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怕不是一个奸臣》 第一章 脸皮厚吃的够 浅黄的丘陵冒起点点青绿,牛羊甩着尾巴在山坡悠闲游荡,挥着鞭子的身影羡慕的望去远方,明媚的阳光下,隐隐有城池的轮廓。 时至三月,代州飞狐县下了一场春雨,宽整的街道青砖湿漉,低檐高阁挂着雨滴摇摇欲坠落下房檐,石板土路泡着淤泥浑浊不堪,粗衣麻布的老汉推着独轮车留下长长的泥印延伸去嘈杂的街道。 “糖葫芦~~~香甜可闻的糖葫芦~~” “胡饼!刚出炉的饼子咯!” 市集间行人熙熙攘攘,有序而嘈杂,小贩肩抗糖葫芦走街串巷吆喝嘶喊,路边的胖小子坐在家门前的石头,眼馋的望着;积水的街道,过往的百姓驻足围观街边杂耍,朝头顶水缸,或胸口碎石的几个壮汉鼓掌喝彩;叫好的声音飘去的阁楼,窗扇推开,粗壮的妇人串上洗好的衣物挂去外面晾晒,朝 热闹的坊街另一头,房屋低矮、街面破旧,稀稀拉拉的人群过往间,箩筐、柴禾、山货摆放街边,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坐在那里,发丝打结、面容黝黑,眼神呆滞的望着周围古旧的街景,以及眼前来去的形形色色人影,感受到冷意,身子微微抖动,眼神更加虚弱而迷茫。 我这是在哪儿? 不会是做梦吧。 他原来名叫柳青,一个资深业务员,平日爱好琢磨家具、手工器具,还给自己弄了一个小厂房当做摆弄这些东西的地方。 前些日子供职的第二十六家公司倒闭、老板破产后,闲来无事躲在自家盖的厂房里卖弄手工,正用砂轮打磨一块铁板,不知怎的,那砂轮忽然转脱,朝他脑门飞了过来,然后然后,醒来就是这里了。 “怕是死了吧厂房又偏,不知道要多久才有人发现,到时候都臭了。” 坐在那自言自语一通,有人过来询问他面前的箩筐都未察觉,不多时,一个满身补丁的老人急忙上前,朝客人又笑又躬的说了价格,二十文将箩筐卖了出去,收好铜子,回头朝坐在那边愣愣出神的儿子骂骂咧咧几句,还是伸手摸去他额头,叹了口气,慢慢挪去坐回一旁,捶着脚肚子。 老汉原本是带儿子出来卖家里编制的箩筐,天还没亮就赶着晨露进的城,谁想到没多久,儿子就生了病,中途还昏迷过去,眼下醒转过来,却像傻子般呆坐。 “他叔,柱子咋样了?还犯病呢?”同村的人过来看了看呆滞的青年。 “唉,可能今早出门的时候,染风寒了,这可要命哟。” 耿老汉摸着腰带缠裹的四十枚铜子,之前他去附近药铺抓药,可这世道物价不稳,一天三变,看诊都涨到了几十文,还别说抓药的钱,怕是只能挨到将箩筐都卖完才行。 同村的汉子也知道他难处,“叔,要不我这里还有点,你一起拿去。” “收街响的来了!” 说话间,不知谁喊了一声,长街一阵鸡飞狗跳,七八道身影服饰各异,目露凶戾,朝着街巷两边摊位大声呵斥,晃着手中刀剑一把拉过卖糕点的小贩,从对方怀里蛮狠的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铜钱,再将摊位一脚蹬塌,锅碗汤水洒落一地。 也有主动的摊主双手殷勤的捧上,才免去一灾,然后恭恭敬敬的目送这行人离开。 这边,耿老汉见状不对,叫上同村的几人赶忙收拾家当,拖起还在发呆的儿子就要走,还没迈出两步,那边的人已经过来了,将他们拦了下来。 明晃晃的一柄柄刀子唰唰的亮在眼前,一帮村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脚肚子都吓得抽筋。 “各位好汉,我们就进城卖卖山货,不值几个钱,平日也不进城占摊位的。”一个瘦弱的汉子结结巴巴的朝他们拱手。 拱起的手随后就被对方打偏,人也被踹了一脚。 四周,抱着刀剑的身影,露出狞笑,有人一把将瘦弱的汉子推搡后退,上前从他怀里掏出钱袋,听着零零碎碎的铜子碰撞声,笑道:“一个是少,但几个人就多了嘛,飞狐县这十几条街,可都归金刀帮管,往后进城做买卖,记得先交街响。” “你你们不怕官府?!”耿老汉捂着腰带叫喊起来。 一帮花胳膊哄笑出声,收刮钱财的那人竖起拇指向后一扬:“县尉可是我家帮主亲兄弟,县令都不敢放一个屁。” 说着,一把抓住老汉腰带一扯,“拿来吧你!” 凶蛮的力道下,耿老汉被推了出去,撞在旁边发呆的青年身上,柳青一个不稳,连同老汉一起趴去地上,脑袋在台阶磕了一下,神智清醒了些许。 而老头腰间那条布带拉扯中,里面铜子哗啦啦洒落一地,全是叮叮当当的脆响。 “捡起来!”那人见铜子洒落一地,伸手又要去抓老汉的发髻。 “这位大哥!” 这时有些虚弱的话语陡然响起,歪斜坐在地上的柳青缓缓撑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一幕,舔了舔干涸起皮的嘴唇,挤出一丝笑。 “别难为老人家,还是我来吧。” 一众戏谑的视线里,青年弯腰捡起地上洒落的铜子,听着“哟,还以为抱打不平,原来是个病秧子。”的话语,他脸上依旧笑容不减,僵硬的脑子飞快想着对策,将钱一一捡起来,捧在手心,却是没有递给推老汉那人,而是捧到对面一个身形壮硕,满脸络腮胡的大汉面前。 “咳咳这位大哥一看就知神武非凡,家里这点钱还请笑纳。” “嘿。”先前那高瘦的男人不爽了,一手握剑,一手拎去柳青衣领,“你这可是瞧我不起?!” 青年弱弱的摇头,晃动的视线里,一只大手忽然伸来,将拽着他衣领的那只手掰开,络腮大汉双目凶煞,走近两步捏开同伴的手,顺势就是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印出红红大手印。 “滚一边去。” 大汉将那男人逼退,目光投在面前这个青年脸上,将他手心里的铜子抓过,就在这时柳青忽地将手缩了一缩,在对方皱眉凶恶眼神看来时,轻咳两声,强忍昏沉,虚弱的笑了笑。 “这位大哥,钱先不忙,您这般威武,我也不敢骗您,有个来钱更快的主意送您,也只有你这般人物,才有魄力做下。” 青年虚弱,脸色发白,不像装病,那大汉也有一身武艺,自然不怕,听到夸赞的话,多少有些舒坦,点点头却是没有说话,挥手身边的几人后退几步,让这青年走近了一些。 ‘咳咳’ 柳青回头看了眼从地上爬起来的耿老汉,朝他摇摇头,示意别过来,随后转回脸,看着面前体魄威武的大汉。 “这位大哥,城里人都要烧火煮饭,柴禾可是必需之物,要是遇上大冬天,道路不便,柴禾怕能再涨一涨,城里光靠外面人砍柴,能有多少?不妨将附近的山头全都包圆了,让那些樵夫只给你们供柴,由你们来卖,这城里有多少户?每日用柴得有多少?这钱不就轻轻松松流进口袋里了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讨好自己的,那大汉皱起眉头渐渐舒展,浓密的胡须间,嘴唇咧出笑容。 “不错的主意。” 柳青也跟着笑了笑,他本就是业务员出身,脸皮厚是必要的,算不得丢人,出这番主意,也没用来免去街响,这就让对方大有好感了。 “这主意自己不做,到时候还可献给你们帮主就算不采纳,也能博一个赞赏,能出主意的,都是能替贵帮帮主分忧的人,说不定还能得看重不是?” 听完这番言论,大汉笑容更盛,原本要收取的钱,反推了回去,摩挲双掌回味了一遍刚才青年说的那些话,道理浅显易懂,哪能不知道好处? 大汉咧嘴笑的露出一口大黄牙。 “好!这主意就当今日的街响了,赶紧走吧,往后还有什么主意,就到金刀帮来寻我!我叫窦威。” “窦大哥。” “小兄弟,往后别叫人哥,那是唤爹的,省得丢人。” “是是。” 几个农家人卖箩筐的钱本就不多,反而一个主意倒是让他觉得不错,朝面前点头哈腰赔笑的青年挥了下手,神气的招呼周围的几个手下,凶神恶煞的轰散驻足观望的百姓,继续往下一条街过去。 这边,村里的几人经此一吓哪敢多停留,赶紧便宜处理了剩下的山货、箩筐,耿老汉拉过儿子放去背上。 “到爹背上来,爹背你回去。” 几人聚集起来,便簇拥着老汉一起出城返村,老人背上,柳青感受着结实宽厚的后背,虚弱的回头,破破旧旧的夯土城墙正在视野里渐渐远去,周围走动的村人,带着北方特有的口音叨叨絮絮说着话语,传入他耳中,思绪又变得混乱起来。 “今天多亏了大柱,也不知道跟那人说了什么,钱都还给我们了。” “说起也怪,你们发现没有,大柱平时老实巴交,话都说不顺,想不到,还有这口才。” “会不会,被鬼附呸呸,说些其他的。” “对对,说其他的刚才那什么金刀帮,你们听到没有,跟县尉可是亲兄弟。” “县老爷都不管的吗?” “哎哟,听说南方好像在打仗,有个姓黄的什么大将军又要打回中原了,朝廷哪里顾得了咱们这些偏远地方。” “这世道千万别乱,以后婆娘娃子怎么活啊。” 柳青趴在老汉背上,听着这帮大老爷们东拉西扯的说着话,周围起伏的山峦、林野倒映眸底,整个人都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真的穿越了 村人胡天胡地的话语仿佛摧残紧绷的神经,陡然感觉天旋地转般,病情再次涌了上来,清醒的意识渐渐沉了下去。 夕阳染红西云,落在人脸上。 延绵的山麓之后,背着青年的老汉,跟着一帮村人走过山麓,远远过去的方向,一座山村矗立山脚下,茅草土墙,栅栏环绕,正升起徐徐炊烟,飘在霞光里。 第二章 耿青 新嫩的桂枝拂走吵闹的麻雀,鸟儿扑着翅膀落去下方小院,立在水缸边蹦蹦跳跳,歪着脑袋叽叽喳喳的啼鸣。 院里,耿老汉堆好了柴禾,回头看了眼呆坐树下的儿子,沉默的将锄头抗去肩头走去院门,檐下挽着裤脚的王秋金瞅了瞅丈夫,也跟着拿上锄头出了小院,回头叮嘱树下的柳青。 “柱子,你身子还没好,别到处乱走,空了啊,就把院里的菜浇一浇,就回屋里躺着。” 老两口一前一后消失在篱笆外的泥路上,小院安静下来,只剩‘哗哗’的树叶抚响声,柳青眨了下眼睛,抬头望去头顶,阳光渗在枝叶缝隙,随着清风微微摇曳,仿如星辰斑斑点点的闪烁,有着说不出的美丽。 他其实清醒了有两日,得病时的浑浑噩噩完全从意识里褪去,原以为城中发生的一切可能是在做梦,眼下清醒的这两日,彻底的将梦给打碎了。 柳青难以理解自己怎么就突然来到古代了,他觉得原来的身体或许还能再抢救一下,说不定就把自己给拉回去了呢? 就算当个残废也比在这里强! 头一天晚上,老两口找了诊治畜生的兽倌儿,给自己灌了不知什么的药,弄得闹肚子跑去茅厕,发现擦屁股只能用一根棍儿是什么意思? 用来捅,还是挑? 而厕所就是一个土坑,上面搭一根木板,差点没踩稳栽下去,柳青毫不怀疑,要不是够聪明,拉着破烂的看到外面的木门,就真的成第一个掉进茅坑淹死的穿越者。 实在太野蛮了。 以前看过一些穿越的影视、小说作品,总感觉穿越充满游戏人间的乐趣,可现在眼下两日的处境,光上个茅厕就能把他愁死。 这年头的纸肯定很贵。 何况还不了解这是什么样的环境,要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古代,那可就太‘刺激’了,看个恐怖电影都能睡不着的自己,往后怕是要煎熬的死去活来。 柳青望着篱笆抚动的叶子,叹了口气,偏过目光,搭着灶头的草棚下,一只狐狸卷着尾巴在灶口酣睡。 努力回想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占据的身体叫耿大柱,没有其他名字,老实木讷,性子又倔,在村里可有可无的那种,父亲耿老汉,大名叫耿有喜,土生土长的耿家村人,母亲王秋金是隔壁村嫁过来的。 至于那边那头狐狸是家里除了两只下蛋的母鸡外唯一的畜生,去年冬天,耿老汉上山打柴,听到狐鸣,寻到的一窝小狐狸,母狐不知去向,或许是死了,就留两只幼崽在窝里,其中一只已经冻死,剩下的这只,耿老汉看它可怜,就抱了回来。 谁知道一养,就养的跟狗似得,看家护院不说,还能抓老鼠,不时还会从山里叼野鸡回来。 ‘要是妖魔鬼怪的世界这怕是要成精了?’ 想到这茬,他看去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屁股离开石头,慢慢蹲去地上,挪到路中间,朝灶口横躺的小红狐,像是试探,又像自嘲般的调侃。 “大楚兴陈胜王!” 打盹儿的身影没反应,柳青又重新唤了一声:“变个人看看?” 凉风拂过小院,毛茸茸的身影抖动耳朵,睁了睁眼,恹恹的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朝青年晃了一下尾巴,继续趴伏下去阖上眼帘呼呼大睡。 唔~~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根本就是一只有些灵性的普通狐狸。 柳青呼出一口气,原来的自己死了就死了吧,反正那一世没什么亲人了,到了这个世界,那就活个够本,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看不惯我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特意赏赐的穿越呢? ‘先弄清楚自己到了什么样的世界吧,说不得以前看过的历史小说,还能用上,嗯大概能用上。’ 从地上起来,望着这片灿烂的春日,柳青平复了这两天来的惶惶不安,祈望能是个太平世道,到时候也不多想什么,赚点小钱,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再娶一房媳妇 暂时按下胡思乱想的思绪,压着脚步在院里绕着圈走动,做几个扩胸运动,依着妇人的交代,将院里的菜地浇上一遍,坐回树下,擦了擦头上的汗渍。 ‘看来还得先把身体养好。’ 烧火将饭煮熟焖上,便提了缺口的陶壶,拿两碗出门去寻了耿老汉两口子回来,到的下午时候,就跟着在田边走走,看看周围的环境。 至于晚上,也是最为无聊的,家家户户基本没人点灯,老老少少、大小媳妇围在村口烤火说笑。 几个灰扑扑的娃娃追逐打闹,女人们聚在一起籍着火光缝补衣物,朝自家娃呵斥两句,嬉笑着对那边胡吹的男人们指指点点。 火盆‘噼啪’升起火星,装有酒水的水袋在一帮大老爷们中间轮着抿上一口,有人说起前两日进城的事,显摆的吹起来。 “前两天进城的时候,你们是不知道,咱们几个差点就回不来!城里金刀帮知不知晓?要收咱们的街响。” “真的?” “那可不,一把把雪亮亮的刀子横在面前,我脚肚子现在都还有哆嗦。” “听我那堂侄说了,还是大柱解围免灾的?” “说起来也真怪,平日大柱话都没几句,那天可真够有胆气的,三言两语下来,对方还真把钱还给咱们了。” 夜风吹拂,燃烧的火焰摇曳,照亮一张张粗糙黝黑的村汉脸庞,听到自家儿子能耐,耿老汉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一旁的柳青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后面抚着腿上惬意眯眼瞌睡的狐狸脑袋,安静倾听,尽量吸收眼下唯一的消息来源。 顷刻,背后忽然像是被人推了一下,耿青回头,三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坐在后面黑暗里,偷偷笑他。 此时,那边又有人开口。 “对了,有一件事,今日我听里正讲,那边牛眼山的刘老爷要买地,还问咱们村有没有人要卖,过两天可能会带人过来。” “庄稼人吃庄稼饭,把地卖了,往后吃什么?!瞎胡闹,反正我不卖。” “那边牛家集的,好些人都卖了田,也不知怎么想的。” “肯定被强卖的!” 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人说起田地的事儿,就像锅里浇了油,七嘴八舌的高声叫骂一气,说了好一阵,才骂骂咧咧的散去。 村人结伴离开,耿青也跟在爹娘身后,回头看去那三人,人已经早早先溜了。 夜渐渐深邃,虫鸣藏在角落一阵一阵的嘶鸣。 昏黄的灯火立在土灶上微微摇曳,一家人回来后,王秋金就着锅里的温水洗好碗筷,在抹布上擦了擦手,看了眼坐在外面编箩筐的丈夫,回头让沉默的柳青脱下鞋子,拿出针线坐在灶口,籍着昏黄的火光,仔细的将破开口子的地方缝上。 “大柱,听他们说外面最近不太平,有强人出没,一个人啊,就别乱跑,知道不?” 双脚感受到地上凉意来回搓动,干脆放去旁边趴伏的狐狸背上,柳青看着咬下线头的妇人说着唠叨的话语,不知怎的,心里泛起一股暖意,‘嗯’了一声,又补上一句:“知晓了。” 随后,看去棚外编制箩筐的耿老汉,嘴嚅了嚅,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 “那个我想改个大名儿,往后说出去好听。” 门外的老头偏过头来,脸上泛起怒容,片刻,缓下语气:“改姓不?” “不改。” “那由得你。”耿老汉又将头转了回去,耷拉着眼皮好半晌,才开口又问道:“想叫什么?” 柳青看着那边缝补鞋子的妇人,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犹豫的想了一阵,还是决定将以前的名字带上,魂都过来了,肯定回不去,带个青字,就权做那世为人一个念想。 “大名叫耿青,小名还是叫大柱。” “好” 老头见儿子看来,连忙改口:“由得你。”继续忙活手里编到一半的箩筐,惹得缝补鞋子的妻子看过去笑话他两句,耿青也跟着笑了笑,偶尔也能附和两声,摇曳的火光照着一家三口说笑的人影投在院里。 第三章 奸猾 哦哦哦喔哦—— 鸡鸣响彻山间青冥的颜色,东方的天空泛起丝丝白痕,蒙蒙雾气渐渐泛黄,不久,金色的晨阳破开云雾探过山头,照去山脚的村落。 静悄悄的山村鸡鸣犬吠混杂,一栋栋屋顶升起徐徐炊烟。 清晨的凉风吹进窗棂,耿青裹着一床褥子,上面针脚密密麻麻,满满一层补丁,又薄又破。 感受着清晨的凉意醒了过来,打着哈欠起床穿衣套鞋,院外,狐狸叼着一块不知哪儿捡来的石头在院里玩耍,用爪子刨来刨去,甩着尾巴将石子扑开时,听到开门声,见到耿青出来,欢快的跑过去,绕着周围转悠,尾巴在青年露外面的脚肚子蹭来蹭去。 “真是个狐狸精” 红狐伸着舌头,蹭的更欢。 院里,王秋金撕着野菜碎叶,掺和发霉了的菰米撒去地上喂家里的两只母鸡,她是个柔弱的性子,凶不起来,洒下一把鸡食:“才好两天,不说多躺会儿。” “睡的背疼。” 耿青不反驳,嘿嘿笑了两声,惹得妇人瞪他一眼,“去灶头把饭吃了,你把家看好,娘去田里帮你爹忙活。” “我帮忙吧。” 耿青想去拿锄头,被妇人推回去,只得去草棚灶头端过那碗乌米饭,吃起来像是稻米,味儿些许苦涩,口感的话,沙沙的,像是尘粒没筛选干净。 嚼了几粒粘在指尖,乌色是侵染上去的,问了院里忙碌的妇人,才知是乌树汁液掺着稻米染出,贫苦人家常吃的东西,也是用来给他补身子的。 吃过早饭,习惯性的自己把碗洗了,耿青是个聪明人,既然渐渐接受了这个身份,就不能显得太过陌生,放好碗筷,帮着妇人打扫起小院,前前后后收拾小半个时辰,人也累得不轻,坐在檐下擦汗喘气。 一旁的妇人看的欣慰,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手帕擦汗,扛着锄头就要出门。 “阿娘” 耿青揣好手帕,过去从妇人手里抢过锄头,脸上笑的阳光,“还是让我去,身子骨差不多了,总要劳作一番,才更结实。” “说不过你,真是病好后,嘴都变利索了。使不动了,就回来,别累着。” 妇人不放心的叮嘱,耿青笑呵呵的拿上锄头出村,隔着几亩地远远看到耿老汉的身影,脱下鞋,提在手里,光脚踩着田埂上的稀泥过去,学着老头子的动作挖上几锄头,感受到下田种地,不是看两本穿越小说就能懂的,好在这具身体,干过不少农活,手上也多是茧子,不至于挥半天锄头,手掌磨掉层皮。 春播下籽种是细致活,耿老汉挖好了沟壑,拄着锄头直起腰,擦去额头汗渍看着那边的儿子,脚掌、小腿全是泥,弯弯扭扭颇为笨拙的才勾出两道,老人叹气的笑了一下,将耿青赶回去。 “身子养好了再帮忙,去把你娘换来。” 青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坐去田埂休息,看着勾出的沟壑淌过的浑水,掌心传来些许疼痛,果然不是干农活的料啊。 ‘总得干点什么吧?’ 回去的路上,耿青想着这个问题,接触的这两日,从伙食看得出,粮食都是平日牙缝里挤出来的,今早吃的稻米,怕也是逢年过节,或家里有贵客才舍得煮上一点。 锁眉细想间,快到村口,忽然与人撞了一下,才发现三个精瘦的年轻后生杵在那,年龄和耿青这具身体差不多大,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聚在一起活像三只大地鼠。 为首那个稍壮许多,抱着双臂像个二流子抖着脚。 “大柱这两日你病了?出来的时候,带吃了吗?给我们仨一人一点。” 另外两人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的笑。 这黑黝的年轻人,耿青大抵记得叫耿大春,算起来也是亲戚,人长的壮实,饭量也大,受不了饿,没少做偷鸡摸狗,抢村里比他瘦小的同龄人东西。 耿大柱早前为人木讷,自然也没少被欺负。 这场面 耿青当年还在校时遇见过不少,他秉性可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过去,就算将对方打了,自己也会受伤,根本就是不划算的买卖。 不过这种人容易得寸进尺,退让一步,就会能骑到头上来,那晚上踢自己后背的,怕就是他们仨了。 “哟,大春啊,差点把你仨给撞上,没吃饭吧?我这倒是有半个饼子,要不你们拿去分了吧。” 耿青翻去腰带,里面裹了半张饼子,出门前王秋金给的,让他给耿老汉,老头只吃了半边,剩下留给儿子。 眼下倒也没犹豫,爽快的给了三人,反而弄的耿大春一愣一愣的看着手里的半张饼,眨巴眼睛看着走进村里的背影。 “大柱,以前不是犟的很吗?怎么突然转性了?” 旁边两个同伴从他手里拿过饼子掰开分了,嘿笑道:“这样不是更好?多大方,不如再让他从家里摸点鸡蛋出来,让我们尝尝荤腥?” “干脆,把他家鸡偷一只出来,不正好?” 三人当然也就嘴上说说,蹲在地上将米饼分吃了,拍拍屁股去外面转悠,毕竟真要那样做,还不被耿老汉给打个半死,这个年头,谁家下蛋的母鸡不是个宝贝,要是真敢把鸡偷出来吃了,全村人都敢拿着锄头追着他们撵。 另一头,耿青并没有急着回家,在村里转悠,毕竟村里一切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四处看看熟悉一番没有坏处。 偶尔遇上留在家中看顾娃,或者坐在屋檐下纳鞋底的老人,笑着打声招呼。 村子里大多都姓耿,沾亲带故,耿青的辈分儿自然要低一些,前世做为业务员,脸皮薄可不成,眼下见到年长的,恭敬的喊声叔伯婶婶,或者太公,把对方叫的那叫一个舒服。 有时喊错了,对方也不恼,纠正下称呼,反而欢喜的说他‘大病一场后,变得爱招呼人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现在这嘴可真乖’之类的云云。 溜达一圈,耿青也把村里情况摸的差不多了,拐过前面一条路,一个没篱笆的院落进入视线。 从探听的信息里,知道这房原来也是村里的一个耿姓亲戚,后来得病死了,只留一个婆娘在。 还没过去,就见张寡妇抱了柴禾堆好,看了天色,也跟着出门去田里做活。 院里几根木棍支起的晾衣架,衣裳还滴着水,想来早上才洗的。耿青看她离开,目光落去上面荡着的几件粗布麻衣,看到一件白惨惨的大裤衩子,上面还有淡红的斑点,这年头就算有垫例假的东西,贫寒人家哪里有那些,他嘴角不由勾了勾。 ‘大春呵呵。’ 瞅了四下没人,径直过去院里,伸手将裤衩扯下来卷在手里,兜兜转转来到大春家,随手塞去破破烂烂的窗户缝,只露出一角,便扛着锄头又转去一位婶子家,院子里只有老妇人在,正从井里打水,按辈分,他得叫一声阿奶。 “阿奶,还是让我来吧。” 耿青说了声,急忙放下锄头,过去帮忙拉起桶,将水倒去缸里,令得旁边的老妇人笑的嘴都合不拢,脸上全是高兴的表情。 “大柱啊,你这是下地回来?” “哎,刚回来,这不就瞧着阿奶打水吗?过来帮帮忙。”耿青一边倒水,一边回头笑,“阿奶,以后这重活儿叫我就成,不过这病啊刚好,就是有时候一会儿呆愣,一会儿又像个常人,村里有些地方忘了,趁现在还没到正午,你带我走走。” “你能好起来就谢老天爷了。” 老妇人从怀里掏了手帕,递给这后生,连说了几句:“水好了,够用了,走,阿奶带你村里走走。” “好勒。” 耿青擦了一把脸,拿过锄头抗去肩上,等到老妇人从屋里出来,跟在后面。 其实村里的情况,大概也都记下来了,一路上,还是耐着性子听老妇人指着一家家的说,到了大春家,耿青瞥了一眼窗户缝隙露出的布角,不经意说笑一句。 “别人家衣物都晾外面,这大春倒是塞在窗缝里。” 农村里老人大多有爱管闲事的毛病,循着望去一眼,唠叨了句“这大春也不省心,到处丢。” 过去将缝里的衣裳扯出来,准备给大春挂去外面晾晒,抖开却是一件大裤衩子,裆上斑斑点点的隐约能看到血迹。 这一看就不是男人的。 “嗬忒!!”老妇人是过来人,哪里不知道是什么,横眉冷眼的一把将裤衩子收起来,给扔到门口,吐去一口口水,随即拉上耿青就走,“大柱,你可别学这耿大春,真是不要脸!” “不学不学。” 耿青忍着笑,装作一副好奇的想要问,被老妇人一个眼神给瞪回去,之后,村里转了转,老妇人像是有心事,说下回再带他转,急急忙忙的就跑去村口,挨家挨户的问谁家的。 ‘呵呵有的瞧了。’ 回去村后面的家里,走过半人高的一排万年青,院子里,王秋金颠着簸箕筛陈稻,是那种还没退壳的,灰尘、残屑弥漫到处都是,妇人眯着眼转过脸来,让耿青走边上,自己却是一连咳嗽了好几下。 “咳咳大柱站远些,小心呛着咳咳!” 耿青瞅着飞扬的灰尘,眯眼咳嗽的老妇人,心里忽然起了一个主意,前世他除了跑业务,对打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较有兴趣,也做过一些农具。 脑子里依稀记得,有件东西或许能用的上,做个小的也成。 “阿娘,等会儿再做这个。” 耿青过去草棚将放下锄头,喊了声妇人拿过簸箕放去地上,“家里可有锯子?” “你要这个做什么?那是木匠才有,咱村里可没手艺人。” 王秋金狐疑的看着儿子,自从病好后,要么发呆,要么说些古里古怪的话,可惜家里请不起法师,只希望别真是被鬼迷了才好。 眼下,还是顺着他意思。 “家里,只有柴刀,你要不要?” 柴刀也凑合吧,就是耽搁的功夫久一点,耿青挽起袖子,拿了母亲找来的柴刀,去了屋后搬了一些粗大的木头,乒乒乓乓的在院里劈起柴来,溅的地上到处都是木屑,不时还拿起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弄出一幅令妇人看不懂的图案。 没过多久,外面陡然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泼辣叫骂,从村头一直响到村尾。 “耿大春,你个不要脸的哟——” 第四章 社死的大春 “天杀的耿大春!!” “坏我名声,你不得遭雷劈哟!” 泼辣的叫骂远远传来,捣鼓木头的耿青抬了抬眼皮,知道怎么一回事,咧着嘴角轻笑,继续忙自己的。 王秋金淘了米刚下锅,擦着水渍跑去院门,还没听出怎么一回事,外面劳作的耿老汉扛着锄头回来,笑着指着外面。 “寡妇门前是非多,那大春也是不学好的,整天游手好闲,偷张寡妇的裤衩子,被她堵着门骂,人都骂傻了。” 回到院里,看到儿子蹲地上劈柴削木,不知干啥,反正饭还没好,放下锄头,蹲在旁边看看到底要弄出个啥名堂出来。 不过,耿老汉瞅了半天也没看懂,又瞅去儿子神情专注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道。 “大柱,你到底要弄个啥?” 青年吹了吹削平了的木板递去一旁,拿过另一个木头劈成两半,放去地上拼接。 “谷风机。” 谷风机早在西汉时期早就已有实物,工序并不麻烦,进斗和漏斗中间空悬,木扇安置靠后的方向,对准灰尘出口就行。 就是需要铆钉的地方,可能用开口镶嵌的方式来固定,不过最好还是能买到一些铆钉才成。 耿老汉没见过,看着儿子画出的图案啧啧称奇,还拿手去摸耿青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不热了啊。” “吃饭了!”草棚那边,王秋金将饭菜盛去盘里,朝外面的两人喊了一嗓子,父子俩这才收拾收拾拍去手上灰尘过来坐下吃饭,这年头,虽然可以科举考试,但苦寒人家大多不识几个字,看到儿子画出的那些图案,耿老汉有些惊骇,摸不清儿子到底从哪儿学来的,尤其这两日的变化,做为父母,都觉得陌生。 看着埋头一边想事,一边吃饭的耿青,老汉朝妻子靠近了些,悄声说道:“有没有觉得大柱有些不对劲,我看还是找个法师来做场法事。” “找法师的钱,还不如剩着。” 那边,耿青抬起脸来,笑眯眯的看着夫妻俩,夹了一口青菜,放去妇人缺口的陶碗里。 “可能生了一场病,让我开窍了。” “也是这个理” 耿老汉抱着碗想了想,觉得可能也是这样,以前是听过这么个说法,说是有家人,孩子一直浑浑噩噩,后来生了场病,病好以后,整个人变的知书达理特别聪慧。 想到这,咧嘴笑出一口黄牙,皱纹挤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这事落在他头上,那算是老天爷开恩了,不仅治好了儿子的病,还把从前木讷呆板的性子给改了,一时间赶进嘴里的饭粒都笑的落到桌上,惹的老妻埋怨的将饭粒一一夹起来喂去他嘴里。 院外吵架叫骂的声音还未停息,吃完饭的耿青将做的东西归拢,放去檐下,跟着夫妻俩出去走动消消食,此时,村里聚集了不少老少爷们,还有一帮女人,快中午的时候,耿大春偷张寡妇裤衩的事就已经传开,整个村里都轰动起来,对于这个年头张家长李家短的事儿就能让人乐呵半天,何况还是做那种不知羞耻的事。 眼下都骂了大半个时辰,不少人还吃着饭,干脆抱着碗出来,乌压压的一片,边吃边看热闹,好似全村人吃饭,甚至一些不嫌事大的,还跟着起哄,朝大春家的屋子叫嚷。 “大春,干脆把张寡妇给娶了吧!” 顿时引起一片哄笑。 张寡妇也是泼辣的紧,朝乱嚼舌根的那汉子骂了一句,回家里搬了一张凳子摆在大春家门口,还在家里热了剩饭出来,对着门边吃边破口大骂。 “作死的哟,家里穷没见过女人呐,裤衩都偷,有能耐晚上钻进老娘被窝里啊?!” “敢来曰,老娘就敢爽,隔天就搬进你家!” “屁大的娃子,鸟毛没几根,也想女人,就你那身子板,不够老娘一屁股坐下的!” 女人粗手粗脚,两坨肉和那屁股敦实的让一向欺负人的耿大春老实的蹲在家门口不敢吭声,他爹拿了一截麻绳过来使劲在他头上抽,头发都断了几撮,面门全是打出的红红痕迹,抱着脑袋疼的直叫唤。 大春他娘看着这么多人围在家外面,一边数落自家儿子不是个东西,一边去抢丈夫手里的绳子,寻死觅活的要去屋里吊颈悬梁,要还张寡妇一个公道。 村里人终究怕闹出人命,大大小小的妇人过去帮忙劝和。 “大春到想女人的年纪,就是做的不妥,婶子也别放心上。” “以后啊,咱们见到他替你吐上一口口水。” “大伙还是散了吧,这么看着,迟早要弄出祸事来,散了吧。” 村里有威望的老人站在大春家门口,挥手叫喊,两边相劝了一阵,张寡妇这才搬起凳子,扭着粗壮的腰骂骂咧咧的走了。 耿青站在人群里看了一阵,瞅着抱着脸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大春,嬉笑两声,跟着耿老汉一起离开,回到小院继续摆弄谷风机的部件。 翌日。 亦如平常,狐狸在树下玩着它的石子,耿青继续拼接谷风机,不知不觉快到晌午,煮上饭食,便去田间唤二老回来吃饭。 途中也是碰见满脸红痕的耿大春,耷拉着脑袋走在村里,没人搭理他,一过来,就躲开,远远的瞧着指指点点,令得这壮实的青年将头埋的更低。 要是遇上性子烈的村中妇人,扯开嗓子就开骂,将他从自家门口赶开,有闺女的人家,更是将院里的衣裤收起来,朝屋里叫嚷,叮嘱闺女不要随意出门。 听到这些话,耿大春死了的心都有,就算如何辩解没有拿过,也没人信他,毕竟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不是他还能有谁? 就连一向要好的两个伙伴,也被家中大人警告,只得远远看来一眼,就扭头走掉。 “我真没拿过真没拿过” 想着村里人看他眼神,耿大春硕大一个小伙,蹲在村口一颗树下盯着草叶攀爬的蚁虫直哆嗦。 “我信你没拿过。” 陡然的话语声传来,耿大春偏过头,就见耿青微笑的蹲在了旁边,犹如魔鬼的口吻,在他耳边轻说道。 “因为那裤衩是我拿的。” “你大柱你” 耿大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脸,就像一头眯眼的狐狸脸,只感一股寒冷直窜背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从未想过以前老实交巴的一个人,能笑的让人感到害怕,换做往日,说不得已经扑上去揍他一顿。 然而,刚一想动,身子又停了下来,生怕面前这个耿青对他还有什么坏心思,下意识的向后缩了缩。 “大柱咱俩也是亲戚,你看我这模样,往日的仇,不如就算了吧。” 耿青只是笑了笑,按去他膝盖,撑起身子,“以后再说,听话就行。”故意留下半截话,便去了村外田间,叫回老两口。 这般日子持续三日,谷风机也拼完最后一块木头,四脚挺立,机身四四方方,像口箱子。 耿青拿了家里的陈稻一边从上面倒进去,一边手摇木扇,飞快转动的扇叶顷刻吹出一大串灰尘,从下方出口落进簸箕当中,舒服的打了一个响指。 “完美!” 站在一旁的耿老汉夫妻俩,激动的上前,宝贝似得摩挲,农人收割庄稼,晾晒谷物后,通常都要筛灰,有了这东西,不知能节省多少力气和时辰。 而且还是儿子手里做出来的,意义又是不一样了,老两口搬着谷风机就想跑去外面,叫左邻右舍过来看,但被耿青阻止。 “爹、娘,这台我想拿去城里卖了,换些钱财,买上一些工具,村里人多,往后做两三个大的才好使。” 妇人有些不舍得,被耿老汉呵斥一顿才听了进去,耿青随后去叫来了大春,让他找两个人过来抬这东西入趟县城,虽说不情愿,可一想到在村里的处境,还是点头同意。 村里听说起这件事,蜂拥过来看稀奇,见到耿老汉神气的演示一番,看的一帮村汉村妇都跟着激动,嘴都合不拢,这年头谁家添置一个家具都只得庆贺,何况有了这么个东西,做活都比别人快,顿时看耿青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柱这病,我就说是福星嘛,你非要说是被鬼迷了。” “就是,要是被鬼迷能有这本事,我也情愿被迷几日。” 七嘴八舌的声音里,大伙知道这东西要拿去城里卖,换一些木匠使唤的工具,给村里做更大的谷风机,大春还有那两个叫二蛋、石头的两个青年顿时被家中大人扯着耳朵叮嘱。 “路上照顾好大柱,要是有什么事,你们也别回来了!” 就这么说定之后,第二天一早,三人早早过来,耿青带上妇人烙好的饼子和塞来的十几枚铜子,与抬着谷风机的大春他们,一起出了村子。 远远的道路间,一辆牛车吱嘎吱嘎由远而近,沿着村外泥路过来,车斗立了伞盖,一个铜纹袍的富态中年男人坐在上面随车架摇摇晃晃。 后面还有七八个穿着短打服饰的男子,架势拿捏的雄赳,一看就是打手护院一类,瞧见搬器物的四个青年,车架上那富态的男人瞥了眼他们手中抬着的器物,抬手让车停下,微昂下巴,抬手扫过周围刚下了籽种一亩亩田地。 “这片地都是耿家村的吧?” 一旁,耿大春凑近耿青小声道:“大柱,他是刘老爷咱们牛家集最有钱的。” 耿青点点头,再看去对面牛车里的富态男人,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像是见着了亲人般。 “回刘老爷的话,这里确实是耿家村,要是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 “哼,需要什么,也是找你村里的老人,跟你几个半大小子商量个甚。” 那人摆了摆手,既然得到这里是耿家村肯定的答复,便让车夫将车赶去村里,这边四人望了一阵,耿青大抵猜出应该是几日前村里说的那个牛眼山刘老爷收购土地的事。 ‘村里人又都不笨,应该能应付得来。’ 想了想,还是先决定将手里的东西卖了再说。 第五章 野闻 晨阳渐渐爬上山头,延绵山野翠绿在风里微微摇曳,响起一片沙沙声。 盘腰泥路,垂去路边的树枝尽头,三个抬着四四方方器物的身影走了过来,耿青走在路边,哼着另外三人听不懂的声调,悠闲的摘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摇晃。 抬谷风机后脚的大春看着走在旁边的身影,嚅了嚅嘴,好几次想要说话,又将嘴闭上,那边的耿青瞥了他一眼,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随手一抛,望了眼山那头照来的阳光。 “想问什么就问,但话说短一点,太长了对嗓子不好。” “那个柱子啊。”大春堆起笑,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村里人都说你被鬼迷是不是真的啊?” 前面的两人心里也有这疑惑,不然咋会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似得?便齐齐看向耿青。 那边,青年愣了一下,原以为会问他什么,想不到竟在这种事上纠结,嘴角勾着笑容摆了下手:“哪有什么被鬼迷,不过大病一场后,或许是开窍了吧,平日不明白的事,忽然就能想明白,不懂的事也能弄清楚。” “原来是这样啊嘿嘿。” 这样的说法,民间倒是有许多,大春也不疑,反正大柱开窍了,心里鬼主意多的很,自己可不敢再想往日那样对他乱来。 另外两人也附和的点头:“开窍了好啊。”“就是就是,往后村里谁敢欺负你,我们仨替你收拾他!遇上想不透的,柱子你就替咱们想如何?” 耿青笑眯眯的不说话,令的三人心里一阵发慌,片刻,他才开口。 “大家都一个村里的,又都姓耿,往日什么仇怨,也都不用太过计较了,以后啊,大家当相互帮衬才对。” “好好好!” “就该是这个理。” “大柱,听说你给自己起了大名是不?要不你也给咱们三个也起一个?” 话语说开,四人说说笑笑下了山脚,往前三里便是牛家集镇子,由东往西,再过去二十多里就是飞狐县城,偶尔有商队捡这种山间捷径过来,也会在这种路边茶肆歇脚解渴。 春风拂过路旁杨柳,四人走了半天山路也是累的不轻,耿青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学着这时代的人琢磨时辰,便回头叫上大春三人去那边树下休息。 “哎哟,终于可以坐了。” “可累死我了,家里干活都没这么累过。” “石头,你去买凉茶过来。” “不用,我去!”耿青从兜里摸出五文,去那边茶棚买了两碗凉茶过来跟三人一起分着喝,要是饿了,随身的干粮掰开揉烂,包进嘴里就着茶水一口灌进肚里。 阳光照着茂盛的枝叶,摇曳的斑驳晃在人脸上,清风徐徐吹来,耿青靠树坐着,捶着小腿看着过往的客商走进茶棚歇脚,偶尔也会与招呼的茶棚老板唠起外面的见闻。 “老哥,还是你们北边好啊,哪像南面,脑浆子都打出来了。” 给说话的商贩上茶的老汉收起茶壶,放去简陋的灶头,操着一口北方腔调,回头朝那汉子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太平,最近咱们这也多了许多绿林出没,前两天还看到江湖火并呢。对了,大兄弟也是走南闯北的,会怕死人?” “那可是打仗!” 商贩灌了一口凉茶,拿起米饼狠狠咬了一口,“老哥是不知道,我也是听一个洛阳的兄弟说的,之前从郓州逃去南面的贼人在江南一带兜兜转转,又要打回来了,咱们也是一条命,谁不稀罕,只得往这边来。” 耿青坐在棚外,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微微蹙起眉。 ‘倒是跟家里人说的差不多,这里真有强人出没?’ 至于后面又提到南面发生的战事,什么黄的义军、草军,他听都没听过,以前或许看过历史,也早就忘了,权当听个新鲜。 眼下正事要紧,卖了这谷风机,还要赶在天黑前回村里,不然就得在外面夜宿,要是遇上野兽那麻烦就大了。 休息了一阵,耿青跟三人换了换手,堪堪摸着晌午时分匆匆进到城里。 满是泥印的街道,喧嚣热闹,插着金刀帮旗帜的店铺大声吆喝揽客,挑着担子的货郎摇摇晃晃的匆匆进出街巷;打开的门扇里,妇人端出水盆,浑浊的水渍溅在街边行人裤脚惹来一阵叫骂;抱着刀剑的绿林,不服城中帮派,爆起冲突,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引起一片混乱。 不久,不知谁喊了一声:“县尉过来了。” 负伤的绿林兵器也不要了,转身投进附近深巷,不久,混乱的长街,过往的百姓、行人纷纷退去街檐下,耿青也拉着大春三人过去挤了一个位置。 远远,就见一队兵卒从前面街口过去,为首一人骑高头大马,着甲戴盔,身后拖着一袭披风,颔下一撮胡须显得威风凛凛。 街沿拥挤的人群后面,几个身形盯着长队过去的兵卒,下意识的低了低脸,摸去腰间刀柄。 “古代当官还真够威风的,黑白都能占。” 耿青颇有些眼羡的看了一阵,随后回过神来,叫上身后三人离开,去寻附近的米铺,不久,走进这条街的一间店铺内,米香顿时扑鼻而来,惹得大春三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店里中间一张长桌,上面整齐摞了几口木斗,里面累满了各种粮米,且都是精致米粒,就连吃了几顿粗粝饭食的耿青,也跟着动了下喉结。 后面的柜台,算账的掌柜听到脚步声,抬了抬脸,说了句:“四位要买什么?随便看,但有规矩,不能用手碰。” 刚说完,又将头抬了起来,目光落在大春三人抬着的器物上打量片刻,放下毛笔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圆圆的脸上堆起笑容。 “哟,四位小兄弟抬这个家伙进来,是要卖吗?” 米铺掌柜自然是见过谷风机的,一眼便看出了门道,那边,耿青点点头,从外面学来的礼仪,抬手朝对方拱去。 “掌柜难怪能将买卖做的这般大,当真是慧眼如炬” 就在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身后门外的长街,陡然掀起一声:“狗官,拿命来——” 清脆的女声响彻外面的街道,四人连同掌柜愣了一下,回头间,外面长街行进过去的兵卒队伍一侧,街檐下一道黑影翻身出来,檐柱都在瞬间震抖,纵飞的人影戴着面纱踩过下方攒动的肩膀,手中剑鞘‘锵’的一声,拉出森寒白练。 空气中,剑声颤鸣! 第六章 春光鱼龙游 “狗官,拿命来——” 清脆的女声响彻长街,讨价还价的耿青跟着掌柜一起出来,那方的长街上,过去的兵卒一侧街檐,簇拥攒动的行人、百姓上方,菁然映出的金属冷芒,擦过天光如同一匹白练,刹那间划过所有人眸地,直刺去街上行进的队伍。 还未等人回过神,血花、衣甲碎片随着一声“啊——”的惨叫高高掀起。 抱着胳膊惨叫的士兵横飞出马背,疾冲而来的人影步履踏去皮鞍借了一下力,飞快迈开的另一只脚,点去马头,战马的嘶鸣声里,抖出剑花,刺去前面一匹浅青战马上方系披风的背影。 唏律律—— 马声长嘶,明媚天光里,马背上的身形一掀披风,‘哗’的拂开,侧身回头,腰间兵器借着阳光拉出一道森寒。 “好胆!” 呯! 金铁交击的声响,在街道炸开,抡出的刀光,劈在刺来的剑锋,金属相触的一瞬,火星跳跃而起,飞狐县尉暴喝声里,手臂肌肉鼓起甲叶,全力横拉,巨大的力道夹杂内力,将刺来的长剑击飞,半空翻转,呯的插去侧面的屋檐。 而那窈窕的人影,借着对方全力挥刀的力道,脚下再次点去晃动的马头,向后倒飞,身子轻巧的翻腾,脚尖点在拥簇的人堆里一人的肩膀,栖去屋檐,一把握住还在微微颤抖的剑柄,反手一拔—— ‘锵’的一声剑锋嗡鸣。 窈窕的人影脚下‘踏踏’两声,蹬在屋檐木板青瓦,唰的投向那马背上的县尉,刀光剑影瞬间交织成一团。 这个时候,兵卒也都反应过来,持长枪、拔出腰间刀锋呼喊“拿下刺客!”冲去的刹那。 不远的屋檐下惊慌的人群里,几道身影拔掉罩在刀刃上黑布,挤开前方挡路的人,举刀杀入奔涌的士卒侧面。 “杀狗官——” 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数柄挥舞的刀锋瞬间杀入人堆,劈进血肉、金属交击的声音化作声潮‘呯呯轰轰’向四周霎然推开。 混乱的声潮蔓延,反应过来的行人、百姓惊呼呐喊起来,朝着没有发生厮杀的街道方向狂奔,耿大春三人叫着:“大柱,回来!”伸手连忙拉住耿青,拖到米铺门口,黑压压一拨人混乱的跑过去。 耿青推搡一个撞来的行人,望着那边杀做一团的身影,他从未看过这种场面,后世里,也不过是影视中能见到这一幕,忍不住嘀咕一句。 “哪有这样行刺的。” 看着那边行刺的人身形敏捷,绕着战马上的县尉来回腾挪,他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小老百姓,闹将起来,怕是今天都别想出城门了,肯定要封锁四门缉拿贼人。 眸子在眶里转了转,扫过周围混乱的人群里,还有一帮抱着刀剑的身影在那看的津津有味,不时评头论足。 ‘得尽快平了这事,不然就出不了城门了。’江湖仇怨拼杀,跟耿青没什么关系,但连累到他是否能出城门,那就是大事,他还可不想在城里花钱过夜,或者露宿街头。 连忙朝附近驻足观望的几个金刀帮成员喊道:“县尉不是你家帮主的亲兄弟?还愣在这干嘛,赶紧去帮忙,拿下刺客,在你们帮主那岂不是得到重用?!” 反正意思就是,赶紧去刷一波存在感。 那几人听到这满身补丁的青年大喊大叫,也是愣住,细细想了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到时候拿下贼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 当即朝耿青抱拳感谢,便纷纷拔出兵器,呼朋唤友的呼啦啦聚在一起,将想法说了一通,聚起声势,一窝蜂的朝那边杀做一团的街道冲过去。 “抓刺客!” “高县尉,金刀帮的好汉来助你!” 乒乒乓乓的刀兵交击声里,几个行刺的大汉劈翻冲上来的兵卒,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趁着空当余光穿过攒动的身影间隙,看到一拨形色各异,面容狰狞的绿林举着兵器朝这边冲来,咧嘴骂了句:“我曰你娘的!” 拖住二三十个结阵了的兵卒已经是他们极限,现在又来了一拨不知数量的江湖人,这些人虽说武艺不高,可也是有武功底子,比单个的寻常士卒要强上不少。 金刀帮的江湖人冲上来的一瞬间,几个刺客里,开始出现流血,当中一个大汉劈死刺来长枪的士兵,后腰顿时被夹杂兵卒里的江湖人抽了一记冷子,划出手指长的伤口,疼的咧嘴呲牙歪歪斜斜差点倒下。 一旁,提刀的同伴抵着两柄刺来的枪头用力了推回去,照着一人胸口蹬去一脚,转身靠近,将受伤的身影搀扶后退。 “老八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今日杀不成那狗官了!” 受伤的大汉捂着伤口退到两个兄弟身后,眼见人越来越多,再打下去怕是都要折在里头,与此同时,另一边两道身影已经杀成了一团。 “呀啊——” 呯呯呯叮叮当当~~ 打铁般的兵器交击声疯狂传开,浅青的战马摆动鬃毛,扬蹄长嘶,上方的男人踩着马镫跃上半空,展开的披风下,手中刀锋呯的一声斩开刺来的长剑,袍摆掀开,一脚正中女子腹部,手中宝刀也在同时余力不息劈在檐下木柱爆开木屑,女子伸手勾着檐角,身子后翻,口角含血的半蹲在檐顶,似乎听到长街那方飘着‘米’字的旗幡方向传来的一声话语,让她咬牙。 “喝啊!” 那县尉双臂横拉,劈在木柱的刀口嘭的切了开来,碎木飞溅,整根柱子瞬间断裂两段,檐梁拖着噼啪声塌陷倒塌,瓦片哗啦啦滑落,扬起一片烟尘,女子躲避塌陷的范围,踩着檐边狂奔,呼出撤退的话语。 下方,拼杀的几名刺客各自有伤,推着蜂拥而来的兵卒、金刀帮江湖人边打边退,朝行人混乱的另一条街冲了过去,顺手砍了无主马匹一刀,吃痛的战马受惊嘶鸣,迈开蹄子飞奔起来,撞去街边的摊位、装鸡的竹笼。 笼子飞去半空碎开,一只只鸡扑着翅膀四处乱飞,飘洒的羽毛间,摊位被受惊的马匹撞倒,汤锅、桌椅洒去地面一片狼藉,尖叫哭喊的摊贩跑过来,又被追击的士卒撞倒,长街顿时鸡飞狗跳。 耿青抓起洒落的零嘴和大春三人蹲在街边边吃边看,见乒乒乓乓的混乱刺杀远去另一条街,房檐上的女子几个腾挪消失,便拍了拍手上的残屑站起来,叫过三人回到米铺里,与还想看热闹的掌柜讨价还价一番,三百五十文的价格成交,掂了掂哗哗响的钱袋,叫上大春他们赶紧出城。 “一会儿抓不到刺客,肯定会关闭城门搜人,咱们怕是出不去,还是抓紧时间走了才好。” 拉着三人转去来时的南门,走过前面巷口,这里安静了许多,没有那边的嘈杂混乱,瞅着还在回头看的大春。 “别看了,只会打打杀杀的江湖人,平白长了一颗脑袋,做事却不经过脑袋” 耿青想起那行刺客偷袭的一幕,当刺客还要喊出来才觉得过瘾? 刚说完忽然就感颈脖一凉,话语顿时戛然而止,走在一侧的大春三人没发觉,径直走到了前面,还在等他下文,几息都没有话传来,便转身回头,“大柱,你咋不继续说” 耿大春的话也瞬间停下。 另外两人转过来时,就见巷边的草棚,耿青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肩膀上方多了一只青袖,袖口外是素白的一只手握了把匕首压在耿青颈脖。 后方草棚阴影间,一个女子冷冷地在后面盯着他。 “恶贼,我认得你声音,就是你叫那些金刀帮的人过来协助狗官爪牙。” 听到这声,耿青闭眼咬牙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哪里料到这么远,对方都能听到他说话,还能在这里给碰上了。 “女侠饶命~” 感受颈项传来的冰凉,耿青滚了滚喉结,‘咕’的吞下一口口水,连忙朝对面呆滞的大春三人眨巴眼睛,递去眼色,张合嘴型。 ‘想—办—法—救—我!’ 第七章 安敬思 阳光照过斜斜的棚角,看着呲牙咧嘴不停眨巴眼睛的耿青,大春三人面面相觑,凑在一排,小声嘀咕。 “大大柱这是风进眼里了?” “脖子那把匕首看不见啊!” 大春拍了一人后脑勺,挽了挽袖子,大有冲上去的架势,小名石头的青年连忙扯住他衣角,压低了嗓音。 “你看大柱不停眨眼睛,是不是让咱三个先逃?” “嗯?”大春又褪下袖子,皱起眉迟疑了片刻,朝那边小声喊道:“大柱,你意思是不是让我们先逃?” 听到这话,耿青气得当场就想冲过去捶他仨,瞥了眼脖子上的匕首,蠕动嘴皮。 ‘逃你娘!’ “果然是让咱仨先走。” 大春紧抿嘴唇,朝另外两个同伴点头,双手拉着二人向后退开,“想不到大柱病好开窍,还变得如此重情义,他肯定有脱身的办法,走!” 三人朝耿青抱了下拳,齐齐点头的下一刻,转身撒开脚丫子就往城门那边狂奔起来。 看着三人疯跑远去的背影,耿青脑门上青筋直跳。 这帮瘪犊子! 想追上去,脚还没迈开,就被脖子上的那抹冰冷给勒了回来,身后的女子声音冷冷哼了一声。 “看不出,你还这么重情重义,让那三人先走。” “我那是”耿青想要解释,又把话咽了回去,挤出笑容拿指尖拨了一下脖子上的匕首,“你看我又不会武功,就是一个庄稼人,就算跑,也跑不过你不是?能不能先把这家伙收起来。” “胆小怕死!” 匕首一转,女子收回手,将锋利的一端插回鞘里,耿青松了一口气,后背就被女子的手指点在腰间,身子顿时僵住,微微侧脸看去对方,脸就被鞘给敲回转来。 “看什么,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说,刚才你路过草棚时,为何辱骂我等义士!” 原来是这茬。 耿青吞了吞口水,脑里飞快转动思绪,接上之前对大春三人信口开河的话,脑子里迅速组织了一下话语,开口道: “这位女侠,当街行刺,要的是隐蔽,你开口就喊拿命来,稍有身手的人,也早有防备了,这不是蠢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女子愣了一下。 “说的有点道理啊呸呸,少胡说,看你装扮、外貌,不过村中农人,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定有古怪,是不是那狗官的人!?” 顶着对方后背的指尖,又往前了些许,疼的耿青眼泪都快挤了出来,想喊又不敢,万一被这热血上头的绿林女侠给一指戳死,那可就不值了。 赶紧又组织言语。 “姑娘,我跟你并无瓜葛,而且你行刺不利,必然会封锁城门,不如我带你出城躲避风头如何?到了耿家村,不就知晓在下是否诓你。” 一旦封城被城中军队追缴,必死无疑,再是热血的人,自然会考虑进退,短暂思索片刻,女子轻‘嗯’了一声,这才放开顶在男人腰间的两指,耿青弯腰抓了一把草棚前的泥土,摊在女子面前。 “抹上,我一个庄稼汉,带一个漂亮干净的女人,没人会信,先把脸弄脏点。” “你!”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这般做,看着面前这个脸庞黝黑、消瘦的青年隐隐勾着嘴角,女子心里就有股怒意,听到不远的街道响起马蹄、脚步声,来不及细想,只得将那捧泥土揉在脸上,又用衣袖擦了擦,垂下手时,眼前哪还有刚才的青年,人影撒开脚已经跑去了远处。 “这骗子!!” 女子看了看一手的泥灰,想起对方刚才隐约的笑,气得直跺脚,顿时追了上去,逼近的一瞬,拔出匕首照着青年背后来上一刺,然而,视线里,相隔七八步的耿青,忽然跳起来,一把拉住挂在木楼上面的竹竿,将一件粗麻衣裙给拉扯下来,丢给身后拿着匕首的女子。 “拿去附近没人地方换上。” “你” 女子悬着匕首,看面前这套衣裙有些发愣,被耿青着急的推搡两下才回过神来,一把夺过衣裙纵身跳去隔壁一堵院墙,隐去后面,窸窸窣窣一阵,唰的又从墙头降下。 细柔蛾眉下,犹似一泓清水的美目冷厉的望他一眼:“算你没跑,不然” “不然,就把匕首扔过来,把我钉死对吧?!” 耿青也不是没见过美女,勾了勾手指,“走快些,我们去城门,不然等会儿关了,咱就没法出去了。” 唠唠叨叨着话语,领着那女子一前一后返回来时的那道城门,不知道是否已经接到消息,正在驱赶想要进出的百姓商旅,耿青顾不了身后的女子,反正对方能跟的上,加快速度跑上前,颇有礼貌的拱手一圈。 “诸位,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和婆娘出城回乡。” “不行,关城门了。” “诸位尽职堪称表率,我是打心眼里敬佩,也不愿让诸人失职,可家里穷困,付不起城里房租,我与婆娘总不能在街边夜宿,若是遇上歹” “哎,我认得你,进城的时候,见过,放他离开吧。” 门口那边有一个持长矛的士卒喊了声,随后与同僚将路让开,朝外挥了挥手:“快些走吧,听你口音就知是本地人,牛家集那边的吧?嘿嘿,我也是。快走吧,再迟就真走不了了。” “多谢多谢,这位大兄,我是牛家集耿家村那边的。” 耿青一边朝那士卒道谢,一边招呼身后小心挪脚眼神有些警惕的女子:“快些走啊,非要跟来,差点被关城里,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旋即,又朝周围士卒指着满脸乌黑的女子笑道:“我婆娘,有些怕生,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放行的那士卒和周围同袍相视笑起来。 “那回去是得好好收拾,最好打上一架,打到明日都下不来榻,哈哈!” 女子听到这番话,微微垂着脸,气得手死死捏着衣角当做某人来撒气,在外人看来,是听了这些荤话,羞涩的不敢抬头,就在两人走出城门,身后陡然响起沉重的马蹄声。 “安司兵来了!” 正赶人的城门士卒,还有出入的商旅、行人纷纷退去两侧,着甲的身影拖着披风骑一头黄骠马奔驰过来,后面还有一队士兵,那将手中一杆大槊映着阳光,抖出一片森寒雪白,呯的拄在地砖,立起来比马背上坐着的身影还高。 尚有些稚嫩的脸庞,目光扫过周围兵卒,“城中刺客行凶,尔等切莫懒惰,放走凶人,顷刻关上城门!” 那人仅仅在城门口扫过两眼,便兜转马头,带着十多个兵卒沿着这段城墙又巡视起来。 “还看,那是本县的安司兵,安敬思,别看年岁不大,三年前,就在山里徒手打死过一头斑斓大虫,就跟捶野猫似得,那虎皮现在都还在县尉家中墙上挂着,这回那些个刺客,真跑不了了。” 牛家集抚那个兵卒朝眼露羡慕的耿青说了句,颇为神气的挥手赶人,之后,城门拖着“吱吱嘎嘎”的声响缓缓关上。 盯着闭合的门缝,耿青微蹙眉头,摩挲下巴。 “啧……安敬思,这名字怎么听起来那么熟悉……嘶!” 还未细想,耳朵顿时一痛,女子捏着他耳朵,横眉瞪眼,声音都变得冰冷,一字一顿。 “刚才说谁是你婆娘?!” 第八章 村中二三事 “疼疼要断了断了。” 做为武艺算得上高强的女侠,轻轻夹住一点耳廓,就能让人钻心的疼,何况耿青也就寻常人,自然难以忍受。 耿青斜眼呲牙的指了指刚关上的城门,示意她别乱来。 “姑娘,若我不那么说,他们岂会相信?” “称呼我为妹不也可以?” “那也不是不行,只是他们当中尚有未娶妻之人,问你可婚配,要与你结成良缘,那我怎么说?” 那女子冷冷地望着被掐着耳朵还笑的耿青,从未想过人脸皮这么厚,也或许觉得对方确实做到让自己安全出城,这才松开手,片刻,看了眼城门,转身离开。 “今日之事作罢,你也就当未曾遇见过我。” “喂,还想着行刺呢?”耿青朝走远的窈窕背影喊了声。 那边,女子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过脸,看他的神色都变得古古怪怪,轻喝:“再啰里啰嗦,我现在杀了你!” 耿青闭上嘴,看着那女子脚步飞快,纵身跃去官道一侧的树林,他笑容才渐收敛,摸着发红的耳朵,呲牙咧嘴的吸了口气。 “嘶这女人模样好看,劲儿还特别大,估摸往后难找男人了。” 话语落下的顷刻,枝叶抚响,一枚石子带着几片叶子唰的从树林飞了出来,砸在耿青脚边,吓得耿青原地跳了一下。 好家伙,居然躲在那里窥视没走! 随后,就听那边黑漆漆林子间,隐隐传出女子冰冷的声音。 “滚!” 林隙,清澈的目光望着外面那多话的青年吓得调头就跑,大抵还是觉得这人有趣,紧绷的俏脸,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很快又隐没下去,捂着腹部皱起秀眉。 ‘那狗官武功想不到这么厉害,刚才城门口那骑马的少年,看样子也是一个高手。’ 想着,闭上眼睛盘腿坐下,调动气息,好一阵,压下翻涌的血气,忍着疼痛起身,跌跌撞撞走进林子深处。 背后的林子外,延伸远方的道路间,耿青跑了一截,满脸汗水的回头望了一眼,方才缓下脚步,撑着膝盖喘起粗气,片刻,舔了一下嘴皮,直起身子看了眼倾斜的日头,时辰已是不早了,再耽搁下去,怕是天色要黑尽。 ‘这回算是长见识了,古代真他娘的危险到处打打杀杀,我要不要也跟着学两手防身?’ 胡思乱想的往前走了一段路,前方岔路垂下的树枝间,三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道旁围成一圈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耿青走近过去,三人都没察觉。 “怎办?大柱还没赶上来,肯定被困城里了。” “咱们仨出来的时候,爹娘交代过,大柱要是出了什么事,就都别回去了,我现在肚子饿” “就你饿,我也饿。” 咳咳~~ 忽然一声咳嗽在三人不远响起,大春下意识的抬头,见到耿青双手环抱靠在树杆,咬着一根野草正笑眯眯的看来,前者没好气挥了下手。 “吓我一跳,我正商量怎么救你呢。” 说完又埋回头去,继续接上‘我也饿’的那句,忽然愣住,与另外两人对视一眼,急忙站起身,大喊:“大柱,你可算出来了,我仨都准备闯进城里” 不等他说完,耿青给他三人腿上挨个儿踹去一脚。 “跑啊,继续跑,我是让你们逃吗?好在我机智,不然差点就被那女刺客给戳一个洞。” “没受伤?没受伤那就好,走走,大柱,咱们赶紧回村,你看天都快黑了。” “对对,没事就是万幸,咱们抓紧赶路,要踹路上再踹。” 三人被踹了一脚也不恼,推推搡搡的哄着耿青抓紧回去,至于城里发生的事,当做谈资说起来,够回去跟村里人吹嘘了。 回去的路上,本来要在城里买的工具只得路过牛家集,寻了打农具的铁匠铺买了十几枚铆钉凑合用。 时辰渐渐过去,夕阳挂去山头,仿如一件霞衣披在天地间,鸟雀归林,跳在树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最后一抹霞光里,四人沿着崎岖的泥路走上通往村口那条路,远远就听到村口那边吵闹叫骂,走近了发现村里大老爷们、家中妇孺聚集了不少,围着村里最具威望的老人义愤填膺高声叫嚷,有人甚至将锄头砸的呯呯响。 “那刘老财,合着我们好欺负?大不了跟他拼命!!” “就是,大不了拼命,牛家集那边的田,估摸就是这样让他给吞的。” 村老挥手让他们停一停,“这事,我去找里正说说。” “说个屁,里正肯定收了他钱串通一气!” “想要我们的地,想都不要想。” “明日他还敢来,老娘一屁股坐死他!” 今日一早,耿青他们出门碰见那个坐牛车的刘财主,将牛家集那边的好地收的差不多,便到了这边让耿家村匀一些田给他,这年头,田地就是人命,出的价又贱,根本养不活一家人,自然没人卖给他,听说没谈拢,还差点打起来。 人堆里,耿老汉也在跟着骂,见到耿青站在外面,过去问了两句,便让妻子拉着他回家休息。 晚饭的时候,耿老汉骂骂咧咧的回来,拿着筷子下不去碗,干脆碗筷一搁,闷头坐到灶口,又开始骂起来。 吃完饭,坐在檐下的耿青也有些皱眉,兼并土地这种事,他也没办法,总不能拿上一把刀,冲进那刘老爷家里,将人砍死吧? 就他这身板,估计还没进大门就被一帮护院打手打个半死,然后捆上送去报官。 嘤嘤~~ 小狐狸在他脚边追着尾巴转圈,不时还跳上来,将叼着的石头丢给耿青,耿青掂了掂,将石子丢出去,让它去捡,狐狸却是歪着脑袋,眨巴眼睛疑惑的看他。 那边,就着温水刷碗的王金秋也在劝丈夫。 “别生气,气坏身子可不划算,咱们大伙咬紧牙不松口,那财主还能强抢不成?” “他敢!我跟他拼命——” 老两口坐在灶前絮絮叨叨的也商量不出个什么出来,耿青白日走了一天的路,此时疲倦的紧,听了一会儿,眼皮子就开始打架,索性朝老两口打声招呼,便回屋里揭开被子,衣服也不脱,黑灯瞎火的,直接钻进了被窝。 随手摸出狐狸藏在被子里的那些石头,扔去地上,一阖眼,倦意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沉沉睡了过去。 月光照进窗棂,仿如银霜铺彻的地上,滚在那边的石头,籍着月色,有着斑斑点点的金属光泽倒映出来。 第九章 山 哦哦哦喔哦~~~ 鸡鸣响彻山村,青冥天色里,安静的村落渐渐有了人声。 阳光照进破烂的窗棂,耿青感受到眼皮上的暖红,睁开眼,打着哈欠从床上坐起,一巴掌将卷在床沿睡觉的小狐狸拍下去,顺手也将又塞进被窝的那些石子一一丢回到地上,才套上补丁的鞋子拉开房门走出。 院里,两只老母鸡一声接着一声的啼鸣,刨着爪子在菜地里翻找虫子,草棚下,妇人正忙着烧火,见到儿子起床出来,指了灶头上摆着的一只碗。 “柱子,端去吃了。” 那是每日都给耿青准备的乌米饭,用来将养身子骨的,农家人不把身子养好,往后如何下得了地? “就来。” 耿青趴在水缸吸了一口水,包在水里鼓鼓囊囊几声,随后仰头‘咕波咕波’漱了下喉咙,朝泥地‘嗬忒’了一声,将清水吐尽,这才过去灶头端上那碗米饭,正往嘴里刨时,外面忽然掀起一片吵闹,声音大的吓人。 “打人啦!大伙快来!!” “出什么事了?”耿青起身偏头看去外面。 这时,旁边婶子家的阿奶飞快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扒着篱笆院门,指着外面:“金秋,快快,那刘财主遣了好些人,跟村里老爷们干起来了!” “什么?!” 王金秋丢到了手里柴禾,起身在围裙上擦了下手,拿上锄头叫骂:“这个天杀的!”跟着老妇人就朝院坝那边跑,耿青也连忙放下碗,犹豫了一下,咬牙拿过另一把锄头,跟上两人跑到外面,真到了必要时候,他还是敢动手的。 提着锄头跑到村口,人声变得嘈杂纷乱,挨家挨户的村人拿着镰刀、锄头、扁担就冲了出来,与乌泱泱的一拨人扭打在了一起,村口的门坊被波及,不知谁打偏的锄头砸在柱子上,垮塌下来,将一个刘家护院和一个村里男人给压了下去。 “刘老爷买你们地,是看得起你们,不知好歹,给我打!”领头的那管事,挽着袖口,叉腰大喊,“打死这帮刁民!” 从外面冲来的护院、打手械斗、徒手经验丰富,更是身强力壮,哪里是普通村子百姓能比,大春他爹冲上去还没来得及挥开锄头,就被人蹬了一脚,坐到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 村中有威望的太公扬着拐杖走在中间叫所有人住手,没人理他,被扭打的两人撞了一下,差点没栽倒,随后被王金秋拉到旁边躲避,随即妇人举着锄头就冲来进去见人就打,不时喊耿老汉的名字。 村子已经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扭打的身影,耿青走在外面,见同村一人被打手按倒在地,赶紧趁机一锄头砸在对方脑袋上,打的满头是血,撒开脚又溜去别处,听到妇人的喊声,也跟着寻找耿老汉的身影。 混乱里,远远看到老头子和几个村里青年在另一头跟那帮护院打斗,推搡撕扯间,有人拿着棍棒冲过来,耿老汉正好回身,手中扁担挡了一下,将对方棍子架住,却是没经验的被那人一脚正中腹部,踉跄后退,手上一松,架在头顶棍子呯的一下,打在他头上,花白的头发散开,瞬间被鲜血染红,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倒地。 旁边几个村里汉子“啊——”的怒吼将挥棒那人扑倒挥拳就打,王金秋远远见到丈夫倒地,也尖叫起来,耿青推开前面几人也在朝那边挤过去。 “打死人了!他们打死人了!”不知谁喊了一声。 混乱厮打的人群渐渐停下手,那帮护院、打手见躺地,满头是血的老汉,一个个对视一眼,收了棍棒,那管事的朝他们招了招手,看到一片混乱的村子,颇为满意的点点头,“今次只是让你们给个教训,下次就可就不一定什么样了。” 旋即,带着人离开。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耿青挤过这边,看到地上紧闭眼睛的耿老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王金秋挤过来,一把扑倒丈夫身边哭喊,有经验的村人连忙回家,捧了柴灰过来,赶紧给流血的伤口捂住止血。 反应过来的耿青,连忙招呼大春他们帮忙,合力将耿老汉抬回家里,平放到木榻上,手忙脚乱的擦血止血,好在过得一阵,耿老汉渐渐醒了过来,虚弱的睁开眼睛,只说自己没事,就是脑袋昏沉的厉害。 周围帮忙的村人也都松了一口气,聚在房门口凶狠的骂起那刘财主。 “幸好我们都不孬,不然真让他给得逞了!” “不光有喜受伤,咱们不少人也挂了彩,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今晚大伙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也去他家里闹上一场。” “对,弄死他狗日的。” 凶狠的话语,多是一些愤愤不平的气话,今日打了一场,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何况那边护院、打手还只拿了棍棒,要是换做刀兵,一帮村里人哪里对付得了,咋咋呼呼过后,是一个跟着一个的沉默。 快到晌午的时候,众人才散去,王金秋湿红着眼睛,将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杀了一只,拔毛炖上,便坐在灶口发呆。 看着榻上昏睡的耿老汉,耿青心里也不舒服,过去陪着妇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王金秋只是点头,好半晌才哽咽的挤出一声。 ‘大柱,要是你爹没了、地没了,咱们怎么活’ 阳光西斜划过草棚,安静的村落响着破口大骂的话语,远去村外的道路,顺着面前大山过去,名叫牛口山下的镇子,房檐低矮,街道破旧,叮叮当当的铁匠铺声音延伸过去的尽头,连接的碎石小路过去,是一亩亩田田野,不远的对面,矗立一座大宅院,漆红大门上方,挂着‘刘宅’两字的门匾, 宅院正对牛家集子,却又背朝耿家村的方向,夜还未降下,院中的仆人早早点亮了灯笼,升在了院门两侧。 白岩铺彻的小径绕过风水壁,一帮护院坐在栅栏与同伴喝酒吃肉,附近的书房,此时正亮着灯火,肥胖的身影扫着书架上的灰尘,拿过一本书册吹了吹,又放回原位。 “今天这事办的不错,那个老汉不管死不死,你都不用担心,里正那边我会去说,你过来。” 胖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将掸子丢去书桌,拖着一身方孔印纹袍服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串通宝啪的丢给老管事。 “再备一些礼品,等会儿,你亲自给里正送去。” 管事双手捧着那贯钱币,躬着身慢慢退出书房,挥手让外面等候的侍女端着一碗补品进去,刘邙摩挲着唇上那撮胡须,翻看账簿,下一页,上面俱是耿家村上、中等的良田亩数。 “老爷不要。” 他拉过娇羞侍女坐到怀里,抱着香软娇小的身子,闻了一下白皙的后颈。 ‘一帮小民罢了。’ 夜色笼罩了天地,‘哗哗’的雨声随着雨帘落下,远方的山脚,茫茫雨水漫过屋顶,顺着房檐的茅草,织起一道珠帘。 昏暗里,耿青抱着小狐狸坐在檐下,看着那边坐在灶口的妇人,不久,老母鸡炖好了,王金秋盛了一碗吹了吹热气,走进亮有油灯的屋里,给耿老汉端去。 老头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再喝了,看着空空的碗底,递还给妻子,有些浑浊的眼睛,望去关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虚弱的抬起手,拍拍王金秋的手背,让她再盛一碗给耿青。 “别给我端了,浪费。” “多加点鸡肉,给柱子端去,让他多吃一些,他正长身子骨的时候我不打紧,应该能扛得住,就算不成了,家里往后还有柱子,这家就倒不了。” 风吹着雨点打在裤腿,也有轻微的话语从屋里传出。黑暗里,耿青抚着狐狸毛,望着雨帘的一双眸子一眨不眨,轻轻放下红狐,起身走去那边,将门扇推开,打断了里面老两口说话,他脸上有着笑容,看去榻上的老人。 “爹,你放心的吃,往后家里什么都不会短。” 耿青眼睛有些红红的,仍旧笑着看向一旁的妇人,“娘,能出来一下吗?” 王金秋看了看丈夫,后者点下头,便放下碗,跟着耿青走出房门,隐隐感觉儿子的神色有些古怪,“柱子,你叫娘出来,什么事?你爹还需” “家里的田契呢,能给我吗?” “你要这个做什么?” “娘,相信我,就什么也别问。” 看着耿青的眼睛,这边,妇人迟疑了片刻,走进卧房从柜子嘱他。 “咱家就这点田,你可别乱来。” “我知晓。” 耿青捏着田契回到凳上,抱起红狐又继续看着院里哗哗落下的雨水,一双眸子仿佛怀里的狐狸,亮的吓人,就那么沉默的坐着,不知在盘算什么。 直到天微微亮,一夜没怎么睡的王金秋打开房门出来,凳子上已没了耿青的身影。 第十章 狐狸笑 天刚微微发亮,山脚下的村里已经喧闹起来,听到王金秋的呼喊,一众村人才知道耿青今早天还未亮就不见了。 妇人里里外外找遍了也不见人,如今丈夫受伤倒在榻上,眼下儿子又忽然找不到,急的直掉眼泪,周围人只得先安慰她。 “他婶,大柱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别多想。” “屁,要是我爹被打了,非去拼命不可!肯定是去找了那刘邙。” “我记得你爹昨天背上被打了一棍,你怎么不去?” “我就说说” 说闹归说闹,不少人还是帮忙四下寻找起来,先翻遍了身后这座山再说,毕竟,万一耿青是去给他爹寻草药了呢? 蒙蒙的天色延伸,此时众人口中提及的青年,正摸着迷迷蒙蒙山间泥路行走,一脚一脚踏实了,朝着牛家集那边过去,待到天光大亮,终于到了集子不远,表情有些木讷的坐在一家店铺门口,等到店家开门做买卖,脸上才泛起微笑,花了十几文,买上小包糕点,顺道打听了里正家住哪儿。 “你说王里正啊?他家离这儿不远,可看到前面路口?左拐第三个房子就是。” 谢过伙计,他便拎了糕点,慢腾腾的朝那边走,耿青脑子里重新整理,想了一整夜的思路和言语。 破旧的街道上,渐渐热闹起来,搭起摊位的小贩准备早上贩卖的饼子、稀粥;提着夜壶出来的妇人瞅着没人注意,倒去附近树下,引来另一家人的叫骂。 市井言语声里,耿青循着地址,又沿途问人,找到了里正家,敲响门板片刻,门扇开出一条缝隙,是个粗壮的妇人,大圆盘脸,约四十来岁,谨慎的打量门外黝黑瘦弱的年轻人,粗布麻衣到处是补丁,笑的却是阳光。 “你是谁?” “劳烦问一下,里正家可是这里?”耿青礼貌的拱手,提拎的礼品显眼的在他手下晃,那妇人一眼就瞅见了,也不赶人,只是点了下头。 “是这里,你有何事?” “这位大姐,我是从耿家村过来的,有一件大好事,想和你家里正说说。” 并不刻意的一声‘大姐’让妇人愣了一下,皱眉就要关门:“胡口乱叫。” 耿青连忙伸脚将门抵住,动作显得笨拙。 “我哪里胡说,明明就很年轻,叫婶子岂不是唐突?” 妇人停下关门的动作,下意识的摸了摸脸,嘴角隐隐勾着笑,颇有风情的白了一眼门缝外的青年,扭着粗腰转身,仍由耿青推门进来。 “你这小伙尽说什么大实话,进来吧,到里面坐,姐去叫那死鬼下来。” “哎,劳烦大姐了。” 耿青客气一番,将带来的礼品放去桌上,屋子不大,却有两层楼,客厅连着灶房,是常见的一种格局。 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后,不到片刻,上面就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一个精瘦的男人系着腰带匆匆从楼上下来,看到那边端坐的耿青没有理会的意思,径直走去外面天井,捧了清水在脸上搓洗,擦干后,才过来,在青年对面坐下。 “听我婆娘说,你是耿家村的,大老远的跑过来,寻我谈什么?” 里正拿了桌上的一块饼掰开,偏开脸慢慢撕下丢进嘴里,从头到尾一眼都没看过对面的青年一眼。 “刘刘老爷不是想要耿家村的田地吗?这是我家的田契” 耿青胆怯的将皱巴巴的一叠纸张从怀里拿出,小心的放到桌上,那边,埋头吃饼的里正转过脸来,直勾勾的盯着那张契纸,方才正眼看对面青年,普普通通的农家子,面容黝黑,神色腼腆,他相人也有许多,一眼就知道神态做不了假。 “只有一张?” “我家只有一亩地,多了也没有。”耿青生怕对方不满意,慌手慌脚的将礼品推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倒去桌面,全是哗啦啦的一通乱响。 “这是家里的积蓄小的都送给里正,只求里正能多帮我在刘老爷那里说说好话,我家那亩地能卖个好价钱。” 对面,那里正放下半块饼,他不是没见过钱,昨晚刘老爷还托人给送了一贯,自然不会将桌上两三百文放在眼里,不过摆在嘴边了,不吃白不吃,就是心里还是有些疑惑。 “你耿家村不愿卖地就算了,还把刘老爷家的仆人打了一顿,是什么道理?今日你又来我家里,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们不卖,可我想啊。”耿青指着门外耿家村的方向,神色有些激动,“实不相瞒,昨日我爹脑袋被打了一棍子,现在卧榻不起,我又生过大病,不能劳作,守着一亩薄田,不是等死吗,要是能换的一些钱,到城里谋个生路,也算是一个活法,总比困死山里头好。” 呵呵呵 里正轻笑着揭开那礼品油纸布,拿了糕点出来咬上一口,“原来昨日被打了的是你爹,你不记恨?” “记恨,我就不跑这里来说,更不会拿了田契白白送上门,这东西可做不了假。”耿青拍拍那张契纸上的衙门官印。 ‘这倒是做不了假。’ 里正扭扭屁股,换了一个姿势,还想琢磨,那边楼梯,妇人戴了一朵红花下来,看到桌上摆放的钱,越发看这小青年顺眼,笑眯眯的靠去丈夫,拿手肘顶了一下。 “这可是我弟弟,别疑神疑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白送到面前的钱不收,看晚上老娘怎么收拾你。” 里正打了一个哆嗦,见耿青看过来,连忙干咳两声,挥手让婆娘先离开,之前疑虑被忽然打断,又难以想起,沉吟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这田契,和钱收下。 “回头,我就去找刘老爷,之后,我再将卖来的钱如数给你,你看可否?” 到时地卖了,钱在他手里再过一手,呵呵剩下的,才是这家人的。想到此处,里正将契纸收起来,揣去袖里,那边,耿青忽然开口,犹豫的搓了下手。 “里正,先不急,这次过来,其实,小的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里正挑了挑眉角,摸着田契,也有些好奇:“哦?是何事,说来听听。” 耿青余光瞅了瞅正烧火的妇人,以及敞开的房门,里正会意的让女人去门关上,这边,青年挪了挪位置,凑近一些,却是蹲在地上,仰头看去椅上的里正。 “刘老爷不是正费心思想要耿家村卖地嘛,我这一卖,就松了耿家村的嘴,村里大多沾亲带故,都是亲戚,我去说上一说,至少还能说上两家来卖地,这两家又有相熟的,口子一开,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 听到这里,里正还没怎么明白,心里有些急了。 “那跟我有何关系。” 见他有些急促的神色,耿青嘴角隐隐弧起一丝笑,很快消失不见,语气不快不慢,缓缓讲道: “当然有关系里正您可是这十里八乡最有威望的人,这事上,您要是担保,没人不会不同意。” 里正警惕的眯起眼睛,摆手。 “作保?我不做。” 第十一章 各有各的算计 外面天色基本大亮,火焰舔着锅底,稀粥噗噗的沸腾,粗壮的妇人掰断枯柴丢进灶口的,揭开木盖,搅动了一下粥水,偏头望着那边正说话的青年,还有自己的丈夫。 喊出“要吃饭了!”的同时,那边里正也正好刚说完:“作保?我不做!” 这边,耿青见他拒绝,神色着急的连忙摆手。 “里正莫急,可否让小的说完。” “好你说吧。” “我爹头伤了不说,小的也是昨夜一宿没睡,思来想去,村里一帮破落户,守着薄田哪里能斗得过财大气粗的刘老爷,您说是不?” 耿青组织着语言,尽可能将昨晚想到的思路一点点的接上,眼下的处境跟他想得相差不多,要是刚才里正一口答应,那才叫有鬼。 见里正附和的点下头,他急忙接上话继续道: “小的就想,既然斗不过,到时候弄的头破血流,命还丢了,那岂不是傻?前些日子去了趟城里,茶肆说书的,都说良禽择木而栖,小的虽说不是很懂什么含义,可觉得有道理啊,小的带头先卖田,到了刘老爷那里,也能有个好印象,到时候说不得还能混上一口看家护院的清闲饭吃。” 听青年这么一说,见他脸上谄笑,那里正心头也算明白怎么一回事了,笑呵呵的拿手指点耿青脑袋。 “小聪明,原来是打这个主意,刚才怎的不说清楚。” “小的从未见过里正,猜不透您心思,怎敢一见面就那那般直接,万一恼怒,将小的绑了送官怎办?” 耿青殷勤的又拿了糕点递过去。 “哈哈”里正被他这一说,给逗笑了,捻着须尖接过糕点,“老夫做里正多年,经历风雨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岂是你这小辈能看透的?哈哈哈!” 见他理所当然的吃起来,耿青脸上笑容更浓。 “是是,小的看不透里正,而且也未见过甚世面,耿家村人也大多苦哈哈,没见过世面,一辈子拿着锄头在土里刨食,除非真金白银的摆在面前,他们那才肯信。 小的今日啊,就是先站出来,就是想里正替小的作保,到刘老爷那里,先要田地的定金,将真金白银摆在村里乡亲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趁着里正高兴的兴头,将事情合盘托出,当然这可不是耿青想要说的重点,他朝渐渐皱眉的里正比划了一个手势,声音却是放大了些许。 “这定金,里正出力最大,自然要拿一些去,添置一些家具摆设,姐又如此这般年轻美貌”耿青微微侧脸,朝那边望来的粗壮妇人,挑逗的眨了一下眼睛,“要是涂抹城里的那些精致胭脂水粉打扮一番,那可更能衬出里正的不凡。” 里正皱着眉,跟着望去灶头,看到身材个儿矮粗圆的妻子嫣然微笑,羞涩的摸去发髻上那朵红花,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年轻美貌?这年轻人怕是有眼疾吧。’ 他转回目光,沉吟了片刻,“这事,我需要考虑一番,今日就到” “死鬼,你们说什么说的那么高兴。”妇人端了一杯热茶过来,放到桌上,朝自家男人递了一个眼色,压低话语:“跟老娘上来!” 说着,微笑的朝耿青示意一番,连拖带拽的拉着丈夫上了二楼,隐隐约约听到女人粗大的嗓门儿在上面说话。 “我弟说的多好,这钱你收不收?!” “妇人之见,哪里是那般好拿的!” “好啊,你不愿拿这钱给我打扮,一定在外面养了小的,是不是嫌弃我这些年没给你生孩子?当初我爹真是瞎了眼,将你招进门,还让你当了里正。” “唉你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你要我信你没养小的,那就把钱” 听着上面吵吵嚷嚷,耿青哪里还有刚才的谄笑,云淡风轻的捧起杯子,吹了吹漂浮的茶梗,进门后,其实他故意示意礼品来判断开门的妇人是否贪财,加上之前拿出卖谷风机的那笔钱,看到这两口子的表现,耿青便之将前的计划,稍稍改了些许,利用妇人来撬动王里正这面墙。 看来是成功大半了。 果然,不久,里正整理着头发从楼梯下来,应下了作保的事,但有一个条件,必须要耿青签字画押,保证将耿家村上中等良田契纸一并交付给刘邙刘老爷。 “里正都能如此做,小的岂能没有良心,再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又做不得农活,巴不得想找个靠山吃饭,怎的砸了自己饭碗不是?” 之后,妇人邀了耿青一起吃早饭,两个男人又在饭桌上商议了一些细节,期间不时说上几句恭维拍马屁的话,让这两口子更加高兴。 吃过早饭,休息了片刻,王里正便带上耿青出了牛家集,穿过镇子外一片片刚下了籽种的良田,一户户农家汉子、妇人光脚踩着泥巴,弓腰弯背扒着野草。 “看见他们了吗?刘老爷心还是善的,等收了耿家村的田,村里人也有活做,每年也能有分到不少口粮,加上卖田的钱财,日子还是能过得很舒坦。” 跟在后面的耿青连连点头称是,并没有将对方的话放在心上,目光越过前方领路的里正,直直的盯着道路尽头那座大宅院。 白粉刷的院墙,黑瓦的房檐,漆红铜扣院门敞开,两尊威武的石狮蹲伏显出气派,上了石阶,两边守着的家丁看到领头的身影,颇有礼貌的唤了声:“见过里正。” “这是耿家村的,过来说卖田的事。” 里正指指身后跟着过来的耿青,向门房老头说明了来意,后者看了眼他身后的年轻人,便引领着走过风水壁去往前院。 一路上,耿青不免四下打量,周围多盆栽花圃,远处还有凉亭水榭,飞狐县虽说大县,豪绅并不少,但在牛家集这块儿,有这样的宅院可算得上是奢华了,单凭他一人之力,恐怕根本弄不倒这位刘老爷。 进了待客的厅堂,丫鬟端来茶水放下,便匆匆离开,里正坐在一旁很自然端茶品尝,显然常来这里。 不多时,院中的管事过来,他身后多了一个肥胖的身形,着金线方孔袍子,迈着步履由两个俏丽的丫鬟侍候着,过来首位坐下。 耿青是见过他的,正是那日乘坐牛车过来的胖男人。 茶水呈上,刘邙先是跟里正寒暄几句,目光才打量起旁边看上去手足无措的青年,摸着上唇些许胡须,笑眯眯地开口。 “小哥,我们是否哪里见过?” “回刘老爷,前两日,你去耿家村时,我们在村口见过。”耿青慌忙起身,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惶诚恐,不等对方接上话,倒豆子般就将过来事说了出来。 “我爹被打了一个棍,小的又大病初愈,挥不得锄头,也知道耿家村斗不过您,还不如先一步跟着老爷吃口饭。” 往往越是这般,越是没有城府,刘邙喜欢这种人打交道,目光询问的看去里正,后者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那张田契,交给院里的管事,黑字白纸,有些褪了色的官印,都是做不了假的,到了他手上,就算今日不给对方丝毫的钱,也能白得一亩田。 对方就这么拿了田契过来,敢这般做的,要么老实交巴,要么步步算计、心机极深,可耿家村几代人就没出过什么能人,又大字不识,也没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 刘邙自然将后者摒弃,眼下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也不是那般老实,那就只有一个可能,阿谀奉承,唯利是图的小人而已。 这种人,他反而更加喜欢,只要自己有钱有势,能像条狗一样乖乖听话,在自己脚前讨好的摇尾巴。 随后,听完里正给他做担保,刘邙想都未想,就让人端来了数十吊钱,又着人写了文书,让耿青画押。 “王里正作保,我自然信得过,耿家村三十亩田,上等良田十亩,每亩值十五贯、中田二十亩,每亩八贯,合计二百三十贯,我取六十贯为定金,你看合数否?合数就画押吧。” 虽然不清楚这个朝代的田价,但耿青肯定知道里面有猫腻,绝对压了价的。 院中管事,特意念了一遍契约内容,然后让耿青看,上面是繁体楷书,要说不认识那是假的,但眼下,他拿着笔犹犹豫豫不敢下笔,“那个刘老爷,我不识字,自己名字也不会写。” “简单告诉我家管事你名字,他写一笔,你跟着写一笔,然后盖个手印即可。” 耿青‘哎’了一声,说了自己耿青的大名,学着对方一笔一划,将字签上,随即又按上红红的指印。 那刘老爷看着递过来契约,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的名和手印,大圆脸笑的更弥勒一样,招了招手,让耿青将钱收下。 “刘刘老爷,六十贯太重了,能否换成银两,真金白银的才能晃的我那帮乡亲眼晕。” 刘邙愣了一下,随即笑的更大声,连连挥手:“眼晕?哈哈这词用的妙,来人!去库房换成银锭。” 旋即,带着笑声,又补充了一句: “带这么银两不方便,路上遇上歹人便是麻烦,这样,我遣两个心腹跟你一起回去。” 说完,旁边两个护院心领神会的过来,待到管事带着六十两银两回来,便由二人帮忙装进包袱,替耿青扛着。 “谢刘老爷。”耿青诚惶诚恐的拱手行了一礼,与里正带着那两人离开。 远去的身后,院中管事凑近自家老爷,望着那边走到庭院的背影。 “老爷,真用两百三十贯买?” “谁说的?” 刘邙笑眯眯的弹了一下手里的契纸。 “六十吊钱,买三十亩田,白纸黑字可是写的清清楚楚,又有里正作保,那就都是我的了。明日,叫上家中所有护院,我们去耿家村收田,不给就往死里打,这回是我们占理。” …… 从刘宅出来,耿青微笑的向跟随的两个刘家护院拱拱手。 “两位请。” 阳光升上云端,正倾泻下来,耿青面容微笑,紧抿双唇,那模样越来越像一头狐狸。 第十二章 奸猾之徒耿某人 阳光碧蓝万里,苍鹰划过云絮发出‘唳’的长啸,下方延绵山峦间,一亩亩田地里,农人劳作,偶尔直起身擦去脸上汗水,呵斥田边乱跑的孩子,目光之中,从大宅院远远过来的道路,四人两前两后的走着。 其中三人眼熟,前面两个是刘老爷的心腹亲随,后面是里正在和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青年悄声说着话,这样的一幕常能看到,并不太在意,弯下腰继续拔草丢去田埂,让自家孩子一一捡起堆积。 道路那边过来的四道身影,里正看着走在前面两个刘家护院向耿青眨眨眼睛,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嗓音开口。 “那份何时予我?” “里正莫急,等会儿到镇子,我跟他们换手,先摸出一些给你,不够,之后再补。” “行。” 那里正会意的点点头,脚步加快了些许,走到前方与那两个护院说起话来,耿青跟在后面也不说什么,安静的看着三个背影,心里飞快的琢磨等会儿该如何转道去县城,否则就这么回去,非得被知晓事情的村人给打死。 不久,回到镇子里,一路说笑的里正请那两个护院到他家里喝杯茶水再去耿家村,那两人自然不敢,虽说是刘老爷亲随,里正好歹算是牛家集的人物,他们哪能登门喝茶,婉拒一番便催促耿青前面带路。 “后面还有长路要走,包袱不如先让小的拿着,中途累了再换手如何?”耿青眼巴巴的望着一个护院肩头的包袱,似乎担心这六十两被他二人拿走似得,两个护院大抵明白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心态,互相笑笑,便将包袱给了青年拿着,反正一路要跟着过去,还怕一个瘦瘦弱弱的山里人跑了不成。 “耿青。” 那边,里正见他拿到包袱,依照刚才两人悄悄商议的,开口唤他一声,那边耿青朝两护院告罪一声:“两位稍待,里正可能有事寻小的,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快些啊!” 两人是知道王里正跟自家老爷走得近,心里自然不会多想,随后就见那青年小跑的跟着里正进了屋。 屋里,耿青麻利的从包袱随手抓过两锭银子,足有十两份的,里正不着痕迹的抓过来塞进袖子里。 眼里有着赞许:“不错,之后,你想到刘老爷家混个闲差,我替你说情,去吧,赶紧回村里,将事落实了。” “小的谢过里正帮衬,那我先告辞。” 外面等了片刻的两个护院,正想过去催促,便见到青年挎着包袱匆匆忙忙出来,还没开口,就先一步说起话,语气有些急促。 “两位久等了,适才进屋,里正吩咐小的天色还早,替他到城里一趟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这”两护院有些为难了,一路送耿青回耿家村那是差事,可里正与刘老爷交好,很多事上,都要托这位里正打点关系,两人要是将人得罪了,再是心腹亲随,也是吃罪不起。 耿青见二人犹豫,连忙趁热打铁,从腰带里摸出仅剩的十几文,塞去两人手里。 “现在天色尚早,一来一回足够了,就算回刘老爷那里迟了,那也是两位尽忠职守,丝毫不马虎何况” 最后两字拖出的长音,犹如惑人口吻:“何况,又没其他人知晓。” 那边两人犹豫了片刻,对视一眼便揣上到手的铜钱,跟着耿青先去一趟飞狐县,他俩敢同意,心里自然也不惧对方逃跑之类。 看着走在前面的耿青,摩挲腰带里的铜钱。 “他要是敢跑,城里金刀帮和跟老爷也算有交情,到时候托他们帮忙搜寻,还怕他能跑出城?” “都是一些江湖好汉,跑得了才有鬼呢。” “一天办成两件事,咱们算是在老爷面前露脸了,哈哈!” 耿青隐隐约约听着后面传来的话语,金刀帮和刘财主的关系,他之前早就有想过,大富之家哪能不沾点这层关系,不然怎能聚起财富而不被人夺? 快至晌午,三人到达飞狐县,还是如之前来过的那般人来人往,只是织席贩履的小贩少了,显得有些萧瑟,而沿街巡逻的捕快却是增加不少,街边挂有金刀帮小旗出入城门的身影。 耿青隐约觉得应该与之前刺杀有关,随即便想到那个女刺客,眼下是不是还潜伏在暗处等到机会。 ‘要是还能碰上,倒是不错,高来高去的,让人羡慕啊。’ “让开,让开!”“前面那人停下,转过来让我对比画形!” 远远的,前方街道一阵鸡飞狗跳,几声暴喝里,四五个绿林人持着兵器引起一片骚乱,戴着独眼罩的矮胖男人抓住一人,将对方脸掰过来,与他手中几张画像一一对比,随后一脚将那人踢的趴去地上,吐去一口口水。 “长的不像,在我面前晃什么晃,耽搁老子领赏钱!” 这边,耿青好奇的看了一阵,旁边两个护院捅捅他腰:“赶紧买里正要的胭脂,还要回你村里!” “晓得晓得。” 耿青笑着连连点头,余光里,前方那拨金刀帮江湖客正叫叫嚷嚷的过来,他转过身,忽然指去旁边一间商铺。 “看,那不是吗?!” 两个护院顺着指去的方向望去,还没看清门匾上写的什么,其中一人‘哎哟’一声被撞去旁边的小摊,另一人连忙去扶,耿青后退两步,扯开嗓门指着砸在摊上的两人大喊大叫。 “抓刺客!前日刺杀县尉的刺客在这里!”“就是那边两人!” 那两护院顿时愣住,周围过往的城中百姓、摊贩紧紧的盯着二人,不到两息,一一转身就跑,跟着嘶喊起来。 “刺客在哪里?!” 远处听到‘刺客’二字的金刀帮江湖人打了鸡血般提着刀就往这边冲来,附近有人急忙抬手指去摊位上发愣的两个护院。 “就是他们!” 看到面前围了一帮凶神恶煞的江湖大汉,两个护院回过神,汗毛都立了起来,吓得血色唰的从脸上褪去,急忙摆手。 “不他胡说,我们不是!” “不是?那把脑袋伸过来!” 拿着画像的江湖汉子,不由分说将两人拉到面前,对比了画像发现不像后,骂了一声娘:“不是刺客,乱叫什么!?” 让手下将他俩按在地上,一阵拳打脚踢后,才转去下一条街。 哎哟哎哟喂 两人鼻青脸肿,扶着腰从地上艰难起来,嘴里‘嘶’着呻吟,想起耿青时,那边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两人方才知道上当了,顾不了全身的疼痛,怒骂起来:“这个奸猾的东西!” 旋即,一瘸一拐的相互搀扶着沿街寻找。 而距离不远的坊街。 一片繁华嘈杂声里,奸猾之徒耿青挎着包袱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一路向旁人打听县衙位置,随后加快了脚步,按着指引的地址,寻到了县衙所在。 门口持着水火棍的衙役自然不放他进去,挥手驱赶:“赶紧离开,衙门重地无讼不得进来。” “这位大兄,我是牛家集耿家村人,有事想要见县尊。” 门口两个差役上下打量他一身破旧的粗布麻衣,“你?” 就要笑出声,拿棒赶人,耿青连忙打开包袱,露出一条缝隙,天光里,闪出一片雪白,映进两衙役眼底。 “现在可否能进了?” 两人不说话,收起棍棒,另只手悄悄朝里挥了挥,偏头看去街道其他方向,对大摇大摆走过他俩中间的青年视若无睹。 第十三章 一环套一环 飞狐县算是北方一座大县,平日公务繁忙,耿青进去时,忙碌的差役文吏拿怪怪的眼神看他径直走去公堂,不多时,颇为尴尬的又出来,原来公堂是平日开堂审案之所,而县令、主簿、县尉、县丞均是在侧院处理公文。 侧院数间房舍,门前都挂有县令、县尉等字样,耿青想要一一寻过去,没几步就碰上巡逻的衙役,见他穿着、年龄,又是公房重地,过去拦下赶回到偏院月牙门盘问。 “小的耿家村人,不是什么歹人,刚从正门进来的,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门口那两位差役。” 见这村中青年微笑有礼,那几个衙役也不急着抓人,点点头:“我们自会去问,不过,为何过来这边,倘若有讼要审,可递诉状给主簿。” “在下没有纠纷、仇怨,只是有要事想要寻县尊。” 几人见他对答如流,也不像寻常村中百姓,其中有人道:“行,那你不许走动,在这里候着,我去通禀县尊,看是否有空闲见你。” 耿青连忙拱手称谢,就站在月牙门外,目送着那名衙役压着刀首走去侧院一间房门,敲了几下,里面有人出来,跟他说了几句什么,随后衙役径直寻去了后堂。 后堂多是县令家眷居住之地,也有仆人丫鬟过往,那衙役过来时,后堂对门正首位上,胖乎乎的县令穿着官袍,撑得布料紧绷勒出一圈圈痕迹,约四十左右,脸面白白净净没有胡须,正拿着沏好的茶水吹了吹热气,神色严肃的朝对面一侧席位上俊朗的少年人按手。 “安司兵坐下说话,不用站着,本县可是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的,快坐下。” 耿青在这里,定会认得,这个少年正是之前城门口见过的那个小将军。 侧面席位前的安敬思双手一拱:“谢县尊赐座,不知县尊唤卑职过来,可有他事?” “自然是有,不过先坐下说话。”县令笑眯眯的点下头,抬手让后堂的仆人再上一盏茶,褒奖了几句,便问起少年人缉拿刺客的进展如何。 “前两日刺客一事,本县也听说了,县尉可有受伤,城中现在如何了?” 安敬思只是少年人,从山间招来衙门当差不过年余的功夫,很多事还不懂,但也知晓这位县令其实并没有太多权利,反而是县尉说了算,起先还有些愤愤不平,之后慢慢发觉,县令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本事,才被武艺高强的县尉以及其兄弟金刀帮帮主架空,只能平平淡淡的在衙门里处理公文。 但少年人该尊敬的,还是会尊敬,保持礼仪,起身朝首位拱起手。 “回禀县尊,那刺客一伙善于隐匿,武艺不弱,眼下县尉正在四处搜寻,想来也要不了多久。” 那县令轻笑两声,赞许的点了下头,起身过去托住少年双手。 “那些刺客真是让人可气可恼,让县尉操劳了,安司兵你也要多多注意,莫要伤到了。” “谢县尊关心,卑职只是尽职罢了。”安敬思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再次拱起手道:“县尊公务繁忙,卑职就不打扰,先行一步。” “去吧去吧!” 胖县令笑眯眯的朝他挥了挥手,送到门槛看着对方转过拐角离开,笑容才慢慢收敛,回到首位,从桌子抽屉里翻出一本《三国志》沾着口水翻阅,厚厚的双唇间,有着疑惑的呢喃。 ‘嘶怎么跟书里刘玄德用的效果不一样呢?难道用错人了?’ 外面,有声音唤了声:“县尊!” 胖县令转过脸看去,连忙正了正神色,严肃的将那本书册放到桌面,坐直了身子,将门外躬身拱手的衙役招进来。 “唤本县有何事?” 堂中,那衙役拱手垂脸,“启禀县尊,外面有牛家集耿家村人,有要事想见县尊当面。” “什么人都能见本县?不见不见!” 县令连连摆了下手,重新捧过书的片刻,叹口气又放了回去,将走出门槛的衙役叫住,干咳两声,“本县也没什么要紧事,见他一面也无妨,万一真有急事寻我而不得见,岂不是寒了飞狐县百姓的心?!” 言罢,收拾了一番仪容,便让衙役前面领路,来到衙门偏院。那边,月牙门外等候的耿青随后也被回来的衙役传唤,听到县令要见他,连忙道了声谢,便跟着对方进去里面。 短短四五十步间,耿青向这个好说话的衙役打听了县令的喜怒,后者以为他怕触怒,惹来板子,也不隐瞒,笑呵呵的说了一些关于县令的性子,随后到了一扇门前禀告了一声。 “县尊,人已带到。” 片刻,里面传出中正威严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吱嘎轻响,衙役打开房门让耿青进去,只见里面一张长桌堆满公文,一个胖胖的男人身着官袍坐在后面,拿笔批改公文。 房门关上,那边游走的笔尖也停下来,那县令抬起圆脸打量了一 按照昨夜定好的计划一环,自然是要事,耿青连忙将肩上挎着的包袱,轻轻放去桌上,响起‘咚’的一声,随即解开,里面顿时滚出数十锭银两。 县令眼都看直了,连忙晃了晃圆脸,将笔放去墨砚,皱起眉头看去青年。 “你这是何意?要是有什么冤屈,大可说来本县听就是,何必有此行贿举动,本县可不是贪赃枉法之人。” “县尊法眼灼灼,从不徇私,小的怎敢来行贿,污了县尊声誉。” 耿青连连摆手,见县令松开眉头,嘴角挂起些许笑意,赶紧将此行目的向他解释一遍。 “启禀县尊,小的耿家村守着几十亩田地也有好些年头了,不少人家的田契都破破烂烂,甚至还被鼠虫咬破许多洞,将来要是有人强占了田,我们拿出这些田契,也当不了主。” 长桌猛地拍响,县令呈出怒容。 “本县坐镇飞狐,秉持朝廷旨意,这定亩是有数的,谁人敢强占?!” “就怕万一。” 耿青将那堆银两往县令那边轻轻推过去,笑眯眯道:“所以这银两呐,就是重新更换新田契所需,县尊,你说对不对?” 第十四章 狼狈为奸 “对” 烛火摇曳,照着白花花的银光晃的那县令有些眼晕,回过神来,余光瞥去门窗,正了正脸色:“不对,你耿家村就算更换田契,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的银钱,休得糊弄本县,快些收回去。” 不过那双看上去没睁开的眼睛,仍旧直勾勾的盯着桌上那堆讨人喜的东西。 耿青站在那不动,看着县令那神色,微微前倾了下身子,拿过桌角的灯盏移到中间,压在一张公文上。 “县尊请看。” 他摊开一只手,就着烛火光芒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曲下,“一个村全都重换田契,需要抄录的份数就多,润笔费总要吧,官印的印泥用多了也是钱吧、还有衙门里典吏多辛苦,他们也犒劳犒劳、县尊秉公执法,为我等村民熬夜伤身,总需要买点补品不是?杂七杂八算下来,差不多够了。” 做为前世资深业务员,送礼那是基本功,那边县令看着他变着花样的一一罗列下来,每一样都对应一笔花销,弄的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一样,他整个人愣住。 ‘我何时这般辛苦过,我怎么不清楚?’ 手却是不知觉的随耿青的话语揽去桌面,将那五十两圈在怀里,片刻,抿着嘴唇赞许的朝耿青点了下头,笑着起身望去窗棂外。 “唔你那番话说的一点没错,更换田契确实需要这么多花销,你如此为本县还有衙门众差役着想,本县岂能让耿家村百姓心寒,来人!” 那县令转过身朝房门高喝一声,不到片刻,有衙役过来站定:“县尊有何吩咐?” “着衙门所有文吏暂且放下手上事务,翻阅耿家村田亩之数、所具姓名,抄录制定田契,明日一早一应交付。” “是!” 衙役一走,县令神气的抖了抖双袖,重新坐回桌后,笑呵呵的看去对面的青年。 “明日一早,本县再派人一路护送你回村,保证路上无碍。” “小的谢过县尊照拂耿家村,有县尊为飞狐县为官,当真是我等穷苦百姓之福。”是时候顺坡下驴了,耿青拱手又是几句赞扬的话,令得这胖胖的县令,笑的圆脸上都多了几道皱纹,不过还有一件事,之后对方可能也会想起,不如现在照实说了。 想了想,耿青停下脚步,再次拱起手,“县尊,还有一事。” “还有何事?” 那边,耿青过来,指着他手中把玩的银锭。 “县尊,其实这财物,并非我所有,乃” 话还没说完,县令捏着银锭摆了摆,开口打断:“本县早就知晓,你一个山村农人,怎的会有这么多银两,不过不打紧,现在它们都是本衙门的了。” 语气顿了顿,细眼瞅去耿青。 “它原来是谁的?” “牛家集,刘老爷的。” 豆大的火苗微微摇曳,照着耿青半张脸,他语气不紧不慢,将事情照实讲给了这位县令听,当然也将中间厉害说的透彻。 “到时候,那位刘老爷知晓县尊在后面帮衬,只要小的还在,他定然会跟县尊攀交关系,送上更多薄礼。” 一头肥羊,一只山兔,只要有点脑子的,又岂会选错?何况还有耿青在前面扛着,县令只需坐在衙门有意无意敲打两下便能得不少钱财。 两人相视片刻,县令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露出赞许的笑容。 “妙!” 霞光披在街巷勾勒出昏黄的轮廓,不久,耿青神清气爽的从衙门出来,跟两边守门的衙役拱手打声招呼,笑吟吟的下了台阶,虽说有点犯险,可来时他大抵已经猜到这位县令性子和能力。 不然也不会被架空,当个清闲官了,往往这种人,急需证明自己,也极贪财。 再则,攀上这层关系,留下自己有用的印象,对眼下一穷二白的耿青来说,只能是天大的好处,毕竟衙门里有人好做事嘛。 飞速盘算了一阵,还没走出衙门范围,一匹快马从他身旁飞奔过去,一个差役勒停马匹,不等停稳,从马背翻身下来,急匆匆的跑进县衙,片刻,里面哗啦啦一阵嘈杂,一帮差役、捕快提着水火棍、刀兵结成几支队伍就朝外跑。 耿青看着县令向他们叮嘱,又走了回去,拱起手:“县尊,衙门这是怎么了?” “那两日的刺客之事。” 那县令看到是耿青,神色威严的点点头,随口说了两声,便打发他赶紧离开。 “此事跟你无关,办好眼下的事就行了,赶紧去找家客栈住一宿,明日一早过来衙门,领了田契回村。” 这边,耿青也不多话,应了一声“是”,便告辞走出衙门这条长街。 此时天色已暗下来,春寒还未去,街道灯火沿着店铺檐角延伸,一个个小贩熄灭炉中炭火,收拢摊位也喊着最后的吆喝。 “最后两个羊肉煎饼买一个送一个啰。”“春寒,羊骨汤,买了隔壁煎饼,配上我这碗热汤,清晨醒来褥隆起,夜晚落枕睡的香!” 长街渐静的吆喝里,耿青饿了大半天,趁着快收摊过去买了一个羊肉饼,又白得一个,随后在隔壁买了碗热汤,就那般蹲在街边咬上一口,呼噜噜喝上一口,满足的‘啊——’了一声,顿时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就在他一声长叹的同时,正收拾摊位的小贩忽然望去街尽头,远处迷迷蒙蒙灯笼光芒间,下意识的呢喃:“那边什么声音?” 便是‘嘭’的一声巨响,下一刻,一道身影炮弹般砸去街边店铺,檐下的灯笼震落,摔破地上,火焰瞬间延烧,照亮的范围里,一双浅青色的布鞋,以及窈窕的身影飞快朝这边过来。 “她在那边!”“快追!” 嘈杂的人声响彻街道,那道身影后方,一道道举着火把的人影佩着刀剑闻讯钻出附近街巷围了过来。 看到朝这边狂奔的人影,耿青嘴里羊骨汤差点喷了出来,连忙用手搂了搂下巴挂着的汤水,‘这女人跟那县尉有灭门之仇不成,这么执着要杀对方?算了算了,就当没看见,惹祸上身,我一颗脑袋都不够掉的。’ 连忙端上碗,拿着饼子起身转了一方向,然而,那边女子似乎也看到他了,一个闪身,蹬去附近街沿木柱,跃来这边,袖里一把匕首递了过去,压在耿青后颈。 “快想办法,不然我供你是同伙!” “又来这套” 耿青转过脸来,看着面前戴着黑巾的女子,那边收拾摊位的小贩像是没看见这一幕,埋头继续收拾自己的家当,远处脚步声越发接近,耿青也不敢赌,目光扫了扫周围,急忙过去小贩旁边,一把将箩筐拿了过来,叫女子蹲下。 “你”女子瞪起那双好看的眸子,就被拉了过去按到地上,箩筐便罩了下去,耿青坐到她头顶压低了嗓音。 “碰上你,算我倒霉!别说话。” 踏踏踏一声声凌乱的脚步蔓延过来,林立的火把照亮周围,均是县城兵卒、衙门捕快差役拿着兵器从这边匆匆过去,有人看到这边收拾摊位的小贩和耿青,问了可看到可疑之人。 那小贩愣了愣,下意识的就要看向箩筐,耿青皱着眉,厉声朝他喝了一声。 “有甚看的,天都黑了,咱俩赶紧收拾了家当回去。” “哦” 小贩又继续埋头收拾锅碗瓢盆,那边问话的士卒也见问不出什么,只得跟着其他人去往下一个街口。 人刚走,耿青身子一轻,就被掀的坐到地上,那女子顶着箩筐起身,看着地上的青年,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将人搀扶起来道歉。 “算了,快走吧。” 耿青摆了摆手,他可不想跟这女人沾上太多关系,后者大抵也明白青年的意思,抿了抿嘴唇又说了句:“对不起。”这才趁着搜索的士卒离开的空地,躲去附近巷子。 这边,人一走,那小贩将自己的那碗夺回来,推着独轮车飞快的离开,只剩耿青孤零零站在街上好一阵,索性寻了一个角落坐下,呆呆的有些出神。 夜云露出半轮清月, 风吹过长街,地面泛起薄薄的水雾,梆梆的打更声,远方缉拿刺客的呼喊隐隐约约还在传来。 感受到凉意,耿青缩拢双臂,朝角落又挪了挪。 “想不到我还有流落街头的一天。要是那帮村民不知感恩,那就真对不起我了阿嚏!” 埋头打出一个喷嚏,再到抬起时,檐下的灯笼忽地摇晃,显出不远一个人影站在那,令得耿青愣了一下,顷刻,人影走近火光范围,是戴黑巾的那个女子,她将一床被褥丢了过来,盖在耿青身上。 “我看到一床棉被挂在外面,想来是没人要的,还有” 那女子声音迟疑了一下,细如蚊声的加上一句:“谢谢。” “客气。”耿青正冷呢,自然不跟她客套,将被褥裹在身上,拍了拍旁边,“这被褥还有挺大,来一起。” “登徒子!” 女子看不清面容和表情,露在外面那双眼睛朝他白了白,还是过来坐去旁边,却是没和一起盖被的打算。 “你们不是江湖儿女吗?哪里那么多约束。” 耿青拉了被子一角盖去对方,后者将他手打开,还是接过被子搭在双腿,随后靠着墙壁,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 “你跟那什么县尉有灭门之仇?”耿青在被里动了一动,偏过脸去看对方,那边女子只是闭着眼,微微的呼吸均匀而缓慢,像是真的睡着了。 冷不丁忽然冒出一声。 “此人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看不过眼,自然要杀了!” “原来如此,呵呵当杀。” 耿青说了句,缩拢双臂转了一个方向,心里骂了一声:“神经病。”靠着墙壁偏头阖眼,想着一些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十五章 敲山鼓(一) 耿青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早晨,街上薄薄的水雾散去,摊贩在渐起的喧嚣里搭起炉子桌凳。 很快,开门的店家过来,将耿青撵了起来,面对被人训斥也不恼,笑呵呵的收拾了被褥,身旁的女子在他醒来前,就已经离开。 ‘真是说走就走。’ 耿青摸着墙壁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女子昨晚对自己干了什么,还是受了一点风寒,感觉人有些昏沉,浑身酸痛,刚一起身有东西‘啪’的掉到地上,黑漆漆的鞘身,黄铜铸的柄首,是女子常用的那把匕首,他撑着的墙壁,还有一串娟秀小巧的隶书行文。 ——谢你两次相救,匕首就送给你防身。 ‘啧啧不会是定情信物吧?’ 将匕首捡起在手里把玩片刻,耿青嘿笑着将它揣去怀里,抱了那床棉被,寻了街上一家当铺,好说歹说抵了十五文钱,又去了附近巷子寻了口井,看着那边围满了早起买菜的妇人门说话,捧了别人打起的清水洗漱一番。 瞥着那边围了一圈的妇人唠唠叨叨。 “昨天晚上,你们听到了吧,哎哟,又在抓刺客了,你们说这群刺客,胆儿怎么那么大?” “谁说不是,我家那口子就亲眼看到了,他去隔壁寡妇家帮忙,天一黑,房顶上就打起来了,看身形是个女的,当时就从我家那口子头上飞过去,落到院门的房顶,又跳到街上,咋都摔不死。” “江湖人高来高去,那肯定有武功的,不过听说,是那刺客藏进县尉家里,乔装一个丫鬟,还把县尉的手给伤了,是被一个少年给打跑的。” “少年,是安司兵吧?大虫都打的,一个女刺客,能打得过他?有命逃出来,都是命大。” 细细碎碎的石井言语,加上耿青昨晚遇上那女子的情况,大抵是还原了怎么一回事,竟混入县尉的宅院行刺,真够大胆的。 随手拉过一个想要朝井里张望的小孩,吓得那边说话的一个妇人转过头,扯着孩子呵斥两句,使劲拍了下屁股。 孩童哇哇的哭声里,妇人连忙向耿青道谢,后者笑吟吟的摆摆手,便走出巷口在街边买了一个热乎乎饼子,捧在手里边吹边吃赶去县衙。 县衙比昨日显得忙碌,上了台阶,耿青从怀里摸出县令给的纸条,递给门口的衙役,对方接过看了眼,笑眯眯的打量面前这个青年。 “谢兄弟赏钱,这就给你通报县尊,你先在外面等候片刻。” “有劳!” 耿青拱了拱手,向另一个差役微笑点下头,退到附近等着田契取出,时不时跟另外一个差役说上两句拉些家常,正说话的那差役忽然身子一正,转回脸,立的笔直,低着嗓音:“快退开,县尉过来了。” 街上马蹄声过来,耿青向后退开几步,望去的方向,马蹄声在县衙门口驻足停下,马背上,县尉一掀披风翻身下来,震得甲叶‘哗’的响了一声,转过身走来,方脸阔口,长眉细眼绽出一丝凶戾,下颔一撮胡须,随着脚步荡在胸前。 走上石阶瞥了一眼站在附近的耿青,招来门边的差役,声音严厉:“此何人?无事就赶走,衙门之地岂能随意逗留。” 那差役被训的低下头,犹犹豫豫还想怎么开口,耿青却是先一步上前,笑嘻嘻的拱起手。 “启禀县尉,小的牛家集耿家村人,是来衙门更换田契的。其实之前小的还见过您,就是那日刺客当街,小的和几个村人就在一家米铺前,看着县尉在马背上挥舞一把刀,真是好生威风,打的那刺客狼狈逃窜。” 呵呵 那县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再听到‘好生威风,打的刺客狼狈逃窜’时,抚着长须大笑起来,这几日被刺客袭击的阴霾,让他心头一直不爽,换做身边人说这番话,一大耳刮子就扇过去,可眼前是民间百姓说出,那感觉又是不同的。 “呵呵,乡亲放心,不过藏头露尾之辈,尔等不用担忧,本官很快将这一干刺客缉拿。” 说完,不再多言下去,带着笑声领了手下兵卒大步跨进衙门,立在旁边的那差役朝立瞥了一眼,朝耿青拱手谢他帮忙解围。 “有何谢的,帮你不就帮我吗。” 说话间,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四个衙役、一个湛清长跑的典吏抬了一大摞文书出来,后面还有一人,着褐色的贴身皮甲,腰间一口横刀,迈着黑履跨过门槛出来,看到耿青,似乎有些不爽,只是让衙役牵来挂弓搭箭的棕黄马翻身上去。 “抓紧出城,还要赶在天黑前回来。” 拿了一柄长槊挥开,招呼抬着文书的衙役和典吏,促马迈开蹄子,拐去街口。 门口的衙役眼见门口的青年还站着不动,连忙过去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啊,县尊这是特意让安司兵护送你回去。” “哦,谢谢。” 反应过来,耿青快步追上去,看着马背上的少年沉着脸色,大抵明白对方这是不喜这趟差事,眼珠子在眶里转了转,他快步追上,凑到一侧朝马背上的身影拱起手。 “安司兵这是不高兴了?” “阿谀奉承之辈。”那少年瞥了眼笑容满面的耿青,又将视线转回去,不想跟他说话,后者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小的身无寸金,地无半亩,更没有司兵一身武艺,只得靠一张嘴活着。” 安敬思也不说话,捏着缰绳继续前行,穿过熙熙攘攘的城中街巷,出了城门后,‘踏踏’的马蹄声里,他忽然开口。“你是如何弄来那刘财主五十两的?这些田契,又要用来做什么?” 阳光升上云间,金灿灿的照在脸上,耿青笑眯眯的看着山那头的半轮日头。 蛊惑里正、骗来定金、拉近县令一步步走完,这盘棋终于到最后一步了,敲山鼓,震百兽,杀局! “安司兵到耿家村就知道了。” 他笑着轻声说。 “敲山鼓咯——” 袅绕炊烟的村子,人声鼎沸,瘦弱汉子站在石磨仰天扯开嗓子高喝,“春来,敲山驱百兽,村里大大小小爷们儿出来啰!!” 四月初,赶山兽。 第十六章 敲山鼓(二) 咚!咚!咚! 阳光升上云端,鸟儿拍着翅膀飞出一亩亩田地。破旧的皮鼓从村老家拉出来,架在村里晒坝,裹了红巾的槌头有节奏的不断落下,震的尘粒弥漫。 三月下籽种,四月赶鸟雀走兽,耿家村家家户户听着高亢的喊山出门,如同村里吃酒席般,全都聚在一起,围着大鼓跟着石磨上的那汉子大喊。 人声鼎沸,惊的周围山林、田地鸟群盘旋天空不敢落下,林子边缘探头探脑的野猪撒开蹄子惊慌的掉头跑回山里。 跑在田埂上的几个村汉不管看没看到野兽被惊跑,也要回到村口向众人大声汇报喜讯,一些喜欢说笑的,编出让人哭笑不得一连串瞎话,什么下山的野猪崽子都不要来了,晃着一排大奶崩着屁就往山里跑,惹得一些大小媳妇朝他叫骂。 一整年来,也就年关节气才能有这般热闹,敲了山鼓,村里人大多还不能走,挨家挨户凑了许多香烛,还要敬一敬村里的祖辈,一家接着一家的上前作揖磕头,保佑家宅平安,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 王金秋看着挨家挨户的上去,心里担忧的四下张望,不时看去外面的道路,眼睛红红的。 “大柱这个时候也没见回来,他到底去哪儿了?!” 耿老汉在一旁,抿着嘴没有说话,他躺了两晚,脑袋还是昏沉的厉害,可耿青没有回来,一个家里,没男人出面怎么成?硬撑着下地,两腿颤颤的也要赶这趟山鼓。大村他爹看到他这模样,跟妻子说了声,赶忙过来,气得骂他。 “你下榻做甚,病没好别沾地气让嫂子去磕头就行了,你掺和什么?!” “敬祖宗,家里男人怎能不出面?!” 耿老汉捏紧棍子,撑着走了两步,表情平静,可胡须都一根根的怒张,声音不大,周围人也多是能听到的,耿青出去这般久,四周山里都寻了遍,就算被野兽叼走,血迹、碎布鞋子总能找着一些吧?可村里擅长打猎的,翻遍两座山,都没瞧着一丝痕迹。 “大柱也是山里长大,不会不识得路。” “上次不是被鬼迷了吗?你们非说开窍了,我看肯定是附身的女鬼给勾到鬼门关了,不然怎么会不声不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万一,大柱是去城里了呢?” “他去城里干嘛?父母都在,家里也没短他吃穿,没理由去城里受人白眼。” 作揖磕头完的人家聚在一起,看着那边偷偷抹眼泪的王金秋,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嗡嗡嗡的嘈杂,一时间什么猜疑的话都有,主持敲山鼓的村老朝连呵斥、使眼色都止不住。耿老汉紧抿着嘴,手里的棍子重重在地上拄了一下,王金秋声音有些哽咽。 “只盼柱子能平平安安” “金秋婶,到你家了!”那边有人喊了一声,王金秋这才赶忙擦了下眼泪,扶着丈夫慢腾腾过去,老两口双手合十向着整个村子慢慢躬下身子,还没来得及跪下,一旁忽然有人喊:“大伙看外面,来了一群人!” 周围顿时喧哗,聚在一起的村人挤了过去,耿老汉两口子也跟着回望村外的泥路,还以为耿青回来了,却是一拨身着短打衣裳的护院,足有三十多人,提着棍棒、刀兵围在一辆牛车周围,杀气腾腾的朝这边过来。 “是刘邙!” “好啊,挑这个时候过来,明显是不想让我耿家村好过!” 村里一帮大小爷们顿时炸毛了,这个时候带人过来就跟办喜事送别人钱纸一样晦气,纷纷冲回家里拿了扁担、锄头、柴刀,聚拢在村口,“大伙样子做凶点,别让对方以为我们怕了!” 有汉子在人堆里鼓动的叫喊,一拨村汉挤在一起拿着扁担锄头跟着叫嚣,死死盯着在村口停下来的牛车,以及刘家那帮凶神恶煞的打手、护院。 护院拥簇的牛车上,刘邙看着一帮村汉拿着农具堵在那里,咧开嘴角,‘嗤’的短促笑了声,看了眼天色,便朝那边摆了一下手,撑去车斗边沿。 “敲山鼓这样的事,我也该过来上柱香,拜上一拜,你们用不着这般相迎,大伙更用不着这般表情,我巡视我刘某人的田地,可不算碍着你们。不过也好,既然大家都聚在一起,也不用等会儿村老挨家挨户的去找。” 声音不大,不过旁边还有嗓门儿大的护院,将话转述,村口扎堆的耿家村人各个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半会儿不明白这个刘邙说的什么意思,有性子刚烈的,拄着锄头,朝对面吐了一口口水。 “呸,你想地是想魔怔了,”回头,汉子朝村里叫喊:“大伙别听他胡口乱说,只要他们敢踏过来一步,咱们就拼了。” “对,拼了!” 人群激愤,舞着农具,大叫着刘邙滚出耿家村,“再不走,我一棒子打死你!” “你个黑心的,今天祭祖,不怕耿家村祖宗半夜找你去!” 然而,那边牛车上的刘老爷一副笑吟吟的表情,也不恼,仍由这帮村民叫嚷,末了,叫骂声渐小后,他摸着唇上那点小胡须,慢悠悠抬手按了按。 “骂够了吗?你们先听我说,刚才我那话不是没有来由,事情是这样有个叫耿青的年轻人,是你们村的吧?昨日,他到我院里,可怜巴巴的模样,说家里老爹被打了一棒子,需要抓药,他身子骨又弱,种不了家里那口薄田,便要卖给我,起先我是不愿的,念他一片孝心,给他几十文去给他抓药,可这年轻人倔啊,不愿白白拿钱,我这人心软,就同意卖田的事他还说他能代表耿家村一起卖田,这不,你们大伙看看。” 刘邙从怀里掏出两张纸页,一张皱巴巴的田契,一张黑纸白字画了押的契书,“大伙看到了吗?看不到也没关系,让村里的老人过来,看个清楚也行。” 话语传去村口,回荡在人群里,村里大大小小的男人、女人彻底哑了下来,举着的农具也一一垂下些许,对方口中的‘耿青’他们自然是知晓的,青年病愈不久,就给自己改了这个大名。 村里的老人也有认识几个字的,从人堆里出来,过去看着刘财主手里的契书,转过身来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摇摇晃晃差点栽倒,见老人神色,王金秋唰的变得惨白,一屁股坐去地上,双眼无神的盯着刘邙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田契,那还是她给儿子的。 ‘对不住大伙’ 耿老汉颤颤巍巍的拄着木棍转过身,看向一个个脸色极为难看的村里人,低下头:“我对不起大家柱子对不起你们” 那边众人心情怎么样,刘邙看在眼里,也有些许的疑惑,不过眼下,这些人失魂落魄的状态,他还是满意的,扬了扬手里两张纸页,“想不到啊,你们村里那个耿青,拿了六十两居然没分给你们,一个人私吞那笔银两,真是狼心狗肺,我都替你们不值,可我已经付了买田的钱,你们总不能让我蒙受损失吧?上面可还有里正的作保。” 相隔叫骂、哭喊的耿家村三里外的牛家集,他口中提及的王里正,此时双腿搭在矮凳,躺靠着椅子,享受着婆娘给他买来的甜品,一旁粗壮的妇人摸着两个银锭一边亲上一口。 “这银子啊,总是比一串一串的铜钱好看,怎么都看不够,以后你要天天能拿一锭回来,就算你到外面养小的,老娘也睁只眼闭只眼。” 躺靠椅背的里正愣了愣,随后笑起来。 “你说哪里话,我岂会那般做不过,等刘老爷收了耿家村那边的田地,一高兴,总是还有油水可以接的。” 嘭! 插上的房门陡然向内打开,屋里正说话的夫妻俩吓得唰的站起,门口两个穿着衙门服饰的差役压着腰间佩刀站在两侧,看着妇人手中的银两,嘴角都翘了起来。 “哟这是受贿啊。不知,我们哥俩能不能分一杯羹?” 门外,还有两人,安敬思瞥了一眼神色淡然的耿青,拄着长槊朝屋里猛的挥下手:“王里正,跟我走一趟吧” 甜品滑落手间,里面那精瘦的男人,早没了刚才的神气,双腿一软,嘭的坐到了地上。 第十七章 四月敲山见龙首 云间的日头,阳光明媚照的人睁不开眼,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耿家村田地的事,也已到了关头,写有耿青、指印的契书做不得假,如今被人拿上门来收田,全村人再怎么闹都站不住脚。 当然,如果胡搅蛮缠,也是能成,可到时候闹到衙门,里正也是站在刘邙那边,又是自己这边不占理,终究还是会被拿走田契。 “诸位,你们因为一个不成器的侄子辈诓骗,我也很为你们心疼。”牛车上,刘邙让手下人搀扶下来,打破了安静、哽咽的氛围,朝着那边村民笑了笑:“但契书白纸黑字也写的清清楚楚,事情至此,我看也没必要争了,往后田还是归你们种,至于收成,之后我立一个章程,咱们就按着上面的来。” 他这话才说完,那边村口,大春提着扁担就冲了出来,被他爹给拦下,他推搡两下,没挣开,红着脖子叫骂过去:“滚,少说假惺惺的话,肯定是你绑了大柱,逼他写了这狗屁东西。” “对,大春不说,我还没反应过来,定是这黑心眼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不然柱子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说不得被这胖子关在他宅院柴房了。” “大伙别信他的鬼话,把他们看好了,敢过来,都别留手就往死里打!” 叫叫嚷嚷的话语,直让一帮护院打手摩拳擦掌,打人他们可从未怕过谁,尤其是打一帮村里百姓,之前牛家集那两个村子,也是这般刁蛮,还不是教训了一顿才老实下来。 “老爷,干脆还是教训他们一顿,您说这么多好听的,这些刁民也不一定听得进去。” 一个刘宅做了几年护院的男人提着哨棒低声说了句,一旁的刘邙没说话,负着双手,挺着圆鼓鼓的肚皮往前走了两步。 “诸位,刘某人跟你们说话,也没藏着掖着,是有什么说什么,如今事情明明白白,还有什么分不清楚,非要闹的窝起火气,那可就不好了。” “我打死你!” 耿老汉举起棍子蹒跚的走去两步,就被王金秋拉了回来,活了这般大岁数,从未红过眼睛,此时淌着眼泪,一边朝乡亲说对不起,一边使劲在妻子怀里挣扎,要去跟对方拼命,替儿子赎罪。 “哼。”刘邙负着手后退开去,先礼后兵他已经做过了,这帮村人既然不通情理,只好给他们通通筋骨,望着那边村口淡淡的说了一声:“打!” 周围护院、打手听到吩咐,一个个扭了扭脖子,甩了甩手腕,举着兵器狞笑起来,站了许久,早就巴不得开打,好早点回去吃犒劳宴。 “老爷,你到后面瞧好了吧。” 一开始就嚷着想要教训这帮村人的护院,提了棍棒,当先就冲了过去,瞅着前面被搀扶的老头,“啊——”的叫喊起来,手里的棒子怒砸而去。 周围,护院、打手跟着蜂拥冲了上去,下一刻,有叮叮当当的铜铃隐隐约约传来,刘邙一句:“什么声音?”转身侧过脸,一道黑影唰的穿过阳光,划过一亩亩田地,几乎贴着他面门,向着奔跑的护院追上去,然后呯的一声钉在地上,就那么插在两拨人中间,溅起的土块、细石打的对方脸生疼。 在场所有人本能的停下动作,才看清那是一根长槊斜斜插在那里,长杆还余力不息的微微摇曳。 “这这是长槊。” “战场上的兵器” 护院里自然有人认得,循着掷来的方向,村口的泥道外,距离十五丈左右的山间道路,一行几人挑着什么东西,正朝这边过来,路边,还有一个骑着大马的身影正望来。 “这么远掷过来的?” 刘邙看去那边,视线都觉得有些模糊,要是对方真将长槊掷过来冒出的这个想法,他把自己都弄的有些发懵。 远远近近,那边一行人过来,铜铃悬在马脖叮叮当当作响,安敬思抚着鬃毛,微微偏头,好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他看了旁边走动的耿青一眼,“接下来你怎么做?” “你看着行了。”耿青淡淡的回答他,越来越近的目光望着村口颤颤巍巍的耿老汉,明媚的天光照在他脸上,有些微微眯眼,“记得等会儿叫声好。” 一旁,安敬思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还有些稚嫩的脸上露出笑容,随即纵马狂奔起来,穿过对面一个个回望、停下脚步的护院,飞驰的马身上,俯身探手一把将插在泥里的长槊连着泥块一起拔了起来,一勒缰绳,拉着马匹人立而起。 唏律律—— 马匹怒啸,扬起的蹄子回落,安敬思一横长槊拦在中间,目光冷厉的扫过周围,最后落在牛车旁的胖子身上。 “我乃飞狐县安敬思,县尉麾下司兵,尔等聚众争执所为何事?” 陡然的声势,震慑的一帮护院、打手脸色惶惶,相互拉扯着飞快退开,看向自家老爷。那边,刘邙看到缓缓走来的耿青,脸色有些难看,这个时候对方忽然出现,自己派出的两个仆人又没有消息,摸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忙拱起手朝马背上的少年说道:“是为田地一事。” 他指着后面走来的耿青,“此人将自家一亩地卖给了我,又让里正作保,信誓旦旦的写下契书,要让耿家村上中三十亩良田保证都予我,司兵,这白纸黑字的契书还在我手中,以及这份耿青家的田契,这可不是我胡说。” 村口那边众人见到耿青回来,先是高兴,随后也一一问起他怎么一回事,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大伙的事,让他将事讲清楚。 “没有。” 耿青脸上带着笑,摇头否认了,他看了看对方手里的契书,“刘老爷,你这就强人所难了,在下又不识字,哪里能写得出什么文书来。” 那边的刘邙也不急,他可不信公人会乱来,将契书在手里晃了晃。 “就算不是你写的,可名儿总是你亲手写的吧?” 耿青瞥了一眼,又将头转回去,将手背在身后:“刘老爷,我姓耿没错,你那上面落字的地方,写的可是耿青,县衙人丁户簿上,我名却叫耿大柱。” 他轻笑着凑近过去,盯着那张圆脸细眼,一句一顿:“耿青写的,跟我耿大柱有何关系?” 所有人都愣住了,马背上的安敬思微微张着嘴,想不到竟然还有这种不起眼的细节在里面。 村里的老人将听懂的部分讲给众人,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许久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 大春更是兴奋的挥着棒子叫喊:“看吧,我就说大柱很厉害,你们不信!” “你!!” 事情的细末浮现,最早或许知道有些勾当在里面,可刘邙从未想到会栽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哪里还有之前的从容,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你这是胡搅蛮缠,契书上还有里正作保,你家的田契也在这里,说明是你亲自递到我手中,间接也说明,你来过我家里,这契书不是你写的,还能有谁?!” “可那又怎么样呢?” 耿青笑眯眯的看着他,侧脸望去差役那边,挑了一下下巴:“你说对吗,王里正。” 三个差役后面,那里正低着头从人背后挪脚慢慢出来,不敢看几乎瞪裂眼眶望来的刘邙,附和的点了下头。 “至于我家那张田契?已经不要了,县令那边许我们换新的,那张就留给刘老爷,权当一个念想吧。”耿青朝那边招了招手。 两个差役担着箩筐过来这边,揭开上面照着的青布,全是崭新还残有墨香的田契,上面印着的一个个官印如同一把利剑刺进刘邙眼里。 “你诈我、诓我!!” 肥硕的身子跌跌撞撞的向后退,撞在车斗上才停下来,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发抖的指着对面朝他笑的青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扭着粗肥的颈脖,看了眼低眉顺眼的里正,刘邙咬紧牙关,陡然:“啊——”的一声,拿起车斗里的凳子,朝对面背影怒砸过去。 耿青掂量箩筐里的田契,眸子划过眼角,垂在身侧的一只手,猛然抬起,就在肥硕的身形冲来的一瞬,他侧脸呈出怒容,也有着同样的怒吼,“日你妈——” 转身,手中捏着的一锭银子呯的砸在了对方脑门,刘邙手里凳子滑落,下意识的捂去脑袋,直愣愣的看着对面的身影,口中‘你你’后面的话都未说完,几条血线淌了下来,黑暗顿时席卷眸地,只觉视线一黑,直挺挺倒去地上。 “这是替我爹打的,嗬忒!” 耿青偏着脑袋,朝地上呸了一口,将手里有些扁了的银锭,连带另一个随手抛给箩筐边的差役,“几位拿去分了吧。” 又看了眼地上昏厥的刘邙,拍拍手上灰尘,转身走去村口。有护院冲来举棒想要打,一杆长槊轻描淡写的将那人扫到地上。 安敬思坐在他的马匹上,目光威凛扫过这帮护院骂了句:“滚!” 目光却是看着走动的身影,眼中颇有神采。 ‘这盘棋,原来是这么下的啊。’ 第十八章 杀人诛心 “杀人啦!” “快救老爷!”“跟他们拼了!” 被长槊扫到的护院还在爬起来,周围刘宅的其他人混乱不堪,叫嚣要打死耿青,有人不敢动,有人尖叫就要扑上去,耿家村一帮村汉也拿着扁担、锄头等农具作势也要扑过来。 “来啊!” “别以为我们不敢拼命!” 锵~锵~几声拔刀的声响,三个衙役握着刀柄抽出半截,朝那帮护院喝道:“谁敢往前一步。” 看到三把抽出半截的横刀,众人刹住脚步,叫嚣最凶的打手连忙闭上嘴,左右看看不上前的同伴,便往后缩了缩。 耿青已经转过来,目光冷峻,“脖子在这,有本事过来砍。不过,尔等最好先将你家老爷抬回去,否则他要流血流死了,死在这里那可坏我耿家村的风水。” 一帮护院听到这话再看地上的刘邙,一个个手忙脚乱的过去将他抬起放去牛车上,却又不敢离开,待到那边骑在马背上的安敬思摇了摇长槊,指去外面的山路,众人这才拉着牛车一声不吭的慌忙往回赶。 这边,耿青收回目光,投去马匹,上方的安敬思翻身下来,笑着点了下头,示意不用感谢,挥手让典吏过来吩咐他将田契按上面户名分发下去,走到一旁站在田边插去长槊,比了比拇指。 “精彩!” 从头到尾看下来,这个少年司兵,都有些忍不住鼓起掌,眨巴眼睛看着比他大上一两岁的耿青。 “原以为你是阿谀奉承小人,现在才知道,你做的那些俱是为这方村人乡亲,难有人做到忍气吞声,低三下气去巴结旁人,安某心里佩服。” “勾心斗角的小聪明,当不得赞赏。” 耿青这点东西其实粗糙的紧,也是占了这身穷苦、不识字的便宜才能有这奇效,换做一个饱读典籍的读书人做,开口第一句话,怕就会被对方怀疑了。 那边呼喊人名来领田契的嘈杂声里,安敬思笑出两声,片刻,笑容渐渐收敛,回头看了眼已经快跑远牛车,“耿兄,之后,你怕要当心了,刘邙定会报复。” “有劳关心,大不了往后我躲在村里不出去就是。” 安敬思回过头来,看他笑眯眯的表情,愣了一下,随即也跟着笑起来,既然能想出这一连串谋划,岂会没有退路?这份阴人的能力,旁人哪里伤得了他。 看来是倒是自己多想了,两人站在路边又说笑一阵,那天田契分发完,安敬思叫上典吏和三个衙役准备离开。 “安司兵、诸位稍缓一步。” 耿青忽然开口叫住他们,众人疑惑的视线之中,他过去朝那典吏拱起手,后者也连忙还礼,得了两锭银子,就算四人分,也能分个二两,那典吏脸都笑开了花,再有安司兵与这青年相熟,他语气自然是客气。 “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在下不通文墨,可否借你纸笔,替我写些字。”耿青靠近过去,附耳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典吏‘嘿嘿’的笑出声来,说了句:“你真够坏的。” 随即,也不再啰嗦下去,拿出账册,撕下一片空白纸张,本就为干透的笔尖迅速游走,随后吹了吹墨迹叠好交到耿青手里。 “王里正。” 耿青唤了一声,那边一直埋着头的精瘦男人,颤了一下,慢慢抬起脸来,就见对面笑眯眯的面容贴近,一张纸页塞进他怀里。 “不要害怕,这件事知道人不多。等会儿,你回去,帮小的将这张信交给刘邙,你可别半路上打开,会害人的。” 那里正盯着面前这张黝黑的笑脸,脑海里恍如浮现昨日家中,对方低声下气谄媚样。 “小的看不透里正” “猜不透您心思” 画面又拉回来,里正摸着怀里纸张,迟疑的点点头,转身蹒跚的往回走,双唇微微抖动,一句一句的呢喃着什么。 “我才猜不透你”“看不透你” 安敬思偏偏头,看着一副失魂落魄离开的背影,看去一旁的耿青,“你跟他说什么了?怎么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 “谁晓得?!” ‘呵呵’安敬思笑了两声,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早,翻身上马持着长兵抱拳:“重新认识一番,在下安敬思,往后到了城里,记得来衙门找我喝酒。” 耿青笑笑,上前抬手一拱:“在下耿青,不过我可身无分文。” 那边,安敬思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一抖缰绳,横槊勒马,朝大路过去,声音豪迈回响田野间。 “到时候,安某请你!” 不久,带着衙役、典吏消失在远处的山道间。 村口,乡邻放下锄头、扁担,看着走远了的骑马身影,衙门中人,对于平头老百姓,可是大人物,交头接耳小声说起话来。 “哎是飞狐县的司兵。”“司兵多大的官儿?” “我哪儿知道?!” “大柱这是什么时候与对方认识的?看样子还很熟。” “这怕是攀上高枝了。” “我现在算是相信那日的猜测。” “被鬼附身?” “不是星宿下凡!” 细细碎碎的言语声里,村里的老人向一旁喘着粗气的耿老汉笑了出来,惹得老汉有些疑惑。 耿太公识得几个字,算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了,拍拍耿老汉肩膀又笑起来。 “你有一个好儿子,咱耿家村说不得要有一个出息的人物啰!不过,要管一管这性子。” 有没有出息,耿青可从未想过,初来乍到只是想着先怎么活下去,目送安敬思他们离开,便转身回头,过来时,村口这边的嘈杂渐渐安静下来,耿老汉顿了顿棍子,瞪着他呵斥一声:“回去!” 王金秋也少见的没有劝阻,扶着丈夫,让耿青跟着回去。进了篱笆院门,小狐狸拖着尾巴又蹦又跳的叼着石头跑来,被耿老汉一脚踹开,指着正中的那间房。 “进堂屋!” 耿青也不知什么事,看老两口的脸色,大抵猜到自己做下的这件事有些冒险,让二人生气了。 刚一进去,日落的阳光在门口缩小,他转身看去顿时头皮发麻,就见老两口一人拿了一根树枝就走了进来,气咻咻的耿老汉只说了句:“把门关上!” 蹲在门外檐下的红狐歪着脑袋看着合拢的门缝,不明白怎么一回事,下一刻,里面传来耿青“哇啊啊”“老头子你来真的?!”“疼疼~~”的一通惨叫,吓得尾巴唰的夹紧,奔去角落藏起来,两只耳朵耷拉下来将耳孔遮住,听着那边门后传出的凄厉惨叫,忍不住瑟瑟发抖。 黑色的边沿推着霞光罩去延绵山麓。 牛家集,挂有‘刘宅’门匾的宅院,升上了灯笼,噗噗的汤药沸腾声里,刘邙闻着浓郁药味缓缓睁开眼睛。 “老爷” 女声响在耳边,脑袋还很疼,缠裹着几圈绷带,神识回定后,床榻前的正妻、几房妾室的轮廓才渐渐清晰,两个叫嚣报仇的儿子站在门口也一脸惊喜。 吵吵嚷嚷里,刘邙被搀着靠去床头,虚弱的挥手让他们住嘴。 “之前我遣去的那个家仆,人现在回来了吗?让他俩进来见我!” 两个儿子点点头,随后让人去外面将那两个护院带进来,正是之前监视耿青的两人,脸上还带着淤青红痕站在门口耷拉着脑袋。 “说,你们跟着耿青出门,到如何将对方跟丢的,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耿家村的事虽然已落下,可刘邙就像弄清楚自己怎么栽的,尤其是在这些枝节上面,一旦弄清楚,必然也能看清楚一个人善使的伎俩。 “讲啊!”他又喊了一声,震到脑袋伤口,疼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两人对视一眼,犹犹豫豫的才说起出门后发生的一切。 “他进了王里正家里,出来后,说王里正的婆娘要买胭脂,小的不敢得罪,只得陪他去一趟,哪只就着了那小畜生的当” “你们二人又如何跟丢的?脸上的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被金刀帮的人打的,他喊咱们是刺客引来金刀帮的人然后,他就脱身跑走了,后来天色已暗,我俩出不了城门” “废物!” 刘邙望着摇曳的烛火,闭了闭眼,疼痛的脑袋将事情重新归拢梳理,这才全部变得清晰,有迹可循,看到那边还在叫嚷给对方一个好看的两个儿子,拍响床沿,吓得两人连忙闭上嘴,他喃喃道:“你们两个上去,只会被人算计呵呵整件事,我王里正县令都被算计了,就连街边什么都不知道的江湖人都被算计在里面了看走眼了,想不到破破烂烂的村子,还有这么一个卧龙、凤雏耿青” 长子刘进走到床尾,有些不服气的捏起拳头挥了一下,砸响床尾栏。 “爹?!难道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打蛇七寸”刘邙挪了一下脑袋,将管事的招来,呼呼摇曳的火光里,他脸色阴沉。 “备些金银,托关系送到县令那里,再叫上家里身手最好的几人,把耿青给我杀了,尸体丢到山里喂狼!” 门口的小儿子忽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打断道:“爹,里正来了。” “他还敢来!” 刘邙想起白天的事,就一肚子气,正要叫人乱棒将他打出去,想了想,又压下气,“让王里正进来。” 顷刻,精瘦的男人畏畏缩缩的从外面跨进门槛,看到榻上裹着一圈绷带的刘邙,抬手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刘老爷,这事不能全怪我,那安司兵拿了我收银两的事要挟。” “你银两哪来的?” “你那六十两耿青悄悄给了我十两。” 刘邙差点从榻上栽下来,气得满脸通红,手使劲的捶去胸口,‘都是我的钱拿我的钱坏我的事这是膈应我啊!!’ 目光红红的又望去对面,声音嘶哑:“那你又来做什么?赔礼?!” “算算是,还有那耿青托我给您一封书信,说是只有你能看。”说着,里正哆哆嗦嗦的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好的纸,随后就被刘进给夺过去,亲手交给父亲,轻声说道:“爹,说不得,这耿青怕后面的报复,让里正来说合,可不要再上当了,干脆还是别看,省得心里窝火。” “上当?!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我送走!!” 刘邙已是气到了头上,一把夺过,自手里展开,表情顿时愣住,捏着纸张的手逐渐抖了起来,脸上唰的红起来,随后又迅速褪去血色,身子一仰,陡然‘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纸上。 “他他气死我” “老爷!” “爹!”“快来人啊!” 一片混乱里,摊开垂下的手掌,那片纸张滑落床边,染着血迹的地方,依稀还能看到一行字。 ——谢刘老爷慷慨,让耿家村重换田契。_ 旁边还有一张笑脸像是露出嘲笑,而最后,还落下四个字:傻人猪心。 第十九章 卧龙再世 飞狐县,新嫩的柳枝拂在屋檐,延伸开去的房屋楼舍鳞次栉比的展开。 扰扰嚷嚷的长街,人声嘈杂,各种吆喝的声音里,一身布衣荆钗的年轻妇人拿起袖口擦了把额头,挽着包袱慢慢走过赶车的商旅、行人排起的长龙,径直的出了城门。 四月天,清晨的北方还有些许微凉,由县城向西去往雁门关的方向,此时来往的商旅络绎不绝,有人瞥到路旁迈着小脚独自一人行走的小妇人,扒着车斗调笑两声。 素净清丽的女子低了低脸,小脚迈的更加快了,走去的前方路旁飘着旗幡的茶肆,里面人声喧哗,瞅着窈窕的身影进来,想要调笑,不远一桌,有两身形魁梧的男人迎过去,邀着女子坐去旁边空位,又叫了蹲在土灶烧火的伙计添碗凉茶。 女子捋了捋身后的裙摆落座,看去两旁的男人低声问道: “八叔的伤怎么样了?” “他命硬的紧,还需休养几日。前两日姑娘行刺的事,我俩听说了,太过冒险,眼下过来劝阻,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我师父过来了?” 那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其中一个轻声道:“我们行事无果,掌门担心你会心急,便过来坐镇。传讯的同门说,义军即将北上,扰乱北方吸引朝廷目光,必尽快完成” “那县尉武功不错,身旁还有一个少年,叫安敬思,身手一般,但力气极大。那日夜晚,便遇上他,吃了些亏,差点被围困。” “那就想办法,先除去这人” 细细碎碎的轻言细语里,茶肆伙计吆喝一声:“茶来了。”三人便停了话语,待斟满凉茶,对方唤了声:“姑娘请用茶。”提壶离开后,两男一女这才重新小声商议,话语掩盖在周围嘈杂人声当中,并不起眼。 日头升高,温度渐渐燥热起来,官道上来往的商贾,大多也会在路旁茶肆歇脚解渴,也有三山五岳的旅人掺杂,认识的,不认识的,挤在一桌,聊到兴处,不免说起一些有趣的见闻,或因为一些事,愤愤不平的朝地上呸去一口口水。 “你们是不知道,我亲兄弟原本在亳州做买卖,生意红火,有婆娘有娃娃,结果什么狗屁义军一来,家产被他们抢了去,还将他拉去军中当兵卒,没三天,就死在军营里,婆娘娃娃也被那狗日的义军给占了,说是同僚遗孀,该由他们接纳赡养。我呸!说的好听些是义军,老子看他们是贼军还差不多!” “可不是,我看这世道真快乱,这一乱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我看老鹰孵小鸡也不远咯。” “你别说,你们刚来这边还不知道,前阵子这飞狐县来了一伙刺客,大白天行刺高县尉,两日前的晚上又行刺一回,差点没让那刺客给得手。” “那县尉,我在外面听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了吧。不过这些刺客也没用的紧,连个人都杀不了,还当刺客,真是闹笑话。” 哈哈哈—— 茶肆一帮商旅行人多是荤素不忌的直爽人,此时,那边两男一女听到这些口无遮拦的话,其中两个男人伸手摸进怀里,被女子眼神制止。茶肆的掌柜,是个老头,似乎意识到气氛不对,连忙上前打圆场。 “行了,都别说了,飞狐县最近行走江湖的好汉很多,当心惹祸上身,丢了性命哟,你们呐,还是说些其他事。” 一旁方桌,有人附和。 “说得对,换个话头,听说城里红袖楼,来了一批水灵灵的姑娘” “别跟我说三下能出水的混账话!” 周围又是一片哄笑。靠近门口的一桌,着了短褂的汉子抓了一把炒豆丢进嘴里,也跟着笑了两声,“诸位可曾听说飞狐县的牛家集?” “听过,怎么了?”有人伸长脖子望来。 周围人渐渐安静,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兴趣,那边商讨事情的女子听到‘牛家集’三字,微微蹙眉,她记得某个嬉皮笑脸的青年,亲口说过他是那里的人士。 “那牛家集的刘老爷刘邙,可曾认识?”之前说话那人咽下嘴里的炒豆,见众人不说话,颇为满意这种气氛,抛了手里的炒豆,朝前倾了一点,压低嗓音。 “两天前,他卧病不起,听说还吐了血。” 茶肆当中少部分常来飞狐县的商贩知晓是有这么一个人,“生老病死,卧榻不起,那不常事吗?有甚稀奇的。” 那汉子连连摆手,灌了一口茶,站起来,像是说书人,将碗底啪的落响,朝周围人低声道:“这可不一般,我婆娘跟刘宅后厨的厨娘认识,昨天回来时悄悄告诉我们,那刘邙可是被算计了,脑袋被开了瓢,回来后,你们猜怎么着,又被对方托人送来的一张信函,给气得吐血,差点就被送走了!” 茶肆内顿时一片安静,能聚集财富的,哪个会是蠢人,都精明着呢,怎么可能被人算计的这么厉害,还差点把命给丢了。 有人低声问道: “知道什么人吗?” “我哪儿知道那么清楚,听那厨娘说,就是牛家集的人。”那汉子摸着下巴那撮胡须,皱眉想了片刻,顿时拍响桌面:“想起来了,前阵子刘邙可把牛家集所有良田给强买了,绝对是得罪了人,然后被对方请来的高人算计,才落得这样下场。” 他这话一说,不远也有两个客人起来,看样子像是要进城的,其中一人摆了摆手:“兄台,你这话说岔了,我有个好友便是他家打手,那刘邙被开瓢,那是因为他看上耿家村的田,才被算计的,听我那兄弟说,那人手段了得,仅空着两只手,就诓了刘老爷一大笔钱财,又用这笔钱不知干了什么,衙门就来了人,还把快要到刘老爷嘴里的肥肉给砍了下来,将村里旧田契,全换成新的了,一通算计把刘邙给气的吐血,哎哟,这人简直就是卧龙再世呀。” “卧龙在世?” 周围商旅、行人、混混顿时一片哗然,印象里,一个山村有人识字就了不得了,竟还有这么精通算计的人住那里,简直就像怪志野史中,那些不世出的高人一样。 坐在各自座位上的商贩、混混心思都飞了起来。 “有机会,咱们去耿家村拜访?我想知道他从刘邙手里诓来钱的招数怎么使得。” “不错,我有一好友,也想学学。” 听着周围纷乱的说声,那边喝茶的女子皱起的秀眉舒展开来,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她大抵知道是谁了,也只有那般奸猾的人才能干出这事来。 “林叔、九叔,你们喝茶,我要去一个地方。” 两侧的男人看着她起身离开,掏了茶钱丢去桌上,拿过靠在桌脚的兵器,便追了出去,跟在女子后面问道:“去哪儿?你师父他” “你们先照顾好八叔!” 女子回头朝两人眨了眨眼睛,将包袱挂去肩上,挥了挥手,“我去见见那再世卧龙!” 单薄的身形离开两人的视线,往前的方向,翠绿的林野满山铺展开来,春风徐徐摇曳葱郁的枝叶,远山脚下村落,正升起袅袅炊烟。 外面提及的再世‘卧龙’此时正卧在榻上呲牙咧嘴,隔着裤子感受屁股上的火辣辣疼痛。 “嘶抽的也太狠了两天都还这么疼。” 门槛上,红狐蹲坐那里,叼着它的石头,高兴的摇着尾巴。 第二十章 耿老汉的教导 尾巴轻抚门槛,蹲在门口的红狐叼着小石头跳了下来,听到耿青的呢喃,一溜烟儿窜了过去,抬起前肢搭在床沿,嘴上的石头丢到青年身前。 小狐狸微微张嘴耷拉着舌头,疯狂的摇尾巴:“嘤嘤嘤嘤~~~” “你要是会变成美女,咱俩倒是能玩到一起去。” 耿青将它长吻推开,拿过边上的石头就要扔,口中陡然‘咦’了一声,盯着那块石头翻看,上面密布大小不一,或凹或凸的黑色小点,拿近时,阳光照在上面,有着暗沉的金属反光。 摩挲上面细小的颗粒,耿青微微蹙眉,‘铁矿石?’ 矿石他没接触过,不敢肯定是不是,不过在反光下亮晶晶的,难怪小狐狸喜欢拿来玩耍,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一个想法在脑子里渐渐有了轮廓。 ‘是不是,得先让铁匠看看才能知晓,如果是,那下一步还得去县令那唔,这个时候估摸刘邙的人正在外面候着,出去怕是要把命给丢了,还是先苟一阵,挫挫他们锐气。’ 耿青翻身侧卧,盯着追着尾巴在地上转来转去的小狐狸,想到刘邙的事,脑子还是有些大的,之后得尽快想个办法将事情了结,不然拖到后面就不好办了。 但要说杀人,他一个现代人,想想心里就有些发慌。 “大柱?!” 就在捏着石头胡思乱想之际,大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耿青偏过脑袋,就见对方扒拉着窗棂,露出半颗脑袋朝里张望,憨笑着又缩回去,窸窸窣窣一阵,举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这是扇骨?” 耿青仔细看了一阵,才看清是猪的半扇肋骨,也叫彘骨,常年挂在灶头上的木梁,熏的都快认不出来。 “从哪儿来的?” “当然是家里,听说你被你爹打了,特意拿来给你补补。”大春撑着破烂的窗框扒拉进来半个身子,将那扇子骨丢到床尾,“放心,我拿的时候,我爹也看到了,还以为他要揍我,凶神恶煞的,我说是拿给你,他把扁担一丢,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屋外,王金秋撕着青菜碎叶丢去喂鸡,听到说话声,喊了声:“大柱,你跟谁说话呢?” 这边,大春先一步回道:“婶,是我大春!”旋即,指了指那扇排骨,“记得拿去吃了,要是吃不完就叫上我。” 说完,撑着窗棂缩回到外面,提了提快滑落的裤子,露着大半个屁股跌跌撞撞的踩着外面荒草乱石跑远了。 耿青看着面前半扇肋骨,一把将闻着味儿过来的红狐拍开,拿牙咬了咬,一股子烟味儿钻进鼻子里,撕下的肉丝,跟嚼牛肉似得。 “大柱?”妇人端着簸箕站在门口,没见到大春的身影,问了一句时,看到儿子手里的半扇排骨,放下簸箕,走进屋里。 “大春送的?” 耿青忍着痛坐起来,将东西递给妇人,跟着下地去穿鞋,“嗯,他自家的,大春他爹也知道。” “这大春。” 妇人嘀咕一句,朝窗外看了一眼,拿着那扇排骨走去门外,回过头朝耿青说了声:“先去洗漱,娘去将你爹背出来。” 耿青穿好鞋子出去在水缸边端了空碗舀水包进嘴里‘咕噜噜’的漱口,视线一侧,耿老汉被瘦小的老妻背出房门,坐到灶前的一张椅子上。 从那天教训完耿青后,便一直这样了,他不是大夫郎中,不知道为什么脑袋受伤,双脚却下不了地。 “大柱,爹那天打你,不记恨爹吧?” 吃饭的时候,耿老汉停下筷子,看去对面的儿子,一晃眼都比他高出半个脑袋了,放下碗,他叹了口气。 “爹知道你现在聪明,往后还会有大本事,越是这样啊,越要好好教你,爹不识字,懂的东西也不多,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只会拿树枝抽你,其实就希望将来啊,你有出息,不往邪路上去。” 耿青抬起脸,笑的阳光,朝耿老汉狠狠点下头。 “爹,你是对的,放心,我又不是三岁稚童,哪有那么容易走偏到邪路上去。您啊,就宽心好生养伤。” 看到自己儿子这般懂事,做出的事,耿老汉更是想都从未曾想到过,真是耿家村祖宗有灵,让大柱能从那木讷性子里开窍醒转过来。 要是腿方便,他恨不得现在就去给祖宗牌位上香磕头。 吃完饭,耿青收了碗筷去洗,那边王金秋吃力的背着行动不便的,脚步蹒跚的走到院坝中间,摆了一张凳子,耿老汉就那么呆坐在那里晒起太阳。 清风徐徐,哗哗的抚响里,树荫摇曳在老头身上,耿青看了一阵,忽然想起可以打一件东西,连忙将碗擦干走了出去,寻了一个枯枝就蹲去地上写写画画。 耿老汉见他神态,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是是一些看不懂的图画,知道儿子在琢磨东西,也不打扰,让妻子将他搬到院门守在那里,偶尔有路过的邻人想要看都被老头呵斥出去。 ‘轮椅该是能派上用场。’耿青看着地上画出的图形,回头打量耿老汉的身形,‘就是轮子过坑洼路面,会抖的厉害钉上几层布应该能缓上许多。’ 咯咯~~ 红狐抱着石块在上面磨牙,耿青看着那石头一阵,一咬牙还是决定出门一趟,买些铆钉回来,还有让铁匠看看那块石头,是不是铁矿石。 若真的是,那这片山里定有铁矿 拿定主意,他跟老两口说了声,便去叫上大春还有石头、二狗跟出门一趟,三人才刚端上饭碗,还想让耿青等等,就被家里人给撵了出来,末了,还丢给他们一人一把柴刀,叮嘱一句:“看到刘家的护院打手护着大柱跑,跑不过就砍过去!” 大春拍着胸脯一通豪迈的话语保证,旁边的石头、二狗腰间插着柴刀,有模有样的挺着胸膛走在耿青两边,口中哼哼唧唧,像说书人口中出征的将领。 “大柱,你要是遇上刘家的护院,到时候你先跑,我们仨来断后!” 话是这样说,四人却是走的很慢,距离牛家集不过三里路程,一路上目光四处张望,见到人多,便小心翼翼的错开。 不久,四人偷偷摸摸进了牛家集,镇子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街道泥泞积水没多少人,偶尔出现的身影走在檐下也是匆匆而过,进到镇里的四人观察了周围,顺着脏乱湿漉漉的巷子,踩着一个一个脚印,寻去铁匠铺。 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之中,肌肉虬结的铁匠停下手里的锤子,眼神凶悍的望着鬼鬼祟祟过来的四人。 耿青从怀里摸出了那块石头,上前递过去。 “劳烦问一下,这是铁矿石吗?” 第二十一章 坑蒙拐骗耿某人 牛家集下过一场雨,积攒落叶的屋檐还挂着雨滴摇摇欲坠的落去人的肩头,耿青拿着石块走上青石板铺砌的台阶,对面的铁匠铺里叮叮当当打铁声停下来,三大五粗的铁匠悬着铁锤,眼神凶悍,见四人穿着也不像是来光顾生意,可上门了,他也不愿为难,抓过毛巾擦了一擦汗,露出些许笑容。 “拿过来吧。” “路上捡的,劳烦了,还不知师傅贵姓?”耿青跟着笑了一下,礼貌的拱了拱手,便将那石块递去对方,那手掌宽厚满是老茧,看起来有些吓人,大春三人似乎怕他,就在街边站着不敢上去。 “我姓王。” 铁匠约四十多岁,颇为老道的拿着石块翻看一阵,走去木头桩子撑起的铁砧,一锤下去,将石块砸的碎裂,扫进手里使劲吹了一口气,将细碎的残渣吹拂开,这才用手指来回捻着大小不一的黑色颗粒,沉吟了片刻,“是铁矿石,可惜不纯,跟衙门那边贩来的,差别太大,你这值不得几个钱。” “原来如此,一看师傅便是那种精工巧匠,说的话就是让人信服。”耿青笑着拱手道谢,至于这矿石,纯不纯其实不重要,反正他又不贩卖,古代私自贩铁盐的下场,还是多少清楚一些的。 话语顿了顿,正说话间,耿青余光隐约瞥到有视线看来,微微侧脸,眸子斜去眼角,店外一头的街上,几道身影站在街沿。 铅青的天色,那几人披着蓑衣,身材算不得高大,服饰普通,跟一般百姓没什么区别,或蹲或站与同伴聊天的架势,却不时往铁匠铺瞄。 ‘这几人打扮,应该是雨还未停前,就在外面了。’ 耿青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脸上仍带着笑容与对面的铁匠的说话,接着问道:“不知铺里可有打好的铆钉要卖?” 那铁匠也是豪爽的汉子,将锤放下,偏头叫了后堂的婆娘拿了一个小麻袋出来,顿去铁砧,他朝里抓上一把,在手里掂掂。 “五十文一捧,约三十枚,多了少了自算。” “也成,就按你说的来。”耿青也不啰嗦,让铁匠的婆娘寻了麻布兜起来,便回头朝还在街边的大春三人唤了一声,让他仨进来将东西收好。 铁匠见买卖成了,笑呵呵的又去拿锤子,“东西你也满意了,是不是该” “先不急,我再看看其他。” 耿青咳了两声,让大春三人别出去,他负起双手越过铁匠在铺里走动,叮叮当当敲击声里,那铁匠以为还要挑些东西,笑呵呵点下头,指着墙上挂着还未开锋的农具,“那你随便看,瞧上了什么,再跟我说话。” 铺里除了一个锻铁的炉子、铁砧,便是墙上铁匠指的这些,耿青看了一遍,瞥了眼外面,就不再看了,寻了铺里一张凳子拍拍上面灰尘坐了下来,现在出去等于羊入虎口,干脆拉起铁匠聊起了家常。 “师傅,你在牛家集开这铁匠铺有多少年头了?” “十几年了。”那边,王铁匠打过锄头停了一下手,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钳夹着露出雏形的锄头送去炉子里,“方圆十几里的村寨,大多人家的农具都是出自我手。” 说起这些,铁匠也有些自豪,转过身来,看着大春他们,目光又投去耿青,摸了一下嘴边的浓须。 “这是我家祖传的手艺,丢不得,将来,还要传给儿孙辈,遇上什么年景,都饿不死!” “那是那是,师傅想的周全。” 耿青恭维两句,又扯了一些话,继续说下去,丝毫不提付钱离开的事,那边铁匠不好赶人走,只得耐着性子与他说。 一场春雨停下,清冷湿泞的街道,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四道目光正盯着那边乒乒乓乓的铁匠铺子,有些疑惑的声音响起来。 “都快晌午了,怎么还不出来?” “娘的我腿都站麻了。” “不会从后门溜走了吧?” “过去看看。” “干脆过去一刀结果了事。” “放屁,到时候咱们四个只能落草为寇了,还是盯着,到没人地方再动手!” 风吹屋檐,摇摇欲坠落下的水渍里,披着蓑衣的四道身影朝铁匠铺过去,此时铺里的铁匠看着微笑拂面的青年,已经有种赶人的冲动。 “吃饭了。” 后堂,妇人推门过来叫他,才知已是晌午,铁匠忍着怒气,籍着吃饭下了逐客令。 “呵呵跟小兄弟说话,都快忘记到晌午了,不如留下来吃饭吧。” 倘若常人听到这番客套,自然结账告辞,然而,耿青现在可不敢出门,顺着对方的话,点了下头,站起身来,颇有礼貌的抱拳,“跟师傅说话就是投缘,正好赶上一顿午饭,那我们就叨唠了!” 说着,招呼准备要走的大春三人一起去后堂吃饭,看着他们熟练的跟自家一般,孤零零站炉旁的王铁匠嘴角都在抽搐,差点忍不住去拿铁砧上的铁锤。 握去锤柄时,几道脚步声踏进房檐,胡须怒张的铁匠瞪着眼睛转过来,看到披着蓑衣的四个大汉,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问道:“四位要什么?” 那边,隐隐为首的高瘦男子抬起脸,抖动唇上的八字胡望去里面。 “刚才你铺里的那四个人呢?” 铁匠愣了一下,大抵以为是青年的长辈,压下怒意,指了指里面:“他们四个正在吃饭,你们要不要一起用饭?” 嘶~~ 外面四人目光沉了下来,他们在镇上几年,自然是知道对方的,就是没想到铁匠竟和那耿青还是熟人亲戚,否则怎的还能在他家里吃饭? 上下打量面前这王铁匠,肌肉虬结、力大身粗,要是将那铁锤挥起来,他们四个还真不一定弄得过。 “哎哟,是你们啊。” 就在僵持的片刻,耿青的声音忽然在后堂的门口响起,四人视线唰的一下看过去,铁匠也跟着回头,就见耿青和另外三人端着碗出来。 这下铁匠相信这客人与外面四人是认识的,也不多话将地方腾给他们,回去后堂吃饭,刚坐下就被婆娘给数落一顿。 一通“五十文里才赚几个钱,还没拿到手,就白白供人一顿饭。”“你还有脸进来,出去看着”“万一拿了咱家的铆钉,不给钱跑了怎办?!”叨叨嚷嚷的话语里,铁匠赶紧刨了两口,沉着闷气出去。 此刻,大春三人抱着碗不知所措的看着耿青,后者心里也有些害怕,脸上却不能做出来,脸上笑眯眯的,有些微抖的手轻轻将碗放去铁砧,借着外面过往的镇上百姓走到门口,胸口鼓了一口气,稳住声线。 “刘邙的人?杀我的吧?” 见四人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他看,耿青也没迟疑,抬脚跨出门槛,站到四人对面,忽然抬了一下手,惊得对面四个大汉也下意识的摸去怀里。 耿青却是大着胆子,将其中一人领子拍了拍,低声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们想想是否划算?我与安司兵交好,跟县令也照过面,我若死在四位手上,那四位不仅要背井离乡,还要一辈子隐姓埋名,过得心惊胆战当然,为忠心,执意杀我,那也算我倒霉,可他给你们的钱,可够你们四人安享一辈子?” 收回手,耿青依旧笑眯眯的后退两步,重新将碗拿到手里,往嘴里刨了一口,“四位不妨就在这里想想,我回后堂吃饭,吃完了,咱们直接划下道来。” 说完,持碗筷颇有一股江湖任侠风范的抱了一下拳,转身叫上还在看的大春三人回去,碰上正出来的铁匠,便劳烦照顾一下外面四人。 “你!” 铁匠有怒不敢撒,捏着拳头气咻咻的走了出去,见到那边站了一排的四个大汉,也没给对方好脸色,拿起铁锤撒气的按着一块铁条使劲敲打。 乒乒乓乓的动静里,后堂重新坐下的耿青飞快刨完碗里的饭粒,又夹了一口青菜塞进嘴里,不等大春夹起一筷菜,拉着对方起身,叫上另外两人只说了声:“跑!”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放下碗筷唰的一下跟着冲去了后门,还在坐在桌前的妇人,筷子‘啪嗒’一声掉到地上,看着晃动的门扇这才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尖叫起来,晃着胸前两坨肉冲到门口,朝铺里的丈夫急的指着后门方向。 “当家的!那四个人跑跑了!” 外面四个大汉一听,转身就要去追,他们熟悉镇上街巷,要抓到对方,自然简单不过,可还没走,其中一人肩膀陡然一痛,歪斜的扑去地上。 剩下三人回头,就见身材魁梧的铁匠提着铁锤冲了出来,压抑的怒火,此时终于爆发出来,叫嚷起来。 “我打死你们——” 铁匠的妻子也跟在后面,拿着一根木棍冲到门口,朝四邻、过往的行人大喊:“快来人,这四人指使同伙诓我家铆钉!!快来人啊,找里正报官,抓他们!!” 那边三人眼皮狂跳的看着周围房舍涌出来一道道身影,拉起肩膀被捶了一记的同伴,斗笠、蓑衣也不要了,推开冲来的铁匠,拔腿就跑。 混乱声蔓延,奔逃的四人背后的方向,走在坑洼积水的街道上的窈窕身影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 嘴角勾起微笑,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刃撇在袖里,破破旧旧的布鞋,踏着泥泞跟了上去。 第二十二章 斑驳林间青丝刹那如刀 阳光斜过云端,树隙落下的斑驳,人影跑了过去,第二道、第三道人影也跟在后面,踩着满地落叶跑进陌生的山间泥路。 “在这里歇一歇,缓口气。” 扒开拦路的杂草,耿青实在有些跑不动了,撑着旁边的树,回头望去下方镇子的轮廓,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从镇子里仓惶出来,胡乱的跑了好一阵,那四个人大抵是找不到他们了。 山风吹拂树枝,晃动的光斑里,大春三人也过来在一旁坐下,手指有些紧张的捏着,不时往下方山脚张望,“大柱,他们会不会追上来?” “不晓得,或许在镇子里找不到,就回刘邙那边。”耿青捡起地上一片刚落下的树叶,放进嘴里咀嚼,苦涩的味道让他皱眉,疲惫在刺激下好了许多,“也有可能会去咱村外的路边林子里等我们经过。” 另外两人中,身子敦实的石头挤出一点笑,“大柱,能不能别说的这么吓人,弄的我心里有些发慌。” 二狗在三人里稍好一些,他爹擅长打猎的,耳濡目染下,身手和胆气都要比大春和石头好上许多,当然也包括耿青在内,抽出撇在腰后的柴刀,狠狠砍去地上的泥块。 “要是敢追来,做些陷阱,跟他们拼了。” “拼什么拼。”耿青抓了一把落叶砸在二狗脸上,扶着树身站起来,叫上他仨赶紧离开,“仇什么时候都能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将命置去险地,都起来,赶紧走了。” 大春也握着柴刀,跟在后面,他有些不明白,既然不置险地,为什么又要出来,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大柱,跑这趟,就为了一袋铆钉,还有那石块?” “也不全是。” 耿青看了看前方山路,声音低低的轻说道:“知道那是铁矿石,后面还有大作用的,不过先回到村里再说。” 风拂过林野,交织重叠的树枝之间,叶子‘哗哗’的抚响,他话语忽然一转,口中轻咦了声,视野那头的林子,隐隐约约在晃动。 沙沙的是脚步声蔓延高耸的大青石背后,几道疲惫不堪的身影吞着口水扒拉着杂草爬上陡坡,隐约还有愤愤的叫嚷。 “那帮人平日里也没这么凶悍,硬是撵着我们跑几条街” “要是逮着那四个家伙,把他们骨头一根根打断!” “就是,什么卧龙再世,还不是被我们吓破胆,他要是那般计谋,那就此处截住我等,打一个措手不及,老子便是彻底信服!” 上来的身影一屁股坐去林荫,跟在他后面爬上的同伴,转身趴伏地上伸出手,将下方的其余两人拽上来,晃动的斑驳里,其中一人肩头有伤,一上来便靠去大青石,疼的几乎晕厥倒下,汗珠不停的往外冒。 “不成了我走不动了,肩膀疼的厉害,肩膀的骨头可能被敲裂了。” “想来镇上的人不会追了,走吧,先带你带回去看郎中。” 八字胡的汉子过去拉受伤的同伴起身,与另外两人叮嘱了回去如何回复的话语,便绕过大青石,视线前方,看到的是,也有四人握着柴刀正从对面过来,顿时齐齐愣住,相隔两丈左右,两拨人诡异的对视起来。 “他们在这里设伏等我们?” “追来了,跟他们拼了!” 不同的话语,几乎同时在耿青这边,和八字胡大汉那边响起,阳光照过树隙的斑驳晃去人的脸上,那边四个大汉下意识的摸出怀里的匕首。 下一刻。 “杀了他们!”有人喊道。 完好的三个大汉举起匕首先一步冲了上去,肩膀受伤的那人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那边,耿青的声音此时也拔高响彻。 “小心,退回来!” “别和他们打!” 惊诧的话语声里,树荫光影浮动,破空呼啸而出,扑来的三个大汉侧身躲避,让开丢来的石头,而另外一人脸上被砸了下缓了缓脚步,摸着脸抬起来,一个敦实的青年弓着腰撞了上来,一把抱住他按翻地上。 石头在他手腕咬了一口,“啊!”的惨叫骤然响起,手中的匕首跟着落去地上,随后两人翻滚扭打起来,前面两人此时也被绊住,八字胡男人一脚将二狗蹬开,举着匕首就往耿青那边冲,脚下陡然一紧,二狗又爬上来,将他脚抱住,划去一刀,割的小腿鲜血淋漓。 八字胡另只脚揣在二狗头上,将他踢翻,一脚踏去胸口,“老子先杀了你!” 抬手就是一刀戳下去,后方有脚步声紧跟而至,不远被大春缠住的同伴忽然大喊:“小心!” 八字胡还没反应过来,脑袋顿时一痛,脑子里全是一片嗡鸣,他捂着后脑回过头来,就见耿青捏着一块拳头大的青石,脸上露着凶狠又冲了上来,照着他额头就是狠狠一磕下去。 呯! 青石结结实实打在他额头,鲜血溅了起来,八字胡瞪着双眼直直的看着耿青,匕首‘噹’的掉到地上,硬生生后倒了下去。 “老胡!” 前面被缠住的那人吼了一声,挣开对方纠缠,一肘顶在大春脸上,抓了地上的匕首踩着落叶沙沙的跑来,耿青将青石掷去,见对方躲开,转身跑去大青石,带着那人绕着大石跑,也不时回头看距离。 那人追在后面,体力上他比耿青要好上许多,几步之间就追了上来,耿青捡起一块石头上举,挡了一下划来的刀锋,反手砸过去,那汉子脸上沾着青苔、泥屑,面目狰狞喊道:“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看到肩头受伤的同伴愣愣站在那,“还看什么,老胡被他们杀了,快帮忙!” 声音如此的喊着,风声、树枝沙沙的轻响,跑动的视野里,肩膀受伤的汉子眼睛只是眨眨,微微张一下嘴,喉结滚动,想要说什么,挤出唇间的,弥留的一声‘呃’ 某一刻,身子扑去了地上,露出后方一个窈窕的人影,握着短刃信步走来。耿青下意识的喊出:“是你” 那女子呼啸而来,转眼就到了他身边,青丝飞舞拂过耿青脸颊,随后身子踏去大青石,半空折转,借力俯冲而下,手中短刃唰的递出,抹过追逐的那汉子颈脖刹那,轻巧的落去后面,一抖刀锋震落挂着的血珠,侧过脸来时,那汉子摸去颈上一条红线,大股鲜血顺着指缝淌了出来。 “呃呃咕噜噜咕噜噜” 汉子艰难走出几步,脸上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片刻,捂着脖子的姿态,一头栽去地上,抽搐几下,便是不动了。 远处跟石头扭打的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三个同伴的尸体,吓得叫唤一声,屁滚尿流的跑去林间,他身后,那女子唰的冲出,索命厉鬼般,呼啸跟来。 呯—— 远远的一声闷响,耿青看着林间树木震动了一下,他看着不停冒血的尸体,手脚瘫软的坐到地上,像是晕血般,只感一股头昏、浑身发麻无力。 沙沙的脚步声,从林间出来,耿青闭着眼睛,像是要死了般靠着青石,尽量将脸偏开去闻石头上的青苔腥味。 “就不能打晕送官,一定要弄的这么血肉模糊?” “不识好人心。” 那女子在草叶上擦了擦短刃锋口,归鞘放回到怀里,笼着裙子曲膝坐到耿青旁边,捋了捋发丝。 “你的事,我听说了,要不要我帮你把刘财主杀了,加上刚才的忙,就谁也不欠谁的。” 第二十三章 耿青的大道理(求票、求收藏) 混乱思绪稍稍回定,耿青动了动发麻的四肢,靠着大青石慢慢起身。 ‘娘的要是有只枪就好了。用不着被追的这么狼狈。’ 余光里,那边的大春三人看着地上的尸体,有些畏惧不敢过来,听到一旁传来的女声,吸了口气,摆了摆手,“女侠威武,但这事还是我自己解决,没必要弄的那么血腥,而且到时候,怕是衙门会找我麻烦,而不是你。” 耿青可不傻,直接了当的杀了刘邙,怕是飞狐县衙门当天就遣安敬思带人来缉他归案,明显就是后世《水浒传》逼上梁山的那一出戏码吗? 不管这女子有心还是无意,都不想和她纠缠,江湖嘛,打打杀杀那套,他实在感不起兴趣,惹出恩怨来,说不得哪天就有人过来杀他全家。 “谢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要是真想还第二份情,你身上可有五十文?” “什么?”女子愣了一下。 “山下牛家集,我还欠王铁匠五十文,你要是真心想要还债,那便替在下将这五十文出了吧。” 耿青朝她拱了拱手,三言两语将话撇了开去,又随意聊了几句,感觉手脚的麻木好了些许,便叫那边大春三人启程回村,到了下方林子外面,那女子也是守信的,身影呼啸而走,几个起落已经到了镇子边缘。 “这是会武功啊”大春三人看的眼睛都直了,他们自然认得这个女子,只是没想到大柱竟跟对方混的这般熟悉,刚才死人的恐惧都被想学武的劲头给遮了下去。 “大柱,你跟她那般熟悉,不如跟她说说,也教教我们拳脚功夫,要是哪天再遇上这事,我们仨也能抗上一阵不是?” “我都还想呢,赶紧走赶紧走,不然等会儿又追上来,无事献殷勤,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耿青给他们脑袋一人一巴掌,拿了大春怀里抱着的那袋铆钉,走去前面,回头朝还在发愣的三人呵斥一声,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追上一起出了牛家集,拐过镇子的路口,四人齐齐止步,岔口那边的茶棚旁的树下,一身布衣荆钗的女子负着双手挽过青丝,朝他们微笑。 “我身上没那么多铜钱,就给了那铁匠两粒碎银。” 看着一声不吭的耿青从面前走过,女子自觉的跟上去,看着瘦弱的背影,也跟着沉默下来。 过了半里左右,耿青提着那袋铆钉转身偏头看去身后跟着止步的女子。“姑娘,再过去就是耿家村了,到底有何事,还请明说?不然,到了村里天色也晚了,家里可没多余的房间供你住下,只得凑合跟我睡一榻。” “油嘴滑舌,那刘邙就是这样被你气的吐血吧。” 像是知道面前这青年性子,女子仅仅只是羞恼的瞪了一眼,拿出随身一包治外伤的药粉,给大春三人,这才说起自己过来所谓的正事,想请耿青帮忙。 “外面都传你可是再世卧龙,手段了得,想请你为民除害。” “那个高县尉?” “嗯。” 女子边说边跟着耿青往前走,倾斜的日头里,她生怕旁边的青年拒绝,连忙补充道:“你是飞狐县人,难道不知他做哪些事?” “我一个平民百姓知道什么?要是都知道了,县尉岂能放过我?”耿青回头看了一眼,大春三人故意保持距离的落在后面。 一旁,女子自然留意到他动作,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这个狗官跟金刀帮串通一气,走私货物贩给辽东那边的蛮人,有时候还会有女性和孩子。” 贩卖人口,耿青皱了皱眉。 “你亲眼看到了?” “我门中查到的消息,师父亲口告诉我的。” “既然不是亲眼见到,就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这是我的想法。”耿青可不会人云亦云,消息通达的年代,各种讯息满天飞,各种反转的事也层出不穷,怎可能因为一个女人听来的话,因此热血上头。 “姑娘,这事在下不能帮忙,也没能力帮忙,一个不慎,我双亲、全村乡亲都会被累及,遭受灭顶之灾、无妄之祸,到时候,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我们怎办?”耿青开口就直接拒绝,看着女子:“帮人要量力而行,做事同样也是如此,我没有你这般高来高去的功夫,遇到危险也能全身而退,所以不能陪你们这般玩,会没命的。” “可是” 女子还想说,耿青摆手打断她:“江湖事江湖了,我一个普通老百姓不能掺和,加上如今世道混乱,你们真想为百姓做些实事,那不如投效朝廷出一份力,将战乱平定,还百姓一个郎朗乾坤,比你之前所行之事更加值得让人尊敬。” 不知是不是劝她投效朝廷四字,女子脸色有些复杂,之前柔和的声音,变得有些清冷。 “不能投效朝廷,天下能这般混乱,还不是朝堂上那些昏君乱臣搅得,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百姓揭竿而起?!投效他们岂不是助纣为虐,巴不得南方的义军打到长安,杀了狗” 意识到说漏嘴,女子连忙停下后面还未说完的话语,又劝了耿青几句,快到耿家村地界,见劝不动,表情多有些失望,立在斜斜照来的阳光里,缓缓抱起拳。 “我叫唐宝儿,若是想通了,可到飞狐县城外东南一座破庙寻我。” 望着走动的背影,颇有期待的等待接下来的话,那边,耿青背着她举起手向后随意挥了一下。 “在下耿青,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走过一段拐去村口的泥道,耿青这才转过脸来,看着路边那道身影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 刚才的女子的话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更加令人不安的讯息。 “这种没命的事,也就你们敢做。” 说着,他招来大春,低声道:“等小半个时辰,你再去一趟牛家集,告诉王里正,让他去城里报讯,就说县城东南破庙,之前行刺的刺客在那落脚。” 话到了这里,忽然又迟疑了一下,挥手打住。 “要是没抓住那帮刺客,倒霉的铁定是我。” “那还去不?”大春试探的问了一声。 “算了,不去。先把眼前的事做完。” 耿青摇摇头,提着袋子翻去肩头扛着,径直走去村口,跟三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到篱笆小院,耿老汉还坐在院坝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母亲在屋后唤着鸡,院里不见小红狐的踪影。 ‘既然是铁矿石,那小狐狸应该知道哪儿找来,跟着它准是没错。’ 放下那袋铆钉,耿青在院里角落,他卧房里搜寻了片刻,将红狐藏的那些石子一一找了出来,用布抱起来,藏到隐蔽处。 随后,便找了一些木头坐在院中乒乒乓乓敲击、劈凿,耿老汉被吵醒过来,撑着凳子坐到儿子旁边看他摆弄这些东西。 阳光渐渐划出一片橘红,玩耍半日的小狐狸摇着尾巴,四肢一蹦一跳的从外面回来,钻去耿青的卧房,不久,又蹿出房门,惊慌失措的在院里四处刨动翻找什么,嘤嘤的叫个不停。 第二十四章 荷叶露鳖头(求票求收藏、求打赏) 嘤嘤嘤~~~ 小院老树映着斑驳轻摇,小狐狸拖着尾巴屋里乱窜出来,呜呜咽咽的翻遍角落,也没找到那些亮晶晶石头,卷着尾巴可怜兮兮的望着那边琢磨轮椅的耿青。 轮椅这器具其实并不算难,放在眼下的年头,造出一把椅子,再想办法将轴和轮子镶嵌上去,还是容易办到的。 之前画过结构图,理清思路后做起来要得心应手的多,耿青拍了一下小狐狸的脑袋,不管它哀鸣,用着柴刀刨起做为椅背的两根柱子,耿老汉看的来了兴趣,见识上大抵还是能看出一个轮廓。 “柱子,可是在做椅?” “嗯,给你做一个可四处走动的椅子。” 耿青笑了笑,平端瞄了一些水平线,放下再拿另一根继续打磨,椅背、椅头先做出来,之后再说椅脚和座框,到时候最难的还是木轮,得找有韧性耐磨的木头才成。 ‘嘤嘤~~~’ 红狐扫着尾巴,调头来回走动,不时抬起两只爪子搭去耿青腿上急切的刨了两下,见父子俩都不理它,又落回地面,气咻咻的眯起眼睛瞄去院门,悄无声息的飞快溜过去,一出来,回头又看了眼父子俩没注意到它,微张着嘴,耷拉舌头兴奋的朝外跑。 “柱子,让爹试试。” 村里的男人手脚都不笨,看到儿子刨出了雏形,手也痒了起来,那边,耿青笑着将柴刀给他,余光自然看到窜去院门的黑影,拍了拍木屑起身,“爹,趁天还没黑,我到外面找找可用的木料。” 耿老汉坐在矮凳上,拿着木头翻看的同时,连连‘嗯’了两声,像是找到可做的事了,浑不在意的朝儿子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爹琢磨琢磨这东西。” 说完,陷入思绪里,王金秋从屋后转回院子里也没注意,被问到柱子哪儿去了,耿老汉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已过了许久。 夕阳烧红西云,染出的霞光落在山头。 袅袅炊烟的村子北面,往牛家集背靠的大山,耿青沿着一条小溪往山上去,扒开草丛,远远盯着红黄相衬的黑影踩过厚厚的一层落叶,钻去更远的深处。 ‘看来真有铁矿啊’ 耿青跟在后面,小心的压着脚步,落去一层落叶,尽量的不发出声响,果然,没过多久,那抹黑影停在一处断崖前,泥石滑坡滚落,露出褐黄的土壤之间,有着两人高的黑色大岩暴露一角在外面。 ‘嘤嘤~~’ 小狐狸兴奋的在黄泥刨来刨去,翻出一块石头,仔细看了看,毛茸茸的长吻亲昵的蹭去两下,叼在嘴里扬着四个小爪子趾高气扬,蹦蹦跳跳跑去小溪那边。 窸窸窣窣的声响。 荒芜的杂草间,耿青站起身子,看了一眼那边离开的小狐狸,跨过横卧的一根朽木,站到山壁前,周围山壁满是攀爬的青苔杂草,中间那段土石垮塌,应该是暴晒后遇上大雨冲垮,才露出里面的岩床。 耿青摸了摸那裸露出来的大岩,上面俱是与之前的铁矿石相差不多的黑色碎粒,籍着树隙照下的霞光,泛着一层金属光泽。 “呵呵” 收回手,他也不知为什么笑出来,看着面前的大岩慢慢后退,旋即转身离开,沿着来时的路径回到山道上,远远望去牛家集的方向,渐落的残红里,嘴角翘起的弧度,勾勒一丝浅笑。 留着你们在这,只会不停寻我麻烦,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想着,之前的设想终于在确定铁矿存在后落下,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尽,耿青应付了老两口,草草吃完晚饭,便找来大春他们三个过来。 哒~ 嘤嘤~~ 小狐狸玩着新寻来的石头在院里玩耍,扑来扑去。另一边,四人坐在树下围成一圈,商议起明日一早就去飞狐县。 “就带些干粮,然后在村里寻一些红布,到时候我有用!” “好好吧。” 大春三人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显然还未从今日白天死人的事情稳定心神,听到还要出去,苦下脸来答应,商议了一阵才在深夜散去。 翌日一早,大春、石头、二狗早早起来,依着耿青的话,挨家挨户的询问有没有红布,一些家中有女儿快出阁年纪的,自然备有红布,就被三人胡搅蛮缠的借了去,惹得村老撵在他们后面叫骂:“死性不改,缺德哟,要不要将鼓也拿去啊?!” “先前未记起,谢太公提醒!” 大春调头又回来,冲进老人家里,抱起那面皮鼓一并借走,气得老人都涨红了脸,拿了门后的扁担一路追到村口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骂骂咧咧几句才回去。 三人抱着皮鼓、提着红布,露着半边屁股汇合过来,早早等候路边的耿青叼着草根起身,与他们一起踏上通往飞狐县的那条路。 “大柱,拿鼓做什么,等回来我们肯定要被揍一顿!” “不是我们,是你们,又不是我拿的。” “你啊啊” 大春恼怒的揪着头发,气急败坏的嘶喊回荡田间、山间一路蔓延开去。 晨光熙和,牛家集镇外一亩亩田地,许多忙着劳作的农人抬起脸来,有人看到家丁打扮的两道身影飞奔跑去前方的宅院。 漆红的大门内,绕过风水壁、穿行过前院,右侧的月牙门里,刘邙被丫鬟搀扶着走过鹅卵铺砌的小径,过去凉亭坐下,仆人端来热茶呈上,袅袅清香扑鼻,肥胖的身形摸着丫鬟的手,惬意的望去花间飞舞的蝴蝶,抿了一口茶水。 “那四人回来没有?” 站在亭子边沿的老管事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笑吟吟的上前半步躬了躬身子,“回主家,想他们的身手,办这事并不难,不过要等那耿大柱出来,想必也要等些日子。” “想来也差不多,刚得罪了老夫,也不会那般胆子就从村里出来。” 刘邙放开丫鬟娇柔的素手,沉吟的点了点头,吹去杯口漂浮的热气。 “现在外面传他什么再世卧龙,拿我作笑话,这可是踩着老夫头站上去,这口恶气不出,心里实在烦闷的紧,对了,备给县尊的礼,准备的如何了?” “一百两银钱,昨日下午才准备妥当。” 老管事回了句时,隐约听到急促脚步声,偏了偏头,就见月牙门那边,两个家丁气喘吁吁的从前院那边跑来,穿过月牙拱门,衣衫发髻都有些凌乱。 管事顿了一下足,喝道:“主家面前成何体统。” 两人连忙缓下呼吸,结结巴巴的指着牛家集的方向。 “老爷、刘管事,死死了” “死了?” 刘邙刚喝了一口,呯的放下茶杯激动起身,然而,那边两个家仆连忙摇头,吞了吞口水,将后面的话补上。 “是咱们的人死死了。” 噗! 刘邙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老管事连忙上前替他顺气,被刘邙挥手打开,深吸了一口气,稳下身形后,重新坐下,哼哼两声。 “我没事这点事,老夫还不至于再被气出病来。遣那四人去杀他,若是杀了那就干脆利落,若反被对方杀了,也不用急,老夫还有后招。 既然死人了,那就大事,咱们便可顺利成章的告去衙门,县令能收他耿青的东西,自然也收我的,不管有没有证据,想要坐实耿青杀人,还不简单?” “高!” 原来自家老爷打的是这般谋划,那管事眼睛都亮了亮,竖起拇指,一堆恭维的话适时推了过去。 “老爷谋划才是技高一筹啊,那耿青什么卧龙再世,怕是根本不及主家万一才对,外面那些人往后知道,卧龙这称谓,怕是要落在老爷头上了。” 哈哈哈! 刘邙颇为谦虚的摆了摆手,满足的端上茶杯靠去丫鬟怀里,“小计罢了,现在你亲自带上一些人手,将那四人尸体带上,再将银两、礼品一并给县令送去。” “喏!” 管事犹如奉了军令的将领,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退出侧院,整了整衣袍,叫来人手备上两辆驴车、牛车,看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堆积车斗,意气风发的骑上一头青驴,向后众人挥手。 “走,去飞狐县!” 第二十五章 红白冲(求票、求打赏) 四月初,春意愈发浓郁,抽出的新枝拂过屋檐,俯卧房顶的一对野猫互相嘶叫,搅人心慌,窗棂推开,妇人拿着扫帚将猫儿赶走,扫帚也落去下方的长街。 繁华喧闹的街道,人影熙熙攘攘,叫卖吆喝的嘈杂里,一个普通服饰的浓须汉子越过扛糖葫芦的小贩,走进附近一家酒楼。 “客官想要吃啥,咱家店里头,啥都有,只要你想吃的,后厨都能做出来” 端菜的伙计看到进来的汉子,随口吆喝了声,那边,汉子指去楼梯,“已有座位。”便径直上去二楼,梯口斜对靠窗那边一桌,一男一女对坐,一边看着外面街景,一边小声说着话,余光见到那汉子过来,女子显出一对梨涡,“八叔。” 女子正是唐宝儿,过来的汉子浓须阔口,豪爽的抱了下拳,看过周围宾客,便坐去男子旁边,待伙计端了一对碗筷过来,边吃边说道:“听老九说,姑娘去寻什么卧龙帮助?” “不过山间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百姓胡乱起的称呼。” 率先开口的是旁边的男子,三十余岁,长脸细眼,一对眉毛稀稀拉拉,怕响桌子嗤笑了声:“还什么卧龙再世,大字不识几个,能有甚的龙。” “林兄弟的话糙理不糙,你刚踏入江湖不知险恶,此地愚民不过市井传闻,以讹传讹作不得真,何况若真有大本事又岂会甘心居于此地? 就算不世出的高人,也不该是这般无名无望才对,擅自去邀对方,倘若暴露我等行踪,恐惹来杀身之祸,你师父的嘱托也难以完成。” 倒了一碗酒水喝上的浓须男人压低着嗓音,有着责备的语气数落对面的女子,令得后者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汉子名中带八字,才被唐宝儿称为八叔,与另外一个叫老九的是亲兄弟,两人全名陈数八、陈数九,而旁边长脸男子姓林,名来恩,俱是那日当街行刺的刺客。 “好了,八叔,我知错了。” 唐宝儿没了之前清冷的神色,像个做错的小女孩,捏着筷子轻轻在碗边划来划去,就在三人说起其他的话。 下方长街上,陡然响起一声:“哎,有好戏看了!” 隐隐嚎啕的哭喊自长街响起,下方往来的城中百姓涌动,纷纷站去街边,二楼上吃饭说话的宾客勾起好奇挤来唐宝儿这边的栅栏,往外张望,不久,脚步声、哭喊声、车辕声混杂一气,掩盖了周围说话声,变得清晰。 三人对视一眼,起身靠近护栏,街道上,十多名护院打扮的身影,护送两辆驴车从他们下方慢慢过去,‘吱嘎吱嘎’转动的木辕上,一辆驴车盖着麻布看不出是什么,而后面那辆赫然躺了斑驳血迹的四具尸体,几个妇孺披着麻衣牵着幼童走在车斗旁嚎啕大哭。 “遭瘟的啊,你怎么就这么被人害了呀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呜呜~~叫你不要惹耿家村那帮刁民不听,现在把命丢了。” “天杀的耿青,千刀万剐的恶贼,你要报复,你冲着其他人去啊,冲我家这口子做什么,他就是一个打杂的!” 哭喊话语,血迹斑斑的尸体,尤其被哭喊的妇人牵在手中的幼童,天真的双眼让不少街边的人为之动容,有些性子刚烈的更是挤出人群,跟着驴车叫叫嚷嚷的往衙门那边去,帮忙鸣鼓叫冤。 附近街巷听到这般动静,蜂拥而至,好事看热闹的、抱打不平的,就连金刀帮的人也来了不少,一时间簇拥着驴车赶往衙门。 浩浩荡荡的人群嘈杂的过去,拥堵的长街这才渐渐散开,酒楼二楼上,宾客带着谈资回去各自座位,窃窃私语起来。 嘭的闷响。 陈数八按着护栏重重的拍了一下,另一侧的林来恩哼了声:“刚才说起,现在就杀人,看来并不怎么样。” 这边,站在两人中间的唐宝儿神色却是有些复杂,她看去对面的八叔和林叔,轻声道: “其实这四个人有三个是我杀的。” 嗯? 两人顿时愣了一下,重新落座后,唐宝儿将昨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两人听。 “他搭救过我两次,不想看他被人害了,当时就想救人,把那三个当做江湖人看待,一时就下了死手。他还怪我为什么不把人打晕送官” 说到这里,女子声音弱了下来,那边听完始末的陈数八‘唉’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对掌门最喜爱的女徒弟说些什么了。 “那个耿青怪你是对的,现在人死了,不管有没有确凿的证据,只要这边一口咬死是他杀的,不死也掉层皮,名声跟着就臭了,耿家村的人怕也会被人指指点点抬不起头来。” 林来恩附和的点点头。 “这招真够狠的,那财主也却是当得起这么多钱财,人不狠,哪里都立不稳。你说的那耿青,从他之前行事来看,上不得台面,也就有些急智;这回可是对方明刀暗箭的杀过来了,就是不知他能不能接得住。” 对面,捏着筷子的唐宝儿咬紧红唇,就在两个叔伯说话时,她忽然抬起脸,“如果我去说人是我杀的,他会不会就没事了?” “胡闹!” 陈数八差点一巴掌拍去桌面,看了看周围望来的宾客,低下声音:“他与你又无任何关系,该还的人情也都还了,莫要在这些事上,坏了我们此行目的。” 唐宝儿还想反驳,此时,外面又有声音喊了起来。 “今天什么日子,居然又有戏看。” 从南门进来,通往衙门只有这条长街最近,相对也是较为繁华,之前拉着尸体的驴车过去不久,又有鼓声咚咚的敲响,长街上行人熟练的分开站去街沿,二楼上,唐宝儿三人也跟着张望过去。 敲响的皮鼓声里,一条红布高高举着,随风猎猎飞舞,三个穿着打满补丁衣裳青年,一人敲鼓,一人举旗,中间那个身形稍高,像个护院挺着胸膛,看着满街密密麻麻的人影望来,后背全是一片冷汗。 僵硬着笑容,低声询问身后的耿青。 “大柱,咱们这么做到底为什么呀?这么多人看着,闹出笑话,回去我爹非抽死我不可!” 面容黝黑,瘦瘦的青年只是叫他们敲响一点,红布举高一点,然后,他挤出笑容,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状,陡然拔高声音大喊起来,将大春、石头、二狗都吓了一跳。 “天佑飞狐县,老天爷给咱们送来一件大喜之事” 长街上,一片鸦雀无声,只剩他的声音徘徊回荡。 “牛家集发现铁矿!” 第二十六章 吃肉喝汤闻气味 高亢的话语还在街头徘徊,长街两侧围满的一道道身影,看着敲鼓扬旗走来四人,陡然一片哗然,拥堵的人群隐隐有些躁动。 “刚刚听到了吗?” “那么大的声音,谁还听不到?!” “这是真发现铁矿了?” 当中有人不信,挤开前面的几道身影,甩着两条膀子下了街沿过去,朝着快走近的四人喊了声:“可当真?在牛家集何地?” 敲鼓扬旗的中间,耿大春上前想要拦那人,反被对方随手给掀到一边,走在后面的耿青看到那人面容,皱了下眉,顷刻又舒展开,嘴角泛起笑意连忙上前叫住大春,颇有礼貌的抬手一拱。 “窦兄,可还记得那日说包山打柴之人。” “是你?!” 那人看着面前彬彬有礼的青年迟疑了片刻,大抵也是记起来了,浓须都舒张开来,露出一口大黄牙,哈哈大笑的在耿青肩膀拍了一下,“记得记得,想不到才月余,比之前病怏怏的模样好了不少,差点没认出。” “若非当日,窦兄豪迈慷慨,放我爹和我,怕难有今日,当受耿青一拜。” 说着,耿青向后退出半步,双手相拱一抱,朝面前的魁梧汉子躬下身去,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面子里子都是互相给的,那窦威也是混江湖出身,那日所谓的善举,不过是互利罢了,眼下倒是让他觉得自己真做了这么一件好事的错觉。 何况当着这么多人,面前的青年可是给足了面子,岂能无动于衷,也重重抱拳回敬过去,。 那张粗犷大脸,笑的皱纹都堆了起来,“多亏小兄弟那日出的主意,让我在帮主面前露了脸,如今我在帮里多少有点脸面,往后在城里有甚麻烦,尽快来金刀帮寻我便是。” “呵呵,到时候窦兄可不要推脱才是。” 耿青知道这些混江湖的最吃这一套,毕竟求对方帮忙,就更显得对方有实力,果然,那边的窦威笑容更盛,又在他肩膀拍了拍。 片刻,汉子这才想起自己下来是要做什么。 “牛家集真有铁矿?” “有的,我昨日在山中发现的。”耿青语速较快,不等对面的窦威再次开口,拱起手朝周围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商贩转了一圈,“我乃耿青,牛家集耿家村人士,发现铁矿千真万确,诸位莫要质疑,稍缓,我便去县衙向县尊禀明此事!” 此时长街上的变化引来巡逻的衙役,拿着水火棍驱散人群,远远听到耿青这番话,急忙赶了过来,其中有人认得耿青,问了事情是否属实后,便护前面开路,让四人跟着他们去往县衙。 趁着离开的空当,耿青越过窦威半步时,他小声传去一声。 “窦兄,你我交情不浅,我不会害你,速回金刀帮告诉你家帮主,让他去叫高县尉也一起来县衙。” 说完,像个没事一样,朝左右看热闹的城中百姓拱了拱手,便跟着前面的衙役离开了这条坊街。 那汉子虽然不明白这话里全部意思,但想来也绝对没什么坏处。 “真仗义啊!” 朝远去的背影又供了下手,窦威带着手下人一刻也不停的返回帮派驻地去了,与此同时,周围百姓之中,忽然有人回过神来。 “你们刚刚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叫耿青,不是刚才那支丧队的孤儿寡母叫喊的那个恶贼吗?” 这话一出,四周不少人跟着激动起来。 “哎哟,对方白丧事,他还挂红敲鼓,红白对冲,简直可恶。” “两家对着干,这下有好戏看了!” “走走,一起去看热闹!” 一片吵吵嚷嚷之中,原本有些准备归家的百姓见到人潮唰的涌上街道,向衙门那边过去,看了看天色,家何时都能回,这种热闹可不是天天能见的,索性也跟上去瞧瞧。 一时间脚步声、说话嘈杂传去前面,敲鼓扬旗的大春三人听到动静回头,眼皮跳了跳,就见一道道身影乌泱泱的跟在后面。 ‘咕~’ 大春咽了咽口水,他可是头一次见这么多人聚在一起,迈开的双腿都有些打颤。 “大柱,你发现铁矿就发现了,悄悄告诉县尊便是,何必弄的满城都知晓,你看后面,一大帮人跟着,我脚都有些发软。” 耿青回头看去一眼,又转回来,笑了笑:“你走你的,别看就是。弄出这般动静,我也不想,但必须这么做,盐铁乃官营之物,常人碰不得,放到县令手上,那可是可不小的功绩,若他两袖清风,公正严明,悄悄告诉也无妨,可贪得无厌之人,我们四人怕是走不出这县城了,所以才得宣扬出来。” 就算这番话明说出来,这里面的弯弯道道,耿大春也是听的一知半解,不过有好处他还是明白的。 “大柱,那咱们将功绩送到他们手里,会不会赏我们好东西?” “想得倒是美,赏咱们不能要。” 耿青见二狗和石头也看来,催促他俩继续敲鼓扬旗,将刚才自己喊的话大喊出来,脸上保持着笑容,盯着前面开路的几个衙役,轻声道:“他们吃肉,汤,我们也不能喝,隔着灶头闻闻气味就成了。” “那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岂不是白忙活?” “谁说的?咱们有了这一层关系,往后做什么事怎的也好上许多,何况” 穿过前方的街口,耿青负着双手越过了迷糊的大春,衙役说着前方就到县衙时,耿青看着那边哭嚎妇孺、飘荡的白幡,敲鼓叫冤的身影,嗓音低沉的接上未说完的话。 “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先做。” 说到这里,他目光转去敞开的县衙大门,有典吏捧着文书出来,先是请了那边一个管事打扮的老者进去,便拉开讣告站在石阶上向下方愤慨不平、哀声哭喊的妇孺,高喧出声。 “知本县乡民百姓,本县秉公执法绝不包庇嫌犯,然,罪案还未查明,尔等不可聚众闹事,扰城中太平,暂且外面等候。” 典吏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也有两口箱子从衙门侧门悄然抬了进去,穿过侧院,抬入后堂,一身官袍的县令抚着光溜溜的下巴看着手中诉状,沏好的茶水热气升腾,拂过圆圆大脸时,狭长的眼眶,眸子瞥去站在两侧座椅中间的刘家管事,目光随后越过对方,看去敞开的门扇,抬着两口箱子的几个仆人。 “县尊,这是我主家送的一点微薄小礼。” 那管事笑眯眯的躬身退到一侧,伸手一摊,并排的箱子打开,映出白花花的一片银光,旁边另一口,各色绸缎一卷一卷的堆积,一看便是上好之物。 县令放下手中那篇诉状,圆圆大脸笑的如同弥勒佛。 第二十七章 接招拆招步步推进 阳光倾泻窗棂,倒映一片片雪白,首位上‘嘶——’的吸气声里,一盘列的整齐的银锭端出,住狂喜的情绪,抬了抬手:“看茶!” 周围仆人识趣的退到了外面,相貌清丽的丫鬟上了茶水退出,顺势将门扇轻轻阖上。 “微薄小礼,不知县尊可还入得眼?”那管事见对面县令神色,便知今日之事八成是能成了。 瞟着那边三盘银锭,首位的县令收回目光干咳两声,正了正神色,“我乃飞狐县父母官,如何收得这些财帛,拿回去,快拿回去,让人见着了甚是不妥。” 刘管事垂首笑了笑,“县尊言重了,此薄礼,乃外面四人家眷替故去的丈夫,交托县尊帮忙看管,她们妇道人家,孤儿寡母的,拿着这些钱财,弄不好就会把命丢了,县尊替她们看顾,那可是做好事啊。” 能被主家遣出交办这等事,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三言两语都是让人舒坦的,那边,胖县令沉吟的点了点头:“你之言,说的也不错,放在本县这里,确实能让心怀鬼胎之人畏惧,也罢,本县就暂且先替那些孤儿寡母收下。” “县尊无私,小的替死去之人叩谢!” 刘家管事一抖宽袖屈膝拜了下去,那县令连说了两句,才从地上慢慢起来,托袖遮颜擦了擦眼角泪渍,重新拱起手,出口的嗓音都有些哽咽。 “你将始末详细与本县说说。”县令说着这番话,也在端详对面的刘家管事,遮面擦泪、言语哽咽,觉得颇为眼熟,片刻,猛地睁了睁眼皮,好像看到了当初求官时的自己。 随即朝老头挥了挥手,补充了一句。 “捡重要的说。” 管事重新走回正手施礼:“县尊不知,衙门外死去那四人乃我主家家仆,一向忠心耿耿,与人为善,没想到出门到镇子里办事的功夫,就被人给害了,尸体抛到附近山里,还被野兽啃食,县尊,此事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何人行凶?” “耿家村,耿青。” 顷刻,首位那边陷入沉默,胖乎乎的指头一点一点的敲击扶手,想起那日青年离开时说的话,果然应验了,结合最近外面流传的传闻,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此时回味过来,倒是颇具步步算计的风采。 “此事,本县知晓了。” 县令啄了一口茶水,起身挺着鼓鼓的肚皮,迈着外八步摇晃走动,沉吟了片刻:“尔等可有他罪证?” “家主说,县尊想要证据还不简单,几口箱子都装的下。” 这话里的‘几口箱子’咬的极重,县令如何听不出来,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负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却是来回的搓着,走门口打开半扇,看着庭院那可老树出神,刘家的管事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笑呵呵的转身回走,坐去首位上。 “既然你家老爷这般多证据,那本县岂能无动于衷,这样,随后我便遣衙役去耿家村缉拿耿青送入大牢,待审讯交代实情之后,再定他罪。” “县尊英明!” 既然事情已定,刘家管事便不再多留了,有了县令保证,他也可以放心回去向主家交卸差事了,走出后堂,阳光正倾泻落在忙碌的衙门前院,从可能有波折、耿青擅长算计的紧张里脱身出来,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真是什么时候,都没有钱财办不成的事啊。 卧龙再世?有能耐,你便此刻反转看看? 呵呵呵 不知不觉已至县衙大门,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吵闹,有人叫嚷起来。 “就是他耿青!” “他还敢来,看看他身后举的红布,这是连死人都不肯放过!” “嚣张、恶毒,他不怕县尊治他罪?!” 刘家管事撩着袍摆飞快踏上石阶,跨出门槛就见外面停放尸首那边,义愤填膺的城中百姓冲击过来的四个青年,交叉水火棍的差役站在一侧,呵斥他们后退。 见到这一幕,那管事心里咯噔跳了一下,他是见过耿青的,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不过他第一反应,还是琢磨对方拿着皮鼓、红布过来所为何事,莫非也是跟县尊有关? 不过看到对方四人手里,除了一面鼓和红布,什么也没有,脸上再次有了笑容。 ‘亲眼看着你被抓,回去正好跟主家说说,让他乐呵乐呵,这样一来,心里的郁结也能好的快些。’ 那边,驱散出一条道来的差役分列两排,催促着四人赶紧过去,耿青朝他们礼貌的拱了拱手,看了眼停放车斗里的四具尸首,沉默的走上石阶,那边刘家管事也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两人交错的一瞬,老头低声说道。 “我要是你,调头就走,迟了,可就出不了城门了。” 错过一个肩头时,耿青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脸,勾起的唇角有着温和而平淡的话语。 “我要是你,赶紧回去告诉刘邙,我会掀了他祖宅!” 两人交错而过,留下刘家管事一脸疑惑的站在原地,看着两手空空,还有门口瑟瑟发抖的三个村中青年,朝离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就你?凭什么!’ 心里骂归骂,他还是不放心的看去护送这四人过来的差役,还是打算问问怎么一回事。 背后延伸进去的衙门、忙碌的侧院,耿青熟门熟路进去不久,便遇上正从后堂过来的县令,两人一见面,都愣了一下,后者陡然拔高声音,指着面前拱手施礼的青年,向左右唤来衙役。 “大胆耿青,你可知你杀人了?!来人——” 周围巡逻而过的衙役停下脚步,却没有过来的意思,有人甚至看到了耿青,笑着朝他抬手打招呼,乃是上次门口值守的那人,还叫住身旁的同伴不用过去,说是县尊在跟他闹着玩的。 耿青看了看他们,回头连忙叫住对面的县令趁着衙役还没当真,双手赶紧比划了一个大圆,将来意说明。 “县尊莫怒,小的有天大的喜事要跟你说。” 县令瞅着他,又瞅了瞅那边驻足观望的差役,心里骂了声‘一帮废物。’这才勉强应了声:“何事?” 耿青凑近两步,一字一顿。 “启禀县尊,小的发现铁矿了。” “哦,那个耿青运气着实太好,说是发现铁矿了!” 县衙外面,刘家管事听着面前的衙役说起,整个人都呆住,回头再看去那敞开的大门,身子不知觉的打了一个激灵,微微张开的嘴,久久没有阖上。 与此同时。 衙门后堂月牙门前的小道上,一身官袍的胖乎乎人影浑身都抖了抖。 飞狐县勉强算得上代州一处重镇,却也并不是那般受朝廷重视,发现铁矿的消息一旦上奏上去,县令功绩簿上添上一大笔,自己的名字说不得还能入圣听,如若是那样可就了不得了,过些年任期满了回去,或许还能混个京官当当,再不济,也能补一个油水够的京畿大县的缺。 那县令想的感觉身子都变得轻飘飘能飞起来,再看面前的耿青,像是见了亲爹似得,笑的满面红光,一把将耿青双肩按住。 “可当真?没有戏耍本县?” “小的正敢拿这种事胡闹,那可是蹲大牢的。”耿青收敛笑容,神色严肃的回了句,随后,也将来时在城中大肆传播的事也一并跟这县令说了,气得后者拿手就想打过去,肥厚的手掌抬起,对面的青年抢先开了口。 “县尊莫怪,做此事也是为了您。”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县令皱起了眉头,安静的听着耿青的下文。 “此件功劳,小的不敢染指半分,但县尉那边却不得不分,说句难听的,县尊莫要见怪,小的也在城中厮混过几日,多少知道一些县尊和县尉的事,他手中握有兵权,目中却没有县尊这个主官,与亲兄弟金刀帮帮主勾结,独揽了城中事务,若分给他一部分功劳,他与县尊关系,多少缓和些许,倘若县尊独占,怕惹恼对方,处处使绊子,可能还危及性命,到时候,功绩就是他的了。” 长长的话语里,那边胖乎乎的身形进出的气息都变得沉重,好半晌,县令才点了点头,“说的有理,你这一分析,本县颇为赞同,如此大功劳岂能独占,县尉为飞狐县操劳,怎的也该有份才对。这样,待县尉回来,你便带我们勘察,如属实,衙门里正好有文吏空缺,你来补上。” “小的这可胜任不了。”耿青可不愿意跟着这个胖县令做事,尤其自己安全都没有保障的人手底下,凑近过去,挤出一丝苦笑,“县尊,我不识字啊。” “我识得就行。” 县令也不多让他说下去,眼下还有一件事摆在他面前急需解决,便是门口摆放的那四具尸首。 耿青靠近他身旁,附耳轻声说了些什么,后者笑眯眯的点了点头,招来一个文吏,让他着笔写下讣告公文张贴出去。 外面,一拨拨等候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也有等的不耐烦之人,向衙门吵吵嚷嚷起来。 “八叔,你说这一关,那个耿青过得了吗?” 人群外,远处一栋阁楼上,唐宝儿立在护栏后面,眺望前方衙门,练武之人目力极好,从上面能清楚的俯瞰衙门前院和侧院来往的人影。 “难说,此人这番行事,大有保命的可能,但他应该不知道死者家眷正好也在衙门告状,就看那县令会如何处置。” 哼哼 陈数八的一旁,林来恩冷哼了两声,“县尉都这般模样,那县令能是有能耐之人?不过担心怕事之辈罢了。这事儿多半和稀泥了。” 此时,三人说话间,那边衙门里有文吏拿了讣告出来,外面吵杂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哭喊的死者家眷也都齐齐望去。 那文吏抖了抖文书,自手中展开,朗声读了出来。 “知飞狐县众乡亲,经本县查明,耿青供述,他乃村中农人,不会武艺,根本杀不得四个年轻力壮之人,本县验身证明,他身无半寸伤势,无搏斗之像。但县中死人乃大事,本县又为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理,自当亲自查明此案,再做定夺,还死者家眷一个公道!” 文吏声音落下,周围顿时一片哗然。 此时,拥堵的长街另一头,数十匹骑马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 第二十八章 冷汗 “铁矿乃大事,朝廷正是用兵之际,若这里出了铁矿的消息,算是一件大功了。” “那人当真机灵,知道这事绕不开我兄弟二人,干脆敲锣打鼓让全城都知晓。” “卧龙再世嘛,呵呵” ‘踏踏’的马蹄声响在长街青石砖,迈着蹄子的棕黄大马上方,县尉挥了挥鞭子,轻轻敲在晃动的马鬃上,马头疑惑的侧过,看去背上的主人,前者抚了抚它,对一旁另一个骑士说道:“此人耿家村人士,大字不识,能做到这般,也算是有急智了,难得还知晓孝敬你我。” 旁边的骑士,与他是同胞兄弟,兄弟两人一个叫高俊,一个叫高生,相貌七八分相似,身材同样魁梧,高生着的武人打扮,长须浓眉,腰间悬一口黑鞘铜柄的大口刀,坐在马背上一脸威严肃穆。 “兄长那日当街被行刺,其中有人在街上叫了金刀帮的兄弟赶去援手,后来从帮众口中描述,便是这个耿青。” 说到此处,见兄长看过来,高生抚过颔下浓须,继续道:“为弟有一心腹,身手不错,头脑一般,却能给我出包山打柴的主意,追问下,才知是一个农家子,刚才就是他跟汇报说是耿青让我通知兄长,眼下看来那日出主意的,也是这个青年。” “居然还有这等事?” 高俊呲牙笑了笑,他也是头一回从兄弟口中知晓此事,算上眼下的铁矿一事,对那叫耿青的青年顿时大生好感,危难之际能援手,哪怕主动喊上两声,那也是恩情了。 “兄长,咱们反正缺人手,这种大字不识,又有急智,更难得对方能向我兄弟俩示好,不如纳进来。” 这位金刀帮帮主也有着不逊于兄长的气势,有意无意瞥了瞥北面,“契丹人那边,总是需要人常去打点的,耿青这人身家清白,做事又无底线,倒是能用上。” 那边,高俊看着前方渐渐多起来的城中百姓,轻轻摆下手,压低了嗓音。 “不急,这种人两头讨好,还需多观察一些日子,正好趁铁矿一事,到时候试探试探,若真心靠向我们兄弟俩,便可拉为心腹人使唤。” 走过一段,那边聚集衙门口的人堆喧哗声沸了起来,有人叫喊:“尸体就摆在眼前,何须证据!” “就是,县尊可不要包庇杀人凶手,不然我们可不干!” 典吏挥着讣告劝他们安静下来,不知被谁从人群丢来一颗石子砸到脑袋,打破头皮,流出鲜血。 不远的街道,高俊停下话语,皱起了眉头,偏头招来一个骑卒过去。 “把人散到一旁,本县尉要入县衙。” 数名骑卒领了命令,骑马飞奔过去,惊得围在后面的百姓四散逃开,躲之不及的被奔来的马匹擦了一下,直接撞进人堆里,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唏律律—— 马声长嘶,勒马驻足的骑卒分开左右,‘锵’的拔出横刀向跌跌撞撞躲开的人群大声呵斥,硬生生迫开一条道来。 “退后,都退后!” 踏踏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高俊威目扫过周围,一掀披风翻身下马,带着高生大步走向县衙大门,那边刘家管事上前拱手作揖,恭敬的唤了声:“县尉。” “嗯。”高俊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解下佩刀交给副手,招手让典吏将讣告给他,展开在手里看了两眼,轻哼声,瞥去一旁刘家管事,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那管事连忙上前,还没说话,迎面,一只大手扇在了他脸上,整个人跌跌撞撞的歪斜撞去檐下木柱,头晕目眩的捂去脸上五道红红的指印,“县尉。” 高俊懒得看他,将手里讣告丢去地上,朝外面不敢作声的百姓,挥了挥手:“都散了,县尊都说了,证据不足,尔等还想胡搅蛮缠,冲击官府那可就是造反作乱了。” 一顶造反作乱的帽子扣上,换做谁都受不起,原本叫嚣最凶的几个书生顿时作鸟兽散,呼朋唤友的三三两两挤出人群不知跑去哪儿了。 其余人也一声不响的离开,只剩那些孤儿寡母,还有刘家的打手护院杵在那儿,见到周围兵卒的目光,片刻,披麻戴孝的妇孺也唰的将麻衣麻带解了下来,丢到地上抱起孩子转身就跑,令得刘家管事尴尬的笑了笑。 “她她们” 哼! 那边,高俊冷哼了一声,转身带着副手、高生走衙门里,途中碰上的差役文吏纷纷退到一侧拱手施礼,问了县令还有那个耿青在哪儿后,径直寻了过去。 日常办公之所,均在侧院这边,那里有数间偏房,县尉的公房也在此处,高俊寻去时,前方敞开的公房里,正与耿青说话的县令接到差役禀报,两人便停了话语。 脚步声过来。 后者抿了抿嘴唇坐在椅上动了动,还是站了起来,敞开的门扇显出高大身形轮廓,耿青急忙殷勤上前迎他进来。 “小的见过县尉。” “你就耿青?”一脚跨进门槛的高大身形看着礼数周全的青年点了点头,随意赞赏了两句,才看去那边肥胖的县令。 “县尊,近日可安好?” “不劳县尉关心,本县过得甚好,每日忙碌不得空闲。”县令不敢得罪对方,但作为一地主官,也不能太过低三下四,贬了自己威风。他低下视线,随意的掸了掸宽袖,侧过身去。 “不知县尉,忽然回衙门,是有何事要汇报本县?” 高县尉只是笑了笑。 “无事,只是听闻牛家集挖出铁矿,我便回来看看。”说着,他目光投去靠门那边的耿青,“做的不错,你且先回去,明日我与县令会来牛家集,到时你带我们去寻。至于门外那些人,不用理会。” 言罢,他挥了下手重复了声:“出去吧,我与县尊还有公事要谈。” “是。” 耿青看看那边,小心的拱了拱手,埋着脸慢慢退出房门,到了外面,还有一个大汉腰悬宽口刀朝他微笑,便也跟着笑了一下,匆匆离开月牙门走出县衙,与外面等候的大春三人汇合,七嘴八舌的问他里面怎么样?会不会抓他蹲大牢之类。 “不会有事,我们回去吧。” “站住!” 刘家管事捂着侧脸急忙冲过来,事情到了这一步,哪里肯放人走,伸手过去抓扯,前方走动的耿青停下来,陡然转身,抬手。 啪—— 又是一声脆响在那管事另一边脸上响彻,打的对方原地发懵。 “衙门重地,岂容得你放肆!”耿青垂下手掌负去背后,看着那边就要冲过来的刘家护院,门口的骑卒、衙役也都上前一步,将人逼退回去,他拱手称谢一番,叫上大春三人离开。 加快脚步穿过街巷,一出了城门,大春顿时手舞足蹈的说起耿青刚才那一巴掌,跟在后面的耿青笑了笑没有说话,不过他后背衣裳下,泌出一层冷汗。 刚才实在太过凶险。 想不到刘邙的人竟早他一步来了县衙,若非事先就有想过将矿石大肆宣扬,那县令怕是真就被对方收买,将自己关进大牢,到时候就算有百般计策,都没办法施展。 四人离开不久,刘家一帮护院打手拉着尸首也跟着沿路返回,天色降下,搬了椅子软垫坐在前院等着消息的刘邙见他回来,四具尸首也都被拉回来放在外面,气得搬起椅子就扔过去。 啪啦! 椅子碎在地上,一根椅脚滚去不远,刘邙涨红了脸让丫鬟搀扶着稳下身来,指着管事半晌,才挤出话语。 “到底怎么回事?!” “回主家。耿青发现铁矿原本已经意动的县令,便反了晦,而且听到消息的县尉也赶了过来,将事情按了下去。” 县尉? 刘邙神色愣住,沉默了片刻,“看来我还要准备一份礼,你脸上两边红红的怎么回事?” “是县尉打的” “两侧都是?” 老管事微微抬了抬脸,瞅去主家,犹豫的吞了吞口水,在刘邙催促下,他才开口:“是是耿青,他让我带句话给您,他说他说” “说什么了?你倒是说啊,可急死我了!”刘邙被他吞吞吐吐的模样,急的挥手走动,恨不得过去再给他一巴掌。 “他说要把主家的祖宅给掀了。” 他娘的! 那边肥硕的身形怒极骂了一声,火气攻心,站在原地都在摇晃,被丫鬟及时搀住才没倒下来。 挣开丫鬟,咬紧牙关,几乎低吼出来。 “好好我倒要看看,他怎么个掀法!!” 第二十九章 媒 哇——哇—— 半轮夕阳挂在山头,苍翠老树响起两声鸦鸣,山脚下的村子不少人聚在那,看着村口的泥路,脸上满是担忧。 “也不知大春他们跑哪儿去了,一天没见着人。” “等他们回来,非抽死不可,敢拿村里的祭鼓。” “没事没事,有大柱在,他可机灵着呢,大春他们再憨,只要大柱跟着,该是吃不了亏。” 这些日子村里人没事就聚在一起闲聊,谈论最多的还是那次牛家集的刘老爷在耿青手里吃瘪的事,尤其那锭银子砸在脑门上,还在家里被耿青气得吐血,眼下说起来不少人还得比起拇指,说出去那可是涨脸的事。 “就是,有大柱在,他们仨应该知道分寸,昨天我还从外面回来,听说外面都传咱们大柱可是卧龙再世。” “大柱本就厉害着呢,用得着外面传?对了,卧龙是谁?为何要再世?” “” 一帮大老爷们胡天胡地的说着话,村口牌坊一侧,等着儿子回来的王金秋不时张望泥道尽头,脚边小狐狸蹲坐那也在翘首张望,尾巴在身后一摇一摆,‘呜咽’的向外面山道叫了声。 妇人努力朝那边望去,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回来了!” 村口其余人听到说话,目光跟着循去那方,最后一抹霞光里,三人抱鼓搂布正回来,大春跑在前面,飞快回到村口,还没来得及将今日看到的一幕神气的讲出来,就被他爹给拉着耳朵给拖去向耿太公赔罪。 “别拽,别拽。我是跟大柱出去办了一件大事,他发现铁矿了!” 一声呐喊将准备看戏的一帮村里大老爷们炸的热闹起来,拽着大春的老头也松开手,问他怎么回事,大春看着朝这边过来的耿青,挺了挺胸膛把见到的世面神气的讲了出来。 “你们是没见着,我们一路敲鼓挥红布的过去,半个飞狐县的人挤过来。猜为什么?嘿,原来那刘邙自己弄死家里的人,栽赃给咱们,要告官,幸好大柱将发现铁矿的事,告知了县尊,才将这件事按下来。” “还有县尉,你们没见过吧,我今日可瞧见了,哎哟,骑高头大马,身后跟着当兵的,那叫一个威风,一过来,就给刘家那管事一巴掌,前两日还在咱们村口指指点点,这回屁都不敢放一个。” 大春五大三粗,吹嘘起来,口才倒是流利的紧,让一帮老爷们听得一愣一愣。耿青让石头、二狗先将东西还了,拉上听得入神的母亲回去,“娘,回去儿子讲给你听就是,那些话还是我教他说的。” “哎哎” 妇人看着面前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的耿青,心里说不出的欢喜,满是笑容的快步回家,不忘踹了一脚还蹲在人群外安静倾听的小狐狸。 “你听个甚,回家!” 狐狸‘呜~’的叫了声,委屈的在耿青脚边蹭了两下,便忘了刚才的一脚,耷拉着舌头,欢快跟在妇人身后跑回了院里。 小院里,耿老汉已经椅子做出了轮廓,见到儿子回来,也不问他今日去哪儿,一回来就将他叫到旁边,翻着打好的椅子,“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自然是做木轮。” 老树下,耿青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如何打磨、拼接出轮子简单的画出一个大概,妇人围着灶头转,看着父子俩盯着地上的图案说说笑笑的一幕,她笑呵呵的坐去灶口烧火,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温馨。 ‘还是现在的儿子好啊。’ 不久,煮好了饭食,叫上那边摸着黑商议的父子俩,一家人挤在破旧的小桌添饭递碗,饭间,王金秋给丈夫夹了一筷青菜,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妇人干咳两声,忽然问去对面的耿青。 “柱子,有件事爹娘想跟你说。” “什么?” 耿青抬起脸来,看着二老犹犹豫豫,想笑又不好开口的表情,心里泛起疑窦,这表情莫不是要给我说亲事? 那边,耿老汉拿肘顶了顶妻子,示意她说,妇人这才放下碗筷,声音温和。 “你岁数也不小了,按理该说一门亲事了,我跟你爹今日提起过,家里还有些余钱,干脆就托隔壁村的媒人去办。” 耿青抱着碗哼哼呵呵的干笑两声,这事之前还真没想过,眼下提起来,才想起这个年头的嫁娶多是双亲操办,不过要是说了一房女子,长的磕碜,那就自认倒霉,想到这茬,耿青就不淡定了。 “哪个我才十七,是不是有点早了,你看大春他仨都没娶呢。” “他娶个屁!”耿老汉嘭的将碗重重磕下,“欺负张寡妇的事儿,他名儿都臭了,十里八村的谁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还有些不好的话老两口没说,自从耿青病愈开窍,整天忙的不见人影,做事四处算计,两口子都是老实交巴的人,看的那叫一个心惊胆战,换做旁人家的孩子,倒无所谓,可这是他们儿子,要是有三长两短,家里总该留给后不是? 再一个,若是成了亲,性子说不得能变得稳重一些,便用不着这般胡来。 这个主意也是村里有学问的耿太公给他夫妻俩出的,老两口也早有这般想法,今日便合计过了,才跟耿青提起。 看着耿老汉、王金秋说的还在兴头上:“早日成家,添丁进口。”“往后你在外面做事,背后可靠的人儿帮你。”“你爹走不得路,娶一房回来,家里也多一个劳力”云云。 耿青细想了一下,平日里还真没遇上什么有感觉的女子,能在外面抛头露面的,多是已嫁人的,或身材五大三粗,大腿都快赶上他腰,至于唯一遇上的,还挺好看的唐宝儿,那种混江湖的女子,他想都不去想,娶妻生子,过得就是舒心踏实的日子,他可不想成天活在打打杀杀当中。 片刻,见推脱不了,自己也没什么好主意,耿青干脆应下来,但提了一个条件。 “成亲也行不过,我只找相貌好看的。” 反正条件立在了这里,找不到更好,毕竟眼下他没太多精力去考虑。那边,老两口沉默了一阵,就依着耿青的条件找找看。 晚饭过后,王金秋收拾了碗筷,背上丈夫,抬了一张凳子去村口跟大伙闲聊,说起飞狐县的事时,耿青推开门扇,拿着油灯回到房里,拨了拨灯芯,豆大的火苗照亮了不大的房间。 他蹲去地上,将灯盏放到旁边,小截树枝在泥上画出了耿家村的位置、发现矿石的地方,以及牛家集。 摇曳的火光之中,照着他脸忽明忽暗,唇角勾起一丝笑。 “实力不及你,那就找实力比你大的,说掀你家,就掀你家,你不走,往后我都睡的不踏实。” 蹲在旁边摇着尾巴的小狐狸歪着脑袋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耿青在笑什么,随后,手掌伸来在它头上拍了拍,耿青拿起油灯放去桌上,直挺挺的倒去木榻,事情计划好了,可一想到要说媒成亲,就感到头疼。 ‘要是说了一门膀大腰圆的啧啧,我怕是要逃离飞狐县了。’ 夜色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深邃,再到东方天际冥冥发亮,阳光破开云隙推着昏黑的天色蔓延过来,摇曳的山林间泥路,一匹快马飞奔,上方的身影着皮甲,手提一杆长槊,奔来村口的泥道,越过扛着锄头出门的农人、农妇,径直冲进了村子晒坝。 唏律律—— 安敬思一勒缰绳,驻足马横槊,朝着某个方向,声音雄浑响亮:“耿青,速速醒来,随我去牛家集!” 第三十章 拆家的小吏(求票、求打赏) 鸡鸣回荡山脚村落,阳光沿着茅草房檐照去窗棂,破旧的木榻上,沉睡的身影裹着密布针脚的褥子辗转翻动,比往日较白了些许的脸颊多了一层冷汗。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紧闭的眼皮下,瞳仁飞快的来回转动,意识陷入梦里,难以自拔。 隐隐约约有着喜庆的唢呐吹奏,篱笆小院挂灯结彩,一顶红轿停在了院门外,嘴角点着黑痣的媒人掀开轿帘,牵着盖着红头巾,身材窈窕的女子走了出来。 ‘拜天地跪祖宗敬父母!’ ‘入洞房!’ 红烛滴着红蜡堆积烛台,彤红的卧房,窈窕的身影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安静的坐在红床前,偶尔,风吹进破旧的窗棂,烛火明明灭灭起来,盖着新娘的红头巾微微起伏,掀起了一角,女子顺势抬了抬脸,脸颊干瘦,宽口塌鼻,歪斜的眼睛从掀开的头巾望过来,一口龅牙都翻在了外面,咧嘴嘿嘿笑出声。 ‘唰’的一下揭开盖头,朝这边扑来,一把将他按到地上,发出‘嘤嘤’的声音,噘起嘴狠狠亲了下来。 “啊——” 清晨的凉风扑在脸上,耿青大叫,猛地睁开眼,余光里,红狐蹲在床头正吐着舔他脸颊,随后歪了下脑袋,“嘤?”的低鸣一声。 外面陡然响起话语,久久回荡。 “耿青,速速起床出门,随我去牛家集!” 那声音彷如闷雷过境,吓得小狐狸一下蹿去地上,钻到了床底。这声音耿青熟悉,大抵知道县令、县尉已经来了,也不磨蹭,穿鞋出了房门,王金秋端着簸箕站在院里喂鸡,见到儿子出来,有些担心,“柱子,那人是谁,好大的嗓门儿,他找你是要干甚?!” “矿石的事。”耿青就着水缸舀了一瓢水快速洗漱,吐出一口清水,擦了擦嘴角快步走去院门,“县尊、县尉也都来了,娘,我先出门了。” “那你小心一些。” 村里来了县衙的官儿,便是了不得的大事,最有威望的太公拄着拐杖也赶了过来,忙前忙后的让村人搬了自家椅子出来,又请安敬思到家里坐坐。 “老人家,不用了,我等耿兄随我一路去见县尊和县尉,就在牛家集。”马背上,被村民热情招呼,有些不习惯,下马抱拳向老人行了行礼,见到那边耿青慢悠悠的走出来,说了句:“叨扰了。” 翻身上马,迎着青年过去,兜转过马头,斜斜侧身探出手臂:“上来!” 这边,耿青怔怔的站在那里,瞧对方动作,这是让两个大男人共乘?下意识的还是伸手握了过去,“两个人能坐” 后面还有半句未说完,安敬思在马背上轻轻一拽,耿青手臂顿时绷紧,顷刻间身子轻飘飘的升了起来,落下时,连忙将双腿岔开,稳稳落到马鞍一瞬,他‘嘶~’的吸了口气,大腿内侧、两股顿时剐蹭的难受。 “嘶~~这天天骑怎么受得了” “你说的是谁受不了?” 安敬思咧嘴笑了笑,抖动缰绳,双脚点了下马肋,一手悬着长槊促马缓缓走去村口,众人让出一条道来,便喝了声:“驾!”马匹狂奔起来,扬起一片泥尘,往牛家集那条路过去。 村口站在的耿太公抚须颔首。 “有出息了啊,有喜、金秋生了个好儿子。” 老人可以说是看着耿青长大的,从木讷沉闷的性子到的如今,心里也是高兴,冒险游说守住村里良田,又能得到城中大官儿看重,放到十里八乡那也是难找到一个,听说就连城里的说书人都把上次那事编做故事来讲。 耿太公回过头,望去身后一帮村里老爷们还有拿着针线的大小媳妇,顿了一下拐杖,“还看甚?!田里没什么活做就赶紧回去造娃,有了的就生老二,有老二就去造个老三出来,总能造出个能人。” 一帮妇人眼睛唰的亮了起来,围在周围的大老爷们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连忙回家扛起锄头就往地里跑。 通往牛家集的山路,尘烟扬去半空,棕黄大马驮着两人狂奔,此时外面传闻的‘卧龙再世’正死死抓住前面安敬思的肩头,身子颠簸的都快掀到外面飘起来了,声音断断续续的飘在风里。 “慢点慢点骨头要散了” 前面的安敬思哪里听得进去,加上少年习性,更想卖弄一番,又点了下马腹,速度更快了,这下苦了耿青,等到了牛家集镇外的路口停下,他摇摇晃晃的顺着马屁股滑下来,双腿颤的都快合不拢。 ‘日你妈的,神经病啊。’ 耿青站了好一阵,才平复隐隐发疼的脏器,看着还朝他笑嘻嘻的安敬思嘀咕骂了声,这才蹒跚的走去镇口,此时那边兵卒、衙役站了不少,外面还有金刀帮的江湖人,持着刀剑在附近游弋。 人群中间,那王里正仰着脸陪骑在马背的县令、县尉、金刀帮帮主说话,见到耿青过来,县尉只是点了点头,一旁的县令被里正搀扶着双腿小心翼翼从马背下来,时辰尚早,几人说了些话,这才让耿青带上衙役、兵卒在前面领路。 山间的道路并好走,县令等人将马匹交给里正,便跟在后面,之前耿青是从耿家村那边寻过去的,这边并不熟悉,只得领着众人沿途返回,过得两里地后才转入山中。 荒山野岭间,少有人迹,叽叽喳喳的鸟鸣从头顶过去,也有几声野兽的嘶鸣响在远方,明媚的春日阳光渐渐也被茂密的枝叶遮掩下去,一双双脚步踩过落叶‘沙沙’声里,籍着树隙投下的光斑,大山深处愈发荒凉,山间的气息湿润、视野阴森而安静,令人毛孔悚然。 “还没到吗?” 后方传来县令的声音,耿青走过前面差役挥刀劈断的灌木杂草,仔细端详了四周,指去一个方向,笑着回头:“回禀县尊,前面就到了。” 走上一截缓坡,耳中听到了汩汩流淌的小溪,耿青加快了脚步,前方视野开阔了些许,入眼的便是那日来过的那条溪水,跨过横卧的地上那根朽木,再往前,垮塌的山壁,黄土掩埋下露出的黑色大岩矗在了面前。 “县尊、县尉,便是这里了。” 耿青过去拍了拍大岩,指甲轻轻刮着上面大大小小的黑色碎块,“小的怕认错,还特意去了牛家集的铁匠铺,寻了王铁匠辨认,确认后方才到的县衙禀报。” 那边,高俊、高生兄弟挎着兵器过来,后者随手一刀呯的斩在上面,尘粒崩飞溅起,也落下一块巴掌大的岩片,仔细打量一番,朝兄长点了下头。 “确实含有铁矿。” “呵呵” 县尉走近过去,在大岩上使劲拍了两下,抿着双唇赞了一声:“好,好啊!有这样的铁岩,里面必然矿藏丰富!” 收手负去背后,转身看向耿青:“此乃大功,我与县尊也不能白拿,怎的也赏你才是。” 一路跋山涉水,身材肥胖的县令拿着手帕擦着满脸汗渍,气喘吁吁的附和了声。 “县尉说的不错,怎的也要赏你,虽说你没读过书不识字,但做事勤恳,能见机行事,不如来县衙做一典吏。” “回县尊,小的,还是觉得算了。”耿青连忙推辞,入了吏往后还想高升的机会就少了,还不如买几本书,回家多读读,混点名声,去参加科举来的实在。 眼下营生过活的东西,他还是先要抓住才行,否则光读书,没经济来源,就靠村里那一亩薄田如何支撑? 语气顿了顿,他干脆说道:“启禀县尊,小的实在对书本无感,何况这么大了,也不识字,待在衙门里,终究膈应,不如赏我在城中开一家铁匠铺来的好,听镇子里的王铁匠讲,凭这手艺,子孙都不愁没饭吃,小的那可是羡慕的紧。” 哈哈! 县令还没说话,那边端详铁岩的高俊先笑了起来,回过身来拍拍耿青肩膀:“小兄弟说话风趣,但县尊既然说了,你收下便是,我看这样,衙门许你在城中开铁匠铺,你人也要来衙门点卯做事,县尊觉得如何?” “然。”胖县令巴不得耿青过来当差,这几日他可谓功绩、银钱都赚足了,看面前这个青年真是越看越是顺眼,简直就是他赵某人的福将。 金刀帮帮主笑眯眯的不说话,看的耿青都有发毛时,他才过来,“高县尉乃我兄长,一荣俱荣,既然县尊都赏了,那便替我兄长赏你五十贯。” “谢高县尉、高帮主!” 不久,衙役在附近做下了标记,一行人沿着来时的方向回到外面山道上,边行边商议起关于矿场的事,上报朝廷、开采都要议出章程,不时也会问去跟安敬思走在后面的耿青。 走在镇外路口,耿青看着远处被护院、打手簇拥的胖身影,他笑眯眯的转回来,从地上捡起一块菱角尖锐的石头在地上画出山势道路的图形。 “上报朝廷,小的不敢说,可要说开采,那必然要说入山、出山的路线,小的在这里可是土生土长,熟悉的很,倒是可以替县尊、县尉拿些主意。” 声音里,一条线路缓缓画了出来。 第三十一章 好字 牛家集来了县令、县尉的消息一大早便传开了,只有两三百人的镇子顿时变得热闹,昨日还听闻山里发现铁矿事,以为不过吹嘘作假,眼下县衙的两个大官儿亲自过来,足以坐实了铁矿的事。 吃瓜看热闹的镇上百姓早早的等候了,若非王里正再三要求他们不要靠近,怕是都快凑去面前。 一时间百余人拥挤在街口,或站在附近楼舍观望,就连在家中休养的刘邙也赶了过来,坐去自家的客栈二楼。 在这之前,其实已有县令要来牛家集的传闻,他认为不过有人胡乱传闻的谣言,保持将信将疑,可翌日一大早,家中护院从镇上探听消息回来,告知了县令、县尉此时到了镇外的路口,他这才连忙让后厨准备食材设宴,便让几个家仆抬着他带上一些护院打手赶去镇上,着管事拿了帖子过去通报。 然而,那边的县令、县尉说着话,看了名帖一眼,只是朝他点了点头,便没了下文。 无法,他只好先去客栈二楼等着,待两位父母官商议完,邀他们二位到家里用宴,该是能将礼数做的周全,要是还能在家里过夜,再安排有些姿色的丫鬟侍寝,该是能拉近关系的。 刘邙心里大抵这样盘算着,小半个时辰后,他便看到了坐在马背的耿青被安司兵驮来,没有丝毫仪表的大张着腿,出尽狼狈相,令他‘嗤’的笑出声来,目光之中,那耿青远远走去跟两位父母官拱手见礼。 ‘就算你运气再好,也不过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罢了。待铁矿的风波过了,我拿你就跟揉泥巴一般,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刘邙重重拍响护栏,目送着一行人说了几句,徒步走去耿家村那边的泥路,见人散,只留了所乘马匹,看热闹的镇上百姓并没有急着离开,毕竟这年头,能亲眼看到县官,往后都够跟人吹嘘一阵了。 果然,一个时辰过后,离开的县令等一行人出现在前方道路,两位父母官走在前面边走边讨论着什么,不时也会和后面的耿青说上两句,慢慢朝这边过来。 站在街口张望的百姓,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小声说起话。 “那个年轻人就是耿青?” “可不是嘛,上次就是他诓我铆钉呸,那日一见此人就觉得人中龙凤,果然没看走眼。” “那刚才你说还说他诓你铆钉?” “哎,说错了,那是我送的。” “看模样,挺年轻,不知怎么和县尊、县尉那般熟络,咱们这般岁数的时候,还在田里挥锄头,想想还真有些怄人。” “哎哎,他们蹲下来了,县尊和县尉还围上去看,你们说他在地上画了什么?” 七嘴八舌的市井话语自人口中混杂一起,飘去客栈二楼,听着这些混混杂杂的话语,刘邙抿紧了嘴唇,远处,那耿青偏头看过来时,令他眼皮都跳了几下。 ‘他看我做什么’ 想起昨日傍晚老管事带回来的话,心里越发感到不安,他自然不会信对方会说铁矿在他家房底下这种胡话,没见到铁矿,别说县令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都不会信。 ‘刚才他定是带了县令县尉去看了铁矿位置,下一步,他会做什么?掀我刘家老宅?’ 远方拿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的青年似乎说完了,县令、县尉笑吟吟的表情,看来甚至满意,商议了片刻,抬袖挥手着了几个差役护送对方回去。 一见到人离开,刘邙急忙催促老管事去请那两位父母官,自己则让家仆搀扶站起来,抖了抖双袖,满脸笑容的朝那边拱手躬身。 路口穿着官袍的两人相继上马,循着刘家管事指来的方向,看去楼上的刘邙,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一抖缰绳,调转过马头,便在一众衙役、兵卒护送下返回飞狐县。 “这” 刘邙望着远去的队伍,呲牙皱眉的来回走动,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指着上来的老管事喝道:“你怎么说的?县令和县尉怎的就走了?” “回主家,我是照着你话说的。” 那管事担心筷笼、茶杯扔过来,不敢靠近过去,脸上一副苦笑的神色,“可县尊,还有高县尉说刺客一事还未了解,不便停留。” 刘邙咂了咂嘴,彻底无话可说了,本想籍着设宴邀请两人入席,拉近关系,顺便套套那耿青到底要做什么,眼下看来是没办法知道了,强行闯进耿家村,将人绑走还是杀了?死了到还说,反正铁矿一事,县尊和高县尉都已知晓,可万一人没死 那他的麻烦便越缠越多。 “主家。” 回去的路上,那管事见轿上的刘邙闭目假寐,脸色阴沉,小心翼翼试探的开口:“不如,暂且先与那耿青和好,待事情尘埃落定,风波过去了,咱们再动手不迟。有句话不是这样说的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等有何妨。” 吱嘎吱嘎摇晃的轿子上面,刘邙睁开眼,口中‘唔’的沉吟了一声,快到刘宅大门时,他看着高挂的红灯笼,轿身降下的微微抖动里,招手让老管事靠近过来。 压低了嗓音。 “趁天色尚早,去叫王里正与你一道,备上礼物到耿家村,见到耿大柱,就跟他说,此事就此作罢,往后双方相安无事。” “是。” 主家下了决定,那老管事也不嫌之前对方打过他一巴掌,进了宅院后,急急忙忙备了一些上好的药材、绸缎,还从账房支了十两银锭,坐着驴车,与几个护院,去了镇子叫上里正。 听到刘邙有意和好,王里正脸上全是笑容,两边往后都无事发生,那他可算是能松口气了,毕竟一个有财,一个年轻会算计,都不好得罪。 王里正也不收拾,套上鞋子披上一件单衣就跟着刘家管事一起坐上驴车踏上耿家村方向,沿途早就看腻歪的风景此时都在他眼里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三里的山路并不算难走,拐过前面一个弯口,前方不远便能看到山村的轮廓,这段时日正是春日草盛,村里老老小小都忙着拔去冒出头的杂草,吱吱嘎嘎的车轱辘转动的声响传来。 田地间有人起身望去,见到驴车、刘家护院,连忙朝四周喊了一声。 “刘家的人又来了!大伙都过来!” 田里一道道身影直起身,看到由远而近的一行队伍,呼喊着拿起能拿起的东西哗啦啦冲到路中间。 “好啊,真是上次没教训够,还敢来!” “大伙等会儿别留手。” 行在前面的驴车,在车夫拉扯下缓缓停下来,车斗上的王里正急忙跳下,飞奔过来,朝着众人摆手。 “都别误会,这次我们来,是见耿青的,看,刘老爷还让人备了礼品。” 有里正挡在前面,一帮村人不好说什么难听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了一阵,还是让出一条道来,“你俩和驴车过去。那帮泼皮留在外面,我们守着。” “叫谁泼皮?找打!”护院不干了,冲着对面的村人叫喊起来。 刘家管事瞪去一眼,甩了下袖子,“闭嘴!” 旋即,朝吵嚷的村人拱了拱手,满脸堆笑。 “也行,不过,我带了些礼品,两个人拿不了,你们谁帮忙拿上一拿。” “我来。” 大春光着脚挤过来,也不多话,直接从车斗里连提带夹将绸布、药材一并挂上身,朝二人招招手,便走去村口。 坐落村子一角的篱笆小院,枝繁叶茂的桑树摇着光斑晃在地上,引得小狐狸追着斑驳满院乱跑。 菜圃不远,破旧的桌子上,缺口的陶碗盛着些许暗色的朱砂水,一张张陈旧、破烂的门神纸张重叠,耿青挽着袖口拿上一杆叉毛的毛笔伸去碗里沾了沾,如同书生模样,笔尖稳稳落去纸张空白的一面。 老两口看着儿子手臂飞快挥动,隐约听到‘唰唰’的声响,就见那笔尖好似游龙在走,鸾飘凤泊、春蚓秋蛇 好半晌,只见耿青擦了擦额头,呼出一口气,“完美!” 王金秋搀着丈夫伸长脖子从侧面望去一眼,那空白的年画背后,是歪歪扭扭的‘拆’字。 “有喜,柱子这写的是啥,写的咋样?” 耿老汉抿着嘴唇,瞅了半晌,微微挺了挺背脊,神色肃穆的点下头。 “自然是好字!” 其实,他也不认得。 第三十二章 我是个和善人(求票求打赏) 小院老桑‘哗哗’的抚响,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落在破旧方桌前的青年上,站在一旁的老两口,目光之中,紧紧盯着破旧的年画背面,写下的红红大字。 耿老汉那句‘自然是好字’说完,陡然跟妻子愣了一下,两人转过脸,看向舒展双臂,吁出一口粗气的耿青。 “大柱,你啥时候会写字的?” “写字很难吗?” 耿青将写好的那张揉成一团丢到桌角,重新铺开一张,笔尖沾了沾朱砂,下笔如有神的落去纸面,歪歪斜斜的重新写出一个‘拆’字,“看别人写,怎么握笔,只要不笨,想着勾勒的笔画,慢慢就会了嘛。” “呵呵呵会就好,会就好。” 那边耿老汉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也没多想,大概觉得儿子常跟衙门里的人走得近,耳听目染下,该是会一些的,今早听说还去见县尊、县尉,一道去找那什么铁矿,可把他吓得不轻,生怕耿青说错话、做错了事,惹得两位县里的大官儿不高兴。 一旁的王金秋抿嘴打了下憨笑的丈夫,擦了擦手将他放去凳上坐着,便去灶头烧火煮饭,将小狐狸从灶口赶开,后者蹿到院里,耳朵抖了抖,隐约有车辕的吱嘎声由远而近,冲到院门朝外‘嘤嘤~’的叫了两声。 耿老汉偏了偏脑袋,皱起眉头:“谁来了?” 那边,桌前的耿青写下最后一笔,笑着将毛笔放去碗口。 “一只老王八。” “驴车就停外面,快点,慢吞吞的,没吃饭啊!” 果然,大春从篱笆外面小跑了进来,手里提着的药材、绸布,粗声粗气的招呼两人朝这边过来。 刘家管事泛起怒意,又忍了下去,脸上堆起笑容连连点头,摊手请了一下旁边的里正,快步跟上去,走进院里,正好看到檐下坐着的耿老汉,先一步将大春手里的礼品拿过来,笑吟吟的呈过去,被出来的妇人一把打开。 “谁要你家的东西,我都嫌脏!” “娘,让他放下吧。”耿青擦了擦手上的朱砂,继续拿起笔写去第三幅,刘家管事也没恼,将东西放去檐下,朝里正对视一眼,便走去那边桌前的身影,有着礼数,拱手拜见。 桌上,笔尖一笔一画写完,耿青搁下毛笔,抬头笑着迎了上去,衬着老管事双手将他扶起。 “用不着大礼,年龄算起来,我可是晚辈,怎能让你这般施礼呢。” 说归说,搀扶的手却是没挨上去,那刘家管事尴尬的将礼数做完才直起身,“无妨,小兄弟如今名声在外,我一个刘家老仆,哪里算得什么辈分,呵呵” 王里正也跟赔笑附和,他可是看到这个面容微笑的青年,心里就感到不安,总感觉那笑里藏着割肉的刀子,上次那事,想起就觉得肉疼。 “老刘说的对,你当得起一礼。” “呵呵” 耿青不说话,只是轻笑两声,两人也不好说话,陪着笑下去,不久,耿青让大春去屋里抬了两张凳子出来。 “不用那么多礼,先坐下说话吧,不过家里穷,没茶水招待。” “无妨无妨,我们也不渴。” 两人客气的摆了摆手,见耿青不坐,他们也只得站着,看到桌上写出的一个字,刘家管事也是见过书籍的,这字确实入不得眼,可眼下没个开头怎成,竖起拇指赞赏了一声:“好字啊。” “睁眼说瞎话。”耿青直接将话给点破,一点脸面都不给对方不留,令得那那管事尴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后面的话,不过,耿青说完坐下来,伸手一摊,笑吟吟的请了两人一起落座。 “刘管事,你今日过来要做什么,大可不用拐弯抹角。” “今日过来,在下是替我主家想与你求和。” 刘家管事被这青年几句话,随意变化的语气、神态,弄的有些脚乱,完全猜不透对方,只得硬着头皮说起来意。 “小兄弟实在厉害,外面盛传乃卧龙再世,之前发生了一些误会,以至于大家闹了矛盾,念在同是牛家集之人,主家不想再斗下去,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两边都能相安无事,这多好。” ‘呵呵’ 那边,耿青只是笑,余光之中,耿老汉捏着拳头压在膝上,盯着那管事后背咬牙切齿,轻笑声里,刘家管事见他笑起来,和王里正也跟着笑了笑,嘴角勾起弧度,还没笑出声,视野那头,耿青的笑容渐冷。 就在对方说出:“小兄弟,大家坐下来,说说笑笑和睦一些,多” 后面的话语还未说完,陡然一声:“多你母亲——” 耿青一把抓住身下的矮凳,暴喝之中,猛地挥了过去,嘭的一下砸在刘家管事头上,直接将他从凳上打翻去地上。 顷刻间,鲜血都流了出来,旁边的里正吓得唰一下站起来,下意识的去拦,被大春抱了起来往后拖去。 “说得好像是耿家村欺负了你们一样,强买良田也变得理所应当,我爹到现在都还不能走路,相安无事?说的容易,一个老人家往后不能行走,你们拿什么来相安无事?言辞凿凿却一点诚信都无,现在知道心里没底了?!知道过来求和了,一过来就高高在上,像是我等村人做错了事一般,就你这样的也配做管事?我替你主家教训你,该还是不该?” 小院一片安静。 耿青随手丢了凳子,拍了拍手掌,负去身后,盯着躺在地上呻吟的身影,语气缓和了些许。 “刘管事,这个道理,你懂了吗?” 刚才陡然厉声呵斥,将院里的老两口、大春、还有里正都给吓了一跳,这片刻间,感受到的,对面的衣着补丁,单负一手的青年,比衙门里的县令还要有压迫感。 躺在地上的刘家管事,捂着头上的血迹,生怕再挨上一下,连连点头。 “懂了懂了。” 看着他这副表情,耿青满意的点了点头,过去缓缓蹲下,将他搀扶起来,替那管事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你看,早点懂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轻声说着,摆了凳子请他坐下后,耿青也转身过去将矮凳扶正,放到对方面前,岔开双腿,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目光就那么直直的盯着他。 “你们来求和,想息事宁人,我其实心里也这样想,两边把态度放端正了,才能议出个结果。” 刘家管事脸色苍白如纸,使劲按着破了脑袋,不敢看面前的青年,垂着视线,缓缓点头:“是,刚才是在下行事草率。” “知错便好,你送来的礼品,我便收下了,可你看,我爹这双腿,已经无法走动,这是你们造成的,该怎么办?” “这个我回” “我看外面那辆驴车不错。” “啊?”那管事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望去院外,对面的青年笑吟吟的前倾了下身子,嘴角微微张启,黝黑的肤色显得牙齿森白。 “驴车不错,正好予我爹代步,我看就留下吧。往后咱两家的事这就算了解了。” 对面,耿青几乎快贴到对方鼻尖,“不然,咱们继续。” 刘家管事闭上眼睛将脸偏开,身子后仰躲避,差点一屁股坐去地上,一咬牙,“好,外面的驴车送给你爹,权做赔偿。” 一口气说完,难以压抑的情绪里,那管事捂着脑袋起身,灰溜溜的就往外跑,王里正连忙向耿青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追上去。 人一走远,王金秋赶忙从檐下出来,追到门口朝跑远了的两人吐去一口口水。耿老汉看着脚边对方的礼品,又看去儿子。 “大柱,这事真的完了?” 呵呵呵。 耿青轻说了句:“自然不会”过去握住毛笔,一边练起字迹,一边唤来大春,“会赶车不?不会拉去坝子里练练手,明日一早过来接我。” 看着笔下成形的‘拆’字。 口中啧啧两声,我这演技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第三十三章 摊牌 夜风跑过屋檐,挑着灯笼的护院巡视过庭院,附近不远一扇窗棂,昏黄的灯火剪出两道人影投在纸窗,说话声正持续的传出。 “他打了你?但带去的东西都收下了?” 飞蛾挤进窗隙,拍着羽翅来回撞击薄薄的灯罩,一只手伸来,曲指将那飞蛾弹开,透出灯罩的光芒里,刘邙皱着眉头收回手,沉了一口气,向椅背靠了靠。 “这人几句话间,神态、语气都有不同,这倒是跟之前来家中卑躬屈膝的模样正好相符,人说喜怒不形于色,琢磨不透,可这耿青,喜怒不仅无常,随时都在变幻,这才是真的琢磨不透,真不知道什么才知晓他说话是真的。” “主家。” 檀木的书桌前,站在中间的香炉一侧的老管事,捂了捂包扎的脑袋,传来的疼痛里,他低声道:“这次他收下礼品,又借机敲打,想来也是在表达心思,或许就此作罢了呢?” “骄兵必败啊。老夫也算是赢得太久,小看了对方几分。” 刘邙看着又飞回来的蛾子来回在灯罩上扑腾,叹了一口气,以往他对于外人很少重视,眼下吃了苦头,看人才渐渐重回当年与人勾心斗角的状态,只是想不到对手竟是小了那般多岁数的年轻人。 书房安静了一阵,噗噗的撞击停歇,沉默中刘邙仍思索着铁矿一事,就算对方说两家和好,往后相安无事,可铁矿该是对方后招,就是不知这枚棋子要落在那里。 总觉得那日说掀他祖宅,肯定不是气话。 可越往深处的细节去想,刘邙受过伤的脑袋,就越发痛起来,将爬在纸皮灯罩上的飞蛾弹飞,实在想不下去,便挥了挥手,让管事回去歇息。自己也困乏的紧。 这一觉他睡的还算踏实,翌日一早起来,家里无事发生,心情略好了些,索性叫上两个儿子,带上仆人护院到镇子里逛一圈,在自家客栈二楼喝喝早茶,听些街坊市井闲话,多是一些关于昨日县令来镇上的事,甚至还有人跑去山里看那处铁矿,却是没找到。 ‘无趣。’ 将养差不多的身子,稍微搀扶便可自己行走了,刘邙放下茶水,正要起身,忽然靠近护栏,朝着镇外的路口眯起了眼睛。 通往飞狐县的那条道路上,远远七八道身影骑着马匹朝这边过来,身着俱是衙门的公服,过来后,也不进镇子里,就在路口驻马下来,像是在等候什么人。 ‘他们在等谁难道是’ 刘邙一把推开搀扶他的大儿子,目光投去耿家村的方向,沿着山脚蜿蜒的泥道上,隐隐约约一辆驴车的轮廓正朝这边赶来。 ‘耿青?难道他们在这里汇合,准备去山里说铁矿的事?’ “扶我下去,快!”刘邙回头朝儿子喊了一声,跌跌撞撞的被搀着走下楼梯,出了客栈,远方过来的那辆驴车已驶了过来,耿青特意换了身还算干净,少有布丁的衣裳,站在车斗上,朝那边聚集的八个衙役拱起手招呼两声。 这些人知晓这青年可是县令、县尉眼前的红人,而且今日开始,便是同僚了,自然客气的拱手回礼。 待人一下了驴车,有人拿出早有准备好的衙门里吏员补服、黑靴、毡帽交到耿青手上,而最重要的,便是代表身份腰牌,这可与普通衙役不同,算得上衙门正编里的人物了。 耿青翻来覆去的把玩手里的木牌,雕琢精细,中间刻有一个‘胥’的楷体,“我这算是吃上公家饭了。” 谢过那边几个同僚,就着驴车遮挡,将公服套去身上,光着脚插进靴子里,将毡帽一戴,负手出来,乍一看,还真有了些许文吏的气质。 “就是黑了点。”大春捏着缰绳撇了下嘴。 这话惹得那八个衙役哈哈大笑,一一过去向耿青道贺,便相邀走去镇上,该忙公事了。 走进镇子,片刻,一道人影也从附近的客栈走了过来,站在街檐看着换了身文吏补服的耿青,挤出笑容。 “耿小兄弟,这是要到哪里去?” 大春停了停驴车,车斗上耿青当下点头打过招呼,指着刘家宅院的方向,“原来是刘老爷,我这是去办公差,嗯,就是去你家。” “当上公差,可喜可贺呃,去我家?!” 刘邙顿时愣住,看着青年手指的方向,脸上笑容瞬间收敛,有些激动的要下来,可那边的驴车已经驶离。 “岂有此理!” “快扶我上轿,愣着干什么,抬我回去!” 歇斯底里的嘶吼,刘邙打着身边的家仆坐上轿子,气急败坏的边走边骂:“走快点,你们这帮蠢货,还有前面那混蛋啊!!收了我的东西,转眼就来寻晦气,喂不熟的白眼狼!” 破口怒骂引得镇上百姓纷纷望来目光,看到前面的衙役,有人反应过来,跑去叫上相熟的,或家里亲人一起看热闹。 刘家宅子距离镇上不算远,往西走一里便到,小半个镇上的人蜂拥过去时,刘邙也到了自家门口,让儿子进去叫护院打手出来,自个儿堵在门口不让耿青等人进去,整张脸涨的通红。 “耿青,你到底要干什么?!这是我家,不是耿家村,是你想进就进的。” 那边,耿青站在车斗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里摇着缺口的陶碗,身边那些衙役见到冲出来的护院打手,一个个握着刀柄站成了一排,齐齐‘锵’的响了声,鞘里露出半截森寒。 “尔等后退,敢阻扰公事,休怪刀口无情。” 那边,一帮护院哪里敢跟衙役硬来,停在院门口看去主家,刘邙抿着双唇让他们谁也不动,就堵着门。 “看他们敢硬闯不成!” 目光之中,耿青只是晃着陶碗,片刻,拿了沾染朱砂的毛笔过来,“刘老爷谨慎了,其实我们不进去的,只是要在这里。” 他指了指院门一侧洁白的院墙,举步过去,拿出毛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笔尖游走,正中用力一笔一画写下一个‘拆’字。 袖口轻抚,笔尖挪动,落去大圆上方,勾勒出一个小圆连去大圆上,又在四周各添上小足,最后在末尾歪歪扭扭的拉出一条小尾巴。 一只红彤彤的大王八,背着拆字赫然成形。 “你!”刘邙看清了画的什么,本就通红的大圆脸,顿时更红了,“欺人太甚,你昨日收了我的东西,今日就出尔反尔,不给拆家的理由,今日我与你鱼死网破!” “刘老爷。你我仇怨昨日就说开了,但昨日是私事,今日是公事为重。” 耿青放下笔,将陶碗递给大春,笑吟吟的迈着小步走去衙役前面,微微昂起脸,语气平淡。 “至于理由,自然是有的,往后你家这里要铺出一条道,方便拉矿石出去。” 刘邙的表情瞬间僵在了那里,身子也晃了一下,终究经历过大风大浪过来的,自然不会那般容易倒下,目光凶狠的盯着耿青,捏紧了手掌,随后又松开,气极反笑的指去宅院的后面。 “呵呵想的倒是好事,就凭你三言两语说得动城里的那两位,我未必就说不动,这矿石要走哪条道,周围空地多的是,老夫出钱修都成。” “是啊。” 耿青踏上一节石阶,伸手在那旁边的石兽脑袋上拍了拍,笑眯眯的回头,“你能想到的,县衙里的两位自然也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可是,一共要修两条,一条从耿家村那边进山,一条要从这边出来,谁叫你家祖宅离矿山近呢。对了,还有一件事” 刘邙费上好大力气,才没让头疼将他击倒,“说。” 云隙照出的阳光里,金灿灿的让人眯起眼帘,耿青吹去指尖上的灰尘,与他对望了一眼,“这世道,从不缺落井下石的人飞狐县也不止你刘家是大户开这条路,县尊、县尉那边不过是牵了一个头,估计昨晚回去,城中其他豪绅早就知道了,你说他们让这条路通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话语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可是盯着你手里的田契。” 轻飘飘的话语,恍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刘邙胸口上,肥胖的身躯再也撑不住,发抖的指着笑的如同狐狸的青年。 耿青负着双手,走去了驴车。 “回去收拾家当,明日准备搬家吧。” 第三十四章 落井下石自有人不及引颈递钢刀 飞狐县,旗幡林立长街,一家家店铺飞檐斗拱、檐角相连,宽敞的街道摊贩占据街沿高声吆喝叫卖,熙熙攘攘里,扯上一匹绸布的妇人与店家讨价还价;小跑的青壮擦着脸上汗水,殷勤的与东家点头,转身一咬牙,将地上沉重的货物抗去肩头蹒跚离开。 也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摇摇晃晃经过,叫卖的声音与周围嘈杂化为这条长街上的热闹。 “木梳,桃木的梳子啰,还有正经的画像,看不上眼,这里还有几本泛黄的古籍。” “炊饼刚出炉的炊饼,我家娘子亲手做的,卖相好看,入口酥脆!” 喧闹而繁华街上,有人满头大汗的挤过前面行人,擦着脸上汗渍,口中嚷嚷:“让开让开。”钻去前面飘着旗幡的酒楼。 进门延伸而去的楼梯上面,二楼风景独好,文人雅客轻言细语,也有身着奢华服饰的富商、豪绅对酒畅饮,说起一些生意、青楼姑娘的闲话,偶尔有话语提起城中发生的事。 “昨日有些奇怪,好些城中大户人家去了县衙,就我亲眼见到的,便有东南的张家,就是在城里有七八家文书宝斋的大东家,其他的,还有李、王、蔡几个大户人家。”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轻言细语的话语,引来附近酒客、食客的注意,渐渐安静下来侧耳倾听接下来的话语,其中不远角落里一桌,三男一女喝着酒水、清茶停下声音,微微侧过脸望去刚才说话的那桌。 见不少人看过来,那桌之前开口说话的那人拱手一圈。 “不知在座可有在下说的那几家家人,刚才不过随口一说,切莫当真。” “怕是你不敢说了吧,让我来吧,反正过两日我便出城了。” 邻桌一个汉子,身挂绸子、指戴玉戒,着的商人打扮,放下酒水,目光扫过周围宾客,拍响了桌面。 “最近诸位大抵也听说牛家集那边发现铁矿的事了吧,昨日便出了结果,这回那刘邙可算是栽了一个大跟斗,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翻起来。” 一旁,有酒客勾起了兴趣,连忙拿了自己的酒,过去给对方斟满递过去,“红白冲嘛,那事儿眼下满城都知晓,就是那刘邙怎么个栽法?” 端上酒水的汉子,笑呵呵的接过酒水豪饮了一口,想来这事儿也让他心情畅快,碗底放去桌面,理了理话语,继续道:“今日一早啊,我跟城中李家有些买卖来往,悄悄听来的,原来那铁矿明面上给的县衙,实际,是有人另有所图,到了昨日那人才露出真正目的。” 气氛勾了起来,就有人急的催促:“你倒是快点说啊!” “嘿嘿。”那汉子却是不急,又端了酒水一口灌下去,“那铁矿不过明面上的幌子,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人家这是用挖铁矿的法子修路,要贯穿刘邙的祖宅,就是牛家集后面那个大宅子。” 这话一出,自然有人不信。 “地那么大,何处不能修路,那刘邙又不傻,怎么会乖乖别人说什么就什么。” “哎哎,这就将话引到刚才那位仁兄不敢说的话头上了。”那汉子见有人反驳,笑呵呵的站起身来,比划了一下手势,神色变得认真,看着周围望来的宾客。 “所以才有了城中几家大户齐齐出动的事儿,你们想啊,这么一头肥羊,此时一脚踏进了陷阱里,这个时候不动手将它吃了,难道还等它挣脱出来跑远?那刘邙这两年在牛家集那边吞了不少良田,换做你们,见到这么好的机会,难道没一点心动?几家这么一发力,我看那刘邙玄乎啰。” 二楼里,顿时一片唏嘘。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在座都是成年人没人不懂,豪门大户间平日相见笑容满面,可背后暗地里捅刀的事又不是没有。 这时有靠护栏那桌文客反应过来,拍响桌子,“好算计!” 周围,众人纷纷问他什么算计,“想到什么?” “别学刚才那家伙卖关子,赶紧说,可急死我了!”“算计了什么,不是修路吗?” 那文客仿佛还在沉浸在那想通透的计谋里,阖眼陶醉的深吸了杯中酒香,良久,才抿了一口放下,抚须颔首看去众人。 “其实,那修路也不过是因由罢了,真正的杀招,才是刚才兄台所说的几家大户出动,这人明着用铁矿、修路一事借县令、县尉之口放出去,实则去引群狼闻腥味咬来。这棋走的妙,走的阴险啊!” 这么一说,二楼宾客才明白过来,换做自己在刘邙那位置,瞬间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阴招藏的可真够深的,怕是只有那些庙堂上的大官儿才能看得透彻。 “我等还是不要乱猜,几家大户出动,也不一定说动县尊和县尉,还是看结果吧。” 然而,话语刚落,楼梯那边‘踏踏’的脚步声蔓延上来,之前大街上跑的满头是汗的男人气喘吁吁的拿过就近一桌的酒碗就往嘴里灌下,好一阵,他才舒服的擦了下嘴边胡须挂着的酒渍。 “结果出来了,县尊和高县尉批文让刘邙搬离牛家集,为铁矿腾出道路!” 二楼一众宾客虽说大多已猜到这种可能,但听到结果,仍旧免不了惊呼出声,那传来消息的男人寻了空桌坐下来。 “在下当时就在县衙探听的,就看到刘邙从衙门里出来,灰头土脸,脸青的吓人,后来我向里面相熟的衙役打听了,这事儿还得从那耿青说起,就是上回坑了刘邙一大笔钱,还将他气得吐血卧榻的‘再世卧龙’!” 嗡嗡嗡 一片交头接耳私语嘈杂,坐在角落那桌三男一女,收回视线,重新拿起碗筷、酒杯吃喝起来。 几人间也有窃窃私语相互传递。 “本姑娘看人果然准,八叔、林叔还不信!” 端着碗筷夹了一根青菜的唐宝儿笑眯眯的将菜夹给与陈数八相貌相似的中年男人碗里,“九叔,那个人一肚子坏水,肯定吃不了亏,现在怎么样?” 陈数八也算服气了,一连串计谋下来,饶是将事情看在眼里,却还是在眼皮子底下被对方虚晃一枪。 抿了一口酒水,看去偷笑的唐宝儿,“那你想怎么样,还想去找他帮忙?” “刘备请卧龙先生,都请了三次,我才去一次怎么够。” 林来恩哼了哼,将筷子搁下。 “那人行事阴险,他敢来,我还不敢跟他一道,要是被他卖了邀功,怕我们几人都还给对方鼓掌叫好,我看还是别去为好。” 女子一旁的陈数九多少知晓之前唐宝儿寻对方的事,附和的点点头,“你林叔说的不差,此人心机极重,你看看整件事里,县令、县尉得了功绩、几家大户也得了良田,所有人都拿到了好处,那耿青可拿到了?绝对比你想象的多,他凭什么帮你?侠义?他又非江湖中人,说不定此时已是公门里的人物了。” 见唐宝儿被数落的沉闷不语,陈数八开口解围,安慰她一声,筷子指了指护栏外面。 “事事哪有那么简单,不然咱们就会跟那刘邙一个下场了。” 喧嚣的二楼外,相邻的另一条长街上,几个护院簇拥的牛车缓缓过了街口,向城门过去,车斗上,肥胖的身形坐在上面,面如死灰,双眼无神的看着前方,往日热闹繁华的街景也难以让他看去一眼。 “一行吃人不吐骨头的贼!” 刘邙捏紧了拳头,陡然砸在车斗上,今日一早,天还未亮,他便赶来城里,还备上了几乎库房一半的钱财,足有三百多两,还有各种字画、瓷器、丝绸,一进到城里走遍了几家豪绅大户的宅邸,将东西悉数送了出去,以期他们能在这个时候收手,哪怕犹豫几日也可,只要给他留出周旋的余地。 东西俱被收下来,到了县衙那边,也面见了县尊,可到头来,根本没人愿意罢手,甚至一出了公堂,四家大户遣人过来跟他商谈购田的事,就如当初他从那些农户手里低价弄来的一样,只不过这次变成了他。 “这帮贼!” “一群狼,早晚你们也会跟我一样!!!” 出了城门,刘邙从车斗站起来,朝后面渐渐远去的城门破口大骂,但终究没有任何用,就像被剥去衣服的女人,光溜溜的,没有尊严的离开。 此后的路上,他没有再骂了,绕开牛家集的镇子,从小路上回去,整个刘家大宅死气沉沉,听到刘邙说出搬家的话语,家中的夫人哭嚎着捶胸顿足,两个儿子站在院门,朝外面喝骂如雷,家里的仆人丫鬟面色凄然,显然明白主家要离开这里了,他们也要跟着离开家乡。 一帮护院打手面色古怪,不久,宅院爆发叫骂、打斗的声响,不愿跟着离开的人,结伴抢了家中值钱的东西夺门而去,有人想要去报官,刘邙挥了挥手,看着外面一亩亩田地,那是他大半辈子的心血,几件器物又算得上什么。 “由他们去吧。” 他让人抬了一张椅子,坐在那,看着地里冒出的青苗,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到家里,衙役已经上门来贴条了。 看着两个儿子跟衙役争执,甚至动手,又被打倒在地,也无动于衷,平静的说了句:“该走了。” 阳光斜下云端,从西面远远照来昏黄的天色,七八辆驴车、牛车装满封存的一口口箱子,一亩亩田地、仓里的存粮、带不走的器物、房屋等等,结算的银钱都在里面存放了起来。 刘邙面目呆滞而又漠然,最后看了一眼被衙役锁上的大门,贴上的字条,阖了阖眼,便被丫鬟搀扶着坐上一辆马车,跟上前面的缓缓而行的车队,向东面的雁门而去。 天色渐暗沉下,满天星斗显出了轮廓。 远方漆黑的荒山野岭放眼望去,山势如同蹲伏阴影的恶兽,阴森而恐怖。 最后一抹霞光里,老鸦立在枯死的歪脖树上,看着下方经过的车队发出不详的嘶鸣。 哇—— 哇—— 像是感受到什么,黑鸦拍着翅膀飞远,附近树林遮掩的山峦陡坡,草丛、树枝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数十道身影慢慢摸了出来,远远的望去下方路过的车队,为首的身影魁梧高大,罩在脸上的黑巾,露出的双目绽出一抹凶光,微微侧脸看向左右一字排开的手下。 声音嘶哑低沉。 “不留活口!” 数十道身影握住刀柄齐齐抽出的一瞬,便朝下方冲过去了。 “你们什么人?!” 下方车队响起刘邙的嘶喊时,刀口递到了他的颈上,拉出一条血红,杀戮随即蔓延开去,整个山间响彻人的哀嚎。 第三十五章 血手 夜色沉下,清冷的月光如水拂过山麓,静悄悄的山村里,偶尔响起几声咳嗽、犬吠,坐落一脚的篱笆小院还有黄昏的灯光从草棚照在院里,小狐狸安静的坐在院里,尾巴一摇一晃的歪着脑袋看月亮。 风呜咽吹过庭院,立在灶头的油灯轻轻摇曳火苗,一家三口围着破旧的小桌吃饭,外带一个耿大春,端着拿筷比比划划,说起昨天的事。 “婶,你们是没看见,咱大柱那叫一个威风,就像那戏台上插满旗的将军,犹如无人之境,身后一排公差唰唰的亮出刀,那场面,啧啧,我大春就没见过,太让人舒坦了!” 草棚灯火昏黄,浮夸的语气从大春那张憨憨的表情说出来,直令得老两口笑出声,耿老汉偏头看着端碗不语的儿子,从那天穿着一身县衙文吏的补服回来,他脸上笑容就没断过。 想起那天耿太公跟他说的话,他老耿家终于出了一个有出息的人了。 “柱子,好好干,我跟你娘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所以,不需要你有多好、多厉害,你啊,就脚踏实地把日子过好,娶个婆娘再生几个娃。” 耿青抬起头来,笑呵呵的点了点,夹了一片鸡肉放到老人碗里,笑道:“好日子会有的,不急,明日去城里点了卯,还要去寻个地方开一家铁匠铺,再去把牛家集的王铁匠说服去城里,收益分他一半,剩下的给大春他仨,这不就把日子安安稳稳过起来了?” “由得你。”耿老汉笑着朝他说了句,也就不再反对,那边,耿青吃好后,放下碗筷,叫上大春帮忙将桌子碗筷收拾了,便抬了两张凳子坐到檐下,说了明日要做的事,商议了一些细节,才在深夜散去。 ‘今日下午,那刘邙一家该是搬走了吧。’ 拿进房里的油灯下,破旧的门神纸张背后,耿青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红红的拆字画下的大叉,叹了一口气,将那张纸点燃丢去窗棂外,火光燃烬后,捧着新买的一本书册翻了翻,看了片刻,就哈欠连天,索性熄了灯火躺去榻上睡觉。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未完全大亮,耿大春就架着驴车在外面等着了,耿青搓着眼出来,随意洗漱了一番,套上补服跟灶前烧火的妇人打了声招呼,匆匆出了院门,跳上车斗。 “给!我娘烙的。” 大春从怀里丢来一张饼子,自己也拿着一个,单手一抖缰绳,兴奋的喝了声:“走了!” 吖儿吖儿儿啊—— 青驴扬起蹄子嘶鸣两声,喷了喷粗气,猛地踏去地上,然后拖着车斗,以及上面的耿青和大春两人,甩了甩尾巴慢悠悠的行进。 山间雾气混杂露头的晨阳泛出丝丝杏黄,驴车穿过山间泥路,摇摇晃晃的车斗上,耿青阖着眼正赶紧补觉,不久,驴车起伏的动静渐小,前面传来大春一声:“大柱,到了。” 睁开眼,这才发现已经停在镇上街边,耿青打了一个哈欠,起身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让大春在外面等着,便跳下车斗,脚步轻快的走进旁边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五丈左右,便是铁匠铺,过去瞧了瞧门板,好一阵,才有脚步声过来开门,取下一块长形的木板,露出的缝隙里,王铁匠见到门口的耿青,下意识的就要将门板重新镶回去。 “王师傅,你等等。” 耿青连忙伸手将他拦住,也不进去,隔着缝隙朝铁匠笑了笑,便抬袖拱起手来。 “上次之事,我做的确实不妥,不过后来不也将铆钉的钱奉上了吗?这次一早过来,一来向王师傅赔个不是,二来,确实有正经事想跟王师傅说。” 语气停顿了一下,他将此行的来意,坦然的说给了对方听,希望能去城里重新开一家铁匠铺。 “衙门那边我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只需选一处好位置,咱们便可将铺子开起来。王师傅这般的手艺,放在牛家集实在太过可惜,何况这里才多少人,哪家哪户能天天换农器的,到了城里,不仅赚的多,还能让不少人知晓你的手艺,过个几年,说不得还能在城里买套小院,家里再添一个小人儿满院跑,别提多惬意了。” 除非被生活打磨的喘不过气,索性躺平的,不然,哪有人不想往高处走的。 王铁匠被这么一说,自然心动,如今面前这个小兄弟已是公门中人,肯定信得过,随即,双手麻利的放开门板让耿青进来,谈了开铺、分工的事,两人商议定了,耿青这才走了出来,转身又拱了拱手,跟铁匠告辞。 “王师傅,请回吧,下午抽空你便到城里看看什么地方合适,改日我再过来合计。” “那行,你慢走!” 两人拱了拱手,耿青转身回到外面,那边等候的驴车上大春,此时正跟一个骑马衙役说着话,余光之中,见到身影走出,连忙回头招呼。 “大柱,快来,这位公人正寻你呢,还好见到咱停在这人,不然非得跑到村里去。” 这边,耿青有些疑惑,按理说他今日直接过去衙门就是了,怎的还有衙役来见他,还是从刘家宅院的方向过来。 目光落去那位同僚,抬了抬手:“出了何事?” 那衙役环顾了四周,此时清晨行人尚少,促马靠近车斗,斜了斜身子,凑近小声道:“大事,刘老爷一家,连点家仆、护院全被杀了。尸体就在刘家北面通雁门那条官道中间的山林道路上。安司兵今早就赶了过去,还让我过来通知你,暂不用去衙门点卯,处理完这边事,一起回去。” 话语在说的时候,听到‘全被杀了’耿青心里顿时咯噔猛跳了一下,这件事里,他不过是因势利导,将刘邙一大家子赶出牛家集或者飞狐县,虽然后面因势而成的其他事,有想过会出现,但没想到会这样的结果。 耿青一语不发的点了点头,坐去车斗的矮凳,好一阵才开口,朝大春吩咐了声:“过去看看。” 声音有些颤抖的落下,起伏摇晃间,他垂下视线,看去摊在双膝上的手掌,隐约间像是沾满了鲜血一般,刺入眼帘。 ‘收不住收不住啊’ 随着驴车跟着前人的马匹过去,那条山道,两侧山峦重叠,密林紧凑,夹在中间的道路已有不少捕快、衙役在四处活动,搜索线索,耿青下来望着这片山势,深吸了一口气,隐隐有股血腥味仍旧未散去。 “大柱,你没事吧?”大春跟着下来驴车,系上缰绳从后面跟上来,还没等他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一股浓郁血腥钻进他鼻子,抬起的视线里,地上泥土一片暗红,车架散落,横七竖八的尸体延绵开去,甚至一颗脑袋就在他脚前不远睁着双眼直愣愣的望来。 “哇啊——” 大春吓得捂住嘴,转身就跑,冲到驴车那边一颗树下,蹲在地上使劲呕吐,令得旁边的那头青驴喷着粗气,将口鼻偏开,嫌他吐出的东西臭气熏天。 那边,耿青看着满地尸首,脸色也不好看,紧抿着双唇跟着领路的差役往前走,周围捕快忙碌,正将一具具尸体抬起来放去拉来的车斗上重叠。 “耿兄!” 这时,前方正与一名捕头说话的安敬思看到了他,与后者又叮嘱了几句,大走了过来,掏出一张手帕递给耿青,“有些惨烈,不习惯先将口鼻捂住,省得不舒服。” “嗯。” 这样的场面,确实让人不舒服,耿青在后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但惨烈到这种程度的场景,还是亲眼第一次见,捂着手帕看过周围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肥胖的身躯上,尸体趴在车辇,颈脖已经断开,脑袋却是不知去向。 “在那里。”安敬思以为耿青在寻找头颅,指了指车架具光溜溜的女子尸体,俱是他妻妾,身上血迹斑斑,下体更是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林子在风里‘沙沙’作响,搅的血腥更浓了,耿青脸色惨白,转过身蹲了下去。 “这种事,以后还会见到的。”安敬思年岁要比耿青小上一些,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真惨啊,不过还好,人数对不上,一些丫鬟似乎被对方掳走了,死的只是刘邙亲随和妻妾。” 耿青捏着拳头使劲捶自己脑门,嗓音有些低沉的挤出牙缝。 “你想说什么?” “金刀帮的人干的。” 安敬思负在身后的手捏成了拳头。 第三十六章 人生短短数十春秋 金刀帮 微风吹拂,林间薄雾摇曳散开,斑驳的阳光照在遍地暗红的路面,耿青呢喃念叨这个江湖帮会名字,捂着口鼻起来,微侧过脸,看去负手皱眉的安敬思。 “何以看出是他们所为?” 那边,安敬思侧过身来,他修炼武艺的关系,年龄虽小,身材却是比耿青高出一个头,目光深处,有着意气风发的干练,领着耿青走去旁边的一颗大树,以及聚集车斗上的尸体。 “金刀帮有自己的成名刀法,寻常人看来的普通刀痕,在懂行人眼里,却有细微的不一样,这些人的伤口,看似外浅内深,其实里面骨头尽碎,金刀帮帮主的刀法比高县尉还要高出一截,之前我侥幸看过一次,普普通通的一刀劈在木桩,其力道却是渗过伤口直接劈在了内里。” 说话间,走近那颗有着刀口的大树,他猛地抬起一拳砸在树杆,耿青耳中听见的是‘噼啪’一声,惊骇的看着碗口粗的杨木从拳印的位置直接断裂开,拖着茂盛的树冠哗啦啦的倾倒下去。 “这是” 纷纷扬扬的树叶间,木桩断裂,还有飞溅的木屑正在落下,耿青视线里,那断开的豁口,全是粉末,显然在安敬思一拳打断它之前,便已经是这样了。 尼玛 古代人是不是有点能耐的都会武功? 想起之前对自己笑眯眯的高生,耿青此时才惊出一身冷汗,看似人畜无害,想不到手最毒的就是他。 唔 反正跟对方没什么交集,干脆巴结一番,摊上事了,还能让人对方帮忙顶一顶。 “耿兄,你怎么看?” “我站着看。” 耿青白了他一眼,还能怎么看?跟高县尉叫板,还是带人去抓那金刀帮帮主高生?他还想安安稳稳的活完这辈子呢。 何况,他就是一个文吏,吃饱了撑的,去干司兵、捕快的活。 当然,耿青话是不能这般说法,见一旁的安敬思皱眉没有说话,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下,摇了摇头,低声道:“别想太多,就算知道了,你也没证据,收拾收拾这里,回衙门报备吧。” 过得一阵,安敬思才点点头,待案发之地收罗的差不多了,翻身骑上大马押着一辆辆满载尸体的驴车、牛车回去,一路上,耿青站在自家的车斗上,见他一副沉闷的模样,让大春将车赶过去靠近些,向马背上沉默的身影拱了拱手。 “安司兵。” “耿兄,何事?”安敬思转过脸来,表情上却有丝丝不快,显然面对死去的这些人,而无法缉拿凶手,蕴有怒意。 环顾周围,捕快、衙役相隔的较远,耿青这才低声开口,“县尉与金刀帮帮主武艺高强,安司兵还是不要胡思乱想才好,省得送了性命。” “耿兄,我乃司兵,职责就是缉拿盗贼凶犯。”安敬思也不笨,岂会看不出里面的凶险,阖了阖眼,吸口气道:“幼时,我便一身怪力,娘常教导往后不得用真身本事去害人,要家国出力,守护一方百姓,十三岁时,我去了山里,将为祸乡间的猛虎打死,又来到县城求了官职,就是想完成我娘的心愿!” “好魄力。” 耿青赞赏了一句,忽然问道:“那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为我大唐开疆扩土,重振天威!” “呵呵。”耿青朝他又供了下手:“那更要保住性命了。” 言语落下,缓行的马匹靠近过来,耿青抬了抬视线,马背上的安敬思却是一脸严肃的看着他。 “耿兄,为何你总是畏缩不前,你看那些尸体,他们其实间接也是死在你手中,当然,也有那刘邙一份,若他不拿耿家村的田契,没有将你父亲打伤,就不会今日的事,可那些人的命,在你眼里,感觉不到分毫的重量。” 呵呵呵 吱嘎吱嘎的轮轴摩擦呻吟里,就只有耿青压低了的轻笑声,他看着前面一车车的尸体,脸上仍旧在笑,前方隐隐显出的城门轮廓里,他才低声又说道: “我只在乎,我在乎的人的命,其他人,我救不过来,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别真将我当做什么卧龙再世。” 如此说着,看着渐近的城门,却是古怪的笑了笑,“人生短短数十个春秋,得好好活着才行。” 两人随后也不再说话,过了城关检查,一车车尸体拉入城中,自然引来了观望的百姓,耿青选了另一条街道离开,到了县衙那边,先去陈县令那里报道,再去了另一间文吏办公的厢房点卯办公。 不大的房里,十多个刀笔吏、典吏挤在几张桌上,公文重重叠叠堆积,不时互相传抄,或低声交谈一些税收账目、户籍、粮秣的事物,有人见到耿青进来,随手就将几张公文交给他一旁协助。 “那个在下不识字啊。”耿青抱着那些公文笑嘻嘻的站在那,要说认字,他确实也认得楷书所写的内容,可这具身体不识得,若是露了马脚,被人问起来,那就是大麻烦,毕竟一个人突然间会识字,怎的也说不通的。 “那就照着上面仿写,一笔一画慢慢写总会吧?”之前塞公文的文吏说道:“大伙都在忙,你总不能闲着,不然等会儿主簿过来,要挨骂的。” “也行。” 见对方这是好意,耿青也不矫情,爽快的答应下来,借来纸笔,学着几人的模样,握笔书写,权做是当练字了。 期间,耿青不时拉着周围的同僚聊起家常,偶尔几句玩笑话逗的对方哈哈大笑,中午饭食的空当,还去街上买了吃食回来分给众人,跟周围人打好关系,才是处世之道,那种一来就对罪人,摆威风的,也就缺心眼的人才去做。 下午的时候,高县尉回来衙门,身旁还跟着安敬思,神色上似乎对今日死了十几人的事并不上心,着人过来叫了耿青,三人便聚在县尊的那间房里,将铁矿修路的事落实下来。 “眼下春播已过了,附近乡集的农人多有空闲,如果按照以前的老方法,每户抽丁,怕是对县尊和县尉的名声不好,不如就募丁的法子,拟一个人数,每人每天给些许工钱,供上一顿饭,到时候不仅干活快,还到处传扬两位父母官的美名。” 高俊站在窗口皱了皱浓眉,“募丁两百人,每人一日工钱十文钱,那就是一日两贯了。” “县衙这边出得起。”陈县令少见的应承下来,挪了挪椅上的肥胖身子,“朝廷那边本县已通过快马呈报了,若是道路赶在遣来的天使前完工,高县尉,你我面上也有光不是?” 那边,高俊沉吟了一阵,摆了摆手,“也罢,就按县尊说的做便是。” 事情议定,又谈了一些细节,才在歇班前散去,快至黄昏,耿青打着哈欠疲倦的走出县衙,叫上车上打瞌睡的大春,青驴的嘶鸣声里,车架摇摇晃晃的出城回去。 一连两日,修路的事也跟着在牛家集周围村寨开始落下去。 第三十七章 清风、田间、女子 晨光划破云隙,洒满田野、山村,一片片青绿万年青在篱笆院墙上随风抚动,夹杂露水的泥土被红狐刨的飞起,从菜圃地里的鼠洞,叼出一个挣扎的小黑影,欢快的蹿去了篱笆里面。 屋檐下,耿老汉呆坐矮凳上,垂着只有丝毫知觉的双腿打了一个哈欠,顺手捞起昨日还没做完的木轮继续琢磨。 煮好饭食的王金秋朝着那边关着的门扇叫了一声,片刻,‘吱~’的木门呻吟里,耿青走出房门,伸了一个懒腰,在水缸边打水洗漱一番,刘家被屠满门的事,如今到处已经传开,除了那日亲眼看到外,眼下他没什么感触了,如果当时他心软放过,那倒霉就是他还有这一村三十户人。 至于外面说起刘家的惨剧,也就是大伙的谈资,说起那些丫鬟、仆人,顶多就啧啧两声,说上一句:“可惜了。” 这个年头,谁家大宅深院不死几个丫鬟家仆,早就听的麻木了。 今日不用赶着去县衙点卯做事,慢吞吞的洗漱完,回屋捧了一本公房拿了的书边吃边看,穿着那身补服黑靴,倒是有像模像样的了。 看的老两口笑的直往心坎里去,吃过早饭,耿青收拾了一番,叫来大春将驴车赶来,扶着耿老汉,让他坐上去,怕路上颠簸磕伤,又拿了被褥垫在底下和后背,由王金秋一旁搀着,耿青、大春赶车,一起出了小院,带二老出去转转,看看外面的热闹。 眼下牛家集各地已经开始募丁修路,村里也有不少老少爷们三三两两结伴赶着去,当中也有体壮有把力气的村妇,看到出来的驴车,上前过去摸摸情侣鬃毛,一会儿摸摸车架,跟在一旁走动。 “他叔他婶,你们这是好福气啊,现在都坐驴车出门了。”亲戚乡邻间没什么恶意,多是打趣说笑一番。 耿老汉不说话只是笑着点头,旁边的王金秋嘴都笑的合不拢,“都是孩子出息,都是孩子出息。” 前些天回邻村娘家给耿青寻媒人说亲的事儿,平日不怎么待见她的亲戚都赶了回来,围着她在院里坐下说起“哪家闺女还未出阁。”“大柱如今在衙门里吃饭,该挑一个样貌好的,品性好的。” 甚至还有一房堂亲,想把家里的老三,堪堪到十三的闺女嫁过来,王金秋都瞧过了,小模样挺俊,又是娘家侄女,怎的也算是亲上加亲,这事儿只跟老头子提过,还没跟自家儿子说,谁叫他最近挺忙的。 这不,一路过来,途中去出工的村人纷纷跟他打招呼,甚至邻边几个村的人也上来套近乎。 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耿青也不好一一回应,拱起手就没放下过,附近几个村子穷困,修这条两路时,除了对付刘邙外,其实他有想过借此来改善村里人的生活,好歹来到这个年代,总得做些力所能及的实事吧。 春风徐徐,眼下快到了四月中旬,天气也有了些许燥热,耿青拉着缰绳,引车架磕磕碰碰驶去耿家村通往矿山那条路,跟着出工的一群人,路上边走边唠嗑,也不算无聊,到了那边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挨个挨个从衙役手里接过工牌,领了衙门发放的锄头,沿着工头的指引开凿路面。 天气还不算太热,不少汉子干的汗流浃背,索性脱了衣裳,露出精瘦的黝黑胸背,惹得一些胆大的妇人偷瞄,与相熟的同伴悄悄说些什么,顿时一帮女人抖跟着哄笑起来。 路边,王金秋在车上看的都想要下去领锄头,被耿青说了:“家里还有六十两银钱。”的话,方才作罢。 随后,拉着驴车往前走了走,指着前面一段较宽阔的路边,怕父母还不清楚,让大春过去站着。 “等路通了,村里挨家挨户凑些钱,都出人搭把手,盖一个三层楼的客栈,租住给那些远来的劳力,每月结算的钱,便分给村里乡亲,家里闲暇的人,还可在这条路上买些瓜果、饼子茶水,又是一份收入。” “由得你。”耿老汉看着大春站的位置,开阔的地段随着儿子的描述,仿佛都看到了一栋耿家村的客栈立在那里,住满了劳累一天的青壮,吃着路边村人贩卖的瓜果、茶水 想想他都觉得美。 “你说啥就是啥,当爹的给你撑着,谁敢说三道四,我让你娘抬一张凳子,我去坐他门口。” 看过一阵,耿青带父母去了镇子里逛逛,顺带跟王铁匠合计城里开铁匠铺的事,之后便去了里正家,让他帮忙寻来附近村子有威望的老人,随后,在镇子吃了午饭,便带着老两口回村。 不久,几个村的老人也都赶来,就在村口石磨前,说起矿路通畅后的事。 “往后大伙可在路边卖些茶水、饼子、瓜果,趁着农闲多挣些钱揣进兜里,过年过节能给家里添置点东西,让孩子有双新鞋,不用大冬天的还光着脚。” 几个村的老人原本只是挨着耿青公门中的身份,和王里正的面子才来听一个小辈说话,可听完这番话,几人嚅着嘴发不声音,其中一个老人眼睛红红的,陡然跪下哭了出来,把王里正和耿青吓了一跳。 “真是活神仙啊” 另外三个村子的老人声音也有些哽咽,往日除了收税收粮才见到衙门的人,哪有人管过他们的死活,当即保证就算不要工钱,他们也一定将路修通畅。 “这是给村里儿孙们留条可以糊口的活路啊。”“真是积了大德!” “十五里的路,咱们三个村,保证一个月里铺完!” 送三个老人到山道上,天色已变得昏黄,像是一件霞衣披在了这边山坡上,蝉虫在这片霞光里脱去了沉重的壳,爬上树枝一声没一声的啼鸣起来。 看着周围田野、山势,正归家的村人,耿青呼出一口气,走去田埂看着地里一片片冒出的青苗,有着说不出的舒服。 绕过半个村子,就准备返回村头,草丛喓喓蛰蛰的虫鸣里,隐约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压抑的喘气,低喃的人语,还有细细微微女人的哀声哭腔。 耿青仔细听了片刻,以为是家里的小狐狸跑到这儿来吓唬人了,弯腰捡起一块田边的石头,朝前面一处荒草丛扔了过去。 就听一声‘哎哟’的惨叫,半人高的杂草里冒出一颗脑袋出来,看到对面站着的耿青,顿时愣了一下,“大柱,你杂在这儿?” 那边,耿青走近两步,细瞧,竟是大春,这家伙赶回了驴车,怎么跑这里来了,还光着膀子,难道 目光下意识的往草里再看,里面窸窸窣窣一阵穿衣套裤的声响,耿大春身后草窝里,一个白花花的女人飞快整理了衣裳,从另一边偷溜爬出,甩着屁股上两坨肉拔腿就跑,看背影,不正是那张寡妇? 按辈分,耿青还得叫对方一声婶子,大春同样也得这么叫。 “你们你俩怎么搞到一起的?不怕被村里人给打死?!乱辈儿了,真是管不住你裤裆那点东西。” “嘿嘿” 大春正是低着头傻笑,却是不敢多说什么,一旦被村里人知道,两人被撵出村里都是轻的,弄不好真会被打死。 “也不想勾搭的要不往后,你还是管她婶我俩还是称兄弟,各论各的。” “别笑了,这事儿,我没看到,往后你俩要亲热走远一点。” 耿青对这种超越辈分儿的事,并不太放在心上,回去的路上还是不停的叮嘱,一旁,大春‘嗯嗯’几声,拍着胸脯的保证,忽然就他听说了声。 “大柱,那边好像有人找你。” 说着,抬起手,指去村口的泥道 “别打岔,正说你”耿青还是回头顺着他指去的方向,昏黄的天光之中,村人过往间,一道窈窕的身影亭亭玉立,引得过往的村里老爷们频频回头。 微风吹过田野,山麓蝉鸣轻响。 女子负手站在那,青丝舞动,湛清色的裙摆在风里抚动,看着走来的耿青,露出一抹微笑,仿如一幅展开的画卷。 第三十八章 前树映日林荫静哪知后楼风雨倾 村口忽然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村里一帮大老爷们来回走了两三遍,胆子大的索性放下锄头蹲在路边仔细的瞧个仔细,随后被赶来的媳妇掐着耳朵硬生生拖走。 “家里饭煮好了,就等当家的回来,你倒好,蹲路边不走,看着不知哪里来的野花。” 妇人骂骂咧咧两句,回头又望去路边的女子,呵斥了声:“你哪里的人?!迷路了就走前面那条路一直就到牛家集,到镇上去问。” “婶,我在等人。” 女子微微笑了笑,目光之中,踩着田埂,不时甩着鞋底稀泥的身影,嘴角更翘了些许,一旁的妇人,周围的村民顺着她目光望了眼,一个个也跟着咧嘴笑起来,那妇人拍了拍丈夫,朝他挪嘴,快些回去给耿老汉两口子报讯。 耿青甩着鞋底泥过来时,路边尽是低低的笑声,耿青在杂草上又了蹭了蹭鞋底,瞪了他们一眼,目光投去对面的女子。 “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一边说去。” 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着女子往外面的路上过去,回头朝那帮还在笑的村汉挥了挥袖口,“看甚,只是认识的一位姑娘。” 众人齐齐拉长的声调,点头:“哦”随即哄笑起来,勾肩搭背的走进村口。 “这帮什么人啊。” 耿青回过头,脸上并没有多少笑容,相反目光四移观察着远处,“你是刺客,犯了事,把这村里人牵连进你们那破事里,逼着我跟你们一起干?” “这倒是好想法。” 见到一脸严肃的青年,唐宝儿忽地笑了起来,负着双手快步走在前面,轻踢了一下路边一撮狗尾巴草,“刚才说笑的,外面都说你是再世卧龙,那本姑娘总是要有诚意三顾茅庐。” 村外山道,翠绿林野倒映残阳,在风里沙沙作响,耿青叹口气,不想动弹了,便蹲去路边,“你见过我这黑黑的卧龙?再说了,你也不是什么刘皇叔,得多就是黄月英。” 那边,女子侧过来,脸有些红红的,口中呸了一口。 “算了,不说这个。”耿青也没心情说笑下去,摆了摆手,看着落去山头的日头,阳光刺进眸底,照的眯了眯眼。 “行刺这种事,我之前已经说的明白,唐姑娘,还是请回吧。” 站在后面的女子大抵也猜到了这种情况,不生气,负着手轻微晃着肩头走过两步,看着蹲下的背影,有些不甘心。 “你那般善于计谋,怎的甘心蜗居此处?” 清脆悦耳的话语,却在耿青听来有些毛孔悚然,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这般名声传开,或许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唐姑娘。” 耿青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女子嗯的看过去,蹲着的青年沉了口气,抬手指去彤红的霞光里,升起袅袅炊烟的山村,“村里都是亲戚乡邻,还有我双亲,他们一辈子过的困苦,没见识、不识字,每日只为裹腹活着,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们一样,都想着扬善除恶,要是哪天事泄,遭来杀身之祸、牢狱之灾,他们何其无辜?” “那你呢?” “我?”耿青想必料到了她会这么问,看着泥道那头的村口,有着父母的身影出现,便笑了笑,“我自然也要好好活着,你看,现在牛家集快变得更好了,大家有钱赚不用为吃穿发愁当然,如果你们义军首领哪天当了皇帝,不用你来请我,我自己送上门去。” 其实唐宝儿搭救耿青那天,就不小心说漏了一些话,耿青将他们做的事,以及江南草军北上联系起来,不难猜出,这些人其实就是想要在北方制造混乱,分散朝廷注意力罢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可不要反悔!”唐宝儿颇有江湖女侠气质转身离开,“到时候,大将军当了皇帝,希望能在长安看到你,不然,本姑娘可就带人来绑了。” “那你记着给我留个大官儿!” 耿青笑着丢下手里的草叶,目送着女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才切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村口那边,耿老汉、王金秋相互搀着早就等在那儿了,大春也在旁边,嘿笑着正和二老说些什么,见到儿子回来,老两口推开大春就迎了过去,望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拉过耿青到跟前来,夫妇二人脸上眉开眼笑。 “那姑娘是谁啊?听见过的村里人说,长的很俊是不是?一看就是好人家的闺女,她叫什么名儿?哪里人士?怎的跟她认识的?” 一句话接连问了好五个问题,耿青还没想好怎么说,大春连忙凑上前来:“我知晓。”就被耿青按住脸推开,“滚回去用饭。” 便搀着父亲,与母亲一起边走边说起那女子的一些事,当然有关杀人的事,含糊的遮掩过去。 “这种江湖儿女,恩恩怨怨的太多,可不是良配。” 听到耿青解释,耿老汉和妻子也打消了追问下去的想法,提及到婚事,王金秋将那日回娘家的事讲了出来,惹得耿青差点就炸毛,“十三?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就算让我娶张寡妇也不娶那般小的。” 还没走远的大春回头瞪大了眼睛,下意识的抬手指着自己。 “那是我” 过来的耿青看也没看他,扶着父亲,一面走,一面语气温和哄着两人:“娘,外面好姑娘多的是,等忙完了这阵,我自己会找的。” 快回篱笆小院,耿青回头看了眼村口,以及村外延伸的泥道,其实他也有想过到外面的世道看看。 不过,先忙完眼下的事再说。 两条通往矿山的路一月间完成,并非易事,一条沿着耿家村通往牛家集那条山道进山,另一条则从刘家宅院后面的山里出来,过小路延伸飞狐县西面的官道,附近三个村寨,算上耿家村凑出两百多号人开凿、碎石,甚至县尉还将牢里的囚犯一并带来,衙役看管下,做起重活。 一个月时间里,两条宽敞的大路硬生生的被四个村的人合力开凿了出来,矿山的劳力还未召集,一些走太行的行商却是瞅上了这条平坦的道路,南来北往的车辆多了起来,几个村的人依着耿青的设想,沿途摆起茶肆,卖上一些瓜果、饼子,还真赚了一些,虽说现在还少,可矿山那边还未开始,到时赚的钱财,那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最近耿家村那条道上,修建了不少建筑,一个个裸着膀子的村汉扛着木头送上房顶,也有调灰抹泥砌着石头筑出墙面,偶尔村里的妇孺收拾完家里、田地,也会过来帮忙,看着有了雏形的建筑轮廓,想着往后越来越好的日子,做活都越发有劲儿。 有时耿老汉也会坐着木轮椅背妻子推着出来看看,凑凑人气,这车是前些日子耿青趁有空做好的,还将家里存的山鸡羽毛串在一起做了把羽扇,塞到老头手里,若是还能换上一身袍服,戴上冠帽,还真有卧龙那气势了。 下午的阳光照过大街小巷,飞狐县衙,巡逻的差役走过整洁街道,县衙侧门,耿青挎着抱偷溜出来,走过几条街巷,钻进一家新开的铁匠铺,从包里翻出一张大纸,挂去门口,木牌上让过往的百姓观看。 “知城中各位父老,匠铺利市,互惠百姓,家中若有生锈变形器物,可添置少许钱到铺里更换新物,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大春结结巴巴的声音落下,周围百姓一脸惊愕。 一般来说,家中柴刀、铰刀剪刀生锈磨磨就好,有些实在用不了了,低价让走街串巷的货郎收走,然后再卖给铁匠铺。 有人过来询问了价格,因废旧程度不同,给予的钱财便不同,少到几,多则五六十不等,不过相对买一个新的,已经是再便宜不过的事,顿时一群人回去家里翻箱倒柜寻来早已不用的破旧器物回到这边交给大春,后者估摸了补交的价钱,立马从里面换了一个新的给对方。 真假一坐实,更多的人蜂拥而至,一个下午,王铁匠半个月打出的东西全部换购一空,耿青和大春累的坐在门槛直喘粗气。 “大柱,咱们这么弄,不得亏死啊。” 大春偏过脑袋,有些担心的看着里间堆的快有人高的一堆锈迹斑斑的器物,这些东西让王铁匠融了,重新锻造那可就真的费时费力。 “呵呵。” 对面,枕着门槛的耿青,那堆废品在他眼里可是一座宝山,“不用磨,到时候让王师傅招几个学徒,打磨一番,弄去锈迹后,找上几个走乡窜村的货郎,让他们帮着卖,你算算,咱们是赚了还是赔了?” 那边,大春还掰着手指头算着,铺子外面,一道人影映着阳光斜斜拉长延伸过来,耿青抬了抬视线,一张大胡子脸正咧嘴笑着,嗓门粗野的叫了声:“耿小兄弟!” 过来的高大身形,从街上过来,正是窦威,身后还有两个金刀帮的喽啰跟着。 “原来是窦兄!” 耿青起身迎上去见礼,那边摆了摆手,汉子将他手按下来,“咱俩还客气,行甚的礼,快跟我走,咱帮主有事儿找你。” 高生找我? 眉头皱了皱,耿青问道:“可知寻我何事?” “我上哪知晓去,帮主在城里一家青楼喝酒,指明叫你。”窦威是个直爽的汉子,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头一次不愉快的见面,耿青便看出来,眼下不知要干什么,但也不能拂了对方面子,而且还是武功很厉害的那种。 想着,耿青收拾一下衣袍,跨出门槛抬手朝窦威抱拳,随即伸手一摊:“还请窦兄带路。” “哈哈!” 粗犷的脸上浓须舒张,窦威爽快的大笑,跟着重重抱了下拳,伸手一摊做了一个请。 “小兄弟,这边走!” 第三十九章 问狐 “大春,你跟王师傅守着铺子,我出门一趟。” 回身朝坐在门槛还掰着指头的耿大春叮嘱一声,耿青拱拱手,跟着窦威穿过热闹的集市,高高低低的楼舍,挂着门幡的酒肆、茶肆喧嚣成片,书生打扮的文人雅客靠着窗边高谈阔论,说着诗词、南方局势。 往前,街道越发繁华,一侧矗立的楼阁,灯笼红绸摇曳,花枝招展的妓子依着阑珊娇声引诱过往男子。 “那位英俊的公子,进来玩耍呀。”门口身姿曼妙的老鸨,浓妆艳抹看不出年岁,发髻插着一朵红花舞着红袖迎过来,她自然是认识窦威的,眸子斜斜瞄了眼一旁的耿青,身着补服、黑靴,脸上笑容更盛,“哟,好英俊的小兄弟,快快进来,姐姐这姑娘可多了,挑好带去房里玩。” “一边去。帮主要见他。” 窦威跟她熟悉,不客气的将老鸨掀到旁边大步走了门口,耿青跟在后面,不免好奇的四望,他可是从未亲眼看过这种地方,绕过前门画有山水日出的屏风,一段胡音漫漫袅绕耳中。 厅内过来消遣的客人尚有些少,不过看穿着多是一些外地来的商贾,正中的位置便是一人高的木台,扑着红毯,上面还有一个舞娘赤着双足,脚脖的铃铛,随着拍打的腰鼓轻响。 噹噹 琵琶拨弦音,胡笳、芦管伴奏,腰鼓重重落下,悠扬轻快的声乐,随着女子舞蹈变得豪迈奔放。 一种异域之感,耿青还是听得出的,颇为新奇的多看了两眼,便跟着窦威上了三楼,到了某一扇房门前停下,后者敲了敲,里间传来一声:“进来。” 窦威将门推开退到旁边,“帮主在里面,你自个儿进去吧。” “有劳,窦兄带路。” 说着,耿青放下手,沉了一口气,走进里面的刹那,脸上顿时堆起笑容,快步绕去垂有薄纱的藤枝拱门,里面一张大圆桌摆满了菜肴,多是没见过的,吃惯了粗茶淡饭,闻到扑鼻的香味,令人忍不住吞口水。 上首位,身材高大的高生坐在那,搂着左右两个美艳的女子,接过喂来的皮嘴儿。 “耿青见过高帮主。”耿青上前拱起手。 “不用多礼,快坐快坐。” 高生抬手按了按,让青年去对面坐下,随手拍了下旁边一个妓子的屁股,“过去坐那边,陪我小兄弟喝两杯。” 那女子遮颜媚笑,眸子勾魂般的看了看耿青,拖着裙摆过去坐到一旁,身子娇柔好似无骨依偎了上来,拿过酒壶斟满小杯,耿青连忙双手捧过,敬去对面:“谢高帮主款待,那日在县尊门外见帮主豪迈如山岳,想不到气度更加令人敬佩,这里怕是要花不少钱,耿青着实感激。” 说完,仰头就将杯中酒水干尽,那边,高生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仍谁被拍了一通马屁,心情都只好不差,“耿小兄弟说话,我爱听,不过这酒可不是这样喝的。” 高生朝耿青旁边的妓子使了一个眼色,就见原本端起的酒并非要敬给耿青,而是自己抿进嘴里,微噘红唇俯身贴近过去。 “这” 耿青倒不是没经历,这样喂酒却还是第一次,不过要想跟别人打成一片,那就要做一样的事,一起上过青楼的情谊,那才算是同道中人。 何况他又不吃亏。 伸手一把搂过那妓子,两人顿时贴近,两唇相接,一股温热顺着舌尖、唇缝淌进口中,耿青品不出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两个字,过瘾! “不错不错,小兄弟一学就会,往后怕是风花雪月里的高手。” 高生看着对面的青年,越发喜欢,不像那些假模假样,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想着,他笑了笑,放下酒杯,“要是喜欢,今晚她就是你的,一切花销都算我头上,一个要是不够,自己再去挑。” 啵~ 耿青咽下酒水,抱着女子又狠狠亲了一口,擦去嘴角的朱红,连忙起身拿了酒壶,殷勤的给高生倒酒。 “帮主,今晚恐怕不行,我得回耿家村,给我爹按腿,他老人家因为上次的事,双脚不便,时常需要按,我娘力气不够,只能我来。” “嗯,孝道乃做人根本,那就不劝你了。”高生满意的端气斟满的酒杯,赞赏的与举来的杯子轻碰了一下,抿了口,啧了下嘴,便说起正事来。 “今日叫你过来,也不光喝酒,而是听闻你在那两条矿路的做为,倒是让我好奇,你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奇策,真想劈开来看看。” 那高生一脸微笑,看似夸奖的话语,实则有着敲打、威胁的意味,“不过主意是你出的,便是唤你过来,总要招呼一声,金刀帮想将这两条路上的买卖尽收囊中,你觉得妥当否?” 哗—— 酒水倒出壶口的长嘴落进杯里,微躬身子的耿青埋着脸,眸子里有着情绪闪了一闪,放下酒壶,抬起脸时,笑容就没断过,“高帮主说哪里话,那些都是一些小买卖,让山里人多一条活路,既然帮主看得上,尽管拿去就好了,村里人还有地,饿不死就行。” “痛快!” 高生嘭的拍响桌子,起身拿了酒杯过去,他手臂粗长,力道极大,轻描淡写的便将耿青一把揽了过来,伸出两根手指。 “小兄弟,恶人我们不做尽,两条矿路上的买卖收益,你拿两成。” “如此,小的,感谢高帮主照顾,有金刀帮一众侠客,两条矿路上,定是不会有任何事端,我还白拿两成收益,怕是做梦都要笑醒。” 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耿青只得顺着话下去,当真有种与虎谋皮的感觉,脸上仍旧笑嘻嘻的与对方说的愉快,贪嘴的几筷鸡鸭鱼肉,便识相的告辞离开。 “你们也出去。” 高生朝两个妓子挥了挥手,门扇轻轻合拢时,仰头喝尽杯中酒,起身走去后面,那里还有一道帘子,一张木榻侧在墙脚,一身常服的县尉高俊正倒着美酒小酌。 “走了?” “刚走。兄长觉得这试探的如何?”高生武艺高强,但在兄长面前,态度显得恭敬,走到对面侧坐下来,给高俊添上酒,“那买卖说拿,对方就送,会不会有诈?” 那边,有着短暂的沉默,威猛的身形缓缓坐起来,“他要是不双手奉上,今日出了这飞狐县,便要横尸荒野了。” “何解?” “哼,此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与契丹接洽,倒是不二人选。”高俊起身负手走去窗棂,揭起帘子一角,看着楼外的街景,从青楼出来的青年脚步轻快的穿行集市,窗后的身影,目光深处有着锐利与阴鸷。 “此人能轻易接过妓子用嘴喂来的酒水,性子上能与我们走得近些,总比那些心里有正气的人好使唤。” 收回视线,高俊看着已然懂了的表情的兄弟,笑着过去拍了拍他肩膀。 “再观察他一段时间,便可拉拢过来。” “是,兄长!” “大春,走了!” 回到铺前叫上正忙着的大春,驾着驴车驶离铁匠铺,出了城门口,西落的日头,有些炎热,满山嘶鸣的蝉声一阵接着一阵,车斗上的耿青,有些烦躁的捏了捏拳头压去膝盖,他脸上渐渐冷了下来,端方的眉宇间,泛起森然之气。 “贪得无厌这点口食,都要拿走。” 紧咬的牙缝挤出蕴有怒意的低哑话语,随着驴车驶过牛家集,道路那头几家茶肆都是村里人,看到上面端坐的耿青,纷纷出来,端了凉茶、饼子朝他招呼。 “大柱,下来喝口茶再回去。” “不了,家里父母还等着。” 耿青换上一副笑脸,朝他们拱了拱手,离开这边后,到晒坝下来,遇上的村里无一不向他打起招呼,有人捧着些许铜钱给他看。 “大柱,多亏了你,你看今日家里又进了二十多文。” 一个憨厚的村人推着青菜、瓜果的独轮车坐在村口数着今日所得,耿青抿着嘴唇带着一丝笑看了片刻,跟大春分开,走回篱笆小院。 院子里,耿老汉转着木轮,看了眼儿子,继续在院坝扫着落叶,小红狐叼着一块石头跟在轮子后面好奇的盯着看,妇人从屋后过来,手里拿着捡来了一颗鸡蛋,准备起今晚的饭食。 知知~~ 知~ 恼人的蝉鸣里,耿青随手拂了拂地上灰尘,坐到了檐下,看着满院的一幕,途中村人的笑脸,伸手摸了摸凑到面前的狐狸脑袋。 霞光之中,有着轻轻的呢喃好像在问它。 “换做是你,要如何做?” 嘤? 狐狸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歪过脑袋,扫着尾巴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人类。 第四十章 保命的兵器 夜色犹如潮汐驱走了最后一抹夕阳,清冷的月色挂上枝头,小院里,油灯立在灶头微微摇晃着。 “今日李婶那茶摊,生意可好了,好几拨路过的行商都跑去她那里歇脚,把张寡妇看急眼,也不知羞的,给路人抛狐狸眼去去,没说你。” 王金秋踢了踢过来趴她脚边的狐狸,与抿着小酒的耿老汉说着外面的趣事,老两口不时笑出声来,夹过一筷肉片放到丈夫碗里,看到一旁的耿青沉默的扒拉饭粒,还没问他怎么回事。 那边,耿青放下碗筷朝父母笑了笑:“爹娘,我吃好了,回房有些公文没处理。” 随即,起身将碗筷放去灶头,下了院子径直走去属于他的那间屋子,籍着月色拿过桌上的火折子吹出火星点去灯芯,幽蓝的火焰渐渐放亮,草棚里看着儿子那间房的王金秋,凑近丈夫。 “平日脸上都笑嘻嘻的,今日看起来闷闷的。” 耿老汉点点头,“怕是心里装上事了。” “回来就这样,定是衙门里的公事,咱们也帮不上忙。” 妇人看着那边缓缓阖上的房门,叹了一口气。 穿过小院过去,有着昏黄灯火照出的窗棂里,耿青磨好了墨汁,从一堆练笔的废纸里,寻了一张空白的铺去桌面,笔尖沾了沾,一笔一画的勾出两个人的姓名——高俊、高生。 “就跟那些泼皮无赖勒索一样,这要是被缠上,那就一直索取下去,好不容易有个能让村里乡亲有个另一个活法,怎就被缠上了呢” 他看着纸上两人的名讳,食指、拇指夹着笔杆来回搓动。 “这事总得想办法解决,贪得无厌的人,给他们多少好处都不够,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跟刘邙一样。” 分析信息,是耿青的老本行技能之一,想到了自然的注明上去,纸页上沙沙的轻响着,笔尖写出两人明眼就能看到的实力。 一个是武艺高强,二个,两人身边不是兵卒就是帮众,合计起来,怕是有千余人,势力覆盖整个飞狐县地界。 “而我这边” 耿青视线下移,自己的名字旁边,空白一片,“嘶好像就我一个。” 比之对付那死鬼刘邙,难度不可谓不高,真要硬碰硬,将周围几个村的人拉上去,都是白白送死。 或许可以借助其他人。 唐宝儿那群刺客 安敬思似乎也对高县尉不满,还有陈县令或许能算半个 外面,红狐顶开门扇蹿进来,跳到青年双腿蜷成一团打了一个哈欠,闭眼瞌睡起来,耿青将三人加在自己名字左右,目光来回对比,稍稍有些对抗的资本,但明面上,依旧不能硬来。 窗外,夜色朦胧,清月隐去云层,暖黄的灯火映着些许白皙的脸庞皱眉思索,望着院里摇摆枝叶的老树,沙沙的抚响与耿老汉的鼾声融在这片夜色里。 耿青轻抚着腿上卷成一团的柔顺皮毛,坐在灯光下想了许久,一出戏码渐渐露出轮廓的同时,重新拿过毛笔,找来另一张白纸勾勒出零零散散奇怪的图形,六个孔洞的转轮、握柄、有着弧度的铁钩等等。 ‘还得弄一份安全才行,保命要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 ‘总要试试’ ‘还有武功啊吓唬人总是可以的。’ 灯光剪着埋头书写、修改的人影投在窗棂,过得许久,耿青这才吹熄了油灯,将狐狸丢开,合衣趴去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哦哦哦喔哦—— 天色蒙蒙发亮起来,鸡鸣犬吠起伏,村里渐渐有了人声,王金秋烧起了锅灶,朝斜对面的房门喊了声耿青起床出门。 晚睡的青年裹着新换的被褥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才从被窝里滑出来,理了理皱巴巴的袍服,出门捧了一把冷水浇在脸上,人顿时清醒了许多,吃过早饭,回屋将昨夜画好的东西整理一遍,拿在手中脚步飞快走出院子。 外面,耿大春坐在车辇上耍弄着鞭子,早就等候许久,出来的身影一上车斗,便是一挥鞭子抽在驴臀,吆喝了声:“驾!” 毛驴偏头喷了一口粗气,扬起蹄子缓慢的迈开,拉着车架沿着山道走在青冥天色里,一路赶到县城,耿青将东西暂且先给了大春,抽出两张画有刀的图案让他请王铁匠帮忙打造,转头,便去了县衙点卯处理公事,可惜没遇上安敬思,当了午后轮班,趁着空闲出来,寻了药铺问了一些硫磺、硝石,这些也是中药,买上一些不是难事。 ‘不过那东西,能不能做出来,全看天意了。’ 提油纸包抱着的两味中药回到铁匠铺,王铁匠正拿着图纸琢磨,“这上面两把刀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实用,拿来作甚?” “送人的东西,自然要好看、威风才行。”耿青将东西拿去里面存放好,待有空的时候,专门弄弄看,至于铁匠手里那两张图纸,上面是一些他曾经看过的刀具,都是一些影视里出现的,华而不实。 ‘屠龙刀,自然不能说出来,还是改个名儿,外形再改改就成。’ 想着,拉着王铁匠对着纸上的图案比比划划,上面有龙形的地方均改为狮虎的纹络,刀背雕云绘风,刀面一侧署上狂狮、金虎的称谓。 而柄首更是特意叮嘱,分别刻上高俊、高生二人名讳,兵器当做礼物对江湖人来讲,那可是大礼,不过王铁匠和耿青都没有这方面经验,只得先打出两柄刀坯,待到第二日,寻到安敬思让他过来给些意见,比如刀重多少,尺寸多大 “想不到耿兄竟会绘制兵器,看你这刀的模样倒是有些稀奇,看久了还挺好看,不如也替在下打造一把如何?” 耿青坐在一堆废铜烂铁前想着兵器之后的事,头也没抬,随口回道:“行,你要打什么?” 那边,安敬思侧身指去停在门口的大黄马,以及挂在上面的那根长槊,“我擅长这个,给我弄好看一点。” “叫什么名儿?” “安敬思。” 耿青从一堆破铁铜器里随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偏过头看他:“兵器名。” “唔” 安敬思背着手来回走动几步,陡然停下来,“毕燕挝,越重越好,不用担心铁,我去衙仓弄一些精铁。” 说完,一撩袍摆跨出门,匆匆忙忙上马跑了。王铁匠朝外呸了一口,摇着头回去继续打着刀坯,乒乒乓乓敲击声里,嘴里嘟嘟囔囔。 “打那么重的兵器,使得动,马也扛不动,白瞎那么多好铁。” 坐在不远的耿青却是仿佛未听到周围人的说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手里锈迹斑斑的匕首,眸底陡然闪出一丝精光,唇角勾了起来。 顿时站起来,转身去了铺子后院,磨起了锋口。 第四十一章 人心无度似水寒 沙沙沙 下午的阳光遮去云后,阴沉沉的下起了入夏第一场小雨,不久,雨势渐大,落在屋檐交织起了珠帘。 匆匆忙忙躲雨、或奔跑的行人一侧的铁匠铺,敲击声叮叮当当,三大五粗的王铁匠擦一擦汗,夹着渐平整的刀面放去水里,随后磨去沙堆滚了一道,拿起锉刀来回打磨,端起平视了片刻,又丢回了炉里,与仔细端详的大春讲着什么。 这边通去的后堂,有着磨刀的动静,片刻,声音停下,耿青浇了浇水,冲去些污秽,只留下些许锈迹还在锋口上。 ‘便是这样吧。’ 拿出唐宝儿送自己的那把匕首,返回铺里让王铁匠将柄首卸下来,给磨好的匕首换上,插回精致的鞘中,这才重新揣回,至于另外一些画有古怪零件的图纸,暂时用不了,等东西凑的差不多了再说。 见事近乎做完,耿青向炉子那边的铁匠拱了拱手:“王师傅,这几日怕是要辛苦你了,到时候我多算些钱给你。” “钱是小事,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刀啊、槊啊,我可不擅长,那槊更是没做过,弄不好可别怨我头上。” “行,就试试罢了,反正亏的铁,又不是咱们的。”这边,青年渐渐白皙的脸上带着笑容,跟大春打了声招呼,拿过铺里备有的蓑衣、斗笠穿戴好走了出去。 哒哒哒 雨水打在蓑衣的木叶发出一连串落响,耿青冒着大雨飞快跑过弥漫长街的水汽,踏着地上积水,带着一身水汽匆匆忙忙赶回县衙,继续打着不识字的名义,拿笔抄写,练起笔法来。 到的歇班的时辰,县衙里的文吏三三两两离开,耿青跟在后面出来,见到早已等候在马车上的窦威,便乘上马车去了附近一条街上的茶肆,周围宾客几乎都是金刀帮帮众,陡然下雨的缘故,逗留此间喝茶吹牛,有的性子张扬跟人拍桌叫嚷,有的沉默坐在角落抱着兵器,眼神凶狠的看着门口进出的身影。 嘈杂的氛围里,耿青跟着窦威上了二楼,下方的喧闹到了上面显得安静了许多,二楼冷冷清清,唯一的一桌喝茶赏雨的茶客都被赶走。 “贤弟,帮主今日让我过来寻你,就是过问矿路油水的事。” 茶肆伙计战战兢兢端来茶水离开之后,窦威话语颇为亲近,将两个杯子斟满,划着些许水痕推去对面,“如今帮主和县尉都赏识你,分了两层,啧啧将来恐怕还有更好的差事,交给你办,到时可不别忘了我这兄弟。” “金刀帮还有其他买卖吗?” 耿青托起茶杯朝大汉抬了抬,面前这个汉子武艺是有,但头脑一般,应该知道的不多,果然,窦威敬了敬茶水,抿了口后,皱着那对浓眉‘嘶’的思索一番,“这个就不知了。” 这边,青年笑笑,放下茶杯正准备说起矿路上的买卖,汉子忽然拍了声巴掌,补充了一句。 “想起来了,我家帮主还常去北面做买卖,我不够精明,这事就从没让我做过,也就偶尔听到跑外面的兄弟顺口提过一嘴。” 北面的买卖? 耿青面上没多少变化,思绪却是飘去那日唐宝儿跟他说的那些话了,难道真将这边掳来的人贩给契丹? 等等,这个时候契丹应该建国了吧? 雨帘交织檐下,哗哗的雨声里,汉子见青年陷入思绪,以为在想是什么买卖,浓须舒张呵呵的笑出两声,摆了摆手。 “贤弟不要多想,肯定贩私盐,咱们混江湖的,总会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反正到时以你精明,帮主肯定会将这买卖交由你打理,买卖什么,不久什么都清楚了?”说到这里,窦威意识到自己说多了,随即,补上一句:“我对帮主忠心耿耿,刚才的话当你是自己人才说的,到了外面可不要乱传。” 又不放心的叮嘱两句,两人才商量起矿路上买卖的事,雨势渐渐收住,耿青看着点点滴滴落下的雨滴,心情并不是很好,回到铁匠铺,叫上大春出城回去。 一场雨的缘故,牛家集两段矿路生意红火,不少行商躲在附近茶肆歇脚,到的此时夕阳渐渐露出云层,才收拾妥当准备上路。 回来的路上,大春就得到耿青的受益,朝着开始收拾家当回村的一帮村里男女挥手大喊。 “回去在村口等会儿,大柱有话跟大伙说。” 一声呐喊将做买卖的村人弄的迷糊,看着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沉默的青年过去,便跟在后面,不久,村里大大小小的人也都聚了过来,最有威望的太公站在人群前面,等着是什么话。 “诸位乡亲,有一件事,可能会让你们心里不高兴。” 耿青站在村里的石磨上面,目光扫过一张张看来的面孔,甚至父母也在当中,他吸了口气。 便将城里金刀帮的要占据矿路做买卖的消息告诉了众人, “这帮天杀的啊!见不得人好是不是!” 有妇人一屁股坐起地上哭嚎出声,周围群情激奋,大声吼着要找对方拼命,被耿太公拦了下来,挥杖打过去。 胡须怒张的呵斥想要去城里闹将一场的村汉:“拼什么?你以为他们是刘邙家的护院?杀你就跟杀条狗没甚两样!” “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有钱挣的法子,就这么没了?” 耿太公也不知道说什么,回头看去石磨上的青年,耿青沉默的站在那里,转身跳下来,径直走回了家里。 晚饭的时候,耿老汉、王金秋不时向儿子打听情况,有没有办法应付过去。 “暂时没有。” 耿青有些话不敢做保证,自然不能事先说出来,否则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之后的几日里,不信邪的村人照常出去摆摊,便碰上了金刀帮的人过来,将东西砸的稀烂,茶肆的草棚也被他们一把火给点着,知道是耿家村的人,碍于耿青的面子,倒是没有动手打人,只是让这些村里人回去好好种田。 这些天,耿青出门碰上村里人,不少见了他多是将脸偏开,或随意搭了一句话,便转身走了。 ‘我也憋屈啊’ 叹了口气,耿青如往常乘着驴车去衙门,破天荒的看到县令将一件崭新的官袍挂在公房,拍来拍去,一问才知有驿站过来的信函,说是长安来的天使已经到了晋地,很快就要过雁门来这边了。 “那在下当提前祝贺县尊高升了。” 恭维的话人人爱听,尤其这种有鼻子有眼的事,直令陈县令乐的合不拢嘴。同样高兴的还有高俊,除了天使会来飞狐县外,大抵已经知道矿路上金刀帮接管了买卖的消息,勉励的拍了拍耿青臂膀。 只说了句:“好好干。” 耿青脸色欣喜,眼中却没有任何波澜,拱手微微的点了点头,不久后,便退了出去。 日渐西沉。 人声依旧吵杂的飞狐县城里,耿青走出衙门,穿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铁匠铺里,少有的安静坐去凳子上,看着那边兵兵乓乓敲击的铁锤不断落下迸出火花。 嗤~~ 滚热遇水的声响里,王铁匠一声:“终于把它俩给打好了。”双手各抓一柄刀首,从水缸退出来,是两把厚重宽大的刀身,在转动的磨石上打磨片刻,露出了一片片森寒。 耿青坐在后面,看了眼渐渐雪亮的两把威风凛凛的刀身。街上,大春抱着两个定制的精美木匣从外面回来,里面铺有两匹绸缎,将装饰点缀过的兵器放进去,阖上木盖掩实。 “走吧,我们去送礼。” 凳上的青年看去褪去的天光,拍了拍袍摆起身,缓慢却毫不迟疑的坐上驴车,驶过街上一盏盏亮起的灯笼光芒,去往金刀帮驻地。 路途,转眼即至。 第四十二章 烧黄纸、斩鸡头乃‘生死’之交 大红灯笼升上院门两角,昏红的光芒里,远来的驴车缓缓停在了两尊石狮前,持刀剑的两个江湖人正看过去。 问出“什么人?”的声音里,耿青从车斗下来,步入灯笼范围,笑吟吟的走了石阶朝二人拱起手。 “望通报贵帮帮主,就说耿青拜会。” 两人看了看他,对着名字有些耳熟,又看了面前一身补服的青年打量几眼,留下句:“这里等着。”便转身进去通报,不久,随那通报的帮众回来的,还有一道熟悉的魁梧身形,见到门口的耿青,哈哈大笑迎了上去。 “贤弟怎的来了,进来进来,帮主正好还没用饭。” “那倒是来得巧。”耿青不忙跟他进去,而是指了指来的驴车,“窦兄,车里还有给高帮主的礼物,我可搬不动。” “还带了礼物?” 窦威疑惑的瞥了眼微笑的青年,出了院门过去车斗,两个大木匣,做工精致上面还特意刷了铜黄色的漆面,古朴而大气。 “你拿出手的定是好东西,来人,帮礼物搬进去。”说着,伸手请了耿青一道进去,庭院多花圃盆栽,少有凉亭楼阁,空旷的地方,是白岩铺砌的广场,立了数支兵器架、石锁等一应练武的器具。 周围巡视的帮众提着灯笼、锣鼓,挎着兵器走过附近,偶尔看来一眼,见到窦威领路,便转开视线,消失在长廊尽头。 一路过去,穿过花圃碎石铺砌的大道,延伸前方的一栋三层木楼,灯笼高挂檐下,高生早已得到通报,大马金刀的坐在首位,盯着手旁袅绕热气的茶盏,有些疑惑对方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帮主。” 远远的,窦威人还未走进门前,粗大的嗓门喊出话语就传了过来,“耿兄弟来了。”隐约又是一句:“帮主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耿青点点头,捏着袖口拍了拍袍子,便跨进了门槛,拱手施礼。 “耿青见过帮主。” “不用多礼。” 高生对于眼前的青年,还是满意的,懂变通,有急智,更难得是能他们走到一块去,他抬手侍女上了茶水,吩咐一旁站立的心腹,去后堂摆上宴席,转回视线,也不起身伸手邀耿青坐下。 “先坐下,等会儿就留下来与我一道用饭。” 耿青拱了拱手,礼貌的坐去一侧,对方不问他来干什么,自己只得先说,余光里,清茶热气腾腾,刚一落座,便又起身拱手道:“帮主,小的今夜过来,乃是感谢矿路那两成的红利,特意备了一份薄礼。” “嗯?” 高生目光越过青年,望去门外四个帮众,抬袖招了招手,让四人将两口木匣抬进来,嘭的两声沉闷落地。 “高帮主也知,小的在城中开了间铁匠铺,对锻造一事上,偶有心得,知帮主与高县尉俱是习武之人,武功高强不说,又都擅长刀法,于是在下便与铺里的铁匠买来上好的矿石,铸了这两把兵器。” 说着,耿青将木盖打开,揭去上面掩盖的绸缎,里面是两柄厚重的刀身,长四尺有余,刀背黑黝乌沉,锋口亮如白雪。 那边,高生本就习武之人,对于兵器更是爱不释手,当即起身快步过来,握去刀柄随手提了起来,颇有些沉,约莫数十斤重。 “好刀......” 指尖抚过缳首,那是狮兽张口吞吐刃身的形状,甚是威风,那森寒法光的锋口,摸到却是一些蜡,不由笑起来,心里知晓这是耿青为了这刀光彩照人,特意涂抹的。 也不点破,毕竟这刀的模样甚合他心意。 细看之下,由着‘狂狮’的字迹,刀柄还有他的名字,豪迈的捏紧刀柄就在大厅之中挥舞起来,厚重的刀身擦过空气,卷起‘呼呼’的风声呼啸,每一记劈开,势大力沉,划过的刀尖不慎触及一边椅子的扶手,便啪的一声,整张木椅被砸的四分五裂。 嗡~~ 刀尖斜斜悬去地面,隐隐还有嗡鸣,高生呼出一口气,看着碎裂一地的椅子,意气风发的一转刀锋,横在胸前,仿如爱人般轻轻拂过。 “好刀,好刀!若是再有上好的精铁锻造,那再好不过了。” 耿青小心的从外面进来,绕开地上碎裂的椅子,上前恭贺:“只要喜欢,小的往后四处搜罗精铁,重新再打造一把更好的。” 刀剑这种兵器对习武之人来说,少有抵抗力,更何况形状还是这般特别,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实不实用,带出去那也是足够威风,让人不敢小瞧。 “往后再说。” 高生捧着狂狮刀视线都未挪开过,旋即,又看了另外一把,除了缳首位置变成了虎头,名讳写的是高俊外,别无二致,赞赏的点了点头,将刀宝儿似得放去木匣装好,交给心腹带去他房里,便邀了耿青一起走去后堂用饭。 火光微微摇曳,侍女捧来灯罩笼了上去,门口七八名穿着长裙的清丽丫鬟,端着菜肴呈长列穿行过暖红的光芒,将盘中菜肴摆去桌上。 两人一落座,杯中已斟上了暗红的酒水,耿青看着颜色,俯身闻了闻,这不是葡萄酒吗? “这是托人从长安弄来的西域美酒,平日舍不得,今晚破例开上一壶。”高生些许因为得了这么一个兵器,心情甚是高兴,拉着耿青说了许多话,还询问了买卖上的事。 一时间,席间觥筹交错,耿青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一下。 “其实买卖平日里到处可见,有人因为一条鱼都有可能翻身,多留心身边即可,不过买卖再多,咱也不能做尽,总要留一些给旁人做,不然尽归了帮主兜里,市面上岂不是无人有钱可用?到时帮主赚的也越来越少。” 笑眯眯的说完,与对方敬了敬,先一步饮尽,葡萄酒那味让耿青喝不惯,尤其是这个年头的酒水,更觉得有股其他味儿。 “唔......你说的,似乎有点道理,泽枯则鱼竭。”高生笑着放下酒杯,这其中的道理到时一点就通,“身边俱是一帮卖弄武功的,有你这般聪慧练达的人在侧,当真能让人省心不少。” 对面,耿青从侍女手里拿过酒壶,熟练的给高生斟上。 “在下不过一些小聪明,真要说起来,我还羡慕贵帮一众英雄好汉,遇上危难之际,好歹能凭借身手了得杀他个来回,显得豪气冲天,酣畅淋漓。不像小的,手无缚鸡之力,说不得只能跪地求饶。” 守着的几个帮众嘴角都勾了勾,忍不住挺了挺胸膛,对里面那瘦瘦弱弱的青年大有好感。 哈哈! 屋里,高生对青年这番话笑的抚着浓须点头,又是几杯下去,谈性愈发浓了,加上不着痕迹的奉承,就算没有醉意,也有些酒劲上头,称呼都不知不觉改变。 “贤弟,与你一席谈话,真叫兄长舒坦,早些遇上你就好了。” “呵呵.....兄长哪里话,我那时还未开窍,糊里糊涂的,还是得了一场大病才好,这事啊,那时还刚好遇上窦兄收街响呢。” 那次的事,高生自然是知晓的,眼下从耿青口中添油加醋,用着趣味的口吻讲出,令他哈哈大笑不止。 “其实,要是早些开窍,说不得还真能早些遇上两位兄长,我也不会用过那般多的清贫日子。” 嘭! 宽大的手掌陡然拍响桌面,那边耿青停下话语,高生站起身来,脸上有些酒劲上头的微红,推开房门,叫来门口的守卫。 “去院里摆上贡桌香炉。” 回头看着愕然的青年,挥袖让他出来,“既然你我投缘,江湖儿女便不用那么婆婆妈妈,来,与我拜为生死兄弟!” “帮主.....这哪儿能成。” 耿青摆手推托,哪里犟的过对方力道,连拖带拽的拉到院子里,就见帮众将贡桌安放,摆上香炉祭品,一只大公鸡直接被斩下脑袋,血水淋去铺开的黄纸。 高生端了酒水,摸去衣袖,却摸了一口,叫旁边人递刀过来,耿青连忙上前,“帮主,那刀.....太大了,我看的瘆得慌,这里有这里有。” 说着,束手束脚的去摸胸口,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那边的高生没动,只是看着他拔出的匕首微蹙了眉头,还没细想,下一刻,耿青就从他手里先一步拿过酒碗。 “留着防身的,想不到今日还能拍上用场。” 匕首拔出鞘,按去掌心,闭着眼将脸偏开,咬牙使劲割了一下,顿时疼的呲牙咧嘴,将流出的血水落去盛有酒水的碗里。 一旁,皱眉的高生笑了起来,也不啰嗦,从他手里夺过匕首,按去掌心猛地一拉,半指长的伤口,随即也一同朝碗里淋去血水。 “来,你我今日投缘,往后也能相互相持,同生共死!”高生血淋淋的手捧起酒碗干了一口。 “往后相互相持,同生共死!” 耿青面色肃穆,接过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放下碗,重重拱手一拜:“弟,拜见兄长!” 两人相视片刻,一起笑出声来,高生让人拿了伤药、绷带过来止血,“今晚就不要走了,就连在为兄家里过夜,也有一件小礼物送给贤弟。” 偏了一下脑袋,之前大厅里的那位心腹人领会的过来,朝耿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耿先生,这边请。” “兄长,这是......” “休要担心,还怕兄长害你不成,跟着他去吧。” 看着耿青束手束脚的模样,笑吟吟的仍由旁人给他包扎手掌,渐渐人走远了,脸上笑容才收敛。 勾了勾手指,唤来一个手下,“派人告诉我兄长,耿青已经可以用了。” ....... 离开的方向,跟随前面人行走的青年,拽着那匕首在左手绷带上轻轻擦去血渍,跨国一道月牙门,檐角的灯笼光芒里。 擦拭的锋口,还有着半截铁锈。 ‘生死兄弟嘛,总要有一个死的。’ 轻轻的呢喃里,光芒照在耿青半张脸上,有着一丝微笑挂在嘴角。 第四十三章 含怒(求打赏、各种票) 夜深人静,偶有犬吠声从远处的阁楼传来,灯笼摇晃的光芒里,走在前面的金刀帮帮众,武艺该不低的,回头看去走过光芒,又没去黑暗里的身影。 “耿先生,刚才你说什么?” “没什么。” 转来的光芒,又映出耿青的面容,笑吟吟的过来,一边将手里的匕首插回鞘里,走到那人并肩的位置,一边往前走,“就是觉得兄长的宅院着实有些大,不像我家,小门小院,走两步一不小心便到了邻居家里。” “那不正好?” 耿青与自家帮主结拜,算得上自己人了,那人说笑两句,指着周围,“几年前这里还是有几家人住的,后来威胁一通,便搬走了,就一家不搬,后来将他家一把火烧了,那老家伙也硬气,死也不走,活活烧死在里面。可惜,我家帮主的兄长乃是县尉,就说了是老头自己纵的火,上一任的县令也不敢惹,案子就这么结了。” “不识时务,死了也该。”耿青朝那人指去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便跟上那人继续往前,走过一段长廊,不由好奇张望四周,不少房间少有灯光,黑漆漆的一片,路过有灯笼的檐下,却能看到黑暗里有不少巡视的身影走动。 “兄长这是要你带我去何处?” “先生跟来就知道了,就在前面不远。”声音里,那人从巡逻过来的几人手中拿了一盏灯笼提着,又过了一道拱门,来到一处偏院,抬起的灯笼照去,隐隐看出前方有座阁楼矗立。 吱~~ 门扇发出呻吟的推开,过堂漆黑,看不清里面,但去了楼梯往上面走,耿青隐隐约约能听到铁链摇晃的轻响。 像是知晓耿青的疑惑,走在前面的帮众挑起灯笼照了照旁边缕空雕花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铁链铜锁,“这里都是一些平日兄弟们用过了的劣货,也是要过几日贩去北面的,耿先生就不用看了。” 踏.....踏踏..... 脚步声走过楼道的木板,耿青跟在后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结合之前的听来的,自然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 贩卖人口啊......还是卖给外族....... 看来我阴你也不冤...... 上了第三层,前面领路的帮众停下脚步,将灯笼插去墙壁,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摸了其中一支,将铜锁打开,退到一侧,说道:“耿先生,就是这里了,里面有二十多个,样貌身材俱好,还是完璧之身,先生随意挑选,相中了,会有人带去厢房。” 说着,推开了房门,刹那的动静,惊起一片铁链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里面黑暗中晃响,耿青就算是上辈子也没经历过这场面,取下门口的灯笼,提着走了进去,一根根绷紧的链子扣在墙壁的铁环上,顺着往下,另一头是系在一只只往里黑暗里缩去的红肿脚踝上,女人紧张不安抽泣低吟。 空气里,还有一股恶臭弥漫。 灯笼抬起照了去过去,火光范围之中,一道道衣衫褴褛的身影缩在墙脚,感受到目光一个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惊恐的将脸往里偏去缩成一团,有些似乎在这里关的久了,神情麻木的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清耿青的身形后,或许饿的厉害,四肢趴在地上像狗一样拖着链子爬过来,捧起面前脏兮兮的陶碗向他讨食。 “我.....饿......求求你.......再给一点吃的......让我做什么都愿意......别关我了.......” 不用猜,耿青也知道这就是金刀帮掳来的女子,看着面前嘴唇干涸蜕皮的女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衣袖、胸口,倒是有半块之前在铺里没吃完的,放去那女子碗里。 顷刻,女子急忙伸手抓过塞进嘴里,匍匐在地上转过身,翘起屁股对向耿青,一边吃着,一边摇晃。 耿青余光瞥了一眼门口,伸手在摇晃的臀部拍响,“瘦巴巴的......没劲。”举步走去下一个,缩在那边,一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娇小身影看到灯笼光照来,抿着嘴唇缩的更紧了怯生生的,凌乱打结的发丝下,脏兮兮的脸蛋很瘦,但依稀能看出清丽的轮廓。 “就她吧。” 耿青不愿再看下去,随意指着这个女子朝门口的帮众说了声,便走了回去,朝对方拱了拱手,被引着去往距离这边不算远的厢房。 里间陈设简单,一张圆桌、书桌,木榻后面一扇侍女摇扇的屏风,仆人进来摆放了木桶,烧了热水来来回回几趟才算倒了小半,又勾了两桶凉水,这才试了试水温,沉默的提桶离开,无论耿青问他话,还是塞去小费,都没有理会,就像是聋哑之人。 房门关上,耿青脱去衣物,光溜溜的坐进大木桶,水渍哗的满了出来,洒去地缝排去了外面。 热气升腾,白茫茫的笼罩屏风后面,耿青舒坦的靠去桶边枕着脑袋,将一条毛巾打湿叠好放在脑门,感受着温热湿润将全身包裹,重重呼出一口气。 “果然什么年代,有钱人都是最舒服的......” 泡了一会儿,陡然外面响起脚步声,些许苍老的妇人嗓音在门外喊道:“耿先生,人送来了。” “我正......你们等等。” 耿青还没起身去拿挂在架上的衣袍,门扇就被打开,只听着脚步声进来,随后又退了出去将门扇重新阖上。 ‘人送来就走了?’ 蹲在桶里想着,耿青起身跨出来,抓了毛巾擦干,套上衣袍飞快走出,就见那边圆桌后面,一个少女怯生生的站在那,看到耿青的视线,害怕的垂下脸,身子止不住的发抖,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盯着桌上摆着的一些点心。 “想吃拿去吃吧。” 耿青轻声说了声,他倒不是真将要了这少女,只不过被人盯着,如果不那么做,容易被怀疑。 系着腰带坐去床边,少女依旧一动不动,便拿了一块松软的糕点,将少女的手抬了起来,塞去她手心。 触及的刹那,衣袖下,少女的手臂纤瘦的紧,就像没肉一样,耿青将油灯挪过来,对方扎起的发髻下,少女皮肤细细嫩嫩,面容消瘦,就剩那对眸子看着手里的糕点,才有一丝生气。 “等会儿,可能要委屈一下你。”耿青凑近了,在她耳旁轻声道:“放心,我不碰你其他,只需要卖力叫上几声。” 少女捧着糕点沉默的点点头,兴许面前的青年给她感觉不一样,慢慢抬起消瘦而清秀的脸庞,声音有些结结巴巴。 “那......那我还能吃吗?” ...... 明亮的火光透着窗棂照去外面黑夜,庭院老树沙沙的轻响里,半晌,那边房里隐隐约约才传出嗯嗯......啊啊.....像是女子抽泣的低吟。 角落有着几双视线偷偷望着那边的窗棂,侧着耳朵,似乎在倾听什么,交头接耳的低声说着话 “听动静,那位耿先生,似乎不得劲儿啊。” “看他瘦瘦弱弱,以为像你这般粗壮,是个女人怕了。” “别说,再听听。” ....... 窗棂里,耿青望着外面回头,看着少女拿着糕点塞的嘴里鼓鼓囊囊,使劲的咀嚼吞下,嘴里支支吾吾乱叫一通,见到青年望来,连忙放下手里的吃食,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怯生生的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就是有些真实......” 耿青过去,绕到少女身后的刹那,陡然一把拉起对方推去桌前翘起了屁股,撩起一截裙摆,说了句,“得罪了!” 手掌‘啪’的扇在了上面。 “啊——” 凄厉的惨叫顿时冲出女子口中,响彻外面庭院,躲在角落的几人这才暗自点了点头,放心的转身离开。 啪! 啪啪啪—— 有着节奏的皮肉撞击声连绵不绝,少女清脆的叫声听得周围巡视的喽啰心里都荡漾起来,直到许久,声音才停下。 屋里,耿青满头大汗坐去床沿,不停的揉着手臂和掌心,那边桌前的少女捂着后裙遮掩的屁股,脸红的快滴出水来,眼睛泛着一层水汽般看着男子。 “趴去榻上睡里面。” 耿青挥了挥手,累的不想多说什么,吹熄了灯火,合衣躺去旁边,也不管旁边的少女,疲惫的陷入睡梦里。 翌日一早,青冥冥的天色里,耿青便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将搭在胸口、大腿上的胳膊、小腿搬开,便下了木榻,清洗了一把脸。 “耿先生,你醒了?” 外面守着的人,似乎听到动静,在窗外问了一句,耿青挂上毛巾最后看了眼裹着被子还在熟睡的少女,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等会儿你跟我兄长说上一声,这个姑娘,往后就留下吧。” “是,那耿先生可先去用膳?” “不用,我还要去衙门点卯,改日再过来拜会兄长。” 朝那人摆了摆手,耿青整理补服,系紧腰带,让一人带路,穿过了侧院,回到前院,叫醒了在门房那屋还在睡觉的大春,架着驴车驶离金刀帮驻地,返回衙门的途中,天色还未大亮,行人稀少,挥着鞭子的大春嘴里还在吆喝,陡然一声破空疾响,啪的打在车架。 一颗石子翻滚落去耿青脚边,顺着飞来的方向,不远处的巷口,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那里,挽着发髻,武人打扮的唐宝儿握着腰间刀柄,正怒目而视。 “耿青,你跟那金刀帮的人勾结!” 想来矿路的买卖,和耿青出入金刀帮被她看到了。 第四十四章 人行无度 “大春,前面停下。” 青冥色的长街,行驶而来的驴车缓缓降下速度,停在街边,耿青听着女子质问的话语,眼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微微挂着微笑从车斗下来。 “还真够巧的。” 笑呵呵的下来,习惯的托袖拱了拱手,“不去谋划你们的行刺,跑到这里专门在这里等在下?” 昏暗的巷子里,隐约还有两三道人影,看轮廓该是男子的,巷口的女子下意识的用身子将后面的三人遮了遮,双眸瞪着面前微笑的青年。 “我问你,矿路上做的买卖,是不是都被金刀帮拿去了?” 耿青点了点头。 “对,让他们拿走了。” “你!” “别用这个眼神看我。” 耿青摆了摆手,转身让大春将车斗的矮凳拿来放到女子面前,掀了掀袍摆便坐下:“人要懂的变通,之前跟你说过,难道真要带着一帮村人跟一帮杀人不眨眼的帮派火并?就算加上你们四个一块儿都不够人家杀的。” “助纣为虐!” “别急那么下定论。”待她说出这句,耿青依旧笑眯眯,抬了抬手打断女子接下来的话,“不过有一点你该知道,我这人从不吃亏,对了,你还想行刺吧,给你们一个机会。” 原本巷内三个汉子见这人搬了矮凳坐在巷口,一副私塾先生教训学生的口吻有些不爽,正要出来,听到机会二字,顿时停下脚步,想要出口的话语硬生生憋回肚里,安静的等着他下。 “有些事情,在下无法保证,但最少两日,多则十余日,你们的事就有转机,好好用这段空闲时间,养精蓄锐、多做一些准备。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多说下去就不好了。” 天色渐渐放亮,街道有了人声,耿青起身拿起凳子放去车斗,唐宝儿一时间被他几句话弄的有些迷糊,见他要走,连忙追上两步。 “你在金刀帮过夜.......你到底要做什么?两日或十余日就有转机?” 翻上车斗坐下的耿青沉默了片刻,叫大春赶车离开,缓缓转动驶离的车辕上,青年的声音低缓的传去巷子四人那里。 “天行无度,世事无常,能信最好,不信也无妨,因为这事你们做了这么久,还没成果,可想而知,呵呵.......” 辕车远去尽头,剩下唐宝儿哑口无言的愣在原地,到的反应过来,气得直跺脚,被身后三人劝住退回了巷里。 其实她倒不是特意在这里守着,而是与门中长辈前来观察地形,寻找合适的设伏地点,天快亮时,便看到了耿青坐着驴车从金刀帮驻地出来,加上之前耳闻的一些事,这才现身质问。 吱嘎吱嘎远去的车辕声,耿青双手枕在车斗两边随着车身摇摇晃晃,笑容却是更盛,激将的法子,对那位唐姑娘真是有用啊。 “大柱,咱们跟金刀帮走的这么近,村里人会不会不喜我们?最近大伙见到你都不说话了。” 大春赶着青驴回头时,瞥去后面的余光之中,枕着车斗边沿的青年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街景,微笑的脸上微微眯了眯眼睛。 “很快他们就会明白的。” ....... 阳光破开云隙,洒满了大街小巷,出门的街邻相互打起招呼,取水洗漱,城中渐渐升起的嘈杂里,唐宝儿沉默的跟着三位叔伯,到的人少的地方,她抬了抬脸。 “八叔、九叔,他说的话,我觉得可信。” 前面走动的三人心里多少也在斟酌这件事,毕竟对那青年多少有些了解,但完全依照别人那般来做,又有些不甘。 “此人既然这么说,定有原因,但我只信一半。”林来恩瞥了眼远处拐角几个围着井边打水的妇人,压低了嗓音:“何况,我等事先已计划,掌门遣来书信,朝廷的天使正朝这边赶来,要在途中将其击杀,造成混乱,而这边想来衙门也已经知晓天使即将到达的消息,那高贼定然加紧将矿场做出门面功夫,到时我们只需狭窄地段伏击,定会有奇效。” 语气充满了肯定。 而就在四人商议如何除掉高俊的话语里,已经有人想着退路了。 快至衙门的驴车上,大春打了一个哈欠,继续着刚才的话头,“很快?那是多快?不只是那唐姑娘看不懂,我天天跟在你身边都不知道你想什么?” 呵呵...... 耿青转回头来,口中有着轻笑:“我在想,上到了台面,往后怎么才能安稳的下来,不然会有很多麻烦。” 喃喃的话语听得大春脑袋更迷糊了,赶紧甩了一下鞭子在空气里啪的抽响,驱着青驴加快了速度。 此后的一两日,飞狐县依旧如往常热闹,风平浪静没有任何事发生,耿青跟着衙门里的吏做事,勤快的像一个学生,或留在铁匠铺捣鼓一些连王铁匠也看不懂的东西。 偶尔安敬思也会过来,看看他的兵器锻的如何,之后,便拉着耿青发些恼骚,便匆匆离去。 至于大春,跟张寡妇走的太近,村里隐隐起了风言风语,村人看他的眼神也变得古怪。 第二日下午,熙熙攘攘的集市间,一支二十人的马队出了城门,高俊领着心腹亲随在城西郊野转了转,沿着过往的行商向南而下去往矿场。 “天使将进飞狐,工期必须抓紧,要不是高生今日忽然传来书信,说身子抱恙不能前来,他倒是可常驻那边几日!” 他看着平坦的矿路延绵而行的商队,寻着一些话头跟身边的心腹说时,话语陡然停下,高俊耳朵动了动,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不同的声音。 望去前方的视野之中,密林分布两侧,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悄然压草延伸,几道蹲伏的身影透过茂密的草丛缝隙,盯着下方缓缓而来的骑队,捏紧了手中兵器。 有着压抑的声音在草间传开。 “来了。” “看来等不到那耿青说的时日,宝儿,收起那耿青说的猜测......” “别慌,等高贼再过来些许!” “等等,有马蹄声!” 有人忽然轻说了一声,指去马队来时的方向。 下方。 遮掩交叠的树枝抚动,高俊骑在他的那匹战马背上,循着风里不同的声响,转去目光看向密林的刹那,马蹄声骤然响起,一个金刀帮帮众正骑马由远而近冲来,挥鞭大喊。 “县尉!!” “高生的手下......难道有急事寻我?” 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勒住马匹,片刻,追来的骑士已经过来了。 ....... “怎么回事?”“那人好像不是衙门中人。”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禀报?” 密林草丛里压抑的话语悄然流转,四道目光之中,那金刀帮帮众骑马飞奔而至,就那么在马背上拱手说了什么。 高俊脸色狂变,一勒缰绳,调转过马头,一夹马腹,暴喝:“走,跟我回去!” 左右心腹纷纷一抖缰绳,跟着他狂奔起来,落下的马蹄顿时炸响林间地面,转眼消失在来时的方向。 沙沙沙...... 茂盛的草木走出四道身形,有人狠狠踹了脚下的石头,砸在前面的树杆,咬牙切齿:“难道走漏风声?” “事情发生的古怪,若是走漏风声,肯定派人搜山。” “今天刚好第二日下午......”边上的唐宝儿忽然开了口,看去城池的方向,喃喃的嚅着双唇:“......他说少则两日......刚刚好两日。” 周围,顿时鸦雀无声,三个男人面面相觑,再望去飞狐县城,脑中浮起那日坐在巷口微笑的身影,脸上顿时显出惊骇。 “两日前......他已经算到今日有事发生?” “去.....去城里打听......” 四人擎了兵器匆忙出了山林,赶往城池的方向,阳光斜去云端,倾泻招展的铁字旗幡,安敬思蹲在青年面前,看着他耍弄一把匕首已经许久了。 “想事?” “算是吧。” 耿青耍着手里的那般半截锈迹斑斑的匕首,瞅着一脸不解的安敬思,笑了笑:“算是在想,这城里最近太安静了,说不得要发生大事。” 不久,金刀帮帮主忽然病倒的消息,在城里传开。 第四十五章 猫哭耗子(求票求打赏) “你笑什么?” 阳光照着后院老树,蝉声阵阵恼人,树下一坐一蹲的两人,热气袅绕杯口,抛在手中的人手中的匕首,随后被对面安敬思夺了去。 “本司兵巴不得城里能太平十天半月,耿兄倒好,巴望出点事。” “那样,你就不用成天无事就往这里跑。” “说起来,你也在衙门当差成天蹲在自家铁匠铺里,是否有些理亏?” 两人沉默了一下,随后默契的笑了起来,耿青刚才的话,自然意有所指,只是不能明说,毕竟破伤风这种无症状感染不好辨别,他也不敢保证,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拖过潜伏期,如果有消息传出,那就基本可以确定了。 耿青插回匕首,看着露在鞘外的柄首,慢慢抬起脸来,“之前你对高县尉还有金刀帮颇有微” 听到这话,安敬思脸上笑容渐冷,捏起了拳头不着痕迹的压在膝上,将脸偏开。 “耿兄想说,我对他二人颇有微词?岂止颇有微词,恨不得将他俩当街打死。别说你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耿青脸上没有任何神色。 “你!” 安敬思被呛的语塞,愣了片刻,从地上起来,他压抑着嗓音,“那高俊说是县尉,简直连人都不配,相貌看似冷漠、肃穆,实则好色贪财贪名,悉数占全,只不过在外人面前才装作这般?” 耿青擦了擦柄首,这次才完全塞回袖里,想笑又觉得气氛不合适,便神色的认真的看过去:“他半夜给你送女人了?” “你怎么知道?”对面的安敬思多少惊了下,转念一想,这位耿兄虽从未读过书,不识几个字,可算计的本事是有的,他脸色不免有些恭敬,点了点头。 “两年前,我刚来飞狐县任司兵,他便着人深夜送来一个被捆缚的女子,耿兄不知,那女子是我在街上多看了一眼后来慢慢打听才知,这人喜欢欺负良家,还时常扮作马匪劫掠飞狐县外面的商旅,若发现对方车队有相貌稍好的女子,就直接抓走,旁人敢拦,便将人杀了。” “没人往州郡告发?”青年皱起眉头,随后舒展开,便将话语停下,大抵也能猜出,这些告发的书涵根本走不出飞狐地界,若是普通百姓,或商贩,就算到了郡治,想要见刺史、知州这些大官儿,怕也是无法。 呵呵。 安敬思笑了笑,目光有些冰冷:“告发?没确实的证据,谁能做?他那么做,金刀帮的人也跟着沾光,明目张胆的绑外来人放到帮里宣淫,好几次我差点就想杀了他,那次去他府里原本打算就要动手,怎料却碰上一个刺客,二话不说就朝我打来” 他说到这里,语气顿了顿,正要继续,大春从外面急急忙忙的回来。 “出事了。” 穿过铺里,过了后堂的门槛,手上就开始比划,指着外面就扯开嗓门:“大柱,外面都在传那个金刀帮帮主忽然病倒了。” 安敬思愕然的看去面前的青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你这嘴开光了?’的话到了嘴边似乎又说不出口,只得下意识问去大春:“真的?” “那还有假大柱,你要做甚?” 正说间,两人目光里,坐在那的耿青忽然起身,双手拍了拍袍上灰尘,笑眯眯的走去屋里寻了钱袋出来,丢给大春,“相熟之人得病,总得去探望一番才是,跟我出去买些礼品。” 说着朝安敬思拱了拱手,便一同出门,不过前者跟金刀帮帮主并不算熟,没有打算去的意思,翻身上了马背就告辞回了衙门。 此时外面关于高生忽然病倒的消息,早就在城里飞快的传播,安静的县城渐渐喧闹起来,但碍于县尉的威慑,不敢摆在明面上传。 “这怕是恶事做多,遭报应了。” “可不是,他俩兄弟威风八面,到处欺负人,老天爷估计早就看不过眼了。” “小声点小声点,莫要让金刀帮的人听到了。” 茶肆伙计端了茶水摆去桌面,小声提醒两个说话的文人,转过身又去了下一桌,哀求他们说话注意一些。 “哼,你们怕,老子走单帮的却不怕,欺男霸女之辈,岂能当得了江湖义气。” 一个绿林侠客拍响桌面,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楼上有金刀帮的人下来,本能的去拿靠在桌脚的兵器,与对方对视起来,不久,呯呯呯的打了起来,掀桌砸椅,茶水、糕点飞溅,顿时一片狼藉。 大街小巷,茶肆、酒楼,多是一些这样三五成群的圈子,耿青买了些许酒水、补血的药材,听了会儿碎碎叨叨的市井之言,便让大春驴车加快速度赶去金刀帮驻地。 “大春,旁边停靠。” 距离院门十多丈,耿青陡然叫住大春将车停下来,在对方疑惑的目光里,下了车斗,几步距离之间来回跑动数十下,累的开始喘气粗气,泌出一层汗渍时,赶紧沾了沾口水涂抹去眼角,手脚麻利的从车斗翻出买来的礼品匆匆跑去那边院门。 “大柱,你跑什么。” “不快点,口水要干了。”耿青回头朝他说了一句时,人已经走上石阶,守门的金刀帮喽啰,神色比往日严肃许多,不过他们是知道的慌慌张张跑来的人是谁,纷纷抱拳:“见过耿先生。” “我兄长在哪儿?” “回耿先生,在后院歇着,县尉也在。”这是帮主的结义兄弟,几人自然不会阻拦,其中还有人先一步进去在前面领路,途中遇上家中管事,将礼物一并给了对方。 “听闻我兄长忽然患疾卧床,火急火燎赶来,路上没时间去挑些礼品,望不要嫌弃。” 那边,管事的看着手里的礼品,多是一些补血祛瘀,甚至还有酒水一类,大抵明白村中人没见过多少世面胡买一气,不过能有此心,倒是让老头连连拱手道谢。 “耿先生说哪里话,您快快里面请,这就着人带路。” “有劳了,抓药的时候,听郎中说,忽然病倒多半气血不足,或疲累所致,到时候望管事多给兄长准备一些滋补血气、活络筋骨的药,膳食里添些许酒水也不错。” 耿青话语诚恳,丝毫没有作假,加上喘着粗气、满脸汗渍令得管事大为感动,也不多疑,叫过身边随行的丫鬟:“领耿先生去后院!” 远去前院、水榭,架在水上的长廊后方,戒备森严的后院当中,某间房里,阳光正钻进窗隙,苦涩的药味在空气里弥漫,高俊捏着拳头站在榻前,神色从未有过的严肃。 “郎中检查过了?” “检查过了,体内无毒” 盛着苦药的瓷碗被侍女放去床头阁柜,靠着床头的身影四肢僵硬,让侍女不停的揉捏,虚弱的开口说话,一连串口水牵着丝滑落嘴角,脸上露出苦笑,“伤口都愈合了,怎的有中毒迹象,喝的酒水也是家中的,一并都验过了,都没有下毒。” “家里仆人呢?” “都没有换过,应该不是耿青”想到曾经兄长高俊一段时间在家中被行刺,高生顿时激动起来,坚硬的转了转脖子,咬牙切齿的低吼: “可能是之前那批刺客,他们行刺兄长不成,便将注意打到了我身上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只是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 榻前,高俊皱紧了浓眉,负起手来回走动,看到弟弟激动的模样,呵斥了声:“激动做甚,这事我会加派人手找寻清楚,顺道寻更好的郎中再给你瞧病,以你一身武功,铁打的身子,不可能连这点毒都应付不了哎哎,你还笑,看来你病也不是很重。” “兄长!” 高生让侍女擦去他嘴边口水,一脸苦笑的摇摇头,“我哪里愿意笑,是实在控制不住也不知怎的,一说起话,就很容易激动,有时候,呼吸也很困难,昨日睡觉,差点没吸进气憋死。” “你这病真有点邪门。” 疑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外面响起一道柔和的女声:“启禀县尉,耿先生来探望主家。” 榻前两人对视一眼,高俊偏头朝阖上的门扇说了声:“让他进来。” 片刻,丫鬟推开门扇,退到一侧,耿青提着袍摆气喘吁吁的进来,双目微红有着湿痕,朝一旁的高俊拱手行了一礼,便快步走到榻前,蹲身握去高生的手,声线隐隐有些哽咽,唤了声。 “兄长!” “呵呵贤弟你哭什么,为兄就是病了,哪有人不生病的。”高生被他握着手,看着面前青年发丝被汗水粘在脸颊,看得出是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心里也是有些感动,另只手僵硬的伸去在耿青手背轻轻拍了几下。 “你能过来,兄长就知足了,没事,过几日便好,到时家中摆上宴席,还像两日前那般痛快吃喝!好了,快起来。” 那边,高俊不喜哭哭啼啼,可也不好训斥,抿了抿双唇:“起来吧。” 耿青吸了吸鼻子,抬袖擦去眼角,才从地上站起来。 “今日在铺里听到外面传兄长忽然病倒,这才急匆匆赶过来,不然为弟都还不知晓,兄长这是何苦瞒着,让为弟担心。” 言罢,耿青坐到床沿,拿了柜上的瓷碗,舀了一勺汤药吹吹。 “今日,我便不走了,留在这里侍候兄长。” ‘呵呵哈哈哈’高生靠在床头看着悲伤的青年,轻轻笑出声来,摇了会儿头,“够了,够了,有贤弟这番话,为兄便就知足,混迹江湖日久,想不到还能碰上一个情真意切的结义兄弟贤弟啊最近几日为兄抱恙怕是不能理帮中事物,你聪慧能干,不妨这几日多帮衬帮衬。” 高生也并非什么天真之人,江湖混的越久,越不会轻易相信一个人。眼下能这般做,也是拉对方进来打些下手,利用一番,顺道看看对方做事的能力。 “这我怕不会,兄长也知,我大字都不识两个,最近在衙门里才刚学会写自己名字。” “无妨,你只需出出主意,或带我命令行事就行。” “那我便为兄长分忧。” 耿青犹豫了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之后又聊了些许,将汤药喂完,这才告辞出去,高俊与榻上的兄弟相互看了看,后者虚弱的点下头。 “兄长,去敲打一番吧,省得做事没有顾忌。” 高俊转身跟着走了出去,看着候在外面的耿青,满意的点下头,一掀披风走去了前面。 “一起走走吧。” 一人高大魁梧,身形伟岸,旁边耿青消瘦修长,像陪同的军师跟在一侧,随意聊了些家常的话语。 迎面,家中管事领了两个丫鬟过来,手中托盘,都是药膳羹汤一类的补品,高俊看了眼,继续前行,话语冷冰冰的说了句:“接手帮中事物,并非那般轻松,有些东西,还要多看看。” 耿青余光瞥着离开的管事和丫鬟,拱手低头:“是。” “帮中的事物,看到什么也不用惊慌,按着我和高帮主的命令” 诉说的话语声里,穿过走廊推门而去的房舍之中,丫鬟将托盘放去桌上,将一碗莲子红枣汤用勺子舀来舀去的吹散热气。 随即,坐去床沿,另一个丫鬟将高生搀扶坐起时,老管事躬着身子小步上前,笑嘻嘻的道:“主家,该喝些补药,说不得你是气血亏损所致,喝了就好了。” “嗯。” 高生张口喝下勺中的羹汤,咂了咂嘴,皱起眉头:“味道怎么怪怪的。” “是酒。” 管事笑容满面,指了指丫鬟手里的碗,“加了一些酒进去,活络筋骨血脉。” “原来如此。”高生也不疑,这管事跟随他十余年,是家中最为放心的人,就是喜欢弄一些偏方。 ‘偏方就偏方吧,生病后,才知人情冷暖啊。’ 想着,又接连喝了几口,喝完后擦了擦嘴,靠去床头,脸色忽然变了变,手脚止不住的痉挛抽搐 外面,还在说话的两人里,高俊那句:“按着我和高帮主的命令行事便可,不要有多余想法。” 话语刚一落下,后方陡然响起一声瓷碗呯的打碎声响,高俊心有灵犀般回头,远处,房门口,一个丫鬟惊慌冲出,手脚无力的跪去地上,哭喊出来。 “帮帮主不行了。” 下一刻。 屋里,响起一声:“啊——”的凄厉惨叫,响彻后院,又戛然而止,顷刻,像是老管事的嚎啕大哭。 “高生!” 高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陡然暴喝,拔腿就往那边狂奔。停留原地的耿青,勾了勾唇角,随后又平复,脸上泛起惊惶急忙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就见穿着亵衣的汉子歪斜趴在床沿,一只手垂在了地上,旁边还有打翻的药碗,高俊冲去将他翻起,人早已没了呼吸。 耿青眯了眯眼,瞄去一脸死灰的脸庞,随即,泛起‘悲伤’扑了过去,捶胸顿足哭出声来。 “兄长啊你怎的就去了!!” 第四十六章 收尾 “胡饼,洒了芝麻的烤胡饼——” “借过借过,小心撞着!” “那般俊朗的客官,要不要进小店品品新菜,保管你满意!” 长街人声沸腾,行人过往,张罗桌椅的小贩,举着出锅的饼子高声叫卖,结伴而行的妇人驻足店铺,看着架上铺开的一段段布匹,想着自家丈夫的身形,抿嘴笑了起来;些许胡音漫漫远在街头,上了年岁的胡姬卖力的晃动腰肢,引来旁人的目光,捧着钱盒的胡商耷拉眼皮,打了长长的哈欠。 单手撑着下巴,下一刻就被人撞了一下,叫嚷‘借过’的身影快步走去街边,汇合等候的同伴,周围嘈杂里,小声低语,不时指去后方的街道。 “刚刚你们猜我打听了什么?” “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快些说!” “那个高帮主死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哎哟,这可是大事了。” “就咱几个说说,可千万别去凑热闹走了走了,去红楼那边逛逛听说来了一批水灵灵的小姑娘。” 交头接耳的几人嘀咕着与迎面而来的一男一女错开,男子回头看了眼几人背影,转回来,轻声道。 “高生死了刚才都听到了?” 绕过一个卖糖葫芦的货郎,唐宝儿抿着嘴唇悄然点了下头,此时她已经换了身行头,发髻高高挽上,缠了一圈粗糙的麻布,脸上也多油渍,看上去就像三十来岁妇人。 “应该是真的,那天他说的话,今天便应验了就算他说他能当皇帝,我都信。” 陈数九嘴角抽了抽,身旁这女子这番话太过危险,若是被掌门听了去,怕是要受责罚的。 “不说了,就当是卧龙再世,咱们也先过去看个清楚。” 穿过扰扰嚷嚷的长街,往北而行,家乐坊背后,便是金刀帮的驻地,那边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去,很容易就能寻着。 相隔一条街,路边已聚集了不少人,茶肆、酒楼宾客满朋,品茶喝酒小声说着什么,眼睛不是瞥去远处高耸的院门,两头石狮前,‘奠’字的白纸灯笼高挂,漆红大门上贴上了白色的封条,不少远来的马车缓缓驶来停靠。 随行的仆人递上名帖后,便搀扶衣着华丽的人下来进去里面,黄纸燃尽的熏味钻入口鼻,看着满院的缟素、白幡,沉着脸走去后堂在火盆前烧上几张钱纸,便与几个同样衣着奢华的中年男子拱手,沉着的表情化作笑容,说笑起来。 “李兄,那日县衙一别,又有些时日不见了。” 方脸的男人笑着拱手还礼:“那等会儿出去,再与王兄弟寻家酒楼喝酒说话,眼下我等这般说笑,怕有些不妥,县尉怪罪下来,咱几家可得罪不起。” “呼~~也对也对,这老天爷真是怪啊,高帮主武艺高强,说得病就得病,说离世,就片刻间的事,唉~~” “谁说不是,昨日我还念叨,来高帮主这里讨碗茶水喝喝,今日人就不在了。” “对了,高县尉眼下在里面?” “怎的不在,不过来的时候,听帮里有人说,还有一个帮主结义的兄弟也在,你我都认识的。” “谁?” “就是那耿青!” 嘶~~ 有人咧嘴呲牙吸了口气,下意识的望去后院的方向,“怎么哪儿都有这家伙。”顺着友人的视线,招魂幡在风里摇曳,隐隐传来哭声的后院,烟气袅绕,大量的黄纸随风卷去半空,有的丢去火盆化为灰烬弥漫飘飞。 耿青系着麻绳,眼眶红红的烧去手里最后一张钱纸,朝着内堂停放的灵柩躬身拜了拜,捏着袖口擦了擦眼角,哽咽的吸着气,走去披麻戴孝的一个美貌妇人,乃是高生的妻子,原本早在几年前就死了,这是他在前年新娶进门的。 “大嫂心里放开些,莫要怄气,小心伤了身子。”他吸了吸气,从梨花带雨的妇人俏脸上挪开,看着贡桌立着的灵位,“我与兄长虽是结义,可待我如亲人,这份情谊,耿青不敢忘怀,大嫂日后若有遇上难处,大可遣人知会一声,即便倾尽所有亦帮衬嫂嫂。” 说到动静处,带起了哽咽的哭腔,摇曳的火光照在俊俏的妇人脸上,她也不过双十之数,听到丈夫的结义兄弟如此,感同身受般,眼泪滚落眼角,捏着手帕捂去嘴边跟着又哭了出来。 这耿青 与吊唁的宾客还礼回过身来的高俊,看着神色哀伤的背影,心里多少有些纠结,向来不喜轻易相信任何人,可亲兄弟的身后事,眼前这个青年忙前忙后的帮忙操持,痛哭流涕,就像真的死了亲人一般。 难道他真当将高生当做兄长了? 钱纸燃烧,灰屑飞舞,沾去官袍,陷入思绪中的高俊沉下气来,他心里虽然伤感,但并不流于表面,对于面前的耿青,咧开嘴笑了笑,慢慢过去将他叫了起来,一起往外走。 “既然你是高生的兄弟,便是我的兄弟。” 高俊一身官袍,豪迈魁梧,耿青身材修长,身着补服、黑靴,结伴走出后堂,稍慢半个脚步走在后院花径间,仿如商谈公事。 “家里缺什么只管跟为兄开口,之前你瞧上的那位姑娘,是外面掳来的,是个燕赵之地的女子,在床上该是野的很吧?喜欢,改日我遣人给你送去。” 耿青擦着眼角,声音还有些抽气,摇了摇头:“县尉说笑了,如今兄长刚亡,我岂能做这种事。余下的时间,就想将兄长送葬入土,也算全了结义之情。” “你这番话,为兄也听到心坎里了。”高俊负着双手,侧过脸来,赞赏的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方才转回去,看着前面蜿蜒小径,“之前卧房当中的话,你继续照着做下去,往后这金刀帮,有你一半!” “这” 耿青脸上一怔,犹豫了片刻,后退半步朝前面停下脚步回头看来的身形,躬身拱起手。 “兄长既然嘱托,青在所不辞!” “好!哈哈哈——”高俊一手打去青年肩头拍了拍,顺势揽住他,一起往回走,豪迈的笑出声。 “明日子时,你去城外等候一支出城的车队,领着他们做事,至于去哪儿,里面自有人知晓路。” 压低了嗓音在耿青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点头应下,便随着高俊回到后堂操持繁重的丧事礼仪。 下午天光将暗,斜斜的日头里,耿青准备起身告辞。 “为兄送你。”高俊也是一脸疲惫,送他到了门口看着回身拱手一番的青年,上了驴车驶离,他目光才又严肃起来。 他与高生喝的同一壶酒没有下毒的迹象还亲手操办丧事应该不是他,可高生的死,却处处透着蹊跷。 难道真是那帮刺客? 高俊皱紧了眉头,好一阵才转身回去了院内走去。 远去的街道尽头,驴车上悲伤的神色收敛,耿青脸色恢复如常,只是抿着嘴唇一直沉默,回到铁匠铺,叫了大春和王师傅跟上来。 “这里两封信,一封交给安司兵,一封拿去城外东南一处破庙。记着,别让金刀帮的人注意到你们。” 回到里屋,拿了毛笔、磨好墨子,笔尖唰唰的写下一些字迹,折叠好分别交给二人,不久,两人怀揣信函一前一后分别出了铺子。 ‘该是收尾了。’ 耿青抬起脸,敞开的窗棂外,天光渐暗,外面长街喧闹如白昼。 第四十七章 春尾好时节 金刀帮帮主得病离世的消息,第二日已经在城中传开,早早听闻消息的百姓分开两侧,看着街道尽头,黄纸洒去半空,纷纷扬扬飘落而下。 青冥的天色里,高举的缟素白幡的队伍朝这边过来,有着棺椁的灵柩被浩浩荡荡的金刀帮帮众抬着走在中间,踩着一地纸钱往前缓缓而行,披麻戴孝的美妇扶着棺椁嚎啕大哭。 这年头越是哭的惨烈,死者越是受到尊敬和风格,若连哭声都没有,便在方圆数十里沦为笑柄。 看热闹的人群当中,也有不少刚从外面回来的,或来飞狐县一两日的商旅,见到这种场面,一个裹羊皮袄的汉子忍不住问去旁人城中发生了何事?这是谁家死人了。 “你不知道?金刀帮帮主死了,昨日突然暴毙。” “刚来飞狐县有些耳闻,想不到竟死了,也不对,昨日死了,今日就下葬?” “哎,这都什么月份了,停几日怕是要臭了。” 谢过了那人解惑,汉子带着皮帽转身回到酒楼,二楼上有着两男一女看着洒去黄纸的队伍远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站在中间的女子一身素色衣裙,裙摆下是浅红色的绣鞋,双腿修长并拢着,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飘过来的几片黄纸,片刻,就被身旁两个男人挥手打开。 不久,脚步声蔓延上来,踏上楼梯的汉子摘下帽子,不动声色的坐去一桌,那边观望外面的两个男子也跟着坐过来,低声交谈起什么,隐约间似乎有‘消息准确’‘那人应该信得过。’‘试上一试也无妨’的话语。 窃窃私语的话语声里,站在栅栏前的女子负着手,掌心里捏着一张信纸撕下来的纸条,拿过眼前看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揉成了一团。 目光望去的方向,晨阳落在她脸上唇角弧起一丝笑,裙摆轻快飞洒,转身走去三个男人那边,将纸团拍在了上面,嘴角的弧度化作了得意的笑容。 外面街道,送葬的队伍远去,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离散开来,往北的方向,长长的队伍已出了城门,下葬的地方距离飞狐县十里左右,是高俊请了高人连夜选好的位置,这般匆忙,却并非外面说的天热,而是希望自己的亲兄弟,身子能干干净净的下葬。 那边道士唱诵、家眷哭泣的声音里,他走去守在灵柩的青年旁边,望着繁复的下葬礼节,轻声的说了一句。 “今夜子时,就在此处等候。” “是。” 耿青轻启了下双唇,简单的回答。 然后,高俊拍了拍肩头,错开走了回去,今日送葬有不少城中其他大户,也有衙门中的同僚,自然要上去一一拱手、招呼。 “今日我弟下葬,有劳诸位相送,待返回家中,再摆宴款待!” 拱手还礼的宾客里,安敬思脸上表情如常,劝说了两句保重之类的话语,目光偏去那边灵柩旁的背影,青年背负双手,耷拉着眼帘,像是疲惫不堪。 不久,棺椁在道士的引导下,缓缓放入墓穴,之后填土、立碑,烧了钱纸、白幡,众人这才返回城中。 金刀帮驻地也在丧事结束,撤下了缟素、白幡,摆上几十桌宴席,周围人影来往,觥筹交错,喝酒划拳、谈论买卖,显得热闹而祥和。 “嫂嫂吃点东西吧,往后家里还需你撑着。” 耿青从丫鬟手里端了一些吃食放去桌上,随后退了出去,前院喧闹的声音还在传来,耿青穿过昏暗的廊道,几个巡逻的喽啰见到他时,纷纷退去两侧,将道路让开,恭敬的唤了声:“耿先生。” 在金刀帮,他的位子已经明显超过了许多人,就连帮里的老人窦威,也不一定能比得上,一来,是帮主的结义兄弟;二来,又得高县尉看重引为心腹;三,则是帮主身后事亲手操持,办的井井有条,几乎帮会中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对他多少已经认同了。 来到前院,区别开来的十几桌金刀帮骨干、帮众一一起身,端起手中酒水齐齐唤了一声,便仰头一口喝干。 另外一边的十来桌城中大户人家的家主或有事不能来,让家中掌柜、管事过来,看到这一幕,原本嘴里有些微词的人,咂咂嘴不敢多说什么。 “兄长身后事,诸位出力不少,也都渴了累了,就放开了的吃喝。” 耿青朝他们拱了拱手,礼数周全,令那边城中大户挑不出毛病,随后摆着袖子走去内堂,向坐在灵位旁的高俊告辞。 “大兄,小弟先行回去一步,准备准备。” “那你便去吧,好好休整一番。” 高俊一脸肃穆,待到青年拱手转身离开,他又补充一句:“莫要错过了时辰。” 一只脚跨过门槛的背影停了停,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另一只脚顺势迈了出去,微笑着朝打招呼的金刀帮帮众抬袖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大春甩着鞭子早已等候,看到他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待人一上车,‘啪’的抽响,驱车驶离这方。 “昨日信都送到了?” “送到了。” 随后,两人就没了话语,大春想要问,可看到有些疲倦耿青闭着眼睛假寐,张了张嘴又闭上,到了铁匠铺,后者睁开眼睛,从车斗下来,借了王铁匠房间,写写画画一番,比对了计划可有纰漏后,便将纸烧掉,拿了存放这边的衣物去沐浴一番,待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给大春了些许铜钱,到外面街上买些零嘴,随后坐去铺子后院的桃树下,安静的翻着书。 沙沙~~~ 风声拂过桃树,枝叶轻摇慢舞,脱落的叶子飘去书页,被他夹在指尖吹去地上,问了外间打铁的铁匠什么时辰了,方才放下书本,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 “大春,拿上零嘴跟我去外面。你买的什么?” 夜色渐深,长街人已不算多了,夜摊的小贩收拾着器具桌椅推着独轮车匆匆离开,街上泛起的薄薄水雾。 驾着的驴车上,两人细细碎碎说着话,消失在蒙蒙雾气里。 “蚕豆,铁匠婆娘半个时辰前炒好的,咬起来可脆了,还有一些果脯、蜜饯,钱不够,没买多少。对了,大柱,咱们去哪儿?” “别问,跟着就是。” “那你叫我带上王师傅的锤子作甚?” “防身。” 夜云厚重,看不见繁密星月,长街上蒙蒙雾气弥漫,贴着地面翻涌,靠着通往北城门的街道,隐约一盏灯笼光芒由远而近而来。 咚咚! “春来有湿气,关紧门窗,严防盗贼光顾,红杏外出” 咚咚咚—— 打更人挑着灯笼,敲响梆子悠然走过街头,偶尔听到几声犬吠,停了停脚步,安静的夜色里,一阵车辕滚动的声响,举着灯笼转身回看,火光在纸笼内摇晃,明明灭灭间,后方长街,几辆马车朝这边过来。 ‘这般晚了,还有这么多马车外出就当没看到,赶紧离开为上。’ 嘀咕两句,打更人提着摇晃的灯笼加快了脚速,过了通往城门的路口,还没跨去对面的街头,前方响起了‘踏踏踏’的马蹄声。 翻涌的水雾里,有着马匹的轮廓,马背上的身影一手捏着缰绳,一手横着长兵垂在马侧慢慢过来。 那打更人提着灯笼、铜锣愣了愣,回头,几辆马车也在逼近,吓得脸色惨白,顿时丢了灯笼、铜锣双手抱着脑袋蹲去了地上。 冷清的街道上,行驶而来的几辆马车注意到了前方骑马的身影,以及对方手中的长兵,当先那辆车辇,车夫站起来大喝出声:“滚开!” 落在地上的纸皮灯笼光芒范围,马蹄缓缓踏入,随后又迈了过去,错开了打更人,那边有人认出了马背的身影。 “安司兵他要干什么?!” “不好,你们拖住他,我去通报县尉!” 单枪匹马的人影独自过来时,有人跳下马车往回跑,最前面那车夫叫嚷停下,就在对方逼近的一瞬,将手里的鞭子抽了过去。 抽响的声音戛然而止,鞭子稳稳被马背上的人影抓住,顷刻,用力往外一扯,将那车夫拖离了车架,重重甩去街边的店铺,砸的发出嘭的巨响。 迈开的马蹄在‘吁’的轻声里驻足,安敬思斜垂的长槊缓缓横了起来,他目光威凛。 “尔等贩卖百姓,一个别想走,叫高俊出来,他今天要死了!” 声音雄浑响亮仿如惊雷在长街炸开,周围亮有灯火的窗棂,一片片迅速熄灭了火光。 第四十八章 正是看戏天 “高俊!出来受死——” 声音撕裂夜空,虎吼般震响,附近街道一扇扇亮有灯火的窗棂,有人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就被家人拉了进去,“看甚看,不要命了!?”顷刻,吹熄了油灯,周围顿时漆黑一片。 远来的另一条街道,赶往北门的一辆驴车,被人勒停。 ‘丫儿啊儿~~’ 喷着粗气的青驴不安嘶鸣,大春捏着鞭子吞着口水,目光四顾了一下,眼里满是惊骇,山里野兽都没叫的这么响过,陡然一听,汗毛都一根根立了起来,回头看去后面车斗,声音有些忐忑。 “大柱,刚刚那声音好响,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 耿青吐出咬不烂的炒蚕豆,捡起脚边的锤子砸的稀碎,选了碎粒丢进嘴里卡蹦的咬着,下巴挑了挑,示意城门的方向。 “是安敬思,不用去那边,照直走北门。” 大春点了下头,叮嘱了句:“给我留点。”一抖缰绳,驾着驴车咯吱咯吱的绕过那条街道,北门那边守兵似乎知道耿青要出去,互相使了一个眼色,缄默的将沉重的城门推开能过车架的宽度,待过去时,有士卒跟在后面低声问道:“耿先生,刚刚长远街怎么回事?” “不用理会,尔等照常做事便可。”耿青拍去指尖残屑,看了眼士卒笑着回了句,让大春继续前行,摇摇晃晃消失在火把光尽头,转眼没入黑暗。 与此同时,东面的城门,五辆马车缓缓驶出,沿着延绵的墙段往北而来。 长远街头,夜风呜咽吹过屋檐,灯笼摇晃,昏黄光芒里,砸在店铺的身影还在痛苦低吟。 响彻的吼声余音徘徊街道。 众人视线之中,薄薄的水雾忽然涌动,矗立远处的战马,以及上方的人影横槊轰然冲了过来。 “安司兵,我们是金刀帮的!”“莫要冲撞,这是县尉的差事!” “安司兵,你敢!” 停下来的三辆马车上,有人大喊出声,试图阻止冲来的骑士,然而,冲势已成的棕黄大马,蹄声震彻街道,横垂的长槊便在:“喝啊——”的怒吼声中,随着双臂扭动,划过半轮冷芒,重重扇在最前面那辆马车车厢。 嘭! 木屑爆裂横飞,车轴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轰然断裂,粉碎半边的车厢歪斜脱离木辕横飞小截又是‘轰’的一声坠地侧翻,滚出一道道身影来。 唏律律—— 拉车的马匹凄厉长嘶,被绷紧绳索拽的人立而起,下一刻,跟着被拽的侧倒,重重摔在地面,挣扎着踢腾四肢。 “嗯?” 安敬思一勒缰绳,侧过脸来,就见滚去地上的一道道身影,俱是男子,服饰各异,身边还洒落一堆兵器,正从地上爬起来,其余两辆马车,布帘‘唰’的掀起,有男有女的江湖人冲了出来,持着各自兵器在街道中间四散开来,呈出围困的一人一马的架势。 “安司兵,看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废什么话,诸位,杀了他,替帮主报仇!” “呵呵”安敬思咧嘴笑起来,手中那杆长兵紧了紧,目光扫过周围金刀帮的江湖人,有着睥睨一切的蔑视。 “呵哈哈!!” 槊头呯的抵去地面,轻笑再到狂笑声里,马背上的身影促动战马,缓缓跑动起来,那说不出表情的脸上,安敬思目光变得凶戾,大吼:“一帮无主之鬼!” 下一刻,战马冲刺,四散周围的金刀帮众人不敢轻易上去,他们又不蠢,马上之将一旦跑动起来,极为厉害,尤其面前这个有着巨力的安司兵,那武功怕是堪比绿林宗师,不过也有横炼功夫的高手不惧,持了一根铁棒迎了上去,将对方冲势遏制,大伙一起围上去,必然将对方拉下马来,乱刀分尸。 跨出两步,铁棒照着冲来的马蹄横扫,还未到一半,狂奔的马匹上方,安敬思手中长槊闪电般一探,正中横炼功夫的高手胸膛从后背洞穿,单臂一抬,将人挑到半空,长槊呼啸着狠狠砸下,串在上面的那人掼去地面刹那,左右撕裂了出去,街道石板都裂出几条缝来。 鲜血、脏器四溅,洒落人的脚边,还有些许热气袅绕。 见惯了厮杀,周围金刀帮骨干、帮众倒也不至于被吓破胆,其中一个像是练徒手功夫的汉子,抬手指过去:“不要单独上,围过去一起拿下他!” 四散开来的二十多人互相对视一眼,顷刻间,齐攻而去,“啊——”有人怒吼跨步一跃,手中刀锋翻转劈出,片刻,声线断开,腾空的身形被长槊硬生生砸回地上,激起一圈灰尘的同时,安敬思一提缰绳,坐下马匹心有灵犀般人立而起,避开左边刺来的一剑。 “讨死!” 巨大的咆哮响彻马背,安敬思双臂抡开,就在马蹄落地的一瞬,长槊翻转斩出一道半圆,将那挥剑的绿林连人带剑砸的飞出三丈,看也不看飞出的身影,兜转马头,刀剑齐齐杀来,长槊叮叮当当挡了几下。 马背上,安敬思另只手松开缰绳,摸去腰间刀柄,横刀‘锵’的出鞘,猛地侧身,刀锋向后一斩—— 噹! 传来金铁交鸣的瞬间,偷袭的身影“啊——”的惨叫,半截手臂,连带脑门都被削掉小块,叫出两声,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目睹这一幕的金刀帮众人这才生生感觉到江湖与战场的差距,持着兵器渐渐迟疑、仓惶的要不要再上去。 风吹过长街带着令人窒息的感受,街道尽头,响起一连串马蹄声,五道身影骑马配刀赶来,当先一人,身形魁梧,披着皮甲,正是高俊。 远远看着那边混乱的战团,一道道扑上去的人影,又如同炮弹般打飞出来,砸在街边店铺、墙壁,檐下的灯笼震落下来,点燃灯罩燃起了火焰。 他脸上呈出怒容,声音仿如雷鸣,暴喝:“安敬思!!” 咆哮的声音里,这边混乱的战团,安敬思点穿一个绿林女人胸口,回头侧脸,散落的发髻显出狂野,沾着鲜血的脸颊,笑了起来,挥槊扫开前面拦路的身影,向着冲来的五骑迎了上去。 “高贼,我正找你呢!” 马蹄疯狂迈开,奔驰的马侧,长槊划在青石地板,刮层一道道粉尘、火星,两边十余丈的距离,转眼拉近。 高俊身边亲随抢先一步,迎去前方,挥刀斩过去,随后连人带马被砸的侧倒,露出前面的安敬思,只见奔来的黄骠马,马蹄不停直接跃过地上挣扎的马身,落地的刹那,他手中长槊怒砸而去。 “放肆——” 高俊厉声暴喝,也在同时凶狠的横拉一刀,那刀身厚重宽大,正是耿青送他的金虎。 呯! 金属相触,火星在黑暗里一闪,巨大的金铁交鸣陡然炸开,两把兵器都在朝对方以最大的力量压去,锋口擦出一连串火花,然后,两边死死抵在一起。 高俊双臂震的酸麻,他瞪着对面散发狂野气息的青年,大声怒喝:“以下犯上,安敬思你想造反不成!” 安敬思咧开口吻,朝他冷笑。 “呵呵呵贩卖我大唐妇孺给北面的契丹人,高县尉,你才是死路一条!别以为暗度陈仓,早就有人知晓你计策了。” “什么?!” 高俊目光一凝,披帛鼓涨,陡然怒喝:“啊!”的压着金虎刀斜斜拉出一刀,错开的刹那,刀柄自他手腕灵巧的一转,斩去安敬思,几乎在同时,安敬思勒住缰绳偏开马头,单手擎着长槊嗡的扫过空气。 风声呼啸如虎吼怒斩而出。 血光自黄骠马前腿飞溅,战马悲鸣声里,对面劈出一刀的魁梧身形轰然响起‘嘭’的闷响,高俊被砸飞马背,撞去身后一名亲随,接触的刹那,那人喷出鲜血,与砸来的县尉一起滚去地上几圈。 高俊空着手摇摇晃晃的从地上起来,抹去嘴角血迹,看也不看对面受伤的马匹背上的青年,翻上亲随那匹战马,抖开缰绳。 “驾!” 他轻喝一声,伏在马背躲开刺来的一槊,冲过了对方,朝前面散乱的帮众喝道:“拦住他!” 纵马飞奔向北门,身后这支三辆马车的车队,不过是掩人耳目用的,同时也想看看杀他兄弟的凶手会不会上当。 可没想到前来袭击,竟是安敬思!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徒手打死猛虎的年轻人,从未对自己有过敌意啊 北门的士卒远远看到纵马而来的身影,连忙打开城门放他出去,不忘恭敬的喊了声:“高县尉。” ‘他既然在这里拦截,必然有人识破了我的计策不对,有人故意透露的耿青?!’ 疯狂转动的思绪里,高俊伏在马背,望着苍茫的山峦,清冷的月色里,仿如看到平日唯唯诺诺的那个青年,或那挂在脸上谄媚讨好的笑容。 他头一次感到了背上发凉。 几乎同时。 