欢欣鼓舞地迎接他的凯旋。阿骨打也笑着,一一给他们回应。   开战近十天,宋军势如破竹。难得有一个真正的捷报。其他的捷报,都是胜利转进,只有他们,是真正拿到了斩首,逼退了迎面的敌军。   神火军在前线伤亡惨重,一个个千人队填上去,然后一个个被打残下来,才几天的工夫,伤亡就超过一万五。已经快要赶上神火军成立以来的总伤亡。上百个大小部族失去了他们的继承人。   而在前线驻守的皮室军、头下军、部族军,一个堡垒五千人,一个城池一万人,就这样,连续被歼灭,差不多已经有十万了,整个南京道守军的三分之一。   能把宋军阻挡一时,已经是难得的成就。士气近乎于崩溃,还能坚持抵抗的部队越来越少,为了维持住人心士气,阿骨打所取得的战果是值得,同时也必须被大肆鼓吹一番。   完颜阿骨打还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派来的使者告诫过一番。他也知道了该怎么配合来自皇帝的要求。   领着换了一身光鲜的装束的手下,完颜阿骨打来到了金帐前。   大辽天子亲自出迎,枢密使和宰相率文武两班跟随,为完颜阿骨打举行了最高规格的凯旋仪式。   阿骨打举着缴获的宋军旗帜,将之献给皇帝。他的部下也将一枚枚宋军的首级堆放在皇帝面前。   龙颜大悦,完颜阿骨打成为了女真部的第一个郡王。上万人一起欢呼,天子设宴赐酒。   酒宴过后,完颜阿骨打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脸上尽是阴云。   当年他跟着太子平定高丽日本,凯旋归来的时候,皇帝给予的规格也不过如此。   这只是歼敌三百的小小胜利而已。   他手底下的同族兄弟,没有一个因为阿骨打的受封而感到欣喜。   幺弟完颜斜也把人都赶了出去,过来劝阿骨打,“二哥,这里不能留了。宋人马上就打过来了,析津府根本都守不住。我们手底下完颜部两千儿郎,不然都断送在这里。汉人跟契丹人的恩怨,我们女真人不要插手。皇帝给你那么高的爵位,不就是想让你带着完颜部的儿郎们为他去死吗?”   完颜斜也的话,完颜阿骨当然都明白,皱起眉头,“不要胡说八道。皇帝对我们完颜家有大恩德,刚刚又赏赐又授勋,要是背叛了,我们还有脸去见人吗。更何况,现在我们身处大军中,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要不然就跟皇帝说要去前线杀敌,干脆直接降了宋人算了。”   阿骨打有些犹豫,如果他是一个人的话,为皇帝尽忠倒也罢了,但他手底下有整个完颜部,不得不为几万完颜部众考虑。   “我们刚杀了他们那么多人,章丞相愿意收留我们吗?”   “这件事交给我,我去南方探查一下。总得给我们完颜家找出一条活路来。”   这时金帐派人来传话,“大王,陛下召见。”   完颜斜也忙凑在阿骨打耳边低声说:“哥哥不管皇帝说什么,想办法离开这里。”   再一次来到金帐中,天子和宰执们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欢腾的表情。   皇帝依然威严,“酒醒了吗?”   完颜阿骨打点点头。   “说一说吧。你是怎么打的。”   “只能说是幸运。”完颜阿骨打说。   那是一场经过计划的伏击。   利用了宋军的狂妄。把他们引入了伏击圈。   但即使被伏击了,宋军还是很好地组织起了反击。完颜阿骨打他所率的完颜部八百甲骑,在那一次伏击中,损失了近三百人。与他们所击败的对手,其实并没有多大差距。只是后来大辽一方的援军线先一步赶到,宋军才不得不撤离战场。   听完颜阿骨达的叙述,耶律乙辛沉默下去。几个宰执,在那里宽慰着皇帝。说宋人骄狂,必重蹈当年赵光义的覆辙。   辽军一开始的战略规划便是如此。   引诱宋军深入,然后截了他们的补给线,最后在坚实的析津府防线下,把宋人击败。重演高粱河之战。   但眼下,这份战略顺利执行的把握,已经越来越小。阿骨打的胜利,不过是一片惨败中的唯一亮点。   耶律乙辛仿佛听到炮声从南方传来。宋军距离他的金帐已经不到两百里了。   耶律乙辛陷入沉默,外面又传来军报。   “陛下,阿息保回来了。”   耶律阿息保,大辽的夷离堇,负责把守保州,开战后的第二天就丢了他的驻地。   完颜阿骨打见过他很多次。狂妄自大的一个人。看不起宋人,又爱自我吹嘘,说要给宋军迎头痛击。朝中都以为他有能耐,把他安排在保州。谁知一天就丢了保州。   “他不是被俘了吗?!宋人放他回来做什么……”耶律乙辛忽然沉下脸,“让他来见我。”   阿骨打还想按斜也的计划请战外出,但看见皇帝的表情,他决定换个时间再来。耶律家丢人现眼的样子,他这个外臣不方便看。   走出金帐,就发现耶律阿息保。阿骨打差点没把他认出来。   原本总是一派趾高气昂、看不起任何人的五院部夷离堇,跟眼前弯腰弓背的小老头儿完全不是一个人。   阿骨打不敢久待。看着阿息保被招入帐中。   耶律乙辛也差点没认出他的臣子,看了好一阵,“阿息保,宋人放你回来做什么?”   阿息保缩着脖子,“要臣带一份口信给陛下。”   “口信?阿息保,你是要说给朕听吗?”   “陛下,宋人的列车已经能穿过保州了。”   “怎么可能?铁路不是拆了吗!”宰相叫了起来。   “我们拆,他们就建上了。修的比我们拆的都快。”   耶律阿息保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恐惧。仿佛看见一个无法想象的怪物的恐惧。   他亲眼看见宋军如何在已经拆卸的铁轨和枕木的路基上,重新铺起一条铁路来。   他们拖来了枕木,他们拖来了钢轨,每隔十丈他们就安排了一组人在铺设轨道。等修完这一段,又挪向前面。   被拆掉的干线铁路长达二十里,他们动用了上万人,然后只用了三天的时间就铺设完毕。   管铁路的士兵挥舞着红旗绿旗,一辆辆列车在冒着黑烟的机车带动下,沿着铁路驶来。   卸下了士兵,卸下了枪支弹药,卸下了一门门巨大的火炮,还有各种车辆马匹。粮食草料堆积如山。   即使是夜里,也是灯火通明。木质的龙门吊将一个标准箱一个标准箱箱的辎重,吊上同样标准化的列车。   十万大军的军需在此处集合。然后又被分派出去。   敌人的生产力强大到一定地步的时候,亲眼确认到了巨大的差距。耶律阿息保完全提升不起来对抗的念头。   耶律阿息保就这样被宋人带着,在刚刚设立的辎重转运点外围绕了一圈。要为大辽坚持到底的念头完全变了。   耶律乙辛默然良久,“章惇怎么说的?”   “章惇说,”耶律阿息保吞吞吐吐,“如果陛下能及早醒悟,素服出降,还不失王侯之选。若是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根本打不赢。   在阿息保的认知中,大辽历代皇帝中,眼前的这位,他可以轻易排进前三。   但他一直被诟病为弑君篡位的伪帝。   阿息保从来没这么想,但现在,他的想法变了。   不是因为耶律乙辛篡位,而是耶律乙辛即将失去他的国家。   没有国家的皇帝,就是伪帝。   “把萧海里叫来。”耶律乙辛说。 第三百一十二章 权相(上)   如雷一般的轰鸣,不时的响起。   炮口吞吐着火光,数秒之后,远处的城寨上空,就腾起一团烟雾。   最新型号的开花弹,雨泼般落向目标。灰白色的硝烟,笼罩在城头。   桑干河畔的坚固城寨,西京府防线外围最重要的一座堡垒,其高耸的外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崩塌。   缺乏足够的水泥,用夯土建筑起来的城墙,在新式的火炮和炮弹面前不堪一击。   辽国一切都在仿效中国,而东施效颦的结果,反而让辽国在中国军队的进攻前,脆弱得仿佛一枚鸡蛋。   章惇把望远镜还给年轻的指挥官,还说了声多谢。   指挥着三十门重型火炮的炮兵军官,因为宰相的礼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让他介绍起他手底下的火炮,说话又一下变得流畅起来。   章惇很喜欢这样的年轻人。   单纯而且专业。比起旧军中的那些老油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远处的堡垒上,一团巨大的烟雾腾空而起。比起之前火炮产生的硝烟更为庞大。   “塌了塌了!”一直都在观察着敌方阵地的火炮长,一个个兴奋地叫了起来。   章惇再次接过望远镜。   灰烟散尽,能看到城寨的外墙有很长的一段彻底崩塌下来。   火炮的威力再次展露无遗,过往没有十倍以上的兵力,根本不敢围攻的坚城,现在甚至不能拦住大军前进的脚步,哪怕多上一天两天。   章惇依稀记得韩冈曾经给过火炮一个评价。   至圣先师的教诲,释迦牟尼的佛法,都没能改变宋辽两国之间关系,火炮做到了。   这就是真理。   口径越大,威力越强,就越贴近真理。   原本章惇以为是个玩笑,现在看来,这个评价本身就是真理。   真理发威,战事远比预期进展的更快。原本预计要用五天拿下的大兴寨,现在看来,在天黑之前就能夺占。   章惇的预估稍微乐观了一点。   城中的守军一直抵抗到了第二天中午。   一位姓耶律的将军,率部奋战到全军覆没。   一道矮墙下,章惇看到了这位将军和他最后的十几名卫兵。   身上都是弹孔,血已经流干。   “是个英雄。好生安葬了。”   章惇感慨了一声,为国尽忠的臣子,永远都值得尊敬。   然后他就去了车站,把一百零三名阵亡将士的棺椁,送上了回程的列车。   十七个指挥围攻,三十门重炮轰击,析津府外围排第一的堡垒也只支撑了一天半。给官军造成的损失只有一百挂零,而被歼灭的辽军,超过一万人。   这是两国如今实力的真实差距。   辽国唯一的优势就是骑兵。这是开战之前很多人的想法。尤其是在辽人的战略中都是打算用大量的骑兵来打乱官军的后勤以及兵力部署。   但辽国的骑兵优势只存在于二十年前,以及现在人的想象中。   规模化养殖的马场遍及中原,数代选育出来的优良品种,自幼用过剩的粮食和高营养的苜蓿喂养起来的马匹,在中原有数百万之多。   还有阻卜人,他们不仅提供了大量的羊毛,还提供了大量个头低矮但能耐粗饲同时耐力悠长的优良马匹。   开战之后,都堂很轻松就搜罗出二十万匹军马,来运输辎重。   轻骑兵,龙骑兵,河北参战的骑兵虽然总兵力不到三万,但都是一人三马,开战之后,表现了极强的战斗力——不论是在涿州之北,还是在桑干河畔。   大小百余次交锋,基本上都是以宋军取胜而告终,只有最近一回被打了伏击,损失了数百人。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用了二十年来厚积国力,宋辽两国的差距已经大到不可想象。   这将是一场摧枯拉朽的战争。   辽国皇帝现在也终于了解到这一点。   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份从涿州行辕送来的奏报,章惇轻笑,“老朋友来了。”   也许从桑干河畔去往析津府,直接见耶律乙辛会更快一点。不过章惇还是从前线回到涿州,接见大宋官僚的老朋友,多次作为使者前来中国,原名萧禧的萧海里。   又是几年未见,萧海里比印象中老了许多。当然也没有了二十年前来到中国时的嚣张狂妄。   “萧使别来无恙。”   “两国安好百余年,如今却兵锋相见,海里智不能定风波,力不能挽狂澜,心力交瘁,岂能无恙。”   “当年贵主遣兵攻入我国。败两国之盟,毁旧日之好。那时候,我也觉得很遗憾。不过,现在想想倒是好事了。朝堂内外从此没有人对贵国有太多幻想,也可以齐心尽力,来筹谋军事了。”   萧海里针锋相对,“熙宗皇帝初登基便心念幽燕,其毁约败盟之意早传播于天下,岂是鄙国之过?”   章惇笑道,“没必要做口舌之争了。辽国将亡,萧使不如想想如何自保自身。我们也是打过多次交道的老朋友了,只要萧使有意,没必要与耶律乙辛玉石俱焚。何况澶渊之盟,真宗皇帝与贵国圣宗约为兄弟。这件事我们也记得,在开封,已经给圣宗皇帝的后人准备好了一个位置。”   章惇居高临下,游刃有余的态度,过去是属于大辽的。   萧海里心下生叹,却又企图动摇章惇。   “海里听闻,相公秉政数十年,只闻有宰相,不闻有帝后。如今天子未立,朝堂混乱,相公不镇压国中,却率军于外,远离数千里,却不担心国中生变?”   担心谁呢?韩冈,太后,不死心的保皇党,还是不着调的储君?   都中有变,他可以立刻率军回返,数日之后就可以兵临城下。谁敢作怪?   “不担心。”章惇有些失望,没有了实力支撑,萧海里的口舌再锋锐也毫无意义,何况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硬话来,“萧使,我们还是进入正题吧。贵主到底开出了什么条件?”   萧海里脸上涨红,章惇收起了表面的客套,而耶律乙辛让他带来的话,也使得这位老使臣倍感屈辱,但为了国家,他还是深深的低下头去。   “鄙主请为中国屏藩。” 第三百一十三章 权相(中)   说完这句话,萧海里就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都瘫了下来。   从平起平坐的大国,到称臣为藩,落差不可谓不大。   但只要能够得到一段喘息的时间,大辽不是没有机会。   宋国内部矛盾重重,长眼睛的都能看到,一旦宋国内斗,大辽便可以浴火重生。   “屏藩?”但章惇仿佛听到一个很有趣的笑话,哈哈笑了起来。   “三代分封,诸夏为屏藩,以御夷狄。汉晋分封,同姓为屏藩,以御异姓。自唐以来,设屏藩者,皆属域外,以力所不能及,故羁縻之。”   萧海里脸色惨白下去。   “而今日。幽燕故地已在我手,燕山以北,域外之地,虽有千里万里,铁路铺设过去,亦是近在咫尺。力所能及,又何需羁縻?”章惇缓缓踱过来,就在变得僵直的萧海里耳边,“萧使,我只有太祖皇帝的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萧海里面带寒霜,一位合格的外交使臣,腰骨可以变得很软,也可以变得很硬。萧海里远比合格更出色,家国被羞辱的时候,即使被下到汤锅里,嘴巴也是硬的,“大辽尚有四千万子民,若相公一意孤行,到时候玉石俱焚,其结果,恐怕相公不愿意看到。”   “三百万!”声音自墙角响起,章惇和萧海里说话时一直做记录的年轻人放下笔,“三百万。你契丹连妇孺在一起,只有七十五万户,三百一十万口。”   萧海里心中一紧,契丹本族的人口数量,他是知道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他身为大辽重臣,了解国中内情是理所当然,但敌国中枢也了如指掌,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插话的年轻人,眼睛里都是桀骜不驯。   宰相与敌国的使者会谈,必然会有人记录,就像皇帝身边总有一个起居郎。萧海里进来时,并没有在意他,只当做房中的摆设,就跟房里的几个卫兵一样看待。   有胆子起来插话,是章惇的亲儿子,还是哪家大臣的子侄?   萧海里没有理会他,带点冷笑一看章惇,这就是宋国的规矩?   章惇摆了一下手,年轻人敢插话,却不敢违逆,躬身退了下去。   “失礼了。”章惇低了低头,以示歉意。   萧海里侧过身,不敢大剌剌接受宰相的道歉,更不敢穷追猛打。   “小孩子不懂规矩,不过话说得没错。辽国户数三百一十三万,人口不到一千五百万。汉人占四成,渤海、奚族、阻卜、女真等部族又占去三成多,契丹仅仅有四分之一。”   每年两期派去辽国的医疗队是宋辽和睦的象征,不仅为辽国的贵胄们看病开药,还对辽国种痘进行技术指导。直到上一回耶律乙辛领军入寇,宋辽两国正式决裂,才中断了持续多年的医疗派遣活动。   辽国皇帝在宋国医疗队给贵人们看病时,盯得很死,杜绝一切宋人发展内奸的机会。但耶律乙辛所没能提防的,辽国第一手人口资料,已经被宋人掌握在手中。   萧海里却想不到宋人的医疗队还有这种作用,心里面把内奸十八代祖宗都骂遍。