绕过城东郊外的五辆马车,沉重的车身带着里面一阵一阵惊慌哭泣的声音向北而行,不敢升起火把,籍着月色快速前行。 阴云浮走,遮去清冷的月牙,荒草乱石间仿如铺砌的银霜渐渐收敛而去,车辕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旷野显得格外清晰。 片刻,快至前方山坡,黑暗里有脚步声沙沙蔓延而来,随后越来越快,远处过来的马车上,驾车的一个帮众率先听到,从车辇站起来,朝声音的方向暴喝:“谁?!” 回答他的,是一柄飞来的长剑。 噗! 剑身刺穿他颈脖,余力不息的带着尸身钉去车厢门框,黑暗里,亮起四道火把,扔了过来,下一刻,四个人影籍着飞过半空的火光冲向马车,与护送的金刀帮十余人杀到了一起。 “啧啧打的真够激烈的。” 距离厮杀的车队二十多丈远的山坡上,新起的坟茔旁边,耿青下了车斗,抖了抖袍摆,坐去矮凳上,看着下方远处厮杀走动的一道道身影,让大春拿来蚕豆,兴奋的看起戏来。 啧啧 “果然,那个唐宝儿不是良配,一剑把人脑浆子都劈出来了。” 大春也搬了矮凳坐到旁边,伸长了脖子张望,却是只能看个模糊,“哪里?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一旁,耿青敲碎一个蚕豆丢进嘴里,白了他一眼。 “随便说的,我也看不到。” 第四十九章 存死之夫 火光、血光蔓延月色下,停靠的郊野的马车陡然‘嘭’的震响,车厢传出几声女子尖叫之中,中刀的身影捂着伤口正缓缓坐下,模糊的视野间,厮杀的身影混乱的来去。 叮~ 叮叮~~ 金属交击的声音在黑色里延绵不绝,名叫唐宝儿的女子挡下劈来的刀锋,借力一跃,一脚踏在近前身影的膝盖直窜而上,衣裙交迭翻飞,一剑抹去对方上仰望来的脑袋,血光唰的从颈脖飚射而出。 半丈开外,兵器交击的声音密集,陈数八一手短枪掩着兄弟数九背后,犹如龙蛇狂舞......敲、打、挑、刺、划,挥出的残影疯狂倾泻对方身上,握刀的身形都在片刻间不停震抖,伴随的,还有骨骼碎裂的声响。 林来恩迈着八字大步,往前左右来回腾挪狂奔,一口横刀挥舞,自人群当中大开大合,火光映着刀面仿如闪出一片片森寒雪花,往往身形一晃,对方鲜血、残肢已经掀上半空。 金刀帮一众高手此时也在偷袭中反应过来,配合身边的同伴,将趁夜袭来的四人合围,然而那边也绝非庸手,或者说,三个男人经验丰富,一旦发现合围趋势,当即合力突破一处,又四散开去,寻找武艺稍低的对手,先将人杀死。 “还以为四个武艺多高,这么久了还没还没将这些人杀败。” 十几丈外的山坡,耿青吐出蚕豆皮,伸手一摊,旁边大春数了仅剩不多的蚕豆放去他掌心,一面咯嘣咯嘣的咬着,一面张望:“大柱,这里打的这么热闹,城里那边怎么样?咱们跟他们可是翻脸了,往后......” “没有往后。”耿青丢了一粒蚕豆进嘴里,瞥了眼来时的城门方向,脸上泛起笑容,“等他反应过来,这边已经差不多了,只要有一个口供、认证,高俊就跑不了,再则,有安司兵在,想来也......嗯?” 笑容僵了一下,视线之中,苍茫月色里,一道骑马的身影飞驰狂奔,冲上一截缓坡显出了身形轮廓,耿青差点被嘴里的蚕豆噎住,连忙起身朝大春招手。 “赶紧走,换个地儿,别......” “别什么?” 就在大春起来,顺着他问下去,随即望去那边,月色下骑马而来的人影正朝这边冲来。 一旁的耿青苦笑了下,心里也有些仓惶,没想到素来自诩武艺高强的安敬思,怎么没把人给留住。 ......嘶,这下麻烦大了。 向那边唐宝儿求救,又有些远,肯定不上,还不一定听得到求救...... 得想办法......我和大春肯定打不过对方。 思绪在脑海疯狂转动,目光里骑马而来的身影渐近,站在旁边的大春握进铁锤也有些紧张的站在旁边,倒是没有跑的意思,正要让他先离开。 马蹄声转眼逼近。 唏律律—— 马声嘶鸣,鬃毛摆动间,上方魁梧的身躯翻身下来,有着挤出牙缝的低哑声音从下来的身影口中传出。 “贤弟啊......你真是机关算尽,骗过了不少人......呵呵......” 高俊步伐有些蹒跚,说话的声音低哑而虚弱,之前城中与安敬思对拼一记,被一槊扫中了胸口,若不是身后有人垫了一下,卸去不少力道,怕就不是断几根肋骨这般简单。 “高生......是你杀的吧?” 他按着腰间佩刀刀柄,一步步走来,脸上说不出的怒意,紧咬着牙关,如果有可能他顷刻就想将对面青年活生生咬的稀烂,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耿青内里的衣裳微微被汗水打湿,算来算去,终究还是有纰漏的地方,随着对方越近,越是不敢露出丝毫的慌乱,毕竟这山坡就他和大春两人,能起到的作用,不过就是让对方稍微累上些许。 一旁的大春大气也不敢出,死死抓着铁锤,少见的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了两步,挡在前面。 “高县尉,现在才后知后觉,未免有些晚了。” 耿青轻轻吸了口气,脸上带着微笑抖了抖袍摆,重新坐回矮凳上,“整件事里,其实我都没想过要与二位为敌。” 呵呵...... 身形魁梧的县尉站在那边,握紧了刀柄,口中只是轻笑,迈开的脚步走到了大春身侧,看着这大个子,身子抖的跟筛子似得,又看了看他手里拽着的铁锤僵在那里,浓须间笑意更浓。 “傻大个,你一个车夫也敢站我面前,给你一个机会,有胆量就朝我脑袋砸。” 他抬手点了点发髻散乱的脑袋,说完,看都懒得看面前这个村汉一眼,径直走去对面的耿青,嗓音带着颤抖的笑声,微微摆了摆脸。 “不想为敌?呵呵......你杀我兄弟,毁了我在飞狐县辛苦打下的根基,轻飘飘一句不想为敌,你以为我会再轻易信.......” 空气陡然传来呼啸。 魁梧的身形还说着话,下意识的回头,铁锤瞬间在他视线里放大,呯的一下,狠狠砸在脑侧,整个人硬生生被砸的倒下,鲜血顺着发髻淌过了脸颊,脑袋里只感觉一阵一阵嗡嗡乱响。 捏着铁锤的村汉都在他视线里旋转起来。 “你......你他娘.....娘的....真敢打.......” 话语刚落,大春冲来又是一锤砸在高俊头上,看得耿青表情怔住,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骑上去的大春下一刻就被打飞,摔去地上。 咳咳..... 高俊满脸是血,撑着地面摇晃起来,走出两步就跌跌撞撞向后退开,手中横刀插去地上才将身形稳住。 “大春。” 耿青连忙叫住从地上爬起还想冲去的大个儿,心里也明白,就算眼下高俊挨了两锤,真要发凶性来,杀自己两人不过两刀的事。 “高县尉,在下一路事无巨细的算计过来,难道就是坐在这里等你来杀?” 那边,高俊从立在鞘里拔出刀身,一声不吭的摇晃前行过来,“这个时候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重要的?今日不是我杀了你,就是被你设下的伏兵杀死罢了。” 草......不上当了。 耿青脸上依旧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只是按在双膝上的手指关节此时用力过猛,都有些发白,汗珠更是滑落后颈。 “说的不错,正因为到了这个时候,我坐在这里,就是为县尉准备一个体面的死法。” 第五十章 文人唇齿杀人技 风吹过山坡,新起的坟茔白幡飞舞。 远方夹杂的惨叫、刀兵交击的声响还在持续传来,月色当中拖刀而行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低哑的笑出声来。 呵呵...... “好!”高俊点头道了一声,目光转去四周,孤零零的坟茔飘着白幡,陡坡孤树在夜风里沙沙摇曳,便再无其他东西。 “那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体面死法,让伏兵都出来吧!” 见对方缓了下脚步,耿青心里算是松了口气,不过真要说起伏兵,他也只能拖延时间,让那边的唐宝儿注意到这里,或者等到安敬思追上来,但眼下,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笑了笑,双袖左右拂开,起身将手负去身后,袍摆下微颤的双脚努力的迈出一步,随后又是第二步走出,看了眼距离五六步距离的魁梧身躯,转身走去陡坡边沿。 “今晚不是你死,就是在下死,不过早晚的事,只是有一句话,想问高县尉。” 高俊瞪了一眼,捂着肚子的大春,斜眼过来:“问什么?” “在下想问......”耿青负着手,望着十余丈外渐渐安静下来的厮杀,语气顿了顿,微微侧过脸来,与他视线对上。 “......为何要杀我?” “呵呵.....哈哈!” 那边,高俊拄着手中横刀,怒极笑出来,“为何杀你?你害我兄弟,毁我基业。”话到了这里,抬手重重指去青年,声调拔高,几乎用尽全力嘶吼出来:“如何不杀你” 耿青侧着脸看他,神色平淡的点点头:“有理。” 转过身来,负在后背的手顿时捏出一层冷汗,他脸上微笑着,朝对方走近,“高县尉,我送高帮主赚钱的门道,送你矿山的功绩,与二位交好可有错?我让耿家村百姓多赚银钱,也没伤到你们利益,为何还要侵占,就因为你们势大?” “耿家村,民风淳朴、心性善良,我大病之时,村人愿借钱予我看病;我爹伤腿之时,田地帮忙耕种,我一家承他们乡邻恩情,岂能仍由他们被欺负?尔等夺他们希望,与辱我父母何异?那我杀高帮主,可算有理?” “有理!” 高俊捏紧了刀柄,抬手抹去脸上血渍,咬牙又重复一声:“有理!” 声音挤出,举步往前过来,那边,大春捏起铁锤也要冲过来。 “大春!退后!” 耿青盯着走来的高俊,朝冲来的大个儿冷喝了声,冲出两步的耿大春只得停下,这时,负手的青年目光一眨不眨,盯着不到三步的魁梧身形,一字一顿:“你兄弟,其实是你杀的!” “我杀的?” 高俊停下脚步,神色都愣了一下,呲牙狞笑起来,“呵.....亏你说的出口。” “我如何说不得出口,是不是你杀得,听听不就知晓了。”耿青也算豁出去了,语速放的缓慢,盯着面前已举起刀来的身影,也逼近一步,“你贩人去契丹,需得力人手,是也不是?想着拉我入伙,便需要百般试探,想出了矿路上的买卖这事...... .......说起来,我与二位井水不犯河水,我在我耿家村过得逍遥快活,若非你出的这个试探,在下又岂会动手,高帮主又岂会遭到暗算而身死?人不是我杀的,是你害死了你兄弟,是你毁了你的基业,在下!只不过是代你出的手!” “信口胡言!” 站在那边的高俊虎目怒瞪,跨出一步几乎与耿青贴上,高举的横刀作势砍下,“我现在就砍了你” “你砍啊!”耿青双目怒瞪迎上,也几乎吼出来,使劲拍着自己颈脖:“朝这里砍!你私通契丹无家国之念是为不忠;贩我汉人同胞予蛮夷为奴,愧对祖宗,是为不孝;强夺民财欺负良家是为不仁;一己私欲害死胞弟是为不义!” 咆哮的声音响彻山坡、坟茔,耿青红着眼睛,又是一步逼近,手指按在高俊胸口:“今日我被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杀死,就算不能名留青史,也会在百姓口中传颂,而你,尸身无片缕,尸骸定被恨你之人乱刃分尸,投食野狗,到死都没有一块碑,甚至一捧土堆都不会有!” “高县尉。” 耿青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去那边孤零零的坟茔,“高帮主,还在那躺着......看着你呢。” 远方,城门火把林立,化出一条火龙,脚步声、马蹄声蔓延而来,为首的骑士挺着长槊冲上了缓坡。 十余丈外厮杀的车队,兵器交击的声音已然安静下来,走过遍地尸体,唐宝儿垂着剑锋这才看到远处的山坡上,还有三人对峙。 沙沙沙...... 孤树随着夜风轻摇慢舞,举在头顶的横刀慢慢垂下,散乱的发髻间鲜血还在流淌脸颊,高俊愣愣的看着面前的青年,缓缓回过头,看去那边停息的厮杀,正追击而来的安敬思、衙门捕快、兵卒。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呵呵...... “县尉,大势已去。”耿青轻声说道,“夜已深了,趁月色,路尚好走。” 呵呵..... 高俊垂下刀,忽然轻笑起来,拖着刀身步伐蹒跚的从旁走了过去,看着那处坟茔,立着的墓碑上高生的名字,仰起脸来,笑声陡然放大。 “哈哈哈” 被血水模糊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夜空那轮清月,“啊”的一声凄厉长啸,猛地抬手,横刀自他颈脖一拉。 噗! 矗立的墓碑,唰的溅上一道血线,月光照在的人影肩头横着刀锋斜斜倒了下去,沾染鲜血的横刀坠去了身躯旁边。 呼 清冷月色下,耿青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一屁股坐去了矮凳上,这时,马蹄声自下方上来,看到树旁不远的两人,和驴车,安敬思也松了口气,长槊呯的插去地上,从马背跳下快步走近。 “耿兄,你可有事?那高贼......” “死了,在那边!”耿青向后指了指那边坟茔,安敬思见他俩无事,举步走了过去,“自刎?” “什么自刎,他是被那帮刺客所杀!” 耿青想到什么,将怀里那把匕首拿出,拖着有些发麻的双腿过去,将锋口在尸首伤口沾了些血迹,随手丢去尸体身上,一脚将那把横刀踢远。 “耿兄,你这是为何?”安敬思皱起眉头。 “人不能是你我杀的。”耿青指了指那边追寻而来的捕快、兵卒,朝他靠近了些许,低声道:“当官的,都不喜欢以下犯上,高俊再是罪该致死,也不能说是我们将他杀死,不然,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膈应我们。正好栽赃嫁祸给那帮刺客,反正也是他们想要的,而且飞狐县县尉的位置,你是当定了,不要太在意些许功绩的得失,县尊又能拿到一笔功绩,还能发通缉悬赏刺客,皆大欢喜,别把事情弄糟了。” 说完,拍了拍安敬思胸膛,又说了句便转身离开。 “这里交给你了,还有那些参与这件事没死的金刀帮骨干,都丢进大牢,要么让他们永远闭上嘴,我要回铺里睡上一觉,真他妈累死个人。” 火龙延绵过来,耿青朝一帮上来的捕快、兵卒挥了挥手示意安敬思那边,随后叫上握着铁锤发愣的大春驾车下坡,顺道去看看车队那边。 果然,衙门的人一过来,唐宝儿四人已经先行离去了,只留下一地尸体,还有五辆马车停靠那里,分开过来这边的捕快、兵卒正解救车里被捆绑的一个个女子,见到公门制服,还有些害怕,过得一阵,一个个嚎啕大哭出来,令得解救的捕快、兵卒眼眶都湿红起来。 旷野上,风吹着女子悲戚的哭声久久不散。 耿青看了片刻,重新上去驴车,刚跨上一只脚,衣袍陡然紧了一下,回过头,就见一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少女眼睛红红的拉着他,相比那些车里解救出来的女子,看上去干净不少。 “你是......”耿青觉得有些眼熟,撩起少女额前散乱的几缕头发,正是那晚他留宿的姑娘,便轻轻拍拍她手,“不用害怕,你们已得救了,现在可以回家了。” 那少女手被耿青挣开,连忙又伸去拉住,一个劲儿的摆着脑袋就是不说话,旁边的衙役也过来劝说,都不搭理,无法只得对耿青道:“不如,先带回去,等查明了身份,叫她家中父母来领回去。” “那行吧,只得这样。” 这边,耿青话刚落,少女已经翻上了车斗,缩在角落里了。 “这.....呵呵。” 与衙役无奈的笑了笑,耿青上了车斗,叮嘱了少女坐稳,便让大春先回铁匠铺凑合一晚。 吱吱 车辕呻吟转动起来,青驴迈着小步拉着车斗渐渐驶离了这方哭喊、嘈杂,过去城门的途中,耿青也问了女子名字,家住哪儿,可还有父母之类的,少女并没有说话,到了城门,火把光里,才看到她缩在车斗角落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耿青捋了捋她头发,微笑着坐正回来,跟驾车的大春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之前,你怎么不跑?” “跑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的,你都敢坐那一动不动,肯定是安排了后着,我自然就不怕了。” “呵呵......那你真够聪明的。” “那可不,我爹就常夸我聪明。” “呵呵,那还敢拿铁锤砸他?” “不是他让砸的吗?这种要求,这辈子我都没见过。” “哈哈!” 车轴转动,说说笑笑的声音随着驴车驶过长街茫茫水雾、街边昏黄灯笼,没去尽头。 第五十一章 林中言卧龙 五更天的夜风格外寒冷,快要天亮的青冥颜色里,山的轮廓延绵西去的月光下朦胧而阴森,远方陡崖偶尔显出狼的影子仰月长啸。 呜呜 茂密林野风里沙沙摇曳,踩过落叶的轻响里,几道身影坐去缓坡大石 嘶 “金刀帮的那些狗贼,还是有几个手上有真功夫的,这两刀挨的不冤。” “林叔,少说两句,我看看伤口。” 夜色里,有布料嘶啦扯开的声响,唐宝儿拔了酒袋,淋去男人手臂、右肩的刀口,揉了一团布帛倒上伤药给林来恩敷上,都是江湖出身,这点伤势倒不至于让他皱眉低吟出声,看着一圈一圈缠上的绷带,顺手从女子手里拿了酒袋抿上一口,递给旁边的数八、数九,一只脚踩去旁边石头。 “不过,我倒是有些佩服那姓耿的了,咱们办了许久的事,好家伙,几日就弄成不说,一口气还弄死俩,这读书人来阴的,真是防不胜防嘶,哎哟,轻点!” 肩头上,绷带自女子手中猛地勒紧,唐宝儿白了他一眼:“他可不是读书人,就是一个庄户人家。” 另一边,陈姓两兄弟靠着兵器抿口酒水跟着笑起来,陈数九将脸朝飞狐县那边撇了瞥。 “姑娘,你表情,是不是心里有些喜欢那小子?我们兄弟俩干脆替你将绑来,然后南下汇合义军。” “九叔!” 唐宝儿剁了一下脚,手上上不留意又用上劲儿,疼的林开恩呲牙咧嘴叫唤起来,待系好了绷带,女子这才倒了水袋里的清水洗手,望去有着斑斑点点灯火光亮的城池轮廓,笑了一下。 “谁喜欢他了,虽说聪明,可油嘴滑舌,没个正行,才不是良配”语气顿了顿,唐宝儿坐去大青石上,缩拢了裙摆,抱着曲起的双膝,看着渐渐隐去云后的那轮清月,“何况,师父说朝廷腐坏,要拯救天下苍生黎民于水火,等义军推翻了旧制,本姑娘才考虑婚嫁之事。” “哈哈,怕是到时候你就是老姑娘了!” 陈姓两兄弟、那边的林来恩俱是笑起来,惹得唐宝儿双目怒瞪他们,正要说话,陡然一阵风吹来,摇响一侧的林野,一道男人的声音忽然传来。 “宝儿,此间话有何好笑的,不妨说来听听,让为师也笑笑。” 声音中正威严,大青石上的唐宝儿再熟悉不过,急忙站起来,俏脸泛起甜甜的微笑,向某个方向抱拳躬身。 “弟子唐宝儿拜见师父!” 陈数八、陈数九、林来恩也一一起身,半跪抱拳,齐声道:“拜见掌门!” 木叶震响,摇曳的林野间,一道人影踩去枝头跃过青冥的天色,落到众人上方陡崖凸起的岩石上,一身白袍青衫挺拔而立,腰悬剑佩系着红穗随风抚动,梳拢整齐的发髻间掺杂不少白迹。 看着喜爱的女徒弟,那人纵身跃下,手中一柄紫鞘青柄的宝剑轻轻托着唐宝儿双手,让她起身,又朝那边三人挥了挥袍摆。 “都起身吧,交代的事都如何了?” “回禀掌门一应做下。”陈数九拱手回答,他脸上多有笑容,“金刀帮帮主高生与他兄长高俊都死了。” “好!” 庄人离抚过颔下花白短须笑了笑,片刻,忽地微微蹙了眉头,目光扫过三人,随后落去徒弟脸上:“二人都是你们所杀?” 四人对视一眼,随即拱手摇头。 “回禀掌门,不是,乃一个叫耿青的人设计所杀,我们不过从旁策应,出了一把力气。” “哦?说来听听。” 金刀帮高生、高俊兄弟武艺在北地这边算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让四人同来合力刺杀,然而,两月之间他得到消息,都是寸功未进,眼下陡然听到二人已死,还是设计所杀,顿时来了兴趣。 “师父,我说给你听。” 唐宝儿放下兵器,亲昵的拉着师父坐去一旁大石上,如同一对父女坐在那说笑,讲起飞狐县经历的一切,女子知晓的最全。 “这人不会武功,就连挥锄头都能累的半死不活,可脑子却好使,一开始他还不愿意与我们携手,却不知不觉就将那高贼弄死了,听到死讯,我和三位叔伯都吃惊不小” 从遇见耿青,到听闻暗算高生,再到遣人给他们送信约定时间地点,最后用言语将高俊逼死的内容,女子原原本本的讲了出来。 “师父,你知不知道,他还说,等将来要是义军入了长安,就算不请他,他自己都会到长安来求官,对了对了,他还有一个称号,好多人都叫他卧龙再世呢。” 一旁,庄人离端坐不动,宝剑安静的平放双腿上,听着徒弟讲述的过程,脸上表情却是有些不好看,“一石四鸟之计,此人虽说助你们杀了二高,可也坏了我们北行之事。” 那边唐宝儿四人疑惑的望来时,庄人离提着剑鞘起身走出两步,剑佩摇摇晃晃里,他直直盯着城池的轮廓。 “他杀高氏兄弟,可不是为你们,呵呵” “这个骗子!”唐宝儿看了一眼远方的飞狐县骂了声。 那边,走动的身影站定,不理会徒弟的话语,继续说道:“收回矿路买卖此乃一鸟;高贼一死,金刀帮上下便是他囊中之物,这便是第二鸟;卖你们四个人情,是第三鸟;还有你们口中力气极大的少年安敬思,定会暂代县尉一职,便是第四鸟。 飞狐县地界,黑白两道就算不是他的人,也都不敢得罪他,这还不算送给那县令的功绩,厉害除了已死的高氏兄弟,所有人都拿到了好处,就像之前他除那财主一样,这城里往后跟着他做事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但是你们忘了,本是搅乱北方,可因为他,这飞狐县却乱不起来了。” “师父什么意思?” 庄人离回过头,面容泛起一丝森寒:“皆为利往啊,都知道跟着他做事有好处拿,又怎会再生起事端,呵呵,我倒是有些想见见这个卧龙再世,是怎样一个才俊。” “师父,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带你去!” 或许在师父身边,唐宝儿显得有些活泼,亦或者没听出她师父语气,拿上兵器就往前走,见师父没跟上,回过头,就见庄人离站在原地,脸色有些古怪。 “师父?” 轻声的问了一声,庄人离忽然摇晃了一下,双唇微张,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淌在嘴角,顺着胡须滴落胸前。 “师父?!”“掌门!” 四人连忙上去搀扶,将其扶到青石上坐下,庄人离调动内息,平缓了一下,这才有了声音。 “无事为师之前去拦截那朝廷使者,竟是一个宫里的老宦官,想不到武功甚是高强,与那阉人互换了一掌,才得以脱身。” 他把着陈数八手臂重新站起来,想必之前来时一直压制伤势,眼下听到飞狐县的消息,反而心里惊怒,才压制不住,让伤势发作起来,休息了片刻,天色微微发亮,吞了压制内伤的药丸,看去一旁的女子。 “好徒儿你涉世不深,莫要让人给骗了,刚才为师还有一事未说,此人为何言语逼死高俊,必然有不愿做的事,那么定会将杀人一事嫁到你们四人头上,发往各州郡张榜缉拿,而且那阉人也要来这边,此处不能久留,我们南下回去,还要助义军一臂之力,当以大局为重!” “是,师父。” 唐宝儿拱手躬身,跟随搀扶而起的庄人离走出几步,她回过头,望去浸在东面鱼肚白下的城池,后退两步朝着那边大喊了声:“骗子” 这才转回身,跟着师父一行离开,消失在山麓密林间。 “阿嚏!” 晨阳照进窗棂,睡梦中的青年一个喷嚏将人自己给惊醒过来,睁开眼睛,坐到床沿打了一个哈欠,“大清早,就有人背后骂我了?” 这时,房门陡然吱嘎一声打开,有光线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的进来。 素白衣裙的少女吃力的端着一盆水进来,整个木盆都像压在少女身上,跌跌撞撞的眼看就要跌倒,榻上的耿青赶忙下地,上前帮她端稳放去盆架上。 “我自己来吧。” “先生,让巧娘来吧。”她挽起袖口,低着头驾轻就熟的将毛巾拧干,递给耿青擦脸,随后在清洗揉捏一下。 便蹲下来,又将耿青手擦拭一遍,这才端上木盆跌跌撞撞的出去。 外面传来少女倒水的声音,耿青这才从刚才的事里回过神来,取过架上的补服开门出去,大春磕着蚕豆笑嘻嘻的靠在檐下,看着那边又拿了一些衣物蹲在那清洗的少女,见耿青出来,连忙道:“大柱,不是我让她做的。” “先生。” 那边,少女瘦瘦巴巴,拿着袖子擦了下额头,起身转过来,似乎怕耿青不让她做事,胸口微微起伏着,揪着手里一件正洗的衣裳,低着头期期艾艾地咬了咬嘴唇。 “就让巧娘做事吧俺娘说会做事,人家才喜欢,才有口饭吃” 那话语细如蚊声。 第五十二章 苏巧娘 “先生听他们都叫你先生能不赶巧娘走吗?” 说话的身影声音低低哑哑,就是一个黄黄瘦瘦的丫头,捏着换洗的衣裳局促不安向着耿青。 “巧娘会做事,好养活有一口饭吃就可的。” 那身素白的衣裙还是那晚入耿青房,金刀帮的人让她换上的,之后,该是又被送回到那昏暗的房里关着,隔了三五天,变得皱巴巴的不像样子,身上也臭烘烘,裙摆下灰白的绣鞋沾了污秽,想来早上的时候,特意擦洗过,但还是能看到不少黑迹。 耿青叹沉默的从她手里拿过衣裳放回到盆里,“你大可不必这样,待衙门那边寻到你家,就送你回到父母身旁。” 少女低着脑袋不说话,轻轻抽泣起来,抱着湿漉漉的衣裳,忽然跪了下去,“先生我亲人都不在了巧娘没有家” “哎哎,这是干什么,姑娘快起来!”端了饭菜出来的铁匠婆娘,连忙将碗盘塞去大春手里,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将少女扶起来,说上两句圆场的话,拉着女子就去前面。 “有事好好说,跪啥呢,走走先吃早饭,耿先生等会儿还要去衙门点卯。” 少女低着头被推着走了几步,随即手脚麻利的帮妇人将桌椅在檐下摆好,又去了灶头拿了碗筷一一摆上,自个儿却是站在墙边不入座。 “”耿青看着墙边站在的瘦瘦小小的身子。 叹了口气,放下碗筷,起身去了灶头重新填了一碗,拿上筷子硬塞到女子手里,拽着她过去饭桌,按着几乎没肉的肩头坐下。 “都是村里出来的,没那么多规矩,过来入座,用完饭,在这里好好休养,等衙门那边有” 原本习惯的想说等有她家人消息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了肚里,才想起刚才少女说她已经没有双亲了。 “巧娘是吧?来来先吃口菜。大春,帮婶子去外面叫我男人进来吃饭。” 一旁的铁匠婆娘性子热情,给巧娘夹了一筷菜放去碗里,安慰了几句,之后问起她姓甚、芳龄等等 “我我姓苏叫巧娘虚岁十四。”埋头端碗的少女怯生生的抬了抬脸,看到耿青笑吟吟的看她,又连忙低下头,捏着筷子秀气的夹着饭粒放去嘴里慢慢嚅着,见没人笑话她,才重新开口说起如何来的飞狐县。 “半年前,我是跟爹娘从云州逃过来的听爹说是沙陀人作乱,我们一个村的都往外跑,到了这边,跟其他乡亲失散然后就遇上那些人,他们押着爹娘去了小丘后面 临走时,娘拉着我的手哭着,叮嘱我不要逃跑他们让我做事,就做那样才能吃饱肚子不会挨饿,就能活。 后来,再也没见过爹娘,我被他们带走关了起来。” 拥挤的饭桌一片沉默,铁匠婆娘眼睛红红的叹口气,将巧娘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也望去耿青那边,希望能将她留下来。 “到时再看吧。”耿青刨完碗里最后一口饭,叫上早早吃完等候的大春,“走了,先送我去衙门。” 昨死高俊,他总是要到县令那里露一 大春去院侧草棚牵驴挂车,耿青整了整补服出去,到的外面,陡然愣了一下,就见十多个金刀帮汉子被窦威领着一字排开杵在街上,这些人怕是天刚亮就来了。 “先生巧娘送你。” 苏巧娘放下碗筷,从里面跟出来,看到外面一字站开的身影,尤其领头的那个,她侥幸看过一次,认得是金刀帮的人,脸色顿时唰的一下惨白,她人本就瘦弱,身子止不住的发抖,差点瘫软倒地。 下一刻,外面站开的金刀帮众人,随着一句:“见过耿先生!”便是哗的整齐划一,拿着兵器齐齐抱拳躬下身子,引得过往百姓仓惶绕行,或远远望来。 “他们与抓你的那伙金刀帮不同,以后你会知晓。”耿青将她扶好交给跟着出来的妇人,随即,出了铁匠铺,朝对面抱拳躬身的一众身影,抬袖向外拂了拂 “我要先去一趟衙门,下午再到帮里与诸位说话,散了吧。” 窦威看着面前的青年,犹豫了一下,只得点下头,道了声:“是。”带上一众手下,先行告退,不久,大春架着驴车从后面绕来,耿青看了看脸色发白,颤抖不敢说话的苏巧娘,叫来铁匠婆娘,从袖里翻出钱袋一并交给妇人,大抵让她帮忙扯上几匹布做两三件衣裙。 之后,乘上驴车去往衙门,铺里,王铁匠是过来人,哪里不知自家婆娘的意思,端着碗在旁,嘟囔道:“瞎操什么心。” “你知道个甚。”妇人白了丈夫一眼,拉着神色仓惶的苏巧娘回了里间。 此时天色已大亮,街上人潮涌动,缓缓驶过的驴车的一侧,有人从另一头奔跑过来,接着又有人跟在后面,大声喊起来。 “高县尉死了,县尊张榜缉拿凶犯,布告就在牛坊街口,大伙过去听听!” 长街上顿时一片哗然,茶肆、酒楼刚落座的宾客,当下饭也不吃了,叫上同伴匆匆忙忙跑了出去,耿青倒是有些意外,昨晚他只是跟安敬思提了一嘴,赵县令这么快就开始张榜缉拿唐宝儿一行四人了。 过去牛坊街时,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有识字的人站在布告下,朗声读给众人听。 “知飞狐县父老视听,有高俊、高生者,聚众为祸,残暴百姓,私通契丹外族,贩我姊妹,今遣吏持笔布写告以慰民心,二贼遇刺身亡,然,律法不可违,杀人之凶手,望父老不可庇护,知情告官者赏,知而不报者,与刺客同罪。” 诵读的声音落下,顿时一片叫好声,至于刺客是谁,在哪里?根本没人关心,围观的人群纷纷低声交谈,也有带着消息跑开说予他人听听。 不知第几次朗读在那边响起,停在圈外的驴车上,耿青看了片刻,让大春驾车驶离这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头,来到县衙停下,安敬思一身甲胄,拖着一袭披风正从里面出来,面上意气风发,少年得意的模样,看到耿青从车斗下来,脸上跟笑开了花般,快步上前拱起手:“耿兄!” “安司不对,在下,该叫安县尉了。”耿青抖了抖双袖,抬手相拱还去一礼,虽说只是暂代,可保不准上奏州府后,就正式上任了。 “哈哈耿兄抬举在下了,县尊眼下正在公房,耿兄自去就是,我还要去城外营地巡视一番,告辞!” 暂代县尉,职责已有不同,自然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安敬思重重抱了下拳,大步走下石阶,接过衙役递来的缰绳,翻身上了马背,再次拱了下手,扬起鞭子,带着一队兵卒匆匆离开。 走去里面,衙役、捕快忙碌来去,见到一路进来的耿青,纷纷拱手打招呼,与往日相比格外热情,有消息灵通的,爽快的先行恭贺道喜即将高升一类的话。 令得耿青不停拱手还礼,至于升迁,还是等见了县尊再说,县令公房那边,如今高俊已死,一应物品公都搬去了另一个屋交由安敬思处置。 晨阳倾泻窗棂,一身官袍的赵县令抚须捂肚,走在宽敞的公房里,皱着两条快看不见的眉毛,不知想什么,听到耿青在外面唤了声:“见过县尊。”才回过神来,圆脸上双眼推挤的快成了一条缝,连连招手迎他进来坐下。 “你我还客气,快快坐下,正好有事要寻你。” 高俊一死,他便衙门最大的了,虽然县令本就最大,可眼下才是珍真正感觉像个县令的模样,当然,这一切归功于谁,胖县令心头还是明白的。 耿青拱手道谢一番,坐去侧面,“县尊,不知寻卑职有何事商议?” “朝廷派遣的天使一事,听说是宫里的。” 第五十三章 飞狐县话事人 宫里的? 敞开的窗棂晨阳晨阳正倾泻进来,光尘飞舞间,徐徐青烟袅绕香炉升腾,耿青蹙着眉头,陷入沉默,公房安静了许久,那赵县令负着手来回走动,不时看他。 “二高之事,本县可知你出力最多,但死了一个县尉,天使过来,定然会过问追查一番,若是发现是我等设计,就算高俊、高生该死,也有违律法。这事你得拿些主意出来,本县已经写好上呈的公文,让你啊,考科主簿。” 耿青抬了抬眼,笑着起身端了茶水斟上,“县尊抬爱,青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什么?”赵县令吹了吹杯口热气,见他迟疑,‘哎哟’了声,急的来回两步,抖着袖子,声音催促:“想到什么赶紧说,可急死本县了。” 窗棂照进的光尘飞舞里,青年抿了一口茶水,压着步子来回走动,身后催促的话语,没有急着回答,盯着灯盏上摇晃的火苗。 ‘宫中之人,那必定是宦官,总不能大内侍卫过来吧?’ 宦官极难应付,除了贪财,其性格古怪、扭曲,不用耿青猜都知道什么原因,这种人想要讨好,蒙混过去,难度还真有困难,还不能拿对方怎样,若是在这里伤了或死了,整个县衙门估计都会遭殃。 “县尊,眼下先将刺客行刺二高之事填补妥当,莫要使他察觉,待天使来了飞狐县,卑职接触过后再想应付之策。” 胖胖的身影沉吟着坐去书桌后方,双手搭了搭扶手,好一阵才点了点头。 “也只得暂且这样。” 耿青眼下也跟这位县令商议不出什么来,喝了口茶水,安慰几句不要乱了阵脚的话,便告辞出门,寻了店铺买上一些点心回到公房,与一众文吏分了吃,顺道询问了那批女子如何安置的事。 待罗列名册的几张纸递来,耿青拿在手中坐去他那张椅子上展开,上面内容多是记载女子被抓的过程,以及家乡何处。 多数是随丈夫出远门被掳,丈夫被杀,双亲该是还在,也能送回家乡,但翻到写有苏巧娘那段,她跟父母出来,那么双亲自然是不在了。 ‘唉......’ 耿青叹了口气,将名册还给同僚,拿起毛笔练起笔法来,这段时间,有衙门文吏偶尔指导,书写上有不少进步,比之以前要工整许多,快至晌午时,外面传来脚步声,衙门外面的差役跑来,说是金刀帮的人请他。 ‘都到晌午了?’ 外面天色灿烂温热,听到差役的话语,耿青这才想起清晨与对方约好,衙门内众人对于眼下尚存的金刀帮,并没有那般在意了,听到那三字不过微微抬了抬脸,继续各忙各的,待青年出门离开,才有些许话语。 “剩下那些喽啰,怕是整天诚惶诚恐了。”“也不尽然,我反而担心,没了人约束,到时候别出乱子才好。” “非也非也,你们没看那帮喽啰请耿兄弟过去了?这是要抱大树了。” “我倒不关心这些......就是想知道,那金刀帮帮主夫人会不会抱?” “老树盘根?” 有人陡然冒出一句,令得握笔处理公文的众人一片起哄,笑声传去外面,巡视的衙役、捕快伸了伸脖子朝那边屋子看去时,远去衙门外面的耿青,汇合赶着马车来的几个金刀帮喽啰,叫上大春随他一起上了马车离开。 穿过嘈杂的街道,还未到金刀帮驻地的院门,窦威便带着人站外面相迎,见马车停下,急忙上前迎着耿青从车上下来。 “耿兄......”后面还有一个‘弟’字没喊出口,意识到不妥,连忙改口:“耿先生,这边请。” “窦兄,请。”耿青向他拱了拱手,朝院门那边一摊,看着写有‘高’字门匾的帮派院门,收回视线,脸上笑了笑,径直走了进去。 院中摆设与之前并没有太大变化,凉亭楼阁、练武的广场总给人几分萧瑟的感觉。 帮主先亡、高县尉便紧随其后,算上昨晚死去或被抓捕几十个金刀帮精锐武者,整栋大宅院空荡荡的,一路上少有丫鬟仆人,多是一些金刀帮尚存的一些人,抱着刀剑蹲在檐下沉默,或与旁人低声交谈,窦威领着耿青过来,才一个一个站起身抱拳。 “帮中头目进来,余下门外候着!” 窦威在普通帮众里有些威望,听到他吩咐,顿时有三个身材不一的汉子走来,向耿青恭敬的抱了抱拳。 “见过耿先生。” “见外了,一起进厅落座。” 三人哪里敢一同进去,齐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耿青推辞不过,这才跨进门槛,先一步进大厅的窦威伸手请去首位正中两张大椅之一。 “先生上坐。” “这......” 耿青皱了皱眉头,坐上那位置,基本就是拿到金刀帮所有产业,和抱拳半跪下来,齐声喝道:“先生上坐!” “兄长亡故,那耿某暂且先安稳帮中事物。” 说完,耿青大步走去铺有虎皮那张椅子,掀了一下袍摆,转身大马金刀的坐下时,大厅后侧的门扇打开,一袭红紫点缀云纹衣裙的妙龄妇人带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捏着手帕擦了擦有些湿红的眼角,朝左椅上的青年露出微笑,微微福了一礼,唤了声:“妾身见过叔叔。” 旋即,起身拖着裙摆缓步走去右侧的大椅坐下,双手交叠腿上呈出安静。 耿青大抵明白女人路面的原因,也不多说什么,接过窦威双手捧来的清茶喝上一口,伸手扫向两侧席位。 “诸位兄弟坐。” “是!” 三个头目拱手应了一声,分别坐去左右,耿青偏过头看去身旁的窦威,后者双手叉着腰,疑惑的看去望来的耿先生。 “我......我一直站在这儿的.......” 这话引得另一边的妇人掩嘴轻笑,耿青沉了下口气,转回脸来,清了清嗓子,便说起正事。 “你们当中不少人心里想必还有不少疑惑,昨晚发生了何事,高县尉为何突然离世,对吗?” 望去里间。 阳光划过云端在走,蝉声在院中青树一阵一阵嘶鸣。 第五十四章 我与那曹贼何异 吱~~吱吱~~ 青绿的树枝风里摇曳,庭院聚集的帮众安静的望着,耳边是一声声蝉鸣歇斯底里,以及里面传出的徐徐话语。 敞开的厅门,一身补服黑靴的耿青神色严肃,目光扫过周围,将茶盏放去桌上。 “.......昨日发生之事,尤为复杂,我接到县尉嘱托,去往城外等候,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帮中车队过来,然而不到半个时辰,我兄弟大春探了消息回来,说是车队遭遇了伏杀,我刚下了山坡,高县尉就从城门那边过来,浑身带伤,颇为狼狈,他见我在这边,先赶了过来,似乎想要与我说明缘由,然而......” 耿青话语停下,阖上眼睛,微微仰起脸长出了一口气,周围目光投在他身上好一阵,才重新睁开眼睛,嗓音低哑继续说下去。 “.......然而,没想到的是,还有刺客埋伏,他们是否早有了准备,就等县尉现身的那一刻,再到后来......车队里的兄弟都没灭了口,原本我以为也要死的,可安司兵带了士卒、捕快赶来。” 有人皱了皱眉头:“安司兵怎的知晓?” 果然,没有人傻子,耿青今日将事情说不明白,估计也很难走出这宅院,不过敢来,自然也是不怕的。 他点下头的同时,三个头目、旁边的窦威咬紧了牙关。 “安敬思!!居然勾结刺客......” 四人话语还刚说到一半,耿青忽然抬手让他们停下,“要我看,那些刺客杀得好!” 话语落下,周围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右侧椅上的美貌妇人停了停放去唇边的茶盏,眸子露着惊讶看去抬手说话的青年侧脸。 “叔叔,为何说出这番话?” “杀得好!”耿青重重又重复了一声,按着桌角起身,单负一只手走去中间,看着泛起怒意的三张脸孔、外面抓紧了兵器的帮众。 他吸了口气,然后吐出。 “刚才在下也说了,此时尤为复杂,我也才是昨日被安司兵带回去后,才知晓,你们那些俘虏的女子,可知是要贩去北方契丹的。安敬思便才得到消息城中拦截,外面有刺客伏击的一幕。” 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掳回的女子也多是以为给帮中最亲近帮主的那一批人享乐,想不到竟是拿来买卖,一时间倒也没人开口说话。 耿青看着他们表情,负着手前行,快到门槛才停下,“混江湖嘛,哪有不沾黑的,贩卖就贩卖,但私通外国,将咱们的女子卖给契丹人,这就说不过去了,咱们江湖多是响当当的汉子,不说家国天下,至少不做丢咱祖宗脸面的事吧?” 外面,俱是普通底层的帮众,虽说听得不是太懂,但大概含义还是明白的,有人站出来:“既然如此,我等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这金刀帮往后如何?咱们是走还是留?耿先生,你来拿主意。” 窦威点点头,重重抱拳:“还请先生主持大局!” 厅里那三个头目、外面帮众齐齐抱拳。 “请先生主持大局!” “叔叔!”妇人被丫鬟搀扶着,缓缓起身矮身行了一礼,耿青连忙上前虚托,“嫂嫂先起来。” 妇人抬了抬湿红的眼睛,眸地仿佛有着勾魂般的妩媚,耿青将脸挪开,转身朝众人拱起手。 “众兄弟抬爱,耿某也不是矫情的人,但有句话,我要说前头,窦兄暂代帮主行事,若有是不绝,再寻我出面。毕竟我是公门中人,还请诸位理解。” 想要做官高升,淤泥潭里就不能多待,但隐在窦威身后却是可行之法,不容易被人充作诟病。 想了片刻,耿青脑中迅速组织一些话语,不能让这群人闲下来,一旦清闲就容易想歪,抬手让人将门扇关上,屋里昏暗下来时,他开口说道: “窦兄,帮主新亡、高县尉也离世,帮中骨干或死或抓,眼下急需要的,将稳固帮中的产业,再看一看,城中有哪些人想要暗中伸手吃上一口肉的。” “怎么看?” “写一些请帖,给城中大户送去,请他们今晚赴宴,看谁不来,或来的人,将他们神色、言语都记下来,到时抄录呈给我。” “先生放心,一定办好这事。” 耿青吩咐下去,弥补了一些细节,叮嘱窦威记下后,便准备告辞离开,一直安静坐在右侧椅上的妇人见他起身,也跟站站起来,嗓音柔媚唤了声:“叔叔,还请稍慢一步。” “嫂嫂还有何事?” 耿青转身回头,就见妇人迎面过来,摇曳腰肢停在他身前,抿着嘴角有着轻声慢语。 “叔叔,能否跟妾身去一趟后院?” “先生,都是自己人,去就是了。”窦威琢磨着刚才吩咐他的事,见耿青迟疑站在那,也没多想,推着他后背送去侧门,那边,耿青抵不过这粗汉力气,径直被推到了门外,只得朝跟在后面出来的妇人笑了笑,往日多是与高生接触,后者少提及后院之事,也不知妇人姓名,只得拱手道:“还请嫂嫂带路吧。” 妇人抬袖遮口,瞥了一眼颇讲礼数的青年,便让丫鬟搀着她走在前面,一路穿过中庭、水榭,过了一扇月牙门到了后院,走进丫鬟推开的一扇房门,里间檀木圆桌距离门口不远,上面瓷壶、杯盏雕花倒扣盘里,墙上挂有关公骑马持刀的画像,下方还呈有兵器架,上面是一柄宽大的黑背雪口的刀身,正是那把狂狮刀。 “叔叔,进来吧。”妇人走进挂有悬着薄纱的雕阑转去屏风后面,一旁的丫鬟端了酒水过来斟满,声音低低的请了耿青坐下,方才退出房间,悄悄将门扇带上。 这场面好熟悉啊...... 地上香炉升起淡淡烟气,耿青坐去圆凳,目光扫过周围陈设,钻进鼻中的麝香,他也不是雏,自然明白妇人叫他来卧房的用意。 想着时,薄纱帐帘后面转出模糊的身影,掀开沙帐出来,“叔叔怎的呆坐着,也不喝酒。” 一袭香风扑面,耿青转过脸来,妇人脱去了繁重的紫色衣裙,就着了一件轻薄的纱裙,露出丰腴的身姿。 走动间,一抹红巾裹着沉甸甸的两团雪白都在微微颤抖,迈着莲步温柔的坐到身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俏脸嫣红,微微斜身,端杯贴近,露出一道深深沟壑,那双眸子直勾勾的盯着耿青, “叔叔,这是桂花酒,不醉人的。” 桌下,缝了小花的绣鞋有意无意的靠去耿青脚肚,一点一翘的刮蹭,算上耳边细弱游丝的嗓音,耿青终于明白曹阿瞒为何独好人妻了。 饶是他经历风月场所颇多,也差点给迷进去,难怪高生要将这女人娶回家,会这般勾魂的女子才有行房之乐。 不过他也看得明白,这个寡妇需要一个靠山,金刀帮也需要一个靠山,一场交易罢了。 “嫂嫂......还是说正事吧”耿青端起酒杯与妇人杯口‘叮’的轻磕一声,正要放去嘴边,葱白的手臂犹如一条白蛇伸了过来,勾着耿青手中酒杯送去了她嘴里,“妾身喝了叔叔的桂花酒,叔叔不如就喝我的。” 当我是雏? 呵呵...... 耿青笑眯眯的贴近,几乎贴着妇人脸颊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香味,将喂来的杯中酒一口喝尽,另只手顺势绕到后面,按去妇人下身,使劲掐了一把,入手一片柔软腻滑。 “啊——”女人抖了一下,娇嗔的握起小拳在耿青腿上轻捶,丰腴的身子贴更近了,两团白皙都挤成扁圆。 “叔叔,讨厌,你手不老实。” “还有更不老实的,想不想看?”耿青勾着唇角,烛光里,他眼睛亮的吓人,陡然起身一把将女人拉了起来,扯下那件薄纱抛开,勾手由下而上,吃力的将丰腴的身子横抱起来,惹得妇人娇嗔拿手打他,便是走去里间床榻。 薄纱飘摇,缓缓落去贡桌灵牌,将高生二字盖住。 轰隆—— 屋外,白云如絮遮去了阳光,远远的天际走过一趟闷雷,飞狐县百余里外,起伏的丘陵间,几辆马车正缓缓驶来。 “外面是不是要下雨了?给咱家再拿一个靠垫过来。” 蝉声嘶鸣,起起伏伏的车厢内,尖细沙哑的嗓音传出湛清的帘子,“这飞狐县真够远的,难怪说杀县尉就杀县尉,你们说,该怎么惩治一番?” 车辆左右,尽是沉默的神策军士卒。 第五十五章 正经事 轰隆隆—— 雷声走过沉闷的天际,不久,‘哗哗’的声响延绵不绝,滴答水渍的青草间,一团黑影蹦跳出来,匍匐地上‘咕呱’两声,然后,车辕碾来,连同那撮草丛一起压进黄泥。 车队经过山道,远远有乡间茶肆矗立路旁,几个推着推车的汉子见到,远来的一行上百人挎刀提枪,旌旗雨中猎猎飞舞,顿时拉上同伴不敢进去歇脚,匆忙继续往前去。 “阿耶,外面下雨了,道路怕难行,前面有家野店可暂且躲雨。” 青灰皂袍的身影跟着中央一辆马车小跑,溅起一道道泥水,一侧的马车里,有人掀开帘子朝外看了看,朝那人点了下头,放下帘子回去,似乎在朝另一人询问。 片刻,掀了车帘一角,声音纤细温和:“阿耶同意了,让将士们都过去休息。” 队列蔓延、神策军旗招展,马车驶过崎岖不平的路面,继续往前,到达那边路旁的茶肆,随行一侧的小宦官连忙躬身趴起车辇下,上面,帘子掀开,一个面容清秀,着绿色袍衫的宦官先一步走出,躬着身子,伸手搀去后面一道身影出来。 “阿耶慢点。” “好好,九玉真是咱家贴心的袄。” 两鬓斑白的头颅昂起来,两颊涂抹胭脂灿如桃红,眸含冷色,面上却是笑眯眯的握着身旁小宦官的手,看去茶肆跪下的茶肆掌柜和伙计,满意的迈着小朝靴,踩着车辇下充作脚凳的背脊走了下来。 那老宦官翘指弹了弹绯色的肩头挂着的水滴,一旁,名叫九玉的青年宦官撑了油纸伞遮去雨水,伴在身侧走进那边茶肆,朝跪伏的两人轻说了声:“将茶水备上。” “是!小的这就去,二位贵人里面请。” 掌柜和旁边的伙计如蒙大赦,连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跑去土灶那边烧火加水,伙计捏着袖口,清了桌椅出来,又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才退到一侧。 “你也去忙吧。” 那宦官翘着指头挥了下袍袖,松了青年宦官的手臂,径直坐去上首位,朝外头山野看了看,道路边、山间林野,尽是一片蒙蒙水汽。 “倒是好时节,宫里可看不到这样的宜人景色。” 九玉倒了一杯清水,无须的脸上尽显清秀俊逸,双眉如剑,却是有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眼角缀了颗青痣,此时谄笑起来,仿如泪水滑落。 “阿耶说的是,宫里高墙森严,哪里比得了外面,听说江南景色更加宜人,往后说不得也能去看看。” “就你嘴甜。”老宦官翘着小指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不过咱家老了,往后可没那么多机会再出来了,得寻机会往上爬一爬,爬不上去,你啊,就踩着咱家肩头继续往上走。” 九玉脸色微怔,连忙低头:“婢子不敢。” 那老宦官看着外面茅檐交织的珠帘,只是笑了笑,他叫顾问福,十岁进的宫,服侍的先皇也有两位,可惜机缘从未站他这边,一个个后来的宦官踏了上去,又摔了下来,都没有他的份儿,如今好不容易从田大伴那里讨了这巡查振武军的差事,过问云州沙陀人作乱的事,眼下还未过去,半途就接到飞狐县铁矿的消息,便顺道从那里巡视褒奖,随后再北上。 哪知才几天的功夫,飞狐县县尉被刺客所杀的消息就已送到了他手里,做为观军容使,巡视一地的职责,也是要过问一番的。 哗哗的雨声里,热汤、羊肉煎饼端来,老宦官收回视线,拍了拍一旁九玉的手背,脸上粉末都在堆起的笑容里往下掉。 “咱们都是宫刑之人,入不得祖坟,只能踩着前人的肩头往上爬,咱家要是爬不动了,就该你来,到时候,要记得在外面选一个好地埋我便成。” “是,九玉记下了。” “要记在心里。吃饭吧,待雨停了,又该是上路了。” 九玉点头应下,招呼了外面数十名神策军兵卒进来寻座位坐下,或蹲去外面檐下,等不及羊肉煎饼、热汤送来,掏出袋中干粮先应付一阵。 蒙蒙水汽弥漫山间翠林,远去的天际,雨云沉甸甸的落下雨线,浸在这场入夏大雨里的城池内,某栋大院之中,哗哗的雨水浇打瓦片,沿着屋檐交织起长串的珠帘。 风吹来,湿冷的空气挤进窗隙,檀木圆桌上的烛火摇晃了一下,那边抚动的薄纱帘子后面,一张木榻还有着轻轻的抖动。 “叔叔,就这么抱着妾身上了榻,亡夫的灵位还摆在那呢,他可是兄长,也不怕半夜找你去。” 葱白的指尖划过泌着一层汗渍的胸膛轻柔的转着小圈,侧卧里榻的娇躯仅裹了被褥,露出一片酥白,下方露在被外的双腿缠去那边,妇人贴近些许,娇柔的声音里,吐着温热的气息吹在耿青耳边,笑嘻嘻的又舔了一下。 “麝香、穿的这么露骨”耿青揉了揉发痒的耳朵,将她脸搬正,看着女人的眼睛笑起来,此时他火气已经降了下去,话语也显得理智许多。 “嫂嫂看起来是早有准备,今日能踏进这间房的,都能上这张软榻吧?” 似乎早有预料,妇人也只是冲青年妩媚的笑笑,缩回双腿坐了起来,“可能进妾身这房的,也只能是我相中的,妾身猜,你想说赵县令,还是新上任的安县尉?” 女人眸子划过一丝狡黠,轻咬了下红唇,“县尊位置虽大,可能力不显,安敬思武力虽高,可欠缺谋划,尤其是像叔叔这般的,飞狐县又有多少?再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妾身将身子交给你了,金刀帮也是你的,妾身啊,就想找个靠山,安安稳稳、穿金戴银过完下半辈子。” “你不想亲手掌这金刀帮?” “妾身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能力掌管,就算有那心,底下的人也不服一个女子管的。” 妇人年岁并不大,约莫二十五左右,正是风华正茂,对床笫之事,颇为精通,一双白皙小脚翘着拇指,不经意的伸来,一勾一搭的压着耿青胯部,弱弱的嗓音有些幽怨。 “妾身,原是代县青楼里的头牌,被高生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强买了回来,原本指望着侍候他,好好活下去,哪里知道人忽然死了,如果不找男人靠着,这家业,妾身怎的守得住,到时候怕命都会没有,叔叔与高生氏结义兄弟,与其便宜外人,不如便宜了叔叔,有这层伦理,妾身嫁不得你,也是你的人。你们男人啊,喜好女人、权利、钱财,这下不都有你了吗?” 耿青靠去床头,掐了下她脸蛋,说了句:“那青谢过嫂嫂。”时,表情似乎愣了一下。 “还叫嫂嫂。” 女人娇嗔的推了一下男人肩头,并没有注意到耿青表情,抱去宝贝似得,一把搂住,声音温婉如玉吹去他耳边。 “妾身叫楼芸香哎,怎么了?” 耿青忽然将她推开,飞快套上衣袍,下榻将鞋子一并穿上,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去门扇回头朝爬床沿女人说道:“想起一件事,得去府衙一趟,晚上就不过来了,已经许多时日没回家里,嫂嫂先休息,我先告辞。” “叔叔!叔叔!”女人搂着被褥,赤着脚落到地上,看着开门出去的背影连唤几声,都没回应,靠着床角的柱子,歪着脑袋忽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 ‘啧男人啊。’ 旋即,搂着被褥起身,走去摆放铜镜的桌前,整理起头发。 “大春!” 礼貌的问候、嘈杂的练武之声落去身后,匆匆出了后院的耿青,脚步飞快绕过前院,来到院门这边,叫上正在门房与人吹嘘的大个儿出门,原本停放的驴车,早已被窦威换成了马车。 “大柱,你杂满脸都是汗?” “锻炼了一番。” 自床榻上下来,耿青才感觉双腿有些发软,腰也有些酸痛,这具身体当真是虚弱,上了车辇,便一头钻进车厢,吩咐了一声:“直接去县衙。” 唏律律—— 驽马嘶鸣两声,大春鞭子抽响声里,拉着车厢缓缓驶去长街,赶往衙门,下车出来,问了县令在何处后,提着袍摆一路小跑去后堂,顿时累的气喘吁吁。 “看来,之后得造锻炼的器具了” 想着,那边敞开门扇的堂内,县令仍旧穿着官袍负着双手在里间绕着两侧桌椅转了也有几圈,口中不时念念有词。 “一个宦官怎么讨好他呢?”“又该准备些什么样的礼物?” “送错了,前途怕是要毁了。” “县尊!” 听到门外有人唤他,转过身看了看,刚才的神色收敛,严肃的点了下头:“进来坐。” “叨唠。” 耿青提了袍摆跨进门槛,坐去一侧,侍女过来添了一盏茶水,回想来时县令的神色,便笑了笑,说起来意。 “县尊,过来,卑职想问问,衙门库房里,可有弓?” 赵县令愣了愣,放下茶盏:“你问这个作甚?弓弩乃重器,不可随意打其主意,出了事,我这县令也都得下狱。”连连说了几声不行,便要赶人。 那边,耿青也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堂中,思虑了片刻,拱手看向胖县令。 “县尊不急,若是卑职说,是与将过来这边的朝廷使者有关呢?” 靠近过去,附耳轻说了什么,那边,摆手的胖县令停下手,紧抿着双唇,捻着下巴稀稀拉拉几根胡须眯起眼睛,脸色肃穆而认真的点了点头。 “唔,此乃正事,这就着人给你送一张弓过来。” 第五十六章 无法想象之物 “这礼当真能管用?本县怕到时候,你我都将人给得罪了。” 赵县令开口答应下来,片刻后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又有些后悔,毕竟不知耿青要用弓来作甚,万一要是惹恼了天使,他这县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县尊放心,宫中之人,身体残缺,心智定与旁人不同,不能以常理推之。能否管用,只有一试,总是能有转机。” 但要做什么,耿青暂且不说,毕竟真要说出来,面前这位赵县令怕是直接将他下狱,正说话间,领了命令的两名衙役,各捧了弓、箭筒进来,呈到二人面前。 “县尊,稍弓呈到。” 看着二人手捧之物,耿青走近细看,其中一人手中的弓身细长,曲线状如禾叶,拨了一下弦,有‘崩’的沉闷声,抿着嘴唇点了下头。 “县尊,弓收下,箭矢就不必了。” 说着伸去抓过手里掂量一番,便拱手告辞,不等县令开口,转身就往外走,穿行过衙门公堂到了外面,此时雨已经停歇了一阵,阳光正照下来,他直接上了马车,挥手:“大春,去铁匠铺。” “那你可坐稳了!” 大春扬了一下鞭子,抽着拉扯的驽马在前面街口调转了方向,中途也没再耽搁,一路回到铺里,耿青将这张稍弓交给王铁匠,抚过弓弦,旋即指去上下两角,吩咐将弓弦取下,这活计倒是不难,只是好好一张就这么弄废了,只叫王铁匠边拆边埋怨。 “这是糟蹋好东西,稍弓再不济,也是捕快们用的,平日宝贝紧,到你手里,就跟废弃之物一般。” “少说两句,我有大用,对了。”耿青从他手里接过弓弦,卡住手指比了长度,说着,似乎想起什么,抬手比了下手臂:“抽空替我打六个长筒,长半丈左右,手腕那般粗,额外给你算工钱。” “又拿来做甚?” “打熬身体。” 看着耿青拿着弓弦进去,王铁匠擦了下脸上汗渍,“石锁不就行了,尽早些古怪东西。”目光看去一旁,大春正拿着蚕豆嚼的咯嘣乱响,见铁匠看来,连忙转了个方向。 “别看我,我又不使唤你。” 铺子后面,妇人蹲在水缸边搓洗衣裳,巧娘在旁晾晒,挽起袖口拿短棍不时拍打床单被褥,激起的一片灰尘飞舞阳光当中,听到铺里说话声,走过房檐的脚步声,回过头,耿青去了灶头那边翻找什么,连忙放下短棍,湿漉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 “先生,你找什么,巧娘帮你找。” “铰刀,可看到了?” “我知道在那里。”苏巧娘擦了下手,瘦小的身影飞快跑去一间房里,片刻,又出来:“先生,给。” 说完,颇为乖巧的立在一旁,看着耿青将手里一条像绳子一样的长条,绷紧弹了一下,打旁边墙上,留下浅浅的痕迹,顿时眼睛亮了亮,旋即比对相差不多的长度裁剪下来,足有两对左右,而剩下的一截,耿青又去了外面铺里,从一堆暂且不用的铁屑寻了拇指大小的铁片系上弓弦,绷在手里打去对面墙壁。 啪的一声,硬生生崩落小半块碎砖下来。 “又收集一个能用上的。”宝贝似得手里掂了掂,耿青笑眯眯的将之前存放图纸、硝石等物的格子打开,将这截弓弦放了进去。 “之后闲暇下来,做把防身武器......” 他看着打磨洒落一地的铁屑,嘴角勾了勾,这东西打出去,杀伤力也不小,打不死人,也能将人弄残,要是打在脸上,啧啧...... 想到想象里的画面,耿青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知识才是重要的兵器啊。 看着蹲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发笑的背影,苏巧娘怯生生的挪到铁匠婆娘身旁,小声道:“耿先生,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那儿笑?感觉有些吓人。” “习惯就好,时常这样,谁知道脑子里又想什么坏主意。” 铁匠婆娘也是见怪不怪,拉着巧娘小声说起还在牛家集的时候,耿青一伙四人诓骗她丈夫铆钉,又蹭饭的事,忍不住笑出声来:“外面都传耿先生,乃是卧龙再世,随意唬人都跟玩似的,不过外面说他心黑,可亲近人才知道,他心好着呢,放心,当你自家人,先生就不会害你。” 巧娘毕竟十三岁的年纪,还在想诓骗铆钉还蹭饭的事,紧抿双唇憋着笑意,捋了下散落下几缕发丝,偷瞄了一下外间整理东西的耿先生,说什么卧龙,她不懂,也没听过,可收留她,还置办了两套衣裳,那就该是好人的。 “妥了。” 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间耿青舒服的叹了一声,将收拢来的东西收拾妥当重新放回抽屉,外面天色尚早,该是趁这时间出城回去一趟。 想着,回头看去正帮铁匠婆娘搓洗衣裳的少女,正好也一并带回去吧,她无家可归,爹那里只有娘一个人照顾,多个人帮衬也好的。 耿青思虑片刻便拿定主意,叫上大春将马车赶过来,过去叫上苏巧娘收拾收拾随他回耿家村,少女愣了一下,使劲点了下头,飞快跑去屋里,将买来的布匹,还有一双绣鞋抱在怀里,不忘跟妇人道别。 随后才跟着耿青上了马车,看着里面软垫小几,她从未坐过这样的马车,搂着绣鞋、布匹局促的缩在角落,生怕将软垫弄脏。 耿青看了她一眼,拿着毛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勾勒锻炼用的图形,“给我倒杯水。” “嗯。”听到吩咐,巧娘轻应了声,放下东西,小心翼翼挪过来,这才不得不跪坐软垫上,倒上一碗清水后,明白过来,原来先生借机让她坐软垫,微微垂着脸,再看去对面埋头挥笔的身影,心里泛起了暖意。 ‘先生,才是好人.......’ 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城外的道路泥泞不平,马车沿着去往耿家村的路径,摇摇晃晃前行,天光西斜照来,黄昏挂在山头投去雨后忙碌的田地间,多是忙碌的农家身影。 有人捏着一把杂草直起腰,看到路边远远驶来的马车,再到近时,看清上面挥鞭赶车的大春,丢了杂草,搓着满手淤泥跑上田埂。 “哟,大春,驴车换马车了?大柱呢?” “在这儿呢。” 车厢一侧,帘子掀开,耿青朝田埂上的汉子拱了拱手,唤了声叔伯,原本只是随意打声招呼的汉子,只得挤出笑朝车帘里的青年点点头,算是应和了。 “往后,大伙又可以去路旁摆设摊位了,不用担心金刀帮再来。” 留下话语,车辕缓缓离开,那汉子看着驶去村口的马车,周围人当即聚拢过来。 “刚刚大柱说了啥?” “他说往后不用担心金刀帮,大伙可以继续去矿路上摆设摊位......” “哎哟,看大柱换了马车,莫不是.......前些日子,不是城里传来,那金刀帮的帮主......死了吗?” 说话的那人忽然不说了丢了手里的农具,就往村里跑,有人朝他大喊,那人回头远远回道:“田里婆娘做,趁天色还没黑,家里还有几张饼子拿去卖了,换几文是几文!” 那边,回到村口的马车沿途惹来不少村人出门,赶车的大春最为得意,不停的跟人打招呼,远远看到站在人群后的张寡妇,笑的呲牙咧嘴,不停的挤眼色,示意村外某个方向,令得张寡妇挺了挺厚实的两坨,朝他啐去一口,转身回家,脚步轻快的像个小姑娘。 马车停在晒坝,耿青从车里出来,倒是没什么出奇,可看到身后一个小丫头跟前跟后,不少人这才明白,耿青这是在城里出息了,都带上丫鬟跟在身边侍候。 “就是太瘦了,买来的时候,大柱也该多瞧瞧。”“没准是便宜呢?” “哎哎,少说两句,那件事,大柱也是没法子,谁敢去惹金刀帮?” “那现在呢,那帮主不是死了吗?” 众人说话间,耿青上前拜见了出来的耿太公,拉着老人去了旁边,将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如今金刀帮势微,又拿捏在他手里,这矿路可让村人重新回去卖些茶水汤饼了。 耿太公听完,苍老的手掌在青年手臂上使劲捏了捏,连连点头。 “你先回去见爹娘,这边太公跟他们说道说道,去吧。” “有劳太公了。” 辞别老人,耿青带着巧娘回到小院,万年青的叶子一年四季青绿,微风拂过,起起伏伏煞是好看。 院门那边,老两口早就听到消息了,耿老汉坐着轮椅早早等在那里,一旁妇人手里还有冒着热气的陶碗,脚边耍弄石子的小狐狸,见到走来的身影,叼起石子直接扑了过去,疯狂的绕着耿青转圈,摇着尾巴,抬起长脸,想将嘴里的石子给他。 嗒~ 石子飞落远处,红狐蹲在地上歪起脑袋,疑惑的看着将它石子投出去的主人。 “柱子,回家先喝口水。” 抿去妇人端来的温水,耿青叫了声娘,那边耿老汉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简单说了声:“回院吧。” 耿青笑了笑,将身后怯生生的少女叫过来,一边上前推着耿老汉,一边说起她的来历,听到金刀帮贩卖人口之事,夜里的厮杀,让老两口好一阵胆战心惊,知晓巧娘身世,王金秋怜惜的摸摸她头。 “那就留下来吧。” 回到院里,巧娘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到灶口的火光,勤快的挽起袖口,帮忙烧起火来,妇人拿着锅铲烩着锅里的菜肴,看着火光照出的小脸,越看越喜欢。 屋檐下,耿老汉一边编织着箩筐,一边与儿子聊起他城里做的事,叮嘱不要走邪路,正正经经的做人云云。 不久,吃过了晚饭,外面母亲、巧娘说笑声传来,屋里点起了灯火,耿青铺开宣纸,磨好墨汁,接着马车未画完的跑步机,继续勾勒下去。 摇曳的火光剪出人影投在窗棂,好似辛勤苦读的书生。 第五十七章 疑心滋出杀人刀 东方泛起鱼肚白,山村袅绕炊烟,鸡鸣犬吠里渐有了生气。 晨光破开云隙自大地蔓延,推着黑色的边沿笼罩了天地,露珠折射光芒滑过桑叶尖滴落,‘啵’的一声在水缸荡起一圈涟漪。 篱笆小院,王金秋早早在灶头做起早饭,巧娘也跟着早起,帮忙打着下手,妇人叮嘱了什么,擦了擦小掌,跑去里屋,将已经起来了的耿老汉推到檐下晒起晨光,也不嫌脏的将屋里夜壶提去茅厕倾倒。 “先生,吃饭了。”不久,巧娘收拾了一通走到房门,隔着窗棂朝里喊了一声,耿青这才穿戴整齐出来,卷着手里的画稿,过去拿起饼子,呼噜噜将稀粥喝尽。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妇人端了另外两碗稀粥放去桌上,看着那边颇为勤快的少女,她是打心眼里喜欢。 “娘给说娘家那边表亲你不要,自个儿却带回一个十三的,要是真相中了,就把亲事定了。” “娘,我只是怜她身世凄惨,又无家可归,正好二老身边没人照顾,才收留下来。” 耿青眼下对身边出现过的女子并没有什么感觉,否则也不会轻易爬一个寡妇的床。听着母亲唠叨几句,耿青喝完稀粥,三口两口将半块饼子塞进嘴里,该是要县衙点卯了,等来大春外面的喊声,叮嘱巧娘两句‘暂且先住下’‘注意多休养’,便匆匆出了院子。 晒坝里,村人聚集,大抵听过了耿太公说道的话语,多是来向耿青道歉的,只是一个个村里老爷们颇为面浅,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屁来。 “大伙不知情,心里有怨,那也是人之常理,我怎会放在心上,眼下事情已过,那边可继续做买卖了,客栈也照常修缮。” 耿青站在车辇上朝众人拱了拱手,安慰他们不要多想后,说了句:“我还要回县衙,先告辞一步。” 旋即,掀开帘子坐进马车,吩咐大春赶车驶出了村口,除了朝廷的使者要来,眼下还有一件要紧事等着他。 回到飞狐县已是巳时二刻,马车停在金刀帮门口,他让大春去一趟县衙传话,就说他还有要事要做暂不过去衙门。 随即,转身走进宅院,接到通传的窦威急忙赶来,拱手行了一礼,迎着耿青去了前院说话。 丫鬟端上茶水退开,耿青这才问起昨日宴请之事。 “如何?有哪家没来,或者都来了,神色、言语有什么不妥?” 窦威代行帮主之责,衣着、气势与往日也大有不同,黑色开敞云纹圆领锦杉,衬出不少威风,此时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捧在手中托去首位左侧的耿青。 “都在这里,耿先生请过目。” 纸张展开,耿青目光循着一竖竖字迹由右往左看了一遍,嘴角勾起冷笑,上面都是请来外面读书人暗中记下赴宴的王、李、蔡三家家主的表情、言谈,也有不来的,比如马家,送去了请帖,连个拜帖也不曾递回,更别提人到场了。 “这些人言语微妙,想来也在试探,先不足为虑,不过这马家,到可用来杀鸡儆猴。” 耿青指尖落去圈起来的一个‘马’字上,窦威点点头,当即向外招手:“来人。” 一阵脚步声传来,二十多个刀客汇集门外,耿青皱了皱眉,将纸张放去一旁,起身将窦威手臂按了下去。 “杀鸡儆猴用不着这般,朝廷使者即将到达飞狐县,莫要闹出人命,让其他几户心怀恐惧,到时暗地里告了金刀帮,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窦威也不笨,细想了下,这种事确实容易发生,一旦被朝廷使者知晓,让衙门动手抓人,以金刀帮现状,只能是任人鱼肉。 片刻,重重抱拳:“先生,那如何做?” “往后,金刀帮尽量往正经的买卖上靠吧。”耿青没急着回答,这事儿也不是一想就能想到,“容我想想。” 起身负着双手走去花圃、盆栽之间,窦威不敢催促,就那紧跟后面小步小步的挪动,远处有夫人的丫鬟过来。 还没开口,他就将人挥手遣走:“回去告诉夫人,耿先生正想对策,莫要打扰。” 前面,看着纷飞晨光之中的蝴蝶,耿青忽然转过身,径直走去院门,顺道让窦威叫上两个帮中之人,“随我走一趟马家。” 以为是破门寻仇,窦威顿时返回去拿了兵器,带着两个喽啰凶神恶煞的护着马车走在前面,吓得原本过往的百姓、商贩躲到两侧。 马家做在城东乐游坊,在城中经营当铺,还有三家酒楼,城外也有上百亩田地,在城东很是出名的富庶人家,路上随便一问,便能知晓。 “等会儿,你们不要说话,也不要叫门,跟着我便是,若是见我笑,你们也跟着笑,让人害怕的那种。” 到了地方,耿青下了马车对这三人叮嘱了一句,拿了一本册子,一只毛笔负在身后,优哉游哉的走去牌坊,径直走过挂有‘马宅’门匾的漆红院门前,就在门口两个护院视线里穿行而过,视线不时望去院墙,低头写写画画。 “这人作甚?还一身衙门的服饰”“身后跟着的好像金刀帮的窦威.......” “老盯咱们宅院......你们看着,我去通报主家。” 看着外面那拨人对着宅院指指点点,护院不敢大意,朝同伴说了句,转身就往里跑,脚下石径延伸,绕过风水壁的前院里,衣着精细袍衫的马淮正与儿子说话,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就见护院停在门口抱拳躬身。 “何事?” 那护院有些气喘,指着外面将事情说给了父子俩听,后者两人听到‘金刀帮的窦威’对视一眼,急急忙忙出了前院赶到院门外,除了一辆马车停在路口,并不见人。 “他们人呢?” “回主家,他们绕到侧面去了。”留在院门的一个护院指了指前面。 马淮拉上儿子带上几个仆人快步前往,拐过墙角,那边的路边,一行四人还在那慢悠悠的闲逛,其中一个面容有些黑黑的青年,不是仰头张望院墙,心里莫名有种不安。 “窦帮主,许久不见了。”马淮堆起笑容,上前拱了拱手,那边跟着随行的窦威转过身来,手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示意他莫要大声。 “你们这是在做甚?” 见窦威不说话,马淮只好将目光投去为首的那青年,见他一身补服黑靴,知是衙门中人,拱手行了一礼:“在下马淮,不知小兄弟贵姓?不如到寒舍喝茶说话。” 那边,仰头看院墙的青年,侧过脸来,拿着册子毛笔随意拱了一下,笑道:“在下姓耿,单名一个青字,我们就在外面看看,不进去叨扰了。” “这.......” 马淮摸不准他这是要做什么,又客气一番,耿青带着金刀帮的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说了句:“走吧。”便远路返回,坐上马车离开。 跟着回来的父子俩站在院门前眼中的疑惑愈发浓了,对于那个叫耿青的青年,马淮是有印象的,起初牛家集那件事,他听过这个名字,后来又渐渐遗忘,再被提及时,已是金刀帮帮主的葬礼上,后来他也着人打听过一些,不过是山村走出来的青年罢了,有些计谋,可惜大字不识,又在衙门里当了刀笔吏,往后难有做为。 “父亲,他来逛了一圈就走了,到底要干什么?” 马淮沉着气摇摇头,他也不清楚那耿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挥手让儿子跟他进去:“不知,不过多留几个心眼,做事谨慎些,对方就翻不起什么风浪。” 然而父子俩刚进没多久,外面守候的仆人急匆匆的又进来,“主家,那人又来了,还多带了几个金刀帮的人。” “可知他们做什么?” “绕着宅院看......” “欺人太甚,当我家是什么?!”一旁坐着的青年气得拍响桌子,随后就被一旁的马淮呵斥坐下,“惊慌什么?随我出去看看。” 父子俩带了人手急匆匆到了外面,原先的一行四人,变成了六人,拿着刀剑按在院墙似乎测量高度,看到马家人出来,甚至还礼貌的朝他们咧嘴笑了笑,随后又跟着耿青离开。 这边的马家人也只得回去。 快到晌午时分,刚坐下端起饭碗的父子俩,又听到金刀帮的人来了,还是那耿青领着去了西面的院墙,过了一会儿又走了,还将一团泥巴糊在墙上,像是记号。 原本还有怒气的青年,犹豫不定的看向首位的父亲,马淮使劲捏着碗筷,脑门上青筋都鼓了起来。 呯的一下,将碗底重重磕在桌面站起身来:“这些人到底要做甚?!还让不让人心里舒坦了!” “父亲,那耿青会不会知道咱们要做什么?之前那刘邙就栽在他手里。” “知道肯定是知道,为父没去赴宴,傻子都能看出来........只是不知道我们底细罢了。” “那会不会有人悄悄告密......就像刘邙那件事,咱们几家串通吃了他一家,万一.......要是其他几户现在也是那般想法,串通起来借着金刀帮......” 听到儿子的话语,马淮回过头,眉头皱的更紧了,来来回回走动一阵。 “备上礼品,将拜帖也一并补上,你亲自去一趟金刀帮,就当缓和关系,至于与李家、蔡、王家合计的事,咱家不掺和了。” 饭也没心思吃了,说完一拂袍袖,就回了后院,留下青年赶忙刨了几口饭,匆匆忙忙去了账房那边支银两,备了礼物,乘坐马车出门。 驶过的熙熙攘攘的街巷,鳞次栉比的房舍展开,远去西面的城门,一支车队旌旗林立而来,进出的百姓、商贾纷纷退让避开,看着护送一辆辆马车的兵卒走进了城里。 ....... 白云如絮,阳光划过云隙,照着摇曳的指头落下的树荫晃在庭院花圃间,恼人的蝉鸣一阵一阵的嘶叫。 高宅后院檐下,耿青躺靠铺有软垫的檀木大椅上,一旁丫鬟拿着扇子轻摇,白芸香一身清爽衣裙,舀上一勺冰镇的奶酪喂去耿青嘴里,捏着手帕轻轻擦去他嘴角奶渍,面容绽开轻笑,红唇勾着丝丝妩媚。 “刚才啊,前面过来人说马家的公子亲自上门来了,跟窦威陪了罪,嘴都快磨破了。前脚刚走,另外几家也派人来说话,这一车车的礼物,库房那边都快塞不下了,叔叔,你这是如何做到的?” 感受阵阵凉风拂在脸上,闻着扑来的香气,耿青慵懒的扭动两下脖子,笑道:“疑心,马家人心里藏了龌龊事,再沉得住气的人,心里多少会有揣测,只需将他疑心放大,装不下了,自然就迎刃而解,而其他几家,见马家过来,生怕落了后,跟这边有什么勾当,自然也要来打关系,那么他们几家心生间隙,便不能再联合,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将目光投在金刀帮的产业上。” 芸香微张红唇,她倒是没想到会有这样解决事情的办法,欣喜的贴着男人更紧了些,舀上一勺奶酪喂去男人嘴里 丝丝冰冷、奶香入口,感受着贴来娇躯,耿青心火都勾起来,看着面前女人含有笑意的双眸,正要起身抱去房里,外面,有人过来了,连忙坐正将袍摆搭去裤裆稍稍遮掩。 一个侍女急匆匆过来,福了一礼。 “耿先生,外面来了一个公人,说县尊请你回去,好像是天使进城,正在县衙。” “可算是到了。” 耿青捏了一下芸香脸颊,仍由貌美妇人过来给他整理袍领,“叔叔今晚过来吗?” “就不过来了,得招待朝廷使者。” 耿青朝她眨了眨眼睛,便随那侍女去了前院,汇合那官差,乘上马车汇入繁杂的街道。 第五十八章 一出瞠目结舌的戏 晌午刚过去,天气变得炎热,马车从金刀帮范围内出来,抚动的帘子里,耿青低垂着眼帘,端方的眉宇间,微微轻蹙,隔着帘子询问坐在车夫旁的差役。 “你可见着天使了?” “见着了,百余人的队伍,着甲持弓,还有几个年轻一些宦官陪同,是个上了年岁的老宦官,听县尊称他观军容使。” 出了冷清的长街,拐角前方是热闹喧哗的集市,耿青看着飘起的帘角外面,街边行人过往,摊位摆满字画、陶罐,叫卖吆喝声里,转回视线,轻声道:“先去一趟我家铁匠铺,拿些东西再过去,然后再布置一番。” 与此同时,飞狐县衙。 “天使光临小县,当真蓬荜生辉,天使这边请。” 身形肥胖的县令,亲手端着茶水,都有些微微颤抖,洒出些许水渍,堆着笑容放去首位小桌。 着绯色圆领袍衫的身影,鬓若刀裁掺杂斑白,脸上无须涂抹淡红胭脂,翘着兰花指轻轻端起茶水,颇为优雅的放去红红的唇边吹去热气。 “堂堂县令手怎么发抖了?还是看见咱家心里害怕?” “天使说笑了说笑了,下官怎的害怕天使。” 此时后堂,还有几个年轻宦官手握拂尘、或持宝剑站在两侧,门外一水的神策军士卒并排而立,将整个县衙后堂把持严密。 有啧的咂嘴声轻响,首位上的顾问福笑眯眯的理了一下袍摆,微眯的眸子泛着冷意,放下茶杯。 “要是咱家......不是跟你说笑呢?” 尖细沙哑的嗓音像一捧冰雪塞进人的后颈,赵县令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天使这.....这.....该如何说起?” “哼!” 顾问福口鼻有着轻哼,向后仰了仰,看着他道:“越过律法,擅杀一城县尉,赵弘均,你这县令也该当到头了,不过,咱家眼下观你怕是没有这个本事,说吧,可是那叫耿青的人设计,还是安敬思?” 赵县令心里发慌,连忙拱手躬身,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对于这些宦官,他多是知道一些。 宫里的陛下身边,那位枢密使、神策军中尉田令孜便是阉人,在朝中势力极大,面前这位听说内侍省出来的,自己一个从七品上的县令如何能应对,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回天使,这当中还有其他缘由,不妨容下官......” 说话间,门外一个差役过来,被神策军士卒拦下,听了对方禀报,压着刀首到了门外站定,重重抱拳:“启禀,观军容使,衙门外有百姓聚集。” “嗯?” 顾问福挑了挑眉头,眸子划过眼角,看去堂中的县令,嘴角勾起冷笑:“这是准备让百姓来压咱家一头?九玉。” 一旁,搭拂尘的青年宦官走了出来,侧脸低声:“在。” “随咱家出去看看,这飞狐县可是要变天了。”首位上的身影翘着兰花指抬起,待两侧小宦官过来搀扶,起身走去外面,胖县令吞了一口口水,跨过门槛悄悄挥袖,让那差役跟上,低声问他。 “耿青呢?” “就在外面百姓当中,人......”那差役看了看跟在那群宦官身后的神策军,压低嗓音:“......人都是雇来的。让卑职转告县尊,不会有事,安心陪同。” 听到这句话,眼前好似浮现那青年狐狸般笑,赵弘均没来由的松了一口气,跟在后面的脚步都变得轻松许多。 此时的外面,朝廷使者入城的消息已经传开,得到消息的几家大户家仆将消息带回,顿时一辆辆马车出了侧院,之间消息传递约定了某家酒楼聚在了一起。 福云楼,马淮将手中杯盏呯的摔在了地上,看着一桌王、李、蔡三家家主,气得又拍响桌面。 “早知那朝廷使者今日进城,我便不该遣犬子去那金刀帮了,让诸位与我生出间隙!” “无碍,此事怨不得你,若是我等遇上那耿青这般运使诡计,心里多少也会犯疑。”有人开口打了圆场,毕竟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真要做出什么端茶赔罪的事儿,往后哪还有脸坐一起商议事? 场面从稍稍的混乱里平稳了些许,另外两家也点点头附和了两句。 “只是可惜了咱们送的礼,不过既然朝廷使者到了,咱们也可前去拜会,使者怎的也算是与民同乐嘛。顺道将咱们这口恶气给出了!” “说的不错,一城之安稳,哪里离得了我等出力?待见了那使者,咱们就将金刀帮做的事儿,一并说出来,还有那耿青,身为衙门公人,却是匪类为伍,这次少不得脱层皮!” 一番言谈之中,马淮见了从楼下来的家仆,挥手打发后,过来坐下。 “刚才听那边说,衙门聚了好些人......家中仆人还打听到使者好像是宫里出来的。” “阉人?”有人皱起了眉头。 “呵呵......阉人难侍候,那耿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我等暂且先坐下看一场好戏,再轮我们出场也不迟。” ...... 四人围坐说话,楼外的长街亦如往日嘈杂,延伸而去的衙门口,有上百名百姓聚集,顾问福按着小宦官的手,嘴角挂着冷笑,环顾了一遍,侧脸斜眼,戏谑的盯着跟上来的县令,语气像是在说笑,可嘴上却是一点笑意的痕迹都没有。 “赵县尊,这如何是好啊?” “天使勿恼,容下官问问。” 胖县令捏着袖口擦了把汗,走上前眼睛不停的在人堆里找某个人的身影,半天寻不着,只得硬着头皮,抬手朝周围百姓拱了一圈。 “飞狐县众位乡亲,不知汝等聚集衙门重点所为何事?若有冤情,朝廷天使便在此间,不妨说出来!” 顾问福阖着眼皮,微微点了下头。 门外街上,聚集的百姓当中,有人上前举起一面牌子,像是灵位,“不知天使姓谁名谁,俺想将他名字刻上去,放到家中供奉。” 赵弘均看到那面灵位吓得白毛汗都出来了,听到后面那句‘放到家中供奉’心这才落了回去,原来是供奉长生位。 “你们为何供奉咱家?”站在中间隐隐为首的老宦官睁开眼睛,紧盯着那面牌位,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咱家好像,从未对此间百姓做过什么好事吧。” “启禀.....天使。” 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从人群里挤出来,胖县令看到她,眸子都缩紧,妇人他认识,耿青铁匠铺里那个铁匠的婆娘。 妇人又是躬身又是拱手,“咱们都是穷苦人,那县尉为祸飞狐县也不是一两日了,前些日子忽然被刺客暗杀,我们高兴都来不及,现在想来,定是知晓天使要来这边,知道了这边的事,先遣人将那狗贼给杀了!” 有没有遣过人,顾问福自己岂会不知,何况这些人演技拙劣,话语牛头不对马嘴,令他觉得好笑。 ‘那耿青就这点能力?咱家高看了他。’ 旋即,他抬手挥了挥袖口。 “都散了吧,咱家知晓尔等好意了,那长生位一并也带回去。” 然而,那边百姓不散,捧着长生位那汉子上前忽然跪下,“天使还请收下,天使能来飞狐县,也是咱们百姓脸面有光,若是不收,我等就不起来了。” 赵县令见状,哪能不知道这是耿青安排的戏码,顺势拱手作揖下去。 “天使,还请收下吧,莫要寒了飞狐县百姓的心。” 两边都没有揭穿,顾问福迟疑了片刻,便借坡下驴,让叫九玉的青年过去遣人给长生位上提了他名讳,周围百姓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开。 “字也提了,赵县尊何时将那耿青叫来,让咱家见见?” “天使,卑职已经来了。” 不等县令开口,衙门一侧的石狮子侧面,视线正好被遮挡的阴影里,一身补服的耿青笑眯眯的过来,拱手施礼。 “耿青见过大总管。” 所谓大总管,不过是他依照后世的一些叫法喊出的,反正从宫里出来,叫这种称谓倒也没什么不妥,反倒是那边顾问福听到这称呼,老脸上愣了一下,仿佛正中了心事,脸上粉末直往下掉,跟着笑起来。 “这称呼倒是稀罕,讨喜。” 耿青又上前两步,笑道:“大总管要见耿青,无非是高县尉死因,还有刺客一事,天使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休息片刻,咱们边吃边说,反正卑职的根就在飞狐县跑不了。” 这话倒不假,有神策军在侧,耿青就算把金刀帮所有人拉过来,都不够对方砍的。 一路长途跋涉,顾问福纵然武功高强,也是残缺身子,何况年事已高,坐下来吃些美食,喝点小酒倒是不错,倘若这人偷奸耍滑借机发难,大不了一掌打死就是。 想了想,翘起兰花指伸去一旁小宦官,瞥了眼耿青:“带路吧。” 马车停靠,发髻花白的宦官坐进了里面,耿青邀着县令同乘,叫上大春赶车去了事先预订好了的地方。 “去红楼!” “红楼?!” 胖县令一个不稳,差点扑去矮几,手里的杯盏吓得摔了出去,急忙去掀帘子,想要下车,然而神策军士卒、衙役前后列出长龙已经紧跟在了后面。 不久之后,同样的话语,也响在福云楼上。 “红楼?!” 马淮盯着遣来报讯的家仆一脸不可思议,酒桌周围的其余人一时间都愣住了,忘记了手中正掺酒的酒壶,酒水满出杯口,淌满桌面都不知。 “耿青,带着那群宦官,去妓.....院?” 第五十九章 谁人不想 马车驶过嘈杂市井,两列兵卒、衙役跟随在后。 一对视线望着掀起的帘角外的街景,帘子放下,胖乎乎的身影跪坐回去,看着对面老神在在倒上一杯清水给他的青年,叹了口气。 “你怎想的,那是宦官,你带他们去青楼,不是寻祸上身嘛。” “县尊消气。” 耿青笑着将杯盏递过去,看着胖乎乎的身影放到嘴边又放回矮几,笼着袖子将脸偏开,便自个儿端杯抿了一口。 车厢轻摇里,他说道:“这两日,卑职都在想如何讨好这人,县尊觉得,残缺之人最想什么?” “不外乎名利。”赵弘均呯呯拍响桌面,“可跟青楼有何关系?难不成你还给他们找女人?他们也要用得上才行。” 耿青抿着嘴放下杯盏,竖起指头:“县尊说的是,名利世人都想,可未必不想女人,他们呐,该是最想证明男人的一面,因为他们缺。” “缺?” 起起伏伏的摇晃里,胖县令愣了一下,宦官想女人他头一次听说,但细细想来也是这么一个理,谁人不想证明男人一面。 看到耿青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大抵明白他心思活络,已有了主意,圆滚滚的身躯向前挪了挪,伸张了脖子凑近些:“可有把握?” “县尊记得那张稍弓?” “原来如此” 赵弘均愕然,回想那日送弓的画面,缓驶的马车渐渐停下,外面传来大春的声音:“大柱,到地儿了。” “县尊,请。”耿青伸手一摊,随手搀着县令手臂,掀开前面帘子,扶着他跟着一起下去。 入眼的便是喜庆的灯笼挂在檐下,厅门大敞,一袭红毯铺砌门口,弓着身的男人迎来送往招呼客人,没有恩客的妓子依着木栏,娇声轻唤下方行人,或唱起小曲儿。 赵弘均下来马车,瞅到前面被小宦官搀扶下来的身影,脸色铁青,瞥来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吞了一般,急忙挪了挪贴近耿青,压低嗓音道:“你出的主意,你去应付,本县一旁陪衬。” “哟,耿先生来了?” 门外迎客的男人脸上笑的灿烂,这红楼有大半可算是面前这位青年的,见着主家过来,连忙朝里招呼一声,老鸨领着莺莺燕燕一群女子迎到门口,随手推了一个好看的姑娘塞去耿青怀里。 “当家的,今日怎的有空到红楼来了,来时着人过来说声,我好将最好的姑娘单独给您留下。” “春姐客气了,今日过来招待几位贵客,你且先进去寻个雅间。” 耿青自然不能明说是长安来的天使,将怀里姑娘推回去,打发了老鸨,这才走到那群宦官身前拱了拱手,做了一个相邀的手势:“大总管,可是从繁华大城来的,什么没见过,偏远小县这种地方,望大总部莫要嫌寒碜。” “咱家不嫌。就是觉得,你这人啊,胆子定是不小,真想挖出来看看。” 顾问福也算怒极反笑,整了整袍领,负起手举步朝里走了进去,“九玉,咱们走,到要看看,这里面能弄出甚的花样。” “大总管说笑了。” 耿青跟在后面轻说了句,自门厅进去,里间人声喧哗,不少人雅客轻言细语,饮酒填词,也有挣了些许钱财的商贾结伴寻欢,怀抱女子喝酒逗笑,起了兴致便牵着姑娘去了房间。 这些都看在一群宦官眼里,脸色多是不好看,眼下不到发作的时候,口鼻只是冷哼了几声。 喧闹嘈杂渐渐远去下方,领路的龟公推开了二楼准备的春旭雅房,退到门侧,躬着身子请了众人进去。 雅间圆桌摆下了酒水、凉菜,那龟奴擦了擦凳子,知道顾问福乃是贵客,先请了对方正对门的首位坐下。 随后,耿青、赵弘均,以及那名叫九玉的青年宦官才跟着落座,前者拿了酒壶将酒杯斟满,双手捧去。 “大总管先饮。” “倒是会做事。”首位的顾问福,抿了口酒水,咂了咂嘴皮,兴许耿青的识趣,心情舒缓许多,“虽说比不得宫中御酒,倒也有乡野趣味。” 言语尖细,话到了这里,酒杯落下,另一番话也跟从他口中落下:“说吧专程在这种地方宴请咱家,是嫌命长了,还是另有所图?” 耿青端起酒杯:“大总管,卑职哪能有所图,只是因为大总管能为一地小县之事,一路车马劳顿,怎的也好生招待才成,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说着,敬了敬那宦官,仰头一口饮尽。 “拳拳之心,咱家看见了,就是为何县尉不见了?”顾问福这话里藏话,一层是代行县尉之事的安敬思为何不在,另一层则在问耿青,高县尉怎的没了。 “县尉尚在城外营地,已遣人去寻回了。毕竟刺客尚未抓到,得多留些心眼提防。” 耿青面色如常,也是这段时间高生、高俊两人面前剑走偏锋练出来的,他话里同样也带着另一层含义:安敬思尽忠职守,不曾懈怠;而高县尉确实死于刺客之手,只是人尚未抓到,随时都有可能再来。 一旁,赵弘均听得胆战心惊,连忙打圆场,门扇此时推开,屋里众人偏去目光,正是刚提起的安敬思,他将腰上缴来的金虎刀交给门口守卫的小宦官,一松手,那宦官哎哟一声拿捏不住,直接将刀落去了地上。 “好力气。”正对面的首位,顾问福看得真切,数十斤重的兵器能这般轻飘飘挂在身上,倒是少见,手掌陡然推去桌面,满有酒水的杯子,唰的一下飚射过去,被安敬思稳稳接住,他神色肃穆,朝前一捧:“谢天使赐酒。” 老宦官颇为欣赏的点了下头,“小小年纪,这身力道,少有人能及,往后若习得一些高深武艺,说不得能天下无敌,可有兴趣随咱家回长安,一展拳脚?” “谢天使抬爱。” 安敬思看了眼那边去拿酒壶的耿青,脸上有着笑意,拱手道:“下官不敢到天子脚下放肆,还是想凭本事一步步走到京师!” “有志气,入座吧。” 那边,耿青重新拿了杯盏给那宦官斟上酒水,回来在安敬思旁边坐下时,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骂了一句。 “傻” 不等后者反应,又举起杯盏起身敬去对面的顾问福,引了一个话头,说起他要做的正事:“大总管,其实,今日卑职是有件礼物要送的,不过这件礼物,需您身边一个随侍帮衬。” “哦?” 宦官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瞥了眼一旁的九玉,后者点头领命,放下碗筷起身走去门口,耿青拱了拱手暂且先告辞出去,朝那青年宦官笑眯眯的轻声道:“跟我来吧,等会儿可不许发火,毕竟这可是给大总管的礼物。” “我知晓,带路就是。”九玉对这阿谀奉承的小人并无好感,尤其对方在这里设宴,若非阿耶没有发话,否则当场他就一刀将这人给劈了。 绕过雕栏勾角,过了几间有着粗重喘息、女子低泣的房间,耿青指了指那边老鸨站着的地方,“就那边,跟我进来。” 说着,朝老鸨使了一个眼色,春姐妩媚的白了他一眼,捏着红绣帕将房门推开进去,从柜子里翻出小木盘,上面盖了一层红绸,扁扁平平,看不出 “是何贵重物?” 九玉进来,看着那木盘,心里也勾起一些好奇,那边耿青却是让春姐将布绸揭开,数根弦筋相并,缝有绸布连接,半指长左右,展开呈圆筒。 “这有何用?” 耿青笑嘻嘻的打开房门退到外面,示意拿着那物件的春姐:“给他试上一试。” “什么?”九玉愣了一下,余光见到有人走近,就见对面的老鸨摇曳腰肢走了过来,忽然蹲去身下,吓得使出轻身的功夫,向后一跃,直接跳到了床榻上,伸出一只手指着女人朝门外大喊:“你让女人作甚?找死,九玉成全你!” 门外,响起耿青的声音。 “你可是答应大总管的!不然,咱俩都不好交差。” “你” 门内,九玉的声音咬牙切齿的挤出一声,但随后就没了声响,耿青站在门口,双肘枕在栅栏上,饶是有趣的看着 不多时,身后的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他连忙回头,九玉大红着脸从里面出来,身后还有涂抹粉黛,整理发髻的春姐,想来事情是成了。 “怎样?” 九玉不说话,瞥了眼那边梳妆打扮的老鸨,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凑近过去一点,小声道:“有那么点意思可有剩余?” 呵呵呵 两人对视一眼,咧嘴笑了起来,并着肩一起回去春旭阁,进到房里,九玉过去在老宦官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拍了拍胸怀,将藏在里面的物件翻出一角给他看。 顾问福脸色愣住,偏头再看去耿青,两眼都放起光来,不理一旁拉话奉承的县令,起身负手走去门口的耿青,擦着肩头,压低了嗓音。 “给咱家安排一间房。” 说完,踢开袍摆,跨出了门槛,径直走去外面。 第六十章 出息 “烤羊肋,西域正宗秘制福云楼新来的庖人,手艺绝伦,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客官能想到的菜式都能吃上长途跋涉远来飞狐,不妨进来歇歇脚,喝口热茶啰” 店家伙计站在酒楼门口,向着外面街道卖力吆喝,声音传去的二楼,卖唱的姑娘嗓音清脆,懂得声乐的雅客阖目点头,跟着嗓音轻敲着碗边。 不远的另一桌,马淮四人围坐桌边,听着仆人传回的消息,四人嗤笑的对视一眼。 “本以为传错了,还真带去青楼。” “自以为聪明,一群宦官,无根之人,带他们去那种地方,不是嘲弄对方不能行人道之事?果然村中之人粗鄙不堪,见识浅薄。” 做为城中经营布行的蔡家,蔡游在对面端起酒杯与旁边马淮碰了一下,杯口悬在嘴边,笑起来:“知道还说,此人聪明不假,可惜眼光短浅,不知宦官何物,县尊也不知劝说一番,闹出笑话是小,怕到时候闹出人命来,他两头都不是人。” “听回来的仆人说,好像也看到县尊一起进去的。” “嗯?” 听到马淮说完,其余三人愣了愣,随后呵呵笑出来。 “也是,也是。说起来,这县尊也算名门之后,曾祖父乃幽都县令、祖父赵珽乃卢龙节度使幽州从事、御史中丞,怎的到了他,越是往下了?” “说不得是买了的官儿,真想看看这两人如何应付那群宦官。” 哈哈哈! 说到趣处,四人哄笑一阵,似乎刚才的话勾起了好奇,席间沉寂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互相示意了一番,便结伴下了楼,坐上各自的马车,一前一后驶往红楼所在的街坊。 到了地方只得远远停靠,四人倒不进去,聚在一起挤在蔡游那辆马车车辇上,望着那边花枝招展揽客的妓子,以及背后的红楼。 “这个时候,也该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说不得里面早已发生,只是未必闹到外面,让人看笑话。但想来一群宦官可不是好惹的,都是一群常年伴在陛下身边的家奴,到了外面脾气岂会好?”马淮笑着附和了一句。 “不用进去,咱们四个就在外面看看,也是挺好,犯不着进去凑这热闹,待出来,看他们脸色便知。” 众人挤在车辇一番笑闹,偶尔说起朝廷来的使者,多少有些觉得奇怪,为铁矿一事,根本没有这个必要,雁门节度使排人来便可,何须朝廷遣人千里迢迢过来? 红楼,琴音清丽,舞伎优美。 洒开的红袖间,脚踝抖响铃铛,正中台子上,循着声乐而舞的身影看的赵弘均一双小眼一眨不眨,旁边枕着手肘的耿青,顶了顶他肩膀,笑着说了句:“这个是不卖身的。” 更多的精力却是倾听附近一间房门,像是拉封箱的声音,呼哧呼哧传出,以及女子娇滴滴的低泣。 “本县岂会不知?”胖县令收回视线,正了正脸色,呈出严肃的看了一眼那边门口站去一排的宦官,“你在此处守着,本县先回那边雅间。” “等会儿卑职忘记给县尊美言两句。” 走出几步的背影又调头回来,干咳两声:“让大总管独自留在此间,有些不妥,本县还是尽一番地主之谊。” “那县尊留下,卑职先过去喝口酒水。” 耿青笑嘻嘻拱了拱手,惹得赵弘均拿手指他,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在耿青转身离开,房里的低泣停歇,窸窸窣窣的声响里,门扇吱嘎一声打开,周围小宦官见礼时,顾问福随意的挥了挥手,“退下。” 整着领子,满面红光的出来,叫上耿青跟上,负着手走在前面,看着下方寻欢作乐的商贾,倒也不在意了。 “咱家做了回男人,终才明白此间乐。” “只要大总管想,往后何时都能做回堂堂一个汉子。”耿青越发觉得自己想一个弄臣,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无势,就要学会变通去借势,再来培养自己的底蕴,哪有硬声硬气,说两句冠冕堂皇的话将旁人折服的? 就算志同道合之人,也需要接触,让别人信任才行。 说了几句恭维的话,回到春旭阁,之前如履薄冰的话自然都没有了,席间觥筹交错,说说笑笑热闹紧,就连不爱说笑的九玉,也多喝了几杯,面红耳赤的模样倒是像个小娇娘,拉着安敬思说一些武艺上的话。 宴席持续了许久,方才吃罢,顾问福喝了不少,出门的时候不让小宦官扶他,颇为亲热的拉着耿青的手一起下楼,低声轻语在他耳旁道: “那县尉之事便就此过去,往后不会有人追究,就算是有,递到朝中的折子,咱家都挺你揽下来,再将告状之人罗列些罪名,惩治下狱。” “卑职不过一介小吏,上面节度使,又岂会在意,大总管多虑了。” “哈哈那些个节度使,你可莫要小瞧,私心重着呢,咱家出这趟门,就是奔着他们去的,云州那边有些乱,这边挨得近,你们要多留心眼,若是遇上兵事,干脆就到长安来。” “谢大总管提醒。” 两人走在后面嘀嘀咕咕说着话,亲昵的模样倒是让那些小宦官惊讶,阿耶的脾性,他们又不是不知,武艺高强,性格古怪,怎的就吃这黑面青年一套。 此时,外面守着的四人,算上家仆也有十来人,站在距离红楼七八丈眺望的身影见到里面动静,赶紧跑回来。 “主家,他们出来了。” 正拿了车中酒壶端酒的四人停下动作,齐齐望去青楼那边,一行人走出,寻着耿青和那县令的身影时,却见到着绯色圆领袍衫的宦官跟耿青说笑出来,满面红光,好的就像要去拜把子似得。 一时间,酒水满出杯口,洒的手上、袍摆全是水渍。 “这怎么可能”“那耿青到底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些宦官哄这般高兴?” “难道真让他们尝了女人?” 四人远远看着那头,耿青亲手搀着那宦官上了马车,车身驶离时,对方掀开帘子还不忘对他挥手,简直亲密无间。 长长的队伍与一群小宦官跟随马车离开,站在那边拱手的耿青笑吟吟的垂下手,似乎早就知晓有视线窥视,偏过脸来,朝那四人笑了笑,请了县令上车后,便径直走了过去。 “四位是准备到红楼玩乐?还是到这里看热闹?” 这边,马淮等人倒也想说话,可看到对方笑的像头狐狸,害怕失口说错,被对方揪着话头不放,干脆默契的闭上嘴。 不说话就没事了?耿青哪里不清楚这些人的算盘,隔老远杵这里,又不进去,只在外面待着,无非是听到风声赶过来的。 想着,他颇有礼数的朝四人拱了拱手:“来此处干什么也无妨,乃是诸位自由,但大总管千里迢迢过来,四位连问候都没有,岂不是显得飞狐县没有礼数?正好大总管明日将要起程离开,总得有些表示,诸位觉得如何?” “是,是,耿兄弟说的不错,确实要备些礼物。” 马淮想要说话,被一旁蔡游拉了拉衣袖摇头示意他别乱说话,抿着嘴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青年,出了口粗气,将脸撇了开。 “既然诸位同意,那明日一早将礼品先到下官那间铁匠铺,写好礼单,我一并交给大总管,告辞!” 说完,耿青拱了拱手,随后转身甩手,负去背后,走去等候的马车,吩咐大春离开,越过四人时,揭开车帘不忘叮嘱一句。 “可记得守时。” 车帘放下,便与骑马的安敬思一起汇入前方街坊。 待人一走,马淮站了起来,一把将酒壶摔去地上,扇了自己一耳光,爬上自家马车,掀开帘子朝愣神的另外三人大吼。 “往后我若是再凑这种热闹,我便不姓马!” 马车穿行集市,缓缓停在铁匠铺前,叮嘱了大春将县尊送回衙门后,叫了安敬思下马一起进来,刚一进屋,耿青拿脚揣去后者小腿。 “他叫你去长安,你怎的不去,就没见过这么没出息的嘶你小腿绑了什么。” 耿青抱着脚,来回蹦跳,疼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第六十一章 新的挑战(本卷结束) 听到嘈杂的动静,王铁匠捏锤子过去探头看了眼,叹了口气,摇着头回来继续摆弄将要弄好的兵器。 后堂里,耿青疼的龇牙咧嘴,抱着脚跳去檐下一张矮凳坐下,安敬思颇为无辜的抬脚,伸手拍拍那只小腿,里面什么也没有。 “忘了告诉耿兄,在下天生强骨,年少打虎时,那虎掌扫在我胸口,也就疼了几日便好,你这一脚自然踢不动。” “行了,别说了嘶,当我倒霉。”耿青揉着脚尖,刚才那一下踢狠了大拇指直接踹上去,感觉快断了,片刻后,他才继续道:“去长安多好的机会,比你当县尉要来的实际,非要什么一步步升上去,怕到时候,你人都老了。” “老了,就当廉颇、黄忠,一样也能上阵。” 瞧他笑呵呵的模样,耿青抬了抬脸,呸去一口:“年轻,有的你后悔。” “其实,耿兄想去吧?”安敬思又不笨,随手拿了一张凳子过来,并排坐下,伸开两条腿,学着耿青的动作耷拉到檐外。 两人就那么靠着墙,看着院里的老槐树,在眸底轻摇枝叶。 “之前没想过,从青楼出来,便想了。”耿青先了口,似乎脚拇指还有着疼痛传来,他皱着眉头,“那老宦官说云州有些乱,便让我想起巧娘之前说的沙陀人作乱,那金殿上阉宦当道,外面各个都是节度使,这跟汉末的时候太像了到时候就会抢城抢人,一旦混乱起来,保不准,动乱就朝这边过来,飞狐县有铁矿,此地就变得更重要了,说不得要被梳理一遍,麻烦会很大。” “你不是不识字吗,汉末你都知晓?” “别打岔!” 耿青缓缓垂下目光,脑海里有着说出的话语勾勒出即将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出大概的推论,手指不停的翻动。 “兵事一起,任何阴谋诡计都没用,沙陀人性子如何我不知,但绝对不会好说话,到时还待在这里,保不准兵卒会冲进村里洗劫一番,闹出人命都有可能。若是离开,有顾问福这条后路,到了那边,总得能蒙上一些差事,若还能再近一步,算是京官了,就算往后皇帝没了,也能做个降官,继续做事,保家里双亲无恙若再有更多行使的权利,多保一些人也是好的,呵呵。” 说到这里,耿青笑了笑,看去旁边的依旧盯着槐枝的青年,“到时,与我一道去吧。” 那边,安敬思看了好一阵,眨了眨眼睛,摇头。 “要是如耿兄说的那般,我便更不能走了,我是县尉啊一地安稳,岂能弃之而去,呵呵” 他跟着轻笑起来,偏过头迎上耿青的目光,“耿兄忘了,牛家集拉尸体那日,我说的话吗?保境安民,是我职责。” “你还说过开疆扩土,做大唐威风凛凛的将军。” 后院的光线渐渐西斜,穿过树隙照来彤红霞光时,安敬思才起身告辞,不忘催促王铁匠他那件兵器,随后便上马朝送到外面的耿青抱拳,骑着马匹缓缓去往熙熙攘攘的街道。 后院坐了一个时辰,耿青酒劲消散不少,目送安敬思离开,叹口气转身回到铁匠铺,翻箱倒柜的寻了一些木料、他画的图纸,先来无事捣鼓起打熬身体的物件。 乒乒乓乓弄了一通,搭出雏形后,方才收拾一番,趁着天色还未暗下,叫大春乘马车出城,如今诸事已毕,回去的途中,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缓了些许,不知不觉趴着矮几,摇摇晃晃里睡了过去。 待到了村里,大春在外面叫他,才醒转过来,回到家里,饭餐已做好,就等着他回来,一家人围在桌边有说有笑 翌日一早,天色还未亮起,耿青早起床,去往县衙,城门刚开,便回到铁匠铺,继续捣鼓跑步机的事,顺道等来王、李、蔡、马四家的礼物,一辆辆驴车拉满,看着上面罗列的清单,俱是布绸、玉器、字画、名贵药材,仅银两四家合计起来,也足有千两之多。 “啧啧,当真下了手笔,这是怕我借机生事,寻他们麻烦。” 晨阳已经升了起来,他站在看着上面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笑的脸上皱纹都挤了出来,捏着清单挥了挥手,让四家的管事回去转告四人,东西他收下了,会交给大总管手上。 礼物堆积店里,不久,接到消息的金刀帮帮众赶来,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带走,拿去城中置换成了银两。 至于那千余银锭,还是要送的。 不久,他亲自去了县衙,见了在后院练功的顾问福,就着一身寻常的贴身袍子在晨光里推掌腾挪,缓缓一掌劈在空气,隐隐带起风声,就近一颗桃树枝叶都在风里轻摇,落下不少叶子。 劈出的手掌呈爪陡然一抓,飘零的叶子都在半空打了一个旋儿,才降去地面。 这宦官武功这般高? 想着时,那边顾问福收势回气,侍立一旁九玉,将巾帽替他戴上,前者笑眯眯的看着那边的耿青。 “知道咱家今日要走,特来送行?” “是,不过,还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大总管。”耿青拱了拱手,见他顶帽戴好,便请了他和九玉一起出了衙门,回到铁匠铺里,看到里屋堆积的千两银锭,一片雪白,看得人眼晕头胀。 顾问福看耿青的眼神越发满意,出来时,看到院里摆放的物件,有些疑惑,“这是何物,咱家从未见过。” 槐树下,一个斜斜向上四方的木框,中间插有十来根木棍裹着的铜皮,上方还有凹形的扶手,耿青走上去按着两边扶手,脚下踩着那些铜皮包裹的木棍跑动起来,哗啦啦的转动间,身形随着跑动一直在停留原地。 那边老宦官忽然上前将人赶了下来,耿青正要解释:“这是卑职做来”话语刚到一半就被对方打断。 顾问福摩挲了扶手,满意的踏了踏滚轮。 “好刑具!” “嗯?”耿青整个人都愣住了,大春凑近过来,小声道:“不是打熬身体的吗?” 两人嘀咕声里,老宦官摸着光溜溜下巴,转过脸来,“可是你打造的?” 耿青回过神来,拱起手:“是。” “不错,这轮轴人就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双脚便保不住,一并送于咱家如何?” 呃 耿青属实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说法,挤出点笑容,“那就送给大总管了。” 之后,送对方回了县衙,胖县令还特意多准备了一辆马车,将银两和那刑具一并放去里面,这日下午,对方也将离开飞狐县前往云州,耿青与胖县令乘着马车相送到城外,有始有终,总是要送行的。 顾问福接过来的酒水,抿上一口,愈发对这耿青感到满意。 “内侍省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与其这里浪费光阴,不妨考虑一二。” “大总管高抬了。” 这话耿青哪里敢应承下来,要是将来真去了长安,那不得被架去净身?绕过这话题,随意说谈一阵,那边,也有要事赶往云州不便多留,顾问福回到车内,朝亭里两人挥挥手,放下了帘子,消失在前方阳光之中。 山势延绵,以及渐渐远去的队伍,胖县令送行没穿官袍,就寻常的宽袖袍子,笼着袖子转过身来,笑眯眯的看向耿青。 “走吧,咱们也回城,耿总管。” “” 耿青负起手无语的跟在后面上了马车,回去了城中。 阳光西沉,染红了天际,城中披上了一层霞衣,金刀帮宅院里,一个个裸着上身的汉子在校场挥舞刀身,窦威面容肃穆,站在高台,他要重拾丢失的气势。 种满花草的中庭,美貌的妇人坐在水榭,翻阅手中一本本册子,学着某人睿智的眼神,专注的理解账簿,那是枯涩的感觉。 出城的马车驶过扰扰嚷嚷的市井,飘着旗幡的铁匠铺前,铁匠打好了一把崭新的长兵,吹去上面灰尘,不久,安敬思骑马过来,满面红光的从他手中接过,挥舞开来。 某一刻,槊头断裂,杆身弯曲,气得掷去地上,叫喊着追在铁匠身后冲去了长街,引起一片鸡飞狗跳。 马车驶过崎岖的山路,摇曳的动静里,帘子揭开,青年接过乡亲递来的凉茶喝上一碗,拱手道别。 回到村里,夜色降下,身形壮硕的大春坐在村口,神奇的跟一个个村汉村妇说起城中的见闻,手舞足蹈间,不时朝人群里壮硕的妇人挑了挑眉角。 院落里,灶头灯火摇曳,崭新的圆桌摆上了菜肴,王金秋拉着腼腆不敢上桌的巧娘坐了下来,她拿上碗筷,夹上菜,轻柔的放进嘴里,黄黄瘦瘦的小脸依旧低着,却有着甜甜的微笑。 饭桌上多了一个人,也不再显得拥挤。 小狐狸追着新买的一只母鸡满院乱跑,撞去水缸上,晕晕乎乎的蹲坐地上,耷拉着舌头的模样惹得耿青笑起来。 不久,接过小手递来的灯火,放去房里,青年磨好墨汁,拿上毛笔落去洁白的纸张,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灯火轻摇,少女站在水缸边,看着窗里神色专注的侧脸,忘却了手里的水瓢,水声砸响,耿青抬起脸,看着不知所措的巧娘露出微笑,招她进来读上一段故事,轻摇的光芒,照出诵读的身影投在窗棂。 偶尔,也会顺手写下苏巧娘这个名字。 墨痕未干的纸张,少女捧着掌中,有眼泪落下,渗出豆大的湿痕。 夜色人静,院中灯火昏黄,耿青看着写好满满的字迹,吹风进窗棂,抚动了纸张,望去外面的黑夜,月光如水铺满了庭院。 待到天明,又将是新的挑战。 第一卷结束 第六十二章 保命之器 七月天已是炎热时节,日头升上山巅,冒出丁点,山间蒙蒙水雾已有了湿闷的感觉,歪脖的老杨树上,夏蝉不要命的嘶鸣,引来田间、林间一片蝉鸣起伏。 苏巧娘体力还是有些弱,她端了簸箕从外面山道上一个婶子家的摊位买了几个煎饼、稀粥,走了两里路,便气喘、脚酸,身上起了黏黏的汗沾着衣裳怪难受。 出村做活的村人迎面过来,大伙都知道耿青家一个月前来了一个黄黄瘦瘦的丫头,起初还笑话耿青不识人,买了这么个丫鬟,才过完一月,黄瘦的少女脸上有了血色,皮肤变得白皙,平平的胸脯微微凸起,消瘦的两颊也有了肉,不像村里那些婆娘,脚粗手粗,骨架大的婆娘,活像大户人家未出阁的小姐。 令得不少家里有小子的村人留了心眼,寻王金秋言语试探,可否将丫头跟自家娃定下亲事,都被妇人婉拒。 过来时,一个个汉子、婆娘扛着锄头,牵着娃,向女子打起招呼,相熟的也会过去唠上两句。 “巧娘,今早怎么去外面买,早知就来我家,随意拿就是。” “刘婶新开了一个饼摊,总得照顾。” 巧娘一手搂着簸箕,抬袖擦了擦脸颊,笑着与那妇人说了两句,才走去村口,回到小院,王金秋正捂着额头去去烧火,一早她便有不舒服,起来的稍晚了些,没来得及将饭食煮上。 回来的少女见妇人坐去灶口,忍着脚酸的乏力,飞快过去,将簸箕放去灶头,将王金秋搀起来。 “婶,你不舒服就歇着吧,巧娘买了早饭回来。” 扶着妇人坐去桌前,回身将簸箕里盛的饼子、稀粥一一拿出摆上,抿着嘴唇轻笑道:“本来自己做的,可昨日听说刘婶也在外面开了饼摊,沾亲带故的,不去不好,巧娘便去买了些回来。” “你做的对,越来越像那个人精了。” 人精自然指的是耿青。 王金秋摸着那双巧手,越看越是喜欢,指甲白玉通透,泛着温润色泽,哪里像平日做活的手,过了这个月,少女便实打实的十四,她在这个岁数的时候,早就嫁给耿老汉了。 何况巧娘手脚勤快,一天天长开了脸蛋,也看得出往后漂亮的轮廓来,仍谁不喜欢,而且没爹没娘,还能省了聘礼,不用生气就往娘家跑,进了门,那就真真切切是耿家的人了。 可她那儿子,妇人忍不住叹口气,暗示明说好几回了,都被耿青以年龄太小拒绝了,这一个月里,更是早出晚归,也不知忙什么,有时候带着大春偷偷摸摸跑去后山,弄出嘭的声响来,怪吓人的。 一回小狐狸跟去,直接把吓得跑回院里,钻进柴堆打死都不出来。 “婶,巧娘给先生端去吧。” 听着妇人夸她,巧娘多是也有些不好意思,捡了一张饼子,倒上一碗稀粥,往斜对面那扇门赶去。 刚踏进屋檐,门扇吱嘎一声向内拉开,耿青打着哈欠,一身补服黑靴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出来,走去水缸边洗漱,侧过脸,隔着窗棂对进去屋里的小姑娘说道:“才休养了月余,身子骨才好些,别又累着了,平日捡捡不走远路的事便可。” 屋外,两人说话,他是听到了的,那边,巧娘将饼子、陶碗放去书桌,笑着回了句:“没事,多走走身子才好咧。” 擦了擦手上水渍,出屋过去,替耿青正了正袍摆,又拿了抹布,将黑靴上一些泥点抹的干净。 柔和的晨阳里,耿青挂上毛巾,将她扶起来,掐了一下小脸。 “说过多少次,不许蹲下身擦鞋,衙门里备有新的,旧了破了,扔了便是。” 巧娘脸红红的,心怦怦跳的厉害,可还是倔强的蹲下身子,将鞋侧那一抹泥垢擦了去,这才站起来。 “我娘以前说,旧鞋才合脚,缝缝补补了,还能再穿的。” “这可不是一回事。” 耿青还想跟她说道,可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笑着拍了一下她小脑袋,回到屋里将饼子掰碎,就着稀粥呼噜噜飞快吃完,擦了下嘴,便拿上一些用得上的东西,去刚起床的父亲那边打声招呼,急匆匆的出了院门。 跳上等候的车辇,出了村口,掀开帘子与沿途田间、路边的乡邻拱手打过招呼,到了牛家集方才加快了速度,回到城里,衙门倒也没什么事要做,那主簿之位,想起要考科才能坐上,就感到一阵脑门疼。 还累的现任主簿见到他,都没个好脸色,眼下仔细想想,说不得是胖县令故意这般使坏。 也有可能这家伙根本就没想那么远。 去衙门点了卯,回到铁匠铺里,火急火燎的向铁匠讨要了自己前几日定做的东西,一个拇指大小击锤,前面一端向前凸出许多,代替了撞针,而掰动的位置有一小孔,需要系弦的地方,之前耿青就思虑过这个问题,直到给那宦官做那玩意儿的时候,才发现了弓弦这个替代物。 一堆东西从抽屉翻出,寻了安静的房间,嘱咐大春守在外面,便组装起来,至于枪身、子弹,耿青压根就没考虑,那转轮便是半个枪身,还是寻了城中几个铁匠一起花了半月的时间费力弄出来的,仅工钱就去了五十来两。 造出来的也不是什么精细东西,有人脚脖子粗,一尺长,跟加长的蜂窝煤似得,索性在后面加了一个小仓,里面做了小块燧石的固定位,装上击锤后,再将弦绳穿上,与上面固定锁连接。 耿青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它拉开,与 “这里还得改改” 将通红的拇指,放去嘴里含着,另只手将一个小包拿来,将里面粉末倒进小仓关上盖子,原本想要单手能拿的,眼下摆在面前的,却是需要双手才能拿捏住。 推开门走到外面,让大春将准备的铁屑拿来,倒进六个铁孔,叮嘱了一句:“躲开。”走到院中槐树对面,端在手中对准过去。 下一刻,吃力的扣下扳机,就听噹的一声,击锤弹回,凸起那块猛地撞去里面燧石,有嘭的一声在院里炸开,火光从六孔、以及枪身上方的仓盖冲了出来,对面的槐树枝叶陡然颤了一下。 大量硝烟弥漫,耿青整张脸熏的乌黑,只留一对眼睛露在外面一眨一眨。 烟雾散去,摇曳的枝叶停下时,树杆上只有少许铁屑陷进粗糙的树皮或附近的墙上,其余多是洒落地面。 “威力不够不过,第一次还算不错,就是距离还得多测测。” 第六十三章 我已经天下无敌了 树荫晃在地上,面色乌黑的青年迈着步子数着,皱眉头目测着距离,视线随后落在密布铁屑的树皮上。 “五步左右威力都才这般小若是遇上安敬思、顾问福,就算唐宝儿那种的武艺之人,恐怕是打不死,唔,除了改进铁屑浸泡毒药,掺杂铁锈,倒可弥补眼下的不足,啧啧打在脸上,不瞎也要毁容。” 唔 看着手里这把自己叫不出名来的武器,忽然觉得,还可以做成投掷的,不用那般危险。 “大柱,你站那儿笑什么?” 槐树下。 思绪被打断,耿青回过神来,抹了下脸上笑容,平复一番,将手里的家伙什塞给傻大春,“拿去放好,别让旁人碰,很危险。” “哦,有危险你还碰。” 大春嘟嘟囔囔的小心捧着,拿去放好,刚才这东西弄出的动静,可把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把大柱也一起给炸了,连回去怎么交差的说辞在刹那间都想好了。 外面,此时有衙门中人骑马过来,见着正在洗脸的耿青,看着那一盆乌水,脸上错愕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拱起手说明了来意。 大抵是胖县令要去城外体察民情,让耿青跟着一起去,此刻正在县衙等他。 “这赵弘均,出城闲逛非得拉上我作甚。” 耿青换了盆水,洗净脸上污垢后,这才跟着对方回到衙门,外面,马车早早等候在那里,赵县令拉开帘子,勾手示意他赶紧上来。 “见过县尊。” 隔着帘子抬手拱了拱,听到里面回了句:“不用多礼,快些进来。”才上了车辇,掀开车帘坐进里面。 马车缓缓驶离衙门,摇晃之中,耿青倒上清水,端给对面胖乎乎的身形。 “这个月份,外面天气炎热,县尊这个时候出门,是不是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 赵弘均喝了口水,瞥了眼前面抚动的帘子,凑近小声了句:“本县好不容易威风起来,怎的也四下走走不是?整日待在县衙,外面乡民岂还知晓我这个县令?” 马车在车夫轻喝里,穿行一条条街道,耿青与县令在车中琐琐碎碎聊了一阵,不久,穿过北门到的郊野,沿着官道延伸的两侧,良田呈出金黄,风吹来,在人眸地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经过路边,稍稍停了一下,正有农人扛着锄头走上田埂歇息,胖县令揭开帘子朝外看了看。 “老丈,做活呢?” 听到传来的话语,坐在田埂的老农回头看了帘子里圆圆大脸,又转了回去,倒上一碗凉水灌下肚。 “你有眼疾?看不见手中锄头,和这亩地?” 赵弘均讪讪笑了一下,放下帘子缩回坐好,朝耿青比了比大拇指,“瞧瞧我大唐百姓,说话多硬气?” 当然这话说出口,未必有多少得意,他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遮掩下尴尬,随后吩咐车夫继续往前,朝着更远驶去,几乎快到飞狐县地界,远远看了眼去往云州、或雁门的两条官道时,隐约觉得北面道路人影颇多。 耿青听到他话语,跟着出来,站在车辇上眺望,视线难以触及的道路尽头,不少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身影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正朝这边过来。 心头顿时咯噔猛跳了一下。 看样子似乎是逃难的然而,他也没有听说附近发生什么战事,等等,云州? 耿青看去县令,赵弘均此时也转过胖脸来,显然跟耿青有着同样的猜测。 “回城。” 耿青重重点了下头,旋即,两人钻进马车,调头回去,速度明显比之前出来时快上许多,车辕起伏碾过坑洼,车厢摇摇晃晃里,两人商议起了对策,耿青看着外面划过眸地的一片片金黄,语速飞快的在说。 “立刻组织衙门所有人手,还有安敬思那边的兵卒,维持秩序。” “还要在城外搭建草棚此时又是蚊虫滋生时节,人一旦多起来,屎尿成堆,容易滋生疾病,城中也急需堆积大量药草,以防万一。” 此时的情况并不算严重,过来的并不多,可一旦难民成海,如汪洋般涌来,再做打算就已经完了,怕就怕在若是有心怀歹念的人混在当中,趁机夺城,那就来不及了。 回到县衙之后,耿青也留在衙门里等待差遣,县令着人去将城外营地操练兵卒的安敬思叫回来,再将主簿,及六司聚集公堂,讲了城外看到的一幕,几人也都公门中人,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饥荒、大旱、洪涝、瘟疫,哪次没有难民迁徒,不走基本就是等死。 商议到了下午,众人这才各自领了差事散去,耿青出了衙门,径直去了金刀帮,找上窦威将帮中药材悉数取出,仓中粮米也拉出一半。 起初,这大汉还有些不舍,被耿青踩了一脚,骂了句:“这种关头还抱着这些东西,那就是等死,待城中平稳了,何愁挣不回来?” 汉子这才让人准备东西,装了好几辆大车,一应拉去了县衙,为此还得到赵弘均的赞赏,令得窦威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杵在那儿搓手。 但不久,真正忙碌才刚刚开始,到了第二日,耿青进城的时候,听说城西外已经聚集上千难民,县令在衙门里忙的焦头烂额,路上不时看到骑马的差役奔波,几家大户的粮车来来回回的运着粮食,附近酒楼、茶肆也大多关门谢客,就连红楼那边也是如此,将多余的食材交由官府统一调配。 耿青也被分配了差事,便是和安敬思带兵卒去城外巡查难民居所,当然这差事是他主动讨要的,就是想顺道看看,里面是否掺杂了沙陀人,早知,也好早做准备。 城外两里辟出的空地,足够容纳数千人,棚子延绵展开,俱是茅草树枝、破布搭建成,耿青坐着马车从附近行驶而过,一张张面容饥黄寡瘦,表情麻木,女人抱着孩子呆呆的坐在棚里,仍由孩子哭闹;拄着木棍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端着缺口的陶碗向着马车伸来,随后被后面冲来的几个孩子挤到在地,眼睛浑浊的就那么坐着,连爬起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看着伸来车窗几双乌黑小手,耿青将备好的十几张饼子递到他们手上,随后下车,将地上的老人搀起,将最后一块饼子放去他手里,扶去那边草棚坐下。 “老丈,问你一件事,你从哪里来?” 老人摸着饼子舍不得咬,掐着一点面屑抿去嘴边,慢慢咀嚼,或许听到询问他家里,老人偏了偏头,望去来时的方向,声音沙哑哽咽,断断续续的嚅出一些字眼。 “云州他们北边过来他们故意的赶人靠近城池要夺城我家里五口人都死了” “什么?!” 耿青瞪大了眼睛,原本的猜测,终于在老头这里印证,但为什么周围没有一点消息? 陡然声音脱口,余光之中,附近草棚有几道身影朝这边望来,其中有人目光一厉,似乎察觉到了青年的异样,伸手抹去草堆。 “大春,走!”耿青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就跳去马车,站在车辇上朝周围难民大喊:“施粥了,前面城中大户施粥,大伙快去” 话音传开,原本或躺或坐地上的一道道虚弱的身影纷纷爬了起来,混乱的朝城墙那边搭建的粥棚涌去。 人潮还未聚集的刹那,大春挥着鞭子将促马拉动车厢径直往前行驶起来,同时,他嗓门极大,朝着周围呐喊。 “安县尉,救命!!!” 远处,安敬思正带着兵卒阻止难民陡然掀起的骚乱,陡然听到这声,转过头寻着声音望去,混乱的人潮之中,两三道身影逆流着人潮奔向马车。 其中一人口中含刀,直接跳去车辇,被有了防备的大春一脚正中脸上,给蹬了下去,还没来得及得意,车辇另一头,一个披头散发粗野莽汉唰的窜上来,一把将大春扑倒,后者身形敦实,个子也不矮,跟着耿青这段时间,伙食好了许多,也是有一把子力气,一倒下便和那人扭打起来,翻滚着摔去 ,“大春!”车厢里,耿青隐约看到两人摔落,大喊一声时,没人驾驭的马匹快要撞到前方一颗大树,便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耿青伸头回望,翻滚厮打的两人不远,一道身影偏来目光,他赶紧将帘子放下,从身后摸出了一个大件,双手麻利的拿出了一些东西 外面,人群混乱奔走,安敬思策马冲过挡路的几个难民,看到地上一个捂着胸口的大汉起来,手中长槊嗡的一下横扫,砸在对方脑袋,将人直接打翻在地,晃动的目光之中,就见一人提着刀冲去不远的马车。 魁梧的身形还是已经爬上了车辇,刀锋颤出轻吟,散发凶野的男人一把掀开帘子,凶恶的表情愣了一下。 映入眸底的,是六个漆黑的孔洞抵在他鼻尖,而对面,面色黑黑的青年大喇喇坐在那,正朝他微笑。 “下辈子,别那么莽撞!” 仿如呢喃般的话语落下一瞬,双手握着的杨木柄,两指合力扣下了扳机,便是嘭的一声巨响,火光瞬间炸开,冲去了马车,将那人脑袋都包裹了进去。 “耿兄,小心!” 还在赶来的骑士口中,有着焦急的话语在喊,直接从地上扭打的两人上方跃了过去,就听到一声巨响,火光在那边马车掀了起来,马匹受惊的踢腾前肢跑动,过了一阵,才稍稍平复。 “啊啊,我的眼睛!!” 烟尘弥漫,朝周围飘散,倾斜倒在车帘外的男人捂着脸,疯狂翻滚,摔去地上,依旧不停的滚动,发出凄厉的惨叫,双手间全是鲜血,透过缝隙,能见脸皮已没有多少是完好的了,一双眼睛更是血肉模糊,上面全是密集的铁屑。 奔来的战马还未停下,安敬思翻身下来,看了眼地上翻滚的男人,目光抬起,望去马车,“耿兄,刚刚他是怎么回事?” 车辇上,耿青背负双手仰起熏黑的脸,看去天色,“苦练十年的铁砂掌,终于大成,我将天下无敌了,呵呵。” 背后负着的双手,将东西嘭的丢回车厢里。 第六十四章 乱象 “铁砂掌,这是何武功?” 安敬思看着车辇仰头望天的青年,低头又看了看哀嚎叫唤的袭击者,那人脸上血肉模糊,一双眼睛都被铁屑填满,基本是废了,要是真有这武功,这天下怕是谁也敌不过。 转念一想,耿青这人奸猾得紧,身子骨瘦弱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武艺,何况刚才他可是看见崩发而出的火光,大抵明白是一种烟火之类。 也不揭穿,过去直接那伤了脸的汉子拎在手中拖行,“耿兄,赶紧回城,安某留在此处继续盘查可疑之人,你先将此事尽快告知县尊,请他定夺。” 耿青收回目光,也没了刚才显摆的心情,点了点头,叫回那边大春,后者双拳正打着被兵卒架起来的莽汉,兴奋劲儿一过,龇牙咧嘴的揉起了拳头,带着鼻青脸肿的返回马车,“大柱,你别这眼神看我,他比我还惨。” 说着,抖了缰绳,高喝了一声:“驾!”驱着驽马拉着车厢绕过前面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另一个方向驶回官道上,给守卒看了县衙的腰牌,方才进得去城里。 进了城里,繁荣嘈杂的市井冲淡了外面的凄惨,马车里,耿青之前说的轻松,可心头确实一点轻松不起来,袭击自己的几人定是混在难民队伍里的沙陀人。 不久,马车停靠县衙外面,衙门里捕快、吏进进出出,赵弘均坐在公房里,与主簿翻阅着带下去,依照上面批复将事情安排妥当。 耿青过来时,他正好批注完一批公,天气炎热,拿了蒲扇使劲的摇晃,不想动弹,便拿蒲扇指了指对面墙边一张椅子。 “自个儿坐吧。” 让衙役添了茶水,胖县令这才问起正事:“怎的你一个人回来,外面情况如何了?” 握笔批复的主簿也抬起脸来看去,那边,耿青吹了吹杯口漂浮的茶梗,照直说了外面的惨况,袭击一事,自然也跟二人讲了出来,其中也有自己的猜测。 “在下家中有一女子,名巧娘,乃是云州人,她随父母南下,就是因沙陀人作乱,那日大总管离去时,也曾说他这趟差事也要去的云州巡查安抚,今日我在城外询问了一老丈,那边有人驱赶村人百姓围城,趁机作乱夺城。知晓这一消息,便受到了袭击,好在安县尉来得及时,才贼人拿下。” “你的意思,里面有沙陀人潜伏?” 赵弘均脸色不好看,原本满脸汗渍,此时汗珠都连成一条直线淌了下来,搓着手掌桌前来回走动。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沙陀人作反,我命丢矣!” 一旁,主簿小声道:“县尊,你只是县令” “县令就不是官儿了?一地父母主宰生死,若是我降了他们,岂不是成了叛臣,到时候朝廷打过来,收复失地,本县又怎办?跟沙陀人仓惶逃离?还是被送去菜市口叛个斩立决?你就是盼着本县死咧!” “卑职不敢。” “县尊。”耿青此时开口插话,那边主簿感激看来一眼里,他托袖拱了拱手:“眼下只是猜测,不如派出人手去外面探查一番,此时消息断绝,非常可疑,若有了确切消息,再说下一步如何走也不迟。” 商议不出大概的详细措施,耿青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只能在城外加派人手驻守城门、城墙维持秩序,城内的情况不算坏,只是酒楼、茶肆关闭,显得长街冷冷清清,偶有过去的身影多是匆忙仓惶。 耿青则每日照例去难民营地巡视查漏补缺,有了上次的袭击,六孔火器一直傍在身边,就连大春也配了一把横刀系在腰间,算上他那壮实的身形,倒也能唬住人。 交班闲暇时,也会去金刀帮那边歇上一歇,与窦威聊一些帮中的事,接下来该如何发展,随后也到后院,看看水榭凉亭之中,白芸香翻阅账册,见到青年一来,便将账簿收起来,让耿青坐下,双手轻柔的在他肩头、脑侧揉捏。 “这是准备要当掌柜?” 白芸香看了眼石桌那本账册,手上不自觉的用上了劲儿,忍不住笑了笑:“你觉得妾身做的一房掌柜?” 女人的手不似一般女子,白皙而丰腴,指尖的力道每每都能恰到好处,耿青享受的闭着眼睛,神色淡然的笑了一下。 “自然做的,不用在意,女子不比男子差的。” “我是你的女人,舍得让我抛头露面?”白芸香眨了眨眼睛,或许手有些酸了,停下动作,俯身贴着男人后背,红唇轻靠耳边,白皙的小手顺着肩头滑去胸膛轻柔的刮蹭。 “就不怕有人将妾身勾了去?” “勾?若对方是阴差,我也没办法。” “尽说些恼人的话,讨厌。”白芸香有些气恼的掐了下耿青后颈,一下又扑了上去,将整个人都抱在她怀里,像是舍不得的放开,有些肉肉的两颊来回蹭着他发髻,闻着上面淡淡的汗水味。 “冤家为何每次你说话气着妾身,妾身却越是欢喜?要是一天不来,妾身心里就空落落的” “喜欢听,然后多说就是,先过来坐下,我有要事跟你讲。” 耿青抓着按着胸口的小手,拉着她坐到旁边石凳,“我有意将金刀帮转行,去做正当买卖,但这里已经不合适了。” 女人见他神色严肃,脸上的妩媚也收敛了些许,嘴角犹豫的笑了笑,“那去哪儿?” “长安。” 耿青怕她不明白,解释道:“飞狐县紧靠契丹,虽说可做边贸,但终究是边城,容易发生战事不说,外面流民的事你多是知晓,前两日我在城外被人袭击,安县尉拷问过后,知晓对方沙陀人身份,想来不久就会有战事发生。” “战事?” “嗯。”耿青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周围消失这段时日都断去了,如此多的流民入飞狐地界,附近其他县却没有消息,除了将起战事,有斥候封锁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一旦打起来,飞狐县被破,你我,包括这金刀帮残存的基业都留不住,若是被他们俘虏,男子不过充作劳力,可女人的下场你好生想想?” 白芸香听他话语,脑海中不自觉勾勒出极有可能出现的画面,手中绢帕顿时捏紧,脸色发白。 好半晌,迟疑的点了点头。 “妾身听你的。” 耿青安慰她两句,叮嘱了将一些带不走的产业变卖,换做粮食、银两,多备几辆大车,随后返回县衙,不久,两日前被赵弘均遣去打探消息的三个捕快已回来,其中一人身中两刀,险些丧命。 而带回的消息:半月前,大同防御使段楚,被蔚州沙陀副兵马使李克用砍了,云州沙陀兵马使李尽忠、牙将康君立起兵响应! 第六十五章 临行(求票求别养) 七月中旬,蝉鸣响彻路旁大皂树梢,橘猫懒洋洋的趴在檐顶打了一个哈欠。 下方,有人影踏着黑靴从县衙出来,之前传回的消息,令他面色不好看,看着冷清的街道,偶尔走过的百姓,耿青径直上了马车,朝大春低声道:“回耿家村。” “驾!” 缰绳抖动,吱吱摩擦声里,车辕滚动,大春重新坐下,侧脸隔着帘子问他脸色怎么不好? “没事,就是有些累。” 抚动的车帘内,耿青笑了笑,倒上一杯清水放去嘴边,随着车身摇晃,闭上眼睛想起县衙里,那三个捕快带回的消息。 大同防御使被杀,形同造反了,云州、蔚州兵马使都是实差,手里都是有兵权的,根本不是一个小县几百兵卒能够抵挡,再好的阴谋诡计,没有合适的机会根本使不出去,何况计谋和兵法又是两回事了。 若是投降沙陀人,便应了县令的话,是当个汉奸,还是去菜市口引颈一刀? 这种巨大的压迫感,是他从未经历过的,高生、高俊二人跟这事相比,连提鞋都资格都没有。 当然,千里迢迢去长安也并不有好的保障,可至少不用经历兵灾,满地沙陀突厥袭扰,到了那边繁华之地,多少还是有些事可做的。 呼 撩开帘子一角,耿青看着外面冷清的街道,一家家紧闭的铺子,微微张开嘴呼出了一口气。 “若是我手里有一万人几千也可,或许能周旋,可惜整个飞狐县能凑出一千多挥刀引弓的人都算是幸事 这里紧挨辽地,不是一个好地方,至少不是一个置下基业的地方唉,还是走吧。” 他喃喃说着,阳光照进帘角落在脸庞,有着些许无奈的。 马车驶过街巷,延伸而去的周围,正是一片阳光明媚,房舍鳞次栉比的展开,耸立的城墙北面,是高高的山麓,云层浮动,阳光倾泻下去的旷野,灰蒙蒙的尘埃席卷,有着雷声从大地蔓延而过。 轰隆隆 阳光下,骑兵呼啸如风,手中的兵器映着光芒,泛起一道道闪烁的金属光泽,犹如潮水般在平原上奔驰而过,去往前方的竖有旌旗的营地。 高高竖起的围栏展开数里之长,哨塔弓手警戒,兵马进出辕门,激起的烟尘里,被呼啸而来的北风吹去人的衣甲、拒马,染出薄薄一层灰垢。 持矛着甲的兵卒巡逻而过,燃烧火盆的中央大帐内,刀枪剑戟呈出肃杀的气氛,一道道身影矗立帐内两侧,压刀首沉默看去案桌后的青年将领,甲胄华丽,样貌端方、身形魁梧粗壮,偶尔抬起的目光蕴着锐利。 “李尽忠说我起兵杀段楚取而代之,如今事已做下,我父大恐,他呀,就是对那大唐念念不忘,现在朝廷的使者也过来了,诸位你们觉得如何打发?” 他此时声音清冷开口,抬起头来,目光扫去帐中诸将,有人拱起手:“既然已起兵,唐庭必然不容我等,遣使者过来,不过缓兵之计,直接杀了就是。” “对,他用他缓兵计,我们打我们的。”也有将领附和了一声。 呵呵。 那将领放下笔墨,抬手摆了摆,让两人退回去,看着手里的使者递来的呈辞,随手伸去烛火上点燃,丢到前面。 “我意原本讨个大同防御使便可,可唐庭支支吾吾犹豫不断,那干脆继续南下,嗣源,你觉得如何?” “启禀义父,孩儿觉得当谨慎对待,当心被其余节度使合围。”帐中悬有地图一侧,一个少年看着图上标注的山势、城池,说的煞有其事,惹得帐内一帮将领笑起来。 “我说的实情,你们笑什么?!” 少年人被他们笑的有些脸红,却是有些气势的捏起拳头朝他们吼道,那边,青年将领抬手让众将安静,拖着一身甲叶摩擦声里,撑着案桌起身,压着腰间刀首沉吟走出,看着帐帘抚开的间隙,照进来的光尘。 口中重重哼了一声。 “朝廷无能,南边草贼势大,正是我等好机会,先拿下这几州之地,一边向朝廷称臣,一边好生畜养兵马,一旦长安有变,我们便有机会南下,去看看那繁华之城。” 他说着,收回目光,回走案桌,声音顿了顿。 “至于来的朝廷使者,什么观军容使,一个无根的人也配来我军营?等会儿随便写点什么,交给他,送些礼物打发走了就是,我们继续将攻略四周城池,州府、县城换上我们的人,钱粮悉数纳进来。” 青年将领便是沙陀副兵马使李克用,挥开的大手重重按在北方地图,他这番说辞,众将兴奋的拱起手,齐齐回道:“喏!” 不久众人四散出帐,李克用站在地图前,看着上面圈出的地方,拿下忻、代二州,兵逼雁门,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的。 如此想着,负在身后的手踌躇满志的握紧了拳头。 “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事。” 他轻说的同时,远在南面蔚州飞狐县,耿青坐在院中,抱着说通众人不会是什么难事的想法,与王金秋、耿老汉商议起来,遭到老两口的反对。 “这是根啊,长安人生地不熟,又那般远,如何走得过去?” “那什么兵过来,敢要抢粮、抢钱,我跟与他们拼了!” 苏巧娘抱着小狐狸,坐在旁边看着两个老人一通数落,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抿着嘴唇附和跟着点头。 耿青揉着太阳穴,抬手让二老不要说话。 “离开,就是怕爹跟人家拼命大范围不会发生屠城之类的事,但小范围里,那些沙陀兵不一定管得住手脚,要是趁机乱来,我们怎么办?打死了兵卒,就会引来更多的士兵,到时候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都不知,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我也会朝村老说说,让他们去游说其他人,愿不愿意跟着离开,全看他们意愿,但我家肯定要走。” 眼下,耿青能说出这番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留在这里,怕的是万一,何况这里已经的势力已经庞大,他自己插不上手的,不如去长安,借着顾问福这条人脉,先弄上一身官袍,甭管大小,那也算是立足了,往后继续往上升迁,全凭他这张嘴和脑袋。 定下主意后,当天夜里便找了耿太公商议,后者也是不愿走的,但他还是替耿青挨家挨户的问问,说明厉害,到了第二日,愿意离开的,终究不多,甚至只有一两户。 便是大春一家,还有张寡妇。 当天,他便让大伙准备离开要带走的东西,说了句:“最好别太多。”便去了城里,路上,大春抽了一鞭子,噼啪声响里,他回过头,看去帘子后的身影轮廓,犹豫了下,还是问道:“真的要打仗了?” 耿青闭着眼睛,只是嗯了一声,这时去城里,督促一番窦威、白芸香,然后,他还要去见安敬思劝说一番,至少也该有个辞别。 第六十六章 离开 “耿兄弟!” “诸位好。” 马车停靠外面街边,耿青走进县衙,周围捕快、文吏忙碌,匆忙中朝他拱手打招呼,他也便笑着拱手还礼,随后问了县令在哪里。 走进公房时,赵弘均背着双手正走来走去,似乎正拿捏着什么事犹豫不决,间耿青进来,将一份公文递给等候的衙役,让他离开,伸手请了耿青坐下。 “听说你要离开?” 遭逢大变,沙陀人很有可能攻城,几日间,这位胖县令不仅没瘦,反而看起来又胖了一圈,将官袍撑的紧绷,脸上却有着少见的认真,他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叹了口气也跟着坐下来。 “让你来县衙做一个文吏,是本县强求的,你心中想要离开,实属再正常不过,准备何时走?” “可能就这一两日,走的人多,准备的东西就多。” 这话耿青不是客套,确实是如此,金刀帮基业需要变卖,换来银两放去长安置下一些行当,临行前的准备自然必不可少的。 胖县令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个有着聪明劲儿的青年,知道这种小地方肯定留不住的,何况还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也觉得去长安是好事,你还年轻,脑子又好使,有宫里那位的人脉,多少都可以试上一试,总比留在这里强。” 剩下的话,两人都没有继续下去,沉默了一阵,赵弘均知道耿青还要找安敬思,便不多留他了。 “安县尉此时应该在城外难民营地里,你去那边看看吧。” “是。” 从公房出来,耿青回头看了眼重新关上的房门,微微蹙起眉头:‘这胖县令今日是转性了?平时怕的要死,现在却是一副大义凌然,慷慨就义的神态,莫不是看淡生死了?’ 耿青想了想也对,他是县令,他要是怕死走了,城里谁来主持局面?至于自己,心里终究没多少归属感,唯有的,就是对自己亲近的人,能不让他们遭遇不好的事,就尽量避免。 至于自己,他也是怕死的。 出了衙门,拍了一下出神的大春,坐着车辇一路赶往城外,几条街道兵卒已经开始上街巡逻,紧靠城门的街巷店铺紧闭,几段城墙附近的人家的也都强制迁去别处,已经做出守城的准备了。 马蹄声、车辕声、兵卒紧张的呼喊在四周嘈杂的传来,还没出城,马车便在城门口遇上了正回来的安敬思,一身甲胄皮肤,手中长槊交给身后的心腹,朝车辇看了看,随即翻身下来马背。 耿青掀开帘子也从车里出来,“还说去城外寻你,看来不用跑远路了。” 其实过来城门的时候,便听到大春说了安县尉过来的话,此时笑呵呵的说上一句,那边,安敬思才“啊”恍然反应过来,不过他神态多是疲惫之色,“耿兄边走边说吧。” “那不如去城墙上走走,我还从未上去看过。” “好。”安敬思点了点头,拱起手,随后向那边内阶一摊:“耿兄,请!” 耿青也跟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沿着石阶缓缓上去,脚下一节节台阶破旧,斑驳着厚厚的青苔,有些地方缺出了豁口,有些残残破破,想来也是许久未修缮了。 两人年龄相差一岁,但实际耿青更大一些,走过一面写有‘唐’字的旗帜,安敬思忍不住先开了口。 “耿兄,是准备离开了?” “不弄绷着那张脸,没那么严肃。”耿青走过他,回头摆了摆手,目光望去城外隐约能看到的流民营地。 “就是过来问问,可愿意跟我离开?” 不等对方说话,他摸着墙垛上的青黑,紧跟道:“你也看到了,这城墙残破,外面又有不知多少沙陀人潜伏,远方的蔚州、云州,还有多少敌人,这里有铁矿,必是争夺之地,你守不住的。” 安敬思沉默下来,随后点点头,笑道:“那也要守,我是县尉,有安民守土之责,不能弃,不过耿兄能走,还是走吧,你有双亲在,心里有牵挂,又有家业,若是留下来,那就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命都有可能丢。” 他转过身,看着面前的旗杆,视线往上,是风里猎猎飞舞的‘唐’字大旗,原本还想再劝的耿青,看他望着旗帜的神色,到了嘴边的话便咽回了肚里,再说下去也是无用的。 两人抛开了可能会来的战事,随意聊起了家常,到的过了晌午,一起下了城墙,看着对方走去战马时,耿青忽然将他叫住。 “耿兄还有何事?”安敬思转过身来,就被拉着走去一旁,耿青看了看周围,压低的语气有着诚恳和叮嘱。 “记得那日牛家集收尸时,为兄说的话吗?人要留着一条命,好好得活着。” “还请明说。” “遇事不可违,那就顺其自然,向对方投降!我若在长安有所作为,定帮你重回身份,洗脱叛臣嫌疑。” “不行此事”安敬思连忙摇头。 耿青气得敲了他一下胸口护心镜,压低嗓音:“别那么犟,当我是兄弟,就听话,脑袋一热死了,就一了百了,但活着就有可能翻盘!” 他平摊手掌,做了一个翻转的动作。 “到时,我便说你诈降,只为卧在敌人内部便是,若将来两边对阵,关键之时,你做一支奇兵,来一个反戈一击。” 安敬思微微张着嘴,话里的内容过于长远,甚至有些胆大,他压根就从未想过的一个方向。 “耿兄,说起来轻巧,可又如何知晓你能在长安有所作为?到时,我在沙陀人军中,都做到将军了,打到长安城下,你说怎办?” “那我想办法给你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哈哈哈,但愿如此!” 两人顿时笑了起来,引得周围兵卒望来这边,良久,两人停下笑声,沉默的看着对方,随后抬手互相击了一掌,便转身离开。 “耿兄!” 耿青爬上车辇时,身后安敬思骑在他的战马上,重重抱拳:“保重!” “保重!” 马车调头驶离,直到看不到城楼下还在马背上拱手的安敬思才放下了帘子,之后,转了方向,去往金刀帮,看看准备的如何,白芸香有些舍不得手里的产业,可如今没人愿意这个时候接手,城里有名有姓的几家大户也都准备逃离,窦威上门去询问时,都已经在准备带上田契、细软、粮食,足足装了十几辆大车。 “卖不掉就算了,反正也不多,八九千两足够在起家,只要耍上一些手段,再置下一些产业不是难事。” 大抵安慰了几句,便让叮嘱窦威抓紧准备,明日一早就到耿家村集合,走山路去雁门,至于帮里那些帮众,都是愿意走的,毕竟谁都不蠢,留下来,很有可能被抓去城墙协助防守,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离开的日子已经定了下来,耿青交代完这边的事,便出城买了几斛米粮装在马车回耿家村,趁着天色还未黑,用竹条仔细的将驴车、马车车辕裹上一圈,青竹有弹性,不易折断,遇上难行的路面,也不担心轮子磕坏。 一切准备妥当了,耿青坐在院里没有丝毫的睡意,抱着小狐狸,顺着它毛发,看着黑漆漆的夜色。 当天亮的时候,前途又该是什么样子 他心里多少有些彷徨,和期待。 第六十七章 怎的是你 东面天边的颜色有了蒙蒙的暖白,院里轻摇的老树沙沙作响,叶子脱离树梢,轻飘飘落有着露水的肩头。 耿青一宿未睡,看着渐渐泛白的天际,今天便要离开了,昨日想了一夜的计划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从耿家村外面那条矿路向西南出蔚州,走代县过雁门,再经太原、忻州汾水乘船南下到河中府,向西过黄河至京畿之地,便到达长安了。 过了前半段陆路,后半段的水路相对要安全许多,至少遇上劫掠的事相对要少一些。 院里,巧娘已早早起来烧火煮饭,王金秋从屋里出来时,眼睛有些红红的,显然昨天夜里悄悄被窝里哭过,被后面划着轮椅出来的耿老汉喝斥了一声,才收了哽咽声,开始帮着将早已整理好的东西,搬上驴车。 吃完早饭,天色才刚刚大亮,村里已是人声嘈杂,大春一家赶了马车等在晒坝,被一帮村人围着,等到驴车赶来,装了鸡鸭的笼子,几袋粮食、放了不知多少年份的腊肉一股脑堆去上面。 “大柱,还有你张婶。一定的带上她啊。”耿大春望了望周围,赶紧从马车上下来,在耿青小声说了句,片刻,他连忙朝着张寡妇家的方向挥手叫喊,“婶子你倒是快点。” 那边,粗壮的妇人肩抗了米袋,手里提了叫唤的家禽,背后箩筐还有叠好的被褥、两套换洗的衣裳,都是舍不得丢的,扭着粗腰过来这边,也不嫌村人笑话她,将东西一一放去驴车。 “要走了。”王金秋捏紧了耿老汉的衣角,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周围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眼眶里又有了水渍打转。 “走是为了生!柱子有想法,咱两口子就得站他那边!” 老头语气严厉,其实眼里也是红红的。 皂角树在风里哗哗轻响,耿青再次检查过了车辆,过去朝耿太公拱手躬身施了一礼,“太公,往后村里有事,我也无法照顾了,若我在长安有所作为,村中子弟想来的,便让他们过来寻我。” 言罢,向着周围村民拱手一圈,感激多年的照顾,回身与大春合力将耿老汉抬上马车安顿在里面,大春他爹娘也一并进去坐上,大春、张寡妇则坐去车辇。 耿青则赶着驴车,与巧娘坐在一起,扬起鞭子啪的抽响,吱嘎吱嘎的轻响蔓延出了村口,道路间的村人分开两旁,看着两辆车缓缓驶上了山道,安静的众人这才有了声音。 “还不知道会不会打仗咧,就拖家带口的走,也不怕碰上山里的剪径强人。” “可不是,又不是灾荒年景,那些当兵打下城池来,还不是要百姓过活大柱太聪明了也不好。” “那个张寡妇也不知羞,跟着人家屁股跑。” “唉,其实要不是舍不得田里庄稼,我倒想跟去,长安啊,听过往商队说过,那可是全天下最大的城们还有许多西域胡人。” “你是想去看胡姬跳不穿衣服的舞吧。” “想,啊呸,我岂是那种人。” 七嘴八舌的话语在村口交织成片,耿太公顿着手中拐杖,教训的呵斥两声,望着去往山道,与十多辆远来的车队汇合,他没牙的双唇缓缓嚅着,有些出神的呢喃:“大柱这一出去,祸福不知,但如果回来,定不是今日这番模样了那可是耿家村祖上都有荣的事。” 知知 知 日头火辣辣的照着山间过道,一辆辆马车、驴车拖着吱嘎的声响沿着崎岖的路面蜿蜒前行,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耿青将驴车交给一个金刀帮帮众驭着,去后面白芸香的车里寻了软垫,塞给中间那辆马车,给耿老汉还有母亲王金秋垫着,叮嘱巧娘照顾好二老,小姑娘眼中噙着泪,点头应和,不时回望耿家村的方向,她在这边待了月余,总算觉得是一个家了,眼下又要离开,心里自然是不舍的。 王金秋是个柔慢性子,说不上什么来,只是揽过巧娘轻轻摸着她头小声说些安慰的话,性情泼辣的张寡妇倒是掀开帘子钻进脑袋,“别难过,树挪死,人挪活,到了外面,人要是欺负你,婶子就坐在他家门口骂上个一天一宿。” “对,还有我!”大春在外面适时的回头嚷上一声,惹得巧娘抿嘴笑了一下,车里众人也跟着轻笑出声,惨淡的气氛才稍好上了一些。 走在外面的耿青听着里面说笑,心里舒服了不少,走到队伍前头,找到前面领队的窦威,商议了一些行进的事项,可能遇上山匪路霸一类,如何对付的法子。 耿家村通往外边的路不过五六里,往日商队不说繁多,倒也不像现在走了两里地,都未见着,大抵又是一段路途,相隔林子的一端,忽地传来一阵慌乱嘶喊,车队顿时紧张起来,耿青让人通知后面,不要惊慌,不要去探究竟,只管往前走,不要理会。 其实他心里也有些许惊怕,此时更不可能流露些许出来,不然队伍就不好带了。 又是小半里路,耿青两腿累的快站不起,也会去后面的白芸香车里,毕竟里面就她一人,足够平躺下来,靠着女人软软的大腿,摇摇晃晃里有了睡意,毕竟一夜未睡,又走了三里路,眼皮直往下阖。 “真是妾身的冤家,往后还得指望你呢可别累着。” 一身布衣荆钗女人有着别样的妩媚,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青年黑黑的脸蛋,越看越觉得耐看,咬着红红的嘴唇,忽地勾起一丝狡黠。 你要是紧张害怕,哪怎的行 看了眼对面抚动的车帘,丰腴婀娜的身子扭动,换了一个姿势,将耿青轻轻放到软垫上,俯身贴近去男子下身,有着窸窸窣窣解衣的动静。 昏昏沉沉的睡意里,耿青随着车架摇晃着脑袋,迷迷糊糊里,感觉下身被浸在满是温水的大桶里,不时有柔软缠绕上来。 我掉水里了? “耿先生!” 朦胧间,外面陡然有声音传来,温热忽地脱离,耿青整个人一下清醒坐起,就见腰带解开,露了一坨东西出来,直挺挺的上翘,那边女人擦着嘴角,带着笑意将脸撇开,大抵是不准备解释的。 “妖精” 他瞪了一眼,赶紧穿戴好,回了外面一声:“什么事?” “前面林子发现一对夫妻。” “一对人妻?” 耿青愣了一下,掀帘下了马车,那边过来汇报的帮众连忙纠正,“先生,是一对夫妻,好像是抄小道近路过来的。” 被这女人祸害的不上不下,连话都能听错,算了,还是别来这车里,跟着那帮众过去时,将巧娘叫了下来,大春他爹娘、还有张寡妇,加上自己爹娘挤在一辆车里,太过拥挤,干脆让她去白芸香那边。 随后,便赶去前方。 少女撅着嘴爬上车辇,看到里面妆容精美的女人,身段凹凸有致,想着先生先前一直待在这里,不由闷闷的缩拢双膝,坐去窗框朝外面嘀咕一声。 “凭什么。” 呵呵 白芸香搅着绣花的手帕,伸长了腿,摆弄着鞋尖,朝巧娘轻笑,声音低回轻柔。 “因为我骚啊” 与此同时。 去往前面的耿青也见到那对夫妻,胖胖的身影转过身来,与正好看来的视线对上,耿青瞪大了眼睛。 “县尊,怎的是你?!” “对,就是本县,我也跑了。”便是胖县令的回答。 第六十八章 有些‘同伴’就是用来卖的 “本县也跑了。” 一身皂色窄袖袍衫的赵弘均,挺着圆鼓鼓的肚皮,颇为得意的咧嘴摊手,看着走来的耿青,唇上一字胡豆笑的舒展开。 “是否有些惊” 后面喜字还未出口,回答他的,便是一记拳头呯的打在眼眶,哎哟一声惨叫出来,一侧林子里,鸟雀吓得乱飞。 胖县令跌跌撞撞后退,抬手指去对面,“你敢”的话语下一刻,又是一记老拳砸在他那张大圆脸。 耿青压着他到了地上,骑到对方胸口,双拳如风,雨点般落下,脂肪都当出一圈圈涟漪来。 周围全是呯呯呯的击打声,以及地上胖县令的哀嚎求饶。 “别别那里不行疼疼疼疼” “哎哟哟骨头要断了别打了” “我想要活命啊,又不想当叛臣哎哟不就只能跑吗?!” 赵弘均一路的女子抱着包袱想要过来,可周围还有许多带着兵器的江湖人,便不敢动作,怯生生的立在路边;那边,耿青从胖县令身上下来,揉着拳头,“谁不想活,可你父母官,飞狐县最大的那个,你跑了, “本县走时,给他们留了字条,若是守不住,许他们投降哎哎,你干甚,又打本县做啊啊啊” 原本走开的耿青,挽了一下袖子,又走了回来,照着坐地上的胖子就一阵拳打脚踢,惹得中间马车里,王金秋探出头来,问了一句“大柱,怎么停下来了?”时,他才收了拳脚,地上赵弘均垂下护脸的双臂,朝后退开去的青年,愤慨的喊了声。 “本县怕死,有错了?!” 陡然间到青年抬脚,本能的抬手挡去面门,那边,耿青放下脚,并未真的踹过去,此时距离晌午还有几刻,他看了看天色,回头望去来时的山路,若是抄近路,傍晚也是能赶到飞狐县的。 可他目光扫过周围,一辆辆马车等着前行,三十多个帮众也都在看他,若是离开返回,队伍怎办? 到时去了城里,那头犟牛也不一定会跟自己走,到时再出城,能否追上车队不说,万一要是中途走岔了,双方错开了方向,后果就真的难说。 “耿先生,你怎么返回飞狐县?”窦威听到动静从后面巡视过来,那县令的话,多少听到了一些。 耿青沉默了片刻,挥手让车队继续前行,朝大汉摇头笑了笑,“不去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若是不死,还是再能见的,我们走吧。” 空气里,鞭子啪的抽响,马蹄、驴蹄迈开,车辕再次转动起来,碾着崎岖的路面、细石摇摇晃晃行驶过去,坐在路边的胖身影衣衫狼狈,发髻凌乱,乌青着两眼,看着面前过去的车身、人影。 “本县怎办?本县怎办?捎我一程啊” 嚷着,拉去妻子的手站起来,从她怀里夺过包袱挎在肩头,将鼻下的鲜血吸回去,赶忙跟上车队,走在侧方,不时追上前面的耿青,露出谄笑。 “兄弟有话说的好,打是为亲热,县衙的时候,我不也时常照应你吗?呵呵要是不顺心,你再揍一顿也可以,不过今日不行了,一天几次,很伤身体,改日如何?先我跟着队伍走一段,一起去长安,路上随你折腾。” 与窦威交谈了几句的耿青,回过头来,看着面前谄媚的县令,皱起眉头。 “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怎的感觉有些恶心。” “嘿嘿,你就当我是婆娘不就行了。” 耿青上下打量他:“就你?” 胖县令赶忙整了整凌乱的发髻,干咳一声,挺起胸膛、鼓鼓的肚皮,“本县像你这般年轻时候,也是一个俊后生。” 呵呵哈哈 随车的帮众大多爽直的性子,听到他这番话,俱都笑了起来,赵弘均见周围人发现,神色肃穆认真,急的指着自己:“本县岂会说谎,想当年,那也是颇为英俊” 絮絮叨叨的话语跟着车队缓缓沿着山间道路向西南蜿蜒远去,不久之后,穿过了这片山林,离开飞狐县的范围,远方的山势延绵陡峭,道路上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 为了避开流民,耿青暂时让车队停留林野里,带着人打探了附近的小路,随后继续在山野间穿行,速度虽然会慢上一些,至少相对安全,只要抵达定州,后面的路便好走了。 然而,终究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前面探路的帮众回来,告知了耿青前方发现了许多尸体,看模样也是举家躲避战事去往定州的。 车队过去那边时,耿青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视野之中,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山道上,尸身多数刀伤毙命,也有箭矢的创口,不过想来箭矢被对方收回,数十人无论男女都被扒去了衣裳,当中七八个有些姿色的女子更是被辱过了,大开着腿,下体一片狼藉。 中间还有马车留下的残骸,看车轮的轨迹,却是通往道外的悬崖,站在边沿向下看,隐约能见砸倒的树木。 “是城里蔡家的,刚才我看到蔡游了,身中两刀,脖子都被劈开,跟他妻子躺在一块,似乎是看着妻子被” “别说了,将尸体搬开,我们抓紧时间。” 耿青脸色很不好看,若是他们速度快一点,在蔡家之前来了这边,说不得遭祸的便是他们这支车队。 眼下,不知是山匪,还是沙陀人,但有一点,山匪不可能将人尽数杀死,尤其是女子,多数会掳回山寨,除非是有任务在身的轻骑,顺道打打肥羊,掳了钱财,发泄一番后,便将人杀了离开。 车队驶过路旁堆积起来的尸首,巧娘透过车帘看了一眼,吓得缩回车厢角落瑟瑟发抖,饶是见过些许世面的白芸香,脸上也是惨白一片,想起耿青之前劝说她离开的那番话,果然应验了。 若是待在城里,要城门一破,贼人入了城,我便是跟外面那些女子一样了 外面捉刀而行的金刀帮帮众整日打杀,可在这种环境下,也是紧张而忐忑,所有人脸上保持着冷静,实则心里都蒙上了一层即将发生战事的阴霾。 过了这片山道,到的一个山坳时,保持一定距离探路的帮众忽然回来,脸色有着慌张,“地上有许多马蹄印,想是刚刚过去不久。” 天色将暗,耿青眼下脑子里有些混乱,这种军事上的事,他从未接触过,真要预测对方动向,显然做不到。 “天快黑了,就算对方没走远,也不可能再进这种悬崖陡壁的山道,今晚就在山坳过夜,记着别升火,否则暴露位置,被人看到。” 大抵说了几句,让窦威着人将马车全部赶到山坳里来,围成一圈,众人便在圈内休整,老人、女子则仍旧留在车中休息。 昏黄的阳光落下山头。 黑夜沿着山脊将这方天地笼罩,星月挂上夜空,籍着清冷的夜色,黑漆漆的荒山野岭,如同雌伏的凶兽,阴森而恐怖。 呜 夜狐在林中嘶叫,小狐狸抖着毛茸茸的耳朵跑到车辇蹲坐,好奇的看着周围陌生的山林,抚动车帘里,耿青安慰了父母两句,转过脸来,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知道她有过被劫掠的阴影。 “不害怕,我还在,就不会有事。” 耿青收回手,轻声对巧娘说,随后从车里出来,将一张破旧的薄毯丢给靠着车辕瞌睡的赵弘均,还有跟他逃出的女子,那根本不是他什么妻子,而是县衙后院里的一个丫鬟。 “兄弟,你说咱们不会有事的,对吧?” 胖县令将毯子盖去女子,鼻青脸肿的凑上来,见到耿青侧过脸瞪他一眼,赶紧缩回车辕那边靠着,又有些不放心的问了句:“你到哪儿去?” “撒尿。” 回了一句,耿青走过马车,去外面解开腰带,放出憋了许久的尿渍,微黄的水柱划过弧线浇去草丛,转身回走时,忽然在一辆马车停下脚步。 相隔一个车厢,隐隐约约听到几人的声音。 “这一路走下来,心惊胆战,不如走了算了。” “我也觉得,跑去长安作甚,就在北方不好?但就这么走了,老子有些不甘心,这车里这么多好东西,够咱们所有兄弟当个富家翁。” “当富家翁有甚好的,看看那蔡大户,还不是像狗一样被人杀了。要我说,干脆明日路上时,与其他兄弟通通气,将东西掳走,咱们呼啸山林,那才叫痛快!” “除了钱财,不如将那白芸香也一起带走早就馋她身子了。” “呵呵兄弟馋完,便轮到我们” “要不一起?” 轻言细语的交谈,有人不放心,起身走去马车周围看了看,见没人,继续回到三个同伴当中拧开酒袋边说边喝起酒。 不远,另一辆马车阴影里,耿青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悄然离开,回到自家那辆驴车前,从里面一个属于他的包袱里,摸出一个纸包,那是还在城中时,托人买的一些毒药,用来浸泡铁屑用的。 纸包打开,耿青沉默的从那堆家当里,摸出一只陶碗,将粉末倒了进去,随后掺水搅匀,将旁边的米袋解开,将毒水倾洒上去,用手搅上一番,便将陶碗丢去驴车。 天蒙蒙发亮,阳光破开云隙照来山坳,耿青微红着眼睛起来,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盖了一张薄毯,片刻,巧娘从马车里探出身子,红着脸过来向他讨要,经过一夜,她精神恢复的还算不错。 营地渐渐有了生气,众人纷纷回去各自的马车那边,继续前行,耿青找到窦威,指了指中段两辆马车附近的几个帮众。 “让他们跟驴车那边的帮中兄弟交换一下。” 虽然有些不明白,窦威向来听习惯了差遣,便点点头,提着刀过去将那几人安排去护送驴车。 不久,车队拖着一片车轴吱呀低吟上了坡道,继续沿着这条山道去往另一座大山。 远方,一支百余人的骑队绕过山脚上了一座山岗,率领这支骑队的,是一个名叫邪忽儿的沙陀将领,他正从睡梦里醒过来,打着哈欠扫过周围地势,一旁,戍副忽然打马靠近,在他耳旁低语一句,捏着鞭子,指去另一个方向。 远远的,蜿蜒山道间,一支车队贴山缓缓而行。 “羊” 他说的是突厥语,随即拔出腰间兵器,周围百余随骑顿时“哇”的掀起狂热的呼喊声潮,一勒缰绳,牵着马头调转方向,沿着 轰隆隆的马蹄声、声潮响彻。 相隔数百丈之远也是能听到的,行走的人群回望,坐在车辇上翻着地图的耿青也偏头朝那边看去,眸子陡然的缩了一下。 窦威提着刀跑来:“是沙陀人,他们昨日没走远,也在附近宿营。” “麻烦了” 耿青皱着眉头,看着拖着尘烟冲下山坡的骑兵,目测足有上百人,还都是轻骑,要追上他们这支车队不过半柱香。 “把后面不怎么值钱的两辆马车砸了,把山道堵上,驽马让人骑着,抓紧脚程离开。” 语气顿了顿,他忽然下意识的看去最后面那辆驴车,眼睛亮了起来,想到了一些事,便又吩咐了声。 “让帮众就近上马车,挤一挤,冲过这里!” 命令一层层下去,动手的帮众将选出的两辆马车,将车厢砸烂,卸下了轮子挡在后面,旋即,纷纷跑去自己护送的马车上,挤去车辇,驾车的帮众抖动缰绳,促着马匹加快了速度。 哐哐哐 车辕飞快起伏,一辆辆马车前前后后沿着山道飞快行驶,众人紧绷的神经里,忘记了后面一辆驴车,拉着几袋粮食、两笼鸡鸭缓缓而行,仍由那四人抽打鞭子,青驴只是叫上两声,慢悠悠的走动。 轰隆的马蹄声蔓延过来,当冲上山道时,两辆车厢满载一些瓷器堵在了路中间,以及前面不过二十丈距离的驴车,和上面疯狂舞着鞭子嘶喊的四个汉人。 咻! 箭矢跃过下方的堵塞物,朝那边射了过去,钉在了人的背上。 第六十九章 借刀杀人 噗! 箭矢没入后背,架车的身影声线断去,一头扑去驴背,翻滚一侧,手中拽着的缰绳紧绷,拉着驴头向山壁拐了一下,差点撞上的刹那,青驴停下脚步,眼睛眨了眨,疑惑的看去地上拽紧缰绳的人。 余光之中,车斗上剩下的三人跳下来,捉刀朝前狂奔,身后空气里,破空疾响,又有箭矢‘嗖’的接连飞来,呯呯钉在其中两人后背,一声未吭直直趴在了地上。 最后一人吓得回头看了一眼,脚下踢到凸起的石头,直接摔了下去,惊恐的翻过身,坐在地上看着那边一道魁梧的身形骑马跃过了堵塞山道的车架,他连忙丢了兵器,摆手摇头:“我投降,我向沙陀人投降,我知道前面那些人底细” 邪忽儿听得懂汉话,甚至许多沙陀人都能听懂,嘴角勾出狰狞,互相看了看,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握着武器,这般怂的汉人。 “很好,你过来,告诉我,逃走的那些羊会去哪儿?带了多少财宝,我会分你一点,当做报酬。” 邪忽儿抬了抬手,让身后的麾下停下笑声,翻身下来马背,大步走到那人不远,伸手摸过车斗载着的家当,不过都是一些寻常人家的东西,甚至还没那边堵塞路中间那些瓷器值钱。 不过上面两笼鸡鸭,还有几袋粮食倒是不错,风餐露宿几日,该是吃顿好的了。 毕竟之前劫的那家富户除了银两,就只剩一些绸缎、珠宝,能吃的也就几日的口粮,晚上与百余个兄弟吃上一顿,剩不了多少了。 邪忽儿从军多年,做事小心谨慎,随意抓了一个粮袋,从里面抓了小把米粒,递去那投降的汉人,目光闪过凶戾。 “放进嘴里,咀嚼吞下。” 那人哆哆嗦嗦捧起双手将那把米接过,倒也没有犹豫的塞进口中,咬的咯嘣乱响,使劲咽进肚里,脸上挤出谄笑。 “没事” “你很好!” 邪忽儿等了片刻,咧嘴狞笑,挥手招来几个心腹,将里面粮食全拿去煮成粥,再将鸡鸭杀了,给将士补补身子,随后回过头来,颇为赞赏的拍拍投降的汉人肩头,走到路旁问起车队的情况。 “有多少人?去定州?” 见这个沙陀头领不杀他,那帮众顿时松了一口气,话语倒豆子般,噼里啪啦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回沙陀大人,都是一些会点把式的江湖人,我们从飞狐县出来,准备逃去长安。这些人不足为虑,但要小心里面一个叫耿青的,会步步算计,有卧龙再世的美誉。” “耿青?你们汉人的名字真是古怪不过我记下了,还有呢?” “车队里,还有个女的,叫白芸香” 山间晨风吹过山壁、道路,带着谄媚的话语飘去了远方,目力所及的山道尽头,仓惶逃开的车队,前半截才堪堪下了山坡。 “麻烦了。” 重复的话语在耿青口中轻说,他扒着车帘门框,眺望四下,出了山道,下去缓坡,周围方圆十多里一马平川,只有零零落落几个光秃秃的丘陵像坟包矗在视野当中,根本没有任何险要可以借助的。 之前被他刻意弄去驴车的那四人,死就死了,本来准备用毒米将他们弄死,想不到最后还能有一点利用的价值,时间不差的话,估摸追上来的沙陀人应该会少一些的。 想着,窦威骑了一匹驽马过来,朝着车辇上眺望四方的青年抱拳。 “耿先生,现在怎办?损失了四个兄弟,窦某有些对不住他们,眼下方圆十几里都事平坦路面,咱们很快就会被对方追上。” “那四位,我心里也有些难过,但眼下,不能急躁。” 耿青扫过四周,思绪在脑中飞快打转,抬起一只手轻轻敲打着门框,目光之中,不少人因为那四人的死蕴有愤慨,车中母亲担忧的望来一眼,又被耿老汉呵斥的拉回去,后面的车架里,白芸香俏脸发白,捏紧了手帕,想来知道遭遇到了沙陀人,会发生什么。 他轻声又说了句:“跑肯定跑不过骑兵眼下,他们该是会吃了早饭,喂过马匹才会继续追击,我们还有些时间。” 还有些时间。 耿青目光扫过周围,随后落去最近的一座丘陵,手掌握成拳头嘭的砸响门框,咬牙挤出一声。 “窦兄,我们过去那边。” “有办法了?” “有办法了。”耿青微微眯起眼睛,点了下头,轻声道。 不久,后半截的车队缓缓下来山坡,随着前面的马车一起朝着远方的丘陵过去,阳光渐渐上去云端,后面蜿蜒的山道上,有着袅绕的炊烟斜斜飘去天空。 几处篝火燃烧,沸腾的小锅传出米粥的淡淡香味,宰杀烫去了羽毛的鸡鸭呈出金黄的颜色,油渍滴去柴火,‘滋’的升起轻响。 崖边向着外面的魁梧身形,听到麾下喊出开饭的话语,朝那边看了一眼,叮嘱了声:“分批用食。” 回过头来,继续听着身旁投降的汉人讲述。 那边,颤颤兢兢的声音继续道:“那白芸香,相貌身材着实令人眼馋,她可是代县青楼的头牌,后来我家帮主买回来,一直藏在后院,小的也见过几回,魂都差点被勾了去,如今正好寡居,就碰上沙陀大人,这不是天赐良缘嘛。” 呵呵。 那沙陀将领只是轻笑,他又非急色之人,何况之前已经解决过了需求,并不吃这一套,反而对方口中说的窦威还有那卧龙再世的青年,有些兴趣。 军中正好缺少这种能出谋划策之人。 “啊!” “将军” 陡然有几声话语响彻,邪忽儿皱起浓眉,偏头看去,几个兵卒忽地倒下的同时,其余几处篝火用饭的沙陀兵打翻了陶碗,捂着脖子,嚅着白沫,一个接着一个栽倒,扭曲卷缩在地上不停的抽搐。 “米里有毒!!”有士卒上前检查,一脚踢翻了铁锅大喊:“不要吃了!” 有毒?! 邪忽儿猛地转过身,目光落去面前吓得毫无血色的汉人身上,“你竟诈我!” 锵—— 腰间,刀锋唰的出鞘,砍了过去,那金刀帮帮众正连连摆手,“沙陀大人,不是这样,我不知道米里有毒” 下一刻,手掌,以及颈脖都被劈开,血光、半截人的手掌齐齐掀了起来。 邪忽儿一脚将尸体踹去山崖外,看着拖着血线坠没下方林间,这才提刀转身,心腹随行过来走在他身边,汇报了中毒的兵卒。 片刻间,一百二十轻骑,死了四十多个,还未死的也有二十人,但已经失去了作战能力,如果得不到救治,一个时辰里,也会接连死去。 “啊——” 邪忽儿猛地踹飞路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呲牙欲裂的咆哮一声,大步走上心腹前来的战马,翻身而上。 “留下十个人照料,其余人随我继续追击,我要杀光那帮汉人。” 声音响彻,一夹马腹,纵马狂奔起来,他身后,剩下的四十骑兵翻身而上,沿着山道轰隆隆跑动起来。 第七十章 杀 一辆辆马车停靠丘陵脚下,光秃秃的土面踩出一深一浅的道道脚印,上方,十多个金刀帮众攀爬而上,搬了大小不一的石块藏在大岩后面。 耿青站在车辇指挥着人群来去,听到有人唤他,与窦威说了两句,偏头望去不远停靠的马车,耿老汉正被大春和大春他爹抬下来,见到儿子跳下车辇走来,将他手握住。 “柱子,真不会有差?咱家亏不起这么多条命,你得想好了。” “爹,到了这一步,必须的试,不然被骑兵追杀,也是被屠杀的下场。”眼下周围除了丘陵,耿青没有其他办法可借助,但人要活,就得什么都要试上一试,他拍拍耿老汉手背,安慰两句,便看去大春,还有大春他爹。 “等会儿,带我爹娘去丘陵后面的半山腰,听到动静也不要出来,待我说没事才是没事了。” “嗯。我们省得,你爹娘就交给我爷俩了。”大春他爹年轻时候也是耿家村里响当当的汉子,自有一把子力气,招呼了大春,两人合力将耿老汉连带轮椅抬起来,依着去往的位置,一步步走上丘陵。 “你也一起去。” 耿青见他们上去丘陵,转回脸对想要说话的巧娘吩咐了一句,后者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只得抱着小狐狸跟了上去。 嘤嘤嘤~~~ 小狐狸在少女怀里挣扎,巧娘走上两步,怯生生的回过头来,看着 周围,人影走动,砍了一些树枝的帮众将枝条插在了后领,躲去附近小片树林灌木,已经上去的十多人,依着山腰的岩石堆积起了不少石头,见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耿青叫来准备上丘陵背面躲避的白芸香。 “会唱曲儿吗?” “会可妾身已经许久未唱过了,先生这是要听曲?”女人提着裙裾返回,回头看了一眼走去丘陵背后的几人,大概也是想过去,可眼下的耿青有事唤她,自然先应承这边的。 “非我要听。”耿青看着她笑了笑:“等会儿你去丘陵最高处,唱你拿手的曲子,见到骑兵过来,若能边唱边跳,那就再好不过。” 说着,他挥手招来一个帮众,领着迟疑的女人往丘陵上方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一旁,窦威皱着眉头过来。 “耿先生,这会不会有些危险?布置的东西,感觉有些故弄玄虚。” “我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我在故弄玄虚。”耿青拍拍这大汉肩头,耳中隐约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山道。 “你也去准备,到时候还是要真刀真枪杀一把。” 视野所及的尽头,蜿蜒山壁的道路,一道道奔驰的马匹卷着烟尘犹如潮水般冲下了缓坡蔓延而来。 起起伏伏的马背上,为首的邪忽儿已经远远看到停靠丘陵脚下的十几辆马车,这一马平川的地势,这帮人想要从铁蹄下逃离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从箭筒抽出特制的箭矢,张弓搭去弦上,朝天‘咻’的一声飞去天空,哨箭在半空响彻,跟在身后的马队听到命令般,变换长列,四散开来。 “雨色霏霏荡出池水漪漪” 吁! 马鸣长嘶,手里的缰绳勒紧,马背上邪忽儿缓下马速,抬起另一只手,身后本行举弓的麾下紧跟停了下来。 “汉人在唱曲儿?”邪忽儿浓眉微蹙,促马迈开几步,看去远处那丘陵上,有着身影的轮廓,似乎是一个穿着朴素的汉人女子。 “荷莲鸳鸯双栖蝶双飞,手挼桃花瓣,终日望君君不至” 又近了些许,丘陵变得清晰,上方那女子迈着莲步踩在下方大岩,轻摇慢舞,脆生生的嗓音听的人心坎都快化了。 有人担心那边有诈,待接近,挽弓搭箭瞄去那女子的身影,“慢着!”邪忽儿忽然开口,抬手让那麾下住手,目光扫过丘陵周围,小片林里,枝叶抚动,马车拥堵丘陵脚下,而上方的岩石后面,人影幢幢,浓须间,他忽地笑了起来。 “汉人狡诈,可惜我看过汉人的故事,这空城计换做旁人,定会上当!眼下,岂能如他们意。” 马蹄攒动,他抚了抚鬃毛,随即抬手一挥。 “十骑下方以箭矢掩护,其余人随我上丘陵,掳了那汉人女子,看对方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话语当中自有他的气魄,一支城中富户车队,能打能杀之人能有多少?战阵之上,江湖人的把式不过支撑片刻罢了。 轰隆隆的马蹄声四散围了上去,悍然推至一辆辆马车前,邪忽儿翻身下马,他身后三十名骑士也跟着下了马背,撩开车帘,俱是一些装有银两、珠宝的木箱,随意拿了一锭在手里抛了抛。 “好东西啊” 他闻了一下银锭,随手又丢回车里,拔出腰间兵器,“沙陀的勇士,我们踏上这座丘陵,杀光那些躲藏的汉人,抢走那个最漂亮的女人!让她在狼帐内,为我们歌唱!” 下一刻。 野蛮的呼嗬爆发开来,三十个沙陀兵提着刀锋发足狂奔冲上丘陵,看似莽撞,一个个却是捡着上方有大岩的位置奔跑,以此来遮挡可能掷下的岩石。 呼嗬的叫喊随着人群蜂拥而上,白芸香优美的声线都在这一刻变得有些颤抖,下方躲在岩后的十五个金刀帮帮众吞着口水,手、脚、身子都在隐隐发抖,这不同街头斗殴,江湖厮杀,那种战场独有的氛围,光是凭感觉,都有种针扎在后颈,令人头皮发麻,甚至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有人探头看了一眼,下方沿着坡道狂奔的身影陡然挽弓,那帮众几乎本能的缩头,一支羽箭唰的贴着他头皮飞了过去,噹的钉在后方的岩石,才无力的坠下。 “差不多了,投石!” 看了一眼的那人估摸着距离,朝两边的同伴呲牙大喊了一声,两边十五人,当即抱起身边堆积的石头,唰的掷了下去,人头大小的滚石重重落去陡坡,溅起泥尘的同时,翻滚着狠狠砸在一个沙陀兵脑袋上,迸出鲜血。 人影倒下顺着山坡滑落,后方紧跟而上的沙陀兵抬脚跨过去,抬刀挡下飞来的一颗卵石,刀身插去地面,反手掏弓搭箭,拉动的弓弦‘嘣’的带出一声颤音,有探出身子举起石头的汉人中箭倒下。 顷刻,更多的石头纷纷翻滚落了下来,也有箭矢零零落落飞去上方,毕竟由下往上,力道和准心要弱上许多,并未造成多大的伤害。 仿如攻城的画面里,一直待在林中的剩余十余人由窦威领着,看着那边丘陵一面对攻的一幕,慢慢伸手将头上、后领的树枝一一摘下丢掉,手掌按去了刀柄,缓缓拉出森寒的光泽。 浓须间,他低哑的嗓音一字一顿:“准—备—” 刀尖滑出鞘口的刹那,窦威一字一顿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喊:“杀!” 魁梧的身形举着刀身瞬间冲出了灌木,草叶簌簌作响,后面、左右蹲伏的一道道帮众几乎也在同时齐动,冲出了林子,齐齐大喊。 “杀!” 十余人的江湖侠客没有任何阵型,就那么提着各自的兵器,凭借矫健的身手朝车队那边十骑猛扑而上。 第七十一章 你中我家先生之计也 空气令人窒息,嘶喊的喊杀陡然掀了起来。 徘徊山脚的沙陀骑兵俱有戒备,听到动静,顿时挽弓朝那边冲来的人影射去箭矢。 一支支羽箭划过天空,被奔来的一道道身影借着马车挡下,叮在车辕的刹那,窦威从后面转身狂奔,照着最近一骑,一刀斩断马蹄,战马凄惨嘶鸣,倾斜倒下,上方的身形也一并掀了下来,还未等他挣扎爬起就被两步上来的大汉一刀刺进胸膛,浓稠的血浆唰的溅在他脸上。 下一秒,四周借着马车推进的一个个帮众犹如蚁虫蔓延过车辆,有人踩在车辇飞扑马背,将沙陀兵拉扯下来,翻滚到一起疯狂扭打,赶来的同伴递来一刀,将敌人刺死,拉着那人起身,继续冲去下一道骑马的身影。 混乱之中,箭矢划过天空,奔跑的金刀帮帮众中箭倒地,也有骑士拉着缰绳打呼跑动起来,进行骑射。 半息不到,堪堪跑出两步的沙陀骑兵就被准备了的渔网罩到全身,两人合力一拉,将人从马背上拽到了地上,拿着刀剑就对网中挣扎的身影就是一通猛砍猛刺。 成建制的军队,他们对付不了,可对付几人、十来人的沙陀兵,江湖绿林人也有自己的一套,渔网、暗器、石灰都是随身携带,借着马车做为掩体,几息之间,十骑几乎都被暗算阴倒,这边也付出了三人中箭、中刀的代价。 窦威肩头扛刀,站在车辇朝上方大喊:“尔等中我家先生之计!哈哈” 躲在附近岩石背后的耿青,正塞着铁屑,听到这声,尴尬的一巴掌糊在脸上,将眼睛给遮住。 娘的,谁让他这么喊的,也不嫌尴尬。 此时混乱还在持续,丘陵半中央的三十名沙陀人仅剩二十几人完好,其余或多或少带了伤势,邪忽儿脸色铁青,原以为不过汉人耍的空城计,想不到竟真的是空城计引他们下马上山。 “冲下去!” 眼下顾不上受伤的几个麾下,带着剩余兵卒就往山下冲,上方躲在岩后的十五人此时也看到了下方发生的一切,拔出插在地上的兵器,左右招呼:“耿先生计策已成,诸位弟兄,上下合攻这帮蛮人!” 众人纷纷提上兵器冲出了岩石,脚步声踩响陡坡,犹如决堤的洪水席卷而下,朝着同样向下冲锋的沙陀人背后杀了过去,呈出一片精气狼烟。 “杀!” 升上云端的阳光之中,两拨上下齐冲,山脚的窦威指挥人手将马车赶去边上抵挡沙陀人的冲势,刀剑齐备,站在后面等待对方缓下的冲势,直接上去一刀。 “冲到出中我家先生之计顿时想到了听来的故事,之前的气势荡然无存,以亡命的架势冲去山脚,就在二十几人蔓延山脚的刹那,就近一旁的岩石,闪出一道身影,有声音骂了句:“小心我的马车。” 对着那边二十几道身影举起了手中器具。 嘭! 巨响伴随一团火焰陡然炸开,原本冲去山脚的沙陀人被这一下吓得不轻,脚下缓了缓速度的同时,人也抵到了一排排马车前。 车辆后方的帮众齐齐攻而上,翻过车辇,照着片刻失神的沙陀人就是一顿乱劈乱刺,人影倾倒,或扑在一起满地打滚扭打,上方狂奔的脚步声紧跟而,顷刻间,从背后直直撞了进来。 邪忽儿一刀劈死扑来的汉人,转过身,周围全是纠缠厮杀的身影,一个手握宽厚大刀的魁梧汉人正朝他跑来,下一刻,他转身就朝另一边狂奔,想要脱离战团,翻过一块大岩还未落地一张渔网陡然洒开,将他罩了进去。 一个肩头中箭,还有一个腿上全是鲜血的帮众咧嘴大笑:“抓住了!快过来,抓住了!” 那边厮杀声渐渐停歇,仅剩七人的沙陀兵偏头看到邪忽儿困在渔网当中,被人用刀架着脖子,顿时停下手来,丢掉了兵器,蹲到了地上。 耿青靠着岩石重重吐了一口气,朝着那边的帮众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后者领会的点了点头,与几个同伴上前,忽然出刀,将蹲在地上的七个俘虏斩在了血泊里。 “无耻!他们已经投降了!” 邪忽儿坐在网内,眼睛都红了起来,然而,他视野阴了阴,一个瘦瘦巴巴的身影站在了背对阳光的位置,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要做什么?!沙陀人不惧生死” “把他手脚筋都挑了。”耿青后退两步,将脸撇开,对于血腥的一幕,他向来不怎么喜欢。 有帮众拿刀上前的同时,窦威走了过来,看着被按在地上,割去手腕的沙陀人,回头望向面前弱的青年,“耿先生,一刀杀了就是,烦不着与一个蛮人怄气。” “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家业,他们一来就给毁了,还被追的到处跑,死了好几个弟兄,怎么可能不生气?当我圣人?” 耿青将手里的火器装上火药、铁屑,“这种人一刀杀了太便宜了,让他一辈子牢牢记住侵我汉地的代价,留着舌头方便讲给他周围沙陀人听!” 说完,拉开弓弦递给了旁边的大汉,又补充了一句:“拿去,将他双眼也废了。” 这玩意儿,窦威从未见过,更不知道怎么用,拿在手里摆弄两下,抬起脸来。 “耿先生,这如何使用?” 身后,凄厉的惨叫声里,耿青忍着弥漫过来的血腥味,转过身指着地上打滚惨叫的沙陀将领,“很简单,对准他脸射。” 说着,食指做了一个扣动的动作,窦威也不是蠢人,大抵摩挲了一下,学着青年的动作对准了嘶喊惨叫的狰狞脸孔,然后扣下扳机。 嘭的一团火焰炸开,惨叫的声音变得更加凄厉,火光、浓烟飘散,邪忽儿满脸铁屑,双眼血肉模糊的在地上翻滚,而那边的窦威也吓了一跳,火器落到地上,整个人满脸乌黑,眉毛、胡子、散乱的头发也都被火焰烧的少了许多,甚至还有火星斑斑点点的在他浓须上蔓延。 赶紧使劲拍散开去,乌黑的脸上苦笑起来。 “这下我终于明白先生为何要让我来了。” 不久,邪忽儿被人绑去一匹马背上,耿青着人拿来一张白色的布匹做成旗杆,在上面写上几个大字:入我汉地,杀! 便让人将旗帜一并绑在马背上,拍了下马屁股,那匹战马迈开蹄子跑了起来,沿着来时的方向,飞快冲去了山道上。 “救治伤员,死了的弟兄,就地掩埋,给他们立块墓碑,我们继续南下。”耿青一身冷汗的坐去车辇,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吩咐了下去。 回头又望去天空,明媚的阳光走在云间,他知道此时的北方烽烟已经燃烧起来,自己这边不过是一场小打小闹而已,收拾了心情,安置好了伤员、尸体,便将爹娘,还有其他人请回马车里,沿着计划好的路途,过定州,往汾水方向,相信,之后的水路便不会有这般心惊动魄的事了。 七月十七,沙陀人作乱,入雁门关,袭击云州、蔚州,寇忻、代两州的消息传遍北方。 七月十九,吐谷浑都督赫连铎、招讨使李琢、卢龙节度使李可举出兵合围沙陀。 第七十二章 一面旗帜引发的故事 沙陀作乱的消息,其实早在七月初朝廷已察觉了动向,就在李克用封锁消息,攻伐云、蔚两州时,已有名叫李琢的人火速上任云、蔚两州招讨使,联合卢龙节度使、吐谷浑都督赫连铎悄然调动了兵马。 对于朝廷反应,李克用自然有过预测,就在兵寇忻、代两州时,转身袭幽州,败卢龙节度使李可举,突破封锁,剪去一敌,接下来才迂回北面偷袭被引去云、蔚两州的吐谷浑都督赫连铎后背,与父亲李国昌前后夹击,再败一敌。 最终,剩下的招讨使李遂,便是最为简单的一路了。 这样推断的结果,也是李克用想要的,然而,袭击幽州初期倒也算顺利,然而后面却在蓟县刹住了脚步,与李可举负有胜负,僵持不下。 第一波攻势,便啃上了硬骨头,李克用坐在帐外,看着黑色的天空,隐隐有雷鸣作响,神情肃然里,蕴有丝丝不安。 几日之中,与蔚州、云州那边的联系从未断过,关于赫连铎、李琢的军队动向,也在掌握,只是这边战况不佳,拖的时间越久,越发觉得有些急躁。 ‘只要父亲那边拖到我迂回闪击,一切就变得简单了。’ 他坐在那儿深吸了一口气。 蓟县西面那片广阔的土地上,袭扰各地的沙陀小支骑兵正在向云、蔚两州收缩,偶尔与唐军的侦骑相遇,便爆发出一场混乱的追逃厮杀。 风行草偃。 渐亮的天色里,掺杂红色的泥泞有马蹄踩踏过去,远方袅绕黑烟的村落,一具具尸体被挂在了树梢上,房屋烧漆黑,坍塌歪斜。 骑在马背上的身影穿着唐军的甲胄,目光看着被沙陀兵屠过的村子,咬着牙呸了一口,将口中蕴着血腥的口水吐到地上,从马背上下来,让同伴帮忙包扎下伤口。 这是一行五人的侦骑,天刚亮时,在蔚州交界的山脚下与一拨沙陀轻骑相遇,双方厮杀一场,各付出了两人代价,若不是还需要打探驻扎蔚州沙陀主力的动向,将消息带回去,他们也不会就这么简单将对方几骑放走。 酒水淋到伤口上,为首的那名侦骑皱了皱眉,吐了一口血沫,呲牙欲裂的看着那边吊死的村民,语气蕴着愤慨的破口大骂。 旁边还剩下的两人,俱是他麾下侦骑,其中一人正给他包扎肩膀后面的伤口,低声道:“沙陀人就是养不熟的狼,下次多杀几个。” 为首的男人捏着手里的刀,呯的将岩石一角给劈飞,一把夺过酒袋,灌了两口,正要说话,有轻微的鸟鸣陡然响起,这边两人回头,另外一个在远处警戒侦骑躲在一块岩石后面,朝两人招手,待人靠近过来,眼神示意下方。 “有一骑,看装束像是沙陀将领。” “嗯?背上还有白旗” “我去将他杀了。”收起酒袋的斥候转身要去牵马,被为首的男人拉住,“别冲动,那人好像是死了?那旗上写了什么?” 相隔十多丈远,那山道上一匹战马正踢踏着蹄子从三人视线之中小跑过去,招展的白旗上,有着‘入我汉地,杀!’的字迹。 为首的侦骑听到麾下读出的内容,脸上顿时有了笑容,拉过想要下去的斥候,低声道:“你立刻回营,禀报招讨使,就说可能发现蔚州沙陀主力了。” 两人疑惑看来,那汉子抹过颔下一圈浓须,咧嘴笑的得意。 “老马识途何况军马,这些马匹沙陀人养了不知多久,定会回到军中马群里,跟着它准是没错!” 侦骑跳上马背,快马加鞭穿行过茫茫平地,沿着记忆中熟悉的路径返回军营,不久之后,成百上千的骑兵尽出,兵贵神速,二十这天凌晨,对峙的双方都在悄然变化,也是两边都始料未及的。 浩浩荡荡的马队掩蹄俯身,借着天色未亮,向蔚州隐匿的沙陀主力发起了偷袭,随后,两万唐军步卒紧随其后,展开数里的战线寸寸推进。 七月二十,沙陀酋长李友金献蔚、朔两州投降。 二十四日,李克用堪堪收到消息,急忙收兵后援,李可举趁机从后追杀至药儿岭,杀敌千余,继续衔尾追击。 七月二十七,与吐谷浑都督赫连铎、招讨使李遂前后夹击,刚聚拢的三万沙陀兵马杀的四处乱逃 “想不到,此役竟这般轻松。” 铅青的雨幕里,呈出杀气的军营,兵马进出,泥泞的路面沿着一顶顶帐篷延伸过去的中央大帐,名叫李琢的中年将领,正与军中宿将说着话。 “沙陀人兵马大败,短时间内,再无法卷土重来,只是可惜了那李国昌、李克用二人带着宗族家眷逃遁去了鞑靼,不过这样也好,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之前还求我多让他拿分功劳,剩下的事,便交给他了。” “只是有一点,我无法下笔,梳理整个战事的过程,呈报朝廷” 首位上,面容端方的将领,抚过颔下长须,看着挂在帐中一侧白色的旗帜,整个战事悄然改变,全在上面,后来他遣人沿途打探了那匹沙陀人战马来时的方向,除了地上凌乱的马蹄印、大量的马车碎片、瓷器外,就剩一座丘陵堆积了数十具沙陀人尸体。 整个战事的过程,军中掌书是要记录在案的,可这叫他如何记录,又如何禀报?想不到左右战局的竟是一面普普通通的旗帜,或者说写出这面旗帜的那人。 不过,北方战事已解,后面还有许多善后的事要处理,但战事平定的消息总是要放出去的。 踏踏踏踏 蹄声疾驰官道,由北向南,入雁门再扩散各州府,战乱平定的消息传入各州府衙,再印发传达 一张张布告张贴,俱是宣告北方沙陀人作乱已平的消息,识字的人将内容读给周围众人听,围观的人群掀起嘈杂,热热闹闹的叫好叫骂的声音里,不少人带着听来的内容,转告给亲人或相熟的。 热度持续,身影过往,熙熙攘攘的圈子外,耿青张头望着,听了片刻,便领着巧娘、白芸香,还有几个帮众抱了大包小包食物出城,回去的路上,小姑娘有些幸福的跟在后面叽叽喳喳。 “先生,刚才上面说沙陀人已经被打败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不回去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总要去长安看看,怎能半途而返。” 耿青拍拍她头,沙陀人被击败的消息,他没多大的感触,只是有些担心安敬思,出城的途中,他寻了从北面过来的商贩,问了关于飞狐县的事,没有听到有守城的将领死去,才让他稍稍安心。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他捡着山路过来,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消息并不灵通,眼下才算微微松了一口气,下一步,该是去汾水乘船,去河中府了。 不久,队伍继续南行。 第七十三章 行船南下书生怀眠 哗哗—— 离开忻州后,延绵山麓间下起了细雨,白茫茫的水汽沿途弥漫开去。 坑洼积水荡着波纹,驶来的车辕碾来,水渍哗的溅开,一辆辆马车驶过道路中间,一侧,骑在战马上身影披着蓑衣,提刀沉寂护送前行。 道路泥泞,马车一侧,有两道身影踩着稀泥小心前行,丫鬟打着纸伞遮去胖乎乎的身形,脸上有些犹豫的表情,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家,你脸可还疼?今日那耿先生怎的又打你了?” 前面的身形,脑袋平端大了一圈,鼻青脸肿的,整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赵弘均侧脸看她一眼,沉默的跟着马车后面继续前行。 “主家,干脆还是单独走吧,不然说不得什么时候,又打你了。” “走?嘶~~” 刚说了一声,胖县令疼的捂去嘴角,龇牙咧嘴的瞪了瞪身后的侍女,“若非耿青半道收留,我俩说不得就已经喂了豺狼虎豹,或被沙陀人给杀了,如今刚脱险,就抽身离开,岂不是显得没有道义?再说,正因为一路出来,那更要一起走到长安,不然路上再遇危险,大家才好能互相照应,本县思量,岂是你一个婢子能明白。” “是。” 侍女举着伞,将头低下不好再提,毕竟那位耿先生确实是有本事的,只是无缘无故打主家,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过去。 “他也非无故揍本县,不过是因为听到飞狐县的事,想起安县尉罢了。”胖县令揉了下胖脸,好在没有什么噩耗传来,否则说不得就不是一顿揍了,想到这个可能,整个人都在雨里哆嗦了两下。 “县尊,耿先生让你回马车,小心淋雨染了风寒。” 前方有金刀帮帮众骑马过来,朝胖县令抱了抱拳,后者抬眼望了远出那辆马车,耿青正朝他点头,随后便放下了帘子。 “还算有点良心。” 赵弘均捂着脸上淤青,赶忙让侍女搀扶他,爬去车辇,抖着衣袍上的雨渍坐了进去,屁股挨到软垫,这才舒服的伸开两条腿躺下来。 吱吱—— 车辕缓缓滚动,铅青的雨幕里,前方马车内,耿青松开手坐回车里,白芸香知晓男人心情有些不好,温柔的替她拿捏肩膀,这次倒是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来,毕竟车里还有巧娘坐在旁边,正瞪着女人举动,气得两颊都微微鼓起来。 ‘狐狸精’ 她小声嘀咕一句,趴在旁边的小狐狸抖了抖耳朵抬起头偏来,颇有灵气的大眼疑惑的看着她,巧娘气咻咻的将它脑袋按回去。 “看甚,又没说你。” “叔叔,妾身看你不开心,不如给你唱一首小曲儿吧。”指尖轻揉着,白芸香做为过来的女人,岂会看不出那边小姑娘的心思,只是同样是女子,哪有将怀里男人推出去的道理,尤其见到将那般凶悍的沙陀人耍弄的团团转,心里更加欣喜,可惜自己是不能嫁给他的,否则才不会便宜其他女人。 “巧” 那边,跪坐软垫的小姑娘慌忙举手,“巧娘也会以前我娘教过家乡的小曲先生听巧娘的吧。” 二女一大一小,互不相让,享受按摩的耿青哪里不知道,是母亲授意的,不然以小姑娘那笨笨的脑袋,还有些懦弱的性格,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反应。 不过听着两个女子唱出的小曲儿,一个温婉妩媚,一个清脆动听,倒是让耿青有些享受,就连外面巡视队伍前后的窦威也缓下速度在外面跟着走。 巧娘欢欢喜喜的曲儿停下,白芸香抿嘴轻笑的停下手,贴近了男人后背,红尘探去他耳边,“叔叔,不如你也唱唱吧,妾身还从未听过像叔叔这般人物高歌一曲。” 那边的巧娘毕竟是十四岁的年纪,少有的附和点头。 “先生的嗓音好听,唱出的曲,也一定好听的。” “我唱?” 耿青睁开眼,笑了笑,连连摆手,“我唱怕是要人命的,还是算了。” 相隔的车帘外,窦威听到这话赶紧靠近,朝里问道:“耿先生,你这是会武功?声音也能杀人不成?” “你想学,那我教你啊。” 耿青玩笑的语气说着,哪知外面的大汉却是认真的在雨中抱拳:“到了长安,窦威定拜先生为师!” 这话顿时让耿青语塞,角落的巧娘,揉捏男人肩膀的白芸香愣了愣,随即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飘在车外蒙蒙水汽里,窦威疑惑的望了望,也不知她们笑什么,夹了夹马腹,带着几个手下奔去前方雨幕,车辕吱嘎、马鸣短促、女子的说笑,热热闹闹的沿着这条南下的官道穿行而去。 不久,雨势渐渐停下,一条白腾腾的江河由北向南已在视野之中,哗哗的水声,夹杂的水汽扑在人脸上,有着清新的气味。 沿河岸寻了过往商旅,打听了附近码头渡船,就在前面两里,隐约看到了微微摇晃的船帆,行人商旅来往的道路上,耿青撩开帘子,招来窦威叮嘱让大伙将刀兵归鞘,收敛气势,以免将人吓住。 下过一场雨的缘故,江河水面波涛尚有些急,弥漫着一层白茫茫的水汽,要想渡船南下,还得等上些许时辰,待江水不那么湍急了才可。 耿青这支车队过去时,正好有两艘从河中府过来的大船在这边卸货,与船家言了船费,便是一口气将两艘大船,外带等候买卖的另一艘一起包了下来,毕竟所行马车除去折损的尚有十二辆,战马二十多匹,还是之前沙陀人手里夺来的,丢了、卖了颇有些可惜。 片刻之后,码头顿时嘈杂起来,帮众驱赶着从未坐过船的马匹一个接着一个的塞进船舱,折腾下来,时间都快过了晌午才将渡船的事准备妥当。 耿青推着耿老汉上到甲板,一辈子待在飞狐县的山里,从未见过江河,老脸上泛起通红,兴奋的让妻子推着他在两边甲板转转,巧娘、白芸香也都未坐过船只,颠颠簸簸的,一上来就有些晕船,坐在船舱里不敢出来。 就连一向生龙活虎的窦威,一干帮众脸色也有些不好看,随说当中有人会水性,可这种大河上乘船的颠簸,又有不一样的了。 就在艄公让伙计准备开船,码头来了一个白惨惨衣袍的读书人,拱手想要上船,说是参加今年的会考。 船家自然不敢轻易答应,着人去船首问了耿青。 “参加科举的?” 耿青到现在还从未见过真正的读书人,何况自己包这边所有船只,总不能累及对方耽搁了考试,便让船家将人请上来。 上船的书生听完船家讲述,顿时过来面谢,声音中正雄浑,将耿青吓了一跳。 “赵怀眠,谢郎君让在下上船。” 洪亮的声音传开,引得靠在船舷的几个帮众,望过去,就见一人身着束腕衣袍,身材魁梧高大,比提刀过来的窦威都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双臂肌肉虬结鼓涨,将惨白的袍子撑得紧绷,颔下几缕长须,平添几分儒雅,年岁估摸将近三十,腰间还配有一柄长剑,剑鞘漆面斑驳不少褪痕。 ‘这是书生?换身铠甲,都能当将军了’ 耿青看着对方有些咋舌,这体格,安敬思都未必比得了,那边,拱手的书生似乎明白耿青的心思,直起身,抚须笑道:“君子六艺,在下从未忘却,每日击剑挽弓不下百次。” “原来如此,耿某唐突了。”耿青拱手还礼,口中忍不住啧啧两声,瞥去一旁抱着木桶的胖县令,“同样是读书人,你瞧瞧人家。” 赵弘均抬了抬眼皮,看去一眼,口中切了一声。 “读什么书,我官儿是买的” 不久,船帆升上桅杆,几个粗壮黝黑的船夫吆喝着走去船尾,拿着撸杆杵去码头,合力推着船身推开了水浪,顺江河往南而下。 第七十四章 人间证道 江面水雾已散,雨云收敛,阳光泛在江河映出粼粼波光,倒映水面扭动的云朵,静悄悄的被航行而来的船首推开。 后世时,耿青常年奔波,哪有时间像现在独立船首,负手眺望两岸郁郁葱葱的山水,远方山腰炊烟袅绕的人家。 一时兴起想要吟诗一首,微微张了张嘴又闭上,好像除了床前明月光还记得,其他都还给老师了。 而且那首会记得,还是因为带了荤段子的缘故。 唉,以前倒不觉得,现在发现竟越来越像人妻曹了。 江河宽敞,波涛不急,派成长列的三艘大船驶过汾河水面,还算平稳,艄公挽着裤腿,光着脚如履平地的走在船舷,不时用手里的撸竿去探江水深浅,回头朝船首笑呵呵喊道:“那位先生,莫要站在船首,前面一段河水有些湍急,波浪大,小心掉下去。” “呵呵省得。” 耿青拍拍手边的围栏,心潮澎湃的看着远方划过视野的水鸟扑去河面,溅起浪花的刹那,抓了一尾小鱼扇起翅膀飞去河岸的芦苇丛。 “好”还未没说完,湍急的河面,翻起一道大浪,船首起伏抖动,水花啪的打在耿青脸上,连点衣襟、胸口都湿漉漉的。 呃 看着一身水渍,耿青赶忙退回来,笑着转身朝看来的船公说道:“这打脸来的倒是快。” 坦然的自嘲,往往能巧妙的化解难堪,艄公、船工都跟着善意的呵呵笑出两声,拿了毛巾过去给他,就连那边上了船,基本没说什么话语的壮硕书生也抿着嘴角带着笑意,看到耿青望来,拱了下手。 “郎君,泰然自若,让在下好生敬佩。” “从来都是我拍人马屁,这话熟的很,就不要来这套了,不知兄台贵姓?”耿青擦了擦脸上水渍,将毛巾递给窦威,便坐去那书生旁边的长凳,自报了姓名。 随后让人叫船家煮上一壶热茶过来,这样雨后晴天,又在船上,怎的没茶水应景。 那书生听到有些随意的话语,颇为正色的面容愣了愣,随即笑道:“在下姓秦,双名怀眠,代县人士,之前沙陀人作乱,不好出行,如今听闻布告已平息,这才从家中出来,赶往长安赴今年省试。” 省试? 这他娘又是什么,耿青常听的考试不过明清时的春闱、秋闱,哪里听过这种,怎么感觉到了古代,自己跟个盲似得。 他偏头看去胖脸发青,干呕了几声的胖县令,后者虚弱的耷拉着眼皮抬起脸来,擦了擦嘴角,有气无力的挥了下袖子。 “又看我做甚,跟你说了,我官儿是买的,哪里懂那般多。” 或许听到赵弘均说的那句官儿是买的。壮硕书生脸色有些冷,口鼻间哼了一声,知道这胖子是眼前这位青年同行之人,不便发作,看了眼便不再看,目光重新落到耿青身上,“观耿郎言谈不俗,身边常随多人,俱是武艺之人,自身也可曾习武?” “习武?”耿青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不曾,只是会几招把式,比如铁砂掌一类,若是将来有空,说不得还能练出降龙掌来。” 降龙?! 秦怀眠皱了皱眉头,抬手制止,“耿郎休得说这番话,莫叫他人听了去,引祸上身,对了,此行耿郎也去长安?” 话头不好,读书人脑子转的快,赶忙换了一个话题,那边耿青也不嫌他迂腐,毕竟这个年头大多都是这种思想,随即,点了点头。 “举家搬往长安,准备在那边做些买卖,混个温饱。” 士农工商,放在任何一个朝代多让人瞧上不起,尤其越到京畿之地,越是如此,不过那边的书生也听得出这是谦虚之话,哪个商人能让一个县令跟在身旁,虽说是买来的官儿。 两人随意聊了一阵,耿青随口问起省试的事,若是对方能高中,自己岂不是又结交了一位未来的权贵? “省试在八月中旬,门下省的常科,倒也不算难,就是已经考了两回。呵呵,今年若是再不上榜,在下就安心回乡娶妻生子,过完余生。” “听秦兄这话,有些气馁,我非读书人,但知晓读圣贤书者,无一不是心向远大,有大气魄,秦兄这才两回,就这般颓丧,那这些年所过努力岂不都白费?” 耿青的话,书生未必不懂里面道理,紧抿双唇,微微将脸撇开了些许。 “劝解之话,耿郎非第一个这般说,可在下又如之奈何?江南烽火,贼人所向睥睨,北面沙陀人、契丹人虎视眈眈,又如洪水猛兽,就等着水堤溃烂。朝廷里,阉宦把持,我纵有心气也被磨的差不多了。” 说到此处,他心情低落,起身负手走去船舷:“东都留守刘允章曾做直谏,言国有九破,终年聚兵,累民伤财,是为一破;蛮夷再起,是为二破;权豪奢僭,乃三破;大将不朝,四破!” 他竖起手指一一数落下来,言语间铿锵有力:“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买官卖官,这是六破。” 念及此处,书生看去另一边船舷的胖县令,语速加快,“长吏残暴,七破;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总总合来,三百多年泱泱大唐,被这九破扎的是千疮百孔,耿郎,你说在下如何不会心冷。” 这身材高大壮硕的书生话匣打开,却是一种义正言辞的气势,耿青望着他后背,能看得出是一个务实,也有理想的人,只是怀揣这种理想,渐渐变得心灰意冷了。 “或许,是你方法不对?” 耿青见他回过头来,笑了笑,从长凳起身,走到书生旁边,一起看着外面从眸地过去的河岸、乡村。 “想要做官,有很多法子可用,人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路走不通,那就换条路,说不得这条路还是一条捷径呢?别急着反驳,听在下说完。” 耿青摆了摆手,继续道:“人这条命啊,不过短短数十年,或许数十年都不到,有多少机会给你试错?若是在考试上浪费太多的光阴,就算将来有一日高中,如愿以偿了,可发现铜镜里的自己,两鬓已显斑白,还有多少精力去完成剩下的理想?” 河风吹来脸上,长须抚动,秦怀眠嚅了嚅嘴,想要反驳,终究没能说出口,安静的继续停下去。 耿青压着护栏,看着水鸟扑过水面:“若有捷径,省去几年、十年的光阴,有这几年、十年,便能做更多的事,待踏进了棺材板,回头看看自己一路走来,自己心中所想,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里,已变成了想要的模样,证道了自己,也证道了这人世间。” “耿郎” 这番话的冲击,秦怀眠思绪有些混乱,站在原地好一阵,才断断续续的开口,也不知他是否想通,重重拱起手:“耿郎说得在理。” 呵呵。 耿青笑着拱手还礼,与他对揖微微躬身,“此去长安还有两三日,要与秦兄同舟共济,不妨多说说话,一起证道人间。” 感受青年浑然自洽的朴素气度,书生脸上多有欣喜,加上刚才的熟络,拱手便是拜下。 “耿郎相邀,但求不得!” 书生欣然接受了邀请,脸色多有喜气,刚才那番话让他所得能有多少不知,但能听进去一些,也是极大的收获,壮硕的身子喜滋滋的跑去书框,翻出一些书本大抵是要与耿青共读。 一旁,胖县令恹恹的瞥来一眼。 “你不去做官,真是屈才了。” “这趟长安,不就是去做官吗?”耿青朝他笑了笑,双袖一拂,挽去身后负着,举步走去招手的书生。 两人坐在甲板长凳,说上一些书中内容,交换领悟,偶尔谈及天下之事,之后的几日,多是如此,第三天下午,便出了河中府地界,沿着黄河而上,眺望潼关,四日的下午便驶入京畿长安。 第七十五章 巍巍古都长安 耿青这几日算是体会了一把水路的长途跋涉,顺风顺水由北向南,船速还算快,两日便过河中府,西向长安逆流而上,能把他坐的差点憋死,好在途中有芸香解闷。 向西之后,沿途风景焕然一新,纵然航行不算太快,但两岸村落、乡集、小船码头越发增多,水路来往的各色船只显得繁忙,也有停靠岸边的小蓬舟,挂有红灯笼,船夫挥着绢帕向过往的货船、客舟招揽生意。 耿青站在船首远远看着有船停靠过去,有几个汉子取了钱袋,数了些铜钱给船夫,便排着队进了船篷。 前世风月场所进出的人来说,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买卖。 不过他倒是不愿去碰,就连当初飞狐县那有一半属于他的红楼,他都不屑去进去找姑娘,古代的个人卫生条件较差,一个不小心那话儿溃烂就只能进内侍省了。 看过了巍巍潼关,到得这日下午,来往的船只更加密集,进入漕运渠千帆重重叠叠蔓延眼前,一艘艘货船交错停靠或驶离广运潭,显得有些混乱。 同船而来的书生笑着指去周围过往大小船只,“国家兴衰,亦有此景,可惜终是达不到玄宗是描述:‘馀船洽进,至楼下,连樯弥亘数里,观者山积’的景色。” 站在船楼,耿青望着不属于后世记忆里的繁华城池,古老而高耸的城墙延绵远方不见尽头,昏黄壮丽的夕阳下,残红洒在一栋栋勾栏飞檐的建筑鳞次栉比展开,也有‘咚!’街鼓、钟楼在霞光里悠远回响。 喧哗嘈杂的码头、悠远的暮鼓,都有着令耿青升起一股新奇的感觉。 三艘大船驶来广运潭并不显得起眼,随着引渡的小船指向渡桥停靠,耿青推着耿老汉,带着母亲从船上下来,脚下顿时觉得踏实了许多。 霞光照来码头,一个个船工喊着号子拉着沉重的货物,商贾指尖粘上口水一页一页的翻着账簿一一核对,偶尔有船家过来,商讨行船的货价。 远处有碎裂的声音响起,拉货的汉子打碎了货物,引来纠纷,旁边有同伴不干,红着脖子与对方争吵,推搡间,几人扭打了起来。 王金秋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的码头,紧张的握紧了儿子的手臂,有些慌乱的看着那边打架,耿老汉扯了一下妻子衣角,示意别给耿青丢人,有这么多人看着呢。 其实他手也有些微微发抖,这南下将近半月,第一次乘坐马车、第一次看到屠杀、沙陀兵、打仗一般的画面,也是头一次乘比房屋还大的船,来到天下间最繁华的大城,这是他与老妻这辈子都从未想过的事。 将来有机会再回耿家村,他可以一直吹嘘到棺材里。 “耿郎。” 秦怀眠背着他的书框从船上下来,到了长安,他后面便要省试,自有去处的,同行一路,到得此时也该是分道扬镳。 “住的地方,门下省那边会有安排,在下便不与耿郎还有诸位一起了,多日同行,终有一别,往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耿郎遣人来崇文院来寻我。” 说完,向耿青拱了拱手,又向周围转了一圈方才离去,消失在混乱而嘈杂的码头。 书生离开后,耿老汉拉了拉儿子的衣袖,问他后面的事,眼看天快黑尽,老人想到的,自然是落脚的地方。 “自会有的,爹就放心吧。” 虽说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可后世的经验倒不至于让耿青手忙脚乱,眼前迷茫,随后他让窦威着人去找了码头船工商量好价格,将船上马车、里面货物、战马一并带下来,由帮众暂且在码头看管,等寻到落脚处后,再一起带过来。 码头一般来讲是有掮客的,早早就注意到下船来的耿青一行人,不用等耿青寻他们,就已有人凑了上来。 “诸位这么多人,又是马车、马匹,一般客栈可能是住不下,小的知晓城中所有客栈,其中有几家符合,若是还有其他需要,小的还可以联系一些好看的姑娘” 看到人群里美艳的白芸香,话语转了转,小声道:“西域女子也别有一方风情。” “这个暂时不用,可有距离皇城最近的,远道而来,总要看看皇城才算心安。” “有的有的,紧挨东市,平康坊,往北便是景风门,往西走,那可算是到皇城的安上门,和朱雀门了。” 掮客殷勤的紧,生怕耿青反悔,拉着马匹的皮缰,小跑的在前面引路,出了这边的码头往熙熙攘攘的集市过去。 夜幕正渐渐降下,繁华街道挂上了灯笼,人声嘈杂鼎沸,举目望去汉人百姓、胡商过往身影,此时刚到夜幕,尚未宵禁,西域声乐、各色人种混杂穿梭,交织的叫卖吆喝络绎不绝,仿如白昼。 “百年老字号,萧家馄饨,味道鲜美,汤汁入口不腻。” “玉粽,白莹如玉,香糯可口,还有最后一提,先买先得。” “前面的客官,一看您就学问渊博,不来看看咱店里刚进的一批文房四宝?那可是大家雕琢,能观赏,又实用的紧。” 过去的一个个坊街,繁华热闹,煎饼的伙计,洒上芝麻,将饼子手中旋起来,引来食客叫好喝彩;街道上,胡音漫漫,琵琶拨弦,晃着铃铛的胡姬,殷勤的扭动腰肢,遮掩的薄纱下,双眼妩媚的勾去围观的男人,一枚枚抛来的铜钱碎银,跳的更加卖力。 “有什么稀奇的,妾身也会跳。”白芸香见耿青直直的盯着外面,以为是在看刚刚过去的那个胡姬,双手叉去腰身扭了两下,并不觉得有多难。 坐在前面一侧的巧娘想要举手说话,想了想,自己好像不会,悻悻的垂下手来。 旁边的说话,耿青并未听见,只是简简单单的欣赏这座只能后世书上读到过的城池,帘外的街景充满各种各样新奇,七弯八拐的巷道,衬出街边高高低低楼舍,屋檐起伏交叠一起,仿佛永远没有尽头,偶尔经过有身份的人家,漆红大门,金字门匾,还有一对高大的石狮矗立。 往前,城中交织繁密的灯光里,隐约能见巍峨延绵的皇城宫墙。 不久,马车穿过长街,到了掮客所说的福云客栈,两条长串的灯笼从三楼檐下垂直而下,红底黑字的门匾高立在正中,门前就有数个伙计迎来送往,马车过来时,也不问那掮客,直接搬了下脚凳放去车辇一侧,殷勤的招呼下来的耿青,见到后面那辆有轮椅抬出,几个伙计手脚勤快,爬上车辇一起将耿老汉抬下来,安稳放到地上。 一家客栈买卖能做到这般大,都有一定的道理。 之后,叫来伙计将马车拉去后院,说明了后面还有十多辆要来,以及二十多匹马,引路的伙计也没犹豫应承下来。 二十多个帮众,算是耿青、大春一家人,以及白芸香、巧娘,得开二十来间房才够用,这可是大买卖,就算地方不够,掌柜的也会想办法,将生意做下来,这个就不用耿青去操心了。 出门在外,前前后后都需要过问,好在白芸香也能帮忙,做这些琐碎的事,先开了房间,耿青叫来伙计准备了热水,一路过来,都没真正的洗过澡,都是随意擦了擦,眼下有热水可洗,伙计一走。 耿青顿时脱的光溜,泡进浴桶里,拧了热毛巾搭在额头,靠着桶边,整个人舒服的呼出一声呻吟。 想起来长安的目的,明日他得早起,去皇城逛逛,当然也只是外面看看,看能否拜会到顾问福这位老宦官。 ‘就是不知,他从云州那边会没会来’ 想着时,房门吱嘎一声打开,绘有牡丹的薄纱屏风外面,隐约看到女人的身影进来,随手将门栓插上。 窸窸窣窣的声响,白皙的小脚踩着木板进来,不等耿青拿下额头上的毛巾,白芸香已经跨了进来,坐在对面。 热水带着花瓣‘哗’的漫出来,洒去排水的木板缝隙间流走。 不久,房里响起若有若无的痛苦低泣。 第七十六章 初来乍到 吱 吱 木桶轻摇呻吟,薄纱屏风绣着的牡丹抚动,后方有着重叠的人影溅起片片水花,白芸香双手捏着毛巾推拉瘦瘦的背脊,搓下一沉细细密密的白泥。 芊芊玉指浇了水上去,将它冲洗开来,俯身贴去男人后背,指尖挑着水纹荡开的花瓣。 “以前呐,都是听人说起长安,心里羡慕的紧,不曾想真的有朝一日见到这片繁华,光是今日过去的几条街都比飞狐县来往的人都要多,叔叔,你说这么大的城,会有我们落脚之地吗?” “你倒是跟我父说同样的话,既然来了这边,就好生过活。”耿青趴在桶边神色淡如佛,仍由女人在他后背压着软玉蹭来蹭去,目光直直的看着屏风,想着之后的安排。 “往后金刀帮这个名字就不能用了,天子脚下,弄这些打打杀杀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死无葬身之地。” 哗水声荡漾,女人挤到一旁,伸手捋着他一缕头发轻轻吹拂:“那叔叔觉得,该叫什么名儿?” “没想过,就暂且不叫。来了这边,总要给他们找些事做,所带的钱财更不能坐吃山空,明日你叫上窦威,再带些人手在城里逛逛,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买卖,当然前提是可挣钱的。” 水声里,耿青带着一身水渍从桶了起来,擦干了身子换了衣裳,束起发髻,一边回头看去还泡在桶里的白芸香,一边整理起衣领,系上腰带玉佩。 “你我这般不适合在众人面前出现,我先出去,趁还未宵禁,去周围转转,明日一早抽空将宅院的事置办下来,咱们一行三十几人算上马匹的草料,一日的开销可不小。” 女人双臂枕在桶边,光洁的后背、半个屁股都露在袅袅热气里,这一路上又是坐车又是沉船,都让她难受的紧,眼下终于舒坦了,妩媚的眨眨眼睛。 “叔叔自去就是,妾身省得,多泡一会儿,就换好衣裙回房。” “嗯。” 耿青点点头,看她慵懒、娇嗔的模样,当真是个妖精,拉开门扇出去,站在二楼过道上往下看,金刀帮帮众都一一回来,在后院交卸了马车,将货物搬去房里后,俱在一楼大厅坐了几桌吃喝,叫叫嚷嚷的倒酒、划拳,令得客栈内他桌客人有些皱眉,可见到窦威等人绿林打扮,随身有刀剑携带,便当做没听到,继续与友人说话。 向几个帮众打了打招呼,耿青举步走去前面过道,轻柔推开房门,看看父母是否休息,缝隙之中,照着灯罩的蜡台立在圆桌,一道斜斜的人影端着木盆走过门缝,放去床前。 “耿叔,洗脚了。” 巧娘挽着袖口,轻柔的将轮椅上的老人脚上鞋子脱去,有着酸臭的气味弥漫开来,小姑娘像是没有闻到,亲手将满是老茧的双脚放到温水,从耿青那学来穴位拿捏,力道时劲时柔,不时问去水温可合适,令得耿老汉颇有些不好意思。 床头籍着烛光的王金秋咬断针线,看着巧娘,就想起她身世,忍不住放下针线,过去将她拉起来抱在怀里。 这么好的儿媳,那傻小子怎么就看不到眼里去,尽跟那寡妇眉来眼去的,那狐媚样,难怪死了男人,就是千万别把他儿子给祸害了。 来长安的船上,还做了恶梦,梦到耿青死在那女人床上,变成孤魂野鬼,还在和那寡妇勾搭。 气得一两日看到儿子过来问安,都用白眼招呼。 至于有没有私情,王金秋还是相信自己这个儿子的,毕竟那是他义兄的妻子,怎会干出那种事来。 “巧娘,这些日子你一路都在照顾我老两口,受累了,别忙活了,你也回房早些歇息,明日说不得还有事忙呢,别累着身子,这水等会儿我去倒。” 小姑娘只有十四的年纪,想得自然没有妇人多,乖巧的点点头,拉开门扇退了出去,便回了旁边一间房。 耿青在楼梯那边看得真切,虽说是收留对方,起初心里是不情愿的,怕与父母不好相处,谁知姑娘手脚勤快,是个知冷暖,懂心疼人的好姑娘,身上装上肉了,模样也变得秀丽,将两个老人侍候的很好,这才打消了将巧娘送回原籍的想法。 “柱子,看够了没,想就娶进门就是了,你看看我。”大春刚进张寡妇门就被耿青给抓了出来,站在楼梯,“我看上就上,多省事,你要不好意思,我让张婶去说说” “走了!” 耿青回过身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下了楼,大厅里,跟窦威一桌的赵弘均连忙放下碗筷,抹了抹嘴跟上来。 “向你借点钱使使。” “县尊,你这话如何说的理直气壮。”大春赶忙捂住口袋。 “你要去逛青楼?你自个儿不是有钱吗?飞狐县的时候,你收多少银钱,我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胖县令摊了下手,使劲拍了拍袖子,回头看了眼周围几桌,扯着耿青衣角到角落,压低了嗓音。 “这长安里,本县还是有些故交的,当年买官还是他们牵的头,总得跟他们重新混上一混,请人吃酒不是?我那点银钱怎的够,不到几顿就得花销干净。” “哦?都是有哪些人?不如到时将我也捎上,到了这边怎的跟着长安的权贵子弟厮混一番。” 耿青可不傻,白拿钱给别人锦上添花,到时候这赵弘均拿了关系,脚一蹬,把他给踹开,那就真的得不偿失,当然,若是能抓到这层关系,也算是一条后路,倘若顾问福那边不行,那就走外臣子弟的路子,就是花上的时间可能要稍久一些。 见说不动青年,胖县令也只得点头同意,到时候他将人聚齐,再派人来叫他,说完又回到饭桌继续吃喝起来。 耿青也朝周围打招呼的帮众拱了拱手,带着大春去了后院,牵了一辆马车出门。 夜幕下的长安街道也都颇为热闹,只是紧挨宵禁的时刻,行人比之前夜色刚降时少了许多,依着之前掮客的说法,过了钟鼓楼,很快便看到巍峨的皇城宫墙,林立的火把自兵卒手中在墙垛后巡逻而过。 相隔十几丈,耿青便不敢靠近,生怕被当做细作一箭给射杀了,撩着帘子看着延绵的城墙过去,皇城城门此时都已关闭,安上门那边有几扇小门还开着,一过去就被神策军给赶开,拿出拜帖提到顾问福也没用,叫他白天再过来。 唉 规矩森严啊。 来到这个年代,头一次吃上了闭门羹,耿青可不敢随意用钱使唤,礼貌的拱了拱手,乘马车离开,赶在鼓楼敲响宵禁前回到福云楼,厅里除了几个守夜的帮众,其余人均已睡下,耿青也拖着连日的疲惫进房,连衣袍鞋子都懒得脱,倒床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起来,巧娘端了早饭进屋,看着先生皱起的衣袍,小脸颇有心疼的上前替他整理捋直,“先生这是昨晚没脱?这边不比蔚州,到处都是河,水汽重的,早晨起来,都能感觉凉飕飕,先生这是当心得风寒。” 仍由小手在肩头、背后轻拍、崩捋,耿青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喝着稀粥,吃着肉饼,巧娘的服侍,他都有些习惯了。 笑呵呵的点了点头:“下回注意便是,你也去用饭吧,等会儿我还有事出门,显得无聊,就推着我父亲在附近转转。” “嗯。”巧娘也不出去,俏生生的立在旁边,看着耿青吃的香甜,小脸上有着淡淡的微笑。 “好了,我吃饱了。” 不多时,耿青放下碗筷,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去外面寻了掌柜问了牙行,便叫大春驾车按着地址过去,往后常住这边,自然购置宅院安顿的。 而消息灵通的牙行,这方面的资源不会少,不久之后,一个掮客坐在大春旁边,指着路口带着车内的耿青去往了附近一个坊街。 “这位公子,不是小的遮掩不愿卖你,长安是什么地方,一栋宅子可不便宜不说,就是长安本地都很难买到,有价无市,何况三进三出那种大宅,唯有的,就是带客官去看的临街小院楼,那也是要几万钱。” “非长安本地,不能买大宅?” “这倒不是,就是不卖。得有关系,而且城里没有了,只得在城郊才行。” 听完掮客介绍的长安物价,直让耿青有些咂舌。 原以为能完成后世在京城买一套房的心愿,到了这里同样贵的离谱。 细细算下来,从飞狐县带来的钱财,买一栋临街小院楼,就得去一半。 第七十七章 权贵圈子 马车驶过熙熙攘攘繁华路段,到了叫不出名的坊街,人气自是比之前街道冷清许多,车辕缓下速度,停靠路边,那掮客动作利索的跳下车辇,殷勤的去搀耿青,被大春一肘子给顶开。 “用得着你来?我做什么?赶紧去开门。” 腰间挂着刀和一柄小铁锤,大春比任何时候底气都足,扶着耿青手臂下了马车,那边的掮客也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院门挂着的铜锁,推门进去。 “客官,这院才空置一年,前主人卖了房,搬去了蜀地养老,院子没怎么动过,你可随意看看。” 吱呀~~ 老旧木门独有的低吟,灰尘簌簌的往下落到掮客肩头,后者拍了拍灰尘,脸上倒也没有没有难堪神色,退到一侧:“行里收过来,我们便没进来过,家具一应俱全,只是有些破旧,到时客官需要新的,这些旧货可折算房钱里头。” 房子四四方方两面院墙,正东面乃正房,是三层的小楼,向南的偏间稍矮一层,靠院墙那边还有围起来的茅厕,就一破旧木门遮掩,耿青目测整个院子算上两楼占据,差不多有半亩地左右,不算小了,二层有七八间房,二十多人也是能挤一挤。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贵 这种破房子,在长安也要几万钱,真是寸土寸金放到普通人家,休想买得起。 ‘房子到哪儿都是值钱货啊。’ “客官,你还算满意?这在长安里,算是便宜的了,越是靠近皇城,东西两市那边,这不得上十几万钱。” “再看,进屋。” 买卖东西,脸上可不能有任何喜怒,这些掮客经验老道,察言观色说不得便知晓你心里喜不喜欢,喜欢的话,他坐地抬价的可能就很大。 耿青自然清楚这一点,他曾经也是吃这行饭的,只是淡淡的笑了笑,叫上大春走去正房,中堂很大,唐代人很重视中堂,以此来显示大气,可惜家具老旧,蒙一层灰,看上去颇为凄凉。 转过几个屋,又上了楼看看,耿青这才让掮客锁了门,去其他宅院看看,布局都大同小异,看到第五栋,院内宽敞不说,楼舍布局也挺让人满意,可惜价格让耿青不敢出手。 天色快到晌午,回牙行的路上,他便还是订下了看的第一栋宅院,价钱谈到三万八千钱才算成交,不过搬过去还得等到明日去府衙过了房契,交了后面尾款才行。 看着画押了的契纸写有‘永安坊’三字,耿青心里多少也有些高兴,算是京城有房的人了,回福云客栈的路上,外头驾车的大春也有些兴奋,偏头问道:“大柱,咱们算不算长安人士了?” “这倒不算,你我户籍仍在飞狐县。” 笑着说了一句,耿青正将契纸折好揣去袖袋,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街上喊他名字,大春似乎也听到了缓了下速度,张头看了眼后面,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从另一边街沿追上来。 “是赵县尊。” 赵弘均过来时,胖脸通红,扒拉着车辇大口大口的喘气,耿青从车里出来,有些诧异看他。 “你跑什么?” 呼~~ 呼呼~~ 赵弘均气喘吁吁的挥了下手,翻了下肥硕的身子,向着外面指了指某个方向,“自然是找你有事,正好晌午,本县约了几个权贵子弟到燕春楼玩耍,你跟我过去。” 燕春既艳春,一听名字,耿青便知是什么地方,长安青楼大多在东西两市,距离平康坊不算远,穿过三条街便到,他马车不起眼,放在京城权贵如毛地方更显得如此,过来时,门口招客的老鸨半老徐娘,看得出年轻时候模样也是俊俏的姑娘。 见挂有风铃普普通通的马车停靠,连忙招呼了龟奴上去揽客,既然不过来,不耍姑娘,喝杯酒吃口菜那也是赚钱的。 胖县令之前来过,低声与那龟奴说上两句,后者满脸堆笑请了他还有耿青进门,燕春楼并非独栋的大阁楼,后门外面还有宽敞的大院子,一个个交错别致的木脚雅房矗立小片竹林间,青瓦房顶、暖黄灯光透出纸糊的门窗剪出琴瑟相和的人影儿谈诗说文,或与好友相聚,听一旁伎子弹奏。 “这地方不错,县尊,你请哪些人?” 耿青看着周围门窗映出的灯光,清雅淡和,倒是有些赞赏赵弘均的目光,这方面他倒是厉害的紧。 “是我一故交,他请的,只知其中有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的二公子在,其余几个不知,想来也都是权贵子弟。” 耿青只是嗯了一声,一来就是这种大圈子,怕是难以融入的,何况自己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份,估计等会儿说话的份儿都没有。 一旁,胖县令似乎看出他担心,胖脸嘿嘿笑了起来。 “都是一些纨绔,只要好玩,气氛够了,都能跟你称兄道弟,我那故交原也是没什么身份的,现在都在京兆尹李汤的出路不是?” 赵弘均知道面前青年脑子灵活,一张嘴又会说道,若是能在这圈子混开,他也能跟着沾光,到时候上了更高的台面,就算让他给耿青当个副手都愿意。 “两位贵客,前面便到了。” 引路的龟奴是不能靠近这种雅致小房,远远在一侧,躬身请两人。耿青朝他点点头,从袖里摸出十个铜子塞去他手里,那龟奴捧了钱又是躬身又是作揖,“奴谢过恩客,前面还有事要做,不便久留。” “去吧。” 打发走了龟奴,耿青跟着胖县令走去前面透出金黄灯火的门窗,有着低俗的哄笑、女子的叫嚷从微开的门缝里传出,待到上了房沿,候在门外的一个侍卫打量了两人,伸手敲了敲门窗。 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门哗啦一声想一侧拉开,通明的灯火照在耿青脸上,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不由眯了眯,视野前方,房里,一个身子的女子搂着衣裙躲在角落,脸上还挂着泪痕,倒没有那种想要寻死觅活的表情。 一个身材魁梧的公子正悻悻的系回腰带,坐回来,房里还有几人搂抱伎子上下摸索,却让她们继续弹奏曲子,若是弦声乱了,就要受到惩罚,刚才被猥亵逼在墙角的女子想来就是在被惩罚。 亵玩的男子当中,一个年岁约莫二十有余将近三十的男人放开女人起身过来,看到门口的胖县令,笑呵呵的拉着他进来,至于耿青,只是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赵胖兄,好像有两年未见了,什么时候来的长安,这次准备疏通哪里关系?”之前系上腰带的魁梧公子笑呵呵的坐下,挥手让外面等候的侍女进来,添了两张席位、茶水。 耿青拱手谢过,刚一落座,对面微胖的男人接上话头,笑道:“赵胖兄还能来,已是福气,卢晏却是来不了去年他还威风无两,咱们都的靠边给他衬威风,呵呵,结果今年就被禁足,不得出来,啧啧” “这事,我也听我父说起过,还不是卢相和郑相争持,卢相内接田枢密(田令孜),外靠燕国公(高骈),一个人将江南草贼的事揽下来,结果去年得了风症,精神恍惚,做事犯错,便交给身边心腹温季,结果这家伙不知抽哪门子风,四处索贿施以方便,结果政令混乱,待到贼军打到淮南,张麟将军被杀,许州被破所有罪全都丢到卢相头上。” 开口的男子放下酒盏,按着桌面向身旁女人怀里靠了靠。 “呵呵一人能成为心腹,必然身受信赖,而且有过人之处,怎么突然短智,做尽祸害卢相的事?多半有人在后面使坏。” 谈性正浓,絮絮叨叨的几人说话声里,坐在那首位的魁梧公子忽然将目光投到赵弘均,以及旁边的耿青身上,挑了挑下巴。 “这位兄台,是哪里人?怎的跟这头胖猪一起?” 耿青愣了愣,这些人翻脸比翻书快,上一秒还和颜悦色,下一刻,就说话如尖刀剔肉,目光看去胖县令,他脸色有些难堪,看着周围望来的目光,只是挤出笑容,捧着酒水敬过去。 一旁耿青伸手将他酒杯按下去,笑眯眯的站起来,拱起手:“这么一头肥猪在这儿,诸位可是有福了。” 有人以为他在暗讽,嘭的拍响桌子,后面的门扇哗的拉开,几个家丁护院打扮的侍卫顿时站在了门外。 那首位的魁梧公子摩挲着下巴浓须,看着笑眯眯的耿青,弹了一下指头。 “说说看,怎么一个有福?说不出来,外面有个池塘,等会儿有人会溺死在里面。” 第七十八章 计乃无形剑 敞开的门扇,一道道按刀的人影并排而立,风吹进来,灯柱火光摇摇晃晃,照着抱着乐器不知所措的几个伎子,脸色露出惊慌的表情。 “说说看,怎么一个有福?说不出理来,外面有个池塘,等会儿有人会溺死在里面。” 摇曳的火光明灭拂去的席末,耿青抬袖拱了拱,脸色倒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没被这话给吓到。 能让他说话,那事情就简单的多。 “猪虽乃轻贱之畜,可也是民间清贫百姓常食,猪毛、猪皮、猪骨,哪怕四蹄,亦是不可多得美味,所造之福既等于民之福。赵兄乃飞狐县令,便是百姓父母,亦生民之福。张兄称他胖如猪,目光当真高于常人。” 魁梧公子眉头稍稍苏展:“何解?” 耿青笑笑,弯腰将桌上酒水斟上,捧在手中向首位,以及对面几人敬了敬。 “.......猪有福,赵兄胖如猪,焉不是说他有福?有福之人在座,诸位不就形同与福气同坐?” 这些权二代,生于官宦之家,哪里能是什么蠢货,长兄继承衣钵,他们便要继承家业,若是蠢了怕是要被雪藏大院之内,焉能让他们在外面胡作非为,给家中惹事。 混迹权贵圈子就是这些将来继承家业的二子、三子提前联合起来的雏形,将来遇事上,也能抱成团。 耿青想要混进这个圈子,没有身份家世自然不会让人看上一眼,能看上眼,只能让人认为可有利用的价值。 眼下,这番话说出,既不着痕迹的捧了那魁梧公子眼光独到,也替赵弘均一个体面的台阶下,算是将口齿伶俐,有诡辩之才展示了一番。 那边,魁梧的身形摩挲着下巴浓须,愣了片刻,似乎通透了话里的内容,挥了挥手,外面站着的侍卫齐齐垂下手,将门扇关上,重新退开。 “哈哈哈!小郎君口才了得,我们这几人里,总算有一个能说会道的。”那人拿了斟满酒水的瓷碗,端起回敬:“我叫张怀义,我父亲乃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往后城里碰上什么难事,直管开口。” 赵弘均也端了酒水敬了周围诸人,目光感激的看向坐回的耿青,与他碰了一下。 “以后咱俩平辈论交,就别叫县尊了。” “呵呵,那求之不得,赵兄,请!” 耿青与他酒杯碰了一下,嘴皮亲抿了口酒水,屁股刚落实坐下,张怀义咬了一口瓜果,朝这边挑了下下巴:“贤弟往后可是长居京城?” “在下已经举家搬来,上午刚在永安坊看了一座宅子。” “嗯,长居此处是对的,日后咱们也好能常聚。”张怀义丢了瓜皮,皱眉沉吟片刻,目光投向那边几个厮混的兄弟,“你们谁爹手下还缺人,把小兄弟塞进去谋个一官半职?” “我爹那边没了。” “去李堟家,他爹刑部侍郎最缺人手。” 其中有人指去旁边,正是那微胖的男子,摸着旁边的伎子嘴里也不含糊,爽快的点点头。 “无妨,我回家问问便是。不过我父,脾气不太好。” 耿青又不是天真的年纪,只是微笑的拱手道谢一番,给众人倒酒说笑,只字不提走后门当官儿的事。 他没身边的胖县令那般激动,毕竟从这帮公子哥嘴里说出来的话,并不能全信,说是说,做是做,是两回事,没有值得对方看得上眼的东西,旁人为何要帮你,就因为一顿饭? 席间重新热闹起来,气氛热烈当中,起哄的李堟、张怀义等人继续刚才的低俗游戏,甚至另外叫了两个伎子进来,推给耿青和赵弘均,让他俩也参与其中。 杯盏觥筹交错,一直持续到未时二刻才散去,结账时,耿青看着手里的小单,嘶的小声吸了口气,宴席酒水食物就需三十多两,叫来的七个伎子、雅房的费用就高达一百有余,算上小费,合计超过了一百五十两。 娘的...... 赶紧塞去身后跟来的胖县令,“去结账,我身上带的银两,已交了房子的定金,这钱你先出了,下回我请。” 说完,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与出门的张怀义等人说说笑笑走去马车。 “耿郎君要回客舍?不如同路,正好我们也要从平康坊过。” 百官家眷自有专门的坊街居住,这点耿青多少知晓一点,看了眼快要追出门来的赵弘均,赶紧上了自家马车,让大春跟着那四人马车后面驶离。 “你个混蛋......” 冲到门口又被龟奴、老鸨拉住衣袖的胖县令急的在原地又崩又跳,伸手摸去袖袋,掏出两个可折合五十两的银锭,有些不舍的放去老鸨手里,“先拿着,遣个人随我回客栈去取,放心,我乃诚实之人,不会赖账。” 这边花费口舌解释,驶出东市的几辆马车前后去往了平康坊,过了坊楼门匾,驾车的大春口中陡然吁了一声,拉扯缰绳缓下速度,看到坊牌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偏头朝车帘说道:“大柱,窦兄弟好像在那等咱们。” 车帘掀开一角时,马车已缓缓停到了魁梧的身影旁边,窦威带着两个手下脸色有些焦急,见到脸色有些醉红的耿青,连忙上前。 “耿先生,家里出了点事。” 长街吵闹,前面行驶的马车也跟着停下来,张怀义、李堟等人撩开帘子正看过来时,就见那魁梧的汉子说了什么,令得耿青眉头皱起脸上神情都在瞬间有些变化。 “.......耿先生,下午的时候巧娘推着你父亲,还有两个帮众跟着在附近逛逛,结果出了点事,一拨不知是地痞还是本地帮会,看上了你父亲的那辆推车,硬是抢走,咱们的两个兄弟上去,对方人多没打过,车被人抢走了。” “我父亲和巧娘没受伤吧?” “这倒没有,就是抢车的时候,你父亲被掀了下来,受了些惊吓。” “你先回去,我马上回客栈。” 打发走了窦威,那边张怀义等人让人赶车靠近过来,问他发生何事?可是家中有遇上什么难事? “一些小问题,会去问问清楚。” 耿青拱手谢过他们好意,叫大春赶紧驱车回到福云楼,那边张怀义、李堟也跟着过来,像是要凑热闹,看看发生何事。 一进客栈,二十多个金刀帮帮众聚在厅里,或楼梯口捏着刀柄正破口大骂,面容狰狞叫嚣本地帮会太没规矩!报仇!端了他们老窝。一类的话语,见到耿青过来,一个个起身提刀抱拳行礼。 江湖匪气顿时一览无遗,这让张怀义等人大感新鲜。 “一直待在京城,还是头次见到这般多的绿林人。” “......这耿青什么来路,手下竟这么多绿林游侠?” “先看看再说,说不得将来还能用上此人。” 只有几人能听到的轻声话语间,前行的耿青脚步飞快上了楼梯,白芸香站在门口,她毕竟是外人,不适合进老两口房间,见耿青回来,赶紧迎上。 “妾身今日与窦威在外面看行当,回来才听说的,你先别发火,弄清事情再寻对方不迟,咱们初来乍到,地皮还没踩热。” “你何时见我莽撞?” 耿青平淡的回了一句,眼中却是蕴着怒意,只是安慰的拍拍她肩膀,推开对面的门扇了进去。 房里,巧娘脸上还挂着泪痕,像是做错事了一样站在床尾低着头,王金秋端了温水正喂丈夫喝下,不时替他顺气。 听到开门声,妇人放下碗,先开了口:“柱子,你别怪巧娘,她没做错事。就是那帮泼皮瞧上你做的轮椅。” “我知晓。” 耿青点点头,看去巧娘,不用他问,小姑娘声音哽咽,抽着气的说道:“是他们硬抢的,巧娘推着耿叔正逛着街,他们就冲过来,说从未见过这种椅子,想要买下来,耿叔不肯的,对方二话不说,就塞了两钱,就把椅子硬夺了过去,跟着我们的两个大兄过去想要讨说法,他们忽然钻出一大帮人,好几十个,将咱们人都打了........巧娘只好背着耿叔先跑回来。” 靠着床头的耿老汉点点头,他本就身子骨不好,受了惊吓,精神显得有些萎靡。 “你们在哪儿碰上的?” 巧娘吸了吸鼻子,跑到窗口,指着外面,“就隔这条街不远,那个人长的又高又大,相貌丑陋凶恶,满嘴污言秽语。” “耿郎君,不用想了,那人我们知晓。”门外,张怀义瞅了瞅门口俏生生的白芸香,笑着将手里的纸伞摇了摇,“这片坊街的小霸王,会拳脚功夫,纠结了一帮地痞无赖,惹事生非,强取豪夺。” “官府不管?” “管,抓过几回,不过这人三大五粗,脑子也好使,看上的东西,虽说是明抢,却是拿些钱塞给对方,官府只能判个强买强卖,关了几日就出来。”李堟他父亲李溥乃刑部侍郎,对于这块颇为熟悉,当然,这些人自然不敢惹他们这些权贵子弟,话说出来,多有一种看戏的语气。 “这事,耿郎君需要帮忙吗?我去刑部说说,随意寻个总捕,带些人将他们拿了给你发落。” “耿青心领了。” 为这种小事欠下人情,不值当,耿青拱手谢了对方,“此事不过小事,在下自会为我父出这口恶气。” “要动刀吗?”张怀义来了兴趣。 “何必动刀。”耿青笑了笑,脑子里飞快思索着,看着挂着泪痕,一副楚楚可怜的少女,还有床上的父亲,笑容更盛,只是有些冰冷。 “张兄、李兄,不妨看看热闹,看在下如何将他吃进去的全吐出来,还吐的一干二净。” 第七十九章 长安三十六时辰(一) 施计和推销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处,都需想尽办法统合能用的资源,创造各种需要的条件来满足推销或施展计谋。 当着张怀义、李堟等一众人面说出让那人吃了多少,全部吐出的话语,自然不是随意夸口。 “耿郎君要如何做?”对于眼前青年的口才,张怀义是知晓的,但这事上,非诡辩之才就能轻易解决,“真不需我等帮衬?” “不用,不用。”耿青跨出门槛,招了窦威过来,悄声说了什么,后者抱了抱拳,下楼叫了两人跟他一起匆匆出了客栈。 “张兄、李兄,几位暂且稍等片刻,等会儿让你们看一出头戏。”朝几人说了句,又道了稍缓。便邀了白芸香去了另间屋里。 女人轻柔的关上房门,转过身来,脸上少有的显出一丝羞红。 “叔叔,外面还有人,你我共处.......” “嫂嫂,莫要多想。” 那边,耿青没空看她,将纸墨笔砚取出,让女人帮忙磨了墨汁,笔尖沾了沾,蹙着眉头思虑了一阵,青墨落下纸面勾勒游走,写出一个个字迹由上而下,由右往左呈列开去。 女人见他没理会,好奇的凑上去,趴在耿青肩头朝纸上看了一眼,美目瞪圆,就见开头两段,便有些看不下去。 知众坊乡邻,妾身年岁二十有五,幼时栖身青楼,幸得夫家相中得以脱身泥潭,远嫁蔚州。 夫妻和睦、恩爱有加,然,数年未有出,心中忐忑不安,不能为其续香火,继承家业,妾身心有愧疚........ 短短几句,白芸香饶是风骚也是惊得一下捂住嘴,捏起粉拳娇嗔的打去男人后背。 “作践妾身,哪有你这样的叔叔。” “也哪有这样的嫂嫂。” 耿青瞥了瞥她,继续往下写后面的几段,惹得女人翻了翻白眼,身子却实诚的贴近,整个人都快挂上去了。 “叔叔真要妾身这般做啊?” “?”耿青抬起手,笔杆在她脑门敲了一记,埋头一边继续写,一边说道:“想什么,你只需依我说的来,怎可能让人得手,放心,一帮没见过世面的泼皮罢了,让他们见识见识何为骗术。” “叔叔怎知他们没见过世面,听外面那几人说,那人蛮横,还聪明,知晓用强买强卖的法子,让自己少受牢狱。” 桌上的段已写完,耿青吹了吹上面墨汁,对着窗外照来的落阳抖开,飞快阅了一遍,这才笑着回过头。 “外面打成一锅粥了,这些人还在坊间厮混,不是目光短浅是什么?” 回过身来,拉过女人入怀,在她耳旁低语几声,大抵说了什么,白芸香扭着丰腴身子挣扎着搂去耿青,在他颈上狠狠嘬了一下,耿青吃痛松开手,女人方才理了理青丝,得意的开门出去。 嘶 “这女人,亲就亲嘛,那么使劲做什么。” 耿青对着铜镜看了下颈脖,红红的一小块,擦也没擦掉,干脆的拉了下领子遮掩,便跟着出门,叫来巧娘,也同样吩咐了几句,小姑娘不情不愿的点点头。 剩下的帮众,除了留手看守财物和马车的,其余十余人都被安排了差事,虽然不知是什么,众人还是觉得耿先生肯定要用计谋,也不多问,拍了胸脯保证将各自的差事做好。 “耿郎君,你这是有何妙计?让我等也听听如何?” 见到一帮绿林人三三两两的出门散去,就连那漂亮的女人也拿了差事离开,张怀义、李堟两人心像猫抓了似得,就想弄清楚,这黑黑的青年要如何教训那人。 耿青只是笑了笑,没有急着回答,进屋叮嘱了父母好好休息,出了门来,与四人去了外面。 长街喧哗热闹,请了这四个公子哥上了马车,他笑道:“这只是头戏,诸位先跟去看看,情景戏,可不是轻易能看到的,这可比去青楼玩女人还有意思。” 这话令得四人眼睛亮了一下,他们不像家里长兄需要继承衣钵,平日就是狐朋狗友聚一起作乐,或在权贵这个圈子里交结好友形成固定的利益圈,除了骑马打、就是诗盛会显摆身份,多数时间还是青楼玩弄伎子,时日一长,早就乏味。 既然有新鲜东西可玩,几个权贵子弟,那就不急着回府了,趁着天色尚早,吩咐车夫赶紧跟上去,不久,在崇义坊附近一间茶肆后巷停下。 等候的窦威过来相迎,随着耿青从他身旁走过,便转身跟在后面边走边说:“已经打听清楚了,这人姓刘,叫刘达,这一片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尽做些恶心人的事,官府还拿了他几次,都被他取巧轻判,出来后,又继续恶心报官的人家,弄的后来没人敢招惹他,被占了便宜,忍气吞声凑合过去。” “有产业?” “有,两家茶肆,一家布匹店。” “手下多少人?” “这倒不清楚,时多时少,但总有二三十人的。” “会拳脚功夫?” “听说是会,打听来的消息里,有说两年前,将一个寻仇的绿林人三拳两脚的打死了。” 一问一答话语间,进了茶肆,早有等候的帮众守在楼梯口,店家伙计不知他们是谁,但看架势也是惹不起的,微躬着身小心的请了耿青上去,青年点点头,赏了几小费,伸手朝楼梯一摊,“张兄、李兄,上面请。” “呵呵,请。” 张怀义看了看这间茶肆陈设,换做以往,他连看一眼都没兴趣,凑合着上了二楼,坐去靠边的雅座。 此时,外面街道人声嘈杂,与往日街头并无两样,接过耿青递来的温茶,“耿郎君说的那什么戏,何时开始?” “已经开始了,不过角儿还没出现。耐心稍等片刻,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 耿青笑了笑,又斟了第二杯茶水,递给李堟,随后目光偏去,消息里所说的方向,端起茶杯,吹了吹面上袅绕的热气,笑着轻抿了一口。 ....... 长街旗幡飘荡,攘攘熙熙人潮过往,推着独轮车的老汉呵斥粮袋的小孙子坐稳,擦肩而过的身影匆匆走过房檐,有竹竿掉下来,差点被砸中,抬头怒骂回去,楼上粗壮的妇孺握着杆子泼辣的回骂。 “李家婶子还是这般泼辣,你家男人是不是床上不行,驯不了你啊!” 远远的一头,有粗野的调戏声响起,那妇人偏头看了眼,呸了一声,也不和 檐下那汉子也看到往这边来的几道身影调头就走,周围摊贩抬头看了眼,硬着头皮继续做着买卖,待人近了,拿了刚烙好了饼子奉上。 “刘爷,吃块饼填填肚子。” “今日不吃。”过来的几人当中,为首那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粗糙,圆领衫袍松松垮垮的敞开,露出一大撮黑毛来,抬手就将小贩递来的饼子打去地上,走去前面摊位随手拿了摆上面的柿饼咬去一口。 “那会滚的椅子,也不知那木匠拆完没有,要是做不出相同的出来,今晚老子睡他女儿。” 微微偏过那张丑脸,脸上一圈浓须好似鸟窝糟乱,目光凶狠的扫过周围,又咬下一口,正说起那木匠女儿如何如何,余光之中,有人奔跑过去,喊道:“让开让开,我也看看,哎哟,哪有这么不知廉耻的。” “.......好家伙,原来是北面的,就说怎么敢在长安公然张榜。” 陡然的话语过后,便是一片哗然,那黑汉停下脚步,瞅去那边,就见一堆男人围着墙上张贴的纸张指指点点。 “谁家的?” 刘达看了两眼,带着几个手下走了过去。 第八十章 长安三十六时辰(二) 褪了墙皮的院墙,一张大大的白纸黑字张贴,一旁还有两个护院打扮的身影双手环抱守在左右。 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垫脚伸头往里瞅,里面前头有识字的正大声读给众人听。 知众坊乡邻,妾身年岁二十有五,幼时栖身青楼,幸得夫家相中得以脱身泥潭,远嫁蔚州。 夫妻和睦、恩爱有加,然,数年未有出,心中忐忑不安,不能为其续香火,继承家业,妾身心有愧疚,眼见夫君年迈,无子嗣,香火难续,家业被豺狼野狗分食。 .......我为女子,也晓廉耻,固不敢北面求子,只得来长安,京城人情豁达,人财两清,日后自不会骚扰。 聚拢的人群里,有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也有周围乡邻百姓,私自角落帖榜的不是没见过,可这种私密之事帖到大街上,令不少人惊讶。 “让开,让开!” 人群后面,两个体格壮硕的花胳膊挤进来,周围人皱眉回头,见是刘达从中间挤过,赶紧避远了些。 “你重新念!” 刘达走到正中,见识字的那人想溜,拎了对方后领提了回来,那人僵硬的笑了笑,只得重新将上面内容念了一遍,这才放了他走。 有这好事? 黑汉皱起浓眉扣着下巴胡须,斜眼瞥去榜单两侧叉手的护院,都是身材高大健硕之辈,一般人可装不出来,也养不出这体格。 街头厮混之辈,刘达自然见过不少骗子,自然第一个想法就有人设的骗局。 “也好,若是假的,戏耍他们一番便是,若是真的,呵呵,白上一良家,还能有钱财可拿。” 看着那张布告琢磨着,身后层层叠叠的人群,有着几双视线正从对面附近一栋茶肆二楼望来。 张怀义饶有兴趣的丢了一个炒豆进嘴里,偏头问去旁边几个兄弟。 “如何,你们觉得这厮会上当否?” “看他迟疑,心中定然有疑虑。”李堟有些微胖,坐了许久,脸上出了不少汗,却也舍不得离开,毕竟看这出戏码,颇有一种观人生死的微妙感觉,仿佛自己就是老天爷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们犹如蝼蚁在自己面前露出丑态。 他擦了一下额上汗渍,回头看向端坐椅上的耿青,“耿郎君,戏是你出的,你觉得此人会上当吗?” 那边,耿青只是笑了笑,简单的回了句。 “谁人不喜钱财和女人?” 话语顿了顿,望着榜单那头,补上一声:“等会儿揭了榜单,估摸咱们要移移位置,去另一个地方看这出戏。” 话音落下,张怀义旁边另一个公子哥,脸上露出兴奋,站了起来。 “揭了揭了。” 视野那头,人群前面的刘达似乎拿定了主意,上前朝榜单两边的护院礼貌的抱了抱拳。 “敢问,你家夫人是何模样?给予钱财多少?总不能,咱们有人揭了榜,见到的却是一个丑妇,岂不亏了?” 周围,也有地痞无赖起哄附和。 “对啊。”“你们夫人长的如何?” “漂亮的话,哪用得着我们,不知多少人等着呢。” 一通哄笑里,刘达咧嘴浓须,笑着看着二人,那两护院也是神情冷淡,回道:“夫人美貌白皙,体态婀娜,揭了榜单,去的人自会知晓,若不满意,丢了榜回去便是。” 来去自如,不会强制,这让不少人心动起来。 “去去。” 刘达将一个想上前的人挥开,直接过去将墙上那纸撕下来揣进怀里,朝后面人挥了挥手。 “都散了,刘爷这就是去替你们瞧瞧。” 说完,回头昂着下巴,朝那两护院说道:“走吧,带我去见见你家夫人,若是有假,可休怪老子这双拳头。” 两人点点头,也不啰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挤出人群去了外面街上,领着刘达还有几个手下来到平康坊附近一家宅院。 长长的巷道幽静,不时传来几声鸟鸣,院墙古朴斑驳青苔,桃树伸出枝叶垂在巷内,门口陈旧,贴着年画,推门而入进去,是清雅的小院,一个丫鬟拿着扫帚正打扫着落叶,见到进院张望的黑汉,脸色大变,转身跑去了屋里。 结结巴巴喊道:“夫人,不好了,打主家的那人来了。” 嘶 刘达停下脚步,瞧着丢下扫帚的丫鬟颇为眼熟,顷刻,就听有一女子柔声从里屋传来:“小桃,什么打人的人来了。” 话语轻柔,仿佛绸缎抚过肌肤让人舒坦,那刘达循声望去,就见敞开的正房中堂转出一袭白底紫纹衣裙的女子,俏脸略施粉黛,双眼秋波妩媚,又有经历世故的味道,似乎看到院中有生人,脸上也有些惊慌,捏着绢帕飞快躲了回去。 隔着窗棂有些警惕的问道:“你是何人?” 一并进来的护院正要上前解释,刘达连忙将他拉住,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榜,快步走到檐下,脸上全是堆起的笑,抱着拳上下揖了两三下,嘿嘿笑起来。 “这位俏娘子莫要害怕,在下叫刘达,是揭你榜的......” 目光盼着似得直直望着中堂,片刻,就见女子款款莲步走出,微微颔首朝黑汉行了一礼。 “妾身见过这位壮士,可你之相,非我所喜,就算求子,妾身也要看.......” 这时,旁边一屋,刚才跑进去的丫鬟折返出来,手里拿了烧火棍挡在中堂门前,怯生生的盯着刘达,偏头对身后的女人说道:“夫人,今日下午的时候,就是他打了主家,还抢了轮椅。” 原本直勾勾盯着那张美艳脸庞猛瞧的黑汉,这才反应过来,仔细端详了面前的丫鬟,顿时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难怪进院就这般眼熟。 本过凑热闹的心思,顿时去了小半,再加上面前这落落大方,一颦一笑颇有味道的女人,疑虑都消了大半。 连忙摆手:“误会误会,我那是见椅子有些破旧,特意拿去重做一番,俏娘子可不要恼怒,明日就送回来。” “你还摔伤主家。”丫鬟嘴上不饶人,可眼里却是红红的,像是要哭了出来。 “伤药费用,我出,是我鲁莽在先。” 刘达也不想跟丫鬟啰嗦,将她挤开,看着对面门内的女人,又抱了抱拳:“俏娘子,你看在下都将一切揽过来,这事就算了吧,毕竟咱们可还有好事要做,莫伤了风情。” “我爹爹好在人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卧床不起,不然妾身就将赶了出去。”女人移着莲步,走回里间,黑汉笑嘻嘻的跟进去时,女人坐去堂中首位,让仆人进来给他上了茶水。 “你若真是无心,这事也就算了,可求子之事,你相貌确实让人.......” “我知,可在下强壮啊!” 刘达揭了衣襟,垮下半边露出一条黑黝黝胳膊,向上一曲,肌肉鼓涨起来,他啪啪两声拍去上面。 “俏娘子长的俊,孩子像你,体格像我,不就成了?” 女人微微遮掩口鼻,羞羞的望了眼男人粗壮胳膊,声音细如蚊子:“壮士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似乎提到了伤心事,女人忽地叹了口气,幽幽的开口。 “我夫君若是有壮士这般体格,妾身也不用将我爹爹带上说长安有良医可治腿疾的借口,这般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做令人羞于启齿的事,让他老人家蒙羞。” 刘达哪里听得进去这些,表情只是跟着叹息了一声,附和两句,便又提起求子的事。 “壮士,妾身刚来长安两日,尚有些水土不服,待身子调理好些了再谈如何?为表诚意,非作假戏弄,先付壮士一些钱财。” 女人拍了拍手掌,外面有人端了托盘进来,红绸上列了三锭元宝,刘达仅目测,看得出分量有三十两左右。 “这些,壮士先拿着,明日再过来,与妾身先说说话。” “好好......” 端了银两在手的刘达,越发觉得这事是真的了,眼见女人起身离开,连忙追上去,被护院和丫鬟拦了下来。 “娘子可否告知姓名?” “萍水相逢,露水姻缘,只需知我姓白便是。” 倩影消失在前面门后,刘达隔着护院叫了几声:“白娘子,白娘子!”就被推到了外面,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仿如梦一般捧着那银锭出了院门,等在外面的几个手下凑上来问东问西。 “真漂亮......” 黑汉回头望了一眼,随后拉了一个腿快的泼皮:“去那木匠家里,让他把那椅子给老子重新装回去,明日一早送来!” 说完,使劲的闻了闻手里的银锭,心满意足的揣去怀里,带着人颇为潇洒的离开。 ....... “哈哈,那刘达模样,定上当了。”“可惜今日看不完,明日定早些过来。” “是啊,这戏颇有意思,当真新鲜。” 清雅小院,陡然热闹起来,中堂偏间,钻出四五道身影,对着刚才发生的评头论足一番,大有一股意犹未尽的感觉。 张怀义看了看天色已是不早,约定了明日时辰之后,便拱了拱手向耿青告辞,回到府中,到了用饭,也有些走神的想着明日看那刘达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怀义,明日广德公主和于驸马要过来府里,你留.......” 灯火间,发髻些许白迹的男人轻慢咀嚼,说出的话语之中,对面的张怀义好不在意的点了点头,其实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毕竟府里还有兄长不是? 翌日一早,天刚大亮,张怀义起床洗漱,用早饭匆匆忙忙的出门,刚走出前院,府门那边,一对年约四十的夫妻正朝这边过来,撞了一个正着。 第八十一章 长安三十六时辰(完) “怀义,你又莽莽撞撞的要去何处?” 温和的男子话语从前方传来,穿过风水壁快步而行的张怀义,迎面便碰上走下府门房檐的夫妻,丈夫白纹圆领衣袍外罩一件青衫,腰间绕有云气袅绕刺绣的腰带,下垂一枚花鸟玉佩。 人还未过来,先看到了从风水壁快步出来的青年,轻笑了两声,将对方拉住说话。 “你父亲昨晚该是跟你说过,我跟殿下要过来,这时候跑,莫不是不愿见我夫妻俩?” “啊......是驸马......” 张怀义在外面厮混,显得凶狠,可在父兄面前,还有眼前这位驸马都尉于琮就乖巧许多。 不仅因驸马显赫,还有其出身河南于氏,祖上乃北周太师于谨之后,兼进士及第,便官至兵部侍郎。 后在懿宗时,更做到了宰相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累迁至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那时不过三十出头,可谓真正的大才。 可惜因为得罪小人,被两次贬官去做了韶州刺史,到的当今陛下当政才被召回,任尚书左仆射。 官场许近三十载,举手投足间,哪怕言语温和也自有股威严。 “驸马,你少说两句,看把怀义吓得。”一旁的妻子白绣簇牡丹衣裙,端庄优雅,眼角已有尾纹,朝丈夫说笑间显出的风华,有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女人韵味。 张怀义回过神来,恭恭敬敬的拱手作揖下去。 “怀义拜见殿下,见过驸马都尉。” 之后,他才直起身,托辞说外面有事要出去办,方才着急出门,那边,广德公主可不信,不过也未责怪,笑着替其圆场的说了句:“既然有要事,那更不能慌张,说说出去做什么?” “看戏呢,最近结识了一个好友,从北面来的,人啊幽默风趣,能说会道。”张怀义说起刚结识的耿青,也有忍不住赞扬两句,“昨日他父亲被平康坊一个泼皮无赖给欺负了,抢了一把椅子,不让我等帮忙,自个儿设了一出戏,将人耍弄的昏天黑地,我们就坐在暗处看,比看那些台上戏曲有趣。” 青年到没想太多,又是公主驸马面前,两人何等聪慧,自然不敢欺骗,反而说出来,哪怕做错事,顶多就脑袋挨上一巴掌。 “你那帮公子哥里,能有一个这般的聪明的,倒是少见。”广德公主抿嘴笑了笑,“那你且去吧,一帮泼皮无赖惩治一番就行了,莫要伤了人命。” “是。” 张怀义连连点头,又望了一眼驸马都尉,于琮年近四十,性子向来温和,听到妻子都这般说了,自然放了青年离开,看到恭恭敬敬拱手作揖一番,走出府门,就提着袍摆一路跑去马车的背影,轻笑两声,摇头转回来,与妻子继续前行。 “这性子,怕娶了妻子也改不过来了。” “咱们今日过来不就是给他物色一位吗?妾身的姐姐有个女儿刚好适龄。” “你那姐姐刁蛮任性,养出的女儿,加上怀义那性子,怕不是要把他老张家给拆了......咳咳咳......” “少说两句,你身子不好,今日就不该跟妾身出来。” 夫妻俩恩爱多年,亦如年轻时候相依相伴,谈话间省去了不少礼仪,就如平常人家夫妇边走边聊去了前院。 与此同时。 出门上了马车的张怀义催促着车夫赶紧赶往崇义坊,到了地方,李堟还有几个公子哥的马车早就停在了后门巷子里,甚至还多了两辆,进了里间,很快就被装作护院的侍卫请到了偏间。 “怀义兄,来了?快快坐下。”“这般有趣的事儿,怎的不知会一声。” 偏间多的两人,乃御史中丞赵蒙小儿子,以及京兆尹李汤的三子,平日少与他厮混,不过与李堟走的较近,张怀义估摸是对方叫来的。 想着,朝两人拱了拱手,“两位兄弟多疑了,我也是昨日下午才知,回府后便被禁足,今日一早才得以脱困......” 一帮公子说说闹闹,也说不出什么重要的事,待寒暄了一阵,张怀义才问起耿青,还有那刘达可否过来了。 “耿郎君早已过来,在那女子房里说话,至于那泼皮,该是还在睡觉,不过想来也该在路上了,没见昨日他那猴急的模样,就像没见过银子和女人似得。” 偏间外面,房檐延伸的另一头,紧闭的门窗里,巧娘拿着蒲扇给坐在椅子上的青年轻摇着,后者比划着手势,正给对面的女子说道。 “当年你在青楼,也知晓欲迎还拒的道理,其实也叫做话术,眼下这场戏不过让你熟悉当掌管的胆气,往后那刘达的产业可都交到你手上了。” “叔叔,按照这般计谋,真能将对方的东西都拿过来?” 白芸香理了一下肩头有些滑落的薄纱,看着手里昨夜耿青写好的一些话语,还有接下来让她要做的事,看上去都是一些平平无奇,讨好人的法子。 “照做就是,待这事完了,你便全明白了。” 耿青正愁在长安不知如何迈出第一步,这刘达就自己送上门来了,何况这种泼皮恶人,所得产业也都敲诈勒索而来,拿他东西,自己心不亏。 又说了两句,小院外面响起两声有节奏的鸟鸣,耿青拍拍袖子起身:“好了,那泼皮来了,我先过去应酬了那几位公子哥。” 穿过中堂去侧厢时,刚刚关上房门,院门外面便传来刘达粗野的嗓门,抬了之前耿老汉坐的那辆轮椅进来,跟随的手下,还拿了百余两银子做为耿老汉的伤药费。 这边,白芸香涂抹的妆容看上去有些清减,依照给她的那份纸张上内容,装作精神萎靡,令人心疼的模样,让刘达又怜又喜。 虽说手都没摸到,可女子却邀着到院里走动,快到晌午又留了他家中一起对食,说些贴心的话,大有一股将他当做丈夫来看待。 末了,还一起出门去了街上,着人扯了锦缎,寻了一家裁缝店做了件新衣裳,赠给刘达。 “刘公子,身强体壮,这般威风,怎的穿这种市井松垮的衣物,这件绶衣,与你穿上,当真好看了许多,威风许多。” 听到这番话,刘达拿着衣裳在自己身上比划一番,“是不是比你那老头子强不少?” 白芸香微微低了下俏脸,嘴角含羞,细如蚊声的轻“嗯”了一下,娇羞的模样,令得黑汉挠心的痒。 快至傍晚,回清雅小院,正欲离开的刘达,被女人叫住,她让护院搬来一口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锭,怕有上千两之多。 看得刘达整个人有些眼花,语气都有些结巴。 “白娘子......你这是何意?” “赠予你的。”白芸香低了低头,神色有些伤感走出屋檐,看去院墙那颗桃树,声音幽幽。 “妾身与你相处,知晓你并非外人那般无赖,也是一个真性情的汉子,今日你尚未来时,北面已有书信过来,催妾身回去,相处两日,见你人极好,可事已无法做下,又不能让你受了委屈,这箱银子你拿去吧,往后......就当从未见过妾身,从未进过这桃花小院。” “白......娘子。” 刘达看着那箱银两,近两日多少知晓女人夫家也是颇有资产,随随便便几十两送人,更拿出这么一箱银子来,谁人不心动,又看那梨花带雨的美娇娘,黑汉顿时咬了咬牙关。 “白娘子,你花容月貌,夫君却是一只脚踏入棺材的人了,又无子嗣可继承家业,将来一死,到时多会让旁亲夺走,你岂不是孤苦无依?不如我随你回去如何?” “这......如何使得,刘公子在长安也有颇有家业,随妾身去了北地,这边该如何是好?” “卖了便是,等那边,我守着你,待那老头一死,我就娶你为妻,再生几个大胖小子,这日子不比长安舒服?” 刘达见女人犹豫,走近两步,压低了嗓音:“不怕的,我刘达曾拜高人为师,习得一身武艺,寻常几人根本近不得身,那老头若是不识好歹,一刀做了就是,不然可就辜负了娘子这身大好年华。” 毕竟敢到长安求子,黑汉也觉得女子不是那种守旧之人,况且,那写了榜单还在他这,只要女人不从,到时,他带着人手去了蔚州,将东西往对方家门一拍,所得也不比现在差。 果然,那边的女人犹豫了一阵,点头答应下来,两人便在院里约定了行程,第二日,刘达便将两家茶肆、一家布匹店转卖,告示一贴,就有人上门询价,五万钱脱手后,换做了银两,与女人带来的两口大箱一起放去租来的大船。 “开船开船!” 刘达一身绶衣,催促着船公驶离码头,看了眼跟着自己的几个手下,与船舷俏立的美人,意气风发的站去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长安,余光里,船只过往,或停在水面有人钓鱼,聚酒取乐。 远处漂泊的客船,几个衣着华丽的身影坐在客楼,望着窗外渐渐驶远了的船只,李堟有些不放心。 “耿郎君,你不怕那家伙真将银两,和你女人一起带走?” 外面船舷坐在矮凳,头戴斗笠的身影抬了抬脸,将手里鱼竿扯起来,鱼钩拖着一串水草落到面前。 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钓到。 耿青理了水草丢去一旁,看着那边渐远的船的轮廓,朝他们笑了笑:“船上都是我的人,旁边过往的几快船也是我的人,岂能让他们走掉......” ........ 白云划过碧蓝的天际,水鸟落去航行的船只护栏,啼鸣两声,被走来的壮硕男人惊飞开去。 “刘公子,妾身是北方人,有些晕船,先回里间休息。” 白芸香扫过周围,此时已出了长安,她轻柔的行了一礼说道,刘达笑眯眯的点点头,也没初见时那般急色,反正今晚都要住一起,又岂会在意一个白天。 等到了蔚州,钱财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 “呵呵.....我娘就说我是有福气的......果然,有福.....”站去船首的黑汉负着手,望着前方水路,来往的船只,大有一股员外的气势了,身后,有脚步声渐渐靠近过来。 刘达理了理身上这件新衣,微微蹙了下眉,嘀咕一句“就是.....衣名,干嘛叫绶衣......”时,脚步声靠近,他下意识的回头,目光里,就见一个满脸凶狠的男人双臂往前一刺。 一根长杆顶在了他后背,根本来不及反应,口中只喊出半声:“你......”身子直接扑到了船外,嘭的一声栽进渭水。 噗噗 水声破开,刘达探身脑袋想要叫喊,长杆呯的砸在他额头,抵着脑袋死死按去水里,听到动静反应过来的几个泼皮从船尾跑来,就被船工一一扑倒,掏出藏在裤裆的匕首,疯狂捅刺,鲜血瞬间将甲板染红。 随后绑了石头,一一沉去了水里。 “怎么样了?” 白芸香经历过沙陀人的事,脸色虽不好看,但也冷静许多,朝外问了声,船首那边的窦威,探头看了眼,被竹竿刺的脸稀烂的刘达,尸体漂浮在水面上,随波荡漾,回头朝船舱点头。 “死了。” “往前开一阵,然后调头回去。” 女人忍着有些发抖的手脚,冷静的回了句。 第八十二章 无常事 阳光照着水面映着粼粼波光,随波荡漾的客船,耿青望着远方有船只回来,收了鱼竿摘下斗笠,随后回到小楼上面一层寻了毯子铺在木板上睡了下去。 一宿没睡做出的计划终于落到了实处,紧绷的神经也该是放松下来,一挨毯子,整个人迅速陷入了梦想,就算 客楼船舱。 眼见远去的船只快要没影儿了,张怀义捏着酒杯走来走去,刚才只听耿青随意说了句,也不知什么意思,那刘达之后会如何,他不清楚,众人也不清楚。 一行公子哥就像看怪志野史,看到一半没了那般急躁。 “别叫那泼皮带了银子和女人跑了!” “快快,去把耿郎君叫起来,都什么时候了,没报讯的回来,他也睡得着?” “我去叫他。” 有人起来,往楼上去,一旁,胖县令也在,他赶忙起身想去拦,又不敢,开口正要说话,陡然看见一条快船朝这边驶来,船首上,正立着一个金刀帮的帮众,面容是有些熟悉的。 “诸位公子、郎君,快看,船来了。” 吵吵嚷嚷的客舱里,众人回头看去,驶来的轻舟上,那帮众脚下一蹬,纵身跳过两三丈距离,落到这边船舷,手一撑护栏,悬在外面的身子唰的侧翻了进来。 来人就在外面,抱拳一拱:“刘达落水溺死,他手下几个泼皮一并杀死,绑了石头沉去河中。” “好!”张怀义兴奋的将纸扇合拢,在掌心啪的砸响。 其余众人有高兴,有担忧,虽说整出戏全程看完,知对方是个甚样的人,终究将杀人让他们心里有些不安。 御史中丞家中的小儿子,赵晖心里彷徨,出了人命,放大了,那可是用来攻讦政敌的事。 “诸位,咱们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一个泼皮死了就死了。”名叫李复的青年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他父亲乃京兆伊李汤,“大不了我多留个心眼,这事要被人报上去,寻司法参军将案子按下去,随意遣个过问,当做无头案料理了就行。” 一帮公子哥对于这样的事,并没有过多讨论,死人的事又没见过,或多或少这些人手里都有些人命,只是不曾闹出来罢了。 不过眼下这出戏,他们从头看到尾,过瘾不说,眼睁睁的看那泼皮刘达从身家颇丰到身死家产被夺,到死都没明白,那种高姿态看人生死感觉,甚是舒坦。 “我就是有些不明白,这刘达为何当时不用强的,还跑出长安来,最后到死都不知。” “是啊,咱们也是全程看下来的,一言一行,也没甚出奇的地方,怎么鬼迷心窍的上了当?” “这就是当局者迷吧。” 客船缓缓调头,重新驶回长安码头,客舱里的几人煞有其事的讨论着那刘达最后心里到底是如何想的,听得一旁的胖县令有些神气的微昂下巴,见话语稍停歇,他连忙打断,插口道:“诸位郎君,你们不晓得,耿兄弟在北地的时候,可是有卧龙再世的美誉!” “卧龙?”有人愣了一下。 “那可不。诸位郎君有所不知,听赵某细细给你们讲来。” 赵弘均想起还在飞狐县,便是把刘邙、二高之事讲给几位公子哥听。 “.......耿兄弟那时候,就什么都没有,硬是靠一张嘴从刘邙手里弄来了银两,贿赂本......在下当时也明白他用心良苦,便顺他计划更换了田契........” “还有二高一事.......那真是一步一算,弱弱的人,将两个武艺高强之人耍的那叫一个团团转,弄得最后怎死都不知道。” 船行驶回去的途中,船舱里众人都安静的听着胖县令颇为神气的讲起那两件事,好像全程都在场似得,说的一帮公子哥惊诧不已,他们不是没见过聪慧之辈,但想这般行走刀口,还是什么都没有的弱之人,那就不一样了。 船只靠岸,耿青也被叫醒过来,舒服的走出船舱伸了一个懒腰,下船时,见众人看到他的眼神古古怪怪,摸了一下脸,“诸位这般看在下,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 “无事无事,卧龙先生快些回去歇息,明日我等再来寻你。” 回到码头,时辰已是不早了,张怀义、李堟、李复、赵晖等人颇有礼节的抬袖拱手,一一过来告辞一番,乘了自家马车驶离了这边。 “他们这是怎的回事?就算知晓刘达死了,也不至于这般恭敬,等等,卧龙?” 上了马车,缓缓驶离时,耿青问去对面的赵弘均,后者嘿嘿笑起来,伸手抚去下巴几缕短须。 “本县将你之前事迹告知了他们.......” 还未说完,视野那头,拳头就打了过来,砸在脑门上。 外面驾车的大春听到动静回头,就被耿青呵斥一声:“好好驾车!”随后,里面又是一阵呯呯呯乱响,过得片刻,才安静下来。 耿青揉着发疼的手掌,狠狠瞪去对面:“二高那事,不是说好不告诉他人,怎的拿出来乱讲,犯上官,可是大忌。” 嘶 那边,胖县令深吸了一口气,鼻青脸肿的捂着嘴角,抿着茶水:“我这是给你养名,有了名儿将来才好做大官......嘶,疼死我了。” “你没听过根基不稳名气越大,死得越快?” 耿青摆了摆手,懒得继续说下去,养名他如何不知,但眼下年纪小,根基浅薄,名头越大,越容易出事,这种时候,就得好好学汉末时的贾诩,等到手里有人、有权的时候才是养名养望。 算了,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但愿那些二代们没事别往外乱说。 他尽量安慰的想着,随后,外面传来大春一声:“到客栈了。” 耿青叫上胖县令一起下了马车,回到房里,耿老汉已经重新坐上轮椅来回刨动,见到儿子回来,急忙叫过来,问了一些那人的事。 老两口多少知道这两三日儿子都在对付那人,“柱子,那人怎样了?” “已经没事了。” 耿青拿了桌上的瓜果,剥了皮,将果肉塞去嘴里,笑着边吃边说道:“银子自然全部拿回,还白得了一些三家店铺,反正那人手上也不干净,不拿白不拿,至于人嘛,放他走了,实在榨不出油水来。” 两个老人面前,他不敢说将人弄死沉河了,省得父母心里不踏实,影响性子,往后变得战战兢兢。 随后,将话头扯开,引到巧娘身上,说她演戏都那么爱哭云云,惹得小姑娘撅起嘴,眼眶又有些红了,躲到王金秋身后,妇人跟着数落起耿青,就连耿老汉作势要打他,耿青躲开,拉过巧娘挡在前面。 一家人笑闹成一团。 到的下午,白芸香和窦威还有此次随行出船的帮众回来,客栈已摆上了给他们庆功的饭菜,见到耿青已在等他们,一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只有女人有些舒服,吃了几口饭,回了房里。 耿青进来关上门扇,白芸香坐在床边,身子仍旧有些发抖,待到旁边青年坐下来,一下靠去怀里,抖的更加明显。 “叔叔,妾身算不算杀人了?” “没事,不用担心会被追究,就算要追究,我才是主谋。”耿青与她有夫妻之实,自然当做自己女人看待,当然,当初为何要跟自己,耿青心里清楚,他摸着女人青丝,笑了笑:“嫂嫂好生想想,那泼皮坑害的其他人,他在坊间作恶,直接间接害了多少人,那咱们杀了他,是不是有种为民除害的感觉?” 白芸香伸手在男人胸口掐了一下,又赶紧揉了揉,被耿青这么一说,她心里其实还是好受了许多,娇嗔的靠紧实了些。 “叔叔,尽说些让人气恼的话。这哪里一样了,杀人就是杀人,妾身心里都还颤着呢。” 说出这番,女人心头开朗起来,其余的事情,也大可抛却脑后,温存了片刻,两人又说了些明日打扫买来的院子,还有经营那三家店铺的事,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房门,回到一楼用饭喝酒。 两日之后,一行二十多人搬进了新买的宅子,里里外外都已打扫干净,该置办的一应置办。 同时,那两家茶肆、布匹铺也重新开业,同行、过往的百姓才知晓这里已经换了东家。 掌柜还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一时间门庭若市,有人喜好美色的,免不了过来买上一些,贫些嘴,不买的也多是在外面时不时瞥来两眼,凑个人气。 以为女子当掌柜好欺负,有人手脚不规矩,就被店里五大三粗的伙计拖到后门结结实实的收拾一顿。 这些耿青都是知道的,也并不在意,当然,在意的另外一件事,沉河的刘达的尸体终究还是被人发现,报到了府衙。 有和刘达相熟的泼皮无赖去报官,可惜最终都石沉大海,那人也不久后消失无踪。 “没音讯了?” “应该是李复让人动的手脚,让那人闭嘴了。”胖县令敷着冰块随口道。 耿青看了眼摇曳的灯火,哦了一声,继续翻看书册,随口又说了一句:“那真是太可惜了。” ....... 窗外夜色深邃,却是有人没那般轻松,张怀义捂着屁股趴在榻上,看着脸上有着怒意的父亲,硬挤出一点笑来。 张直方身旁,还有广德公主李寰。 第八十三章 妇思 灯火照着趴伏床上的身影挤着一丝笑容,双手比比划划,狡辩的话语传出窗棂,隐隐约约响在走廊。 “父亲,你这就是冤枉孩儿了,一个泼皮还烦不着我去杀他,你说,一个堂堂左金吾卫大将军府里的公子,跟一个泼皮计较什么,长安城里,孩儿也是有些身份,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对不对,挨了一顿鞭子,孩儿心里现在都还委屈呢。” 火光摇曳,圆桌那头负着双手的张直方皱着眉头,抬手有些发颤的朝他点了点,想要说话又咽回去,偏向一旁坐在椅上的闭目不说话的妇人。 “殿下。” 他唤了声,李寰睁开眼睛,双手交在小腹缓缓起身,映着火光的窗棂外,风声正从檐下跑过,片刻,她转过脸来,神色比之前要冷上许多。 “四个泼皮活的好好的,说死了,就死了,还有报官的那个人也消失不见。怀义在城里可真是有身份,之前叮嘱你莫要伤人性命,忘记了?仗着大将军的权势干出这种事,可谓是纨绔,驸马最不喜的,便是这种人.......” 张怀义急忙从床上翻爬下来,又哭又叫的捶着地面,“殿下,怀义冤枉啊,人真不是我杀的,隔壁京兆伊李汤的儿子李复也在场,他可以作证,再说了,那些泼皮平日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死就死了,平康坊、崇义坊的人还鼓掌相庆死的好,不管谁杀的,那也是为民除害!” “除害,那也该是官府来!”广德公主的声音拔高,回过身看着地上捶地痛哭流涕的晚辈,四人被杀,尸体被带回城中府衙,她就已接到消息,依着之前张怀义所说,其实不难猜出是谁干。 “擅自杀人,那就是错的,仗着权势杀人,更错的厉害。” “人不是我杀的。” 张怀义性子也犟了起来,咬着嘴皮就是不肯说是谁做下的,出来厮混,最重要的就是要讲义气,“府衙又不是没抓过此人,还不是在外逍遥,死了也倒好。不过殿下真不能冤枉我啊,那隔壁刑部侍郎的公子李堟可作证!” “混账,你们还几人共谋!” 张直方又不蠢,明显听得出是广德公主在套话,听到儿子这般回答,气得跺脚朝他骂了一句,恨不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那边,李寰笑了笑,站在原地没阻拦,张直方也没真打过去,他是武人,是个直率的性子,打杀几个祸害坊间的泼皮,他还觉得儿子做得对,做得好,要是他在,说不得还多杀几个。 举起手作势要打,走了两步,偏头看去不动的广德公主,小声道:“殿下,就不拦我?” 这父子俩。 李寰抿嘴轻笑,她与这家人交好多年,早知秉性,也不点破,至于那泼皮刘达,本身就是平康坊的恶徒,案子发生后,她着人调查了一番,在官府簿册上劣迹斑斑,死了她也没觉得什么不妥,之所以眼下过来,还是觉得这出戏有些意思,驸马却觉得里面涉及危险,必须要弄清楚始末,方可安心。 “刘达已死,但终究被私自杀害,你们这帮公子哥有办法做这种事,我也不追究,但可否原原本本将事说给我听听?” 这件案子其实说大说小,都是一句话的事,张直方看向儿子,朝他点了下头,声音严厉。 “照直了说,莫要隐瞒细节。” 张怀义此时听不出父亲话里意思,只得将始末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其实之前我说过,那泼皮惹事在先.......” 他从地上起来,哪有之前耍无赖的样子,坐去桌边双手放在膝上,俨然一种陈述敌情的将军。 “.......就让一个美貌的女子与刘达说笑,接触两日,引诱他出了长安,在河面上将人推下水溺死。” “倒也不出奇。” 张直方点点头,事情脉络清晰可循,一板一眼都没什么稀奇的地方,他回过头,看去一旁的广德公主。 妇人神色沉稳,闭着眼睛安静的倾听,待到张怀义说完,张直方看来时,她才慢慢睁开眼,微微侧脸望去桌上摇曳的灯盏,摇曳的火光照着素净的脸庞,好一阵,李寰才开口,说了声。 “好狠的人。” 父子俩有些发怔的望来,不理解她为何说出这番话,计谋是好计谋,但要说狠,应该还不至于才对。 “殿下,你看出什么了?” “面上看到的平凡,可都不平凡哪。” 李寰回想起听来的过程,仿佛自己深陷其中,一点点的推敲,脸色变得越发不好看,她指尖轻敲了一下桌布,“那个叫耿青的,深知人欲.......” 如此说道一句,没有发现人才的欣喜,反而有股担忧,微微蹙眉起身走在烛光里。 “看似平平无奇的计谋,却是一点点将那刘达引诱到了死地,为何?那是施计之人知晓刘达的欲,施计的过程也讲究平凡,让对方不易察觉,但诡定在言谈之中.......” 张直方跟着皱起眉:“殿下是说,这件案情背后的计谋,精髓都在话术里?” “很有可能,也不全对。”李寰点点头,也摇摇头,“我非施计之人,并不知其中精髓,恐怕那人手下参与之人,也都知晓不全,只是按照各自任务做事,而且,大将军好好想想,他为何要让怀义等人参与进来?” 妇人看向一脸疑惑的张怀义,语气顿了顿。 “.......就是需要有人替他收尾,将后续的麻烦都解决掉,也让怀义等人过了看戏的瘾,从他所得,杀死刘达,拿了对方家当,怕是这件事刚刚开始,他便已定好了所想的....... 父亲受辱被抢,没有当即爆发,可见其隐忍,暗地里将计划一点一点的拼接起来,将人骗出长安杀掉,可见其狠,怕首尾不净,让怀义等人收拾最后的局面,可见其远见,这样的人很可怕。” “可怕什么?我又不得罪他。”张怀义心里不舒服,嘴硬的嚷了声。 广德公主瞪了他一眼,随即叹口气。 “你这样心思也没什么不对,既然相交,那就好生做好友,这样,明日下午,你去寻他来见我。” 妇人叮嘱了几句便告辞离去,谢绝了父子俩相送,她出了庭院,坐上等候的车辇,吩咐了声:“回驸马府。” 便闭上眼睛,陷入了思绪里,她在父子二人面前表现的刚直无私,实际上心里也有另外的心思,身为皇室,她岂能不忧朝堂,不忧城外那片广阔的国土,有着无数的草贼横行。 长安从来不缺人才,聪慧之辈如过江之鲫,从未断绝过,可真用得上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丈夫,驸马都尉于琮,太过正直,根本无法插手卢相、郑相之争,更何况还有田令孜这个阉宦,急需一个手段狠辣之辈参与其中。 不过,还需要敲打、观察一些时日。 风吹起的帘角,广德公主看着外面已经宵禁的街道冷冷清清,偶尔才有几家人户还亮着灯光。 祖辈说的太平盛世,到底是怎样的啊...... 她望着外面夜色里的街景,想起了描述中,曾经的大唐盛世。 第八十四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哦哦......哦噢喔 院中公鸡摆动红冠,引颈长鸣,下一刻,展开双翅,转身就跑,它身后,小狐狸像是被恼了清梦,追在后面,一鸡一狐满院疯跑,逼到了角落,鸡啼狐鸣一通抓扯,羽翅、狐毛顿时乱飞。 知知..... 阳光照进院里,核桃木上,蝉虫发出清晨第一声嘶鸣,一帮汉子光着膀子打起拳法,,耿老汉正编着篱笆,准备院角圈出养鸡的地方。 王金秋做好了早饭,巧娘学着妇人的神态,走到灶房外,想要大声喊,见到耿青打着哈欠推开三楼的房门出来,高高的声音到的嘴边,变成怯生生的一句:“大伙吃饭了........” 旋即,又朝下楼到了水井边的身影喊了声。 “先生用饭了。” 耿青从水缸打好了清水洗漱,擦着脸回道:“就来。” 二十多人住在一个院子显得拥挤,却也热闹的紧,一听开饭,正督促练武的窦威上一课还在说话,下一刻,帮众呼啦啦的跑去了灶头那边,从妇人手中一一接过盛满肉粥的陶碗,四下蹲着呼噜噜喝的干净。 “你们.......给我留点!” 窦威气得骂了一句,听到王金秋叫他吃饭,脸上顿时堆起笑容,赶紧上前接了碗筷,一片帮众哄笑声里,一起蹲在地上吃喝。 白芸香下来楼,妇人原本不怎的喜欢她,还是添上了碗筷,盛满了肉粥,让巧娘给女人端去饭桌,用她话说,终是自己人,总不能饿着了。 女人也领情,道了声谢,吃完饭便妇人收拾起碗筷,到的差不多了,才回房梳妆打扮,换身好看的衣裙,跟耿青道别,乘马车去了铺里。吃完饭的帮众也开始一天的忙碌,不少人分批去了三家店铺充作伙计,或去街上收集消息。 耿青端着碗边吃边看着远去的马车,回头一大帮人纷纷向他打招呼,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各做各的事去了。 原本想寻父亲说话,耿老汉没空理他,不知哪儿找来的竹条,坐在轮椅上慢悠悠的编起篱笆来。 除了吃完饭,偷偷摸摸跑去外面的胖县令,整个院子就数耿青最先,看了眼跟张婶偷偷摸摸躲在角落的大春,随后被他爹发现,给掐着耳朵给拖了出来,一阵拳打脚踢。 “她丈夫是我堂弟,怎的,你个臭小子这是想要跟我平辈论啊!” 大春抱着脑袋朝耿青求救的瞥来一眼,耿青当做没看到,上楼回到房里,整个院子好像就数他最闲。 过得这么多日,那位大总管也该是回来了。可皇城也进不去啊...... 这般闲着也不是事,店铺那里,由嫂嫂看顾。 算了,重新做个健身的器具,顺道问问老窦有什么强身的功夫。 原本想要改善火器,可眼下他身在长安,可没有铁匠铺给他折腾,私自开的话,也没铁矿来源,而且还会下狱的。 凑合着用木头搭个架子也成。 想着,便拿了笔墨纸砚,想了一些眼下可造的器具,顺手画了下来,旋即,出门叫了鼻青脸肿的大春去外面找找打家具的木坊,弄几根原木回来。 趁着空当,也找了核桃树下比划狂狮刀的窦威,一般厮杀打斗根本派不上用场,打熬力气、比划刀法倒是可行。 耿青坐去一旁看了片刻,寻着停歇的空当,问了对方练武的事,窦威摇摇头:“耿先生,你过年纪了,练不出什么名堂来......倒是,窦某还想向先生讨教,声音如何杀人的事。” 得,这家伙还记得那日躲避兵灾南下时,耿青说的那句我唱曲,可是要人命的。 当然,在手 “唔.....你知晓,我虽不会武,但也略懂一些,这类武功极难,内力带动嗓门儿......携裹声音变作杀人利器。” “那么,该如何学会?” “听说先要从练嗓门儿开始,这武功还有个威风的名字,叫狮吼功!” 信口胡诌一通,可粗汉却是听的一脸认真,紧皱着眉头,站在核桃树下拄着狂狮刀细细琢磨,一时间忘了跟耿青说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快至晌午,大春带着几个挑夫拉了几根两丈长的木头回来,顺带还买了木匠工具。 做手艺活,本就是耿青的喜好,也是减压的好活计,当即挽起袖口忙活起来,巧娘帮完妇人那边,也跟着过来帮忙,她力气不大,打些下手还是没什么问题,小半个时辰下来,累的脸红扑扑的直喘粗气。 耿青擦了擦脸上汗渍,打出的器具也露出了雏形,三角的架子,上面左右各有一个平滑的凹槽,让还在沉默细思的窦威搬来一对石锁,用绳子系在上面,延伸到木架前面。 “先生,你这副刑具如何使用?” “.......”耿青白了他一眼,走到前面,背着架子,双手捏过两边垂下来的绳头,“这是我打熬身体用......喝啊.......” 青年双臂向前死死用力拖拽,麻绳绷紧拉着后面地上两个石锁缓缓升起来一点,耿青喝啊的怒吼声里,脸都震的通红。 一对石锁呯的落回地上,耿青红着脸,面无表情的拍了拍手上灰尘,淡淡说了句:“嗯,这确实是新刑具。” 巧娘是少女的性子,微微低下脸,抿嘴轻笑起来。 正说话间,院外陡然有人走进来,或许在外面就已听到耿青的话,大笑着跨进门口,边走边朝这边拱起手。 “耿郎君,远远就听你在说什么。” 这边耿青,回头看去,来人身材高大,一身灰色银纹的衣袍,正是张怀义,从院门那边进来,走动间下身隐隐一蹦一紧,像是在欢快的蹦跶。 一进了院落,张怀义朝窦威抱了下拳,目光便落去那打熬身体的三角架上,端详了片刻,点点头,赞赏道:“好刑具。” “.......”耿青无言的拱手还礼。 娘的,这帮古代人脑子里,合着看上去不懂的东西,就该是刑具? “张兄,快到晌午过来,这是要准备唤我出门?” “可不是。” 想起昨日一顿揍,张怀义此时屁股都还火辣辣的,下意识的扶手抚了下后面,正了正气色,点头:“确实如此,不过非玩乐,而是有人要见你,得赶紧跟我去一趟。” 不远处的巧娘听到这人说的这句话,下意识的朝耿青旁边挪了挪。 “先生,马上要吃晌午了,这会儿出去,婶子又要怨你了。” “没事,张兄说要事,那定然是有要事的。” 耿青笑着摸了下少女头顶的小咎,他知晓这些权贵子弟作态,此时能这番隐晦的说话,那肯定有大人物要见自己,能让一个左金吾卫大将军的公子都这般语气,想来该是皇城中的人。 “等会儿你跟我娘说一声,回来的时候,给你买蜜饯。” 说着,也朝张怀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看着两人并肩走去院门,巧娘撅着小嘴,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给我带蜜饯,这算是送礼物吗? 嘻嘻......先生人真好....... 撅着小嘴的脸上,红扑扑的颜色更红了,看去那边粗糙大汉都变得顺眼许多,勾着手指负在身后,一步一回头的望了下院门,随后埋着头,红着脸一路小跑钻进了房里。 ....... 外面等候的马车此时已驶去繁华的长街,穿过几座街坊,往西市最大的酒楼赶去。 微微摇晃的车厢里,耿青抿了口茶水,虽说沉下气来,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的问去对面的青年。 “张兄,见我之人,到底是谁?总要说上一说,我好歹也有个准备。” 张怀义撩着帘角看外面街景,听到话语,微微侧过脸,压低了嗓音。 “广德公主,刘达的事,她知晓了,我这屁股到现在都还疼着呢。” 嘶 耿青微张了下嘴,轻轻吸了口气,这可是皇族了.......陡然要去见皇亲国戚,多少也有些激动,这可是后世想都想不成的。 “她........那位殿下,如今多大了?” 第八十五章 广德公主 “那位殿下,如今多大年岁?” 微微摇晃车厢内,张怀义听到这话,噗的一声,直接将茶水喷了出来。水雾降下,耿青赶紧抬袖当了一下,拍拍上面溅着的水渍。 “就问问年岁,用得着这般惊诧?” 那边,有着明显呼出一口气的动静,张怀义如释重负摆了下手,“殿下多少年岁,过去你便知晓,昨日她可说了你危险,这次过去,小心点,别乱说话。” 原来是这样。 耿青点点头,看得出这个平日表现凶悍的公子哥,没少在这位广德公主面前吃瘪。 随着马车前行,穿过几个坊街,进入西市,到达祥鹤楼,店家伙计搭着抹布站在门口,少有顾客进出,进了里间,就见几个身着常服的侍卫守着楼梯,张怀义其中一个侍卫点了下头,后者压着刀柄退到一侧让出道路。 “二位上面请。” 耿青其实原以为会在较为特殊的地方见他,倒是没想到会选在人多的酒楼,大抵也有避嫌的考虑。 跟在后面上了二楼,几个侍卫分立各处把守,正对里间的雅座上,一个杏黄衣裙的妇人坐在小桌前,沏着茶水,慢慢品饮。 一上来,张怀义脚步飞快过去,恭恭敬敬拱起手来,垂着的脑袋微微看去耿青,眼神示意他赶紧行礼。这家伙平时人五人六,这个时候比耿青都还要殷勤懂眼色。 “草民耿青,拜见殿下。” 耿青上前抖了抖双袖,拱手躬身揖礼一拜,余光偷偷打量这位公主,弯娥眉下眸子见惯了世态冷暖,淡然没有丝毫情绪,身上那件普通的杏黄衣裙抚动,面上淡淡微笑,倒了一杯刚沏好的清茶放去对面桌位,“不用多礼了,耿郎君过来入座。” 抬起的淡淡笑容里,脸上有着将近四十的风霜,声音威严也有着这个年龄的女人独有的温婉。 “是。”初次打交道,又是一个包含阅历的女人,耿青稍稍收敛往日随口玩笑的态度,脚步轻缓坐去对面同时,也礼貌的请了张怀义在旁边坐下。 令得后者嘴角抽了抽。 平日厮混,可没见你这般礼节....... 两人落座后,默契的谁也没先开口,目光微微偏开妇人些许,就那么直直的看着楼外对面的房顶。 “听怀义之前说,耿郎君口才了得,满腹经纶,怎的落座,一言不发?”广德公主微翘小指,优雅的捧起茶杯,红唇轻轻抿上一口,目光落在危襟正坐的青年脸上,有着微微的笑意带着话语继续说道:“.......还是因为一介女流坐在这里,耿郎君不便开口?” 果然有阅历的女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耿青嘴角勾了一下,笑着放下茶杯,抬袖拱手施礼:“殿下乃公主,在下不过百姓,见到殿下,自然如坐针毡,不敢随意开口。” “他说的没错,第一次见的时候,就坐在末位不敢说话,怕生!”张怀义连忙附和一句,他又不笨,哪里不知道面前这位广德公主的厉害,今日叫来耿青,出于义气,他可不愿耿青栽了。 “没和你说话。” 广德公主微蹙起细眉,张怀义连忙端起茶杯压在嘴边垂着头转到一边,这时妇人目光重新落到青年身上。 “怀义这个实诚人,他维护你,自然觉得郎君好,不过,听闻了你一些事,我便起了兴致,叫怀义邀你过来,让我见见。” “既然殿下见过在下了,觉得如何?” 能被叫来,见一位大唐公主,被口头隐约警告,却没有实际行动惩治他,那么目的,耿青就很清楚了,眼下说话自然大胆了一些。 李寰没有接他这话,只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反而说起了那日的泼皮刘达,赞扬耿青的聪慧,但也说了他用计的狠辣,倒也没有之前那种话里藏针的方式,大气的讲了出来,反而将耿青压去了下风。 “.......耿郎君颇具才智,往后在长安多看看,多走动走动,无事也可来驸马府,与我丈夫讨教一些学问,总是好处的,莫要游手好闲,荒废了你的天资。” 妇人说话诚恳,能以大唐公主的身份见一个百姓,可见她对耿青的态度,青年心情自然也是清楚。 “谢过殿下教诲。待家里平稳下来,便到向驸马请教。” “嗯,能懂便好。” 妇人接下来也没说些什么,比如虚心求教,莫走歪路一类的居高临下的话语,反而拉起家常,笑呵呵的问起耿青家中父母,来长安后可适应了之类。 送着这位广德公主下楼乘上马车远去长街尽头,耿青呼出一口气,知晓这女人不简单,随后到附近店铺买了蜜饯,回去的路上,张怀义在马车上讲起了这位公主的一些事。 “......殿下乃宣宗四女,原本驸马于琮迎娶是永福公主,结果任性小气,惹来宣宗不喜,姐妹二人互换了一番,由广德公主下嫁于琮。”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听着张怀义娓娓道来,耿青这才填补了对那位广德公主的认识。 李寰贞德贤良,与许多唐公主不同,不喜面首,从一而终,对驸马于琮双亲、姊妹都格外尊重爱护,从不彰显皇家身份压人。 后来于琮两次贬官,她都毅然跟随,离开长安远赴丈夫发配之地,是真正做到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甚至担心丈夫被陷害之人遣派刺客暗害,每每出行,都走在丈夫身前,用绳将自己与丈夫绑在一起。 ........ 大唐公主的美誉,耿青也曾在书籍上看过一些,堪称豪放,但到了这位广德公主,当真是不同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当真让人肃然起敬。 而见耿青,是因张怀义推崇,担心他被利用,后来也因耿青才智也有担心这样的青年走入歧途,才有了今日召见。 “殿下让你去驸马府向于驸马讨教学问,这可是难得机会,比咱们兄弟几个将你塞去那些小官大有好处。要知晓,于驸马,可是当今尚书左仆射!” 马车里,张怀义兴奋的说着,好似他得看重入府一般,不久,马车在永安坊停下。 “估摸明日就有人送来驸马府的腰牌!” 壮硕青年撩开帘子朝下了车辇的耿青又叮嘱了一声,才拱手告辞,坐着马车离开。 若是入得尚书省,倒是不错的选择。 来长安途中,他就向秦怀眠询问过了关于朝廷省部一些事,尚书省统管工、刑、兵、礼、户、吏六部,那可是实权之位。 只是那位广德公主真实想法,是要用他耿青,还是仅仅当做一个工具,眼下还没想透彻,多接触一段时日再想这些也不迟。 走进院子,此时时辰尚早,白芸香也还未回来,巧娘坐在檐下趴在一张小桌上听着恼人的蝉鸣,小脑袋一点一啄。 脚旁,小红狐趴在地上,不时抚动尾巴扫开飞来的蚊虫,听到脚步声,恹恹的睁了睁眼,看去进来的主人,吐着舌头又阖上眼睛趴回去。 知知知 风吹进院落,指头蝉鸣一阵接着一折嘶鸣,耿青轻手轻脚走回檐下,搬了一张凳子坐到院里,拿起之前尚未做好的器具打磨起来。 还未过去多久,有脚步声接近,耿青抬起目光,巧娘倒了一碗凉茶端在手里,青年接过灌了一口,与少女说笑,继续摆弄起工具。 巧娘蹲在旁边,撑着润润的下巴,安静的看着,偶尔,嘴角勾起微笑,轻轻的笑出两声。 安静的下午,夕阳的残红在古老延绵的城墙照来霞光。 不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清冷的街坊,有着宫装的身影从车辇下来,走进了早已知晓的小院,看着树下琢磨器具的青年,冷冷的脸上挂上些许微笑。 “耿郎君,真是许久不见了。” 那边,耿青回头,院门口,一袭浅青宫袍的身影正走进来,便是两月前在飞狐县见过的青年宦官九玉。 第八十六章 船头浪首尾摇 核桃树风里轻摇,耿青放下手里的家伙,拍了拍灰尘从矮凳起来,微微错愕了下,便是微笑相迎,朝进来的宦官拱了拱手。 叫巧娘又搬了一根凳子放到树下,如老友般邀着对方落座,便倒了一碗凉茶。 “什么时候回来了的?” 名叫九玉的青年宦官,似乎很喜欢他这种如同老友般对待的招呼,抖了抖袍摆,坐下接过茶碗喝上一口。 “两日前便回了长安,倒是郎君过来的快,一进城便听说了有个闲汉惹到了不好惹的人,被沉了河。” “呵呵......” 耿青端着凉茶干笑两声,怎的自己悄悄做的事,弄得好像全城人都知道一样,那边,九玉或许看出他心里所想,摇摇头:“事情很隐蔽,不过,城中大小事,都瞒不过内侍省,只要街市流传、府衙备案,多多少少都会传入内侍省耳中。 我与阿耶回城第二日,便知晓了,还猜测是谁,后来着人打听,知道今日你见了广德公主,大抵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了。” 好家伙,这是东厂了吧? 一想到今日见了谁,都被人知道,耿青就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当然主要监视的并非是他,而是那位广德公主。 这种事,他转念一想,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皇帝身边的田令孜不就宦官吗?内持朝政,总得知晓百官、长安城内动静的,只是没有东厂那种皇权特许,明目张胆的来罢了。 坐在那边的九玉见他脸色古古怪怪,不知耿青所想,只道是被探听到了杀刘达那件事心情有些惶恐,便示意他不会有事。 “阿耶那边还挺欣赏郎君所做之事,之前从你那得的刑具,让田枢密颇喜欢,今日遣咱家过来,就是看.......” 他目光落到,耿青身旁那角架上,眸子微微发亮,过去摩挲了一下,回头问了耿青怎的用法,后者嘴角抽搐的硬着头皮给他演示一番,像是知道对方要说什么。 靠着三角架,微微张嘴,与九玉异口同声的说了句:“好刑具!” 九玉怔了一下,“郎君怎知我说这话?” “今日我已经听过两遍,一开口就知晓你们这帮人要说什么。”耿青算是彻底服气了,重新坐回去,摊摊手:“就不知哪儿像刑具。” “难道不像?” 九玉拍了拍架子,学着耿青示范的动作,拉着两根绳子,将架后的两个石锁拉扯起来,说道:“你看,这两根绳子系在一个囚犯颈脖,逼着他将石锁拉起,石锁下,再捆两个囚犯,若是前面拉石锁的力竭,那这两人必然会被石锁砸中头顶,用来审讯团伙贼人最适合不过!郎君不去当刑部侍郎简直屈才!” 耿青一手端着茶水,另只手一巴掌拍在了脑门上,艰难挤出一声。 “有理!” ........ 小院阁楼檐下,王金秋推着耿老汉站在那,窦威、大春、张寡妇,还有大春爹娘也在旁边,一群人聚拢,偷偷往树下说话两人瞅着,见耿青拍去脑门的动作,交头接耳的低语。 “怎么回事,耿先生打自个儿作甚?”“那人面容清秀,像个娘们儿,就是穿的衣袍有些古怪。” “他好像还跟先生很熟。” “把巧娘叫过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王金秋听到这话,她心里也想知晓,悄悄向那边倒茶的巧娘示了一个眼色,少女偷偷过来,被问及那人是谁,少女也有着迷糊。 “我也不清楚,只听到什么内侍省.......” “那是宫里出来的。” 这时,众人一侧的房门,胖县令捏着一个小茶壶,对着壶嘴抿上一口,靠在门框朝那边昂了昂下巴,“那位是一个宦官,内侍省里也全是宦官。” 见赵弘均,也知晓他身份,耿老汉、王金秋连忙招呼:“县尊快坐下说话,怎的站着。” “别别,往后二老也别叫在下县尊。” 胖县令将茶壶塞给大春手里,连忙抬袖摆了摆,“我跟耿郎君可是平辈论交,算是二老晚辈,嘿嘿。” 王金秋是妇人,并不知晓宦官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带了一个官儿字,便有些不放心的又看去核桃树下两人,“县......弘均,你说柱子怎的跟宦官走一块儿去了?他才来长安多久,怎的认识当官的了?” “什么官儿。”胖县令瞅了瞅那边,偏过头来,低声道:“宦官,指的是 这话一说,窦威、大春一帮子男人下意识的低头看了看裤裆。 敢把 难怪看那人阴测测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或许同时想到这些念头,众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赵弘均见他们模样,抚着下巴稀稀拉拉几根胡须,摇头道:“一个宦官算得甚,今日来接郎君去外面那人,你们可看见了?” 巧娘、窦威点点头,他俩就在院里,自然瞧的清楚,只是不知是谁罢了。 “那人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的公子。”他拍着肥硕的胸脯,嘿嘿笑声,朝着望来的人挑挑圆润的下巴,“还是本县介绍的,我在长安也算是有些门路........” 后面的话变得小声,嘀嘀咕咕的在檐下说予众人听,院落里,霞光照在微摇的树梢,间隙投下的光斑,光尘在树下两人中间飞舞漫卷。 耿青揉着眉心,挥了挥手,让九玉回去的时候,把这刑具也一并带走,留下来太过碍眼了,经对方一描述,一看到这器具,视野之中,就好像平端冒出三个人在那苦苦挣扎。 娘的,我要是再造几个,怕是比刑部的刑具,都要来的完整了。 有些哭笑不得想法里,九玉收回手正回来在旁边坐下,冷冰冰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其实今日过来,除了来看看你,阿耶有句话托咱家说给你听。” “还请告知。” “莫要跟广德公主走得太近,阿耶说:如果郎君想做官,他有办法,莫要跟外臣或皇亲走近了,那边田枢密会不喜,将来要是有大臣犯案,将你牵扯进来,到时阿耶也不好开口求情。” 树梢晃动的叶子落下,飘过两人中间,落到地上时,耿青坐在那儿,点了点头:“多谢大总管,不过,今日我才与那广德公主见一面,说的话,也多是那个刘达之事,不涉朝政。” 他这番解释,只是不是说给青年宦官听的,而是对方身后那位内侍省的顾问福。以耿青的性子,两边都不想得罪,毕竟根基浅薄不说,左右逢源才是真正保命之法,举旗站位的做法,那是将后路也给封堵,一旦有变,那就是必死的局面。 当然,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耿青还是会选择站位,但此时根本没必要,一来,他还未进入官场,二来外敌、各镇节度使倾轧,时局混乱不堪,急着出来站位,很容易看不清前面的路。 我现在不过还是一个小人物,与其一头扎进去浪花都掀不起来,还把命送了,不如老老实实躲在后面。毕竟当官的,身后总需要有人巴结,没有人会是清廉的,越是清廉,越是没有本事,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什么都干不了。 时间已至傍晚,白芸香所乘的马车回来,见到树下的耿青想要过去打招呼,看到侧脸望来的宫袍身影,冷不丁打了一个冷战,被对方阴测测的眼睛看的不舒服,连忙回到那边阁楼。 这边,两人又聊了几句,估摸着皇城关门的时辰,九玉起身告辞,今日过来,该说的也都说了,就没必要继续逗留,至于被王金秋挽留吃饭,自然是不可能的,他是宦官,早晚都需要回宫里掌灯点卯,差了人手,是要被治罪的。 上了马车,九玉撩开帘子,朝外面的耿青拱了下手:“耿郎君上次飞狐县之事,还未谢你,往后长安遇到麻烦,可唤九玉帮衬一二,别的不说,武功咱家还是不错的。” “这倒不用,家中,还是有些人手的。”耿青苦笑的拱手还礼,随后委婉的回绝,对方身为宫中宦官,若是替他出头,那可就是逾越了,要是被人知晓,怕是只能连夜逃离长安,滚回北方。 车里的青年宦官大抵明白过来,冷冷的脸上笑了笑,以说笑的语气将话头转开。 “郎君说的那些江湖人?那大块头有些把式,能与咱家过上两招,至于其他人,咱家都没兴趣出手。” 如此说完,在车里又拱了下手,便吩咐驾车的小宦官驶离这边。 耿青垂下双手,看着马车消失在前方,过得一阵,才回到院落,母亲掌勺、巧娘烧火,白芸香站在护栏后,捧着账簿细细翻阅,不时有哄笑的声音响起,一众汉子围着胖县令听他满口胡诌的吹嘘。 不久,夜灯点上,院里二十多人分成几桌,咋咋呼呼的在院中吃起晚饭,说笑热闹。 ....... 夜色降下,穿行过集市的马车,驶入皇城安福门,停在掖庭宫外。 下来的青年宦官,举步走进宫内殿宇间,低声与看门的小宦官交谈两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笼着灯盏的纸罩透着光亮,飞蛾噗噗撞击声里,发髻、眉毛花白的老宦官,身着绯红圆领袍衫,坐在书桌后,握笔书写。 听到脚步声,也不抬头,继续写着字迹,过来的九玉走到他身旁,俯身低语,片刻,顾问福笑眯眯的点点头,翘着兰花指拨了一下灯罩,指头顺势将那飞蛾弹飞。 “正好明日,咱家要见田枢密,干脆啊,就将这耿青举荐上去,看看枢密怎想的。” 第八十七章 涛涛山河内有宦心忧 铅灰色的云朵飘过夜空,遮去冷月一角,有近侍过来提醒夜已深,顾问福这才搁下笔,揭开灯罩吹熄了蜡烛。 走出殿门,望着廊檐外宫檐飞角簇簇重叠朦胧月色下,他神情肃然而安静,叹了声:“明日又是艳阳天。” 身后跟随的小宦官说着恭维的话,他只是轻笑两声,算是回应。 他十岁进宫,服侍了两位帝王,细算起来,已过去几十个年头,过去的无数时日里,宫中什么没见过、经历过,什么恭维话没听过,他也是这般拍着马匹走上来的。 前段时日,还去了北面,见到了作乱的沙陀人,好在对方并没有打算跟朝廷撕破脸皮,才得以安全返回。 一路上,他见识过宫里难以见到的惨剧,那是宫中勾心斗角无法看见的悲惨,他将途中所见所闻呈报了上去,可得到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朕知晓了,你说与田枢密听便是。”打发了。 做为宦官,饶是武功高强,也不敢在帝王面前说个不字,哪怕这位陛下年仅十八,难也是万万不敢顶嘴的。 风从假山水榭吹过来,跑在长廊,顾问福停了停脚步,望去周围重重叠叠矗立月色下的殿宇楼舍,只有他心里明白,看过了那些人间惨剧,不难想象那些草军所过之处是何等的凄凉。 回来的两日,听说那个叫黄巢的反贼,已经快打到东都洛阳了........各镇节度使却还在各自为政,若是让反贼拿下洛阳,向西,便是潼关,那可是长安最后一堵屏障。 顾问福不敢想象,若是一旦潼关被破,堂堂大唐将是何等处境。 陛下啊.......怎么就那么喜欢玩球...... 他曾经有想过做高力士那般的贤宦,亦或刘行深那样广施仁政的宦官,可惜大半辈子过去了,仍旧在这掖庭局厮混做些小事,以为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然而,去往北方的途中,他遇见了一个叫耿青的年轻人,起初是并不喜的,此人的机灵让他再次看到了一些曾经可想的东西。 回来的两日,知晓了对方所做的事,更加的欣赏,若是将对方提携起来,对于自己而言,那是最好的助力,不敢奢望能站在陛下身侧出谋划策,至少能平衡朝堂,让陛下,让诸武同心协力驱逐匪患。 这一次.......或许将是最后的机会了。 望着深邃的夜色,他这样想着。 漆黑的夜色、清冷的月光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翌日天一亮,顾问福梳妆打扮,穿戴整齐了袍服,匆匆赶往太极宫,问了陛下、田枢密何处后,便赶往了西内苑。 内苑在玄武门之后,曾经的这里有着惊天的秘密发生,许多人都知晓,但从来没人敢说出口来。 他过去时,西内苑专门辟出的绿茵上,马匹奔驰旋起泥泞、草皮,裹了牛皮的藤球滚过马蹄冲了出来,一匹奔行的白色骏马冲过前面的骑士,挥起手中数尺毬杖,前端犹如偃月呯的将拳头大小的马毬打飞,划过前方围来的几个骑士头顶,落入对方高竖起的圆框。 “陛下好毬技!” 周围骑士纷纷勒马停下,持着毬杖拱手恭维两句,那白马上方的身影,颇为得意的朝几人点下头,调转了马头,奔向场边,有侍者过来牵马停稳,马背上的青年翻身下来,将毬杖丢给过来的面容端方,面容光洁的身影。 擦了擦脸颊汗水,坐去一张搬来的椅子,靠着软垫偏头问去那人:“田枢密,刚才朕那一毬打的如何?” “陛下神武,区区一个小毬怎的难得住陛下。” 那人叫田令孜,原姓陈,年幼时拜了义父,才改了田令孜的姓名,后来随义父入宫做了宦官,从小黄门到了小马坊使,专门负责各州县进献皇帝的良马,加上他聪慧,满腹经纶,甚得当今陛下欢心,从宫内官宦一路平步青云走到了朝堂,成了枢密使、神策军中尉,统领皇城禁军。 之后,他又提携了原本在家卖烧饼的亲兄长,陈敬瑄与自己党羽杨师立、牛勖、罗元杲,坐镇三川,封为节度使,加上他掌控长安十军,可谓大权在握,少有人敢忤逆他意思。 但对于从小被自己带大的皇帝,他话语还是颇为恭敬的。 “陛下,臣刚刚接到消息,外面出了些事。” 他从袖里掏出一封军情,递了过去,那边,穿着马服的天子,容貌俊秀,发髻一丝不乱的竖在头顶,乍一看,倒是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接过信函犹豫了片刻,还是展开慢慢看了下去。 “陛下,这月初,昭义军乱了起来,有人将节度使李钧杀了,自立节度使留候。” 田令孜阴柔的嗓音适时的响起,李寰皱了皱眉,信函哗的丢去地上,骂了声:“废物,连 说完,又在上面跺了一脚,起身随意的挥了挥手:“田枢密,这事你看着去办就是,用不着事事来问朕。” 朝马场走去,接过侍者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回头朝躬身的宦官笑了笑。 “不过,草贼的事,朕还是要过问的,好了,退下吧,朕还要打上两圈。” 田令孜面无喜怒,低着头紧抿嘴唇抬了抬袖,便共生后退离开,关于草贼之事,他已在运作,可惜那黄巢势大,各镇节度使剿讨不力,以至于侵浙东、岭南的匪患又再次席卷北上。 早在征讨北方沙陀人李克用时,草贼攻陷滁、和二州,眼下八月初,又逢驻守洛阳北面的昭义军乱将起来,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退出马场,田令孜仰起脸看了看天光,几年间纵横中原、再到江南、岭南,此时又再度北上的草军那是有着横扫一切的威势。 力挽狂澜做不了,那就只能带陛下暂避锋芒。 “内相。” 此时有宦官过来,在他侧面躬身拱手:“內常侍求见。” 内相乃是内侍省一众宦官对田令孜恭维的称呼,已有多年,早就习以为常,田令孜也不纠正,朝廷有宰相,他在宫内做一内相,何人敢有微词? “顾问福不在他掖庭局好好待着,又跑来做甚?” 田令孜已被外面胶着糜烂的战事弄的头疼,对于眼下过来要见他的老宦官,并未放在心上,朝那小宦官挥挥手。 “今日本相没空,不见,告诉他,咱家还要去见卢郑二人商议大事。” “是!” 得了令的小宦官兜兜转转离开这边宫苑,见到躬身等候在外的花白发髻的老人,叹了口气,还是照直将原话说了。 顾问福抿着嘴唇,只是拱了下手,便沉默的转身离开,望去灿烂的天色,微微眯了眯眼。 这是将可用之才,白白拱手让人啊。 些许浑浊的目光里,白云如絮飘过下方巨大的城池,响动越过了巍峨高耸的潼关,有着古老的东都洛阳。 同样的天光里,几匹战马上了山岗,马背上的身影眺望远方的城池轮廓。 “昭义军一乱,整个洛阳便断了后援!” 雄浑的嗓音回荡吹来的风里,那人相貌粗犷,浓眉倒竖,两鬓如剑倒插发髻,下颔一圈虎须,握着缰绳,望去洛阳轮廓的双目,有着睥睨一切的威势。 他回头朝身边跟随的将领,声音粗沉而豪迈笑出声来。 “那庄人离还是可用的,虽说北面之事做的不好,但眼下杀了昭义军节度使李钧,却是实实在在的方便我义军西进。” 粗壮的手臂拉扯缰绳调转了马头,雄壮的男人虎目扫过诸将,声音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斩钉截铁的落下。 “回去整顿兵马备战,收刮周围富户、大族,还是老规矩,男人杀尽,女人充入军中,孩童做成肉脯做军粮。待入洛阳,再行犒赏!” “喏!” 他身后,一字并排开来的战马背上,着甲的一道道身影,摩擦甲叶,抬手重重一拱,呈出一片精气狼烟。 第八十八章 驸马府(求票求打赏) 时至八月,温热的晨光之中,墙角黑影小心爬动,忽然,大红鸡冠的脑袋啄了下来,爬动的老鼠飞快调头,忽然被扑来的红影咬住。 吱吱~~ 老鼠凄厉惨叫,大红公鸡歪着脑袋发愣的看着,红狐叼着挣扎的黑影转身迅速蹿去了阁楼,然后引来白芸香一通尖叫,打开房门冲了来,觉得穿的少了,又转身回去,继续发出尖叫...... 尖锐的叫声引来巧娘,随后将那被咬死的老鼠给捡起,给扔了出去,三楼上的房间,耿青揉着耳朵拉开房门,饶是听惯了嫂嫂的叫声,也被吵醒过来。 “睡个懒觉都不行.......” 耿青整理着衣袍打着哈欠下来,巧娘勤快的端来木盆、毛巾给他,一边洗漱一边跟起来的帮众打起招呼,吐出口中清水,问了少女刚才白芸香叫什么。 “哦,一只老鼠,小狐狸咬死丢到她房里。”巧娘出身穷苦,见惯了这些东西,自然是不怕的,像是邀功似得,露着一对尖尖小牙,两颊绽出梨涡,笑的很甜。 “先生,巧娘是不是很厉害?捡起来就把老鼠给扔出去,都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 “嗯......嗯?” 耿青放下毛巾,愣愣的看着少女:“你洗过手没有?” 少女呆呆的眨了眨眼睛,迟疑的摇了下头,小心的垂下视线偷偷望去双手,颇有不好意思的放去身后。 “没......没有。” 看着少女颇委屈的小脸,耿青也不好责备,摸摸她脑袋,安慰了句:“没事,下次别用手,记得用火夹子就是了。” 那边,煮好早饭的王金秋,擦着手出了草棚,朝水缸边的两人喊了一嗓子,周围帮众也跟着蜂拥而至,端了各自的饭碗蹲去外面边吃边说笑。 “柱子,赶紧吃,出门到街上备上礼物,那可是驸马府,咱们可不能失了礼数。” 王金秋看着端碗坐在凳上埋头大口大口刨着米饭的儿子,她打心眼里的高兴,昨日下午,就有人送来鎏金的礼盒,里面有一面精致牌子,一打听,是驸马府送来的,驸马是当今尚书左仆射,还是公主的丈夫,可把妇人高兴的捧着那腰牌将人送走,赶紧让耿老汉将祖宗牌位拿出来供上,耿青回来时,听说都拜好一阵了。 “知道了,娘。” 吃完饭,妇人啰里啰嗦之中,耿青重新去换了一套体面的浅青衣袍、鞋履,头发梳理的整齐再挽上纶巾,腰缠束带,抖了抖双袖,摇着悬在腰下的玉佩出了房门,还真有读书人气质。 就是脸黑了一点。 白芸香画好了妆容,也正好出门,看到耿青这番打扮,凑到旁边,香肩轻轻顶了一下,用着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红唇轻嚅,悄声道:“叔叔,天气炎热,今晚妾身不关房门。” 待出了院子,上各自乘坐的马车,还在帘子里,妩媚的眨了眨眼帘,这才放下帘子乘车架驶去街道。 “大柱,你跟你这义嫂......” 大春握着鞭子张头望了一眼,微微侧脸靠向车帘,还没问出来,就被耿青呵斥了一声:“赶紧驾车走了,问什么问,要不要我也问问张婶什么时候抱孩子?” 呃..... 一句话就将大春呛的直撇嘴,一抖缰绳,抽响鞭子,驾着马车朝长街另一头过去,走到一半,大春忽然想起来,他不知道那驸马府在哪儿,偌大的长安,不可能一家家的找过去。 “朝廷百官应该都是集中住在一处,驸马也是官职之一,该是在附近,去问问开设店铺之人,应该知晓。” 来到长安,跟张怀义、李堟等人交往几日,多少知道这方面的常识,恼人的蝉鸣声里,大春依着耿青的话语,驾车驶出了永安坊,一条道往北直接到了西市,远远看到一家店铺正打开门做买卖。 “去问问那家掌柜。” 耿青叫大春在旁边停下车架,他下来朝对方过去,抬袖拱手先说了句:“店家,在下叨扰了。” 待那掌柜拱手还礼,他才问起百官府舍在城中哪里,广德公主的驸马府如何走之类。 “那边啊?简单,从这里过了西市,过布政坊,沿着皇城脚再往北......” “驸马府就在那?” “不是,那边人多,公子去那边问。” “.......” 耿青无语的朝他拱了拱手,还是道谢了一番,上了马车,叫大春依着那掌柜说辞前往布政坊,待走了一截皇城脚下,再往北过了一个街口,长街变得宽敞整洁,少有过往的行人,多是一辆辆马车来去,偶尔也有几人路过,也是锦袍玉佩,两侧四四方方矗立的府邸,高墙大院,门前漆红,灯笼高悬,光看周围气派,住这里的人也定是权贵。 见到那边几人,耿青礼貌的下了马车,唤住那三人问了驸马府方向,那三人倒没拿狗眼看人低的架势,见耿青礼数周全,也不为难,笑着指去远处一栋府邸。 “可见到了?那府邸便是,郎君自个儿过去吧。” “有劳。” 道谢一番后,耿青见不过数十丈,便不上马车了,径直走了那栋府邸门前,敲开了府门,有门房老头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隙,露出半张脸,问了何事。 “老丈,在下耿青,这是腰牌,还请通报。” 门房接过腰牌验了真伪,大抵认识几个字,又索要了拜帖,看了眼上面内容,询问姓名一番,便开了门扇,让耿青在门房这边等候,他进去通报。 不多时,随门房老头回来的,还有府中一个管事,也是一个老人,看到门房檐下的耿青,笑着迎了上来,领着青年去往前院。 “殿下说近日会有一个姓耿的年轻人回来,老朽还不信,没成想,郎君今日便来了。” “那我走?改日再来拜会?” 那管事愣了一下,看到耿青笑起来,也跟着笑了笑,倒是没想到读书人里,竟还有这般风趣的,那边,耿青说笑也是觉得这驸马府里的管事没有那种‘宰相门前七品官’的高傲态度,才活跃气氛亲近一番,往后也好套些话。 到了前院会客的中堂坐下,有侍女过来奉上茶水,耿青就那么坐在那一边喝茶一边与陪他的管事闲聊。 “郎君其实来的早些了,近日驸马有些忙,才从早朝回来,就关在书房处理事,等会儿还要去尚书省那边呢。” 能得了殿下腰牌进来府邸的人,老管事说这番话也是拉近关系,这般年纪就能见左仆射,将来怕是要当官的,自己又岂能得罪。 “近日长安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耿青之前一直忙着对付刘达,后面又跟张怀义等人厮混,倒是没留意外面的事。 唉。 管事叹了下气,指了指门外,其实示意的长安城外,“还不是那些反贼闹的,最近啊,洛阳北面的昭义军乱套了,死了节度使,眼下草贼又逼近洛阳,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攻城,驸马近日为这些事操心着呢。” 死了节度使? 耿青皱起了眉头,草贼逼近洛阳,正好碰上昭义军乱起来,哪有这么巧的事。 正想着,一旁的管事后面唠唠叨叨的话也没听进去,片刻,就见那管事忽然起身,他才跟着转过目光,就见中堂侧门出来一个年岁四十有余的男人,须发已显丝丝白迹,身上衣袍朴素,举手投足间文雅多过威严气。 耿青连忙放下茶杯,起身拱手施礼,过来的男人便是于琮,神态和蔼笑笑,抬手招呼耿青坐下。 “耿郎君不用多礼,坐下说话吧。” 管事去叫丫鬟又上了一杯茶水,便退了出去,首位左边椅上,于琮吹了吹杯口袅绕的茶香,“听殿下说起过郎君的事,真是大快人心,那刘达当真该杀。” 他话里没有广德公主那般暗藏警告的意味,反而有种任侠之气,说着这番话,于琮也在打量下方的青年。 身形修长,相貌虽然黑了一点,却也俊朗,那双眸子炯炯有神,透着一股狡诈,这才是他喜欢的地方。 那边,耿青回礼坐下来,拱起手回道:“驸马说的是,那刘达欺男霸女,横行市集,这种人死不足惜,若还遇上此种人,在下还是会杀,算是替长安百姓剪除祸害,保一份安宁。” “就你会说话。” 驸马都尉笑起来,接连发笑,顿时咳嗽数声,脸挣的通红。 . 第八十九章 未雨绸缪先下计 咳咳咳....... 一连几声咳嗦,震的满脸通红,于琮见耿青嚅了嚅嘴想要说话,他抬手摆了摆,稳下咳嗦后,笑着喝了一口茶水。 “老毛病,耿郎君不用担心。” 这些都是他当年贬官流放他处时,途中染病不能及时就医,时日拖长留下的病根。耿青也听过张怀义所讲,拱手叮嘱了句:“驸马当保重身子,莫要太过操劳。” 他话语诚恳,不似作伪,于琮只是笑了笑,自己这身子,又岂会不知?岁月越大,往后越是不好,如今早已习惯了。 之后,首位的这位驸马考验了一番耿青学问,大多都是一些平日易读到的书籍,耿青最近看过一两本,倒是能勉强回答,可到的后面便支吾说不出来,以实相告,将自己出身原原本本说与这位驸马听。 那边,于琮也不责怪。 “你天资不错,可想如你这般之人,大唐各州各县还有多少,可惜终究是埋没了......咳咳......你随我进来,入书房说话。” 说着,他起身朝耿青招招手,跟随自己出了前院,来到南厢的书房,书柜罗列古卷、书本,丫鬟新上了茶水,一时间墨香、茶香扑鼻。 于琮随手收拾了紫檀书桌凌乱的公文、批卷,显然之前在这里忙碌过,他笑道:“有些凌乱,最近朝堂公务繁忙,郎君且先坐下。” 整理了书桌,笑呵呵的走去书架,从里取过两本杂记放去耿青手里,“这些都是浅显易懂的故事,也包含人世大道理,至于人情世故,可就没什么赠予郎君的了,想来你也不缺。” 耿青捧着这两本杂记拱手道了声谢,他来这边求学驸马,其实也是广德公主勒令,对于书本上的东西,远远不如之前听到的动乱来的有吸引力,随意翻看了两下,抬起脸望去对面。 “刚才驸马说朝堂繁忙,在下在外面听闻洛阳那边出了事,昭义军节度使是如何被杀?自然,事关机密,驸马不说也无妨,当在下未问过。” 于琮性情温和,坐在书桌后面,看着笔架悬挂的毛笔还滴着墨汁,沉默了片刻,笑着摆了下手。 “此事外面多有传闻,算不得什么机密要事,你来时,我已在处理这件事,今日早朝下来,与郑相、卢相合计,尽快安排新任节度使将昭义军接过手中,不然洛阳一旦有变,根本无法给予增援。” 耿青不懂军事不便乱问,‘潼关也可增援’一类的蠢话,若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潼关失守,就直接威胁到长安,到时皇帝都得迁都避难。 那边,驸马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在腹前,靠着椅背,指尖轻轻敲着,“此变有些突然,朝堂这边人心不齐,仓促之间选不出何时的人来,一来威望、二来资历、三则,田枢密、郑、卢二相也想将自己人塞进去,今日朝堂上就吵的不可开交,下来又吵了一架。” 听到这里,耿青的心都有发凉。 这种事人心不齐,没个几月都难以定下人选,洛阳那边此时怕都快要兵临城下了,不过朝政之事,论不到他说话,听这位驸马说,跟自己掺和进去提些建议,性质就变了。 他连忙将话头引到另一个方向。 “驸马,不觉得昭义军乱的太过巧合?” 于琮愣了愣,脸上多了笑容。 “耿郎君也这般想的?” “嗯,此事让晚辈想起一些事。”耿青之前就有想过昭义军此时乱起来有些熟悉,谈话间,陡然想起飞狐县的事。 “驸马不知,晚辈去年还在飞狐县有过一段遭遇,那时城中有刺客行刺城中县尉。” 那段遭遇虽然唐宝儿并没有明说,可耿青已经猜出他们所行之事是为何,不正是跟眼下洛阳昭义军节度使的死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次,怕是有更多的绿林人参与,而不是仅仅唐宝儿四人了。 听完耿青的分析,于琮抚着须髯陷入沉默,倘若昭义军之事未发生,倒也不觉得一群江湖人能做出些什么来。 但眼下,这位驸马摸着胡须只能说句:“有些麻烦,那群行刺得利的江湖人若是再次依葫芦画瓢,在长安行事,城中官员甚多,难以防备。” 他起身负手在房里踱步,细想对策,不时也问去耿青可有对付江湖人那一套的法子,他可是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学识不行,可善于施计阴人,他着人从张怀义等公子哥嘴里多少知晓一些对方在北方做过的事,端的妙不可言。 “驸马勿要一个人烦恼,贼人是否还会行刺不好说,可一旦进城,就绝对不仅是驸马一人的事了。” “你的意思,将卢相、郑相也牵连进来?” 耿青笑眯眯的点下头:“包括田枢密,听闻他是宦官,身居皇宫,可他党朋总是住在城内,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岂不是损失大了?正好驸马,也可借这些刺客的手,剪除朝堂对手,一举两得。” 于琮皱起眉头,盯着青年看了一阵,虽说欣赏这年轻人用计,可太过阴狠,也对朝廷局势不利,终究还是摇摇头。 “不可,倘若人人效仿,那朝廷百官人人自危,哪里还有心思为家国计!” 耿青拱拱手,便没有再说话。 驸马还在房里走动,书房外,忽然有人靠近门扇,在外低声说道。 “驸马,卢相来了。” 耿青放下茶杯微微皱眉,看向停下身形的老人时,于琮摆摆手,让他在这边看会儿书,“我去见见卢相。” 吱嘎~ 门扇拉开,随后又轻轻阖上。 “好官真是不多了。”耿青吹了吹杯口热气,窗棂外,时辰快至晌午,叹了口气,起身取过笔架上的一支毛笔,沾了沾砚中尚存的墨汁,随手拿了一页纸张,大有文豪的豪迈,唰唰的在上面书写开来。 良久,看着满满一片歪歪扭扭的内容,口中啧啧两声,将笔搁去砚边,拿过镇石压在空白的地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驸马见贵客,在下不便逗留,就先行告辞。” 出来跟候在外面的一个仆人说了一句,便在对方引领下出了南厢,走过前院中堂外面的檐下,周围少有丫鬟仆人走动,想来都被遣走,变得安静许多,过去那边时,隐约能听到中堂里断断续续说话声。 “......郑相想自领凤翔节度使?” “确实,今日下午我收到消息,他已上奏了陛下,那田宦官竟也同意了。” “他想远离长安?” “未可知,不好定论。” 耿青走出檐下,摇了摇头,听这短暂的言谈,这朝堂上的百官,当真心已不齐,草贼已迫在眉睫,竟还在内讧,看来自己得准备一条后路了,省得城破弄得家里人跟着遭殃,受欺负。 出了驸马府,耿青上了马车直接返回家中。 ....... 时辰渐渐快到正午,于琮送着名叫卢携的老人出了府邸,目送对方上了马车远去,回去时这才想起书房还有人等他。 微提了袍摆快步赶到南厢,守在外面的仆人连忙躬身说道:“主家,那位耿郎君已先行离开,他留了一封书信放在桌上。” “走了?” 于琮推开房门进去,便看到桌面安静放着的纸张,展开手中,细心的扫过满满字迹,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好计.......就是.....这字丑了些。” 呵呵。 他轻笑出声,将纸张折叠揣去袖里,走出了书房,往后院过去,大抵是要给妻子广德公主看上一看,也该是到用饭的时辰。 天光升到正中,驸马府远去的南面,马车驶过一道道长街,回到永安坊,母亲已等候在院门,喜气的询问他今日跟驸马学了些什么,不久,巧娘勤快的打了洗漱的清水,拿来轻便的常服给他换上,小嘴唠唠叨叨说起将来耿青肯定要当大官,她印象里,县令就很大了,应该会比县令还要大一些。 夜色深邃,阴云游散,夜空已是一片繁密的星辰,院落的人已睡下,还想着早晨书生模样的白芸香,就穿着一件衵服(肚兜),露着香肩、后背,下身一件亵裤,拽着一本账簿小心的看过周围,小声唤了声:“叔叔。”随后掩门溜进了耿青房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际微微发亮,门扇伴随吱嘎的轻响,满脸潮红的美貌女人这才从房里流出,回到自己的房间。 阳光露出云隙,远去百里之外的潼关,兵马调动频繁,紧张的看着一支支逃难的队伍入关。 更远的东面,名叫刘允章的老人站在城头眺望远方天地的尽头,一条黑线正慢慢移动,聚集过来。 他叹息了一声,手颤抖的按去墙垛冰凉的石砖。 不久,一场血腥的厮杀就要来了。 与此同时,洛阳向西远去,道路间尽是逃难的队伍,拖家带口、牵驴驾车的身影络绎不绝,几辆驴车、马车之中,戴着斗笠,身形窈窕的女子坐在米袋上,眺望长安的方向,激动的握紧了拳头。 身下的米袋,是一柄柄藏匿的刀兵。 这一次,她要去杀一个大官,同行的,还有师父! 无数思绪的脉络,理得清,理不清,都在这一刻交织在这片天地上方,这天是广明元年八月的一天,远方繁华的长安依旧歌舞升平。 . 第九十章 长安自有金罗网 广明元年八月初七,长安。 阳光升上云端,推着青冥的颜色将大街小巷包裹了进去,懒洋洋的晨光里,红狐趴在公鸡背上抖动耳朵,微开的眼帘望去的方向,身材魁梧的窦威双手拽着拳头威风凛凛的出来,站去树下打起一套拳法,随后气集丹田,蹲出马步,张嘴发出一声嘶吼。 “啊啊——” 嗓门儿要命的在院里扯开,吓得大红公鸡、小狐狸炸毛的原地蹦跶起来,仓惶四处乱蹿,两栋阁楼里,众人纷纷捂着耳朵陆续冲出房门,朝他讨要说法。 “窦老大,值夜的兄弟才刚睡下,就被你闹起来!” “.......我还做梦里,梦里有个大美人儿,流了一地的水。” 冲大汉叫嚷的一群人,包括大春、赵弘均再内,闹了一通后也就作罢,便去打拳操练一番,吃完早饭,众人眼下各有各的事要做,最先离开的还是白芸香,带着三间铺里的打手、伙计匆匆乘了马车离去。 相比刚刚接手的手忙脚乱,半月间,如今也算慢慢熬成了熟手,要说天分,自然也是一般的,但架不住每日在房里压榨耿青给她出谋划策,或说上一些买卖的事。 时日一长,自然而然有了聪明劲头,加上自身美貌,眉宇含春,透着一股妩媚,令得不少顾客频频光顾,有些财气粗的男子更已想到了这位白芸香床笫间的风骚劲,想要乱来,就被打手收拾了仆人,将人拖去后巷警告。 一些出身官宦的顾客倒也不惧,着人打听了这家女掌柜,知晓背后有个耿青的北方人,原以为不过外地人,多次想要用官面上的身份,好事者更是翘首以盼等待那女掌柜被人纳入房中亵玩。 然而令人感到惊讶的,终究是叫嚣要抢走那女子,有官宦身份的顾客最后都罢了手,不敢开口再提。 后面有人旁敲侧击,才知晓,那耿青整日与左金吾卫大将军之子、刑部侍郎之子、京兆伊之子厮混,听说还能入得驸马府拜见当今尚书左仆射。 小官家中挖纨绔自然惹不起,能惹得的如郑相、卢相之子,可二人又不屑为一女人跟他人争风吃醋,何况又无瓜葛,平端惹出敌人来,那只有J虫上脑的人才会去干。 此时堪堪入得众人视线之中的耿青,正约了张怀义等人在茶肆听说书人讲着怪志野史的英雄人物。 “唉,绿林任侠之气,就是让人神往,可惜我等是做不出来,真想见识那江湖是何种模样。” 耿青看了一眼摸着下巴一脸遗憾的张怀义,笑了笑:“到时候,怕张兄屁滚尿流的跑回来,那种打打杀杀的江湖,有何意思?还不如去青楼搂着美貌伎子快活。”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耿青很清楚跟张怀义这帮权贵子弟厮混需要说些什么,张怀义也吃这一套,听完这番话,嘿嘿笑起来,手身躯下摆揉了下裤裆。 “哈哈......确实如此,可常混迹青楼,也是寡味,耿兄弟,近日可有戏给我等看?现在都还有些回味那刘达的戏码。” 旁边另外几人也偏过头来附和。 “对啊,何时才有戏出来?要不,在坊间寻个泼皮无赖,再演上一出?” 说得几句,耿青朝嘴里丢了一颗胡豆,“你们近日没发觉,驸马府又有异样?最近听说昭义军乱起来,是另有原因。” 一听来事了,几人瞬间支起耳朵,朝这边靠了靠。 “那日去驸马府,听闻左仆射有意无意透露,是有人蓄意刺杀节度使,给反贼制造方便,说不得贼人之后还要来长安,到时候杀了城中官员事小,军心民心涣散惊恐,被草贼敲开了城门,那可就遭了。” 众人都是京城官宦子弟,若长安出现危机,焉有完卵,这个道理他们岂会不知晓,轻声说着要回去问问,被耿青拉住。 “糊涂,眼下驸马府悄然异动,想必在运筹帷幄,我们一打探,岂不是将事泄露?给驸马惹来麻烦?” “那装作不知?” “也不能权做不知,毕竟跟随驸马学过两日学问,怎的也算在下老师,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总得做些事来,可诸位兄弟还是莫要插足,省得给家中大人惹来麻烦。” 见耿青这般说话,张怀义、李寰、李复等人颇有些不爽。 “这等为朝廷出力的事,岂能让你独占,这可是不把我等当兄弟,惹了麻烦了不起被家中父辈打上一顿便是。” 李寰笑道:“就是,我父乃刑部侍郎,我也与三位总捕有些交情,让他们过来帮衬一二还是能办到。” 张怀义点头:“我.......”想了想,他话语还是停下来,讪讪笑了笑:“禁军就算了,擅自调动会被问责,何况没有田枢密手谕,根本使不动。” “府衙那边,我倒可出力。”李复也表了态。 耿青拱起手连忙道谢,被对方拒绝,说是这是职责本分,用不着谢谁,便拉着耿青去了茶肆雅间嘀嘀咕咕商议了一阵,交换了对策,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回去准备。 呵呵..... 走在后面出了茶肆的青年看着朝他挥手告别的四位权贵子弟,笑着拱手与他们道别,随后才上了马车,驾车的大春喝了声:“驾!”驱使马匹拉着车架缓缓驶离,他旁边,还有一人,便是窦威。 “都传下去了?”隔着帘子,耿青倒了一杯茶水,看着抚动的帘角外街景,对面车帘外,窦威沉气嗯了一声。 “已经找城中泼皮谈了,将人散去长安各个鱼龙混杂的地段。只是这般说驸马,对咱们会不会有不利?” 耿青靠着车框帘子,坐在那儿有些出神的说道:“不会,这种事,他们这种文人还巴不得呢。” 同一时刻,长安货运集散之地,一辆辆马车、驴车装卸货物,戴着斗笠的女子跳下车斗与旁边清点货物的粗壮大汉不着痕迹的交换了眼色,清爽的脚步径直走去城边货运区域的茶肆。 一身陈旧衣袍的老人背脊挺拔坐在那,腰悬剑佩系着红穗轻轻摇晃,梳拢整齐的发髻间掺杂不少白迹,见到女子过来,沉默的拿了茶壶添上一杯凉茶。 不知说了什么,女子目光锐利的点了点头。 外面人声嘈杂,喝茶歇脚的商贩,也有附近泼皮无赖拦着一个小贩玩耍要钱,起哄叫骂声隐约传了过来。 “没钱......去找驸马爷要啊,那老人家让你们这些商贩过好了,岂会没有钱?就差直接将银子发到你们手里!” “借两钱使使又如何?驸马爷就算当今左仆射,来了也救不了你。” 端茶轻品德老人目光瞥去一眼,随意的从筷笼抽出一支筷子,隐蔽的掰断了筷头,指尖一弹,外面顿时响起一声惨叫。 穿着短褂,宽大裤子的无赖汉,捂着屁股又蹦又跳,手掌间隙,全是一片鲜血。 茶肆当中,桌前的女子在斗笠薄纱里轻笑出声,对面的老人,目光正望来。 “尚书左仆射......于琮,听过此人名声,还是一位驸马,是个大官,声望也够,就先拿他动手。” 女子点头,起身离开,走去外面繁杂的街道。 . 第九十一章 ‘大义凛然’‘两面三刀’ 天色西落城墙,照来的霞光缓缓收敛天地尽头,黑暗潮水般卷来,将巨大的城池拥了进去。 宵禁之前,通红的灯笼升上长街上方交织一片,某栋酒楼嘈杂喧哗传去护栏外,庄人离站在楼顶正脊向街的鸱吻上,万家灯火在他视野间展开,与夜空银河延绵对照。 夜风拂过修长挺拔的身躯,斑白的长须、袍袂微微抚动,有着渊渟岳峙般的宗师气势,之前在北方与那老宦官对换一掌的伤势早已痊愈。 他武功已臻于化境,武道一途再没有任何追求的了,对于一般人来说,该是江湖会友,吸纳百家所长,寻个山头开宗立派,但对于庄人离,他已是一个门派掌门,何况有着自己的人生观,用别样的眼光去看脚下的路。 今年他已五十有余,不管武道一途再如何努力,武功再近一步,身体也会愈发下滑,这是难以抑制的,就算这种武道宗师的身份再保持十年、二十年,仍旧会被后浪覆进泥沙。 或许老天也是想要他能有一番作为,在他武艺最为鼎盛的时候,曾经煌煌大唐摇摇欲坠,天下藩镇割据,又有义军披靡无敌。 与其在江湖人小打小闹,不如投身义军,做一些能力所及之事,只要一路成功,协助大将军登上那龙椅,他的价值就不仅限一个只讲恩怨的小小江湖了。 哪怕是现在,他的眼光也早已不在那江湖上面,偷袭、暗算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便是最好的体现,无数人为之侧目的眼神,让他极为受用,哪怕死了数个弟子,也是值得的。 也不可能失败,大将军交游广阔,军队厮杀中锻炼而生,又有孟绝海,郑天王,葛存舟,葛红,朱温,费玄武等一大堆将领,身边另有许多绿林相助,纵横南北这么多年,虽有败绩,可从未真正败亡,如今更是逼近洛阳,西进长安了。 倘若义军失败,他也有退路,大不了见势不对,抽身离开归隐山林,悉心教导徒弟,从此不再过问天下事。 满目的灯火渐渐在钟鼓楼的宵禁鼓声里一一熄灭,嘈杂的酒楼也变得安静,身后的房顶,有身影轻飘飘从下方上来,踩着瓦片靠近,是一个粗糙的汉子,露出半个肩膀,裹了绷带,乃是之前暗杀节度使李钧所受的伤势。 “老九,宝儿呢?”庄人离收回目光,长须风里轻摇着微微侧脸看去身后来人,是陈数九。 汉子抱拳垂首:“掌门,宝儿在租住的小院休息养精蓄锐,有老八和林兄弟守着。” 庄人离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下了头,又望去黑夜中鳞次栉比的一栋栋楼舍。 “刺杀节度使李钧,她做的很不错,当然,你们也很不错,大将军那里已经知晓你们的名字,只要等到长安有了乱相,潼关就不再是巍峨雄关,而是一群胆战心惊的普通人把手的小门小院。” 他看着远方顿了顿语气,问起了今日城中的收获,都是自己门中之人,问起来,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那位驸马的消息打探如何?” 夜风里,有呜呜咽咽的猫叫,陈数九点了点头,语气似乎有些激动。 “掌门之前说的不差,那驸马于琮在长安多有贤名,在朝廷里有举足轻重的威望,若是他一死,长安不敢说必乱,惊那皇帝一身冷汗,令他战战兢兢无法安眠也是有的。” 听完这番话,庄人离笑了起来,他随义军许久,与军中大将、谋士交集,自然学了些计谋,不再像以往那般打打杀杀,只知武艺。 “就这么办吧,不过驸马、又是尚书仆射身边护卫自然不少,甚至不乏高手相护,府邸当中多是熟悉之人,乔庄混不进去,那就只能在外面伏击,但此人乃高官,定深居简出,唯有的机会,便是早朝,一般朝廷大员多是四更天起床洗漱,五更乘车出门,这便是最好的时机。” 老人身躯挺拔犹如老松风中傲然屹立,闭上眼睛,有着陈竹在胸的把握。 “你也下去准备,五更天动手!” 他还要再看会儿这片繁华的夜景。 与此同时,也有人坐在屋顶上,看着满院的人扎堆说话,耿青坐在房顶,脚下瓦片,旁边还有一头望着 “呵呵.......怕什么,又不会将你丢下去。” 耿青顺着它颈毛抚到尾巴,有着自言自语的在说:“不知今夜那拨人会不会动手.......最好是动手,不然没戏看了.....要不,我回去先睡会儿?还是睡会儿吧,估摸真出了事,也有人会过来通知。” “叔叔(先生)!” 下方白芸香、巧娘在喊,耿青这才抱起小狐狸,小心的踩着瓦片走到一侧的木梯下去,红狐脚掌一落地,‘呜’的叫了声,洒开四肢狂奔逃远,那边,母亲王金秋过来唠叨他几句,白芸香也有些埋怨,若是踩空落下来,那可如何是好之类的话语。 “没事,我身子轻,踩不塌的。” 大抵这样说了句,耿青还是决定洗漱先去睡觉,笼着被子翻来覆去,直到外面打起第三次更声,才拖着厚厚的眼袋坐起身,实在有些睡不着。 待到四更天的打更声传来,他索性下了床,一边穿戴好衣袍,一边叫来窦威,“叫上人手,我们过去一趟,隔远一点看看情况。” 马车驶出院落,此时天色已渐渐青冥,百官府舍那边,挨家挨户的府门挂上了灯笼,夜风吹过某栋府邸侧院,门扇向内打开,于琮在妻子相送下,上了车架,撩开帘子朝妇人挥手告别。 暗处有目光盯着出了侧院巷口的车辆,沿着长街向东驶向皇城安福门,一路上数十个武艺高强的护卫走在两侧,于琮掀开车框帘角,满目都是昏黑的颜色,目力不能及的地方,附近楼阁、暗巷,二十多道人影缓缓探出身来,就在被护送的马车驶过目光之中时,有轻微的兵器出鞘声响,一道道目光紧紧盯着行驶的马车,以及那些护卫。 阴影里,一个女子摘下了斗笠,揭开了面纱丢去一旁,目光清澈而严肃渐渐走出远远照来的火光,与脚下的阴影之间,盯着滚动车辕有着沉甸甸的痕迹,便是朝旁人点了下头。 远方黑色里,陡然响起一声鸟鸣,传去阴影中潜伏的一道道身影耳中,然后,便是悄无声息的挪动,待到队伍中间过去的刹那,刀光、剑光锵的出鞘之声延绵传开。 行进的队伍,护卫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擎刀转身,建筑二楼、街巷,唐宝儿、陈数九、陈数八、林来恩等一行二十多道身影轰然冲出,踩踏护栏腾空扑下,也有发足狂奔仗着武艺高强,搏命的杀入队列,将一帮护卫拖住。 车厢内,于琮放下奏折,皱着眉头,他已听到外面拔刀剑之声,金铁交击,呯呯呯的厮杀激烈的响了起来。 老人拿了挂在厢壁的佩剑,伸手掀去车帘! 长街厮杀混了一团,停在另一条街的马车,有人提着袍摆匆匆穿过巷子,与十来个手下躲在暗处,看着那边混乱的战团。 耿青正要说话,一旁的窦威忽然抬手将他嘴捂住,下一刻,头顶有东西呼啸而过,抬起目光,就见一道人影唰的跃过了巷子上方,步履悄然无声踩着瓦片屋檐,几个腾挪纵跃,如同大鸟翱翔扑去长街,从前方直扑队伍前头的马车。 飞落而下的身影盯着抚动的车帘,一脚轰然踏去马匹头颅,将车夫打飞的刹那,口中暴喝:“唐官,我要你的命——” 帘子‘嘶拉’一声扯开,迅雷般刺去的长剑‘嗡’的停下,庄人离手中布帘垂落,视野当中,车厢里只摆了一口大缸。 ........ 车帘掀开,于琮站在车辇上听着相隔南面的那条长街,咳嗦了两声,擎剑一举:“你们过去帮忙,围杀这帮乱贼!” 他身后,一帮早已等候的刑部捕快、护卫纷纷拔刀狂奔起来。 ....... “中计了!” 庄人离看着车厢里的水缸,猛地抬起头来,转身朝周围还在厮杀的门中弟子、长老,“朝廷狗贼有准备,撤!” “走不了了!” 长街有人的声音高亢雄浑,点燃的火把从附近巷子飞快蔓延而来,为首三人,穿着刑部捕服,各持铁鞭、长枪、大刀先一步冲出巷口,一头扎进混乱的厮杀当中,其中两位总捕直接绕开混乱,持鞭拖刀,一跃而起,直奔马车上的老头。 呯呯呯几声,金铁交击,兵器挥舞猛砸,庄人离几招将扑来的两人逼退,他认识这三人乃刑部总捕,江湖多是见过的,武艺也是高强,想要几招将两人一起杀了,显然还做不到。 那边两人,也看清了老人,一人回鞭架在身前落到地上,一人横刀站在车厢顶部吼道:“庄人离,想不到竟是你!” “正是老夫!” 庄人离与二人从马车打到地上,抬脚压去砍他下路的刀身,侧身一掌将袭来的铁鞭拍偏,回头朝正收拢回来的门人,低声叫道:“散开,先撤走!” 林立的火把光芒照亮长街,耿青带着窦威等人出来时,张怀义、李堟也从暗处探头探脑的带着家中护院出来,三拨人合到一起赶到那边,此刻庄人离已带着几个心腹杀出一条血路,其余人或死或抓,散开逃走的只是少数。 火光闪烁,厮杀走动的身影当中,耿青似乎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身影、脸庞,呲牙‘嘶’了一声。 “.......好像还有几个熟人也在里面。” 张怀义、李堟,以及三个总捕当中一个听到他话,望了过来,耿青面色不改的笑了笑。 “别这般看我,在下交友广泛嘛,认识一些绿林人很正常。” 一旁,张怀义皱起眉过来:“既然是你朋友,不妨......” “熟悉,又非好友,岂能与你们相比。” 不着痕迹的又是一捧,令得几人笑起来,耿青摆了摆手,从窦威手中拿过一柄剑,神色严肃:“笑甚,就算此时他们乃我好友,可天子脚下犯事,罪不容诛!” “好!”众人见他面容凛然,纷纷拱起手,张怀义、李堟、李复更是拔出兵器,叫喊起来,那位留下的总捕抱拳一拱,带上人手赶紧追了上去,整条长街,除了看押俘虏,几乎朝四面八方围困过去。 跟在后面的耿青,忽然叫过一旁的窦威,压低了嗓音。 “去将几人救下,那可是咱们的后路。” 汉子还未从刚才这位耿先生大义凛然里回过神来,就听到这句话,表情顿时愣住,“先生......你这是......” “别废话,长安肯定守不住的,这几人留下一条命,到时城陷,总会还恩保全咱们这一拨人,若是可能,还能多保一些,咱们好不容易在长安站住了脚,不至于又灰溜溜的滚出长安吧?记住,别让其他人瞧见。” 窦威虽然不明,但照着耿先生的话做事,总是没错的,随即,点了点头,带上几个人悄然闪进附近一条巷子。 第九十二章 厄夜 阴云浮走,露出清冷的月色,下方巨大的城池,有火光、刀光沿着大街小巷蔓延开来。 灯笼被暗器打破,坠到地上燃起火焰,照着被掷出暗器转身回跑的江湖人,几名刑部捕快拉着一张渔网从附近街巷降了下来,罩在那人头上,还想反抗,随后被刺来的两柄铁叉戳死网内。 咻! 烟火喷出竹筒,射向夜空爆开,小范围照亮的巷子里,庄人离抬了抬脸,阖了阖眼睛,那是缉拿他们的烟火令箭,也就说城中早就有刑部、府衙的人在‘等候’他们进城行刺。 “老夫小看了这帮朝廷狗官,打仗不行,对付行刺倒是有一手。” “师父,现在怎么做?” 唐宝儿从后面挤过来,有些担忧的看着面前的老人,庄人离缓缓睁眼,回头看了眼身后几人,数八、数九尚在,林来恩却是失散了。 紧抿着双唇,又看了看巷口外面。 “此地留不得,先拜托追捕,寻一户小院,躲到明日白天再行事!” 言罢,领着身后三人身形极快冲出,然而还未冲出两丈,附近院墙,有人吹响了哨音,也就在庄人离、唐宝儿回头的瞬间,几支稍弓紧绷,箭矢照着四人射去。 另一侧街口,一拨人正跑过,听到哨音,偏头看来,火把光里,为首的总捕拖刀狂奔,浓须大胡怒张,暴喝:“庄人离,今夜你走不了了!” “莫要纠缠!” 庄人离行走江湖多年,哪怕最凶险的一次,也是刺杀昭义节度使李钧,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的被人当做过节老鼠,四处追撵。 呯呯! 剑花挽开,将射来的箭矢斩开,老人看了眼拖刀而来的刑部总捕,一把拉过想要迎上去的唐宝儿,朝陈数八兄弟俩也吼了声,“去那边巷子!” 手上推了一把,刀锋呼啸声破空斩来,庄人离侧身唰的一剑将沉重的大刀架住,火星都在刹那间跳了起来,老人剑法高超,即便被围困,也是游刃有余,手中那柄长剑迅捷而不失刚猛,压着对方那口大刀,脚下‘踏踏踏’迈开几步,将对方逼的后腿,双手紧握剑柄斜斜斩出,将那刑部总捕硬生生迫开。 下一刻,呯呯呯金铁交击的声音犹如雨蕉叶疯狂倾泻而起,庄人离手中长剑挥舞如同雨落,弹跳的火星斑斑点点的在大刀遮挡间乱跳,矗立街边檐下的木桩,在两人交手中断裂,朝不同方向飞溅开来。 厚重的刀口凌厉的斩下,庄人离陡然翻起一脚踏在刀背,伸手原本挥开的长剑折返,剑光唰的斩去那总捕胸口。 后者松开刀柄本能的后退,公服‘嘶拉’一声裂开一道口子,旁边一个驸马府护卫趁机朝老人劈去一道,被庄人离反手拿着刀背,他微微侧脸目光威凛。 “宵小也敢放肆!” 凶性起来,他手中猛地用劲,直接将拿捏的刀背,连带刀身呯的掰成两段,断下的那截刀尖掷出,扎进那护卫胸口。 “师父!” 唐宝儿的声音在不远传来,老人一脚蹬开扑来的那名捕头,提着兵器转身撞去几个护卫、捕快围攻的巷口,将人打散,陈数八跳起身,一脚踢塌檐下支撑的木柱,转身跟上自家掌门。 房檐失去支撑歪斜垮塌,无数瓦片倾泻落下,哗啦啦洒落一地,与屋檐一起将巷口封堵起来。 “师父,你可有受伤?!” 唐宝儿脸上染有血迹,乃是旁人的,她武功虽说不算高强,但也是几番厮杀颇有经验了,加上陈家两兄弟在旁护着,此时体力尚好。 她说完,前面领路快步而行的老人正要开口,身形忽然停住,眼睛眯了起来,女子以及后面的陈家兄弟也跟着驻足。 就见前方交织的巷道,有两道身影站在那,也没燃有火把,看不清长相,只是其中一人,身形在月色里,显得高大。 “还在这里设伏?掌门,我兄弟俩去将他们拖......” 话语猜到一半,那边站在月色下的两道身影忽然动了动,高大的身形上前半步,抱拳拱起手来。 “在下窦威,见过诸位。” 眼下这番开口说话,显然不是对头,庄人离听着后方隐隐约约的呐喊、搬动重物的声响,转回脸来,看去对面两人,握剑抱拳还上一礼。 “两位看来也是江湖中人,此时在这里等候,可是跟着官府做事,缉拿老夫?” “非也,在下受耿先生所托,搭救几位的,眼下不是多说的时候,随我们走这边,远处有马车等候。” 耿先生? 庄人离微微蹙眉,他混迹江湖许多年,认识耿姓的人不少,但能被叫先生的却是不多,而他旁边的女子,还有陈家兄弟对视一眼,眸地有神采亮了亮,小声道:“掌门,这个耿先生,或许.......是耿青,飞狐县的那个人。” “多半是他。”唐宝儿大抵也是这般猜测,看着师父已经朝那两人走了过去,连忙跟上,小声嘀咕:“那个骗子,居然也在长安,还这么好心?上次就骗我还不够,让我在北面四处被通缉,都不敢进城.......” 嘀嘀咕咕的话语之中,几人警惕的跟着那两人穿梭巷子,果然看到了停在隐蔽处的一辆马车,也不多说什么,庄人离直接跳上车辇坐了进去,唐宝儿、陈家兄弟也跟着坐到里头,不久,窦威与跟来的手下朝马匹轻喝一声,赶着马车驶进少有人迹的偏僻街道。 远去的后方,二十多人的刺客散的散,被杀的被杀,被捉住的也就堪堪几人,附近两条长街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死去的尸体被捕快拉走,府衙的差役便上去清理地上残留的一片狼藉。 耿青提着一柄还未出鞘的剑走过地上一滩血迹,早在南下逃亡的途中,算是习惯了血腥,看到几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从面前拖走丢去驴车,面色、心头没多大的波澜。 一同过来的张怀义等公子哥则一脸憾色的表情站在一起聊天,说起看到的打斗,与那两个捕头过招的老头,脸上这才有了兴奋。 耿青瞥了他们一眼,目光便扫向周围来去的捕快、衙役,声音威严的在火把光里传开。 “仔细搜索周围,受伤的兄弟一定要用最好的伤药,那些刺客的尸体随意丢到车上便是,还有......那边的俘虏,捆紧实些,莫让他们逮着机会跑了,江湖人奸猾的很!” 他话语声传开,周围没人搭理他,最多转过头来看上一眼,继续做各自的事。留在附近的金刀帮帮众看到自家先生吃瘪,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合适,将脸偏到别处,憋的两颊都微鼓起来。 这时,两名总捕正带人回来,那持双鞭的总捕拍去肩头一块碎肉,听到传来的话语,凶戾的目光投去,看着那黑黑的青年,偏头看去身旁的同伴。 “那人是谁?” 目光之中,举止出丑,让人想笑。 第九十三 幕后之手耿大先生 夜色安静,不时还有零星的打斗在远方传来。 “不知,看样子跟张怀义、李堟他们一起的,或许朝中哪位大臣家里的公子,都是来凑热闹的,真是不怕死。” 这边长街上,名叫王飞英的总捕,将手中那杆大枪丢给一个捕快,接过递来的绢帕擦了擦掌上的鲜血,他旁边持铁鞭的总捕叫屠是非,原是一个江湖人,武艺了得,后来得遇刑部侍郎被看中这一身功夫,方才投效了朝廷,到了刑部当值。 “别看了,这里差不多结束,我先过去向驸马汇报一番,你留下来将俘虏押回刑部。” 屠是非说着,向王飞英抱了抱拳,举步走去另外一条街,路过之前充作诱饵的马车,看了眼破破烂烂的车框,以及里面那口水缸,不由赞叹一番驸马的心思细密,若是车厢没有这等同人重量的水缸压着,那些江湖人一眼便能看出里面是否乘坐有人。 穿过巷子,那边驸马于琮还在车辇上等着消息,听到外面护卫禀报屠捕头过来,这才起身撩开车帘出来。 “刑部捕头,拜见驸马!”屠是非将见老人出了车厢,赶紧将双鞭夹在腋下,抱拳躬身,“刺客抓捕六人,死十一人,其余尚在逃窜,为首几个,卑职等人会尽快缉拿归案。” “嗯,已经很好了。” 虽然头目并未抓到,对于眼下的结果,于琮还是能接受,“此次布局仓促,得这样的结果,屠总捕莫要过于纠结。” 那魁梧汉子连声说了几个‘不’字,仍旧保持拱手的姿态:“卑职等,不过出些力气罢了,若非驸马设计布局,我等连贼人进城都不知晓,实在有失职责。” “哈哈!” 于琮忽然笑起来,抚了下须髯,摆了摆手:“此计非我出,老夫与你们一样,连贼人进城都不知,若非有人相告,恐怕城中官员不知谁会遭此毒手。” 听到这番话,屠是非这才明白,这群刺客其实进城前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或者说,目光在朝中几个权势最大的身上打转,以防万一,驸马便将自己做为诱饵,将贼人视线吸引过来。 “驸马这般做,着实太过犯险。” “呵呵......老夫虽为左仆射,可朝中其他人,如田枢密、卢相、郑相,哪一个都不能有事,倘若布局失败,老夫身死,可警醒其余几位,京城便不会有事,陛下也会安然无恙。” 屠是非知晓眼前这位驸马的分量,并非他口中说的那般可有可无,只是想到能让驸马、左仆射参与进来,不惜自身安危充作诱饵,那施计之人该是深的对方信任。 “驸马,那人是谁,可否告知此计全部?” 说到这里,于琮站在车辇想起这些布局,也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朝中勾心斗角,与布局杀敌,完全就是两码事,让他心头只感一股酣畅淋漓。 “呵呵......那人说不让他人知晓,老夫岂能做言而不信的小人,不过此计,老夫刚才在车上想过一遍细节,大抵说上一说。” 于琮下来车辇,屠是非上去搀扶时,停顿的话语继续道:“.......昭义军乱,必然影响洛阳,若长安乱,潼关、灞桥等险要自然不攻自破,贼人肯定会故技重施,可长安官吏众多,手握权柄的只有几位,贼人必然要在其中挑选下手。 所以,长安各处热闹的地方,如货物集散之地、码头、东、西二市都有人散布言论,抬高老夫名声,以此吸引对方目光。 老夫能信他,也是这计策当中细节,他让老夫两辆马车出府,充作诱饵的那辆,摆上水缸,否则车辆轻巧,那些江湖人眼睛毒辣,自然看得出里面是否有人,这才让那些刺客上当。” 屠是非点点头,这个细节与他想的一样,忍不住又问了那人是谁? 老人笑呵呵的摆了下手,大抵还要去早朝,不愿多说下去,上了马车驶离时,撩开帘子见这位总捕执拗的站在原地思索,随口说道:“他就在这里,至于是谁,总捕慢慢去猜吧,呵呵。” “........” 屠是非无语的抱拳目送马车离开,折身返回来时的那条街,那些纨绔子弟早已离去,街头顿时变得空荡,冷清许多。 ‘就在这里......’ 他目光扫过刚才那些公子哥待过的地方,‘莫非是那些纨绔?也不对,这些人若是聪明,早在城中出名了......等等,莫非是那个.......’ 陡然想起之前疑惑的那个人,起初还以为与张怀义等人同样的权贵子弟,过来凑热闹的,眼下细细想来,他似乎没见过这号人物,难怪这么面生,莫非就是这个人? “屠兄,这么快就回来?你在那想什么?那些纨绔?” 王飞英抱着他那杆大枪过来,见到同伴站在那一动不动,拍了下对方肩膀,将酒袋递了过去,“别想,就是一帮喜欢凑热闹的,咱们还不能得罪。喝口酒,回去还要审问俘虏。” “飞英,这些话还是莫要说了。” 屠是非抿了一口酒水,回头看去挂有血渍的粗糙大脸,“说不得咱们话被人听了去,暗地里就被施计,咱们明刀明枪不怕,就怕那些阴谋诡计,唉,算了算了,往后见到之前咱们提过的那青年,莫要招惹他。” “呵呵,招惹他干嘛,能跟张怀义等人厮混的,咱们也得罪不起。” 大抵是会错了意,王飞英大大咧咧的召集人手,押上俘虏准备返回刑部,屠是非想想也是,自己确实得罪不起,干脆将思绪甩开,提上两根铁鞭快步跟上,寻到了藏匿停放的马匹,一起离开。 天色青冥,渐渐在泛起了的鱼肚白里化开。 穿过街巷的马车,耿青打着哈欠在车里摇晃的瞌睡,此时前行的方向,是城边某栋小院,外面有着金刀帮的人把守,看着附近邻人出门打水洗漱。 停在巷里的马车,庄人离等人正下来踏入院内,清洗了身上的血迹,随后坐到檐下,唐宝儿压不住心里好奇先开了口,问起搭救他们的人可是耿青。 檐外,窦威点头抱拳。 “正是耿先生,估摸,现在已经来的路上,诸位心里有疑问,待先生过来再问不迟。” 晨风吹过庭院,沙沙的抚响。 印证了猜测的唐宝儿,反而眼睛一眨不眨,微微张着嘴,忘记接下来该问什么了,一旁的陈家兄弟眸底却是有着惊愕,愣愣的看着晨光洒过院墙、老树。 第九十四章 天下熙熙何人不曾利往 风吹过院中老树,枝叶沙沙轻响。 那个曾经在北地听到过的名字、见过的人忽然间又在长安出现,还出手将自己一行人救下,一想起耿青那张好像永远在笑的表情,坐在檐下的唐宝儿微微张合的嘴,陡然闭上,双目瞪了瞪。 心里道了句:‘果然是那家伙。’目光看去身旁的师父。 陈家兄弟也回过神来,看向掌门,庄人离微微点头,笑着站起身,他在江湖上算得顶尖的高手,自有一股气度,双袖拂了拂,负去身后,走到檐边抬头望去院墙那边微微摇晃的树枝片刻。 “飞狐县那位卧龙先生,之前有过耳闻,想不到还能在此与老夫相见。” 这句过后,他目光移开,投去窦威,面上带着微笑:“你是他的手下吧?果然能人手下无草包,不知那位再世卧龙如何知晓我等行刺?又如何刚好救下我等?” 说到这里,窦威垂着身侧的双手有些曲了起来,要不是知道这老头武功高强,说不得要跟对方打上一架,好心救他,说话却是句句带刺。 正要抱拳接话,就听身后院门外,把守的手下的开口说了声:“见过耿先生!” 院外,马车停在前面车架后面,帘子掀开,耿青揉着眼眶,下地踏了几脚,朝门口的帮众拱了拱手,道了声:“辛苦。” 旋即,走上石阶,按去门扇,‘吱~’的声响传开,门缝缓缓打开,里间的院落在视野间展开。 檐下的陈家兄弟、唐宝儿下意识从凳上起来,那庄人离也将目光从窦威脸上挪开,看向院门进来的身影。 而后便是一句自进来的青年口中说道:“还是让在下给庄掌门说说吧。” 老人负着双手微微颔首。 “你便是耿青?呵呵,如何知晓老夫姓庄?” “如何不知?当时在下便是在场的,庄掌门与那两位总捕打的那叫一个眼花缭乱,呵呵。”耿青抬手一拱,随即直接越过了老人,朝檐下的唐宝儿,还有陈家兄弟也一一拱手,“三位多日不见了,耿青来迟,怠慢了怠慢了,近日可好?怎的都站着,快坐下,窦威也是不知待客,不说上茶水。” “耿先生,我这就去。” 窦威抽了抽嘴角,先生这是替他将话给骂回去了,还说的这么好听,果然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抽搐的嘴角顿时笑的灿烂,露出一对大黄牙,转头就让人去外面买壶热茶、杯盏回来。 ‘你们来长安是客,客随主便,规矩点好。’ 那庄人离又岂会不知这话里夹棒,原本准备拱手还礼,抬到一半,冷哼一声负去了身后,回头看着那青年背影,又笑道:“耿郎君,卧龙再世之名,久仰!” 简单的说笑里,他仔细端详转回身来的青年。 面容黝黑了一些,算得上俊朗,一身读书人打扮,年龄不出双十,倒是有一番好气度,他赞赏的点点头,话语还在继续。 “耿郎君气度不凡,一个小小飞狐县贫瘠山村能养出你这么一位卧龙再世,当真了不得啊。” “卧龙之称就高抬了,庄掌门坐下说话吧。”耿青微笑自然,伸手摊了摊,引着对方坐下后,他才掀了掀袍摆,在一旁落座,有着完全不落下风的气势,接上之前进门时的话语。 “在下也是因沙陀人作乱,举家迁来长安,整日闲来无事便与城中一些权贵子弟厮混,前些日子昭义军乱,死了节度使,这帮纨绔不知哪儿听来的消息,说驸马府那边有戏可看,在下便与他们相约今日五更天,起初还以为一群没脑子的刺客,相仿昭义军的事,想在长安再重演一遍,没想到,竟在混乱中看到陈家兄弟,还有唐宝儿三人,之前我们在飞狐县有过几面之缘,加上之前一位总捕唤掌门庄人离,那嗓门儿震的周围门窗都在抖,在下想不知晓都难。” 事情简简单单讲的清楚,尤其最后一句,檐下并拢双腿笼着裙摆的唐宝儿嘴角微微扬起,差点被逗笑出声,好在及时伸手将嘴捂住。 不过话里的那句‘一群没脑子的刺客’让她想到飞狐县时,耿青路过草棚也说过同样的话,又有羞恼的眼神恶狠狠的瞪回去。 ‘这骗子嘴还是那么令人讨厌,不过能跟师父这么坐一起,气势倒是蛮厉害的。’ 飘过脑海里的思绪里,坐在院中的两人,都看着那可老树,庄人离乃一代宗师,岂会在这些话语上过多纠缠,脑中飞快将青年的话语过滤一遍,倒是没找到什么令他起疑的地方,之前他从唐宝儿口中便知晓这人一些事,能跑到长安与权贵子弟攀交,算上眼下说出的几句话,很自然觉得没什么不妥。 “这么说来,老夫等人入城,其实都在朝廷视野当中?” “也不全是。” “哦?”庄人离转过脸,笑道:“耿郎君说说看。” “驸马再有智谋,也做不到未卜先知,只能推断诸位还会效仿昭义军的事,而且宜快不宜迟,所以在各处流言密集之地,散步言论,将诸位目光吸引他身上,再以上朝、护卫稀少来让你们上钩。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知竟是自己人。” “耿郎君说的如此详细,莫非这计谋乃是你出的?” “在下不过一些小聪明,怎布置的出这样的谋划,庄掌门高抬了,无非瞎猫撞上死耗子,跟着一帮纨绔凑热闹,才看见诸位,便让手下人赶紧过来施救,顺道租下这处小院。” 檐下,唐宝儿捏紧了拄在地上的宝剑,‘这骗子又骂人!’ 庄人离瞥去一眼,回过头来,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道:“那耿郎君仅仅因为三位故人,以身犯险搭救?” “自然不是。” 望着院墙那边的老树,片刻,耿青收回目光,看去老人笑了起来:“庄掌门,今日不谈打打杀杀,就说些江湖人情世故。在下保全诸位在城中无事,顺带送你们出城,将来若是长安城破,该是诸位还恩,保我家中诸人安危,如何?” “城破?耿郎君说城破?你也不看好这朝廷?哈哈哈!” 耿青原以为他会问‘不怕我现在将你杀了,防止泄密。’或‘如何信得过你。’之类,却是没想到,这老头直接跳过了问题,说起城破的事。 果然江湖人的思维都不正常。 老人笑声里,耿青点点头,朝他拱了下手:“确实如此,当今陛下荒芜政事,虽有田令孜、驸马、两位宰相查漏补缺,可架不住人心不齐,兵卒又多年未战,就算装备精良哪里能是一路杀出来的义军对手,一旦洛阳陷落,潼关不过高一点的关隘,到时义军占据要地,那边真正俯瞰长安,这边也再无险要可守。” 哈哈哈! 听完这些话,庄人离笑的更加大声,站起身来负着手走去树荫,望着抚动的树枝间隙投下的斑驳,“卧龙再世分析的好,老夫爱听,若义军有一日破城入主长安,保郎君一家平安无事,又有何难?不过,若是未破这长安” “没破长安,对诸位也没什么损失,反而在下亏了。” 檐下陈家兄弟、唐宝儿细细想来,还真是如此,就算将来未破长安,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反而这耿青冒着牵连全家的危险搭救自己一行人,稍有不慎那就是万劫不复。 权衡利弊,庄人离站在树下,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将事情确定下来,一老一少便互击一掌约下契约,商议了一阵,躲藏、出城的事后,耿青这才舒畅的起身。 “如此在下就心安了,这件小院庄掌门放心住些时日,待我去那些权贵子弟厮混,打听了消息,再过来见诸位,嘶这窦威买壶茶,用的这般久?在下去催催。” 朝老人,以及檐下三人拱了拱手,便出了院门,坐上马车催促大春离开,出了巷口便见到窦威领着两个帮众,提了一壶热茶,还有杯具正赶回来。 “这般时候才回来,都谈完了,拿上来,咱们回去了。” 院里,几人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庄人离朝院门示意了一下,陈数八连忙过去打开一条门扇缝隙,朝外张望,哪里还有什么人影,连之前停靠的马车都一并不见了。 “这小人。” 庄人离听到外面早就没人影了,气得站在树下呲牙笑出来,混迹江湖这么久,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却是没见过这般抠门儿的,连壶茶水都不给留,还偷偷摸摸跑了。 “掌门,你不担心,这人告密” “那他何必折腾这般动静将我等救到这院里?” 做为掌门,庄人离自然有看人的一套,这种搬弄利害之人,有时候比诚实君子都信得过,有利之事,谁愿意将它抛却?何况关系到家中人性命的。 走动了两步,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数九,你伤势较轻,跟上去看看,那耿青住在何处,家中人口。” 白白忙碌一夜而无功,人多少有了倦意,老人大抵这样吩咐了一声,便回屋休息去了。 第九十五章 朝廷之乱非一人之功 叽叽 飞鸟划过云下,落去宫殿檐角梳理羽毛,眨着鸟眸像是被什么吸引,望去远处高耸的皇城大殿。 那边有着激烈言辞持续传出,令得候在殿外的侍卫、宦官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堂堂长安,一国之都,那些刺客胆敢如此行事,可见洛阳之外的草贼该如何气焰跋扈,他这要图谋长安,堕我大唐威严,更想逼迫陛下,而各镇节度使口中对朝廷唯唯诺诺,可一个个并未尽全力剿贼,都在自个儿一亩三分地上看着!臣,欲赴凤翔节度使以为外援!” “郑相说的有理,田枢密可点头了?” “枢密同意。” “既然如此,那就让郑相赴任吧,不过,反贼如今势大,朕觉得也有诸位的功劳,原本招他归降便可,却是尔等百般阻挠,眼下打不过了,一个个恨不得都是朕的过错。” 大殿,红柱金龙盘旋,御阶之下,一排排文武听到这声淡淡的呵斥,连忙低头躬身,齐声道:“臣等不敢。” “哼。” 金銮龙椅,摇扇的宫女中间,李儇在龙首扶手上轻轻拍了拍,“那好,既然不敢,那朕就要好声说道说道。” 他撑着扶手起身,翘头步履提着袍摆走在御阶,渡着步子来回两趟才停下,目光扫过两侧龙柱中间的一拨文武。 “诸卿办事不利,以至于反贼做大,拥六十万众,眼下更是直逼洛阳,危及潼关,朕诏令田枢密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都指挥制置招讨使,张承范围兵马先锋使兼潼关制置使,诏令王师会为制置关塞粮秣使、赵珂为句当寨使!” 走到御阶最后一节,这位年轻的皇帝语气顿了顿,话语继续往下:“另责驻扎汝州的齐克让稍作休整,与洛阳为掎角力挫反贼气焰。既然昭义军不可用了,那他就顶上去,军中缺什么,便向潼关粮秣使要,便就这么决定了,让中书省拟旨,尚书省就不用看了,直接发诏下去!” 他声音缓慢、稳重,哪有平日沉迷马毬的神态,一拂袍袖,也将事情决定下来,一帮文武低下头不便说话。 “既然无异议,那便退朝。” 众臣散去,绕去侧殿的李儇远远有身影迎上来,肃穆脸色顿时露出嬉笑,哪有刚才威严的影子,“大伴,朕照你的话说了,那些个文武日对朕指手画脚的,刚才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现在潼关那边归节制,没人敢有异议,对了,后苑的马毬打的如何?” “有陛下龙气护佑,自然是赢的。” 来人躬身轻说了句,双手托着一柄毬杖递到了皇帝手中,“刚才骑马击杖,奴婢偶有所悟,或许能让陛下毬技更胜一筹。” “怎还自称奴婢,不是叫你改口了吗。” 李儇拄着那根毬杖将人搀扶起来,一同走出侧殿,往后苑过去,旁边,面容清秀无须的宦官不着痕迹慢上一步跟在后面,垂首微笑道:“奴婢是陛下家奴,私下里,这么自称,奴婢心里才踏实。” “你呀” 讨人喜的言语,谁不爱听,李儇更是从小听到大,也只有这位大伴说出这番话能让他感觉贴心窝的温暖,笑着拿手点点他,一把握住他的手拉到身前,并行走过廊檐,往后苑过去。 炽热的夏日光芒笼罩宫宇楼舍,停靠檐角的飞鸟张开翅膀叽叽喳喳啼鸣两声,飞过太极殿前方广场。 下朝的文武,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穿行过需搜查的宫门时,不少人朝边上笼袖而立的老宦官拱了拱手,顾问福也一一还礼,笑容满面,见到人群后面与一人并行的于琮,笑眯眯的过去打声招呼。 “见过驸马。” “原来是顾常侍。”于琮性子温和,对于胯下无根之人,少有不好的脸色,而且这位宦官服侍两朝先帝,而从未把持朝政,只在宫掖局兢兢业业做事,很难让人生起恶感。 “不知常侍寻琮有何事?”他跟身旁另一位名叫卢携的老人道了声:“稍待。”便上前向老宦官拱手还礼,后者也没有其他话语,只是笑眯眯的翘着兰花指,堆起的皱纹里,有粉末从他脸上掉下来。 “其实咱家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驸马今日一早被歹人行刺,特意过来问驸马可有受伤,咱家那宫掖局,也有不少会些武功的小宦官,若是驸马需要,可遣一些到府上,保护殿下。正好,我那新得了两件刑具,极适合用来拷问一些该死之人。” 说是保护殿下,其实便是借广德公主宗室之名护卫这位驸马,但这话他不能明着说,毕竟宦官是皇帝私物,擅用那可是重罪,但王府、公主府也能允有一定数量的宦官。 驸马迟疑了一下,还是婉拒:“常侍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一拨蟊贼,眼下抓的抓,散的散,再难有作为。” 旋即,拱了拱手,便与卢携离开,顾问福叹了口气,他其实还想试试那两件刑具呢,一直都没找着机会,眼下驸马拒绝,更没机会了。 穿过宫门沿着皇城宫道而去的于琮刚才轻松的神色一改,沉沉的叹了口气,望去两侧长长的宫墙。 “卢相啊,你之前说的没错,郑相这是退出这趟旋涡,跑到凤翔自保了。” “田令孜都能点头,说明郑畋跟那宦官站到一块去了。”卢携今年五十有六,发髻胡须几乎全白,之前得病,心腹人犯了错,将一切罪由都扣到他头上,如今在朝廷虽贵为二相之一,却难再发言。 他心有愤慨,眸子蕴着怒火,“跟奸宦一伙,枉读那么多年圣贤书。还有那田令孜,今日陛下所言之话,一看就知是他在背后唆使,奸宦误国!该死!” “我等也无法啊,谁叫陛下喜欢听他的。”两位老人并肩走过斑驳岁月痕迹的宫墙,看着上面斑驳的青苔、缝隙,感受这股古朴而厚重,于琮也在叹一声:“捏着我等当初阻挠招降黄巢的事,一举节制京畿所有兵马,这才是他目的吧可怕就怕在他见势不妙,会带着兵马跑了。” “奸宦误国!”卢携又骂了一声,紧抿的双唇,胡须在风里微微摇曳片刻,他道:“他分他兄长到蜀地为节度使,这已是留了后路若他真逃走,老夫当着陛下的面死谏,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 明媚阳光照在脸上,浑浊的双眼有些微微眯起来。 第九十六章 耿的卢 蝉鸣不知在何处宫檐角落嘶鸣,天光照着两个老人的身影斜斜拖在宫道缓缓而行,将近皇城城门,驸马的话语跟着响起。 “事情还未到那份上,卢相不可急躁啊。” 于琮知道这位老人性子刚烈,当了那时,肯定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该如何劝阻,抿着嘴唇,双手抬起,朝卢携无言的拱了拱。 抛开将近的战事、闹心的朝堂,两人也会说起今日五更天的刺杀,当然也提到了一个人。 “此人,其实算得上一匹千里驹,等会儿我要去见见,有功之人还是要赏的,不能让人寒心,趁还在这位置上,就多提携一番。” “哈哈,听驸马说的这人,确实有趣,能力也不错,最好能恶心那奸宦!” “那卢相,随我同去?” “不了,府里还有不少事,加上身子骨不好,颠簸不得。” “嗯,那于某告辞。” “驸马慢行。” 走出皇城城门,两人朝对方拱起手来,随后上了各自马车,分道扬镳驶去了相反的方向,过去的长街俱是行人来往,嘈杂而生气。 街坊热闹繁华,走街串巷的货郎挑着担子高声吆喝;打水的妇人吃力的绞动绳索,拉起清水,偏头呵斥一声乱跑的孩子,回过身来,将清水倒去木桶。 妇人身处的永安坊内,有人走进某个院落,绕过脚下拖着尾巴飞窜过去的狐狸,径直走到院墙边的核桃树下,靠近树下身影。 “耿先生,果然有人在外面,要不要叫兄弟们请他进来喝杯茶?” “茶?已经给我爹喝了。” 耿青削着木栓,横在鼻尖,仔细的看看是否平整,话语声里,那边编着篱笆的耿老汉愣了愣,偏头看去旁边小桌放着的茶壶,空出手指了指。 “还剩一点,要不给他拿去?” 这话引来周围练武的帮众哄笑起来,有人露着膀子叫嚷道:“走,把那鬼鬼祟祟的家伙捉出来。” “你打不过人家。”“那就一起上!别讲什么江湖规矩。” 耿青放下手里的木栓,朝他们按了按手,这才将哄闹的话语止住,他笑着拍了拍手上灰尘起身,一边说着一边向院门那边走去。 “嚷什么,那可是客人,何况家门口动粗,也不嫌晦气!各自忙去吧,不然扣月钱了啊。” “不怕!” 不知谁喊了声,又引起一片叫闹。吵吵嚷嚷的声音里,耿青摇着脑袋,笑吟吟的走出院门,随着窦威指引,来到斜对面的茶肆,一道身影正背坐桌前喝茶,一头衣裳遮盖的肩膀有些高,一眼便知里面缠有绷带。 “陈兄!” 正端杯自饮的陈数九似乎知道有人过来,也没多少惊讶,喝尽茶水,拿了茶壶重新倒上一杯给旁边落座的青年推去。 “过来看看,认个门,耿先生不会介意吧?” “不会,现在可看清耿某家中有几口人了?”耿青自从经历沙陀人那件事后,生死上虽然仍旧怕,但直面危险的胆气比从前高了不少,毕竟自我调节的能力,可是一个精英销售的必要能力。 “怎么样,现在信我将全家都搬来长安了吧?” 陈数九点点头,面前青年搭救自己一行人,汉子自然是感激的,但掌门吩咐,他不敢违抗,一路跟过来,也确实如对方所说那般,这点未作假,只是知晓对方在飞狐县所做之事,每次看到他微笑,陈数九总是感激毛孔悚然,像是被人扒光了衣裳,不设防的向对方敞开 “今日掌门在,在下不便开口。” 说着,汉子忽然放下空杯,起身抱拳一拜:“谢先生搭救之恩。” “谢甚,就是一场买卖,完事后,你不欠我,我不欠你。” 耿青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对这些江湖人,根本没有丝毫欣赏之意,包括那位唐姑娘,还有她师父庄人离,若非利益勾连,他懒得牵扯进去。 正想要开口说话,这时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去了院门,耿青闭上嘴偏头望去下来的老人,后者打量周围,也正好青年目光对上,笑吟吟的走去门口,站在那里负手不进去。 “陈兄,过两日风头好一点,在下再去拜会庄掌门。” 下了逐客令,陈数九看了看那位被马车遮挡了身形的老人,抱拳点头,随即,被窦威领着出了茶肆,转去附近巷子。 这边,耿青付了茶钱,起身走去院门,拱起手来:“耿青拜见驸马。驸马怎的不进去?” “主人家都在外面,身为客人,又岂能私自入内?”老人呵呵笑了两声,耿青邀他进去,只是摆了下手,“刚才玩笑之语,老夫就不进坐了,来你这里,便是有事与郎君说,你过来。” 一老一少走到车辇旁,于琮倒是没先开口,打量了耿青几眼。 “刺客一事,你有谋略,是个能干实事之人,殿下眼光并未看错,既然有功,就该有所得,原本想,将你塞去尚书省,可今日早朝,尚书省怕是要被削弱,与其进去无所作为,不如先去他处历练一番。” 耿青眨了眨眼睛,少有的没有插话,安静的倾听,老人后面的话语。 “老夫知你从未读过书,不识字,能在县衙公房,学会识字读书,天赋自然有的,可尚书省太多眼高手低之辈,打压后来者大有人在,何况你非科举入朝,必被诟病。老夫思虑,不如先入刑部,那里有武夫,也有文吏,环境上相对要好一些。” 刑部? 怎的又跟‘刑’扯上关系了,还没等耿青纠结,那边,于琮见他沉默,以为认可,便上了车辇,进到里面撩起帘子说道:“刑部那边也正好缺人手,令吏原本十九人,眼下只有八人可用,你去正好填补一些空缺,待过得一段时日,老夫再将郎君升迁。” “谢驸马!” 耿青拱手道谢,目送挥手道别的老人所乘马车离开,这才垂下手皱眉的靠去门框,到长安谋个官职,一直他想要的,眼下得到了,心头却有些纠结,倒不是嫌官小 而是,他还未来时,可是在二十六家公司任职,每家公司都过不了一年,就开始多多少少出现各种问题倒闭,入了大唐官吏,怕是也当不长。 耿青眯着眼睛,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嘴角咧开,不由吸了口气。 ‘嘶我他娘前世是刘皇叔,还是的卢马?’ 第九十七章 笨拙 耿青眯了眯眼睛,街上老树飘下一片叶子从视线里缓缓落下,想到刚才自己说的那句,身子不由抖了抖,赶紧将想法抛开,转身回到院落,此时已是正午,该是往日热热闹闹一片。 眼下,院落安静听不到一丝声音,草棚里的土灶,只剩放进去的柴禾还在噼啪燃烧,升起一缕缕青烟。 耿青皱了皱眉,锅里的水早已沸起来,这个时候母亲该是在做饭才对,院落刚才还有一帮汉子裸着棒子打拳,怎的出去一趟,家里没人了? “巧娘?!” 往日性子懦弱的小姑娘却是一点回应都没有,耿青心里咯噔猛跳了下,就连小狐狸都不见在院中玩耍。 提了袍摆连忙走去前面木楼,门扇紧闭,他记得出院时,还是敞开的。 旋即,也不去中堂,径直上了三楼回到房里,从柜里翻出那把六孔火器,放进火药包,拉上弓弦,随后垂在身侧,一步步下来,折身绕着楼梯来到后面,慢慢压下的脚步声里,贴着墙边隐约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过了片刻,又消失无声。 有埋伏? 贴着墙脚,过了这边,寻了一处没什么声响的窗棂,轻轻拉开缝隙,是存放杂物的小间。 观察了里面无人后,耿青跳坐上去,翻腿挪进里间,脚刚一落地,就听杂物后面,向门的方向,有着窸窸窣窣动静。 耿青压着脚步缓缓过去,手里的六孔火器也慢慢举了起来。 然后,他表情愣住,前面,门扇微开,脑的通过缝隙往外看中堂,小嘴嘀嘀咕咕。 “奇怪了......刚才都听到先生脚步声,怎么还不进来?” 恼人的蝉鸣还在外面持续,房里有些安静,巧娘趴在那儿,忽然感觉到有脚步声渐渐过来,微蹙了下秀眉正要回头,翘起的屁股上,‘啪’的一下,小姑娘像踩着尾巴的猫,唰的跳了起来,“啊——”的尖叫出声。 巧娘转过身来,看到笑吟吟的面孔,小脸顿时羞红,赶紧捂去长裙后面,低着脸支支吾吾叫了声:“先生。”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一进来就听到你嘴里嘀咕。” 耿青歪身想要看看她,少女将脸垂的更低,都快埋在了微微鼓起的胸口上,这时,外面响起母亲的声音:“巧娘,怎么了?!” 旋即,呼啦啦一阵脚步声过来,杂物小间的房门被拉开,王金秋带着院里的汉子站在门口,有些惊讶耿青怎的会在这里。 被这么多人看着,青年旁边的巧娘轻轻拉了下耿青衣角,脸、脖子绯红,小声道:“今日是先生生辰,婶说要给过生辰的......让大伙先藏起来。” 原来是这样。 耿青也是吐了一口气,看到耿老汉被白芸香从屋里推出来,朝他晃着小手,难怪今日一早,这女人说不去打点铺里,合着都串通好了的。 不过看到一群人围着自己笑吟吟的拱手贺寿,母亲端来长寿面,忽然觉得被骗一次也值得。 “叔叔,妾身送你的。” 白芸香拿出一枚玉佩,乃是她昨日就挑好了的,上面雕琢云纹,简约大气,果然,这女人对耿青喜欢什么,摸得清楚。 至于,巧娘看着女人送出的玉佩,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物什,悄悄藏去身后。 周围人大抵没注意到小姑娘神色,王金秋将面碗端过来,塞到儿子手里。 “柱子,先把面吃了,不许咬断啊!” 白芸香捏着手绢抵在下巴,也是附和的说上一句:“听婶的话,不许咬喔,要一口气吃完。” 其实面条之前下锅就剪过了,否则怕是直接吞进肚里,能把耿青给噎死。 吃完寿面,这才开火做起午饭,之后的下午,白芸香也没离开去铺里,难得在家中休息,便换了身淡青色衣裙,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耿青,拿了蒲扇一摇一扇驱赶蚊虫,看着青年摆弄那些方方长长的木头。 看到木头穿去一个空洞,忽然脸色红红的不知想起什么,绣鞋从裙摆下悄悄伸出蹭去耿青小腿。 她靠着椅子像是没事人一样,看着那边草棚,咬着嘴唇不时瞥来一眼的小姑娘。 “叔叔啊......” “什么?”耿青侧了侧脸,被女人轻柔蹭着小腿,挠的心头火起,那身淡青衣裙看上去落落清婉,又纯又欲。 白芸香低低轻笑,她就喜欢看这男人被撩拨火起的模样,勾魂的眸子瞥去眼角,朝草棚那边帮忙洗漱碗筷的小身影挑了挑下巴。 “你还看不出来啊.......可喜欢你的,今年刚过了十四,明年就十五了。” 这年月里,女子十四五嫁人是习俗,过了二十怕就被人称呼老姑娘,再想嫁人也只能依照礼俗做一房侧室,或给休妻、丧妻的人填房、续弦。 耿青顺着她瞥去的视线,看了眼灶头那边,他倒不是讨厌苏巧娘,以他的目光来审视,实在太过幼小了。 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了句:“往后再说吧。”继续埋头打磨那些木头,想着去之后去刑部赴任需要做的准备。 白芸香抿着轻笑,拉着椅子靠近了些许,待院里无人注意过来,便将身子贴上去,待人来,又赶紧分开,对于这种刺激乐此不疲。 不久,张怀义等人过来邀约他出去玩耍,回来时已是深夜,除了值守的帮众,院里、木楼早已安静,隐约还能听到耿老汉的鼾声起伏。 耿青带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里,正要脱去外套,轻轻巧巧的身影进来,端了一碗醒酒汤放去桌上,手脚麻利的替他将上衣取下折叠整齐放去床尾。 “先生你坐着,巧娘来便是。” 说着,巧娘晃着小辫,飞快跑出房子,到楼下打了温水,吃力的抱在怀里跌跌撞撞进来,耿青上去帮忙都不让。 拧干了毛巾,看着耿青洗脸,便俏生生站在旁边,待到青年洗完,又将温水翻去另一个盆里,端到耿青脚前,将他靴子放到腿上慢慢褪下。 “这个真不用,巧娘,你也早些歇息。” “今日是先生生辰,就让巧娘来吧。” 看着蹲在脚前执拗的替他搓洗的姑娘,耿青只得由着她,不过提起生辰,倒是问道:“巧娘,你生辰是几月?” 哗~~ 温水荡着脚背,巧娘搓洗男人的脚掌,抬手擦了下脸上汗渍笑了起来,又低回去,声音轻轻。 “巧娘不记得了。” 哗! 耿青忽然从盆里拿出脚,小姑娘疑惑目光里,走去柜子,翻了翻,寻出一个包着的东西,从里面拿出一个缝有蝴蝶的香囊。 “既然不记得了,那就与我同日便是,这香囊你拿去,就当我送你的生辰礼物。” “先生.......” 巧娘盯着他眼睛,抿了抿嘴唇,忽然转身跑了出去,噔噔的下了楼梯。 待耿青将水端出房门倒去楼道尽头下方的荒草,正要进屋,刚才跑开的巧娘又回来,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抬了抬小脸看了耿青一眼有些犹豫。 “先生......先生送巧娘香囊,巧娘......也送先生。” “那拿来吧。” 耿青将盆放下,笑着过去将手摊开,令得小姑娘脸红红的,犹豫了好一阵,像是鼓起勇气,才将背后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到耿青手上。 是一双鞋底,针线纳的歪歪扭扭,裁口还有些不同,看上去一大一小的感觉。 “巧娘做的很好看。” 苏巧娘看着先生摩挲那双鞋底,小脸先前的红色还未褪去,又攀上新的红晕,轻‘嗯’了一声,手脚慌乱的将地上木盆捡起抱在怀里,匆匆忙忙下了楼,随后就听下方房门‘呯’的传来关上的动静。 “这小姑娘......”耿青揉了揉脸,进去房里将房门关上,他算不上好人,可不敢真娶了对方,毕竟年龄实在太小,真要怀上了,这个年月里,很大几率就是一尸两命。 想着,吹灭了烛火,便躺去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翌日一早,先是去拜访了驸马,之后的几天,都在府上听老人说一些官场上的忌讳和功利。 一些耿青没想到的,被老人补充上来,赶紧拿小本本记下来,不久,八月二十这天,他便去了刑部报道,还见到了三个熟人。 第九十八章 烈火已燃 八月二十,这天刚入刑部到没有多少事可做,领了令吏的袍服,便跟着都官司主拜会各部头头,以及令吏同僚,足有百余人之多,刚认下后面一人的名字,第一个人的姓名又忘的差不多。 跟同僚见见,不过是走一个过场,真要认全,没有一年半载难以摸清的。 之后的时间,耿青回到刑部司,看着同僚搬来的一些卷宗、律法让他熟悉,就感头大,这可比当初飞狐县衙还要来的头皮发麻,仅仅摞在桌上的卷宗怕是两三天都不一定能看完。 到的晌午,刑部是有廊食的,也就是公家食堂,知晓耿青是驸马于琮举荐进来,众人多是不敢刁难,围在一起就像耿青已来了刑部许久一样。 刑部一词外人看来,威风森严,其实与其余几部并不有太大区别,席间,耿青还看到上次被李堟请去助阵的三个总捕,带着几个捕快正进来用饭,似乎注意到这边几个令吏间,有目光正望着他们。 “那个人看上去有眼熟......”三位总捕当中,之前使大刀的汉子在那晚粗略看过耿青一眼,并不记得。 他说话间,旁边的王飞英抬起脸,顺着他目光望去,脸上愣了一下:“怎么是他?” 坐在两位兄弟对面的屠是非也回过头,没什么表情的转回来。 “吃饭,别惹事。” 埋头,夹了一筷肉丢进嘴里,连带骨头一起咬的稀碎,这时有人过来,三人看了眼,连忙起身抱拳。 “见过郎中。” 来人是清瘦汉子,一身刑部郎中的官袍,笑呵呵的摆了摆手,“廊食之间,莫要多礼,等会儿劳烦屠捕头带今日刚来的耿令吏四处看看,监牢那边也去熟悉熟悉。” 一个新进令吏,让刑部郎中亲自过来,那屠是非想起那日的猜测,果然印证了,能被这般礼遇,背后定是驸马于琮无疑。 应下后,他再看去令吏那一桌,脸黑黑的青年正微笑朝他看来,用完午饭,不等耿青过去,那屠是非辞别两个兄弟,便过来请了对方一起走走熟悉环境。 “.......上次抓捕的那行刺客,多是关在大理寺监牢,这些人嘴硬的很,这几日都在审讯,就是撬不开嘴,其中有一个像是头目,不等审讯就想要咬掉舌头,幸好发现及时,现在都还给他上了嘴塞。” 哗啦啦的铁链从监牢木栏取下,牢头推开门扇站到了一旁,跟着耿青进来的屠是非身材高大,站在他后面都能冒出一大截肩头,阴森光芒里,好像阴曹上来的索命厉鬼。 他指着过道两侧的监牢,说起这些人大多连名字都没拷问出来,一副要杀要剐随便你的表情躲在角落,阴森森的看着进来的耿青。 经过长长的牢房过道,有不少声音远远近近的牢房里哭喊,隐约还有受刑的囚犯发出凄厉的惨叫。 又走了一段,右侧一间囚室,便看到了屠是非口中所说咬舌的那人,一根铁条将嘴勒的大张开,手脚捆着铁链,与墙壁上的铁环连在一块,囚衣斑驳血痕,想来刚进来就用过刑了。 耿青走近看了一眼,蓬松凌乱发丝下,看清了这人相貌,顿时认出了是谁。 ‘想不到他倒是被抓了。’ 那人便是林来恩,跟唐宝儿、陈家兄弟一起的。 汉子听到走动的脚步声,抬了抬脸,看到木栏外面正望来的面孔,眯了一会儿眼睛,才看清外面的身影。 呜呜呜~~~ 他身子扭动,口中喊叫了几声,手脚上的铁链都被拉扯的哗哗作响,牢头拿着棒子敲打木栏,让他安静会儿,不然就要动刑,汉子方才停歇了片刻,瞪着眼睛看着囚室外面的耿青。 “没什么好看的了,屠捕头,可以出去了吗?” “可以,这边请。” 从大理寺监牢出来,耿青忍不住深深吸了口外面的空气,里面潮湿脏乱,屎尿、鲜血、铁锈的气味混杂一起,那真是叫人说不出的难受。 之后,又跟着这位总捕看了其他部门,便回到刑部司继续翻阅律法,下午休班出来,经过崇文院,忽然叫住大春停车,撩开帘子,朝路边手握一本书卷,魁梧书生喊道:“秦兄,今日倒是巧。” 街边行走的书生回过头,看到从马车下来的身影,脸上露出笑容,先一步拱起手。 “耿郎君身着官袍,看来到了长安一切顺风顺水了。” “秦兄不也是?如今八月快过了,省试考的如何?”耿青拱手还礼,让大春赶着马车跟在后面,他与这位书生在路上随意走走,“在下预祝秦兄金榜题名。” “借郎君吉言了。” 书生性子豪迈,对于两次高中不得,对于金榜题名之类的话,多少有些谨慎,省得夸下海口,却没高中,那岂不是狠狠打了自己脸面? 路上,两人随意聊些来长安的闲话,偶尔也会说起外面局势,待过了一个街坊,远远有人群避让,就见一支骑马的长队高举旗帜从街道中间过去,大春将马车感到旁边,他站在车辇上眺望,口中啧啧称赞。 “真威武啊,这样军队要是不打胜仗,都说不过去。” “你可别奶他们。” 耿青随口说笑一句,而一旁的秦怀眠单负握有书卷的手,看着一只只骑马而过的兵将,忽然转身背了过去。 “秦兄,你这是做甚?”耿青见他脸色有异,不免问了一声。 那边,秦怀眠口鼻间冷哼一声,手中书卷啪的砸响。 “这些神策军,郎君莫要以为神骏威武,其实不过一群富家子弟,家中大人贿赂宦官、篡改军籍得来的,卖相可以,卖命?他们怕都是没见过血的,眼前这些,恐怕是那些富家子弟花钱雇的穷人、病患来假扮。” 听他这么一说,耿青神色也是不好看,虽说留了后路,可听到朝廷烂成这个样子,瞬间就觉得身上这官袍穿着有些不舒服。 看着浩浩荡荡的骑队远去尽头,街上行人恢复之前嘈杂,耿青收回目光,偏头看去魁梧书生。 “他们这是去哪儿?” “潼关。”秦怀眠也转回身来,望着远处叹了口气:“反贼坐大,声势骇人,田枢密领了兵马招讨使,又令张承范为先锋使抓扎潼关,想来外面的局势已到了不容乐观的地步。” 耿青看着书生叹息的神色,宽慰的拍了拍他肩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这朝廷确实烂到根子里了。 长安破就破了吧。 他想。 之后,又说了些话,便告辞离开,乘上马车返回永安坊。 ........ 天光倾斜,划去云端西面。 远去长安向东,山势延绵展开,位于洛阳百余里的汝州,城墙黑烟冲天而起,鲜血染红了墙段,激烈的厮杀已经持续了许久。 漫天飞蝗般的箭雨覆去城头,随后零零落落的羽箭还击回来,钉在下方跑动的人的身上,或肩头中箭、或插在面门,惨叫着扑去地上打滚。 黑烟笼罩城头,仿佛天色都在人视野里暗沉下去,攀爬云梯的草军兵卒拖着:“啊——”的惨叫从城头飞落而下。 一个提枪的唐卒大口大口的呼气,摇摇晃晃看去别处,城墙上尸体延绵开去,脚下走动的地面,全是粘稠的鲜血。 顷刻,他回过神,墙垛后面攻城的草军士卒咬刀爬上来,握着刀柄就朝那出神的唐卒就是一刀砍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厮杀的呐喊还在耳边徘徊,那唐卒身形摇晃,捂着中刀的位置,目光晃动的看过周围,潮水般不断涌上城头的身影厮杀呐喊,跳入城墙与守城的兵卒厮杀成团,犬牙交错的形成数个、十多个战团,疯狂对冲。 鲜血、血肉都在这一刻掀了起来。 第九十九章 难言之痛谁之过 箭矢来往城头,中箭的兵卒从墙垛翻身坠下,城墙之下,人潮拥挤,一面面盾牌防着落下的箭头叮叮当当砸在上面,随后落去脚边,一个个含刀攀爬云梯的身影蔓延上了城墙,与左右并行的另外几架云梯上的同袍杀入前方人堆,如林的枪矛也朝着跳入城中的贼军迎了上去。 “推!” 枪林抵去前方,穿透挥刀砍来的贼军身体,咬牙嘶吼的义军士卒死死握住穿透腹部的枪柄,硬生生推近几步,挥刀将对面一个泰宁军砍翻倒地。 划过天空的箭矢交错而过,落去下方兵海,掀起些许血花,犹如浪潮般推涌向前的义军沿着云梯翻爬而上,站稳脚跟的身影越来越多,城墙上到处都是厮杀的身影。 火焰、鲜血延绵展开的城墙对面,旌旗立在山坡随风猎猎飞舞,几匹战马喷着粗气,仿佛感受到那边惨烈的战事,有些不安的刨了刨泥土甩动鬃毛。 名叫朱温的将领骑在马背上,望着远方厮杀的城头,对于这支兖州过来的泰宁军,能抵挡到这个时候,令他有些意外。 “从北到南,由南又打回来,领教过的各镇节度使,唯有这人有些刚烈。” 他抚了抚躁动的马匹鬃毛,偏头朝身后一直从大盗到义军的几位麾下将领,“可惜大将军有令在先,汝州必破,泰宁军也必须打残,否则攻下洛阳想要西进潼关,容易首尾遇敌的局面。” 其中一骑马背上拱了下手,笑道:“将军,有此对手才好,正好检校我等兵卒,可惜这齐克让不愿投降,倒是可惜了。” 朱温算不得高大,甚至有些粗肥,坐在马背上与众人有些不协,他眯着眼睛一阵,跟着笑起来。 “胡都将所说,朱某岂会不知,不过眼下不是检校的时候,破洛阳在即,大将军可不会给我太多时间。” 言罢,朱温勒了勒缰绳,胯下战马兜转两步,他回头喝道:“彦章!” 众将后面,有一小将促马而出,面容英武,一顶狻猊盔,顶系一缕红缨,马匹抖动间,上身兽头披膊轻响,一杆大枪呯的插去地上,坐在马背上抱拳重重一拱。 “将军请吩咐。” “带本部敢死之士,登上城头,杀入城内将门夺过来。” 随着朱温的下令,那小将拖着披风飞马下了山坡,高举铁枪嘶喊,属于他的麾下,有数百骑冲出阵列,靠近城墙时,纷纷下马跟随王彦章步入攻城队列,籍着盾牌掩护爬上了云梯。 而对面的城墙之后,齐克让住在一间征用的民房,正让郎中将手臂上的箭矢取出,看着盆中荡开的鲜血,忍着剧痛,脑门全是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本兖州泰宁军节度使,受长安调令前来汝州驻防,同时还有其他藩镇节度使,可到头来,他只看到了自己两万兵力在汝州独面草贼数十万军队,心里早就将田令孜那宦官不知骂了多少遍。 “该死的阉宦......就只有老子跑来了。” 齐克让骂出一声,外面城墙厮杀声陡然沸腾,他猛地的起身,将脚边的血盆打翻,招来外面亲卫:“敌人破墙了?” “.......正有兄弟过去打探。”那亲卫也被刚才的沸腾声吓了一跳,话语出口都有些结巴。 目光望去远远的城墙,人影混乱奔走,刀枪交击的声音延绵展开,扑击的人潮冲了上来,名叫王彦章的小将抓着刺来的长矛,连人一起拽到身前,又是一脚将人瞪飞出去。 “过来五十人,随我推!” 厮杀的义军兵卒自然认识那小将,兴奋的嘶喊:“来人,跟上王都将!” 交织的战团,不少身影分离出来,捉刀跟上那上来的将领,王彦章随手一枪将侧面冲来的泰宁军士兵扫下城墙,前行的方向,迎面拥挤的枪林朝他撞了过来,挥开的大枪回防,势大力沉的砸进对面枪阵,直接将一人硬生生砸趴去地上。 “啊——” 王彦章厉声咆哮,双臂肌肉鼓涨撑起了披膊,那杆大枪左右横挥开来,将枪林砸的东倒西歪,当中几名泰宁军士卒想要抢先一步刺来,王彦章脚下陡然加速,狂奔过去,手中大枪掷向一人,钉穿面门的同时,身形贴着刺来的枪头翻转,伸手拔去腰间佩剑,‘锵’一声抽出,反手一剑怒斩而下。 噗! 血光溅起,叮当一声,刺来的长枪掉落地面,以及还有那兵卒半截手臂。 “冲,随我夺城门,迎大军入城!” 英武的脸庞抬起,血珠正顺着鼻梁、脸颊缓缓淌下,身形挺拔,一手持漆黑大枪,一手持长剑横在身侧,他后面,聚集起来的义军兵卒已多达百人,随着这声大吼,便是随他从了过去。 血浪、刀光、人影不断的交织撞击,杀成一团,逼近城墙内阶。 亲卫看到这一幕,跌跌撞撞转身飞跑下了城墙,冲进安置伤员的小院,见到站在前院堂口的齐克让,语速飞快的将战事汇报。 “守不住了......守不住了.......” 齐克让握紧了腰间剑柄,好一阵,他让亲卫召集城中待命的其余兵卒,发下了从北门突围,退守洛阳,或潼关的准备。 不久,一支仅剩万余人的军队丢下守城的兵卒,悄然从北门离开,才至半途,天空有响箭射出。 这突如其来的设伏令得齐克让措手不及,一支设伏的军队袭击了他后队,前方行进的兵卒不知情,被惊吓到,顿时慌乱起来,后面遭遇袭击的队伍,兵卒仓促接战,随后溃败,席卷去了前方。 “停下,稳住阵线,设伏之敌,数量并不多!!” 齐克让做为节度使,经历过战事,也是知道设伏之敌,向来不会太多,毕竟人数过多难以隐藏。 然而,眼下他在马背上无论如何喊话,有人听,有人惊慌不已,冲来的溃兵与这边混杂一起,惊恐的情绪瞬间传染所有人,顷刻间,整支万余人的队伍犹如一片山崖崩塌般,疯狂朝前涌。 夜色渐渐暗沉,洛阳方向,东都留守刘允章早早接到消息,他站在城楼捏着那份情报,望着渐渐昏黑的夜色尽头,无数的溃兵朝这边涌来,苍老的身躯冰凉的颤抖,几乎昏厥过去。 “不能放溃兵入城......不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贼兵混入,传消息......靠近城墙射杀,也转告齐克让,让他整军.......整军!” 如同潮水般的溃兵涌来,被城头射来的箭矢钉死数十人后,才不敢靠近,朝城头破口大骂起来。 夹杂混乱中赶来的齐克让,满脸憔悴,半身是血,一路上过来,他手刃了几个乱兵,仍旧控制不住,望着城头高声呵斥他们推开,就在原野扎营整军,目光之中泛起血丝,犹如想要噬人的猛兽,招来副将压低了嗓音。 “走......我们去潼关,去长安,我要问问陛下,其他几路兵马在哪里!” 他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高举佩剑,大声呼喊周围溃兵,此时惊恐慌乱的兵卒都已停下来,看着高耸的城墙这才稍稍心缓,听到自家节度使的话语,方才重新整队,跟随其调转了方向。 刘允章就那么坐在城楼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外面兵马走动的声响,过得好一阵,才没了动静。 “留守,溃兵离开了。” 刘允章抿了抿嘴唇,没有看过来的将领,“走了?走了也好.......这洛阳是守不住了......” “留守,不管守不守得住,咱们还是可以一试。” “试什么?!拿城中这点兵卒去试?”老人忽然从椅上起来,朝那将领大吼,“知不知道,除了潼关,周围再无援军,洛阳已是孤城!” 声音过猛,老人脸色震的通红,他转过脸来,走去城墙,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仿佛已看到了明日那支残暴的军队将要攻城的画面。 “老夫不惧死.......也不惜死。” 沙哑的嗓音轻飘飘的传在风里,周围的兵卒大抵听到了朝他望来。 “反贼势大......既然守不住,就不要白白牺牲性命,激怒了他们,城中百姓就要遭殃......他们没人性的,投降或许还要好一些......就让老夫一个人受这污点.......” 风吹来,花白的长须在风里轻轻抚动,刘允章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看了眼不远飘荡的唐旗,艰难的抬起手挥了一下。 “明日,献城吧。” 虚弱的话语在夜色里轻轻的响起做下了决定。 翌日一早,带着献城文书的使者快马出城,飞奔过原野,去往了驻扎五十多里外的军营,不久之后,另一则快马带着刘允章投降献城的讯息飞快向西传播,一直到九月初二这天下午,才堪堪传入长安,奔向皇城。 洛阳陷落的消息并未扩散开来,到耿青听到这事,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正驸马府向于琮请教一些学问上的东西,顺道练练书法。 消息过来时,于琮出门拿在手里看了一眼,脸上神色顿时一变,由白到青,又青到红,还未等耿青问他发生何事,只听咬牙切齿挤出一声:“刘允章!!” 额头青筋暴涨,脸色潮红,张开嘴噗的一声,喷出鲜血,一手抓去门框,没抓稳,直接栽倒了下去。 第一百章 豪云脉脉天穹尽 “刘允章——” 于琮握着那小纸条,手微微发抖,瞪圆了眼眶,喷出一口血倒了下去,耿青从后面将他抱住,老人瘫软在他怀里,脸色发青,沾有鲜血的双唇微微张合,想要说什么。 最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周围仆人手忙脚乱,丫鬟惊慌的跑去了后院叫广德公主,老管事着急的跺脚,遣家丁去倒温水过来。 “快啊!还愣着干什么?!把府上的古大夫叫来——” 又转回身来,蹲到旁边,帮忙搀扶,替老人擦去嘴角血迹,耿青掐着老人的人中,另只手不停的在后背替他顺气,与府中管事一起将他扶去书房椅上坐下。 老人半耷拉着眼皮,目光浑浊而又迷惘的望着地上斑驳,被管事喂下一点温水后,他终于有了一丝声音挤出。 “东都......没了......” 于琮缓缓抬起手臂,颤颤巍巍指去门口躺在那滩血泊旁的纸条,耿青替他顺了顺气,沉默的走去将纸条捡到手里,内容是宫里出来的,广德公主的缘故,皇城中还有些老人,便将听到的信息先一步传递出来。 就在几天前,八月末,齐克让困守汝州不敌,突围洛阳,刘允章担心深夜乱兵当中有反贼潜伏,不让进城,之后,齐克让带兵撤去潼关,只剩刘允章驻守的洛阳一座孤城矗在一众反贼面前。 刘允章自知无法抵抗,为保全城中军民,则让人写了献城书送到黄巢军营,自此东都那边的消息断开,再有情报,估计又要几日之后。 看完这张纸条,耿青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那位叫刘允章的人又是如何想,没有亲身经历不好判断对方的对错。 或许驸马于琮眼里,此人坏了家国,堕了大唐威风。可耿青个人而言,事不可为,那就不为之,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城中军民安危,这点上,他对那刘允章是认同的。 “驸马!” 书房外,广德公主李寰从外面进来,看到耿青也在,只是点了下头,过去握住丈夫的手,柔声安慰,显然她在后院也已经知晓了这条消息。 府中的大夫此时也带着药箱飞奔过来,朝广德公主拱了拱手,连忙放下药箱,取出银针给老人施针。 针下去,于琮明显舒缓了些许,胸腔起伏,缓过了劲儿,但人还有些浑浑噩噩,说不出什么话来。 “耿郎君我们出去吧。” 李寰看了眼丈夫,留下大夫和府中管事在书房,做为皇家出来的女人,很多时候,就算事情危及,也难看出脸上丝毫表情。 “殿下,如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 耿青跟在后面,妇人也不说话,颇有些尴尬的走出前院适时向对方告辞,李寰只是点了下头,声音清冷。 “我送你出府。” 驸马忽然吐血倒下,府中有些慌乱,过往的丫鬟、侍卫见到出来的二人,赶紧退到两旁低头不敢说话。 “耿郎君,你知我夫为何被气的吐血晕倒?”快至门房那边,一路沉默的妇人忽然开了口。 “洛阳失在自己人手里。” “不是。”广德公主目光深邃,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上了石阶她嘴角有着冰冷的笑意,“刘允章献洛阳,当时处境没有太大的过错,可他明明知道,这长安城里,还有许多人为那洛阳、潼关奔走,联络各方节度使增援,以期能在河洛一带将这支反贼围困蚕食,还如此做!驸马气的,便是他这一投降,毁了我们许久以来的心血。” 妇人的话语蕴着怒气。 耿青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听着,出了院门,大春赶着马车已等在外面,他回身朝跨过门槛的李寰拱手告辞。 “殿下留步,在下便回去了,东都洛阳之事已过,眼下还着手潼关要紧,若是可能,还是将兵权抓在自己手中。” 这番话说出来有些僭越,换做平时这位广德公主定会让耿青下来,跟他好生说道说道,眼下听来,却有另一番滋味,堂堂皇室,兵权却一直都在宦官手中,做为宗亲,似乎所有人都习惯了。 就连妇人从懵懂起,都觉得这是常理。 然而,眼下被人说出来,此时心境颇为复杂,广德公主挥了挥手,“赶紧回去吧,这番言论可别乱说。” 说完,妇人转身朝府内走去,耿青站在车辇看着她背影,道:“殿下,倘若城破,你与驸马......会如何?” 跨过门槛的身影停了停,李寰看着前方石阶愣愣出神片刻,回头认真的看着青年,笑了起来。 “我李家儿女,何曾惧怕贼人。” 耿青望着笑着转身回府的女人,在马车上拱了拱手,坐回马车当中,里面,窦威也在,虽说救下庄人离一伙人,还是需要提防对他使坏。 汉子武功不高,总是能拖延一二。 “先生这是怎么了?” 窦威见耿青入车内便沉默的坐在那,端水轻抿,目光像是有光,不知在想什么,侧脸朝外面驾车的大春问了句,后者也不知。 “肯定在想事,别打扰大柱。” 一个村出来的,又沾着亲,除了耿老汉、王金秋唤耿青小名,也就耿大春能这般说话,这不是尊重,而是最为亲近的人的表现。 从驸马府这条街出来,大春见天色尚早,也知大柱想要思考,便赶着车捡人迹少的街道穿行。 “怀眠兄,你这是做什么?!” 马车行驶过街坊,转去后面那条长街时,崇文院那边,门扇大开,有东西嘭的从里面扔出来,滚到街上,一些书本、墨砚落在了外面,街头有马车过来,行人远远避开,站到街沿朝向崇文院准备吃瓜看戏。 两个男子自门内拉扯,一人身材魁梧,面色有着酒红,摇摇晃晃的将身边劝阻的同伴推开,捡起地上掉落的书本,点去手中的油灯,骂骂咧咧听不清楚内容。 “你烧它做甚?若是没能高中,过个几年再来就是,何必与一本书较劲。” “谢兄,这本《直谏书》留着干什么?!写它的人,都变节了,我看它,就觉得污眼!” 魁梧书生点燃那书本丢去地上,推搡间,油灯打翻,落到地上,轰的升起一团火焰,崇文院里差人赶紧过来灭火,拿着水火棍将那书生往外赶。 “崇文院禁火,尔等赶紧出去,否则就着人找你们!” “就是,省试已过,榜也贴了,高中的赴任,落榜的赶紧回去,或去他处走走关系,寻个小县当个小官也可!莫要在这里耍酒疯。” 公人推推搡搡,将两人赶去外面,姓谢的书生拱手告罪一番,连忙去捡地上的书架,回头,魁梧汉子摇摇晃晃就要倒下,连忙又跑去搀扶。 “我来吧!” 耿青从马车上下来,将地上洒落的墨砚、书册一一拾起装入书架,交给窦威拿着,那边被搀扶的魁梧书生醉眼朦胧,也认得清面前人是谁,摇摇晃晃的拱起手。 “怀眠见过耿郎君。” “怎么喝的这么多?”耿青还礼,随后与那谢姓书生将醉汉扶去马车,“谢这位兄台,不知秦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 “省试失利,又听闻东都留守刘允章投降反贼,心里一时苦闷烦躁,便喝了许多酒,才生出这般事来。” 那书生相貌普通,身材中等,说话间语气和气,他朝耿青拱了拱手。 “在下谢瞳,陈郡阳夏人士,在书院与怀眠兄同舍。” “耿青,飞狐县人士。” 耿青还礼,邀了对方上马车挤一挤,名叫谢瞳的书生见周围人都在看热闹,也知赶紧离开,便上来一同离开这方。 途中,两人闲聊几句,说起刘允章的事,耿青多少有自己的见解,气节这东西虽说重要,但要看场合,若是能牺牲气节,而保全大多数人性命,又是不一样的。 若是一般书生听到这句话,定会喷他一脸口水,拿刀将坐过的席子都给割开,然后扬长而去,可对面那谢瞳,却是赞同附和。 “人若被气节所困,而忘呼万万人性命,那气节也是脏的,留之何用!只是怀眠兄酒后一时激动,想不透彻。” 这一番说话间,驶过了两条街道,两人又说了几句,颇为投缘,耿青干脆邀他一起回永安坊。 “怀眠兄没有落脚处,去郎君那说得过去,在下城中尚有住处,岂能跟去叨扰,往后得空,瞳再来拜会!” 之后,书生在前面一截下了马车,拱起手目送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 天云脉脉,夕阳染出一片残红。 马车驶过一条条长街,此时的长安还没被洛阳失陷的消息惊动,亦如往常繁华热闹。 耿青回到永安坊,马车还未停下,就听到院门那边吵吵嚷嚷。 “就说你们了,怎么的?人多就想吓住老娘?我告诉你们,不怕!喝了两碗凉茶,只给一碗的钱,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钱给你了,你这婆娘还在懒这里不走!” 一个矮胖的妇人朝着院门泼辣的叫骂,引来周围行人、街邻看热闹,对面台阶上,胖县令也在那叫唤,听话语,该是他喝了对方茶水,付了钱财,对方却懒着说没给。 张寡妇跟在后头,待胖县令说累了,叉着腰跟那妇人对骂,那嗓门更大街头街尾都能听到,说的对方一句也插不进来。 耿青本就心情不好,从袖袋掏出两枚铜钱随手丢去那妇人身前,“说话好听,赏你的!” “谁稀罕你......” 那妇人转过脸来,就要骂,看到青年冷着脸,身后窦威凶神恶煞的模样,顿时闭上嘴,连忙捡起地上的两枚铜钱,起身飞快跑远。 “以后这种事,直接让留家里的老爷们打发了,别弄的门前鸡犬不宁。” 耿青语气生硬冰冷,径直走进了院内,令得赵弘均愣愣的看着青年,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问道跟着进来的窦威。 “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你问先生啊。” 窦威背着那秦怀眠随口说了一句,转身朝外面还围着的人吼了声:“还看什么看,回家看婆娘去,小心背着你们偷人!” 说完,让人将院门关上。 . 第一百零一章 皇帝想要跑路 打仗是朝廷的事,对于耿青这种还是刑部小吏的人来讲,只能默默承受,就算能得驸马赏识,也只是这样的氛围里出出主意,所以才有今日出驸马府说的那句‘将兵权捏在手中’的话。 没有兵权就真的没有任何话语权,尤其是这个年月。 夜色落下,繁密的火光升上这处城池夜空,院落里的人知晓今日耿青心情不好,都没来打扰,早早的睡下了。 三楼的房间,灯火轻轻摇曳,勾勒出伏案的青年的影子投去窗棂,旁边的床榻还有轻微的鼾声,壮硕的书生一只脚耷在床下正呼呼大睡。 沙沙~~ 笔尖游走过纸张独有的轻微动静里,耿青正做一些计划,怕别人看去,用的多是一些拼音,歪歪扭扭的连贯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梵文。 ‘洛阳已陷,相信消息不久就会在城中扩散,驸马那一批人没有兵权,只能在朝堂跟人磨磨嘴皮,根本无济于事,那阉宦派去潼关的先锋使,麾下神策军俱是一帮纨绔、代人打仗的穷苦人、病患’ ‘退入潼关的齐克让应该还有些兵马,就是不知胆气有没有被杀破,靠两三万打不了仗的人抵挡数十万兵马,若是粮秣能跟上,说不得还能撑个一两日算了,都是必败的局面。’ 耿青停下笔,皱着眉头,看着上面字迹,随手将毛笔丢到了上面。 ‘后来既然已经想到了,何必还去纠结朝堂的事做什么?’ ‘为何心里又有不舒服?’ 风挤进窗缝,立在书桌的蜡烛摇晃两下,床上酣睡的身形,鼾声忽然止住,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发髻披散的垂着头发,微微侧脸像是在倾听什么。 耿青听到动静,转过脸来,笑着正要说话,对面的秦怀眠没有反应,只是起身,走去床尾,将尾柱悬挂的一把佩剑拿过了手中。 “秦兄,你这是” 就在耿青说话的同时,院落核桃树哗哗作响,风声里,有身影从黑暗跃来,站去墙头朝阁楼这边飞奔。 耿青话语间,秦怀眠握着剑柄锵的一声拔出剑身,脚步飞快撞去窗棂,落下的一瞬,脚下蹬着护栏投去下方院墙。 刹那间,就听下方,书生的声音暴喝:“谁?!” 然后,便是一阵金鸣交击,呯呯呯的在黑夜中延绵响了起来,值夜的帮众听到动静飞奔出屋子,就见对面院墙,一对黑影飞奔对招,点燃的火把光里,剑影重重叠叠交织一起,激起斑斑点点的火星。 昏黑当中,不知谁踢了谁一脚,院墙上的砖头嘭的爆碎,半截砖飞了过来,这边帮众急忙躲开,砖头直接将窗棂砸出一个大洞。 “住手!” 耿青走出房间,手里提着六孔火器朝下方院墙厮杀的身影怒吼,见没人理会,抬手一枪对准天空扣下扳机。 嘭! 火光瞬间爆开,上方屋檐都破开一个洞来,陡然的巨响,将院里众人,以及院墙上的两个身影都吓了一跳,齐齐停下手来。 “非得逼我使出火云掌,尔等才听得进去?” 耿青灰头土脸的将火器藏到背后,仿如单负一手站在护栏前俯瞰 “那位不速之客,既然来了,不妨道个名,咱们谈一谈,我这人最喜讲道理。” 院墙两人都被这一声巨响给震住,尤其正面对着的闯入者,跟书生对招时,余光是看见那巨大火团升起的。 “火云掌?好厉害的掌法,想不到耿郎君,深藏不露。” 那人忽然笑起来,收了手中的剑,纵身降下院墙,信步走到院中,籍着周围照来的火把光,耿青才看清这人一身青衫,腰悬红穗剑佩,正是庄人离。 “原来是庄掌门。”耿青将火器往身后一丢,跟着笑起来,边走下楼梯,边抱拳,说上几声“失礼失礼。”便让被吵醒过来的父母、白芸香、巧娘回去睡觉。 那边的秦怀眠垂散发髻,看了眼耿青,和那老头,倒悬了手中剑,一声未说的跃回三楼回了房里。 庄人离看了那人一眼,哈哈笑道: “耿郎君身边倒是有高手,这人剑法不错,有老夫当年几分风采。” “庄掌门年轻时候定是个俊后生了,呵呵。”来者便是客,虽然这客让耿青不喜,但人来了,礼数总是要做完的,“中堂说话吧,请。” “这倒不用,就在院里说话。”老人负手走去院中那颗老树,抬头看去垂悬的枝叶在风里轻摇,“老夫在城中已待了些许时日,眼下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洛阳留守已献城池。” “哦?” 那边,负手抬头望着老树的庄人离脸上露出喜色,宽袖一拂,转过身来,“可告知我原委。” 这老头当真想当从龙之臣想魔怔了。 耿青笑着将他请到树下石凳落座,便将这两日发生的告知对方,当然关于朝廷的事隐了过去。 “洛阳已陷,义军西进长安,必然就在两三月的时间。庄掌门大可就在城中安坐,等候义军入城便是。” “你如何知晓大将军会两三月内打到长安?” “呵呵洛阳陷落,京畿震动,朝廷必然恐慌,自然要催促各镇节度使,旦有忠心之人,必然联合围困洛阳,庄掌门,你说义军会不会待在洛阳等着被围剿?” 其实耿青哪里知道那么清楚,不过是从于琮闲聊时,说起这支反贼队伍纵横南北推算出来的。 一般而言,没有稳定后方支撑,怕被围困,只能四处流窜,加上每过一处,携裹当地百姓加入军中,雪球般越滚越大,声势上看起来颇为吓人,可实际,能真正打仗不过几万罢了,其余多是冲到锋线的做为消耗罢了。 不管庄人离信不信,眼下洛阳城陷属实,待消息放出后,自然明白他说的是否真假。 老人站起身来,有些兴奋的在树下来回渡步,“两三月啊到时义军兵临城下,老夫纠结尚余帮众,里应外合袭了城门,放到大军入城,这长安头功,便是老夫所得。” “为何一定要攻城?” 耿青跟起身,走到老人身后,笑眯眯的看着对方疑惑的望来,笑了笑:“兵不血刃拿下长安,才更显本事。” 庄人离眯了眯眼睛,认真的看了耿青片刻。 “耿郎君有办法?” “有,说服而已,不过不是现在,待潼关破,危及长安,咱们再看城中变化行事。” 檐下的灯笼照来这边,将对视的两人面容照的忽明忽暗,老人负着手微笑渐渐了模样,语气赞许,却透出森然。 “好,到时耿郎君需要帮衬,大可叫上老夫。不过若是你玩什么花样,那就别怪老夫翻脸。” 他目光看去木楼,意思变得很明确了。 耿青依旧笑眯眯站在那,随意的拱了拱手。 “在下还指望庄掌门到时在大将军面前多美言两句,提携一番,混个官来当当,朝廷这边我可指望不上了。” 得到了答复,庄人离对耿青的态度也算满意,随口又说了些话,提着兵器一拂袖口,纵身跃过了院墙投入黑暗,带着呼啸的风声渐渐远去。 灯笼光芒照来,耿青脸上笑容变了模样。 “呵我最讨厌被人威胁” 转身回去木楼,推门进了房里,秦怀眠仍旧躺在床上传出细微的呼吸声,耿青坐回书桌时,那边他声音轻轻响起。 “这就是你说的捷径?” 耿青哪里不知道他话里意思,笑着重新拿起毛笔,沾去墨汁,搂着宽袖,接着上面的内容,继续书写下去。 “朝廷保不了长安,还不能许我保住家里人?至于捷径,这条只是踏脚石而已,秦兄将来想要做官,不如先跟着我做事,反正往后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科举了,想要做官,我能如你愿。” 那边,床榻上身影没有回应,抱着双臂翻了一个身向着里面,好一阵才轻轻挤出一声,“好。” 耿青侧了侧脸,勾起笑容,写了一阵,吹吹上面墨汁,折叠好放去抽屉,敲敲秦怀眠的双腿,让他躺去里面,挪一个位置出来,这才吹灭了烛火。 之后的时日,耿青亦如往常去刑部办公,混点俸禄,至于驸马府那边,于琮身体抱恙,偶尔才跟他见上一面,说的多是有关局势的事,大抵也想听听耿青的想法。 这段时间,足够耿青将局势了解清楚,心里多少有个大概的轮廓设想破城后的事,接连几日便是这般过来的,偶尔名叫谢瞳的书生过来拜访,拉着秦怀眠和耿青畅谈,叹科举失利的事,有时兴致来了,还和秦怀眠比剑。 虽说武艺不如秦怀眠,也比院里的帮众强上不少,令得耿青感慨这些读书人当真是上马能破阵杀敌,下马提笔治理一方百姓。 令耿青记在心头的,还有一件事。 他叮嘱白芸香尽可能的,多在长安买些粮秣囤积家中,以备之后可能出现食物短缺的问题。 大抵觉得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等到义军破潼关逼近长安,九月十二这天夜晚,已到了宵禁的时分。 张怀义忽然遣人偷偷过来唤他,赶紧到皇城,耿青连忙从床上下来,叫上秦怀眠乘马车赶去。 果然,途中经过街道,偶尔也有几辆马车偷偷往皇城方向赶。 靠近时,正是张怀义在车里,他让耿青换乘过来,附耳轻声了几句,耿青盯着矮几上的油灯,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皇帝要跑了?” 张怀义这个公子哥,少有的表情严肃,“晚上的时候,听有人见我爹,随后就见他慌慌张张的穿上官袍就往跑,找来管事的打听,皇城那边出事了,陛下的御辇要出宫。”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驶去皇城时,靠近皇城的百官府舍此时已经被惊动,一栋栋府邸宅院,马车滚滚而出,一部分朝中大员早已候在含光门,驸马于琮脸色发白,身子才好上一些,听到消息,顾不了那么多,匆匆赶来劝阻。 他前面,卢携拱手躬身拦在城门正中,不让御辇过去,看着面前两匹高头大马也不退让,只是苦劝御辇中的皇帝回去,田令孜想要呵斥,看到城门外越来越多的朝中官员聚集,微微闭上嘴,将话语吞了回去。 “罪臣卢携,求见陛下,恳请陛下不要深夜出宫。” 御辇轻轻摇晃了一下,帘子揭开,李儇面色如常出来,“卢卿说哪里话,朕不过忧虑洛阳一事,乘车辇出来逛逛,你看,朕若要南巡,岂能不带嫔妃、兵卒?卢相你这是多虑了。” 老人拱着手,不肯定挪开,执拗的站在那。 “还请陛下回宫。” 那边,于琮,以及尚未离京的郑畋也在奉劝,这些人可都是朝中肱骨,身后跟随的官员大多以三人为首,眼下便跟着劝说皇帝回宫,外面风声鹤唳,若是遇上危险,大唐将陷于危难云云。 “你们!!” 李儇到底是年轻人,倔强的脾气上来,也是有火气的,就在僵持间,又有马车过来,看模样是驸马府的,下来的却是广德公主李寰,她是宣宗之女,与先皇乃是兄妹,辈分上便是李儇的姑母。 见她也来了,李儇脸色当即不好看,一旁田令孜也不好说话,只得轻声道:“陛下,天色已晚,熬夜对身子不好。” 有了梯子下,皇帝这才重新回到车辇,“如尔等心愿了。”便着侍卫驾车回宫。 皇城外,站在附近角落看戏的耿青,拿着一只鸡腿,端了酒水与张怀义、秦怀眠碰了一下,看的那叫一个惬意,直到这场戏散去,这才回到车里。 “这也叫皇帝呵呵” 翌日一早,耿青出门时,却是发现街上行人神色仓惶,酒楼茶肆多有文人聚集悄声说着话,城中各处隐约透着一股不安的气息。 过去刑部的途中,太学院的学生,聚集街头,神色激愤,汹涌着赶去皇城前静坐请愿,隔着马车,耿青大抵听明白了,是洛阳陷落的消息,在今日一早传播开了。 东都重镇,落入反贼之手,本就是一件天大的事,眼下反贼所向睥睨,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脸色都是苍白无力的。 几乎这天,小半的店铺关门了,甚至还在逐步扩大的趋势,长安码头人群聚集,不少拖家带口的富户悄然预订了船只,也有乔庄了的官员偷偷将家眷塞了进去 乱相将生了。 第一百零二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啊——” 呯! 描金青瓷砸去地上,碎片弹落躬身垂首的宦官脚前,李儇少年心性,饶是聪慧过人,可难以接受一帮大臣今日堵门的画面。 “这帮文武,平日对朕毕恭毕敬,到了紧要就逆着朕来,他们这是欺负朕年幼,一个个老臣、忠臣自居,现在怎样?他们目无君上,朕是皇帝,他们是臣子!哪有臣子围堵皇帝的?!” 气急了的皇帝,拂袖一扫,将书桌奏折、笔墨纸砚挥去地上,不解气的跑去殿柱,一脚还将金灿的灯柱蹬倒,灯油流淌一地,燃起了火焰,照着这位天子怒容明明灭灭。 “哎哟,陛下这是做什么呀。” 田令孜慌忙跑去朝火上吹了两口气,转身跑去拉开殿门,唤来侍卫、宦官这才将火扑灭掉。 烟气还在袅绕,田令孜重新关上殿门回来,“陛下,何必为了这帮外臣怄气,伤了自己身子。奴婢这就让 宦官躬身退开,没几步就被皇帝一句“回来!”叫住,李儇侧对着宦官,抬了抬手晃动一下,最终还是垂下来负到身后。 “今日朕也算明白了,往日对这些大臣还是太过仁慈,平时朝堂上你一派,我一派,吵的不可开交,都是演给朕看的,到了这个时候,大伴你也看见了,全都联合起来阻止朕,给朕添堵。” 他负着双手,越说越气,脑子想了许多东西。 “.......反贼势大必会迫近潼关,朕若还在长安坐镇,一旦潼关高破,朕就真的困死城中,如何调兵遣将?统揽大局?那朕去蜀地不仅暂避锋芒,也为往后重回长安而准备,他们一个个平日精明,怎就看不出来?还是看出来,就是让朕留下来,看他们如何忠勇?把一国之君置于险地,这帮老东西,是要做给谁看?堵门一出戏,往后史书怎般评价朕?!这帮老东西.......” 李儇说的口渴,拿过杯盏灌了一口茶水,深吸了口气后继续道:“还有那个卢携,上次他骄纵心腹,掀起行贿之风,导致几州战事不利,朕看他年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笔账还没跟他算,就急着跳出来膈应朕?” “不敲打......”皇帝一拳砸在桌角,震的桌上烛台抖动两下,他咬牙切齿:“不敲打这帮老东西,就不知道朕还是天子!那个卢携,朕要罢他的相,滚回去继续当他的太子宾客!” 田令孜躬身站在下方安静的听着,侧门有小宦官进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接过看了,面无表情的挥退那人,望去那边还在愤慨谩骂的皇帝,躬着身子小步上前。 “陛下,南巡蜀地的事,是宫里传出去的。” 还在挥手怒骂的皇帝停了下来,偏头便看到田令孜手中的纸条,两颊鼓了鼓,咬牙坐去椅上,直直看着亮晃晃的灯罩。 “把纸条烧了,朕知道是谁。” “陛下......不行家法?” “顾常侍宫中两朝,算上朕便是三朝了,那么大的岁数,朕不忍心,何况他传给的是皇姑母,朕拿他如何?到时候朕那位姑母来了脾气,打朕怎办?你来替朕挨罚?” 最后这句,他是说笑的口吻,不过刚才愤怒并不会因为一句说笑就那么过去了。 灯火映着随即沉默的皇帝的人影投在窗棂,殿外宫檐飞角、雕栏地砖沐在月色之中,不久,皎月隐去云后,漆黑的天地间青冥起来,延绵的宫宇楼阁,外面大街小巷渐渐被晨光包裹。 永安坊,叫卖吆喝响在街道,挑担的货郎过去的宅院,耿青一早就被叫了起来,有驸马府的侍卫在外面等候。 王金秋、巧娘做好了早饭,给那侍卫也盛了一碗,施些小恩惠,结点善缘,毕竟自家儿子在权贵人家做事,需要注意什么,说不得那侍卫记着这份小恩惠提醒几句。 耿青从楼上下来时,那驸马府侍卫连忙放下碗筷,起身拱手:“见过耿郎君,驸马,还有殿下请你过府一趟。” “何事?” “在下不知。” 耿青沉吟的点点头,让他稍待片刻,随后挽起袖口,过去水缸浇了清水在脸上搓洗,随意的模样让侍卫有些愣住,根本不像能随意出入驸马府的人,反而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 不过越是这般,侍卫更不敢看轻,毕恭毕敬的等到青年洗漱完,过去灶头拿了碗筷,舀上肉粥蹲在棚外呼噜噜吃完,这才跟着他出了院落。 侍卫骑马走在前头带路,到了驸马府,很快被管事请了进去,前院那边三三两两的官员结伴出来,这些人耿青大多都不认识,倒是旁边的管事记得这些官员名字,拱手目送他们离开。 待人走后,管事请了耿青继续前行。 “今日凌晨,城中不少官员就来了,由郑相作陪,驸马、殿下招待,眼下这都是第二批了。” “为昨日的事?” “郎君都知道了?唉,可不是嘛,到了,郎君自个儿进去吧,里面估摸只有驸马在。” 耿青朝老人拱了下手,略提了下袍摆踏上石阶走进前院一处侧厢,这里也是会客的地方,不像中堂那般严肃,一对木榻贴墙,正中一扇花鸟屏风,左右各摆了几张桌椅。 进来时,首位那边,驸马于琮正放下茶盏来,见耿青进来,摆手让他不用行礼,“过来旁边坐下吧。” 耿青在这边来了十余次,算得上熟悉,面前这位驸马多有教导,算起来也有师生情谊在里面。 落座后,有丫鬟过来斟茶,耿青在席位上朝驸马拱起手。 “驸马,叫耿某过来,不知有何事?” 那边,老人之前病情尚未痊愈,此时心火被烧的旺盛,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微妙的状态,看似精神萎靡,实则面显虚弱。 他紧抿双唇,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也只说了一句。 “耿郎君,你也帮忙做些事吧。” 老人不是那种打开城门求活的人,忍着病痛还未倒下,也是保护长安的信念才一直强撑到现在。 耿青看着他,敬佩的点了点头。 离反贼攻打潼关还有些时间,城中的文武终究还是想搏上一搏的,耿青也跟着做些事,出出主意,负责情报的梳理,而有分量的文武在城中各方奔走呼吁,为前方潼关将士准备更多的粮秣、衣甲、兵器。 甚至试图说服田令孜率领神策十军,分出一部分驰援潼关做准备,一时间长安城内城外带着无数讯息的快马进出,奔往蜀地、凤翔、河东、河西、夏州等等......周围州郡。 京兆伊的衙役同样携带公文前往长安前面,潼关后方,责令或督促这片许多地方的百姓、村人迁走,若是可能,将田里的庄稼一起毁掉,施行坚壁清野策略。 时间匆匆划到了十月,潼关以西、长安以东百姓拖家带口的离开,或跨过渭水去北面投奔亲戚,或南下。 这浩荡的迁徒里,军队早已频繁动作起来,凑出的粮秣、衣甲送去前方锋线,关隘上兵马也在做出各种调动,修筑防御工事。 做完这一切,便只能静静等待了。 十月中旬,天气最为炎热的时段,冲天大将军黄巢也同时完成了在洛阳的休整,士兵的补充。 浩浩荡荡的兵锋开拔,延绵无尽展开视野之中,名为黄巢的男人骑在他的战马上,抚着马脖上的鬃毛,双目仿佛有着灼热的光芒眺望西面潼关。 ‘初秋已显枯黄,满城该带黄金甲了。’ 第一百零三章 潼关之战 浮过天空的游云,露出明媚的阳光,下方巍峨的城墙黑烟袅绕,如蝗的箭雨划过了天空,黑压压的覆盖下来。 关隘下军阵,步卒看着犹如黑云压下的一幕,举起盾牌遮去身边的同袍,下一刻,箭矢雨落般钉在上面弹开,有的直直插在了盾牌上,有人被穿过缝隙的羽箭顶到了胳膊、大腿,发出惨呼。 “还击,弓手准备!” 一拨箭雨过去,齐克让推开面前的亲卫,嘶声呐喊,传令的骑兵舞着令旗疯狂奔跑各阵,一面面向着天际的盾牌在轰的一声齐齐翻下,掩护的弓手起身,挽弓朝对面给予还击。 对面,一万多人的阵列,衣衫褴褛,手握棍棒,篱笆的井盖、锅盖,箭雨落下的一瞬,大量的血花在人群里掀起,人影中箭倒下,人影发抖的跨步上前填补空缺,督战的都将提刀促马来回走动,待箭矢变得零星,他抬刀指去关隘下的泰宁军阵。 呐喊声自他口中远远传开。 “杀——” 长达里许的阵线,衣衫褴褛的军阵前列跨步走了出去,后方的人也跟着渐渐走动起来,望着前方渐渐逼近的阵线,牙齿都磕响,有人迟疑不前,身后有骑马的督战队冲来,一刀将人劈死。 衣衫褴褛的兵卒绷紧的神经终于断开了,有人歇斯底里的举起棍棒大声地呐喊出来。 “杀!!” 万余人的阵列也在一刻发出绝望的怒吼,望着前方锋线,感觉双眼热的发痛,张嘴发泄的呐喊,他们想活着,想回家。 “啊——” 狂奔的路线,不少人中箭倒下,继续发足奔涌的身影高亢的顶着盾牌,看着前方的泰宁军便是直直的撞了上去。 长枪如林探出盾墙,海潮一般延绵扑来的草军乱民一一钉死,枪锋抽出,再捅刺,尸体沿着锋线延绵里许,下一刻,第二排的人继续撞上来,有人拉着来不及收回的长枪,拿着手里的木棍使劲敲打对面的盾牌,随后被盾手抽刀刺死,鲜血流了一地。 短短的片刻,第三排、四排也跟着撞上来,试图撼动潼关外的这支败军,木棍、篱笆盾牌与对方厮杀,犹如血肉撞击城墙,推挤上前的草军先锋营。推着泰宁军阵列,人数急剧减少,直到最后一人被城墙上的一支羽箭射杀。 泰宁军阵前不再空旷,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 咚!咚! 战鼓擂响,飘有‘黄’字的军队,一支八千人的阵列像是踩着鼓点,压着步子缓缓出阵,有些力竭的泰宁军,有些头皮发麻,眼皮也在拼命抖动,阵列动摇起来。 入潼关休整后,并没有得到像样的补给,不少人衣甲破烂、刀锋缺口,甚至饭食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神策军则衣甲华丽立于关隘谯楼,而他们则只能屯兵关外,刚才那一仗,虽说赢了,可众人心里都清楚,不过是对面反贼逼迫过来,消耗他们体力,根本就不是真正作战。 眼下,保持阵列,不断抛箭骚扰的‘潮水’缓缓推进,真正的战事要来了。 而潼关之上,张承范甲胄鲜亮,压着剑柄走在旗下,不断传令放箭,让传令并叮嘱下方齐克让的军队抵住。 “丢了汝州、洛阳,若抵不住,我要他脑袋!!” 关外,推进的军阵以化作‘轰隆隆’的声音,无数脚步疯狂震响地面,整支八千人的阵列加快了速度。 里许之地,转眼既至! 潮水般冲撞过去—— ........ 疯狂展开的厮杀声沿着关隘炸开,义军本营,黄巢携诸将立在远处山坡眺望,鲜有兴致的说起一些过往。 “翻过前面那座潼关,便是长安,那可是繁华之所,尔等不少人打了半辈子仗都未曾踏足。” 远方的厮杀还在传来,黄巢望着犬牙交错的锋线,在马背上偏头低笑一声:“.......年轻之时,我便此处科举,呵呵......可惜没有及第,想想也有四十年了,这日子过的好快,我已近六十......满头白迹了。” 秋日炎炎,金铁交鸣,杀声沸腾淹没了他的话语,潼关下金戈铁马的画面仿佛视野间变幻,回到了当年长安,他也正当风华。 那年科举不利,正值九月秋来,满城金菊,籍着酒气书下心中愤慨。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气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原以为一辈子不会再有机会踏入这座令他失望的长安,然而,想不到尽会以这样的姿态,重新回来了。 “当年啊,我才学不浅,可终究没过那省试,后来才知,比我笨拙之人都能名留桂榜,呵呵......这样的朝廷烂到根子里了,那些富户大族、还有朝堂上那些狗官,逼得人没有出路.......不过现在如何?都成了土中枯骨,人肚粪便......呵呵呵.......哈哈哈!!” 老人坐在马背上,轻笑陡然拔高,猖獗响亮,曾经长安的浮华已在他眼中褪去。 “潼关十万兵马?不过一群草包!” 马蹄踏了踏,黄巢轻抚了一下马鬃,抬起手握去剑柄缓缓拔出。 “朱温,你率本部杀败关下的泰宁军,驱赶他们入潼关右侧的禁谷。” “是。” 老人望着城头,又唤了声:“尚让。” “在。” “你与林将军带一支兵马紧随溃兵之后,让他们前方开路,绕到潼关后方,前后夹击!” “是!” 那将领拱手接令离开。黄巢紧握剑柄举起来,望着那边战场,剑身沐着天光斩下。 “擂鼓,左右两翼掠阵,中军步步推进!破潼关,杀奔长安!” 豪迈的话语之中,剑尖指去的方向,巍峨的关隘下方,士兵汹涌对碰,蔓延过了人的视野。 潮水不断的推进,狂奔而来的另一支义军,朱温带王彦章、胡真等将,从侧面率百余骑令五千步卒悍然杀入战场,大有一口要将这支万余人的泰宁军给吞了的气势。 城墙上,张承范来回奔走,朝着 “顶住啊!” 远远有箭射来,钉在他旁边女墙,吓得往后一缩,而不知谁喊了一声:“走啊!” 齐克让听到这话眼皮狂跳,连忙让军法队上去,砍翻了几个想要逃跑的士卒,就被其余士兵按倒在地,乱刀刺死,捡了对方身上水袋、干粮起身就往禁谷那边跑,还在抵抗的人见到周围同袍都在跑,舍了敌人,转身跟在后面发足狂奔。 “回来!”齐克让颤抖的握着刀柄,看着崩溃如海潮的一幕,双目都充起血丝,看了眼逼近而来的战团,他咬紧牙关,一勒缰绳,夹杂溃潮当中同样奔跑起来。 来不及逃离的,转眼就被两面夹击海浪吞没,形成一边倒的屠杀,坚硬的土地都被染成了红色。 追杀的人影来去,一名手握兵器的泰宁军士卒哭喊的在地上爬行,下半身浸成了红色,爬动中拖出一条长长的血毯,他两条腿弯曲变形,从中间折断,白森森的断骨刺破血肉暴露在空气里,另一只脚掌被刀狠狠斩断的,片刻,追来的反贼一刀砍在了他后颈,脑袋滚落了下来。 大片大片的溃兵冲进了右面的深谷,远处草军本阵,一支骑兵冲出阵列,犹如巨人的手臂在战场划过一道弧线,一头撞去溃兵身后。 早已惊慌混乱的人群慌不择路,将原本布置这方的工事悉数踏平毁坏,绕去潼关后方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了。 张承范目瞪口呆的望着谷口方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不停的呢喃。 “完了......完了......潼关完了。” 他周围的神策军,俱是长安富家子弟,或花钱雇来的穷人、病患,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两股战战,手中的兵器都拿捏不稳了。 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敌人,张承范离开了城墙,不久,他悄然打扮,穿着常服,带着几个亲卫丢下潼关的兵马,向长安逃亡而去。 潼关近十万士卒在不久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混乱难言了。 ........ 秋风吹黄了叶子,脱离树梢飘去长街,驶过的马车碾过地上叶子,耿青坐在车上翻看近日的军情,以及其他周围各州县传回的情报。 马车回到永安坊,停下来后,他便收拾了这些公文,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院落,院中不少人正等他,像是见到主心骨,一一围了上来,问起城外的战况。 第一百零四章 皇帝真跑了 院落老树,落下叶子,聚在院中的众人紧张而焦虑,王金秋抿了抿嘴,看着满脸疲态的儿子,想要说:“干脆咱们回飞狐县。”便被耿老汉扯了扯衣角,她这才没有说出口。 洛阳城破的消息已经不算秘密了,城中到处流言纷乱,能走的人家,早已收拾家当躲避战乱去了。 永安坊也有十多户人,在昨日就拖家带口的出城投奔南方的亲戚,还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小门小户,难以远行。 耿青听着他们的话语,接过巧娘递来的茶水,就那么坐在院子里,看着众人。 “潼关那边可能还在激战,胜负如何,守不守得住,我也不清楚,确切的消息还没过来。”轻声的话语开了口,耿青灌了一口茶水,放去少女手中,“洛阳陷落,乃事出有因,眼下潼关有十万兵马,就算打不了,关上城门,守好险要拖到入冬都不会是问题。” 耿青在驸马府做事,众人是知道的,入手的自然是第一手消息,说出这番话来,众人心里才有些稍安。 “叔叔,朝廷那边可有解决之法?”白芸香捏着香帕神色有些担忧,自从洛阳陷落之后,城中许多商铺都已关门,有钱的带着细软粮食,赶着牛马车,或乘船离开,虽说自家店铺还未关门,这几日她也未去铺里打点生意,有时出门也是带了银两去收购铺子。 要说离开长安回飞狐县,白芸香自然是不愿意的。 那边,耿青疲惫,倒也没有众人那般紧张的神色,笑着摆了摆手,“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般严重,不管城破不破,这家,这家里的人,我是都要保下来的,谁也不能少。” 这话让人心里暖和,本来有些微词的帮众见耿青谈笑的神色,尤其将自己也当做家人,藏心头的埋怨,终究还是散了,二十几人在院里齐齐抱拳。 “倒是先生需要差遣,尽管吩咐我等去做!” “还有我!”大春站起来,拍了下胸口。 “那大柱,你有什么想法?”耿老汉不能行走,身子也弱了,但想的却比以往多,知道儿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可心里压不住好奇,还是想问问,才安心。耿青挥手让众人散了去做自己的事,便过去推着父亲在院里慢慢走动。 “不是很光彩,但家我必须守住......就像耿家村时,你对娘说的,我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先保家。” 耿老汉点点头,看着那边摇曳的老树,叹了口气:“让你受委屈了。” “这是担子......”耿青笑笑,看着满头白发的老人,过去将他苍老枯瘦的手握住,“再重也得挑起来。” “爹永远站在你这边!” “不用,儿子可是天下无敌的。” 父子俩就在院里轻声说着话,说起其他,不免笑出两声。 然而,与令人心安的院落相比,皇城之中,李儇来回走动,焦急的望去外面,直到宦官来报说田枢密回宫,他才站定,将人召来书房,目光严肃的望着风尘仆仆进来的田令孜。 “.......朕在宫中反复思量,与其坐以待毙,就凭张承范那些兵,想要挡住反贼颇有困难,朕思量,先让那黄巢小人得志一番,待南巡蜀地,整合兵马,再联合诸镇节度使将那黄巢围困长安,一举剿灭。” “陛下,奴婢也是这么想的。”田令孜抬袖擦了擦汗渍,“那些个文武,哪里会体恤陛下,他们只会架着陛下做些危险的事,若是潼关破,贼人攻打长安,这不是拿陛下安危做儿戏。” “嗯。” 李儇赞同的点了点头,“大伴懂朕,想起早前安排坐镇三川的节度使,朕这才明白大伴的用意........” 他的话未说完,外面有侍卫急匆匆过来,在殿外拱手道:“启禀陛下,驸马府有消息传来。” “给朕看看!” 皇帝过去,将密封的信函打开,看了一眼,忽地笑起来,“大伴,看来朕不用南巡了,长安附近各镇节度使已经回信,言兵马已在途中,正朝潼关赶去。” 之前大量的流言充斥长安,也有不少流到宫中,令人不安,然而眼下,终于有一条令李儇感到兴奋的喜讯,负着双手来回走出两步。 “刚才之言,朕说的有些莽撞,南巡蜀地,远避贼人锋芒,有失君主威仪,幸好并未离行,否则让百官看朕笑话了。” “是奴婢莽撞,不该劝说陛下去往蜀地。”田令孜轻声说了句,便将皇帝南巡蜀地的事揽到了身上,低眉顺目的跪了下去:“还请陛下责罚。” 呵呵。 李儇摆了摆手,大度的将田令孜搀扶起来,“哎,大伴怎的如此说,朕岂会是那种心胸狭隘之君?” 替田令孜摆了下手袍摆上灰尘,又道:“朕今日就住书房,批阅奏折,就在这长安城里等各镇援兵过来,看他们是如何将那黄巢杀......” 他话又未说完,殿外又有侍卫匆匆赶来。 “陛下,这是潼关那边加急送来的消息,信使半个时辰前入得城。” 李儇放下毛笔,看向一旁的田令孜,后者躬了躬身,过去将加急信函呈去御桌,皇帝展开看了看,脸色由红到白,变得极为难堪。 田令孜凑过去看了一眼,脸色也颇为尴尬。 ....... 天光倾斜,云隙的阳光照在院落,耿青熬了一夜,正在房中补觉,外面有公人打扮的身影进来院里。 不久,耿青被叫醒过来,听完那人话语,再次收拾一番,乘车赶往驸马府,一路进了前院书房,那边已有几位朝中大人物正在商议。 隔着一条长廊,也能听到有人将桌子拍响,声音措词严厉。 “十万人......那张承范有脸回来?!就算用十万头猪样守城,也能拖延几月!” “赵中丞,先不要提此人,我们之前也推算过,潼关几乎难以守住,眼下当务之急,如何将反贼黄巢的贼军拖延一月,让各镇兵马如约赶到长安。” 驸马于琮请了御史中丞赵蒙喝茶润喉,见耿青过来,伸手让他进来到书房众人后面寻个位子坐下,随后看向朝中有些情谊的同僚。 “为一国政者,不可因一事而颓心丧气,事情尚未到绝路,我等做为臣子,当尽力而为,而后才是听天命,战阵之上,我等不懂,但城中政务,还需让每一个兵将无后顾之忧作战。” “我们尽人事,城中这些神策军未必能尽到人事!”说话的是工部侍郎裴澈,修缮加固城墙之事压到他头上,然而府库空虚,几乎强他所难,说出这番话难免没有怒气。 耿青就坐在书房,听着这些大臣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激烈,伸手要这要那,百般推脱,好不容易定下一件事,又因另外的事吵了起来。 ‘此事关头,这些大臣里,没有一个手腕强硬之人领头,想要成事简直痴人说梦。’ 夜色渐沉,书房亮起了烛火,众人正理出拖延贼军,加固长安的一些眉目,府中老管事领着一人匆匆过来,耿青偏头看去,眼皮跳了一下,是宫里顾问福身边的那个青年宦官。 众人见他宦官打扮,心里多少有些不安,驸马于琮连忙招他进来问话。 “可是宫中出了事?” 九玉点点头,凑近低声说了句什么,老人额上青筋暴起,身形摇晃,一把扶住桌角,众人连忙起身过来去搀扶,被老人一把推开,跌跌撞撞的后仰坐到椅子上,双腿大喇喇的伸直,眼眶瞪圆的看着桌上灯火。 驸马挤出一丝苦笑,陡然‘啊’的一声起身将那灯盏夺过来,砸在地上。 房里顿时黑了下来。 一片安静里,就听老人沙哑的轻笑出声:“臣等费尽心力保李家江山......陛下何故先逃.......啊!” 于琮捂住心口,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了御史中丞脸上,直直倒了下去。 片刻,整个府邸混乱了起来。 ....... 夜色深邃,长街泛起了薄薄水雾,高挂灯笼的府邸,耿青面无表情的走出驸马府,老人的命保住了,旧伤复发,已经不能下榻了。 耿青站在外面深吸了一口凉气,大春在马车那边唤他上车也未理会,只是沿着百官府舍的街道一个人慢慢走着,目光有着复杂的神色。 不久,他脚步停在左金吾卫府,上前敲开了府门,听到通报的张怀义急急忙忙出来,两人轻声交谈两句。 张怀义随后探头看了看外面,转身领了耿青走进府邸,引见给了父亲,左金吾卫大将军张直方。 第一百零五章 耿季常 月挂枝头,夜色幽静,大宅后院,暖黄的光芒正剪出人的身影投在窗棂,书房之中隐隐有话语声传出。 “驸马吐血......你是如何得知?” “在下刚从驸马府出来,被老师唤到府中,听几位朝中大臣商议城防之事,结果宫里顾常侍遣人传来消息.......田枢密带着陛下悄悄出城了。” “什么?!” 惊诧的声音陡然响彻,紧随其后便是‘呯’的一声茶杯砸碎的声响,张直方从书桌后站起来,双目怒瞪,看着下方的耿青,转身走去缕空雕花的拱帘,叫来外面一个侍卫进来。 “你持我将令,速去驸马府看左仆射!” “喏!” 侍卫离开,房门重新关上,张直方转过身来,径直越过儿子,站到耿青面前,紧抿双唇好一阵。 “耿郎君与我儿相交,听过郎君一些传闻,今夜过来将事告知,可是其他想法?” 耿青并不惧一介武人的威势,与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 “驸马病重不能理事,郑相远赴凤翔担任节度使,卢相性情刚烈,但精神萎靡,眼下城中唯有左金吾卫能控制城中局面。” 张直方皱了皱眉,也赞同的点了点头,“你继续说。”旋即,坐回书桌后面,大马金刀的坐到椅上,双手压去膝盖,目光威严的等着下文。 “陛下悄然出城,所带兵马自然不多,眼下有两种解决之法,一个,大将军有统御皇城禁军权柄,率剩余神策军连夜出城将陛下追回,安定长安人心,死守城池以待各方节度使来援。” 听到这里,那张直方想也未想,就摆手拒绝,追回皇帝容易,劫持皇帝可是大罪,哪怕事出有因,可若是长安守了下来,保不准不会被秋后算账,。 “不妥,说下一个。” “第二个,就简单许多,开成投降,不伤一兵一卒。” “你让本将带头投贼人?!” 大手猛地拍响书桌,张直方唰的从椅上起来,吓得一旁的张怀义连忙过来劝说父亲息怒,扭头苦笑着赶紧让耿青解释。 “后面还有什么话,赶紧一口气说完,半截话怪吓人的。” 耿青朝他笑了笑,托袖朝首位的老人行了一礼,“大将军莫要气恼,听在下说完,如今长安局势难以回天,城外反贼纵横南北多年,兵将精锐,与其身死城外累及百姓,不如开城投降,宽贼人之心,待援军抵达京畿,再思虑反手一搏。” “郎君的意思,让我诈降?” 耿青点头:“为今之计,只能以退为进,先保全身家性命,再图后事。” 都是朝堂上的大人物,张直方沉吟了片刻,利弊显而易见,神策军如何,他岂会不知,真要打仗,怕是站到城头都会吓哭出来,更别说挽弓、提刀砍人。 “你之言,不无道理,容我想想。” 耿青拱了下手,便不再说下去,话语过多那就有教人做事的嫌疑,反而惹人不喜,尤其身居高位者,更不能在他们面前指点江山。 从府邸出来,耿青朝张怀义拱手告辞,随后上了马车,吩咐大春一声转道又去京兆尹李汤府上,他虽不是士人,但驸马的关系,还是能让对方见他的,有着同样的话语复述了一遍,说起的内容,大抵是提醒皇帝离京,城中必然生乱,当心宵小之辈趁机在城中掳掠。 待重新出来,已是深夜,回到永安坊,院里还亮着灯火,王金秋坐在房中给丈夫摇着扇子,帮众聚集檐下、树下低声说话,巧娘与张寡妇坐在楼梯口,众人看到耿青回来,这才放心下来,一一回去了房里,亮有灯火的窗棂里,妇人跟着吹灭了灯火躺去丈夫身边睡下。 脱去衣物,耿青躺到床上不久,门扇打开,窈窕的身影溜进房里,钻进他被窝,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俊朗的侧脸。 闻着白芸香身上的香味,耿青摸了摸她脸,闭上眼睛睡去,睡去前轻声道:“来长安碰到这样的事,让你们都担心了。” 怀里的女人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怀里钻了钻。 院落的人睡下了,然而城中对于朝中百官来说,却是难以入眠的夜晚。 百官府舍坊间,早已惊动了,一辆辆马车驶出府邸,而较近的文武披上衣袍边走边穿,与遇上同样出门的同僚拱手,一起焦急的去往驸马府,确认这令人仿如闹剧的事情,一直持续到天亮,众人才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京师安危大局在这一刻笼罩在这些文武头上,往下便是各种官吏,再往下办事公差、士兵,几乎天亮时,整个长安都在这样的气氛里变得紧张,皇帝不在宫中,各种小范围的摩擦,也开始出现,左金吾卫张直方第一时间站了出来主持大局,将皇城神策军抓到了手中,强行按下了迸发出的矛盾苗头。 十月中旬,潼关失守的消息终究还是在城中传开,至于皇帝逃去蜀地还被按着,城里气氛惊恐紧张到了极致,长安码头已经变得堵塞,四周的城门更是排起了长龙,不过之后,四门紧闭,不再允许百姓出入。 二十五这天下午,耿青所乘的马车停在了驸马府,府中管事迎了他进去后院,先拜见了广德公主,便安排进了一间寝方。 房里弥漫浓郁药味,推开门进去时,耿青看到了躺在床上被丫鬟服侍喂药的驸马于琮,老人脸颊枯瘦无光,眼眶深陷,外面阳光照进来,让他眯了眯眼睛,看清关上房门转身过来的耿青,便笑了笑,虚弱的抬手让他寻椅子坐。 “我听他们说了.......要投降。” 耿青搬了一张圆凳坐到老人面前,从丫鬟手里接过药碗,吹了吹热气,喂给老人,“嗯,大将军已经在做这方面的事了,刚来的消息,草军已过了潼关,再有一两日可能就抵达灞上。” 老人笑了笑,没有责备的意思,或许是想开了,也或是心灰意冷,只是抬手将勺子推开。 “老夫终于体会到刘允章的感受了.......你出的主意吧?呵呵......能保住长安百姓,让朝廷文武多活一些人......也是好的,能告诉老夫,后面你会怎么做?” “走一步看两步,反贼尚未入城,人也不熟悉,不好施计。” 于琮眼里有着笑意,摇头不信:“你这人话留半分,做事藏藏掖掖。” “驸马懂我。” 呵呵呵...... 老人嘴角微微笑了笑,随后笑出声来,似乎有人陪他说话,觉得高兴,目光浑浊偏去桌上烛台,此时房中丫鬟已经出去,他轻声道。 “.......草军没有根基四处流窜,如今入得长安,定有立足的想法,黄巢此人野心勃勃,对我大唐心有怨恨,若投诚与他,以你才能,脱颖而出不是难事,可也并非好事,从贼之名,难以洗脱。” 老人言辞诚恳温和,大抵猜测耿青想要做的事,尽量替他分析一些可用得上的东西,以及将来可能会遇上的麻烦。 耿青伸手将老人手握住,微笑的点了下头,“确实如此,但还是要做的,污名而已,我又非士人,不是太看重这些。” 老人家只是嗯了一声,眼中有了些神采,“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耿青,你现今多大?” “上月满十八。” “可有提字?” 见耿青摇头,老人笑呵呵的拍拍他手背,“不如老夫给你取字吧......青者,四季常在,便提季常,耿季常。” 阳光从敞开的窗棂照进来,光尘飞舞,耿青微微有些沉默,看着床上与他笑说的老人,跟着笑起来,又聊了许久,老人精神已不好,说着说着便昏沉睡了过去。 放下药碗,耿青替他盖好被褥,起身走去门外,向广德公主告辞离开,外面长街上,人**织,一队队马车驶过去往城外。 是去灞桥呈献降书的队伍。 “耿郎君。” 长街人群嘈杂,有熟悉的声音在耿青身后响起,回头,一身常服的九玉正走过来,他是来探望于琮病情,顺道也是来找耿青的。 随后,人过来这边,话语清冷简练。 “阿耶请你入宫一趟。” “嗯?” 此时皇城无主,那也不是耿青想进就能进的,只是眼下皇帝不在宫中,守卫松懈,有内侍省帮衬想要进去不是难事。 “好,我随你去。” 耿青拱拱手,待青年宦官入了驸马府后出来,两人共乘一辆马车,穿行过攘攘熙熙的街坊,驶入皇城安福门。 长长的宫墙尽头,便是内侍省的掖庭宫。 . 第一百零六章 我有二十多个婆娘........ 长安皇城几近三百年,自隋后修缮扩建不少,高高的宫墙内,抬头能看到宫宇楼阁檐角相连延绵,柏树成荫,伸出墙头飘下片片枯黄叶子。 皇城守卫松懈,驻扎的神策军多已调走,耿青一路进来,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望着周围宫苑,几十丈偶尔才有一两个宫人神色匆匆过去,宽广的皇城之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瑟。 九玉回头朝耿青道了句:“前面就是掖庭宫。”说着,前面带路穿行过几栋叫不出名的楼阁,一路上这里倒是有许多宦官过往,不过脸上表情多是惶惶不安,一些拿着刀兵坐在檐下望着天空,待到九玉、耿青过来,这才起身行礼。 青年宦官问了那人常侍在何处,便领着耿青径直走进前方一栋阁楼,顾问福坐在首位,笔墨纸砚洒落一地,正叫几个小宦官收拾。 “见过大总管!” 耿青踏进门槛,换上了笑脸,拱手施礼,那边老宦官笑呵呵的点了点头,邀他坐下,摆了摆袍袖让近侍退下,只留了九玉在旁。 端详了那边耿青一阵,顾问福才开口:“陛下离宫,贼人逼近长安的事,耿郎君已经知晓了吧?” “昨日就已知晓,不知常侍唤在下过来,是何事?” 内侍省耳目众多,他耿青知道的,对方肯定早就知晓,眼下说这些话,不过是启个由头罢了,那老宦官随意接上话头说了两句,便提起正事。 “陛下惊惧反贼仓促离京,有失天子威严,如今举城投降,后宫嫔妃众多,待黄贼入城,定然发难,若是男子一刀砍就是,可俱是女流,下场恐怕郎君也明白,咱家照顾不了城外能信任之人,也唯有郎君,想让郎君将她们一一带出宫,藏匿民间。” 顾问福深知耿青常去驸马府,于琮又被皇帝突然离京而病倒,怕他不愿意,连忙补充道:“不关乎陛下,郎君只将她们看做普通女子便是。” “这”耿青皱起眉头,这些女人落到黄巢手中,下场凄惨不说,怕到时候尸骨都不存了。 “大总管高抬在下了,耿某初来长安不久,只置了一栋小院落,二十几人已坐的满满当当,哪里还有空余的房间腾给嫔妃,何况她们还要带侍候的宫女,人数就更多了,我那地方根本塞不下。” “郎君不用担心,咱家有的地方。”老宦官从袖里摸出一张房契,交给九玉,后者转交到耿青手里,顾问福呵呵笑出两声,说道:“这是咱家置办的一处宅子,本是准备将来离宫后养老之用,眼下给你了。这可是三进三出,带东西两院,宽敞的紧,至于那些宫女,咱家会赏她们一些钱财遣散回乡。” 好家伙,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耿青看着手里轻飘飘的房契,却是重的很,“在下能不同意吗?” 嗯? 顾问福翘着兰花指捋过一缕白发,涂抹粉黛的老脸眯起了眼睛冷冷望来。 “若咱家硬要塞给你呢?” 这语气神态,耿青眉角都跳了一下,果然宦官都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和颜悦色,跟亲兄弟一般,下一刻就跟深仇大恨一样,看起来好说话,跟真的好说话,还是有差别的。 看到耿青吃瘪,令得旁边的九玉紧抿双唇使劲忍着,偏脸看去别处。片刻,椅上的耿青知晓推托不了,只得硬着头皮将那房契揣去怀里。 “那要照顾多久?” “看陛下何时回京了,到时诸位嫔妃是走是留,全凭她们自己做主,耿郎君你觉得如何?一应开销,稍后咱家会让九玉搬到宅子里。” 既然事情都安排周全,耿青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问道:“大总管不走?” 那边的老人有些出神,手指挪了一下,“咱家在宫里头待了一辈子,服侍过两朝皇帝,如今这般岁数,出去还能作甚?你们才要该活着该活着” 他轻声呢喃,又摇了摇头。 “入了宫,就是宗室的家奴,这里也是家,哪有弃家离开的道理,何况外面人多是看不起宦官,也有许多宦官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咱家留下来,也想做一个榜样,省得往后这些孩儿们与人争吵,连个名字都说不出来。” 阉宦从古自今都是让人瞧不起的一类人,但能碰上一个顾问福这般的,倒让耿青肃然起敬。 呵呵,堂堂一国之君,连宦官都比他有气节。 耿青看着面前的老人,肃然起身抬袖拱手一拜,见惯了太多东西,他心里很难有起伏,眼下,顾问福的言行,心里竟有些感动了。 议定了后面的事,耿青带着九玉出宫,匆匆回到永安坊,让窦威、胖县令帮忙收拢一些普通人家的衣物,交给九玉带回宫里,又去了那座新得宅院看了看,着人打扫,摆上一些家具,看上去像是生活过了许久一样。 堪到酉时,西落城头的阳光洒来一片通红,接受献城投降的军队,此时已入长安,战马纵横街道,占据险要,一个个持着长矛,披头散发,身着锦绣红衣的黄王兵卒紧随而至,络绎不绝的进入长安东门。 与此同时。 停在皇城安福门外的几辆马车,一个个姿色靓丽的女子换上了常人家服饰,低头垂泪走上马车,有人与老宦官相熟,矮身朝他福了一礼,方才上去车里。 街道消息的耿青,连忙让她们收声,让帮众赶紧赶车随自己离开,分散几拨从不同的街坊绕行。 过太平坊时,一支骑马的队伍自街道尽头过来,远远看到这边两辆驱使的马车,挥鞭呵斥:“让开!” 拉扯的马匹受惊,差点撞去附近街沿小贩摊位,剧烈摇晃之中,车厢几个女人惊吓出声,令得刚过去的马队,一个个骑兵在领头那人‘吁’的声音里,抬手停下来。 “你马车里怎么有那么多女人?”为首的骑士提着一杆长枪促马过来,抬起枪头撩去车帘朝里看了一眼,俱是瑟瑟发抖的几个女子,又看了另一辆马车,算起来有四五人,他哼了声,看向正过来的耿青,上下打量。 “你是何人,竟有这么多女人?” “回这位将军的话,这些都是在下的婆娘。”耿青看了看周围上前的草军骑卒,从怀里掏出腰牌递过去,“在下刑部令吏。” 那人翻看腰牌几眼,将东西丢了回去, “你还没告诉我,为何有这么多女人?” “呃” 耿青颇有些难堪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的看看周围望来的目光,小声道:“这里人多,在下不好说。” “就在这里说!” “是。” 耿青尴尬的搓着衣角,小声道:“在下天赋异禀那方面需求大,一个婆娘不耐艹” 听到这般粗俗之语,那将领忽地笑起来,周围骑卒也跟着哄笑,将领抹了一下颔下浓须,点头。 “有意思,行了,你带上你婆娘赶紧走吧。” 第一百零七章 那人啊叫爷们 夕阳落去城头,化作最后一抹霞光染红云朵。 汇集回来的五辆马车驶入光德坊,眼下黄王军入城,街道少有人迹,布告的衙役领着义军兵卒高声宣读。 “知长安百姓,唐庭暴政,官吏贪婪,黄王起兵实属被逼无奈,今日唐帝避我义军锋芒,南遁蜀地,黄王入主长安,深知百姓艰辛,待城中清平,诸位乡亲方可入街,望相安无事、安分守己” 安民的讣告渐渐远去,坊间最里的大宅,崭新的‘耿’字门匾高挂,漆红的院门,大春掏出事先备好的黄王军队旗帜挂在了门前,看了看外面,这才返回府中,将大门紧闭。 一路前行,穿过风水壁,一行二十多个身形窈窕的女子高矮不一,年龄有大有小,均未超出双十之数。 走过檐下,聚集在立在前院中堂,神色担忧聚集一起悄声说着话,不时瞥去门外走来的身影。 “这里的女子从哪里来,都不要说出去。” “若是有外人问起,就说都是我耿青的婆娘。” 对身材高大的窦威叮嘱了两句,耿青将人打发走将话带下去给其他兄弟,便快步跨进门槛,笑嘻嘻的扎进女人堆里,向面前这群莺莺燕燕的女人拱了拱手。 有胆子稍大的女子捏着绢帕小心的福了一礼。 “这位郎君,我等姐妹往后便要在此处住下吗?” “暂且先在此栋宅院住下,待城中安定,再与诸位寻些丫鬟服侍。”说到这里耿青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们,毕竟都是皇帝的女人,后宫称呼他也不懂,乱叫的话,有些失礼。 想了想,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着人拿了茶水过来,倒上一碗凉茶,大口大口的灌下去,随后舒坦的坐下,接上刚才的话。 “就不要郎君郎君的叫了,往后记得称呼我夫君,而诸位俱是我妻。” 顾问福虽说之前有过给她们提及这事,但耿青口中说出来,惹得一帮女人娇嗔,或羞恼埋怨几句,二十多个女子声音虽小,七嘴八舌的混杂一起,堂中顿时嗡嗡的乱做一团。 “我等姐妹二十多人俱是陛下宾妃” “顾常侍已转告过我等,郎君休要再提起,羞死人了。” “这位郎君,这让我们姐妹难做啊,着实羞人” 莺莺燕燕一群女人绕着耿青周围说个不停,令人眼花缭乱,耿青连忙起身从女人堆里出来,后退到门口,摆了摆手让她们停下,却没甚用,只得吼了声:“住嘴!” 堂中诸女被这声吓了一跳,停下话语声。 “皇帝丢下长安、百官,还有你们这些嫔妃跑了,在下受顾常侍所托,照顾你们,以免落入反贼手里,他们吃过人,对女人也不会怜花惜玉,眼下城中状况不比平日,也更非宫中,望能收敛脾气,恪守规矩,乱跑出去引来麻烦,大伙都得死,收留宫中嫔妃这可是大罪,牵连出来,咱们就真到阴曹做夫妻了。” 耿青这番话大有吓唬她们的意思,这些皇帝的女人身居后宫,对外面的事并不清楚。 果然,听到这些话,吓得脸色都在变,不敢多说下去,姐妹二十多人微微互相靠了靠。 “这般说,并非吓唬你们,乃是事实,如今国难,城破皇帝跑,还望诸位莫要生事!”耿青朝她们抱了抱拳,“这里生活一切用度,顾常侍已出了,衣食都不会短的。” 之前先开口的那女子点点头,出来矮身福礼。 “郎君的话,我等姐妹记下了。” “嗯,相安无事便好,对了在下耿青,字季常,不过最好还是唤我夫君,省得被人看破!” 耿青退到门外,拱了拱手,向里面那帮女人挑了挑下巴。 “来,先叫一声熟悉熟悉,往后再开口就不难了。” 众女脸色唰的羞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意思先开这口,而刚才说话那女子回头看了看众姐妹,紧抿了一下双唇,上前声音轻柔唤道:“夫君。” 有人先开口,其余嫔妃迟疑了片刻,便跟着那女子声音低低的唤了一声。 “夫君” 二十多道清脆、温柔、妩媚的话语揉在一起传入耳中,娇滴滴的那叫一个舒服,耿青颇为得意的朝她们眨了眨眼‘哎’了一声应下,惹得众女啐去一口,羞红了一张张俏脸。 ‘啧啧被皇帝的女人们叫夫君,感觉还真不一样啊,我这算不算绿了皇帝李儇?’ 耿青嘀咕着出了前院,留下两个帮众负责看守门房,便出门坐上马车,趁着天色尚未黑尽,该是返回永安坊。 然而,还未驶出这边,刚到一个街口,有人骑马从后追来,九玉在后面的一辆马车,撩开帘子看到来人,连忙冲出车厢,跃去半空稳稳落到那骑士前面。 唏律律—— 马匹长嘶,来人一勒缰绳驻马停下,慌慌张张的翻身下来就朝九玉跑过去:“宫里出事了常侍把守宫门,不让入城的反义军入宫,掖庭宫的姊妹都跟了去,杀起来了。” “什么?!” 九玉脸色一变,一把将那侍卫拉开,夺了马匹翻身上去,口中喝了声:“驾!”纵马飞奔起来。 听到动静的耿青让大春停车,将那侍卫叫来询问了事情,听完脸色复杂,低声开口:“跟过去看看。” 片刻,马车调头沿着来时的追在九玉后面赶往皇城。 皇城。 通往太极宫的承天门前,一片厮杀声混乱。 草军入城之后,一路张榜安民,巡查可能诈降而藏匿的伏兵,到的没有任何问题后,黄巢这才领着一干将领,带着中军、亲卫进城,享受两侧夹道聚视而来的目光,骑在马背上入了皇宫。 然而,原本混乱的皇城当中,一群三百余人拦在承天门,穿着宫中圆领袍衫,一看便是宦官打扮,颤抖的看着黑云般压来的反贼,然后拔出腰间刀刃,尖锐嘶喊着朝军阵疯狂的冲了过去。 对面的军阵,压下密集的枪林,踏着整齐的步伐也已经推了过来,与发疯似得宦官撞在了一起。 承天门楼上,一张椅子摆在正中,发髻雪白的老宦官坐在上面,靠着椅背,翘着一只腿,步履轻摇慢晃,口中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调。 “门前贼人犯我家,家中爷们儿尚还在,岂让贼人看笑话” 下方。 宦官一片片倒下,后来之人提到踏着尸体,眼中全是泪水,“啊——”的扑入枪林,身体被数杆枪头戳穿举去了半空。 鲜血飞洒而出,凄厉的惨叫,凶狠的嘶吼汇成了一片,仅剩的百余名掖庭宫宦官拥挤在枪阵前不停的挥刀,义军枪阵朝对面疯狂抽刺,断裂的枪杆中,有兵卒中刀倒下,更多的还是不要命的宦官中枪倒地。 “那金鼓楼上鼓声鸣” 承天门楼上,轻摇步履停下,靠着椅背的老人睁开眼睛,看着半边彤红半边漆黑的天际,哼着的曲调。 “姊妹兄弟如安在,便看爷们儿把贼” 承天门前,最后一个宦官摇晃倒下,那城楼上有着嘶哑而高亢的声音,落下最后一声。 “杀!” 声音回荡,黄巢抬起脸来,一道发髻全白的身影拖着袍袂翻飞抚响,陡然从城楼轰然俯冲而下。 下方,枪林直刺,落下的身影,翻身折转,一脚踏在一个士卒肩头,凝聚的杀意随身形唰的直冲那边的旗帜下的黄王。 黄巢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他身边已有将领纵马而出,踏过马背,拔刀就是一斩,刀光锋芒与那寻死杀意碰撞空中。 那将领倒飞回来,重重砸在他那匹战马上,连带马身一起轰然侧倒,而顾问福也被那一刀劈的砸去后方枪林,枪头呯呯呯沿着他翻滚的地面钉下,踢飞一人,翻身站起时,一支羽箭破空疾响。 噗! 箭头贯穿他肩胛,而后周围枪林也刺了过来,七八柄长枪前后左右穿进顾问福的身体,老人“啊——”的嘶喊,发髻散乱抚动,双目死死盯着枪林之后那旗帜下的黄巢。 “贼人擅闯我家!当杀!” 双臂一卷,夹着两侧刺在体内的枪柄,拂袖横挥,啪啪几声,长枪断裂掀上空中,持枪的兵卒也被打飞出去。 老人站在原地,跌跌撞撞摇晃几下,袍衫密集的血洞一股股鲜血淌了出来,口中也有鲜血流出,眼睛红红的看着那战马背上的身影,随后站在那里挡住身后的承天门,便不动了。 “让开!” 黄巢挥开挡在前面的亲卫,促马上前看着线,朝周围兵卒挥了挥。 “挂去皇城门,暴尸三日,警示宵小。” 一队士卒领命,架起尸体带了下去,片刻,黄巢促马踩过一地的宦官尸首,踏入太极宫。 天色已暗,耿青乘马车追至安福门,骑马前行的九玉却停了下来,还未等耿青开口,就见他翻身下来,忽然跪到了地上,仰头望着城楼,磕下一记响头。 耿青站在马车上,努力望去城楼下方,一根绳子系着一个人影悬挂在那里,乃是之前还跟他说过话的顾问福。 原来老人已经存了死志。 之前掖庭宫的照面,其实就是在交托后事,耿青阖了阖眼,过去拍拍九玉的肩膀,将他拉起来。 “起来,跟我走,你阿耶让你出来护送那些嫔妃就是要支开你,让你活着懂吗?跟我走” 九玉咬紧牙关,只有喉咙间发生低哑的‘嗬嗬’声。 他仍由耿青拉着,目光却是直直的看着悬挂的身影,直到上马车远去,像是接受不了,闭上双眼昏厥过去。 马车穿过夜色,躲开巡视的兵卒,回到永安坊。 第一百零八章 血色长安(上) 夜还未过去。 被月色渲染铅灰的云朵游过安静的城池,漆黑一片里,皇城灯火通明,夜风跑过廊檐,挤进太极殿,有着响亮的笑声震彻门窗。 仙鹤、猛虎灯柱摇曳,红底蜿蜒金龙的殿柱之间,黄巢龙行虎步走过正中光洁的石砖,望着那御阶之上的龙椅,解下披风丢给一旁的尚让。 “几十年前,我不过一介书生来到长安,只能遥遥眺望皇城,几十年后.......呵呵,站在了这龙庭前,当真恍如一场梦。” 他身后分成两派,右侧乃义军将领,左侧便是张直方为首的降臣。听到这番话语声,一干降臣看着前方魁梧的老人后背,目光复杂,纷纷垂下视线。 而义军众将都是跟随黄王一起出生入死,辗转南北各州的兄弟,老大站到了这里,他们往后又岂会差?便跟着大笑起来,纷纷开口。 “黄王,咱兄弟们打到这里,是不是不走了?” “是啊,长安繁华,一国京师,干脆就不走了!黄王不如当咱们皇帝吧。” “那咱们可都算从龙了。” 这些将领大多都是各路大盗聚众响应义军,性子粗俗豪横,言语之间没那么多讲究,而人群中,庄人离也在里面,大军入城后,他便出来复了命,眼下跟随黄王入宫,算是一种认可了。 听到‘从龙’二字,眼睛都亮了亮,转身走出,朝踏上御阶的背影拱手施礼。 “黄王纵横南北所向睥睨,唐国天子都躲避义军锋芒而远遁蜀地,如今义军上下士气正旺,趁此机会,黄王登上大宝,让众将士心有所归,岂不美哉?!” 龙柱之间,延伸而上的龙庭,双鹤翘首灯柱,火光摇曳照着须发斑白的老人缓缓走动,指尖抚过雕琢龙首的那张椅子,紧抿着双唇,叹了声:“好啊.......” 他脸上带着笑意侧了侧脸,看向众人,抬手做了一个挥退的动作,“尔等降臣暂且回各自府邸,若无召见不得出府。” “喏。” 张直方等不敢多言,齐齐拱手施礼,垂首躬身后退出大殿,随后被义军士卒看押下送出皇城。 这边,待人离开,黄巢摩挲着龙首坐去龙椅上,向后靠了靠,闭上眼睛仿如幻觉般听到了下方无数朝臣向他恭贺、寻政的话语。 嘴角翘了翘,随后缓缓睁开眼,朝下方同样望来的朱温、葛从周、郑天王、孟绝海、孟楷、盖洪等等一干将领,以及外甥林言、子侄黄皓、子侄黄存、黄揆、黄邺。 老人笑了笑,摆摆手。 “这座诱人的紧,谁不想上来坐一坐?你们也想吧?” 身摆手,“随口说说的,不必当真,眼下刚入长安,岂能被繁华之地冲昏了脑袋,那些个降臣,我一个不都信任。” 龙椅上,黄巢起身负着双手缓缓走下御阶,声音铿锵有力。 “明日照例搜捕城中门阀世家,抄其家产!另外看看还有哪些京官未投降,让那张直方领你们去,敲开家门,悉数杀了,腾出一些官位出来。” 身影走到众人一旁,望着殿外漆黑夜色,眯了眯眼,嗓音低沉。 “把李家宗室也一并杀了!” 众将齐齐拱手说道,不久,结伴离开,兴奋的说起今夜过后的事。大殿之中,庄人离被留了下来,老人褒奖了他几句,说起城中唐庭文武投降一事。 “你做的不错,绿林江湖之中,能用计策之人已很少了,之前昭义军的事,这次封赏有庄掌门一份!” 之前,老人得知长安文武投降一事,他便也收到庄人离的信函,知晓了原委,只是当中奔走说服的耿青,在信里变成了为他跑腿的小角色,略微提了提。 所有的功劳,都是他的了。 “谢黄王恩赐!”庄人离纵然武功高强,可面对比他大上些许的黄王,收敛了往日盛气凌人的神态,满脸欣喜的拱手一拜。 “黄王夜已深,劳累一日,该歇息了。” 老人见他神色,顿时明白其中意思,哈哈大笑的点点头,让人领路去了后宫,沿途俱是他兵马把持,倒也不担心安危,便入了后苑。 不久,黄巢的声音,气急败坏的响彻。 “那小儿的嫔妃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宫女也都不见了?!” 偌大的后宫之地,兵卒四下搜索,只搜来一个浆洗司的老妪,局促不安的双手按在扁瘪的胸脯,害怕的看着暴怒的黄王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黄王......今晚,要不凑合一下?” 说话的那个兵卒,下一刻就被老人一刀砍了,人头被踹进了水池当中随着荡开的涟漪沉沉起起。 夜色深邃下来,到的东面天云泛起一丝丝鱼肚白,皇城四门大开,一匹匹战马奔出涌进青冥色的长街,马蹄如雷蔓延,早起讨活的百姓纷纷避让,躲到街沿看着这些长街狂奔的身影。 “这不像是神策军......”“神策军哪有这样的马技。” “这么一大早.......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关我们什么事,未必家里还有什么能让义军看得上眼的?” ....... 携刀纵马的骑士按着地址寻到门阀大户,不等里间人开门,合力撞开了院门,蜂拥进去。 门房过来询问就被一刀劈死,路过的丫鬟吓得打翻了手里的东西发出尖叫,然后,就被冲来的兵卒拦腰抱起冲去附近角落撕开了衣裙露出一片白皙,做起禽兽之事。 凄厉的惨叫引来护院,看到一行挂着红绫,披头散发的兵卒不知所措,家中主人慌慌张张赶来,还未问何事就被砍倒,尸体抽搐,割开的颈脖不停涌出鲜血。 “杀!” 抹过刀锋血珠的骑士低声说道,身后,一众义军骑卒拔出腰间兵器四下扑了出去,院中打手护院哪里是这些士卒对手,一时间整个院落惨叫延绵不绝,到处都是混乱跑动的人影,然后,被追上一刀劈死,尸体倒下,耷拉在廊檐木栏上。 不久,厮杀的动静渐渐消弭,一众满身血腥的骑卒摸着脸上血水说笑着出来,翻身上马,其中一人看了地址,指了指方向,众人赶往下一家。 这样的一幕在整个长安城中正在发生,都是一群跟随义军起家的凶狠人,手中人命不少,屠家灭族的事更没少干,早就杀戮成性。 . 第一百零九章 血色长安(下) 对于这些门阀大族,杀起来反而有股解气的感受,尤其看到那些穿金戴银的女子瑟瑟发抖,像条狗向他们摇尾乞怜的模样,就有种说不出的快感。 顷刻,马声嘶鸣,蹄音蔓延远去,沾染鲜血的院门在之后,会有兵卒过来打扫,搬运里面的尸体和钱财粮秣。 数千骑卒浩浩荡荡分散长安各个大街小巷,数十骑一队,循着地址、宅院奢华程度来辨别对方身份,然后便是进去展开屠杀。 凄厉的惨叫声席卷了四门,城中许多百姓不敢上街,胆大的也只敢躲在阁楼,支开一点窗户缝隙朝外探望。 此时天色大亮,永安坊这边有火光升起,耿青被一连串惨叫声惊醒过来,推开窗户朝街上看了一眼,便匆匆下楼。 父母、巧娘、白芸香、大春一家、胖县令,以及窦威一帮江湖人神色严肃,在院中警惕的盯着紧闭的院门。 见到耿青下来,连忙围上去,还未开口,就被耿青摆手打断,“把门打开。” 巧娘拉着他衣袖害怕的摇头。 “先生,还是不要开门,对面的王家......被......被......” 话语结结巴巴难以说下去,少女显然被吓得不轻,耿青摸摸她脑袋,朝窦威示意了一下,后者只得点头,过去将院门打开,凄厉的惨叫顿时在众人耳中变得清晰,斜对面的那家大户,门扇染血,门房老头和蔼,刚搬来时,还和众人说过话,此时正趴在门槛上,鲜血染红了门檐下的地面。 耿青挣开巧娘,抖了抖双袖走了出去,就那么站在门口,不久,王家那边已经没了些声息,一身鲜血的义军兵卒走出,看到对面门口有人站在那里看,不由愣了一下,看模样还是读书人打扮,想不到竟这般胆大。 几人扭了扭手腕,以及掌中的刀柄,看对方门户也不小,正要过去,便看到挂在门口一串红绫,便停了下来,抬刀拱手朝耿青示意一番,便转身回去上马离开。 “往后不可关门,护着这红绫别让人抢了去。” 之前与那庄人离的交易里,对方给了耿青一条红绫,若义军入城,可将这段红绫系在门扇右边打出三结,院门敞开,已示迎接义军之意。 四者缺一不可,倘若旁人效仿,少了其中一个,便会被识破,到时就算没有杀这家的打算,也会被屠灭。 “妈的......跟鬼子进村有啥区别。” 耿青走出院门,过去王家门口朝里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下去,尸体到处都是,男女老少都有,已经没有任何活口了。 回到家中,陪着众人捱到晌午见没人再过来,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了些许,吃了午饭不久,耿青正在院中摆弄‘刑具’随后院门那边便有清冷的女声传来。 “卧龙再世,好像忘记了当初谁说的黄王入城,便不用请就回过来讨官的?” 耿青回头,院门口,一身绯红衣裙,外罩白衫,手提一柄长剑的唐宝儿持剑负手,俏生生的立在那里,院中帮众连忙起身去拿脚边的兵器,秦怀眠也跟着站了起来,打量了一眼女子,随后又坐回去。 “你怎么来了?”刚一说口,耿青就闭上嘴,此时天都换了,这个唐宝儿自然能堂堂正正走在街上,随口一改:“唐姑娘请坐吧,对了令师可好?” 江湖儿女没那么多拘束,唐宝儿提着裙摆,小步轻快,目光看了看周围,随意坐去旁边一张矮凳,将长剑拄在身侧,伸了伸有些汗水的颈脖。 “我师父很好啊,昨夜还去了宫里见黄王,现在嘛,领了差事,正将李家人一一清查,押去东市的菜市口。” 李家宗室? 耿青皱起眉头,看着面前似乎并不在乎的女子,跟着沉默下来。 轰隆—— 他抬了抬脸,秋雷在天际滚了过去,明媚的晨光在视野中阴了阴,黑云朝这边推了过来,不久,他跟着唐宝儿一起去了东市。 长安东市菜市口,附近百姓聚集,站在街边檐下,或身子探出阁楼朝外打望,叮叮当当的铁链声不绝于耳。 一道道身形狼狈被一条长长的铁链系着,被前面缓行的马匹拉到了这边,仓惶的队伍里,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面色惊恐,偷偷哭泣,若是声音大了一些,便引来看押的兵卒一阵毒打。 随后,他们像条狗一样被人拉拽到了木台上一排排跪好,士兵拿枪柄敲下他们脑袋,片刻,有人过来宣读告示。 “李氏无道,已致天下横祸滋生,百姓苦不堪言、饿殍遍地,今黄王为天下穷苦百姓计,杀富户门阀,灭无道李家,以期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告示内容简单而直接,没有文绉绉的任何修饰,任何人都能听得懂,庄人离收起那份布告,看着周围望来的无数目光,微微颔首。 “不用挑好时辰了,他李家不配,行刑吧!” 话语落下,握刀的几个士卒上前,举起了手中刀锋,照着人的后颈砍下了脑袋,人头滚动,落下台子,惹得下方一片百姓惊呼,胆小的妇人赶忙捂住眼睛,转身跑开。 也有人安静的看着这一幕,耿青在唐宝儿叨叨絮絮的话语声里,眼睛一眨不眨看完行刑的过程。 待长安收罗来的宗室两百余人悉数斩于市口,耿青这才转身离开,回去后做了一夜噩梦,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不知道驸马府如何了,广德公主也是宗室.......’ 妇人严厉,但耿青对她向来有些好感,匆匆起床洗漱,早饭也不吃,叫上大春赶去百官府舍大街,一路上都有义军兵卒设卡盘查,遇上姿色稍好的女人,直接上手摸遍全身,耿青使了一下钱财,速度才快上些许。 “这些草军刚一入城还表现的人模人样,才两日功夫,就露出本性了.......黄巢这人,成不了大事......” 耿青放下帘子,笑脸收敛变冷,待到外面传来大春嗓音颤抖的说了声:“到了。” 青年从车里下来,心脏收紧,视野前面,驸马府外,几具护院的尸体倒在石阶、府门边,他赶忙加快脚步,跨过门槛,映入眼帘的,是一具具横陈的尸体。 “啊啊——” 丫鬟、侍女凄厉惨叫在附近房间。 . 第一百一十章 人岂能被犬咬死 熟悉的府门,血珠滑出几道长长的痕迹坠下来。 耿青走过院门,耳中丫鬟、侍女的惨叫不绝于耳,一具具府中仆人的尸体横呈廊檐、前院、花圃间,风水壁下,是熟悉的那个老管事脑袋被打破,满脸鲜血,耿青探了探他鼻息,已经没有了。 沉默的将老人双眼阖上,撑着膝盖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闻着钻入口鼻的血腥,面无表情的继续往前走。 府邸当中,还有零星的厮杀声,可惜不知在什么位置,过了前院,渐渐有了义军兵卒的身影,歪了歪脖子,提刀慢慢靠近走来的耿青,目光之中全是凶狠。 “诸位不用这般看我,在下耿青,与庄掌门有旧。” 听到这番话,那拨兵卒互相看了看,有人抬手指去后院方向,“你自去,庄国师在里面,正招降那什么琮的老家伙,冥顽不灵,正好郎君也是读书人,可过去劝说一番,省得大伙杀了这个老东西。” 耿青点点头,双手朝他们拱了拱,错开这边几人,走过熟悉的路径赶往后院,一路上到处都是人的尸体,猩红的颜色铺的满地都是,到了中庭,驸马府的侍卫基本已经全部倒下,还活着的只是半睁眼睑,奄奄一息的望着庭院熟悉的花草,以及死去的同伴。 走进后院,一个白花花身子的女人哭喊着冲出一间房,就在耿青视线里,一头扎进了院中那口水井,跟着冲出的两个兵卒围着井口颇可惜的叹了两声,看了看愣愣看着水井的青年,浑不在意的勾肩搭背说笑着离开。 “二位叫什么名字?” 耿青看着那口水井忽然开口叫住了那两人,两人看了看他,以为这书生吓着了,挑挑下巴。 “李狗娃、曹金友!你又是何人?” “在下耿青,寻庄掌门,他可在后院?” “在呢,在呢。”两人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耿青笑着点点头,脚步加快,进了后院,一堆江湖人围在那里,说说笑笑像是看热闹,前方为首的庄人离站在庭院负着双手,看去檐下搬了椅子坐在上面的老人。 “在下庄人离,身后俱是义军英雄豪杰,听闻驸马于琮,乃唐国尚书左仆射,本国师不欲赶尽杀绝。如今唐帝屁滚尿流跑了,你还守着作甚,入我义军,黄王必然厚待。” 广德公主李寰手握宝剑立在丈夫身后,凤目怒视对方,朝他呸了一口。 “小人得志。” 庄人离脸色不变,瞥了一眼老人身后的中年女子说话,微微抬了抬下巴:“成王败寇,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你李家势落,就怪不得旁人夺你家江山。” 他已被黄巢许诺封为国师,将军中的绿林拨到了他手下,大有一股武林盟主的架势,眼下几乎所有江湖人都知晓这位庄掌门即将成为国师的事,说出的话语更是提气,一个个鼓掌叫好! 唐宝儿也在人群里,俏脸兴奋的通红,她是江湖出身,打打杀杀早已习惯,灭人满门的事,也看过不少,比这凄惨的都有,站在院落,根本生不起同情心来,反而觉得师父说的话,大有道理。 “师父说的好!” 听到周围喝彩,庄人离朝周围江湖人抬手抱拳,目光看向檐下的驸马于琮。 “左仆射如何说?降还是不降?” 阳光走在院里,耿青绕到了前面。 檐下的老人抬了抬脸,似乎看到走出人群的青年,脸上有了些许笑容,伸手拉住想要上前理论的妻子。 “莫与犬争。” 于琮目光从一拨江湖人身上挪开,望去另一边,压着椅子扶手颤颤巍巍站起来,只是看着院中一颗渐黄的老树。 “寰儿还记不记得那棵树?” 广德公主眼里有了泪渍,点头‘嗯’了一声:“那是我与夫君成亲时一同栽下的。” 庄人离皱紧眉头,听到老人左顾言它,以为拖延时间,或嫌丢脸不好开口,负着双手上前了两步。 “于驸马最好还是回答本国师。” 老人并未回答,只是缓缓走在檐下行将朽木,望着那可老树,嗓音轻缓。 “一晃眼,树老了,人也老了,总感觉还有许多事未做,可惜岁月不允,老夫一生遗憾颇多,为苍生、为家国,都奔走过,救过许多人,竭尽全力去修补,终究一无所成,呵呵还惹出一群无主之犬,狺狺狂吠,见人就呲牙咧嘴,生怕旁人不知犬牙锋利。” “你!”庄人离皱起眉头,双手从后背都放了下来。 于琮负着手,袍袂迎着吹过庭院的风轻轻抚动,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嘲笑着院中的江湖人。 “一群狂犬劝人投降它们,简直痴人说梦。” “放肆!” 庄人离捏紧了拳头,如今他已被许诺封为国师,岂能让人随意侮辱,拳头握紧走了过去,广德公主‘锵’的拔出长剑,上前阻拦,被庄人离挥掌扫开,砸烂了檐下那张椅子。 “既然想死,本国师成全你!” 老人微微侧脸,看去地上嘴角含血,挣扎想要起来的妻子,有着心痛的神色闪过,随后,目光重新落去院中老树,微黄的枝叶在风里轻摇,沙沙沙的声响令人心悦。 只是将来,听不到了。 “老匹夫,受死!”的话语传来,于琮面色未改,坦然的看着摇曳的苍木,老人的目光有些迷离,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赶赴长安考试的自己,看到了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认识了许许多多志同道合的人,试图拯救这个国家,最后带着遗憾被皇帝贬官,妻子与自己寸步不离,远赴他州长相厮守 至始至终,老人都未看过一眼庄人离这个江湖人。 拿出袖中准备好的匕首,握在了手里,看着云间的晨日,“人怎能让狗咬死!” “于驸马!!” 耿青急的大叫,拔腿冲过去,檐下的老人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笑,赞许的点下头,举起的手臂落了下来。 噗! 匕首穿透胸口,扎进了心房,于琮站在那里鲜血染红了胸口,身形摇晃,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耿青跑来,一把将老人抱住,已没了声息。 庄人离怒火难泄,原本击杀一个失去势了的驸马,算不得什么,可对方一口一个犬的嘲讽于他,打杀了,宣泄火气也是常理,可眼下老人自杀而亡,这股恶气难以下咽,目光便是落到耿青身上。 “你如何来的?” “庄国师既然杀死了于琮,还请放过广德公主。”耿青没有直接回答他,将怀里死去的老人轻轻放到地上,起身缓缓拱起手朝庄人离拱了拱手,那边唐宝儿小跑过来,问他为什么给这公主求情。 那边江湖人,有些认识青年的,目光齐齐望来,看他怎么说。 耿青笑了一下:“诸位能进城,其实也有驸马授意的,而广德公主,身有贤惠之名,乃女子当中的榜样,倘若也落一个惨死,黄王妻女该如何想?诸位也都是绿林响当当的人物,为难一个女人,传出去怕也不好听的。” 贤惠什么的,众人不在意,后面那句才让他们有些迟疑,绿林人最讲名气,逼杀一个上了年龄的女人,确实有些不妥。 庄人离看了眼地上披头散发,拄剑狠狠看来的妇人,正犹豫要不要杀,毕竟她也是宗室之一。 “庄国师,这次过来,其实在下也是寻你的。”耿青轻声道:“今日一早我去刑部办公,找到了林来恩,晚上我将他送过来!” “林叔没死?”唐宝儿欢喜的退后,转身跑去师父那边,拉着衣袖叫道:“太好了,师父,听到了吗?林叔没死。” 庄人离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好,今晚你将他送过来。” 说完,召集人手,将老人的尸体抬上,带回皇城交差。 院落风停下来,云隙绽放的阳光渐渐遮去,不再耀眼了。 耿青走到妇人身旁,将她想要举去颈脖的剑夺过来,‘噹’的丢到地上,直接将人抗到肩头,走出驸马府。 广德公主趴在他肩上死命挣扎,看着斑驳血迹、尸体的府邸视野中远去,渐渐不再挣扎了,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耿青将她丢进马车时,妇人望着车帘外嚎啕大哭。 “大春,回家。” 耿青端坐蒲团,脸色阴沉地轻轻吩咐一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心有百般刀 阳光升上云端,‘唐’字的大旗倾倒,丢去高耸的城墙下,皇宫的轮廓自巡逻而过的义军兵卒延伸展开。 咚! 钟楼报时的钟声敲响,骑卒奔涌,浩浩荡荡进出皇城门。 太极宫集英殿,亲卫持刀而立,一个个兵卒端着菜肴走过檐下,粗手粗脚转进敞开的大殿当中,宴席铺开,一张张大圆桌前摆满了菜肴酒水,都是底层起来的将领,粗野豪迈,并不惜太多规矩。 酒碗觥筹交错,身材高大的邓天王与人拼过酒水,一口喝干碗底,顺手扯下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孟绝海拉着名叫朱温的将领说笑,他之前与老宦官拼了一记,不能喝酒,还在对方年迈,说不得就被一掌打碎内脏了,说起这件事,拉着朱温唏嘘,说这掌怎的多换点功劳云云。 御阶之上的龙庭,年至六旬的黄巢看着下方觥筹交错的席间众将,满意的笑了笑,心里多少也有着关于接下来的打算,如之前一般劫掠后离开,还是留下来,在这全天下最为繁华的城池里,成就帝业。 如果这般,之前的那一套就该摒弃,尽量留下一批朝臣做为根基,由老兄弟们坐大官儿监督他们,安抚、拉拢附近郡县,吸引流民,构筑出稳固的后方。 不过对于留下朝臣的事,之前也有过期望,可看到庄人离将驸马于琮的尸身带回,便知晓有些矛盾已不可调和了。 不久,他的命令传达了下去,四品以上原唐庭官员撤去,四品以下如常办公,不得携带,为了拉拢下层官员,还从底下选了一批迁升以示恩赐。 是夜,皇宫灯火辉煌,铜兽灯柱摇曳火光。 黄巢打发了过来催促他的妻子曹氏,伏在龙案翻看旁晚从来的名录,都是一些底层官吏,只需从 想不到,我也能有今日。 老人看了上面一长串的名字,从笔架取过御笔沾了沾朱砂,点去名册上的几个姓名,犹如回到当年,旁人批阅他考卷一般,在上面轻轻画上一个圆。 其中一个,便是耿青。 随后,阖上名册丢去一边,疲惫的伸了一个懒腰,“望这些人知恩图报,兢兢业业为我做事。” 呢喃间,老人放下御笔离开了书房,将名册交给了殿外等候的差人,不久快马奔出皇城,去往了门下省。 夜色还未黑尽。 最后的霞光里,城墙巍峨壮丽,城中升起了万家灯火,永安坊的院落内,众人围坐一起热闹的吃起晚饭,说笑吵闹间,巧娘看到阁楼上的身影开门出来,擦了擦嘴角饭粒,赶忙放下碗筷,起身再添双碗筷。 “不吃了,等会儿要去吃好东西。”耿青叫住小姑娘,偏头招来众人里轻身功夫厉害的,将手中一张信函交给他,叮嘱了几句,后便拍那人肩膀,让他快些去,之后,朝窦威,以及剩下的一帮帮众笑道:“赶紧吃饱点。” 王金秋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还是将碗筷推给他,又看了看核桃树下孤零零的身影。 “你带回来的那个妇人是谁?年纪有些大,你可不许喜欢比你大的。” 白芸香下意识的抬起脸来,王金秋白了她一眼。 “你不算。” 女人这才抿着嘴角,偷笑的又将头埋回去;耿青接过碗筷将母亲按回座位上,随口解释了两句,便在碗里夹了一些菜,端着走去了院里老树下。 人一走,大春连忙放下碗,筷头悄悄指了指树下的妇人,小声道:“我知道,我看到大柱,从驸马府里抱出来的” 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他爹给敲了一筷子,老头子目光严厉。 “吃你的饭,别乱说话。” “哦。”大春揉着脑门,弱弱的应了一声。 与此同时,院里核桃树下,灶房那边的灯火照过来,黯淡昏黄的光芒里,广德公主拢这裙摆坐在桌凳上,哭过一场的缘故,双眼红肿,毫无神采的看着地上的落叶, 纵然年岁四十,与丈夫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可终究是女性,是感性的。 夜风轻抚,映在灯火里的枝叶影子在地上摇晃,耿青走过来,看着妇人呆滞的表情,并没有说什么话,沉默的将碗筷放到石桌。 ‘我去给驸马的灵位弄些祭品。’ 坐在旁边一阵,耿青开口轻说了声,看了看时辰,便起身招呼那边差不多用完饭的窦威、秦怀眠、九玉等人。 九玉是宦官,他过来朝广德公主行了一礼,转身跟着耿青走出了府门,片刻,三辆马车驶出永安坊,路过太平坊时,有马车由远而近,交错停下,里面有衙门打扮的身影将一个囚犯推下马车交给了他们。 “林叔,让你受委屈了。”耿青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那次相见,在下刚到刑部做令吏,一个小官,也不好跟庄掌门说,怕到时候是个诱饵,朝廷将他们一网打尽。” “嗯,林某明白。” 想来牢里时,受过不少折磨,林来恩言语有些模糊不清,精神也不太好,听到义军入主长安,自己也要回到庄人离那边,神情多少激动的,接过凉茶一口饮尽,不停催促外面驾车的大春加快速度。 马车颠簸,耿青保持端坐的姿态,微微摇晃,说完话后便一直沉默,林来恩初放出来,有许多话想要说,看到他一脸严肃的模样,问耿青是不是出什么事? 外面街檐挂着的灯笼光芒照进车帘,落在耿青脸上,随后光芒消失,车厢又陷入黑暗,他面容有着微笑浮现,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小事,就是城里死太多人了,心里有些沉重,林叔莫要在意。”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你年轻看得少了。” 林来恩肚子有些饿,问耿青要了一些吃食,靠着车厢边吃边道:“宝儿与你相差不多,见过的死人可就多了,她就不会在意。” 粗汉抬起一条腿,手肘压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江湖上打打杀杀,反正死了的人,就不算是人,跟阿猫阿狗没甚的区别,往后你经历多了,也会这般麻木的。” “谢林叔解惑。” 耿青看着他,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不久,行驶的马车渐渐停下来,到了地方,林来恩先一步撩开帘子下了车辇,这是一座朝官的府邸,一对石狮,漆红大门两侧,大红灯笼高挂。 耿青跟在他后面,看了眼另外两辆车下来的秦怀眠和九玉,便向粗汉拱了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叔,到地方了,请。” “请请!” 这边粗汉连连说了两句,拉着耿青颇为兴奋的敲响了院门。开门的是一个江湖汉子,看到林来恩,脸上泛起喜色,连忙将门扇全部拉开,放几人进来。 “林兄弟,快进去,国师正在里面等你。” “哈哈哈!” 林来恩能回来,心情自然没的说,朝那人抱了抱拳,脚步飞快就前院过去,中堂此时满上了宴席,满满的江湖人来回走动笑骂劝酒,其中一桌还空着。 庄人离、唐宝儿、陈家兄弟坐在附近席位等着消息,远远听到林来恩的笑声,唐宝儿高兴的回头朝老人喊了声:“林叔回来了,那个骗子果然信守承诺。” “嗯。” 老人轻抚长须,目光之中,过来的身影走进了灯笼范围,当先一人正是他得力手下之一的林来恩。 “掌门!” 林来恩走进中堂,看到首位端坐的老人,双手重重抱拳,单膝跪了下去,一旁的耿青,还有跟随的秦怀眠、九玉随意抬了下手算是示意过了。 “起来起来,回来就好,先回房洗漱一番,我已着人烧好了洗澡水!” 庄人离见到手下回来,心里也是高兴,拉着对方起来,拍拍肩膀,连赞了几声‘好好好。’便将人打发去后院,他目光这才投向耿青,让人上了茶水,待他落座,对方才跟着坐下,这般礼节让老人满意,是越发欣赏这个年轻人。 “你很好,不如投到我门下如何?” “国师说哪里话,在下字都认不全,只会一些小聪明,当不得国师高看。”耿青吹了吹茶水,抿上一口,说笑的方式婉言拒绝。 随意聊了些话后,看了看正撑着下巴朝他看来的唐宝儿,耿青起身准备告辞离开。 “本国师送你。” 庄人离也跟着起身,没能让这个青年入他门下也是意料之中,自然心里有些不爽罢了,正从首位起来,已走到门槛那边的耿青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外面漆黑夜色里的满天星辰。 “月黑风高啊国师何故欲置黄王于死地!” 嗯?! 正过去的庄人离愣住,周围哄闹吃席的一帮江湖人也都停下嘈杂,诧异的望去门口的背影。 清冷的月光照在庭院,满眼好似铺满银霜,耿青眨了眨眼睛,往外又走出了两步,缓缓转过身来,面上带着微笑,眸子里却是一片冷然的的看着中堂内的老人。 “黄王以仁义布施,纵横南北可谓艰辛,国师一己私欲,擅杀大贤,毁黄王前程,让百姓寒心,当真居心叵测!” 耿青陡然袍袖一挥,声音拔高:“国师意欲造反自立,拿下——” 堂内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有人像看白痴一样看去门外的青年,然而下一刻,后院不远的侧厢有凄厉的叫声传来,上百道身影翻过院墙,拔刀擎剑一一降下来。 有巡逻的江湖人拔刀扑上,一柄关刀劈出黑暗,直接将人剁翻在地。其余方向,上百名刑部捕快,以及王飞英、屠是非持枪提鞭,全都不说话,就那么沉默的走入中堂外檐下光芒范围。 上百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里面的所有江湖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杀 突如其来的一幕,令人咋舌,原本中堂内的江湖人想要上前的,可随即听到耿青的话,又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耿青,你干什么?!好大的胆子!!” 青年的话语,庄人离岂会反应不过来,哗的掀翻饭桌,一脚蹬在上面,圆桌从里面冲去外面檐下。 就在接触负手而立的耿青刹那,轰然炸开,木屑崩飞乱溅。飞扬的尘埃里,一柄四菱铁鞭举在青年身前,一旁是身材魁梧的屠是非,他扭了扭脖子,收回铁鞭,微微昂起下巴。 “庄掌门上次一战,我兄弟三人还未和你分出胜负,这次机会难得,不如就决下生死吧。” 另外两位刑部总捕王飞英,和倒悬关刀缓步而来的汉子一左一右走到了耿青身边,呯的将长兵拄到了地上。 嗓音压低:“耿令吏还是先去后面,这里便交给我兄弟三人。” “杀了此人,黄王那边如何办?”提刀的汉子终究有些不放心的微微侧脸看去耿青,旁边,耿青咧嘴笑起来,向后退出几步,“只要这位国师死了,一切都好说。” 声音落下,背后负着的单手抬起,往前一拂。 “杀!” 院落之中,百余名刑部捕快握紧刀柄举起来,口中齐齐:“啊——”的一声怒吼,冲去中堂,而那三位总捕,屠是非手中铁鞭唰的钉去里面,有噹的金属磕碰,铁鞭反弹半空,魁梧的身形踏过门槛跃了起来,伸手一把抓住握柄,借着坠下的力道,本身的力道,挥鞭砸下。 庄人离持剑躲开,身后的椅子轰的爆碎,脚下一悬,腰间剑佩摇晃,身形拔升跃去屋内支撑木梁的柱子,壁虎游墙般攀爬而上,陡然折身一剑,朝追在身后的大汉怒刺过去! 噹的金铁交击,火星都从两人兵器间弹跳出来,屠是非踩碎地上一个瓷盘,再次强攻而上,挥开的铁鞭打在柱上,是深深的鞭痕。 木屑飞溅之中,大厅中间一道道厮杀的身影混乱,唐宝儿、陈家兄弟各持兵器冲上去护援掌门,被王飞英一杆大枪拦下,枪身抡开,直接将女子逼退,枪势一停,嗡的声响化出风吟,陈数八急忙横刀一挡,枪尖抵在刀面,将他顶飞出去。 陈数九想要抢上,沉重的关刀冷不丁从侧面递来,几乎贴着面门斩下,仓促拉开距离,使刀的汉子压刀一摆,刀锋贴着地面‘哗’的斜切而上,噗!衣袍布料撕裂,鲜血飞溅而出,陈数八“啊!”的惨叫,腹部到胸腔肋骨几声,便看着淌出的内脏,花花绿绿流了一地,瞪着眼眶脑袋一歪便没了声息。 “九叔!!” 唐宝儿尖声大叫,一剑斩开扑来的一个捕快,朝那边冲过去,丢了兵器,双手捧着汉子内脏就往肚里塞,双手全是鲜红的血液。 听到女子叫声的庄人离瞥了一眼,斑白的须髯怒张,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只是:“啊!”的怒吼,一掌将屠是非逼退,反手便一剑挑在对方肩头,后者吃痛匆忙拉开距离,紧跟而来的提刀大汉默契的接替上去,一手偃月刀大开大合,刀光带着呼啸,擦着便伤,触着直接斩飞出去。 庄人离饶是武功高强也不敢硬接,避开刀锋,俯冲过去,一把捞起唐宝儿丢到屏风那边,侧脸看了眼已死的陈数九,双目泛起红丝。 “诸位,杀出去,我们去皇宫,寻黄王问清缘由!” 突如其来的发难,老人根本莫不清状况,到底是那耿青诈他,还是真是黄巢的意思,如果是前者,说出这番话,激起手下这帮江湖人士气冲出这座宅院,到了皇宫见到黄王,一切水落石出。 若是后者,他便冲出府邸远遁去城外,不再踏入朝堂半步。 然而他话刚一出口,门外负手而立的耿青便接上话,朝那边与一众捕快厮杀的江湖人说道:“自然是黄王的意思,国师肆意妄为,为增添功劳,擅杀贤能之士,坏黄王威名,手中血染李家宗室,让世人觉得黄王心胸狭隘,这两桩事,足够杀你庄人离!” 言辞凿凿,道理清晰有迹可循,眼下只要没有朝堂否认,那边厮杀的江湖人哪里想不透里面有卸磨杀驴的意思,顿时不敢确认是否真伪,有人劈过一刀,将捕快迫开,转身撞去窗棂跳到外面院落,飞快逃入黑暗。 见有人破窗逃走,还在厮杀的其余江湖人牙关紧咬,看了眼那边狼狈的被三个总捕缠住的庄人离,一个个使出自家独门秘技,吐口水、洒石灰、扰乱视线,纷纷撞窗逃走。 唐宝儿贴着屏风看到原本热闹的中堂,忽然变成这般画面,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她看向门外檐下的耿青,握紧剑柄拔腿就朝那边冲去,脚步飞快,裙摆飞旋,踢开的刹那,一脚踏在门槛,剑锋唰的拖出一抹寒光。 一侧,昏黄的灯笼光里,同样一柄长剑斜斜刺来,架在女子杀来的兵器上,剑身贴着剑身,书生秦怀眠眼睛一眯,粗壮的手臂一抬,将对方长剑抖开,手腕转动,剑身压着对方剑身飞旋摩擦。 唐宝儿咬紧嘴皮横拉一剑,切去对方手腕,然而手中兵器像根本不听使唤,跟着对方挽出的剑花飞快旋转。 “九玉!”耿青看了眼勉强架招的唐宝儿,目光投去堂中在三个总捕合击里,已然屹立不倒的庄人离,“你也过去。” 青年宦官,面色阴冷,对于这帮义军,他打心里的恨,若非武功没有大成,说不得已经进皇宫暗杀黄巢去了。 听到耿青的话语,宦官点了点头,负着双手踢开袍摆跨进门槛,步履落地的刹那,身形微躬,陡然加快,唰的一下逼近那边战团。 使关刀的汉子被对方一掌砸在刀柄,震的后退的同时,一道黑影从旁边闪了一闪,把他吓了一跳,身影停稳,目光之中,那是宦官打扮的身影突如其来的插入战团,双手如风,带出一道道残影疯狂笼罩庄人离。 嗯? 老人架开铁鞭,一脚将屠是非踢飞,回过身来,映入眸底的便是一片片铺开的指爪,以及仿佛撕碎一切的滔天恨意。 下一刻,宫袍的宦官扑过来。 嘶啦—— 衣袍碎裂,犹如蝴蝶纷飞开去,老人双袖、胸襟布料碎裂,染出斑斑血迹,甫一偷袭,被对方得手,随后,庄人离稳下身形,带着怒意推向扑来的宦官,剑锋、指风呯呯呯的交手,狂风暴雨之中,老人抬脚上踢,蹬开抓来的一爪,手中宝剑唰的全力一挥,九玉腹部染出鲜血。 破开对方一瞬,老人转身脱离战团,破空疾响也在瞬间袭来,不是他上路,而是下肢,一柄长枪抡开,扫中膝盖窝,庄人离吃痛,身形踉跄两步,前面,关刀横挥斩来,老人挥剑磕碰上去,借力一跃攀去梁木。 下一刻,有身影由上而下,一鞭怒砸。 老人持剑一挡,火星跳出的刹那,铁鞭压着剑身贴到了庄人离头顶,身形唰的坠回地上,砸碎附近一张椅子。 灰尘弥漫,关刀、长枪、铁鞭纷纷打来,老人就地滚动,伏地冲出三人包围,仍旧被九玉寻机一脚踹在腹部,顿时落去大厅中间翻滚出数圈。 庄人离嘴角含血,花白的发髻散乱垂在肩头,一股鲜血正从额头不断的顺他脸颊流下来,面对四人的围攻,以及周围的捕快。 有种英雄末路的凄然感。 “呵呵小人,你来与单打独斗!”庄人离艰难爬起来,抓过佩剑拄在地上,瞪着门外的耿青,随即就被挥来的铁鞭打在背脊,喷出一口鲜血,依旧维持半跪拄剑的姿势,不肯倒下。 “你若说谎,事发之后,你必死无疑!” “国师精神可嘉。” 耿青走进来,此时也不担心对方还能反扑,只是在距离五六步的距离,拍了拍手掌,“此事啊就算今日耿青不做,来日黄王也会做的。” 此时,院落外隐约有马蹄声、脚步声蔓延过来,这边目光穿过中堂望去,一连串火把光照亮前院,一排兵卒排开,为首将领骑马越众而出,乃是值夜的邓天王。 长安刚定,需人手巡夜,收到消息时急忙赶来,便见到眼下这一幕,拔出腰间钢刀指去堂中。 “你们是谁?!” 他指得自然是耿青等人。 呵呵呵 哈哈哈哈!! 庄人离听他这一句话,顿时明白过来,鲜血染红牙齿拖着粘稠的血丝大笑起来,“耿青,你失算了哈哈哈你杀不掉” 噗! 他话语还未说完,颈脖顿时一痛,微微转了转脸,老人目光之中,一把匕首正扎在他脖子,延伸而上,是耿青正握着。 “你干什么?!”邓天王身材魁梧,翻身下来马背,提着长刀与麾下兵卒围了过来,“放开庄掌门。” 老人还未死,只是脸上有着惊骇、迷茫。不远的,唐宝儿丢下长剑正朝这边跑来,叫着耿青滚开的话语。 庄人离半跪地上,耿青握着匕首看向跑来的女子,还有外面围上来的兵将,夜色如水,昏黄光芒里,好像看到了驸马于琮站在檐下,朝他望来。 “人岂能让狗给咬死!” 耿青呢喃着同样的话语,咧嘴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然后,手上用劲,往庄人离颈脖死死一捅,直接没到了柄首。 庄人离的表情凝固下来,跑来的女子扑倒在地,伸手想要抓握老人,哭喊出声。 “师父!!” “尔敢——”邓天王呲牙欲裂,握刀冲进屋檐,就被旁边的书生一剑劈退,灯笼轻摇,光芒里,他横剑负手拦在中间。 一旁,九玉掀着袍摆,跨出门槛,双爪垂在身侧目光冷冷的望着外面为数不多的兵卒。 堂中的一帮刑部捕快却是不知如何是好,看向三位总捕,屠是非等人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堂中等待事情变化。 噹。 清脆的声音落到地上,耿青拔出匕首,一脚将庄人离尸体蹬倒,随手扔了兵器,掏出绢帕擦着手上血迹走了出去,将秦怀眠、九玉挥开。 随后,走出屋檐丢了绢帕,抬手向邓天王拱了拱手。 “庄人离一己私欲杀贤能之士,害黄王名声,为大将军基业,此人我杀之,事已做下,将军要抓要杀,耿某随你走!” 说完,双手抬起来,仍由兵卒过来,用绳子捆起双臂,九玉想要上前,被秦怀眠拉过来,摇摇头,示意他别乱动。 庭院里,原本一腔怒火的邓天王却是有些发愣,听完这青年的话语,感觉出了里面微妙,难道黄王悄然下的密令? 也对一帮江湖人也想窃据庙堂,老子也早就看他们不爽了。 黄王肯定也不爽的,只是都是老兄弟,不好下手,才让重新安排陌生面孔 想到这里,邓天王都觉得自己参与到了这件事里,脑补的差不多了,看去耿青的神色不复之前那般凶恶,点点头,挥手让麾下将他带走看押,待回复了黄王再做定夺。 至于那些捕快,邓天王没有为难,挥手让他们先行离开,随后着人连夜赶去皇宫禀报此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交织的脉络 夜色深邃,三更天的梆子声响在长街远方,远远的,有战马奔去皇城,随后一路通过宫道,进入灯火辉煌的皇宫内苑。 铜鹤灯柱燃烧,飘浮纱帐的龙榻,有着呼噜噜的鼾声此起彼伏。 帷帐朦胧间,熟睡的黄王梦呓轻喃,多年的金戈铁马,岂能轻易沉睡,殿外隐约有脚步声传来,闭合的眼帘动了动,缓缓睁开坐了起来,惊醒了一旁的妻子曹氏。 “夫君,你做噩梦了?” “无事,外面有人罢了。”黄巢对于老妻是尊敬的,轻轻拍拍她手,揭开被褥轻柔的放下脚,坐到床沿,套上鞋子,只披了一件单衣,走去了殿门,外面此时脚步声已近,来人低声道:“启禀黄王,外面出事了。” “那窝囊天子带兵打回来了?” 有着说笑的语气,黄巢让小宦官将殿门打开,外面拱手躬身的身影,是他军中近卫,归尚让管辖。 自然是放心的,跨出门槛,朝近卫低声道:“说吧,到底出了何事?” 那近卫知晓事态有些严重,不敢有多余的废话,赶紧将城中值夜的邓天王送来的消息,一字不落的悉数禀报出来。 原本还有些许睡意的老人,口鼻间先是‘嗯?!’了一声,顷刻,嗓门拔高:“死了?何人杀的?!” “人已经抓住了,不过邓将军说,那人叫耿青,刑部令吏,是为黄王杀人,眼下已自首,等候黄王发落。” “发落什么?把他宰了!同党一律都杀了!” 黄巢粗野的挥了一下手,披着的单衣滑落,赶紧抓了一下重新裹上,才打下长安,自己有人借自己名义杀功臣,这不是将他往火堆上推吗?其他跟随自己的兄弟会如何想? 杀,一定要杀!还要当着众将领的面杀! 此时,老人瞌睡全无,脸上表情少有的呈出愤怒,然而,负着双手走动两步,忽然开口:“慢着!” 便将已快下了寝殿石阶的近卫叫了回来,黄巢看着翻去西边的朦胧月色,清冷的银白照在他脸上,眼睛眯了眯。 “那人是如何说为我杀庄国师?” “这个”近卫有些犹豫,“邓将军并未告诉卑职详细。” 黄巢沉吟片刻,“你传讯告诉邓将军,告诉他今日早晨将此人带来太极殿!我要当着众人面亲自审问!” “是!” 看着飞奔下了石阶远去的身影,老人负着手走到了石雕护栏前,脸上没有丝毫睡意了。 呵呵这人竟比我先一步 有点意思 经历多年的战事、盐帮的管理,站在巅峰的老人,真正该做的便是将替他先一步做下这事的青年,也一并杀了,将事情永远埋去地下,此时却是将人提上来审问。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黑夜的远方,皇城皇城再次打开,战马飞奔街道,漆黑的城中某处府邸,燃烧的灯烛围绕出热闹的气氛。 酒杯轻轻呯的落下桌面,些许酒意的朱温正哈哈大笑,仍由过来的丫鬟斟酒,他看着对面端坐的一个书生,将斟满的酒杯敬过去。 “谢郎君不投黄王,却来投我,当真让人意想不到,到的现在,也是满心疑惑。” “此乃眼缘。” 名叫谢瞳的书生,半起身,与朱温对碰了一下,脸色绯红,一饮而尽后,托袖拱了拱手:“那日朱将军随黄王入城,在下远远看得将军风采令人折服。” 书生的话语多是恭维,出身大盗的朱温也并非全听了进去,不过脸上笑容未曾断过,连连摆手: “哈哈,过誉了,吃酒吃酒。” “不曾过誉。” 谢瞳摇摇头,端着酒杯放到嘴边迟疑了一下,他科举艰辛,再看入城的黄王军队,多是泥腿子出身,心里不知有多羡慕,含辛苦读就此埋没了有些可惜,斟酌了几日,他便舍了读书人脸面过来投到朱温门下。 到的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 谢瞳迟疑了片刻,一口将酒水饮尽,酒意上头,说起了科举失利的事。 “唐庭官宦腐败,家国纷乱,不招纳人才,反将塞钱之人送上高位,在下也是看透了,唉就在下身边,有才能者比比皆是,却只能苟延残喘,活得窝囊,我那好友秦怀眠,武功高强,又饱读典籍,胸有万般策,可最后只能心灰意冷;前几日结交新友,名叫耿青,粗通文墨,心智却极为灵巧,听闻他从一个身无银钱的农人,一路过来长安立足,令人叹为观止。” 谢瞳捏着酒杯,双眼发红,说起这些,便听不下来。 “想想这般人才,却弃之不用,甚是可惜,放眼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可用之才无投国门路?这唐庭不忘,谁亡啊?!” 那边,朱温一筷一筷的夹着菜肴送进嘴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醉意上头,胡乱说话的书生,起初觉得趁酒劲发泄一通便是,听到后面,眼睛不由亮了亮。 他放下筷子,点了点头附和: “如此大才流之于野,确实有些可惜,正好我麾下职位空缺,谢郎君不如将你说的二人举荐过来,如何?” “哈哈,有何不可!” 谢瞳一肘压着桌面,上半身飘飘忽忽的朝前倾了倾,“我那秦兄刻板,武艺却高,但不好说动,另外那耿季常诡计多端,心思灵活,可品性不好,要招来并不容易。” “哦?如何品性不好?”朱温皱了皱眉头。 书生醉眼朦胧,看了看左右,除了斟酒的丫鬟,没有旁人,笑呵呵的说道:“他喜好人妇,相聚之时,他与那嫂子常眉来眼去。” 听到这里,对面的朱温眉头却舒展开来了,浓须里,咧嘴笑着,忙摆了摆手。 “郎君过虑了,此品性无伤大雅,呵呵” 夜色已深,酒宴结束,朱温让人带了醉酒了的书生去侧厢歇息,他摸着下巴,走在去往后院的花圃间,回味刚才提到的耿青,口中啧啧两声。 “吾道不孤啊是个人才。” 永安坊,院落的人已睡下,梦呓、鼾声响在院里,漆黑的夜色,无法安睡的巧娘披上单衣出来,看了眼没有动静的院门,又回到屋里点上了油灯,双手撑着小下巴,望着豆大的灯火,撅着嘴等先生回来。 不知不觉,脑袋一点一啄,鸡鸣响亮传来,她睁开眼睛,外面朦朦胧胧泛起天亮前的青冥颜色。 小姑娘吹灭了灯火,推开窗户,望着外面的街道好一阵,双手合十举在唇前,闭上眼睛。 “爹娘,你们一定要保佑先生平安回来。” 不久,阳光划破云隙,推着黑暗的轮廓远去天边,交织的话语、思绪里的那个人,此时正坐在满是霉味的牢房。 金色的晨阳从上方的小窗照进来,耿青靠着墙壁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便看到唐宝儿坐在对面的监牢,双眼通红的瞪着自己。 第一百一十四章 有胆复仇我都接着 阳光透过监牢上方小窗洒进来,落在人身上有着些许暖意。 光尘飞舞,远方隐约哀嚎的惨叫传来,耿青看着路过的牢头将一盘香喷喷的饭菜从下方缝隙塞进来,那牢头轻说:“耿令吏,这是三位总捕特意准备的。” 耿青笑眯眯点点头,朝他拱手道谢一番,起身过去将餐盘拿起时,便听对面唐宝儿骂了句:“狗贼!” 女子眼睛红红,隔壁还有陈数八扒着木栏恶狠狠的盯来,随着唐宝儿的话语骂出,他也跟着骂上一两声颇为难听的话语。 ‘呵呵呵!’ 耿青端着餐盘坐下来,筷子夹着一片肉在两人目光里晃了晃,一口吃进口中,边咀嚼,边笑道:“就算坐牢,在下也比两位过得舒服,有这骂人的力气,不如好好想想往后怎么生活才对。” “狗贼,你杀我师父,我错看你了!” 唐宝儿砸响木栏,俏脸几乎贴在缝隙朝他怒骂,昨日庄人离、陈数八、林来恩悉数被杀,她与陈数八,和对面的耿青一起被丢入大牢,必须等到一切水落石出,再由黄王定夺。 女子从小便被庄人离带大,如同父女,眼下师父被杀,两位叔伯也死了,她恨不得打破这监牢咬死对面那狐儿脸的青年。 “我师父与你无冤无仇,你帮他,他帮你,为何你要杀了他!!告诉我,为什么啊?!” “江湖仇杀,需要理由吗?”耿青刨了两口饭,瞥了眼对面眼眶几欲瞪裂的唐宝儿,靠去墙壁,想了想,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那给你一个吧你师父说要杀我全家,这个理由够不够?你知道,我这人胆小如鼠,受不得别人威胁,何况庄国师是有那个能力的,那我更不能拿家里人去试他敢不敢” “他只是说说,未必是真啊!” 唐宝儿在那边喊着,耿青敲了敲筷子,将餐盘塞去牢栏缝隙,让牢头过来将空碗空盘拿走,这才起身扫了扫袍服上的灰尘、草屑,走到木栏后面看着女子,脸上笑容收敛,变得冰冷,一句一顿。 “不管真假,若那日换做是你,我也杀!” 唐宝儿死死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紧盯青年一举一动,她不明白,自己拿他朋友,也认识许久,为何说翻脸就翻脸,根本不顾昔日情谊。 “好好”她艰难的挤出两声,使劲点了点头,退出两步,艰难的又说了一句。 “就怪当初我瞎了眼!” 小窗照下的光芒断了断,耿青踩着地上光斑走动,沉默了一阵,他低声道:“你以为,我不杀你师父,你师父就能活?江湖人说难听点,一群好勇斗狠之辈,是把好刀,可刀染血生锈了,便要换新的,庄人离杀那么多宗室,又杀颇有贤明的驸马于琮,这是替黄王背债,你说,什么时候还债?” “到时候,黄王只需一句:初入长安麾下贼性未改,祸及无辜,今日杀贼,为无辜枉死之人赎罪!唐姑娘,你觉得在下说的是否会来?” 对面监牢,角落阴影,女子的身影动了动,声音沙哑低沉:“那是黄王的事,你杀我师父是事实,我不会再信你了。” “好。” 耿青点点头,“日后你若还活着,便来寻仇,我都接着。” “好!” 那边,幽幽的话语传来,监牢过道间,数道脚步声过来,邓天王领着几个兵卒走了过来,没有理会扒着木栏的陈数八叫唤,径直走到耿青这边,抬手让人将铁链打开。 “耿令吏,随本将走吧。” 大抵从黄巢那里知晓了他并未授意,此时的举止、神色与昨晚相比,冷漠粗野,随意挥手推搡都能将耿青掀的踉踉跄跄。 “你胆色倒是比本将见的盗贼都要大,竟敢这般做事!” 邓天王身材高大,走在耿青旁边犹如一堵高墙,能说出这番话,显然也颇有见地的。 重新站稳迈开脚步的耿青笑了起来。 “将军该听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的道理,人嘛,总要搏一搏的,否则一辈子埋没,难有出头之日。” “够种!”这话邓天王喜欢听,他朝耿青比了比大拇指,“只是,杀庄国师,这罪是很大的,就怕你承受不起。” “是有些大,毕竟国师可是黄王封的。” 耿青点了点头,出了大理寺的牢门,看着日头眯了眯眼,远处有熟悉的几道身影躲藏,似乎在看他是否安全,耿青没有理会,只是偏过脸,抬起头望去旁边的大汉。 接上刚才的话,继续说道:“那邓天王可因庄国师的死,感到愤怒?” 大汉愣了一下,如实的摇了摇头。 “江湖人而已” “这不就对了,将军都不感到愤怒,黄王更不必说了。”耿青笑着拱了拱手,上去面前简陋的马车,对并行上马的汉子说道:“说不得,黄王跟你将军一样想法呢?” 看着回落微微抚动的车帘,邓天王皱着眉头,呲牙‘嘶’了一声,疑惑的看着缓缓驶离的马车。 ‘我什么想法,我自己都不知,他如何知?’ 旋即,一抖缰绳,夹了下马腹,带着兵卒护送马车前往皇城,另一边,躲在附近楼舍角落的几人钻了出来。 大春摊开手,向他们要钱财:“看到了吧?我就说大柱不会有事,你们还担忧,瞧见大柱跟黄王的将军有说有笑了吧?出门都坐的马车,哪有坐牢能有这样待遇的。” 秦怀眠、九玉、胖县令不情愿的掏出十几枚铜钱拍去他怀里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 驶过长街的队伍,进入皇城,喧嚣吵闹远去后方,宫道四周安静的只能听到马蹄、车辕滚动的声音。 不久,马车、战马停在了太极宫外,到了这边,耿青被押送的方式稍显严苛一些,双手戴上了铁链,跟着邓天王穿过广场,走上长长的白岩砌成的石阶,中间还有龙形、云形的雕刻,而太极殿便矗立上方。 踏上最后一阶,等候的宦官小步跑来搜身检查,随后退到一旁,让耿青继续往前。 附近的侍卫、宦官听到铁链哗啦啦的动静,也会投来一眼,又转回去,候在殿门外喧话的宦官,上前半步,高喧:“罪人耿青带到!” 紧闭的殿门内,也有声音回应:“带进来!” 片刻,两个侍卫推着殿门缓缓打开,内里灯火沿两侧龙柱之后排列,灯火通明里,照出一道道躬身的文武,有降臣,有义军将帅,好奇的看看杀庄国师的人,是何等模样。 当中有人眉头挑了一下,看着走进来的青年身影,咧嘴微笑。 ‘这就是那耿青耿季常,这般黑’ 嘀咕的官员,正是朱温,他昨日才听说这个名字,还没来得及着人去打听,没想到便是这样的情景下见面,倒是让他觉得有趣。 此时,有苍老威严的声音从御阶那边响起。 “小小的刑部令吏,竟杀我国师,好大的胆子,今日让你过来,就是想看看怎般模样,与常人无疑嘛。” 龙椅之上,黄巢大马金刀的抬起手,往外便是一挥:“左右,把他拖出去杀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干脆直接做从龙之臣 “左右,把他拖出去杀了!” 花白头颅仰了仰,龙椅上的老人声音豪迈,手臂挥开,已有近卫持刀兵上前去缉拿,架起耿青就往外拖走。 尼玛这老头还玩这一出? 耿青被架着,心里多少有些发慌,这与他之前想好的有些错入,哪有拿人上殿半句话也不问,只为看上一眼的? 莫非探我? 不行,这个时候,我不能探他,探错了就真要命了。 快至殿门,几个想法飞快闪过脑海,几乎快要宕机,也没想到,反而情急之下,涌出一段不似诗词的诗句。 对,耿青五步之间现编的。 “正月十五挂红灯,端午阶前插艾草,潼湖点兵把龙翻!” 嗯? 龙椅上,黄巢皱了皱眉头,须髯微抖,微微张开嘴:“停下,带回来。” 殿门那边,两个侍卫返回,重新将耿青带到正手退下,两边义军将帅、降臣都替这书生捏了把汗,这一来一回,反应慢的,这个时候首级都被献到殿上来了。 ‘果然如谢郎君所言,此人心思活络,有急智。’ 朱温站在人群里,不时瞥去抖了抖双袖拱手拜下去的身影,此时,大殿御阶之上,黄巢并不在意耿青的礼节,向后靠了靠,按去扶手。 “能将义军与我所做之事编成短诗,倒也算聪慧,原本打算直接将你斩首示众了便是,但念你刚才那三段诗,给个开口的机会。” 耿青呼出一口气,只要给他说话,那就好办了,终于又将之前预想扳正回来了,旋即拱手称谢。 躬身一拜下去,上方便传来老人的话语:“且问你,冒充本王旨意,设计杀害庄国师,扬言是替我着想,是为何故?” 黄巢心里一门清,之所以问出这些,其实多少还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想,听听这青年如何说。 殿中降臣、义军将帅今早已知此事,倒也没有任何惊讶,无数目光交织过去正中孤零零躬身站着的身影时,耿青已开口说道:“启禀黄王,义军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由北至南,又南往北,各镇节度使无一敢触及锋芒,如此堂堂之师,岂能缀出污点,就算昭义军未乱,凭黄王,和黄王麾下兵将,又岂能被区区一座东都绊住脚步?” 这番话既恭维了黄巢,顺带也将义军上下夸奖了一番。 殿内义军将帅听到这话,不由挺了挺背脊,呈出威严,之前绿林人暗杀昭义军节度使李钧,不少将领就颇有微词,可碍于黄王,不好说出口,毕竟抢功不说,还显得他们无能。 眼下由耿青口中说出来,心里自然舒坦不少。 “义军上下士气如虹,长驱直入破了潼关、长安,兵锋所向,就连皇帝李儇趁夜色出逃蜀地,这是何等的威风?然” 耿青直起身,此时话语出口,越讲越顺,竟走动起来,“然,义军入城,那位庄国师便急不可耐想要向黄王邀功,才几日,便手染鲜血,杀了长安许多人,其中不乏官宦之家,甚至就连驸马于琮也被他逼死。” 这一开口,就将几日血腥之事全部甩到那死人身上背了起来,令得不少义军将领咧嘴笑出声,看耿青的眼神都变得友善。 那边,耿青朝他们拱拱手,笑眯眯继续道:“于琮取广德公主,夫妻恩爱,民间名声极好,然而死在庄国师逼迫之下,而国师又是黄王身旁人,外人不知情,只会觉得一切乃黄王指使,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更累上一身残暴之名,耿某甚是愤愤不平,劝说几次无果,只得为黄王大业计较,设计将此人斩之!” “好!” 右侧义军将帅当中,有人豪爽的叫了一声,见到龙庭上的老人望来,连忙闭上嘴将头埋下。 黄巢轻抚着龙首,眯着眼睛打量下方的耿青:“你这张嘴好生厉害。庄国师杀害大贤,确实不该,但也轮不到你出手,试问,你就没有私心?你与那于琮有旧?” “有!” 下方,耿青拱起手,“驸马与我有提携之恩,在下乡野之人,也想出人头地,总不能做小吏终一生,如今长安的天已换,知晓黄王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只得行险以这种方式,让黄王能看到在下!还能为驸马报仇,尽师生情谊!” 完完整整听完里面盘根错节,众人才知耿青与驸马于琮有这么一出,能为老师报仇雪恨,便是响当当的汉子。 最重要的,还将私心坦然说出来,这才让黄巢感到满意的地方,老人嚅了嚅嘴唇,语气有所缓和。 “嗯,驸马于琮虽与我有隙,但那也是过去之事,你能为老师出头,可见你为人,那庄人离确实有些过了,江湖习性难改,本王也说过他几次,如今累的将命给丢了,有些可惜,可也怪不得你,他不杀你师,你也不会设计害他性命,唔这事说来,倒也难办了。” 他目光越过耿青,扫去周围文武,面上的犹豫难以遮掩,可义军将帅这边,却不敢随意开口,当年黄王向唐庭索要官职,接受诏安,这里面就有卢携和于琮阻拦,令得黄王发过不小的脾气,此时,谁敢上去,万一没摸准老人脾性,那就麻烦上身了。 众人不敢说话,黄巢也在沉默,就在看着耿青准备说话时,右侧义军之中,有人走了出来。 一身武官打扮,身形粗壮,出列重重抱了抱拳。 “黄王,朱某倒是觉得此人有品有性,不像降臣那般唯唯诺诺,为老师仗义,为自身不惜甘愿犯险,如此有勇有谋更有义之人,一个江湖掌门,岂能相比?” 说话之人便是朱温,他侧脸看了看耿青,耿青与他目光接触,莫名感觉这人眸地有着欣喜,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这人不会喜好男吧? 殿中沉默了片刻,也有人走了出来,相貌斯文,向龙庭拱手躬身:“启禀黄王,璆也觉得朱将军所言甚是,国师擅杀大贤,有污黄王威名,于大业、于义军、于百姓都不是好事,如此一死,反倒让长安上下知晓黄王秉公!” 这人叫崔璆,也是黄巢身边的老人了,说出的话自然信得过,何况他眼下也有些不愿杀这青年了,此时有朱温、崔璆两人给的台阶下,自然乐呵呵的接受。 “二位言之有理,此事就这么定了,耿青,你现居刑部何职?” “刑部令吏。” 之前黄巢有过升迁令,只是尚未执行,念叨这个名字,难怪怎么熟悉,这才想起之前勾勒过他升官。 “如此,你也别做小吏,直接升坐刑部侍郎!下去吧。” “是。” 耿青拱手一拜,但并未离开,直愣愣的站在殿中,就在黄巢皱眉时,他忽然双袖往外一拂,再次躬身一拜。 “臣恳请黄王为百姓计,登基大宝,执掌乾坤!” 金玉之言,铿锵落地,话一出口,令得左右降臣、义军将帅都脸色都各不相同,就连龙椅上的黄巢原本还想责问他为何不离开,眼下,脸上表情复杂,微抬着手都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来。 这来的太突然了。 老人想。 第一百一十六章 狐臣 庄人离的死,对于义军上下而言,其实不过预料之中的事,只不过提前了一些,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但也没有殿中的耿青说出让黄王登大宝,坐龙椅的话语,来的惊骇。 大部分人心中多有些意外,降臣那边或多或少夹杂愤怒、伤悲、错愕,尤其张直方等人恨不得上前拎住他衣襟拉过来问个清楚! 于义军将帅,耿青这番话让他们脸上露出狂喜,打下长安,见识到这座城池的繁华,许多人已经不想离开了,唯有黄王在这里登基称帝,众人便能在这片繁华之中享受富贵。 大殿之中,两边群臣纷纷扰扰的心情各异,御阶上的那位老人心情却有些微妙,打下长安登基称帝,本就是他设想中的一环,如今兵将鼎盛,又占据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焉有离开的道理。 不过,若是自家兄弟提及这事,他要推托一番,可,面前这位耿青,严格上来说,是于琮的弟子,还是唐庭旧臣,倒得此时,他开口,意义又是不一样了。 唐庭臣子都拥护本王称帝,外面人还有何好说的? ‘瞌睡来了,有枕头.....呵呵......’ 老人抿着嘴唇看着躬身埋头的耿青,眼里尽是笑意,抬了抬手,语气威严:“起身吧,登基之事,暂不提,长安才堪堪平稳,外还有郑畋的凤翔军、神策军分散关中,岂能图一时爽快,而忘危亡?” 黄巢连连摆手说了两句“不妥不妥”,下方还未入列的崔璆瞥了眼垂手而立的耿青,着急的上前半步,拱手下拜。 “黄王勿虑,神策军不过一帮孩儿兵,敲打敲打,待时望我义军兵锋,自可归降,而那凤翔节度使郑畋,不过一介文人,虽说有些名望,但行军打仗,一窍不通,难损我分毫...... .......听闻他是我义军近逼潼关时去的凤翔,说明此人心存有胆怯,不敢与长安共存,胆小惜命之人,纵然大义凛然,也不过跳梁小丑罢了,只需黄王遣使者,送去招降书信,对方必然来降!” 老人‘唔’的低吟,沉默下来。 而那说话的中年人旁边,耿青微微侧脸看去对方,崔璆余光也打量去耿青,朝着上方垂首,嘴角含笑的轻声问道:“耿侍郎,可有不同见解?” “没有。” 此时,耿青算是半只脚踏入义军这边,他说的话,不敢说分量,但总是能入众人耳的,他跟着笑起来,朝上方的老人拱起手,附和道:“启禀黄王,臣亦觉得有理,外敌无非多花时间一一剪出便可,但一国不可无君,黄王登上天子位,百姓才能归心,兵将才知为谁而战,后方安稳,杀敌才能尽全力。” 崔璆听他这番话,赞赏的点了点头,刚才他替其说话,眼下对方能报之以李,往后朝政上说不得能走到一处去。 见上方龙椅上的老人还在犹豫,黄家一干子侄也急了,一一走出臣列,在中间排开重重拱手半跪下去。 “还请黄王登基大宝,执掌乾坤!” 朱温、邓天王、葛从周、孟绝海、尚让等将帅也一一出列,大步来到正中跟着抱拳跪下,齐声大喊,声音震响殿宇。 “请黄王即天子位!” 响亮的声音齐齐掀了起来,太极殿里,只剩那些降臣还杵在那,眼下这一幕,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硬着头皮拱手躬身下去,但并没有开口。 御阶上。 老人坐在龙椅,闭着眼睛感受着下方文武热忱,按在龙首的双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当年一介书生,后来的盐帮首领,征战五年的义军黄王,到的这一刻,终于化身为龙,直冲云霄了。 一声声高亢的话语环绕耳侧,好一阵,黄巢缓缓睁开眼睛,花白的须髯一根根怒张,在摇扇的微风里轻轻抖动,他站起来,握紧了拳头,走到御阶前,一拳砸在雕栏。 “众将随我出生入死多年,不可亏待,还有那些不曾站在这里的兄弟倒在了征途之上,本王岂能让他们死的毫无意义,即天子位,便是让他们在阴曹得以知晓,他们并未白死!” 老人一步步走下石阶,如同一头狼王巡视领地,目光扫过周围,负着双手站定正中,深吸了一口气。 “众将推崇,本王便在这长安,登皇帝位,昭告天下!” 耿青先一步,拱手躬身拜下:“臣拜见陛下!” 随后,众将醒悟过来,急忙朝见这位即将登基的老人,令得黄巢极为满意,更是抬手在耿青肩头拍了拍,回到龙庭重新落座,既然登基大宝之事已说开,老人也不再避讳,便与众文武商议起称帝的吉庆时节、和登基的繁缛细节。 时间定在今年末尾十二月十二日,之后,又说了一些话,这才解散了集会,耿青脚步缓慢,刻意留下来,果然,众人三三两两出了太极殿,他便被正要离开的黄巢叫住,一起走在殿外檐下。 “你能识时务,很好。”老人负手走在前面,常年征战,又有武艺傍身,比寻常六旬老人,身材要来的健硕,“不过,庄人离这件事就此了结,他那些门人弟子,就不再追究,放他们一条生路。你也得休便休,恩怨就此了解,安心做好本职之事。” 声音凶悍,漫漫长檐,两人身后,事一众侍卫、宦官陪同垂首而行,耿青落在老人一步后面,微微低头,看着地面,眼里没有一丝神色,嘴角勾着微笑点头:“陛下说的,臣懂。” “本王说的是真放他们一条生路!” 怕被这青年会错了意,黄巢重复了一句。耿青笑了笑,“臣明白。” “明白便好,本王有些怕你们这些聪明人,有时反被聪明误,而擅做主张!”老人摆了摆手,继续前行,快到后院的交接廊檐,他停下脚步,“之前殿中本王说神策军、凤翔军的事,你有何看法?” “那轻看郑畋的人是谁?” “崔璆,原是浙东观察使,被本王活捉了,耿侍郎觉得他所言不妥?” 耿青低了低头,轻声道:“半真半假,有让陛下轻视大意那郑畋之心。” “哦?” 黄巢皱了皱眉,看着面前的青年:“继续说下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同道之人 阳光越过云端,微微倾斜,延绵宫檐飞角,跨过水榭的长廊之中,耿青的话语持续。 “郑畋此人,我在驸马府时,接触过,并非草包,更非胆小之人,他任过宰相,威望比于驸马还要高上些许,唐帝尚在,绝不会因陛下一纸招降书便纳头就拜,除非是为拖延!” 看过来的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盯着面前的青年。 两边都是降臣,但崔璆随他日久,一路打过来,也算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心生疑窦。 “嗯.......此事,本王心里已有估量。”说着,黄巢忽地笑起来,没有任何架子的拍了拍耿青肩膀,将他揽过来,拉到面前附耳说道:“放宽心,本王不是那般猜忌之人,你若真心投靠,本王岂会亏待自家兄弟,刚才之言,你能如此敞开的说,看得出你心有万般计策,日后少不得寻你入宫详谈,好了,且回去吧,记得你已是刑部侍郎,若有朝政之事,可要按时过来!” “喏!” 耿青笑容满面,感激涕零的躬身拜下,待送走了老人,脸上笑容也未曾断过,被侍卫送到宫道,他笑容才收敛,面无表情的洒袖而行。 回头望去身后片片映着日头延绵宫宇,曾经山村少年人,又岂会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如此轻松的走在这片天下中枢里。 ‘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皇城外,坊街间张府的马车停在街口,张直方撩着帘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城门口,待到那孤零零的身影走出,正要着车夫过去将人带过来,话还没出口,出来的青年,就被不知哪儿过去的两个兵卒请走,去往就近一辆马车前。 张直方认得出那是义军里某个将帅的车架,只得咬咬牙,吩咐车夫调头离开。 此时马车远去的方向,耿青跟着两个颇有礼貌的士卒走向车架,其中一人恭敬的请他上车。 “耿侍郎,我家将军就在车里。” 车帘掀开,耿青看到里面矮几后端坐的身形,脸上露出喜色,拱手施礼一番,便径直坐到那人对面。 自行倒了一杯温水,敬过去:“感谢朱兄在殿中为在下解围。” “哈哈哈!” 对面那人便是朱温,他杯子与耿青轻碰了一下,笑道:“朱某仗义执言,岂会让有才之士白死。” 他乃大盗出身,话语里并没有太多的修辞,“何况昨日我也知晓耿侍郎大名,今日殿中一见,果然人如其名。” “哦?不知朱兄是如何知晓?” “我有一幕僚,乃侍郎好友,姓谢名瞳。” 朱温点出那人名字,耿青呵呵笑出声来,又倒了温水与他轻碰,“真乃缘分,想不到我那谢兄弟竟到了朱兄麾下,改日我得好好说他了,既然知晓朱兄这般人物,也不早点说予我听。” “这可怪不得他了,不过朱某听说侍郎有一趣味,与朱某相同.....这才勾起好奇。”对面的朱温说到这里,他轻声问道:“不知侍郎为何喜欢人妇?” 车子颠簸,矮几上的杯子倾斜,耿青连忙拿过,“水掺多了,洒的多处都是,朱兄莫要见怪。” 朱温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哪里不知其中意思。 “水确实多。看来侍郎当真同道中人。” “在下还娶了二十多婆娘,俱是人妇。”耿青擦过桌面,笑呵呵的将绢帕伸出窗外拧干收回袖里,“不过,好人妇,可不喜别人好我妇。” 那边,朱温愣了愣,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二十多个?曾是他人之妇?” “自然!” 不仅他人之妇,还是皇帝的妃子,耿青眼下这般故意说出来,其实提前给人脑海里放了这枚棋子,传出去,那几乎所有文武都会知晓。 往后若是黄巢知晓,生起疑心问起来,至少有许多人知道这事,那就算不上一个疑点,往往就能被忽视过去。 一路上,两人聊起‘人妇’这个话题,越发投缘,毕竟朱温很少遇到这样的同道中人,快到永安坊,颇有不舍。 待耿青下车走去院门,他撩开帘子将耿青叫住:“待黄王诸事毕,朱某寻你一起去开心,我那有几个好妇人,随叫随到!” “那敢情好。” 耿青转身下阶送别,目光之中,待马车远去,他才放下手来,口中哼哼两声。 ‘朱温......黄巢......当我没看过史书啊.......’ 这段历史他并不熟悉,只是在驸马府上学习时,多有听闻,方才渐渐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真要说上一些细节,如人名、后来接连更替的国家,他一个都想不起来,或者说压根就不知道,唯有这两人,还算记得,当然有一个他是知道的——李存孝! “这家伙怎么还没出现,记得他好像李克用的人.......之前沙陀人造反,也没听过他名字......” 一通胡思乱想,耿青摇着脑袋走进院门,一跨过门槛,正了正脸色,扯开嗓门儿朝院里喊出一声。 “人呢?还不出来接见刑部侍郎?!” 院里原本担心他的父母、巧娘,红肿着眼睛呼啦啦的跑出来,连带一帮帮众也跟着涌出来,手里还提着刀,大有一种再不回来就要去大理寺劫狱了。 之前,耿青未跟父母说过自己要做的事,后来听说被关在大理寺监牢,饭也不迟,睡也睡不着,一想起可能会受到拷打,甚至被处死,老两口、加上巧娘、白芸香,整日眼睛都红红的。 眼下,看到耿青笑嘻嘻的走进来,王金秋转身就去拿了两把扫帚,一把给了耿老汉,自己拿了一把,耿青见状不对,提上袍摆转身跑去阁楼,妇人推着丈夫,举着扫帚跟着撵了过去。 乒乒乓乓,就是一通胡乱拍打,隐约夹杂耿青的惨呼。 听到这般戏剧般的吵闹,巧娘、白芸香、大春一家,还有一帮帮众哪里见过向来计谋迭出的耿先生会有这般吃瘪,一个个低下头憋红了两腮,两肩都忍不住的抽动起来。 天云游走,终于憋不住,一声声轻笑夹杂楼里乒乒乓乓嘈杂,惨呼混杂在了一起,好不热闹。 第一百一十八章 银装裹繁城岁岁花开谢(本卷完) 长安,腊月岁尾,初六夜晚下了大雪,翌日一早,积雪沿着城墙延伸开去,鳞次栉比的城中,一栋栋楼舍屋顶,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大雪已经停下,偶尔有零星的雪花轻飘飘落在房檐,结晶的冰帘映着初升的日头晶莹透亮,片刻,白腾腾的蒸汽自蒸笼升起,吆喝的摊贩吹着通红的双手,从炉里取出羊肉烙饼,塞给路过的买主,接过铜钱,笑呵呵的揣入怀里继续朝人来人往的街上高喝。 扰扰嚷嚷的长街,年关将近,忙碌、惊慌的人们终于在这个岁尾缓上了一口气,在这时节的点上,官府、义军的朝廷也宽松了些许,商贩得以入城买卖,不少百姓也有了胆子陪着亲人好友购买年货。 讨价还价、吆喝声里,一道道白气自人口中升腾,飘去的附近茶肆二楼,人声喧哗,得闲稍坐的文人雅客低声交谈,也有入城的商贩在此歇脚,提着茶壶的伙计走在各个座位间,木炭烧红驱散了寒意,嘈杂的声音里,说着近些时日的见闻。 “最近反......义军忽然改性了,你们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们上哪儿知?上次入城时,哎哟,能吓死个人,隔壁李家,人畜都不留,惨叫声,到现在,家中老妻每晚都会梦到,被吓醒过来。” “可不是......那日我徐寡妇吓得光屁股跑出来,哎哟,遇见义军,他们见我没裤子,以为是贫苦人家,就没理会,现在想想,当真是胆小救了我一命.......” “话说,眼下义军没那般凶狠了,怎的巡逻比往日还要森严?” 终于被问到这个问题,有消息的文人急切开口,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哎哎,别问了,我有消息......听说是皇宫里那位,要当天子......” 喧哗的茶肆二楼,声音短暂的平静,随后转开话头聊起了其他,下方街道上,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义军兵卒持矛挎刀巡逻而过,过往的商旅、百姓纷纷躲避,看上两眼,继续过着岁尾难得的年关。 热闹的繁华延伸永安坊渐渐变得冷清,木楼院落里,挂满积雪的树枝沉甸甸的下坠,陡然有“啊——”的长啸声里,积雪‘簌簌’落下,奔跑的狐狸顿时掩埋雪堆当中。 窦威扎着马步,满意的看着枝头坠下的无数雪花,方才收攻回气,将今日心得书写下来,随后又是“啊——”的一声惨叫,小狐狸隔着他靴子狠狠咬了一口,洒开小腿一浅一深的踩着院里积雪跑去阁楼。 蹿过草棚,王金秋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差点被它绊倒,气得破口大骂,让巧娘去收拾这畜生,小姑娘拔着鸡毛,小小的瓜子脸上,嘟嘴瞪眼挤出‘凶狠’。 红狐蹭着地面刹停,蹲坐地上歪了歪小脑袋,看着巧娘,随后目光落到木盘,口中‘呜咽’低吟,小爪子轻轻刨了下垂在盆外的公鸡脑袋,耷拉着耳朵有些悲伤。 昔日的好友,转眼就没了。 巧娘掏出心肝给它丢过去,小狐狸闻了闻,叼在口中,兴奋的摇了摇尾巴,飞快跑去了角落。 小姑娘擦了擦手,手背抹过额头细密汗珠,望去的阁楼上,门扇打开,一袭青黑官袍,内里裹了棉衣的耿青哈着白气,搓着手出来,朝正望来的小姑娘挥了挥手,便与跟上来的秦怀眠,还有面容阴柔的九玉,径直出了院门。 马车驶过熙熙攘攘的长街,来到城门,出示了腰牌,驶去了郊外长亭,积雪覆盖的泥路难行,摇摇晃晃的车厢,耿青看了眼手中来自张府的纸张,朝九玉点了点头,随后将纸条烧掉。 灰烬飘去车外,马车也跟着缓缓停下,不久后,通往城门的官道,一辆刑部的马车缓缓驶来,驾车的是两人,其中便是刑部总捕之一的屠是非,他见到亭内站着的新任刑部侍郎,心里多是复杂的。 曾经以为的纨绔,或有些背景和计谋的青年,转眼从一个令吏几步之间,就成了他上司,不过这样也好,自己能在这样的人手底下做事,抛开年龄相差的尴尬,前途总是好的。 车架上,下来另一人,胖乎乎的赵弘均裹着裘衣,圆滚滚的一团,耿青接任侍郎一职后,他跟着入了刑部,做了刑部郎中,这种圆滑小人,自然有他的用处。 停下的马车里,车帘揭开,两道身形一前一后下来,窈窕的身影目光凶狠,她看着亭中如今今非昔比的青年,咬着嘴唇后退两步。 “骗子!” 唐宝儿骂了一声,被陈数八拉着离开,汉子眼神理智多于凶狠,知道两人加在一块儿,也对付不了耿青身边的书生和宦官,何况还有刑部总捕。 “我发誓......” 女子被拉着,边走边退,目光湿红的看着亭里,身形挺立负手的耿青,退了一段,又停下来,远远的朝那边凉亭大喊:“耿!青!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为师父报仇!!” 耿青只是微笑的看着吸气抽泣,抹眼泪离开的背影,对于这种威胁的话语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一旁的九玉偏过脸来,薄薄的双唇微微张开,“这种人,怕到时候会被你玩死。” “哪种玩死?”赵弘均来了兴趣,探头过来,被耿青一把推开,不再看那边走去茫茫雪地的两道身影,转身走去停靠路边的马车。那位刑部总捕紧跟上去,低声道:“侍郎,要不要卑职带人半路将他俩杀了,以绝后患!” 耿青双手负在身后,秦怀眠、九玉、屠是非、赵弘均一一跟在后面,他脚步停了停,看着摆动鬃毛的马匹,黝黑的脸上,勾了勾笑容,抬手摆了一下。 “黄王放她一条生路,咱们初来乍到就不要做讨人嫌的事,何况,江湖人的打打杀杀,格局太小,岂会入我眼里,若是为国为民奔走的大侠,说不得还会高看,这种鱼虾,自生自灭吧,若真敢来,就当灰尘扫了便是。” 踏上车辇,他坐去车厢,隔着帘子,说笑间有着另外的话语。 “.......正事要紧,过完年就该做我们该做之事了。走吧。” 放下帘子,众人拱手之中,大春架着马车调头驶入城里,穿过扰扰嚷嚷的街头,在附近街坊停下,走进新开的商铺。 正算着账簿的女人抬起脸来,露出好看的笑容,温柔的替耿青拂去肩头雪花,伙计取来几件裘衣、棉衣,其中一件披在了女人丰腴的身子。 摸着柔软的绒毛,白芸香嘴角含笑,埋进男人胸膛,她越来越喜欢这个男人了,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定。 不久,马车离开,回到院落,人声吵吵嚷嚷,窦威嚎着嗓子震着枝叶,脸上、肩头全是厚厚一层积雪。 小狐狸摇着尾巴,看着昔日的‘好友’推进了锅里,舌头耷拉在了嘴边。 红狐呜咽轻鸣,随后被走来的身影一脚踢开,烧火的巧娘抬起脸来,看着朝她微笑的青年,慌乱的捋了捋青丝,黑色的灰烬不小心抹在了小脸上,小心接过递来的裘衣,眼睛红红的却带起了羞涩的笑意。 冬日升上云间,经营店铺的白芸香、一干帮众也回来,众人聚在扫开积雪的院落,开怀畅饮,吃着年节前的饭菜,白皑皑的冷清里,有着热闹的人心聚在一起取暖。 带着冷意的风吹来,核桃树沙沙轻摇漫舞。 夜色降下,旧的一日翻了过去,来到十二月十二,长安皇城,名叫黄巢的老人走进含元殿,沿着百官中间,一路走上了御阶龙椅,戴上了冕冠。 看着宦官拖着玉玺呈到面前,老人双手握拳站了起来,立在龙椅前不怒自威,某一刻,他捧起玉玺举过身前,外面冬日的阳光照进大殿,落在他身上、玉玺上,下方大殿两侧,文武百官躬身拜下。 悬挂城墙的旗帜降下,崭新的旌旗高高升去城头,迎着寒风猎猎飞舞。 这一年,国号“大齐”,建元金统,大赦天下。 (第二卷完)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存孝 冬雪化冻,新嫩的枝叶迎着春风拂摇,二月的成都府,气温湿冷,来往长街的川中百姓较少,安静的街头,由马蹄声自远方城门过来,一匹快马扬着蹄子奔驰,上方的身影斜挎黄绢包裹的百里加急冲入行宫别苑。 做为曾经玄宗皇帝临时下榻的行宫,已修缮扩建,百里加急的消息过来时,李儇正与田令孜说着马毬的事,心情并不是太好。 “蜀中气候湿冷,生活无趣,朕觉得从长安出来,未必是一件好事,也不知那边如何了。” 草军打破潼关,必然进逼长安,做为皇帝,李儇哪里不知晓一旦京师被攻破,他这个皇帝必然成为阶下囚,逃亡蜀地自有他的考虑,“也不知朕的后宫嫔妃如何了文武百官,举城上下是否将反贼击退。” 他身旁,躬身正说着毬杆的田令孜,摸着手中毬杆,听到皇帝的话语,笑着将毬杆放去一旁,声音尖细说道: “陛下,川蜀之地向来都是福地,当年玄宗也来这边南狩,最后还不是回了长安,臣相信,京畿一众神策军,凤翔节度使郑畋,定会戮力死战,相信不久就会有捷报传来。” “朕借大伴吉言了。” 李儇面容尚有些幼稚,到的今年,他已整整十九岁,相貌端正,上唇下巴都蓄起了胡须,看上去也有了些许威严,此时看着旁边的宦官叹了口气。 “,若非大伴扶持,朕那年不过十二,怕是当不了这个天子的,不容易啊,眼下出了长安,一路所见所闻,才知晓,朕多年来何其幼稚,朕不敢想象,大唐江山竟烂成了这番模样,往后当励精图治,做出表率给百官看看。” 感慨的说了一句,拿过依靠的毬杆放在膝上,拉上跟着叹息的田令孜走去马场,大抵打完了今日马毬之后,再励精图治。 皇帝被宦官搀扶着翻身上了马背,接过毬杆勒马调过方向,远远的,侍卫跑来,双手捧有黄绢,来到马头前,单膝跪下,“陛下,长安来的消息。” 李儇看了眼马下的田令孜,后者笼着袖子上前,随后揭开黄绢,从里面取过烫金字迹的书封,里面是一本奏折,宦官连忙呈给皇帝。 那边,下来马背的李儇站开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脸色迅速变幻,挤出一声:“忠臣啊” “陛下,出什么事了?”田令孜见他脸色,自然不会相信那句‘忠臣’真的就忠,只见李儇又念叨了一声,陡然:“啊!!”的将奏折摔去了地上,“好一帮忠臣啊,枉朕信任尔等,竟做出这样的事来!!” 高亢愤慨的声音里,田令孜将地上的奏折拾起,吹了吹上面灰尘,随后展开,他脸色也顿时大变,偏头看去那侍卫,“消息属实?” “回枢密,确实百里加急从长安送过来的。”侍卫也是长安人,对于送信的快马,说话的口音自然听得出来。 “看看,大伴你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称帝哈哈,当年那个科举不利的书生,在朕的皇宫登基称帝!!” 李儇呯的一下将毬杆摔到地上,他负着双袖来回走动,手又抬起来挥舞,咬牙切齿:“不战而降,他是不是觉得朕不在长安,他们就能如此做?!自诩忠臣良将,敌人临城,居然一个个投降,呵呵呵那个张直方,朕错看他了,回长安,他若还活着,朕要砍了他脑袋!” 唾沫星子溅在垂首的田令孜脸上,皇帝红着眼睛,哪里有往日的风度,举手投足间尽是癫狂的气息。 “哼他们这是怪朕逃南巡蜀地!是在跟朕对着来,存心不让朕好过,可他们知不知道,若是长安守不住,那朕就做了亡国之君,大唐就真的亡了!还有那反贼居然在朕的长安称帝,一个落魄书生啊一个老头子啊!!” 皇帝心里像是委屈的紧,几乎嘶喊出来,一旁的田令孜赶紧上前劝慰,都被李儇一把推开,他牙关紧咬,转身快步走去行宫书房,边走边颁下命令,语速极快。 “拟旨,传义武节度使王处存、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朔方节度使唐弘夫围攻长安!” “再拟,拓跋思恭为左武卫将军,权知夏绥银节度使,与鄜州李孝昌兵逼长安;还有,传朕密令,凤翔节度使郑畋” 话到这里,他语气停顿了一下,看着被宦官打开的书房,他压低声音:“让他便宜行事,整合关中的神策军,朕回来时,要看到他们都在朕麾下待命。” 跨过书房的门槛,看着迎来的两个美丽的妃子,李儇心情才好了些许,握着两只娇柔的小手,脸上露出笑容,正要转身挥退身后紧跟的宦官,那田令孜先一步开口,“陛下,臣觉得反贼势大,这一次,必然要尽全功,将匪患铲除,不妨多调集一些节度使。” “哦?大伴还有他人推荐?” 田令孜谄笑,从袖里拿出一张书涵呈过去,“不瞒陛下,今日一早,臣便收到逃到鞑靼的李克用书信,他愿领沙陀兵马与反贼决生死,向陛下表明忠心,那日反乱之事非他所愿。” 皇帝自然不蠢,有这般‘劣迹’之人,多是有些顾虑,而那边宦官笑道:“陛下,沙陀兵与反贼死磕,这正好不过,两败俱伤与我们可是天大的好处。” 李儇陷入沉默,仍由两个妃子搀他去龙案后面坐下,盯着桌上的灯盏许久,他才点头同意。 “若是如此,倒也可以一用,大伴,你便着令下去,尽快将朕旨意传到各镇手中,务必尽快剿杀黄贼!” 不久之后,田令孜怀揣圣意离开,李儇搂着两个妃子,让宫女去将房门关上,就在书房侧榻,享受了一番双凤戏龙,直至天色黑尽,才精疲力尽的沉沉睡过去。 而城外,二月春寒夜色里,数匹携带皇帝旨意的快马籍着夜色奔出城门,沿着官道北上汉中,随后分开数个方向,将圣旨传达出去。 西北面,名叫郑畋的老人,接到了旨意,有眼泪流了下来,去年他知道于琮被贼人逼死,已是伤心吐血,如今他不再与贼人虚与委蛇,不久,他将第二次来的齐国使者推出斩首。 北面草原。 冰雪尚未划去,挂着冰霜的枝头垂在帐外,晨光从东面云隙照来,光的边沿推过了草场、推过了林场,将矗在青冥天色里的巨大军营包裹了进去。 阳光照在冰雪,有着刺眼的银白。 偌大的校场上,一队队沙陀兵整齐排开操练,高台上,银色的甲叶摩擦,高大的青年舞动手中一杆禹王槊,阳光照来,落在双面兽头明光铠,有着光芒绽开,某一刻,挥开的重槊擦着风声,呯的立去脚边。 望着下方成千上万的沙陀兵,面容威凛,青年抬起拳头,眼光眯了起来,昨日他听义父说,将要南下长安。 他心里有着难以诉说的激动。 “耿兄,你也在长安吧,一帮反贼应该伤不到你,别急,我很快就来就是到时不知还记不记得为弟,呵呵不过现在,我叫李存孝了,到时候可别吓一跳!” 青年站在高台,眯起的眼睛望着南方,天与地相接的尽头,有着重重大山相隔,远在渭水泾河的长安,大街小巷繁华热闹,吆喝叫卖的声音络绎不绝。 永安坊里,耿青打着哈欠,将毛笔丢下,揉着太阳穴。 “狗改不了吃!屎!” 他闭着眼睛骂了上一声,书桌上,是一大堆齐兵近日侵犯百姓的案子,感到颇为头疼,“还是早点布置完” “叔叔。”身后的房门吱嘎推开,裹着裘衣,内里细棉衣裙的女子端了早点进来,将早餐放到桌上,轻柔的接替了男人的手,在太阳穴上按着。 “叔叔昨夜未睡?” “睡过,起的早些,顺便看看案子。”做为刑部侍郎,耿青至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一个八面玲珑的官儿,可不是光靠一张嘴就行的,肚里还得有些存货。 吃完早饭,他便出门,乘马车去往刑部,不久,有 第一百二十章 硬脖子耿侍郎 “被人私自放了?” 没有点亮的烛台安静的立在案桌,堆积的文案后面,耿青目光直直看着下方拱手而立的几个刑部令吏,手中那几个齐兵的案子‘啪’的丢回桌上,“大理寺卿,还是其他官儿?” “回侍郎,是京兆伊王璠提的人。” 往日的京兆伊李汤在黄巢登基后便被撤换了下来,包括原来的四部、门下、中书、尚书三省也一并换人,否则以耿青的资历根本无法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一来他有献城之功,二来算是于琮的学生,三则那日的从龙之功,颇让眼下的齐国皇帝满意。 “真让人为难啊。” 耿青靠去椅背,抬手挥了挥,让几个令吏下去,沉默的眯起眼睛,京兆伊王璠背后,便是崔璆,此人已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贵为宰相,不能轻易得罪而坏他之后的事。 当然,那几个犯事的兵将,他还是要抓的,职责所在,耿青站在案前想了一阵,拿过笔墨,斟酌了片刻,在纸上书写开来。 ‘陛下大业新成,长安帝都百姓惊魂未定,人心惶惶,令安居复业方可役调,然,兵将仍有贼性未改之人,如盗贼行凶百姓,掠其资产淫其妻女,如此不可得人心,百姓不随,战事又岂能常胜? 近日犯百姓而抓捕之兵卒被人私放,于陛下威望有损、于我大齐威严有损,谨之,慎之。’ 笔尖拖着最后一笔落下,洋洋洒洒写好这份奏折,耿青吹了吹未干的墨汁,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才满意的交给员外郎呈递朝廷,转身出了公房,刑部郎中赵弘均早已备好了礼物,金银、绸缎、瓷器、字画,甚至还有一两份房契,一一让耿青过目后,装入马车。 “屠总捕、王总捕,二位过来。” 耿青看着面前的两辆马车,随后招来刑部两个总捕附耳轻说了声,后者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各自离去。 不久,耿青乘马车驶往城中各处义军将帅文臣府邸宅院攀交,备的礼物送了许多人,而递交朝廷呈到黄巢面前的奏折则肺腑忠言。 种种这些,对城中一批降臣而言,眼中的耿青简直就是这新朝的忠臣之相,让他们唾弃。唯有知晓他要做的事的寥寥几人,如张直方、裴澈心里多少有些叹息。 从枢密使费传古府邸出来,外面街巷下起了淅淅沥沥春雨,大春撑着油纸伞,护着耿青上了马车,沿着繁忙的街道,穿过朦胧细雨,停在崔府门前。 “大柱,到了。”外面事大春的声音。 耿青撩开帘子瞥了眼石狮后的高大门庭,面无表情的下了车辇,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过去敲开了府门,递上名帖。 门房多少认识一些字,知晓面前这位青年乃刑部侍郎,当即将门扇全部打开,不过,门房不敢擅自将人带进去,便说了声:“侍郎稍待,小老儿先去府里通报主家。” “嗯。” 耿青笑着拱了拱手,没有跟一个门房为难,崔家世代显贵,出自清河崔氏小房,其父还曾是礼部侍郎,靠门荫入仕,门风自然要比义军将帅那种半道显贵要来的森严。 正看着门庭景色,没过些许,便有管事的过来请耿青进去,一路到的前院,崔璆已在那边等候,见到耿青过来,让侍女上了茶水,笑呵呵的托袖拱了拱,“耿侍郎,今日怎的有空当我府上?请入座。” 耿青拱手还礼,侍女上了茶水退下,他才笑起来,开口道:“那日朝堂,崔相能为在下说话,颇为感激,本想早一点过来,可黄王登基,刑部公务又繁忙,到处都是惹事生非的军士,拿了他们,又要小心得罪带兵的将领,畏手畏脚的做事,才在今日有了些许空闲。” “嗯,陛下登基大宝,琐事繁多,本相也非那种挟恩索报之人。”崔璆笑眯眯的看着面前这位青年,与往日战战兢兢,小心陪衬不同,已初具朝中官员的模样,对于对方口中这番话,他哪里听不出里面意思。 “那不知,是哪些将领麾下的兵卒犯事?侍郎觉得难做,本相替你出面说和,让头目收敛一二。”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明显,崔璆是降臣,与你不同,在大齐可算是老人,与许多将领有旧,能说上一些话。 耿青跟着笑起来,朝外拍拍手掌,片刻,大春与一仆人端了两盘金银、书画进来,“崔相能如此说,在下甚是感激,些许礼物还请收下。” 说着,从袖里掏出一份房契,乃是去年义军入城时,趁机收购的一些铺子和小院,寸土寸金的长安来说,一栋宅子,哪怕只是小院,也比寻常金银瓷器要来的有诱惑力。 “崔相暂不要推脱,听在下说完,京兆伊王璠今日去大理寺私放了昨日欺辱百姓的几个士卒,做为刑部侍郎,在下不能包庇,否则到了陛下那里,无法交代,而王璠与崔相交好,故此先来说明一二。” 打狗看主人,这话令得崔璆眼神凝实,随即笑着点点头,挥手让下人将东西收下。 “京兆伊确实做的有些过了,侵害百姓,动摇民心,让陛下威望受损......如此,耿侍郎不妨携我书信予他,将那几个兵卒交还刑部发落。” “这倒不用,在下已经遣人去做了。” 耿青同样微笑的看着他。 ....... 细雨绵柔落在房檐,有着争吵响彻府衙,数十个刑部捕快,持刀擎剑推开了衙门,一窝蜂闯了进去,与府衙的差异叫骂对峙起来。 京兆伊王璠整理衣袍从公房出来,还没等他开口,侧厢那边有着乒乒乓乓的打斗,霎时,一道身影炮弹般飞出,砸在这边屋檐下的木柱上,反弹落到院落。 屠是非提着铁鞭出来,他身后还有十名捕快押着三个兵卒打扮身影,虎目扫过院中正过来的王璠,朝身后麾下低声道: “都带回去!” 旋即,换上一张笑脸,抱拳走出檐下,朝那边过来的身影施礼:“卑职等见过京兆尹。” “你们这是作甚?到我府衙拿人,谁给你们胆子的!”虽是同僚,但其他部门来到自己地盘上拿人,简直就是在打他脸面,王璠须发怒张,拦去中间,声音严厉呵斥:“来人,将他们挡下。” “王京兆,此乃刑部之事!”王飞英拄着大枪,微微仰起下巴,从怀里掏出一份刑部缉拿公文给他看。“这是耿侍郎签下的缉拿文书,京兆伊有何意见,可去刑部询问我家侍郎。” 一时间,衙门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上前。 “废物!” 王璠骂了一句,想要上前抢人,被屠是非轻描淡写的抬臂一扫,人跌跌撞撞的向后退撞在一个麾下身上才停下来,此时颇有些狼狈的叫嚷。 “本官必要掺耿青一本,至于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欺压百姓,有损圣上威严,你竟还包庇!”屠是非有耿青背后撑着,言语间是有底气的,陡然拔出旁边一名捕快腰间钢刀,将地上那名兵卒拽起来,一脚踢跪到地上,将对方后脑按了下。 下一刻,刀光映着众人视线,唰的砍去那兵卒颈脖,脑袋拖着血线,嘭的一声落地,滚到王璠脚前。 整个府衙一片死寂。 ........ “耿侍郎,你这是不把本相放在眼里!” 手掌嘭的拍响桌面,崔璆站起身来,两颊一鼓一涨,死死盯着对面还在微笑的青年,那边,耿青笑了笑,轻轻喝了一口茶水,也跟着起身,目光与对方对视。 “崔相御下不严,还怪到在下身上?为何不找找自身原因?你原不过一地观察使,能做到这般位极人臣,是陛下给你的,就是让你这般让陛下丧失民心?崔相,在下说的可对?” “好好好!” 崔璆怒极反笑,刚收了对方礼物,一时间有些嘴短,加上耿青所行所为句句离不开黄巢,令他难以反驳。 “好,那咱们就到陛 随即,下了逐客令,着人将耿青赶出他府邸,下午时分,耿青还在刑部办公,宫里便来了人,请进宫一趟。 “耿侍郎,陛下有请。”那人是宫中宦官,耿青放下笔墨,点头起身,看了眼外面,随手从袖里掏出一些散碎银两,那宫人不着痕迹的抓到手里塞去衣袖,便跟在耿青身后,躬着身子,低声道:“是崔相闹得.......对了,奴婢听说凤翔军杀过来了,同时还有几路兵马,就连之前的反贼李克用也准备南下。” 嗯! 耿青没有回答,不久,便随他乘上马车,一起去往皇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催鬼语 蒙蒙水汽笼罩长安,行人撑开袖子遮在头顶匆忙前行,驶来的马车穿过一道道长街。 碾过一处水坑,车厢摇晃,耿青端着水杯有水渍溅了出来,还是放到唇边一口饮尽,而矮几对面,秦怀眠看了他一眼,目光便投去车帘外的雨中街景。 “看你神色,似乎并不担心那姓崔的.....跟对方闹僵,与往日行事大不相同,可是有其他想法了?决定怎么做?” 自科举失利留在耿青身边做事,这位武艺高强的书生情绪时常隐藏,很少在人面前露出些许,空闲时,也多是拿上书本躲在角落翻看,或提上佩剑去城中四处看看,回来后,身上有着些许血渍,耿青不问,书生也不说。 后来九玉才道破,说秦怀眠这是出去杀一些欺男霸女的义军,两三月间有二十多人丧命他手里,可惜依旧觉得太慢。 此时问起耿青可有其他想法,眼睛与平日都有些不一样,他知晓面前这位青年,擅长一些诡计,往往一个计策,可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比他拿兵器杀人,快了不知多少。 “到底要如何做?”秦怀眠重复了一遍,目光偏回来,有些激进的看去对面。 耿青坐在那里,随着车厢摇晃,握着杯盏,脸上有着笑容,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 “事还未成,说出来就不灵了,再等段时间,唐庭天子也该有动作。不过......秦兄关切这些事,却为何不来我这里落个差事,商议、行事都多有方便之处。” “不了。” 秦怀眠摇摇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我不仕反贼。待天子返回长安,你还能做官的话,在下便给你打个下手。” “一言为定?”耿青笑了笑,举杯碰过去。 “一言为定!” 杯盏在两人中间轻碰,也落下秦怀眠肯定的话语,不久,马车停在了皇城安福门,便不能再乘车进去了。 书生留在车里,耿青掀开车帘出来,撑开油纸伞下了车辇,城门那边的守卫见一身官袍的青年,自然是认得的,便分出两人在前引路,穿行过长长的宫道,刚至承天门,头顶进贤冠,青衣纁裳的崔璆正撑着纸伞从门内出来,看了一眼笑眯眯过来的耿青,脸上也有着同样的笑容,甚至还拱起手,随后一个漂亮的转身迈开脚步,晃着腰间金鱼符离开。 耿青垂下手,看着对方远去,脸上笑容收敛,大抵已经明白对方见过黄巢了,这种靠门荫上位之人,算不得有大本事,但足够能让人不舒服,若非需要一个对手,让黄巢放心,耿青才不愿与人交恶。 别人的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只有我的敌人得靠自己刻意去制造....... ‘我当真天下无敌啊......’ 笑着摇摇头,耿青一拂双袖负到身后,转身大步走进了承天门,引路的侍卫到了这里便停下,转由宫内的宦官带领,私下召见并不能在太极殿,黄巢当了两三月皇帝,逐渐开始学习一些做为帝王对待文武的礼仪。 兴庆殿。 耿青过去时,那位六旬年龄登上大宝的皇帝正在处理一些政务,不时与旁边年龄相仿的老者说话,听到殿外有宦官通报,便停下话语,让宦官将人喧进来。 殿外,青年微提袍摆跨进门槛,看着正中首位龙案后面,埋头书写的皇帝,以及下方一侧,穿青衣纁裳,系裹幞头的老人,仅看了一眼,耿青便朝上方拱手拜下。 “臣,耿青拜见陛下!望陛下万岁,望大齐延祚千世。” “你啊,总是能给朕说些新花样,起来说话吧。” 雨声淅淅沥沥落下屋檐,溅起的水花,湿气随风吹进殿内,黄巢坐在龙案后,头也没抬,只是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刚刚听说,你麾下的总捕,将几个兵卒当着京兆伊的面杀了?” 耿青称谢,随后起身点头:“陛下料事如神,那几人确实是臣着人所杀,但与那两位总捕没有关系,他们不过奉命行事。” 那边,龙案后的身影抬了抬脸,笑了一下,“朕料个屁的神,崔璆才走不久,过来就缠着朕告你的状,堂堂宰相竟被气得言辞激烈,看来你拂他面子拂的有些狠了。” “不是臣拂他面子,而是臣公事公办!”耿青在下方答了一句,继续道:“陛下,如今义军已非贼军,但贼性未死,非祥兆,祸害百姓,只是百姓离心,城中不稳,安能征战四方?何况,义军山头林立,陛下那些老部将各个都有私兵,不加以管束,只会平添混乱,故此,臣为大齐考虑,必然严惩,但无法治本,还需陛下剥了非带兵将领的私兵。” 义军山头林立,古往今来都是如此,整支军队,都是各个响应之人带着自己所募之兵加入,当年黄巢也是这般与王仙芝联合起来。 如今有了根基,弊端就越发明显,黄巢也在这事上考虑过,真要做下来,也是有些担忧,一旦剥夺非带兵之将的私兵,必然会引起骚动,可此事又不得不进行下去。 “陛下。” 耿青见他沉默,自然明白其顾虑,拱手道:“昔日汉武推恩令,不也困难重重?眼下长安一地与汉武时的困难相比,可谓不足为虑,何况非剥夺军中大将私兵,他们便不会有意见。” “这种事,朕要好生斟酌,可不是脑门一热就能应下。” 黄巢放下御笔,这才直起身向后靠了靠,正眼看着下方的耿青,手指在奏折上敲了敲。 “耿卿能为朕分忧,这很好,但不要拿着朕对你这分信任,胡作非为,吃着朕给的俸禄,想着将朕拉下马来的事。” “臣不敢。” “嗯,不敢便好,都帮衬朕,往后荣华少不得你。”黄巢站起身来,“你与崔相的事,就这么了解,不可生怨,不可再意气用事,否则朕就要敲打了,明白吗?” 耿青拱手低头:“臣明白。” 龙案后站立的老人点点头,随手拿过一份奏折递给身旁的宦官,让他带下去交给耿青,随后黄巢负手走动,“可还记得,之前那次,你与朕说派遣使者说服郑畋之事不会成吗?呵呵,十日前,他将朕的使者砍下了脑袋,送还回来!” 下方,耿青接过内宦递来的奏折翻看一眼便阖上,交还给宦官。 之前派遣使者游说郑畋是崔璆的主意,眼下对方计策失效,而耿青又说了此事会失败,旁人眼里,自然觉得青年谋略更胜前者。 ‘难怪这黄巢没发火.......原来是有这么一出戏。’ 想着,御阶之上走动的皇帝停下身形,目光灼灼:“朕想听听,眼下,你是郑畋,下一步要做什么?” “陛下,臣不懂军略。” “随便说说。” “是。”耿青想了想,拱起手:“遏制陛下军队西进,开拓河西,一面召集散落关中的神策军,再与其他节度使联手,围困长安!” 黄巢并未说话,目光偏向一侧的老人,后者抚过斑白须髯点点头,想来认可耿青说的话。 御阶上的皇帝脸上这才有了笑容,挥挥手,让耿青退下,只是临出殿门时,黄巢忽地开口将他叫住:“耿卿!” “臣在,陛下还有何吩咐。”耿青没有任何犹豫的神色,连忙转身拱手行礼。 “朕若先收降那些神策军,你可有合适的人推荐?朕那些将领多是粗蛮,说不得就将降兵做成了粮秣。” 黄巢坐回龙案,看了他一眼,抬手挥退左右,示意他大胆说出来,耿青看了看周围,小步上前道:“陛下,张直方曾是皇城禁军统领,颇有威望,但念他乃唐庭旧臣,有反的风险,不如让其子,张怀义前去,此人出了名的城中纨绔,可借其父威望收纳降兵,也不怕其反叛,毕竟他没那能力。” 耿青说完,见殿上的皇帝沉默点头,没了其他事情吩咐,拱手告辞离开,他一出兴庆殿,黄巢呵呵笑起来,看去下方一侧的老人。 “皮学士,你观他如何?” “甚好,皮日休恭贺陛下得一良谋!”老人跟着笑起来。 ....... 雨沿着宫檐滴答滴答落下,耿青走出承天门,时辰已是不早了,出了皇城上到马车准备离开,不远处,另一辆马车驶出安福门,停在了耿青马车旁边,淡蓝的帘子掀起来,是兴庆殿内见过的老人,消瘦孑然,神采奕奕,正笑呵呵的看着同样掀帘看来的耿青。 两车相隔不过一步,老人笑着轻说了一句。 “好计谋啊......意欲坏黄庭之内,外拢神策军,众人还道你年幼,却是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卧龙潜渊。” 说完,马车驶离,耿青坐在车里,瞳仁缩紧,一股寒意攀爬上了背脊。 一语就道破了自己规划....... 这人,好像是黄巢的谋士。 “耿兄弟,你怎了?刚刚那人是谁?” 秦怀眠问来一句时,耿青回过神来,坐回矮几后,隔着帘子朝大春吩咐:“跟上那辆马车!不要跟丢了!”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拙计 “刚刚那人是黄巢的谋士?” “嗯,刚在大殿上见过一面,具体叫什么,却是不知,但能让黄巢朝他询问,想来地位也不轻。” “他先前说的那番话,太过危险。” “所以,我才让大春跟上。” 穿过扰扰嚷嚷的街道,跟在后面马车里,耿青撩开前方车帘一角,视线越过驾车的大春后背,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行驶的那辆马车。 “他说的这番话,显然看穿了我的目的,却没有在黄巢面前揭穿,或许,就是引起我的注意,私下与我相会。” 秦怀眠点点头,能到长安参加科举的,没有一个是蠢货,自然也听得出那老者故意为之,私下会晤,大抵也能推出对方想要干什么。 “他或许并不想在黄巢麾下做事否则以他谋士的地位,怎的也不会籍籍无名才对。” 行驶的马车速度渐缓,两人说话声随之停下,撩开车帘一角的视线里,前方行驶的马车缓下速度停去附近坊间的酒楼,那老者被车夫搀扶下来,在门口停了停,微微侧脸看向这边,笑着点下头,举步走了进去。 “果然。” 耿青笑了笑,伸手对旁边的秦怀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先后下来车辇,拿了些许铜钱给大春,让他在大厅附近寻一桌吃喝,便与秦怀眠在伙计带路下走去二楼。 酒楼人声喧哗,三教九流之辈多是盘踞此处,也有过往行商、豪客歇脚用饭,上了二楼,声音才显得安静些许,周围雅座,文人邀着好友,唤来卖唱的姑娘,清脆动听嗓音里,轻声谈笑,一曲罢了,得了些许铜钱的小姑娘高兴的道谢,随后又被叫去了另一桌。 耿青过来时,卖唱的小姑娘正唱着温婉柔绵的小曲儿,四角飞檐翘瓦,伴随风铃叮叮当当,当真一副长安闹市的酒楼画面。 引路的店家伙计能在大酒楼做活,眼力劲儿不差的,后面两位,前走的耿青一身常服,墨袍,开敞的圆领间缝有雷云纹,这可是官身才有的,而旁边那个壮硕的书生,手握一柄长剑,步子四平八稳,目光如刀,不是那青年贴身护卫,就是行走江湖的有名高手。 “两位这边请,皮老先生喜欢老位置,那里风景独好,侧能望皇城朱雀门,右能俯瞰附近街巷市井。” 耿青微笑点头,目光已落在二楼客厮尽头的那雅座上的老人,随口说了句:“劳烦你带路了,我已看到皮老先生,自会过去。” 打发了伙计,他领着书生走近,笑呵呵的朝老人拱起手,“见过皮老先生。” 老人笑了笑,伸手取过早已备好的茶水倒上。 “呵呵郎君的车夫,车速不慢嘛。” 一老一少目光停留在对方脸上,相视一笑,随即各抬了抬手,老人请了耿青入座,一旁的秦怀眠没有要坐的意思,看了眼两人,提着长剑走去栅栏,持剑抱在怀里,依靠檐柱望去外面街景。 “皮老先生,还是老三样,杏子糕、小米酒、葱花饼,备足了的两人份,请慢用,小的就先下去了,有事随时招呼!” 店家伙计按着托盘,颇有礼貌的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待人一走,老人拿起筷子,慢条斯理的将葱花饼撑成一条条的碎块,夹进口中,笑呵呵的让耿青也尝尝。 “长安缺粮,有些这东西,已是很不错了。耿郎君可莫要嫌弃寒酸。” “哪里,晚辈每日在家中也是粗菜淡饭,毕竟大齐初立,百废待兴,哪里有那么多好东西。” 耿青也跟着夹了一筷糕点,也不客气的吃进口中,毕竟一路忙活,常错过饭点,眼下肚子确实也饿了,这杏子加米糕做出的糕点倒是不错,杏味入糕,松松软软,比大白馒头好吃一些,就是分量不够。 第二块入口,耿青咀嚼着食物,放下筷子,正好老人望来的视线对上。 皮日休也夹了一块杏糕放到手中,“这糕点,我喜欢,于驸马其实也喜欢的,只是后来,旧病不愈,便忌了这口福,如今更是连香味都闻不到了。” 听到这话语,那边靠着栅栏看街景的秦怀眠偏头望来。 耿青擦了擦嘴角,瞥了眼周围,见无人看来这边,问道:“老先生与驸马是好友?” “算或者不算,都不重要。” 老人说到这,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老夫在长安与他也算结识过,他钦佩我学识,我慕他做人品性,可惜相交不深,以为这次随陛下入了长安,能与他好好深交一番,可唉!!” “老先生又是怎的跟了陛下?” “呵呵老夫为毗陵副使,两年前黄王下江浙,便被俘虏了,只是没能像于驸马那般有节气,做了从贼之臣,无骨,无骨啊老夫,无颜出现众人视线,生怕旧友故交见到,所以每次都躲着不敢见人,若非今日见到你,怕是将来黄王破灭,也不会有人知晓老夫曾出现过,不过你计策,稍显稚嫩,连环计可不是这般用的,一旦被前计奏效,而后计则容易被识破,到时性命难保。” 随着老人徐徐道来,耿青才知当中还有这般原由,从当时几言几句,以及最近的行事,都被老人一一揣摩出来,当然也是站在旁观者清的位置才能将耿青一言一行看得清楚。 “你不惜名声从贼反乱,又是故人学生,老夫愿帮衬一二,但此后,可莫要在旁人面前提及我。” “老先生如何行事?” “呵呵,他人无法揣摩之计,自是随机应变,你那连环法,老夫从旁协助。” 老人侃侃而谈,耿青则听的一身冷汗,自以为藏的很好,想不到全被人看在眼里,当下点点头,端了米酒,沉默的与老人碰了一下。 两人会面不过短短片刻,干了碗中酒水,耿青告辞离开,来到吵吵嚷嚷的大厅,叫上刚端上稀粥、馒头就要啃的大春回家,后者看了看手里,又看了看桌上,直接一口气将稀粥喝完,叼着馒头飞快跟了上去。 马车再次离开,驶回永安坊,已是下午时分,回到院里,就见一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来来回回走动,见到从院门进来的耿青,抬起手隔空指指点点的飞快走来。 “没义气!!没义气啊!!” 那人正是张怀义,他脸上全是细密的汗水,话语激动,逼近过来,就被壮硕书生一把掀开,耿青拦在中间,过去将他搀稳,大抵明白是黄巢的命令已下去了张府,让他随军出征。 张怀义本就是纨绔,打马毬、耍钱玩女人在行,听到这命令的时候,整个人都差点吓昏厥过去,待使者一走,便马不停蹄的赶来永安坊。 “我当你兄弟啊,就这么祸害我!!” “怀义兄,只是领你父亲名头,收降兵卒,而且,还是挣大功的事。” 张怀义苦着脸,气得又是捶胸又是顿足,来回走动挥舞手臂,朝着耿青颇为大声的喊道: “我他娘的,谢谢你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伏 “真他娘的,谢谢你啊!” 院落之中,端着簸箕淘米的巧娘听到发着牢骚的汉子在院里捶胸顿足,又看到先生正朝她笑,羞涩的垂了垂脸,逃似得飞快跑进了草棚,跟着婶子王金秋做起晚饭。 院里。 耿青收回目光,笑着拍拍抓狂的张怀义,拦着他肩膀走去核桃树。 “就这点事就吓成这样?你只管跟着去就是,收拢了神策军,对于而言,可是一个晋身的资历,你不想当将军驰骋沙场?” “驰骋个屁。” 张怀义看着笑嘻嘻的青年,挣开对方搭在肩头的手,坐去树下石凳,倒了温水灌了一口,飞快的比划双手。 “我自个儿什么德性还不清楚?到了沙场上,没吓尿裤子,已算我久经阵仗了,还当甚的将军,让我像之前潼关守将张承范?落一个逃将之名?亏你想出此事,我不管,办法是你给陛下提的,你得帮我。”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自张合嘴皮间飞溅出来,耿青挥了挥手,遮掩了一下,坐去旁边,摇头笑道:“不可,圣命已下,难以收回,这事你硬着头皮也要去的,就算装病、装死,说不得也要将你抬去。” 大抵被跟耿青识破不答应,只好另想他法的小心思,张怀义顿时泄了气,整个人萎靡下来。 耿青笑着倒了一杯温水,望去院落的视野里,小狐狸摇着尾巴跟在巧娘身前,看着烧出灶口的火焰;窦威张着嘴蹲出马步,对着水杯不停的大吼,震的水渍溅出来,仍旧有些不满意;远处的院门口,有马车回来,脱去冬衣的白芸香,又显出傲人的身姿,扭着细腰踩着莲步跨进门槛,妩媚的瞥了一眼树下的青年,微微张合红唇嚅了嚅,挑逗般嫣然一笑,拖着裙摆噔噔的上了楼梯。 “喂喂,你看哪儿,我还等着你下文!” 张怀义看了看上楼的女人,又看去旁边的望着阁楼的耿青,气得想要拿手打过去,瞥到不远坐在檐下看书的书生,以及穿插针线的冷峻身影,抬起手的一转,放去后脑挠了挠,赶紧催促一句,“不说我走了啊。” 说着,就要起身,一旁的耿青偏过目光,斥了声:“坐下!” “哎!” 刚离开石凳的屁股顿时又坐回去,张怀义并拢双腿,双手乖巧放在膝上,反应过来,觉得哪儿不对。 “耿侍郎好大的官威啊” “还听不听了?” “听!” 