外交使者最怕的就是自家漏了底,这时候,纵有苏秦张仪之辩,也无济于事。   章惇满是信心和笃定,“如今幽燕汉人箪食壶浆迎我王师,辽东渤海人起兵复国,草原上的阻卜人更是早就降顺我中国,奚部、女真亦与我暗通款曲。萧使,你还以为汉、奚、渤海、女真、阻卜诸部,还会与契丹人同生共死吗?”   萧海里哑口无言。各族离心,都是宋人的功劳。大辽国中到底有多少叛逆,章惇知道的比自己更多。   “更何况大同那边一枪不发无血开城,契丹人中愿意玉石俱焚的又有几人?”   最好的说客,永远都是事实。   萧海里甚至都快要被章惇说服了。   他不会背弃母国,但他确认了,章惇的决心,根本不是用言语能够打动。   近在眼前的胜利,没有谁会放开手。   这位宰相的眼里只有灭国,立不世之功。到时候挟功绩御万军回返开封,必然权倾朝野。即使韩冈也难以与其争锋。   萧海里仿佛看见了另一位耶律乙辛。   还没有称帝时候的耶律乙辛。   “也许……”会谈无果,被送出来的萧海里,回头望着章惇所在的院落,“机会不在眼前,而在开封和关西。”   ……   章惇看见萧海里出门的时候,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不是卫兵搀扶,就要摔下阶梯。   只有一两寸高的门槛,萧海里还会被绊到,足可见其心神慌乱,举止失措。   弱国无外交。   二十年前的大宋君臣,无论如何都品尝不到让辽国的使臣绝望而归的感觉。   昔年因为西夏为乱,大宋被辽国敲诈了一回又一回。道理说不通,人情讲不通,解决问题的手段只有利益。   精明强干如富弼,一趟趟见辽主,就是为了说服辽主,每年拿一笔岁币,比过来抢一把更合算。   赵顼在位的时候,历朝历代数得着的贤臣能吏在朝,还是得向辽国割让土地。   幸而过去付出的一切,现在都能拿回来了,还要连上利息。   若是拿不回来,他章惇也不好向国内交代。   包括土地分配,战争债券的偿付,耶律乙辛轻轻巧巧一句愿为屏藩,就想要大宋把已经唾手可得的收益放弃,强如章惇,都压不住下面的沸反盈天。   只有灭辽,才能得到足够的土地,只有灭辽,才能偿还得了前后三期本息已高达一亿一千万贯的战争债券,只有灭辽,才能让他身后的一帮们满意。章惇很清楚,他得到的支持,都是需要回报的。   皇帝做不得快意事,   不,章惇推开门,隆隆的炮声隐约从天际传来。   率雄师,覆敌国,兵锋所指,无不克复。敌国天子,俯首称臣。   没有比这更快意的事了。   “相公。”   方才被章惇赶出去的年轻人正局促不安地看过来。   王寀王道辅。王韶的幼子,王厚的弟弟,韩冈也视其为弟。看在他们三人的面子上,章惇用为掌书记。带在身边做些文书工作。   “以后注意点。”章惇轻易地放过了王寀。   不过是一个两方和睦的象征,才能和性格本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的关注点,早就落在了百里之外。   三日后,宋军将析津府要塞的外墙纳入火炮射程之内。   辽主耶律乙辛并没有撤离。 第三百一十四章 权相(下)   代表天子的仪仗,缓缓挪上析津府主要塞的城头。   一顶明黄色的罗伞,特意地被高高竖起。城头上的守军的欢呼声,在城下远处都能听得到。   这是一位皇帝最后的尊严。   通过俘虏确认了城头上的摆设,并不是耶律乙辛故作迷阵。章惇不免对他升起几分敬意。   最为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他最后的表现,却像一位真正的天子。   在确认无法用称臣来阻止宋军的侵袭之后,他没有像狗一样夹起尾巴逃走——即便他还有退路。如果往北逃窜,还是能够苟延残喘好些年——而是选择了在死地坚守。   “君王死社稷啊。”章惇举着望远镜,在前线的壕沟后,望着要塞城墙上的黄罗伞。   即使镜片是由国中最好的工匠手制,但远在五六里开外,章惇也只能勉强分辨出城头上那一点过于鲜艳的黄色。   如果是高悬在半空中的瞭望哨,恐怕只凭肉眼都能看到这么多。都是拥有一对能够在夜里,从天空中数出一万颗星星的好眼睛。   最好的望远镜给他们使用,指挥下面的火炮发射,才是相得益彰。   “相公,要不要遣使进城劝降?”   “之前已经让萧海里带话回去,如果耶律乙辛愿出降,早就出来了。既然不愿意……”章惇回头,“那就成全他吧。”   工兵们正在飞快地修筑阵地,一道由曲折壕沟和矮墙组成的阵地防线迅速成形。   这一只遇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专业性的兵种。拥有自然学会内部头衔的工程师平均一百名官兵里面就有三人。   在优秀的工程师和指挥官的领导下,工兵们不仅可以快速的构筑阵地,能用最短的时间搭建起横跨河面的浮桥,同时也是突破各种防御体系的精锐。   开战以来,在炮火的掩护下,神机营辖下的六个工兵指挥用爆破等手段,攻下的坚固堡垒已经达到了两位数。   橘红色的火焰中,一座座高耸的城墙在半空中分崩离析,化作一地的碎石瓦砾。让辽国依仗高墙深垒进行国土防御这一东施效颦的图谋宣告破产。   “还有多久?”   问话的是章惇前两天见过的年轻人,这一回又是他带着手下的重炮群上来。   工兵指挥使灰头土脸,忙得一头汗,听到炮兵又在催,没好气甩了一眼,“催你娘奶去!”却见章惇走在年轻的炮兵军官身后,忙改口,“三刻钟后,就可以让火炮上来了。”   工兵们已经开始将地面夯实碾压,做了简单的硬化处理。安放火炮的位置,特意做成了向前下沉的斜坡。这样一来,开炮之后很容易让向后移动的火炮重新复位。   这也是安装在炮车上的火炮才能做到的。大宋的火炮都已经配备了炮车。   轻型的火炮,一匹马就拉着走,而重型的六寸榴弹炮就得十二匹挽马一起上阵。   而辽国那边,只有口径两寸以下的轻型火炮才能装上炮车。可以正常使用的重型火炮炮车,辽国制造工艺还够不上,只能固定在台基上。   放在台基上的火炮复位不便,每次射击过后,都要隔上很久,才能进行第二次射击。而且精准度都会因为复位不到位而大打折扣。   析津府主要塞中,两门主炮一直都在开火,每一次射击,炮弹掠空,都如同山谷间狂风呼啸一般。   但一刻钟才能开上一炮,准头堪比掷骰子。经历得多的老兵,都不去理会,埋头工作。   赶在工兵指挥使约定的时限之内,阵地主体构筑完成。   一门门火炮从后面推上来。   重型榴弹炮的车轮快有一人高,七八个炮兵左右推着轮子,挽马低着头吭哧吭哧地拼命向前。   二十四门重型火炮,就在析津府渚要塞的视线范围内安装到位。   但要塞内的守军就眼睁睁地看着,并没有试图进行攻击,打乱炮兵阵地的部署。   开战伊始,辽军曾派出一支支不到千人的骑兵队,穿过漏洞处处的战线,跳到了宋军的后方,试图切断宋军的补给线。但这些骑兵队,几乎都是有去无回。能回去的,指挥官几乎都是性格油滑,嗅觉灵敏的那一拨人。   机动兵力损失惨重,自此,辽军完全失去了城外野战的勇气。   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们的运气。   在宋军内部,始终不满足于现有的火力。总希望加强再加强。   在武学最新编订的作战条例中要求做到,当敌人选择野战的时候,火炮的火力,必须能够覆盖三里以内的敌军集结地,而且能够从三里外一直轰击到三十步内。而单独配置的炮群,更要能够直接在六到八里之外,直接攻击敌军的大营。   当遵守新编条例配属到队的虎蹲炮,在战线前整齐排开,任何敌人敢于冲上来,就像丢进热水里的糖块,在铁与火中,融化殆尽。   轰!轰!轰!轰!   一声声轰鸣,从炮兵阵地上此起彼伏。开花弹和实心弹,交相蹂躏看起来十分坚固的要塞城墙。   在重炮压制了城内辽军之后,工兵们步步向前,进一步构筑新的火炮阵地。   上百门轻重火炮围住了要塞,宋军也完成了对这座皇帝驻跸的要塞的包围。   开战后的半个月,大辽皇帝被纳入射程。   “抓住辽国皇帝!生擒耶律乙辛!”   养精蓄锐的神机军喊出了充满信心的口号。   章惇并不在乎耶律乙辛的死活。抓个活的回来给谁看呢?他已经是分派功劳的那个人了。   至于名垂青史什么的,有一个监修国史名头的章惇,更加不在乎。   不过官兵们想要有个目标,他也乐于成全。   夕阳照在析津府要塞上,棱角分明的城寨被染成了血红色。刚硬的线条仿佛坚不可摧。却在一次次撞击和爆炸中,变得残缺处处。城墙顶端的天子仪仗,早就变成了破布碎木。   章惇等待着。   京城里面的一点小风波,被他抛到了脑后。   开战后,京城里隔三岔五就在传他丧师辱国的消息。   幸亏有铁路在,前线的军情通常两天之内就能传到京师,更重要的是没有了皇帝压在头上,让章惇不用担心有人能背后扯动他的后腿。   等收复幽燕之后,自可以回师京城,将恼人的虫豸们一扫而空。   一声响彻云霄的爆炸,析津府要塞的南面城墙垮塌了下来。   十丈长的缺口,要塞脆弱的内部暴露在外。   “终于可以见一见大辽皇帝了。”章惇期待地说着。   年近六旬的他,此刻,正站在人生的巅峰。 第三百一十五章 反扑(上)   “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   耶律乙辛静静地坐在御榻上,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   枪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密集。仿佛鞭炮一般,砰砰砰响个不停。   一个时辰前,要塞的外墙被摧毁。宋军如潮水般涌进要塞中。在宋军的主力面前,耶律乙辛身边最后的精锐完全没有抗衡之力。   投入大量资源的防御体系,如同纸糊的灯笼被轻易的突破。   此刻守护他的宿卫大概只剩千余人了,正借助着要塞内部的地势,拼死抵挡着宋军的冲锋。   轰轰轰,短促而微微发闷的声音,是宋军虎蹲炮在咆哮。   炮声响过,猛然间就是一静。待枪声再响起时,已然又近了许多。   耶律乙辛闭了闭眼,忠于他的士兵,此刻又少了许多。   一名将领撞了进来,头上正有鲜血流下。血水遮住了眼睛,他用袖子抹了一下脸,顿时满脸的血污,差点让人认不出他的身份。   他急切地说,“陛下,前面已经挡不住了。还请陛下移驾!”   大辽皇帝安坐不动,“朕之前已经说过了,朕不会走的!走吧。快点走吧。”他对自己信重的将军说,“宋军要抓的只是朕,你们还有机会离开。”   将军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陛下不走,臣如何能走。今日,臣请为陛下效死于此。”   大部分军队已经被耶律乙辛安排突围了——就在外墙被突破之后。残存的大臣一部分跟随军队突围,剩下的一部分则纷纷自尽。   或许还有一些已经准备投降宋人,耶律乙辛不打算再计较。也许那不是什么好选择,但契丹人又能多存活一点下来。   将军离开了。   耶律乙辛闭起了眼睛。   没有了视觉的干扰,外面战斗的声音更加清晰,而空气中油料的味道也变得浓烈起来。   “点火吧。”耶律乙辛平静地下令。   “陛下。”回应的声音犹犹豫豫。   “还不点火!”耶律乙辛呵斥,“难道要让朕受辱于章惇?”   “臣,臣遵旨。”慌慌张张的脚步过去,就是呼的一声,热风迎面而来。   火起了。   一生走马灯般莫名地在脑海中略过。   童年时,家里穷得只剩几十只羊。就连放牧都被排挤到水草最恶劣的地方。但耶律乙辛凭借他的努力,还有一点点的运气,最终得到了先帝的关注。由此一步步爬到了大辽国的巅峰。最后,甚至杀了太子、皇后、乃至皇帝,篡逆为君。   除了最后的结局,这一生,已经足够圆满。   昔年赶着羸瘦的羊群,望着河对岸丰美的草原,那时候只想着能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上好牧场,做梦也没想过能够成为一国之君。   火焰舔舐着屋顶,梁柱噼噼啪啪地呻吟着。热浪滚滚而来,浓烟渐渐弥漫在眼前。   耶律乙辛并不后悔,不论是篡位,还是与宋军对抗到底。   如果宋军能允许大辽存续,他不介意低一低头。但宋军要赶尽杀绝,他宁死也不会俯首。   空气燥热起来,死亡已经在眼前,耶律乙辛心中越发平静。   皇帝都做过了,儿孙也有了去处,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遗憾了。   火焰涌了上来。   衣服最先开始燃烧,皮肤须发也跟着燃烧起来。   耶律乙辛一动不动,任凭火焰将自己淹没。   ……   “可惜了。”   听闻耶律乙辛效商纣自焚鹿台,章惇叹息着。   率师伐国,执其君长于前。   至高的荣光近在眼前,却错手而过。   对此,章惇觉得很是遗憾。   不过,世间事本难十全十美。相比起收复幽燕,区区一耶律乙辛又何足为道?   “好生收敛,厚葬之。”章惇吩咐下去,自有人将大辽之主的尸身装入棺椁。   章惇驱动坐骑,缓缓前行。   道路两侧,禁军持枪而立,威风凛凛,而辽国军民纷纷低头俯首,不敢直视。   开战仅仅一月,章惇便横扫幽燕,歼敌十万,逼迫辽国国主自尽,尽收燕山以南。功业之隆,建国以来未曾有。   章惇高居马上,目不斜视。   前方城门深邃,宛如隧道,厚重的城墙不愧大辽第一要塞的名号。如此要塞,却没有守住三日。   开战前,他就认定毕生功业在此一战,却不曾想,胜利来得如此轻易。   蹄铁敲击着石板,清脆的蹄声在门洞中回响。   当章惇带着他的大纛进入城中。   欢呼声从城头,从城内,从城外连绵响起,连天接地,响遏行云。   章惇进驻析津府要塞,在已为白地的行宫旁住下。   接见降服的辽臣,接见本地士民的代表,审阅析津府的防务,安排下一步的进军规划,还有从东京城送来等待他批阅的公务。   诸多事务还等着章惇去处理,但章惇现在要做的,却是庆功宴。   拿下了析津府,是一个重要标志。当年太宗就在此折戟沉沙,百多年来,官军再没有涉足过此处,直至今日。   十数万功臣的代表,等待他的褒奖。   “好生安排。不要出岔子。”章惇吩咐下去,这是他此番出征最后一桩的要务了。   拿下了西京大同、南京析津,还有中京道、东京道和上京道等待攻略。但是不必章惇再亲自领军,自有将帅分头出征。   辽国天子已死,主力伤亡殆尽,而其残存国土上,叛乱此起彼伏,已经不可能还有翻盘的机会。   章惇只准备在此稍等时日,就可以凯旋归京。   携不世之功,凯旋而归,之前许多不方便做的事,也就可以开始动手了。   章惇起身,穿窗望月。   人臣至此,已为极致。   而他,已经不想再给人当臣子了。   ……   一道黑影从阴暗处钻了出来,望着不远处欢腾嬉闹的宴会场,眼神中只有仇恨。   宋军正在大肆庆祝胜利,本地汉人正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他们。仿佛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大辽不会亡!”   他恨恨地说着,返身钻进一道密门,将门重新关好。   沿着阶梯曲折向下,片刻后,出现在一条平直的隧道中。   隧道延伸向前,只有十四五丈的长度。并不是连接城池内外,仅仅是沟通各个库房的道路。   越过排在前面的几座库房,里面的藏物,他连多看一眼都没有时间。在最后的一座库房中停下脚步,里面是一个个密封严实的大木桶。   “小心点,小心点。”他不厌其烦地提醒着。   位于地下的密库里藏了有十几人,都是耶律乙辛最后的安排。   整整八万斤火药,藏于要塞下方的密库中,就在他们身旁的石门后。   “好了没有?”他催促着。   “好了好了。”一人抱着个小火药桶,一点点地撒着火药,撒出一条线来。   放下桶,他说,“你们都走吧。先上去,从前面的出口,那里看管得并不严密,出去时候小心一点。”   “你呢?”   “总有人要留在这里。”   脚步声逐渐远去,渐不可闻。   火苗滋滋地燃烧,沿着蜿蜒曲折的引线一路烧上去。   火星没入了火药桶中。 第三百一十六章 反扑(中)   “快一点,快一点。”紧张的催促在暗夜中响起。   刨土的声音又快了几分。一蓬蓬泥土,沿着斜坡滑落下去。   长长的斜坡是堤坝的一半,背对宽阔的河面,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平原。   还是那个声音,冲着堤坝上半人高的洞窟里喊着,“挖了多深了?”   “四丈深,一多半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矮个子从里面钻了出来,“再来一回就好。”   跟在他的身后,如同捅了兔子窝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从里面飞快地钻出四五个人来。   “都闪开,都闪开。”矮个子把后面的人都从洞口前排开。   就听见噗的一声闷响,自洞中喷出一蓬灰来。   正是秋汛涨水的时候,堤坝后奔涌不息的黄河水,掩盖了一切声音。   “好了好了,快下去。”   催促中,一堆人又鱼贯而入。   很快。刨土的声音又从洞中响起,一筐筐泥土从洞中推出来,沿着斜坡倾倒下去。   只剩下问话的人在洞口周围徘徊。背着手,一副首领的模样。就是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脚底的摩擦声都透着焦躁。   堤上堤下都有人来回巡视。不过他们对人和洞口都视而不见。中间有人下来问了两句又上去。来回徘徊的脚步又快了一些。   半个时辰之后,矮个子又出来了。   “好了?”首领劈头就问。   “好了。”矮个子拍拍身上的灰土,“前面的土都在往洞里渗水,再往下去直接就挖对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头,把跟在他后面的同伴一个个拽出来。   那几个同伴没他那么精力充沛,在洞里辛苦了几个时辰,上来后就瘫倒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   “别挺尸。”矮个子走过去,一脚一个,把人都踹起来,“回去有的是时间休息。赶快把东西放进去。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   连哀怨声都没有,几个人忙爬起来,上到堤坝顶上,搬下几个箱子。   这时候没人催他们。领头的两个人都变得婆婆妈妈,“慢一点,慢一点,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别晃,别晃。要稳,一定要稳。”   箱子抬了进去。洞中又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矮个子盯着洞里,一边说,“你弄来的这炸药还真是好东西。只要有个百十斤,把火一点。任你是石头还是水泥,轰隆一声全没了。”   “是八箱四百斤。要不是为了保险起见,就跟这条夯土的大堤一样了。”另一人嘿嘿冷笑两声,又开始催促从洞里爬出来的几人上去抬箱子,“快一点快一点,救赵氏江山。挽大宋危亡,就看今夜了。”   月影西沉的时候,一个个装满炸药的箱子全填塞进了大堤上的坑洞里。   众人爬上大堤的顶端。月亮从西边照过来。拉出很长的影子。   引线绕在轱辘上,矮个子就拿着轱辘,顺着大堤往上游走,一边后退,一边放线。   众人护着他,前后左右盯着。   在堤坝上巡视的人,先后过来通报几句,又问问情况,都是神色紧张。不时有人催促再快一点。   把引线放到尽头,就换一个轱辘把线头连接起来,继续放线。一直退出了有一里路。   “差不多了?”   “够远了。”   “打招呼吧,看到那边退了多远。”   火把举了起来,在头顶上摇晃几下。十几秒钟过后,下游方向很远的地方,有一点星火在晃动。肉眼看不太清晰,但在望远镜中倒是很清楚。   “差不多有三里,没问题了。点火吧。”   火把放了下去,贴近了地面。一点火星亮起,然后瞬息远去。   大堤蜿蜒,在暗夜中,仿佛一条匍匐的巨龙。向东向西,无限地延伸开去。   但两条河堤之中的水脉,才是真正的巨龙。   自出三门峡后,黄河就在中原大地上曲折东行。浇灌了数千万亩的土地,滋养着无数生民。   可一旦失去的河堤的约束,黄河又会一下变成吞噬生命,席卷平原的恶龙。   正是秋汛泛滥的时候,奔涌的洪水距离五丈多高的黄河金堤顶端,还剩下五分之一的距离。   “可惜不是5月6月的时候。”   “章惇不会选择在夏汛时过河。”   两人进行着没有意义的对话,缓解着心头的压力。   贴着大堤顶端那闪烁的火光,离他们越来越远。距离那坑洞越来越近。   长达半年的筹划,半个月的紧张,以及半个夜晚的忙碌,结果就要呈现在面前。   伤亡可能会达到一个恐怖的数字,两人都有大义在心中,但数以万计的性命,却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不知会有多少户人家流离失所。”   “后悔了?”   “不,只是一时感慨。”   “范文正曾经说过,一家哭何如一路哭。我也想说一句,一路哭何如天下哭?赵氏危亡,天下将倾,要挽回大局,牺牲难以避免。他们是为天下而死,死得其所。”   “说的是。等我们除掉韩章二贼之后,再好生赈济就是。”   自我肯定的对话中,火星没入了洞窟。   对话停下来了,众人都屏住了呼吸。   等待的时间似乎变得漫长起来。   是熄灭了吗?还是之前布置时发生了错误?   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人们所关注的堤坝,在坑洞的那一段忽然向上拱起,就像人们在被子中翻了个身。   没有炸药带来的火光,而爆炸的轰鸣声,近乎微不可闻。   下一刻,爆炸的那一段忽然塌陷了下去。就像炭笔的画,突然被人擦去了一块。十几丈长的缺口出现在坚固的黄河大堤上。被拘束已久的河水,撒欢般的一拥而上,从缺口处喷薄而出。   黄河下游的河床,远远高出大堤另一侧的地面。这是一条能成为分水岭的地上悬河。   破堤而出的洪水,就像瀑布一般划过数丈的高差,恣意昂然地向北方的城池村庄涌去。   拼命想挣脱束缚的河水,将堤坝上的缺口越冲越大。从十几丈到几十丈,仅仅用了半刻钟的时间。   大自然的威力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微不足道。连言语的功能都似乎失去了。   今晚就是他们引发了大自然的威力,但众人依然看得目瞪口呆。   河水汹涌。   宛如雷鸣。 第三百一十七章 反扑(下)   这是黄河北岸不远处的一座庄子。   一两百户人家聚居,男女老少不到1000口人。耕种着周围大约七八千亩的土地。   村庄外围有着两丈多高的围墙,用来抵御南下的辽人和盗贼,有着一百多年的历史。多年的太平日子,围墙年久失修,已经有了几处垮塌。只在开战前,匆匆用木板和石块堵了起来。   河北大地上随处可见这样的一个普通村落。夜色已深,整个村庄都陷入了沉眠。   村庄的一角,一座院落,一对夫妻正安然酣睡。   窗外隐隐有雷声传来,丈夫一下惊醒。   “是打雷了吗?”   他披上外套,下床推开窗户,向外面探出头去。   秋夜清寒,天上星光灿烂,看不到半点云翳。   妻子也醒了,她同样听见了仿佛来自天际的滚滚闷雷,“下雨了吗?”   “没。也不知是哪里下了。”丈夫紧了紧衣襟,颤颤索索地钻回被子里。   “说不定稍晚一点我们这里要下雨。八月的天,说变就变。”   妻子说,“可别下太大,地里得去看看,别淹了。”   丈夫点点头,“天亮就去。看哪天天气好,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晒晒。再下几场雨,就要到冬天了。”   妻子答应下来,又说,“大姐的衣服已经很旧了,要买新的了。不然媒婆都看不上眼。”   “好,好,我知道了。等地里的秋菘收了就去城里扯块好料。”   “还有大哥的炭笔和簿子。都用完了。这两天就看他拿根木棍在地上画了。”   “知道,知道。”   “大哥算数好,上回东家娘子还找他算香油钱。要是能读出来,就能去城里做账房了。”   “看你那眼界,学会的陈会首都夸过大哥。大哥日后要考进士的,算学进士。最少都有一个举人。到时候,官人能做,议员也能做……”   “好,好,进士,进士。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   夫妻俩又躺了下来,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狗突然叫了起来。   全村的狗接二连三的惊起,疯狂地乱吠着,此起彼伏,有什么令他们恐惧的东西正在逼近。   夫妻俩再次被惊醒。丈夫警觉地说,“把大哥大姐都叫醒,出事儿了。”   全村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亮。村民们纷纷出门探看详情。   早起的农夫在大街上狂奔,恐惧地大喊着,在他身后,洪水正从围墙缺口处挤进来。一道道水柱挤过缝隙,水脉漫过街道。   丈夫双脚一软,“发水了!”回过头他嘶声喊:“他娘,快把大哥大姐叫起来!”   十三四岁的女娃子,还有个八九岁的男孩,被他们的母亲从房里拉了出来。   “他爹。”   轰的一声巨响,村子南面的围墙消失不见。被围墙阻拦在外的洪流瞬息间横扫村庄。   街道上的一切,忽然消失不见,人和牲畜绝望地在水中挣扎。   一家四口,提前一步爬上了院中的枣树。   水越涨越高,飞快地淹过了门槛、淹过了窗户,把整个门户吞没,一点点地覆盖了屋顶。   围墙一段接着一段的垮塌,没入水底。   在他们眼中,鳞次栉比的村庄,很快就只剩下屋脊忽隐忽现。   妻子脚下一滑,手没抓稳,一下落入水中。只见浪花一卷,人就没了踪影。   “娘!娘!”两个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   丈夫把儿女往树梢上推,并不粗壮的树桠已经摇摇欲坠,他咬咬牙,“爹去找你们娘,你们就在树上,大姐抱紧你兄弟,抓紧了。”   他放开手,一下被水冲远,挣扎着露出头,“别放手!千万别放手!”   ……   黄河的另一边,一个少年正哧溜一下从大堤顶端滑下来,走过一段小道,再晃晃悠悠穿过一段田埂,快天亮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家中。   他的父亲刚刚起来,“堤上怎么样了?”   “水退了。”   “这么快,水位多少?”   少年家是佃户。   侍奉的地主家中有四百三十多亩地,三家佃户和六个长工为他耕种。   地主最引以为傲的是他自然学会预备会员的身份。作为家在黄河边的会员,被派了一个日常记录黄河水位的工作。早晚两次上堤记录,黄河汛期,更是又加了一个巡视堤岸的差事。   而他把这两项工作,交给了自家的佃户中,认识几个字的一个。   而佃户要忙着农活,便把夜间巡视堤岸和检查水位的责任,交给了自己的小儿子。   贪玩的少年对于得到夜间出入家门的权力十分开心,但一夜大半时间都用来与小兄弟们一起在快要收割的高粱地里捕捉鹧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匆匆到堤坝上瞄了一眼。   然后他发现水退了。   水位比昨天看到的脚下不远处翻滚的洪水低了近一丈下去。   如果水没有退,少年还能有一个晚上的自由时光,但现在水已经退了,他只能失望的跑回家去,告诉他的父亲。   “呃……低了好多,有一丈吧。”   “胡说八道。”佃户上下一打量,就一巴掌刷在儿子后脑勺上,“跟张家二小子去地里玩的吧,叶子还在身上。还敢骗你老子!皮痒了是?!”   也不听儿子解释,扯着他的衣领子,一路骂骂咧咧,往大堤上走。   堤坝上只瞄了一眼,看见脚下半露的河堤,他就叫了一声苦,连滚带爬地跑了下来。   佃户在黄河边住了四十年,他能分得清楚,水位下降,到底是洪峰过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也顾不得错怪了自己儿子,直奔向自家的佃主。   片刻之后,一个矮胖子骑着马赶来。   手脚并用的爬上堤坝,愣愣的呆立了一刻钟,看着指示水位的标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节节地从水下暴露出来。   “破堤了,破堤了。”   这一天,黄河大堤开封段曹村埽下游十七个观测点先后上报,本段水位急剧下降。   这一天,三山浮桥上报,北岸水漫,不知边际。   这一天,黄河决堤,水漫大名,河南地与河北的联络,全线中断。   一封封金牌急脚飞报京城。   河北大军,音讯全无。 第三百一十八章 无妄(上)   雪片一般急报送入都堂。   一份份的又从都堂转到宰执们的手中。   黄河决堤的位置已经确认,不是南岸崩塌,开封可保无虞,让两府诸公安心不少,但北岸破堤,泛滥的洪水直抵大名,截断了中枢与前线的联系,京城中不免人心惶惶起来。   “如有人在公然散布谣言,别管他们是什么身份,不用客气,送去孟津筛沙子也好,送去大名修堤也好,都可以。”   “这时候,不能有任何放纵。宁可错抓几个,也不要遗漏了危险。”   警察总局副提举,在黄裳身边唯唯诺诺,一个劲地点头。   “好了,我知道你一向勤谨,做事有章法,不过多嘱咐几句,照常做事,记住我的话就行。”   打发了值夜的副提举,黄裳身边又变得静悄悄。身前身后的亲随护卫,都在沉默地走着。一队队警察,巡视在道路上。路口都设置了鹿角栅栏,普通人除了急诊或婚丧嫁娶,都必须等到五更天之后才能放行。   这是宵禁。   京师内城的宵禁,并不是因为洪水暴发才开始。在章惇率军出征时,宵禁就开始了。   违反宵禁令的路人,全送到各厢的警察分局看押起来。一开始挺多,这几日逐渐少了。但反弹也很大,警察总局抵抗不住,黄裳知道他们的难处,方才遇上了顺便就给他们一点支持。   一队人马这时追了上来,领头一人穿过护卫的队列,没人拦着他,就这么挤到黄裳的身边。   黄裳抄着手,望着空寂的街道,“真安静啊。都不像京城了。”   深夜的京师,一向是喧闹的。汴水上有装卸货的工人,州桥夜市中有谈天说地的老饕,鬼市子里有捡便宜的主妇,甜水巷处还有往来的酒徒嫖客,以及钻进瓦子通宵达旦的赌客。城墙外,还有一群一群等着入城的牲畜家禽,哼哼叫着,绵绵叫着,嘎嘎叫着。   “无事最好。”李信依然少言寡语。   黄裳笑了笑,“幸好玉昆相公放了你在京城。换成是王舜臣、赵隆,我可就要头疼了。”   “都走了,京师里总得留人。”   “为了能赶上这一战,一个两个都哭喊着要出征。生怕错过这一次,就没有日后了。”   李信露出一丝怅然,“毕竟是辽国。”   看到李信已经换上了出行的外袍,黄裳问,“这就准备走吗。”   近黄昏的时候,都堂内部交流了一下,决定派人,几方权衡,最终决定派出一文一武,文官主持救灾,武官则指挥兵马,重修堤坝道路,并剿除盗贼。当然,当务之急,还是联络上前线并打通补给线。   文官直接就是大名知府,武官这里,选了李信。   “都堂下令,哪敢拖延?”黄裳轻轻点头,武将中,还是以李信最是省心。   “尽快恢复交通,联系上行辕。还有,仔细察看堤坝,确认是否是人为。”   黄裳并不担心这一场洪水会让此番出征功败垂成。   过去还没有铁路的时候打仗,从前线到京师,消息要走个二三十天。中间有个什么波折,就是半个月音信不通。现在也就耽搁个四五天,并不影响太多。   章惇出征之前,预案做了一个又一个。   粮草都没人担心。从开战前,朝廷就把军粮运输完全委托给福建商会。三分之一走铁路,剩下的从海上运输。章惇出事,福建商会拼了性命都会把粮食送过去的。开战前,枢密院还在沧州囤积了三百万石粮食。   更有沿海的铁路,虽然不是干线,运力也小,从路程上还兜了个大圈子,但至少能支撑前线一定比例的军需。   