耿青‘切’了一下声,整理了一下头绪,继续接上之前的话语。 “圣命是收不回来了,就只能想办法在沙场保命,不过既然只是借你父亲的名头,就算上了沙场,也不会让你太过犯险,不过那凤翔节度使郑畋,说不得也在收拢这些神策军,若是见状不对,立马回跑,先保住命!” “还以为什么计谋,你不说我也会做的。” 张怀义学着耿青刚才的神态‘切’了一声,摆摆手起身离开,“不说了,趁还有时间,去多玩玩,耿兄,要不要一起?” “我便不去了。” 这边,耿青送他到门口,看着马车离去,若不是家中离不开人,这事他就亲自上了,哪里轮得到这公子哥。 之后的时间里,除了杀了一批出口不逊,辱骂黄巢的读书人,长安依旧呈出热闹安定氛围,到的三月,沉寂的朝堂动静逐渐大了起来,兵马、粮秣、民夫一一调动,就连关押大理寺的囚犯也都被征入队伍。 三月初五,军队已在城外集结,受过仪式的将领跨上大马领着亲卫兵卒出了皇城沿着街道分开去了东、西两头的城门,一身戎装,面容肃穆的张怀义也在里头,不时朝两边看热闹的百姓挥手。 此次出兵的有两拨,往西则抵抗先来的凤翔军,由尚让、王播二将率领,往东则是受了圣命的朱温攻打邓州。 张怀义骑在他从家里准备的大马上,看着前方两位大将的背影,连忙上前抱拳,拉拢关系的说笑两句,这才觉得有些安心,毕竟再过不久,战事要起了,身家性命那全在二人身上系着。 出征的队伍渐渐远去街头,观望、看热闹的城中百姓三三两两散开,耿青也回到马车,让大春去往顾问福送他的那栋大宅院。 “这段时间繁忙,没怎么过问,不知广德公主跟我那些‘婆娘’相处的是否愉快。” 轻声的说笑缓解渐渐绷紧的神经,传去外面,令得大春也跟着嘿嘿直笑,都是一个村里的,从未想过大柱居然能走到今天,放到去年开年,两人都还在飞狐县呢,一眨眼,身份都换了,就跟做梦一样。 “村里那些人,做梦都梦不见大柱每天吃的、见的人,就连婆娘都好多,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想到美处,大春抽响鞭子,赶着马车熟门熟路的穿过街巷远去,半个时辰后,停在了光德坊。 耿青下来车辇,过去敲响了漆红大门,片刻,里面有脆生生的女子声问道:“谁?” “开门,送温暖的。” 这是耿青与里面的女人们约好的暗号,换做他人敲门,对不上,多半是不开的,只能隔着院门说话。 对面,大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里面一只好看的眼睛看到外面的耿青,颇有些难为情的开口叫了声:“夫君。” 这才将门扇打开,让青年进去,随后,又缓缓关上。 紧闭的漆红大门外,角落有着一双视线看着,那身影蹲伏许久,过得许久,院门再次打开,看着几个女子送着耿青出来,站在门口与他道别,那人咧嘴笑起来,待到马车驶离,他这才起身,钻进附近暗巷。 身影飞快离开的地方,上方院墙,有身影持剑负手而立,看着对方穿行街巷,口鼻间冷哼了声,降下墙头,走去马车离开的方向,拐过前面街口,离开的马车竟等候在那里。 坐进车里,秦怀眠放下长剑,喝了口水。 “果然有人盯着你,看你满不在乎,已经知道是谁了?” 耿青荡着杯中的清水,像头狐狸一样勾着嘴角。 “还用猜?我的敌人太少了” 飞奔过市集的身影,行色匆匆走进了挂有‘崔府’的侧门,与管事的低语两句,随即就被领着绕过廊檐水榭,来到中庭一栋阁楼前,崔璆正站在书桌,写好一副好字,吹去未干的墨汁,府中管事已领了人过来。 “主家,六子回来了。” “如何了?”崔璆也没看进了门槛的两人,只是在字上不足的地方,勾勒润色,“那耿青身上可有什么发现?” “启禀,相公!” 那叫六子的尖嘴瘦子不敢露出平日痞笑,恭恭敬敬的拱着手:“小的跟了几日,他深居简出,作息规律,交友颇多,都未有出阁的举动,不过今日,小的发现啊,那人竟在外面养了好些外室。” 崔璆停下笔,皱起眉头。 “好些?” “就是很多”那人抿嘴绞尽脑汁的思索,又接上继续道:“看那些女子,举止神态,跟寻常女人大有不同,这不知算不算把柄?” 这年月有身份、有钱财的男人妻妾成群大有人在,崔璆都有几房妾室,若非身体不如年轻时候,说不得还要纳几房更年轻有姿色的进来。 听到那六子这般说,猛地挥袍,横去对方一眼,厉声呵斥:“滚出去。” “崔相,等等。” 被管家推搡的瘦子扒着门框忽然想起什么,朝书桌后蕴有怒意的宰相喊道:“崔相,小的想起来了,送耿青出门的女人里面,有个熟面孔,她好像是广德公主!” 正欲赶人的崔璆垂下手,微微转过脸,摇曳的烛火映在面孔上,闪烁的忽明忽暗,想起了一些事。 ‘能让广德公主跟那帮女人住在一起,不显得突兀,除非那群女人正是之前皇宫里逃走的嫔妃!’ 想到这个可能,他笑容更盛。 ‘耿青啊,耿青,你纵然从善如流,眼下看你如何向陛下解释。’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云渐起雨气森然 无论哪朝哪代,睡皇帝的女人,哪怕是一个宫女,都算得上僭越了,都会被当朝皇帝所不喜,严重的说不得剥去那身官袍下狱,落得一个秋后问斩。 崔璆也是一个持重的人,对于政敌而言,多小心谨慎,将那叫六子的下人遣走,又让管事去外面寻了更擅长打探消息的江湖人。 义军当中本就不乏江湖人混迹,黄王入城后,长安城里不时都有江湖人因江湖恩怨打斗闹事,甚至还在黄王登基那日,召开了绿林江湖选江湖第一的闹剧来。 眼下他找上一个极擅打探消息的侠客,告知了地址后,便亦如往常上朝下朝,去衙门处理公文,或在府中闲情逸致翻看书籍,写上几幅漂亮的字画来。 到的两日后的一个下午,打探消息的侠客终于回来,向他确切了消息。 “里面有二十多个女人,神态、仪容,举手投足间该是大富大贵人家。其中有一年长的,约有四十有余,风韵犹存,隐隐是这群女人之首,按照崔相给的画像,那女人就是广德公主李寰无疑。” 呵呵! 崔璆轻笑的点头,着管事给了那侠客一些银两,待书房门关上,兴奋的从书桌后起身,搓着掌心来回几步。 ‘不是同路人,那就不能做同殿之臣,跟本相一条心多好,非要作对!’ 打击政敌,仿佛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崔璆拿定了主意,想好了措词,便吩咐府中管事备好了马车,一路赶往皇城,贵为宰相,又是当初义军中的老人,虽说是降官,可也是颇受尊重的,宫中侍卫、宦官远远见他,躬身行礼。 崔璆也不多讲究,叫住一个宦官询问了陛下在何处,径直寻了过去。 月栖楼属太极宫东南一栋阁楼,穿过花圃假山间小道的崔璆,在侍卫引领下来到阁楼前的月门等候召见,看着走进阁楼的侍卫,想到之后面见陛下,看到黄巢脸上的怒容,以及之后耿青的下场,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想要笑出来。 不多时,通报的侍卫回来,他连忙上前询问如何。 “陛下可见我?” 侍卫点点头,先一步走到侧面,拱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陛下就在里面观舞,崔相请。” 呵呵 崔璆轻笑两声,抚着颔下短须举步走去阁楼石阶,楼外门扇敞开,隐隐传出的丝竹乐器之声在耳中变得清晰,那楼里,莺莺燕燕的舞姬挥舞长袖,伴随声乐的节奏,扭出柔美的舞姿。 黄巢此时一身轻便,斜靠在木榻上阖眼休息,处理完政务已是疲倦,他每日过来,便是看上一会儿舞蹈,听会儿声乐,休养精神头,听到脚步声自门外传来,缓缓睁开眼睛,抬手随意的挥了挥。 “崔相自个儿寻个座位坐吧。” 进来的崔璆拱手称谢,便寻了距离木榻就近的座位,微提袍摆落座,安静的陪着阖眼休息的皇帝一阵,他目光落去那些舞伎身上,忽地开了口。 “陛下,光有舞蹈声乐,怎的没有嫔妃一旁侍候?” 换做旁人是不敢说这番话的,眼下崔璆乃是宰相,皇帝不至于这么一句话与他动怒,黄巢也不睁开眼睛,就那么侧躺着,口鼻轻声冷哼:“也不知那唐皇帝是不是将那些妃子带走了,朕入宫后,除了浆洗司的老妪,一个都不见,这些都是朕另外征集来的,哪还有什么妃子。” “陛下,这般说就不对了,后苑如此广阔,怎能不充实宫闱,可有些臣子却是妻妾成群,堪比陛下后宫。” 这般大胆的话,崔璆算是豁出去了,果然,话语说完,木榻上侧卧的老人睁开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多年的杀伐凝聚的杀气此时在眼眶里让人无法直视。 崔璆连忙起身,脸色慌乱的拱手躬身。 “陛下,臣情急失言,还请责罚。” 那边,黄巢没接这话,目光直直看着躬身埋头的崔璆,坐起身来,言语有些冰冷。 “哦?你口中的臣子,是何人?” 声音突兀响在楼中,乐师、舞伎一一停下来,不敢看这边,只是垂在脑袋站在原地,老人坐正身子,看着崔璆的同时,抬手挥了一下,喝道:“继续奏乐,接着舞!” 老人性子古怪,三十多年前省试失利,因门阀和官僚而记恨至今,眼下听到崔璆说出这番皇帝不如臣子的隐喻,心里又开始不爽起来。 “说,何人有如此多妻妾?朕杀了这般多的门阀世家,朕 崔璆嘴角隐隐勾了勾,很快平复,小声道:“是耿耿侍郎。” 坐直了的老人接过茶水刚抿了一口,眉头便皱紧,然后‘呯’的一声将茶盏重重放去榻前的小桌,高大的身躯站起来就往外走。 那边的宰相崔璆急忙跟上。 “陛下若是不信,臣可带你去看看,而且臣手下人看到的,还有其他发现。” 下了石阶,老人依旧没有说话,但意思就是让他继续说下去,崔璆也跟着一步步走下石阶,他跟随黄王两三年之久,脾性早已摸清。 “臣发现广德公主李寰也在里面,而且那些女人举手投足间不似寻常人家,恰好陛下当时入宫那李儇后苑没有一个女人” 前行的老人停下了脚步,崔璆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岂能听不出来何意?那日入宫后,没有一个嫔妃宫女,麾下还带来一个老妪过来,失口说了句“凑合”的话,让他颜面无光,此时旧事提及,心里多少有些膈应。 黄巢抬起脸,看了看恢弘延绵的宫檐穹顶,有着鸟儿划过视线,片刻,他发下命令,着一队人去永安坊去寻耿青,一面他与崔璆趁车出安福门径直寻去了光德坊。 御辇、马队浩浩荡荡穿过街市,沿途来往的百姓被兵卒用刀赶去了街边,一路畅行无阻的抵到挂有‘耿府’门匾的府门前,里面听到动静的女子透过门缝朝外看了一眼,长长的兵马队伍横在外面街道,旌旗、刀兵长矛林立,吓得双腿都发软起来,转身就跑出檐下,叫住一个正给盆栽浇水的姐妹。 “外面有乱贼的兵马,快些去叫广德公主!” 下一刻,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那女子连忙叫走姐妹,犹豫间,叫门敲门的动静越发大了,她深吸了口气,鼓足了气,迈着发抖的双脚走去大门,咽了咽口水,这才将门闩抽开,然后,院门嘭的就被一把推到旁边。 一个高大的将领抵着门扇在一侧,而旁边则是一个穿着黑底白云纹衣袍,领间缠绕金线的老人,须发斑白,负着双手只是看了眼怯生生的女子,便举步跨了进来。 “你是谁,为何擅闯我家?!” 女人大着胆子朝老人轻喝一声,然而声线却是颤抖的令黄巢轻笑,他走到门房的檐下,看了眼房里。 “了不起,看守门房,都是如此美丽的女人,耿侍郎当真富足,比那些朕杀过的门阀都要来的奢靡。” 一个朕字,将那女人吓得双腿抖的更凶,若非衣裙遮掩,怕是早已被人看到了,就算如此,双目露出的神色,依旧逃不过周围几经沙场的黄巢以及崔璆等人。 “你说说,你是谁?” 黄巢负手漫步下了是,走去风水壁,那女子不敢动弹,还是被兵卒用刀首顶了一下,踉跄的跟在后面。 犹豫了片刻,女子结结巴巴开口:“这宅子是妾身夫君的” “朕可没问你宅子是谁的,你就说出来了?事先就想好了的吧。”黄巢转过身来,抬手掐了一下女子下巴,将她小脸抬起,看到双眼里,吓得泪渍都在打转,平添一股令人怜惜的感觉。 听到脚步声,老人放开女子,转过目光看去风水壁一侧,一个衣着寻常的妇人领着一堆服饰各异的女人走了过来。 黄巢看着为首的妇人眯了眯眼,笑着点点头。 “真不错。” 永安坊。 耿青打开抽屉,将一些纸张取出,里面俱是拼音写出的内容,沾着墨汁,在拼音 “知道我为何一开始就要进刑部?四部当中,唯有刑部多武夫,且容易拉拢。你们照着纸上内容依计行事,屠是非、王飞英,还有使刀的杨怀雄三人,俱是念唐的义士,麾下捕快共有三百余人,你们过去将他们整合。而九玉,继续回到宫中,待一切就绪,先据皇城。” “就绪?如何知晓就绪?” 耿青看了眼半开的窗棂,外面街道上已有兵卒过来,“那些嫔妃就是引子,开始了,就停不下来,一开始黄巢便对我不信任,这件事蒙混过去,定会借口弄死我,但念我为义军说降、从龙的功绩,不会在城里动手,应该会在城外,能让我去城外,估摸只有打仗了” “你一个刑部侍郎,让你去打仗”秦怀眠提及耿青的官职,忍不住笑起来,“那借口岂能让人信服。” “加一个兵部侍郎不就行了?” 耿青懒得再继续解释下去,何况此时也没时间,说完,便了下阁楼。 果然,远远过来的兵卒敲开了院门,说是陛下请他,王金秋老两口、巧娘、大春一家子就算没见过世面,也看得出危险,一帮帮众也都紧张的看去耿青。 “不用紧张,我跟陛下何等关系,都在院里好好待着。” 耿青朝他们摆摆手,尤其是秦怀眠和九玉,朝他俩眨了眨眼睛,神色轻松的转身随外面的兵卒离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君臣博弈暗中刀 阳光斜过云端,照在爬有青苔的院墙,树荫摇曳间,马车停在了‘耿府’门前。 周围士卒持矛挎刀,目光凶狠,看了眼下车的青年便转回去,耿青沉着气,跨进门槛时,换上了笑容,随着领路的兵卒走去前院,一路上,四周多是皇宫侍卫把守,站立檐下按着刀柄站成一排。 “耿侍郎到。” 站在门侧的宦官高喧一声,耿青走进檐下,那宫人不着痕迹的朝他眨了眨眼睛,便退到一旁。 前院中堂,有着说话声,一身黑色常服的黄巢坐在首位,手边是袅绕热气的茶水,见到耿青进来,没有动作,只是与中堂侧面席位的妇人说话。 “驸马之死,朕御下不严,才让那庄人离有机可趁,以为朕是好杀之人,如今,此人已死,算是给驸马赎罪了,公主亦是有贤名的,朕不会再为难,只是为何居住此宅,驸马府朕让人打扫干净,重新置办仆人侍女,以弥补之前过错,殿下觉得如何?” 耿青走到中堂拱手说了句‘拜见陛下’的话语时,坐在一侧的广德公主李寰笑道:“多谢陛下美意,那处驸马府还是留给陛下赏赐给文武吧,驸马在那里亡故,触景生情,难免感伤。” 她笑着看了眼拱手的耿青,“在这里,我反而能住的更好,没有太多尊卑,能与许多人说话,一众姊妹相处融洽,说笑做事,多是自由,能让亡夫之痛淡上一些。” 黄巢入前院时就已打量过眼前这个妇人,四十有余,显出些许老态,神态举止却是平时宫闱嫔妃也是难有的贵气,难以让人轻视,本想气势上压迫对方,可惜对方气场也是不弱。 何况他义军冲天大将军、黄王,到的如今贵为天子,岂能与妇人计较,落到身边文武、外面侍卫兵卒眼里,那就实在过于‘寒酸’。 “如此也好。” 他轻声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妇人,这才正眼看去对面还保持拱手的耿青,老人抬了抬手。 “耿卿不必多礼。” 笑着指了指堂中右边让他过去坐下,耿青称谢,走去席位,那边聚在一起的二十多个女子,脸色紧张仓惶,曾最先开口叫过耿青夫君的那个妃子,见机唤了声:“夫君。”盈盈下拜福礼,这些嫔妃外面的见识或许少些,但人并不笨,一一跟着矮身福礼。 “夫君”二字顿时娇滴滴的响成一片,矮身的女人们身材高矮不一,相貌各有各的好看,令得门外值守的侍卫都忍不住偷偷瞥堂中一眼,眸地全是羡慕。 “呵呵,你们一副什么表情,陛下看寒舍,乃是做臣子的幸事。” 耿青朝她们笑着说了一句,轻快的眨了下眼皮,便转身坐去座位,待一个妃子过来给他放下茶水。 首位的黄巢嘴角咧开,跟着笑起来:“耿卿好福气,能有如此多的娇妻美妾,不如一一介绍一番如何?” “贱内名字能入圣听,是她们祖上积德了。” 本是试探的话语,哪只耿青脸色正经,开口便唤了一个妃子名字:“婉仪,陛下茶水少了,怎的没眼力劲儿?” 婉仪正是端茶的那妃子,一听便是省略的名字,叫出来显得亲切,名叫许婉仪的女人抿着唇角踢着裙摆飞快过去,给黄巢续上茶水。 “红柔,端些果脯糕点,平日为夫就知你们节省的紧,没想到陛下来,也是如此,小心晚上家法侍候!” “芸妹,你还愣着干什么,跟着去帮衬啊!” 一个个被叫出名儿的妃子飞快出来,在堂中忙活,看得崔璆直皱眉,二十多人,想要将名字分辨出来,岂能那么容易,难道真是夫妻? 就连黄巢也有疑惑看去旁边的崔璆。 右侧席位上,耿青好在叫着女人们的名字,没事做的,便出列向首位的老人福礼露露脸,其实这里耿青用了一个巧法,他只是这些名字,根本认不出谁是谁,眼下能糊弄过去,也是学着大学老师点名时, 念出的名字,背后的那些妃子自己熟练的站出来,就像是耿青真的与她们是夫妻一般默契。 这一幕看的广德公主都有些发愣,她搬进来也有一段时日,平日相处,就算记住所有名字,时不时还会将人叫错,而对面的耿青,半月才来一回,走走看看,坐下喝杯茶就走了,竟能全部知晓? 然而,她还未多想,首位上的皇帝也没有细思,听着一声声唱名般的使唤,让他越发不舒服,尤其那些女人一个个年轻貌美,还颇为勤快,而自己后宫,除了老妻,就只有几个从民间掳来的女子,姿色还只是一般。 做皇帝还不如臣子简直太失败了。 “耿卿有如此多的美貌妾室,当真让朕羡慕啊。”黄巢按着扶手,脸上忽地笑起来,看着堂中走动的几个女子,“想想朕那后宫庭苑冷冷清清,想多塞几个女人进去,可惜找不到合适的。” 这话再明显不过,妾在他们眼里不过随意交换的货物,若是耿青肯送,那这院里,就并非唐皇帝的那些嫔妃,青年还是向着黄巢的,若是不送,违逆圣意不说,这里的女人就坐实了猜想。 这话一出,原本走动的几个妃子顿时僵在原地,下意识的看去椅上的耿青,后面扎堆的其余嫔妃一个个心都提了起来,她们都是唐皇帝的嫔妃,哪里愿意去侍候一个老头,何况还是反贼。 瞬间。 无数目光交织过来,落在那边席位上的耿青身上,此时他心里复杂,明显的阳谋不管选哪个都是他输,但放在古代男性的思量上,多数会选择送女,妾室嘛,买来的货物而已。 可他是现代人,别说这些女人是已故的顾问福所托,就算真是妾室,他也做不出送人的举动。 那还是男人吗? “陛下。”他脸上依旧保持笑容,起身走到堂起手来,“男女之情,非财货名誉能衡量,妻虽只有一个,但她们在臣这里没有妻妾之分,俱是臣的夫人,相互相持陪伴终老。若是送出一位、两位,臣怕倒老时,每每想来多有遗憾。” 耿青面容肃穆,声音真诚恳切,说到动情处,他望去那些妻妾,嗓音都有些哽咽沙哑。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这是白居易的诗词的一段,众人或多或少听过的,此时应景念出来,有着格外的凄凉,就像夫妻诀别,丈夫老了,将死之时,说出心里多年来藏着的遗憾。 令得在场的一众嫔妃眼睛都红了。 “耿卿这是拒绝朕?” 黄巢压着扶手站了起来,言语将蕴起了怒意,让门外的侍卫都替青年捏了一把汗,原本这些都并没有什么,可那段诗,出奇的勾勒出画面,生离死别的爱情,总是让人触动了心底的恻隐。 就在外面侍卫、宦官紧张的同时,耿青再次拱手,声音铿锵有力。 “陛下,恕臣不能。” 他话音落下,身后的众女,那是从未有过被男人挡在背后的感受,尤其是面临生死的情况下,不少女子捂住了嘴鼻抽泣出声,纷纷跪了下来。 “恳求陛下收回圣意,妾身不愿与夫君分别!” 黄巢看着跪成一片的女人,义军时,向来都是用强的,可如今皇帝,多少有些注意身份的,皱着眉头,声音冰冷。 “死都不怕?” 众女迟疑了片刻,随后齐齐摇头:“不怕!” 哈哈哈! 站在那边的老人忽地大笑起来,笑声震彻堂中,脸上怒意化开,带着笑容赞许的点点头。 “朕看出你们夫妻情深了,刚才不过戏言,都起来吧。” 他抬抬手,让耿青以及一众女子起身,便重新坐回椅上:“朕在宫中烦闷,特意出来散散心,见耿卿享齐人之福,故逗弄一番,莫要当真往心里去。耿卿也是。” “是,臣乃陛下臣子。” 站在那边的耿青保持笑容,也有如释重负的神态,旋即,让身后的女人们赶紧去后厨弄些饭菜,在中庭置下酒席留了皇帝、崔璆、孟绝海用饭。 席间随意聊了一些政事,西北面的战事后,便送老人到院门,乘坐马车离开。 马车、骑队渐渐远去夜色。 门口灯笼下,耿青脸上笑容在摇曳的光芒里渐渐冷下来的同时,那远去的车厢里,魁梧的老人,一掌嘭的拍在了矮几。 “这个耿青,当真在寻死。”黄巢脸上殊无喜意。 然而,回宫不久,一条讯息自城外快马而来,闯入皇城,老人抱着老妻毫无睡意,便被宦官叫醒,接过递来的百里加急,手都在颤抖。 上面是,西出的军队,尚让、王播求功心切,被郑畋设计中伏,大败! 就在老人看着手中纸条的同时,万家灯火的长安北面,一支两万左右沙陀兵马进入晋地,准备南下。 一道手持长槊的将领,披着甲胄纵马飞奔冲上陡坡峭壁,望着南面的夜色,有着说不出的畅快之意。 “啊啊啊——” 他骑在马背上,横槊长啸,声音在夜里悠远嘹亮,被风吹着,徘徊山间、林间。 终于可以打仗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黑鸦军 灰色的云朵飘过月色,清冷的银灰从黑色的大地渐渐收敛。 远方的黑色,长长的木栏围成的营寨,辕门两侧哨楼有着火把光芒摇曳,持弓箭的身影目光紧锁四周动静,身后的营寨之中,有着斑斑点点的篝火在各处营地燃烧,光芒间,巡逻的沙陀兵卒绕过中间最大一顶营帐,。 帐口两排身材壮硕的沙陀兵卒持着刀斧把守,夜风拂过的帐帘内,李克用背负双手看着众将指点地图大声说话,大抵规划接下来的行军路线。 做为被唐庭打败的一群人,寄居鞑靼许久,终于有了让他们重新杀到外面的机会,岂能不珍惜。 只是听说那南面的义军有着数十万之众,就算俱是乌合,凭仓促聚集的两万部族兵来说,也是颇为棘手的。 “此次众节度使围困反贼,就连徐州一个小小牙将都敢率兵来援,我等两万兵马岂能畏首畏尾!” 说话的将领身形高大,着银锁铜镜铠,外罩一件白袍,名叫史敬思,昭武九姓出身,跟随李克用日久,在军中被称为‘十一太保’悍勇善战,此时话语间对攻陷长安的草军多有不屑。 史敬思挥舞手臂,看着地图上长安的名字,嗓音粗粝豪迈。 “那黄巢不过一个老头,攻陷潼关、长安,不过运气使然,那唐庭小儿皇帝更是胆小如鼠,打都没打便跑了,想想当初我等被唐军击败就感到不值,眼下,也没什么好说的,打进长安,杀了那僭越称帝的黄巢,算是打了那小儿皇帝一个耳光,沙陀人做到的,你们却做不的,丢人!” 帐内,还有不少军中宿将,经历过起初的药儿岭战败、龟缩鞑靼,听到唐庭丢失长安,极为震惊,打败他们的唐军算不得精悍,可也是难缠的对手,传闻长安京师的神策军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怎就被一拨反贼给打的皇帝都跑去了蜀地。 旋即,众将目光投去帐里唯一拿定主意的李克用,后者背负双手紧盯地图,他身后席位,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少年,便问道:“嗣昭、嗣源,你俩有何看法?” 两个少年相貌不同,均是李克用的养子,能跟随左右,自有主见的,其中,名叫李嗣源的少年起身拱手,“回禀义父,反贼势大,唐庭微弱,各方节度使尚在途中,我们若是快速行军,与贼交锋,必然引来群贼围攻,伤亡惨重,不妨暂缓行军,沿途占据一些要地,招募士卒、粮秣。” 另一个少年点点头,起身附和:“是的义父,保存实力为上,待各方节度使来的齐聚,咱们方才往长安推进,正好晋地东面的河阳节度使,听说降了长安的反贼,拿他充作借口,练兵,收纳俘虏,壮大自身。” ‘嗯。’李克用一掀披风坐回长案后面,抬手让地图前的众将都坐回去,打不打长安,其实他在来的途中一直有过思考,过于表忠心,军中那些曾经经历过药儿岭惨败的沙陀兵来讲,是有些膈应的,何况眼下这支沙陀兵乃是好不容易凑齐的,若是死伤过重,往后如何立足?族人怕也不信他了。 “义父!” 有话语陡然响在帐外,帐帘掀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拖着沉重的兽头明光铠,大步走了进来,一柄禹王槊放去角落,来到帐中便重重抱拳,震的甲叶都在响。 “义父率兵袭那河阳,不如遣一支两千人与我先去长安会会那帮反贼!” 李克用抬起目光,以及周围将领视线里,青年将领鏊如一把利剑般刺人。 帐内众将都认识,也是李克用的养子之一,乃是当年攻克飞狐县,俘虏而来的少年县尉,原名安敬思,如今改名为李存孝! 起初只是觉得有些武艺,力气大,如今军中近两年,身形长的高大不说,力气比从前更大,就算史敬思这样悍勇之将,在他手上难以走过几个回合,往往兵器触碰,直接被打飞出去,连带人一起跟着从马背坠下。 “我儿天下无双,好,既然有如此豪气,那为父便赐你两千兵,先去长安试探反贼,一切打过便知晓深浅!” 李克用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望着案前燃烧的火盆,“打完河阳节度使诸葛爽,不管长安那边如何,反贼如何,我们行程不变” 他大手嘭的拍在案上。 “——直接杀过去!” 帐内众人‘哗’的齐齐起身,甲叶震动,重重抱拳一拱:“喏!” 天色微青,寂静的营寨吹响了号角,回荡铅青的夜色,燃烧的篝火间,一道道身影钻出帐篷、毛毡集结起来。 不久,轰隆隆的喧哗响彻,马蹄震响大地,披甲的骑兵推倒了营墙,步卒在后浩浩汤汤,呈一条长龙向东直扑河阳。 沿途探听到消息的河阳斥候,连夜狂奔,得到消息的河阳节度使诸葛爽头昏脑涨的从妾的房里出来,慌慌张张接过情报,当机立断遣人送去了降书。 他曾是夏绥银节度使,黄巢攻入长安,果断的叛附对方,眼下再叛回来,也算不得什么。 “虽然有些不厚道,但我还是讲情谊的。” 站在城头上,看着城外原野托起长长尘烟的‘黑鸦军’他着手让人将消息送去长安,报答黄巢提携他为河阳节度使的恩情。 直到天色渐渐发亮,快骑趁着诸葛爽前往城外投降的空当,带着这条消息迅速往西南而去,抄着山间小道,一路马不停蹄,一直到三日后的下午,来到长安地界,将消息交给了驿站,随后疯狂的令骑冲向后方的巨城、皇宫。 西面战事不利的消息已经传开,东面数个节度使还在路上,有时间准备就不至于让人手忙脚乱,然而此时北面沙陀人李克用率兵两万悄然入晋地,河阳节度使诸葛爽举城投降复返的消息终于溅起了沸腾的水花。 收到消息的当天夜里,黄巢砍了好几个言语触犯他的言官脑袋。 “这帮趋炎附势之徒,朕得势之时,像条狗一样巴结,眼下知晓唐军即将围城,又过来犬吠” 老人发髻有些散乱,手里捏着诸葛爽复返的消息,气极之下,“啊——”的一声怒吼,将面前的灯柱掀倒在地。 随后,又是接连几声瓷器摔碎的动静,下方皇帝亲近的心腹将领、文臣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愤怒的身影停歇下来,撑着龙案目光凝重,抬手朝他们挥了挥。 “明日早朝,商议出兵!告诉众文武,谁也不许来迟,否则头挂朱雀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升官也是杀人手段 清晨将至,破开东云的晨光照着钟鼓楼拖起长长的影子,钟鸣回荡,朱雀门打开,等候的文武并列而行。 耿青也其中,刑部侍郎,位于三省之下,四部主司后面,交好的官员倒是不少,前后左右都有官员和他低声说笑,也有面容严肃的官员话语说起战事。 “北面沙陀人奉唐帝圣谕南下了,河阳节度使诸葛爽投降,估摸今日早朝陛下要提及出征。” “唉,长安才安定几日,又开始打仗了,前些日子尚将军和王将军吃了败仗,现在也不知如何,陛下那里压着消息,不让人知晓这能商议出什么来?” “慎言,昨日就有几个同僚说了这些话,被砍头了。” 细碎的话语听在耳中,耿青只是笑笑,没有表态,只是跟着文武队列前行,似乎感觉到有人看他,微微抬起脸,视野前方一侧,正是崔璆侧脸斜眼看来。 “走着瞧。” 隔着几个大臣,他看着耿青,冷冷说了一句。 ‘呵呵。’ 耿青轻笑一声,略微点下头,旁人不知情下,以为两人只是在打招呼。不久,文武进了承天门,过太极门时开始有宦官搜身,前面便是太极殿,两侧并排则是中书、门下、舍人、驿文馆、史馆等建筑。 到的太极殿外,众人整理仪容、袍领在殿外广场等候,待到有宦官缓步从大殿内出来,在一宦官耳边低声了两句,殿前宦官躬身点头,快步走到石阶上方一侧,向着东方升起的阳光高喧。 “天门开,上朝!” 文武两列鱼贯而入走到中间分去左右站定,拱手躬身向御阶上龙椅端坐的皇帝施礼,黄巢抬了抬手,点头让百官礼毕,便坐在那闭着眼睛听着政事,听到有异的地方,开口打断,纠正官员政事上的错误。 或许今日老人的聆听政事的心气劲儿不高,待议政过后,他睁开眼睛,让下方安静下来。 “长安政事诸卿自行处理,今日朕有他事要说,想必城外战事都已听说,尚让、王播吃了败仗,但二人都是军中宿将,轻视大意过后,必能整军再战,凤翔军郑畋一路,朕不担心。” 一路顺风顺水打过来,军中将校多有自负,如今吃亏,倒也给其他将帅提了一个醒,还算不差,之后的战事即便讨不得便宜,也是将西面防线固守下来。 黄巢不出皇宫,大抵对自己带出来的兵将能力多少是熟悉的,那一路他并没有太多的担心。 说着,皇帝从龙椅站起来,声音严厉而雄浑。 “东南面行营都虞候朱温,已传来喜报,他已拿下邓州,扼守要道防东、南两个方向的唐军,东路无危,然,昨日晋地急报,沙陀兵马奉那小儿天子命令南下,这是朕不曾预料的,众卿不必焦虑,沙陀兵少将微,不过尔尔,袭了河阳便徘徊不前,为何?他们根本不敢正面与我大齐兵马交锋!但我大齐不能仍由这些蛮夷之辈小看。” 听到要打仗了,不少将领摩拳擦掌,两万沙陀兵马,在他们眼里还不及那些节度使手里的唐军要来的厉害,简直与送功劳无疑。 老人很蛮夷下方众将的表现,赞许的点点头:“朕当初的义军将士还没有被这繁华的长安迷住了眼睛,身体可还骑得马?” “骑得!”有将领大喊。 也有人站出来,拱起手:“陛下,发令吧,兄弟们可是好久没捞着仗打了。” ‘哈哈!’ 皇帝大笑起来,负手走去御阶栅栏前站定,“朕的将军们还是那般骁勇果敢,朕无忧了,如此,孟绝海!” 他大呼出人名,武将队列,有魁梧的身形走出:“陛下,末将在!” “此次迎击北面沙陀人,你为晋州防御使兼都虞侯!”黄巢看着抱拳躬身的将领,目光又落去人群,“邓天王、孟楷、盖洪、林言,你四人副之,提兵五万,给朕将这些沙陀人悉数杀干净,省得往后如同蝇冲去而复返!” 五将齐齐拱手领命,正要出殿离开,文首那边,忽然有声音道:“诸位将军且慢。”崔璆缓步出列上前,低眉顺眼,向龙庭揖礼一拜。 “陛下,依惯例,军队出征必有监军。” 当初义军哪有这些规定,不过如今大伙都堂堂正正做了一国之将,遵循这些倒也没人说什么,黄巢见众将不反对,点点头:“那崔相觉得,在场何人做监军,随都虞侯出征?” “陛下,臣有一人推荐。”崔璆话语出口,站在文臣队列中间的耿青眼皮跳了跳,大抵心里已经明白了,果然,接下来的话语,崔璆开口道:“听闻刑部侍郎耿青,曾从北方逃难至长安,途中与沙陀人有过厮杀,紧靠家中护卫将对方击败,可见有勇有谋,对沙陀人战法颇为了解,加上耿侍郎为人有急智,做监军人选此战定能大胜!” “不可!”也有大臣出来反对,“耿侍郎虽有经历沙陀战乱,可毕竟年轻,没有经过真正战阵,怕到时反而影响将领指挥。” “此言不差。” 黄巢看着躬身的崔璆,心里哪能不知对方何意,随即,看去文臣当中,面色黝黑的身影尤为显眼,“耿卿,朕有意让你做监军,可愿意?若是害怕,不去倒也无妨,朕令遣大臣便是。” 话都到了这份上,一帮文武哪里不清楚这是赶着人去,耿青从队列出来,面无表情的拱起手。 “臣愿意。” 犹豫的语气,面上毫无表情,正是黄巢希望看到的,若是面带微笑,他反而不放心了,对这青年的揣摩,多少知道对方这表情,便是遮掩惊慌的举动。 ‘呵呵朕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老人咧嘴笑起来,脑中的话语按下去,看着下方的耿青赞许点头:“你有这份心,朕允了,但你乃刑部侍郎,不适监军。” 言罢,皇帝正了正神色,开口:“耿青听封,卸刑部侍郎,转兵部侍郎,擢升晋地兵马使,兼监军,择日出征!” “臣,谢陛下恩典。” 耿青躬身拜下,领了封赏便随孟绝海等将下殿,不久,早朝散去,黄巢出了侧殿,其外甥林言早已等候。 “出征后,寻个机会,将他弄死。” 老人路过外甥身边,抖了抖胸襟,轻声出口的话语声里,径直去往两仪殿。 与此同时。 走出皇宫,望着云隙照下的阳光,耿青眯了眯眼,交好的同僚过来恭贺,或邀他同行,耿青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行在旁,看着周围宫檐飞角,琉璃映着晨阳折射出一片片五光十色的光芒。 嘴角隐约勾了起来。 借机杀我兵部侍郎兵马使监军,这些如同他预料的一般,一一实现了,也是他要抓在手中的。 ‘于驸马老师,还有顾常侍,看好在下如何替你们报仇。’ 长长的宫道,目光的前方,驸马于琮、大总管顾问福恍如伴在左右,与他同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北上 从皇宫出来,耿青并没有急着回永安坊,时间尚早,他叫大春在街边停下马车,走去附近食铺买了些蜜饯、果脯、糕点,快至晌午才回到家里。 这处院落自入长安后便买下来,转眼已住了将近两年,皇帝跑了,反贼打进来,又有了新皇帝,曾经的故人驸马于琮、大总管顾问福都已离去,剩下的人还要继续肩负着担子,做力所能及的事。 初春已过,气温回暖,院里的核桃树抽出新嫩的枝叶在风里轻摇,有着春季万物复苏的气息。 耿老汉坐在轮椅看着窦威一声接着一声的对着水杯呐喊,震出些许水渍时,颇为兴奋的鼓起掌来,听到开门的动静,回头便间儿子提着一大串油纸包裹的零食进来,说了句尽买些使不着的东西,还是让巧娘去将东西接过来。 王金秋从灶房那边探头看了一眼,耿青笑着将东西交给小姑娘,将院落众人叫过来。 “先将手里活计停下,我有事要和你们说。” 巧娘将零食放去桌上,勤快的搬了椅子过去,“先生,坐。” “嗯。”耿青抖了抖袍摆,在椅上坐下,片刻,楼里的帮众、白芸香、秦怀眠、大春等人出来,围在四周,你看我,我看你,等着接下来的话语。 “今日早朝,听到消息,北面沙陀人又打来了,西面战事也不稳,朝廷要向晋地用兵。”耿青双手接过巧娘递来的茶水,轻抿了一口,托在掌心轻放膝上,“兵马开始准备,可能明日,或者后天便出发,我为监军。” “胡闹,你去战场?”耿老汉第一个不同意,拍着轮椅扶手,胡须都一根根竖了起来,上战场那可是当兵的事,自己儿子挥个锄头都费力,上战场那不是送死吗? 妇人连忙给丈夫顺气,一面抚着耿老汉后背,一面脸上担忧的看去耿青。 “就不能去吗?打仗是皇帝事,人死多少根咱家没关系,平平安安就行了。”王金秋这样说着,眼眶里已经水渍在打转,声音也哽咽起来。 周围帮众也跟附和,耿青是主心骨,去了战场,家里面怎办?他们又非军中兵卒,是不能跟着去的,顶多能有几个充作侍卫跟随,但战场刀剑无眼,可比江湖厮杀要凶险的多。 “是啊,先生还是留下吧,那边能起什么作用,这齐国本就反贼,灭了就灭了,那皇帝死了,我们还拍手称快呢。” “要我说,干脆也跟着反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耿青看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话,抬手虚按,纷杂的吵闹这才安静下来,他目光扫过众人,“呵呵做监军,我还没做过,何况皇帝还给我升了官儿,兵部侍郎啊,这可是将来能握兵的实权其实,去晋地做监军,我也有意的,其中之事,不便与你们说,你们担心我,也是应有之义,可我拿定了决定,此行是必然。” 他说完,从椅上起身离开,走了几步,略微停了停,侧过脸来。 “不用担心,家里窦威照看,到时你们当中找两人跟我去看看真正的战场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名额有限,想去的跟窦威说。” 白芸香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见巧娘想要开口,拉住她摇了摇头。一旁的耿老汉叹了口气,“柱子就是这倔脾气。” “还不是随你。” 王金秋瞪了丈夫一眼,走去灶房,招呼众人开饭。 晚饭后,院里比往日显得安静,大伙都没怎么说话,偶尔也只是缩在角落嘀咕两声,耿青放下碗筷告诫他们可别乱想什么的话语,转身走去阁楼,他房间里亮着灯火,秦怀眠坐在书桌前,翻着一些书本,见耿青进来,连忙起身。 淡淡的表情终于在两人独处时,有了担忧,说道:“这也是你计划里的一环?着实有些冒险,稍有不慎,就被人抓住机会死在外面。” 那边,耿青脱下外罩的单衣挂去架上,微微偏了偏头,笑起来。 “确实有些犯险,但你我除了刑部那点人手,和微不足道的官身,想要扳倒坐拥数十万的贼众的黄巢,全靠阴谋诡计是行不通的,到了这个时候,剑走偏锋,或许才有奇效。” 他话语略微停了一下,走到桌前,看着摇曳的烛火。 “我也想趁年轻的时候,站上巅峰看看,那又是怎样的风景,这心里啊,也存了与天下豪迈之士一较高下的想法。” 烛光里,秦怀眠目光灼灼,他是读书人,心里自然也有这股豪迈,能与天下豪杰争锋,哪怕身死,可谓足慰平生。 “耿兄既然有把握,那便去,你之前所托,我尽量做好,与九玉在城中等你!” “你可别立旗啊,就这样吧,赶紧回去。” 耿青摆了摆手,与他说笑几句,将人推出房门,书生离开后,他回到书桌前,拿起书本翻看两页,便拿起毛笔,沾了沾还未干的墨汁,将之前的计策从抽屉拿出来,填补一些可能出现的意外。 外面响起了更夫‘梆梆’的打更声,正要放下笔,身后房门吱嘎一声打开,女人推门而入,绣鞋轻柔踩着地板过来,一阵淡淡清香扑鼻时,白芸香从后面搂过耿青肩颈,娇艳欲滴的红唇抵在男人耳边。 哈出一口热气,嗓音妩媚的唤了声:“叔叔~~” 顺势坐去了耿青腿上,依在温热的怀里,做为当年青楼的头牌,白芸香知道如何去讨好一个男人。 她知道眼前这个比她小几岁的青年,有着多大的压力,做为依靠大树的藤蔓,眼下能做到的,用尽自己所知的去取悦、安抚他,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去战场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耿青几乎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将女人横抱起来走去床前扔了进去,绣鞋在落下时掉去了一旁。 烛光摇曳,映着窗前一躺一站的两道身形的剪影融为了一体。 只剩院内夜色安静,响着夜虫低鸣。 不久,耿青在三月十五,将家里事务安排妥当,去了光德坊的宅院见了广德公主,以及一众嫔妃。下午悄悄见了焦急等儿子消息的张直方,商谈了一些事,便在翌日一早,告别了父母,家中所有人,带着两个江湖帮众,前往城外驻地,然后,随军跨过渭水一路北上。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绝世之勇李存孝 晋地山势雄浑陡峭,苍翠绿林覆满山头,层层叠叠摇曳的枝隙,树荫投在积厚的落叶,有着沙沙声。 牵着马匹的身影走上陡峭崖壁上方,扒开遮掩的树丛俯瞰山势外的原野,旌旗林立,长龙似得队伍正沿着官道蜿蜒而行。 鸣~~ 身影放开树丛,捏着嘴唇朝周围嘘出一声鸟鸣,随后转身上马,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绕着一颗颗大树在林间奔驰。 鸟声回荡,另一个山头也有着身影瞭望,听到这声鸟鸣纵马上山坡,借着高处看了眼,同样嘘出另一声不同的鸟叫,抽响鞭子促马跑下山坡。 马蹄声穿过林间,冲去原野时,有数骑正从南面摸过来,双方愣了一下,那独骑挽弓就是一箭射去对面,双脚一点马腹,纵马飞奔起来,与那数个齐国侦骑展开短暂而激烈的厮杀。 咻~~ 短笛的声音从斥候口中发出,不久,附近山林,有几个沙陀斥候赶来增援,与追击而齐国斥候撞在一起。 鸟鸣携裹的讯息还在传递,更北的方向,某座大山脚下密林,一匹如火炭的大马甩着尾巴低头啃着冒头的嫩草,嗡嗡的蚊虫飞舞,坐在石头上的身影听到了脚步声自林外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沙陀人走到旁边,附耳说了什么。 李存孝睁开眼睛,咧嘴笑了起来。 “等了好久......终于派兵出来了......传令,抓紧时间休息,把刀枪磨锋利,省得砍进敌人身体拔不出来。” 他身后,是两千骑兵的队伍,潜伏这片茂密的林野,一道道牵着马匹的身影正抓紧时间,将干粮揉成团塞进口中服水咽下,借着林隙上方投下的阳光,拿着石头擦着刀锋、枪矛,偶尔也有嗡嗡的轻微交流,然后又沉默下来,抓紧时间整理装备,安抚战马。 安静的林间,坐在石上的李存孝又重新闭上眼睛,听着附近飞过的鸟雀,那杆禹王槊就插在他身旁。 这不是他第一次带兵,却是第一次有些紧张,这次南.那将领该是厉害了。 能与之战一场,或许能让武艺更加精进。 “将军,齐兵快过河中府了。”再次有斥候回来,带回了更加精准的消息——五万齐兵,以步卒为主,马队三千左右,主将乃孟绝海。 “就怕他们不来。” 青年从石上起身,一把将身旁的打槊拔出,吹了声口哨,唤来远处啃草的坐骑,翻身而上。 长槊斜斜垂在地面,李存孝兜转马头,目光扫过身后一个个跟着上马的身影。 “刚得到消息,南面的反贼遣五万过来,而我们只有两千,诸位怕不怕?” 一道道身影翻上马背,拔出腰间钢刀,发出一团哄笑:“不怕!” 红色的马匹上方,李存孝眼中闪过凶戾,对于自己调教出来的骑兵,多少是满意的,“敌人五万,有三千骑兵,可能是精锐,既然过来了,那就不用管他们多少人杀过去便是。” 高亢的话语响在这片密林之中时,西南方向,越过几座巍峨山势,五万兵马的队伍犹如一条长龙首尾难见,激起的尘烟里,马蹄声、脚步声、车辕声混杂一起,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越过了河中府。 阳光倾斜,孟绝海骑在他马匹背上,手中翻看不断递送回来的情报,离开长安一路北上已经是第五日下午,朝晋阳方向前行,如今已过了河中府,途中派遣的斥候,也越来越多,不时爆发小规模的斥候战。 他知道,距离对方的主力越发接近了。 天色渐渐暗沉,夕阳挂去山头时,他已经选好了驻扎的位置,在河中府东北面,一座山脚砍伐林木扎营过夜。 斑斑点点的篝火在营间燃烧,孟绝海与诸将如邓天王、孟楷、盖洪、林言走在营中巡视,他身后还有名叫彭白虎、班翻浪的两个副手,俱是勇武过人之辈。 “今日斥候交战更加频繁,想来敌人主力距离很近,听闻那李克用也是勇武过人,若是战阵遇上,必叫他好看。”邓天王勇武好斗,是军中出了名的,言语间难以掩盖兴奋的神色,他挥舞臂膀,“拿下他,北面威胁就直接解除,陛下便能全力对付西面的凤翔军。” “你我兄弟,不可自负,尚让、王播就是前车之鉴。”孟绝海武艺比众人都要高,性子却是稍显稳重,他笑了笑,看去身后。 “耿监军,可有建议?” 他话出口,身后诸将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来,纷纷偏头望去,走在末尾的耿青拱手上前,跟着笑起来:“在下哪里能出什么建议,诸位将军都是百战之将,杀人无数,我一个文弱之人,连鸡都没杀过,怎敢随意开口,军中之事,还是孟防御使拿捏。” “哈哈,监军有此承诺甚好,本将就怕不懂之人胡乱干预,以至于错失战机,导致大败。” 孟绝海点点头,带兵征战在外,他也没了在朝中那般谦和,带着众人巡视过营地,看着栅栏、拒马齐备,这才与诸将回营帐做好部署,以及之后的战阵的策略。 夜色渐深,商议的战事定下,耿青也听的眼皮直打架,待到散去,这才向孟绝海告辞回去自己的帐篷。 “监军。” 正与帐口两个帮众打过招呼走进里面,背后陡然有话语传来,耿青回头,就见林言笑眯眯的提着酒坛向他挥手,身旁还有一人跟着过来这边。 提酒的林言是黄巢外甥,耿青是知道的,而另一人,则是孟绝海的心腹彭白虎。 这两人找我做什么? 难道......耿青眼皮跳了一下,脸上却没丝毫变化,只是笑着迎上去朝两人拱起手,“林转运使可是睡不着,寻我喝酒?” “可不是。”林言将酒坛提起来,在上面拍了拍,“明日可能就要交战,没多少睡意,干脆就拉了彭将军一起,以前,常听陛下说侍郎有智慧,让我多亲近,想着便过来了。” “如此倒是耿某有幸,里面请。”耿青伸手请了林言,看去那彭白虎,也做了一个请的收拾,壮汉性子寡言,抱拳拱了下手,便跟在后面一起走了进去。 做为监军,帐篷还是不小的,足够容纳十多人,正中摆了简易的木榻,凉席褥子,小炉、水壶、矮凳一应具有。 三人围着矮几坐下,耿青摆上陶碗,看了眼沉默低垂眼帘的彭白虎,以及旁边不停说话,一面撕开封口倒酒的林言。 他笑了笑:“林转运使,其实寻在下不光是喝酒吧?” “监军想哪里去,我还能有何......” 林言的话语还未说完,就在‘何事寻你,就是想与监军喝酒。’的话语后面,耿青的话语插进来打断,“转运使该是想杀在下,可对?” 话语落下,一直沉默的彭白虎凶脸抬起,目光凝出了杀气,正倒酒的林言笑脸也渐渐冷了下来。 帐外,跟随耿青的两个帮众钻进来,将帘子放下,‘锵’的一声将拔出腰间兵器。 “监军以为靠这两个绿林人就能护你周全?” 林言瞥了帐口一眼,慢慢将酒坛放下,端起酒碗灌了一口,酒渍漫出嘴角,酣畅的笑道:“原本想喝了这坛酒再跟监军摊牌,可惜啊......现在用不着了。” “哦?他们护不了,那转运使也未必有人护得了。” 耿青笑眯眯的看着他,眼珠向下移了移,示意林言往下看,那头,林言皱起眉头,将信将疑低头往下,矮几下,六个漆黑的孔洞正对着他腹部。 “此乃火器,转运使距离我如此近,在下只需动动手指,它就能在你肚子上打出无数个孔来,哦对了,就连旁边的这位彭将军也未必能幸免,毕竟里面都是铁屑,会散射出去。” 耿青压着矮几一手下巴,朝前倾了倾,一句一顿。 “要不要,赌一赌?” 轻声的话语令得气氛凝固下来,此时帐外的大营一切如常,夜色正渐渐深邃下来,巡逻的兵卒,入睡的人们都未发觉这边的异样。 风吹过黑夜,立在营中的篝火,带着火星飘飞夜空,外面漆黑的天地里,嘶鸣的夜虫忽然戛然而止,包裹布巾的蹄子踩在了一团青草上,黑暗之中,红色的马头喷着粗气,李存孝握着禹王槊促着战马缓缓走出。 望着黑暗的前方,矗在山坡之下,亮有斑斑点点火光的营寨,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另只手抚着躁动的坐骑鬃毛,长槊缓缓抬起,指去黑夜。 “准备.......”他轻声说了一句。 身后,一道道布巾包裹鞋子、马蹄的身影无声上马,悄然列阵,两千骑兵促马并列聚集过来。 顷刻,李存孝拍去披膊兽头上一只飞虫,转过脸来,双眸有着狰狞的杀气,话语低沉:“闯阵,让这帮南人见识什么叫骑兵!” 禹王槊‘嗡’的划过昏暗,指向远方的营地,他一夹马腹,红色的战马高亢嘶鸣,然后,铁蹄蹬在地面,旋起了草皮、泥屑,俯冲而下。 下一刻。 他身后两千骑兵,无数马蹄翻腾,潮水般紧跟而下,蹄声震动大地,在黑暗中发起了冲锋。 . 第一百三十章 齐国兵马不过尔尔 “火器?” 安静的营帐内,林言皱起眉,脚下隐约传来微微震抖,并未在意,目光盯着对面笑吟吟的青年。 “那是何物?既然如此威力,监军为何不现在就用?怕不是唬我两......” 后面的‘人’字还未出口,耿青笑容更盛,矮几下,手缓缓曲紧正在弦惊的刹那,望着对面两人的视线里,酒碗荡起了涟漪。 “嗯?” 耿青垂下视线,望去碗中酒水泛起的一圈圈波纹,林言、彭白虎也察觉到了异样。 “怎么回事?”“脚下......在动,地龙翻身?” 然而话语刚落,碗中酒水‘哗’的溅了出来,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人齐齐站起身来,脚下微不可察的震抖陡然加剧。 做为军中宿将,彭白虎此时反应过来,眼眶瞪大,朝林言丢下一句:“是骑兵,不要乱跑!”转身冲出营帐,朝周围昏暗中的一顶顶帐篷嘶声呐喊。 “敌袭——” 声音回荡夜空,睡下的士卒惊醒过来,感受到地面剧烈的震动,仓惶寻过自己的兵甲与同袍推搡着冲去外面,喧嚣声里乱做一团。 轰隆隆! 混乱的前营哨楼,值守的兵卒射出一支火箭,燃烧的光芒划过黑暗,斜对的山坡,一股股尘烟卷去夜空,无数铁蹄翻腾震动地面,一道道着甲持枪的身影骑在马背上起起伏伏,怒潮般席卷而来。 火箭拖着光焰坠下,位于营寨外四角的哨站,一支二十人的什队摆下了防御,压着枪林看着落下的火箭在汹涌的怒潮里瞬间消失,不少人牙关都在颤抖,什长拔刀在后,鼓舞士气,然而话语还未出口,已有人丢了兵器转身就朝大营跑去。 那什长追上去,一刀将人砍死,怒骂着回头,视野之中,那边的部下瞬间吞没,黑暗犹如潮水朝他过来。 孤零零矗立昏暗的身形下一刻被撞翻,卷进了怒潮 做为箭头的李存孝缓下速度,挂槊翻弓,披风洒开,他手中弦声绷紧,就听‘嘣’的一声,羽箭唰的射去那方哨楼。 楼上,射过一箭的齐兵根本做不出反应,视线里,有黑影转眼既至,擦去身旁的木柱嘭的爆出无数碎屑的同时,直接贯穿那士卒胸口,带着人的身体倒飞出弥漫的木屑,重重摔去营内。 “凿开辕门!” 李存孝勒马人立而起,抓起长槊遥指前方高耸的辕门,他身后数骑冲出,俱高头大马,上方骑士也是壮硕,每人腋下夹着人大腿粗细的木柱,呈一条直线狂奔,他们口中“啊啊——”的怒吼声里,便是轰的撞去辕门,连人带马齐齐震倒在地,那门扇动摇起来。 踏踏踏...... 紧跟而至的,是后面的骑士,携裹着冲击力,腋下夹着的木柱齐齐触及辕门,战马、人的力道、冲击的惯性,一瞬间抵在了门扇,后面堵着辕门的十几个齐兵顿时被震的倒飞。 几乎同时,辕门承受不住,发出断裂的声响,向内倾倒了下去,将那十几倒地的身影压在了 “冲进去!” 外面黑暗里,李存孝再次纵马飞奔,望了身后蜂拥而来的一道道身影,他转回头双目兴奋的盯着辕门前集结的齐兵。 “破营,杀!” “杀!” 犹如怒潮般席卷而来的沙陀骑兵,以不要命的姿态,跟随前方的十三太保、飞虎将军,汹涌杀进了辕门。 仓促集结的数支百人队立起了盾牌、长枪,层层叠叠摆开了方阵。 辕门外的黑暗,是无数飞奔的身影,只有密密麻麻的蹄音疯狂蔓延,然后,就在阵列前的院门鱼贯而入。 起起伏伏奔跑的沙陀骑兵闯入光芒范围,长矛、枪林,以野蛮的姿态撞在一起。 探出的一杆杆长矛刺入马身,撞击的战马余力不息撞在盾牌,以及盾牌后的齐兵身上,推着人疯狂后退,踩踏、推搡跌倒,随后被后面冲来的沙陀骑兵踩踏蹄下。 血肉噼噼啪啪在撞击里爆裂飞溅,一袭披风拂过降下的血水,李存孝一槊将侧面连人带盾砸死,旁边有长枪刺来,抬槊一挡,另只手拔出腰间横刀,将那枪杆,以及握枪的手臂一起斩断,那齐兵抱着喷涌鲜血的断臂,滚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不要恋战,随我凿穿此处!” 汹涌蔓延进辕门的沙陀骑兵没有任何形状的扩散开来,中刀的齐兵惨叫倒下,手里火把落到帐篷,点燃了毛毡,夜风吹来,轰的燃起大火。 无数厮喊、兵器撞击里,听到李存孝高亢的声音,纷纷调转了方向汇聚过去。 周围,更多的齐兵开始聚集结阵,然而还未等他们真正结阵,狂奔的骑兵已经朝着这边杀了过来,凶残的撞入人群,不要命的挥舞长矛钢刀,硬生生杀穿,拐去下一处。 骑兵奔行的前方,一名齐将带着数骑百余兵卒拦截过来,手中双刀挥舞,照着持长槊的敌人怒砍。 他声音暴喝:“我乃大齐防御使孟绝海麾下大将,班翻.......” “死!” 红色战马飞奔过来,上方的身影手中禹王槊已经抡开,杆身都在刹那间被抡的微微弯曲,嘭的砸在那齐将铁盔,鲜血喷涌弥漫,马背上的身形直接横飞落地,滚动两圈停下时,被士兵抢回,才发现颈脖上,脑袋已经不在了。 “齐将就这般武艺?” 一合都未挡下,李存孝懒得看去尸体,径直杀过逃窜的这支齐兵,身后沙陀骑兵以他为箭头继续朝里推进,所过之处,鲜血四溅,只要有结阵的地方,便直接冲过去将人杀散。 冲过前营,来到中军辕门,孟绝海跨上战马,周围已聚集了不少牙兵,盖洪、孟楷、葛从周、彭白虎等将一字排开,见到冲来的骑兵,以及为首的那道身影,领着周围兵马迎了上去,与李存孝杀到一起。 ........ 混乱的声潮几乎响彻全营,耿青提着火器掀开帘子还是出了营帐,两个帮众紧跟他身后警戒四周,不时也望去那叫林言的转运使。 这里紧挨中军营寨,混乱的边缘,不少人齐兵奔走嘶喊,耿青知晓这是沙陀人趁夜袭营,虽说与大齐兵马尿不到一壶,可也好比,死在乱兵当中要强。 “别乱跑了,结起阵势,去增援中军大帐!” 然而,过往的兵卒没人听他的,耿青转过身,一把拉住刚掀帘出来的转运使林言,“叫人,赶紧结阵!” “放开!” 林言一把将他手挣开,想要从腰间拔刀,可看到耿青身旁两人,而眼下营地混乱,偷袭之人不知多少,想了想,迟疑的将随刀收回去,后退两步,亮出身份,唤来附近跑过的几个兵卒。 “你们何人管辖,这边立即结阵!否则回到长安,本转运使掺你们将军一本!” 这些齐兵算不得精锐,大多都是南方贫苦百姓人家被强行拉进义军,经历过不知多少场战事,才成为义军真正意义上的士兵,但论厮杀,跟真正的士兵要差上一些的,不过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听话。 眼下,南营这边并未被波及,理智尚在,惊慌过后,有人组织,便开始一一布下了防御,跟随自家伍长、什长、百夫长结成一道道阵线,逐步逼近中军营寨,与北营那边进行夹击。 令骑奔涌,绕过中军大帐那边时,冲入中军的沙陀骑兵仍旧以长驱直入的气势,犹如人的手臂打出一记勾拳,在大营右侧拐出了一个弧度,直插帅帐。 喊杀声、兵器磕碰的声响疯狂卷过,燃烧的火光里,红色的战马疯狂冲刺,踢踏四肢,避开刺来的长枪。 李存孝呯的一槊拦下盖洪一刀,单手持柄一推,将人顶的踉跄不稳,差点栽下马背,泛起红色的双目偏了偏,有骑马的身影从侧飞奔,探出了长枪,他手中勒紧缰绳一扯,战马心有灵犀般抬蹄而起,发出亢鸣! 唏律律—— 战马人立而起,李存孝手中长槊由挥到挑,槊头噹的一声将刺来的大枪挑开,随后举到了半空,立起的大马落下马蹄,高举的长槊也在刹那间猛地怒砸而下。 孟楷双瞳放大,“啊——”的叫出一声,直接从马背挑了下去,翻滚地上的一瞬,背后的坐骑发出凄厉悲鸣,翻滚的视野之中,长槊砸在马头、马背,四肢支撑不住,硕大的马身轰然坠地。 那边,名叫盖洪的将领,看着被砸断的战马,心肝都在打颤,弃了手中长刀,拨马转身跑开的一瞬,有两骑从他左右交错而过,直奔李存孝。 “我乃大齐皇帝麾下猛将,孟绝海!”其中一骑拖枪划地,驻马不远,大吼:“敌将可敢留下姓名!” 另一骑领着几名骑兵冲了上去,乃是彭白虎,他身边几个骑兵先一步冲上去,奔来的红色战马抬手,长槊化出残影抡开,四人还未来得及动作,连人带马砸倒在地,然后,杀向冲来的壮汉,声音随着战马狂奔咆哮而出:“我乃飞虎大将——” 刹那间。 迎着纵马飞奔而来的彭白虎撞了过去,壮汉抬枪刺出,那咆哮的话语里,李存孝反手夺过来,将人一起扯到手里,举过肩头抛上半空,探手拔出腰间横刀向上一斩,腾空踢腾的身形‘噗’的断成两截。 “——李存孝!” 雄壮的声音咆哮在夜风里,刀光掺杂鲜血滴落,飞奔的战马缓了缓,跑过半截尸身,横槊持刀的身形披风招展猎猎作响,犹如战神一般屹立中军营帐前方。 “我乃飞虎大将,李存孝!!” 嘹亮的话语掩下了四周厮杀惨叫,周围想要上来的齐兵惊得停下脚步,稍胆小的直接吓跌坐地上。 盔缨摇曳,李存孝看了眼呆滞不敢上前的孟绝海已被牙兵护卫起来,插刀回鞘,持长槊冲向中军大营另一侧,大吼:“跟我后面,碾碎他们!” 紧跟的沙陀令骑吹出号角,一只只来回冲杀的骑兵舍弃了惊慌逃窜的敌人,跟在主将身后涌向南面。 看到那边排开的阵势,奔涌的沙陀骑兵分出数股,凶猛的撞进枪林,血肉、盾牌、马鸣嘶喊瞬间混杂一起,身着兽头明光铠的身形冲刺踏过尸体,手上禹王长槊挑、砸、扫、打......侧面、正面扑来的士卒像茅草一般被打的四下乱飞。 “凿穿这里,冲出营寨!” 禹王长槊猛挥,惊人的力道每一下都带着人的身体炮弹般飞出去,李存孝撞开人群时,混乱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了什么,下意识的望去,只见一个穿着不凡的身影惊慌逃开,露出那处帐篷前的身影。 有着熟悉的感觉。 “林转运使,杀敌啊,你跑什么?!”耿青的声音忽然拔高,抬手指去惊慌跑开的林言,那边,有些疑惑的骑士,忽然勾起了笑容,纵马飞奔直扑那逃窜的身影。 “你他娘的.......” 林言听到耿青这声话语,气得大骂出来,跑出几步,身后有着空气呼啸的声响,边跑边回头,红色的战马逼近眼前,他大叫:“那边还有个监......” 喊出的话语戛然而止,重兵呯的砸在了他头顶,整个脖子都向胸腔缩了进去。 ‘吁!’ 李存孝看也不看没了脖子的尸体,持槊回望那边帐篷,看到也正望来的耿青,他脸咧嘴笑了出来。 ‘呵呵........’ 视线扫过周围,麾下正紧跟过来,齐兵畏缩不前,陡然心潮澎湃,轻笑慢慢化作亢奋响亮笑声。 “哈哈哈......哈哈.......” “齐国兵将,不过尔尔——” 一摆长槊,勒马冲向南营辕门,身后沙陀骑兵纵马狂奔紧跟在后,破开辕门后,籍着夜色扬长而去。 孟绝海带人追来,只剩满地尸骸,以及破败不堪的辕门倒塌在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梅开二度 吹拂冷风的夜色里,火焰燃烧,照亮这片狼藉的营寨。 辕门倒塌,斑驳血迹的尸体延绵开去,未死的伤员抱着伤口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突如其来的袭营,在对方破开南营辕门离去而进入了尾声。 骑马追赶过来的孟绝海捏紧了刀柄,目光所过之处,帐篷倒塌燃烧,地上流淌的鲜血,和麾下士兵的尸体,周围跟来的兵卒俱耷拉脑袋,显然士气降到了低谷。 而一部分士卒在耿青呼喊下,帮忙抬着伤员,寻了草药帮忙包扎伤口,人声吵吵嚷嚷,传入孟绝海耳中,那次刺耳的羞辱。 “我要杀了那李存孝!!!” 歇斯底里的叫喊,令得那边指挥两个士兵抬走伤了腿的一个伤兵,听到那边的嘶喊,尤其‘李存孝’三字,本能的回头望去。 ‘李存孝.......安敬思?’ 想着之前从身边掠过,骑马提槊的沙陀将领,耿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兄弟......居然是那四象之力的李存孝? 娘的...... 早知道走的时候,悄悄灌他药水直接带走。转念又想了想,觉得没带来长安也挺好,说不得就不是李存孝了,只是一个力气极大的安敬思。 毕竟机遇改变,可能就不是他了。 想着,耿青回过神继续与其他士卒帮忙救治伤员,四周各种惨叫声、血腥气弥漫交织,有些伤势严重的,疼痛的难以忍受,一头撞去地上的石头,没了呼吸,随后被收尸的同袍抬去驴车拉到营外挖好的坑洞埋了。 耿青过去时,一个断了手臂的兵卒不让他救,使劲推开他。 “监军,不可.....监军......小的身上血太多,会脏了你官袍.......” “没了你们,我这身官袍留着又有什么用?监谁的军?”耿青忍着钻入口鼻的血腥,将自己的腰带解了下来,将那士兵断臂上方死死勒紧,“身子残了,别觉得自己没用,这世上没人是没用的,老天爷让他们活着,自有他的道理。” 断了手臂的士卒脸色惨白,想要坐起来,被耿青按了回去,随后被抱起放到一张简陋的担架上,士兵抬了抬脸,干涸的嘴微开,质朴的笑起来,“.......监军放心,俺从青州又到浙东,再到岭南,最后到了这里,还活着,肯定死不了,就算死了,家里也没什么人,没牵挂的,监军看我一只手,还是有些力气,能握刀,能挥锄头......照样能杀人!” 这边说话声传开,过往的齐兵、伤员看过来,见到满身是血的耿青帮忙救治伤员,抿紧了嘴唇,伤口疼痛的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生出惨叫来。 一时间,这片空地少有的安静,耿青安慰着那断臂的兵卒,朝抬他的两个士兵挥了挥手,叮嘱一句:“带他下去好生养伤......”时,一侧有战马靠近过来,喷出的粗气几乎快到脸颊,马背上孟绝海将长刀呯的插去地上,翻身下马。 他脸色极为难看,见到耿青奔波忙碌,才稍稍缓和,语气依旧有些冷硬。 “监军,南营这边如何?可统计伤亡了?” “暂时无法统计,但伤亡应该不重的。”这里并非主要战场,冲击过来的沙陀骑兵只是为了突围,除了之前结阵被冲破,死伤了一些外,减员并不严重。 耿青简单的说了一句,随后补充道:“不过那沙陀将领过来时,林转运使正好与在下都在帐篷外......” 说到这里,青年仰起脸看去夜空,长长叹了口气。 “唉,原本我与林转运使还有彭将军在帐中喝酒,听到敌人袭营,彭将军让我俩待在帐内不要外出,可南营这边也乱做一团,林转运使当即便出了营帐指挥惊慌的兵卒集结摆阵,可没想到......那贼将冲破阵线,过来就照着林兄弟头顶就是一槊.......” 讲述事情始末,耿青又叹了口气,那边高大的身躯两腮紧咬鼓涨,孟绝海站在原地,身子都摇了摇,林言是陛下外甥,也是义军起家的老人,死的太过突然不说,还死在他营寨里,若是没能将这支沙陀骑兵歼灭,或拿下对方将领,他失职之罪,定是逃不了。 “见过防御使,见过监军!”此时远处一支兵马赶来,乃是葛从周领着北营的兵马增援而来,见到这方两人沉默,跳下马背快步过来抱了抱拳,目光扫过周围,“其余将军人呢?末将路过中军,只见盖洪、孟楷二位......” 沉寂如火山的孟绝海动了动,慢慢抬起脸来,嘶哑的开口:“死了......还有班翻浪也死了,=至于林转运使......他在那边。” 高大的身躯抬起手臂,葛从周顺着他指去方向,那边地上,几个士兵正将没了脖子,脑袋压着胸腔的尸体搬上担架,惊得后者眼眶瞪圆,不可思议的看去耿青还有孟绝海。 “何人如此力道......” “李存孝,沙陀人的先锋。” 耿青适时开口说道,但眼下三人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说这些无用的话语,眼下是稳住军心,收拾残局,随后,便一起去了中军大帐,帐篷重新支撑起来,召集盖洪、孟楷二将,听着今夜被偷袭伤亡的人数,五万兵马,除去驻扎外寨,由邓天王率领的骑兵,四万六千人,一次偷袭折损三千,还有两千多人伤势不一。 作为领军将领,知晓自家家底的孟绝海、葛从周等人,余下的四万多人里,真正称得上士兵的,只有一万多,而折损里面,恰恰就有千余人,哪能不心疼。 “诸位,这支沙陀人先锋,定是其主力进攻河阳时,就已经先来这边潜伏,以逸待劳偷袭我等,此战并非我等罪过,莫要气馁,明日拔营后,多遣派斥候,搜寻这伙骑兵,不过,他们多半一击得手,便撤出河中,不会再与我们交战。” “狡诈!”最后赶来的邓天王,听完袭营的全过程,以及战死的三人,心里怄着火气,狠狠在掌心擂了一拳,“明日本将亲率骑兵追击,四千骑兵还打不过,我便解甲归田,好生务农!” 大帐里,耿青听着七嘴八舌凶狠叫嚷的齐国将帅,旁人问他话语,他才随口答上一句,旋即继续保持沉默。 夜色深邃下来,延绵数里的军寨扑灭了火焰,填满了尸体,重新竖起了辕门,加强了戒备后,终于有了一丝安静。 阴云游走,露出弦月一角,银灰色的光芒洒在天地间,远山的轮廓起伏延绵,有着轻微的马蹄声沿着山脚绕过了山坡,进入月色光芒里。 一道道骑在马背上的身形,连带马的影子一起斜斜拖在地上,缓缓朝前移动。 “距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你们说,这些齐国兵将睡得着吗?” 沙沙沙....... 山林在风里轻响,清冷的月色照在英武的脸庞,威凛的目光望去前方夜色里的建筑轮廓,咧嘴笑起来,抚过如同火焰般燃烧的马鬃。 “传令,带伤的留下,其余人随我再闯敌营!” 李存孝拽紧长槊,话语落下,缓行的马匹慢慢加速,再到狂奔起来,身后的一千两百骑兵呼啸如风,铁蹄蔓延踩起惊雷! 轰隆隆...... 轰隆隆—— 巨大的蹄音化作滚滚雷声沿着大地窜开,哨楼上,最先听到动静的兵卒朝营地上空射去响箭,原本重新睡下的孟绝海猛地从榻上惊醒,拖着并未卸下甲胄疯狂冲出大营,然而眼下,他根本来不及招呼,整个营地士兵绷紧的神经仿佛崩断了,惊呼呐喊抓起身边的兵器,神经质的朝旁边的同伴疯狂乱砍。 也冲出到外面,朝警戒布阵的其余士兵癫狂嘶喊、冲撞,顿时一片混乱。 这是啸营了。 孟绝海看着周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翻身上马,举着长兵朝周围怒吼,然而,啸营了的士兵哪里听他的,疯狂的在营地乱窜,稍还有理智的也被他们逼得到处跑动,一时间全是密密麻麻混乱奔走尖叫的身影。 “怎么回事?” 耿青听到动静也从帐篷出来,他并没有睡下,手里拿着书本,刚一露头,守在外面的两个帮众将他推回去。 “先生,外面炸营了,别出来!” 话语刚一落下,轰隆隆的马蹄声接憧而至,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就听有声音在远方黑暗里喊:“敌袭,沙陀人又来了——” “他们攻破后营,从后面杀来这边。” “跑啊,再不跑大家都要死了。”“沙陀人杀人不眨眼.......” 话语在外面炸开,疯狂传播,耿青推开那两个帮众,入眼的全是乱跑的兵卒,有些甚至朝他这边冲来,被两个帮众拔刀砍死,这才让乱冲乱撞的士兵跑向别处,一部分乱兵直接推开了辕门、寨栏冲去了外面夜色。 ‘又来......存孝这兵法学的不错啊,虚虚实实的,让人捉摸不透。’ 眼下,耿青无法知道袭营到底是不是李存孝,西营那边又是怎样的情况,远远看到孟绝海的身影带着一拨士兵左突右突,想要过去叫他,却是被一股混了的兵潮涌来,推挤着朝相反的方向去往原野。 籍着月色,耿青爬上一颗岩石眺望,视野之中,延绵数里的营寨,到处都是四散的人的身影在跑动,如同溃堤的洪水涌向四周黑暗,远远的,能见一拨骑兵交织穿行,将好不容易组成的阵势,打的四散,调头纵马又奔向原野,衔尾追杀溃散的乱兵。 似乎有目光注意到了耿青这边,碾杀混乱兵潮的骑士不知喊了声什么,调转了马头,跟随他的沙陀骑兵,发出野蛮的呼嗬,挥舞染血的刀枪蔓延而来,呈一条直接凿穿一切面前挡路的东西。 岩石上眺望的耿青,以及下方的两个帮众,不久后跟着一起消失在这片混乱里。 月色下,混乱还在持续蔓延。 ........ 骑兵呼啸而过,轰隆隆的马蹄声过去,安静的夜色之中,两块巨岩相抵,搭出的石洞里,两个脸上染有血迹的帮众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看着那边浑身血气的沙陀将领取下头盔扔到一旁,露出英俊的面容,齐齐喊了声:“安县尉!” 李存孝朝他俩笑了笑,转身激动的一把将耿青抱住,重重在他后背拍打。 “耿兄,别来无恙!” 耿青抿着嘴唇,身形拉开,使劲按去李存孝双臂,也有着难以压抑的喜悦。 “为兄在。”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大笑起来。 哈哈哈!! 哈哈哈—— 笑声重叠,响彻这片石洞,传去外面安静的夜色,掩盖了远方仍旧吵杂喧闹的混乱。 .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文一武‘狼狈为奸’ 远方的夜色还有混杂的声音持续。 相隔数里外的不知名山脚下,两人高的石洞,有着火光照出,赤红的战马站立啃草,甩着尾巴间,洞里有披这甲叶的手臂拿着羊皮酒袋划过篝火光芒,递给了那边身着官袍的青年。 耿青抿上一口,抛给旁边两个帮众,随后转过头来,脸上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你何时改的名?若非之前见你容貌,差点不知这李存孝三字就是你。” 篝火对面,沐着火光的脸庞眨了眨眼睛,哪里还有之前的凶戾杀气,曾经的安敬思,笑着解开发髻,将头发垂下来,一边用手指夹着发丝将血水抹下,一边说起那日飞狐县城破后的事。 “当初为弟可是听了兄长的那番话,抵抗了一阵,见事不可违,便没有拼死相搏,被义父俘获后,倒也没有为难,他见我年轻,武艺了得,便收了我为义子。” 耿青点点头,他知道李克用有喜欢收义子的习惯,而且收的挺多,这点倒是觉得对方可能有某种收集癖好...... 随后,问道:“你怎么又第二次袭营?不怕有了防范?” “一帮反贼,野路子,哪里懂那么多军略。”李存孝看了看外面,齐兵营寨的方向,掰断一根枯枝投进火里,“再则,兄长之前故意提醒为弟那官儿在何处,显然不跟他们一条心,兄长在他们军营,我如何能放心,自然再杀他个措手不及,带兄长离开。” 见他比了一个斩的手势,耿青笑的更开心,不过他摆了摆手:“为兄现在不能离开,到时存孝还是要自己回去。” “为何?”对面,李存孝皱起眉头,大手嘭的拍在地上,震的地面都在微微抖动,旁边两个帮众惊的从地上跳起来,下意识的望去外面,以为又有大股骑兵冲杀过来。 “有些原因。” 耿青盘坐地上,向后靠了靠岩石,看着火光微微出神片刻,便跟他讲起自己来长安后的遭遇,从趋炎附势攀交权贵子弟,到跟随驸马于琮,以及反贼入朝,他都事无巨细的讲出,听得李存孝微微张合嘴,难以闭上。 “我道自己际遇已罕见,可兄长这经历,当真旁人难及,从无到有,从有到官身,当真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看似说的轻松,但李存孝知晓这里面步步惊心的艰难,他抿了抿嘴唇,拿过酒袋猛地灌了一口,擦去嘴角酒渍,拖着一身甲胄忽然站起身来。 “兄长经历艰辛,受人威胁忧心忡忡,干脆存孝随你去长安,打进了那皇宫,将那黄贼拖出来,砍下脑袋给兄长当夜壶!” “哈哈......有存孝在,为兄高枕无忧!” 那边,耿青想起某个人物的话语,随口说笑一句,但真要让李存孝跟自己去长安,这点兵马别说打进皇宫,连外城的入不了,何况抛却在李克用那边的地位,带兵的职权,他自己这道坎,都是过不去的。 ......与其跟着我进长安变作一头受困的老虎,还不如让他在外面成为助臂。 “存孝,先坐下。” 耿青找他按了按手,见他不动,过去硬将他拉坐下去,自己也在旁边重新盘腿,掰断一根枯枝画去篝火旁边的泥地。 “你不能跟我入长安,不过,为兄出来,自然也有要事要做的,正好你也在,那就更方便了。” 说着,耿青附耳轻声几句,树枝就着篝火光芒,在地上勾勒出几条线,线的一头写下人名。 “明日一早,你便遣人去联络凤翔节度使郑畋,出长安前,他与黄巢的部将尚让、王播打了几场,多有胜负,此时也可让他兵逼河中府,做出南下长安的架势。” “这样就能拿下黄巢?”李存孝懂军略,自然看出利弊,显然这种威逼的方式,不可能获胜。 “为兄还没说完。” 耿青将手里那截枯枝丢去火里,‘噼啪’跳起的火星飘荡开来,他继续说道:“戏有假有真,当时我充作溃兵逃往长安,你携兵在后.......” 话到了这里,渐渐小到只有李存孝能听清楚后面的内容,脸上顿时浮起笑容。 “兄长还是那般狡......聪慧,只是再往后呢?他出城察觉不对,定然还会入主长安。” “其余节度使无法不能尽全功,为兄也只能暂时用这种法子,但总比没有的强。”耿青摇了摇头,之后的计划,眼下还没到说出来时候,自然不方便讲出来,“到时再说吧,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兄弟俩拿着酒袋你一口,我一口,又说起飞狐县时的时光,提起当年做下的那些事,笑的更加开心。 之后,天色渐渐青冥转亮,耿青看了眼洞外,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该是告辞了。 “兄长,我送你。” 李存孝拉着战马跟了上来,走了半里陆,那边,耿青才让他回去,“再过去,人多眼杂,你我兄弟就在此处分别,依昨晚定好的计策行事。” 说完,朝披甲牵马的青年重重拱了拱手,带着帮众转身走去营寨的方向,许久,身后马蹄声传来,以及一阵马匹嘶鸣。 耿青回过头,就见李存孝骑马立在缓坡,披风猎猎飞舞,他抬手抱拳喊了一声:“兄长,保重!” 旋即调转方向,纵马飞奔向远方在升起的阳光中渐行渐远,耿青沉默的看着,多少也是有些不舍,待看不见了,方才离开这边。 一夜未睡的缘故,精神萎靡,身上斑驳血垢,耿青样子颇为狼狈,快至晌午时,才隐隐看到远方有不少人走动,俱是衣衫褴褛,或蓬头垢面,手里握着兵器,惊弓之鸟般四处张望,见到耿青三人,下意识的举起兵器。 “我乃兵部侍郎,此路兵马监军,尔等是哪位将军部下兵卒?” 听到这话,那边惊惶的士卒这才放下武器,匆匆跑过来,表明了身份,也是昨夜惊营后跑散的。 眼下遇到耿青这才算有了主心骨,打起精神来跟在后面徒步前行,这一路上,还有不少跑散的士兵,待回到营地,耿青身边已经聚集了至少一千多人,回到之前的营寨,早已人去楼空。 旗帜踩踏泥里,栅栏残破不堪,还能见到许多尸体....... “大伙帮个忙,挖坑将他们埋了。然后......我们返回河中府要些补给,看看能不能遇上其他人。” 耿青望着狼藉的军营,疲惫的靠去栅栏,轻声说着,倦意、睡意汹涌的席卷而来,淹没了意识,靠在那里,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收心 “监军.......” 意识昏沉迷糊,偶尔有些许的说话嗡嗡传来。 身子酸痛乏力,陡然感觉有人在唤自己,耿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附近不知谁的话语在说:“监军醒了。” 周围顿时变得安静,燃起的篝火间,一道道模糊的身影,包扎着脑袋、吊着手臂,狼狈的坐在四周看过来。 模糊的人影自耿青视线里渐渐变得清晰,捂着太阳穴坐正起来,“我睡了多久?” “回监军,一个白天了。” 那边,一个摔断了手的汉子开了口,人堆里也有话语纷纷跟着响起。 “监军,咱们怎么办?”“是啊,后面的战事还打不打?” “打个屁,孟将军都跑了,几万人被人偷袭两场,还怎么打?!” 有人憋着一股气,将脸转到一边,朝地上呸了一口:“.......被人追着杀,兄弟们哪还有心气劲儿。” “都别说了,让监军说话!” 刚才吊着手臂的汉子吆喝两声,转过脸来,堆起笑容朝这边渐渐回了理智的耿青点头哈腰,“监军,兄弟们心情不好,身上也只有半日的干粮,过了今晚,咱们是走还是留?” 这个时候要是说留,肯定得兵变,何况耿青就算没遇见李存孝,他也没打算真要去跟沙陀人拼命。 “自然是走。” 耿青让一旁的帮众掺着起身,拍了拍汉子肩膀,目光扫过周围。 “咱们都是一条命,这种没把握的仗打下去,那就是让大伙白白送死,我是监军,不是监命,这个时候谁要是跟老子说什么家国大义,第一个砍了他。” 说到后面,耿青手重重挥了一下,将那汉子拍的生疼,呲牙咧嘴的模样,加上粗俗的话语,令得篝火周围身形重叠围坐的士卒哈哈大笑,不少人笑着低下头窃窃私语,对着那边挥着手,言语粗俗的耿青指指点点。 “监军听说还是兵部侍郎,那可是大官儿,怎么说话跟咱们没什么两样?” “没两样才好,咱们也能跟监军说得上话。” “你这厮,怕不是想当监军的亲兵。” “想了又怎样?想想又没错。” ....... 细细碎碎的话语声里,那边,耿青也说了几句勉励,振奋士气的话,便歇了嘴,也过去一起坐到篝火旁,跟他们拉起家常,开口说起了自己事。 “其实我哪里当得什么监军,也是硬着头皮来的,两年前,我跟大伙一样都是泥腿子,家就在飞狐县西南三里的耿家村,后来沙陀人作乱,带着爹娘跑路,才来得长安,低声下气逢人就是笑脸,得遇贵人后,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可不是大伙心里想的读书人,科举入得朝。” 这个年月重身份,尤其官身士人,像耿青这种当着这么多残兵面前说起自己不过田里踩泥巴出来的,却是第一个。 令得不少人心里反而觉得更加亲切。 耿青见没人说话,只是看他的眼神没那么之前暗藏警惕了,深吸了口气,看去夜空漂浮过月牙的灰云。 “逃避战乱跑来长安,没想到也没能逃过去,将近两年,家里爹娘每日都跟我唠叨,有些想耿家村,还有村里的乡亲.......其实二老不说,我自个儿也是想家乡的,一山一水,村里的熟面孔,哪怕远远看上一眼,心里都是舒坦。” “你们呢?”话语停顿了一下,耿青长长出了口气,看向旁边盘腿坐着的断手汉子,后者原本安静的倾听,眼下被问到,脸上表情愣了愣,勾起了一些回忆。 “小的.......小的,家乡在广州.......黄王破城后,便跟着一起打仗了,家里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不知饿没饿死。” 提到母亲,之前还有股想要兵变的汉子,眼眶陡然红了起来,说到‘不知饿没饿死。’声音都有些发抖。 耿青闭了闭眼睛,伸手过去他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了,黄巢南北流窜,士兵补充多是拉当地壮丁,运气好的,能像现在这样活着,运气不好,可能第一场战斗就死了。 安静之中,陡然又有声音在人群喊道:“监军,我是衢州的,离家也将近两年,老婆孩子都死了。” 也有声音跟着响起。 “我也衢州的,跟他同村,家里爹娘还在,不过现在死没死就不清楚。” 像是报家门,更是怕别人忘了他们的存在般,一个个跟着起身叫道。 “我是曹州的。” “我叶县的!”“阳翟” “我打的最久,郓州人,一只眼睛都瞎了。家里人都跟了黄王,可惜都没了,就剩我这条烂命还在。” “监军,往后你路过俺家乡亳州桐子乡篱笆村,代我跟我爹娘说声,我在长安很好,当官儿了呢。” 一声声话语在人群起伏,一开始还有说笑的意思,越到后面,他们话语哽咽起来,有个年龄最小的,脸上乌黑,忽然哭出声来。 “监军,俺想家,想爹娘......” 耿青沉默的看着他们,回头让一个绰号虎头的帮众去寻自己的帐篷,看还能不能找到笔墨,过得一阵,虎头捧了笔纸墨砚过来,又找了一张缺了腿的案桌,耿青磨好墨汁,将这些人名字、家乡一一写下。 “待回了长安,我便写成书信替你们托商队寄出去,不过内容可别指望本监军写多少。” 说完,落下最后一个人名,看着几张纸满满的人名、地名,耿青笑着放去毛笔抬起脸来,篝火映着的周围,一千多人乌洋洋的跪成一片,赶忙过去搀扶,拉扯不起来,气得踹去一脚,差点把自己给顶翻回去。 “你们这是作甚?都快起来,尔等入军为伍,我为监军,自要照顾你们,都起来!” 一千多人红着眼睛,只是跪着,看到耿青过来搀扶,又气又跳的模样,一个个大老爷们颇为不好意思的笑出声,撑着膝盖站起来。 “监军,你对兄弟们好,都看见了,往后有甚需要,尽管开口,杀人放火,都替你兜着!” 说话的汉子还是孟绝海麾下的一个百夫长,有着自己的皮甲,汉子拍着胸口,又拍了拍手里的刀鞘。 “什么杀人放火,我耿青岂是那种人!都歇着了,明日一早,咱们就去河中府,借些粮食,但约法三章,不许糟蹋百姓,不许刨地里的庄稼,不许拉人入伙!” 耿青一脸严肃抬手曲下三根手指,那边一千多个汉子拍着胸脯保证下来,随后小声的说笑躺去地上,枕兵甲、看着月色渐渐睡下。 之后,翌日一早,队伍重新集结,有军中官职的带好士卒,休息一夜的缘故,精神头要比昨日好上许多,脚程较快,下午未时,到达河中府,由耿青领着两个百夫长去往城中府衙说明借粮的事,顺道打听了孟绝海、邓天王的队伍,才会知道已过了河中府,眼下可能在渡渭水回长安。 借粮并不算顺利,之前孟绝海的队伍已经在城中拿过了粮食,能给耿青这拨人的,只有两天的口粮,勉强能撑到长安。 不久,出了河中府沿着来时的官道寻着去渭水渡口,去华洲的方向,遇上了不少伤兵、逃兵,耿青招呼他们入队,反被骂了一番,结果,这边的一千多人提着刀将对面几百人打的服帖。 拉出领头的,问了他们怎么回事后,才知回长安的孟绝海、邓天王等将的队伍渡水才到一半,沙陀人的骑兵从同州那边迂回,从东岸发起了偷袭,后面没过渭水的,直接就跑了,便遇上了耿青这支队伍。 耿青看向渭水东岸的方向,片刻,便催促队伍抓紧时间赶往那边,然而到达时,沙陀兵马早已离去,途中除了收拢一些残兵,入眼的,都是弃在地上的‘齐’字大旗,和一些残破的甲胄、兵器。 他眉头微蹙,之前与李存孝议定的计划,是驱赶他这支队伍赶往长安,怎的变成了孟绝海....... ‘存孝用兵这么厉害?’ 不过既然已经变成这样,那便将错就错。 思虑一阵,渡过渭水后,依照原来的计划过华州奔向长安,途中不断的收拢溃兵,前前后后,一千多人变成了将近三千。 因为之前那一千多人的缘故,新加入进来的溃兵倒是显得听话,大抵知道了那日夜里的事,对耿青多了些信任。 第三日上午,快至京畿地界,远远听到了厮杀声,以及奔驰的马蹄,在原野上延绵开来。 一支只有千余人的沙陀骑兵,绕着近五千人步兵阵射箭,卷起的尘烟形成一个大圆,飘在阳光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图穷 阳光明媚,伴随大地震动,尘烟疯狂飞舞。 温热的阳光下,一道道飞奔的骑兵挽弓射箭,缩拢成圆的齐兵阵列,同样挽弓给予还击,却是不敢冲破阵线朝长安突围,一旦失去阵型,在原野上,他们只有被屠杀的份。 孟绝海站在阵列中央,周围是提盾的亲兵,防着射来的箭矢,他望着两百步外,拖着尘烟奔涌的沙陀骑兵,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落到这般田地,从夜里被二度偷袭,到的士气崩溃,如今就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追着杀。 不是没想过反击,然而撤退渭水途中,邓天王所率骑兵驰援,南方骑兵终于比对方差了一些,不仅战马身躯稍矮小,多数骑卒无法做到像这支沙陀骑兵那样在马背上自如挽弓、近搏,一个照面三千多人的骑兵,被硬生生打的碎裂,四散奔逃开去。 趁着这个空当,他才有时间集结渡过渭水的四五千人与忙着追杀的沙陀骑兵拉开距离,远遁华州这边。 只是眼下,对方就像狼群一样,不俘获猎物,便不死不休的纠缠,从渭水一路追击过来,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如雨落般的箭矢叮叮当当落在顶起的一面面盾牌上,有些穿过缝隙,落在里面,有人惨呼倒地。 那边尝试突破阵线的沙陀骑兵飞驰靠近,迎接他的,是一杆杆探出盾牌的长矛,疯狂的朝战马、以及上方的沙陀人捅刺,后者拉扯缰绳,用最大的力道将马头偏斜开,锋利的枪头还是擦挂着马腹、马臀的血肉过去。 战马悲鸣轰然坠倒,那沙陀兵匆忙爬起,转身就朝外围奔涌的骑兵群跑去,下一刻,箭矢从盾阵中射出,将他钉死。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孟绝海垂下弓箭,目光四移,划过一张张仓惶的面孔,视线越过缝隙往后方看去时,脸上神色陡然有了些许变化,一把推开旁边的兵卒,大步靠近边缘,亲兵焦急的阻拦之中,他按下一面盾牌,清晰的看到远处一拨士兵正站在那头。 “哈哈天不亡我孟绝海!援兵来了,是华州的兵马,诸位将士打起精神头,与沙陀人死战!” 这话其实说给周围士兵,以及外面的沙陀人听的,毕竟他可不信华州太守能有那般魄力带兵前来增援,唯有可能,是自己麾下哪个部将收拢了溃兵正寻找自己,或返回长安。 他话语传开,四周咬牙坚守的士卒士气明显振作不少,顶着如同龟甲的阵型缓缓朝那边挪动。 此时的变化,沙陀骑兵那边自然也看到了,有着‘李’字的大纛下,如同火焰燃烧的红色战马上,李存孝目光望着远处那支兵马,再看一眼面前这只‘龟甲阵’忽然抬手,一旁的传令兵纵马飞奔,吹响了牛角号。 苍凉的号角回荡原野,成圆飞奔的骑兵速度不变下改变了方向,化作两道黑色的长龙,分别奔去大纛两侧。 李存孝促马朝那缓慢移动的龟甲阵小跑两步停下,一手持禹王槊,一手勒停战马,“贼将你可听好,今日暂且放过你等,最好跑快点,待我麾下、战马休息好了,还会再来,不过到时,可不就是这点人了!” 唏律律—— 马鸣长嘶,李存孝兜转马头,拖着披风转身纵马飞奔,两侧的亲卫骑兵也一一调头跟上,消失在前方丘陵。 厮杀呐喊的战场随着马蹄声轰隆隆远去,孟绝海麾下数千人终于有了喘息的片刻,他插刀回鞘,让人牵过他的马匹,迅速朝那边正赶来的三千多人过去。 “监军?” 见到为首的身影,这大汉表情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拱起手:“孟绝海谢监军援手!” 那边,耿青边走边拱着手迎上去,拿了自己腰间的水袋递给这位防御使,“说来惭愧,耿某也是狼狈逃回,恰好遇上了,不过如何,总算将敌人吓退,孟将军,咱们还是抓紧时间离开这边,省得沙陀骑兵又折返回来。” 凉爽的清水淌过滚热的肠胃,孟绝海舒爽的呼出一口气,对于面前的耿青,起初他以为已经死在那晚沙陀人二次袭营的混乱里,没想到活下来,还沿途收拢了这般多的溃兵,从这点上来讲,除了不会丁点武艺,他已经是合格的行伍之人了。 “是得抓紧离开。”孟绝海塞上木塞,将水袋递还给青年,看着那边惊惶之色的军阵,抿了抿嘴唇。 “这支领军沙陀骑将,手段多变,让人难以捉摸,而且武艺更是世间少有,不能力敌,只得先回长安,整顿士气再言用兵。” “如此,赶紧动身。” 耿青脸色难以掩盖的慌张,也不多客套下去,估摸着时辰,便催促着与孟绝海合兵一处加快了脚程。 只是他最先收拢的那一千多兵卒却是下意识的与孟绝海的麾下隐隐分离开,前前后后簇拥着两人迅速赶往距离这边最近的灞桥。 阳光照着颓丧的队伍延伸西面,照去繁华的巨城,集市仍旧吵杂而热闹,怀揣战报的令骑狂奔过街头,一片鸡飞狗跳里,奔入了皇城。 皇宫太极殿。 一众文物沉默的站在金殿之上,坐在龙椅的黄巢看着手中呈上来的情报,眼睛闭了闭,随后望去大殿上挂着的地图,上面标着西面、北面战事的规划,然而眼下,一切都变得那么苍白。 “两路兵马一并失利!” 他随手丢了那份战报,起身走到那地图前轻声说着,陡然一把将它撕扯下来,揉成团狠狠砸在地上。 目光蕴着寒意,看去下方默不作声的一帮大臣将军们。 “跟随朕的将领,从北到南,由南再到如今长安,尔等当初何等骁勇善战,可现在如何了?是朕当了皇帝,让你们享受富贵,安逸的太久,便忘记了怎么打仗?!” 老人声音拔高响彻大殿,一脚将那揉成团的地图踢到下方。 “尚让轻敌败了,可以说凤翔节度使郑畋老谋深算,可北面呢,尔等捡起来看看,一仗未打,就被沙陀人偷袭损兵折将,一路狼狈逃窜,这可是我大齐立国之战,尔等就是这么打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匕见 大殿之上,没人敢说话,宰相崔璆弯下身,将那地图拾起来,交给过来的一个宦官。 “陛下,事情还未到危及长安的地步,我们仍由数十万兵马可用,胜负尚未可知,西面那郑畋年事已高,再能打,兵马终究有限,只要李克用不及时南下呼应,一支孤军成不了气候。” 他话语刚落,外面宫中侍卫携了一封战报匆匆来到大殿前,交给宦官,后者微躬碎步飞快上了御阶侧面,将战报递到黄巢手中。 老人取出看了一眼,压着纸张重重拍在龙案。 “崔相这张嘴,当真了得啊。” “李克用徘徊晋地不动了?”崔璆脸上露出笑容。 “动你娘!”黄巢压抑不住情绪,义军首领时的粗鄙性子爆发出来,朝他骂了一声,将那战报掷去外面:“这是孟绝海刚写的,他已快至灞桥,李克用的骑兵一支咬着他们不放,两万沙陀兵眼快也要过来了!” “陛下,我等愿意拒城死战!” 武将那边,不少将领纷纷抱拳拱手应声,御阶之上,黄巢闭着眼睛想了片刻,抬手挥了一下:“朕决定撤出长安,以免被困死城中。不过,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让世人以为朕胆怯?先打上一场,若是胜了,趁胜追击,朝西扩大战果,若是败了,从南门撤离,寻朱温合兵一处,再度南下荆襄!” 大抵这样的话语里,朝会散去,皇帝的命令不停下达齐军各层,兵马齐动,纷纷准备入城坚守。 阳光倾斜落去山头,长安城头向东眺望,由东北方向过来的一拨拨兵马仓惶逃窜,已没了阵型。 耿青趴在马背上,有虎头牵着缰绳飞快在人群中穿梭,孟绝海提刀领着百余个兵卒不停回头催促。 “再快些!” 后方,长长的烟尘,以及轰隆隆的马蹄声疯狂漫卷,一眼望去的原野、丘陵间,弥漫的烟尘仿佛有着无数的战马奔涌。 密密麻麻的骑兵发出野蛮的呼嗬,不时有数骑抢先奔出,在马背上射出箭矢,落到众人后方。 “快啊,前面就到城门了!” 孟绝海的声音响在混乱里,周围全是面色惊恐的麾下,部分兵卒嫌手中兵器累赘,干脆的丢到了地上,撒开双足狂奔起来。 而此时的长安城墙,也已发现远方的异常,弓手射出响箭,传令兵在城头飞奔,弓箭手纷纷站到了墙垛后面屏住了呼吸。 防守东门的将领,名叫张归霸,领着两个亲兄弟张归厚、张归弁匆忙赶来,一边听着部下汇报,一边看着朝这边疯狂奔来的溃兵。 “沙陀骑兵若是追的紧,必然会让对方进城!”张归霸与两位兄弟商议的说道,正拿定主意让下方关上城门,远远的,有一骑纵马飞奔在溃兵当中,朝着城头大喊。 “我乃孟绝海,先让我等兵卒入城,后面还有兵部侍郎耿青,张归霸,本防御使看到你了,休要关门,否则我跟你没完!” 张归霸咬牙,一拳在墙垛,偏头朝下方怒吼:“——关城门!” 轰轰 沉重的门扇在数十士卒推动下缓缓阖上,陡然有箭矢从正前方飞来,直直钉在其中一个兵卒面门,战马狂奔,孟绝海嘶吼大叫,捏着弓直接冲了过去,抬手就将弓抽在两边兵卒,打的人仰马翻。 下一刻,数千人的溃兵蜂拥过来,人挤着人,身体拥挤在一起,轰的一下将城门撞的完全敞开,一窝蜂的往城里冲,更是将城楼下结起的阵势都冲击的东倒西歪。 “快走快走!” 耿青趴在马背上跟在后面,快到城门口,他不停招呼周围士兵,不时回头看去吊在身后的沙陀兵。 其实,哪里有那么多兵马,都是李存孝将之前俘获的战马集结起来,制造的假象,目的就是逼迫黄巢,动摇他守城的决心罢了。 沙陀骑兵更不会冲进城里来,不然被察觉到,那就是关门打狗了。 他正想着,随着人潮仓促入了城门时,后方还未进城的溃兵猛地骚乱起来,只见追击而来的沙陀兵进冲入了城上箭矢射击的范围,追在溃兵后面杀了起来。 混乱间,耿青似乎看到了李存孝也在里面,仿如一辆战车横推过来。 ‘娘的,这家伙不会真想靠这点骑兵冲进城里夺了长安?’ 他从马背上坐直了身子,不停回头,涌进城门的溃兵当中,披甲兽头明光铠的身影疯狂挥舞长槊,领着身后紧跟的十多名沙陀骑兵,劈波斩浪般逆流而来。 下一刻,穿过了城门,直奔城内,杀向城楼下集结的军阵。 长槊唰的自奔涌的战马上方飞出,越过一颗颗奔涌的人的头顶,呯的插进前方军阵竖起的盾牌,铜皮、木屑破开四溅,串着盾后的身躯,直直向后贯穿了更后面的两个兵卒,一起串在了槊柄上,斜斜钉入地面,余力不息的微微颤抖。 踏踏踏 火焰马踩踏人的尸体,将旁边一个奔跑的齐兵撞飞的刹那,高亢嘶鸣,一跃而起,上方的身影拔出腰间横刀,马蹄落地的一瞬,刀光轰然怒斩。 时间仿佛变慢了。 刀身映着阳光绽放冷芒,随着战马下俯落地,斜斜向下劈在军阵刺出的枪林,数支枪头断裂崩飞的刹那,有声音响彻。 “我乃李存孝——” 刀锋呯的斩裂盾步头盔,不似人的力道握着刀身直直拉着血线,一斩到底,提盾的齐兵连带手中的盾牌化作两半,左右分裂开来,血肉、内脏瞬间掀上天空。 战马亢鸣,四肢平稳落地,歪斜了马躯,李存孝借着劈出的一刀,身子斜斜探出手臂,一把抓过钉在地上的长槊,拖着上面串着的三人,抡圆扫开,将枪阵打的一片人仰马翻。 后面赶来的十余沙陀骑兵,手握长矛、钢刀凶猛的凿入混乱的阵列。 “过了!” 耿青挤在混乱的人群,看着那边杀红眼了的李存孝,靠近过去,朝他喊出话语,“过了过了,别演过了” 嘈杂里,杀得兴起的身形哪里能听到,仍旧在人群当中来回冲杀。 不久,沙陀兵撞开城门杀入长安的消息疯狂传开,附近街巷百姓惊恐乱跑逃回家中,携带消息的令骑奔入皇城。 原本与崔璆商议战事,继续坚守长安的黄巢听到这消息,微微张着嘴,眼里有着难言的复杂。 过得片刻,皇宫混乱起来。 皇帝带着皇后、文武匆匆忙忙涌出安福门,撑着车辇赶往长安南门,同时给城外的军队发出命令,准备往东南撤离。 沙陀人打进长安的消息漫天飞,混乱蔓延里,有着旁人无法看到的角落。 刑部。 秦怀眠双手摊开,看着横呈的长剑,听到外面的消息,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不久,屠是非带人过来。 他才睁开眼睛,点了点头。 “图穷匕见,该是轮到我们了。” 下方,是一个个帮众、捕快组成的队伍整齐排列,他们换下了各异的衣裳,统一着装,贴身黑衣上绣锦绣牡丹,腰挎横刀。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靠近延兴门的新昌坊、升道坊,大片大片仓惶奔走的百姓,相隔一条街的街道上,厮杀呐喊变得清晰,原本待在家中的百姓,拖家带口的出门朝更远的街巷奔去。 沙陀兵打进长安的消息已经传开,附近其他坊街,预先知晓的人们,担忧的待在家中,看着下方渐渐奔逃的身影越来越多,更加不敢出来。 延兴门城楼上,张归霸站在墙垛后面,须髯怒张,望着下方混乱的潮水里,十几个沙陀骑兵的身影,握紧了刀柄,回头看了眼城外,漫卷的尘烟遮天蔽日,战马排开的黑线自视野尽头飞速推进。 一旁,兄弟张归厚、张归弁招呼兵卒集结,准备下去城墙阻拦,被兄长一把推开,“下去作甚?找死?!挤成那样,军阵摆不开,就是找死!” 他声音怒吼,实则心里发慌的紧,外面还有不知多少沙陀骑兵正赶来,一旦入城,他们难有幸免之理。 “随为兄离开。” 张归霸看着外面蒙蒙灰尘翻卷,顷刻,转身一左一右拉着还想说话的两个兄弟,叫来这方麾下士卒朝另一段城墙迅速撤离,沿途值守的兵将一一跟上,大抵是绕去南面的启夏门从哪里离开。 相隔城墙,兄弟三人从上望去下方街道,陡然杀进来的十多个沙陀骑兵呈锥形的阵势撞入前方枪林,锋利的枪头挂着血肉碎末,人和战马翻落坠下。跟上的同袍骑马毫不犹豫直直撞入人堆,手中钢刀、长矛疯狂劈砍抽刺,血浆疯狂飞溅开来。 一个身形壮硕的什长浑身戾气一把拽着刺来的长矛,挥刀将马背上的沙陀兵砍死,下一刻,就被冲来的火焰马撞飞,倒飞的刹那,禹王槊凶猛一扫,将对方打的如同掷出的石块,飞过后方齐兵头顶。 这一幕,吓坏了不少士兵,看着那骑在红色战马上,兽头明光铠的沙陀将领批头散发,斩瓜切菜般在人群里冲杀,心头止不住的发憷,一个个犹豫的向后退去,然后,不知谁先调头跑开,余下的齐兵丢了手里长枪,跟着发足狂奔与周围溃兵混到了一起。 “随我......” 李存孝杀起了凶性,驱赶周围溃兵往前奔涌,倒提了禹王槊招呼仅剩的十三名沙陀骑兵跟他继续杀下去,双脚一夹马腹,后脑陡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回头,一颗石子落到马背,随后滑地上。 “鼠辈偷袭,可敢出.......” 他目光扫过周围,然后.......便看到一匹棕马前的耿青,正看过来,双眼甚至还瞪了瞪,这边,李存孝连忙闭上嘴,旁边有沙陀兵促马靠近,“飞虎将军,我们是否继续杀下去。” 话语刚落,回答他的便是一巴掌打在皮盔,此时李存孝理智回到脑海,看了眼那边混在人潮之中的兄长,调转马头,“十几人还想吃下这座长安?走,回去!省得黄贼看出门道,反将我们关城中。” 提着长槊,夹动马腹,暴喝一声:“驾!”纵马逆着奔涌的人潮冲去了城门,身后的沙陀骑兵大声呼嗬,挥舞鞭子抽向马臀跟着狂奔起来。 阳光夹杂延兴门的混乱,带着沙陀人打进长安的消息还在城中四面八方的传开,传去的方向,一家家店铺迅速关门,舍不得离开的百姓,家家户户紧闭了门窗,熟练的将家里的床榻、木箱抵在了门口。 传令的骑兵焦急的飞奔过街头时,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拨三百多人趁着城中混乱沿着早已提前探知好的巷道分成几拨飞速前往皇城。 此时的皇宫一片狼藉,皇城兵马已被皇帝带走,四下要道一道人影也无法看到,宫宇楼舍间,仅有一些宦官还停留。 缝有锦绣牡丹黑衣的一道道人影挎刀穿梭集结,屠是非、王飞英、杨怀雄各持铁鞭、大枪、大刀,跟在前面名叫秦怀眠的魁梧书生身后,沿着两侧红墙,走过这长长的宫道,进了这座他们从未来过的皇宫。 承天门楼上,一身素服的九玉,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温热,听到 抿着嘴角的笑意,朝他们点了点头,纵身一跃,踩踏着城墙降下来,与几个宦官一起,领着众人前往太极宫。 “安排我等藏身何处?” 秦怀眠看着周围高墙、楼宇,心里有着莫名的激动,走在他前面的青年宦官,翘着兰花指,放到嘴角轻笑。 “秦郎君还怕咱家害你不成,跟我们来就是,这皇宫啊,大着呢,仅太极宫这边宫殿、楼阁、庭院就数不过来。” 是了,论对这里的熟悉,前面领路的宦官,那可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就算入住这里已有数月的黄巢,也不一定有他们清楚。 秦怀眠等人不再说话,沉默的跟着领路的宦官穿过两仪门、甘露殿,过玄武门沿着西内苑的横街向东,走稍显狭窄的宫人通道,经皇城墙下步入右藏库。 不久,他们将要在这里待上许久。 ........ 沙陀人撤出长安的消息此刻已在延兴门那边传了出来,飞奔清冷街道的令骑,携带着消息去追已过安义坊,抵达明德门的皇帝御辇。 遇上正从侧门启夏门下来的张归霸三将,听到消息的黄巢撩开帘子,三兄弟急急忙忙过来,没等皇帝开口便直接跪了下去。 “陛下,城中混乱,我等兄弟三人正寻陛下欲护卫身侧,终于在这里等到御辇了。” 老人撩着车帘脸上表情僵硬的看着他仨,想要大骂几句,可想到自个儿不也逃出皇城? “三位将军起来吧,朕知晓你们忠心,那就随朕车辇出城,待整顿兵马,再与沙陀人、凤翔军血战!” “多谢陛下!”张归霸三人重重拱手起身。 君臣情谊愈浓时,城中有令骑追上来,来人还未等马匹停稳,身手矫健的翻身下来,飞快跑到御辇十多步外,将得到的消息说予迎来的宦官听,片刻,那宦官低眉顺眼小步飞快,来到车厢外的帘子,低声道:“陛下,沙陀人退出城门了。” 正与张归霸说话的老人脸色一愣,回头看去宦官,后者点点头,补充了一声。 “刚刚令骑传讯,人还没走。” “把他叫过来!” 传令兵小心翼翼靠近御辇,皇帝问他什么,便一一回答,良久,安静倾听的皇帝忽然拍去厢壁,将里面的皇后吓了一跳。 “陛下.......” 妇人正要询问何事时,对面的丈夫仰脸大笑起来,起身掀帘走出,朝周围望来的一众文武,以及跟随的兵将挥了挥手。 “贼兵势单力薄,根本就是在唬人,随朕回宫坐镇长安。” 尚让、王播兵败正在撤回,凤翔军节度使郑畋畅行无阻,不过只是做出佯攻长安西门的架势,而北面的李克用,确切的消息里,该是根本没有南下,依旧是那支沙陀骑兵布下的疑兵之计。 “不过朕要好生问问,北面这场仗是如何败的!” 重新返回皇城的路上,安抚民众的骑兵沿着街巷已在喊话,大部分还是选择待家中,待彻底弄清楚城中事态后,再出门不迟。 不久,皇帝车辇驶过一条条长街,重新回到皇城,一切如常。 老人坐去金銮殿上,准备召见孟绝海、耿青。 .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低头 阳光落去城头,几近上万人的嘈杂混乱渐渐变得有序。 新昌坊、升道坊激烈冲突平稳,各层的将官在人群中奔走呼喊,伍长、什长、百夫长、小都统四下找人,失散的兵卒正回来,伤员被人搀着靠去墙脚包扎伤势,吓破了胆的依靠过去,哆哆嗦嗦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 “先清理尸体,将死去的人名字登记下来,运去城外安葬。” “立刻去将成立的郎中寻来,有多少寻多少,最好将伤药一起带上!” 来来往往的溃兵当中,耿青扯开嗓门大声呼喊,他衣袍破损,发髻凌乱,拖着疲惫的身躯拉着眼熟的兵卒吩咐,偶尔,也会看去皇城的方向。 ‘应该都进去了吧......’ 目光偏开,再度叫嚷起来,帮忙搀扶伤员,甚至将袖口撕开,替士兵勒紧不停流血的臂膀。 “监军!监军!” 一个瘸腿的士卒推开挡路的同袍一瘸一拐的冲来,耿青咬牙勒紧布条直起身看他,后者抱了抱拳,随后指去后面。 “皇宫出来的,说是陛下召见你跟孟防御使。” 耿青‘嗯’了一声,回头叮嘱了那伤兵几句,这才拍了拍灰尘,整理发髻,与跟随的两个帮众说了句:“回永安坊看看家里,我先去一趟宫里。” 两人对视一眼,抬手一拱,便转身快步离开。 傍晚的风吹过长街,血腥扑鼻,耿青目送两人消失来往的身影当中,这才转身接过士兵递来的缰绳,被搀扶着坐上马背,用路上逃命学来的驾驭经验,慢慢去往皇城,快近安上门时,孟绝海也从平康坊那边过来。 “见到陛下照实说便是。”他冷冷说了一句,先行一步入了皇城。 不久,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太极宫,等候皇帝的召见,搜身的宦官摸了摸耿青胸口、腋下、腰身,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道:“一切平安。” 耿青微微垂着眼睑,待宦官离开,太极殿内有微躬的身形走出,高喧:“陛下宣,防御使孟绝海、兵部侍郎耿青入殿!” 太极殿上,文武俱在,神色多有仓惶,想必之前沙陀人进城,和皇帝逃遁南门的事,让他们心中难以平稳,眼下孟绝海、耿青进来,没有太多的反应。 “臣,耿青(孟绝海)拜见陛下!” 两人进殿站到中间,齐齐拱手躬身,御阶上的龙椅,端坐的皇帝抬了抬手,让他们免礼。 “说说吧,你二人一仗未打就损兵折将,还让沙陀人趁机攻打延兴门,惊扰城中百姓,若说不出理来,这事儿,朕就不好办了。” 孟绝海身为军中主将,自然要先开口的。 “陛下!” 他上前抱拳半跪下来,甲胄斑驳刀痕,让人瞩目,但孟绝海全然未理会,只是将那夜被袭击的事,一五一十讲出,甚至还说起过渭水在半道再度被袭击的事一并说了。 “陛下,始末便是这样,监军也能作证,那沙陀将领凶猛难挡,彭白虎、翻班浪俱是末将麾下勇猛之士,却在对方手中走不过二合,营中众兵更是惊魂未定,让其如若无人之地,而且......而且......” 孟绝海顿了顿,抿着嘴唇犹豫了片刻:“而且,此人精通兵道,袭营遁去后,又在下半夜再次杀来,将营中兵卒吓得炸了营,这才是末将兵败主因。” 龙椅上的皇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二人,之前孟绝海送来的情报里,战死的将领也都一一写了,上面还有他外甥林言的名字。 此时想来,都有些揪心的疼。 那可是早年就跟随他一起出来的,经历大大小小无数的战事,竟死在了这袭营,听说还有些窝囊。 他目光落在耿青脸上,花白的胡须微抖,张开嘴唇问道:“耿卿,林转运使为何与你一起在南营?他死时,你可在场?” “回陛下,转运使还有彭将军那夜来臣帐篷喝酒。” 耿青垂着脸,也将那夜的事说出,当然,用火器指着两人的事不算在内的,声音继续说道:“袭营后,转运使组织兵马抵抗,不曾想,那贼将凶悍,一眼便看到了人群里的转运使,直接杀了上来,臣连忙带人上去,与那贼将厮杀,可惜还是迟了一步。” 黄巢眯起眼睛,微开的唇角,有着滚热的气息,他明白外甥拉着彭白虎去找耿青喝酒是为何,当着众文武的面,他不能说出来,可心里很难不怀疑,是耿青反手将林言害了。 他捏紧了龙首,微微前倾,一句一顿:“贼将杀他,为何不杀你?!” 耿青一动不动,只是抬了抬手。 “陛下,臣面黑,那贼将不怎么看清我。” 此时大殿之中的文武,甚至义军当中的将帅听完黄巢的话,皱起眉头来,换做旁人,皇帝要杀谁,杀了便是。 但对于耿青,他们多少是有些好感的,长安落脚后,许多人在这里置下家当,多是这个青年在当中帮衬牵线。 有人想要站出来求情,可听到耿青回答的这句,顿时一个个忍不住笑起来,青年泥腿子出身,常年劳作,自然黑不溜秋的,放到混乱的袭营下,不特别留意,还真不容易看到。 “巧言令色!” 一片压抑的小声里,崔璆看了看周围同僚,出列上前:“陛下,耿侍郎身为监军,见营乱而不作为,见同袍战死,而不悲伤,还说这般惹人发笑之言,实则藐视陛下威严。” “陛下,臣说的是实情。”耿青连忙拱手,“那种环境下,贼将不可能一一辨别,自然先看到了人群当中身着官袍的转运使,至于崔相说臣不悲伤,那天死去的人实在太多,臣早已流干眼泪。” “耿卿受苦了。” 龙椅上的皇帝语气听去宽慰,实则依旧冰冷,“但身为监军,失责之罪难免,暂下你兵部侍郎、兵马使一职。” “陛下!” 这时,有人打断,孟绝海拱起手看向御阶,“耿侍郎沿途收拢溃兵,又在华州替末将解围,纵然之前有过,但也该抵了,不然这让兄弟们心里不服。” 嘭! 老人猛地拍响龙首站起身来,胡须怒张的指着汉子:“放肆,你教朕做事?现在我等还是义军?以前江湖义气那套不得再搬到朝堂上来。” 皇帝语气稍缓,摆了摆手。 “此事就这么定了,耿卿,你可还有异议?” 耿卿低垂眼帘,轻轻道了声。 “臣,尊陛下旨意。”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色杀人刀 看着下方青年吃瘪,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朝莫要再让城中生乱,否则朕要开杀戒了。” 殿中文武三三两两走出,崔璆还未离开,瞥了一眼失落走出的背影,回头上前走到御阶前,“陛下,为何放过耿卿,此时杀他最好机会。” 本欲起身离开的皇帝停了停脚步,转过来,下了御阶走到崔璆身旁。 “糊涂话,这点罪就要杀头,往后谁敢领兵出战?何况,你没看众人欲向这厮求情?这耿青啊,当真会做人,才入朝堂多久,谁人都吃他那一套。” 黄巢笑了笑,拍拍这文臣的肩头。 “不过现在卸了他官职,你身为宰相,拿捏他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一阶白身,死了也翻不起多大浪花,只是别让人旁人知晓。” 崔璆明白这话里的意思,躬身拱手,目送皇帝离开,转身出了太极殿,看着将暗的天色,急急忙忙出了皇城,回到府邸寻来府中豢养的江湖人。 “可知城中有哪些杀人手段了得的刺客?替本相寻来。” “启禀相公,倒是有一个,不过很少动手了。” 那人隔着珠帘想了想,“叫鱼尽,出名前一直在长安凤来楼杀鱼,一手开膛破肚的刀法,甚是厉害,眨眼就能将人心肝脏器挖出。” “他现在何处?” “传闻还在凤来楼杀鱼.......属下这就过去寻他。” 夜色降下,矫健的身影匆匆出了相府,沿着熟悉的街道,籍着昏暗,潜入一栋灯火通明的建筑,觥筹交错的声音络绎不绝,进出来往的身影中,衣着江湖气息的身影走进后堂,询问了端菜的伙计,快步走去灶房后面。 血腥、鱼腥扑面。 灶房灯火照出窗棂外,一个瘦小的身影坐在矮凳,双手飞快,装有青鱼的盆里荡起水花,眨眼睛,一尾青鱼已在男人手里扑腾,下一刻,有粘稠的内脏落到地上,鱼身丢进另一边的盆里,还在啪啦啦摆动鱼尾,两腮一张一合,还未觉得自己已死。 片刻,寻来的身影过去,蹲在旁边悄声说了两句。 握一柄小刀的身影抬起脸来,胡须浓密的看他一眼,继续搭理鱼鳞。 “那人,我听过,驸马于琮的学生,驸马为人仁厚,有贤名,我不杀他学生。” “三百两,银锭。” 瘦小的身影僵了僵,将刨鱼的小刀在身上擦了擦,站起身来举着刀身划过窗棂照出的光芒,透出森寒。 “......我在凤来楼杀了十年的鱼,心早已像这把刀一样冷了。” 他伸出手,比了一个手势:“再加一百两!” 那人点下了头。 ....... 夜风吹过长街,浑身鱼腥的身影怀揣小刀出了后院没入夜色。 梆~~梆梆~~ 打更的声音空灵的响在街道远方,永安坊的院落里,王金秋张罗着饭菜,让巧娘给坐在树下的儿子端去。 口中唠唠叨叨的说着:“不当就不当,鬼才稀罕!” “我儿可是卧龙再世,驸马、公主都看得上的人物,凭什么给一个反贼卖命!”“柱子,不难过,咱们守着家,一样活得好。” 远远的喊去一声,那边核桃树下,巧娘端了饭菜过来,怯生生的看着树下的先生,一语不发,就那么坐在那动也不动,轻声唤道:“先生。” 一旁的白芸香连忙从小姑娘手里将饭菜接过来,放去石桌,跑去屋里,拿了一壶酒水出来。 “叔叔,觉得心里苦闷,妾身陪叔叔喝上几杯。” 院里空荡荡的,没剩几人,耿老汉跟大春他爹坐在檐下也是愤慨的说起儿子被罢官的事,窦威如同武状元般雄赳赳的站在院中,警惕的看着四周风吹草动,这是耿青回来时叮嘱他的。 毕竟没了官身,想要他命,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夜风吹过院落,树枝沙沙的轻摇漫舞。 飘落的叶子安静的躺去石桌,旁边有手伸来,将叶子丢去卓外,耿青拿起筷子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看着担忧的二女,还有灶头忙碌的母亲,笑了笑。 “谁说我苦闷了?” “那叔叔一回来就坐在这里。” “我啊,我在想一些事。” “想什么?”白芸香好奇的眨了眨眼睛。 沙沙沙~~~ 树梢起舞,一片片叶子抚响的声音里,也有院墙外脚步声蔓延,耿青端起酒杯正欲说话,一道身影唰的翻墙降下,口含刀身起来的一瞬,脸上表情顿时愣住。 院中耿青、王金秋、耿老汉、白芸香、巧娘、大春、张寡妇......一一看了过来。 “这么晚了,你们......还没睡哈?” 瘦小的身影颇为尴尬的说完,转身就要去翻墙,身后,窦威犹如一辆战车推了过去,嗓门极大,咆哮而出。 “下来吧!” 哗啦啦,院落树叶震的剧烈摇摆,爬上院墙的身影失足滑落,呯的摔了下来....... 树下纷落的叶子间,耿青仰脸喝尽手中酒水,看了眼被擒拿的刺客,偏头望着檐下摇摆的灯笼,接着之前女人问他的话语。 脸上泛起微笑。 “刚才在想......长安变天的事。” ........ 夜色深邃,巨大的长安,浸在了一片黑暗里,打更的声音还在远远响在各个坊间,远方那皇城里,灯火通明。 西内苑。 提着灯笼的宦官走过宫道,迎面过来巡逻的侍卫,恭敬的退到一旁,在对方戏谑的说话声过去,再次往前慢行,阆苑转折的宫闱楼阁间,自有灯光无法覆盖的角落。 黑暗里,摇曳的灯笼照去藏库,巡视过某扇窗棂,他敲了敲窗框,继续往前行走。 不久,藏库门扇轻轻打开,一道道人的身影走了出来,沿着灯笼行进的方向,借着黑暗、阴影,犹如一股潮水迅速朝内苑蔓延。 夜色渐浓,风吹过冰冷的太掖湖,往南是灯火辉煌的紫宸殿,燃烧的灯烛围绕出一片暖意。 薄纱的帷帐里,有着辗转的动静。 睡在龙床上的皇帝,迷迷糊糊间总觉得心神不宁,片刻,黄巢坐了起来,惊醒身旁的一个妃子。 “陛下,怎么醒了?” “不关你事,继续睡。”老人披上一件单衣,撩开帷帐起身出来,回头看着睡意困乏的嫔妃,叹了口气。 “老了.....睡意不如年轻时候。” 想起叮嘱崔璆的事,黄巢更加清醒,也不知对方将事可办好了,人一死,明日他便准备将那栋宅院的女子一起纳到宫里来,挨个挨个的品尝。 虽说他现在是皇帝,可首先他是一个男人。 “陛下觉得年轻,不如重投娘胎,怎么样?” 陡然冰凉的话语在寝殿响起,正披衣走动的皇帝猛地一惊,寻着声音的望去,角落那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衣小厮,正捏着杯盏倒茶。 “你是何人?!” 黄巢脸色狂变,朝外大喊:“来人,有刺客!” 门扇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宦官进来,看到手舞足蹈奔来的皇帝,又看了看那边背对端坐的青衣人,然后,面无表情将门扇拉回,沉默的关上。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挟天子以令诸侯’ “有刺客,回来!你这阉人!!” 嘶喊声被厚重的的殿门掩盖,气急的老人冲去门扇使劲拉扯几下,外面被人死死拽实了,无论怎么喊,也无人回应。 龙床上,被惊醒的嫔妃坐在帷帐里搂着褥子缩到床头,吓得不敢吱声,怯生生的看去皇帝,又望去薄帐外模糊的背影。 “你到底是谁,若是行刺朕,睡觉前,你便已经动手了。”黄巢做为义军首领,现在的皇帝,自然不会那么不堪,回过神来,细细一想对方行为,心头多是平静了些许,“说吧,你深夜来朕寝殿,到底所为何事?” 哗~~~ 那边,清水倒进杯盏的声音,那背影翘着兰花指,夹着杯子仰头抿了一口。 “陛下,不用想着有人来救你,咱家可是这宫里长大的,一花一草熟的很。” 老人眯起眼睛,显然没料到对方根本不接他的话,余光瞥了眼外面,殿外那些宦官显然都跟他一伙的,细细回想,服侍自己衣食起居.....全是对方的人,忍不住发出一身冷汗来。 转身回去龙床伸手就要取刀,指尖触及刀柄一瞬,有黑影转瞬即至,传出叮的脆响,刀柄上火星弹跳,还未握去的刀身连带刀鞘一起径直飞离了床头柱,咣当一声落去远处殿柱 那边,背影动了动,缓缓放下扬开的手臂,一手搂着抚动的袍袖侧过阴柔的脸颊。 “陛下,再试试,咱家手里这些针下回可就落在你头上了。” “朕纵横天下多年,倒是头一次被这般威胁。” 黄巢看着地上的御刀咽了口口水,长长吸了口气,随后重重吐出,走去圆桌前大马金刀的坐下。 “说吧,你想怎样?趁这方大殿的侍卫未察觉,赶紧说吧,否则你没机会了。” ‘呵呵......’ 名叫九玉的青年放下杯盏,翘着兰花指抚过垂在额前的一缕青丝,神色冰冷,眸子划到眼角却略有些妩媚的看去老人。 “黄王......你觉得咱家为何现在才动手?因为咱家在等人够数啊,你那些侍卫,就算发现了,现在也该是一具具尸体了。” ........ 轻佻的话语里,夜风呜咽的跑过檐下。 阖门的动静里,关门的宦官看了看周围,朝几个小黄门点了点头,众人挑着灯笼退到了阶下,侍卫巡逻过来,见状询问,那宦官捂嘴轻笑指了指紧闭的殿门。 “陛下,来了兴致,我等不便挨近了。” 侍卫看了眼那边,隐约有声音传出,但听不明白,不好贸然打扰,点了点头,便与同伴继续去往下一个地方,然而走过的树荫、草丛,檐角的阴影,陡然间,十多道黑影冲进灯笼照耀的范围。 有人回头,一张怒容映进眼帘的同时,一把将他嘴捂住,刀锋唰的递到颈脖一拉,化出深深的血线。 其余几人同样被冲出的黑影捂嘴割喉,或直接勒住脑袋将脖子拧断,灯笼‘啪’的掉到地上,照着垂倒的双脚随着身子顷刻间被拖走。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不久,换上宫中侍卫服饰的八道身影重新走出,捡起地上的灯笼在周围继续巡视起来。 偶尔打出暗号,隐匿的一道道身影继续蔓延,将周围值守的侍卫一一清理,换上对方的衣装,将紫宸殿牢牢控制。 夜色安静,虫鸣角落嘶鸣,那方寝殿,窗棂透着暖兮的光芒照出。 一排排灯柱火光摇曳,听到阴柔的嗓音说完话,黄巢按紧了桌面,瞪着那张阴柔的侧脸咬牙切齿。 “何人唆使尔等行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说出来,让朕听听,到底是谁!” “呵呵,想知道?” 九玉抖了抖袍摆起身走近老人,黄巢猛地抓过桌上银壶砸过去,九玉伸手稳稳接住,往下一按,又将银壶按回原位,顺带也将老人的手摁住,他脸上勾着冷冰冰的微笑。 “不用现在就知道,明日一早,你便知晓,对了,咱家往后就是陛下的贴身宦官,衣食住行,哪怕如厕,咱家都寸步不离。” “若是陛下,擅离咱家十步......便如此烛。” 话语落下,九玉素白的手掌弹去一指,一抹寒光唰的划破灯火,那边一排烛火,陡然有蜡烛断成两截。 黄巢愣愣的看着地上那半截蜡烛,他从未见过如此犀利的暗器,饶是军中的那些江湖人也难有这样一手。 “陛下,想清楚了吗?”一旁,九玉贴近过来,轻轻吹着气在他耳旁说道,“往后,咱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一个不字,陛下身上就多一个孔,放心死不了,就是东西会留在你体内,日益折磨,陛下这般年岁了,好不容易当上皇帝,没享受几年就驾崩,多没劲啊。” “你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老人紧抿双唇,整个人微微发抖,问出这声,就被拎着后领提起来,推到那边龙床,那青衣小厮拍了拍手掌,搬了一张凳子就那么坐在床尾。 “陛下还是不要想那么多,明日你就知了,天色不早,咱家给你守夜,赶紧歇息,明日还要早朝,那位嫔妃,还不服侍陛下睡觉?” 床上的女人颤颤兢兢的看去坐在床沿的老人,弱弱的唤了声:“陛下.....” 伸手过去搀扶,被黄巢一把推开,自个儿躺去了床榻,鼓着两眼盯着帐顶。 待明日知晓是谁,朕总会有法子,将尔等除去...... ......娘的,被人这么盯着,朕如何睡得着,怎么还不天明!! ...... 一片片摇晃的灯火透过窗棂照去外面,同样的夜色下,繁华城市某栋宅院,耿青还未睡下,暖黄的灯火间,提笔写着什么,外面不时响起那刺客的惨呼,令人心生不忍。 哒哒! 刚写下几个字,敲门声响起,白芸香站外面过道,“叔叔,外面有人回来。” 里间书写的声音停下,耿青搁下毛笔打开房门出来,顺着女人指去的方向,除了在树下被窦威捆在跑步机上疯狂奔跑的刺客外,还有一人站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 “王总捕!” 耿青下了楼梯,朝那边的背影拱了拱手,听到话语,王飞英连忙转身抱拳回礼,“飞英拜见侍郎。” 说完,他靠近过去,在青年耳边低语几句,再次抬手拱了拱,便告辞离开,临走时,还不忘问上一句。 “此刑具,侍郎哪里买到的?” 随后就被耿青没好气的打发走了,窦威敞着胸膛过来站到一旁,挺着浓密的胸毛看了眼院门,小声道:“先生,咱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 他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杀容易,可杀了,城中这么多黄巢的兵将怎么办?到时必然生乱,就好比汉末长安董卓被杀,引起的混乱,各军各将山头林立,互相攻伐,这城怕是都要被他们打废。” 耿青看着‘跑步机’上气喘吁吁的刺客,微微眯了眯眼睛。 “拉拢、分化、打压,让他们猜忌黄巢,离心离德,那才是最好的时机。当年二十六家公司,我都弄没了,其中还不乏五百强,一个草头班子,我还弄不了?” “先生,什么叫公司?” 耿青瞥了一眼好奇贴近过来的窦威,将他脸推开,“好好拷问你的刺客,要是不说实情,我让他杀三十年的鱼,分文不给!” “但,若是说了。” 脚步停下,耿青弯腰将脚边的小狐狸抱起来,轻抚绒毛,红狐惬意的眯眼享受里,他看着那边的鱼尽,笑吟吟点了点头。 “我会比对方给的更多,更有价值。” ‘跑步机’上,双手捆缚的瘦弱男人抬了抬脸,挤出一丝笑容:“我心早已磨的冰冷,你这话为何不早说.......早说我就实情相告了。” 他转过来脸,看去折磨他的汉子。 “这位兄台,自家人了,快跟我松开.......” 不久,来意和买他杀人的身份一一透露出来,耿青抱着红狐站在檐下灯笼里,目光穿过院落,老树轻摇漫舞,飘下叶子。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宫中来人请他上朝。 . 第一百四十章 变天 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街上薄薄水雾正化去。 凌晨清冷的空气里,耿青随意披了外衣走出房间,坐在树下的石凳吃着母亲煮好的早点,目光平淡看着院中裸着上身打拳的窦威,肌肉随着动作拉伸、隆起,擦过空气隐隐都有呼呼的响声。 庭院老树微摇,脱落树枝的叶子随风落到桌面时,檐下的小姑娘咬断线头,将缝好的衣袍叠好,迈着轻微的脚步过来。 “巧娘将衣袍缝好了,先生莫不要又穿坏了。” “穿坏了,你再缝就便是了。” 耿青咬下一口饼,将剩下的泡进粥里,起身接过,就在树下将衣袍套在了身上,苏巧娘听着他话,羞涩的抿了抿红唇,连忙上前帮男人穿戴整齐。 院中呼呼打拳的声响里,耿青平伸胳膊,看着身下忙着替他系腰带、整理袍摆、靴子的小姑娘,笑了一下。 “......自己人缝的衣物,穿在身上结实、放心。旁人,我还不给机会呢。” 巧娘脸上有着红红的颜色,学着某人的神态,微微仰起小脸朝青年白了一眼,这模样惹得耿青笑的更大声。 人小面薄,逗起来别有乐趣。 “先生尽戏弄巧娘,不理你了。”小姑娘垂下脸,理好了靴子,起身飞快跑开。阁楼一侧,交错过去的大春正走过来。 “大柱,该进宫了。” 那边,耿青看了看院门,点下头转身走去石桌,将泡软了的饼子连带剩下的稀粥呼噜噜喝尽,拿手帕擦了一下嘴角,朝灶头那边望来的母亲挥了挥手,笑着招呼大春一起走出院落。 天色放亮,青冥的颜色里,耿青抬脸望着阳光正从云隙照下一缕,振了振袍袖,踩着脚凳上了车辇,走进车厢。 一摆宽袖,他坐去矮几后面:“走,去皇宫,换天!” 啪! 鞭子抽响,大春挥舞鞭子,向马匹呼喊,两头大马拉着车辇缓缓驶离院门,往皇城那边过去。 渐亮的天色,随着马车过去,街巷间升起袅袅炊烟,有了人声嘈杂。 忙碌的清晨,远方巍峨的皇城敲响了晨钟,此时的承天门已开,等候上朝的文武排着两列,低声交谈着,步入宫道,进入太极宫。 崔璆走在文臣之首,微仰下巴,抚着胡须看去前方宫墙,昨日朝堂之上剪去政敌,令他今日心情舒畅,与旁人说话,脸上都常挂微笑,不时笑着说上两句。 “诸位记得要顺着陛下来,如今两面俱是敌人,当慎言慎行,不可触怒陛下。” “崔相说的是。”身后群臣有声音应和,也有人低头沉默,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看了看四周,不免开口:“崔相,今日你有没有发觉,宫里的侍卫增派了不少。” “糊涂,宫中增派人手,自然是陛下考虑的,我等臣子可不要随意猜测。” 前方崔璆回头朝那人说上一句,又向周围群臣叮嘱,对于宫中增多了侍卫并未放在心上,宫中的事用不着他操心,何况城外战事危及长安,这里增加人手也是应该的。 只是一路过来,靠近太极殿,确实莫名的压抑让他感到不自在。 ‘风卷危楼亦经历过,还有何好怕的,难不成那死鬼耿青还能跑来掐我脖子不成?’ 他笑了笑,摇头这想法抛却,就是那刺客不知昨日动手了没有,还是需要等合适的时机再动手? “天门开,上朝——” 想着,便踏上石阶,宦官高喧里,崔璆领着群臣步入大殿,不久,皇帝从侧殿进来,身后数步多了一个面容阴柔俊朗的宦官跟随。 ........ 阳光推着青冥的颜色照在朱雀门,古朴的城墙下,皇城兵卒持矛上前交叉,看着过来的马车大喝:“停下!” 领着马车前行的骑士,抛出一枚令牌,后者接过看了眼,侧身拄矛,朝里挥手:“放行——” 那骑士拱手道谢,便领着马车进入城门,把守城门的兵卒纷纷围过来,指指点点视线里远去的马车。 “那马车里坐的是谁?”“是啊,倒是头一次见有人能乘马车进皇宫。” “回去回去,小心被牙将看到。” 那士卒将他们轰散,被同僚围住还是颇有些得意的,可他哪儿知道车里是什么人,只是看令牌放人罢了。 不过骑马那人应该是宫里的,只是有些眼生,看过来一眼都让人自己像是罪犯被对方审视,眼下回想起来,竟有股毛孔悚然的感觉。 太极殿。 入朝的文武众臣已议了国事,接下来该是问奏,黄巢坐在龙椅上,脸色颇为僵硬,言语也是生硬的与众人说话。 位列臣首的崔璆微微皱眉,皇帝的异样,他隐约有些察觉,出列拱手道:“陛下,可是有身体不适?” “没有,朕身子好得很。”御阶之上,黄巢捏了捏龙首,目光有些赞许的看去起疑的崔璆,只是余光还是瞄了瞄距离十步,站在御阶下方的那个宦官,正了正脸色,“朕昨日没有睡好,或许是染了风寒。” 其实这是他言外之意,可那边崔璆却是想着没有睡好,大抵是因为耿青的事,便没有再多说,躬身退了回去。 ‘崔璆啊......崔璆......你他娘的,倒是表个态,救驾啊!!’ 老人几乎瞪圆了眼睛,看着崔璆又退回去,急的脚跟都在不停踏来踏去。 一身黑色雨纹圆领袍衫的身影微微瞥来一眼,九玉仿佛没有看到皇帝的表情,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色阴沉的扫过周围,袖下素白的手掌,翘起了兰花指,夹着的指尖已有一抹寒芒闪烁。 黄巢连忙收回视线,神态自若的清了清嗓子,便是开口:“自朕起兵反抗暴唐以来,纵横南北,说的难听,被人四处追撵,若非各镇节度使有疑心,否则,安有今日之盛举,朕啊,思来想去,难以入眠,大抵是觉得这朝堂,朕的身边还缺真正的肱骨!” ‘肱骨’二字回荡大殿,崔璆眼皮跳了跳,嘴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深吸了口气,微微挺起胸膛,昂起了下巴。 往日之事,无论降臣还是义军中的老人,多是知晓的,此时重新提起,又有皇帝说的后面那句,心里多少猜出了这是要干什么,反应快的,看到挺胸直背的崔璆,难怪今日上朝时,对方笑眯眯的神态,旋即,小心挪步靠近些许,低声恭贺。 “崔相,恭喜。” 就近也有声音跟着附和:“得陛下看重,往后崔相可要提携我等。” 崔璆抿着嘴唇,极力压制嘴角的笑意,模糊的‘嗯’了一声,看着上方还在说话的皇帝,声音缓慢而厚重的传来。 “.......朕昨日想了许多,今日趁着上朝,众卿都在,那便将话说了吧,朕要提携一人,委以重任,好生治理长安!” 话语落下,崔璆身子微微倾了倾,下意识的举步迈了出去,那边停下声音的黄巢挥了下手:“崔相,你作甚?可有事要奏?” 崔璆第二步还没落下,悬在半空,愣愣的看着皇帝,又看去周围望来的戏谑目光,老脸唰的一下红了,连忙回道:“臣无事,就是脚有些麻了。” 御阶一侧,九玉微微点头,殿前宦官领会,不等皇帝开口,一甩拂尘上前,朝外高喧。 “陛下谕,召耿青入殿!” 嘶哑尖锐的声音响彻,黄巢顿时愣住,惊愕的看去距离十步的宦官,一时间无法将那除了机灵,逢人便是笑脸相迎的小人物跟昨晚的事联系起来。 ‘怎么会是他......’ 几乎同样的话语从老人口中呢喃出来时,下方的崔璆脸上也有说着难以说出的不可思议,本能的侧身回头,太极殿外,阳光明媚,照在宫宇、白岩地砖上,是白瓦瓦的一片。 殿外广场,停靠的马车里,耿青踏着脚凳下来,阳光落在他脸上,眯了眯眼睛,望着上方高耸的建筑,有着‘太极殿’的门匾。 他负起双手踩着石阶,周围、侍卫、宦官交织的视线之中,一步,一步走上大殿。 第一百四十一章 还施彼身 “陛下谕,喧耿青入殿——” 尖锐嘶哑的声音高喧,侍候殿门外的宦官也跟着朝外呼喊,四周侍卫、宫人,殿内一众文武侧身回头,目光惊讶望了过去。 高高的石阶之下,天光落在人衣袍,有着温度,耿青一身红黄相间飞鸟云纹袍,抬了抬头看去巍峨的大殿,侧脸朝车辇的大春说了句:“在这里等候。” 回头,抬起黑靴榻踏上一层层石阶。 无数交织的视线里,耿青盯着那大殿上的‘太极殿’三字阖了阖眼,有着不同往日的情绪自心头悄悄泛起,沉甸甸的,也有压抑不住的激动,抬起的靴子重重落下石阶,身形拖着袍摆缓缓而上。 屹立周围的侍卫、宦官望着踩着石阶上来的身影,拱手躬身拜下。 袍袂在风里抚动,耿青踏上最后一阶,回头看了眼过来的石阶,以及下方的马车、车上的大春,在视线里变得渺小的同时,有着两道不同的声音在他心里响起。 ‘看,我耿青(柳青)走上来了。’ 低喃的声音里,殿门外的宦官迎了上来,站在一侧请他入殿,“侍郎入殿吧,陛下和众文武该是等急了。” ‘嗯。’ 耿青回过脸来,他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步伐简单走了过去,无数站列的文武视线中,看也不看两侧,直直走到中央,望去御阶龙椅上端坐的老人,拱起手。 “臣,耿青拜见陛下。” 大殿之中,静谧诡异,文武分明的两列,不少人惊讶的看着拱手躬身拜下的青年,昨日还被贬官,今日又站了回来,还得皇帝看重,这让许多人难以看出其中名堂,尤其崔璆,明明与皇帝早已商议好的,为何又出了这样的变故? 还有那刺客,怎的还让他活得好好的? 想罢,崔璆跨步出列,拱起手:“陛下耿青昨日因战事而罢官,今日为何又复起?此人刁钻狡诈,身为监军,北面战事失利也有不可推托之责!望陛下明察!” 武将那边,孟绝海听到这话,心里也急了,监军有责,那他这主将岂不是也要一起问责? 那边话语刚落,他便出列重重抱拳:“陛下,我等失利并非战场之过,而是被设伏偷袭,战争一道,哪有常胜之理。” “末将附议!” 盖洪、孟楷、邓天王等人也一一出来,沙陀撤走后,他们也在第二日收拢了溃兵回到长安,拜会了孟绝海通气一番,才知监军耿青已被罢官的事,眼下崔璆还要追责,自然是不甘的。 “众卿勿要多说。”黄巢抬手安抚几人,让他们退回去,目光落到耿青身上,因为并非他所想,尤其见到竟是对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余光下意识的瞥了瞥御阶一侧的阴柔宦官。 思虑片刻,压下心里的不舒服,笑起来:“诸卿勿恼,昨日朕就是想了许多,才觉得有所不妥,未战而失利,非众人之错,乃是被人占了先机所致,朕不是那般不晓情理。” “想通后,每每有些失悔,既然耿卿过来,正好给他官复原职” 咳 有微不可察的咳嗦传入龙椅上的老人耳旁,说出的话语顿时停下,黄巢捏紧了龙首,手背上青筋鼓涨,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朝 “官复原职已是小了,朕啊,思来想去,欲图振作,让长安繁荣,岂能惜手中官职,为帝者,当重用人才。” 一番繁琐的话语直让大殿中的文武皱眉,性子急的干脆拱起手:“还望陛下直言。” 黄巢僵着表情,笑了笑:“耿卿年少多智,宠辱不惊,承于琮之风,大有入相风姿,朕欲以国事相托。” 眼给瞪了回去,老人豪迈起身。 “擢,耿青尚书左仆射,兼中书、门下同平章事!” 下方群臣一片哗然,不满双十拜相,这让不少文臣皱起眉头,有人上前拱手:“陛下,臣觉不妥,耿侍郎,太过年轻,纵然是于琮学生,也难当如此大任。” “是啊,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如此年轻拜相,我等老臣实属无脸矣。” 崔璆眼皮直跳,这位置本是他的,眼下封给了别人,哪里还站得住脚,急忙出列。 “陛下,那臣该当如何?” “崔相不如回家颐养天年吧。”吵吵嚷嚷的殿内,那边进来便没有说过话的耿青忽然开口,侧脸看去崔璆,随后朝龙椅上的身影拱起手。 “陛下,崔璆此人心胸狭隘,为政期间收受贿赂,放纵部下抢劫百姓,臣为刑部侍郎时,抓获兵卒俱被他部下私放,听闻乃是他家中私兵所为,故此包庇,如今陛下登基,下臣豢养兵卒这是为何?怕是想要图谋不轨,意图谋反!” “耿青,你血口喷人!” 那边,崔璆脸色潮红,被夺去相位,脑袋都还嗡嗡直响,此时听到这番话,整个人像是失去理智。 “啊啊!!” 他陡然大叫起来,弯腰抬脚,将步履脱下来,朝耿青扔了过去,并未打中,只是擦着旁边落到地上,还想冲过去与耿青厮打,却被人拉着,衣袍歪斜松垮颇为狼狈的大喊。 “陛下,此乃耿青信口胡诌,臣未曾做过这些,那私兵在座众文武,谁家没有?!要谋反,岂能不算上他们?!” 话冲动出口,两侧的文武脸色俱变,看去崔璆的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了一般,就连拉崔璆的文臣,也收了手回去。 “崔相,这话就失言了。” 耿青笑着,朝狼狈缄默的身影拱手:“在下与诸文武官员多有交集,可从未听说过他们有私兵,顶多家中护院多了一些,何况将军们有兵才能称将,哪一个没亲卫不是?可崔相不同,私兵冒犯百姓,堕陛下威严,坏我大齐威望,被百姓视为猛虎凶兽,这点,你崔相做的太好了” “你胡说——” 崔璆转身看向龙椅,喊出“陛下。”二字,上方的老人挥手一拂:“闭嘴。” “陛下,崔某是一心向” 耿青目光冰冷,抬手:“左右何在,送崔相出皇城。” 殿中侍卫挎刀出来,不等崔璆再说,夹着他两臂,将人架了起来,带出了太极殿,丢到地上驱赶离开。 这天上午,崔璆被一纸罢相。 城中大小官员听到这个消息,多少有些惊讶,他乃义军老人,常随黄巢身边,哪有这般容易被罢相的,顿时四处奔走打探消息,得到朝中官员的肯定坐实,耿青接替了相位,不少与崔璆有来往的人心里彷徨起来。 同日,傍晚时分,秋日的夕阳还未落下房顶,霞光照在敞开的窗棂,落在书房是暖红的一片。 香炉袅绕青烟,陡然有东西飞过来,将烟雾卷的游离,竹简、书册凌乱的洒落一地,站在书架前走动的崔璆,背着双手来回走动。 “岂有此理这耿青,到底给陛下吃了什么药?!” “不对,以我对陛下的了解,绝非如此。” “啊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宦官会不会” 想到一个可能,崔璆像是抓到了什么,脸上顿时露出欣喜,急忙转身就要出门,还未走到门口,府中管事匆匆走过院中朝这边迎上来。 “主家,有个壮士要见你,他说他是杀鱼的。” “嗯?” 崔璆微微蹙眉,杀鱼二字在脑中过了一遍,当即想起府中江湖人去寻的刺客,一想起耿青未死,才有今日,心里那股火气蹭蹭往上窜,咬牙挤出一声。 “让他进来见我。” 管事离开,他沉了沉气坐回到书桌后面,今日气恼的事太多,脑里都有些混乱,待外面有脚步声进来,崔璆这才抬起脸,目光不善的看去进来的青年,瘦瘦弱弱,满面胡须,身上还有股鱼腥味。 “你便是鱼尽?此时竟还有脸来见我?!” “不杀他是有原因的。” 那汉子笑起来,忽然伸手撩开帘子走进雕花栅栏的拱门,眼中神色渐渐变了,他另只手张开,一柄匕首滑到了手中。 “实在有些对不住,对方给的实在太多了。” “你?!” 崔璆瞪大眼睛,吓得向后挪动,啪的一声,从椅上摔下来,眸底倒映出的,是瘦弱的身形背对着霞光,脸上全是阴影,看不到任何表情。 “嘘,别说话,我送你上路。” 走近的汉子轻笑着说道,下一刻,匕首噗的扎了下去,血光飞溅,斑斑点点的洒到椅子、书桌。 鱼尽握着匕首又狠狠在崔璆心窝重复捅了两刀,这才将对方发髻抓住割下脑袋,就那么提在怀里冲去院外。 听到动静的家仆匆匆赶来,彤红的霞光里,无头的尸身坐靠床沿,暗红的鲜血淌了一地。 不久,崔府混乱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好戏才开始 “杀人啦——” 偌大的府邸混乱延绵开来,惊恐的叫喊声里,血迹斑驳地面顺着摇晃的人头在地上延伸。 听到动静赶往后院的家仆、侍女惊得朝那边赶去,看到血迹斑斑的身影提着一颗人头从檐下过来,“啊——”的尖叫一声,折转方向逃去附近房间,呯的将房门关上,只留一条缝隙看着那人以及手中悬着的头颅径直走去前院。 穿过长廊,稍有反应不及迎面撞来的家中仆人,看清对方手中的人头面孔,干嚎一声直直跌坐到了地上,手中托盘抛洒,汤汁、菜肴淋了一脸,看着错开过去的身影,翻了翻白眼,头一歪昏厥了过去。 府邸各种惊呼呐喊声里,混乱蔓延到了府门外,一帮护院举着棍棒、刀兵上前,被对方几拳几脚打开,冲出包围,鱼尽脚步飞快的奔去外面大街,提着人头兴奋的嘴都快裂到了后脑勺。 百官府舍安静,高亢惊呼的声音多少引起外面行人的注意,听到哈哈的猖獗大笑,缓下脚步偏头,看到发足狂奔而来的身影,以及后面一拨追赶的护院,使劲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从旁边冲了过去,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是......是崔相!” 那人看清晃动的人头,脸色发白,跟着一帮护院奔跑,嘶声大喊:“抓刺客,崔相被杀,快拦住那刺客,抢回脑袋!!” 目光之中,就见那刺客提着人头转身拐过街口,冲入了前方坊街,仿佛刻意招摇过市,高举着人头一边狂奔,一边哈哈大笑,周围过往行人百姓见到这一幕吓得纷纷躲避,后方崔府的护院、附近听到呼喊的差役分成几路追赶。 “不要跑了刺客!”“拦下他,谁拦下来,重重有赏!” “抓人啊,崔相被杀——” “前面的让开!” 一道道追赶的身影大呼小叫,迎面而来的货郎挑着担子被撞了一下,整个人如同风车一样担着担子原地飞转起来,箩筐砸在旁人身上,里面各色小东西洒的满地都是,追赶延伸整条长街,沿途摊位顿时一阵鸡飞狗跳,汤水、炉子、桌椅、字画高高抛飞,待追赶的人群离去,留下一地狼藉。 这时候的人群从两侧回到街上,望着远去的混乱渐渐反应过来。 “刚刚听到了吗?刺客行刺宰相崔璆......不知成没成。” “那疯子手上提着可不就是!” 有人听到这话转身就走,被同伴拉住问怎么了,那人拍着手叫道:“回去踩爆竹!!” 崔璆的名声在长安其实并不算好,出身清河名家,没有节气的从贼,让人不齿不说,纵容私兵趁城中未定四处劫掠,此时听到对方被杀人,市井中百姓那叫一个拍掌叫好,甚至有人盼那刺客能跳脱追捕。 一声声交头接耳的话语里,消息已经自人口中互相传开,虽说崔璆被罢相,但终究还是算宰相的,一朝宰相被刺杀,自然要禀报宫里。 宫中侍卫接到消息冲进太极宫,问了太极殿外的宦官陛下在何处,随后赶往侧面的千秋殿。 殿门紧闭,消息送入里面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微开的门缝里,黄巢坐在首位,双手却是死死捏着扶手,额头青筋鼓涨直跳,目光之中,是负手走动的耿青,隔着殿门打发了侍卫,笑吟吟的看过来。 “崔璆死了,陛下不惊讶吗?” “有何惊讶,你连朕都敢挟持,还有何不敢做的?”老人牙关紧咬,若不是还有个武功高深的宦官屹立一旁,他一只手都能将对面的青年打翻在地,“你不过逞一时之快,杀了崔璆......呵呵,会让他们更快怀疑到你身上。” 他这番话语,并没有如愿看到耿青脸上有何神色变化,脚步声慢慢走过来,耿青也跟着笑起来,坐到旁边,从一个捕快乔庄的侍卫手里接过杯盏,吹了吹袅绕的热气。 “那可未必,不然今日殿中那番话,我岂不是白说了?” “那番话?”黄巢皱起眉。 ‘呵呵。’ 耿青笑着抿了一口茶水,吐出茶梗,将茶杯放到桌上,“自然是私兵......这大齐啊,明面上乃是一朝,可当中派系林立,陛下也看出来了吧?一国不齐,何况人心?今日让崔相将私兵的事说出来,就是让大伙起疑。” “起疑?” “疑陛下将来不久,可能会削了他们手里的那点私兵.......当然。” 耿青语气停了停,还是将话头说到正题上,“当然,崔相将事说的这般坦白,难保不会让人记恨,突然间死了,你猜陛下那些臣子该如何想?” “他们啊......估计会想,这崔璆死得好,不知是谁先下的手!”耿青笑眯眯的看着脸上露出惊诧的老人,手指朝他摇了摇,继续道:“崔璆揭了不该揭的东西,所以,很多人盼着他死,也只会想是义军哪位将帅下的手,或许也包括在下,但那没有意义。” “好算计。” “陛下称赞为时过早。” 耿青弹了弹袍摆,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他目光望去门缝找进来的阳光,接上刚才的话,轻声道:“.......好算计还在后面呢。” 他回过头,看去惊愕的老人,黝黑的狐儿脸勾起笑容。 “你......以为,臣那卧龙再世,是白叫的?” 说完,耿青抖了抖袖子,伸出双手拍响,两个宦官,各捧了笔墨纸砚过来,墨汁是提前磨好的,只需落笔书写。 “陛下谕,斥尚让、王播西进无功,立即返回长安,另,孟绝海、盖洪、孟楷等将,出征北面,虽损兵折将,然劳苦功高,各擢上一级。” 写到这里,耿青放下毛笔,让那宦官拿去用印,“用完印,就送去中书省拟旨,派快马送去西面。” “你这是要离间我君臣?” 黄巢哪能听不出这里面的所要行的计策,猛地从椅上起身,还未走出一步,肩头有手掌拍来。 “陛下,年纪大了,还是要激动为好。”九玉张了张薄唇,手上一用劲,硬生生将皇帝按坐回去,“坐在这里,就要好好听耿相说话,否则咱家喂你两日春.....药。” 黄巢抿紧的嘴唇、胡须都在微微发抖,看着笑吟吟望来的耿青,想要破口大骂,但终究张了张嘴,又重新闭上。 宦官身影已离去,耿青打了一个哈欠,看了看时辰,该是要出宫回家了。 “陛下好生看着,好戏还在后头,臣就先告退了。” 他让人打开殿门,走出门槛回身朝首位的老人拱了拱手,顺道朝九玉眨了一下眼睛,方才去往太极殿。 西沉的阳光划过天云、宫宇间,马车压着地砖,微微摇晃着,沿宫道驶出了皇宫。 第一百四十三章 古往今来同一个套路 叽叽~~叽叽叽~~ 鸟儿拍着灰色羽翼落下檐角的枝头,梳理着羽毛,随后‘喵呜’的花猫扑来时,飞去了天空,飞鸟的影子划过下方街道。 是热闹而喧嚣。 街边蒸汽腾腾自蒸笼升起,挑着货担的货郎走街串巷;光膀的老汉推着独轮车响着吱嘎声挤过人群。 偶尔有三三两两的挤在街沿说话,不时指了指城中某个方向,便是一阵唏嘘。 朝廷换相、崔璆被杀的消息是这几日长安城里最为热闹的话头,隐隐盖过了西面的凤翔军,以及北面的沙陀人。 高高低低的房舍,挂着旗幡的茶肆、酒楼人声吵闹,江湖侠客背剑挎刀举碗豪饮,也有文人雅客在三楼高谈阔论,见到好友路过,招呼他上来,回头继续与同桌的友人继续说起自己的见解。 “崔璆一个靠门荫上位,降了贼人就是一个软骨,平日欺负良家,骨头倒是狠的紧,这下好了,活该被人杀,当真枉为读书人。” “那刺客不知抓到不没有?” “不知,听说还未抓到,提着人头穿行市集,大有古之侠义,为民除害!” “哈哈,为此刺客,当饮一杯!” 杯盏对碰,两人举杯文雅的喝尽酒水,相互斟着酒,用着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崔璆死后,那何人补替?” “听说叫耿青,耿季常,是驸马于琮的学生,能入老先生眼,想必有过人的才学和德性。” 对面,年纪稍小点的雅客放下酒壶,看去外面,口鼻间冷哼了一声。 “于驸马,向来敬重,只是这耿青哼,也不过是从贼之流,若是秉承于驸马,我倒是能敬重,赞扬两句,可从了贼,当真辱没驸马名声啊,可惜!可惜!” 言语间,另一边临街的护栏外,长街上,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赶车的车夫挥着鞭子嚷嚷着提醒过往的行人注意。 微摇的车厢里,外面嘈杂的街上话语正传进来,耿青坐在矮几,书写着渐渐工整的字迹,他对面,靠着车帘的位置,是壮硕的书生,持着长剑曲腿而坐。 他看了看埋头的青年,“毁了这朝廷,你不可惜这个宰相之位?” “十八岁的宰相其实说出来,都没人信,有何意思。”耿青写完一撇,抬了抬,扭着发酸的脖子笑道:“一个反贼的朝廷,就算给在下封王,也没甚意义,难道我还能出这个长安,去封地逍遥快活?” 秦怀眠跟着笑笑,没有说话,过得一阵,他才开口。 “接下来该如何行事?我们不可能一直羁押黄巢,时日一长,必然会被发觉。” “快了快,不正在做嘛。” 这两日耿青被他催的有些烦了,毕竟做宰相,哪怕是反贼朝廷的宰相,也是有许多麻烦事要处理,每日登门拜访的人,将他那破院门槛都快踏烂,还要在义军将帅,一帮降臣中间两边奔波。 眼下得空出来,正是要去城外,所谓的黄巢数十万大军里看看。当然,他知晓那并非什么数十万军队,不过被他们携裹的百姓罢了。 “赏罚无度,只是起一个由头,不可能这小事就能将黄贼给掀翻。”耿青握着毛笔看了看书生,随后继续埋头,在纸张上书写内容。 边写边说道:“埋下祸因,先让君臣疏远隔阂,接下来才是要下重手的地方,黄巢能如此纵横天下,他手中这支数十万‘兵马’才是关键,只要剪除,当是斩下他一臂。” “这不容易” 秦怀眠闭着眼睛,似乎顺着耿青思考的方向思索了一番,摇了摇头否决了,“黄巢那些旧将绝对不会同意的。” “所以才要离间一批。”耿青停下笔,拿起纸张上的内容吹了吹,“我们再拉拢一批,就算有人反对,也会有人站在我们这边跟对方唱反调,矛盾激到可控的范围,很多事就容易实施,让这数十万‘兵马’卸下一大半,归田务农,不仅能提供粮秣,减少长安的负担,也能朝廷、各层将帅少了一些烦劳,这种事一旦铺开,大伙还是能看到的。” 耿青吸了口气,靠去后面的厢壁,望着帘角外的街景。 “剩下的就是收拢兵权。” 他所实施的这些,都是打着黄巢,或为朝廷好的名义,不管是哪个方向,都是为大齐将来做的谋划——化兵为农,增添国力;收拢兵权,为皇帝着想,能让朝廷更方便调度军队。 在外人看来,是很难找出耿青背后的真实意图,这也是与皮日休暗地里商讨过的,老人增补了一些细节,到时也会帮忙蛊惑一批人朝耿青靠拢。 “这些东西,一旦做完,其实没有数年时间,难有成效。” 耿青想了片刻,自言自语的笑了笑。 “可外人却无法反驳我这些一步步的规划。” “心眼真多。”那边书生睁开眼睛呢喃一句,他便让外面驾车的大春在前面停下,“我便不跟你出城了。” 耿青送到车辇外,将那张写满内容的纸叠好交给他,便看着走去人潮的书生开口叮嘱。 “九玉武功高,但身子可不是铁打的,你抽空跟他换换。” 街上来往的人潮当中,秦怀眠持剑抬手,背对着车辇上站着的青年挥了挥手,走进这片繁华,渐渐远去。 “我们出城。” 耿青朝大春低声说道,掀开帘子回到车里,马匹拉着车架再次前行,穿过几座街坊,出了安化门,朝长安城外南营驻地过去。 他‘奉’了圣旨,巡视齐军大营。 孟绝海、盖洪、葛从周等人出营十里相迎,请了这位新晋的宰相入军营检阅军队,林立的帐篷破破烂烂,衣衫褴褛的身影比比皆是,抱着孩子的枯瘦妇人,脸上黝黑麻木,看到进来的一行兵将,神色发呆,被士兵驱赶着,挪动屁股进了帐篷。 四下空气弥漫一股血腥、屎尿混杂的难闻气味,令得耿青忍着这股不适跟着几位将领将数里长的营地走完。 “这些人也是兵?” “当年我等起义之时用着兵,有时也用着粮”盖洪说到后面,就被孟绝海用悄悄肘顶了一下,这才收住话语。 就算没说完,耿青自然也能联想到后面什么意思,他沉默的看了看周围狼藉,以及另一边全兵卒的营帐相比天与地的区别。 他脸色沉重,点了点头。 “义军之时,没有家当,能理解,可如今陛下已在长安登基,这方便是我等基业,如何再能用这些所谓‘兵马’征伐天下,岂不是让敌人耻笑?!” “耿相,那你的意思?” 耿青看去孟绝海,沉默了片刻,“将这些‘兵卒’安置长安,开垦农田,增强国力,也能自给自足,让朝廷减少些许压力,诸位将军,觉得如何?” 周围,一道道高大的身影俱陷入沉默,互相看着,谁也没先开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奸相耿青 轰隆隆—— 天际有闷雷滚滚过来,灿烂的日头渐渐在人的视野间阴了阴,灰蒙蒙的云气翻涌聚集,遮掩了这片旷野。 雨还未下来,弥漫恶臭,和不时有兵马进出的军营,数百名赤膊的汉子正持矛操练,大喝的叫喊声传去另一边破烂不堪的军营,面色菜黄的一个个流民待在透风的帐内,呆呆的望着破开的空洞外灰色天空。 远处有着几道身影簇拥着走过这边,却是显得沉默。 良久,名叫盖洪的将领走在后面,拖着甲叶摩擦声响,咵咵的走上前,抱拳:“耿相,数十万兵马一起解甲归田?这.....陛下怕是不会同意的。” “是陛下不同意,还是诸位将军不愿?” 听到耿青这声,众人脸色变了变,还未开口,慢步前面的耿青笑了一下,回过头看向他们。 “诸位将军莫要在意,耿某说话就是这么直,有什么就说什么,大伙都是自己兄弟,为大伙好的,就得讲明白,藏着掖着反而不美。” 孟绝海、盖洪、葛从周等人脸上这才好看了些许,跟着抱了抱拳头,没有说话,安静的等着下文。 那边,耿青笑着转回身,负起双袖继续往前,云纹玉佩摇曳间,他目光扫过一顶顶破烂的帐篷,仓惶菜色的脸庞,笑容收敛,轻声说道:“耿某的出身,诸位也是知道的,家就在飞狐县耿家村,那里的人一辈子都跟土地打交道,向天讨饭吃。看见这些人,我心里多少是不好受的。” 声音停下片刻,吸口气抿了抿嘴唇:“其实此次过来,也是陛下的意思。” 见诸将疑惑,耿青泛起笑容,转过身解释道: “陛下的意思,根基已有了,就得好生经营,不能再像当初那般做事,这些‘兵马’也该归去田间,省去朝廷开支用度,也能为军队增添粮秣,大齐雄军,该是精锐,而非躲在这些所谓兵马后面。” “末将就等陛下这番话!”葛从周从后面上来,哈哈大笑,“朝廷已立,早就该有朝廷的模样,三军自然也该是精锐才对。” “耿相所言,不无道理。” 孟绝海、盖洪二人思虑片刻,点头附和,不过前者终究有些犹豫,“只是......” “只是什么?” 耿青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摆了摆手,邀着诸人走过面前这片营地,“只是舍不得?将这些‘兵马’捏在手中养着,有何意义?增加朝廷用度,哪怕一日只吃一顿,每日每月所耗之粮秣也是难以计数,不如将这笔钱拿来改善将士衣甲兵器更实在。” 怕众人听不明白,重新组织了一下言辞,从另一个角度说起,他抬手扫过周围衣着破烂的身影。 “.......看看他们,打仗不过上去送死罢了,死了,就没有任何价值,可留下来,放到田地间,往后几年、十几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粮秣上缴,他们后人同样如此,这样一来,将军还觉得可惜否?用句不好听的话,这叫物尽其用。陛下想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城池和百姓,靠这些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兵马’能成事?最后靠的还是兵器锋利的士卒开疆扩土!” 孟绝海与另外二将对视一眼,这几句话多少说进他们心坎里,如今有了根基,他们在城中也置下家业,曾经流窜的那一套,确实已不适用了。 对于耿青,三人也没什么好再说的,这种事最终拿主意的还是皇帝,身为将领,只需要执行便可。 何况对方奉旨来军营,陛下的意思不言而喻了。 “耿相,为大齐奔波,我等看在眼里,岂能有异议,不过其他将领大臣那边,怕是还需相公去说和,到了朝堂上,我三人必出言相助。” 三将能如此好说话,耿青不会觉得仅仅刚才吐露的‘肺腑’之言,更多还是平日交好,以及自己接替相位,给几人擢升一级的好处。 想着,他面色沉重,朝三人无言的拱了拱手,躬身拜下。 “耿相,使不得。” 盖洪连忙上前劝阻,然而,耿青还是坚持拜完直起身,才开口:“耿某非拜三位将军,而是拜三位将军心中大义、良善!”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面对耿青忽然一拜,有些感受,叹了口气,齐齐拱手还礼,几人言语间,附近帐篷内的身影自然听到了,头发糟乱的老头从一堆破烂爬出来,直接跪在地上,干瘦的身子拱起手,呜咽的哭了出来、 “谢活命之恩呐......” 那老头朝耿青、孟绝海等人磕下响头,其余几顶帐篷内,也有身影跟着出来,嘴里还喊着半截茅草,与老人一样,跪到了地上。 哭喊的声音传开,越来越多的身影走出帐篷、或从地上起来,听到同伴、亲人传来的话语,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耿青去搀扶老人起身时,周围是黑压压一片人朝他这边陡然跪下,除了些许哭声,压抑而安静。 这边的动静,引来另一边营地士卒的瞩目,以为发生骚乱,千余人的队伍迅速过来,这才看到满地都是跪着的身影,听到先来同袍说起原委,目光下意识的看去搀人起来的青年,眼里满是疑惑。 “这世道......真能有好官?” “当然有......那不就是吗。”旁边陡然有声音响起,乃是一个百夫长,吓得那兵卒赶紧挪开一些,却是只听对方笑道:“耿监军......就是好官,之前,我们还从河中府那边一起回来。” 四周有兵卒举起手来,跟着道:“我知晓,我也在里面,监军这是当大官儿了?” “应该是吧。” 轰隆隆—— 雷声响亮,滚过阴沉沉的天际。 营中跪伏的身影在劝说下一一起身,湿红着眼睛有序的回到帐篷,耿青心里也有些复杂,脸上还是保持笑容,与孟绝海三人告辞。 “天要下雨了,我先回城中回复陛下,待明日早朝,再议此事。” “送耿相!” 三将步行相送,看着耿青上了马车缓缓驶去官道上,心里同样也有些复杂,盖洪偏头看向孟绝海。 “咋样......被这么多人跪,是不是跟以前逼人下跪不一样?反正我感觉不一样......” 孟绝海冷着脸,片刻,还是笑了起来,拿拳在他肩头捶了一下,拖着甲胄返回军营。 轰隆隆..... 雷声蔓延过营地上方,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下来时,行驶官道上的马车里,大春戴上了斗笠,一边赶着车,一边回头:“大柱,咱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干甚。” 车帘抚动,吹进里面,压在镇纸下的纸张卷起一角,耿青拿起笔,按着纸角,笑着落下墨迹。 “反正都是要做,能救一些人,也是好的。” 车帘风里翻卷,淅淅沥沥的雨声陡然化作哗啦啦的雨点,从阴沉的天云倾泻而下,一顶顶破烂的帐篷,蜷缩的一道道身影抱着膝盖,侧躺泥泞的地面,呆呆的望着雨点穿过孔洞落到脸上,这次,冰凉带了些温度。 ........ “奸相——” 蒙蒙水汽笼罩城池,连天雨帘里,有人怒骂走出了皇城,淋着大雨翻身上马,挥舞鞭子,与同行的一个将领骂道:“尚将军,那奸相定在城外,走,与我一同去讨个说法!” 二人,正是尚让与王播,两人今日上午带兵回的长安,兵马驻扎西门军营,便马不停蹄赶来皇城,听得同样战败的孟绝海等将,不仅没有受到斥责,反而擢升一级,顿时嚷着要见黄巢。 可得到宦官回复:“陛下新纳了妃子,不便打扰。”给推了过去,两人哪里肯干,就要打那宦官,最后才得知此乃新晋宰相所为。 “一个不满双十之人,又非科举文豪,哪有什么资格坐那相位!” 两人一夹马腹,大喝:“驾!”抽响鞭子,纵马狂奔,踩着无数激起的水花,带着一队骑卒穿过雨幕,直奔城外。 .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一出戏的开端 大雨倾盆如注,天地间水汽弥漫,远山隐约还有蝉鸣传来官道,路面泥泞,远来的马车缓缓行驶,赶车的车夫戴着斗笠,不时与车里的青年说笑。 “大柱,咱说点别的,你说你都当什么相了,是不是官就当到头了?” “还可封侯封王......不过,一个反贼的朝廷,你稀罕吗?” “稀罕啊,怎的也是官儿。” “呵呵......” 听到回答的只是一段轻笑,耿大春不解的回望一眼车帘,抽了下鞭子继续道:“还是别说了,又变成我听不懂的了。” “好,那说你听得懂的。” 抚动的车帘后面,耿青写好一段内容,抬了抬脸,手上不停,换了一列继续工整的书写下去。 嘴上便问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会就这么跟张婶这么不清不楚的厮混吧?” “你不说,倒是没想起这茬。” 陡然提起这事,大春脸皮都皱在了一起,跟了大柱来到长安,吃的好住得好,没事就往张婶房里钻,压根就没往以后想过。 他抹了一下脸上雨水,“那怎办?总不让我娶了张婶,我爹怕不是要打死我。” “该。” 耿青被他这话逗笑出声,说起这些倒是来了兴致,旋即,搁下毛笔,“谁让你当年去勾搭的,现在啊,你娶妻,就对她亏欠了,不过这种事说来也简单,跟她私下说好便是。” “你也别说我。”大春哼了哼,“该是娶妻的还有你,看你怎么办。” ‘呵呵呵。’ 、耿青笑的更大声,“这倒是难题,毕竟有二十多个婆娘啊。” 话到了这里,大春小声问道:“那些婆娘最后,是不是还是要回那皇帝身边?” 耿青笑容收敛,犹豫了一下,点头。 “自然要回的,你真当是我耿某人的女人们了?” “那回去以后,要是皇帝知道......” 大春说完话,好半晌没听到回应,侧脸去捞帘子,问怎么了,耿青泛起笑,摇了摇头。 “在想你刚刚说的话,太聪明了,这事儿我都没想到,就被你说出来。” 大春嘿嘿笑起来,挑了挑下巴,“那是,我爹就经常夸我聪明呢。”说着,兴奋的笑出几声,一甩鞭子,将半空落下的雨水都溅飞开来。 马车沿着泥泞的官道驶过茫茫水汽,快至城门,已有兵卒上来检查,看到递来的金鱼符,立马让同僚放行。 就在车辕滚进城楼下的地砖范围,城中陡然疾驰的马蹄声,大春连忙一拉缰绳‘吁’的唤了声,将马车停下,城门口的士卒挤开进出的百姓,朝城门涌去立起了长矛,大喊:“来人下马!” “尔等滚开——” 马蹄疾驰,一支百余人骑兵持刀提矛从前方街口冒雨过来,街上积水自翻腾的马蹄下四溅,为首两人,披甲挂弓,声音暴烈,吓得城门这边的行人商旅纷纷退避两侧。 见是为首两人盔甲,守城的士卒也不是没有眼力劲,招呼同僚收了兵器退开,然而,城门正中的马车已进来,令得那检查过车辆的士兵飞快上前,朝飞驰而来的骑兵挥舞手臂。 “停下,不可冲撞耿相车架!” 踏踏踏...... 践踏雨水的一道道身影,在为首骑士口中一声‘吁’的声音里缓速驻马,两人中一将哈哈大笑,促马而出,“正找你呢!” 王播陡然拔刀,指去同样停下来的马车,以及车上的大春。 “奸相,下来——” 身后,尚让促马上来,提着一杆长枪驻马旁边,目光不善的看着车辇,微微昂起下巴。 “你速速下来,蛊惑陛下,治罪我俩,总要给我与王将军一个因由,说不出来,我手中兵器可就不长眼了。” 那边马车,大春摘下斗笠,从屁股有,信不信让你脑浆涂地!” 大春挺了挺胸膛,气势倒也不弱,只是说完,向后靠了靠,朝里低声问道。 “大柱,我这话说的对不对?” 眼下,城楼周围气氛紧张,守城的将领听到手下兵卒汇报赶忙下来,一边是陛下得力的将领,一边是当朝宰相,还是刚封的,正红着呢,两边都不敢得罪。 “这种事,京兆伊怕都管不了......”那将看着两边嘀咕,随即招来麾下,“赶紧去城外军营,就说耿相与尚太尉在城门口要打起来了。” 士兵得了将令,也不敢多停留,冒着大雨骑了一匹快马眨眼消失在雨帘远方。 此时,马车帘子掀开,耿青拉着大春手臂,将他手中铁锤夺过来,丢回车上,片刻,目光便看去对面两个骑马披甲的身形,抬袖拱手。 “耿某曾经与太尉,还有王将军有过节?” “这倒没有。”尚让眯了眯眼,兜转着马头,在城门下来回两步,“不过现在有了。” 耿青撑开纸伞,站在车辇上,视线与他平齐对望。 “哦?那将军不妨说说,我与你有何过节?难道是陛下斥责两位打了败仗诏书,是在下提出的?” “难道不是?” “太尉莫要与他废话,先拿下拷打一番再说!”王播性子急躁,看到叫耿青的青年神态淡然,心里窝的火气更大了,一夹马腹,拖了长刀直奔过去。 “王将军住手!” 城门的将领军职较低,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堂堂宰相死在自己面前,不管打不打的赢,拔出腰间佩刀匆忙一刀斩去,与马上劈出的一刀相撞,他整个人都被战马冲刺的力量撞飞。 一帮兵卒见自家将领被打,哪里肯敢,他们本就是一个山头的,这将领原本还是他们当初做山匪时的头目,关系自然熟络,顷刻,纷纷立起长矛组成枪阵拦在中间。 唏律律—— 战马长嘶,王播一勒缰绳,手中力道一提,这才将快要抵到枪林的马匹止住,双目圆瞪的看着面前的士兵。 “尔等与我才是义军老人,为何帮一个外人!” “我等只帮我家将军。”一个士卒大着胆子喊道,“你算个鸟人,了不起就把葛将军也打了!” “奸相!” 王播这下知道这拨人是葛从周的手下,吹胡子瞪眼的望去枪林后的马车,“躲在人后面算甚的本事,你不是能掐会算吗?你看今日会不会遭难!” 雨水‘啪啪’的打在纸伞,溅落的水花里,耿青轻笑出声,往前半步,站到车辇边沿,一手负在身后,“遭不遭难,耿某不知,但等会儿,我知晓你们弄不死我。” 王播皱起眉头,看着对面笑吟吟的面孔,隐约听到了什么声音,偏过目光,越过耿青的身形,城楼外的雨幕里,笔直延伸过来的官道上,百余道身影骑马狂奔。 为首三人俱披挂,持着各自兵器朝这边怒吼。 “尚让、王播,你二人敢动耿相,我生撕了你们!” 远远的,那是孟绝海的声音。 . 第一百四十六章 奸**计 踏踏踏—— 田地、官道、远方山峦间,大雨的道路之间,马蹄声疾驰,百余道骑马的身影披着蓑衣、斗笠,带着一身水汽冲来城门。 路边商旅行人拉着自家车架匆忙避让,呼啸而来的马队,在孟绝海‘吁’的声音里,齐齐停下,百来骑一字排开立在雨中,‘哗’的一声齐响,抬弓搭箭。 “孟绝海!!难道只有你有兵不成!” 被降旨斥责,对方反而升官,这就罢了,眼下对方竟让士卒拿弓对准自己这边,尚让骑在马背上,促马来回几步,显然被激怒了。 他握鞭抬手,麾下骑兵也俱翻弓搭箭,两边顿时对峙起来,枪阵前徘徊的王播,提着刀指向促马上前的孟绝海、盖洪、葛从周。 “我等义军同袍,怎的还不如一个外人,你三个还有何话要说?!” “无脑莽夫!” 孟绝海常在军中自诩武艺,除邓天王,再难有人与他放对,对于其余义军将帅,多有瞧不上,他骑马过来,口中哼了哼,“有何话说?陛下圣意便是话,倒是在下想要问,你俩自持兵马拦截耿相,是何用意?”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 这城楼下,原本还想看热闹的百姓和商旅感觉到气氛不对,拉着同伴退远了一些,站在后方街坊檐下偷瞄。 “何用意?自然讨公道!陛下不给我们,我们自己来!”话都到了这份上,王播不打算留脸面,抬刀指着马车,以及车辇上的耿青。 “他!何德何能坐相位,定是进了什么谗言,才让陛下斥责我俩。同样是兵败,为何随他一路的孟防御使,却是升官加爵?凭什么——”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 耿青对于这事并没有想要解释,正想要说话,后面促马过来的孟绝海却是先开了口,一杆大枪横在中间,随后扫过半圈同样指去王播。 “耿相行事,岂是尔等晓得。你若敢上前一步,休怪我枪下无情,识相带你的人滚回去。” “呵” 那王播怒极笑出来,呲牙挤出一丝冷笑,“好,我就促马上前了,了不得与你厮杀一场!” “不可!” 盖洪、葛从周大声喊道,骑马过来,站在中间朝两人相劝,盖洪抱了抱拳头,“王将军,此间怕是有什么误会,耿相自任相公以来,所做之事,我等都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敬服,并没有二位所说奸诈。” 一旁,葛从周点头。 “盖兄弟所言不差,耿相上任,葛某还有些疑他,可今日所见所闻,心有佩服。耿相为我大齐谋划,为我等兵将谋划,亦是得到陛下肯定。” “收了好处,自然为他说话。” 王播听不进去,但今日他也知道,肯定拿不下那耿青,兜转马头返回骑阵那边时,尚让却是开了口,他看着三人,忽地将披风捋到前面。 嘶拉一声。 大片布条自他手中丢去半空,划过视野的同时,他看着三人低声喝道: “兵器指向自家兄弟,从前袍泽之谊不要也罢!” 盖洪想要追上去,被孟绝海抬手拦下:“不要追了,此等无脑莽夫,做兄弟也可耻!” 他看着带兵离去的二将,闭了闭眼,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舍,片刻,重重吐了一口气,这才挥退周围士卒收了枪阵散去,促着战马来到车辇前。 “耿相,可被这二人伤到?” “无事,两位将军只是心有怒气无处发泄罢了,耿某能理解。来势汹汹,也未必会动粗,我这人啊,其实喜欢讲理的,将军若是迟来,说不得已被我说服了。” 耿青笑着回道,声音里,负在背后的那只手不着痕迹的将一个重物嘭的丢回后面的帘子,这才拱手还礼,“此事,耿某不会对陛下讲,朝廷不能生乱,孟将军下来也不要为难他俩,还是以大局为重,先将长安稳定,积累实力,徐徐与唐庭周旋。” “嗯,耿相所言,真是我所想。” 孟绝海请了耿青回车里坐下,促马陪同着走在一旁,步入城池,隔着帘子继续说道:“就怕尚让和王播不死心,之后,听到要将那些流民归田,肯定还会跳出来,若阻挠了我大齐将来根本之策,末将定与他们不休!” 马背上的大汉并不蠢,心里多少清楚自己这边升官加爵,而尚让两人则被骂了一通有离间的嫌疑,可事出有因,若非耿青罢官复起,自己这些人又如何能洗脱兵败失职之罪? 耿青有错,那他们脱不了干系,耿青升官,那他们就得跟着一起,那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 不过至少,车里这位年轻的宰相,所行之事,都是大齐好,得罪两个并不常来往的袍泽,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想着,他在马背上哼哼两声。 “耿相勿忧,那两人末将一只手就能收拾。” “那耿某有劳孟将军。” 风吹着雨线落在长街、屋檐、车顶,众多骑卒护送着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到了皇城后方才停下,耿青朝三将拱手告别,谢过孟绝海送五十个骑兵给他的好意,不久,他下车入宫面圣。 紫宸殿里,他当着黄巢的面,将刚才发生的事讲出来,气得老人差点拿了茶杯掷过去,刚一抬手就被秦怀眠按住了肩膀。 “陛下,你看到了吧,义军将帅并非铁打的一块,长安这繁华世间,很容易让人流连忘返,忘了初衷。” 耿青并不在意老人的举动,慵懒的坐在侧旁的椅上,人几乎是躺靠的姿态,手里摇晃着茶水,荡起涟漪。 他眼睛眨了眨,忽然笑起来,“陛下,你猜猜,之后,他们会不会打起来?你觉得太尉尚让厉害,还是孟绝海技高一筹?” “阴险狡诈之辈!” 黄巢被按着不能动弹,只能面上露出怒容,使劲挣扎了两下,牙缝间艰难挤出话语:“他们迟早会看出来,到时候便是你死期。” “那时候,可能是陛下先死。” 耿青看了看殿外雨已经停下,站起身来,拍拍衣袍往外走,接过门外宦官递来的油纸伞,举步跨出了檐下,还有声音传来。 “黄王,就好生坐着,看在下如何将你这大齐玩的分崩离析。” 阴云积厚,还未散去,下午的阳光破开西面的云隙照下来,潮湿的街道上,驶出皇城的马车一路回到永安坊。 家中堆满了各种礼品,挂了名的礼单被巧娘收起来,抱在怀里都快比她高了,摇摇晃晃搬过来,大抵是要拿给耿青看。 刚一进中堂,脚下绊在门槛,大喇喇趴在了地上,摔的七荤八素,一大摞礼单洒落到处都是。 耿青叹口气,过去将她搀起,帮着将这些东西一一捡起。 相隔不远,大春鼓起勇气走进父母的房间,不知说了什么,被他爹拿着木棍追着满院跑,趴在檐下的红狐好奇的一起跟在后面,边跑边叫,那一个欢快。 天色渐渐暗沉。 王金秋做好了晚饭,敲响木勺,朝灶房外大喊吃饭,奔跑的大春,连忙钻回房里,捧了自己的大碗兴奋的跑了过来,转头就被他爹一棍子敲在脑门,疼的蹲在地上使劲揉捏,令得众人捧着饭菜蹲在檐下哄闹笑成一团。 一旁,巧娘抿嘴跟着轻笑,不忘将碗里的一片肉夹给耿青碗里,下一刻,另一边也伸来筷子,白芸香同样将肉片放去叔叔碗里。 两女双目对视,气氛陡然凝固,就在耿青手中捧着的陶碗上方,筷子激烈相交相抵,那叫一个天昏地暗,难分胜负。 第一百四十七章 纷乱的朝堂 云絮在东面天际泛起暖红,青冥天色里青瓦院落,巧娘边跑边穿上衣裙头饰,打上半盆清水,又从灶上铁锅舀了热水勾兑,跌跌撞撞的吃力端上阁楼,出来时,院里新买的公鸡方才探出红冠引颈亢鸣。 哦哦哦.....喔哦噢—— 鸡鸣嘹亮,不久,灶房传出王金秋喊吃饭的声音,院里渐渐有了人声,白芸香摸着头上玉钗,踏踏的下楼;窦威冲出房门,只穿了一件单衣,跑到树下挥摆双臂,威武的哼哈大喝。 阁楼三层房门打开,一身紫色袍衫走出,阳光缓缓推来,映在衣袍,上绣凤翅展云,束金玉带,腰坠十三銙。 耿青望着渐升的日头,举步下楼,过去草棚灶头拿了一块饼子,附耳跟母亲说了大抵不在家吃饭,顺手敲了敲埋头喝粥的大春。 说了句:“走了,路上吃,满朝文武还等着呢。” 耿大春朝转身出棚的背影,朝他爹娘,还有白芸香竖起拇指,啧啧两声,刚说一句“瞧瞧,这话说的多威风。”就被他爹一脚踹在脚肚子,老人呵斥:“还不快去!” 惹得张寡妇有些心疼的看过去。 那边,傻大个这才慌忙捧起碗咕噜噜灌了几口,拿了一张饼子飞快冲去侧门,将马车牵到大门外,摆了矮凳让耿青上车后,一边拿着饼子,一边挥舞马鞭抽响,赶着车架驶离永安坊。 街市已喧哗起来,讨活的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熙熙攘攘街道间,马车穿行过去,微摇的车厢里,耿青耷拉着眼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手中握着的书卷,外面大春说来的话语,也是偶尔才回上一句。 只要做起正事,耿青的神色与平日生活喜怒笑骂大有不同的,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两年,经历了许多事,知道这里不比法治的社会,弄不好随时都会丧命,甚至连累家中亲人。 凡事他都尽量小心,步步盘算,甚至一件事,他都会从不同方向反复推演几遍,从中寻求最好的结果。 毕竟,一旦走错方向,那就得全家死光。 “原本只是想父母过好一点,后来又想让村里人过好一点.......”他从书卷移开目光,看去车帘外喧嚣的街景,吆喝的小贩、买菜的老妪、背货的壮力一一从他眸底划过。 “........呵呵,结果一步一步走到了这个位置,人真的不满足啊.......” 他话里有话,同样嘲讽了这座城里那些义军的兵将,以及那位皇宫里受制于他的皇帝,人不同、身份不同,但有着同样的不满足。 至于做完这些事,接下来该怎么走,耿青并没有想太多。 “或许,该是请那位躲避蜀地的皇帝回来了,他可是正统,唐不倒.......谁敢明着乱来啊。” 从街坊穿行而过,马车缓缓停在了皇城门口,守在城门的皇城禁军自然知道这是谁的车架,纷纷向下来车辇的青年躬身行礼。 一身凤翅袍衫从他们面前过去,耿青负着手带着几个禁军便步入了宫道,笔直一条大道延伸,径直进承天门。 一进入太极宫,附近的侍卫默契的对视一眼,挎刀纷纷跟上来,拍在耿青身后形成一条长龙蔓延太极殿。 远远的,守在殿门前的宦官,快步上前高喧。 “尚书左仆射、中书门下同平章事,耿青入殿——” 此时,大殿内问政、对奏结束,一众文武便听到殿外宦官的高喧,旋即,有着‘轰轰’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刀鞘摆动的声响蔓延而来,下意识的纷纷回头,就见凤翅展云紫衫袍的耿青,晃着腰间十三銙,面带微笑走上石阶。 身后,则是上百名宫中侍卫呈长列跟随,旋即,压着刀柄一字排开在殿前。 “耿相这是.......” 不少大臣皱起眉头,这般做派,难道还是要逼宫不成?顿时屏住呼吸,本能的望去御阶上的龙椅,上方的皇帝,却是没有丝毫不悦的表情。 ‘难道,是得陛下授意?’ 许许多多胡乱猜测的心思在人群中滋生出异样的情绪时,武将那边,性子刚烈的王播冷哼一声,走了出来。 “大胆耿青,你带宫中侍卫是何作态?!” 孟绝海看了他一眼,便一直盯去殿外的青年,心里多少也有疑惑,可上方的陛下没有表示,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殿内大声质问的话语传开时,耿青轻挽着袍摆跨入太极殿,看也不看出列的王播,只说道:“陛下尚未开口,王将军这就想要越俎代庖了?” “你!” 王播被反将一军,指着对方气得说不出后面的话来,下一刻,耿青放开袍摆,快步越过他,上前站到正***起手:“臣耿青,拜见陛下!” 上方,老人压着龙首,看着下方拜他的青年,忍着心底的怒火,脸上尽量做出平和的神色,虚抬了下手。 “耿相站直说话。” 说完,黄巢看去武将那边的王播,挥了挥手,释疑道:“王将军退下吧,此皇宫侍卫,朕已许耿相调配了。” 说出这番话,老人步履里的脚趾头都挖紧起来,若非旁边有一个武功高强的宦官守着,若非自己年老体衰,岂能如此窝囊! 出了一口气,黄巢见王播回列,他脸上笑笑,继续道。 “今日耿相来迟,是缘由的,让他带宫中侍卫来殿前,便是为接下来事,做个陪衬。” “陛下,是何事?”尚让言语没有什么情绪,视线微垂的看着地面。 “让耿相与大伙说吧。” 黄巢其实也不知道什么事,朝” 他抬起脸来,笑着转过身朝殿内众人拱手一圈。 “幸得陛下信任,耿某便有话直言了。”耿青吸了口气,脑中迅速整理好要说的话语,语气顿了顿,继续道:“前些日子,我翻了户部、兵部案册,我大齐新立,兵众多寡心里是有数的,可一翻耗损粮册,简直触目惊心,心想到底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贪墨数目如此巨大的粮草。” 耿青从袖里拿出一本册子在手心搭了搭,目光望去两侧文武。 “在座的都是耿某长辈,心不敢有万分懈怠,冤枉一个好人,好在耿某翻看了两日,悉数看完,这些粮秣确实是耗损的,一问之下,才知是当年义军所带的‘将士’和家眷,为了让自个儿心里踏实,特意向陛下请了旨意,在昨日去了一趟城南郊外的军营,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降臣里,多数人眼有疑惑,而武将那边,心里大抵是明白的,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停下去。 “.......我看到的,是一帮衣衫褴褛的流民。” 耿青阖了阖眼,嗓音有些沙哑哽咽,也不知风吹进眼里,还是情绪渲染,他挤了挤眼皮,眸子变得有些微红。 “光脚、光屁股的小孩满地乱跑,一顶顶帐篷破烂不堪,别说冬日如何御寒了,就算雨点都遮不住!老弱妇孺毫无血色,屎尿都混杂一起,到处都是,这哪里是兵马,连流民都不如。” 他目光看向武将那边,‘嘭’的一声,将手中账册摔地上。 “我大齐纵然新立,那也是堂堂朝廷,岂能驱使这样的兵马打仗?!说出去,丢人现眼——” “耿青,你算的什么狗屁,休得胡言乱语,扰我军心!” 王播出列朝着那边破口大骂,捏起拳头就要冲过去,被相隔两人的孟绝海一个跨步拉住手臂,扯的翻倒在地,在地上拖行划圆半圈,给扔到了龙柱 “王播,本防御使忍你很久了,再敢出言不逊,我打杀了你!”孟绝海胡须怒张,指着从地上爬起的身影大骂,后者不敢示弱,挽起袖口就要冲过来,就听上方御阶,老人猛地拍响椅子,暴喝:“够了!” 殿外,百余侍卫哗啦啦冲进来,将殿门、文武两侧站满,握着刀柄唰唰的拉出一半刀身,气氛顿时变得凝固。 “陛下!”王播不可思议的看去龙椅上的老人,黄巢不为所动,只是眯着眼盯着耿青,“听耿相继续说,再插口,直接给我滚出去!” 其实,老人是在保护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诡秘长安 “........五十万之众,每日耗损口粮,也是天上繁星般庞杂无比,病死、饿死,被其他人分食,残留之物腐烂,易滋生瘟疫,如此一来,五十万便是祸害了。” 太极殿内,重新变得安静,耿青朝皇帝拱了拱手,接着的话语声里,他目光扫过周围,殿外晨阳初升,旌旗沐着阳光猎猎飞舞,宫女、宦官结队走过檐下。 声音停顿了片刻。 “可是五十万人,哪里能就这么丢弃,长安外还有许多土地可以开垦,渭水、泾河还可养育多少人?城里处处缺少劳力,你们想想,这五十万人,可否让我大齐变得富庶?我意决,将他们放归田园,学那汉末曹丞相,行屯田之策,一来让其自给自足,减少朝廷支出,二来,损耗的粮秣、钱财可用来练出更精锐的士卒。” 说到这里,殿内文武有人赞赏的点头,有人不甘兵源就此旁落,然而不等他们开口,耿青转回身,走过中间。 “前面说的,不过是强我大齐国力,还有第三言,此乃强兵之策!” 龙椅上的皇帝面色微愣,听到这些话,一时间他都有些分不清得他也要赞上一声好! 下方,耿青的声音持续。 “兵不在多,而在精锐,我大齐将领如云,可配之的兵马却是参差不齐,这如何能打胜仗?如何能扫清天下,归我大齐?西面、北面两场战事,足以说明,我齐国之兵,大有问题。” 声音停顿的片刻,有人问道:“耿相要如何做?” 走去前方的身影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回应那人的话语,铿锵有力的落下。 “抛去老弱,精简兵卒,削减私兵,文臣不得有兵握手中,将领不得超过两百亲兵,其余归入朝廷,兵马统一调配,耿某说完了,诸位可有反对?” 目光望去武将那边,一个个将领面色肃穆,可眸子里有着纠结,若说之前将那五十万流民卸甲归田,对于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若能增加国力,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可眼下削减私兵,曾经带兵逍遥惯了的人,简直就跟抢他们妻妾一样。 若非上方有皇帝镇着,说不得要拉着这位耿相好生说道说道。 “陛下!” 有将领出列,刚抱拳想要说话,龙椅上的老人隐约听到咳嗦声,抬了抬手,将那人挥退。 “好了,耿相之意,便是朕的意思,此乃长久之计,我等也非当初起事的义军了,该有一国的模样。” 他这话,其实倒也有些是心里所想,只是有些不明白耿青为何忽然处处替大齐考虑。 眼下,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去细思,只是盼着能想办法,尽快挣脱这个‘牢笼’重掌大权,如果那耿青真的为这朝廷长久打算,他或许会考虑放他一条路走。 “散朝——” 高喧声里,一道道身影满怀心事的结伴离开,耿青走在最后面,不知不觉间,旁边多了一个穿着紫色圆领袍衫的宦官,神情清冷,双眼好像没有聚焦一般,茫然的看着前面。 “何时可以让咱家动手,宰了这个老家伙。” “还需要时候,没了这老头,他 耿青负着双手,望着走在前方的百官,笑呵呵的看了眼旁边的九玉,“别急,什么事都要一步步来。” “但我看你,好像真为这伪朝做谋划。” “我有那么好心?别想多,这种长远之策,可非他们眼下受得起的,没有几年功夫,难有成效,只是目前看起来,就是一张可口的肉饼罢了。” 耿青笑眯眯的望去头顶的阳光,眯了眯眼:“矛盾已经起来了,不过还需要酝酿一番,就跟火药一样,揉好了,擂紧实了,再才能将它点燃。” “比如?”青白的俊脸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呵呵......比如,大齐奸相,杀害国师,坑陷绿林好汉,又祸乱朝廷,弄的民不聊生,怨声哀道,我等义士将刺杀之!就这么定了,不用送了,我自己出去。” 说完,耿青拍拍宦官肩膀,让他不用送了,负着双手,周围视野之中,上百名侍卫护送着就那么出了皇宫,乘上马车驶离。 不久之后,五十万军中流民的事提上了日程,又经过三次朝议,由户部、工部将事情揽下,划地、建房、开坑农田、发放农具、种子,一年里的口粮都是繁杂细致的活,耿青也参与其中,整日都在皇宫四部走动。 毕竟五十万人迁徒,跟之前携裹已经不同了,需要分批次安置,庞大的数量仅仅记入人丁名册,就需要十多辆大车。 而军中将帅那边,对于这些流民并不太过在意,一来有皇帝压着,不好多说,毕竟是为齐国将来考虑,二来,众将心思还是放在削减私兵,和精简兵将之上,到底要如何做,耿青并未透露具体,让部分将领心里有些窝火。 言语上对耿青越发激烈,甚至有了动手的意思,最后又被孟绝海一批将领弹压,话语里深信走强兵之策是对的,双方关系对峙一月,也渐渐磨出了火气。 八月初六,五十万流民的迁徒安置还在持续,朝议上,耿青已经将削减私兵、精简军队的政令下来。 天光灼热,蝉鸣在窗外绿茵歇斯底里的嘶鸣,沉闷的空气令人瞌睡。 耿青坐在中书省公房,看着手中流民安置的汇总,五十万之巨的数量,实则统计下来,并不足那么多,甚至不到四十三万人,安置途中也有不少人因为饥饿死去,好在数量不大,户部那边也在尽量与刑部库房那边协调接济粮的事,顺利办下来,今年冬天前,该是能将全部人安置妥当。 看了片刻,耿青将这些数字放下,锁进抽屉,随后拿过桌上另一张盖有玺印,准备签发下去的兵政圣旨,唤来赵弘均,将圣旨给他,拿下去签发各方。 胖男人也跟着耿青从刑部跳到中书省了,本来给他找栋院子搬出去,然而,赵弘均的话说,一起出来的,自然要坐在一起,他哪儿也不去。 上个月,他还将随身那个侍女,纳为一房妾了,原因是侍女怀上了他孩子,随后的这段时日,做事颇有干劲儿,不过那虚头滑脑性子还是没改。 “过了冬天,我孩子就出来了,你要是还没成婚,就拜你当义父,如何?”赵弘均随意整了整那圣旨,没有丝毫小心。 耿青放下毛笔,抬起脸看他一阵,笑着摇摇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叮嘱几句小心做事的话,便出系上玉带,穿着这身能捂出痱子来的官袍出了中书省,马车驶离时,数十个从军营挑选的士卒跟在车架后面。 帘子一摇一抚,外面光芒、与车内的阴影不停在他脸上停留。 “大春,等会儿你小心一点。” 安静里,耿青轻说了一句,待到离开皇城进入坊街,外面陡然传出喧哗,行人、商贩‘哎哟’‘怎么回事’的叫喊声里,有炉子轰的朝这边飞来,驾车的大春,随手拿起铁锤将它砸碎,弹开的碎片飞溅四周的同时,喊杀声骤然而起。 “是那奸相车辇——” “杀他!” 凶戾的喊杀声如同潮汐般从四面传来,耿青半垂眼帘,手指撩起布帘往外看了一眼,又放下。 外面,兵卒已经将马车围了起来,一部分腾出来的士兵迎上刺客,耿青不知道对方多少人,但外面全是呯呯的金属交击的碰撞,偶尔有声音惨叫。 不久,街上的声音渐渐变得安静。 有人靠近车辆,低声道:“耿相,刺客留下一具尸体逃遁了,卑职等是否追杀?” 帘子里,耿青端着杯子,放到薄唇间轻抿了一口。 “不用,让刑部或京兆伊去。我们回府,明日,本相会将此事奏到陛 长街上,队伍重新回到马车后面,去往下一个街口,留在地上的鲜血、尸体很快被赶来的衙门差役清理带走了。 翌日一早,当朝宰相被行刺捅到了朝堂,听到耿青说起行刺一事,众文武似乎有着默契,都没有选择说话,这种时候杀人,不难想象是为何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八月十一,盖洪出城去往城外军营途中,遭遇刺客伏击,手臂中刀负伤。到的下午,他领了麾下五百士卒进城,将王播名下的两栋酒楼打砸一通,还将楼给推了....... 不久,听到消息的王播带着兵马赶到,一拨人当街厮杀起来,孟绝海、尚让赶到时,互有死伤,两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势。 有人敏锐的感觉到,长安的气氛似乎越来越有些诡秘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混乱 “叔叔,最近外面气氛有些奇怪,就连咱们铺子外面几条街,能看到不少生人。” 晨风拂过院落,挤进窗棂缝隙,只着了件肚兜的女人拧干了毛巾递给坐在床沿的青年,随即坐下的动作里,绷紧的布料勾勒出桃形的臀线,白芸香拿着玉带从男人后背穿过,贴着对方身子温柔的系上。 耿青擦过脸,看到腰带系好,将毛巾递还给她,笑着起身走到盆架,洗了洗手。 “长安这么大,有生人面孔很正常。” “才不是,你当妾身跟巧娘那样啊......”女人起来扭着腰身贴近过去,将男人双手拉过来,轻柔的擦干,“......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虽叫不出名儿来,可总是熟悉的,还有,那些生人还拿着武器,三五成群的,那眼神想狼,能把人活吞了似得,江湖人都没那么狠。” “害怕了?” 两人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人前保持叔嫂礼节,人后,倒是没有那么多规矩,耿青笑着掐了下水嫩嫩的脸蛋,白芸香娇嗔的将他手打开,“疼.....” 眼帘眨了眨,又白去一眼,扭着丰腴的腰肢过去穿上衣裙,对着铜镜梳理头发,插上珠钗,看着镜里倒映的面容,颇为自豪的挺了挺胸脯。 “讨厌.....谁怕了,我家叔叔可是宰相,妾身才不怕。” ‘呵呵’ 那边,耿青轻笑出声,随手取过架上的单衣罩上,“你家宰相前些日子,差点被行刺了。” “啊?” 看着铜镜的女人摸着珠钗一脸惊骇的转过身来,下意识的小跑过去,将开门的男人后背抱住。 “叔叔.......朝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不用操心,安心做你的女掌柜,要是有些害怕最近就留在家里不要到处走动。”耿青拉着门栓,想了想,回过身将女人抱住,拍拍她后背。 “有些事,你不要问,知道太多并不是好事,懂吗?” 说完,耿青朝她笑笑,来开门走了出去,招呼院里的双亲,还有巧娘、窦威等人吃起早饭。 这些时日以来的谋划,除了大春知晓外,就只有参与进来的秦怀眠、九玉知道的最为详细,而屠是非、王飞英等总捕,只知道扳倒反贼朝廷,迎唐皇帝回来,耿青能驱使他们,也是打这面旗号的,否则一帮捕快衙役、不可能未自己出力。 当然,还有一个知晓布局的,眼下并不在长安,而在朱温军帐,算算时日,差不多该随对方班师回朝了。 翻早饭间,向来话多的大春也少有谈及外面发生的事,院里其他人多少听闻城里最近不太平,也选择没有问。 耿青埋头吃着饭,城里最近一两个月里爆发出来的厮杀,多是两边兵卒展开的,规模较小,也远没有战事上那种惨烈,尚让、孟绝海两人都知道不能做的过火,黄巢的脸面,他们还是要给的,但要说他们完全放下仇隙,是不可能的,那日城门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两边的脸皮撕开,谁也没给对方台阶下,都是混江湖,到现在的朝堂大官儿,咬着牙也要将对方撑下去。 当然,随着这段时间调停,他也假借黄巢的名义给两边下了调和的旨意,又以左相的给两边说和,自然碰了一鼻子灰,但明面上,他是为长安、大齐好的,以至于原本有些瞧不上耿青的大臣,看到来回奔波,被臭骂,反而有抱不平的念头。 ‘陛下到底在干什么......都是自家老兄弟啊。’ 不少义军当中的老人恨不得冲进皇宫,当庭质问,但这种事他们心里想想就罢了,真要那样做了,也就不至于到现在还没出头。 或许孟绝海、尚让两人收到黄巢旨意,也觉得做有些过了,但心里的气和面子不会那么容易过去,换下衣甲,穿着常服犹如帮派在城里继续打砸对方产业,犹如当年混绿林时那般模样。 这就把长安府衙人人弄的脑仁疼,抓了人,两边军中的人物便带人来索要,不抓,这不活生生打府衙的脸面,每日一到上朝京兆伊便上奏城中治安问题,但也只敢说最近混江湖绿林的侠客多了许多........ 最后,这些事又落到尚书左仆射耿青头上来,令他啼笑皆非,不过手段还是强硬,着令刑部抓人,抓到了就丢进大理寺,外面来领人的,拿孟绝海、尚让的文书去大理寺提。 这样一来,倒是让一个太尉,一个防御使都有些害臊,相对的,爆发的混乱厮斗也跟着少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少一些。 “我吃完了,爹娘,你们慢吃,这会儿我要去门下省看看。” 耿青放下碗筷,擦擦嘴,朝二老拱手,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外面有穿普通服饰的身影被院里的帮众从侧门领进来。 “耿相,出事了。” 消息是宫里传出的,未免被人抓到留下把柄,通常不携文书纸条,那人是熟面孔,一过来便附耳在耿青耳边低语几句。 后者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只道了声:“知道了,你先回去,带话给九玉和秦怀眠,我等会儿就到。” 