黄河决堤也有预案。正是担心黄河泛滥对后勤的影响,才将开战时间,选在了入秋后的七月。也就是预案中,黄河决口的位置是在南岸,这一回北岸堤破,让一多半准备做了无用功,但终究还是有一半的准备还能派上用场。   只要河北、京畿全力动员起来,能够很快把这一场洪水平息下去。   而现在最大的疑问,就是这一次决堤的原因。   “参政还是觉得是有人作祟?”   “都八月入秋,哪来的洪水?”   世人都知道秋汛,但历年来黄河水患,几乎是在夏季达到最高点。决堤也多在夏时。秋天决堤的情况极少见。尤其是黄河大堤整修之后,稳定了干流流向,已经多年来没有过决堤的记录了。   黄裳已经收到自然学会传来的消息。   汛期开始后,南岸一日一传讯,向京师报平安。各地记录点的水位数据,三日一汇总,一同发往京师。   “秋汛开始后,开封段的水位都在警戒水位以上,但只是超过了一点,并没有达到近年来夏汛的最高水位。四天前今年第六号洪峰进入开封段后,并没有新的洪峰。这堤坝到底是如何破的?”   李信在河北驻扎过,知道一点河北黄河大堤的情况,“北岸金堤当年就没有修好。”   “希望就这么简单。你太太平平地把洪水堵回去,前面章相公也太太平平地把辽国灭了。”黄裳疲惫的,“等这一仗打完,我就回去编纂道藏。在京城里过一年,人能老两岁。我还想多活几年。”   “祝参政心想事成。”   “我去找熊伯通了。你都走了,他这只惊弓之鸟应该安心一点了。”   李信只能呵呵笑了,拱了拱手,先行离开。   马蹄声一片远去,黄裳摇了摇头。   熊本是枢密使,章惇离开前,让他主掌都堂军事。   张璪病重,养病在家,挂了个平章军国重事,实际上已经是致仕退休的状态。游师雄主管河东和西北方面的战局。   剩下的人中,熊本是朝中仅有的拥有主持灭国经历的宰执,如今的都堂中,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代替章惇,主持军事庶务。   等这一仗过去,成为宰相是十成十。   但黄河决堤的消息一传来,熊本立刻就躲进了自家的宅院。即使都堂内部的会议,他也是通过纸面与同僚交流。   熊本的态度很明显,就是在怀疑决堤是韩冈做的手脚。   章惇兵围析津府,功成在即,突然间黄河决堤,断了北上大军的归路,如果是人为,等于是要置章惇于死地。   在很多人的眼中,章惇若是出事,最大的得益者只会是韩冈。   而黄裳同意让李信暂离京城,也是为了化解福建一系的疑心。   黄裳是福建人,却属于韩冈一系,在他看来,雍秦、福建两家,要是因此事儿起了冲突,就太让人遗憾了。   如果要化解,最好是尽快。   轻轻抖了一下缰绳,黄裳加快了一点速度。   熊本的宅邸,就在前方。 第三百一十九章 无妄(中)   砰。   砰砰。   砰砰砰砰……   枪声此起彼伏,隔着一堵高墙,熟悉的声音却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黄裳紧紧地按着腹部,从伤口处一阵阵传来的剧痛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惨叫戛然而止。   黄裳茫然地抬起眼,他知道,留在院墙对面的亲随们,已经全都被解决了。   “为什么?”黄裳探出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同僚。   房屋的主人就在黄裳的面前,手里正攥着一把镶金嵌银的燧发手枪。   不过开枪打中黄裳的,是黄裳从没有见过的一个人。   就在黄裳被熊本引进书房,正要分宾主落座的当口,一身仆人打扮的这个人,突然掏出了一柄手枪,毫不犹豫地对他扣下了扳机。   黄裳带着诚意而来,被亲自出迎的熊本带进府中。本以为会是一个消弭误会、和衷共济的会面,没想到却是一个陷阱。   黄裳现在都不敢相信熊本竟然叛变了。   熊本已经就要当宰相了,平平稳稳地执掌这个国家的政务。   但他现在却参与到叛乱中,甚至看起来就是主谋者。   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更多的血从伤口中喷涌出来。   “我是赵氏臣子,不是章家奴仆。”熊本面无表情地举起枪,却没有扣下扳机。而是把枪交给身边的人,就背过身去,“给他一个痛快。”   “你……”   砰。   声音没了。   “解决一个了。”那人把熊本的枪也塞进自己的腰带,笑道,“要不是吕嘉问的死,让他们提高了警惕,也不用借熊相公你这宝地。”   熊本转回身来,蹲下来,伸手把黄裳圆瞪的双眼给合上。   “应该让他看着的,看着我天水赵氏如何廓清天地、拨乱反正。”   “别说废话了。这边开了枪,开封府那里很快就要收到消息。不在这之前拿下张璪和皇城,等宫里面反应过来,你我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放心,放心,不会耽搁的,我们这就要出发了。”   “宣德门那边呢。”   “有我们的人在那里。”   “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相公,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我们也只能拼命做到最好,剩下就看天意了。”   熊本沉默地看着他,他也沉默地看回来。过了一阵,熊本偏过头,发出一声细微到难以察觉的叹息。他进去换了一套公服,“走吧。”   片刻之后,熊府的大门中开,一队人马从正门鱼贯而出。后门处,又有几人各自骑上马,分头冲向不同的去处。   又过了片刻,熊本从府中出来。   前后左右都是护卫,带齐了他的全套仪仗。人数之多,甚至超过了他的身份能够拥有的亲随数量。   不过在吕嘉问遇刺之后,几位宰辅在身边多带一些侍卫,也是朝中默认的变化。   一行百多人浩浩荡荡直奔宣德门而去。穿过宽阔的御街,直抵城下。   还没到朝会的时间。宣德门大门紧闭。城上城下都有人巡视着。   虽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但宣德门其实是一座驻屯重兵的要塞。内中日常驻军三千余,随时能够出动,镇压皇城内外的一切异动。   但重兵把守的宣德门却在熊本面前轻易打开。   城楼上刚刚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战斗,血水正顺着台阶一路流淌下来。   蒸汽升降机从城楼顶端缓缓降到地面,铁栅打开,一人走了出来。   “燕达见过参政。”   熊本轻叹,军中大将,真正对赵氏忠心的也就眼前的这一位了,“逢辰。多亏有你。”   燕达道,“参政,事不宜迟,现在就要攻入宫中,班直多西人,不能让他们聚集起来。”   “一切都多劳逢辰了,皇宋兴亡在此一举。”   燕达点点头,回头吩咐手下,“我等是为保扶赵氏而来,不可惊扰太后和太皇太后。其余人等,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如今的太后,是王安石的孙女。地位无人可比。他们参与政变的这些人,还要靠着她,取得一个合法的名义。   而太皇太后向氏,掌国日久,最为熊本等人忌惮。若非她近来多病,无法理事,熊本等人还不敢下定决心。   太皇太后的处理,他们这些高层已经有了共识。   当年戾王宫变,做得最错的就是一时手软,没有先取了太后和皇帝的性命。否则任凭韩冈怎么挣扎,也不会有几个朝臣跟随他。只要把太后的首级一举,所有的反抗都会烟消云散。   可惜当年的太皇太后母子太蠢了。   燕达亲自率人攻入宫城中。有内侍在前面为他们引路。沿途的交锋都很短暂。燕达以人数上的优势,用最短的时间解决掉了遇到的巡逻小队。   不过在过了福宁殿之后,前进的速度就变得慢了。守卫宫中的班直终于反应过来,开始进行有组织的抵抗。   熊本在宣德门城楼上,看着北面殿宇间,簇拥成群的火炬行动越来越慢,越发口干舌燥。   方才在熊本宅邸刺杀黄裳的男子陪着一人上来。   “大王。”熊本拱手行礼。   “见过相公。”那人连忙回礼。   赵仲增。   当年被章惇、韩冈清理的濮王一系仅存的几人中最年长一位。   也是他们打算拥立的新天子的亲叔叔。   不过他对熊本这位留守的宰臣,却不敢有分毫失礼。只是现在脸上还带着兴奋之色。   “张璪低头了,愿意领衔请立新君。”   “好事。”   赵仲增看见熊本并不喜色,也望向宫中,“燕达怎么这么磨蹭,还没有打下来。”   宫中的反抗此起彼伏。许多班直成员都在与入侵的叛军奋力厮杀。这让燕达他们越发艰难。   “找到太后了!”   终于,等到了一个好消息。   熊本等人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一半。以太后的名义立新君,于礼法上上无懈可击。   只要再擒住太皇太后,京城内就大势底定。   半夜过去,渐渐安静下来。班直们的反抗一点点地被镇压下去。但太皇太后始终不见踪影。而御玺也不知去向。   幸而城外的驻军并没有被调动起来。   天渐渐亮了。   宫中的剧变也遮掩不住。   燕达和赵仲增都看着熊本,下面该怎么办?   “先扶新君登基。”   “让那些议员来参拜。”   国中无主,章惇、韩冈的私心,却正好给了他们机会。   “定下君臣名分。收拢京城军民。宣布章、韩二贼罪名。杀之者许封为王。附逆者愿能反正,加封三级。京中不缺武备钱粮,出钱招聚成军,一个月之内,我们能有三十万大军。二贼不足平也。” 第三百二十章 无妄(下)   天快亮了。   东京城中,燕达的老部下已经率人控制住了警察总局。天武军兵锋毕露,现任的警察总局提举噤若寒蝉。   熊本控制都堂,燕达掌握军队,又得到了五千多不知情由的警察协助,大部分人全无知觉中,一夜之间,京师变色。   朝臣、议员,纷纷收到命令,要他们天亮后共聚皇城。   而赵仲增亲自带人去往睦亲宅。熊本和燕达都没有阻拦他。   不久之后就满身血腥气地转回宫中。   此时,宫中的厮杀声已经平息下来。   各处先后传来捷报,班直们的反抗一一被镇压,只有极少数还在逃窜。   原本传遍宫中的“杀尽西狗”的口号也渐渐听不到了。   原本护卫皇城最核心的班直成员,基本上父亲是班直,祖父是班直,曾祖父也是班直,家族的班直历史能追溯到从开国时,父子相继一代代传下来。   而等到韩冈掌权,因元祐宫变中,班直中有许多站在了高太后和戾王一边,事后就受到了清算,大批原班直成员被调往边境,并以西军精锐补充入班直。原本的京营禁军,也因战斗力低下,被以西军为核心的神机营所替代。   十余年来,矛盾虽被压制,但依然无处不在。   今日一乱,杀尽西狗的口号喊出,许多开封出身的累世班直,直接反戈一击,与叛军一起砍杀起那些还在反抗的同袍们。   一开始,提议这个口号的赵仲增很是得意,在熊本和燕达面前炫耀自己的功绩,“有一多半的班直都投过来了,有他们在,向氏跑不了。”   只是到了此刻,太皇太后依然不见踪影,甚至于贴身服侍她的内侍、宫女,总共六个人都失去了踪影。熊本已经等不及出去安排登基大典。   燕达安排熟悉宫中的班直与宫人一起寻找,依然毫无线索。就只看见一名名班直提着自己同僚的首级过来请功。   空气中都是血腥味,丢在地上的人头咕噜咕噜滚到脚边。赵仲增吓得跳了两步,远远地躲开。他扭过头不去看,铁青着一张脸对燕达说,“保慈宫中肯定有密道。”   燕达没先搭理赵仲增,两个负责攻打禁宫的天武军指挥使跪在他面前。燕达领军多年,素知军队一旦开了杀戒,就很难收得住手。宫中不比敌国,要是他的人杀顺了手,从西人班直杀到内侍、宫女,场面就难看了。   “把本帅的话传下去,枉杀宫人者格杀勿论,淫辱宫女者格杀勿论,私藏御物者格杀勿论。各自都收收心,收收手,别以为今天都可以恣意妄为……”   两名指挥使额头贴地,不敢抬起,赵仲增在旁忍不住,“太尉,都是忠义之士,稍稍宽纵一点也不打紧。宫中的这些人,侍奉伪主奸后,本就留不得。何苦为了他们,伤了将士们的一片忠心。”   燕达眼如冰刀,声寒入骨,只一眼过去就把赵仲增盯得缩起了身子,“妄自插言,乱我军心,若非是大王,本帅现在就可以动军法了!”   言语中,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赵仲增不寒而栗,不自觉连着退了两步。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位燕太尉,其内在绝不是外表上这副和和气气的样子。过去征伐四方,杀人盈野。只是在今日,就有几百上千人死在了他的命令下,到了白天还会更多。   真触怒了他,下令杀了自己,只会让兄弟们欣喜少了一个争夺权位的对手。   他干笑着,“太尉,我这也只是随口一说。太尉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燕达没理会他,俯视着手下,“各自守好本分,事后自有重赏。”   两位指挥使领命后,磕了一个头才躬身离开,转过来,燕达又是一副和气谦冲的模样,“大王,既然保慈宫中有密道,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那我们就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先去拜见太后,再看看熊相公准备得怎么样了。”   “对,对,太后说不定会知道密道的位置。”赵仲增迫不及待地抬脚就走。   虽然心中对燕达的态度愤恨不已,但赵仲增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至少在几年内,燕达将是天水赵氏对抗关西、福建势力的定海神针,触怒不得也触犯不得。即使亲王与其相争,最后低头的也只会是亲王。   大庆殿处,正在准备登基大典。   能容纳上万兵马演武的殿前广场中灯火通明。   已经控制住的宫人,被集中于此,在刀枪的威胁下,上千人奔走内外,声浪震于殿庭。   只是经历过英宗、熙宗和大行皇帝的登基大典,亲眼看过满城喧嚣,百官拜于殿上,万军舞蹈于阶下,满城数十万人为一人奔忙的场面,眼前的场景,只能让赵仲增徒生叹息,更添愤慨,“天下尽为二贼所坏,天子践祚的大礼仪,竟然如此寒酸。”   燕达不以为然,“事急从权。”   北面的宫城中,还有零星枪声传来。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还讲究礼仪,就太蠢了。   仓促登基,虽然不会那么正式,该有的仪式一样也无,连时间也无法按照礼法规定。但只要群臣叩拜过新天子,颁布大诰,也就算是登基了。   熊本这时从汉白玉的台陛上下来,“太祖皇帝登基时,也是仓促混乱,可终究开创了横跨数万里,统御百千邦的基业。”   赵仲增默然,燕达行了一礼。“准备的如何了。”   “一切顺利。”   熊本回头瞥了眼身后的台阶上。那边正有两名身着紫袍的官员指挥着宫人和士兵。   两人都是熊本在都堂中的手下。   这两个人,应该也是属于福建一系,其中一人甚至与章家有亲缘关系,现在却卖力地办事。   燕达看在眼里,也不由得赞上一句威逼利诱好手段。   熊本则问,“你们呢,还没找到太皇太后?”   燕达摇了摇头,赵仲增恨恨地说,“也不知道躲到哪个地洞里了。”   熊本沉默了一下,“那也没办法了,现在没时间为太皇太后耽搁,先来拜见太后。” 第三百二十一章 说服(上)   “先来拜见太后。”   “也好,先说服太后再论其余。”听到熊本如此说,赵仲增随即拾级而上,往大庆殿中去。   走了两步,却不见熊本和燕达没有跟上来。   回头去看,只见两人在那里整理衣冠。专注而认真地掸掸袖子,拍拍衣袍,把头上的帽盔端端正正地重新戴好。   赵仲增不屑地撇了一下嘴,却又有几分安心。   尽管在京师和宫中依然动荡未休的时候,熊本和燕达在拜见太后之前,还记得要整理衣冠,足可见在他们的心中,皇家的积威犹在。天水赵氏养士百年,养出的并不只有白眼狼。   但他是不屑于此。   赵仲增不怎么看得起那位新寡文君。   她能嫁进来,只是因为她是王安石的孙女。   可是她嫁进来的这几年里一点用都没有,皇帝被关着关着就关死了,两个权奸越发嚣张。宗室被杀的杀,关的关,逐的逐,也没见这位皇后,设法保护一二,反而与皇帝一个劲地闹别扭。据传说,他们两个人之间连话都不说,一年只见三四次面。   这样的皇后还不如放个石头在她位子上,说不定更称职一点。   赵仲增去见她,只想知道那个把赵家积攒了上百年的家当都要卖给外人的贱妇的下落。   还有就是登基大典,如果她配合,太太平平的让登基大典完成,那就给他一个尊崇的位置。如果不愿意配合,这边兵荒马乱,什么事都能出,少她一个无关紧要。   赵仲增可不信,王太后尽是废物的娘家,还能出头为她撑腰。   几个叔父上了法场,三十多个兄弟辈只剩下了个位数,多少子侄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濮王一系几百口人,如今活下来的不到十分之一,赵仲增也是靠了运气才活到了今日。   背后的伤口每逢阴雨都在发酸发痒,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这些年所受到的痛苦。死了妻妾,死了儿孙,身上到处都留了伤疤,还在潭州丢了两根指头,这次从湖南回来,赵仲增只抱了一个想法,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劫余之人,早没有了顾忌。   刚回来的那段时间,能让赵仲增站在熊本和燕达的面前,能让其他叔伯兄弟认同他为首脑,就是靠了这份纯粹的怨恨。   倒是此刻功成在即,富贵唾手可得,心思就多了起来。   不过,当务之急是什么,赵仲增还是不会弄错。   走上八十一级台阶,一位少年人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宫门前。看见赵仲增,如释重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忙过来行礼,“祖父。”   赵仲增绷紧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随我进去。”   这是他儿孙中仅存的一个后人了。而赵仲增正准备把他过继出去。就算从礼法上,从此他赵仲增就算绝了后。但只要血脉不断,又有什么好在意的?何况,孙子成了皇帝,当真会短了他赵仲增的香火?   大行皇帝的梓宫已经搬离了大庆殿的正殿,现在正在太庙中暂时安置。   此刻许多人正在这里布置着登基大典上的陈设、装饰。而年轻的太后,则在大庆殿的后殿中。   赵仲增穿殿而过。少年紧跟着祖父,视线却落到了殿中最高处的御座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不用急。很快……”赵仲增说着,也狠狠盯了御座一下。   穿过正殿,走过短小的走廊,就是太后如今被安置的后殿。   依然是大行皇帝的丧期。   赵仲增推门进来时,太后一身素白,静静站在窗边。   听到赵仲增祖孙两人进来的动静,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素净脸上不见血色,唇色淡至苍白。   仿佛有一阵阴风从顶门吹到脚底,赵仲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鬼气森森,难怪先帝与她不睦。看着人,血都冷了。   赵仲增带着孙子上前行礼。   太后敛衽回应,“见过七叔。”   倒是识趣,这时候知道攀亲戚了。看来要说服她不用多费唇舌。   赵仲增扯了一下嘴角,又躬身拜了一拜,“恭喜太后,贺喜太后。章韩二贼逞凶,以致天下失序,皇宋将顷,幸赖有忠臣义士,起事共讨国贼。唯贼势尚大,贼众尚广,宜速立新君,招聚人心,讨伐不臣,平灭二贼。今我有十万忠臣义士在此,更有亿万士民含污忍垢,只待太后首肯,便可群起而攻,将乱臣贼子碾为齑粉!”   赵仲增意在逼宫,举止有礼,言辞却咄咄逼人。   太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太后如此配合,赵仲增稍觉惊异,“太后是答应了?”   “不!”太后摇头,“赵氏江山维持不易,别祸害了!”   赵仲增双眼充血,顿时红了,“赵氏江山。如今不拼死一击,还有赵氏江山吗?!”他冷笑着,“太后,今日兵荒马乱,那些赤佬又不认得贵人居处,追捕二贼余党时,万一冲撞了国丈府上,难免玉石俱焚。”   太后没有血色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动摇,“七叔。你忘了先祖父的绰号是什么?”   拗相公。   王安石的性子,天下无人不知。   而王安石的威望,即使逝去多年,天下间也无人敢于挑战。   只看在王安石的分上,都不能对王家下手。   赵仲增心中的火,烧得一张脸赤红。如公牛般直喘粗气,却放不出狠话来。他知道自己吓不住眼前这小寡妇。就算自己要去杀王家满门良贱,熊本和燕达必然会拦着。   “太后,多考虑一下自己。我等拥立新君,不一定要用到你。”   太后对赵仲增身后的少年瞥了一眼过来,“你们要闹就闹吧,何苦害了这孩儿。”   赵仲增最终负气而出。   没能让她答应拥立新君,也没能从她嘴里问出太皇太后的下落。油盐不进的太后,赵仲增他一时也无可奈何。   难道还能揪住她的头发,拿刀逼住她的喉咙,问她答应不答应?熊本留了人守在后殿中!   不过等到自己掌握内宫,今日之事,他会一笔笔算回去。   想到熊、燕二人,赵仲增忽然脸色一变,方才急着进去见太后,都没有注意到。这时他才想起来,熊本和燕达不知为何都没有跟着进来。   脚步一下变得匆忙,穿过大殿中央,来到殿门前,只看见了熊本站在前方的台阶最顶端。   赵仲增忙走过去,“出了什么事,燕太尉呢?”   熊本低头看着下方。   赵仲增跟着看过去,燕达就在台阶下,身边围了一圈军官。   只看到燕达说了些什么就见他们一个个纷纷四散,跑着走了。唯有一人留在原地,愣了片刻,就一下跪在地上,燕达没理会他,转身上来。   赵仲增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再一次问熊本,“出了什么事?”   熊本轻飘飘地说,“李信跑回来了。”   赵仲增头晕目眩,韩冈特意放在京城的钉子,好不容易才调了他出去,还派了一堆人在前面伏击他。怎么就能让他跑回来?   “怎么就没拦住他!?”他冲熊本吼道。   熊本冷冷盯着他。   冰冷的视线,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赵仲增沸腾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他现在在哪里。”   “南薰门外兴平堡。” 第三百二十二章 说服(中)   东京城外,现有二十一座大小棱堡,错落布置在各处要点。近两百里长的一道矮墙,连接这些棱堡,也成了东京的第三道城墙,是为外廓城。这是现如今,大宋京师最核心的一道防线。   兴平堡就是其中的一座,而且刚刚经过了改造。虽然驻扎在其中的兵力以及安装设置的火炮数量都不算多,但其地理位置天生就决定了它的地位,以及它的重要性。   赵仲增对军事不了解,也不知道开封城防的规划布局究竟是怎么样的安排。但他知道兴平堡,出了南薰门不远,卡着东西向的铁路垭口,就有一座五角形的棱堡。   棱堡城墙不高,样式怪异,可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看着就让人安心——如果里面都是自己人的话。   之前用协助抗洪的名义把李信调出城去,前面就安排有一队人马在等着他。熊本亲自安排的,比李信带的人要多上几倍,就是要不出一点差错地干掉李信。   韩冈放在京城,用来镇压局势的大将不去解决掉,谁也没法睡好觉。这个是比干掉黄裳还要要紧的事务。   燕达往南面看过去,看不见的远方,就是李信现在的位置,“李信不简单,换作是我,也很难发现不对,及时跑出来。”   “好啊,好啊,没逮到人就算了,让他跑了也罢了,竟然让他进了兴平堡。”赵仲增又怕又气,燕达还在这里啧啧称叹,“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吗?等他点起人马,把我们的脑袋都拿去找韩贼请功?”   燕达冷下脸来,“我等起事,立誓铲除二贼,为皇宋拨乱反正,一开始就已经把性命置之度外,莫说对方隔着几重城墙,远在数里之外,就是炮口在眼前,也不该惊慌失措。”   “我是怕死吗?我是怕他们坏了大事!”   “坏不了事。”熊本带着点怜悯地看着赵仲增,像在看一只发蠢的猴子,“章惇率队出征后,整个京城守军总共也只剩下两万一千余人。这几天又调走一批,兴平堡现在有多少兵马,留守的也就五百一千。”   远的地方不好说,京畿附近的驻军,被章惇带走了大半之后,只剩下十之二三。熊本又借水患的名义,从这些人中又调走了一批。仅存的驻军,分散在二十多处棱堡,以及数倍的军营中,兵力分散,又没有一个所有人都认同的指挥体系,根本不是燕达掌握的天武军的对手。   “所以说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李信是跑回来了。要是他跑去京东,或者逃往洛阳,我们都有大麻烦。”   赵仲增点点头,听过熊本的解释,他算是明白了。   京东有刚刚聚集起来的防洪兵马。虽然几乎都是厢军和下位禁军,但由李信这位名将统帅,说不定就会由羊变成狼。   洛阳那边有游师雄,与李信联手起来,洛阳有点异动就很可能被镇压下去。这样就会少了很大一批有影响力的支持者。   不过幸运的是,不知是靠运气还是靠本事才得以逃脱的李信,做出了最坏的选择。   “可能他还想着能够挽回局面吧。”燕达偏过头看了看赵仲增,似乎觉得他很碍眼,“大王先去歇着吧,明天要忙上一天。”   赵仲增先是一愣,随即看向熊本,而熊本就像没听到燕达的话一样。   赵仲增脸色大变,掉头就走。   燕达在后嘿嘿冷笑,“宗室!”   熊本依然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逢辰,还没问过你。对李信,你有多少把握。”   “如果兵力相当的话,那就要颇费周折了。”燕达坦然地说。赵仲增走了,有些话就不用隐藏了。   “刚才派出去的那几个应该应付不来吧。京城中的兵马尽可带去。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说出来。”熊本想了想。   既然燕达觉得兵力相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那就多给他一些兵马。而且兵马之外,开封还有庞大的工厂群,只是用炸药去堆,都能把小小的兴平堡给堆平掉。   燕达犹豫了一下,“那样的话,京城内部就压不住了。”   熊本沉默下去。现在京城之中,心向韩冈的人还很多。而且关西的势力在京城极为深厚。今日给熊本燕达顺利得手,完全是他们行动迅速,一开始就解决了关西党的首脑,直接把他们给打蒙了。可如果等他们反应过来,没有足够的力量压制,他们能轻易在京城掀起了一波惊涛骇浪。   不过熊本终究还是有决断力,军政两方面做到高位,最常做的事就是取舍。同样优秀的两个人才该提拔谁?两座相邻的城市铁路干线该经过哪一座?两家官营工厂哪家能得到更多的订单?两项新技术,哪一个得到更多的投资?虽然是权势已经走到顶的成年人,也不可能什么时候都能说我全都要。   “先杀李信。”熊本并起五指,手作掌刀,往下一劈,仿佛砍下的是李信的头颅,“逢辰你亲自去。城中的事我来想办法,乱就乱一点,但李信才是关键。”   一辆四面漏风的车子被推进了大庆殿前的广场上。在前面指挥的内侍明显很紧张,尖细的嗓音都传进了熊本和燕达的耳朵中。   那是天子登基,或者大朝会又或者冬至祭天明堂大典等大礼仪前作为摆设,放在大庆殿广场上的玉辂。   是皇帝的车驾,唐高宗时所造,一直沿用到今天。有数百年的历史。就跟所有老古董一样,年月久了,自然变得不那么结实。近些年,每次从库房里把玉辂请出来,主持者免不了提心吊胆,生怕哪里磕了碰了断了碎了,连累自己掉脑袋。   燕达只瞥了一眼,就不再关心。玉辂玉玺之类的东西,只不过是拿在皇帝的手中,才有了特殊的地位。现在他们要解决的就是皇帝的位置。有了皇帝,配属的玩意儿,要做多少,就有多少。   他下意识地望着南方,“把自己作为诱饵,恐怕这就是李信的打算。”   有李信的牵制,关西那一派的人不说出来反击了,至少能逃出许多。   熊本回忆起过去与李信的来往,在他的感觉中,李信却比不上赵隆和王舜臣等一些他接触过的将领,“都是说他是老实人。我平常见他,也的确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他还有这么果断的一面。”   “他是靠军功升到节度使。老实是一回事,有没有能耐是另一回事。”   熊本略有讶异地看了一眼燕达,“逢辰你对他评价很高啊。”   “因为他现在是我的对手了。”   燕达绷紧的面容,严肃而专注。并不因为为敌我之间巨大的力量悬殊,而盲目自大。   熊本则安心地笑了起来。重视总比轻视好。这样能减少犯错的几率。   名将之谓,绝非幸至。   “逢辰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多了。不过,天明后的登基大典一定要参加。”熊本再次提醒燕达。   镇压文武百官,少了燕达不行。   “当然。”燕达也不打算缺席,“调集兵马,筹备武器弹药都需要时间。我现在只是派人看住了兴平堡的大门,严防有人进出或李信他们突围,登基大典的那段时间打不起来。真要耽搁一点,可能要到夜里甚至明天才能开始进攻了。”   熊本沉吟了片刻,“既然这样。不如就派个人进去劝说李信投降。”   “有必要?”   “看看李信,探探人心。一上来就打打杀杀多不好?”自觉说了个笑话,熊本呵呵笑了两声,“李信那性子不会随便杀人的。”   燕达狐疑地看了熊本一眼,派人进去劝降,就算李信不杀人,难道还会把人给放出来吗?既然不会放人,那么探查多少消息也都送不出来。   他疑惑着提醒了一句,“我攻城的时候就顾不上他了。”   “没关系,富贵险中求嘛。有的是人愿意去做。”   听熊本如此说,燕达不再多话,一拱手,“听凭相公安排。”   ……   宣德门城楼上,昔日天子夜观上元灯会的地方,熊本目送燕达打马远去。   下半夜,这位对赵氏忠心耿耿的大将将会很忙。   以谨慎著称的燕达,在战前总是比其他人要多做上一倍的准备。   熊本则对胜利更加笃定。   不仅仅是因为兵力、火力以及弹药上的优势。   作为一座紧临城池的堡垒,其配属的重型火炮都位于堡垒的外侧。   而兴平堡的北侧,也就是面对南熏门的一侧,则只给虎蹲炮发射霰弹的空间。   当初设计制造时,其实是留了炮位。只是建起来之后,没有安装火炮。   而在章惇主政后,开封的外围棱堡,全都进行了改造,内则预留的炮位都给封死。   固定在炮位上的重型火炮,拆卸不下来。即使能,也无法在没有安装上炮台的情况下发射。   只要在南熏门架上火炮,燕达面临的就是一场对方单方面挨打的战斗。   即使对方主将是李信,没多少经验的偏裨将佐赢不了,有了太多优势的燕达却不可能赢不下来。   哐哐,城头下的蒸汽机又开始了运作。绳索卷动,升降机的轿厢缓缓升了上来。   熊本转过身,结局确定的兴平堡已经不在他关心的范围之内。   透过升降机铁栅门的菱形格子,熊本冲来人轻轻点头。   章恺。 第三百二十三章 说服(下)   当朝权相在福建商会中的代言人,同时也是福建商会的领袖,此刻踌躇满志。   走到熊本身边,并肩而立,一同望向繁星点点的东京城。   几道急速移动的火光勾勒出沿途的街道,飞速地向城南汇聚。   直到南熏门上聚满了灯火,他才转过身来,“刚刚收到消息,相公已经清醒了。”   章恺的视线在脸上梭巡,熊本却没有一点异样,“当真?阿弥陀佛,这真是太好了。”   章恺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熊本的心脏都挖出来瞧一瞧。不过最终也没看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又转过去,看着南面的璀璨星火,“燕达这是去抓李信了?”   熊本点了点头,“对了。何矩已经死了吧?”   何矩是雍秦商会在京城的首脑人物,很早之前在京城商界就已经举足轻重了,也很被韩冈所看重。最近兜兜转转又调了回来。平安号副总掌柜的身份执掌京城分号。   而何矩的手上掌握的并不仅仅是钱了,人财物都在他手上汇集。也因此就成为了今晚最重要的几个目标之一。   “死了。我已经确认过了。”   章恺与何矩结识多年,两人之间还是有一点交情在。不过在现实的利益面前,这点交情就像晨雾一样稀薄。   “那……今日三军将士用命,方一举将城中西虏扫清。理应重加犒赏,只是如今国用艰难,国库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   “平安号的金库还没有点清。而且都是记账,里面并没有太多现钱。”   “一百零七万贯。”熊本一句话就让章恺脸色骤变,“零头我就不要了,把整数一百万贯发下去吧。”   章恺很快恢复了平静,没有讨价还价,“希望拿了钱能用命,今天就把兴平堡打下来。”   “放心,放心。”   “现在怎么都不可能会放心的。”章恺指了指自己胸口,“等过几日相公回来了,这颗心才落下来。伯通你说是不是?”   “也是。不过在相公回来之前,还是好好打理一下。免得子厚相公看了不开心。”熊本问了一下时间,“差不多是时候去大庆殿了,一起去吗?”   章恺摇摇头,“我还要去安排一下,一会儿再赶过来。”   两人在城下分道扬镳。   熊本入内,往大庆殿方向走,身后有人跟上来。刚才他站在城楼的阴暗处,并不显眼,却把熊本和章恺的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相公,章惇醒了,该怎么办?”   熊本摇摇头,“章子厚真要醒了,他是不会这么着急过来的。也不会那么大方。”   他回头冲着身后人道,“你也不用担心。现在福建雍秦两家已经势如水火。章子厚回来也只能坚持到底。”   破裂的镜子无法复原。章韩两方已经结下了血仇,合作的基础不复存在。   天空中启明星正闪闪发亮。这颗象征着战争的星辰,与火星遥相辉映,似乎比平日还要亮上许多。   “太白犯荧惑,主大战。色白有芒,大捷之兆。相公,祥瑞啊!”   熊本呵呵笑了一下,“希望燕逢辰能快一点打下兴平堡。持叛将首级献俘阙下,耀武陛前,可比什么祥瑞兆头都要好。”   虽然燕达还打算准备的更加妥当一点,而自家也派了人去说服李信,乱一乱兴平堡的军心。不过熊本更希望能够更早一点把开封平定下来。   他站在大庆殿八十一级台阶顶端,回头望着南方的天空,轻声喝道,“杀李信,定京师。”   ……   熊本北行,章恺南出。   离开宣德门之后,就有人赶过来与他会合。   深入参与了这一夜的叛乱,跟随的章恺左右,福建商会的几名核心成员,都急着想知道熊本的态度。   “会首,怎么样了?”   “熊本说什么了?”   “他有没有其他心思?”   被人追问,章恺微皱眉头,“熊本问我要了100万贯,说是要发犒赏。”   “他是真要犒赏,还是想要试探?”   “试探什么?就像现在这样子,他敢跟我们闹掰吗?”   “要是相公……”有人还是狐疑着,却不敢把话说下去。   章恺不耐烦,人一多嘴就碎,观点往往背道而驰,“大堤上的事都做下来了,现在还说什么呢。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心还是慌的。事后赏赐的时候少了谁了?”   “早点把兴平堡打下来,把京师安定。很快我们还要对付一个大人物呢,在小人物的身上不能耽搁太多时间。”   “小人物?”   “李信?”   “一个老实人。靠着忠心,靠着老实,做了太尉。可现在却不是老实就能解决问题的时候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几人一起点头。   天终于亮了。   第一缕晨光映进了章恺的眼中。   “马上就是登基大典。”已经可以听到大庆殿前的编钟声悠悠传来,“我要去宫中了。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结束之后,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杀了李信,平定京师,整合中原军力,等待章惇回返。   他不愿意去想章惇回不来的情况,那时候就必须依靠熊本了。那样才能对抗还有着韩冈的西方。   几天前噩耗传来的时候,他就是被这个理由说服。忐忑不安地等待兄长的恢复,然后选择先下手为强。   在熟悉的会所中,发出一道道命令,尽自己最大能力作出了安排,算好时间,章恺收拾好自己要穿的朝服,启程前往皇城。   ……   大军已经汇聚南熏门。前锋甚至进抵兴平堡外两三里的地方。   望远镜的视野中,已经被改造成环城车站的南薰门城楼,已经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李信沉默地举着望远镜,身边是聒噪的说客。   “太尉,区区两千心怀犹疑之徒,又如何对抗十万雄师?不如暂且虚与委蛇。”   几十年的旧相识。曾经一同效力于章惇麾下,在金湖南路的崇山峻岭之间开疆辟土。   这是李信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说客从城头上丢下去的原因。   不过李信也没打算把他赶走。   棱堡中一片沉寂,仅仅千余人的守备,对偌大的兴平堡来说远远不足。   士兵们听从着李信的指挥,但气氛阴沉厚重得仿佛湖底的淤泥。   兴平堡的守备,前身是关系西调来的一支禁军。即使到如今,其中绝大多数还是关西出身。   他们知道城中的叛乱,也清楚如今情势不妙。这其中有聪明人恐怕都已经猜到,驻扎在城中的同样出生于关西的同乡袍泽,都已然不幸。而叛乱者正节节紧逼,并不准备给他们留下活路。   他们是一群哀兵。   有说法是哀兵必胜。   不过哀兵手上也必须要有好的武器。   “太尉忘了吗?去年的时候,京城周边的棱堡内,所有火炮的炮位都经过了改造,是不能对内的。没有火炮,试问太尉你如何抵抗?”   改造炮位的事,李信当然知道。他还亲身参与过。不过现在想来,可能就是章惇在为今日做策划了。   章惇率领大军北上的时候,黄裳和李信的警惕心是提到的最高级。陈桥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一场场不断向北方延伸的会战,让黄裳和李信的警惕渐渐放下。   远在燕山,黄河泛滥,这时候,两人都想不到,章惇会选择在此时下手。   这绝非最好的时机,却因为出人意料,有了最好的结果。   黄裳已经确定是遭遇不幸。太皇太后、太后和太子也应该是遇害了。守卫皇城的禁卫,恐怕关西出生的已经无一留存。   马会的初任会首,家宅燃起了熊熊大火,同样起火的,还有雍秦商会在京城中的几个据点。   偌大的京城,很可能就只剩下这座兴平堡,还留在韩党的手中。   而李信就准备用这座堡垒坚持到底。   “人不足,枪不足,炮不足。你说你怎么打?”   说客想尽办法要动摇李信的意志,李信沉默地看了他一眼。身后传来咕噜咕噜的车轮响。“火炮。”李信言简意赅地说。   “就四门火炮,能有什么用?”   李信没有搭理他,只是示意架设火炮瞄准南熏门的炮兵,把炮口再抬一点点。   “州桥了。”   李信把手指往上抬一抬。   “御街了!”   李信继续活动手指。   “对准宣德门楼了。”声音发颤。   李信又抬了抬手。   “大……大庆殿!”   “你到底要做什么?!”说客尖叫起来。   李信拿着火把,站在火炮旁,朴实的脸上,今天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微笑,“以理服人。”   ……   韶乐响彻殿堂内外,八佾舞于庭中。   不论参没参与叛乱的官员都被召集到大庆殿中。   就连张璪都被颤颤巍巍地提溜了过来,被迫站在熊本的前方,率领文武百官,恭迎新天子驾临。   一名十几岁的少年坐在了空缺许久的御座上,透过轻轻晃动的十二旒,观察着臣子们的一举一动。   张璪,熊本领头,在下面三跪九叩。   少年心情一点点地激昂起来,今日诛杀黄裳李信,明日就是韩冈章惇。   他要做真正的皇帝,而不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这时头顶忽然轰的一声响,少年猛抬头,一片绿色的琉璃瓦擦着鼻子掉到了地,更重的东西落了下来。   隐约间他听到了下面臣子们的叫喊。   紧接着,一片黑暗。 第三百二十四章 反击(上)   “御医,御医,快传御医!”   小皇帝的祖父在人群中拼命地叫喊。手里抱着一动不动的新皇帝,面容已经扭曲。   但燕达只是从人缝中看到的景象,传仵作过来更合适一点。   群臣方才已经在熊本的带领下叩拜过新君。从礼仪上业已是大宋新的君主。然后就龙驭宾天了。   从登基到驾崩,仅仅几分钟。   这是不是有史以来在位最短的一位天子?   燕达一时愣住了。   而这时候,队列严整的文武百官,就像开水灌进了窝里的老鼠,抱头鼠窜,纷纷寻找安全的地方。   宰相愣在了当场。三司使不知所措。殿中侍御史尖叫的调门比州西瓦子里唱傩戏的都高。   庄严肃穆的大庆殿,一时间光怪陆离起来。   一块承尘掉在了燕达的脚边。   燕达终于回过神来,他劈手从一名班直手中抢过金骨朵。   熊本正想招呼燕达整顿秩序,看见了,立刻脸色不自然地退了一步。   燕达没去关心熊相公的心理阴影面积,几步冲到了乐班旁,一骨朵狠狠地敲在了编钟之上。   当的一声巨响,回荡殿中,压灭了所有声音。   “都给我安静。”燕达提着金骨朵,吼着,“先撤出大殿。”   有了燕达这一句,百官狂奔而出。没有几个人还想到要征求宰相的意见。   “御医,御医!”赵仲增没有动,抱着孙子大叫着。他额头上被琉璃瓦的碎片蹭了一下,半边脸颊血淋淋的。   燕达直接拉起赵仲增,让班直抱起已经不再动弹的新天子,“将皇帝抱走。”   他扯着哭喊的赵仲增,又冲熊本喊,“还不快走,等着再来一下吗?”   仿佛在配合燕达,又是一枚炮弹飞来,砸在了大庆殿前,蹭着玉辂过去。一头撞在汉白玉的台阶上,迸起无数碎片。   刚刚跑出殿门的文武百官,又跑了回来,绊在高高的门槛上,一个压一个,前面动不了,后面还在往里挤,连踩带踏,最下面的官员一下就没了声息。   燕达带着赵仲增和熊本,从后门撤离了大庆殿。   直到快到福宁殿,没见炮弹飞来,一帮人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点下来。   不过他们没敢进目标巨大的天子寝宫,就在旁边找了一间楼阁停下来。   赵仲增已经不喊御医了,呆坐在孙子的尸体边。   燕达看着外面,疑惑不解,“快十里了吧,李信是怎么打到这里来?”   火器是强国之源,新式火炮的数据全都要送到都堂案头。一般的现役火炮,野战炮的话基本上都不超过四里。而固定在城寨上的城防炮,射程也在八里以内。   燕达不记得有哪一型号的火炮,能达到如此远的射程。   熊本去看了一下小皇帝,确认已然无救。脸色难看地回来,“可能是试验型号。”   “试验型号?”倒觉得说得通。   在军器监下属的火器局中,出现过各式各样各具特色的设计。其中有一些设计不论从威力还是射程,比现役的火炮都要出色。   只是因为成本或者是运输不便,又或者是其他问题,所以才没有被列入现役。   燕达曾听说过,军器监前两年曾经造出一门火炮,射程高达十三里,只是因为成本和大规模生产不便,以及容易炸膛,设计图被封之高阁,而火炮本身也被放进了仓库中。   “可能兴平堡里面就藏了什么你我都不知道的东西。”熊本说着,以韩冈在京中的力量,要做到并不难。   “也有可能射击的地方就在城中。”他继续猜测着。   一夜之内只能针对几个目标发动攻击,把关西在京师的几个枢纽消灭了。他要说,把整个关西在京师的势力连根拔起全数铲除,再给一个月都做不到。   要说韩冈没有在京师安排一下潜伏的据点,熊本和燕达可都不敢相信。   说不定就是从哪个院子的地底下拖出来的一门火炮。   “都有可能。既然这样,相公……”燕达对熊本说,“城中还请你安排一下人手,严加提防,只要发射肯定会有迹象,如果有,尽快抓住。”   “逢辰你呢,还去兴平堡?”   燕达一点头,从牙缝里蹦出声音,“我去跟李信打个招呼。”   ……   “太尉,打到大庆殿了。殿顶都塌了。”   一只小竹管从天而降,观察哨从飞船上传下观察到的战果。   参谋拿着竹管抽出的纸张,兴奋地向李信回报。   城头上的官兵们一阵静默,消化了这个消息后,一个两个接二连三地举起枪,欢呼了起来。   大庆殿都干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怕他个鸟啊!   “来打试试,爷爷再送你几炮。”有人抓着裤裆,冲着南熏门的方向叫喊着。   熊本的说客,李信的老相识,目瞪口呆。他现在还不敢相信,李信竟然敢炮打大庆殿。之前章惇下令改造,降低兴平堡对开封城中的威胁,而韩冈则设法留了一手。   事实证明这一手没有白费。   “在登基吧。”   “没有人提醒燕达吗?”   说客一脸茫然,不知道李信说的是什么?   李信摇摇头,他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   火炮能精准的打到十里之外的目标,超出一般人的认知范围。甚至对火炮不那么熟悉的将校,都是不知道的。   其实早期的青铜炮,以及最近几年出厂的使用双层炮管的新式熟铁炮,是可以在牺牲火炮使用寿命的基础上加强装药的。   尤其近三年内设计生产的各型火炮,包括完成了所有的验证程序,却因为成本而没有被选中的实验型,都已经把一倍半装药和两倍装药的射击诸元总结好了。   李信这边看似是一炮命中,其实之前有几千上万发的射击,和上百门火炮的毁损为基础的。   实验型的膛线火炮,新式炮弹,加上最新式的定装发射火炮,一同造就了眼前的战果。   “火炮情况如何?”让人把说客带走,李信向炮组确认。   “目前看不到大碍。”   “不要再射击大庆殿了。”   强装药的射击,每一发都对火炮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兴平堡中真正能够快速移动的火炮只有四门。必须要保护使用。   李信下令,“开花弹,南熏门。瞄准对面的火炮阵地。在燕太尉过来之前,再给他一个惊喜。”   哦,炮组飞快地行动起来。   李信并不怕燕达。   这些年来燕达被刻意摒除在新军之外。对火炮的使用,以及火炮技术的发展,他早就跟不上了。而京营中,有能耐的炮兵军官也都被带走了。   竟然在南薰门上安设火炮,这是送人头呢。   炮组还在准备,忽然一声轰鸣,仿佛巨龙的怒吼。   李信张着嘴,失去了所有声音。   开封的北方,一个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直冲云霄。天空被照亮,仿佛又一轮太阳升起。   火焰纷飞,流星一般飞散。   没有人听见李信低语,“火器局,弹药库。” 第三百二十五章 反击(中)   赤红的火焰烧得半边天空宛如晨霞满天。   丁兆兰脚下的道路也因此清晰可见。   也让他这个带着兜帽,走在夜间道路上的可疑人物,一路暴露在出门观看火情的东京市民面前。   不过现在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他。每一个人都忧心忡忡地望着北方。   开封城北隶属于军器监的工厂群,尽数沦陷在火焰中。恐怕几年内都不能回过气来。   上万工人,从血缘上,从金钱上,与东京城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本只集中在皇宫,和皇宫周围几处里坊,以及南熏门外那一小片地的动乱,也就在这些爆炸声中,彻底暴露在东京城百万市民面前。   “站住!不要动!”   终于有一队警察注意到了丁兆兰。   丁兆兰没有逃跑,在警察们的面前,他抬头,把自己的脸暴露出来。   “啊。”警察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呓。   领头的警察还想打个招呼,寒暄两句,却在丁兆南的眼神中,给他让出路来。   丁兆兰继续飞快地走着。   又一阵爆炸,天空中的红光都一阵抖动。   一团团火焰,飞射四方,划着弧线往地上坠落。   两个月前,孟州星落如雨,无数陨星坠落于地。   当时丁兆兰就听人说,这是凶兆。重臣名将多亡。   然后洛阳城中就有谣言,这一回攻打辽国,肯定会伤亡惨重,甚至可能会铩羽而归。   当然很快就有另一个方向的谣言说,这预兆着辽国灭亡。   然而丁兆兰到现在为止,依然觉得这是扯淡。   天上掉下来的破石头,能算得什么?眼前这几下带出流星的爆炸,不知死了多少人。眼前的局面再持续下去,死的人只会更多。   丁兆兰走近一处大宅。   大宅门前的守卫警惕地望过来。把守着一条街巷的两名警察,提着钢叉铁尺走过来,“你什么人了,宵禁了知不知道,把你的路条拿来。”   丁兆南不耐烦地一皱眉,“不要装了,你们不是警察,我没见过你们。”   两名假警察登时做出了攻击的态势,稍远处的几个守卫也立刻围了过来。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也许别人会忽略过,但丁兆兰知道,这是枪支机簧的声音。   丁兆兰揭开兜帽,“我是丁兆兰,找你们家员外有话说。”见对方没反应,他又语气急促地催促道,“就我一个。”   丁兆兰在京师,大小也是个名人。很快就被迎入大门中。虽然背后被枪口指着,不过他也计较不了那么太多。   宅院的主人就在前院,丁兆兰与他相熟。但今夜见到他的时候,却见其毕恭毕敬地陪着一个少年。   而这少年,丁兆兰竟然见过,“韩衙内!”   韩锬冲丁兆兰点点头,没有平日里言语带笑的亲和,“丁兄夜中来访,不知有何指教?”他好声好气地问着,不过他身边的护卫却是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模样。   看到韩冈家的公子就藏身京师,丁兆兰对自己的选择更加确定,“指教说不上,只想问一问衙内,我们要如何配合你们?”   “我们?”韩锬微微皱起眉头。   “东京城中,只希望过着太平日子的‘我们’。”   韩锬神色郑重起来,“丁兄,你能联系上多少人?”   “除了少数几个,京城中的警察,没有人不想过太平日子的。”   如果不是因故正巧回了京城,丁兆兰绝对不想多掺和高层的争斗。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被卷进风暴里,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但高层的争斗,不再局限于高层。章派的熊相公刚刚杀了韩派的黄相公,福建商会也才抄了雍秦商会的会馆,政变只开了个头,就已经毁掉了东京半个工厂区,再要等西面的大军开过来,北面的大军再南下,两边以东京城为战场,最后会死多少人?   丁兆兰觉得,作为一名警察,他有义务维护京城的安定。他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但至少得尽一份力。   “虽然我们做不了什么。嗯,也不敢出来顶着熊相公,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没问题的。不过我们也希望,不要伤害到京城的百姓。”   宅院的主人连番对丁兆兰使着眼色。丁兆兰的承诺中,推托的情绪太多,这时候,理应全心全意投效才对。   韩锬却扬起双眉,朝丁兆兰一拱手,“好!小弟在这里就答应丁兄,我等今日行事,绝不会故意伤害京城百姓。”   ……   工厂区一片火海。   大相国寺冒起火焰。   开宝寺铁塔在爆炸中崩塌。   金明池河对面的琼林苑熊熊燃烧。   半个时辰过来,李信沉默地站在城头上,望着北面的漫天红光。   他的炮兵刚刚解决了南熏门的炮兵阵地,顺便把城门上的环城铁路南熏门车站,也就是原来的城楼,用开花弹点燃。   此刻城中大乱。   初期的混乱和迷茫过后,关西的势力终于反应过来。   虽然缺乏足够的人手,但纵火只需要一支火把。   同样的,熊本燕达手中也缺乏足够的军队。   章惇领军北征,神机军,上四军,甚至铁路上的护路军,绝大多数都被调走了。如果这些军队只要有一支还在京城,李信相信,绝没有人敢动弹一下。   如今整个开封府地域,总兵力加起来不过五万。而熊本和燕达能在短时间内就调动的,李信帮他们计算过,班直和宽衣天武,加上警察,总数不会超过两万人。   熊本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整合其余的军队,征发新军,同时安定京城,并以新天子的名义开始发号施令,抢占大义名分。   而这一场爆炸和大火,至少能耽搁熊本整合兵力两到三天。   分秒必争的政变,耽搁两三天,足以改变许多局面。   当然,李信并不指望熊本和燕达会低头认输,或者举止失措。经历过诸多征战的两人,遇到危机的时候,只会更加强硬和激进。   天色刚泛白,南熏门的位置上,一面旗帜举得起来。   李信拍了拍粗糙的水泥墙面,“客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会很艰难。不过李信相信,援军很快就会到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反击(下)   清晨的时候,王源一如往日坐在高高的信号塔上。   下方是繁忙的铁路。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列车从脚下驶过。   而王源的工作,就是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十几里外同样高耸的信号塔。   信号塔上竖着长长的支架,而支架有水平延伸出长长的活动臂板。通过臂板的位置变化,以及上面的灯光颜色,能传递出复杂的信息。   而王源的工作就是收集这个信息,同时把信息再向下一个信号塔传递下去。   虽然雨天雾天,这信号塔就成了摆设。但大部分时间,信息的传递比声音还要快捷。   不过由于发明时间并不长,同时培训人员困难的缘故,这套信息系统,只在开封到京兆再到巩州这条线路上建成。而其他线路上用的信号板,只是用来传递列车通行与否的简单信息。   王源听说,等到这信号塔系统全线建成之后,自然协会将会利用这个系统传递时间信息,对全国各大城市的经度进行测算。与通过精密时计测算出来的经度相对照,绘制更为精确的地图。   王源一手举着望远镜,一手拿着笔。   按照规定,每隔半个小时,信号塔之间就要进行一次确认通讯。   王源两个时辰之前交接班,来自于开封方向的信号一如既往的稳定。   但每收到一次,王源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   他所收到的信息的最后一位,都有莫名其妙的错位。直到这一次,看到信号板的那一刻,他豁然而起。座椅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同伴从门外探进头来,“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是什么消息?!”   “金牌,红色。京城出乱子了。”王源说着,匆匆在纸上记下几个字,把纸条折好,“速送去游相公处!不得延误。”   哐的一声响,铁门开合的声音,急促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几乎在同时,脚下也传来铁门开合的声响,楼梯上的脚步声也成了重奏。   王源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崭新的木地板擦洗得铮亮。   但在这层地板下方,王源知道,有一个更加隐秘而且守卫森严的房间。房间里同样在传递远方的信息。   王源的纸条和另外一张纸条,很快送达游师雄的手中。   游师雄抬头看了一眼座钟,一个时辰。   把纸条丢在桌上,他神色黯淡地叹了一口气。   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幕僚见状问道,“相公,出事了?”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个时辰前。”   从政变发生到他收到消息,一个时辰的时间,信息走完了开封到洛阳的五百里路程。   “竟然这么快。”即使事先知道有快速传递消息的方法,幕僚也不禁为这个讯快的速度而咋舌不已,随即他精神一振,“相公,该动手了!”   游师雄沉默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京城那边黄河决堤的消息,在这之前已经传到他的手中。   从那时开始,游师雄就已经在调集兵马,并加强洛阳城中的守卫。   游师雄压根不相信那是意外,他在等待着后续的发展。   熊本伙同燕达还有宗室残党,杀黄裳,囚太后,这个惊人的消息反而让游世雄松了口气,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速去请展提举。”为黄裳默哀了片刻,游师雄立刻行动起来。   ……   隆隆的炮声从天际传来。   听到这个声音的官员们都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一名绿袍小官站起来,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燕太尉已经动手了。”   熊本深深的注视了他一眼,记下了他。这样的人,可堪一用。   赵仲增双脚灌铅一般地走了过来,弯腰弓背,两腮的肉也垂了下来,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又像老了十岁。   他默默地在熊本身边的空位坐下,一言不发。   “怎么样了。赵仲御,赵仲堪还闹了没有?”   赵仲增木然拱了一下手,“多谢相公,派人警告了他们,老实多了。”   赵仲增刚刚死了孙子,就有人逼着要把自己的孙子推上位。是熊本和燕达给他撑了腰。   熊本点头。   赵仲增虽然蠢,但在那群人中,已经算是好的了。真正的聪明人,要不然死了,要不然就躲起来了,根本不会在这时候冒头。   赵仲增问,“相公,燕太尉那边还来得及吗?”   熊本沉下脸,“不相信他,这时候就不会动手。”   赵仲增追问,“要是消息传得太快,关西援军到了,还没把兴平堡打下了怎么办?”   熊本看了他一眼,确定地说,“相信燕逢辰!”   熊本早就派人控制了东京车站。   雍秦商会和铁路总局虽然隐瞒,但京洛铁路上有一套类似于烽火台的传信系统,这如何能瞒过实际处理政务的都堂成员?   有人在那里盯着信号塔,而且是行家里手,按时传信,不用担心会有人做鬼。   卡住了信号塔,信息传递最高也只有金牌急脚的速度。   一天以上的时间,消息才能到洛阳,再过两天方能进长安。而韩冈,据说他最近还在陇西。   即使韩冈不在陇西,就在长安,在西军主力北上的现在,他至少也要半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能集合万人以上的兵马。而这时候,京城这里早就能把开封府打造得铁桶一般。还能用圣旨,把关西搅和一番。   等韩冈整顿好关西的兵马,打算出关来,这边还能提前一步拆除铁路,让其举步维艰。   未虑胜先虑败。熊本在决定动手之前,也是经过了多方考量。   他不仅仅找到了皇族的盟友,也找到了福建商会做盟军,而且在雍秦商会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雍秦商会的工厂主一直都在韩冈的逼迫下,不断升级工厂里的机器。赚到的利润少说有五分之一送给了自然学会里的那些工匠。   真当他们不想赚大钱?熊本不止一次听到关西工厂主的抱怨。甚至他手中还有一些信件,来自于一些在关东开设分厂的关西工厂主们,其中多有对韩冈的怨愤之言。   只要挡住韩冈。很快,他们就会明白,他们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东行(上)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洛阳城中元老们的宅邸,都已经被重兵重重围困。   一门门虎蹲炮直接瞄准了宅邸的正门。   游师雄的手上其实没有多少兵马,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也不过三五千。这还要加上洛阳城中的一千多警察。   如果收到消息的时间迟一点,游师雄最好的情况,也只能说一句自保有余而进取不足。甚至可以说自保都勉强。   不过现在,提前一步下手,洛阳城中可能的动乱源,尚未露头便已经纷纷被掐死。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游师雄对熊一般的警察局长这么说着。   他也想反击京师,可惜手上没兵,只能望而生叹。   “沈存中远在太原,缓不济急。宗泽在怀州,近是近,可惜他手中没兵。只盼韩相公能早点过来了。”   “如果先来的是京城方面,那我们守不住洛阳。”   洛阳不驻屯兵马,本是相互取信的需要。而且洛阳城如今也无险可守。   洛阳城周围并没有防御堡垒,更明确的说,从洛阳一直到长安这一条拥有潼关和函谷关的战略要道上,连一座城堡都没有。甚至过往的烽火台都被废弃了,改装铁路沿线使用信号板来传递消息。   到头来还是看京城方面到底有没有能力调集大军,一股脑地推平关西的势力。又或者是韩冈出手,聚拢关中的军队,然后出关解决京城叛军。   就在游师雄和展雄飞相对而谈的时候,洛阳各处的回应雪片一般飞入游师雄的案头。   大多数元老都派了家人过来抗议。但元老之首的文家,派来的却是报哀的信使。   过去精明强干,甚至让韩冈和章惇都曾经感到忌惮的老人早成了连口水都需要别人来擦的老糊涂。   而今天,终于魂归道山。   “死的真是时候。”游师雄表示遗憾,如果文家这时候闹一闹,未来洛阳就真的清净了。   展熊飞慎重地说,“洛阳城这边,我也只能暂时先压着。真要是闹得生灵涂炭,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恢复了。”   游师雄苦笑,“只能看韩相公了。”   展熊飞搓着半长不短的髭须,“真的要看韩相公了。”   ……   京城政变的消息传入长安城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轰动了。   仆人们在街上狂奔,带着他们主人的名帖和口信,到处联络相熟的人家。   景家收到的名帖铺满了桌面。景家从祖辈开始便已经在关西为将,上一代的景思忠,景思立都战死疆场。如今实力稍逊,但依然是种家,王家等关西将门以下的佼佼者。同时也是雍秦商会里的核心成员。   老族长景思谊和现任族长景营阴沉地对着满桌的名帖。   “都三天了。”景营欲哭无泪,从京城到长安三天时间传递信息,可以说是神速,但对于已经陷落在京城的家中子弟,三天时间,尸体都快发臭了。   “三天了,熊本和燕达抢了先手。现在京城应该被他们打得铁板一块。黄裳和李信实在太大意了,以为章惇去了河北就可以高枕无忧,这下把命都送了。”   “八弟……”景营欲言又止。   虽然是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但景思谊此时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看他运气了,能活就活,活不下来也就罢了。这一回劫难,各家沦陷的子弟都不会在少数……”   景思谊正在说着,忽然抬头望着外面。   景荣盛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景营的儿子,负责经营家族产业,族中最被看中的第四代,“又要我们交钱。现在工厂赚得好好的,再开十年也不成问题,做什么要开发什么机器?他们能吃饭靠谁呀?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看到叔祖和父亲的表情,他忽然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被重点培养的下一代族长,景营不介意跟儿子谈论一下面临的问题。   景荣盛听了几句,眼睛越来越亮,“太好了。叔公,阿爹,这下可轮到韩相公求我们了。兵马在我们手中,他不答应自然学会里的事大家都有一份说话的资格,我们就让他自个儿去平叛!”   他兴奋得脸色泛红,“种家曲家其实这几年都对他都……”   啪的一巴掌,清脆而响亮。   兴奋的声音一下被打断。景荣盛原地转了个圈,鼻血流了出来,人也懵掉了。   景营恨铁不成钢地咬着牙,“滚出去!”   景思谊不动声色,“回房去。没有吩咐,不得出来。”   下人把景荣盛架了出去,景思谊叹道,“本来以为是个不错的孩子,以后把家族交他手里,大家都能放心。”   景营慌忙站起来请罪。   景思谊摆摆手,“四哥还可以,听说他跟王舜臣的儿子关系不错,人也稳重。”   下一代的族长之位,转到侄儿那里,景营都不敢多说一句,只能连连点头。   景思谊眼中透出的满意之色,“你去点好兵马,再让四哥去见韩相公。现在韩相公需要我们,这是最好的时候。只要表现的好,回头封赏的时候,稍微提一句自然不会被拒绝。”   “侄儿明白了。”   景思谊扫了眼桌上的名帖,姚,刘,曲,王,京兆府将门世家和主要将校的名帖泰半在此,“他们的想法当也差不多,先存个默契在,到时候一起好配合。”   敢于背叛韩冈或者向他提条件的绝对不多,但有想法的决然不少。   韩冈手中的实力,如果充分动员起来,倾覆天下也不足为奇。但只要韩冈想要尽快平定叛乱,现成能出动的兵力,主要就在京兆府这一片。   既然要被借重,想要一点合理的回报,这是人之常情。放到哪里都能说得过去。   加入雍秦商会的家族产业每年的收益固然不少,但完全可以赚得更多。   给自然学会的权益金不好克扣,可工厂更新换代却没必要那么频繁。工厂里许多位置,十一二岁的小儿完全可以胜任。同样的工种,关东的工人要便宜一半,用上未成人的小儿更是只有五分之一。景思谊并不贪心,每年付出的工钱能省去一半,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然,这话肯定只会事后再提。   景营还想说些什么,但忽然又听到外面的动静,刚才才被景思谊评价为稳重的四侄儿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车站,车站。”   “站稳了说话,这像什么样子。”景思谊不快地呵斥,“车站怎么了?”   “陇西出兵了。第一批两千人刚刚进了车站了!”   景思谊身子一晃,差点没站稳,不敢置信地问道,“这怎么可能?!”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东行(下)   一列列运兵车从西面驶来,放下了一队又一队的官兵。   长安京兆府中的将领们,麻木地看着这些陇西汉子,把车站和周围的军营校场逐个填满。   “快四万了。”景思谊听到身边有人小声地说。   京城政变才三天,韩冈的先锋就开到了长安。两天后又聚集了近四万人,这只能是事先有所准备。   而这些士兵,经过询问,都不是军队出身。主要来自于钢铁工厂和矿场。每个月都要接受军事训练。   长蛇一般的三条队列,从车站延伸出来,于城门处汇合,顺畅地穿过城门之后,又一分为三,走向不同的道路,进到各自的军营中。几匹奔马同时穿过城门,毫无阻碍地与行进中的队列擦肩而过。   看似简单的行军,却体现出了超人一等的训练水准。   无论是从精气神,还是列队行进的组织度,都不逊色于正牌的上位禁军。而武器装备,只看他们横在身后背包上的燧发枪,那一根根锃亮笔直的枪管,完全不在神机军之下。   “这些真的是工人?!”   几天来,景思谊不知道多少次听到身边人恍恍惚惚地问出这句话,而他则渐渐的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工人组成的民兵,相当于过去所说的乡弓手。而那些乡弓手,只有保护乡梓时,才能表现出稍高一点的战斗力,一旦调动外地,顿时就成了人见人欺的鱼腩。   但进入长安的四万兵,一看就硬如精钢。   以韩家的财力,韩冈蓄养一支上千人甚至三四千人的私兵,都不足为奇。但仓促之间就组织起一支人数多达四万,训练水平不亚于禁军的队伍。   韩冈表露出来的实力,景思谊的那点小心思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列外形与普通车型毫无区别的列车缓缓驶入车站。   京兆府的文武官们诚惶诚恐地走进韩冈的专列。   久违的面容一如往常和蔼可亲。   但如同戏法一般被变出来的四万大军,却让所有人都心中凛然。   这个数量,已经超过了长安京兆府现有的军力。   而不断抵达的列车上,一架架火炮正排列得整整齐齐。   韩冈的底蕴,终于暴露出了冰山一角。   这也让平日里起居八座的文官武将们,变成了恭聆庭训的小儿。   “虽然在那些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之后,来个一网打尽,这样说不定可以一劳永逸。不过百姓要受苦了。所以我本不取这一点。”   “难得辽国将亡,天下太平将至,能安定一些就安定一些。”   “可惜,有人不这么想。”   “既然这样,尽全力击垮他们的野心,早一点结束也是好事。”   景思谊第一个拜倒在地,“末将愿为先锋,为相公拿下逆贼,还天下一个太平。”   他的身前身后,一群将校争先恐后。   手中的兵力已经不足以成为讨要好处的依仗,那为了不被边缘化,只有更加积极的表现自己。   ……   当新一天的太阳重新露出真容。   士兵们重新被驱赶了起来。在军官们的呵斥中,磨磨蹭蹭地做着攻城的准备。   燕达早没有了前些天的自信。蓬乱的须发,肮脏的外袍,使得他更像是一名躲藏追捕的逃兵,而多过像一名统领大军的太尉。   用了两天的时间,他攻下了兴平堡的外堡,但直到今日,政变第八天,兴平堡的内堡,依然牢牢地掌握在李信的手中。   攻入外堡的士兵,成了靶子,而跨越外堡高墙射击的火炮,无法撼动兴平内堡的水泥外壁。   在几次对城墙的冲击中,士兵伤亡惨重,而数日的火炮对射,有经验的炮兵更是死伤殆尽。如果不是最后一点理智约束,燕达甚至想过驱动百姓去堵塞炮口。   “太尉,发射药没了。”亲兵狂奔而来,他是燕达放在炮兵阵地上的第二任督战官。上一任四天前与身边的大炮一起炸为了碎片。   燕达派人去催,却久久没有回复。   河北开战,绝大多数库存弹药都送去了河北,而政变的那一天,工厂和库存一起化为飞灰。   剩下的弹药基本上只存在于各处棱堡中。转运过来的一点,在这几日的攻城中,消耗得飞快。   轰的一声巨响,声音发生在城中,熟悉的浓烟腾上半空。   很快燕达得到回报,“运送弹药的车子被袭击了。”   燕达一阵晕眩,又是关西人的残党。   那些人神出鬼没,不断偷袭,警察们如同没头苍蝇,疑犯捉了一个又一个,但偷袭始终没有停止。就连福建商会中的几个首脑,都遭到刺杀。   原本两三天内平定京城,然后整合兵力的计划,现在成了笑话。   不过时间还来得及,对面的弹药即使一开始偷偷存储了许多,现在也没剩多少了。   只要再来两天,他就能把李信的头颅给揪下来。   到时候整顿兵马,有半个月时间,足以让他把洛阳拿下。   但随即而来的一个冷冰冰的消息几乎击垮了燕达,“西军万人抵达洛阳。”   ……   西军一批紧跟着一批出关。   韩冈征发的“民兵”并没有排在前位,关中的将帅们争先恐后地率兵出发,把那些钢铁工人和矿工留在后面压阵。   当韩冈的专列离开函谷关,驶进洛阳盆地,景思谊所率领的骑兵,已经杀到了西太一宫外。   游师雄出城迎接韩冈的到来。   简单的接风宴后,私下里游师雄向韩冈询问,“玉昆你应该比我更早知道京城中会有变乱吧。”   韩冈出兵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出兵的规模,更是远在预计之上。   即使韩冈得到京城变乱的时间跟自己差不多,游师雄也不觉得能做到动员、整编和调动。时间完全不够。   “景叔兄你就当是这样吧。”韩冈笑着,没有透露更多。   果然如此。游师雄心中叹道,又问,“章惇究竟是死是活?”   京城变乱,一开始打得关西派措手不及,表现出了极强的行动力,熊本和燕达甚至把福建商会联合起来,但发展到后来却变得荒腔走板。游师雄看京城传来的消息,越看越是莫名其妙。   “现在他没事了。”韩冈说,“因为该结束了。”   韩冈在洛阳逗留了三天,等西军攻入东京城的消息传来,他便登车继续东行。 第三百二十九章 宰制   李信被搀扶着走出兴平堡。   胸肋处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看不见血色。   最后两天,不得不开始节省弹药,致使叛军的攻击比之前猛烈了数倍。   一块被炮弹崩裂的碎砖,直撞在胸口上,保住了性命,却也受了不轻的伤势,而残存的守军更只剩下开始时的一半。   但李信在见到了迎接他的人时,就推开了搀扶的手,站直了,如同一杆牢牢扎进大地的标枪。   他眼前的两人出奇的年轻,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燕达呢?”   “已经跑了。”韩锬挺直了身子,“今天早上跟熊本一起向南面跑了。”   李信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在家里并不起眼的表侄儿,眉宇间的神情竟有几分韩冈的气质,似乎像一把被深藏鞘中多年的利刃,终于在战阵上展露了自己的锋芒。   “城中是谁在管?”李信问。   “朝中议政,除了附逆的几人,没来及走的都被害了,逃走的都还没回来。现在只有警察在巡视街道,把守要害。”   李信讶异地问,“这几日在城中攻击叛逆的是警察?”   韩锬拉起身边丁兆兰的手,“多亏了有丁兄,我们才能与开封警察配合起来,保住了诸多同仁。”   “那就你们带人把城中守好,我就不进城了,”李信意兴阑珊地看着残破的兴平堡,“在这里等你爹。”   熊本和燕达带着刚刚拥立的皇帝匆匆南窜。被他们丢下的东京城,却在韩锬和丁兆兰率领的警察们的努力下,恢复了平静。   得知伪朝廷南逃,韩冈派出了景思谊等人追捕下去。   而就在西军接近开封的时候,一支从北方而来的禁军,举着章惇的旗号,在黄河破口的上游处度过了黄河。   隔着东京城,两支军队对峙起来。   数日后。   东京城外。   韩冈与章惇在兴平堡下会面。   尸体已经被收拾干净,但坑洼的弹坑,满地的碎石,依然在诉说着此前战斗的激烈。   章惇脸上稍带苍白,气色略差,而韩冈,经常户外活动,倒显得皮肤更黑了几分。   “上一次碰面也没过去多久,不过倒像是好些年没见了。”   “是啊,前两天才联系过,却也感觉好久没说话了。”   两人相视一笑,浅淡的笑容中带着生疏和提防,经此一变,过去的信任关系再难恢复。   责任虽然可以推到熊本和燕达身上,但熊本的背后,福建商会的背后,到底有谁在推动?章惇说是在辽国最后的反击中重伤,现在却只是脸色稍微苍白。作为章惇副帅的王厚竟然寂然无声,其中因由引人深思。   而韩冈在京城中的布置,还有他飞快的出兵速度,同样不免引人深思。   如果韩冈稍迟几天,就要在洛阳面对章惇率领南下的大军。   章惇稍迟两日,也只能在黄河北岸等待韩冈安排他的结局。   现在双方会面于开封城外,身后数万大军相持。天下的走向,现在就在两人手中。   “北虏已灭,乙辛授首,万里之内,皆为中国。太平天下,不当坏在宵小手中。”   “这是当然。你我数十年兢兢业业,所思所谋,可不正是为了天下太平?”   章惇试探,韩冈回应,两人两句话确定了底线。理智尚在,国家分裂的局面,对任何一方都并无好处。   两人并肩漫步上城头,守在门下的将领遥遥地向两人行礼。   韩冈指着他,“那个叫景思谊,第一个统军赶到京师。”   章惇对关西的景姓将领有些印象,“景泰的儿子?”   韩冈点头,“景家三兄弟两个战死,如今就剩他一个了。”   “一门忠烈。”   “子厚,你可知道他知道京城生变后想要什么?”   “是什么?”   “想要我同意降一点工厂里的薪资水平,还想要我同意使用童工。”   章惇失笑,“胆子不小。”   “不,是有人私下里跟我说的,他过去也的确跟人抱怨过。不过昨天我见他。他什么要求都没提。”   “……很聪明。”   “什么好处可以要,什么好处不能要,什么要求可以提,什么要求不必提。这些事,他们还算是清楚的。”   章惇沉默了下去,一步步数着台阶,走到最顶端,他扶着被炮弹崩碎的墙壁,“还是玉昆你教的好。福建商会里面,就少这样的人。”   韩冈点头,如此大的风波,区区熊本燕达和福建商会中的几个人,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既然章惇把话说清楚了,也算是有了谈判的默契。   两天的时间,韩冈和章惇将战前在洛阳达成的协议,进行了新的修正,把大的框架定了下来。   税收进行彻底的改革,而雍秦商会和福建商会,从今以后可以深入参与到对方的领域,而不得进行干扰。两家商会的银号,则会更深入一步加强合作,相互打破对方的垄断。在明面上,这是一份十分公平的协约,韩冈对此十分满意。   而最后,韩冈和章惇决定了这一次变乱的责任归属。   “今日之事,必须要有人出来负责。”   “非你,非我,那也就只有赵氏了。”   “天下鼎革,没有不死人的,带着一个皇帝也没有意思。”   三言两语之间,两人决定了大宋的命运。   辽国灭亡。   而大宋,也即将覆灭。   在当年宫变之后,为防止意外再次发生,太皇太后的寝宫就开始了地下工程。隐秘至极的入口,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在深入地底的地窖里躲藏多日,她终于得见天日。损伤了健康,改在了开封城外的园囿休养。   南逃的小朝廷在进入泗州时受到了伏击,燕达自尽,熊本被杀,伪天子被俘,王太后被营救了出来,回到娘家休养。   一切恢复了平静。   两个月后,整修一新的议会大楼敞开大门,八百议员鱼贯而入。   半年前,他们受到的通知,是要他们投票拥立天子,而今天,他们就要选择,这天下,到底要不要皇帝?   当然,答案只有一个。   用六:利永贞。   彖曰: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