那侍卫抱拳点头,一转身飞快跑出侧院院门,看了看两侧街道,眨眼便消失在晨光里。 “柱子,出什么事了?” 耿老汉推着轮椅来到儿子身旁,耿青没有回答,笑着回过头,将父亲重新推回去,边走边道:“一点小事,翻不起风浪,爹就好生在家里待着。” 将父亲交给赶过来的巧娘,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看了眼红扑扑的小脸,耿青这才转身走出大院,马车早已等候,待青年进了车厢坐稳,大春一抽鞭子,驭着马车飞快驶离了永安坊,直奔皇城过去。 ‘跳梁小丑。’ 吹起车帘,温暖的金色照在他脸上,耿青闭上双眼轻声了一句,脑海里,想起了消息里的内容。 ....... 时间稍退。 天色还未亮,四更天,有独骑籍着西垂的月色穿行街坊,与城楼上的守将摇了摇手里火把,那将领悄悄着心腹,将城门打开一条缝隙放人进来。 片刻,骑士灭了火把骑马穿过宫道,走东宫潜入太掖湖,藏好马匹,借着角落躲过几拨巡逻的宫中侍卫和宦官后,悄然靠近远处的紫宸殿。 “太尉猜测的没错,宫中的气氛果然不对......” 来人一身黑色紧身的打扮,双目看着周围严密巡视的一道道身影,遁入花圃草丛,翻过假山再次靠近了一些,看着有灯火燃烧的寝殿窗棂,拉 叽叽叽....... 空旷的黑夜,陡然几声清脆的夜鸟嘶鸣。 . 第一百五十章 陛下他当杀不当杀 夜鸟啼鸣回荡宫檐,轻轻的风铃声里,灯火暖黄的寝殿,龙床帷帐间有轻微翻身的动静。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金黄色的被褥揭去一旁,坐起身来,一旁侍妾跟着起身刚想开口,被黄巢一把捂住嘴巴,眼神示意不要出声。 旋即,他目光望去紧闭的殿门,安静之中,隐约又有两声鸟鸣传来,便不再有声音。 ‘刚才的鸟鸣’ 黄巢皱着眉头,嘴角陡然有了笑容,侧身坐到床沿,飞快披上一件单衣,“是当年义军里传递消息的暗号,好好,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了!” ‘只是该如何将人放进来。’ 映着通明的烛光来回走动几步,出神的想了一阵,目光落到侧殿那间房,那里有一个宦官住在那里,这边一有风吹草动,必然会过来。 ‘若是让他发现来人,朕就彻底断去外面联系’ ‘不不要是让来人被对方杀了,便坐实朕被囚禁!派人来的将军或大臣,自然会想办法救朕于水火这个阳谋,他耿青就算看得到,等知道消息也来不及阻止了。’ 不管外面来的是谁,他都要来一个打草惊蛇,引起外面文武的注意。 拿定主意,黄巢深吸了口气,看了眼侧殿的门扇,转身走到大寝殿大门,让外面候着的宦官打开,后者挡在门口躬身拜下时,老人面色肃穆,余光却瞄了一眼外面黑暗,有些大声的说话。 “去给朕弄一碗莲子羹来,还有,让外面巡逻的侍卫,脚步放小声一些,朕不知的,今夜难以入眠,易被惊醒。” “是。” 那宦官也是九玉身边的人,只要不让他难做,其他都好说话,笑眯眯的点头:“那陛下,就回房等着,奴婢这就着人送来。” “嗯,朕去开会窗户,提前给你说一声。” 大抵先知会,让那宦官感觉满意,竖了一根手指,“只需开一扇。”说完,便将房门关上,笼着袖子躬身快步离开。 当然,敢离开这边,殿门前仍是侍卫,和其他几个小宦官在的,黄巢也知道,只是转移对方注意力罢了,果然,外面巡逻的脚步声放缓,速度自然也慢了些许,待一队侍卫提着灯笼走过,一道黑影从附近假山背后闪出,显然刚才已经听到殿门前皇帝的说话声,那队巡逻的侍卫拐弯过一个拐角的刹那,黑影飞快跑进檐下,扑身一跃,无声的落去地面,曲着手臂垫在脑侧翻滚一圈才停下来。 “你是哪位将军麾下?”黄巢看了眼侧殿,压低了嗓音。 “陛下,是我!” 黑巾拉下来,露出毛茸茸的大脸,来人正是王播,回城那几日,他都未感觉不妥,可接连一两月的斗狠,以他对黄巢的了解,这个时候该是让他与孟绝海等人入宫呵斥怒骂一番才对,可除了两边罢兵呵斥他们的圣旨外,什么都没有。 他将这事与尚让说了,后者也早有疑惑,利用太尉之便让他悄悄进宫用当年义军里的暗号试探一番。 眼下得见,果然印证了猜想。 “陛下,想不到真是如此,末将等人寻你好苦。”王播死死拉着老人的手,跪在地上,虎目湿红,“末将与尚太尉,被逼迫难堪,如今夜探皇宫,才知陛下也深囚宫里。” 外面的事,黄巢除了寻常的朝政议事,对于麾下老人的事,几乎断绝,偶尔听到的,也是耿青当做笑话讲给他听。 眼下,老人将他搀扶起来,“外面到底发生何事?” “咱们的老兄弟,都打起来了。” “嗯?”老人脸上阴晴不定,那日耿青赏罚不平,他便大抵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那又如何,动摇不了大局,只要朕出现,任何猜忌自会消失。” “陛下,可是孟绝海等人,似乎都投向了耿青那边,对他言听计从。” “不得胡说,他们不过被蒙在鼓里!” 黄巢颇为大气的挥了挥手,随即按在桌上,刚想说话,外面脚步声过来,他示意了一个眼神,那边的王播转身飞快扑去龙床靠墙那边藏匿。 门扇打开,端了莲子羹的宫女随一个宦官进来,将精致的瓷碗放到桌上,便躬身退出。 待人一走,王播探了探脑袋,这才重新走出,压着嗓音接上刚才的话。 “可是陛下,军中已经人心惶惶,说陛下躲在宫里不出来,只享清福,忘记他们这些跟你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了。” 听到这话,黄巢忽然间脑中像是被什么打通了,猛地转过身,瞪大了眼睛。 “谁说的?” “不知道,不仅我军中,就连尚太尉的部下也有这样的流言,可是整顿了军纪,也难以止住,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很多被削了私兵的人,常聚在一起,有部分人与那耿青走的越发近了。” 听完王播的讲述,黄巢身子有些发抖,缓缓闭上眼睛,暖红的烛火照在眼皮,红红的仿佛能看见鲜血在眼皮里流淌,阖目间也仿佛看到了那张狐儿脸,黝黑肤色露出微笑。 “他不仅是离间君臣他还想夺我的兵将,取而代之” 几乎咬牙切齿的说出话,老人的目光看去正看他的王播,一咬牙,陡然猛地拍响桌面,大喊:“抓刺客!” “什么?陛下!”王播脸上泛起惊诧,连忙上前就要阻止。 下一刻。 静谧燃烧的一排烛火忽地摇曳了一下,只听噗噗两声,是纸窗破开的轻微动静。 原本还在黄巢侧面王播,眼眶顿时一瞪,身子抽搐般僵硬,就那么在老人视线里倒了下去,四肢绷的笔直,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似得,一动不动。 吱嘎~~ 那是房门打开的声音,黄巢急忙偏头,侧殿的门扇已经打开,一身紫色圆领袍衫的宦官身形走了出来,白皙俊秀的脸庞,目光冰冷。 “陛下,这是忘了咱家的话?看来需要给陛下涨涨记性。” “此人乃刺客。” “你当咱家三岁小孩?”九玉点了点耳朵,示意他都听到了,越过老人,一把将地上的身形拽了起来,葱白的指尖拨了一下插在穴位上的细针,抬起一掌就要打下去时,忽然在黄巢面前停下,唇角勾起微笑。 “这种费脑子的事,还是让耿相来才行。” 随手一扔,将人丢给推门进来的几个侍卫,一言不发的重新回到侧殿,不久,消息连夜被人带出皇宫。 晨阳洒开金色,蔓延街巷,嘈杂而热闹的长街上,回想一遍内容的耿青停下敲击的指头,缓缓睁开眼睛,叫了声:“大春。” 马车缓下速度,片刻,后面一个兵卒上来询问,耿青撩开帘子一角,露着小半张脸附耳低声两句,前者连忙抱拳,骑马脱离了队伍。 皇帝被行刺了。 原本今日没有早朝,然而接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云集太极殿前,吵吵嚷嚷拉着周围过往的宦官询问陛下可否受伤一类,耿青赶来时,与他交好的一帮人围了上来。 “耿相,你可知是谁?”“天杀的,尽然敢刺杀陛下,人可否逮住?老人一刀一刀弄死他!” 耿青一脸严肃的朝他们拱手,也看向那边尚让等人,“本相也不知,得到通传后,急急忙忙就让手下人通晓了诸位。还是等陛下出来吧。” 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是谁了,听了完整的过程,一个闯荡天下的人,不可不知道防卫森严还将人放进来,尤其最后那句叫:“抓刺客。”显然是想让人将王播击杀,惊动幕后的人,告诉对方,他被囚禁。 ‘打草惊蛇呵呵’ 大殿之中,嘈杂焦虑的声音里,领路的宦官过来,高喧:“陛下到。” 窃窃私语的众人方才停下话语,目光齐齐望去侧殿,就见黄巢一身龙袍,在青年宦官陪伴下走上龙庭。 刚一落座,另有一道被捆缚结实的身形被侍卫从殿外拖进来,丢到正中。 一道道视线交织,原本还有些声音都在瞬间安静下来,那人他们都认识,乃是军容使王播,那可是义军里元老级的人物。 “陛下,军容使昨晚,当真行刺?”孟绝海与他有隙,却也有些不可思议,忍不住出列询问,“此间会不会有误会?” “臣,亦觉得有些古怪。” 耿青见机上前出列,余光瞥了眼被塞了布条的汉子跪在那一动不动,大抵明白应该是九玉用了什么法子。 “军容使,乃朝廷老人,不该做出这等事来,其中定有什么误会才对?!” 不能言不能动,王播被塞着布条跪在那,眼睛狠狠盯着为他说话的耿青,身子发抖,似乎在挣扎,口中呜呜咽咽的低吼不止,被旁边的侍卫用刀柄打了一下后背才消停。 “耿相所言甚是。”葛从周出列,“只是军容使当真在宫中所擒?” “既然被擒住,自然是被宫中所拿的,这还用问?” 盖洪可没那么好脾气,上前抱拳:“陛下,此贼敢夜闯皇宫,当杀!” 你! 你们! 龙椅上,黄巢腮帮咬的都鼓了起来,我他娘上来都坐了一阵,还让不让朕说话了?干脆你们来当皇帝好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敢把皇帝拉下马 “够了。” 金殿之上,落座许久未说话的皇帝重重拍在龙首,声音雄浑,目光威凛扫过下方,盖洪等人一帮争吵的文武才安静下来。 “此乃朝堂,诸卿是文武,岂能如市集那般喧哗吵闹,成何模样!”老人压着龙首起身,紧抿着双唇,斑白的胡须都在微抖,负手站到御阶一侧,看着殿内捆缚跪地的王播,阖了阖眼,负在背后的双手,紧紧捏了一下。 那是跟随他起家的好兄弟,行刺自然不会的,可如果说出这番话,之后会去后殿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老人心里很清楚,鱼死网破当殿指出耿青、和那宦官囚禁自己的事,可能连回后殿都不会有了。 ‘若王播死,朕能脱困,必当厚待其妻妾子嗣。’ 黄巢睁开双眼,满朝文武安静的等他开口,老人深吸了口气,将目光撇开,转过一个方向,“昨日,军容使趁深夜行刺,被朕身边总管擒下!” 话语落下了肯定,那边,恶狠狠盯着耿青的王播,仿如幻听般,眼神眨了眨,表情微愣的缓缓偏过头望去那御阶之上负手侧身的老人,眸地渐渐泛起湿红。 ‘陛下......当着文武的面,你揭穿这贼厮阴谋,王播愿拼死相护.......可为何......为何你说出这番话!!’ 几乎瞪裂眼眶般的汉子,望着老人冷漠的侧脸,忽然想起昨晚他喊出‘有刺客’的话语,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眶的湿红化作豆大的眼泪划落眼角挂在了胡须上,牙关死死咬着布巾,两腮都鼓了起来,青筋凸显。 “呜~~呜呜~~啊啊~~~”王播跪在地上,被侍卫按着肩头,使劲的朝前倾,死命的叫喊,舌尖蹬开布巾时,他大喊出声:“是我行刺陛下,黄王!你德不配位,深宫里玩女人,忘记我们这帮老兄弟,什么事都让旁人来做,你还当甚的皇帝,老子不杀你杀谁啊——” 盖洪大怒,骂了句:“老子弄死你!”冲过去就是一脚将王播踹的后仰,倒在地上滑出一截,耿青急忙上前将他拉住,叫来孟绝海这才将发怒的汉子拽回来。 “朝堂之上,岂能胡乱厮打,将陛下不将陛下放在眼里?”耿青脸色不好看,挥手叫来外面侍卫,指去盖洪,“将他拉出去,击十杖!” 侍卫冲过去,孟绝海松开盖洪手臂,没有阻拦的意思,大殿之中公然厮打,确实僭越的过分,若不惩治,有些说不过去。 盖洪也没反抗,身为武将,十下庭杖还是能受下来的,一把推开押他的侍卫,“老子自会走。” 旋即,走到殿中朝上方的皇帝抱了抱拳,豪迈的走出了太极殿。 殿内变得安静,只剩那边王播低哑的低泣,他看着目光依旧盯着侧对不看他的皇帝,咬牙道:“你以非当初黄王、冲天大将军,你被长安迷住了双眼,昨日我行刺你了,来杀我啊——” 上方,黄巢负手,闭着眼帘没有说话。 太极殿内,众文武一时间吓得大气不敢出,保持拱手躬身的耿青目光微冷,抬了抬脸,语气严肃。 “陛下,军容使行刺已成事实,倘若不惩,此口一开,皇家威严何在,大齐威严何在?人人相仿,陛下安危又该如何?” 耿青直起身,走去王播身侧的侍卫身旁,一把拔出对方腰间横刀捧手心,来到御阶下站定,“行刺如同谋逆造反,此口不能开,望陛下斩杀刺客,震慑心怀不轨之人!” 双手捧着刀身向前托举,耿青躬身弯腰,声音拔高: “还请陛下,杀刺客!” 殿内文武百官沉默里,有人上前拱手,是翰林学士皮日休,老人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轻声道:“请陛下,杀刺客!” 老人素有威望,一开口,降臣当中、义军将帅里也有不少人站出来,一一拱手齐声附和。 “请陛下,杀刺客!” “请陛下,杀刺客!” ...... 御阶一角,黄巢浑身都颤了一下,他微微侧过脸来,有着说不出是怎样的的情绪在眸底飞快划过。 原以为借住宦官的手,将人杀死宫中,哪里想到那宦官也聪明的紧,将事情告诉了耿青,后者更是将行刺一事,摆在了众文武面前。让他亲手来杀,之后,曾经的老兄弟们,怕一个个离心离德了。 好狠的手段....... 他黄巢什么样的烂仗没打过?就算艰苦之时,也敢将人肉吞进肚里,可相比这种软刀子,他发现这些用脑子的人,心不比他脏,用起计策来更加恶毒。 可一旦当众揭穿,他要死,殿内的众将也都会死,这太极殿、紫宸殿内外都是耿青的人手,想要杀出去,几乎不可能的。 那时,只有鱼死,网依旧还在那。 “陛下!” 耿青陡然开口的话语将出神的老人思绪打断,回过神来,就见耿青捧着刀身站在御阶前,微微仰起脸,那张狐儿脸隐隐勾着笑,眸地却是泛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语气却是有些哽咽、低沉,似乎对于发生的这一切,颇有些惋惜。 “陛下,还请行刑,斩杀刺客,以儆效尤!” 呼~~ 呼呼~~ 老人呼吸沉重,转身一步一步下来,走到耿青身前,目光毫无神采的看着青年,犹豫的抬起手,握住了刀柄。 “会让耿相如愿的。”他轻说道。 “臣等着。” 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话语,仿佛两把看不见的兵器相互过了一招,黄巢抿了抿嘴唇,握着刀柄垂在身侧,刀尖拖行地上,慢慢走近被侍卫抽正起来的王播。 “陛下......” 王播被把住双肩动弹不得,看着慢慢走近的皇帝,并没有感到害怕,嘴角抽动,有着难以说出的委屈压在肚子里,待到吐出来,只是轻声一声。 “陛下,让兄弟给你磕一个头。”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两个侍卫挣开,双膝嘭的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去地上,不再抬起,抵着地面,低声道:“陛下,动手吧。” 对面的穿着龙袍的身影握着刀没有动,手臂只是微微发抖,抵着地面的汉子像是等的不耐烦了,声音陡然嘶吼出来。 “黄巢,莫要束手束脚,别让老子看不起你!” 老人咬紧了腮帮,陡然张嘴,“啊——”的怒吼响彻,抬臂举刀,另只手也握去了刀柄,怒吼的声音之中,双臂猛地落下。 刀锋呼啸,金属的光芒划过众人视线,只听‘噗’的一声,圆滚滚的头颅拖着血线滚到了皇帝脚边。 跪伏的身躯,断去了脑袋,失去支撑彻底趴了下去。 鲜血顺着断颈沿着地面缓缓扩散开来,猩红一片令得殿内众人将目光低下不再多看,不久,这场朝议散去,大殿变得空旷,地上的人头和尸体已经被抬走了,黄巢还握着刀柄呆滞的看着那滩鲜血出神。 ‘咣当。’ 兵器自他手中落到地上,有些蹒跚的转过身来,看也不看那边的宦官九玉,和宰相耿青,径直朝侧殿过去,路过对方身侧时,低声道了一句:“耿相可满意了?”便举步慢吞吞的离开。 “自然是满意的,陛下做的很好。”耿青朝背影笑笑,偏头拉过九玉低声道:“明日一早,我就就派人呈我文书,给蜀地的李儇送去,就说我等投诚,以控制贼军,可以反攻长安了。” 宦官沉默的点头,想要说话,被耿青拍拍肩膀,示意跟上黄巢,便笑了笑举步走出了太极殿。 天光升到云端,已快至晌午了。 出了皇城片刻,有马车从旁跟了上来,对面马车里,帘子后面露出那位皮学士的面容,笑呵呵的做了一个恭贺的手势。 “一人坏一国,耿相当真奸啊!呵呵.......” “若无学士,晚辈又岂能成功。” 耿青还去一礼,那边老人只点下头,便将帘子放下,并行的马车渐渐落到了后面,在下一个街口转拐离开。 “大柱,那老头说的,你已经做成了?我咋没什么感觉呢?” 外面是大春的话语传进来,耿青只是笑笑懒得解释,靠着车厢,脑袋随着微抖轻轻摇晃,口中哼哼戏曲儿。 “朝上昏君乱臣怀我生计........青苗枯黄、天灾难收......还把那重税压我头......我举起大幡捅破天,拼的一身剐,冲上金銮殿,扯着天子袍,将他拉.......下马!” 车厢吱嘎微响,随着哼哼的不着调戏曲儿,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争夺 八月中旬,气温炎热,柳枝随风轻抚河面,扫出一圈圈涟漪。 长安城里城外,市集热闹喧哗,商旅行人进出繁密,军容使王播的死,并没有在街市间传开,然而城中官员、军中将校间脸色阴郁,并不好看,尤其当初义军的老人。 之前只是道听途说,并非军中主将传出,众人起先还未当真,就当玩笑听听便好,毕竟山头林立,大伙心里也是明白,咒人晦气几句,时常有的, 过后一日,消息坐实,整个西郊的军营都沸腾起来,被尚让着人赶来弹压,这才没生起事端。 原王播麾下的兵将只得忍受下来,偶尔抱团说起军容使,多少有些惋惜,有人替主将感到憋屈,跑到帐口朝长安皇城的方向吐了一口口水,转身对帐内的同袍骂骂咧咧。 “.......瞎了个鬼眼,才跟他从北打到南,又跑到这长安来,坐了那宝座,我等还挤在一顶破帐里,替军容使不值,把他当天,可天把咱们这些为他拼命的兄弟当做人了?” “小声些,今日太尉要来军营巡视。” 一个士卒拉了拉对方,指去营帐外面,正是灿烂的天光,一支巡逻过去的队伍,向过来的几人,躬身行礼。 为首那人抬手挥了挥,让他们离开,随后负着双手领着身后麾下将领,以及亲卫走过几顶营帐。 “王兄弟麾下兵将,素来勇武,如今不在了,尔等何去何从?” 他这两日都有过来,身为太尉,辖齐国所有兵马,无人有异议,就连耿青在这件事上,也不好说什么,身后的那几个王播麾下将领,自然不敢抗拒。 “我等听太尉吩咐。” 尚让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前面,举步走过身侧的帐篷,碰到值守的士兵,替他整了整仪容、兵器,拍了拍对方肩膀,继续前行。 “王兄弟素来与我交好,如今人已不在,我替看管,也无人能说什么,不过往后啊,都要听陛下的,明白吗?”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齐齐站定抱拳。 尚让满意他们的表态,招了招手,让几人靠近过来,“军容使之死,你们不要放在心上,因为......此间另有蹊跷。” 言语间,他紧了紧腮帮,回头看去几人。 “陛下不会杀自己兄弟,那日行刺,王兄弟是得我授意的夜探皇宫,是为看看陛下是否被人囚禁,前日朝堂表现,耿青力促军容使被杀,一切已经明了,我今日过来,就是邀诸将随我去做一件大事。” 几人心里猛地一跳,哪里想不到是什么,但还是问出口。 “太尉,是何事?” “清君侧!那耿青定软禁了陛下,欲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我等忠义起家,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受辱,何况,你等不想为军容使报仇?!” 清君侧...... 一时间,四将面容惊骇,无论真假,这都需要极大的魄力,真的尚且好说,救出陛下杀了奸相,若是假的,陛下并未被囚禁,那他们就是在造反! 一旦事败,全家老小,都得被拖到菜市口砍头。 “尔等口口声声觉得军容使受了冤屈,临到头,却是一个个缩起了脖子.......” 尚让压着刀柄微微仰起下巴,望着天上飘过的一团云絮,话语落下的刹那,眼睛一眯,猛地握紧刀柄,转身拔刀,‘锵’的一声嗡鸣,刀光唰的劈在身后一人胸口,连带甲胄一起斩开,鲜血顿时溅射他一脸。 剩下三人惊得本能去握腰间兵器,周围便是唰唰十多道拔刀声,亲卫围了上来,一口口刀锋对准了三人。 “做,还是不做?尔等没有选择!” 尚让垂着刀尖看着他们,言语间面容森然。 “我......末将遵太尉号令。”其中人犹豫了片刻,抱拳半跪下去,余下两人看着抵在面前的一柄柄刀口,只得跟着抱拳应下了清君侧的事。 尚让满意的点点头,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称自己最了解陛下,如今事事反常必有妖,之后,便拉着三将布置了一些任务,商议了细节,将他们遣去 看着走远的三人,他心中得意,表面上依旧一脸平淡,甚至带着威严。如果在平日,并没有这些事发生,他纵然与王播交好,也不可能与这些将领走的太近,更不敢这般堂皇走近这处不属于他的军营。 不久,营地渐渐喧嚣起来,看着集结的兵马开始做起操练的准备,尚让冷冷的看着这一切,正要过去说上几句,外面有马蹄声传来,乃是他军中的令骑。 来人勒停了战马,跳下马背飞快跑来这边。 “太尉,接报,东南行营都虞侯朱温已拒荆襄唐兵凯旋。” “嗯?” 尚让接过情报展开,眉头皱了起来,他对那个朱温,虽说同是义军老人,却是亲近不起来,无论相貌身材,还是言语性格,都令他不喜,此时却是明白,这个时候对方回城,倒是可以拉拢过来。 年初西面、北面、东面三个方向唐庭发兵来攻,西、北两个方向俱是战败,唯有东南方向的朱温大破敌军,攻下邓州,阻挡了荆襄等南方节度使的兵马,给长安隔出了有效的缓冲之地。 眼下,忽然班师回来,有些让人感到突兀,也给弥漫煌煌不安气息的长安推起了涟漪,伴随消息传开,城中文武百官先后收到了消息,但没有急着表态,安静的看那位耿相,还有尚让、皇帝的动作,毕竟辨明了方向,才敢继续往前走。 八月十六下午,尚让收到消息的同时,耿青也拿到了朱温班师回朝的情报,不过在那之前,他正在光德坊的大宅院里,与广德公主说话,同时还有一帮女人作陪,莺莺燕燕围绕周围,偶尔唱上几声曲儿,挥舞长袖嬉闹舞蹈。 偶尔作弄似得朝耿青叫上两声:“夫君。”引得其他女子也跟着娇嗔叫起来,随即哄笑成一团。 混得熟悉了,耿青也跟她们开起玩笑:“行啊,到了晚上,我留宿这里,随众夫人叫个够,到时是一起叫,还是一个个来?” 这话里带话,惹得一帮小娇娘面红耳赤,纷纷翻白眼,不过广德公主在,话语终究不会那么过分。 凉亭下,耿青对面的妇人握着拳头放在下巴,轻咳两声。 咳咳! 那边,耿青收回目光,落到面色肃穆的广德公主身上,也正了整神色,笑道:“与她们说笑的。” “注意分寸,那可是我皇侄的妃子。” 李寰瞪了对面青年,眼神没有多少斥责,她对耿青是喜欢的,当然不是那种男女之爱的喜欢,而是因为丈夫于琮,才爱屋及乌。 到的现在,对方所做之事,又令她感激,为驸马报仇,将整个齐国搅的天翻地覆,这份恩情,广德公主自认为,自己是还不上了,这才有些纵容对方与皇侄李儇妃子说笑。 不过,有一件事,也让李寰担心,面前这青年还不到双十之数,这份搅动风雨的能力,隐隐让她感到害怕。 今日叫他过来,其实也有另外的意思。 “你就闹吧,当心她们真瞧上你,怎么跟皇帝交代。”广德公主抿嘴笑了笑,叫来一个那边扑蝴蝶的女子,让她去书房取个东西,不多时,对方笑嘻嘻的看着耿青,将一本书放到书桌,做了一个鬼脸,又跟姐妹玩到一起去了。 “这是......” 耿青看着桌上的书册,拿起来翻开一页,看了上面内容,不由笑起来,摇头将其阖上,是一本讲德性的书。 大概明白广德公主的意思。 “殿下放心,臣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这人啊,其实本事不大,就只会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阴谋诡计。” 李寰看着他,跟着轻笑,还是将拿书推过去,用着耿青同样的语气,声音温婉。 “我可没有敲打的意思,耿相可别多心,你是我丈夫的学生,按关系,你得叫我一声师娘,如今你老师不在了,做为师娘,自然要看着你,不能让走上歪路上去。” “学生明白。” 提到已经故去了的于琮,耿青心里多少有些沉重,没了开玩笑的心思,又说了几句家常的话,外面便有人过来,低声说了什么。 “朱温回朝了,殿下,学生又要忙活了。” 耿青笑了笑,起身拱手告辞,又向花园里那帮女子抬了抬手,便走去大门。广德公主跟在一侧送他,一直看到他上了马车,这才转身回去。 “殿下。”耿青撩开车帘叫住妇人,看着李寰明亮又含有风霜的双目,重复了声。 “我这人,没太大的本事,只会玩一些阴谋诡计,上不了台面。” 似乎听懂了,广德公主点了点头,摇晃的金钗里,目送马车,以及一队骑卒缓缓驶离这方街道。 哐哐哐~~ 脚步声、马蹄声里,车架驶过长街,耿青看着大宅的院墙自眸地划过,双唇呢喃后面没有说完的话。 “.......只要别惹到我就成。” 旋即,放下帘子,坐正了身姿,朝外面驾车的大春吩咐了一声。 “去春明门。”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同道之人 明春门位于长安东面,内城靠北则是兴庆宫,就算靠着行宫也比不上朝南的明德门,那边仍是整个繁华京师真正的‘大门’。 马车驶来这里时,行人商旅正接受盘查出入侧门,排出的长龙外,也有货郎、小贩兜售零碎的小吃。 嘈杂的声里,赶车的大春忽然在外面说道:“大柱,外面有官兵,领头的还朝这边看。” 耿青撩开帘子,一队骑卒呈队列出城,为首的身影着甲胄,手提长兵,与帘后的耿青目光正好对上,青年便笑了笑,拱手:“太尉这是要去哪儿?” 领骑卒出城的正是尚让,他跟着笑起来。 “耿相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城门之间,两人语气生硬的客套一句,便不再理会对方。眼下兵马出入,附近百姓、商贩赶忙避开,嘈杂声里,马车带着麾下亲卫,与尚让的骑队一起出了城门,两人目的其实都是相同,就是将朱温拉拢过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眼下就是香饽饽,不管是耿青,还是那太尉尚让,最好能第一时间相迎。 “想不到又干回老本行了” 外面,大春凑近帘子,有些疑惑,“什么老本行?咱们以前不是种地吗?能不能说点我也能听懂的啊。” “好好驾车,不懂就别问,说了你那并不聪明的脑袋,只会雪上加霜。”耿青收起思绪,笑着抬手将帘子外面的脸给推回去,马车摇摇晃晃里,与后面的亲卫一起前往去往灞上的那条路。 到了十里亭,尚让的队伍也在这里停下,让骑队下马守在附近,看到那边停靠路边下车的耿青,口中哼了哼,走进亭里,将脸偏开,大马金刀的坐下来。 “太尉也是来迎接都虞侯的?” 耿青向来就是脸皮厚,就算是敌人,他也能笑嘻嘻的拉着对方说上两句,不知情的人看来,还以为两人是好友,感情还不错的那种。 走了亭子,掀了掀袍摆,笑眯眯的在对面跟着落座,“呵呵看来太尉的消息,可不比本相慢啊,对了,往日太尉跟都虞侯的关系,可要好?” “此乃私事,不便说与耿相听。” 尚让武艺不弱的,真要杀耿青不是做不到,但对方有恃无恐的模样,让他有些忌惮,尤其立在亭外不过几步的亲卫,一看都是精锐。 “耿相看来跟孟防御使的关系倒是不错,连精兵都遣给耿相做护卫。” “关系太好了,本相原本不要,他硬塞过来,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呵呵” 尚让看到耿青那副笑着抱拳说话的模样,心里就窝起火气,当真是小人得志,令他冷笑两声算作回应,便不再跟对方说下去。 见对方不说话,耿青笑着也沉默下来,不多时,两边遣去前方等候的令骑齐齐赶回来,在官道上并驾齐驱,谁也不让谁,到的凉亭这里,翻身下马快步跑来,声音几乎也是同时在说。 “启禀耿相(太尉),都虞侯朱温已带麾下亲卫回城,离这边不足两里。” “下去歇息。” 耿青朝自己的令骑点点头,待人离开,他与尚让又对了一眼,后者哼了声,转了一个方向,将脸撇开。 果然,不足半个时辰,官道尽头马蹄声传来,几十匹快马疾驰,道路间激起长长的烟尘,朝着这边席卷过来。 “驾!” “驾!驾!” 大喝的声响在那边此起彼伏,远远的,过来的骑队为首的身影似乎也看到了这边凉亭聚集的人群,抬手让身后亲兵放缓了速度,看到亭下负手而立的袍服身影,哈哈大笑,旋即又抽响一鞭,猛喝:“驾——” 耿青瞥了眼跟着起身走到亭外的尚让,抬手招来一个兵卒,“去我车里,将酒水、杯盏取出。” 随即转过头看去尚让。 “太尉两手空空,又是骑马,定是没有酒具,不妨一起喝一杯。” “不必。我有这个!” 尚让拍拍腰间吊着的羊皮酒袋,刚继续要说,对面的耿青却是没有要听的意思,举步离开,径直迎去那边飞马而来的身影。 “这个奸相,话头是你挑起的总得让我说完吧?!” 尚让咬了咬牙,收回手赶忙也跟着迎去那边,就听‘吁’的一声,飞马而来的粗野大汉勒紧缰绳,驻马翻身而下,张开两条手臂哈哈大笑迎上耿青,不等他拱手施礼,一把将人给揽过来,粗大的手掌拍去肩头。 说了句:“好样的!”,朱温退开两步,重重抱拳:“都虞侯朱温,拜见耿相公!” “朱兄取笑在下了,这边请,凉亭坐坐,正好车里有酒。”耿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余光之中,紧随朱温下马的,还有一身青衣白袍的书生,正朝他微笑,不用猜也只是谁,耿青再次拱了拱手:“谢兄也请。” 哈哈! 谢瞳放了缰绳,理了理衣袍过来拱手还礼:“能让耿相相邀,在下等会儿得多喝两杯才行。” 三人回走,那边的尚让走出凉亭,如同军中那般,朝朱温抱拳。 “都虞侯为何独见耿相,不见我这太尉?” 原本还想说笑的朱温,脸色顿时有些微变,看去对方的神色都有些不好,他叫耿青为相公,乃是两人之前情谊打趣而已。 好家伙,得胜凯旋,就让自己拜见对方,这是比官大吗? 朱温只是随意抬了抬手,算是表示过了,招了谢瞳,叫上耿青走进凉亭,大春已将酒具摆好,一旁的士卒提着酒壶将杯盏一一斟满。 “太尉,请吧。” 耿青指着桌上一杯酒水示意了一下,尚让看着杯盏,谨慎的并未去拿,而是取下腰间的酒袋,在几人面前举了举:“我乃行伍之人,当如军中那般。” 他笑着看去朱温,这才发现对方脸色又变了,更加难看。 “朱兄,你这是” “心情有些不好,太尉还是别问了。”朱温端起杯盏与耿青、谢瞳碰了一下,也和尚让举杯示意,一口喝尽酒水,便拉过耿青低声问道:“你来接风便是,何必拉上他来,我与这人往日在义军,就不怎么相处。” “我可没叫他。” “那我明白了。”朱温反应过来,大抵明白这么一回事,站回去笑了笑,声音如常:“耿相,还记得上次朱某离开时,与你说的事?” 见耿青摇头,他笑容更盛,抹了一下胡须,“这等事你岂能忘记,朱某在邓州便搜寻了好几个,模样、身段,啧啧到现在都未享用,只等回来,跟耿相一起呢!” “是何喜事?” 那边,尚让对着袋口满饮了一口,对于是何事自然不想落后,“让尚某也跟去如何?” 朱温正对着耿青耳边小声轻语,正嘿嘿直笑说到兴处,要知道,一路上他都未碰过女人,一来是在军中,二来,战事为重,到的拿下邓州后,他这才去搜刮女子,还是已婚,身段、相貌俱好的,可是费了不少时间。 眼下听到尚让的话,抬起手朝他摆了摆。 “你我非通道中人,太尉去作甚,观戏啊?” 语气有些冲,令得尚让微微愕然,连忙赔笑想要说上几句,缓和关系,却是被朱温回绝,急急忙忙的拉着谢瞳,一起坐进耿青的马车驰往城中。 望着一支支兵马护送的车架,尚让陡然将手里酒袋砸去地上,咬牙切齿。 “竖子!还是两个——”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所求所谋天开一线 “萧家的馄饨~皮薄馅儿多,吃完,再喝口馄饨汤,能舒爽一整日!” “胡饼,俺家娘子亲手做的胡饼,正宗西域口味!” “书画,不买也可过来看看,有好看的女子画像,放心,俱是正经的!” ....... 长街人声嘈杂,无序的声音传去街道附近的酒楼二层,喧嚣里,耿青端着酒杯站在栅栏后,看着下方熙熙攘攘过往的百姓。 背后,是几个青楼送来的几个伎子,两人作陪朱温、谢瞳,其余三人抱着琵琶、笛子合奏着曲子,与外面大街上的嘈杂相映,大有清宁、喧嚣的区别。 “耿兄,还看什么?过来一起喝酒。” 那边的书生谢瞳朝上下其手的朱温告罪一声,端上就被走到耿青旁边,与他打了个招呼,笑着说了句,一起看去街上,叹了声。 “好久没见怎么繁华的市井了。” “邓州那边看不到?”耿青与他碰了一下酒杯,不过也反应过来,那边发生战事,能跑的,应该早就跑了,不能成行的,大多备了粮食躲在家中不出门,想要看到往日繁华,自然不可能。 谢瞳笑了笑,“看不见无妨,回来长安,看上一看这里,心里也舒坦的。” “舒坦日子,或许能过上几日,之后谢兄怕是又要劳心劳力了。” 耿青握着酒杯,双肘压在栅栏上,俯身朝外面倾了倾,眸地倒映街上来往的身影,将长安目前的局势说与他听,黄巢控制在皇宫,但已经有人发现了不妥,五十万的流民也逐一安置下去。 剩下的,便是私兵和精简军队,然而眼下,尚让一批人已经开始怀疑,王播的死虽然成功让黄巢与原来的义军将士离心离德,但真要做到预计的那般,显然是不够的。 “无妨,只要黄巢在你手中,他们投鼠忌器不敢乱来。”谢瞳脸色沉着,随朱温南下邓州,经历战阵,比往日显得沉稳。“但这事,再拖下去也无任何意义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前几日,便着人带了书信去蜀地,估摸已经到了汉中。” “你俩在那嘀咕什么?我那军中妇人不要,非要几个青楼伎子,人到了,你俩却是躲在那边,是何道理,过来过来。” 耿青说话的同时,那边酒桌的朱温搂着两个美娇娘朝他们招手,旋即,左右偏脸,将喂来的酒水一一吞下,搂着的双手更是不老实的四下游走,弄的两个伎子满面通红,娇嗔连连。 “我不是以为朱兄是为摆脱那尚让才说的那番吗?哪里想到会是真的。” 耿青笑呵呵的转过身来,邀着身旁的书生,相携过去,落座之后,给两人斟上酒水,抬袖挥了挥。 那两名伎子红着脸,懂事的从朱温那边起身,拖着长裙到中间,随着丝竹之声,跳起舞蹈。 这边,朱温收回有些恋恋不舍的视线,他知道这是要谈正事了,自然拎的清楚,目光落到耿青身上。 “耿相要说什么?” 酒水浸湿嘴唇,耿青放下杯盏,看了看谢瞳,随后目光迎上侧面的朱温。 “时机也差不多了,再过半月,书信也该到蜀地成都,下一步,该是集结军队,图谋这朝廷了。” 话提到这里,朱温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抿着酒水,其实对于整件事,在邓州时,就已听谋士谢瞳提及,当时不过权当做权臣,联手霸占朝纲,享享位极人臣之福,而且,还是耿青成功将皇帝软禁宫内的情况下。 然而,回来的路上,他才从谢瞳口中得知,下一步,是要投降唐庭。朱温把玩手里的青花杯盏,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朱某随陛下起兵,整整五年有余,情谊是有的,好不容易打下长安,兄弟们要享清福,朱某却是要反投唐庭,当真是转了一个圈啊。” “局势罢了。” 耿青点点桌面,抬手扫过周围,“黄巢能走到今天,有些雄略,但更多还是各镇节度使自私自利,根本没有尽心剿灭,但唐庭依旧是正统,天下九州仍然姓李,朱兄,你远在邓州,但也知晓,西面有郑畋的凤翔军、西北面则是拓跋思恭,北面是河中节度使王重容、李克用、诸葛爽,东面呢?你挡下的南边兵马,不过一时,待这几路军队汇合,长安能撑几时?” “朱某知你说的。” “齐朝廷新立,我在当中出的一些力,其实不过是想城中百姓好过一点,约束贼性未改的义军兵卒,眼下流民已开始安顿,精简兵马也快要提上日程,少不了会遇上很多阻碍,朱兄到时就要该出力了,那投唐庭的书信,我已经写了朱兄的名字。” “你......” 朱温愣了愣,随即失笑的拿手虚点,换做另一个时间,或黄巢当政的环境,耿青此番做法,定让他暴怒,甚至将对方拿下,拖去皇宫。 可长安的局势,他又非蠢人,哪里会看不懂,他在义军当中多年,为的就是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如今局势唐庭仍旧有深厚底蕴,而齐国这边,义军将帅入了长安这繁华之地,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当初将脑袋撇在裤裆里的那种杀劲了。 一帮靠打杀出来的人,一旦没了冲劲儿,剩下的不过等着消亡。 清脆动人的弦音、清嗓里,随着耿青的话语落下,朱温沉默了一阵,权衡利弊后,点头同意了。 “这事,朱某亦是看好,朝中有耿相,外面有我朱某,一旦有变,我便为你扫平隐患。” 谢瞳坐在副位,大点其头,不时拱手称赞,“都虞侯,此等事百年难遇,一旦帮衬李家天子重返长安收回大权,封侯拜相都是轻的,何况义军当年所过之路,几乎人烟断绝,我等将此事做下来.......也算顺应民心。” 事情几乎已定下来,再说下去也没任何意义,吃了几杯酒水,三人便下了楼,朱温与耿青走在前面,笑着跨过门槛,脸色忽然严肃起来。 “都虞侯这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察觉到不对,耿青偏头看他。 朱温目光肃穆,看去耿青,点了下头。 “做那事急不得,不过眼下是有一件事还没做,我那帐里还有几个妇人,耿相真不跟朱某去尝尝鲜?看身段、模样,在床上定是熟练的很。” “朱兄费心了。” 原来是这事,耿青看了看那边等候的大春,哑然失笑的摆了摆手,指着等候的马车,“在下就是忙碌的命,这件事不做完,心里不踏实,哪里有什么心情去玩乐。” “没时间无妨,我着人给你送来一两个,不过我先玩了再送。” 一路聊了些闲话,目送耿青上了车辇,朱温这才翻身上了马背,冲着帘内的青年拱手告辞,看着对方远去后,脸上笑容收敛,招来谢瞳。 “去把楼里的几个伎子带回军营。” “这是带回去享用?” 朱温坐在马背上,冷冷看了眼正从二楼下来的几个女子在大厅说笑,“她们知道的太多了。” 说完,一勒缰绳,兜转过马头,领着亲卫去往城中的府邸。 ....... 夕阳犹如潮汐般涌过城头、大街小巷。 带着兵卒驶过一座座街坊的马车,停在了永安坊,曾经的王家宅院,已经成了百余兵卒的临时营地,随时冲到斜对面的院落。 耿青下来马车,将这些亲卫遣回对面宅子歇息,推开院门进去时,家里已准备起了晚饭,见到儿子回来,王金秋探出脑袋说要开饭了,让他去洗洗。 “娘,我就不吃了,在外面已吃过。” 说着,耿青过去将耿老汉推着,在院里走了几圈,老人看着前面,多少知道儿子心里装了什么事,也没有故意去问,只是说些家里发生的事,偶尔说上几句村口常说的荤话,让耿青轻笑起来。 “出来这么久,爹想耿家村了吧?” “想,不过你娘俩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家在,爹就啥也不想。” 耿老汉看着灶头忙活的老妻,还有乖巧的巧娘,知书达理的白芸香,踩着凳子朝窦威吹嘘的大春,随后被他爹掐着耳朵给拽走了。 老头忽然咳嗽两声,很快忍住,笑了笑,“柱子,你年龄不小了,是不是该讨婆娘了?你看爹两只手还空着呢,总得给我一个大孙子抱抱啊。” “等忙活完......过了这阵子。”耿青也跟着父亲笑起来。 父子俩说话间,王金秋拿着木勺出了灶房,朝他父子俩喊了声吃饭,旋即过来,从耿青手里接过轮椅,看着儿子离开上楼时,轮椅上的耿老汉陡然又咳嗽几声。 妇人连忙给他捶背,想要开口说话,被老人握住了手。 “别给柱子添乱,他够忙的了......先过了这阵子再说。” 王金秋叹了口气,说了句:“你父子都是一个德性!”便推着丈夫过去草棚,安置在桌前准备开饭,巧娘舀上一碗碗饭,白芸香迈着莲步,将碗筷一一摆上,热热闹闹的招呼窦威、大春一家子过来,围坐一桌,有说有笑。 热闹的说笑传去阁楼。 耿青掰开火折子,点燃烛火,隐隐传来的热闹里,铺开了纸张,磨好墨汁,准备起了之后的计划。 而他口中之前提到的快马书信,过后的几日,出了汉中,南下成都平原,送入行宫,落到了李儇手中。 “市井之中,想不到还有念我大唐的忠义之辈!” 年轻的皇帝看着手中书信,难以入眠。 . 第一百五十五章 帝言天下事 夜色深邃,风跑过廊檐,成都行宫,毫无睡意的皇帝捏着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情报,披着单衣走出了殿门,深吸了口夜里的空气,有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令他无法入睡。 去年这个时候,他狼狈逃出长安,名义上南狩蜀地,可实际上所有人都明白,皇帝南逃,遁入川蜀躲避黄贼锋芒,旁人不说,他也觉得丢了天子脸面。 ‘朕终于可以一雪前耻了。’ 李儇深深吸了口气,有着兴奋的语气望着夜空呢喃,不久,听到消息的田令孜、其兄长陈敬瑄匆匆赶来,见寝殿没皇帝身影,急忙问了门口候着的宦官,知晓去了月楼,兄弟俩急急忙忙寻了过去。 “大伴来了?” 月楼高处,李儇看着阴云之后露出的弦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微微侧脸看了眼上来的两人,笑着他们招了招手,将手里那份长安送来的书信予二人看。 田令孜与兄长对视一眼,恭敬的双手捧过来展开,两人合看去上面内容,脸色渐渐凝重,越往后,表情已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陛下亲启: 草民耿青泣泪呈上,黄巢本为贼匪、乱军,今占长安已达年余,烧劫百姓,致生灵罹难,然,城中豪杰者云聚,誓不与贼为伍,趁城乱而入皇宫潜伏,待黄贼回程制于太极、紫宸两殿,然,草民与众豪杰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斩黄贼两臂,间贼军将帅已见成效,其携裹之流民亦逐渐安置......... 长长言言不过千余字,言语简洁又详细的将始末写下,最后落款,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名字:耿青,以及义军将领朱温等人。 “起初,朕看到这份书信,也如大伴这样惊讶。” 像是知道田令孜兄弟俩人神态,年轻的皇帝不由得意笑了一下,双手按着栅栏,静静地望着远方城池中那片漆黑还亮着的万家灯火。 口中带着笑意,轻声说道:“朕也想不到那长安,朕的脚下,居然还有这么多豪杰慷慨之士,为我大唐社稷奔走,为朕夺回权柄。” 后面,田令孜反复看了几遍,信上,有中书省的印记,不过刻纹上,还有齐国的玺印,这倒是做不了假。 他小心的将纸张折好揣进袖里,一旁的陈敬瑄有些犹豫,“陛下,那边几位节度使还与黄贼交战,这封书信会不会有诈?” 呵呵。 兄弟两人望去的背影,李儇轻笑两声,抬手摆了摆,目光仍望着那片夜色里的城中灯火,搂搂单衣,说道:“应该不会有假,此人还是驸马学生,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的亮堂,其中人物也一一给朕理清,甚至朕的皇姑母也写上了名字,是她的字迹,朕可是认得的。” 皇帝笑着说了一句,随即又叹了一声。 “就是可惜了于驸马,当真性烈,朕有愧于他,不过这样也好,黄贼这事,让朕有所感悟,明白了许多,曾经不明白、看不透的东西。” 李儇收回手负在身后,转身沿着走廊信步前行:“天下终究是朕的,朕荒废政事,天下却还有如此多的豪杰,试图替朕将它挽救。” “陛下还是谨慎看待,最好还是等那边再有详细、明确书信过来,陛下再做决定。”田令孜跟在后面,回不回长安,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只要皇帝在身旁,照样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无上的权利挥使。 “市井豪杰都不顾危险,朕堂堂天子,有苍天护佑,岂能畏缩?”李儇没好气的回头瞪去宦官,语气缓了缓,偏头又道:“欲求振作啊......朕那长安,岂能让贼寇玷污。” 能说出这番罪己的话,李儇算是将皇帝威严抛了下来,令得田令孜、陈敬瑄愣住,身子僵在原地,都忘了说词。 “陛下......那是形势所致,非我等罪过。” 李儇停下脚步,站在檐角的栅栏前,笑了笑:“朕既是国家,反贼坐大,便是我等朝堂上的人罪过,没人能幸免。朕经此一事,算是看清了,亡国大难在前,容不得丝毫疏忽,那些朝武,一个个降的比谁都快,反而仗义忠心之人,多是屠狗辈!” 他言语铿锵有力,握紧拳头呯的砸响了木头,有着些许的疼痛传来,却也让李儇从未有过如此的信心满满。 长安有救,天下有救,朕绝不做亡国之君! “大伴啊......朕的威严丢了,就要亲手拾回来!” 他语气带着难以抗拒的威严,抬起手:“传朕旨意,朱温知家国为难,良心未泯,弃暗投明,朕拜他左金吾卫大将军、河中行营副招讨使,赐名:全忠。让他与河中府节度使王重荣戮力破贼,擒拿黄巢!” “........还有那沙陀人李克用,朕这次满足他,拟旨,封其忻、代二州留后,兼雁门节度使,自行募兵,配合河中王重荣、长安朱温反攻长安!告诉他,朕能给他,也能收回,若只领功而不出力,还会有药儿岭之败等着他!” “西面的郑畋、唐弘夫、拓跋思恭,继续攻略,顺道告知他们,朕明年开春就要长安!” 斩钉截铁的语气有着不容拒绝的威严,远方密密麻麻的灯火之中,田令孜面色复杂的看着皇帝的背影,他是第一次年轻的皇帝,终于有了皇帝该有的模样,对他来说,不知是好还是坏。 眼下,宦官还是躬下身子,领了旨意。 天色渐明,苍茫青冥的凌晨光亮里,数匹快马携裹巨量的信息冲出了皇城、冲出了成都,随着奔驰的方向,天光放亮升上了云端,照着传达圣旨的一道道骑士的身影,又落下、升起,周而复始。 日夜兼程的令骑奔马出了汉中之后,分散要去的各地,时间已到了十月,满山遍野间有了秋色。 仍有微热的天光里,繁华的长安城中永安坊的院落,老树在风里摇曳微黄的叶子,阁楼响起几声轻微的咳嗦,耿老汉转着木轮,端了一碗汤水出来。 院里没有其他人,王金秋、巧娘跟着白芸香去了外面买上一些布匹、冬衣,为冬天做些准备。 女人们走后,院子里安静许多,老人端了早熬好的鸡汤轻放去树下的石桌,看着儿子埋头书写,他不识字,看不懂写的什么,不过对于耿老汉而言,这些不重要,只要耿青懂就行。 “爹,行动不便,就不要亲自端过来,让巧娘来做就行了。” “她跟你娘,还有你那义嫂坐大车的车出去了。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端来,看你写字的模样,不好打扰,就在旁边看看。” 耿老汉推了推那碗,伸头看了眼纸张密密麻麻的字迹,也不继续说下去,就那么坐在轮椅,看着儿子端过鸡汤抿上一口,继续书写,黝黑的脸庞,专注认真,令得老汉颇为得意。 这黑脸可是祖传的,十几辈人都是这样的肤色,老汉从未觉得过自卑,如今自己儿子更是站在了朝堂上,听说天天都能看见皇帝的,一般人怕是一辈子都远远见不到一面啊。 ‘要是回耿家村,哈哈,跟村里乡亲邻人吹嘘,呵呵.......’ 耿青听到笑声抬了抬脸,“爹,怎么了?” 那边,耿老汉生怕打扰到儿子,连忙抿住嘴,将笑声憋回去,匆忙摆下手。 “没事,没事......咳咳......爹就是想起一些高兴的事,你忙,要是不够,再唤爹。” “这倒不用,真想要喝,我自会去盛的,爹还是多休息,听娘说最近老是咳嗽,可是哪里不舒服?” “老毛病,看过大夫,已吃药了。柱子,你赶紧忙,爹先回屋了。” 老汉笑眯眯的看着儿子重新埋下头握笔书写,满足的推着轮子转过方向过去阁楼,与之交错而过的,还有院门那边匆匆进来的身影,随意的朝回屋的老人抬手打声招呼。 正是耿青许久未见的纨绔,张怀义。 “没义气啊!我回来这般久,也不见你带我去青楼,还要我亲自过来寻你。” 张怀义抬着手指去树下书写的身影,恶声恶形,大摇大摆的过去树下,一屁股坐到石凳,端起那碗鸡汤咕噜噜的灌了下去。 对面,耿青抬眼瞅了瞅,没理他,继续挥动毛笔,笔尖勾勒出一道道字迹。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人情世故也是买卖 蝉鸣随轻摇枝叶在院落树荫下回荡。 坐在轮椅待在檐下的耿老汉听着蝉鸣,那边树下咋呼的青年说话,泛起了睡意,脑袋一点一啄。 树荫晃过石桌、纸页,挥洒开来的墨汁在笔尖下汇成一个个好看的字迹,耿青将脑中的设想一一写下来的同时,放下汤碗的张怀义架起腿,撩起袖子使劲敲了敲桌面,又放到嘴边吹了吹。 “本公子大老远跑来寻你,好歹吱个声啊,你埋头书写的,什么态度啊?” “吱~”耿青随意的了一个声,令得张怀义无语的看着他,像是受到了侮辱般,抓狂的揉揉头发,从凳上起身来回走动。 “呐呐,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是想那些神策军吗?赶紧问我啊。” 听到这话,耿青也落下最后一个字,一勾笔墨,挽着袖口将毛笔放去砚边,这才看向面前的青年。 “说。” “你!!”张怀义等了半天,才听到这一声,拿手虚点两下,转身就走,耿青掰着指头数到第二根手指,走去院门的身影缓下脚步,随后停下来转身垂头丧气的回来坐下,端起汤碗边喝边道: “能不能别装作那么高深,那个成天跟我们屁股后面逛青楼的北方小子哪儿去了?你这样老气,很快就跟你老师于驸马一个模样了。” 耿青眼睛眯了眯。 瞥到这眼神,张怀义连忙将碗放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咱们还是说正事吧,那些神策军被打散安置去了尚让等人军中。” “你可以回去了。” 耿青声音淡淡的回了一声,叫人过来送客,张怀义连忙抬袖挥开过来的帮众,回头继续道:“你听我说完,不过依照你说的,接纳他们的时候,本公子就旁敲侧击了,从贼不过暂时,真到了用上他们,可以临阵倒戈,我还跟约了暗号怎么样?厉害吧。什么时候动手,你知会一声。” 这家伙总算是没白费他的培养,耿青算是松了一口气,若是有的选择,当时绝不会用张怀义这等公子哥出马。 旋即,他摇摇头,“暂时不用” “不用?本公子冒着性命之危才将他们约定,你却说不用?合着玩我呢!” “只是暂时。” 耿青将拉他过来坐下,数着指头将眼下的事给他理清,“这只神策军隐在对方军中不要暴露,关键时候,才是真正的底牌,要杀黄巢何其简单,我送一封书信进皇宫,片刻就可以将他人头拿来,但那有什么意义?” 看着迷糊的张怀义,耿青拍拍肩头起身,经过他背后,看着檐下瞌睡的父亲,回头再望去枝繁叶茂的大树,嘴角露出笑容。 “要做,就要尽全功,所有人都要有功劳,而且黄巢现在是皇帝,有这层身份,就不能死在你我手里,除非哪天你我想做那九五之尊” “别说了别说了。” 张怀义手一撑,几乎从凳上弹跳起来,上去就把耿青嘴捂住,“我他娘就是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你跟我说当天子,你想害死我啊。我都听你的,别把皇帝皇帝的挂嘴边,太他娘吓人了。” 吱嘎! 院门打开,三道有说有笑的身影进来,王金秋提拎着几卷布匹,说笑间看到树下两个大男人贴在一起,她认识张怀义,知道是曾经大将军的儿子,竟然用一只手捂住儿子的嘴巴,表情还有些羞愤 难道。 啪嗒,布匹掉在地上,妇人默默的走去门边的角落,拿起了扫帚,旁边的巧娘、白芸香也有愕然的看着两个大男人,见到妇人提着扫帚过去,小姑娘还想要提醒那边树下的先生,被有些羞恼的白芸香捂住嘴。 那边,耿青推开张怀义,将他手拿开:“你可以走了,剩下的话,怕能吓死你。” “知道知道,我这就” 下一刻,扫帚头啪的一下敲在他后脑,倒是没多大的劲儿,反倒是将人吓得不轻,张怀义回头,就见王金秋举着扫帚双目圆瞪。 “婶子,你打我作甚,不认识怀义了?” 回答他的,又是一记扫帚头,砸在脑门,张怀义赶忙捂着脑袋,也不敢再问了,转身就跑,宽敞的院落里,被妇人拿着扫帚满院追,叫喊耿青无义,呯的一下将侧门给撞下来,抱在怀里夺门而出。 “再看见你来,老娘还多打几下。”到底是村里出来的,王金秋那股藏在性子里的村妇狠劲儿还是有的。 骂骂咧咧几声回来,告诫儿子几句,这才走去灶房。 树下,耿青疑惑的看着母亲,目光随后落去过来的巧娘、白芸香脸上,二女神色幽怨,尤其白芸香凑近了,小声问道。 “妾身什么不会,叔叔还要寻新鲜?那也不该找他啊,三大五粗,看起来就不好。” 耿青啪的一声,一手拍在脑门儿,这才明白母亲为何要打人了,笑着连忙解释,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上一遍,巧娘满脸幽怨顿时散开,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朝耿青笑笑,也不继续询问,脚步轻快的跑去了阁楼。 “我什么样的,你还不清楚?走一天了,回房休息吧。”耿青瞥了周围,不着痕迹的在白芸香屁股后面拍了一下,惹得美妇风情的白他一眼,扭着丰腴的腰肢,一扭一摇的踩着楼梯上去。 耿青看着开门进去,还不忘朝他眨眼的女子关上房门,笑着偏过头,侧脸对着过来的窦威轻声道:“外面消息回来了吗?” 所谓消息,就是蜀地那边回传的,这个年头,消息并没有任何捷径可言,更不可能准时到达,蜀地难行不说,遇上风雨天,或者山道被落石堵塞,都会将消息滞留几日。 这几日,除了正常上朝外,耿青多数时间都在家里,让窦威出门,或让大春去外面游荡,探听消息,以及回来的人给予情报。 “消息已经回来。” 窦威从怀里摸出一封黄纸包裹的信函,展开来,上面字迹笔锋刚劲,该是宫里擅长笔墨的人书写。 耿青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下来,不忘拿起桌上的毛笔,在上面勾住出标点符号,方才将整整一段话,分成了简单易懂的几句。 过得一阵,他看完将书信折好,嘴角勾着笑容,让窦威走近一些。 “你带我话,让装送信,最好恰遇尚让,让他把信截获下来。” 耿青摸了摸下巴,似乎想着心里的内容,重新铺开一张白纸,一边落笔游走,一边开口。 “该是逼这家伙动手了,要是他知道朱温投靠了李唐,你说他会如何办?” 窦威只是江湖人,对于这方面的事,根本想不到一个层面上,只是有些犹豫。 “会不会有些不仁义?听说兄弟们说,这位都虞侯,跟先生关系极好。” “好个屁,互相利用罢了。” 耿青笑着挥了下袍袖,将写好的纸张叠好,交给他,“本相只知家人知己,旁人不过江湖人情,人情用完了,该卖还是得卖,至于他会不会找麻烦,那得看他知不知道是谁做的才行,何况,我这么一个老好人,怎么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对不对?” 树荫轻抚,划过耿青脸上那温和的笑容。 “是是吧” 窦威硬挤出一丝笑,拿过书信,拔腿就跑,冲出院门才感到如释重负。 第一百五十七章 落子棋盘将 十月,晚秋的风抚黄了山野。 蜿蜒的官道上,马铃声叮叮当当蔓延过来,一支上百人的马队缓缓停在道路间,尚让骑在马背上,放眼望去,远方满山枯叶呈出金黄,在视线里推起一圈圈涟漪。 “到冬天了......” 望着满眼的萧瑟,他轻轻呢喃一声,道路边、田地间少有农人的声音,收割过的一亩亩田地,偶尔能看到一两个农妇与麻雀抢着泥里的穗粒,或拔上几颗野菜装进篓筐。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尚让又说了一声,原本冲锋陷阵的将领,如今做到太尉一职,变得有多愁善感,目光也有了微微的消沉。 不仅身居要职后,每日都需处理繁杂的公务,还有那朝堂上,关于对陛下的猜测,如今他基本已佐证黄王被软禁控制,可眼下内部稳定才是急需要的,一旦动乱,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可能就毁于一旦,重新变成四处流窜的义军。 到时享受过长安繁华的各路将帅,又有几人愿意跟他一条心? ‘如果那个耿青,只是想要做一做权臣,倒也可以忍受一段时日,慢慢图之。’ 他看着远方想着,抬起鞭子正要抽响,麾下的手忽然缓了缓,停在了半空,目光愣了一下,随即凝实,看着另一边由南向北,从两座丘陵间出来的一条泥路。 阳光、白云之下,一匹快马正加速奔驰,看模样似乎正要去往长安。 做为将领出身,尚让对于有些事情极为敏感。 “过去几骑,将那人拦下来。” 几个亲卫拱了拱手,抽响鞭子,口中‘驾’的暴喝,纵马飞奔在官道间,扬起的尘烟之中,直插向远方那独骑前进的方向。 远远的,尚让听不到那边的声音,隐隐约约听到几声暴喝,还有刀剑拼杀的碰撞,他顿时眯起眼睛,视野那头,独骑与几人边打边跑,调头窜回了丘陵,有三人骑马追上去,余下一骑跳下马像是捡起什么,片刻纵马回来。 “太尉,兄弟们与那人厮杀,这是从他怀中掉下来的。” 呈到马头下方的,是一封书信。 尚让拔刀将书信挑到手中,撕开漆口,在手中展开,目光游移,飞快由右往左扫了过去,最后落在尾端的落款,有着一个小小的方印——蜀中书制。 周围亲卫、亲近的副将看自家太尉神色渐渐凝重,纷纷上前低声问道:“太尉,出什么事了?” “信里写什么了?” “可是长安那些降臣私通旧主?” “我看是,那快马过来的方向,不仅是蜀地那边?这帮降臣果然都是吃里扒外,见打不过降了我们,命抱住又开始打起迎旧主的主意,干脆奏请陛下,将这些人都杀了,那就干净了!” 纷纷扰扰的话语在说,那边马背上端坐的尚让一把将信函撕碎,碎纸纷纷洒洒被风吹去了路边。 “不是那些降臣.......不能再等了,否则出大事!” 他望着丘陵的方向,勒着缰绳兜转过了马头,猛地一点马腹,声音暴喝:“随我回营——” 说完,纵马穿过队伍中间飞奔而出,两侧亲卫、副将互相看了看,纷纷纵马跟了上去。 清晨的长安西郊大营。 如常的巡逻的营地里,轰隆隆的马蹄声里,哨楼的兵卒看着自家太尉折返回来,连忙叫人打开辕门。 长龙似得队伍回来,不久,集结的号令传遍军中,一道道身影钻出帐篷,寻着自家百夫长往校场集结。 尚让一身甲胄,拖着披风走上了高台,无数人交织而来的视线之中,‘锵’的拔出腰间宝刀。 “长安享受太平许多时日,尔等可还记得黄王否?!想我义军兄弟,纵横南北所向睥睨,可今日本太尉截获一封密函,我等兄弟当中,有人吃里扒外,勾结敌国,软禁陛下于宫里,不能再等了!” 高亢的声音自他口中喊出,风吹来,披风微扬,尚让走到台前,声若洪钟:“今日发兵,随我入城勤王,救陛下深宫,杀朱温警示其余居心叵测之人——” “杀!” “杀!” “杀!” 数万人的呐喊汇集一处,那是重重叠叠的声浪响彻营地上方,这些都是尚让嫡系,从不违抗命令,命令传达下来,后方的队伍变成前队突出了辕门。 延伸长安的官道上,商旅、行人惊慌四散,这一天,长安的天空下,气氛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 晚秋的白云飘过长安,下方繁密的街道,行人往返,永安坊的一座院落内,老树轻摇枝叶。 林荫的光斑在棋盘上晃动着,有人指尖捏一枚棋子落去棋盘线格,蓄有短须的俊朗书生抬了抬脸,“打草惊蛇,未必是好事,季常兄,有些急了。”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耿青看着棋盘,轻轻一推棋子,‘卒’过了河界,“邓天王、孟绝海不过被我携裹迷惑,时日一长,终究不是好事,眼下他们正安置流民,没空想太多的事,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谋略上使不动了,就该动刀动枪的打。” “固执己见。” 名叫谢瞳的书生笑了笑,同样抬手支去一子,将那过河的‘卒’吃掉,随后就被耿青用另一棋拿下。 “看准时机,该动手就得动手,反正那黄贼也该放他出来透透气了。” “放他出来,不怕杀来这里?” “肯定会来,不过到时他要有那个时间才成,以我对他的了解,只会先出城。”耿青脸上笑着,将举起一子落去棋盘角落,大喝了声:“将!” 令得院中说话的其余人纷纷看来。 谢瞳眼睛微微眯起时,耿青笑呵呵的抬起脸,迎上他目光,只有冰冷的话语发出。 “出城,这大齐传至一年有余便亡国了。” ........ 天光拂过繁华的都城。 传令的快骑沿着道路疯狂奔涌,渭桥军营里,朱温坐在帐中亵玩两个女子,听到帐外传来的消息,手中酒水打翻。 一把将两个女人推倒在地,让人拖了出去。 目光看去兵器架上的宝刀,骂了声:“你娘的。” 某一刻,他走出大帐,属于他的军队已经集结,朱温披甲持矛上马,心腹猛将王彦章促马过来抱了抱拳。 最为擅战的兵马已列队在前。 “诸位兄弟,大唐数百年屹立而不倒,自有他的道理,然,我等随义军五年南征北战,从未享受过一天好日子,以为黄王登基大宝,能善待我等兄弟同袍,可君上无道,驱我等如同猪犬,仍人宰割,不如杀进长安——” 朱温纵马飞奔,长矛划过阵列前士兵手中一面面盾牌击响,声音雷霆般响彻:“——杀进长安,擒拿昏君,迎李家天子回朝!” 杀气蔓延而起,一拨拨士兵队列推倒了辕门、寨墙,奔向长安。 ...... 无法全貌看到的广袤原野上,一拨拨令骑飞奔,战争陡然打响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三面‘楚歌’ “驱散前方百姓,挡路直接碾过去!” “城门那边先去两支百人队,将城门控制起来!不得我将令,谁也不许离开。” “太尉,那边是张归霸的地盘。” “不管谁的地盘,今日谁当我,就杀谁——”几乎咆哮的发出军令,尚让一身戎装骑在马背上,冲几个传令骑兵嘶吼。 旌旗林立,数万人马卷起无数尘埃极快的前行在官道间,两支百人的队伍骑马、跑步般直插长安西面的金光、开远、延平三门,远远看到情况不对的商贩拉着车辕匆忙下去周围田地躲避。 金光门城下的兵卒同样也看到了朝这方奔驰而来的百人队,高举的旗帜写着“齐”“尚”二字,自然认出是太尉的兵马,便一边挥散入城的百姓,一边派人去通知自家将军。领头的则稍警惕的上前询问。 “你们是太尉的兵马,若要入城,须太尉手令,和我家将军的许可,尔等稍.......” 那兵卒还未说完,就被冲来的一匹快马撞翻在地,紧跟其后的百人步卒飞快涌入城门举着兵器将反应过来的守城士兵控制, “我等行义事,救陛下于深宫,尔等莫要阻拦,否则不念往日袍泽情谊!” 控制城门的百夫长乃尚让嫡系,对于其他将军的麾下,并未为难,见控制好了这边,立即着人驱赶百姓腾出一条大道来,周围一个个等着入城的百姓商旅见事态不对,不敢停留,纷纷退散远遁。 不久,尚让的大旗进入城楼范围,得到命令的张归霸骑马从城里馆舍赶来,身后还有他两个兄弟,看着一拨拨兵马入城的画面,后方更多的兵卒如潮水般涌入,他整个身体气得都在发抖,身为一城守将,被人就这么带兵闯进来,就算是太尉也不行。 “尚太尉,你可有陛下调令?!” 张归霸披甲持刀指去过了城门,骑在马背上的尚让,他两侧的兄弟张归厚、张归弁带来的千余人堵在街道,甲士提盾上前立下盾墙的同时,一杆杆长矛探过盾墙缝隙‘哗’的下压,组成枪林。 “张归霸,我乃太尉,入城自有要事,你若想要知晓,随我入宫一看。” 同样结阵的太尉军队之中,尚让骑马冲出,披风抚响,手持一杆长枪,目光里全是血丝,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剥。 “.......当年义军老兄弟里,有人吃里扒外,勾结唐庭,想要迎接李家那小儿皇帝回来。本太尉截获书信一封,知事态已不可控,今日如何都要将陛下带出长安。” 尚让一勒缰绳,抬枪指去前方,侧脸看向身后枕戈待旦的麾下嫡系:“杀入皇城,持我将令,谁敢阻拦杀无赦!” 入城的队列吹起了号角。 最先动作的,是骑兵队列,沿着另一条街口,无数马蹄翻腾,狂奔的马躯下,街道两侧摊位汤水、布匹、书画、糖人倾洒飞舞,落在地上被后面更多的马蹄踩的稀烂。 行人、商贩惊呼四散里,犹如潮水般向皇城蔓延而去。 张归霸布置正街上的阵列试图想要阻拦,穿插上去,然而被两支百人小队借住那条街口的地势挡住,尚让同时发出命令,主街上等待的一拨拨步卒朝张归霸疾冲过去,瞬间撞在一起,千余人的阵列哪里是上万人的对手,一个对冲,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崩溃开来,留下百具尸体在张归霸三将带领下仓惶逃窜。 突破这条街道的刹那,尚让骑马奔跑起来,夹杂人群里,大喊:“宰相耿青软禁皇帝,都虞侯朱温谋逆,众将士随我杀入皇城,救陛下于水火!” 随着他命令下达,后方堪堪入城等候的其余兵马照着前队迅速前行,分成几股洪流穿过大街小巷,向着安福门、顺义门逼近。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街道,上街的民众早就被惊动了,或许习以为常,身子敏捷,脚步飞快的躲进了附近能躲的房舍店铺。 四散奔逃的一道道人影间,骑兵汹涌而来,稍有脚慢的,被撞倒在地卷入铁蹄下,尸骨难存。 远在皇城城楼上的将领接到消息,吓得脸色惨白。 “太尉反了?” “这是要反了?!” 惊疑的语气再到歇斯底里的怒吼,那将领急忙召集其余城段的士兵赶来增援,不久,书信、将令射入城墙,那将领看着下方满满当当的兵卒,满心疑惑。 随后,还是抬起一只手:“打开城门,放太尉入宫!” 天光下,无数汹涌的骑兵、步卒涌入安福门,沿着宫道直奔太极宫、紫宸殿,尚让纵马狂奔,声音也在同时下去命令。 “太极宫、紫宸殿所有宦官、侍卫俱不放过,一并杀了!” 浩浩汤汤的军队行进的脚步声将整个宫道震响,有好奇从别的宫殿出来探头看上一眼的宦官,下一刻就被射来的箭矢钉死在原地。 然而,一路上并未有任何抵抗,直接破了承天门入太极殿,这里没有任何宦官、侍卫的身影。 尚让心里咯噔猛跳,猛地转身上马,带人冲向紫宸殿,果然,这里的侍卫和宦官俱都不见,偌大的宫宇间,只有他们行进过来的马蹄声、脚步声。 “陛下!” 尚让从马背下来,压着刀柄带着兵马直冲正殿,几个身材魁梧的亲卫将殿门‘嘭’的撞开,昏沉的大殿内,那御阶上的龙椅,一身龙袍的黄巢被绳索捆绑,口中塞着布巾瞪着两只眼吱吱呜呜的坐在那里。 “陛下!”尚让大叫,冲上御阶一刀将绳索割断,从老人口中取下布巾,黄巢涨红了脸,从龙椅上跳起来,抬手却是一耳光扇在了尚让脸上。 啪! 耳光清脆响彻大殿,令得勤王的将士看的目瞪口呆,那边的尚让脸色同样涨红起来,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老人,呢喃了声:“黄王......” “朕打你,你这帮蠢材......现在才来!!”黄巢摇着头上珠帘,浑不在意面前的将领,咬牙切齿:“知不知道朕被他们软禁,你立刻带兵去搜捕,将耿青还有他家人抓起来,朕要一刀一刀将他们血肉割拌酒吃!” 尚让低了低头,嗓音低沉,抱拳道了声:“是!” “传朕旨意,让孟绝海、葛从周、孟楷、盖洪这些蠢材立刻滚回来!” 老人知晓这些他们现在正安置流民,都是那耿青指派,哪怕为大齐好,可眼下他气消不了,怎可能就此算了。 传令兵奔马而出不久,还未出紫宸殿的黄巢、尚让便接到了另一个消息。 朱温率兵攻打明春门。 ....... 几乎同时,北面,写有‘李’字大纛迎风猎猎,一支支啥沙陀骑兵、兵卒呈长龙蜿蜒而来。 李存孝纵马飞驰,立在山坡,咧嘴笑出狰狞。 “长安......某家又杀来了!” 这次不同了,他身后还有义父李克用的大军也紧随而至。西面,郑畋、拓跋思恭的军队汇合,吹起了开拔的号令。 第一百五十九章 淡笑风声定长安 紫宸殿,燃烧的铜鹤灯柱轰然倾倒,灯油沿着地砖缝隙缓缓流淌,身着龙袍的老人捏紧了拳头,正说起缉拿耿青的事。 “其一众党羽皆不放过,这段时日,尔等知不知朕是如何过的?” 他咬牙切齿,看着地上灯油燃起淡蓝火苗,拂袖走去一旁,面向敞开的殿门,“刑部捕快、那帮降臣个个都有份,此间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只是有一事,想不明白,这个关头他们为何不杀朕?” 垂首躬身的尚让并没有太多,余光不时瞥去外面,待黄巢声音停顿的片刻,他急忙抱拳道:“陛下,还请随微臣出宫,那朱温反了!张归霸等三将不明就里,见我闯入皇城,说不得带兵冲击过来。” 听着尚让道出的原委,黄巢反而笑了笑,并不在意的摆手。 “张归霸职责所在,待朕出现,自然迎刃而解,至于朱温当中定有其他缘由,他随朕南征北战多年,岂会无缘无故造反,朕非那种迂腐之君,待会儿见到他,问清楚再做定夺。” 言语间,老人跨出大殿,看着云端的日头,深吸了口气,挣开束缚的感觉,当真舒坦啊,擒拿耿青一伙,还有朱温反叛的事,剩下的,该是好好治理这里了。 他想着,望去天云的视线忽地垂下,远方一匹快马疾驰,沿着宫道来到广场,跳马下来,飞快上了石阶。 “陛下,朱温攻打春明门甚急,他兵马已站上城头!!” 黄巢眉头紧锁,想起刚才自己说出的那番话,额头青筋都鼓了起来,后方的尚让急步上前抱拳。 “陛下.......”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马蹄声疾响,还未开口的一对君臣抬了抬视线,就见两匹快马几乎同时赶来这边,两个令骑匆匆下了马背,冲上石阶就在前一个士卒两边,同时抱拳半跪。 “启禀陛下,北面、西面斥候回报,发现李克用、郑畋等唐军节度使派出大量斥候在周围。” “没有确认无误?”尚让将两人叫起来追问,那边的老人皱紧了眉头,行伍多年,行军打仗一旦出现大量斥候,那必定有大军在后了。 那么朱温突然反叛,攻打东门一切说得通了,黄巢眼下脱困,心里那点喜悦迅速被压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只得带上现有兵马出城,传令孟绝海等将与自己汇合,杀出长安,再图后计。 至于丢下的一些兵马,丢了就丢了,往后途中再补充便是。 黄巢闭着眼睛迅速将计划在脑海过了一遍,当即下令移驾南郊,邓州之前被朱温打通,那里该是畅通无阻的。 收拾了宫中一些细软,让几个宫女搀扶老妻上了御辇,黄巢也上了一匹雄壮的大马,不适应的挪了挪屁股双腿,忍着一些摩擦疼痛,催促着尚让在前开路,与赶来的三个子侄出皇城往南去明德门。 一只只马蹄声、车辕滚动声音里,老人回头看了眼往后过去的朱雀门,握紧了缰绳,眯起眼睛。 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他岂会不知是谁弄出来的。 ‘纵然朕狼狈出逃,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收回视线,晃过的街道,延伸去的远处,一支近千人的步卒行进飞快,沿途百姓惊慌散开,躲在四下,远远的望着他们冲往永安坊。 之前北面发生的混乱已经传开,春明门的事态,刚才也传了过来,不少民众聚集自家屋檐下,或茶肆酒楼不敢外出,静观变化。 一时间,人心惶惶,街道上百姓来往匆匆,过去的街边一座院门紧闭,耿青与谢瞳坐在树下,眸地都是院中有些慌张的家人,两人说着什么话,偶尔笑出两声。 “.......大抵就是这样,黄巢根基不稳,急着称帝其实已是取死之道,抛却蜀地的李儇,各镇的节度使也容不得他,这是活生生的打脸呐。” 巧娘抱着簸箕在王金秋叫唤下急急忙忙过去,谢瞳转过脸来,继续说道:“耿兄,如果他并未称帝,而是养民积蓄实力,你可愿意为他效力?” “如果是那般,我只能是一小吏,而非这齐国的左相。” 耿青笑着朝依栏挥手的白芸香笑了笑,扭头看向旁边的书生,给他倒了茶水:“.......就算他没有称帝,之前一路过来所行的事,耿某也不喜他,如何称得上为他效力。” “耿兄,这是对李家朝廷.......” “往前,心中向往罢了,泱泱天朝,四夷朝贺。然而,这并非是我想要帮那李儇的原因,说起来好笑,实则.......是为在下那二十多个女人。” 谢瞳端着茶水停在嘴边,整个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待听到那日黄巢去明德坊的宅院看上了院中的女人的始末。 他人都有些傻了。 为一帮女人,毁了一个朝廷....... “耿兄你.......”书生一时有些词穷,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好半晌挤出后面一句补上,“.......你要注意身子,如此智慧,不可过于沉溺女色。” 耿青:“........” 明德坊那群女人的身份,谢瞳也不知晓的,耿青自然不好说出来,笑了笑顺口说道:“谢兄可婚配?” “这倒没有,不过男人只愁功名,何愁妻妾?” “那你就不懂此间乐。何况二十多人。” “你.......” 谢瞳语塞的看着他,拿着手中茶杯往嘴里灌去一口,这时外面街道响起重重叠叠的脚步声。 外面,长枪如林,骑马的甲士抖着甲胄,拔刀指去了街边的院门。 ......... 两人对视一眼,院中众人也都集中了精神,窦威、秦怀眠等一帮帮众握紧了兵器,屏住了呼吸。 耿青放下茶壶,回头望去院门。 ....... 两名身强力壮的兵卒抬脚嘭的踹上了门扇,轰的一下,门扇朝内撞开,一拨士兵凶戾的叫喊涌了进去,却是愣在了原地。 院中空荡,楼中更是死寂一片,只有院中一颗老树晃动枝叶轻摇慢晃,飘下几片枯叶。 “阁楼没人!” 一队士兵从楼里出来喊道,不仅没人,连值钱的家当都未留下,只有一些不好搬走的家具。 “走!” 那领队的甲士出来,便听到皇帝出城的消息,赶紧带上手下兄弟,追去明德门,赶着与大军汇合。 ........ 吱嘎! 院门打开,院中无数目光聚集的院门打开,一个猴头猴脑的汉子轻巧的闪身进来,他叫鱼尽,原是凤来楼里的杀手,不过眼下,带来了外面的一些消息。 “黄巢带着军队出城了。” ‘呵呵.......’ 谢瞳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神色,抬手朝耿青拱了拱,“耿兄,此事终于收尾了。” “收尾哪里用得上你我,功劳该是让其他人去分一分了。外面的那些节度使也是等了好久,正好饥渴难耐。” 耿青轻笑拱手还礼,邀对方起身,笑了笑:“一起到外面走走吧。请!” “请!” 谢瞳拱手,随即一摊院门,两人相携走了出去。秦怀眠以及四个武艺稍高的帮众跟在后面,沿着街道缓缓前行。 第一百六十章 走好不送 时间已过晌午,长安东面春明门,火焰延烧,点燃了小半边城楼,黑烟卷在天空犹如一条黑龙腾空飞舞。 划过阳光的箭矢,自城下飞到墙头,中箭的士兵拖着凄厉的叫喊坠下墙垛,划过的墙面两侧,一架架云梯上,数十上百人疯狂攀爬,站上城墙握刀扑入结阵推来的枪林挥舞开来,斩断枪杆杀得对方东倒西歪,也或半空就被枪林刺入身体钉死。 城外,汹涌攀爬云梯的人海之后,列阵的中军旌旗林立,朱温抚着马鬃立在亲卫拱卫的一段官道边,沐浴这片阳光,望着前方厮杀惨烈的城墙,歇斯底里的呐喊、冲杀的无数人影,只是端了酒水抿过嘴边。 “彦章,你上去。” 放下酒碗,持鞭指着另一个方向,“丁会、庞师古,你二人率骑兵两千,步卒五千去北面设伏,黄巢脱困而出,必寻孟绝海等人,到时与沙陀人的兵马前后夹击!” 马背上,朱温摩挲着粗粝的马鬃,映在眸底的墙头厮杀,已经让他没多少兴致了,那繁华的大城,不过一具空壳。 朝廷的封赏他已经拿到了,往后再没有人再敢说他乃砀山大盗了。 能坐到今日,他知道是谁出力最多,可正因为如此,心里越发有些忌惮,他长长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望着长安的轮廓,眼中显出一丝纠结。 一个人啊就这么一个人乱了当年纵横天下的义军,稀里糊涂的变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眼睛眯了眯,他低声唤道:“朱珍。” 有将领骑马上前拱手。 “末将在。” “入城后”朱温脸上纠结愈发浓郁,最后语气还是缓了缓,“入城后,将永乐坊一个院落保护起来,让里面那位齐国左相不要随意乱走,待我入城后再说。” 言罢,那名叫朱珍的将领重重抱拳,纵马回阵的同时,一个斥候从长安南面方向快马过来,翻身下马与一个传令官低声说了什么,后者连忙来到中军大旗下将刚刚得来的消息告知马背上的朱温。 “跑了?呵呵,果然不出耿相所言。” 朱温笑了一下,摸着下巴一圈浓密的胡须,侧脸看向身后诸将,“去两人,带上本部兵马只追不杀,除了别让他们走邓州,往哪里赶都行。” 如今事情已定,黄巢兵马终究还是多的,能待在身边的兵卒,战力自然不低,自己这点家底全部砸上去,死伤多少,都会心疼的。 还是让其他各镇节度使兵马一起上去吧,反正自己该拿的都拿了,人要知足,尤其这种节骨眼上。 “黄王就是不知足。” 阳光走在云层,厮杀的战事传开,靠近渭、泾交集的一带,安置流民的盖洪、孟楷等人先后接到消息,起初以为误传,重新让人去打探,然而过得不久,在另一处安置流民的孟绝海带着兵马过来,同行的,还有邓天王驻扎泾河延岸军营的五千骑兵。 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几人领着各自兵马都未说话,陡然发生的战事令人疑窦丛生,那朱温跟随陛下日久,甚至比他们当中一些人的时日还要长,可谓左膀右臂,怎的说反就反了? 几人互相看对方的眼神,都有了些许警惕。 气氛上的变化来源消息的真假,尤其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不得不让诸人敏感。 正当盖洪说出心里所想,延绵行进的军队前方,隐约看到传令的骑兵朝这边飞奔,声音传达的模糊,但那令骑挥舞旗语,让孟绝海一勒缰绳驻马喊道:“朱温果然谋反了,派了一支兵马在前方拦截我们!” “直接杀过去就是。”邓天王挥舞手里那杆大枪,瓮声瓮气地说:“老子早就想会会他麾下那个叫王彦章的小辈,正好过去收拾了,问问那朱大盗为何反叛!” 他话语刚落下片刻,后队有令骑飞奔。 “敌袭,北面!” 长龙似得的军队顿时惊慌,后路也有敌人,说明已入对方埋伏,孟绝海等将大声嘶喊,将命令一层层下达,极力维持秩序。 调动军阵间,邓天王纵马过来,让他们冲去东面突围,寻找陛下,毕竟都曾是义军将领,麾下兵马多少,心里清楚的。 “朱温正攻打春明门,过来伏击的兵马该是不多,老子去拦沙陀人,上回之仇还没报,正好领教那什么狗屁李存孝。” 如此说着,粗汉一夹马腹,口中暴喝:“驾!”飞奔向了原野,呈在官道上的队伍两翼,一支支骑兵纵马跟了上去,林野、一亩亩田地在视野中飞速倒退,迎面的风里,纵马在前的邓天王,视野那头,远远的,一条黑影成呈横线蔓延上来。 “呼嗬——” 那是北方蛮夷独有的呐喊,不知多少的沙陀骑兵蔓延过灿烂的天光,飘展的旌旗,有着‘李’字迎风猎猎,卷起的烟尘里,无数翻腾的铁蹄之上,一道道着皮甲、皮袄的身影在奔驰之中,抽箭挽弓指向天空。 “驾!” 邓天王夹紧了大枪,粗犷的嗓门在风里嘶吼:“准备——” 身后,以他为箭头的骑兵四散开,下一刻,犹如蝗虫般的箭雨掠过天空倾泻而下,一支支羽箭抛落四散开去的骑阵,大多钉在地上,被马蹄踩断陷进泥里,一些扎入人身体、马的身躯,顿时人仰马翻,将上方的骑士重重摔了出去,被狂奔的同伴抛在了后面。 两边都在接近,涌来的沙陀骑兵几乎在同时翻出了钢刀、长矛,为首的邓天王已经能看清对面狂奔的沙陀人面孔了,他眼中血丝布满,瞪大了眼睛,挺着大枪猛地朝前一刺。 口中大喊:“杀!” 枪头没入对面狂奔而来的沙陀人胸腔,顶着人飞的同时,两边轰隆隆的马蹄声拉至零距离,狂奔的双方骑兵,轰然撞在了一起,刀光、长矛撕裂衣甲血肉,战马与战马相撞,发出筋骨皮肉破裂的一连串闷响,疯狂杀入对方阵列。 “李存孝——” 邓天王挑飞一个沙陀骑兵,抹去脸上鲜血仰脸大吼,“出来与老子厮杀!!” 咻! 一支羽箭划过奔走厮杀的身影缝隙,邓天王本能的拔刀朝那边猛地一斩,将箭矢斩开,目力所及的前方,一员沙陀将领,着兽头披膊,铜镜铠骑一匹火红的战马背上,一袭白披风猎猎翻卷。 目光威凛的正看过来。 与此同时。 呈横线蔓延而下的沙陀骑兵,正中间的骑兵与齐兵纠缠,两侧的沙陀人如同鸟雀扇开的翅膀,绕过了中间的战团,朝着撤离、突围的孟绝海率领两万余人背后冲去。 这边,已经与拦截的朱温兵马杀做一团的孟绝海、盖洪、孟楷等人听到来自后队的嘶喊,下一刻耳中马蹄声自后方轰鸣咆哮。 “走,不要恋战!” 盖洪舍了庞师古,推开对方一刀回头,沙陀骑兵铁蹄蔓延,如潮水般自原野上冲击而来,绕过那边厮杀的两方骑兵,犹如巨人的手臂,环抱这边的后队。 然而,他的声音终究渺小,被周围凄厉的叫喊、兵器的碰撞掩盖了下去。他看着已经环抱而来的两支沙陀骑兵,叹了一口气。 下一刻,残酷的厮杀瞬间在后方掀了起来,整个往前冲的阵列终于在坚持了半柱香后崩溃了。 士卒疯狂叫喊,满地乱跑,眼中俱是惶恐,然后被冲散,只得不要命的往前冲击,将前面与庞师古、丁会作战的孟绝海等人军队冲的东倒西歪,一时间,军阵乱了,被庞、丁二人抓住机会正面掩杀过来,硬生生将万余人的兵马撕成两半。 “走走!快走!” “后队的不要乱——” 无数的嘶喊惨叫夹杂在全是仓惶奔走人影当中,孟绝海、孟楷等人杀了数人,见无法挽回,只得带上亲卫突围朝南面逃窜。 “陛下,这边!” “那边也有兵马!” 长安南郊,往东南方向撤离的队伍,此时正仓惶返回,虽说兵马多,但并不知设伏的敌人又有多少,途中中伏急忙抽身转向,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却是被几股不知数量的兵马四处伏击,好在对方杀出前,黄巢都让尚太尉领兵撤走。 “朱温这厮是想要绝我之路!!” 兜兜转转之下,黄巢又来到长安前,眼下他哪有还有皇帝的仪容,冕冠早就摘了下来,一头斑白头发凌乱的垂散肩头。 就在准备转进西面,进入大山,陡然有兵马正从那边过来,众人连忙戒备列阵,远远便看到孟绝海、孟楷等将神色狼狈,身后跟从的兵卒不足三千,一个个面色惊恐,显然遭受到了袭击。 能如此这般模样,自然不会是朱温一伙的。 “陛下!” 见到这边马背上的黄巢,孟绝海也算松了一口气,急忙带兵过来汇合,与孟楷两人下马拜见,君臣相见,两眼都有些湿红。 “呵呵想不到朕纵横南北多年,竟有这般凄凉境地,不过也罢,再来便是。” 黄巢将二将搀扶起身,如今还跟在身边的人已经不多了,诸如张归霸三兄弟、赵璋、邓天王、葛从周等将,都不知所踪。 “或许还在城中与朱温的人血战,陛下,干脆反夺长安!依城而守,实在不行,末将等人再护你突围,好过在外面被人用骑兵追赶!” 听完尚让的话,黄巢沉默了片刻,点头应允,翻身上马:“走,回长安,趁朱温那厮还没控制城门,反夺回来!” 一行人拿定主意,重新整合了兵马,算上孟绝海带来的,也有三万余人可用,当即调转方向,朝德明门推了过去。 然而,快至城门,来时尚敞开的城门紧闭,尚让纵马上前喊话,被人一支箭差点给射中,急忙后撤再看,城头上,一个个士兵挽弓守在墙垛后面。 张直方披甲持矛,另只手压着剑柄,站在一个步盾后面哈哈大笑:“陛下既然出城,就不要回来了,此门今日可不能通行!” “你”黄巢‘锵’的拔出宝刀指去城楼,“朕当初就该将你们这些降臣杀干净!还有那耿青——” 耿相? 孟绝海、孟楷等人诧异的望去须发怒张的皇帝,再看去城头,两道身影相携而走,其中一人面容黝黑,系着纶巾,一身衣袍清雅走到墙垛后,朝下方齐国兵将礼貌的拱起手,像是在说什么,可惜尚远,听不清楚的。 传到黄巢、孟楷、孟绝海、尚让耳中的,隐约只有一句。 “慢走不送。”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南柯一梦 日头西斜半边挂在远方城墙,春明门燃烧的火焰已被破灭,袅绕黄昏的黑烟,耿青站在城南的明德门也能看见。 视线里,城外呼啸返回的黄巢等兵马正另一边徐徐退去,与城墙保持箭矢射程之外的距离绕行。 “黄巢一落魄书生,坐了一年天子该是知足了,此番一战落败,往后难成气候了,呵呵,到时便与季常兄坐这长安,观他如何败亡。” 望着退走的队伍里,不时回望城墙的身影,书生谢瞳笑着轻抚短须说上一句,他旁边的系纶巾、青墨衣袍的耿青收回视线,嘴角跟着笑了笑。 “谢兄很快就会听到消息的,不会等太久,在下,也不能让他等太久,要知,黄巢只要不死,主心骨就在,依往日做法,很快还能聚集数十万兵马,既然事已做下,那就要做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就得彻底剁碎。” 一年前开始的布局,到的今日算是落下一半,耿青神色平静,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着墙砖,对于一己之力摧毁了反贼建立的齐国,似乎并不激动,这让一旁听着两人说话的张直方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不到双十的年轻人,怕是哪位鬼谋之士转世投胎吧。回去得让怀义多亲近亲近,别惹他。” 而这思绪飘过的瞬间,那方指尖触摸墙砖的耿青沿着墙垛缓缓前行,“黄巢能有此败,其实并非我有过人之处,实则他过于着急,麾下将帅也过于着急,急着改变身份,为一点私事打破头皮也要争个高下。其原因,就如一个贫穷家庭忽然得了大量财富,有些人能守着本心,精打细算;而更大的一部分,或许急着花销这笔钱,大肆挥霍,穿暖吃饱,更换大宅院,有了宅院,出行又要良马车辕代步,有了这些仍嫌不足,更想近一步,混个官身走到哪里都有面子,等到了官身落到头上,目光又盯在了那金銮殿上。” “归根到底,贪念太深,心尤不足。” 耿青同意的点点头,抬起手掌,吹去指甲上的灰尘,声调平缓接着说道:“谢兄说的没错,其实谁都心尤不足,只是放到身家性命、天下社稷这种局势上,心太贪,往往就是身死的下场。” ........ 渭水、泾河交接往南的原野上,马蹄踩踏染红的泥壤飞旋,一支支一道道的马队挽弓射箭,犹如交织穿行的洪流切割着这片数里之地。 天空不时有箭矢飞过,落下的霞光里,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人的、马的尸体延绵铺开,死的未死的人或战马痛苦的低吟,被割伤大腿的战马摇晃着从血泊里挣扎起来,发出凄惨的嘶鸣。 硕大的马眼里,沙陀人的骑兵呼啸而过,追另一拨骑兵沿着河道去往远处的丘陵间的林野,不久,滔天的火焰自沙陀人射出的火箭蔓延而起。 呯呯呯—— 几声金铁交鸣的碰撞还在战场中间持续,一员身形魁梧的战将挥舞大枪与另一个身材挺拔,拖着白色披风的沙陀将领打的有来有回,两柄挥舞的长兵照着对方要害疯狂交击,砸出一道道火星闪烁。 唏律律—— 相互兜转的两匹战马随着上方厮杀的主人,也朝对方撕咬、踢去蹄子,击在对方肌腱抖擞的皮肉上,响起阵阵闷声。 上方,两马之间,禹王槊抡出一道巨大的半月,以最为猛烈的一扫扇开,擦过的空气几乎刹那间将破风声化作了一声巨大的咆哮,对面马背上的邓天王抬枪一挡,空中弯曲的禹王槊轰的砸在他枪杆,魁梧壮硕的身形一僵,身上甲胄都在瞬间‘哗’的震响,翻起了一片片甲叶,身下的战马受不住这力道,前肢直接大喇喇岔开,跪伏去了地上。 翻滚几圈的邓天王艰难爬起身,抬头,长槊抵在了他面门。 火红的战马上,有着声音在说:“你能接我几招,算得有些本事,杀你可惜,本将放你回山间乡下,记着!闭关苦练,待武艺大成,再来与我厮杀!” 长槊一扫,呯的将邓天王扫飞。 李存孝看了眼翻滚起身愣愣出神粗汉后退着逃离这边,他一勒缰绳,吹了声口哨,纵马飞奔向了长安。 身后的沙陀骑兵一一跟上。 ....... “用计一道,我便遵循此理,人皆有欲,哪怕那庙中老僧也想佛主褪去泥胎,有金装点缀。说起来,这些道理,于驸马还在时,没少喝斥我,毕竟这条路就算走得通,也多受人诟病。” 耿青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闭着眼睛感受城头上吹拂过的凉风。 “提到于驸马,在下又有些想我这老师了。” 风渐渐大了,明媚的阳光在人的视线里,阴了阴,游云缓缓遮去太阳,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了下来。 ....... 淅沥的小雨落在城楼焦木,袅袅余烟里,春明门打开,兵锋涌入城门,守城的将领持剑大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朱温的兵马,微微闭上眼睛,拄着长剑半跪在了持一杆铁枪的青年将领身前。 ....... 往西,长安金光、开远、延平三门洞开,守将霍存、李唐宾开门投降,城外的凤翔军、振武军大军入城。 ....... 残阳如血,照拂满山枯黄犹如披上了霞衣。 血腥、颓废蔓延的队伍,旗帜仿佛颓丧的耷拉下来,随着前行拖行在地上,一道道虚弱、摇晃的身影侧方,精疲力尽的老人坐在一块岩石上,拿着水袋忘记了放到嘴边,目光有些出神的望着长安方向。 不久,有快马从何方追来,不是他麾下任何将领的士兵,乃是长安故人托送一封信。 周围将领聚集过来,老人没有为难送信之人,只是捏着信函好一阵,才缓缓展开,上面字迹龙飞凤舞、犀利如刀。 内容却是几行诗句: 寒窗苦读晋身阶,金榜落名心不平。 写下满城黄金甲,掷笔拂袖愤慨去。 槽帮衣食富足生,叹无官职过半生。 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朝廷招抚嫌官小,只恨不是金缕衣。 翌日南面坐天下,才知南柯一梦兮。 昏黄的光芒透过树隙落在纸面晃动,周围聚集的诸将看着老人双手发抖的捧着那纸张,嘴唇蠕动,花白的胡须都在跟着微微抖动。 “南柯一梦兮.......” 黄巢如此呢喃一句,然后抬起脸来,双眼有些浑浊的望向长安,“短短几行,道尽朕一生......知我者耿青,毁我者.......耿青!” 阴云覆来,雨点啪啪的打着树叶,山间渐起了水雾,遮去了老人的视线。 ....... “下雨了。” 耿青抬了抬脸,笑着接过一滴雨点在掌心,福灵心至般望向某个方向,似乎与山中望来的视线对上。 “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话,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这个时候,该是要吃晚饭了。” 哗哗! 雨声渐大,耿青接过一柄雨伞撑开,与谢瞳下了城楼,并肩走在街巷铅青的雨幕里,仿如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书生,往家中回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飞虎大将 渐黄的秋叶被风吹离了枝头,无声的飘落街道,然后被踏来的马蹄带起,又飘向了街边。焦急的马蹄声自远处街口蔓延过来,几个着甲的骑士持着兵器向四周呐喊。 “长安回归,贼人弃城而走,街道不宁,百姓暂且不得上街、不得收容。” 声音漫过狼藉的街坊,一栋栋房舍阁楼窗棂虚掩,许许多多目光顺着缝隙观望街面,有人兴奋的推开窗户,高声欢呼朝廷打回长安,便被家中妻子拉了回去。 更多的,还是依在门窗后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样的情况,语气大抵还是有着兴奋的。 “就说朝廷不会不管我们。” “一帮贼人,现在知晓厉害了。” “那些投贼的,我看也该一并杀了才对。” “等陛下回长安,肯定有许多降了贼人的犯官被押到菜市口斩首,到时候有的看了!” 齐国朝廷当政的这段时间里,长安城中虽说亦如往常那般,多少经历了那日贼军破城后的劫掠、以及后来的‘杀富’‘杀官’惨事,心中每日都仓惶不安。纵然听说于驸马的学生,名叫耿青的人后来做了左相,极力让这齐国重视百姓,恢复商事、农事,但仍旧免不了,山头林立的义军分桃子,哪怕成了朝堂有头有脸的人物,暗地里也会让 待到朝廷军队杀到长安,破了城门,听到那最大的贼首,齐国天子带着兵马逃窜后,不少人欢呼雀跃,站在自家屋檐下拿着铜盆‘咣咣’的使劲敲打,迎接入城的朝廷军队。 “驾!” 一声响亮的暴喝,从敲盆的阁楼那边响起,一支百人的马队穿过附近一条街道,为首那人兽头披膊,铜镜亮银铠,身后一袭披风招展间,缓下马速,朝最近一栋建筑喊道:“永安坊在哪儿?” 虚掩的窗棂安静了一会儿,陡然打开些许,一只手掌伸出,指去街尽头,一个男人的声音结结巴巴的在里面回应。 “过......过了这个街口,在下个街口右拐,再往前过两个街坊就......到了。” “哈哈哈......有劳!” 马背上,李存孝持槊重重抱拳,随后一夹马腹再次往前狂奔,沿着那人口中所说的方向,拐过街口,穿行过了两座街坊,便拉住一个行色匆匆的百姓问了永安坊,得到这里便是后,沿着坊街巡视。 待看到挂有‘耿’字的门匾,脸上青须舒张,笑着翻身下马,将长槊丢给麾下骑卒,拖着披风大步走去院门,边走边喊。 “兄长,存孝来了!” 上了石阶,才发现院门虚掩,并未关紧,李存孝心里咯噔一下,浓眉皱了起来,大手嘭的推开门扇,里面一片狼藉,像是被搜查过了,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兄长不在此间......家中人该是在的。 莫非......黄巢那老儿临走,把兄长也一起带走了? 想到此处,他带人进了阁楼,只剩笨重的家具还在,提着的心反而落了下来,仓促撤离,不会带走这么多东西...... 也对,兄长何其聪明,自然能料到后面的麻烦。 李存孝笑着摇了摇头,走出阁楼心情多少好了许多,出了院门正准备返回义父那边,陈明城中军情,接过士卒递来的缰绳,还未上马,他来时的方向,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队伍正朝这边过来。 为首一员将领,年约三十左右,须髯修正的文雅,却是一张粗犷大脸,见到这边百余人的骑队,脸上也有些诧异,看对方骑兵衣甲打扮,大抵明白是沙陀人。 ......这帮蛮夷入城后,就想要劫掠一番? 贼性不改! 来人正是朱珍,他身怀朱温命令,入城第一件事,便寻到此坊,打听了耿青所住的院落,径直寻了过来。 他为人也算中正,往日义军打入长安,他是少有参与抢劫的几个将领之一,眼下看到沙陀骑兵出现这里,脸上多少有些不好看。 那边,李存孝松开缰绳,脸上神色如常,甚至带起微笑,眸地却是闪过冷意,伸手从麾下那里接过禹王槊,‘呯’的一声拄在坚硬的青石板,石板砸的裂开几道缝隙。 “你们哪路节度使的兵马?” “河中行营副招讨使的部下。”朱珍在马背上抱了抱拳,也放下手里兵器,翻身下马,大步走过来,“这位将军贵姓?” “姓李。” 简简单单两个字,那朱珍自然明白了,整个围攻长安的节度使里,沙陀人、姓李,那就只有雁门节度使李克用的部将,都是围攻长安,奉李家天子号令,也算得是自己人。 朱珍顿时笑起来,快步过来再次抱拳。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存孝跟着抱拳还礼,两人就这么站在街道中间聊起一些“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之类的闲话。 相隔不远一栋紧闭的院门,悄悄打开些许,两颗脑袋重叠,上下看着外面两拨对峙的兵马。 “外面这是干什么?” “可能熟人聊些家常......估摸等会儿就走。” “嘶......那背对的,背影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哪儿见过。” “你怎么说,我也觉得有些熟。” 大春、赵弘均两人撅着屁股趴在门口窃窃私语的说着话,两张大圆脸眯起眼睛往外望,只可惜那熟悉的背影一直背对着,看不清楚,就在这时,余光里,一对相携而行的身形撑着油纸伞走进了视野。 “大柱回来了。”大春眼尖,连忙喊出声来,就被赵弘均一把给捂住,然而声音出口,离这边院门并不远的两支兵马也都听到了。 ‘大柱’二字落在朱珍耳中是疑惑的,他偏过视线望去传出话语的院门时,对面的李存孝却是勾了勾嘴角,朝朱珍抱了下拳,“某家要等的人已等到了。” 说完,转身面向身后,淅淅沥沥的雨线之中,青色长袍,外罩薄衫,系着纶巾的耿青撑着油纸伞正缓缓过来,黝黑的脸上同样有着微笑,朝望来的将领点了点头。 然后,立在雨中抬手相拱。 “存孝!” “兄长——” 李存孝笑的牙齿都露出嘴唇,哈哈大笑之中,飞快过去双手托住耿青拱起的手,“兄长哪里去了?刚才入你宅院,见家中凌乱,还以为兄长被黄贼掳走,为弟差点带上骑兵出城去追!” “让你担心了。”耿青笑着握拳在他胸前铜镜上敲了一下,这样的举动,让那边百余人的沙陀骑兵愣住,换做旁人这番敲打,怕是会被主将打个半死,就算是族中勇武的史敬思都不敢。 “走,随为兄回家,让我娘给你做顿好吃的。” “好!” 李存孝重重点了下头,跟着耿青走去那边慢慢打开的院门,立在那边街道中间的朱珍陡然开口:“阁下便是耿青?” 石阶上,入院的身形停下,耿青回头看去那人,点了点头,“正是我,你是何人部将?” 话语落下,跟在后面的书生谢瞳连忙笑着过来,向耿青介绍了那人是朱温手下一个将领,旋即,又朝那朱珍拱起手:“朱将军,你寻耿青有何事?” “原来是谢军师。” 朱珍自然是见过谢瞳的,只是并未拜任何军中职务,只得捡这种称呼说话,他目光看着耿青,快步过来,神色肃穆的压着腰间刀柄。 “末将是奉招讨使之令,入城寻得耿青,安顿宅院护他安危......” 话语还在说,院门那边与大春、赵弘均见礼的李存孝眼睛陡然一眯,还未等他说完,披风‘哗’的一掀,转身抬脚,嘭的将那朱珍蹬的倒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 “有某家在,容得你家姓朱的威胁我兄长?” 他手中长槊唰的飞过去,朱珍翻滚几圈停下来,视线还未稳定,长槊顿时钉在他脸庞,就听院门那边,声音洪亮犹如虎吼。 “再敢放肆,某家杀入军营,削了他脑袋!” 第一百六十三章 兄弟 风吹过长街,歪斜躺在地上的将领,双目骇然的看着面前余力未息,微微摇晃的禹王槊,本能的咽了口唾沫,腹部的疼痛,眼下已经显得没那般重要了。 那边五百人左右的队伍,见到主将被打,潮水般压了过来,拦在街上的百余名沙陀骑兵,皆是精锐,纵马上前几步,唰唰的拔出腰间弯刀举过肩头,与他们对峙,淋在雨中是一片白花花的寒光。 “尔等休要打扰本将与兄长叙旧,带上你家将军,滚出这里!” 李存孝一掀披风大步走到檐下,将耿青隐隐护在身后,声音如虎吼,震彻这条长街,那五百士卒立马刹住脚步,面色惊慌,耳中更是生疼的嗡嗡作响。 铅青的雨幕仿佛都在这片刻间都歪斜了一下。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书生谢瞳揉着耳朵飞快跑出屋檐,来到雨中拦在中间,“都是剿贼之将,为陛下效力,中间或许有什么误会,来那个为将军都暂且息了雷霆之怒。” 说完,转身过去拉朱珍起来,不停给他使眼色,李存孝的名头算不得响亮,可那也听过对方只带两千多骑接连两次夜袭劫营,武艺自然了得,刚才一脚,谢瞳算是习过武艺的,看得出里面门道。 “朱将军,眼下之事不可违,回去如实相告便是,不可逞强。” 朱珍看他一眼,伸手将书生推开,“此乃我职责。”随后压着刀柄再次走过去,不过有了之前一脚,眼下他有了警惕,拔出腰间钢刀,“我乃奉命行事,若不完成,我难以回去交差。” 说着就要抬手,示意身后的五百兵卒将这处宅院围住,然而身后麾下却是一动不敢动,那百余沙陀骑兵之中,后面的数十骑张弓搭上了羽箭正瞄准他们。 檐外的朱珍回过头看了看部下,脸上惊愕,转身过去,抬脚就踹去一个士兵,“违抗将领,信不信我杀了你!” 他又将另一人踹到,身后陡然响起甲叶碰撞动静,回头,眸底一只硕大的拳头放大,打在朱珍脸上,轰的将人打飞在雨中,砸在那边密集的步卒队列里,将几个士兵一起砸翻在地。 李存孝垂下手,高大的身形这才转身拖着披风重新回到屋檐下。 “刚才某家的话没听见?再迟疑片刻,我先杀了尔等,再寻你家节度使——” 趴在湿冷地上的朱珍脸疼的难以抬起,咬牙挤出一声:“走!” 附近那五百兵卒如蒙大赦,其中一个亲卫立马将自家将军搀扶起来背去背上,慌慌张张的跟着众人一起沿着街道飞快奔逃远去。 哼。 李存孝目光冷漠的看着远去一道道背影,冷哼了声,转过身来,见耿青笑眯眯的看他,脸上冷意顿时消融,跟着笑起来,抱拳道:“让兄长见笑了。” “见什么笑,若非存孝今日在,为兄怕是要被他们软禁在宅院里了。” “其实为弟不在这里,兄长也应对之策吧?” 耿青笑着不说话,走门槛一侧,伸手朝里摊了摊,“走,回家再说话。” “兄长先请!” 李存孝抱拳跟着一摊手,见耿青不动,索性一把按在他后背,硬推着走了进去,耿青这身板,哪有他力气大的,失笑的跨过门槛的同时,也招呼大春、赵弘均一起进去。 院里,王金秋、耿老汉听到外面动静,早已经站在了檐下,见到一身甲胄挂刀的身影,仔细的端详铁盔下的面容好几眼,一时间想不起名字来,只得“啊啊”两声,连忙请李存孝坐下。 “这处宅院非我们家的,背阳的很,屋里暗,就在外面坐吧。”王金秋叫了巧娘、白芸香一起搬了几根凳子出来摆在屋檐下,“等会儿别走了,留下来吃晚饭。” 说着就拉上两个女子一起进了灶房。 这边,耿青让人泡了茶水过来,放去圆桌,朝灶房忙碌的爹娘,还有巧娘、白芸香说道:“娘,这是安县尉,不记得了?不过现在叫李存孝。” “我就说嘛,好些眼熟。” 妇人放下抹布,似乎想起一些往事来,笑呵呵的擦了下手上水渍,“我还记得,你常来村里叫我家柱子,那嗓门吼的全村都能听到,啧啧,有些年头不见了,长得比往日还要壮实高大。” 被妇人夸赞,端着茶杯的李存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他跟耿青称为兄弟,妇人基本算是他母亲一般。 看着围着灶头忙碌的王金秋,李存孝忽然叹了口气:“兄长,好福气啊.....双亲健在。” 耿青知晓他家中情况,拍拍肩膀,旋即,偏头朝灶头那边大喊一声。 “娘,问你个事,多一个儿子可介意?” 妇人直起腰看着檐下一个身着戎装威凛,一个青袍儒雅,捋了捋头发,“你俩不是兄弟吗?还问我这个娘作甚,对吧老头子?” 耿老汉在灶头旁边,脸颊消瘦,却是精神奕奕的点头。 “我可不嫌儿子多。” 老两口一问一答,令得灶口烧火、淘米的二女抿嘴轻笑起来。 灶房外,李存孝愣在那里,呆呆的看着老两口,忽地脸上有了笑容,甲胄哗的轻响,起身走到院里,冒着雨水重重拱起手,跪了下去。 “爹娘在上,受存孝一拜。” 哎哟。 那边王金秋连忙丢了铲子,擦着手飞快出来,将下跪的青年搀起来,脸上笑容都难以遮掩不住。 “起来起来,快起来,认就认了,咱们家里哪有下跪的规矩......柱子,过来,还笑!” 耿青坐在那边笑的更加得意,最后还是放下茶杯,过去将李存孝拉回来坐下,刚才他不过想开个笑话,舒展一下心情,毕竟被朱温派兵将过来这一处,弄得有些不舒服,哪知李存孝还真当真了。 .......不过,这样也好,多个这样的兄弟,我做梦都得笑醒。 雨水挂在屋滴滴答答织出水帘,两人说了会儿拉家常的话,随后李存孝提了让耿青跟他一起回军营的想法。 “那朱温遣将过来,明显没有安好心肠,兄长再待这里,一旦存孝不在,怕是还会过来为难。” “去军营不失一个良策,可爹娘如何办?院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几十口人,一起带过去,会让军中其他将领对你有微词。” 耿青将他这想法打断,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檐外的落下的雨水,“他这是有些忌我,长安这段时间,也确实做的太过锋芒,外人看不到则罢了,他是知详情的,心里自然会有些其他想法,但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拖家带口的去你军营,黄巢还要不要剿了?这可是你挣军功,扬威名的机会,不能因为兄这点事错过了。” 其实,耿青还有些话并没有说出来,刚才院门外李存孝的表现,也着实有些太露锋芒,而且性子显得凶戾倨傲,这种猛将,往往最后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真要劝对方改正,怕是没用的,反而过多提点,引来变数就不好了。 ‘到时,再悄悄做一些事,避免他历史的下场。’ 雨声哗哗落下,院里安静了一会儿,李存孝颇有些感慨的看去兄长,刚才那番话,岂能感受不到当中的关怀暖意。 “兄长.......”他起身抱拳躬身,“存孝定当剿灭黄贼,提他首级回来给兄长踢着玩儿,再拿给天子请功!” “只是.....存孝走后,这边如何办?” 耿青摇摇头,笑着将他按回去坐下:“这你就不用操心,我与朱温多少有些交情,还不至于撕破脸皮,何况你还在,你在战场上打的越猛,他越是不敢乱来,至于眼下嘛。” 他呵呵笑了两声。 “长安之事已完,正好悠闲一段时日,你走后,为兄便关门谢客,在家好生读些典籍,写几篇好字出来。” “嗯,兄长的字,确实需要多练。”李存孝皱着眉,认真的点了点头。 “你......” 耿青愣了愣,本是想装上一装的,被他这话推过来,后面的其余话语连口都出不了,两人大眼对小眼盯了片刻,相继大笑出声。 不久,天色渐暗,大雨化作蒙蒙细雨,院落升上了灯笼,檐下排开摆出了三桌,坐的满满当当,赵弘均端着酒水两边跑,酒劲上头了,拉着李存孝说起当年飞狐县的事,他忘记自己将对方丢下,收拾细软跑路的那茬。 待到大春叫喊让他清醒回忆起来,赵弘均顿时打了一个激灵,看着李存孝杀气腾腾的双眼,哆哆嗦嗦的缩回搭在对方肩头的手肘,打着摆子的一步一步挪回原来的座位埋头不敢吭声。惹得大伙一通哄笑。 哈哈...... 哗哗! 笑声、雨声交织在这院落,耿青端着酒杯与转过脸来的存孝轻碰了一下,看着院里走动的人影、灯笼、说笑的爹娘、兄弟,蹲在地上眼巴巴看着别人筷上的肉块,嘤嘤叫唤的红狐。 微笑着,一口将酒水灌进肚里。 “这样的热闹才有人情味啊.......”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最后的挣扎 知......知......知...... 夜风拂过原野,长安东郊,一片漆黑亮着斑斑点点的火光,矗立黑暗的营寨延绵展开,不时有骑兵打着火把飞驰过去。 紧闭的辕门笔直延伸,大大小小的帐篷,士兵抱着兵器酣睡,最中央的帅帐,地图横挂一侧,刀枪剑戟交织帐内呈出肃杀。 中间火盆摇曳火焰,照出前方伏案的身影剪在帐篷,光芒昏黄,朱温抚着案头来自蜀地的锦书,绸缎纤细柔软,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是他的前程。 他出身不好,兄弟姊妹很多,父母都是贫苦的老实人给乡绅帮佣过活,唯独自己心里难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向往绿林豪杰快意恩仇,大块吃肉大块喝酒。 往后的日子四处拜师学习武艺,从普普通通的百姓,一路走到了砀山大盗,后来王仙芝、黄巢起义反抗暴唐,他知道机会来了。 他想要建功立业,想要走出父母那辈的贫苦,想要会一会天下英雄,到得眼下的这一刻,他做到一半了,甚至还多。 从义军将领,到齐朝中流砥柱,最后弃暗投明,归顺李唐,褪去那身反贼的皮囊,变得名正言顺。 指尖抚过锦书,朱温抬起脸吸了口气,将那份封赏轻柔的叠好。 “这世道就是这样......黄王,可不能怪我,要怨就怨你没天子命,你已经老了,身后子嗣没有一个能当大任的,周围又强敌环伺,败亡是迟早的,我随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还在岭南搭上亲兄弟的性命,借你肩膀往上站一站,好过便宜别人,对吧.......” “大将军!” 帐外有声音响起,朱温抬起目光望去,帐帘掀开,身形壮硕的将领沐着夜色大步进来,站到中间抱拳半跪,正是从长安回来复命的朱珍。 “你如何在此处?” 那边朱温皱了皱眉头,从长案后起身,“让你入城保护耿相安危.......难道有变数?先起来说话。” “是。” 朱珍低了低头,拖着一身铠甲站起身来,将城中发生的事,悉数讲了出来,并没有一丝隐瞒,说话间,后面的帘子再次掀开,书生谢瞳跟着进来,朝朱温见礼。 待朱珍说完,随后补充了一句。 “那沙陀将领叫李存孝,应该就是之前大破孟绝海一路打到长安的猛将。他跟耿青的关系似乎不一般。” 唔...... 朱温沉默的看向一旁的书生,后者点下头,他便抬手在朱珍肩头拍去灰尘,“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此事暂且放下,我另有安排。” “喏!”朱珍抱拳转身离开。 帐帘浮摇间,一直进来并未说话的书生踩着地上火光走近缄默的身影,“大将军,你要拿下季常?” 朱温看看他,脸上顿时笑起来,连连摆手。 “军师说哪里话,只是长安攻破,怕有不长眼的,私下劫掠百姓,胡乱瞎跑到了耿相家中,你我,还有耿相,那可是一起谋事的,朱某又非皇帝,岂会做出这种卸磨杀驴的蠢事来,可能我身份敏感,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容易让人往坏处想。” “唉,大将军这般做法或许让季常兄误会了。”谢瞳看着他,笑了一下,“不过也无妨,季常兄非常人,这件事之后在下登门解释一番,毕竟那李存孝是个极厉害的猛将,朱将军也算武艺出众,在他面前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一拳一脚力大势沉不说,快的常人难以反应,依我看,王彦章也未必在他面前讨得好。” 哈哈哈! 朱温抚须大笑,渡着步子走绕着火盆来回两圈,“子明多虑了,朱某省的。”他走出帐口,夜空皎月清冷明亮,明日大抵又是一个艳阳天。 他负着双手,仰起脸望去月光,说道: “如今已身为朝廷金吾卫大将军,该做什么,还是分得清,黄贼败亡逃窜,不能给他喘息之机,我在他军中五年,深知让他缓过气来,不出两年,又是数十万‘大军’卷土从来,耽误之际,还是配合其余节度使,将他彻底剿灭!” 话语出口,脑中想着城中的某个人,终究还是将之前的想法暂且按下,先把眼前重要的事做下来。 夜色有流星滑过天运,消失在清月下方。 翌日天明,朱温带了人手备了一车礼品见耿青,然而并未见到人,得知对方已闭门谢客,专心读书。只得将礼品托谢瞳往后再带去。 不久,与汇集城中其余节度使聚在一起,说了一些关于之后的事,在十月十五这天,起兵东进追赶黄巢等人。 同时,沿途也有快马传讯,以最快的方式落到诸节度使手中,所有人都被这一消息惊的有些所不出话来。 一帮残兵败将,依旧行进如风,攻城掠地,战报如同雪花般纷飞而至。 十月十七,黄巢麾下猛将孟楷洗劫沿途村镇,携万民,及五千兵马攻蔡州,节度使秦宗权迎战,随后兵败投降。 十月末,黄巢残部分兵两路,一路北上攻偃城,孟楷一路往东北攻陈州,过颍水时,被陈州刺史赵犨设伏,趁其渡水一半,伏兵尽出,齐军死伤惨重,孟楷也在乱军被流矢射中而死。 十一月初六,黄巢与秦宗权尽齐蔡州兵马,合在一处围攻陈州,形成重钳般的合围之势,连翻攻打,城墙残破,城中粮秣、兵卒几乎损耗殆尽,强征城中青状、衙门捕快上城,才并未被突破城墙。 十一月二十五,黄巢以陈州外建行宫,立后宫百司,封赏百官。 时隔两年,曾经纵横天下的草军重新换了一个名字,再次杀了出来,将战火在陈州城下延烧月余之久。 就在行宫建立的前一月,已在成都准备出川的李儇连发数道诏令,徐州牙将时溥为感化军节度使,节制东路兵马从东面进攻。 金吾卫大将军、兼河中副招讨使朱温为宣武军节度使,与河中府招讨使王重荣、改了李姓的拓跋思恭从西面进入陈州地界,合攻黄巢。 然而,却被各个击破,不得不后撤休整,待到募兵五万驰援而来的李克用,以北地骑兵快速击破,诸镇节度使步兵清扫的攻势,先败驻扎陈州北的太康的尚让军,又败陈州西的西华的黄邺军,直接剪去了黄巢的两翼,将中军暴露在了朝廷兵马面前。 十二月初,下起了小雪。 经历数仗的各镇兵马没有太多的弯弯道道,已李克用骑兵为箭头,直接扑了过去,最为猛烈的攻势,凿进齐国中军,所有人在这一天,看到了什么叫兵败如山倒。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凄厉如狱崩溃如山 天际阴沉,云下片片雪花摇曳飘零,某一刻,有咚的鼓声传来,震的的那片雪花偏飞去了别处。 咚! 咚! 咚! 无数脚步压着中军传来的战鼓声,迈着整齐的步伐,两只步卒军阵压着长矛、刀盾徐徐推进,弓手抽箭挽弓跟随后面,朝天空抛射。 箭矢如蝗划过长长的轨迹,黑压压的一片覆盖了前方同样推进过来的齐军阵列。 “举盾” 盖洪骑马持刀在队伍后面大喊,行进的军队,步盾翻起一面面盾牌将身边同僚掩在身下,片刻,箭雨落下,听到的全是呯呯的箭头钉在盾牌的击打声,也有人发出痛呼,抱着中箭的肩膀、大腿在地上打滚。 “撤盾,杀啊” 箭矢落尽的刹那,将官的声音在盾牌上下嘶吼,高举的盾牌哗的翻下,前行的一道道身形没有了任何阵型,没有了任何约束,犹如决堤的洪水,片刻间,狂暴的朝对面保持阵型推进过来的两支朝廷兵马席卷过去。 “杀!!” 无数的怒吼呐喊,震彻原野,地面都在迈开狂奔的一只只脚下颤抖起来,两边兵卒看着对方越来越近,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死死捏住手中的兵器,瞪大了眼睛。 然后......轰的碰撞了上去! 无数的刀光枪林从对面刺来溅起血花,同样无数的身躯飞扑挥开刀光,以不同的冲势层层叠叠的撞在了一起,人声歇斯底里呐喊,一柄柄长矛照着人的身体疯狂捅刺,穿着尸体,更多携带冲势的齐兵疯狂扑击撞上来,阵型都在对冲下歪斜。 “啊啊啊” 这边王重荣、朱温不断发下各种命令,传令的骑兵来回奔走,一层层一列列步卒踩紧了地面,不停后移里,咬牙携全身力道与同伴一起发力,将交织的锋线挤压回去,盾牌与盾牌相撞摩擦,两边刺来的长矛、刀锋疯狂在人群中掀起血花。 “尔等已无退路,不以死相搏,更待何时!” 无数的脚步飞奔,人群中,盖洪骑马舞刀暴喝,督促军法队上去压阵,随后被拥挤的人潮挤到了后面,更多的锋线正在形成,那边朝廷的两支兵马也打出了凶性,站稳阵列之后,以最为猛烈的姿态给予反击。 两支千余人的轻骑冲出中军两翼,迂回的方式穿插战场两边,然而这边齐国中军大旗下,黄巢抬起手,邓天王失踪,孟绝海带领仅剩的一千骑兵加入战场,老人抬手的刹那,纵马持枪带着千余骑兵冲出中军侧翼,准确的直奔那迂回战场穿插的两支唐骑其中一支。 一千对一千,之前也都有交过手,底细两边都清楚,穿插战场的那支唐骑似乎就在等对方出来,行进中改变了方向,朝对方迎了上去。 “嗯?对方没有惊慌......避战。” 孟绝海在人群中缓下速度,看着从身边飞奔而过的一个个麾下,陡然有马蹄声自北面而来。 不好! 几乎本能的偏头,望去更加浓密的蹄音方向,那边屹立中军的黄巢也在此时跟着望去。 阴霾的天空之下,骑兵浩浩汤汤推进蔓延,将近三千的骑阵犹如海潮汹涌,密密麻麻起伏,无数飘落的雪花都在刹那间迫开在最平坦的地势发起了冲锋。 轰隆隆 蹄音如雷霆在大地席卷,为首冲锋的身影骑在赤红战马风驰电掣,披风翻卷,一身兽头披膊铜镜铠,持一杆禹王槊拖行地面泛起一道道泥尘。 一片片雪花贴着他脸上、视野间纷飞飘过,好似不在人间,战马飞驰,剧烈的抖动让他全身肌肉都在甲胄下颤抖。 这不是紧张,而是从未有过的激动,十几岁时,他便与义父的军队硬碰硬,杀将、夺旗不在少数,而眼下,是另外一番意义了。 永安坊内,他记得兄长叮嘱的话:这是你挣功劳,扬名天下的机会,不能错过。 不能错过....... 李存孝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中军,咧嘴笑起来,随后怒目圆睁,极力张大了嘴,发出如同猛兽般的怒吼。 “黄巢.......把你脑袋给我” 赤红的坐骑接近的一瞬,李存孝怒吼声里,一勒缰绳,贴着刺来的枪林,拉过马头转开了方向,手中重兵轰然扫开,由右往左划出一道巨大半圆,砸翻一面面盾牌抛上天空,刺出的枪林呯呯呯的折断、打偏,划过半轮的长槊陡然一停,砸在一个盾步铁盔,连人带盔砸的粉碎,纵马一跃冲进了阵列当中,身后,麾下骑兵照着缺口轰隆隆的蔓延进去,与一道道齐兵交错而过,兵器挥舞开来,全是碰撞断裂的声响、血肉噗噗的爆开、飘展的锦帛传来撕拉裂开的清脆。 “黄贼,我乃飞虎大将李存孝” 仿如燃烧的战马高速冲锋,禹王重兵在前行的道路上左右横挥,砸碎刺来的长矛、长刀,人的身体扁瘪爆出血肉、敲碎的头颅血光冲天、重击倒下的战马悲鸣疯狂的在李存孝前行的道路后面铺陈开来。 “把你脑袋给我兄长!” 如虎吼的话语响彻厮杀的阵线,逆流而上的骑士手臂、肩头、脸上全是敌人的鲜血、肉屑,斑驳血迹的皮肤招展,犹如冲出阴府的恶鬼狰狞可怖。 黄巢瞪大了眼睛,看到如入无人之境的身影,头皮发麻的大骂周围将领,子侄当中有人骑马持刀带兵冲去拦截,拨开人群,大吼:“敌将,我乃.......” 赤红战马冲锋过来,他话语还未说完,重兵挥舞当中直接将他连人带马砸翻倒地,口中含血还未来得及爬起,就被卷入无数奔来的铁蹄下,响起一连串骨骼碎裂声。 “揆儿” 黄巢大喊了一声,双目泛红,看着冲击阵列渐渐逼近的那道身影,陡然一拉缰绳,调头朝后阵狂奔。 “杀黄巢!” 不知什么时候,陡然响彻的声音在天空嘹亮,纵马奔去的后阵,老人陡然勒住战马,视野的那头,尚让所令太康残部正与东面杀来的感化军杀到一起,名为时溥的将领,注意到这边的老人,拔剑指来。 “黄巢在那边,杀穿这里,生擒黄贼!!” “走!” 黄巢咬牙挤出一句,带着身边亲卫兵马,转身投向陈州北面的故阳里,身后还在混战的齐兵卒听到有“黄巢逃遁”“黄巢授首”的话语,回头看了眼中军方向,大旗早已不见了踪影,到处都是胡乱逃窜的身影,顿时混乱起来。 惊慌奔走的人群当中,盖洪被冲来的王彦章一枪打下马背,钉死在了地上;孟绝海来不及召回游斗的麾下骑兵,便被李克用带兵冲击过来,仅剩他带着数十骑仓惶突出重围,朝黄巢逃走的方向寻去。 激烈厮杀的战场,在顷刻间犹如山崖崩塌般轻易滑落下来,让人始料未及,整个战场奔走喊杀的身影偶尔还有,随后被追上来的骑兵来回冲杀几遍,便不再有任何声音了。 天光逐渐偏西,飘零的雪花随着气温骤降变大了许多,刺骨寒风呜呜咽咽吹过战场,染成赤红的大地铺上了零星的白迹。 ........ 夜色没有星月,厚厚的云层飘着漫天雪花,挂满了枝头,随后簌簌掉去地上。 茂密的林野间,是没有火光的,一群人,或数十,或上百聚拢在一起,搓手捂脚,哈出的白气里,浑身都在发抖,陷在愁云惨淡的凄惶里。 不远,还有一张简易的帐篷,有被褥披在老人身上暂时驱走寒意,不时招来外面守候的人询问士卒可有讨论什么,听到没有,才挥手让对方离开。 “怎么就败了......” 老人有些出神的望着飘进帐帘的雪花,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自己站在金銮殿上接受无数人的朝拜,登基大宝,谁也想不到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自己竟只有这处小小的帐篷栖身。 而一切的起因,都是那日他对二十多个女人起了贪念,引来一个什么都不算的市井小人物报复。 南柯一梦兮...... 他还记的那日书信里的短短几行诗,恍如梦一场,不似在人间。 ........ 安静的帐篷外,飘过枝头落下林间的雪花里,瑟瑟发抖的人群之中,一道纤瘦的身影慢慢起来,在众人视线外,走去了那边的小帐。 第一百六十六章 碎梦的刀 帐内湿冷,寒风一阵一阵挤进来,扑在老人脸上,些许雪花挂在须发随风微微抚动,黄巢出神的望着帐帘,脑中浮现的那人身影,时常微笑,如今再回想起来,那眸子里蕴含的,是无比的阴冷。 黑暗里,老人听到脚步声,帐帘掀开,进来的是,他的子侄之一的黄邺,其余子侄、将领如今都不在身边了,陈州一战,他仓惶逃窜,那边局势、麾下将领的下落,早已不知晓,眼下,连篝火都不敢燃起,就怕被各镇节度使追寻而来的斥候发觉。 “邺儿,外面有情况?”黄巢声音低哑的开了口,进来的汉子摇了摇头,他浑身血气在寒冷天气里,散发一股铁锈的味道,站在帐口,嚅了嚅嘴,还是说道:“陛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打算?我实在想不明白,数月前,我大齐上下齐心,安置流民,精简军队,到的现在......却变成这般模样,求陛下解惑。” “有什么好说的,被人算计了......就这般简单。”被褥下,老人搂了搂被单,呼出一口白气,想起耿青一连串的动作,此刻也有许多没有想透的地方:“朕,也有地方没想透彻,先下去吧,明日一早离开,待收拢了溃兵,再图后计,放心,朕岂会就这样被打败,一蹶不振?” 老人笑呵呵的挥了挥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做出灰心的神态,不然 “是。” 黄邺抱拳转身离开,走出帐帘的一侧,有纤瘦的身影在黑暗里显出轮廓,待对方走远,闪身窜到了帐帘守卫旁边,伸手抓去了守卫颈脖。 咔! 骨骼断裂的轻响,清脆的传入帐篷,正闭上眼睛休息的老人陡然睁开双目,对面的帐帘忽地掀开,冷风夹杂着雪花扑在了他脸上,片刻,帐帘垂下,风雪断去,帐内的黑暗里,有嘭的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是人的身体。 “陛下入寝,怎的没有人服侍?” 犹如梦魇般的声音响在老人耳边,那段不堪的记忆潮汐般涌了回来,黄巢惊悚的瞪大眼眶,距离帐帘几步之遥,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那里,目光盯过来,双目如狼,在黑暗里格外明亮。 “你是........耿青手下的那个宦官——” 老人失态的顶着被褥起身叫出声来,对于那个宦官,他接触最久,记忆格外的清晰,眼下就算看不到面容,那声音无论何时何地,都记得的,那日脱困,让尚让带兵搜寻了几圈,也未曾寻到他,哪里知晓,这人竟藏身这里。 ......不对。 黄巢想到什么,凝实了眼神:“你一直都在我军中,其实耿青早已谋划朕有此一败?” “陛下想多了。” 黑暗的轮廓动了动,像是慢慢走过来,从袖里摸出了什么东西,握在了手中。 “.......之前啊,咱家就问过耿郎君,他说哪里需要那么复杂.......费尽心力去盘算往后之计,不如掌控眼下,给诸位安排好退路,只需让你们照着路走就行了,至于途中出现什么,都是我们说得算。” 清冷的语气,让老人眼皮一跳,原本躁动的心顿时拉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 “朕乃齐国天子,就算兵败被擒,要杀要剐,也是李家皇帝亲自过问,岂能让你们动手!” ‘嘘!’ 九玉竖起食指放在唇间,一手握着匕首,笑眯眯的走了过去。 “咱家杀谁,都可以商量,唯独你.......不行。阿耶还在阴曹,等着你下去呢。” ....... 帐外,风雪漫天,走到众人中间的黄邺,看着满地发抖的兵卒捏紧了拳头,如今到了这一步,还能回到当年义军睥睨天下的气势吗? 想必也不会了。 他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想法,终究还是要跟陛下说的,止步转身,重新走去了帐篷,只是隐约有说话声传出。 ....... “你要干什么......”“别过来!” “手里的什么,好冷!” 贴到颈脖的是彻骨的冰冷,黄巢喋喋不休的想要挣扎逃开,甩开被褥丢到对方身上,仍旧被一把拉了回去,后背贴在了对方胸膛,那冰冷的匕首压在了颈脖,老人飞快嚅动嘴唇说话,一时间心慌,不知要说什么,出口的声音是“啊啊......”的一通乱叫。 “收声!” 清冷的声线平缓响起的一瞬,九玉握紧匕首,压着老人的脖子猛地往外一拉,黑暗里,有液体喷射出来,老人睁大眼睛,双臂抽搐着,本能的去捂脖子,然而,匕首深深切入颈脖,流淌的血浆当中,硬生生割断了颈骨。 “陛下.......这是什么?!” 对面帐帘掀开,喊出一声的黄邺大步进来,迎头就是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抹到手掌,一股血腥扑进了鼻孔。 “陛下......”意识到不好,黄邺拔出腰间钢刀望去对面黑暗显出的轮廓,热血冲上头顶,从未有过的凶戾激发,猛地持刀冲了过去! 呯呯几声动静,沉寂的雪林里,聚在一起取暖士卒虚弱的抬了抬头,随后又垂回去阖目休息。 帐帘掀开,九玉提着两颗人头脚步轻快走出,看了看周围,迅速出了林子,在原野雪地,踩着‘吱吱’声响,顶着漫天大雪,留下一长串脚印延伸向了长安。 雪风漫漫,随着长夜过去,掩盖了人行走的脚印,翌日一早,没有温度的阳光升上云层,还未冻死的兵卒拉开了帐篷,两具无头的尸身躺在帐内已经僵硬,不久,消息传到队伍里,仅剩的数百人出奇的沉默。 那是一种绝望的压抑。 有人站起身来,丢下兵器走出了树林;有人交头接耳悄声说着什么,目光又望去帐篷。 也有人拉起队伍,呼朋唤友,拿了兵器去寻其他将帅,准备将这里的消息带出去,但无论如何,都是让人感到绝望。 十二月初八,黄巢与其子侄黄邺被刺身死,头颅不知所踪,这惊人的消息传开,同日,奔向汴州的尚让兵马遭遇暴雪,冻饿死兵众过半,只得率众投降了感化军节度使时溥,断后的副将李谠则投降追击而来的朱温。 十二月,十一,冒大雪奔汴州的孟绝海被李克用义子李存孝率骑兵追上,在瑕丘一带厮杀一场,混乱之中孟绝海被一槊打死,其余贼众四散。 黄巢身死、麾下诸将降的降、死的死,侥幸残存之众不过丧家之犬,与大局已经无关紧要了,消息呈不同的方式,被各镇节度使散播开来,同时也各自写了战报以快马的方式送往蜀地。 ....... 川中道路难行,崎岖的山道上,长长的队伍蔓延栈道,积雪在阳光里映出刺人眼眸的白光。 时至一月,坐在车厢烤着小炉取暖的李儇看着手中递来的一封封战报,脸上笑容两个时辰里,就未停下来过。 两年来的怨气、丢失的威严,终于在这一刻都回来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贼人的脑袋并未留下来。 “算了,不重要了,反正贼众是败于朕的手中!” 他话里有着些许得意,看着车窗外延绵的山势覆盖的积雪,变得有些赏心悦目了。 ....... 时至一月,纵横南北,定都长安的义军、齐国轰然间倒塌,天子黄巢兵败身死,消息早已传遍半个天下,曾经引他为傲的绿林武人,愤慨、惆怅,也有拍手叫好,但无一例外,都在黄巢身死后,平日气焰收敛了许多。 陈州某处角落,尚存的黄皓聚集了一拨贼众,朝黄巢身死的方向拜了拜,籍着这片寒冬,悄然离开,他相信不久之后,还会打回来。 威盛多年的义军终于瓦解,对于许许多多人来说,仿如梦一般,让人感到不真实,曾经随师父跟过那位天子的女子坐在潞州一家茶肆,听到八叔带回的消息,拿在手中的筷子悬在菜盘停了下来。 “黄王死了.......” 唐宝儿眼中有着惊愕,慢慢看去点头的陈数八,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她心中隐约明白,黄王的死,跟那个人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想到一个连鸡都杀不了的人,竟会扳倒了纵横天下的义军。 当年她与八叔从长安一路出来,游历江湖增长武艺,结交了许许多多江湖好手,后来听闻那人已经坐到齐国左相的地位。 原以为便是到头了,哪里知晓,对方的眼界已经放在了整个天下上面,而她仍旧在江湖中小打小闹。 或许,不是他杀的.......一定不是.......一个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怎么可能做到,就算再聪明,那义军也是铁打的一块,怎么会给他机会。 .......定是我想多了,是了,一定是想多了。 她望着外面喧闹的长街,沉默的想着,周围,是三山五岳行脚商旅,也有背刀的江湖人喝酒说笑,多是关于义军兵败的事。 ........ 华州。 披着蓑衣,抱着一杆朝天长槊的汉子,戴着斗笠缩在官道边一家歇脚店外的树下,浑身落满了积雪。 黄巢身死的消息自店里商旅口中传来,挂满积雪的汉子唰的站起来,身如铁塔般矗在店外,牙关森然磨动,邓天王低头进去一把将最近一人提起来,确认了消息,“啊——”的一声怒吼,冲到外面,一拳砸在了树上。 粗大的树身摇晃,积雪簌簌落满他头顶、肩膀,好一阵,他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被打破皮的树杆,双唇微微发抖,难听的嗓音艰难挤出喉咙。 “黄王......” 他与老人可说情同手足,那日被李存孝放走,自觉丢了兄弟的颜面,不好意思回去,然而,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 消息还在传递,长安之中,各条街巷早已沸腾起来,被祸害过的人家,尚在的人跪在亲人灵位前烧起了黄纸,嚎啕大哭起来,更多的人敲响锣鼓,甩响爆竹拉着亲朋畅饮,大声说着那黄贼的死讯。 永安坊。 高大威猛的窦威拿着消息兴奋的飞跑过街道,拉着大春一起推开门扇冲进院里,将刚刚得来的喜讯告知了树下看书的青年。 积雪滑落石桌,身裹厚实的耿青听完后,坐在石凳只是笑了笑,抬起视线示意那边阁楼的檐下,一个纤瘦的身影,翘着兰花指正喝着热汤,旁边的小桌上,摆放了两口方方正正的木盒。 原本嬉笑说话的窦威、大春两人,连忙闭上嘴,默契的换上一脸严肃,干咳了一声,转身走开。 第一百六十七章 憧憬 永安坊小院,积雪无声的滑落沉甸甸的枝头,灶房檐下,大春、窦威、赵弘均蹲在那里,边吃零嘴,边看着树下的身影,还有阁楼那边的宦官,不时嘀嘀咕咕两句,不知说什么。 巧娘舀了热水掺进水壶,轻摇碎步过去树下将茶杯续上,微微俯身又倒上一杯,偷偷看了眼看书的先生,抿嘴轻唤了声:“先生,茶好了。” “有劳巧娘了。” 耿青放下书本笑着朝她说了句,小姑娘学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小步,晃着细腰,就算冬衣厚实,裙后的屁股也凸显的丰润。 故意摆的.......估摸跟从白芸香那儿学来的,这女人又教了些什么......看来得找机会给她说说了。 耿青正想着,视野间阴了阴,风尘仆仆的身影坐到了对面,端起热茶抿了一口,九玉一路马不停蹄赶回长安,回到永安院落里,吃了王金秋特意给他温的饭菜,方才在檐下休息,眼下坐过来,大抵是要说起正事。 “黄贼已死,想必陛下不日即将抵达长安,尘烟落下,郎君做何打算?” 两人年龄相近,飞狐县结下了些许情谊,到的如今长安两年,彼此之间常有来往,说话间没有任何高低之分,而且耿青从未因为九玉的身份而看轻,这点让青年宦官一直记在心里,在他面前,才觉得自己像一个完整的人,被公平的对待。 说起这个正事,耿青其实心里多少有些空落落的,黄巢还在时,多少有个对手,可以去想,此刻脑袋都被装进木盒放在不远的屋檐下,顿时像是失去了目标,泛起了一种无事可做的微妙感觉来。 眼下被九玉问起接下来的事,耿青想了想,笑起来:“后面的事有何可想的,没事最好,各得安逸。陛下回京,安顿好一切,就该是论功行赏了,大抵也能混个京官来当当,还是像齐庭那样位极人臣就别想了,了不起四部选一个,当个头头。” “郎君就没大志向?” “多大?当宰相,还是当皇帝?太累了,成天不是处理政务,就是忙着造人、培养后继者,说是坐拥天下,可连京师都出不了几回,天下江河山川看过几眼?说是前呼后拥,从者百万,可都是冲你身份罢了,剥了那身衣服,跟那盒子的老头有何区别?” 做为后世之人,耿青接受的信息比这个年月的人都多,皇帝固然让人羡慕,可难有自由。 说是挥挥手,血流成河,可没事谁想着杀人玩儿?除非心里有疾之人,古代人口本就少,杀那么多,多久才能填补上? 权利固然大,却只能站在宫宇间,仰望天空。 那边,九玉被他一句话给堵的说不出话来,端着茶杯好半晌都没缓过来,也就面前这位像狐狸一样的青年,才敢随口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郎君说的,大概有些道理吧.......”九玉抽了抽嘴角,低头吹去杯口袅绕的热气。 耿青笑了笑,也端过茶水抿上一口:“也就你我两人说说罢了,真要到外面,我还不敢,说不得第二天就被押着去菜市口砍脑袋了。” 语气顿了顿,耿青呼出一口白气。 “当年来长安,其实不过就想捞一个小官当当,照顾完家中二老后,若是娶妻生子,就带婆娘娃娃寻个好去处,逍遥快活;若孑然一生,便学了武艺仗剑江湖,纵马天涯。” 九玉点点头:“是个好想法,不过郎君这身板,怕是出了长安,不到两三里就被人劫财了。” 噗! 耿青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喷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坐在那儿顿时笑起来,这样的想法确实接近现实,这世道混乱,剪径强人多如牛毛,没秦怀眠、九玉,哪怕窦威、唐宝儿那样的武功出门的话,最好三五成群结伴才是正理,不然死在那儿,臭了都没人知晓。 之后两人又聊了其他,待皇帝回长安,九玉大抵还是要回宫里当差的,外面虽然逍遥快活,却不是他这种人习惯得了的。 话语停了停,待巧娘过来斟茶离开,九玉忽然压低了声音:“那处院子里的嫔妃,郎君该如何处置?” 耿青看他一眼,茶杯悬在手中,沉默了片刻,笑起来。 “.......自然送回去,又不是我婆娘。” “郎君若是好人妻.......有中意的,不妨留下一两个。” “嗯?” “咱家不说,没人知道。” “现在他们也知道了。” 耿青抬手指去灶房那边,蹲成一排的大春三人看到宦官阴测测的目光望来,连忙齐齐摆动脑袋,嚼着炒豆转了一个方向,齐声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严肃的说着这话,其实不过一些玩笑罢了。 巧娘撑着小下巴,撅着小嘴颇为无聊的看着他们,随后转开视线,目光落到了阁楼檐下那张小桌上的两个木盒,泛起了一丝好奇。 做贼般张望了一下那边树下说话的先生,蹑手蹑脚的挪去阁楼,来到小桌前,小心翼翼的伸手摸去盒盖,偷瞄了那边没人注意,轻轻的将木盒打开。 缝隙渐渐张大,露出里面圆滚滚的一颗什么东西,小姑娘脸上血色唰的一下褪去,两眼一翻,直直倒去地上。 这时,秦怀眠正从外面回来,就听嘭的一声重物摔倒的声响,那边树下的耿青偏头看来,放下茶杯急忙过去,将小姑娘抱了起来,看也不看木盒,随手将盒盖给阖上。 “窦兄,劳烦将这俩东西收起来,放去密室。” 顾得上跟九玉说话,差点将它俩给忘了,辛亏母亲推着爹出去溜达还没回来,要是看到了,指不定吓出什么毛病来。 耿青上到二楼,推开小姑娘的房门,将她放到床上,掩好门退出来,秦怀眠跟在一旁,待关好门时,他轻声说道:“皇帝的车队已经出汉中了,估计下月初,就会到长安。” 壮硕书生脸上有着难以压抑的兴奋,黄巢这件事里,他功劳与屠是非等人相差不多,多少也能混上一个官身,正印证了当初耿青说的那句:跟我走,有肉吃。 到的那时,也该是自己一展抱负的时候了。 耿青向他道贺了一番,下楼与九玉又聊了些往后期望的事,往后一起辅助皇帝云云,之后,九玉有事离开,耿青心里还有一件事没做,便送宦官到门外,随后叫上大春牵出马车,驶向光德坊。 路上又买了些给众位嫔妃的胭脂水粉,敲开宅院大门,开门的女子看到门口熟悉的脸庞,一下拉开房门,笑嘻嘻的叫了声:“相公!” 随后,去抱耿青手里提着的礼品,转身跑向前院,边跑边喊:“相公来了,姐妹们快出来。” 不多时,二十多道莺莺燕燕的女子身影,一窝蜂的从前院、水榭、花圃间涌了过来,有人手里还提着喷壶,有人正晾着被单、或手里捏着小铜镜,一时间将耿青团团围住,一口一个‘相公’,喊的那叫一个酥麻。 一群女子身后,还有拄着拐杖的广德公主站在檐下。 耿青连忙将礼物塞给众女,从红粉堆里挤出来,朝檐下的妇人恭恭敬敬的拱手躬身。 “青,拜见师娘。” 神态举止,越来越像一个读书人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花开只为结果 天色稍暗,灯火立在小桌轻摇,前院中堂里衣裙各异、颜色各异的一个个女子笑嘻嘻的坐在周围交头接耳,或轻轻偷瞄灯火下的黝黑青年,也有见油灯昏暗,踢着裙摆施施然过去,拿了一个小枝轻轻拨弄。 灯光渐渐放亮。 首位左侧的妇人插着步摇的发髻丝丝白迹,眼睛含着湿红看去耿青,多是感激、和蔼。 之前,请了耿青进来中堂,妇人便从他口中听说了黄贼的死讯,起身就向青年行礼,耿青上前搀扶,被她推开,说这是一定要行的礼。 一是为感激耿青为丈夫于琮报仇,二则是为李家宗室、大唐江山,除去这个祸害。 在道谢之后,妇人走到正中,接过一个妃子递来的檀香,嘴皮默念什么,随后插去驸马于琮的灵位前,合掌闭眼躬身一拜,这才坐回去。 “季常辛苦,甘冒唾骂之名委身事贼,才有如此运筹帷幄之功,将这黄贼赶到末路,待陛下回朝,师娘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委屈,就是不知,陛下如今到了何处,何日能到长安?” 身为皇帝的姑母,李家宗室,问及皇帝现在何处,并未不妥,再则整日待在这栋宅院,消息自然不灵通。 耿青放下茶水,也如实回答,笑道:“师娘莫急,人行长途,当一步步走才是。眼下,青得手下人通报,陛下前两日就已出了汉中,山道险阻,回朝怕要等到下月了。” 听到这句话,广德公主整个人都笑呵呵的,身子也松了些许下来,周围坐着的众嫔妃脸上笑容更盛,叽叽喳喳的说起“可以回宫了。”“陛下不知瘦没瘦了。”的话语,当中也有女子脸色犹豫,捏着手帕看向别处,偶尔眼角余光会瞥去前面的耿青。 在座的妃子,耿青知道她们俱是城中贵戚家中女儿,有些家里恐怕已经不在了,重新养在深闺,到了年龄又入了皇宫,有着许许多多规矩约束,这宅院的两年,许多女子习惯了这种自由、随意说话、哈哈大笑,互相打闹的生活,回到宫里又要受规矩约束,有些自然是犹豫的。 耿青想着,脸上保持笑容,眼下皇帝要回来了,该是跟她们保持一些距离,之前有些玩笑话,该收回的,还是要收回,省得往后惹出麻烦。 “师娘,诸位嫔妃,青这次过来,除了将消息告知诸位,其实还有一事要说。” “什么事?”广德公主目光看向他,抬了抬手,示意说笑的妃子们收声。 李寰在众女子当中颇具威望的,见妇人抬手,赶紧停下说笑,一一望向耿青,后者吸了口气,拂了拂宽袖,起身朝她们拱手一圈。 “此事,就是向诸位嫔妃告别,在下受大总管之托,眼下终于可以交卸了差事,往后回宫后,万不可将当初‘夫君’二字说出来,此乃迷惑黄贼所用,陛下回朝后,就不能再挂嘴边,恼了圣上。” 周围,或站或坐的众女,纵然平日爱与他说笑,此时渐渐收敛了笑容,缄默了好一阵,才零零落落的点头应下。 住了两年的宅院,相处许久的人,不久后就要离开,当中不少人可能永远都无法相见了,就算将来有幸出宫,也没有机会远远看这栋宅院一眼。 广德公主做为女人,也有些感伤,她是过来人,知晓这些众女心里伤感的是什么,没有喝斥,就当做人生里众多遗憾之一吧了。 一片安静里,耿青重重拱了拱手,如今事已了,就不过多停留了,又向李寰拱手施礼,便告辞离开,跨出门槛时,身后中堂里,陡然有一声‘夫君!’响了起来。 耿青站在檐下回头,就见堂内,一个个女子起身走到门口,聚在一起,说话的那妃子嫣然笑了笑,矮身福了一礼。 “送夫君。” 其余女子眼角溢有了泪渍,齐齐矮身福礼,齐声道:“送夫君,望夫君安康!” 这是最后一次了。 耿青喉间有些酸痛,鼻子也酸酸的,看着这群莺莺燕燕的女子,便想起黄巢过来的那次,当真险象环生啊...... 思绪飘着,他回过神来,转过身来托起双袖,朝她们拱手躬身下去。 “青,也望诸位娘子安康,留步。” 说完,直起背脊,不再看一眼,大步下了石阶走出了院门,大春疑惑不解里,上了马车,催促他离开。 之后的事,耿青就不再过来这边,九玉回到宫里,带人将宫殿清扫一遍后,便从宫里带了马车去光德坊,由李寰主持,将二十多位妃子一个不落的送回到了宫里,离行前,众女在院中等了许久,也未见耿青出现,在九玉催促莫要错过入宫的好时辰后,才带着些许失落乘上车架,缓缓驶离这住了两年的院子。 白墙黑瓦的院墙、院中的老松、悉心照料的花圃在女子视线里重新变做了红色的宫墙,高高的宫宇冷清,少了人情的气味。 这当中许多女子,或许往后的大半辈子再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了。 至于耿青到底看过被不少伤感的书,不至于为这些事感到烦心,收敛了心神,闲来无事,这段时间又开始琢磨起老本行,清晨在树下看书,或推着父亲在外面溜达两圈,回来后便拿了木匠的工具,刨着木头,在图纸上勾勾画画,用窦威的话说,先生又开始打造刑具了,就是不知这次会造个什么样的出来。 大春、秦怀眠、赵弘均甚至悄悄私下里开了盘口,拉着院里的帮众赌这次做几人受刑用的,结果三人身上钱财全部输给了帮众,秦怀眠、赵弘均倒还好,大春则被张寡妇拿着扫帚追的满院跑...... 后来巧娘才说,是先生听到了堵住,特意临时改的。 气得耿大春好几日架着马车不说话,差点不留神撞进街边的店铺里,被耿青好一顿收拾,罚了半个月的月钱,然后,某天夜里,大春一个人抱着被褥在张寡妇门外睡....... 平平无奇,却又热闹的到了月底,出征外面的各镇节度使的兵马相继回京,驻扎城外。 院落里,不时多了李存孝的身影,一有空就从军营里跑出来,或跟着李克用入城与原来的旧臣议事,半路上翘班跑过来,拉着耿青说话,或帮王金秋、耿老汉做些事,有此甚至推着耿老汉跑远了,路过一家青楼....... 耿老汉吓得自己推着两轮逃似得飞快驶过长街,为这事,王金秋拉着李存孝耳朵堵在中堂骂了许久,耿青也站在声讨的队列。 堂堂冲锋陷阵的猛将,耷拉着脑袋跪在蒲团上,一声也不敢吭,像是许久没人这么骂过了,嘴角勾着笑,觉得这才像是家的感觉。 当然,白芸香、巧娘对他也颇有微词,尤其是白芸香,院中房舍本来就紧张,李存孝来一次就要住上一夜,好几次都跟耿青挤在一张床上,惹得女人一见他来,就翻白眼。 热闹的日子一天天翻过去,过了月底,到的二月龙抬头这天,皇帝回朝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传开,车队已进入长安范围。 入城这天,几乎半个长安的百姓都跑了过来,聚集明德门内的几条街,里三层外三层的眺望,京兆府、刑部的人手紧张的在街边维持秩序,驱赶着百姓不要下街。 这天,耿青早早就订好了酒楼一处位置,带了家中老小过来,就算立足三楼上,也只能勉强看到前面人的后脑勺,不久,外围有声音在喊:“进城了,陛下进城了!” 人群涌动,不少人大声呐喊天子万岁、大唐威武的话语,声浪震的人耳朵生疼。耿青瞅着缝隙,能看到的,只有一顶华盖过去,以及后面李存孝骑在他那匹红马上,一身甲胄威风凛凛的扫视四周,不知是武人的直觉,还是事先知晓耿青的位置,骑在马背上,竟朝这边三楼笑了笑,提着那杆禹王槊跟着护驾的‘长龙’缓缓前行。 天子宝驾入城的戏码结束,人群兴奋说着今日看到的,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耿青整了整衣袍,也推着昏昏欲睡的父亲,叫上那边喝茶吃饭的王金秋、大春、巧娘他们,跟着下楼乘车离开。 ‘该行功论赏了......’ 耿青轻说道。 果然,两日后,宫里来了两个面生的宦官,讲了宫里的规矩,通知他明日五更天进宫面圣。 某种意义上说,诸镇节度使瓜分果实的时候到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朝议 二月的凌晨尚有寒意,天色比夏秋两季亮的晚一些,五更天的时候,外面漆黑如墨,窗棂内已亮起了昏黄的烛火。 巧娘端着洗漱的木盆在房门里进进出出,往外扑水的声音里,房内对着铜镜的耿青系上了纶巾,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衣袍,青袍窄袖束腕,外罩一件宽大的单衫,腰间悬上一枚圆形方孔的玉佩,对着铜镜照了照,颇有一种儒士的文雅。 “先生,大春在院外等着了。” 巧娘在外面脆生生喊了一声时,小姑娘望去房门的方向,一袭束腕青袍,外罩单衫的身影走出,边走边理着袖口,在巧娘脸蛋上掐了一把,惹得小姑娘鼓起两腮,有些羞恼的跟在身后一起到了楼下。 王金秋早早起来就将早饭煮上,待耿青下来,盛了一碗稀粥,和饼子端了过去,叮嘱儿子“莫要空着肚子去皇宫”“天子叫你吃东西,也别吃,那样不礼貌。”“吃饱肚子就不馋了.......”等等的话语。 呼呼噜噜噜噜...... 檐下,耿青坐在矮凳,端着碗,就着饼子大口大口吞咽,听到母亲的话语,笑了笑,并没有解释,既然饭都端来了,老人家的心意,自己还是要领下来的。 吃完后,耿青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会儿,便出了院门走上车辇坐进了车厢,大春连忙将喝完了的粥碗给张寡妇,双手一抖缰绳,喝着马车驶出了永安坊。 街道冷清,偶尔有亮着灯火的人家,多是早起忙着清晨将要拿到街边贩卖的饼子、羊骨汤水。 过了光禄坊、兴道坊时,朱雀门隐隐在目了,两边汇集过来的长街,马车频繁,到的这边,大大小小的官员在朱雀门前下了车辇,脸上顿时泛起笑容,堆起了皱纹,朝同样下来车驾的同僚寒暄问候。 耿青下来时,早有声音在不远处喊道:“兄长!” 正是李存孝,高大的身形站在人堆里,显得格外注目,听到他话语,周围文武跟着望来一眼,便不再看,收回目光与同僚继续攀谈。 这边,耿青循声音望去,李存孝今日一身盛装,金缕裁缝的边角,绣了云纹,倒是没过来,只是挪了下嘴,示意旁边还有一人,面容重硕,颔下一缕长须,上唇八字长胡平伸,身形威猛,就比李存孝稍矮上些许。 耿青大抵知道,应该是存孝常提起的他那位义父李克用,后者似乎也注意到目光,看向耿青,颇具威仪的颔首点了点,便不再看,低声与李存孝说了什么,带着对方走去另一个身拥两个将领的中年男子,隐约谈话,才知晓对方乃河中招讨使王重荣。 不久,包括朱温在内的几个节度使聚在了一起,武人说话,向来豪迈,声音响亮,周围其他朝中文武脸上露出不悦,却不敢出来指责。 这些人大多都是近日才提拔上来的,之前黄巢罢免了四品以上的朝中官员,大部分在后来被抄家灭族,如今李儇回朝,降过伪朝的旧臣自然是不用了,只能从填补。 “季常。” 这时,有人从一旁过来,耿青看去对方,连忙拱手施礼,来人须发皆白,正是郑畋,当年的郑相,两年间疲于奔波,经历大大小小的战事,比两年前在驸马府见到时老了许多。 “青,见过郑相。” “你也是当过宰相的人了,还多礼作甚,说来咱俩官职相平。” 或许黄贼覆灭,天子回朝令得老人高兴,一向严肃的神态,此时也不大不小的说笑,不过他看着耿青,还是点了点头。 “不错.......老于没看错人,黄贼败亡,你功不可没!” “竟一点微薄之力,能剿灭黄贼,主要还是靠各镇节度使用兵有方,否则这点计谋,难以奏效。” “谦虚。” 老人赞赏的点点头,官场之上,最怕血气方刚的年轻官员,自己作死,还能拉出不少人来,眼的奇才了,能如此谦虚做事,是立足朝堂的好苗子。 一老一少气氛融洽,期间站在节度使那边的朱温想要过来,看到郑畋在,只得作罢,远远的朝耿青抱了抱拳,笑着示意一番,算是打过招呼了。 不久,皇城门打开,宦官碎步走出朱雀侧门高宣众文武入宫,交织混杂的一帮文武百官,方才寻去自己的位置,排成长列步入城门。 “季常,跟在老夫身后。”郑畋倒是没去抢什么位置,慢吞吞的走在后面,耿青笑着跟上去,伸手一摊,“郑相,请。” 两人走在后面随队伍入了皇城。 ....... 天色青冥,冥冥颜色里,宫檐角落的铃铛叮叮作响,宫女宦官长龙般走过檐下。 前方,李儇脸色疲倦,像是还未睡醒,边走边抬起双臂,两个小宦官忙前忙后替他整理龙袍、冕冠,吹去步履上的灰尘。 “大伴,记得朕去年在成都行宫说的那番话吗?朕要做一个明君,不能再懒惰了,看看祖宗留下的宫殿,被那黄贼祸害的什么样,看得朕心疼,若是还玩乐下去,这些个大殿啊,指不定又有哪个贼王闯进来.......” 天子走进侧殿,周围侍卫纷纷低头躬身,迈步而来的李儇挥手让他们抬起头来,随后继续前行。 话语持续。 “.......这次还算侥幸,祖宗留下的宫殿还算完整,朕的嫔妃也都完好,实在侥幸啊,顾常侍当真可惜了。往后,朕是下了决心意志——” 声音停了停,站在侧殿门口,望着宦官缓缓打开通往正殿的房门,斩钉截铁落下肯定的话语。 “——做一个好皇帝,既今日始!” 话语落下,踢开袍摆,踌躇满志的皇帝踏进了太极殿,不久,等候殿外的文武招入大殿,分立两侧,行了见君的大礼。 檀香袅袅飘在香炉上面,御阶延伸而上,李儇按着龙椅坐了下来,早已准备好圣旨的枢密使田令孜展开锦帛宣读了黄贼以往所犯下之罪,降臣没有气节之类的言辞,令站在队伍末尾的张直方脸都有些羞红。 里面的封赏、宣读圣旨,耿青还有一帮如屠是非、王飞英、秦怀眠等人只能在外听着,毕竟白身,不能入朝堂,除非另有原因。 不久之后,朝堂内的封赏的宣读已经入尾声,落到耿青头上的,正如他之前所料,仍旧回到刑部,不过这次不同了,乃是刑部尚书,秦怀眠则入了吏部做了侍郎,屠是非等人也各有安排,或入兵部、京兆伊,俱是正编之位。 第一百七十章 宫深锁云心 “乱常干纪,天地所不容,朕历观往代,遍数前朝,其有怙众称兵,凭凶构孽,或疑迷於郡县,或残害於生灵,初则狐假鸱张,自诩枭雄莫敌,实则鸟焚鱼烂,无非破败而终,盖以逆顺相悬,幽明共怒。” 金銮大殿,拱手垂头听封的众节度使,以及新提拔上来的文武心里还在回味刚才的封赏,咀嚼那种高兴的滋味,宣读圣旨、封赏的声音落下不久,御阶上的龙椅,天子李儇抬手虚按,让田令孜退下,按着龙首站起身来,走到龙庭前方。 短短两年,这朝堂里已经换了一拨人,大多都是生面孔,不过,俱是他的臣子,只要为大唐效力,为他这个皇帝效力,其他的,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李儇看着垂首,旋则欢喜的众臣,声音缓慢而稳重,接着刚才停顿下来的话语,继续说道: “黄巢者,攀附乡野,结聚贼众,猖狂至极,毁城灭寨,夺旁人资财於同党,沿途杀戮商旅、俘掠进奉,以至千里渺渺,难得人烟,然,国难定有良将,朝廷幸有诸节度使、麾下将领用命,覆贼众於荒野,朕幸甚、国幸甚!” 他立在御阶上,数落了草军等罪状,话里同时也将殿中诸人褒奖一番,声音侃侃,殿外接到封赏等候的耿青几人也能清晰听到,但眼下不比伪朝,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倾听。 “.......短短两载,朕居于蜀地,每每思来,长安百姓当遭受何种苦难,心里多有悔意,悔朕心性贪耍,荒废了朝政,如今贼人授首,得以回朝重理国事,务农偃甲、布德行恩,诸卿亦可共勉,遍告州闾,各宜知悉。 与黄贼交锋,朕恪守宝祚,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数载,致华夏之升平,然国步为艰,这大殿之中,你我当好生思量,寇孽四起,攻郡伐邑为何故?湖湘荆汉,耕织屡空、人户逃亡全贼之所致?朕反躬自省,众卿亦当细思...... .......归根结底,是我大唐上至君臣,下至官吏,出了问题,入仕一途,兵部最烂,全无法度根本,破坏纲纪,武臣多转文臣,往后还有何人带兵打仗?自今后武官不得转入文臣选改,就如车辕随车,各行各的,秩序区分,其内司不在此限。诸卿可都听明白了?” 大殿之上,天子话语愤慨激昂,众文武听得多有感触,齐齐拱手躬身高呼,殿外的耿青也跟着喊了两嗓子,嘴角却是抽了抽。 ......好家伙,前面原来都是铺垫,后面那几句才是重点,这是把自己的过错,全都平摊下去了。 耿青想到这里,心中也有些纠结,这样的皇帝算不得明君,可谓平庸,凭自己口才跟着他混得肯定不差,只是这大唐的百姓,怕是没什么盼头了。 ‘算了,先过好自己,再言其他的。’ 想着,里面的封赏、言政已经接近尾声,天子李儇回朝第一件事自然不会就这么完了,快至晌午,李儇有些疲倦的从龙椅行起来:“诸卿今日晌午就在宫里用膳,朕已让光禄寺那边准备了。” 他口中说的,其实是惯例,朝中有大事悬而未决,或遇兴庆之事,文武百官可留在宫中,陪同天子用膳,眼下如耿青等新晋的权贵自然都要留下来的,后面肯定要被单独召见。 宴席设在麟德殿,宣布休朝后,皇帝离开,殿中一众文武这才有了声音,互相道贺恭维一番,就算曾有隙的人,眼下都会暂且按下去。 待到了麟德殿,光禄少卿已经在外面等候,笑呵呵的朝众人拱手,相请入内,依次按着官职身份入座,饶是白日,殿内灯火通明。 做为刑部尚书,耿青该是要坐在前面,可他只是新晋,前面俱是各镇节度使,那少卿安排座位,也只能将他安置在六部那边稍稍靠后的位置与礼部尚书坐一起,毕竟刑部只管律法、审讯,真正握有实权的还是其余四部。 耿青并未在意,毕竟放眼过去,除了坐在李克用后面的存孝外,就只有朱温背后的一个年轻将领,其余俱是年龄颇大的。 ‘就当晚辈落座了吧。’ 他笑了笑,便安静的坐在那里,等着开宴,不久,天子李儇带着田令孜过来了,群臣起身又是一番朝贺,随后在皇帝龙袖挥开,正式开宴。 编钟、琵琶轻柔,檀香青烟袅袅,几个宫中舞伎从两侧小门鱼贯而入,随着声乐翩翩起舞,殿中诸节度使,大部分俱是豪迈粗野,宴席一开,便一个个起身向皇帝敬酒,随着宴会时间推移,有些醉意上头的,直接跑到中间,与舞伎一起跳起舞来,惹得百官捧酒大笑。 不久,李儇吃了些东西,起身去了隔间,开始逐一请宴席间的官员入内单独谈话,到耿青时,已经是宴会尾声,他起身随着宫中宦官进入侧殿的小内间。 越过门扇视野变得清晰,几张书架前,皇帝李儇坐在书桌前,此时近身看对方,年龄不比耿青大多少,相貌端正,短须显出威严,旁边还有一宦官,面容儒雅,双目隐隐有寒光,大抵知道,这就是那位枢密使田令孜。 看了两眼,耿青已来到桌前五步的距离,便托起双袖拱手拜下。 “臣耿青,拜见陛下!” 那边,埋头书写什么的皇帝抬起脸来,并没有说话,而是直直的看着这位肤色黝黑的青年,这般年纪,做到一部尚书,可谓古今少有的。 过得一阵,李儇放下笔墨,笑着伸手虚抬:“耿卿,站直了说话。” “是。” 耿青应了一声,直起身,双手如常垂到身侧,目光迎去皇帝时,李儇保持笑容,说道:“你是于驸马的学生,品性自然是上好,朕回宫后,听皇姑母说起你,很不错,那日送来蜀地的信函,也是你写的吧?” “是微臣,不过剪除黄贼,非臣一人之功。” “嗯,一国之大贼,确实非一人能功成,若无各镇节度使,难以将他剿灭,不过耿卿也不要妄自菲薄,孤身行险,不惧骂名委身事贼,这等功劳,可不止这点,但朝廷需要封赏的太多,难以周全,朕先给你记下,往后再提拔。” “是!” 耿青应声回答。 “莫要以为朕欺你,其实你年纪尚轻,资历名望不够,如何能像那伪朝提拔为相?当然,朕也不可能那样做,否则你看黄贼下场如何?朕不得不谨慎对待。” 小内间里,君臣一问一答,李儇虽然好奇这位孤身犯险,又有急智的俊才,可他是皇帝,威仪不能下落的,问答过后,便挥手让耿青出去,让宦官去叫其他人进来。 ........ 屠是非随宦官过来,与擦肩而过的耿青抱了抱拳,青年笑着还礼,便回去座位,王飞英、秦怀眠等人过来劝酒时,忽然有人靠近过来,是一个宦官,附耳轻说了什么,秦、王两人就见耿青脸色变了变。 “耿兄(耿尚书)怎么了?” “家里有事......皇城门口有人等我,你们喝,若是陛下问起,就说我先走了。” 耿青放下酒杯,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连忙起身就往外走,大殿人影走动、劝酒共舞的人比比皆是,纷杂之中,少有人注意到那面容黝黑的青年离席而去。 踏踏..... 出了麟德殿,缓行慢走的耿青脚步渐渐加快,到了广场一半,提着袍摆飞快跑了起来,沿着熟悉的宫道,一路出了承天门,一直快至朱雀门时,才渐渐停下来,满脸通红,大口大口的喘气,就在黄城门外,大春焦急的在马车前来回走动,一旁,还有身形魁梧的窦威,不时踮起脚尖朝门内望来,看到耿青的身影着急的挥手。 耿青出了城门,一言不发的走进车里,大汉骑上来时的马匹行在车帘外面。 好一阵,里面才有声音传出。 “我爹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耿青倒了一杯清水灌下,稳下心神,问出这番话语,却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前段时日,大抵三个月前他就听母亲说过,耿老汉就开始咳嗽,以为普通病症,看看大夫就好了,并没有太多的过问,现在想来,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外面,骑在马背上的窦威,偌大的一个汉子,听到冷冰冰的话语,心里七上八下,哭丧着脸回道: “老爷子病很久了,先生不常在家不知情,可老爷子又不让咱们说.......怕扰了先生的正事,就一直拖着,后来城里看了许多家大夫,只是将病情压下去......今日上午忽然病倒的,胖县令已经请了几家最好的大夫在家里轮流诊治.......” 摇晃的车帘里,耿青闭上眼睛,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催促大春赶快些回去,至于皇宫里的事,他想也不想了。 车马远去的皇城,麟德殿内的宴席已经结束,问对的臣子三三两两结伴离开,皇帝走出小内间,看到狼藉的宴席,心里有些不爽,不过也不至于生气。 “对了,大伴,那耿青还没走远,将他请回来,朕刚才语气有些不妥,看是否缓和下说辞。” 田令孜点点头,出了大殿招来一个侍卫,不久,那侍卫回来,说是并未找到那耿青,向其他官员打听,宴席还未结束,对方似乎家中有事就离开了。 “家中有事?” 听到反馈回来的消息,李儇愣了愣,脸色渐冷,‘哼’了一声,拂袖转身去往紫宸殿。 田令孜身旁,有个小宦官跟随,小步跟在后面,低声道:“陛下,耿尚书的父亲,好像忽然病倒了,这才仓促离开。” “原来如此。” 原有冷意的脸上,李儇这才有了些许笑容,“孝道,这是该的,如此重孝之人,自然不会这般无理,朕真是没想透彻。” 对于刚才自己的表现,皇帝摇头笑了笑,到了东苑,看到附近的牡丹楼,想起近日回来,还没来得及看许久未见的几个嫔妃,旋即,改了主意,转道那边远处的阁楼。 牡丹楼,并非简单的一栋楼舍,有数名嫔妃住在这里,回来后,姐妹几人多聚在一起说笑聊些家常,有光德坊那座宅院的经历,哪怕回到皇宫,短时间里,感情都不会变的。 “听说今日陛下大封群臣呢,这下好了,朝廷稳固,咱们姐妹才不会颠沛流离。” “就是不知,夫君他会封什么官儿。” “找死啊......妹妹,往后那两个字不要提了。” 稍微年长的女子,那手拍了一下对面的窈窕身影,后者晃着金钗,有些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一下忘记了嘛,都叫顺口了.......” 吱~~ 轻微的声响,是木板踩动的声音,外面楼道,一拨宫女、宦官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站在他们中间的,是一身龙袍的皇帝,双手负在身后捏成了拳头。 楼外,树枝抽出新绿在风里轻摇。 第一百七十一章 粉黛之笔勾勒宫闱深怨 “只是不小心说漏嘴了,姐姐不要生气,你看淑妃还笑嘻嘻的。” 烛火安静的立在圆桌,摇曳火光的房间里,木雕勾栏围起来的中堂,年纪较小些的身影撒娇般的去拉脸色有些闷闷的女子,另一边脸上有着淡淡微笑的淑妃,将她拉回来坐下,轻声喝斥一句:“没大没小,小心让陛下瞧见,要打你屁股。” 眼下几人已还算不错了,早些时日回宫住下,时常忘了这是在宫里,相聚到一起碧娜没了什么规矩,说笑打闹,仿如回到光德坊的宅院,后来皇帝回朝,众女惊醒过来,这才收敛了许多。 只是偶尔才有这样的举动,两年的行为举止,不是一两月就能改过来的。 因此被淑妃喝斥,那年纪较轻,说漏嘴的女子脸上笑容未变,“要打就打嘛,最好能滚到床上去,嘻嘻......才不怕。” “素容,别过分了,外面还有宫女宦官,等会儿我和秦美人要回阁,你别兴奋过头,乱说话。” 淑妃横了她一眼,嘴角却是含笑,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反而叮嘱她别太出格,惹来陛下怀疑。 一起住在宅院两年,挣开皇宫里那种争宠的宫斗,二十多个姐妹面对随时被反贼缉拿囚禁,或惨死,团结的情谊,让她珍惜。 不仅她这样想,回宫时的这段时间,姐妹们常互相串门,大抵也都是这样想的。 那边,年纪较小的妃子,不过十七的年纪,伏在桌上撑着下巴,笑嘻嘻的晃头晃脑。 “知道啦,我也不是不知轻重,再说,陛下一夜临幸一位姐姐,轮到我,也是月底的事了,不会.......” 嘭! 门扇陡然发出巨响,将房里说话的女声打断,立在圆桌的烛火猛地的摇曳,桌前的三个女子惊得从凳上起来,回头望去。 房门余力未息的缓缓动着,门口立着一道身影,檐下灯笼光芒之中,那衣袍上金龙游锦帛,冕冠下,稚嫩、威严交织的脸上犹如铺了一层寒霜,冷冰冰的看着三个妃子,而脚下四周跪了一片宫女和宦官。 “陛......下......” 房里,三女脸色惨白,颤颤兢兢的站到了一起,看到皇帝的脸色,想来刚才她们的说话,已经被李儇听见了。 “夫君.......朕还以为是三位爱妃是在叫朕......” 李儇负在背后的双手捏成拳头都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些发抖,他举步跨过门槛进去,看着一身奢华衣裙的三个女子,姣好的面容、身段,想到这些就让他感到心都快炸裂一般。 “......好.......朕的三个妃子好啊......原来这夫君二字,是叫别人的。” “陛下,你听臣妾解释。” 淑妃知晓如果不解释,那就坐实了罪名,连忙抬起脸来,还没让她说完,李儇抬脚蹬在她胸口,直接踹的后仰,重重摔在桌脚旁,一头盘起的发髻洒落开来,狼狈的垂在脸、肩。 年龄较小的女子急忙冲去将淑妃搀扶起来,冲李儇叫了声:“陛下!”没了之前鬼灵精怪的活剥,战栗的跪下去,挡在中间,不停的俯身磕头,额头触在地板咚咚直响。 声音带着哭腔,不停喊道:“陛下,先听臣妾们解释.....听臣妾解释,不是那样的。” “还何解释的!” 李儇毕竟双十有余,性子激动,直接将那妃子话语打断,抬手指着她们,眼眶怒瞪呲牙低吼出来:“朕两年不在,你们就管不住活?那黄巢难道老的提不了裤裆那玩意儿了?现在想想,是尔等在宫外快活,若非朕回来,你们怕是根本就不知晓回宫!” “你们三个......不止吧?容朕想想,还有谁......” 皇帝拂袖指点三女,来回走动间,也招来门外的田令孜,脸色沉的快挤出水来,走到对方肩头平齐的位置,看着门外跪伏的宫女宦官,“去,将那日和她们三个一起回宫的嫔妃,都带过来,就带到这楼下!朕要一一审问!” 转过身,他目光看向三女,抬手:“把她们也带下去!” 门外的侍卫对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走进里面一言不发的将地上跪着的三个女子挟起身,推搡着去往楼下。 途中,三女还在喊,李儇没有理会,闭着眼睛咬紧了两腮,之前他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那种情况下,二十多个女人能保住性命除了出卖色相,难道还有其他活路?纵然说是在城中一栋宅院躲避,他仍旧怀疑的,只是回朝后,先将封赏的大事落下,往后得空再派人细查。 可如今听到了,若还能压住火,他还算男人?堂堂皇帝的妃子叫别的男人夫君,天子威严何在? .......若问出那人是谁,定夷你三族! 烛光在风里微微摇晃,李儇满目寒意的坐在凳上好一阵,直到外面响起田令孜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 “陛下,嫔妃们都带过来了。” “嗯。” 那边,皇帝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压在桌面的拳头使劲一撑,才勉勉强强起来,稳着脚步走到了门外,目光触及下方,一长串的禁宫侍卫火把光芒里,数排女子的身影期期艾艾的跪在地上,轻轻叹了一声。 “大伴啊.....做男人难,做皇帝更难......朕的二十五个女人居然都与人有染,呵呵......朕可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能让这些妃子爬到对方床上?” 田令孜眼皮狂跳,这个时候,他可不敢随意应声。 前面,李儇按着栅栏重重拍了一下:“走,随朕下去问个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的同时,被皇帝接来宫中住下的广德公主李寰听到消息,也在匆匆赶来,一旁,还有伴随她身后的九玉。 “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奴婢听心说漏了嘴,恰好被来到牡丹路的陛下听到了。” “蠢货!” 回宫时耿青的一再告诫,她也再三叮嘱,饶是如此还将事情弄到这样的地步,怎能让她不生气?虽说这事解释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谁也不能保证李儇心里不会有疙瘩。 广德公主又骂了一句,脚步飞快穿过了水池上蜿蜒折转的小石桥,过了前面一扇月牙门,火光林立,三排跪伏的身影映入了视野,哭哭啼啼的声音在耳中变得清晰。 那边,眼尖的宦官看到带人快步赶来的广德公主,连忙迎去下楼的皇帝,“陛下,广德公主来了。” “皇姑母来了也不顶事,朕今天非要问个水落石出!” 李儇看了一眼那边照着地面的灯笼,以及领人过来的妇人,下了最后一阶木梯,大步迈去地上跪伏的嫔妃身前。 “听说,尔等在外面两年,过得逍遥惬意,不知是哪位郎君让你们过得舒坦?可否告知朕?朕也好褒奖一番。” “尔等聋了?” 李儇见没人回答,心里那团火像是扑了滚油,猛地窜了起来,压抑不住,猛地上前两步,一脚将就近的一个女子蹬倒在地,照着对方腹部又是一记猛踹,女子身子弓成了虾状,凄惨的哭喊。 “陛下!!” 广德公主的声音传来,这才让打起凶性李儇停下脚,朝过径直过来的妇人摆手:“姑母休得管此间事,朕这些妃子欠管教,朕要行家法!” 说完,转身抬脚呯的踢在那妃子脸上,淤青、血迹瞬间在她脸上绽开,凄厉的惨叫一声,直接昏厥了过去。 之前那年龄较小的王才人,擦了一下嘴角血迹,冲过去将那妃子拖回来,肩头就被皇帝蹬了一脚,与昏厥的女子倒在了一起。 “李儇,住手!” 广德公主已经过来,她手中拐杖重重在地上顿了一下,厉声喝斥:“陛下若再对她们动手,老身就拿这根拐杖替你父皇训你!” “皇姑母!” 李儇一脸凶戾的转过身来,同样厉声朝妇人嘶吼:“你不问问她们,为何朕下如此重手?她们叫别人夫君,朕如何能忍!!这比黄贼住在这皇宫,还让朕心痛!朕心痛啊!” 广德公主看着他,抿紧了嘴唇,重重呼吸两下,抬手指着自己,缓了缓语气。 “姑母知晓,儇儿,你来问姑母,先让她们都回去。” 然而回答她的,是李儇歇斯底里的一声。 “不!” “好,姑母告诉你!!” 就在广德公主说出这句的一瞬间,那边跪伏的嫔妃里,陡然呵呵的轻笑传出,皇帝李儇还想说话,听到这笑声,脸上怒容更盛,居然还敢发笑,偏过视线看去,之前被蹬倒在地的王才人捂着瘦弱的肩膀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她发髻凌乱,嘴角还有牙龈被打出的血迹,双目有着泪水淌下来,眸地蕴含的,那是对一个人失望的颜色。 轻声哽咽着,缓缓开口。 “殿下,何必告诉他.......什么天子皇帝.......不过一个懦夫,我不喜欢懦夫,就喜欢强硬、厉害的男人,怎么了?!” “你有脸了!你家可是名门望族,岂能说出这番话!!”李儇脸色涨红,指着只有他肩头高的女子骂了出来,“丢尽你家脸面,丢尽朕的脸面!来人,将她给朕.......” 不等他说完,那边摇晃、发抖的女子笑了起来,笑声渐渐拔高。 呵呵...... 哈哈哈! 她双目湿红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从前一直尊崇的男人,此时仿如一头疯狗在那狂吠,她笑的胸口都在微抖。 “名门望族......陛下啊,我家早就没了,朝廷守不住长安,我家在反贼入城的时候,被杀干净了......就连从小养大的那条狗也被宰杀吃肉.......家都没了,我哪里还能顾得上丢脸......论到丢脸,大唐百万之师,连一帮草贼都挡不住,陛下还偷偷丢下百姓和我等妻妾,跑去蜀地,陛下你的脸面呢?陛下身边那些高歌颂德的武百官,他们将城丢了,不去不问问他们可否丢脸,却张牙舞爪的质问我一个女人......乱世陛下都想着不要脸的保命,我们为何不能” 极力掩盖的遮羞布,被一个女子挡着这么多人面撕开了,周围鸦雀无声,就连抽泣的声音也都静止了下来。 “朕杀了你” 发愣的李儇双目发红,握紧了腰间剑柄,发狂的拔出宝剑,周围还有“陛下!”“住手!”的声音里,锵的一声拔出寒光,一剑斩下。 火把忽地摇曳,刹那间,血光自白皙的颈脖飞溅扑开,柔软的身躯映着火光倒了下去,鲜血缓缓流出,映出一片猩红。 血腥味弥漫,令得剩下的嫔妃跪在那里,呆若木鸡的看着地上的尸体。 九玉面色冰冷,只是抬手抹去脸上溅来的一滴血珠,眼睛却直直的看着刚才还说话的王才人,那番话仿佛在他心里拨了一下。 “陛下,你做过分了!”他前面,广德公主胸腔剧烈起伏,这些嫔妃与她同住院落两年,这个年龄不过十七的才人,热气活拨,又懂礼数,每日都会来向她请安,眼下却是变成了一具尸体,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 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仍旧咬紧了牙关,几乎低吼出来。 “陛下不信她们,就是不信老身,也不信已死相托的顾常侍,更不信差点因为抱拳陛下嫔妃而被黄贼识破的耿青!” 那边,一个过去抱住尸体的妃子泪流满面,“是耿青.....可是那环境下,只有说是他女人,才能从贼人手里脱困,但臣妾与他从无瓜葛,都是清清白白。” “把她们打下去,交给大理寺!” 李儇眼下根本听不下去,将手里还丢血的长剑一丢,抬手招来侍卫,将一众嫔妃带走,此时,却没有一个女子朝他哀求,只是低声抽泣的望去躺在血泊里的姐妹一眼,便头也不回的随侍卫走远。 她们连朕一眼都不看了...... 皇帝抿紧双唇,望着远去的一众嫔妃,声音冰冷:“带朕姑母回去歇息。”说完,叫上田令孜离开,途中,他脸上许久后才有了情绪,边走边说:“耿青无错,皇姑母也无错,朕的那些爱妃更无错。唯独朕做错了,但事情已经发生,朕就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认错,已经丢了一回脸面,就不能再丢!” “陛下说的是,君上威严不能冒犯,那耿青如何处置?”这是田令孜回朝后,第一次掺和一件事,他知道,重新掌控朝堂,许一步步来。 李儇停下脚步,看着水池浮动的涟漪。 “耿青有大功,但资历威望太浅,年龄偏小,难以服众,待过段时日,找个由头将他贬下一级,去当个侍郎,或翰林学士、散骑巡俭一类,多读读书,跟于驸马一样,当个清散官。” “喏!”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变调 夜云游过朦胧清月,偶尔犬吠声响在街巷,打更的梆子声隐隐约约徘徊外面,永安坊的院落里,灯火通明,一道道人影坐在院子里,望着阁楼上的房间。 门扇打开,巧娘红着眼睛端了水盆出来,关上的门房内草药味弥漫,立在床头的灯火照着旁边坐在凳上的青年侧脸,黝黑的脸庞,眼睛含着水渍倒映着烛火,在昏黄里格外明亮。 目光之中,走动的床沿的佝偻身影正在给昏睡的老人施针,这已经是请来的第六个大夫,听说针上的功夫在长安可谓一流,耿青一回来,询问了家中轮流诊治的三个郎中,均没有其他办法,他便叫来了张怀义,询问了城里有名有术的大夫,最后强行将人带了过来。 眼下,已经半个时辰过去,那郎中也是满头大汗,正慢慢一步步将扎在老人手肩、胸口、头上的银针一根根取下,小心装进医箱。 “我爹怎么样了?” “唉,淤血过多,在下只能尽力疏通了一些,但时日太长......”大夫关上医箱叹了口气,医者父母心,他被强带过来,起先还有微词,可看得出,面前这位青年是为家中父亲病重,便也全力施展针技。 耿青面无表情的看着床上紧闭双目的老人,声音有些颤抖:“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需要药材,我都可以给你弄到,哪怕再名贵,我也能想办法。” 那郎中摇摇头。 “时日太长了......令尊头上有旧伤,该是当年受创后,并未急时祛瘀,旧伤成疾,如此之久才复发,已是造化了。在下,已经尽力,或许过个会儿,令尊就能醒来,但别说太多......他神志或许有些不清醒。” “谢郎中。” 耿青起身拱手,将对方送到门外,让窦威付了诊钱,回身又坐到窗前看着床上的老人,他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老人对他的关爱,或许对这个身躯的父爱,他能体会到,毕竟这个身躯如今就是他了。 或许前世缺少家庭的温暖,对待两位老人,耿青就如亲生父母一样尊敬,几年间,感情怎可能没有。 只是那时候太过浑噩,老人头上的伤,血止住后并未太过注意,再则那时候条件不好,等条件好了,这件事又被渐渐遗忘。 到的现在,老人忽然倒下,耿青心里空落落的,有着说不出的内疚。 “爹......” 他轻轻唤了一声,床上的老人没有任何反应,气息微弱,偶尔只是手指抽搐两下,随着夜色渐深,王金秋推门进来询问,想要替耿青守着,毕竟明日,儿子还有公务要忙。 妇人却被耿青赶了出去,就连巧娘也只能站在门口。 “我是他儿子,爹病了,做儿子就该守着。娘,你先回房休息,明日一早你再过来。” 他大抵这样说着,将房门关上,然后,坐回矮凳便一动不动了,外面的人依旧守着偶尔能听到脚步声,耿青都没有理会,直直望着老人有些出神。 不知多久,放在床边的手,忽然被握了一下,耿青回过神来,就见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眸地泛着浑浊,看着帷帐,又看了看儿子,迷茫起来,声音沙哑虚弱。 “柱子......你怎么在这儿,家里的田耕了没有?” 手胡乱的四处抓了几下,没撑起身来,耿老汉声音有些急了。 “还坐着......什么时候了,再不耕田洒种,冬天吃什么......” 胡言乱语里,耿青才明白刚才郎中所说神志或许有些不清是什么意思了,记忆模糊,只记得村里的田地。 还好,还记得自己这个儿子。 “爹,田已经耕了.......” 然而,耿青说出这句,床上的老人面容却有些痴呆,愣愣的看着帐顶,“柱子......爹想家了.......村里的田,肯定被......耿顺那老家伙......偷偷给种了......爹想回去看看......” 老人说着,似乎头又开始疼了,一连咳嗽了几声,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耿青握着父亲的手,沉默了许久,忽然点了点头。 “好,儿子带你回家,我们回耿家村,要是田被占了,儿子还给你抢回来,你好好睡一觉,睁开眼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他将老人的手放回褥里,起身出了房间,下方静坐的一拨拨帮众纷纷起身望来,耿青笑了笑,朝他们抬手虚按,“没事,我爹已经醒过一道,说明无事,今日你们也受累了,都先回去歇息。” 耿青正说话,侧院有敲门声,一个帮众过去打开院门,随后,一个小身影跟在后面进来,是鱼尽,手里拽着一张纸条,脚步轻快的蹿上阁楼,将纸条递了过去。 那边,耿青还在说话,顺手将纸条拿过来,看了一眼,口中还在说:“明日,可能有件事要和大伙说......” 然后,声音停了下来,再仔细看去上面内容,原本挤出的笑容,僵了下来,渐渐复归平静,再到面无表情。 “季常,怎么了?” 秦怀眠见他有异,纵身一跃,踏在楼梯护栏,借力投到了二楼上,落到耿青旁边,去看他手中的纸条,脸色顿时变得复杂。 “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先观望再说,季常,我知你与她们有些情谊,可眼下不能乱来,各镇节度使还驻军城外的,不比黄贼那拨人。” 传去的话语,耿青自然听到了,挤出一点笑容,抬手在书生肩头拍了拍,转身走去楼梯,路过众人,也是一言不发,坐去了树下的石凳上,白芸香想要上去劝慰几句,可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得在旁边干着急。 红狐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情,窜过去跳了起来,耿青将它接住搂在腿上,仰脸望着摇晃的树梢,以及朦胧月色下渺渺夜云变幻形状,隐隐约约好像勾勒出了一个女子的轮廓。 死的妃子,叫王素容,一个年龄只有十七的小姑娘,却也是宫里的才人,皇帝的婆娘,往日在光德坊,每次过去,都能看到她提着喷壶在那叫浇花,或者打扫花圃小路,或许女孩心性,每次见到耿青,一口一个夫君,叫的很甜。 “夫君......你看我这花养的怎样?好不好看?” “其实,有时候叫你夫君,挺难为情的。” “.......往后要是回宫了,这里的花圃,一定要替妾身照顾好啊。” 变幻的云朵,朦胧的月色,仿佛清脆甜美的嗓音在他耳旁回荡,离别的前一天,素容在众女当中,脸色是犹豫的,临到出门离开,又仿佛看到她跟着众人一起矮身福礼。 “送夫君,望夫君安康.......” 虽然知晓那可能是最后一面,但想不到真成了最后的声音。 周围帮众、窦威等人围过来,从秦怀眠口中大抵明白了怎么回事,光德坊的院落,他们有些去过,对那个叫王素容的小姑娘,多少认识的,眼下听到对方被自己丈夫打死,义愤填膺。 “先生......”窦威开了口。 还没等他说话,树下石凳上的耿青垂下脸来了,摸着腿上的红狐,顺着毛发滑下去,声音低沉而沙哑,自他喉间挤出。 “把密室里的两颗人头,明日带出城,送到李克用、朱温军营里。” 众人不解。 耿青抬了抬脸,眼里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情绪,一时间仿佛寒冰顺着后颈滑到了尾椎骨。 “别问,照办。” 清冷的嗓音,简单意骇。 第一百七十三章 春寒雨时节没入杀人夜 “天门已开,百官觐见!” 宦官甩过拂尘仰头高宣,远方天际,金光正破开云隙沿着城墙、楼舍、宫宇一寸寸蔓延过来,暖意的晨阳之中,等候入朝的文武百官依次进殿。 各镇节度使如往常单独一列走在正中步入大殿内,这是他们今日最后一天上朝了,议完政事,之后便带各自兵马回去藩地镇守。 众人入殿分列两侧,看着从侧殿进来的皇帝,诸人脸上今日有些古古怪怪,昨夜皇帝杀了一个妃子的事,凌晨的时候多少已经听说了,没听到消息的大臣,等候入朝时也听同僚说起,杀一个妃子倒不至于让他们脸色古怪,可那王才人所说的那番话,就不得不让他们看皇帝的眼神有些复杂。 被自己的女人瞧不起,就有些失败了。 何况还是皇帝。 李儇按着龙首,似乎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只是干咳了两声,视线扫过一圈,便开口叫诸位文武商议起政事,黄贼覆灭后,留下的烂摊子还是要收拾的,有些郡邑百里无人烟,需要抽调人口富余的地方去填补,不至于田地荒芜,让之后朝廷税收受限。 这是一个肥缺的差事,户部那边自然欣然接受,节度使也没有多少意见,只是抽调的人口,需要用其他方式补偿,否则藩地也会莫受损失。 之后,又说起草军漏网之鱼,如黄皓之辈,纠结数千人,号称浪荡军四处为祸,也需要剿灭,小股的流寇,不易剿灭,落到地方上,大郡还好,小县只能勉强做到自保,一来二去,朝堂上又开始扯皮。 各镇节度使俱不愿意去,费心劳力,还会让自己蒙受兵卒伤亡,而一拨流寇剿灭那叫应有之责,功劳太小;被对方逃了,还会被同僚笑话,并不是划算。 两方争论僵持,李儇却颇为满意这样的场面,帝王之学,总在平衡,不能其中一家节度使坐大,也不能其余节度使势力过小,两边牵制,才会听他这个皇帝的话。 目光扫过一圈,一张张白面须髯面孔间,一张黝黑的面容在人群里沉默令他瞩目。 耿青 想到这个人,顿时想起昨日王素容,女子那夜所骂之话记忆犹新,字字皆诛心之言,心头莫名一阵火起,捏紧了龙首的同时,李儇忽然开口打断了下方争执,看着人群里显眼的黑脸,挑了挑下巴。 “耿卿,诸卿皆在议政,唯独卿沉默不言,可是心里已有良策?来,出列说说,黄贼在时,你凭急智与对方周旋,想必也有办法针对这拨流寇。” 众人停下话语,纷纷看向站在文臣队列里,六部末尾的青年,后者抿着嘴唇缓缓走出,拱手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臣不懂军略,不能胡乱开口,不过臣出列,心里有一事,想要请陛下恩准。” 李儇皱了皱眉,原本想要将他提出来,问一些政事,正好借此否决一番,质疑其能力,之后降下一级的事就顺理成章。 只是眼下,似乎并不接招。 “耿卿有何事需要朕恩准?但说无妨。” 耿卿低垂脸,看着拱手圈起的手臂下方的地板,睫毛轻轻抖动,大殿安静之中,他轻吸了口气。 “臣家父昨日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心中思乡之情愈发浓重,想要落叶归根,臣做为儿子,不可能放任父母孤身返回北方,只得陪伴左右,侍奉二老回乡。” 大殿之中,只有他的声音回荡,语气微微有些哽咽。 “臣不到双十,能得陛下看重,居刑部之首,是莫大的信任,可,自古忠孝难两全,不能见家父病危而无动于衷,枉为人子。如今黄贼剿灭,天下安定,臣不过一个不学无术之徒,非治世之才,亦无统兵作战之能,难以再帮衬陛下,只凭功劳居高位,只会让有才之士轻看,不如趁此机会,向陛下表明心迹再好不过。” 言罢,耿青直起腰身,又是重重一拱,躬身拜下,声音清朗中正:“臣恳请陛下准我请辞伴父回乡!” 刚刚继任刑部尚书还没一天,就请辞,对于朝堂上层各文武来说,着实让人惊讶,不过话里意思也表明,是为尽孝道,这倒是没人有何异议,孝之一道,就算放到皇帝面前也必须准守的。 御阶上的皇帝,李儇心里却是笑的差点没鼓掌,昨日正想如何将这人撵走下放,没成想自己就凑上来了,他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痛快应下。 “耿卿尊孝道,无可厚非,但卿除黄贼之功劳甚大,岂能有功不赏?不如暂且先送令尊回乡,之后再回朝廷,刑部尚书朕给你留着。” “陛下,臣或许要守孝三年” “这”李儇皱着眉,缄默了一阵,点头:“确实如此,三年时间,刑部尚书之位岂能空悬,也罢,但功劳不减,朕另赐你光禄大夫、勋柱国!让耿卿衣锦还乡!” “谢陛下恩准!” 堂堂刑部尚书,官律法邢狱、财政审计,虽说比不得兵部、吏部,那也是掌实权的部门,一言之间,就落到从二品的文散官,令朝堂之中,不少人心里感叹。 这天上午,耿青向皇帝请辞尚书位,李儇驳回,再请辞,以光禄大夫官职准许。 朝会散去,文武百官三三两两走出大殿,看着前面孤零零一人行走的耿青,摇头惋惜,如此年轻做到高位,这么一走,往后再想踏进这皇城又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一道道交织的目光之中,耿青仰起脸来,日头正升上云端,向过来打招呼的李克用、朱温等人拱了拱手,寒暄几句,余光瞥了眼远处一栋宫殿檐下,驻足眺望的圆领紫衫的宦官身影,随后大步出了皇宫,坐上马车回去永安坊。 太极殿廊檐一角,李儇看着走出承天门的身影,冷哼了一声,收回手负在背后,转身缓缓走在长廊。 “这人倒是会揣摩心思,王素容昨晚才死,今日他就请辞,看来两人之间当真有瓜葛。” “陛下莫要为这等小事气着了身子,只是大理寺关押的嫔妃们” 阳光落在俊朗的脸庞,李儇看着远处池水漂浮的荷叶,眯了眯眼。 “鸩杀。” 田令孜愣了愣,低下头道了声‘是。’却没离开,声音顿了顿,又说道:“那这个耿青奴婢想给陛下出口恶气,不如就在城外,让他被强人劫道。” 此时,李儇几乎已经了解了整件事的原委,但他想要做中兴之君,就不能在此刻有污点,“他确实有才,但天下有才之士,多如春笋大伴,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天云浮动,热闹繁华的长街,马车穿行而过,停在了安静的院落外,耿青回到家中,大大小小的细软包袱都已准备妥当。 白芸香抹着眼泪立在树下看着他,想要说什么,被耿青抬手打断,他拉着女人坐到身边。 “当初你跟我,不过利益驱使罢了,但现在,我要离开,回到飞狐县,我知你不想回去,也不强扭,这处宅院,还有几间店铺都留给你,算作跟我这些年的报酬。” 耿青拍着女子的手背,看着院里的其他人,如窦威他们一拨帮众,笑道:“他们愿意跟你就跟,不愿意,遣些钱财让他们散去,当然,若是愿意随我回去北方,也是可以的。” 白芸香捏紧了男人的手,咬紧了嘴唇,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她是享受惯了的命,当年跟着耿青,也是选择对方能保护自己,后来学着自己打理生意,也有了立足的资本,眼下男人选择离开,她自然能在长安活下去的,只是心里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是否喜欢对方,而且,两人之间还有兄嫂的关系隔阂 “别难过,说不定我还不会再回来,希望到时候,嫂嫂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树下,耿青看着装车的行李,宽慰了女人一句,随后起身叫来帮众跟他们说了会儿话,秦怀眠跟过来,将他拉到一旁,欲言又止。 “秦兄,往后你好好做官,这件事莫要掺和。” 耿青按着他肩膀,脸上有着微笑。 阳光遮去云后,长安城外,军营喧哗,返回大帐的李克用看到了义子李存孝手中的木盒,打开盒盖,看到里面腌制过的头颅,整个人微微有些发愣。 “谁送来的?” “我兄长,耿青。”李存孝如实回答。 东面城郊的军营,朱温盯着打开的木盒,神色同样显出了惊诧,按着腰间刀柄,视线出神的偏去帐外。 “他怎么会有黄贼的人头” “送来给我又是何意?” 长安刑部。 “耿先生要做什么你们当真要跟着做事?”屠是非摸着身上崭新的官袍,目光之中,王飞英、杨怀雄各持兵器,身后数十人摩擦锋口,露出了凶戾。 “先生之计从无差错,纵盲信之,若赌对,我二人,包括屠兄说不得还能再进一步。” 呯! 偃月刀柱在地上,杨怀雄身高体大,持刀瞪目:“可敢?” “敢!” 阳光划过天际,落去西边,最后一抹霞光落尽城头,一拨数十人蒙面持刀脚步飞快蔓延过了街巷,朝着大理寺前行。 夜风划过长街,一辆马车自永安坊驶出,半个时辰后,在安福门停了停,帘子里有东西抛出落进吊篮。 不久,春雨落了下来,前方城门打开,等候的车驾无声的缓缓驶入。 第一百七十四章 芸芸众生皆平等 嗒嗒嗒 雨点零零落落砸在抽出的绿枝,风带着雨水跑过宫檐,宣政殿侧面书房,灯火通明,宫女、宦官站成一排在门外候着。 里间,李儇打了一个哈欠,重新拿过一张奏折翻看,点有朱砂的笔尖在上面勾勒字迹,批注上对于这件政务的意见。 下方燃烧的灯柱绕出一片暖意,灯火间,是田令孜的身影站在那,他看得出今日陛下的心情不错,沙沙的笔画间,宦官抵着头笑了笑。 “陛下,今日心情如此好,不妨早些歇息,陈昭媛随陛下从蜀地回来也有时日了。” “知朕心情好,就别提什么嫔妃了。” 批完一本奏折,李儇呼出一口气,将毛笔随意的丢去墨砚,滑落到桌上甩出几点墨迹,靠着椅背看着墨点不知想什么,忽地咧嘴笑了一下。 “你说那些在大理寺关着的女人们,此时心中可有后悔?朕就不信,叫一声夫君就能保住性命,这世上危难之事,朕没见过?蜀地那般难行,都能过,还和过不去的坎?不过是这些女人好骗罢了,没见过世面,丢朕的脸。” 说笑的语气说出,眼中却是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舒畅之感,下方的田令孜赶紧凑起笑容,上前拱手道:“陛下说的是,这些嫔妃从小就生在高墙大院里,到了皇宫,确实没见过世面,那顾常侍也是的,自己呈英雄想死,把嫔妃们托付给耿青这样满肚子弯弯道道的人,这不是害人嘛。” 龙案后面,李儇目光望去宦官凝实。 “你在她们待在皇宫没见识,也算上朕的一份?” 田令孜微微张了张嘴,连忙在打了自个儿两巴掌,露出谄笑:“陛下,奴婢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那边,皇帝这才满意的重新靠回去,看着穹顶横过眼帘的梁木,上面的雕花。 “大伴不用自责,有一句你说的对,耿青这做法确实害人,害了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女人,真想看看朕这些妃子们在牢里哭哭啼啼后悔的样子。” 李儇笑了笑,撑着扶手起身,“剩下的奏折明日再处理,走,去陈昭媛那,还是大伴的兄长之女好啊,知根知底,不担心她忤逆朕。” “陛下请。”田令孜谄笑退到旁边,恭敬的将门扇拉开,跟在皇帝后面出去,朝等候两旁的宦官跟上,另外两个宫女则提着灯笼走在前面。 “陛下,奴婢最近新得了一配方,药效极好,听说用过此方的,许多人家都生了男孩,膳房那边奴婢已经着人熬好了,等会儿就过来。” “大伴啊,民间偏方听听就好,朕还从未听说过生男生女孩靠药方的。”李儇负手走在前面,夜风从水榭那边吹来,让人感到一丝冷意,他抖了抖肩膀,语气带着说笑的意味,侧脸看向落后一步的宦官。 “真有如此功效?” “应该假不了,那郎中若敢骗我,奴婢就将他!”田令孜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脸上却挤眉弄眼做出一些滑稽的表情,逗的李儇哈哈大笑,剪去心里的那团不舒服的东西,让他心情大好。 出了宣政后殿,沿着外围廊檐绕过紫宸殿,到了外面,小宦官撑起纸伞给皇帝遮去雨水,过月华门,进西内苑,伏鸾楼连接百亩桃园,到了花开季节,站在阁楼眺望,满目粉红桃花,是令人心醉的画面。 皇帝过来这边时,已有宫人在此处跪伏相迎,待李儇进去,跟在后面正跟着进去的田令孜停下脚步,看去跪伏地上的几个宦官。 “赵宸呢?他今日值守为何不见?” “回禀内相,赵老大今日拉肚子,刚才还在这,陛下和内相来之前,他便跑去茅房了。” 听到回答,田令孜骂了一声:“肚里存不了货的。”便走了进去,至于外面几个宦官,都是脸熟的宫里人,自然是信的。 外面巡逻的兵卒过去,几个宦官低眉顺眼的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尘,沉默的守去阁楼的门口。 夜色里,一辆马车穿过无人的小径慢行,偶尔有人从黑暗走出,将纸条塞进车里,或在前面带路。 细细绵绵春雨里,马车停在了桃林边上,不远还有亮有灯火的阁楼,帘子里的眼睛望了望,伸手搂过车帘掀开,走了出来。 伏鸾楼,檀香袅袅,灯火燃烧间,空下来的汤碗留着残渣放在桌上,不远,粉红色的帷帐笼罩一张矮床,毛绒的毯子从下方滑落出来,又被拉扯了进去。 帐里,跪着的身影火急火燎的拉扯什么,不时传出女子娇嗔的声音,张开长腿想要去夹男人的腰,却被抽的老高,架去了肩膀上。 “陛下,别那么急” “喝了大伴送来的汤药,朕心里火燎的紧,快,快将朕的腰带解开。” “嘻嘻就不,让陛下再憋憋,等会儿才有力气。” 外间,听着里面动静的田令孜嘴角勾起笑容,陈昭媛说起来是他的侄女,他与皇帝的关系再好,终究是君臣,若是侄女生下一子半女,那他就成了国戚,地位只会更加稳固。 田令孜走回外间,寻了座位坐下,让楼里的宫女上了茶水,一边喝着茶,听着雨声,一边等候,倒是惬意的紧。 想起一些事,他开口唤了声门外的几个宦官进来,然而,声音出口,却是没半点回应,田令孜皱了皱眉,偏头去唤刚才出来过的宫女,同样也没了声音,心里不由咯噔跳了一下,将茶杯放下就要起身。 下一刻,就见门外,之前值守的三个宦官慌慌张张的冲进来,眼里带着惊恐,指着外面结结巴巴的开口。 “内相赵老大死了。” “什么?!” 田令孜一激动撞翻了桌上的茶杯,然而就在此时,门口那边一道道身影快步进来,只有六七人,俱一身青衣打扮,进来就是几拳几脚将那三个小宦官打翻在地,田令孜想要跑,刚一转身就被其中一人抓住后颈给拖回来。 “田枢密,这是慌什么?”那是阴柔冰冷的嗓音从门外传来,被人拎了后颈的田令孜使劲的朝那边斜去视线,一张阴柔俊俏的脸孔出现,九玉同样一身青衣负着手脚步轻快进来,只是轻轻瞥他一眼,冷笑着径直走去楼梯。 “九玉,你想造反不成?!” 田令孜朝他喊了一声就被旁人打了一巴掌,扇的眼冒金星,歪过脸去,便看到还有一道身影被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护卫着走了进来。 一身蜀锦黑纹的常服,发髻干净利落结在头顶,系上了纶巾,踩着湿漉的台阶,一步步上来,目光冷冰冰的在田令孜脸上停留一眼,朝左右轻声道:“带田枢密一起上来。” 仓促的一瞥,看到面前走过的脸孔,田令孜张合嘴唇难以阖上,‘怎么可能不可能就算黄贼复活,也不可能打进皇宫他怎么进来的还有宦官宫里的人’ “耿青。” 他想着,口中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想到什么,忽地朝上面大喊:“陛下,快跑——” 二楼某处房间。 凄厉的叫声传来,灯火中浮动的帷帐猛地被掀开,李儇裸着上身探出脑袋看去外面,刚刚那声音太熟悉了。 帐里,白皙如玉的长腿伸出来,勾去皇帝的腰间。 “陛下你怎么了?” “刚刚那声音,好像是大伴的?”李儇顿时没了心思,将她腿搬开,匆匆忙忙就要下床,里面的女人也有些惊恐,连忙坐起来,将被褥搂住身子,担忧的往外看。 然后便是一声嘭的巨响。 房门被巨力挤压,向内打开,刚套上一件单衣的皇帝哪里受过这样的事,朝门口暴喝:“谁敢惊扰朕!” 回答他的,一把刀呯的插在床尾的木柱上,爆开木屑,刀尖直接从另一边露了出来刺破帷帐,吓得床上的女人瞪大眼睛,尖叫出来。 “朕认得你,掖庭宫那边的少监!” 李儇提着衣衫还在那喊,九玉冷漠的看他一眼,从前对皇帝敬畏,在那天夜里已经彻底没有了,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只敢杀女人的懦弱男人罢了,甚至连爷们儿都算不上。 九玉不理他,就那么进来,搬了一张矮凳放到了皇帝面前,然后,向后退了退,像是在等人,李儇看他动作,下意识的望去门口,看到一张脸孔出现,一个人的名字瞬间闪过脑海,眸子缩紧,昏黄的视线里,一身黑衣的耿青微笑的走了进来,没了往日的礼数,踢着袍摆走到了皇帝面前,坐了下来。 “陛下请坐。” “耿青,你要做什么”李儇从未想过这个面色黝黑的青年竟敢当着他的面坐下,还叫他一起坐,整张脸扭曲发红。 “你叫朕坐下?你带人闯进朕这里,想要做什么?弑君?!” “朕是君,你是臣,你枉为于琮学生,他就是这么教你的!” 李儇嘴皮飞快张合,语速极快的在说,下一刻,便是‘呯’的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印出红红五道指印,床上尖叫的女人看到这一幕,嘴顿时闭上,甚至还用手将嘴捂住,挂着泪水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那边。 桌前的皇帝捂着脸,火辣辣的疼痛还在传来,却让他感到不真实,“你打朕” “皇帝我可从不喜欢皇帝,也没什么君臣的概念。”耿青笑着说出令人半懂的话,从凳上起来,揉了揉刚才打去对方的手掌,看去床上的女人,又绕着圆桌慢慢走着,似乎并不担心外面巡逻的侍卫。 声音轻柔而冷漠。 “我啊这个人有点怪,高高在上的皇帝,在我眼里,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吃饭,睡觉、玩女人总不至于,皇帝就不用拉屎了吧?” 门口,有人端了木盆进来,放去了床头,耿青走过去搅了搅水温,朝床上的女人过来,嗓音温柔。 “陈昭媛,取条绸缎过来泡泡。” “耿青!”那边的皇帝被他一番话、动作,弄的莫名其妙,不仅看自己的妃子,还命她做事,心里惊恐到极致便是歇斯底里的情绪。 “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陛下刚才都说了啊。”耿青站起来拍拍他肩头,将李儇按回凳上坐下,微笑的脸上,眸子冰冷的看着对方,一字一顿:“弑——君!” “啊!” 田令孜吓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到了墙脚,那手里正拿着绸缎的陈昭媛也吓得俏脸惨白,裹着被褥瑟瑟发抖的蹲在那里,胯下的风景露了出来,都没察觉。 “怕不怕?” 那边,耿青几乎鼻尖抵着对方鼻尖的距离,咧嘴笑着,随后慢慢后退到床沿,伸手一把将女人手里泡过水的绸缎捏在手中,前面,两个侍卫进来,一把将想要起来的李儇按回去,他大吼大叫,刚才强装出来的天子威严,瞬间破灭,被人按着,像条等着被宰的狗,浑身都在发抖。 “耿卿你放过朕” “朕给官复原职” “让你右相也可朕不想死放过朕可好” “你说啊,绕朕一条命啊——” 耿青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陛下呀你不想死,我夫人也不想死,可她死了,还有更多的婆娘也要死,只有你死了,我,还有很多人才能活。” 手掌摊开湿润的绸缎,在李儇瞪大的双目里,按了下来—— 大理寺。 “你们是谁?”牢房被人打开,牢头以及一帮狱卒带起兵器冲去,片刻,有东西抛来,是刑部的令牌。 “这些女人,我们带走审讯,若是阻拦,一并处死!” 有人不信,上去想要阻拦,一柄宽厚的偃月刀轰然斩下,拦路的身躯瞬间撕成两半,左右飞洒开去。 “谁敢拦我等救人,只能得罪了!” 数十名捕快挎着刀剑冲了进来,踏着地上的血迹、劈开的尸体走去一件件牢房,那牢头、十几个狱卒愣在那里,看着地上刚才还和自己耍钱的部下,打了一个冷战。 昏暗的火把光里,附近的牢房里的犯人也都愣愣的看着这一幕,片刻,就看着这帮刑部的人走过甬道,朝里面更深进去,之前听狱卒们说,最里间,关的是即将要砍头的嫔妃。 “大半夜的抓去砍头” 伏鸾楼。 灯火映着几人或站或坐的影子剪在墙上,床下的女人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不能言语,她前方的桌前,湿漉的绸缎按在人的脸上,皇帝蹬着两只脚,手臂被死死的按着,疯狂的挣扎,发出呜呜的低吟。 “皇帝就高人一等?在臣的眼里,皇帝也是人,普普通通的人,凭什么你能随便杀人,而且还不用偿命?” 耿青死死按着绸缎,捂着李儇口鼻,嗓音越来越阴冷:“素容多好的女人,你不要给我啊,杀她做什么?!我为你家做了那么多事,说翻脸就翻脸,是不是还打算出城就弄死我?臣怕死还没活够呢” 他眼眶发红,死死按着摆动的脑袋,手臂都在发抖,却是不敢松开,一松开,说不定就心软了。 这个关头,心软就是害死自己,还有身边所有人。 “我不能死就只能让陛下死了。” 被按在凳上,靠着桌子的皇帝,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疯狂踢腾的双腿渐渐没了力气,鞋袜都歪斜在了一边,又在地上蹭了蹭,最后便不动弹了。 又过了片刻,耿青这才松开手,将绸缎取下,看着睁大眼眶死去的面孔,重重呼吸两口气,拿着绸缎在脸上擦了擦,朝那边的九玉还有几个宦官挥了挥手。 “把床上的女人一起弄死,我到外面透透气。” 说完,丢下绸缎越过尸体走了出去,只剩下靠坐墙脚的田令孜呆呆的看着身旁的宦官走去床榻。 侄女惨叫声音里,他仍旧望着仰脸死去的尸体呆呆的出神,然后,猛地翻坐起来,像条狗在地上爬去门外,抱住耿青的大腿。 “耿尚书开开恩,放奴婢一条活路。” 随后,被一脚蹬开,跌倒在地上,胯下湿漉一片,全是水渍。 第一百七十五章 北归 烛光幽幽正从半开的门扇照在过道,田令孜颤抖的侧脸,抖动的帷帐有着两道身影拉扯红绫,中间娇柔的身躯踢腾着白皙的双脚,蹬在了床外,便一动不动了。 他从未感受过这般贴近死亡的一刻,转过脸来,连滚带爬的又抱过去,呯呯呯的磕头,就差喊出陛下两个字了。 “我怎么会杀你呢,田枢密不要多想。”耿青亦如刚才挂着微笑,俯身在磕头的宦官脑后轻轻拍了拍,余光里,九玉从房门出来。 “季常,这不像你,我觉得,如之前一样控制黄巢那般控制李儇是个不错的办法,一旦外面那些节度使离开,长安就是我们的。” 耿青按了按匍匐的宦官脑袋,直起身偏头看向外面片片桃林,偶尔有灯笼从远方不知是阁楼还是水榭的长廊过去,他沉默了片刻,摇头笑道: “守一个孤城有什么用,越往后皇帝的威信越来越低,那些节度使一个个开始不听话了,城里这些旧臣也不会像黄巢在的时候,帮衬咱们,毕竟那时候我们一条船上的,若软禁李儇,他们可不会睁只眼闭只眼。” 九玉低头看了眼额头抵着地的田令孜,口中冷哼了一声,走上前站在耿青旁边,一起看向外面的夜色。 “看不过咱们,那就杀了便是。” 耿青只是摇头,并没有解释太多,房里没了多少动静后,他才开口:“杀李儇,是我心里一口恶气,这股气不出,我怕我这辈子都睡不安稳,你们另立一个新帝不是更好?挑个年纪小的,慢慢培养。” “你们?”九玉起初还没察觉,待听到这两个字,皱起那对淡淡的细眉,“你不留下来?” 耿青点了点头。 “要走了,没来得及跟你说,我父亲往日旧伤成疾,发病了,估摸剩下的时间不多,做为儿子,总得带老人落叶归根吧,若是去世,说不得要守孝的.......几年匆匆过去,这长安里的人情世故也就疏远了,倒不如断的痛快一些。” 他拍拍九玉的肩膀,“不过你我情份,不减!” 两人相识多年,一起共谋许多事经历生死,可谓患难兄弟,九玉抿着嘴唇好一阵才点下头,两人就那么沉默的站在栅栏后面,里面几个宦官出来,他们才转身走去楼下,到了藏在桃林里的马车前,九玉送耿青上了马车。 这一路上的压抑,他并没有其他的话语,声音清冷的道了声:“耿兄,途中保重!” 耿青站在车辇朝青年宦官拱了拱手,钻进马车在一个宦官引领下匆匆离开。 阁楼上的灯火照过来。 九玉看着马车驶远,收回视线,负着双手缓缓转过身,侧脸看去身后另外三个宦官,“复恭、季述、第五可范,后面的事,收尾干净一些,然后连夜发丧。” 三个年龄不一的宦官重重拱起手。 与此同时,伏鸾楼里昏厥的四个宦官醒转过来,意识到不妙,连忙上楼查看,内相田令孜裤裆湿漉坐在地上呻吟,待看到里面,几人眼珠子都直了,吓得急忙后退出来,就听田令孜扶着栅栏正起来。 “快来扶咱家......你们这帮天杀的,要不是尔等偷懒让人闯进楼里,陛下哪能遭不测,待明日,咱家要好好治里面的罪.......” 那边,四个宦官脸色惨白,正要跪下,其中一人忽然拉住他们,眼神变得凌厉,朝田令孜那边示意了一下,剩下三人互相看了看,顿时会意。 “玩忽职守.......那可是杀头.......” “还不快过来扶咱家!” “你们......干什么?!” 田令孜骂骂咧咧的尖细嗓音陡然一转,脸上泛起惊恐的神色,“王仲先,王彦范,尔要做甚,你们能有今日,都是咱家给.......”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那四个宦官扑倒在地,四双手疯狂按上去,捂嘴、掐脖,死死将田令孜口鼻摁住,令他瞪大眼睛,四肢不停的挥舞,惊恐地看着一手带起来的宦官,从未想过平时对自己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奴仆,怎敢要杀他。 “反正陛下都死了.......我们几个都要死。” “可我们想活啊......只有你闭上嘴,我们才能活的。” “内相......对不住了。” 四人红着眼睛,咬牙挤出这几句,被捂住口鼻的宦官用劲最后的力气挣扎了片刻,四肢悬在半空停滞了一下,随后重重落在了地上、人的肩头。 呼呼...... 见不再挣扎了,四个宦官松开手,其中一人伸手探了探鼻息、脉搏,这才重重喘息起来,片刻,他们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便看到九玉的那三个宦官,顿时起身匆忙上前跪了下。 “我等愿尊少监。” 三更天,皇帝宾天的消息陡然在皇宫里掀了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陈昭媛、田令孜一同被杀。 整个长安顿时混乱,听到消息的城中大臣纷纷套上官袍,急忙趁车出门前往皇城,然而此时皇帝才死,三门戒严,漆黑的街巷到处都是奔驰的神策军马队。 到的四更天时,明德、春明、金光三门已被李克用、朱温、郑畋手里的兵马控制,前两者似乎早有准备,听到消息那一刻,脸色显出惊色,不过心里多少盘算得失下,知晓这是懒得的机会。 早一步抢在王重荣、李思恭等人前面先将城门拿在手里,以至于后面的节度使想要入城都难以做到,甚至发生小规模的火并,不过好在王重荣与朱温有旧,并未直接出兵,在李思恭与他之间说和,待确切消息过来,再做打算。 还未到五更天,城中永安坊里,一辆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径直向春明门过去,吱嘎吱嘎的车辕滚动声里,驾车的车夫低了低头上的斗笠,不时瞥向周围,听着隐隐约约的凶戾暴喝,以及马蹄声、脚步声,侧脸向着车帘压低了嗓音。 “大柱.....咱们能出城吗?” “能的,那边是存孝守着,想要出去是容易的事。何况那两人受了我这么重的礼,哪能不表示一二?” 大春还是担心:“那他们会不会过河拆桥.......万一翻脸了怎么办?” “只要人还活着,有利用的价值,他们就不会那么做,一个人没能耐,没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才会被抛弃掉。” 耿青宽慰了他几句,其实心里多少还是忐忑,计划推演都是完美的,但难免不会出现变数。 踏踏踏..... 果然,说到变数,就来了,大春听到逼近的声响,连忙说了句:“有兵马过来了。” 下一刻。 一连串马蹄声从马车行驶的街道侧面街口过来,举着的火把光里,有人眼尖,看到了行驶黑暗里的马车,“那边有马车经过,让他们停下来!” 声音中正威严,正要带麾下骑兵过去,视野那头的马车帘子掀开露出一张脸来,令得那骑将忽然勒马,口中“吁”了一声。 “季常老弟?!” 那马背上的将领,抚了抚铁盔,失口念出马车里的身影的名字,将领正是张怀义,接到消息刹那,他父亲张直方便让他立即前往皇城,将自己当初留下的那批神策军捏在手里,进可稳住皇城,退也可以当做保命的‘筹码’。 眼下看到马车里熟悉的身影,想到什么,一勒缰绳调转了方向,朝身后的部下挥手。 “那边没有可疑之人,随我去下一个街道,严防有贼人趁机劫掠,走!” 他这一声‘走’喊的极为响亮,那边马车里的耿青露出笑容,这家伙看来还是念旧情的,随后朝马队远去的方向拱了拱手,放下帘子催促大春离开。 到了春明门,李存孝早已等候在那里,见到马车过来,急忙促马上前,并排而行,跟着的兵卒一一尾随周围保护起来。 “兄长,那皇帝怎么死了?” “我杀的!” “怎么厉害?” “下次再机会,让给你。” “哈哈.....兄长够意思。”李存孝军营数年养出桀骜的性子,尤其几场战事下来所向睥睨,手下就没有一合之将,听说耿青杀了皇帝,整个人都兴奋的颤抖,那可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突然间觉得自己杀几个敌将,瞬间就没意思了。 出了城门,耿青撩开帘子一角,问他:“我爹娘呢?” “前面二十里,等了许久了,兄长放心,存孝怎会委屈了爹娘,好吃好喝,还有兵卒守着。”说着,李存孝靠近一点,小下声音:“我义父说,若兄长愿意,可到他军中效力!” “暂且不谈,往后再说此事,先送爹娘回飞狐县。” “好,往后再说!”李存孝点点头,反正他也有想念飞狐县了,出来多年,早就想回去看看,如此机会,正好一起跟着,便是抽响鞭子,招呼麾下一声,纵马在前方奔跑起来。 天色渐渐放亮,城中还在持续的混乱之中,耿青汇合了等候的两辆马车,王金秋坐在车里,让丈夫枕在她双腿上,颠簸里驶向了渭水。 蒙蒙天光,耿青远远望去的江河边,还有一身藏青色衣袍的身影立在那里,或许感受到视线看来,那人回过头,阴柔冰冷的脸庞露出微笑。 那是宦官九玉。 “季常兄远行,九玉一个人留在宫里多是无趣,不如一起行上千里路?” 耿青下来马车,朝他拱起手,然后将九玉揽过来,两人抱了一下,放下宫中富贵跟出来,这份情谊,令他难以表达了。 “走,随我回家!” 耿青邀他上了马车,一起沿着规划好的路线,在渭水边等到了屠是非等人,三人将四辆马车如数交接,沉默的朝耿青抱拳,转身离开了。 长安,还有他们的富贵。 不久,巡视远处的李存孝寻回车队,知晓车里的九玉武功了得,吵吵嚷嚷的让他跟自己过上两手,在外面一人骑马,一人步行乒乒乓乓的交起手来,后面跟随的四辆马车,一张张姣好的面容,好奇的看着外面起伏的山峦、碧蓝的天际、飞过林野的鸟群,都是前所未有的新奇,二十多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兴奋的叫喊,有的唱起了好听的曲子。 巧娘托着下巴趴在车帘,摇摇晃晃里,听着一路上叽叽喳喳的话语,热热闹闹的渡河往北而去。 第一百七十六章 莫负了风月(第三卷完) 皇帝甍于伏鸾楼,陈昭媛、枢密使田令孜自觉难逃罪责,在楼中上吊缢死的消息在宫中传遍,可文武百官自然不信的,但宫中宦官、侍卫并无发觉有刺客,口径统一,根本无法找到丝毫线索,眼下皇帝已死,朝中必然需要有人主持大局,将先帝后事操办。 做为老臣,郑畋提议由先帝李儇皇长子李震为太子监国。 有人同意,自然有人反对,朝堂上为此事差点打起来,老人气的倒在了朝堂上,最后还是宦官杨复恭适时出来,提议由寿王李晔监国。 寿王有贤名,朝中文武多是知晓的,此时在朝堂的李克用、朱温等节度使对这位寿王也颇有些尊敬,对方年仅十七,神气雄俊,待人谦和有礼,倒是好皇帝的人选。 当初黄巢打入长安,李儇南巡蜀地,寿王一直伴随左右,从未言过辛劳,也未索要赏赐,回到长安后,便深居简出,闭门读书,不过问政事。 眼下被提出来,朝中文武少有反对,便派出人手去寿王府请了李晔,就在灵柩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晋皇太弟,监国事,主持先帝祭祀,以及追查死因。 不过后者被宫中宦官扫的难寻蛛丝马迹,一连几日奔走,刑部、大理寺的人都无功而返,只能先将此事搁置下来。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典的时日已经定下了,朱温托着疲惫的身子出了长安,明德门的防务也交还到了神策军手中,带兵归营后,他便听说了李克用营中有兵马护送几辆马车往北而去,找来军师谢瞳,推测出离开的可能是耿青。 当即命人去了城里永安坊看看,待到旁晚,人回来,印证了书生的推测,永安坊如今人去楼空,主人已换成了女人,在今日上午就将宅院卖出去搬走了。 立在案桌的油灯摇晃,映照着男人的脸庞,离他不远,还有谢瞳坐在侧席,提笔在纸张写写画画,像是在交织出什么出来。 朱温看他一眼:“军师在写什么?” “从季常那里学来的,他这人心里藏了很多好东西,做起事来确实方便。”谢瞳在纸张勾勒人物关系,最近发生的事,一件一件的理清,书生看着上面交织的笔墨,却是在说另外的话。 “季常这人从山里小村出来的,心里没有多少尊卑,先帝这件事十有八九跟他有关,什么事都让他给想到了,若非知晓运谋之道,在下都觉得他真是卧龙再世,有未卜先知之能。” 写完,书生放下笔墨,吹了吹上面墨渍,恭敬的将纸张放到了朱温面前,上面内容,已经被他理顺,从李儇回朝,再到封赏、王才人被杀,又到突然收到耿青送来的黄巢头颅,一件件事勾勒出来,被书生用文字叙述,变得清晰可见。 朱温展开纸张,纸页都在他手中抖出声响,看完全部,脸色变了变,他从来都觉得自己胆大妄为,没想到一个杀鸡都费力的人,心比他狠、胆子比他大,堂堂皇帝说杀就杀,根本没有丝毫犹豫。 “来人,点上兵将。” 某一刻,他觉得放任这样的人离开,若不能为自己所用,那就必须的杀掉,捏着那张纸走到帐外,看到过来的王彦章等将领,忽然又抬起手,让他们散去。 众将被弄的莫名其妙,但也没怨言,抱了抱拳便三三两两的散去。 朱温站在阳光下,捏紧腰间刀柄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望着繁华的长安,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一个文弱之人都杀的皇帝...... 呵呵呵......他站在那里陡然发笑,看了看手里的那张纸,随意的丢去地上,在上面踩了一脚,转身走回大帐。 ‘一个文弱之人都杀的皇帝,那这大唐真算不得什么!’ 心里曾经那个巍巍大唐,忽然间觉得,没什么了不起了, 阳光倾泻下来,拂过这片喧闹的军营,翻过渭水,向北而行的车队,在千余骑兵护卫下穿过河中、过河东,到达蔚州已是三月中旬。 霞光蔓延千里,烧红了西面山峦的天际,缓缓而行的车队进入飞狐县地界停下来短暂休整。 曾经贵为嫔妃的二十多个女人莺莺燕燕的下来马车,在山道周围活动,巧娘走在中间招呼她们小心掉下山崖。 前面的马车,耿老汉坐在轮椅上被耿青、李存孝抬了下来。 老人被推到崖边,仿佛认出了周围的山峦,痴呆的神色有了些许表情,微微张合嘴,像是说什么,又像是在笑,那是说不出的满足感。 “爹。”耿青在轮椅旁边坐下来,陪着老人望去前方的山势,“那座山,还记得吗?当年从飞狐县回来,就是你被着儿子走过的那座,我们快到家了。” 耿老汉像是听懂了,虚弱的点了点头,站在后面的王金秋看着丈夫,红着眼睛,捂住嘴无声的哭了出来。 不久,耿家村呈出了喧嚣,王里正还在,只是比以前老了,双腿还是那般灵活,飞快的跑进村里,挨家挨户的叫喊。 “耿家村冒青烟了!祖上有灵,耿青当大官回来了——” 听到动静村人,扛着锄头归家的汉子听到里正口中所说的话语,一个个张大嘴呆立在原地。 霞光渐落,村口聚集了乌泱泱一片人望着开道过来的一个个骑马的士兵,惶恐的躲到两侧,然而,过来的兵马只是警戒村道两边,长兵‘哗’的齐齐下垂指去地面。 众人不安的视线前方,耿青并没有骑马,推着轮椅上的耿老汉步行过来,看到这一幕的村民不敢发出丁点声响,就那么发呆的看着。 轮椅过来,到的村口停下,耿青按着扶手,俯下身子,轻声在老人耳旁说道:“爹,你看,我们到家了。” “......到家了?”彤红的霞光里,神志模糊的老人微微睁开眼睛醒过来,艰难的抬起脸,浑浊的目光看到依旧破败的村口,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有些激动的想要从轮椅上来,终究失败的又坐回去。 不过,嘴角有了笑容。 “家好啊.......爹记得......你小时候调皮,就被爹在这......村口拿着藤条.......追着打......时间过的好快.......爹都快记不起了。” 老人身子不停的颤抖,像是在极力支撑,闭了闭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眼角有泪水滚落了下来。 “爹没用.....不识字......只能在土里刨食,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爹不怨,爹努力过......虽然没成,但也养活你还有你娘......你会不会觉得......爹没用......” 耿青摇摇头,脸上动容的蹲下来,握住了老人的手。 “不会。爹给了儿子生命,养活家里人,就是最好的男人。” 老人笑了起来,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他目光看着面前的儿子,变得温柔,干涸的手却是紧紧的捏住耿青,笑容更加灿烂,艰难的望向夕阳显得壮丽的田野、美丽的山峦。 “这片土地生养了我......能在重新回来,心里很高兴.......”耿老汉激动的再次想要站起,这次被耿青搀扶起身,颤颤巍巍的走出两步,差点跌倒,便靠着儿子的肩头,笑了笑:“柱子......你往后要有出息.....别像爹这样......但......也别轻看爹这样的人.......知道吗?” 老人的声音落下了最后的声音,靠着耿青在这里停顿了,残阳如同一件霞衣披在父子俩身上,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 耿青嘴唇低着老人的额头,低垂着脸,泪水从眼角滑下汇聚在了下颔,喉结酸涩滚动,声音低低的回应一声。 “儿子知道。” 夕阳落下,黑暗犹如潮汐般涌来,将周遭一切拥了进去,无法再看见了。 与这里千里之外的长安,春日晨光充斥宫宇,高宣的声音响彻大殿时,百官依次鱼贯而入。 坐在龙椅上的李晔有些迷茫的看着下方朝贺的一道道身影,望去殿外的晨光,心里的理想也渐渐变得清晰,是一展拳脚的时候了。 繁华的城中,挑选货物的女子走过一卷卷丝绸,指着一些绸缎说着什么,让随从将她话语记下。 雷厉风行又回到店铺,盘算起账目来,陡然捂住嘴,冲去了后堂呕吐,下意识的摸去小腹。 风吹过千里。 奔马冲过林野,卷起片片落叶,马背上的女子一跃而起,斩飞偷袭的敌人,青丝拂过脸庞,她眼神刚毅,看着对面拔兵仞的一拨兵马,并不畏惧。 不久后,她见到了浪荡军首领黄皓,她想要干大事,如同那个人一样,而且,绝对不能输给他。 汴州。 巨大的军营,一支支马队进出,校场上的兵卒正在操练,高高的木台上,朱温一身甲胄,按着刀柄,感受着这股精气狼烟。 某一刻,他望向长安的方向,握紧了拳头。 时间渐渐流逝,渐青的山峦变得深绿,安静的村落里,清雅的篱笆小院后面,多了一座坟茔,堆满了各种祭品。 闲置许久的院子里,也重新翻建,拔起三层的阁楼,再次有了人的生气,莺莺燕燕的女人上下走动,寻着自己的房间,或坐在老树下,拨弄琴弦望着远方的青山悠唱,引来鸟儿轻鸣落在树梢跟着弦音合奏。 王金秋发髻变得斑白,性子依旧温和,洒着碎青叶,喂着母鸡,偶尔拿起扫帚着追着红狐满院跑,惊得一众女子跟着帮忙围捉,打翻了长琴、晾晒的谷物,一片鸡飞狗跳。 躲避清闲的耿青,一身孝服握着书卷,偷偷溜到了屋后,在父亲的坟茔旁坐下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红狐探头探脑的钻出一侧篱笆,看到这边的身影,撒欢的跑来,在脚边拱来拱去。 “你也躲清闲。” 耿青拿书在它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笑着说道,山风吹来,拂起一片片叶子卷去半空,身后的树林哗哗响成一片。 炎炎夏日来了,渐渐也会过去,山间显出枯黄,又积上皑皑白雪,翻过新的年月。 便是三年。 第一百七十七章 狐先生 “驾!” 踏踏踏—— 奔马疾驰漫过山坡,成群的牛羊惊慌散去,牧羊人慌慌张张的挥着鞭子驱赶吆喝,用着方言骂骂咧咧的看着那几匹远去的快马去往下方的官道。 “让开!让开!” 几道骑马的身影穿着衣甲,马臀后面还有一支小令旗,看模样就知是郡县的令骑,过去的方向自然是飞狐县,人一走,躲在官道两边的商旅、行人重新回到道中间,张望两眼,催促伙计去前面立有旗幡的茶肆歇息。 飞狐县地处蔚州,距离辽国交界不远,南来北往的商旅颇多,加之又有铁矿,养活了不少来这里做工的人及家眷,人口上来,需求的粮米衣物便多了起来。 几年间,当年的小县也成北方重镇了。 围绕县城周围交织的官道,有许多这样的路边茶肆,供三山五岳的旅人、商贩歇脚喝茶,偶尔也会有江湖绿林客过来,认识的,不认识的,进店多少都会相互寒暄几句,笑呵呵的说些见闻,互换消息。 “这年头,越来越不太平了,还是北面好啊。” “听说朝廷最近要征蜀地,怎的,其他州也有战事?老兄不妨说说,也好让我等兄弟省得去踩那火坑。” 这番话出来,其余桌上的商贩纷纷看去先说话的那人,吵吵嚷嚷的附和。 那人喝了口凉茶,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其实还是跟朝廷有关,陛下要征蜀地的陈敬瑄,这人你们怕是不知道吧?那是田令孜的兄长,唉,就是三年前跟先帝一起死了的宦官。这朝廷动手便动手,却又到处滋事,还想跟晋王动手,可不知怎的,那李克用与东平王朱温又打了起来,朝堂上怕还是有高人指点的。” “我看啊,多半是秦侍郎,还有崔相在出手的结果。” 茶肆间话语纷纷扰扰,外头官道聚拢了一拨人,都是来往飞狐县的商旅,大抵因为买卖上的事发生争执,纠缠推搡间动起手来,有看热闹的行人、侠客在旁边呐喊助威,使劲的拱火。 也有从飞狐县出来的商贩见状,连忙上来劝架,将两拨人分开。 “哎哟,打什么打,在飞狐县地头闹事,不怕狐先生将你们脑袋给摘了。” 听到这个名头的其余商贩也赶忙过来劝和:“对对,有什么不平的,想讨公道评理,你们不妨去寻狐先生,在这里私下闹,搅了飞狐县营生,小心晚上听到狐狸在你面前叫。” 原本争执斗殴的一群人,听到这话,耷了两下嘴皮,还想骂人的话只得咽回肚子里,两拨人互相瞪了瞪,调头拉着各自的货物离开。 不远的茶肆里,热闹看完,有些从远地方过来的,不免好奇,坐回凳上朝旁人打听。 “他们说的狐先生是什么人?感觉比县令都管用,名字一出口,打架那些人就自己散了。” “第一次来飞狐县?难怪,难怪。” “那狐先生很厉害?” “岂止厉害,那可是饱读典籍,渊博之士,县令见了他都得行礼,那可是朝廷封的光禄大夫,从二品的大官儿。” “没错,不过这位仁兄说的这些,看来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各种声音混杂一片里,另一桌的客人,口音倒是类似飞狐县这边,想必常来做买卖的。 “狐先生,其实是本地人士,姓耿,三年前从长安回来的,以前我在这边儿的时候,有幸见过一次,面容阴柔,目光冰冷,还会武功,身子轻飘飘的能踩着树叶飞奔,吓人的紧,摘人脑袋那叫一个轻松。” 那人放下茶碗,想了想脑中的记忆,回忆起当时的画面,顿时口沫横飞,兴奋的比划道:“去年的时候,有股蟊贼在矿场那边作威作福,劫商贩不说,还想劫附近村寨,结果就惹恼了狐先生。 哎哟,那叫一个惨啊,官府派人寻到他们的时候,几十号人,脑袋全被插在木棍上,头顶还有深深的指印,就像按住头活生生拧下来的。” 茶肆里,顿时一片哗然。 联想到那幅画面,不少人重重吸了口凉气,这手段比他们听的那些异志还来的毛孔悚然,简直就不是人能做到的。 其中有人疑惑。 “狐先生不是说饱读典籍吗?怎的武功也这般好?” 话语刚落就被人打断,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扬了下手:“读书人武功也不差的,不过这般高强的,确实少有。” 读书人虽有武艺傍身,但多数将精力放在学业、仕途,还能将武功练到这种程度,又得朝廷光禄大夫的官职,学业想来也不差的,两者并驾齐驱,放到天下都显得极为稀罕。 知晓狐先生底细的人,其实飞狐县也有不少,但没人愿意说出来,一则有狐先生为门面,这三年间闹事的绿林强人越发少了,二则,飞狐县出了一个从二品的官员,哪怕是文散官,在这种地方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就算蔚州来的刺史,到了飞狐县地界,面上都要客气不少。 喧嚣的茶肆外,远去飞狐县城的方向,几匹快马并未进城,绕着城墙转去了通往西南的一条碎石大道。 ‘驾!’的暴喝声,一行骑士再次加速起来,沿着途中上工矿场的路径拐到了一座小镇,并不用向路人打听,熟悉的去往一条宽敞的盘山路,延绵的山势外,落在视野间的,是苍翠的大山,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不停响起在头顶上方的林子里。 “驾!” “驾!” 拐过前面的弯口,视野变得宽阔,远方的山脚下成片的田野映在了眸底,一条白色的碎石小路笔直的延伸到一座村前,里面修了不少两三层的楼舍,高高低低参差一起,像座小城。 “吁!” 数名骑士下了山道,快至村口时,缓下了速度,在村口前停了下来,附近农人直起腰看了他们一眼,仿佛并不稀奇,继续在田间忙碌,光着屁股的小娃,满脚稀泥的在水沟踩来踩去,好奇的看着村口停着的几匹大马。 清晨的阳光拂过山野、村落,整洁的地面延伸过去,几个着甲的骑士快速走过,穿行一排清脆摇曳的万年青时,前方的院落里,一身青衫,发髻整洁的身影正坐在树下,双手压在膝盖,脸色冰冷,闭着眼睛似乎在想事情。 脚步声靠近过来,他缓缓睁开眼,进来院落的几个骑士纷纷抱拳半跪,青年半耷着眼皮,看了眼他们,声音尖锐嘶哑。 “信函放下就走吧。” “是。” 那三人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恭敬的放去石桌,便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出院落离去。 良久。 树下的青年拿起信函起身,走去阁楼后面。 一个青袍系有纶巾的身影正拿着扫帚扫去坟茔前的落叶,曾经崭新的墓碑斑驳了青苔,已变得陈旧。 “季常,信,应该是你兄弟送来的。” 沙沙的扫帚声停下来,斑驳的阳光里,黝黑的脸庞泛起笑容,将信函接过,随意的在墓碑旁边坐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八章 喜事 墓碑斑驳青苔,随阳光一点点挪动地上的影子,晨光倾泻树隙,已过双十的青年撕开封口,将里面信纸展开,由右往左,一竖竖看尽内容,嘴角勾起笑容。 面容清冷阴柔的宦官走近,从他手里接过来,上面内容并不多,都是问候的话语,以及自己在外作战的情况,话里话外多少提及义父李克用可能会亲自来飞狐县,请耿青出山云云。 九玉折好信纸,揣进袖里:“那位晋王会亲自过来,到时候你还托辞不去?” “虽然看重,但他是沙陀人,这点有些不喜。” “那准备返回长安?听说怀眠兄言,新皇有中兴之姿,比那李儇好不知多少。”九玉提了提窄袖,拿过扫帚接着耿青没扫完的地方拂去落叶,“若是回去,说不得能让你一展拳脚了。” “看来怀眠兄不光给我写信,还给悄悄另写给你了,这是拿你做说客。” 墓碑旁,望着扫地的背影,耿青说笑一句,偏过视线看了看父亲的墓碑,抠去一块薄薄的青苔,从地上起来拍拍屁股后的灰尘。 “昨日收到他的书信,前日又收到谢瞳的书信,啧啧......现在是存孝的,他们仨这是合计好的?三人还恰好给不同的人效力,这才是让我为难的地方,去哪儿都有些不合适。” 那边,九玉停了停,拄着扫帚偏过脸来,冷冰冰的脸上挤出笑容:“那干脆你占个地方,自个儿干,让他们仨也为难为难,看他们过不过来帮你。” “我都自己干了,还用他们仨做甚,凑数?” 听到耿青这句话,九玉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守孝三年,原以为性子会变得更加沉稳,老谋深算,结果还是原来那模样,甚至还多了一条自恋...... 不过,耿青说笑归说笑,他从未轻看任何人,就算当初对付李儇、黄巢,也都尽全力而行,毕竟补刀这种事容易忘记,不如一刀毙命最好。 拍去身后灰尘,捡起早准备好的香烛点燃,插去墓碑前,恭恭敬敬的跪下行了一礼后,方才起身说道: “怀眠兄,其实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李晔要攻下蜀地,做为后盾粮仓,却宣扬要打晋王李克用,这让朱温那边以为有了可趁之机,结果被存孝狠狠收拾了一顿。从而给李晔创造了攻取蜀地的时间,怀眠此计很厉害了。” “那后来怎么说?记得昨日信函里,他说天子被朱温摆了一道,让你帮忙出个计策,好还回去。” 九玉扛着扫帚过来,跟在一侧走回院落,他口中这句,耿青自然指的是什么事,那是谢瞳出的手,黄巢旧将赵德諲,派使者归顺朝廷,李晔封他为蔡州四面行营副都统,结果此人拿了封赏,立马举蔡州兵马跑去了朱温手下做事,实实在在的扇了李晔一个耳光。 “这种旋涡,我懒得去碰,不过李晔确实有些抱负,收蜀地这一步是做对了,可惜皇宫里,那些拥权势的宦官不除,想要完全掌控长安,和蜀地的兵马,实在太难了,何况如今各镇节度使已经尾大不掉,他若有汉武唐宗那般本事,不用怀眠开口,我自个儿凑上去了。” “宫里那些宦官,是咱们自己人。” “我知道,就说说而已。” 九玉嘴角再次抽了抽,就想说话,走到院门口的耿青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过来:“那些宦官往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了,李晔若是打下蜀地,有了稳定的后方,必然要对宫里动手,你那些徒子徒孙,可能都要遭殃,默哀吧。” 九玉:“........” 青年宦官无语的将手里扫帚丢了过去,被耿青稳稳接在了手里,其实关于眼下的局势,乱七八糟,各地节度使有联合起来的,也相互攻伐,前些日子还是某个节度使,过两日,就换了人自称留后,将前任给宰了,当起节度使。 至于唐庭那边,手勾不着,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放下扫帚回到院里,耿青刚说完话,就见母亲王金秋站在檐下瞪着他,巧娘站在后面偷笑,小姑娘过了今年夏天就实打实的十八岁了,从小小巧巧的身板,完全长出柔软的身段,往日圆嘟嘟的小圆脸,蜕出了细润的瓜子脸,微鼓的胸脯也在近一年变得沉甸甸起来,时不时还在耿青面前挺胸翘臀的晃悠,等引到了耿青,又斜眼妩媚的转身离开。 这模样学足了白芸香。 提到那个女人,起初几个月还能收到一两封书信,后来渐渐就没了,不过这样也好,当初决定离开长安,她选择留下来,终究明白是不可能嫁给自己的,大抵用这种方式拉开一点距离。 此时院落里,耿青收回思绪,看着母亲脸上表情,多少猜到什么,指了指阁楼,以及正看热闹,趴在栅栏的一个个窈窕靓丽的女子。 “娘,你看,我有这么多婆娘了,就别催了。” 阁楼呈L的形状,二层、三层除了巧娘,和耿青的房间,几乎都被二十多个女子塞满,有些感情好的,还同住一间,都是过来人,看到耿青吃瘪,一个个偷笑,性子豪放些的双手放在嘴边呈喇叭喊道:“夫君,你就答应娘吧。” 王金秋瞪了瞪她们,一把将耿青拉进房里,门扇呯的关上时,外面的一帮女人笑的前仰后合。 屋里,老妇人拉着儿子跪去父亲的灵位,取了放在灵位一侧的藤条在旁边坐下来。 “娘知道你有这多婆娘,可你倒是给咱耿家开枝散叶啊,三年了,一个个肚皮都还瘪着,你以为娘糊涂,看不出来?” 说着,拿指头戳了一下还在那傻笑的耿青:“外面都说你如何风光,在女人身上,你咋就不开窍,是不是还惦记你那义嫂?” 耿青跪在那笑了笑,也就母亲能这样拿手戳他打他,换做九玉过来,都是不敢的,哪怕是玩闹都不行。 青年伸手握住妇人的手按下来,“娘,我这不是给爹守孝嘛,哪有守孝还搞来搞去的,这成什么了。” “什么搞了搞去,哪儿学来的话。” 如今儿子可是朝廷的光禄大夫,虽说远离长安,可放到飞狐县这种地方,已经算是官宦人家,丈夫去世后,王金秋开始学着注重仪态,不能给儿子丢人,眼下听到耿青说出这种话,顿时拿藤条在背后抽了一下。 “娘不管,外面那些婆娘,一人给你生一个,让娘体会体会被孙子孙女围着的感觉,还有,巧娘也不小了,以前你常说她小,现在都快老姑娘了,再不嫁人,村里人还以为你有问题!人家姑娘名声也不好听。” 屋外的巧娘,耿青一直带在身边,若说没有感情,怎的可能,只是以他后世的眼光,十八也是小了,可架不住老娘一日三次的质问,小姑娘倒还好,没有跟着步步逼迫,亦如往日尽心服侍。 若不给名分,王金秋这关就过不了。 耿青沉默了片刻,点下头:“好,那儿子就娶巧娘。” 听到这句话,紧绷着脸的妇人顿时笑了起来,拍着桌子连忙唤门外的苏巧娘进来,小姑娘似乎在门外已经听到了,脸红红的进来后,杵在那儿,羞的不敢看耿青,就连王金秋问来的一句:“你可愿意”的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红着脸,啄了下脑袋,细如蚊声。 “愿意......” 不久,耿青要成亲的消息在村里传开。 村里大大小小的人儿,也跟着高兴,村里有大人物办喜事,那热闹程度可想而知,定好了月份,消息传开,就连县令都亲自带了一大车礼物上门贺喜。 远远近近的郡县、乡镇,有头有脸的人物趁这机会,托人写了名帖,带了礼物送到了耿家村。 与此同时。 晋阳。 已过三十的李克用常年征战,身上伤势多少让他身体大不如从前,对于最近的局势,让他心情、精神极为不好。 他占据之地,与朱温相比,各方面都有着劣势,唯独拿得出手,就是军中不缺良马,但制约还是逼迫到了甚至需要卖一些战马的地步。 困境如此,该如挣出...... 望着烛火,李克用想的有些伤神。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大婚之日 晋王宫。 宦官、宫女垂立殿外等候,微开的殿门之中,铜雀、盘龙的灯盏火光通明,上座长案后的身影重重落下杯盏,紧接着便是长长叹出一口气。 李克用看着挂在殿柱一侧的地图,他心情似乎并不好。 “盖先生,李晔那小儿指东打西,倒是玩的很好,随后就被朱温那厮给摆了一道,原本以为这事就完了,最近传来消息赫连铎、卢龙节度使李匡威、还有南面汴州的朱温,准备向河东、雁门用兵。” 长安前方,有一老人坐在侧席,发髻正中显出一道白迹,面容肃穆而威严,正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酒水。 “殿下这是怕了?” “呵呵......论打仗,孤何曾怕过。”李克用不过三十余岁的年纪,正当鼎盛之年,举手投足间豪迈威武,捏着杯盏眯了眯眼睛冷哼了一声。 “赫连铎不过一头老王八,尽做落井下石之事,当年若非他背后偷袭,岂会有药儿岭之败。那卢龙节度使李匡威,他若有他父亲李全忠半分本事,倒也能忌他些许。三路之中,唯那朱温棘手,不过有我儿存孝,败他数阵也是轻而易举。” 老人呵呵轻笑两声,拿过桌上酒壶过来,给他斟上酒水:“那晋王还有何虑?” “唉....” 李克用端过酒杯仰头一口喝尽,胡须间尽是酒渍。 “孤忧帑帛空虚,粮秣拮据,空有麾下英勇儿郎,却无法长久征战,先生之前所教那些酒、田赋税,仍难以解决困境。” 老人名叫盖寓,从李克用在蔚州时便一路跟随,可谓忠心。 他放下酒壶缄默,做为晋王府下左都押牙、检校左仆射,更倾向军略,至于生计、利民之道,少有涉及,纵然如此,河东、雁门、蔚州等地,地广人稀,税赋、田亩难比中原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以至于三年来,晋王能战,却无法远征,只能维持小部分兵马南下,这根本无法撼动朱温的汴州开封。 盖寓有心也没办法改变,四下之地,皆有主,对河东这边多有防范,何况朝廷还在,那李晔最近一两年都在聚集兵马,在长安已达十万之众,令他这个老头都有些眼红。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外面有侍卫过来殿门站定,说是飞虎将军领兵回来。 “存孝怎的这个时候回来?” 将领领命在外,多有任务在身,李克用算算时间,心里清楚这肯定是有要事先行回来的,急忙着人过去问问,不多时,那侍卫回来复命,后面紧跟而来的身影,一身甲胄龙行虎步来到大殿,解下披风丢给门口的宦官,大步入内。 “存孝拜见义父!” “起来说话。”李克用单手虚抬,“存孝,这个时候,你似乎回来的有些早了,是否有要事未办,先行回来?” 被问到这个问题,李存孝脸上有着笑容,似乎很高兴。 “义父,昨日收到兄长的信函,知他要成亲了,无论如何,孩儿都要过去一趟,还望义父准许。” “你兄长......” 长案后,李克用皱起眉头,片刻,顿时想起是谁来了,也跟着笑起来,“就是那个卧龙再世的耿青?孤想起来了,三年前,他送孤一份大礼,平添一份功劳,否则哪有今日,既然他大婚,孤也不能没有表示。” 他站起身来,着人下去备些金银,“这些都是小礼,孤还有一匹好马,正好让存孝带去恭贺一番。” “存孝代兄长谢义父大礼!” 李存孝连忙抱拳谢恩,得义父看重,这次过去他怎的也要说服兄长过来才行,正想着,准备告辞出去,还没说话,一旁的老人笑眯眯的走到中间,拱起手来。 “晋王,那位耿青,可是又叫狐先生?呵呵,如此大才,殿下怎能托存孝之手送礼,蔚州飞狐县距离这边也不算远,殿下不妨亲自登门。” 多年君臣关系,李克用哪里不知老人话里包含的意思,做为好不容易从蔚州起家到的如今三州之地,哪怕贫瘠,他也不想就此放弃。 “存孝,明日一早,为父便与你一起前往飞狐县!”李克用一拳重重砸在掌心。 不久之后,他拉着义子、盖寓又说了一番话,待天色彻底黑尽,二人告辞后,才独自一人返回后宫寝殿歇息。 想着即将要去请那个人出山相助,言语、姿态该如何,想的有些彻夜难眠,毕竟那人所做之事虽少有人,但做为知晓内情的一拨人里,他明白那位狐先生可以说是难的大才,隐隐觉得甚至比跟随许久的盖寓,还要来的厉害。 直到天光蒙蒙发亮,李克用都未睡着,索性也不睡了,早早准备起远行的事物来。 与义子李存孝,领了两千骑兵,带着一车礼物沿着最近的道路前往蔚州。 晨光从东面云隙照射下来,推开了冥冥的天色,长长的队伍蜿蜒行进之后的数日,也就在三月底这天,远在飞狐县的耿家村,以呈出喜庆的气氛。 村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比过年关还要来的热闹,就连通往耿家村的几条路旁的树枝也纷纷挂上了红灯笼,从山上俯瞰而下,仿佛数条红龙汇聚过来一般令人震撼。 因为巧娘没有娘家的缘故,就在村里大春家作为娘家,由大春他娘给她添妆画眉,穿上嫁衣,一身大红衣裙,令得大春在旁边看得眼睛都直了,饶是接触许久,都未觉得巧娘能有这般美丽。 “谁叫你喜欢一个年纪大的。”大春他娘狠狠挖了儿子一眼,将他推了出去,“去大柱那边,准备过来接亲。” “几步路的事......” 大春还是被推了出来,随后又被张寡妇给掐着耳朵拖走了,真要让他招呼人,也就本村的左邻右舍,官面上的人物终究还是王里正来回奔走,端茶倒水都是他一个人做。 不仅城里的县令、县丞、主簿、县尉都来了,郡里的大官儿也过来了一趟,见了耿青后,便悄悄离去。 这可把村里,还有别的人过来看热闹的百姓瞅的那叫一个眼花,报出的官名儿,越来越听不懂,反正听说很厉害的就是。 看着一个官员进去,站在村口不远的人群里,有人哼哼朝别村的人,颇为神气的挑挑下巴。 “这算得什么,听大春说,咱大柱,可是见过皇帝的,还不止一个,皇帝是什么?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官儿了。” “我的娘咧......俺以前也只在说书的口中听过皇帝,想不多你村的大柱还见过皇帝啊.....得空你帮俺问问,皇帝是个什么样,种地是不是用的金锄头?” “哪还用说,定是金锄头了。” ....... 人群望着过往从未见过的官员时,吹吹打打的声音掐着良辰奏响,迎亲的队伍从院落里出来,耿青一身挂红,笑呵呵的坐在马背上,朝四周乡亲拱手。 ......这他娘的像个傻。 这是他此时颇为尴尬的想法。 好在两家距离并不远,不过还是绕着耿家村走了一圈才重新回来,到大春家停下,礼节繁缛,统统交接了一片后,这才由媒人进去将新娘接出,送入花轿,一路又吹吹打打的回到篱笆院落。 王金秋端着耿老汉的灵位坐在堂屋前的檐下,看着儿子下马背出新娘跨过火盆过来跪下磕头行礼,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村里几个妇人过来劝慰一番,才擦去泪水。 行高堂、夫妻、天地礼数后,众人哄闹着将耿青和巧娘推进了洞房,王里正背着手严肃的告诫了村里一帮后生,不得闹洞房,方才将想要听墙根、闹新娘的人给赶走。 毕竟这些后生每个眼力劲儿,又容易上头,极容易惹出麻烦来,到时候就不是训诫一番就行的了,说不得要弄出好几条人命来。 老子是在救你们,没眼力劲儿的几个憨货。 王里正可是知道里面那位光禄大夫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当了官儿之后,虽说不清楚,可能在长安那种地方混的风生水起,能是一般人吗? 不过自己今日能与这么多当官的打个照面,还能给耿青奔走,这功劳可就少不得他了。 “里正,过来吃席了!” 外面已经开席,王里正瞅了抽四周没人,这才急急忙忙的朝晒坝赶去,人走后,整个院子清闲下来,二三层上的一扇扇房门轻轻打开,二十多个脑袋悄悄探了出来,一群女子猫着身子靠近喜房,贴起了墙根。 里间,红蜡摇曳豆大的火光。 耿青没成过婚,放到后世,他也是头一遭,杵在床前看着莫不作声新娘,纠结着下一步做什么。 “夫君,掀盖头啊” 外面一帮女人等的不耐烦,隔着窗棂喊出声来,惊得床上的巧娘羞的几乎将头垂到了双腿间,还没等她羞的快哭,视线陡然明亮,盖在头上的红巾,此时被耿青揭开放到了桌上。 红红的俏脸,愣愣的眨了眨眼睛,巧娘连忙将脸偏开,想到晚上的事......她更加害羞了。 好在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揭了盖头,吃了一些东西,耿青便出去招呼席间的宾客,大白天的谁能干这种事。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耿青也喝了不少,宴席差不多的时候,村里一帮男女推着他回去。 “兄长!” 这时,村口那边响起李存孝的声音,他身旁,还有一人,身形高大,只着了常服,一只眼似乎看不见,但仍不敢让人轻视。 “兄长,这是我义父,晋王李克用!” 跳马下来的李存孝上前恭贺了一番,便伸手指向下马过来的男子,周围官吏、村里百姓瞬间一片鸦雀无声。 王里正直接颤了一下,双膝软软的跪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章 拜卧龙 灯笼风里摇晃,那句‘晋王李克用’的字眼还在人耳边飘着,周围众人,以及还未离开的县城官吏,一个个都傻了,就在一人腿软跪下的刹那,根本来不及震撼,身影一道接着一道的躬身埋头。 “都起来,今日喜宴,孤可不是主家,呵呵。” 李克用俯身托起最近一个人,也不知是谁,拍拍对方袍上的尘土朝四周说笑一句,径直走向前面,他这是第一次与耿青见面,之前虽说有交集,终极错过会面的机会。 “耿尚书,孤听存孝说你今日大喜,可惜来迟了。” 称呼就这样,择对方最大的官名加姓才是尊敬之道,何况面前这位穿着喜服,面容黝黑,神色俊逸的年轻人,是有才能的,相请对方出山相助,说些好听话对于李克用来说并不算丢面子的事。 那边,耿青同样也在打量这位沙陀贵族出身的晋王,随后笑了笑,拱手还礼。 “晋王能与存孝一起过来,让青有些受宠若惊,里面请,入寒舍说话。” “哈哈,耿尚书请!” 李克用本就豪迈性子,也不客气,过去大手一摊,与耿青一道沿着挂有灯笼延伸进去的村道。 身后,李存孝、大春,还有数名晋王侍卫跟着,从周围村中百姓视线里远去,许多人这才纷纷松了口气,从这片刻的震撼里回过神来。 “呼刚才你们听到了吗?那人是晋王” “废话,我们耳朵又不聋。” “难怪说大柱见过皇帝,这大婚,连王都来了大柱这面子可真大啊尚书是什么官儿,你们听过吗?” “没听过,应该不差,还好当年我没怎么欺负过大柱,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嘿,你这话就说错了,你看大春不活好好的?跟着大柱多风光。” “那是当牛马使唤。” “你这是酸,换做你,去不去?” “去,怎么不去,当夜壶都行。” 篱笆院落,烧火的铜盆还袅绕青烟,人声、脚步声过来时,一帮躲在楼上的女人纷纷窜回了房里,留了缝隙悄悄往外张望。 耿青领着李克用进了院落,随意的扫过阁楼,朝她们瞟了一眼,便让大春去热水斟茶,侧身请了一旁的晋王到树下的石桌前入座。 “殿下,这边坐。” “耿尚书请。” 李克用揭下腰间兵器交给身后的李存孝,朝耿青拱了拱手,刚一落座,脚下一团黑影唰的蹿了出去,还没看清是什么,那黑影就跃到了对面耿青双腿上卷成毛茸茸的一团,待看清蓬松的大尾巴,尖尖的长吻,顿时笑起来。 “难怪外面传言狐先生,原来是这么来的,哈哈哈,有趣有趣!” “乡人传播,多与鬼怪灵异相附,望晋王莫要见笑才是。”耿青随口解释,待上了茶水糕点,外面回来的庖厨跟着就在灶房里重新做起饭食,宴席所剩食材再弄两桌都是够的。 灶房‘嗤嗤’做饭菜声响里,树下两人寒暄几句,李克用也不再兜圈子,说起了过来的正事。 “耿尚书山中闲静三年,孝期已满,不知往后有何去处?听闻当今天子神武非凡,有大志向,据消息,陛下操练新军,斥责‘马毬’节度使陈敬瑄,准备向他用兵,派出三路兵马前往,尚书若是回朝当能复起。” 耿青看了看他,端起茶杯吹去袅绕的热气。 “晋王希望在下回去?” “呵呵”李克用轻笑出声,跟着抿了口茶水,然后放下,轻声道:“不想,孤希望尚书能来太原,孤原以中门使、检校右仆射之位相待!” 耿青也算为官几年,多少知道地方节度使校仆射均以右为尊,跟他多年的老人盖寓,也不过左仆射,可想李克用的诚意。 “晋王厚待,青先谢过。”耿青又不是圣人开出这样的条件,哪里不心动,何况太原过来这边还算挺近的,往后母亲想要回来,慢走半个月就能到。 “兄长!” 李存孝跟着开口,他巴不得耿青立刻就答应下来,往后兄弟两人也就不用分开,一文一武,一个在军中,一个在朝堂,不仅相互照应,若是将来义父更进一步,那兄弟俩可就从龙登天了。 见耿青不说话,李克用也不逼迫,笑呵呵的抬手让存孝暂时不要说话,只说道:“耿尚书考虑便是,孤不急,眼下,有两件事求教先生,望能解惑。” 说完,忽地起身,当着楼上、楼下所有人视线,朝耿青抱拳一拜。 耿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拜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过去将他搀起来,“殿下这是做什么,先坐下,有什么需要耿青帮衬,但说无妨,只是能不能解惑,那就不知了。” 院中摆上了酒桌,菜肴、酒水一一端了上来,三人移到那边,李克用端过酒水托举敬过去,随后一口饮尽,这才说起他的困境。 “河东、雁门土地贫瘠,人丁稀薄,土地广阔,却难产粮秣,朝廷用兵蜀地,却暗中唆使赫连铎、朱温、李匡威三面夹击,虽还未用兵,可也要让孤夜不能寐,倘若一敌还好,三面俱来,粮秣财帛首当其冲,军中兵卒没了辎重,孤怕难以抵挡。” 一句话将两个问题都说了出来,看得出李克用这段时日被这两件事所困的烦躁,目光看着对面的耿青一眨不眨,就等着对方开口。 后者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军阵一道非他擅长,毕竟尚未接触过,破敌不敢说,要丰富粮仓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想了片刻,耿青放下筷子摇了摇头。 “晋王,在下不通军略,不敢乱言,但常言道吃饱喝足,才有膀子力气干活。首要之际,当解决燃眉之急,再徐徐图民生根本,可河东、雁门之地,地虽大,可多山,并不适合耕种,唯有之法,收拢散落四处百姓居于土地肥沃之处,按家中人丁分配田地,将粮产做到极致, 二则,可学黄贼那一套,打些富户暂且分摊军中压力,掳他州百姓到河东、雁门安家,增加人口,当然在下建议此计不可取。” 李克用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 “有一,有二,可否有三?” “有。” 耿青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去东北方向,“这三,便是幽州,幽燕自古地大物博,幽燕之士慷慨激昂,拿下幽州,有海岸可经商、有平原可耕种,有铁矿可锻造兵仞、有草原可牧马,待休养数年,积蓄实力,便可驻北南狩。” “耿尚书,此事,孤也有想过,可那边少有争端,我坐太原鞭长莫及。” 耿青笑眯眯的端起酒杯敬过去,“没有争端,那就给他们制造些争端,人嘛,皆有欲,行欲之道,离间最佳。” “这”李克用愣愣的与他杯盏轻碰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脑中一根弦像是被拨通了,眼睛顿时闪过一丝精光,咧嘴笑了起来,面前这位耿尚书用计,当真合他脾性。拿下幽州,顺道也将卢龙节度使李匡威也给收拾了,三路兵马破其一,另外两路也就不攻自破,到时他可从幽州南下,也可河东南下威胁朱温。 两人对视一眼,相继笑出声来。 ‘笑什么’ 一盘的李存孝还停留在离间计上,但到底如何,根本想不透。 酒席并未吃多久,今日还是耿青大喜之日,李克用就不再多逗留,先去飞狐县下榻,待过两日再过来求教,说完拉着还想留下来多说会儿话的李存孝,匆匆忙忙的出了村子,去往飞狐县,大抵是心里已有了计策,先记下来,以免之后遗忘。 “可算是走了,老子今晚还要洞房呢” 喝了不少酒,耿青走路都有点飘,眼下院里的狼藉也不想理会了,朝一帮哄笑的女人声音里,摇摇晃晃的进了新房。 推开贴有囍字的门扇,坐在床沿的巧娘惊的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朦胧的看着进来的耿青,见他步伐蹒跚,连忙上去搀扶过来坐下,又倒了清茶。 “夫夫君今日就不洞房了吧巧娘服侍你睡下。” 巧娘心跳的飞快,看着丈夫将茶水喝下,搀着他过去床上一一将衣物脱下来,正使劲拉下鞋袜,身子陡然轻巧的飞了起来,还未反应过来,人就被抱到了床上。 灯火之中,四目相对,巧娘目光变得都有些迷离,红唇微微张合,喘起了粗气,声音软绵绵的。 “夫” 声音刚出口,耿青贴近过来,搂着她腰往上一揽,嘴唇贴在了一起。 巧娘心跳的快要喘不过起来,却又舍不得推开唇上那种奇怪的感觉,眼底泛起水雾般的东西,手反而搂上了男人的肩头。 过的好一阵,耿青放开她,贴着脸颊轻说道:“今晚过后,你就是我耿青的人了。” 巧娘呼吸急促,眼里水光光的,听到这话有着说不出的踏实,抵着男人胸口,轻轻‘嗯’了一声。 “巧娘,以后就是夫君的人只要不打屁股。” 想起第一次的见面,那样的夜晚,耿青笑了起来,巧娘面红耳赤,紧张的捏着床单,拿头抵他,又轻声道:“夫君熄灯了吧。” “嗯,等会儿让我来吧。” 耿青吻了一下女子额头,从床上下来,桌上的红蜡随后吹灭,院落里,顿时漆黑一片,变得安静。 黑暗里,偶尔响起一两声窸窸窣窣的动静,隐约还有奇怪的话语从房里传出。 “唔夫君有些疼什么东西进来了好奇怪” “别乱动啊” “夫君妾身没有动” “怎么有毛毛的东西” “夫君羞死人了” “哎哎,不对,是一条尾巴我草,是小狐狸” 不久,有噼啪的动静在屋里诡异的响起,窗棂又亮起火光,剪出的人影拿着什么在里面四下追赶。 房门吱嘎一声打开,透出的烛光里,一团红影唰的冲出,张合着长吻,在砸来的物件里,撒欢的冲下了楼梯。 第一百八十一章 耿青怎么可能有坏心思 哦哦......哦喔噢~~~ 院里鸡鸣响亮,阳光透过窗棂缝隙照进来,半边塌下的帷帐里,耿青迷迷糊糊醒来,旁边是软软香香的身子,葱白的手臂搂着他肩颈,两条腿大喇喇的绞着他大腿、腰身,温温热热的令人舒服。 不过时间长了也是颇为难受的,耿青惊醒过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俏脸蛋,小心的将她手臂、大腿挪开,下到床沿,想到什么,揭开被褥看了眼里面,笑呵呵的去桌上拿上早就准备的剪子。 或许被子凉风钻了进去,趴在床上的女子,睫毛抖了抖,眼皮睁开一条小缝,看到耿青去剪床单中间那小朵‘红梅’,脸唰的红透,偏过脸去继续装睡。 啪! 耿青一巴掌拍在她软软屁股上,“起床了。” “哦......”巧娘红着脸顶着被子坐了起来,看见丈夫手里那块染红的碎布,脸更红了,连忙下床,“巧娘,去给夫君倒水.......” 慌慌张张的穿上衣裙鞋袜,走出两步,身子顿时僵了一下,红红的脸颊泌出细密的冷汗,搅手指头,微微岔着两条腿慢慢过去开门。 “还是我自己来吧,等会儿给娘请过安,今日你就好生在房里休息,别出去了。” 耿青收起那‘红’布,拉着妻子坐到床沿,捏了一下她羞红的小脸,便出门跟一个个偷笑看来的婆娘打声招呼,神清气爽的兑了一盆温水上楼,与巧娘一起洗漱。 不久,夫妻俩去中堂向王金秋请安。 妇人看着儿子成家了,媳妇也是自己挑选的,心里说不出的满意,说了些‘往后和和睦睦过好小日子’‘男主外,女主内’‘来年给我生个胖孙子’之类的话语,便单独将巧娘留下,叫耿青赶紧滚出去找些事来做,别成天游手好闲。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儿。’ 耿青被赶了出来,楼上的一帮女人舞着手绢却是媚声嗲气的让他上去玩耍,其实那是在逗他,不过若说耿青真上去,钻进她们被窝,也不会被拒绝的。 “我这人太正人君子了,换做朱温那厮,你们怕是一整年都在怀孩子。” 嘀嘀咕咕的走过院子,耿青拿了一张饼子到外面溜达,碰到正好朝这边赶的大春,后者嘴里也塞着一块饼子,见到耿青过来,说话含糊不清的指着外面。 “那个青白脸......跟李存孝打起来了。” 嗯? 耿青弄懂他意思后,眉角都挑了一下,赶紧跟着大春一路飞奔,到了村口,顺着指去的方向,九玉跟李存孝站在冒出青苗的田埂上正乒乒乓乓打的激烈,周围路旁、田间站满了村人惊骇的看着他俩。 李存孝身高体大,又天生神力,一声暴喝震的周围人耳朵发疼,一拳一脚间,地上土石都被带的飞溅,拳脚之中,那头的九玉身形敏捷,狂暴的攻势里仍旧迎刃有余,只是不敢接对方半招,似乎知道一旦接触,根本承受不住对方力量。 狂暴的拳脚推进过来,宦官抽身平移,向后挪出数步,地上一颗拳头大的石子啪的被他挑起打了过去,半空上,李存孝全力一拳打出,石头轰然碎裂,灰尘顿时漫天洒开。 一拳打碎一块石头,放在普通人眼里,可说是惊为天人了,何况还是没见过世面的一帮村中男女老少。 就算耿青也少见这种层次的打斗,唐宝儿等人放到这里来,恐怕都不够看的。 不过看得出来,一个没用拿手的暗器,另一个没有骑马用那禹王槊,两人都不是真正的交手,只是互相切磋下武艺罢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过后,那边田埂上打斗的两人拉开距离,相互抱了抱拳,随后一起朝这边过来。 耿青拍拍手上饼屑,从地上起身:“怎么不打了?正看得起劲呢。” “兄长身边有如此武艺之人,存孝也就放心了。”李存孝擦了一下汗,“昨日晚上回飞狐县驿馆下榻,义父下了决断,准备向李匡威动手,拿下幽州,不过为弟则要去云州抵挡吐谷浑王赫连铎。” “这么快?” 昨日才跟对方分析利害,想不到今日一早,李克用就下了决定,这是让耿青有些错愕的,不过也替佩服这种做事果断的人,可惜对方是沙陀人,终究让他喜欢不起来,更别说辅助对方成就大业了。 而且救李存孝,也就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到时候还是要撕破脸皮的。 不如现在就把他给做了? 耿青想了想,还是将想法抛却,就算李克用放在他面前杀,是不行的,后面的报复,目前承受不起。 毒杀? 也不行,死在飞狐县这地头上,他根本脱不了干系。 唔......我好想克老板,这倒是无解,不如到他地头当几年官儿?正好印证一下,到底克不克这个疑惑,反正对方也来请了。 “兄长?” 李存孝疑惑的看着站在路边向着田野勾着嘴角傻笑的耿青,还拿手掌在他面前晃了两下,被耿青抬手打开。 然后......耿青捂着手疼的‘嘶’了一声,狠狠瞪去一眼。 “没事把手练的这么硬做甚?往后怎么摸女人?!” “摸什么女人,我摸长槊的!”李存孝张开手掌,手心手背全是老茧,跟耿青的手重叠,明显大了一圈还多。 “孤注身!” 耿青懒得跟他继续说下去,“今日正好我也没什么事,跟你去拜见晋王,人都来了,总不至于晾在驿馆里。” 日头升上云霄,飞狐县在晨风里,人声吵杂,渐渐苏醒了过来。 马车、红马入了城门,循着驿馆过去,才知李克用由县令陪着出城了,守在那边的文吏说是去巡视矿场那边。 三人也没去处,只得在驿馆喝茶等候,原本耿青提议带两人去青楼逛逛,看看曾经的产业如今生意如何,有没有选出什么花魁来。 惹得九玉不着痕迹的亮出两枚银针,两人又重新坐回来,三双眼睛就那么互瞪着,令驿馆的官吏都觉得古怪,胆战心惊的离他们远了一些,站在门口不敢过去。 快至晌午时,外面传出马蹄声,不久,李克用哈哈大笑的进来,想必在门口听说耿青已在等他,连忙叫人端来了酒水,直接干了一碗赔罪。 “其实,是我义父口渴......”李存孝在旁边小声嘀咕。 耿青嘴角抽了抽,脸上仍挂着笑容,邀了李克用入座,随后谈话多是晋地的民生之事,对于这点上,没想到李克用没有任何异议和多疑,依照耿青如何说,他便如何记下来,就像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学子,丝毫没有任何晋王的架子。 吃过晌午,又商议了一阵,修改补充一些不足的地方,看看天色已到了傍晚时分,再不出城,估摸是回不去了,便向对方告辞。 李克用什么也没说,牵了一匹青骢大马,将缰绳塞到耿青手中,便负着手直接拒绝了对方归还,跟在旁边转过话头说起其他的,一路送到城外。 “耿尚书稍慢一步,孤有话要说。” 离开城门,拉着青骢大马的耿青停了停脚步,侧过脸来,看去李克用,后者快步追了过来,抬起双臂,重重抱拳。 “耿尚书,朝中忌贤嫉能,非栖身之所。黄贼一事后,孤便欣赏先生大才,恨不能常伴身边聆听教诲,三年前长安城中错失一回,今日孤不想再抱憾。” 周围过往商旅行人、李存孝、九玉、大春等人望着抱拳躬身下拜的晋王,脸上多少有些惊讶,以王躯求贤,丝毫不顾自身面子,往往只在故事里听过,这还头一次看到。 那边,耿青牵着马匹,望着抱拳躬身的晋王一动不动,他心里也是复杂万分,半晌,呼出一口气,松开缰绳,还是上前托起对方双手搀扶起来。 “晋王能如此礼贤下士,青非朽木,岂会无动于衷,殿下不嫌在下是一介山野之人,那半月后,定当来太原入晋王府!” 李克用抬起脸来,愣了愣,想不到昨日还婉言拒绝,今日竟成了,陡然大笑起来,一把握住耿青手腕,“先生能来,孤必以昨日官位待之,决不食言!” “那臣,半月后便来!”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两人默契的拱起手,互相道别后,耿青这才将青骢马交给九玉,转身上了马车,往牛家集的道路过去。 立在城门口的身影还在远远眺望,九玉回头看了眼,促马靠近车帘。 “不是说不喜吗?怎么又要去了,别跟我说你被这几句话给感动了,到底打了什么心思?” “不能吗?” 车帘浮动,飘起的一角里,耿青倒了清水抿在嘴唇,笑眯眯的轻声道。 “我耿青哪有那么多坏心思。” 不久,车马远去。 日渐西沉,霞衣披满了远方的山壁,山脚下的村子热闹未减,亦如往常大大小小的男女老少聚集村口烧起篝火,偶尔聊起荤话,惹来女人更加荤腻的话语。 笑声、叫骂声里,大春坐在人堆聊起长安的繁华,吹嘘见过的大官,经历的战事,更是添油加醋,说的险象环生,惊得众人合不拢嘴。 村口的嘈杂隐隐传过来,篱笆小院,阁楼琴声漫漫,耿青坐在卧房当中,拉着妻子聊起一些家常,慢慢变成深入探讨学问。 微开的窗棂,夜色露出繁星,嘈杂、琴音都在渐渐在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再不过去,又要一起踏上前途。 反复数日,半月的时间,转眼便到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去往异乡便做客 耿青要离行的消息,在前一天上午便传开了,村中百姓、附近乡邻并没有感到惊讶,临行的这天清晨,村里村外的道路积满了人。 “飞狐县什么地方,大柱怎可能一直待着。” “就是前些日子我还说什么来着,肯定要离开的,就是不知这一去什么才能回来。” “县尊这是把压箱底都拿出来,光禄大夫到底多大的官儿?” 一道道身影颇为眼羡的看着,一支兵器精良的队伍站在路旁,那是飞狐县还专门遣过来护送耿青去往河东太原的,毕竟飞狐县出了一个晋王义子飞虎大将军,还出了一个从泥腿子到朝廷从二品大员,这可是大事,那是要写上县志的。 县令任期满后,还能风风光光的在政绩上添上一笔:某日护送光禄大夫、柱国耿青至太原云云。 此时践行的酒水都摆在了铺有红布的桌上,县令带着曹、簿的官吏远远眺望村口那边,视野那头,村口站满了本村的人,两辆马车停靠,耿青搀扶着母亲从家中出来,身后起擦着眼泪的巧娘,和一大帮衣裙各异的女人,放到哪里都是惹人瞩目的。 樟树在风里哗哗作响,拥挤的人群分开,耿青搀着母亲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身后巧娘和一群女人也跟着停下,眼里或多或少都红红的看着他。 “此行过去,待安稳了,便派人过来接你们,时日不会太长,大抵两三月。娘,也别担心,家里一切都安排了,吃穿用度足够,没事就拉着巧娘在村里走走拉拉家常,时日很快就过去了。” 王金秋最近性子变得强势,但从未跟儿子分开过,性子一下变得温吞,唯唯诺诺,有些不舍的点点头。 “你就是,家里,娘还能动弹,替你看顾好的。就是你该把巧娘带上,才成婚,丢她一个人在家里,有些孤孤单单。” 妇人老了,失了老板,知道夫妻相隔的苦楚才这么一说,那边,耿青心里也明白这点,可如今不比当初什么也没有,光着脚可以乱跑。 河东太原什么样如今还不清楚,贸然把家迁过去,要是如意,到时想走都难。 他目光看去母亲身旁的小妇人,巧娘似乎知晓丈夫要说什么,摇摇头,当着这么多人,大起胆气,将耿青手握住,从怀里摸出一个小荷包塞大手里。 里面是一撮青丝,用红线系着。 “我娘还在时,她就这样做的,娘说男人是要养家糊口,会常年在外,女人就该把家守好,不能让自家男人担心外面,还要担心屋里。巧娘不识字,帮不了夫君,只能把家守的好好的,侍候好婆婆,不让夫君在外面分心。” 说到这里,她声音都在哽咽,眼泪止不住的滑下来。耿青伸手刮去她眼角泪渍,将女子揽过来抱在怀里,在耳边轻声安慰。 “不会拖太久,不喜那边,说不得还提前回来,咱们深入探讨给家里添丁进口的大学问。” 这是房中的私密话,也就巧娘明白里面什么意思,顿时脸恼的跟大红布似得,轻捶了一下丈夫,细如蚊声的却说了一句。 “那巧娘等夫君” 贴近的一帮女人不明白话里什么意思,却跟着起哄,吵吵嚷嚷的伸手:“妾身也要!” “夫君,我们呢?” “妾身要抱!” 二十四人一开口,顿时像是菜市口嗡嗡的一阵乱响,村里大大小小的老爷们看的那叫一个眼直,这些女人单独拧一个出来,都比家里大脚大屁股的粗壮婆娘,好看不知多少。 这么多好看的婆娘,不知大柱怎么忙的过来啊。 那边,耿青也没端着架子,上前跟每个女子抱了抱,还被趁机亲了一口,急得巧娘跺脚,想要将夫君拉出来,怎的挤不进去。 过得一阵,耿青擦着满脸朱红唇印出来,忽然又抱了一下巧娘,搂着她脑袋贴着胸口,低声道。 “夫君要走,家里便托付你了,照顾好娘。” 小妇人缩在他怀里,轻嗯了一声,鼓起勇气从男人怀里出来,仰起头迎上灼热的目光,吸了吸鼻子,笑起来。 “夫君快些走吧,别耽搁太久,外面还县尊他们等着送行。” “嗯。” 耿青点点头,转身走上马车,朝周围拱手一圈:“诸位乡亲,青家中母亲、妻妾就拜托大伙看顾一二,往后回来,定当报答!” 人群里,有声音叫道:“大柱,放心去就是,谁敢不规矩,村里人一起打死他!” 村中百姓多是沾亲带故,耿家村出了这么一个人物,往后做了大官,开枝散叶,再提携最村里的后辈,那就是一个大家族了。 稍聪明的都知道,这种结果眼上跟自家前途过不去,还不如一头撞死来的实在。 毕竟大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每天晚上在村口吹嘘,还不带重样的,羡煞的村里小年轻,心都跟着在飞。 这次耿青出门,甚至还专门在村里挑了两三个聪明的青壮跟随,以后能否过上好日子,全系在上面了,旁人要是敢动耿青家中女人,怕是全村老老少少都敢拿刀将人给弄死。 说不得县令还会偏帮自己村里人这边,不少人望着渐渐出村的马车,心里几乎都是这样的想法。 马车吱嘎吱嘎上了山道,村里人也跟着出来,那边早已等候的县令带着一众官吏端了酒水上前践行,有意无意暗示到了太原,耿青能在晋王面前替他说说好话。 随后,招来队伍的衙役,叮嘱对方路上如何小心谨慎的话,这才拱手道别。 马车驶出人群,向西南过去,耿青撩开帘子回望,远方的山道间,村人、母亲、妻子仍旧站在那里朝他挥手送别。 这种牵挂,是他后世从未有过的。 “大春停一下。” 他叫住外面驾车的大春,从里面出来,跳到山道上,望着远方还矗立的一道道模糊的身影拱起手,躬身拜了一拜,这才收拾了心情,驱车离行。 飞狐县至太原,走官道将近七百里,若捡偏僻山路,抄捷径,大概五百里左右,几年前逃难长安时,走的就这种,大抵到太原用不了半个月。 “九玉,有空上马车,咱们下盘棋?” 途中无聊,耿青朝外面骑马的宦官喊了声,后者骑着那匹青骢马,看了他一眼,抽响鞭子,飞快跑去了前面。 “得自个儿下了。” 不久,车厢摇摇晃晃里,捏着棋子迷糊的睡了过去,众人也没叫他,短暂的休息过后,继续沿着山间的泥路继续前行。 天色渐暗,下起了春末最后一场雨。 划过天空铅青的雨幕,远在河东太原,晋王府内,李克用拉着名叫盖寓的老人,一连数日都在做着人口集中的事,以及对幽州先下手为强谋划。 第一百八十三章 意外之喜 太原位于河东中部,东有延绵重叠的太行山势,南连河中,内有汾河做渠,可谓南来北往的贸易中枢。 然而,历经战乱,高耸的城墙斑驳旧痕,铅青色的雨幕下,高高低低的建筑,行人遮掩头顶匆匆忙忙跑过长街。 做为刚封为晋王一年的李克用,坐在长案后,正拿着小刀切下大块烤羊肉塞进嘴里,配着温热的酒水、鲋鱼羹狼吞虎咽。 哪怕沙陀贵族,吃饭并没有太多的讲究,有好感的人眼里,这是豪迈直爽,不喜他的眼里,鄙夷为蛮夷粗俗,不服礼教。 对于这种事,李克用从来不去计较,做到了晋王,这样的性子也没有改正的意思,总觉得才像男人该有的样子。 偶尔心情不好,无意听到下人这般讨论,通常直接拉出去杀了就是,也不敲打纠正,就等着看看,是否还有人这样说。 不过,眼下,他还是收敛了些许。 咽下口中咀嚼的羊肉,端起酒水包进口中涮了涮残渣,直接吞进肚里,拿过手帕擦了擦手指,便让下人撤了面前的餐具。 起身下了首位,过去侧面的席位,那边还有一个老人正翻看文书,上面是李克用回来前,在驿馆做的笔记,字迹工工整整,与耿青相比,算得漂亮。 “盖先生,你觉得如何?” “能解燃眉之急。”盖寓揉了揉有些发花的眼睛,叹了口气,这些内容着实有些让人眼前一亮,尤其迁百姓集中耕种良田,空出的多余土地,可用来栽种其他耐旱农物,不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妙啊,不过,迁丁耕种最快也要一年后才知成效,好在当年黄贼四处杀伐,太原一些世家,心里多少都胆寒了,迁移人口集中耕种,阻力该是会小一些。” “敢阻,孤学那黄贼,灭他们全族!” 李克用少有的露出严肃的神色,与往日杀伐掠夺不同,这次似乎有目的的扫清,今年他得了儿子,取名李存勖,肉嘟嘟的,两只小小的眼睛炯炯有神,甚是可爱,无论如何,都要为他铺路了。 老子打天下,儿子坐天下,顺理成章的事。 天下各镇不太平,朝廷那边也乱,也就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时机,去年他还派兄弟李克修从昭义军节度使孟方立手中抢了潞州,辟出一条直通河阳,威逼洛阳、汴州的路径,为的就告诉朱温自己的态度。 乱世,就该像他这样,像猛虎一般不能让人小觑。 ...... “确实该杀之人就该杀了。”盖寓拍拍纸张,笑着说了句,老人随后指去另一个笔记,“殿下该和老臣谈谈,如何取幽州吧,出事要有名,有名了,还得考虑如何将李匡威从幽州赶走,拿下全境。” 打仗不是拦路劫匪,杀完人就行了,后面将面临的各种繁琐之事,能让人头大,例如安民、降兵、城池留守的兵马,用降兵自然不成,用自己的兵马,就会削弱自身的力量等等。 李克用是沙陀人,贵为晋王,然而起家时,杀过不少无辜百姓,名声并不好听,这贤士良才少有能到他麾下,到的如今能当大用的,唯有面前这位跟自己许久的老人盖寓,其余全是沙场猛将。 想着,他收回思绪,与盖寓商讨了如何出兵,立名目的事,门口有府内的小吏从外面来到门口。 轻轻唤道:“启禀晋王,驿馆的文吏遣人快马来报,说名叫狐先生的人递了名帖,距离太原不足五里,估摸此刻已经到了城外。” 哈哈,孤正愁没有大才之士,狐先生这就到了。 算算时日,正好半月之期! 李克用猛地一拍大腿,拉起还在看文书的老人就往外走,言语间都是兴奋:“立即备车备马,点上五百军士,随我出城相迎。” 边走边下达一层层命令,甚至厨房那边也要动起来,舞姬召集等会一起上堂,待到了府外,送盖寓上了马车,翻身骑上他那匹坐骑,一抽鞭子,领着兵马去往繁杂的街道,一路赶往北门。 出了城门,李克用骑马赶在前面,正眺望远处,身后紧随的马车陡然噼啪一声,紧接便是一声‘轰啪’他回头,整辆马车轮子歪塌下来,一眼便能看出是下方的车轴断了,拉车的马匹受惊,在原地不安的踢着蹄子。 赶去的兵卒将马控制好,解下缰绳的同时,也有士兵扒开歪斜的车厢,将里面受到惊吓的盖寓搀扶出来。 李克用脸上顿时泛起了怒意,踩着马镫翻身而下,那赶车的士兵吓得瘫软,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挑到不堪大用的马车就罢了,孤不怪你。但平日懒惰懈怠,这便是你失职,今日孤还要待贵客,弄出令孤难堪之事,杀你有何话说?” ‘锵!’ 腰间佩刀拔出,李克用抬起刀尖架去那士卒肩头,那边浑浑噩噩的老人才回过神来,正要劝阻,远处陡然响起车马远来的声音。 唏律律—— 一匹青葱大马先一步跑在前面,上方身影纵马飞奔过来,就在周围晋王侍卫拔刀里,勒停了战马,抬手一拱。 “九玉代我家先生,拜见晋王殿下。” 那边,李克用垂下刀锋,先前还挂在脸上的怒意,瞬间消散,将佩刀丢给一旁的侍卫,抬手还礼,目光却是越过下马的男子,投去正缓缓过来的马车。 口中低声吩咐。 “将这不长眼的拖下去,回王府后砍了。” 两边有侍卫上来,压着那士兵肩头拖起来,兵卒挣扎求饶,缓行过来的马车渐渐停下,耿青掀开帘子正下来,笑呵呵拱起手上前行礼。 “青,拜见晋王。” “殿下饶命.....”“饶命啊!” 挣扎的人拖行中大喊,令得李克用皱起眉头,不过脸上保持笑容,拱手还礼,“耿尚书当真守信,孤盼望多时,走,先入府,孤已备了酒宴,为先生接风。” “殿下稍慢,那人怎的回事?” 初到太原,脚下都还没踩热乎,就看到这一幕,耿青不问清楚,还以为要给他下马威。 “先生莫要多虑,那人刚才犯了一些事。”原本李克用是不需解释的,以免耿青多想,还是原原本本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后者点了点头,挥手让侍卫将那赶车的士兵带过来。 “这位先生......” 那士兵颇有些感激的开口,话刚到嘴边,就被耿青打断,他脸色严肃,当着周围所有兵卒的面开了口,将那兵卒硬生生骂了一遍,陡然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愣住。 “你这狗东西,平日懒惰懈怠,以至让晋王丢脸,若是放到战时,出这样的差错,杀你全家都不冤枉。” “晋王征战四方,所向睥睨,怎的有你这样的麾下?” “你在晋王府当差,晋王一身英武没学丝毫,尽学了使不住的东西,活该被杀,将你家中妻女老母充去奴婢都算便宜你了......” 一声声怒骂,极为难听,就连李克用都听的心惊肉跳,不过耿青顺着他脾气骂这兵卒,翻倒让他感觉之前的火气消了不少,朝押着士卒的两个侍卫挥了挥手,“把他放了,赶紧滚,别让先生浪费口舌。” 然后,相邀耿青入城,因为来时的马车断了车轴的缘故,老人盖寓也只能与他同乘一辆,李克用骑马带着士卒走在前面,摇摇晃晃的车厢里,盖寓就在矮几后,忽然抬手朝耿青相拱。 “寓谢耿尚书刚才救那士卒。” “老先生不必如此,人都会犯小错,怎能因小错而遭杀身之祸,这年头.....”耿青拱手还礼,叹了口气,端水与老人碰了一下,“.......这年头,死的人太多了,救一个也算功德嘛。” “好好。” 老人对这年轻人越发有好感,看着黝黑却有朝气的面庞,忍不住叹了声:“真年少啊......” 王府的宴席比寻常酒宴奢华些许,但并无特别的地方,用完酒宴,李克用也有些醉醺醺的了,拉着同样有些醉意的耿青在府内散步,之后,又到了外面街道,指着过往的行人,吵杂的街边。 “先生请看,这就是孤安身立命的基业。” 耿青看着热闹的周遭,相比长安差了不知多少,但与沿途上荒败地界比起来,这里真有几分太平盛世的气象。 不过也看得出来,这位晋王还是有心治民的,只是往日关于李克用用兵劫掠的事,还是徘徊在他心头。 大概抱着尝试的心态,如当初汉末荀彧投袁绍那般,暂且看看。 之后的一个多月,便在留在太原,李克用也正如飞狐县所言,拜耿青为中门使,检校右仆射,军政都能过问。 关于迁民之事,耿青竭尽可能保障百姓在途中安全和填饱肚子的事,城中拮据下,拿出后世那一套游说河东一些大户,‘硬’挤出一些粮食来,不过这些都打上白条,算在李克用的账上。 至于拿下幽州的事,耿青借着之前李克用与盖寓的想法,给出了围魏救赵的计策。 “让李存孝打云州,赫连铎只能求救幽州李匡威,一旦幽州兵马出地界,晋王便绕过对方,直逼幽燕,抄了他老家,再与存孝首尾夹击......” 军略一道,耿青并不太擅长,也只是抱着尝试的态度介意,没成想,还真被李克用采纳,召回在潞州的李存孝,准备入秋兵袭云州。 这样一连两月。 耿青忙的充实,晋军上下一开始对这位黑面年轻人并不看好,但实打实做起事来,尤其迁民一事,不知不觉间,渐渐变得尊敬。 六月,还未入秋,十五这天一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打乱了耿青的计划。 有人风尘仆仆的从蔚州飞狐县赶来,一开始以为是母亲或巧娘写来的家书,待拆开,他脸色都在九玉视线里来回的变化。 宦官眼睛冰冷的看去对方,那人连忙说道。 “小的,从长安过来......先去了飞狐县,才知道先生不在,打听清楚了,急匆匆的赶来了太原。” “上面写了什么?”九玉转回脸,信纸便递到了他面前,那边坐在案桌后的耿青,微微张合着嘴,还未从信上的内容,缓过气来,就那么靠着椅背,好半晌,才使劲搓了搓脸。 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挤出笑容。 “娘的......我居然......有个三岁的儿子......” 九玉还没看完,听到这句话,憋着笑,抬手拱了拱:“那恭喜,恭喜。” “就是.....遇上麻烦了。” 耿青又补上了后面未说完的话,令得宦官笑容僵了下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伴君如伴虎 看着千里迢迢送来的书信,耿青心情有着说不出的古怪,他与义嫂白芸香是有那层关系,可突然来了一封信,告诉他,还有一个孩子,都已经三岁了。 饶是经历颇多,脑子也难免处在一种发懵的状态,从九玉手里重新拿过书信展开,一字一字再次看完,这才确定信里就是这么写的。 可为什么白芸香之前有过来信,却从未告诉过他? 甚至后来还断了书信来往? 耿青皱起眉头思索间,一旁的九玉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道:“会不会信是假的?”他再次看去送信的那人。 那边,捎信的人连忙拱手躬身:“小的,是秦侍郎的部下,信上内容,小的一概不知。” 耿青看了看信上字迹,抬起脸,朝九玉点了点头,认同了这个说法,随后又问了几个关于秦怀眠的问题,其中还有鲜有人知的,那人也能一一答上来。 “侍郎说见了耿先生,他必定会问这些,让小的一一牢记下来。” 呵呵,秦怀眠倒是想的周到,耿青笑了笑,拿着书信再看了几遍,便让那人下去,对方刚才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回来。 “耿先生,小的想起一件事,来太原时,家中老夫人也知道了,说是叫先生无论如何也要将孩子找到,让她看看,否则她直接去长安.......” 耿青和九玉无语的对视一眼,挥挥手先让人下去,宦官将公房的门扇关上,回过头来,看着背对他,望着窗外的背影,说道:“是不是,终究要过去看看,只是晋王这边,怕是不好走。” “我正想的就是这事。” 耿青望着外面一阵,上一世二十多年的阅历,算上这一世的数年,少有事能让他感到棘手。 转过身拿起桌上的笔墨,铺开一张白纸唰唰的写起字来,总共两封,一封要托人寄去云州那边,一封则交给李克用,长安他是必须过去一趟的。 ‘就当关公走单骑了。’ 他嘀咕一句,想到忽然多了一个儿子,嘴角又勾起了微笑,三年来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孩子,也从未见过,不知道到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场面,真他娘的扯犊子。 只是遇上了什么样的麻烦,秦怀眠都解决不了....... 信上只说白芸香身边有个孩子长的很像耿青,有人盯上了母子二人,正在查明,让耿青速到长安。 要说查明,以秦怀眠吏部侍郎的职权,想要知道什么事,轻而易举,能这般写,多半是超过了他能力。 “九玉,陪我去一趟晋王府,向殿下告辞。” 安排完即将临行的事情,耿青拿上写好的信函,带着九玉匆匆出了太原衙门,上马车离开的同时,也通知散在城外的耿家村跟着出来的几个年轻人,回来收拾细软,到南郊官道上等他过来汇合。 待将给李存孝的信交给驿馆后,便径直乘马车驶往晋王府,求见李克用。 门房自然是认得眼前这位黝黑的年轻人,那可是晋王身边亲人人,官至中门使,已经可以说是除李克用外,就数他能调动太原汉卒。 至于李克用身边的那些沙陀兵,耿青是没办法指挥的,那由部落构成,没有各部落首领认可,他无法用汉人朝廷的调令驱使他们。 “中门使,说来不巧,晋王上午就出门了,此时或许在军营,中门使不妨等等,晚上就回来。” 这点那门房并没有骗耿青,消息传过来才不到半个时辰,李克用不可能提前得知躲去军营不见他。 九玉皱起细眉,正要说话,被耿青抬手打断,从袖里掏出备好的信函,以及中门使的符印,一并交到那门房手里。 “在下今日接到消息,长安故人出了点事,需要亲自前往,这边未免耽搁太原政务,还请转告殿下,另择贤能替我,将迁人口屯田之事继续下去。” 那门房看着手里的信函和符印,“这这......中门使还是亲自跟晋王说吧,这事小老儿哪里敢接下啊。” 然而,耿青不理他,转身就上了马车,门房捧着书信符印追出来,小跑在马车旁边,喊道:“中门使,那你何时回来?” “我也不知,只得尽量。” 听到帘子里传出的话语,门房已经追不上了,只得停下来看着马车渐渐在街上驶远,回到府门,连忙去了前院寻到王府管事,将事情跟对方说了,后者知道事情有些大,着急的亲自乘马车赶往东郊军营。 这里驻扎汉卒、藩兵五万,营寨延绵十里,寨墙每七丈矗立一座,弓手垂着弓箭眺望远处,旷野上骑兵奔驰,正跑马匹打熬筋骨,见到远来的马车,奔驰的沙陀骑兵将它劫停,知晓是王府的管事,分出数骑护送着车辆到的辕门。 王府管事见到李克用时,已经是下午了,这位晋王正与盖寓、史敬思、李嗣源、符存审、李嗣昭一帮义子、心腹将领规划巧取幽州的事。 听到帐外,府中管事求见,李克用心里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能让府中管事跑来军营,必然是出了大事才会过来。 他与老人对视一眼,将人招了进来。 “王府出事了?” 管事跪在地上,摇了摇头,赶忙说道:“殿下,府中无事,就是那位中门使,写了书信给殿下,还有......” “.......还有这符印。” 管事战战兢兢的将拳头大小的符印,和一封信交给过来的李嗣源,还没放到案桌上,李克用看到那符印,心里大抵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 他将书信展开,飞快扫过内容,沉默的将纸张按在掌下,看着燃烧的灯柱不说话,一时间帐内众人也都不好开口,顿时一片安静。 跟随多年的老人盖寓,看这位晋王蹙眉,双目微含戾气,知道李克用心里窝起了火气,起身过来,从他掌下抽走了那封书信,待看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人确实有些不知好歹,殿下如此礼遇,竟说走就走,丝毫没有情面,不过也好,这样的人提前走了,好比往后与人对阵,临阵倒戈要来的好。” “盖先生就不要替他说话了。”李克用闭了闭眼睛,脸上那股戾气褪去,摆手笑了笑,“或许,中门使真有难处,急需去一趟长安。” 他站起来走出长案,众将视线负手来到帐口,长长叹了口气。 “总有得失,中门使出的两条计策,就当是还孤的礼遇。” 盖寓笑笑不说话,然而,老人余光里,名叫李嗣源的少年人却是出来,目光清澈的看着义父的背影。 “义父,嗣源近两月观他,确有才能的,不能就这么放任其离开,若放其到长安,极大可能将来会与我们为敌。” 李克用笑起来,侧脸看去少年。 “强留?若真有要事,被孤耽搁了,岂不是让中门使怨恨在心?还不如放他离去,为父还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李嗣源张了张嘴,没有再说话,反倒是旁边一直沉默的另一个少年李存信,愤愤不平,捏着拳头走出来。 “义父,可知刘备放徐庶?纵然有所不同,可放其离开终究不妥,与其让他入长安,不如半路劫杀。” 李克用笑容收敛下来,看着义愤填膺的少年人,缄默的回到案后,闭上眼睛陷入思绪,不久之后,他开了口,用的是突厥语。 “传令.......把他杀了......吧,伪装成劫匪作乱。” 帐内,盖寓轻轻叹了口气。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没人是傻子 知~~知~~ 秋日初临,满山遍野的蝉鸣,响着最后的合奏,炎热的气息在阳光令人汗流浃背,从太原出来的两辆马车此时顾不上燥热,正全速赶路。 耿青坐在闷热的车厢,正揣摩长安目前的局势,白芸香母子的事送来,途中就经历一月有余。 事情自然在月前,他还在太原忙碌迁民屯田时发生。 “大柱,休息一阵吧,天太热了,飞狐县最热的时候,也没这边热。” 外面响起大春的声音,耿青撩开帘子一角,九玉骑着马,脸上没什么汗水,另外几个村里的青壮,早已汗流浃背。 旋即,点了点头,让大春去前面一处林子,“别靠路边,把马车赶紧林子深处,回头来个人,把地上的痕迹遮掩了。” 大抵吩咐了一句,车里的青年望着手里的书信又陷入了思绪。 李克用派不派人来追他无所谓,长安那边才是最担心的,结合秦怀眠、谢瞳两人不同的书信,以及这段时间在太原听闻的朝廷动静,李晔应该正对蜀地用兵。 皇帝的目光应该不会放到孤儿寡母上,何况与他并不相熟。 走出马车,天光灼热,透过衣裳也能感到滚烫的温度,耿青抬了抬头,烈日炎炎,骂了一句:“真他娘的热......” 便走进树林短暂休息。 白云如絮,飘过蔚蓝的天际,灼热的阳光根本掩盖不了长安百姓的热枕,甚至沸腾的情绪。 毕竟积弱多年,朝廷终于变得兵强马壮了。 正如耿青所想,一个月前,朝廷三年来暗中谋划蜀地越发明显起来,暗中唆使东川节度使顾彦郎、利州(四川广元)刺史王建,设永平军,以名叫王建赴任邛州为节度使,与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对峙,发生了几次大小规模不一的摩擦。 而明面上,李晔遣左谏议大夫李洵为两川宣谕和协使,一面偷偷督促顾彦郎、王建备战,一面安抚陈敬瑄情绪,做最后攻伐西川的准备。 剩下的事,静待发酵了,长安、蜀地来往的军情信函烘托出天子重振朝纲的气氛下,李晔正着手另外一件事。 “枢密使杨复恭、王彦范,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全在朕的名册上,北面的李克用无暇南顾,与朱温、赫连铎、李匡威对峙,如此妙机,正是朕动手的机会,秦侍郎,你觉得如何?” 文昭殿书房。 袅袅檀香飘出香炉,正首位龙案后面,已坐了三年的皇帝李晔,不复初登大宝时的迷茫,批阅完手中的奏折,抬了抬脸,看着下方身形魁梧的吏部侍郎。 “卿是老臣了,身怀高超剑术,到时可要保护朕。” 话语以说笑的方式讲出来,听在秦怀眠耳中,是有敲打的意味,如今的陛下确有明君之相,运筹帷幄也娴熟的紧,就是太醉心于平衡朝中势力。 不知是否知道宫中宦官当年的事,还是跟已经退出长安的耿青有关,新晋宰相来自清河崔氏,与当年被耿青所杀那位崔璆乃同堂兄弟....... 此时,对方就站在秦怀眠前面,身姿挺拔,阔脸高鼻,上唇下颔胡须半尺,年约三十有二,眼睛如鹰眸露出寒光,仿佛时刻都在审视旁人。 不久,召集的几个文武从文昭殿出来,走在前面的秦怀眠被人叫住,正是那位新晋宰相崔胤。 笑呵呵的过来,与秦怀眠并肩走到一起。 “秦侍郎走的这般急做甚?对了,陛下刚才之言,你我可要同心啊,宦官之疾,顽固已久,落到眼下,该是彻底根除才是。” “崔相说的是,秦某自然听从陛下差遣的。”秦怀眠跟着轻笑,似乎感觉不出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走了几步,他看着前面,“忘记一件事,崔相可有婚配?” “呵呵......秦侍郎,崔某今年三十有二了,你说成婚否?” “那为何,秦某听说崔相家里有人,窥视一对孤儿寡母......难道崔相喜欢?” “呵呵。” 崔胤偏过脸来,阳光正落在他脸上,眯了眯眼帘,冲他笑笑:“大概......是喜欢吧。” 哼。 一旁,秦怀眠也压低了嗓音,哈哈笑出声。 “崔相啊,你看天多好,若是有一天看不到了,真乃憾事。” “呵呵,侍郎说的是啊。” 两人意有所指,又好像多年老友般随意交谈走出宫道,到了皇城外,各自上了马车,上一刻还在笑脸相迎,放下的帘子的刹那,崔胤笑容冷了下来,朝车夫轻声喝道:“走!” 当年崔璆的死,让清河崔氏大为震动,可惜当时黄贼当政,无法撼动,也不可能派出族中子弟过来仕贼,只得按下来,如今李家天子主政三年,当年积压的事再次翻了出来,崔胤入相便是第一步。 三年间,大抵已经摸清了原委,不过崔胤知道那人在长安还有许多旧友,其中宫里那些宦官就曾做过那人手中的利器,铲除宦官,正好迎合了天子,也剪去阻力。 但解除这些握有兵权的宦官,指望长安这边显然不合适,毕竟谁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阉狗的人。 前一段时日,他将目光投到了东面的朱温身上。 也知晓对方脾性,喜好什么,而他前阵子路过东市,看到一家酒楼的女掌柜风姿绰约,虽有孩子,却正因为如此,才合汴州那位的胃口。 “早机会,将这女子绑了,给东平王送去......” 天光划过白云,东面的天际黑沉沉,似有秋雨下来,汴州,正在军营大帐小歇的朱温,陡然一个激灵,从梦里惊醒过来。 外面天色黑压压,秋雨正啪啪打在帐篷,他脑门上全是冷汗,密密麻麻的顺着脸颊滚落,感受到帐口吹进来的湿冷,披上一件单衣,从木榻下来,走到帐口。 光芒昏暗,哗啦啦的雨声,扑面的水汽让他清醒了不少。 “嘶......娘的,怎么眼皮老是在跳,莫不是背后有小人?” 在‘大概真有小人背后捣乱’的想法里,裹着单衣,骂了句:“别让孤知道是哪个王八!否则杀他全家!” 旋即,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转身回走,继续刚才未做完的美梦。 同样的时候,北面河东靠近河中的地界,大雨倾盆,一千轻骑冒雨疾驰官道,朝着附近渡桥、码头汹涌赶去。 轰隆隆的马蹄声溅起积水飞驰而过,附近的林野深处,几双眼睛在泛黄的灌木后面看着,之后,有人转身跑进林子深处。 “看来那位晋王也非心胸宽广之人。” 九玉挪了挪位子,让开雨水落下的地方,几步之遥,耿青坐在一块青岩上,慢条斯理的撕着白面饼子放进嘴里咀嚼,对于宦官说的话,只是抬起脸笑了一下。 “其实这样挺好,往后各不相欠,他要赶尽杀绝,往后我也能下得去手。” 没人会傻到,外面到处都是骑兵是为了请耿青回去的,眼下一行人两辆马车,加上耿家村带出来的青壮,不超过十个人,想要正面与沙陀骑兵对抗,显然不成。 再好的计谋,在此刻也只能用作脱身的办法。 大雨还未停歇的趋势,不久,一行人从林子另一头悄然出来,由九玉骑马打前站,耿青及其他人坐马车在后面慢行,不时得到回传的消息,躲进密林或山坳,如此这般,倒也安稳的出了河东地界,到达河中府。 顺利的话,很快就能抵达长安。 第一百八十六章 初秋烟雨意暮色尽繁华 河中地界,地势逐渐变得平坦,秋雨延绵了数日,此时渐渐有了收住的架势。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行人稀少,大多冒雨匆匆而过,与两辆沾满泥泞的马车交错过去,抽响的鞭子声里,马车撵出两条泥线压过街上积水,在附近一家酒楼停下。 河中府属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管辖,其人与晋王李克用交厚,后者还未成势前甚至还拜了这位河中节度使为义舅,只是这些年里,关系并没有当初那般好了。 耿青敢进到城中,也是途中分析了其中利害,才入城短暂停留片刻,让马歇会儿,毕竟距离长安剩下三四日的路程。 眼下到了一栋酒楼停下来,将马车交给店家伙计拉倒后院照看,特意多给了十几文的小费,让对方多照顾下马匹。 随后一行人上了二楼,点上两桌饭餐,伙计一一记下菜名,走后,耿青接过大春递来的茶水,声音轻缓。 “吃过这顿饭,你们当中有人需要先行一步去长安,进城的路上,我已写好了几封书信,到时你们携信函先去长安,将信送到对方手中。他们看了,自会回信交给你们带来给我。” “大柱,你不进长安?”大春看了看周围,压低嗓音。 耿青摇头,手指沾了水渍,在桌上画了一点:“这里是河中,再往下便到了华州,距离长安百余里,到时我就在华州等你们。” 他手中画出的水渍往下划走,又点了点,“长安认识我的人太多,一进城,恐怕就不会暴露,而你们当中不少人是生面孔,不会有人注意,拿到书信后,尽快赶来华州与我汇合。” “秦怀眠那里,我去。” 一旁的九玉捏着杯盏瞥来一眼,他知道要耿青要找的人当中,肯定有这位秦侍郎,而且对方官位不低,受到的监视也更多,九玉武艺高强,轻身的功夫更强,对长安百官府舍也颇为熟悉,这事只能由他来。 听到宦官将这事揽下,耿青点头同意,一开始他便这样想的。不过三年间,变化很快,有多少人还愿意念及旧情帮忙,就不得而知。 “那就这么办吧,到了长安,没去过的,正好当做见见世面。” 轻轻落下的话语之后,酒楼几个伙计托着木盘将点上的菜肴一一摆了上来,报完菜名,清点无误,说了句:“诸位请用。”便下楼回到大堂。 这边,大抵将计划定下后,除了刚出村的几个青壮端着碗有些胆战心惊外,其余人,尤其跟过耿青多年的三个帮众,却是边吃边喝酒,不时还拉上几个年轻人一起,等事情解决,请他们逛青楼什么的,令得几人面红耳赤,端着碗使劲碗嘴里赶着饭粒。 吃完午饭不久,耿青接了帐,将怀里早已写完的书信分批交给了那几个青壮,叮嘱了路上注意安全后,便不再多言,乘上大春驾驭的那辆马车离开。 余下几人纷纷看向面容阴柔清冷的宦官,当然他们不知道九玉是什么身份,只是知道是大柱从外面带回来的男人,会武功,很厉害的那种。 “跟上。” 九玉眸子划过眼角瞥了瞥耿青的这些后辈,径直上了另一辆马车,带上几人随后出了河中府,有要事办的原因,途中并未休整,两日后到达华州,在城外与耿青会了一面,知道下榻的地方,便马不停蹄往长安赶去。 到达长安后,已是三日后的傍晚。 耿家村几人才知道大春常显摆的长安到底有多繁华,光是城门出入的人,都比他们村里的人都多,排起的长龙,从门口一直拉到十多丈外的官道上,周围还有许多茶肆、摊贩,仿如牛家集赶集一般。 “我的娘咧,大柱在这地方混出人样来” “换我见到大官没尿裤子,都算有能耐。” “大柱交给咱们的事,别办砸了,不然就是给大柱丢脸,往后回去也抬不起头跟人招呼。” 周围一切在几人眼里都是稀罕的,望着四周嘀嘀咕咕了许久,待到他们检查入城后,九玉将怀里的书信分批交给了他们。 “不认识路,就沿路打听,说话客气点,长安人精贵,初来乍到,要学会低头,往后才有抬头的可能。办完事后,就在这条街口等我。” 这是九玉第一次对外人说这么多话,从飞狐县出来,他就明白耿青带村里的后生晚辈出来是有培养班底的意思,毕竟这年头,知根知底的人还算可靠。 几人当中的小名石头的青壮,已经成家了,相对当年跟着大春欺负耿青,沉稳了许多,他接过信函点点头,跟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快步走去了长街,很快剩下的人也一一拿了书信,跟着消失在街道间。 九玉负着双手,看着他们身影渐渐看不到了,这才转身前往白官府舍大街,长安的一切,在三年里有些地方变了,新修了不少建筑,但大部分亦如从前,新旧交织在一起,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霞光笼罩这座繁华的城池,长安另一边,东市占地极大,楼舍密集间,有着许许多多旗幡挂在街道上面,其中写‘金文楼’的蓝底黑字的酒楼旗幡下,门口的伙计正卖力吆喝过往行商进来吃饭。 正对大门的柜台,一个小童垫着凳子趴在柜台上,小手正握笔在纸上练字,偶尔抬起小脸还有几道墨渍染出的乌黑,看去旁边身姿丰腴的妇人,奶声奶气的叫了声:“娘,你看念儿写的好不好?” 妇人面容清雅,眼角略有几道微不可察的鱼纹,涂抹了粉黛遮掩下去,反而有股难以言说的韵味,尤其淡淡的细眉弯弯,双眸含春一瞥,有着说不出的风流态。 “念儿写的甚好,不过还没写完。” 她正算着账目,听到儿子的声音,笑着在小脑袋上摸了摸,这一笑流露出的媚态,大厅中不少酒客、食客看得忘记了夹菜。 孤身妇人处身世道,免不了被人骚扰,若非这妇人背后,还有一个帮派撑腰,怕是不知道多少人犯险一亲芳泽了。 若是侥幸抱得美人归,那可是真是坐享其成,吃起软饭来。 坊间早有传闻,这妇人名下除了这座酒楼,还有几间店铺,一个染坊,靠着能说会道,察言观色,将买卖做的很大。 要是得到这样的女人,管她有没有孩子,哪怕多来几个,都有大把的人想要娶她,倒插门怕是都干的。 眼下没人动手,也是有前车之鉴,两年前,妇人买卖朝开到东市,免不了被人盯上,后来这些人都被人打断了手脚,听说后来被牙行的人卖给了丐帮 听说,牙行的老大,叫窦威,是个厉害人物,不仅拳脚厉害,一口大嗓门,能将人耳朵震聋。 听说,两人不仅熟识,有人猜测说不得是夫妻。 也有人听说,是窦威在外面养的小的 “东家,天色快暗了,这雨到了晚上说不得还要下大,您和少东家还是早点回去吧。” 嗡嗡嘈杂的酒楼内,酒楼的掌柜从后堂过来,身上还有不少水渍,想来刚去后院准备了马车。 算着账目的妇人抬了抬俏脸,看了眼外面,红唇含笑的放下毛笔,朝那掌柜低声说了什么,将账目交给他。 便拍拍身旁小人儿的脑袋。 “念儿,回家了。” “哦。”小童晃了晃头顶的小髻,慢吞吞的从凳上滑下来,小跑似得上前牵去母亲的手,外面马车旁等候的车夫撑起油纸伞迎着母子二人上了车厢,戴上斗笠,抽响鞭子,促马缓缓驶离。 夜色渐浓,水汽笼罩整个街巷,交织的街道间,远处正有一辆驴车从远处过来,一角挂有灯笼,在铅青的雨幕里摇摇晃晃。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绑人 沙沙沙...... 雨色昏暗,行进的马车檐角挂着的灯笼摇曳,碾过地上一滩滩积水驶过长街,往东市出去。 微摇的车厢里,光亮正照进来,素白纤柔的手拿过绢帕,沾了沾杯中清水,将旁边一张小脸上的墨渍擦去。 “娘......”孩童微微仰脸,看着近前母亲的脸庞,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的小声问道:“为什么你姓白,我姓耿呢?” 美妇人抿了抿嘴角,憋着笑意,点了一下儿子眉心,“那是因为你爹姓耿啊。” “可.....念儿从没见过爹爹。” 稚童陡然的话语,令得白芸香愣了一下,依往日的说辞,捋了一下垂散下来的一缕青丝,目光有些躲闪,低头整理起手帕。 “因为,念儿的爹爹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是死了吗?” 脆生生的话语响在车内,赶鞭的车夫一个踉跄差点没扑到外面去,车里的妇人看了眼外面,向儿子瞪起那双美目,圆鼓鼓的露出严厉。 “念儿,谁教你说的这些。” 似乎知道母亲动怒,小人儿一下扑到柔软的大腿上,“娘,是听酒楼里那些坏大叔说的,下回念儿不听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你这小子,就跟你爹一样,或讨人喜欢。” 被儿子这么一撒娇,白芸香怒气也没了,自己孩子心疼还来不及,怎的舍得真打,骂骂咧咧说了酒楼往日那些不正经的客人,只得作罢。 她一个妇人拉扯孩子到现在,其实早已习惯了,当中有好几次她坚持不下来,想要托已在牙行的窦威帮忙,给飞狐县的那个人写信,可想想又咬牙坚持下来。 当初飞狐县是,自己跟了他,不过是希望有个依靠,将金刀帮的家业保住,后来到的长安,渐渐打理起了买卖,能一个人养活自己了,哪怕他离开,自己也能活着。 后来的一个月,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原本这个消息,是想要告诉耿青的,拿起笔写出几个字后,终究又放弃。 ‘他是做大事的......将来一定会当大官,要是让人知道他跟义嫂有个孩子,名声就毁了......’ 后来到药铺抓了一副堕胎药,熬好了,碗到嘴边没舍得喝下去,摸着还不显怀的肚子,将药碗砸碎,一咬牙,将孩子生下来。 起初的一段时间是最为难熬的,好在窦威的牙行送来了手脚麻利的几个妇人帮忙照顾,这才稳定下来。 思绪回拢,外面摇曳的光芒里,白芸香摸了摸趴在她腿上迷迷糊糊将要睡过去的耿念,“念儿,往后要是谁再说,你就骂他,你是有爹的,只是出远门了,知道吗?” 小人儿侧着脸,咂咂嘴,迷糊的‘嗯’了一声。 ....... 水汽笼罩城池,哗哗的降下。 推开雨帘行进的马车上,车夫吆喝着前面几个冒雨匆匆而过的行人。 “长眼睛啊!” 他是当年帮众之一,手上武艺长进不少,从牙行那边安排过来的,起初还有数人,但白芸香怕人多显得太过惹眼。 便将一些安排在了酒楼,一些则在宅院,出行的话只需一个人就够了。 此时,那车夫吆喝了一声,一个从街边跟马车交错而过的行人微微瞥了一眼,武人的直觉顿时让他感到一股寒意从后背蔓延头皮。 沾满水渍的手下意识摸去腰间,交错而过的行人转回视线继续前行,就在车夫收回手的刹那,前方街口,叮叮当当的铃铛声传来,一辆驴车挂着灯笼从侧门穿插过来。 松手的车夫连忙偏脸望去,对方驱着驴车速度丝毫不减,一勒缰绳驻马停下,暴喝:“干什么?!看路啊——” 车里,抱着耿念的妇人在里面摇了一下,听到外面的声音,问出“怎么了?”时,冲撞过来驴车上,驾车的汉子猛地站起来,揭下斗笠抛去街上。 “绑了车里的女人!” 横在街上的驴车后面,车斗一张灰布揭开,陡然冲出四道身影,持着刀剑翻身下来,与那汉子一并踏着积水狂奔冲来。 逼近的一刻,最前面的强人一踏地面,积水溅开的瞬间,跃上了马车,一手勾着车檐,另只手中的横刀怒斩。 噹的一声,火星闪烁,车夫抬刀格挡,双臂发力,将对方推落回小腿化出一抹红痕,鲜血迅速染红了布料。 “东家不要出来!” 那车夫小腿吃痛,狠狠一刀甩在对方面门,将人抽飞出去,回正身子将马车正口守的严严实实,双目怒张,咬牙嘶吼:“有胆报上名来!” 街上那数人立在雨中沉默的看着他,似乎为首的汉子朝同伴使了一个眼色,五人分开,其中三人压着脚步绕到了马车另一边。 下一刻。 齐齐冲了上来,车夫劈去一刀,将人迫退,脚脖顿时一紧,直接被拉倒在地,顷刻,一抹寒光劈在他胸口。 此时车帘掀开,映入白芸香视野的,是半张脸都是血污的尸体。 美妇人瞪大了眼眶,她不是没见过死人,可身边亲近人忽然没了,也是感到心痛的,她怕惊扰到儿子,一把捂住嘴,眼睛湿红的看去外面蒙面的几人。 “你们要什么?!” 几人没有说话,其中一人将尸体拖下来,丢到路边,跳上马车,钻进去抬手将白芸香打晕,朝外面的兄弟示意了一眼,捡起缰绳,架着马车离开。 不久,街上安静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线落下,将殷红的血迹冲淡了不少,躺在路边的尸体忽然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帘瞥了瞥周围,急忙坐起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了粉末在伤口上,又撕了布条使劲按住,兵器也不要,跌跌撞撞的朝牙行跑去。 东市尽头,牙行并不是一个光彩行当,混迹里面做打手的,多是一些江湖混不下去了,或街头打架较狠的人。 窦威本就帮派中人,他被耿青留下来后,也算重操旧业,凭自己一身武功,还有一些先生留下在长安的余荫,才在长安东市站稳脚跟,手底下也有百号来人。 下雨的缘故,此时他没有在侧院练功,拉着几个牙行的人正在前院听曲儿喝酒,不多久,看到一个打手扶着满身是血的身影过来,急忙带着人走到门口,看清对方面容,心脏都瞬间收紧。 出事了....... “知道是何人动的手?” “不知道,不是长安帮派里的人,对方只说过一句话......好像是北方口音。” 秦怀眠让人将车夫带下去休息,反身回到屋里,提了金狮刀大步出来,院里能打能杀的大概有二十多人,此时全部在院里集合。 “通知赏!” 一拨打手真要搏命也是有的,但都是少数,用着打探消息,充作眼线搜索全城还是能力做到。 窦威带着一帮人出了牙行四散开去的同时,也遣了人骑马奔去百官府舍。 这人是熟悉路径的,没少带老大的消息来这里与一位秦侍郎攀交情,不就,熟门熟路的找到写有‘秦府’门匾的府邸,敲响侧院的门扇,与里面人嘀咕几句,随后被门房老头放了进去。 ....... 秦府后院书房,灯火映着一人身影投在墙上,房中异常安静,只有一个身上沾有水渍的宦官架着腿,慢慢喝着热茶。 “朝中之事,我已写在上面,那新晋宰相也一并写清楚了,明日一早出城,你就带给他,但一定要叮嘱,不要乱来。” 秦怀眠放下毛笔,将满满字迹的纸张拿起吹了吹,能看到三年未见的故人,他是心里是高兴的,笑着走出书案,“如今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朝中那些人,会不会帮衬,说实话,你还是让季常别抱太大期望。” 九玉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摇了下鞋尖,“季常做事,咱家何时操过那番心思,能被他用之人,定会得好处,有好处,谁不干?” “呵呵,这也是。” 秦怀眠将纸张叠好交给他,正说话间,门外陡然响起脚步声,随后,在外面敲门:“启禀侍郎,牙行的人来了,说有急事。” 九玉挑了挑眉毛,偏过脸去,就见秦怀眠已经拉开的房门,仆人身边一个神色慌张的身影凑近,嘀嘀咕咕说了什么,秦怀眠声音陡然拔高。 “崔贼,堂堂宰相,做这般无耻之事——” 一拳嘭的砸在门框,震的附近窗棂嗡嗡抖动,九玉起身过去,问了出什么事,待听完讲述,转身就往外走,被秦怀眠一把拉住。 “你先在城中寻找,若找不到,明日一早你还是回华州将事情告诉他,让他安排。等会儿我亲自去一趟崔府质问。” 九玉双目寒霜,盯着面前这位旧友,一字一顿:“咱家跟你一起去。” 不多时,马车驶出了府邸,就在百官府舍长街拐了一个街口,便在一栋挂有灯笼的府门前停下,秦怀眠还想敲门,后面下来的九玉快步走上石阶,袍摆掀开,嘭的就是一脚蹬在厚重的漆红大门。 半扇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向里崩倒,惊的门房冲出来,就被宦官按着额头一把给推回去。 “崔胤!” “出来!” 秦怀眠看宦官神态,藏在心底那股游侠之气也跟着上来,提着长剑直接穿过前院,边走边暴喝出声,赶来的护院、侍卫,见是吏部侍郎,均没有第一时间出手,只是围着两人,随着对方前行,也跟着挪动。 府中管事赶过来,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秦侍郎,我家相公不在府中,晌午便出门了......” 两人自然不信,推开管事冲进后院,除了一些女眷,确实没见到崔胤的身影。 ‘这厮......明显不让我找到他!’ 对方这般动作,显而易见就是做了什么事,早早布好了一切。 “我现在就出城!” 九玉顾不上太多,转身便快步出了相府,消失在雨幕当中。 ....... 与此同时,城中还有不少亮有灯火的宅院,有人籍着烛火,看着纸张上的内容,感叹了一声。 让下人端来酒水,畅快的豪饮。 然而,不久,有消息从外面传来,男子愣了愣。 “居然有人在天子脚下绑人?京兆伊都是干什么的?再派人去外面探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雨夜里,收到书信的人还有不少,有人高兴,有人将信函揉成团,扔到了地上,嗤之以鼻。 不过眼下,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石三鸟的算计 雨夜偶尔闪电划破夜空,轰隆的雷声惊的檐下花猫‘喵呜’的炸毛逃走。 街边昏黄灯笼光里,一道道身影冒雨踩着积水朝春明门蔓延,牙行的人自然不敢冲击城门,远远监视起来还是能做到的。 人是在东市被抓,若是出城,最快的地方只能是这里,当然窦威带了另一批人赶去南面的明德门,沿途也在注意停靠的马车,白芸香的那辆马车他是知道的,虽说不起眼,但总有特别一两个地方,比如那耿念,就在车厢后面做了标识,用小刀刻有歪扭的字迹。 只要留意应该是能看到的。 然而,沿途一路下来,街上并无任何马车的踪迹,大雨的缘故,街面连一个车轱辘的印迹都被冲刷干净。 “希望还在城中......” 夜色之中,他骑马狂奔的方向,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抵达南门右侧的启夏门,守卒远远看到过来的车辆,似乎知道对方要出城,与十几个同僚对视一眼,沉默的过去将城门缓缓打开,留出足够一辆马车通行的缝隙。 片刻,又将城门关上了。 雨夜里,马蹄声疾驰而来,城门下的守卒上前,列成一排,长枪下移斜斜指了过去,为首的队正压着刀柄走进雨帘。 “来人下马,深夜不得出入城门,立即调头回去!” 窦威勒停马匹,目光四移,看了看周围,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他是懂的,翻身下了马背,朝对方抱拳。 “在下东市牙行的窦威,不知可看见一辆马车经过。” “原来是窦老大,不过我等可没有看见什么马车,你快些回去吧,若是被京兆伊的人看到宵禁还在外面乱逛,可是要蹲几日大牢的。” “谢了。” 窦威咬紧牙关还是抱拳还礼,根本看不出白芸香那辆马车是否经过,对方若是不愿说,真没有办法了,只能等到开城门再出去,只是到那时候,车辆已不知跑多远,去了何处。 他看了看天色,东面的天际渐渐有些泛白,只得骑上马匹返回,之后回来的牙行众人也没有打听到丝毫消息。 回到东市,正碰上从城门那边回来的秦怀眠,以及九玉,身旁还有几个面生的青状,三人客套一番后,商议了一阵,暂时也没有办法。 待天色渐亮,春明门打开,窦威便带了人手出城寻找,九玉借了一匹快马先行赶回华州,至于耿家村的几个青壮则乘马车在后面慢行。 秦怀眠送他们出了城门,立了好一阵,原本打算进宫将此事告知皇帝,但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崔胤实施的绑架。 不久,他回到城中,走进了张府。 ........ 阳光渐渐升上云端,明媚的天光照着一匹快马飞驰官道,慢慢阳光倾斜、落下,黑暗之中,仍有快马本行的轮廓。 待到第二天上午,马匹倒在地上已经死去,九玉展开轻身的功夫,在道路、山间、田野发足狂奔。 华州,云来楼。 吵杂喧哗的大厅上方,耿青正在一间客房伏案书写,理着一封回到朝堂的计划,门外是大春还有三个帮众喝酒划拳,陡然听到脚步声过来,四人抬起脸,一阵冷风拂了过来,身后的门扇吱嘎一声打开。 耿青抬头,九玉掏出几封书信拍在桌上,拿起水壶倒了一杯清水灌下。 咕~ 咕~呼呼..... 清水顺着喉咙淌进肠胃,宦官呼出一口气,这才看去坐过来的耿青。 “呼.....你那义嫂,还有你儿子被绑走了.......好像是一个叫崔胤的人指使的,听秦怀眠说,他还是宰相。” 话语出口一阵,坐在对面的耿青双手握成拳头压在膝上,脸上没有半点反应,半耷着眼皮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切情绪都不存有过。 半晌,他那过桌上的书信在手里慢条斯理的码整齐,声音没有起伏的将外面三个帮众唤进来。 “带上东西,我们走。” 三人跟随多年,跟其他帮众不同,他们经历过李存孝劫营,见识过大场面,对耿青神态也有一定的揣摩,此时听到这种话语,也没有任何表态,沉默的回到各自房间,换了一身云纹锦绣的衣袍,背上各负一口木匣,看上去沉甸甸的。 一字排开跟着耿青出了酒楼、出了华州,沿着官道行驶时,耿青在车里将那几封书信一一翻看,任何时候,信息都是最重要的。 “清河崔氏.......河北的,难怪是北方口音。” 手里的书信,有张怀义的,也有王飞英等人的,眼下,他正看的是秦怀眠写的关于朝堂内的消息,尤其提到宰相崔胤。 ‘当年那个被我杀的崔璆,好像也是清河崔氏的.......绑走白芸香母子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信上说,崔胤在三年间借助清河崔氏的助力登上相位,有这样的实力,那这三年里,对方想要查清崔璆的死,应该是简单的。 ‘绑架白芸香母子,应该不是之前猜想的看上了,而是想要报复我.......或者逼我出来?’ 耿青将手里信函翻看了几遍,实在没有任何价值的信息后,揉成一团丢到了外面。 ‘他能看出来,宫里那位皇帝多少应该也会察觉到我当年做的事.......这位崔相能有这样果断的手段,想来也不是蠢货,做这样的事,肯定要榨干里面的价值.......’ 车厢里,众人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的盘坐。那边陷入思绪的耿青,忽然睁开眼,敲击的指尖停下来。 结合皇帝要征伐蜀地,北地李克用又被牵制,那么宫里的皇帝难道就这么放过铲除宦官的机会? 不难看出,那位崔相不仅想要弄痛耿青来报复,应该还借助外力,来剿除宫里盘根错节的宦官才对。 会是哪一路? 只要辨别出来,就能知道白芸香母子所在的方向了,在长安待了多年,耿青多多少少知道这些宦官潜在的实力。 西陲李茂贞?他跟宫里宦官是有关系的,长安南面的龙剑节度使杨守贞、兴元节度使杨守亮,又是杨复恭这三年里收的义子,北面河中的王重荣,又已老了,根本没兴趣,加上随时都有可能增援李克用,根本不会掺和到这事里来。 至于蜀地,那边正准备打仗.......唯有东面......最近的就只有朱温,朱全忠! 而且有这个能力。 耿青想到这里,眯了眯眼睛,‘不仅一石二鸟,这个崔胤应该知道朱温的喜好,跟我当年也有些关系,若是对方收了白芸香入房,那就彻底与我翻脸.......只能站到崔胤旁边。’ 一石三鸟,好算计啊。 知晓对方意图,耿青心里多少放松下来,敲了敲车厢,“大春,改道去潼关。”说着看向九玉,“再返回长安一趟,告诉秦怀眠、窦威他们,对方可能走的潼关。” 马车调转方向,宦官冲出车帘,跳到外面徒步走向长安。 车里,耿青靠着窗框,看着外面横过眼前的一条河流,嘴角勾起了笑容。 “这崔胤,有我当年飞狐县时的风采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飞石有时未必能击鸟 吱~~吱嘎~~ 车辕碾过路面坑洼,摇晃的车厢里,捆缚手脚的妇人昏昏沉沉里醒来,神志还未完全清醒,浑噩的半睁着眼睛,看着被反绑了双手的儿子。 这已经是三天了,中途醒过来一回,被摘了口中布巾,灌了汤水后,外面的人便不再管她母子俩。 她不比普通的女子,经历也算颇多,起初的惊恐过后,白芸香渐渐冷静下来,用眼神安慰过儿子后,无时无刻都在注意外面那帮绑匪,寻找逃离的机会。 可惜对方似乎都是老手,对于这方面做的滴水不漏,让人瞧不出任何异样,眼下唯一庆幸的,只有对方没有贪她美色。 就像做买卖,货物一定要完好的交到买主手里。 ‘窦威那边此时应该已经发觉了会不会将消息告诉他?来往都要一个月,恐怕这辈子不一定再见着了。’ 她想着,似乎到了什么地方,行进的马车忽然停下,外面有人过来撩开帘子朝里看了一眼,随后放下帘子离开。 隐约有说话声传来,白芸香挪了挪身子,朝惊恐的儿子眨了眨眼睛,贴到车窗下方,仔细倾听。 “你们做的很好回去后少不了赏钱。” “这件事完后,你们便回河北老家,待过一段时日,再将尔等叫过来。” 接连说话的声音温和,妇人挣扎坐起,顺着帘角飘起的缝隙,眸子往外窥探,山峦苍翠延绵,有着巍峨的城墙轮廓矗立远方,而声音的源头,则是两个男子,其中说话那人,身形挺拔,面容半尺须髯,目光威严,饶是绑她的几个悍匪,在他面前如同聆听教训的孩子。 “走吧,我已遣人去了洛阳,相信东平王已经在来的路上。” 宰相崔胤做为三年间忽然窜起的人物,归根结底还是清河崔氏出人出力,钱粮供给长安,虽然只是起到少部分,但以一个家族的名义资助,意义上是不一样的。 李晔报之以李的,便是让崔胤平步青云,至于能力有没有,其实并不重要了。 而崔胤自然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在长安动手,吃准了李晔不会拿他,往后剪除了朝中奸宦,那位皇帝依靠他的湿痕还很多。 他站在乘坐过来的马车旁好一阵,看着装有‘货物’的车辆进入潼关,他才返回车里跟在后面。 潼关守将与长安明德门的守将一样,都已经被他收买,检查草草了事,甚至连车厢都没有看去一眼,便通关放行。 与此同时。 顺着潼关向东,洛阳城外,身形粗壮的朱温正骑马领着一支马队从城里出来,身旁除了常带了绰号‘枪王’的王彦章外,还有检校右仆射谢瞳。 扫除了徘徊蔡州、教训了时溥,他已经将中原地区基本拿下,只是最近出现的浪荡军四处为祸,作风依旧草军那一套,也有不同的是,对方均是小股人马出动,劫掠县城周边村寨,携裹百姓离开,待城中兵将带兵赶到,早已不见了踪迹。 眼下,听说洛阳附近也遭了难,便过来看看,巡视过城防时,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书信,是新晋宰相崔胤写给他的。 清河崔氏是河北望族,朱温年少在砀山做大盗时自然是听过的。 “殿下,那崔相说了什么?”谢瞳站在朱温一侧,深知对方脾性,哪怕得信任,也不能去偷看的。 “呵呵这位崔相,倒是知我嗜好,说是在长安觅得一位姿色绝佳的妇人,还是一个寡妇,连带孩子一起送来。” “怕是掳来的,殿下还是不要接手。” 谢瞳垂着眼睑思索片刻,这是他第一次让朱温拒绝,语气中有着警惕,“这位崔相出自名门,又是陛下新得良臂,跟殿下走的太近,眼下,对我们并没有好处。” 一旁,朱温看他一眼,将信随意抛了。 “为何不收,孤已得中原之地,谁敢小觑?李晔那小儿,自以为是的谋划,以为让我们拖住李克用,他好征伐蜀地,顺手将宫中的宦官剪除,真当孤看不出他这点心思?若非孤休养兵马” 朱温重重哼了一声,洛阳在队伍后面远去,他望着前面又哼了哼,捏着马鞭指去。 “信不信,孤这个时候拿了前面的潼关,远在长安的李晔,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至于这个崔胤,不过清河崔氏推出来探路的。” 谢瞳道了声“是。”便没有继续说话,前面这位东平王,从一介大盗到如今王爵的地位,又岂是那般短视,说出这番话,应该是有含义的。 至于收下对方送来的美貌妇人,那就纯属是癖好了。 一行两千左右的骑队过了洛阳地界,天色也渐渐西斜,驻地扎营后,不打算再前行了,就在这里等候对方后面的消息。 果然,夕阳还未落山,一辆马车从潼关方向的官道远远驶来,被骑兵截住盘问,得到是来送礼的,便领了对方进了辕门。 押车的三个汉子跳下马车,将里面的母子松了绑,毕竟到了军营,根本逃不出去的,摘下女人口中的布巾,其中面容凶戾的汉子捏着女人下巴,语气凶狠。 “跟了里面那位,以后有的是富贵享受,你要敢寻短见,我就把你儿子剥了皮,丢进湖里喂鱼!” 白芸香从他手里挣出下巴,瞪着对方,伸手将耿念揽过来,不用三人推搡,大步走去营寨内最大的那顶帐篷。 帐口架起的火盆燃烧,士卒并未阻拦,放他们进去,踏入里面,视线在昏暗里阴了阴,隐约间看到对面长案后坐着一道身影。 “哈哈这身段,果然妙啊,一看就能掐出水来。”朱温在这方面可谓经验颇丰,搓着手起身绕过案桌过来,看着垂着脸,发髻散乱的妇人,上下打量一番,口中连说了几个‘妙’。 目光下移,陡然落到女人旁边的小人儿身上,既然要纳对方母亲入房,多一个养子也没什么的。 朱温心情大好,蹲下来去掐小人儿的脸,指尖刚触到细嫩的皮肤,他陡然皱了皱眉头,看着有些怯生生的稚童,小巧精致的五官,隐约看出一个人的轮廓来。 “你叫什么名字?” 那边,男童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怯生生的小声道:“耿念” 姓耿? 不会这么巧吧 朱温收回手仔细端详好一阵,越看越像,正要开口问旁边的妇人,女人却先开了口。 “他爹叫耿青,妾身白芸香。” 那边正盘算什么事的谢瞳转过脸来,有些惊讶的看去妇人,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拱起手。 “可否抬起脸来?” 白芸香听到这声,慢慢抬起脏乱的脸庞,样貌是遮掩不住的,她看到面前的谢瞳,脸上也露出吃惊。 “谢先生” 当年谢瞳常来永安坊会耿青和秦怀眠的,自然见过白芸香,还说过话,眼下相见,岂能认错人。 谢瞳下意识的看去朱温,后者却是没有说话,伸手揽开面前的女人和孩子,径直走出了大帐,外面等候的三个汉子,见到东平王出来,连忙挤出谄笑,上前拱手。 “殿下,里面那女子可还满意?” “满意,当真谢你家崔相了,不过孤该还他一份什么礼才好”朱温看着三人,指了其中一人出来,后者以为东平王要让他做什么,却只是站在那不动,下一刻,朱温侧脸对着帐口的两个亲卫吩咐。 “把这边两人的头砍下来,脑袋就让这汉子带回去。” 话一出口,那边两人当即吓得瘫坐到地上,脸色瞬间泛白,叫出几声就被过去的士卒拖走,伴随:“啊——”的两声惨叫,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被端了过来,用绳子拴住,挂在仅剩的那个颈脖上悬着。 “你家崔相就在前面不远吧?让他过来到孤这里说说话。” 已经吓得说不出的那人就那么吊着两颗人头,呆滞的坐上士卒拉过来的马车驶出了军营。 哼。 想离间朱某,你还愣一点。 知道里面母子是耿青的人后,心里对崔胤突然巴结自己的疑惑,顿时清晰。 而且他最讨厌被人利用。 回到大帐,朱温看着面前的孩子掐了一下小脸上的稚嫩皮肉,浓须舒张开来,哈哈大笑两声。 “当真好娃,你爹肯定回来找你的。” 他脸上,笑的有些狰狞。 “什么?!” 崔胤撩开了帘子,听到手下回报,从车里冲了出来,就见浑身是血的手下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颗人头。 “他真是这样说的?” 那汉子咽了咽口水,狠狠点下头:“那位东平王,说让崔相今夜去他军营崔相,我看是鸿门宴才对,咱们还是赶紧回长安才是正理。” 唔 宰相崔胤看着篝火,沉吟了片刻,旋即叫跟来的所有人调头离开,那边龙潭虎穴,还是不闯为妙,那可是莽夫行为。 只要没有将那对母子送出来,一石三鸟,只少有两鸟中了。 “崔相,你看!” 崔胤踏上车辇,撩开帘子进去,就听外面一个翻身上马的手下指着潼关一侧的山谷,有火把光亮着。 火把并不多,只有两根,但看得出,似乎是来找他们的。 远远的,驶过山谷的马车在附近停了下来,车里的人注意到了前面简易的驻地,以及一辆马车停靠。 “崔相,你这几日动作,不是寻在下吗?怎么现在就要走了?不如留下来,一起彻夜畅谈如何?” 黑暗里,那是耿青的声音,修长的身形钻出车帘,站到火把光下,负着双手看着那边一行数十人。 三个背负木匣的侍卫握紧刀柄,在他身后一字排开。 乐文 第一百九十章 三个火枪手...... 两支火把光,照亮那边两丈之地,清楚的看到火光中负手而立的身影,以及身后排开的侍卫,算上车夫,不过五个人。 这边篝火旁的一行四十多人顿时嘈杂叫嚣起来:“这是看不起谁啊——” “宰了他!”“五个人也敢过来挑衅!” 篝火‘噼啪’弹起火星,纷纷杂杂的话语声里,车辇上的崔胤短暂的惊慌过后,神色平复下来,他没见过耿青,但刚才对方的那番话,已经表明了身份,抬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倾听四周没有其他动静,看来真是五个人过来的。 他脸上露出些许嘲弄的笑容,同样负起了双手。 “听闻耿尚书年少轻狂,还足智多谋,怎么今日乱了分寸,鲁莽行事?看来当真是心急了。” 弄清楚了对方身份,又无其他援手过来,仅凭对方五人,自己身边可是四十多人,不敢说武艺了得,就人数也能将他踩死。 优势在我。 夜风呼呼吹过附近林野,十丈之外的马车前,耿青只是歪了歪脑袋,旋即,拱起手:“崔相看来很自信,这人自信过头,是要吃亏的。哦,对了,欺负孤儿寡母,是否让崔相更自信一些?” “你!” 堂堂宰相绑架孩子和女人先抛开律法、道德,面子里子都站不住脚,确实是丢人的,如果他不亲自下场,手下这帮人,万一出了纰漏,那就前功尽弃。 崔胤一时语塞,看了眼周围手下人,呵呵轻笑出声。 “耿尚书能说会道,只是等会儿,不知你是否那能现在这般神气。忘记告诉你,你婆娘和孩子已经送到朱温军营了,他这人好人妇,说不得这会儿在榻上两人抱着翻滚了。” 耿青眯起了眼睛。 到的这个时候,双方几乎就没有脸皮可撕,崔胤脸上泛着冷笑向后退出半步,抬手朝前一挥。 “过去,将他抓住杀了!” “崔相看来是不愿多谈了,也好,就怕咱俩多说几句,惺惺相惜,情不自禁,到时就舍不得下手了。” 看着那边十多道身影拎着兵器走过火光范围摸了上来,耿青后退两步,抬手往前一按。 身后,背负木匣的三名侍卫上前,解下了木匣立在地上,前方人影幢幢过来,三人手速极快,娴熟的打开匣盖,取什么东西,飞快组装。 “大春!” 耿青叫来提着铁锤的大春,将负在身后的六孔火器丢了给他,“拿去,知道怎么用吧?” “会会大柱,那你用你站那么远作甚?” 大春对这东西,早就喜欢的紧,耿家村时,也摸过几回,眼下端在手里,学着往日的动作朝瞄了瞄,回头,就见耿青站在马车一侧朝他挥手指去前面。 “站那么远” 大春疑惑的转回脸来,视野前方,一道道身影从黑暗里由走化作奔跑,闪过的脸孔在黑暗里泛起狞笑,挥舞刀兵。 “杀!” 有人喊出话语刹那,大春吓得连忙端平了火器,然而下一刻,余光有什么东西在那边三人手中举了起来,他微微侧脸瞥去一眼,顿时张了张嘴,挤出一声:“娘咧” 寒毛都跟着立了起来,前方冲来的十多人还在狂奔,远处篝火旁的马车上,崔胤胜卷在握,看着逼近那边的手下,只是目光里,似乎有光亮闪了闪。 远处,手下人在叫喊,纵身扑去,挥下刀锋:“我要你的命!” “什么” 崔胤的话语还未落下,耳中便听到‘嘭’的一声炸响,一团火焰冲天而起,照亮了黑夜,他脸上笑容僵了下来,掀上天空的火光里,站成一排的三人手中,抱着碗口般大的粗筒,火焰从拇指大小的六孔之中喷涌的同时,还有细密铁珠,冲去那边的一行手下,为首的五六道身影直接向后倒飞。 脸上、胸口、肩膀,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血孔,眼眶都变得血肉模糊,一时间落后面的其余几人刹住脚步,面色惊恐万分,“妖法?” 崔胤也愣在马车上,根本反应不过来,而那边的耿青,也不打算给他们反应,站在马车侧后按了按耳中的塞子。 “换。” 开过一枪的侍卫后退,另一人立即上前半步,对准了徘徊原地的几道身影,扣下了扳机,弦绳崩回,撞针呯的击在燧石,火花在内部跳跃的刹那,手中近有四十斤的火器再次爆出火焰。 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里,出孔的铁珠四散开来,瞬间没入来不及躲避,呆立原地的一道道身形当中,布片撕裂、碎片夹杂鲜血飞溅。 较远的缘故,未被击中要害的人,抱着大腿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惨叫,也有捂住脸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们并非军队,是没有甲胄的,何况铠甲与弓弩自古便是重器,私藏、私造会被关大牢,严重的形同谋反,抄家杀头。 ‘虽然打不透铠甲,不过看起来杀伤力还是不错。’ 耿青大抵评价了一番,这三年里,重新打造了三把,这次比较繁琐,几乎一年才造出一把出来,全是让城中铁匠一点一点手工打磨,重量上,比大春手中的那把六孔火器重了三十多斤,也就孔武有力的三个侍卫能使用。 至于铁珠,俱是铁屑融化后,用土筑的方式,倒模出来的,每个大小都有误差,不过六孔火器没有那般讲究,反正能丢进孔径里便成。 前方空地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那边篝火旁,之前叫嚣的人一个个鸦雀无声,甚至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拉远一点距离。 崔胤回过神来,手指掐在掌心,迫使自己冷静,做为清河崔氏中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对于面前突然出现的东西,也是能看出弊端的。 待见到火光消退,持怪东西的那人退回去,似乎拿了腰间袋子,往那东西内部填装。 “用不着怕,那东西比弩还要慢,散开阵型,趁现在冲上去!” 出于对他的信任,剩下的二十三人吸了口气,握紧了刀剑,冲出火光范围,往耿青那边发力疾奔,试图在对方准备前冲到面前。 嘭! 嘭! 又有火光、巨响接连炸开,剩下那名侍卫与大春各自开了一枪,直接丢了手里的火器,另外两个侍卫此时拿了绳子过来,一头系在身上,一头带有尖锥,三人呈三角站位各自抛给对方后,‘咔’的一声轻响,插在腰后的一个铜扣里。 下一刻,拔出腰间刀刃,迎向冲来的二十三道身影。 乐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第一次见面幸会 三个侍卫名叫陈虎、赵龙、李彪,武艺也就一般,经过九玉点拨了发力技巧,下盘功夫,倒也比寻常江湖人厉害不少,不过三人都已年长,想要武道一途再有长进已是很难了。 飞狐县时,耿青想了一个法子,既然本身有限,那就用兵器来弥补,除了刚才的六孔火器,绳索也是琢磨出来的三合战法。 到的现在,还是第一次用上。 此刻,迎上去的三人杀至人堆,各应对一个方向,手中刀锋狂舞,与一件件打来的兵器呯呯作响,杀死一人,陈虎一脚将尸体蹬飞,砸到后面的一个身影时,余光护着两边的兄弟,其中李彪朝着前方劈出一刀,卡在对方肩骨,费力拔出,旁边有身影扑了过来。 陈虎伸手一把拽住绳子往这边一拉,李彪默契的一点脚下,顺着力道飘出两步,反手呯的一拳砸在扑来的身影脑袋,鲜血喷出,那人脖子连着脑袋歪折到另一边。 三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不停变化位置,时而向内缩紧,时而朝外猛冲,一人遇到危险,右侧之人必会拉动绳索,后者借力道避开危险,随后给予反击。 他们在三年里无论是看准时机,还是默契,速度、配合几乎拿捏到无懈可击的地步。 不过人数终究只有三人,那边付出六、七人的代价,见攻不破,绕开朝耿青这边冲来,大春放了一枪,打伤两人,也弃了火器,拿上铁锤拦在中间,凶狠的朝他们大吼。 “来啊!” 那边篝火照着的身影,负着手颔首微笑,那古古怪怪的东西厉害不假,可终究弊端太明显了。 “大局已定。” 崔胤从来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纵然这次付出代价颇大,可还是他赢下了这局。 轰隆隆—— 似有雷声滚过夜空,他偏过视线,首先映入眸底的,是那马车旁的耿青,和更后面的山谷黑暗里亮起的火光。 隆隆的声响越发密集,这边厮杀的一群人停下手,心里发慌起来,纷纷聚到一起。 惊慌的视野之中,火光推开了黑暗边沿,照出了山谷的轮廓,片刻间,火焰斑斑点点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火光中是一道道骑马的身影朝这边奔来。 “季常,我张怀义来了,看谁敢动你——” 火光中,为首的骑士抚着头上的铁盔,有些歪斜的坐在马背上,指去那边十多人,“——给我杀!!” 身后火龙蔓延,无数铁蹄踏过地面,没有持火把的神策军骑卒整齐架起了长枪,他们新建的队伍,只有一千五百人,打硬仗或许不行,可对付一帮家族打手,他们这就很擅长了。 陈虎三人也愣了愣,看到冲出山谷的骑兵刹那,解了腰间的绳子齐齐朝一个方向狂奔,露出的道路上,骑兵直接撵了过来。 一道道人的身体瞬间被淹没下去,还活着的轰隆隆的马蹄间鬼哭狼嚎,片刻也没了声音。 那边马车前,张怀义小心的控制战马停下,朝有些错愕的耿青拍了拍胸口甲胄。 “我张怀义最讲义气,听秦侍郎说了你的事,直接就带兵过来了,怎样,是不是很感激?别这样看我,回长安记得请我逛青楼就当报答了。” “谢谢。” 耿青朝下马过来的公子哥敲了一下,原本捏在手里的两颗铁疙瘩,现在没了用武之地,只得丢回车里。 “对了,绑匪呢?”张怀义双手叉着腰,一股大将军的风范,威风凛凛的扫过四周。 “正在跑!” 耿青抬手指了指前面残存的篝火,停靠那边的马车,此时正疯狂朝洛阳那边的官道奔行,哐哐的车辕磕碰声响里,崔胤撩着帘子不停的回望,骑兵出现的一刻,他就知道不妙,当即钻进车里,让车夫往朱温那边去。 以自己的身份,那边还不至于直截了当的杀他,只要有喘息的时间,那就有周旋的余地,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 可马车哪里有骑兵速度快,刚行出五十丈不到,已有几个骑卒追了上来,叫车夫将车停下。 “别停!”崔胤也朝帘外的车夫喊道。 外面,并行的骑兵见车夫没有停车的意思,抬手就是一枪刺去车辇,将人钉死,拔出枪头的刹那,车夫还未死透,捂着颈脖坠下了马车,缰绳卷在他手腕上,一坠地,缰绳绷紧,扯歪了马头。 高速行驶的马车顿时在官道上歪斜,车辕撵到路边一块石头,车身嘭的一下腾空,又重重落下的瞬间,车轴承受不住折断,硕大的车厢嘭的砸在地面,拖着木屑滑出四丈的距离才停下。 里面的人也被甩了出来,翻滚数圈。 发髻散乱、衣袍撕破沾满了泥屑,崔胤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他想要从地上起来,可双腿传来的,是撕裂般的疼痛,双膝、大腿都在颠簸里划开了血口,鲜血几乎染红了下半身。 “啊啊啊” 疼痛让他几乎叫喊出来,可还没等他喘息,马蹄声已经过来,停在了后面,以及一道冰冷到没有起伏的声音在说。 “崔相走的这般急做什么咱们还没幸会呢。” 崔胤回头,笑吟吟的身影下来马车,带着人慢慢走过来,然后,拖行地上的一条腿顿时传来剧痛。 耿青一脚踏在了他膝盖上。 此时,前方的官道,也有火光、马蹄声延伸而来,想必之前的几声巨响引起了那方营地的注意,朱温带了骑队当机立断的过来这边,看到一人在地上爬行,一人踏在对方身上。 待看清容貌,他大喊:“耿兄弟,住手,他是宰” 那边,耿青看了冲来的马队,脸上带着微笑,抬手一伸,有东西递来,随后低下头,看向崔胤。 “崔相,第一次见面,幸会!” 六孔火器抵在了对方后脑,崔胤抬起脸,害怕、痛苦的表情柔和在了一起的刹那—— 耿青扣下了扳机。 嘭! 爬行的身形在地上一顿,毛发、头皮、骨渣都瞬间掀飞起来,脑袋重重埋了下。 冲来的朱温后面的‘相’停在了口中,已经来不及说出了,看到地上的尸体,闭了闭眼,翻身下来马背,朝耿青大步过去。 “好坏也是朝廷宰相你怎的” “宰相?我只是过来追杀绑匪的。”耿青将火器丢给大春,脸上笑吟吟的看向四周,“咱们出来就是抓绑匪的,哪里来的宰相?还是说堂堂宰相做绑孤儿寡母的事?大伙讲讲理,东平王你说是吧?” 朱温看了他眼,又看了看周围的神策军。 忽地笑起来,点头附和:“确实如此,此匪绑了一对母子,正好被孤救下,没想到对方逃走,撞见诸位,死了也算活该。” 聪明人就这样,三言两语,这不就轻松解决一桩事了。 乐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如你在前 巨大的余声、惨叫声消散远去,远方的潼关城墙火把明灭,轰隆隆的马蹄声、人的脚步声混杂一起,由关内蔓延而出,朝这方赶来。 随后被张怀义领十来名骑卒过去拦下,抛给对方一面令牌表明了身份,说是前方抓捕从长安逃出来的绑匪,让这拨出关巡视的守兵回去。 神策军乃长安戎卫,地方兵卒比不了的,潼关守将心里自然清楚,将令牌交还张怀义,便告辞回到关内。 残余篝火明灭,摇曳的光芒像是一条分割线划开了官道东西两边。 耿青领三个侍卫站在那里,身后是两千神策军,昏暗火光的对面,朱温身后同样两千人,至于地上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拉到附近林子掩埋了。 夜风吹伏火光,安静了一阵,朱温笑呵呵的拱了拱手,满脸大胡子显出殷勤的憨态:“耿尚书,三年未见了。” “三年不见,东平王却是变得有福,身形越发膘壮。”耿青拱手还礼,顺势一摊,请了对方一起走走,目光在对方身后骑队扫了一眼。 “那位崔相送给东平王的母子呢?” “朱某确实收到这人的礼物,眼下还在营地,不知与耿尚书是何关系。” 耿青偏头看向他,笑起来,摆了下手:“东平王,这就明知故问了。那是我义嫂那孩子应该是我孩子,只是未见过。” “哈哈耿尚书玩的花啊。”朱温笑的更加大声,他所接触之人当中,也就面前这个黑面郎君跟他嗜好相近,能说得上一些话来,今日要是换做朝中其他大臣,女人孩子他直接就收下纳入房中。 唯有耿青的女人,他不愿碰,一来不想失了这么一个能说话的同道中人,二来,对方与自己心腹谢瞳还是旧交,身为大盗出身,多少要给面子的。 他话语停了停,脚步也跟着停下,看着走到前面的耿青,将话转开,“今日这事,耿尚书做的还是有些鲁莽了,清河崔氏算是大族,家中能人挺多的,三年间,给长安资助了不少钱财粮秣,这事闹腾开来,你怕难以脱身。” 耿青不接话,只是顺着已死的崔胤说下去。 “地方望族就养出这么一个玩意儿?读书读傻了靠女人和孩子来威胁,就不怕我拿整个清河崔氏威胁他?今日好在没出事,我那女人和孩子要是出了事,说不得我要把他们全族给杀个干净。” 耿青像是在说一句玩笑话,“你看那位大齐天子开了先河,在下有样学样,天下人应该还是能接受的,对吧?” 那边,朱温点点头,温和的面容下,他知道这句话,里外都包含了警告的意味,是说给他听的。 “耿尚书啊,你误会朱某的意思,杀了崔胤,往后长安你再难立足,不如来汴州?有你与谢瞳两位卧龙凤雏,放眼整个天下,便没有我们站不住的!” 夜色里,面向这边的耿青沉默下来,两边的军队都紧盯着对方,沉默了许久,耿青摇摇头,却又轻点了一下。 他看着朱温,声音低沉下来,“东平王瞧得上耿某,是我荣幸,可当今长安那位听说还算贤明,暂且还是过去观察一阵。” 之前河东太原时,李克用说翻脸就翻脸,飞狐县求贤的诚恳荡然无存,眼下对面前的朱温,也难以提起什么投效的期望。 耿青可不愿活在别人威胁下,过的胆战心惊。 婉言拒绝,也没有将话堵死,那边的朱温没有勉强,声音也低,“孤也觉得陛下贤明。” 两人回走回去,他便没再提让耿青跟他去汴州的事,两边兵马合拢随后,一起去了驻扎数里外的营地。 那边火光通明,留下的兵卒巡视而过。 临时搭建的大帐内,有着泥、草的气息,夜虫还在角落一阵一阵的嘶鸣,潮湿、闷热之中,是拥在一起的母子两人。 旁边的矮几,摆着干粮,和几块熟肉,妇人怀里的孩子眼睁睁的看着袅绕余热的羊肉,舔了舔嘴皮,想要伸手,被母亲打了一下手背,重新缩回去。 “娘念儿饿” 耿念缩在妇人怀里,小脸看着昏暗中母亲的脸庞,白芸香搂紧了他,下巴在小人儿额头上蹭了蹭,声音轻柔。 “念儿要有骨气,不要随意吃人家的东西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妇人搂了一下脸侧的发丝,紧着怀里的儿子,轻声唱起童谣,接连几天的捆绑、挨饿,让她声音有些嘶哑,精神萎靡,纵然眼下获救,也没有放松。 那叫朱温的人,之前在马车里听过绑匪间的谈话,再见其人,对方看着儿子的眼神,她还是察觉出来,救下她母子,应该是别有用心的。 若是用来要挟叔叔那不如在路上死了就好。 身体的饥饿、精神上的折磨,想起往日平淡的生活,以及当年那男人还在身边时什么都不用担心的感受,那样的生活或许回不来了。 她抱着儿子一边哼着童谣,一边无声的哭了出来。 那边帐帘被人揭开,一个士兵探头进来看了眼,随后缩回身子离开,大抵是朱温离走时吩咐过一段时间,就要过来看一遍。 人刚走不久,外面脚步声又响起,这时帘子掀开有两个穿着甲胄的兵卒进来,恭敬的朝妇人抱拳。 “这位夫人,外面有接你的人,还请随我们出帐。” 白芸香愣了愣,还是抱着怀里迷迷糊糊睡着的儿子,虚弱的站起来,跟着两个士兵走了出去。 帐帘拂开,燃烧的篝火光芒里,一辆马车停在前方不远,车上的车夫正挑着灯笼挂上柱角,那昏黄当中,一道侧面的身影正与朱温说话,似乎察觉到了有目光看来,身影转过脸来。 耿青停下正交谈的话语,看着抱着孩子的妇人,笑了起来。 “三年没见,还是这么美。” 白芸香眼眶便微微发红,那是说不出的感觉,温温暖暖气息,一下在心里蔓延开来。 想到眼下自己的模样,她慌乱的腾出一只手来,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想要转过身去,脚步显得虚浮,又抱着儿子,脚下一软,栽了下去。 然而,身子却被伸来的手搂住,耿青搀着她,顺手将怀里的孩子抱了过来放到怀里,看了看迷糊嚅嘴的小脸,轻声对女人唤道:“我们回家吧。” 白芸香低着脸,像个小媳妇一样,点了点头,乖巧的仍由男人牵着走去马车。 “先上去等我。” 耿青将孩子交给她,让大春调过方向,这才向朱温拱起手。 “朱兄,这份情,耿某记在心里,往后定会报答!” “呵呵,朱某可记着你这句话了。” 朱温也不挽留,示意谢瞳过去送送,便转身走回大帐,跟在身旁的王彦章拄着铁枪,回望一眼:“殿下为何不留下,万一多了一个敌” 进到大帐的朱温,大马金刀的坐去案桌后面,倒了一杯酒灌下,舒爽的将酒杯重重放去桌面。 声音豪迈,响在帐里。 “孤何时怕多一个敌人?有对手才好。” 夜色深邃,远去暗黑的马车,在骑兵护卫下,缓缓驶入了潼关。 第一百九十三章 返京 “这段时日,受苦了。” “......妾身没事,只是路上颠簸,歇上几日就好,倒是叔.....叔.....怎得来了。” “你出事的时候,我已经在华州,三日就到了潼关,差点把马给累死。” ...... 行驶的马车里,躺在软垫的小人儿隐隐约约听到男女轻声交谈,车厢微摇间,迷糊的睁了睁眼,母亲身旁,多了一个影子,或许三日都未好好睡过,亦或母亲抚在脸上的手让他心安,渐渐又睡了过去。 立在矮几上的灯火摇曳,白芸香摸着儿子脏脏的小脸,不敢看那边的男人,三年未见,心里虽有期盼,可陡然见到了,怎的也说不出太多的话来。 不久,马车驶入潼关,张怀义通知了关中的守将,借驿馆住上一晚,安置下耿青一行人,便要告辞。 他原本只是看戏的,结果秦怀眠来府上告诉他,被劫走的是白芸香还有耿念,连夜出城去了军营,点了兵马就往潼关赶来。 事情落幕,他得赶紧回去,私自带兵离开,皇帝那边总得去负荆请罪,虽说不会拿他怎样,但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毕竟十万神策军,有两万听他的,还是当年他父亲张直方告诉他,一定要把军权抓在自己手上。 而其余神策军,一部分在朝廷,也就李晔手中;一部分则在杨复恭、王仲先等宦官手里掌控。 来潼关途中,他也将这些悉数讲给车里的耿青听。 马车停稳,耿青横抱儿子从车厢里出来,看着马背上坐着的张怀义,叮嘱了几句路上慢行的话语。 后者促马转过方向,笑呵呵的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去驿馆休息。 “谢甚,我张怀义最讲义气的,你儿子还叫过我几声张叔,说什么得把侄子给抢回来吧?!好了,快些进去歇息,等你回来长安,记得摆宴谢我。” 留下五十骑做护卫,便拱了下手,一夹马腹带着麾下骑兵籍着夜色冲出潼关扬长而去。 “谢了怀义......” 耿青抱着孩子,还是朝骑兵消失的方向微微躬了下身,收拾一下心情,招呼大春停好马车也回房中休息,明日一早就回长安。 身旁陈虎、赵龙、李彪三人也被他喝斥回房后,耿青这才抱着孩子来到属于他的那间,进到房里,窈窕的背影正忙着铺床,听到关门上有些惊怕的转过身来,看到是耿青后,重重松了口气。 “放着让我来吧。” 将耿念放到床上,脱去鞋袜又打来温水,给小人儿擦了擦脸,看着小巧精致的脸蛋,确实像极了自己。 毛巾擦过了小手,放去褥里,耿青偏过脸,忽然伸手在女人眼角轻刮了一下。 “这三年让你受累了。” 白芸香贴着手指垂下脸,鼻子抽了抽气,一直摇头不说话,好一阵,她握住男人的手垂下来,放到腿上。 耿青想去给她重新换盆水洗漱,女人拉着他:“叔叔别动。”坐近了一点,就那么安静的靠着,无论相隔多久,这个男人在身边,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好像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最后都会变得很安全。 “娘......” 陡然弱弱的童声在两人背后的床上响起,白芸香、耿青下意识的松开手,就见耿念搓着眼眶,睡眼朦胧的坐了起来。 然后......飞快的从两人中间爬下床,在屋里四处乱跑,着急的捂着裤裆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女人知道什么意思,正要起身,旁边的耿青按下她肩膀,“我去吧。” 说着,走去门口,将房门拉开,将还有迷糊的小人儿抱在怀里,走到外面花圃,拉下裤子嘘嘘几声。 顷刻,一条清澈的水柱射去草里,过得一阵,给小人儿搂好裤子回到屋里,刚爬上床的耿念反应过来,歪着小脑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面前这个脸黑黑的男人。 抱着被褥,下意识的开口:“你是谁?” 孩童的这个问题,饶是耿青也有些被问住了,其实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当爹这种事,虽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就是自己儿子,可不能就这么开口回答:“我是爹。”这样的话语吧? 旁边,白芸香头次见到耿青有些窘迫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拉过床上儿子,看去耿青。 “念儿,你不是一直想爹爹吗?现在爹爹回来了.......怎么就不认识了?” 小人儿微微张着嘴,愣愣的看着面前站着的男人,耿青原以为一时间没办法接受这样的信息,下一刻,耿念“哇!”的一声尖叫,从被窝里钻出来,直接从床沿蹦了起来,一下扑到耿青怀里,八爪鱼似得紧紧他抱住。 脆生生的叫了一声:“爹!” 随后,又哭了起来,埋在耿青怀里,边喊边说了许多话,比如街坊邻居家的小伙伴笑他没爹,酒楼里那些客人想做他爹之类的话,令得白芸香颇为尴尬。 耿青拍着他后背,安静的听着,情绪稳定下来,连忙去驿馆后厨那边,要了一些点心、稀粥让母子二人吃了些。 之后,一家三口躺在床上,耿青、白芸香说着三年来各自的事和一些见闻,仍由耿念在身边玩闹,然后沉沉睡在两人中间。 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翌日一早,耿青将儿子架在肩头,带着白芸香乘上马车离开,小人儿性子活泼,熟悉后,更是在队伍里上窜下跳,一个一口‘大春叔’把耿大春叫的那叫一个舒坦,嚷着教他赶车,随后被妇人拉回去,颇为郁闷的盘着腿,架着手臂安静的坐在耿青身边。 这几日的担惊受怕、磨难,一家人终于重聚,沿着去往长安的道路,渡过难得悠闲时光。 ........ 相对充满欢乐的一行人,这几日里,皇帝李晔发了好几次脾气,将书房的花瓷摔坏了几个。 “......私自领兵,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 “还有那崔胤,堂堂宰相,几日不上朝......府里也没人,朕让你坐这相位,不是看你多大才能!!狗东西!!” 手中拿起茶盏举起来,狠狠摔响在地上,李晔此时的状态,也就没人时候发发脾气,文武在前时,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不过他知道,君权集不到自己手里,这些人根本不敢轻易动。 闭上眼睛咬牙呼出一口气时,外面有侍卫匆匆忙忙站到门外,隔着门扇声音响亮。 “启禀陛下,北营行都统张怀义回营了。” 紧闭的门扇内,李晔眯起眼睛,步履踩着地上碎瓷,咯吱咯吱的踩响,“既然回来......正好。” 皇帝负着手沉默了片刻:“传旨,让张怀义进宫见朕。” 门外,侍卫领命离开,许久之后,光着上身背了荆条的汉子在周围宫中侍卫目光之中,一步步走上了文昭殿的石阶,向皇帝李晔请罪来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天子心 “......这帮人看什么,没见听过负荆请罪的典故?” 张怀义上身精壮,背上负了一捆柴禾,膈的皮肤刺疼,余光瞟着周围看来的侍卫、宦官,一步步走上文昭殿的石阶,低着头,抬起手半跪下去。 “臣张怀义向陛下请罪!” 殿门紧闭,没有回应,半晌才有一个宦官从侧面出来,躬身着到他旁边低声道:“陛下在书房,都统随奴婢来。” 张怀义点点头,还是小心的朝周围张望一眼,这才起来跟着那个笑呵呵的宦官走去偏殿,拐过廊檐便是书房所在。 进去时,皇帝李晔正在伏案写着什么,听到“臣张怀义拜见陛下。”的话语过得一阵,才从书案后面抬起视线,搁下御笔缓缓站起身来,有着轻轻一声冷哼。 “张都统好生厉害啊,无圣谕,擅自带兵离京,不知情的,还以为朕有亏臣子。” “还请陛下赎罪,臣知有罪,可其中也有缘由。” 书房门扇敞开,君臣说话,外面侍卫、宦官是听得到的。李晔瞥了眼书房外,负手走出龙案,站到跪在一旁的张怀义背后,微微颔首:“那朕就听你如何辩解。” “是。” 一旁,张怀义向着龙案低头抱拳,“臣前日深夜带兵离营,实属意外,乃秦侍郎忽然造访,说他在东市亲眼看见一伙贼匪当街掳了一对母子,追击无果,只得来臣府上寻求帮助。” 皇帝皱起眉头,这什么烂理由。 “当街劫持一对母子,这事他大可寻衙门。” “深夜宵禁,衙门紧闭。” 这话让李晔愣了愣,没料到被这样的话给搪塞了过去,深吸了一口气,按下情绪,“好,那朕问你,是何家妇人,那贼匪之后又如何了?用得着你连夜出城带兵追寻?!” “陛下,那妇人乃臣兄弟之嫂,往日亦有来往,陛下是知道臣向来讲忠义的,岂能不去救?不过,臣自知罪大,救完妇人后,便过来向陛下负荆请罪。” “既然认罪,那就罚吧。”李晔也不啰嗦,朝着书房外喊了声:“来人,北营行都统张怀义私自带兵出营,把他给朕拉下去砍了。” 张怀义瞪大眼眶,怎的跟自己想的不一样了? 急忙转过身,见到宫中侍卫进来,又半跪下去:“陛下,有罪也不该我一个人,那秦侍郎也该罚,谁叫他知晓我忠义,还跑来寻我,这事儿碰上了,热血一冲头,想也没想就上了,真不能全归臣身上啊。” 哼..... 李晔轻声哼了哼,颇为满意他此刻的神色,挥了挥宽袖,让门口的侍卫回去,旋即,拂袖越过张怀义走回案桌那边。 “满嘴胡言乱语,最好老老实实将始末讲清楚。” 张怀义犯难了,这事情就是这样的,除了劫匪的名字按下去,该说的,刚才他都已经说了。 眼下,他硬着头皮道:“启禀陛下,臣刚刚说的,真是全部了。” “那好,朕问你......”李晔拿起毛笔继续书写,“除了你和秦怀眠,还有何人,可敢给你作证?” “有,东平王也在,当时他距离潼关不远,正巧碰上了这伙劫匪,他以为冲击营地的敌人,便将人给杀了,臣带兵赶到时,已经成了尸体。陛下若是不信,还可问问那日潼关守将,臣还跟他打过招呼。” 李晔抬起目光,有些惊愕:“他怎的在那里?” “这个......臣也不知,反正就在那遇上了,还向东平王讨了酒水喝,嘿嘿,然后就回来了。” 灯影轻摇,坐在案桌后的李晔眉头更皱,再度放下毛笔起身,招来一个侍卫低声说了什么,侍卫离开后,他抬了下手,让张怀义起来说话。 “他带了多少兵马?” “这个臣没多看,不过看营寨,顶多一两千骑。”当时对方人马就这么多,张怀义确实没必要在这点上说瞎话,毕竟万一真对上来,知道他乱说一气,肯定要被问责。 ‘怕是探潼关虚实吧......’皇帝盯着烛火呢喃一声。 旋即,他将这话压下去,重新开口:“还有呢?那妇人和孩子眼下如何?” “没......没后面什么事了,那妇人和孩子好得很,正跟我兄弟坐马车回来。就是收了一些惊吓,再过一两日大概就回长安。” 听他说到这里,李晔就感一阵头大,怎么还有人,就不能一口气说完?癞蛤蟆,捅一下,跳一下! 压抑的怒气,憋不住了,朝张怀义吼了出来:“一次给朕说完!” 张怀义被吓了一跳,噗通又跪下来,僵硬的挤出一丝笑。 “刚......刚才臣说忘了,妇人是我兄弟的嫂嫂,自然是一起回来的。” 他语气顿了顿,接着道:“对了,我兄弟叫耿青,能说会道,品性端正,做事很厉害,先帝还在时,曾任过刑部郎中、刑部尚书,只是都没坐多久,后来他爹去世,回了飞狐县守孝,一晃就过三年了,正好回来长安,不如让他回朝听用吧?” “耿青?朕对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那边的皇帝负着双手站在光影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张都统还未脱罪,就急着推荐兄弟了?呵呵,果然讲义气。” “呵呵,陛下也这么觉得?” 李晔看也没看他,抬袖一拂,冷哼:“滚出去!” 那边,张怀义缩了缩身子,连忙从地上起来,连滚带爬的跑到门口,又被皇帝叫住。 “待那耿青回来,你通传他,早朝时来见朕。” “谢陛下!谢陛下!” 张怀义兴奋的连连拱手躬身,得到回复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与之错开过来的,是一个身形极魁梧高大的汉子,两人撞了一下,张怀义背后的柴禾顿时散落一地,连带人也摔到地上。 “走路不长眼啊!”他从地上爬起来骂了声,看到面前这人愣了一下,对方也没动怒,抬手抱拳:“原来是张都统。” 张怀义口中‘切’了一声,还了礼,转身就走,至于这魁梧大汉看着他背影,又看了看洒落一地的柴禾,径直踩了过去。 走上文昭殿,跟着等候的宦官来到侧殿书房,拜见里面的皇帝,李晔坐在龙案后陷入思绪,待大汉进来,他才抬了抬眼。 “顺节,朕要吩咐你办一件事。” 下方的汉子抬起浓须阔脸,重重抱拳,面色肃穆:“还请陛下下旨。” 他原名胡弘立,枢密使杨复恭的义子之一,改名杨守立,勇武过人,有着百人难挡的武艺,性子却与豪迈的模样大相径庭,阴冷残暴,神策军上下都惧他,如今被李晔笼络到身边,赐姓:李,名顺节。 “朕觉得刚才张怀义带兵去潼关追击贼人有些蹊跷,他言途中碰上朱温,尽管此人嬉皮笑脸,像个草包,但朕不敢真拿他当糊涂蛋看待,你去刑部,叫上屠是非,你二人联手追查此事,还有,崔相已经许久未来朝中,府上管事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这两件事碰到一起,朕不查清楚,实在寝食难安。”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还有一个叫耿青的,你不要动他,待查明一切后,朕自会处置,不可乱来。此事完后,朕就加封你为十六卫大将军,兼诸道兵马使。” 李顺节抿着嘴,重重抱拳,“臣绝不辱圣命!” “下去准备,朕就在宫里等将军回复!” 拉着对方说了一阵,方才让他出宫去刑部找屠是非,李晔站在书房门口,看着离开的背影,脸上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有些古怪,就连身边侍候,喜欢揣摩心思的宦官,也难以摸清这位天子到底在想什么。 不久,一拨兵马夹杂捕快的队伍在城中逗留了两日从春明门而出,同时,当日下午,潼关方向回来的马车,悄然驶入城中。 走过曾经住过的那处院落。 第一百九十五章 猜测 “油汤羊肉~~肉嫩汤鲜——” “客官,看看咱家店的绸缎,给家中娘子扯上一匹回去?定欣喜的让你今晚,享受人间极乐。” “泥人......神话泥人,不像白送咯!” 街头吵杂热闹,行人过往长街,摊贩、店家伙计卖力吆喝,也有胡商拍响小锣,操着别扭的官话,招呼商旅、绿林围观,胡音漫漫,琵琶轻弦,裸露细腰的胡姬令得一帮男人幸福叫好。 入城的马车后面,几个刚见世面的年轻人垫脚张望,看得眼睛都发直,若非身旁面冷无须的身影轻咳一声,都不晓得跟上了。 不久,离开这条热闹的街坊,周围渐渐变得安静,偏僻的坊间行人较少,白白的院墙矗立那方,枝繁叶茂的核桃叶正探出墙头,斑驳光阴落在地上浮动。贴有年画的院门,半开着,能看到院中的宁静。 一个小妇人抱着襁褓正坐在门口小青石上逗弄,街上,马车的声响渐渐近了,她抬起脸,行驶而来的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车里,一个打扮像是读书人的黑面郎君下来望着院门 “你们找谁?”小妇人警惕的抱紧孩子起身,问出这话时,车里又下来一个模样好看的女人,手里还牵着一个童子,这才让她放下些许戒心。 那边,耿青看着已经换了门匾的院子,朝小妇人笑了笑:“这里曾经的主人,几年没回来了,就想过来看看。” “那.....这位郎君,你们要进去吗?” “就不进去了。” 耿青摇摇头,这宅院已经他人住处,眼下只有一个小妇人在家,贸然进去怕会给对方惹来闲言碎语。 何况,他只是想看上一眼罢了,住了两年有余,初来长安,到离开长安,经历的许多记忆,几乎都在能这处院落里找到。 “叔叔,想这处院子,改日妾身把它买回来。” 告辞了那小妇人,耿青、白芸香沿着墙的街道相携前行,一面走说起院中过往,一面看着耿念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在两人前面比比划划,回头做出鬼脸,令得二人不时笑出声。 “.......从飞狐县出来,我就去了太原,刚满两月,就听怀眠兄说有人盯上你们了,急急忙忙的赶过来......最让我属实意外的......还是这个小家伙,三年来,我居然不知道自己有.......有一个儿子。” 白芸香在途中听过耿青去太原的事,抿了抿嘴,岔开话头,轻笑道:“叔叔是有本事的......自然都会想着招你去做事。” 一旁,眼光在女人脸上瞥了一眼,耿青不点破,也没接上她刚才的话,只是说了一句。 “......就在今年初,我与巧娘成婚了。” “巧娘人很好的,待人有礼,又是看着长大的,不会有坏心思。”白芸香垂下眼帘,轻微吸了下气,忽地笑了笑,“叔叔可要好好待她。” 耿青跟着笑起来,将已经走累了的小人儿抱到怀里,放到肩头上。 “自不会亏她的,家里大权都交出去了,还有二十几个婆娘也一并给巧娘管了,要知道,那些可是先帝的嫔妃......” “哈哈,这是拿巧娘当皇......” 意识到说错话,白芸香连忙闭上嘴,转去逗弄男人肩上的孩子。耿青不让她逗,按着儿子搭在胸口的两条小腿,咋咋呼呼的在街上跑起来,惹得耿念在他肩头连连尖叫出声。 白芸香看着他,哪里有什么卧龙先生的模样,捋过发丝到耳背,心情渐渐有些低落。 回到光德坊,曾经顾常侍赠给耿青的那栋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如今再度有许多人住进来,不再那么冷冷清清。 院里的丫鬟、仆人并不多,只有几个。 都在第一时间被白芸香叫出来,集中在前院认识新主家,耿青神色严肃,讲了些话立起规矩,待到说完,表情语气才缓和,毕竟需要立下威严,省得日后阳奉阴违。 遣散他们去做事后,又将石头几个青壮叮嘱了一些话。 “可以出门闲逛,但不可招惹是非,长安官多,说不得就冲撞了人,还没回来,就被人绑了沉河。” 众人点头应下,刚经历了绑人这件事,初来时的好奇,也消磨了大半,眼下做起事来,显得小心谨慎许多。 九玉领着他们,还有陈虎等侍卫分配住处,白芸香带着儿子去洗漱一番,顿时周围都清静下来。 秋日阳光,蝉鸣一阵一阵的院中老树上嘶鸣,风吹来,带起一片凉爽,檐下捧着木盘的丫鬟走过,好奇的望去院中的主家。 耿青一身湛清衣袍,坐在凳上,头枕在树杆,闭上眼听着恼人的蝉鸣,偶尔顺手拿起脚边的茶壶,壶嘴放到嘴角抿上一口。 犹如悠闲的富家翁。 ....... 悠闲并没有多久,快至傍晚,外面已有人听到他回来的消息登门拜访了,接到名帖的门房老头,还有一个丫鬟吓了一跳。 乃是北营行都统,那可是带兵的大官儿,一老一小这才明白,家里的新主家,恐怕不是府里下人们间猜测的那种靠夫人上来的。 不久,张怀义被丫鬟领着进去,远远看到树下假寐的身影,挥手让身旁的丫鬟离开,也不打招呼猛地蹦了过去,冲着耿青耳朵,刚张开嘴,一声大吼还没出来,六个黑洞洞的大孔已经抵在了他脸上。 “发个声试试?” “嘿嘿。” 张怀义一般将枪孔推开,接过旁边丫鬟递来的矮凳,凑到耿青旁边坐在一起,“回来了,也差个下人过来说一声。” “刚回来,家里还没安顿好。”耿青收了火器丢回到背后的树根下,寒暄了几句,他便问起了见皇帝后的事。 “那李晔可有责罪?” “换你是皇帝,你不生气?差点宰了我。” 说起前两日进宫的情景,张怀义还有点胆寒,要不是聪明,喜欢插科打诨,差点就真被拉去砍头了。 “不过,陛下念我讲义气,斥责了几句就放我出宫了,对了,他还说等你回来,让你进攻一趟。这可是我在皇帝面前给你挣来的机会,可得好好抓住,重回朝堂。” 耿青猛地睁开眼睛,沉默了片刻,咬牙切齿看去他:“我真他娘的谢谢你啊。” “客气客气,你我兄弟说这.......嗯?我怎么感觉你在骂我。” 耿青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没料到自己教他的话,没教他的,都对皇帝说了,揉了眉心一阵,让张怀义将进宫到出来,所有对话,和看到的事尽量详细的还原。 天色渐残红,夕阳照进院落里,沐浴洗净出来的妇人挽着有些湿漉的头发,站在廊檐下,看着那边庭院当中,耿青坐在树下,看着前面,都统张怀义比比划划,一会儿拱手作揖,一会儿换了位置负手怒容,喝斥什么。 两人就像是在演戏曲般,令她忍不住发笑。 ...... 此时,院中的张怀义停下动作,朝树下道:“就这么多,对了,出来时,还碰上禁军统领李顺节,这家伙原来是杨复恭的养子叫杨守立,前段日子,你还在太原时候,这家伙莫名其妙的被赐李姓,改名叫顺节.......” 话还没说完,树下的耿青看着地面,忽地开口打断他。 轻声道: “皇帝要对宫里那些宦官动手了。” 第一百九十六章 没有一晚解决不了的事 夕阳犹如潮汐般涌来,霞光里满院一阵一阵的蝉鸣。 坐在树下的张怀义愣了一下,回过头看着黝黑的侧脸:“你怎么知道?” 耿青没看他,目光只是盯着地面,视线里是一只蚁虫拖着果粒慢慢挪动,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离间计,笼络李顺节,与杨复恭生出间隙,对方接受皇帝赐名,说明已经成功了,眼下还没动手,估摸是在等一个号的机会。” “跟咱们无关......哎,我记得宫里那些宦官,不是跟你关系好吗?” 张怀义知道许多事,自然也知道耿青在宫里有些关系,若是皇帝要对那些宦官动手,岂不是断了他一臂? “早就没关系了。”耿青也没隐瞒,反倒是像在说过去的事,笑了笑:“离开长安后,宫里就与我无瓜葛了,只不过九玉那边,不知道他有没有其他想法。” 他与宫里的联系,真正算得上牢靠的,只有顾问福和九玉,当年从长安返回北方,九玉随他离开,里面就不存在任何情谊。 不过,九玉宫里出来的,耿青还是着人将他叫过来,将猜测说了后,便问了他的意思。 那边,宦官沉默了一阵,摇了摇头,走到一旁望去风里微摇。 “那是他们做的事,后果只能自己吃下去,阿耶已经不在了,那宫中就没了情味,那日随你离开,心里早已跟那边做了了断。” 大抵知道九玉不愿多谈那边的事,耿青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说下:“那就跟我们无关,脑浆子打出来,咱们也只看热闹。” 旋即,又说起其他的,商议明日入宫见皇帝的事,既然对方已经知晓,耿青不想再责怪张怀义,只是后面,绝对不能将崔胤跟他们扯上关系,咬死杀的只是劫匪。 对好了说辞,已经到了返点,耿青留张怀义在家里吃饭,不久,秦怀眠也登门拜访,干脆摆成接风宴,将众人一起邀到一张大圆桌上,做为主家之一的白芸香忙前忙后招呼丫鬟仆人。 就连耿念这个小人儿也过来帮忙,给席间诸位叔叔伯伯斟酒,那抱着酒壶都在微抖的小模样,惹得秦怀眠、九玉、张怀义、大春等人哈哈大笑,忍不住拿他逗趣。 “季常,前日你还未回城里,李顺节、屠是非带人来了我府上。” 席间热闹,秦怀眠与旁人敬了一杯,抚着须髯靠近首位的耿青,后者和九玉碰了一下杯口,压低了嗓音。 “他们问什么?” “崔胤的事......崔相已经数日不见,府里上下不知,陛下差遣他两人追查。那日我去过崔府,故此来询问。” 秦怀眠仰头喝尽杯中酒水,笑起来:“我便说,崔相欠我银两未还,那晚去他府上,就是催债的,至于他们信不信,他们得找到崔胤再说......对了,那崔胤现在何处?” 这话问出口,斜对面的大春回过头来,凑近一点,指了指身下,嘿嘿笑出声。 “当然是地下了.....估计这会儿都生蛆虫了。” “吃饭说这么恶心做甚?!”耿青瞪了他一眼,旁边还有儿子在呢,摸了摸耿念后脑勺,夹了几块鸡肉放他碗里,然后将小人儿抱下凳子。 “去找你娘。” 随后,回过身继续问道:“屠是非怎么回事?他跟王飞英、杨怀雄分道扬镳了?” 三人当年均是刑部总捕,黄巢入主长安称帝后,他们跟了自己一起做事,为的就是驱走黄巢,迎唐帝回来,有相同的目的,做事自然一条心,三人也因公得到封赏,李儇死后,李晔继位,三年当中他们也从原来的位置又提上一级。 回来长安后,王飞英、杨怀雄回过书信,说明念旧情,屠是非则没有,想来这三年已经站到了李晔身旁,只是当年之事,他不敢说给李晔听,一旦说出,论罪,他也参与其中,免不了被灭门的下场。 “这样也好,既然道不同,那就不联系,往后他能下得手,我也能出得刀。” 耿青看得开,当然真要到了关头,用得上对方的地方,他还是要将屠是非拉过来,手上捏着对方把柄,只要他还想在朝堂立足,那就得听话....... 灯火轻摇,侍候的丫鬟过来添过几次灯油,丰盛的酒宴已经接近尾声,耿家村的几个青壮第一次喝这么纯的酒,开席不到半个时辰就醉趴在了桌上。大春提着一只酒壶坐在门槛上呼呼大睡。 张怀义咋咋呼呼的坐在地上叫喊,胡言乱语的被两个强壮的仆人拖去侧厢休息,整个桌上,只剩九玉和秦怀眠还慢条斯理的边喝边交谈。 亥时的更声已经从外面过去,耿青也受不了了,下腹胀的难受,只得向俩人拱了拱手,摇摇晃晃的起来,由一个丫鬟搀扶回后院。 随后,白芸香也赶来,搀着他另一边,与丫鬟一起将沉重的身子扶进房丢到床上,丫鬟打了水进来给他擦洗。 “剩下的我来吧,你回去歇着。” 白芸香挥走了丫鬟,拧了毛巾坐到床沿,轻薄的衣裙勾出好看的臀线,捏着毛巾擦着泛起酒红的那张脸庞。 深吸了口气,像是在鼓起勇气。 “我.......其实回来的路上......想过许久,我始终是你嫂嫂......跟嫂嫂有染,往后传出去,对你不好.....会连累你前程。” 白芸香看着昏睡的男人,慢慢哭了起来。 “......要是早一点认识你,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妾身不想做你的嫂嫂......更不想毁.......” ‘芸香......’ 床上耿青迷糊呓语,握住了女人的手,一下拉扯过去,将白芸香拖到了他身上,不等女人将他推开,便亲上去,将话堵在了嘴里。 呜呜呜~~ 白芸香挣扎,她知道男人还在梦里,并未醒来,还是拿手推过去,“叔叔,你别这样,会有人来的......被看到了不好......啊唔.......” 大手伸来按在了她胸房,软软的身子呼吸变得急促,挥开的双手胡乱一抓,将帷帐拉了下来。 不久,衣裙、腰带、亵裤一一扔出,掉到了地上。 ........ 哦哦.......噢哦喔~~~ 鸡鸣在院中响亮,安静的宅院渐渐有了人声,耿青迷迷糊糊醒来,头还有宿醉的疼痛,他撩开帷帐出来,窗棂显出青冥的颜色,今日还要去入宫面圣。 “叔叔起来了?” 门扇吱嘎一声打开,白芸香似乎掐好了时间,端了一盆温水进来,妆容精致,容光焕发,比昨日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 妇人扭着丰腴的腰肢将水放到木架,勤快的将毛巾拧干,温柔的给男人洗脸、擦手,眸子不时瞥去男人,波光含春,勾人魂魄。 “昨晚,我记得好像有人跟我说话,在梦里叫我.......” “叔叔肯定是听错了,昨晚叔叔哪里有空闲啊。”白芸香抿着嘴角轻笑,手脚利索的帮耿青将衣袍穿好,“今日还要去面圣,妾身早吩咐厨房那边备好了早饭。” “想的周到。” 耿青掐了一下水嫩的脸蛋,便出了卧房,到了前院那边,秦怀眠、张怀义两人早早就离开去上朝了,只有大春和九玉还在前院中堂等他。 看着摆到面前的早饭,几个瓷碗盛放的小菜、鸡汤,耿青一边吃一边皱眉:“今日早饭有些丰盛啊,一大早就这么补......” 大春摊摊手。 “只有你的是这样......我们都是稀粥和两个鸡蛋打发了。” 唔......大抵是嫂嫂特意准备的,这样可不好,搞特殊容易与其他人显得生分。 待回来,好好跟她说说才是。 想到这里,耿青飞快吃完,便叫上大春和九玉,带上陈虎三人乘马车驶过长街,赶往安福门。 第一百九十七章 借刀杀人 卯时二刻,天色还未大亮,早起讨活的百姓已经打开了店铺,或帮着雇主搬运起了货物,行驶过长街的马车,快至安福门前停了下来。 九玉和大春没有官身,也无特许,只能留在车上等候。耿青向他俩叮嘱一句,便下了车驾,门口值守的皇城兵卒已经得到宫里的消息,检查过鱼袋后,分出两人领着耿青步入皇宫。 此时的太极殿已在朝议,过来这边时,远远能见侍卫、宦官距离殿门足有两丈距离。 隐隐约约的能听到一些话语正传出来,大抵是听不清的,领路的宦官不敢让耿青多听,指了指侧殿方向。 “耿尚书这是许久没回朝了,宫里规矩变了些,陛下与文武百官议政,所有人不能在外面候着,待召见的官员,都要先入偏殿,等到朝议完了,才能再见陛下。” “原来如此,陛下当真想的周全。” 坤殿位于正殿右侧,耿青进去时,茶水糕点已早早备齐,领路的宦官不进去了,就在门外伸手一摊:“耿尚书,里面请。” “有劳。” 耿青拱手还礼,入座后,那宦官便将殿门缓缓推上,晨阳、外面脚步声仿佛都在瞬间隔绝,殿中顿时变得寂静。 ‘这是给我下马威?’ 耿青端起茶杯,目光扫过周围,隐约觉得总有视线在暗处看着自己,随意喝了两口,茶杯‘噹’的轻放桌面,就有内侍的身影从里面出来,小心的将茶水续上,至始至终都未看耿青一眼,掺上茶水,躬身后退回去。 宫里的这些宦官,应该不是杨复恭、王仲先麾下那一批人,这位皇帝果然有些手段。 不过,他应该并不知李儇的事,只是有些怀疑...... 他双手按着扶手闭上眼睛,外面阳光渐渐绽出云隙,照进幽静的偏殿窗棂,推着地上的昏暗一点点挪到了端坐的身影脚前。 有‘吱’的声音在侧殿响起,一扇房门被先行的宦官推开,躬着身子退到一旁,坐在那边的耿青微微睁开眼,一道穿着龙袍的人影走了进来,径直坐去首位的龙案后面。 “光禄大夫,让你久等了。” 李晔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时,坐在那边的耿青连忙起身,面上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抬手拱了拱,“陛下恕罪,臣已经许久未曾这般早起,坐在这里一时困乏,险些睡过去。” 声音里,昏暗的侧殿渐渐被宦官点亮,两侧延伸开来的青铜灯柱火光照亮了两人,龙案后的皇帝说了句:“耿卿莫要惶恐,朕岂是那般度量,此非朝议,你坐下说话。” 便坐去龙椅,目光盯着直起身的青年,面容俊朗,下颔小撮短须,就是稍黝黑了些,否则倒是衬出更多威风来。 下方,耿青待皇帝入座后,他方才走去侧位坐下,目光同样也在端详对方,只不过看上一眼便没再直视。 微微偏过脸,垂着眼帘低声问道:“陛下,不知召臣入宫是为何事?” 李晔听到他这声,收回打量的目光,笑了笑。 “听闻光禄大夫守孝三年,如今三年期满回朝,总得要见一见,不知耿卿是何日到达的?途中可是劳累?” “回陛下,臣昨日才回的长安,不过几日前就先到了华州,途中又被一些事耽搁了。” “何事?” 果然是询问潼关之事,耿青自然准备了说辞,随即起身托袖,“陛下,臣正为此事而苦恼,原打算回长安后,休息几日,养好精神,便入宫求见陛下。” 李晔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原本自己发问,没想到被这家伙一句话给颠过来,把话语给抓了过去。 以前他倒是听过朝中一些大臣提及曾有一位做过刑部尚书的年轻人,非科举出身,更非名门望族,当时便来兴趣,一个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大字不识几个,居然能做到刑部尚书的位置,皇兄李儇还在时,他也有问过,可皇兄似乎并不是很关心,回来几日后,就暴毙而亡,他又跟着登基继承大统,忙着收拾长安的烂摊子。 以至于后来也渐渐忘了这么一个人,到底最近一段时日,听到张怀义提起,这才想起往日脑海是有这么一个人的,所以那晚他才说‘对这个名字,朕有些熟悉的。’ 往日知晓这个人有急智、胆量,委身事贼从而给各镇节度使制造剿灭黄贼的契机,然而跟劫匪、崔胤失踪的事同时出现,不得不让李晔怀疑。 “耿卿,你说,朕听着。” “是。”耿青低眉顺目,语气顿了顿,“臣在北方听闻陛下贤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可到了长安,家嫂却被贼人所掳,衙门则关门闭户,还是臣当年旧友帮衬,才得以将家嫂寻回,堂堂京师,十万将士驻扎,怎的成了养贼之所.......” “你在质问朕?”李晔捏紧拳头压在了龙案。 “臣不敢,陛下日理万机,目光岂能停在脚下,当是放在天下心怀不轨之徒身上,然门前积雪,当有仆人来扫,奴仆不尽心尽力,主家也该喝斥鞭策一顿,为何反而质问路过门前的行人?” “好,说的好!”李晔点头说道,旋即,一拳呯的将桌面砸响,“朕召你来是问话,不是让你来气朕的。” 陡然的动静,引来门外侍卫推门进来,还没两步,就被皇帝挥袖给喝斥出去,回过身来,李晔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显然养气的功夫也算不错。 回复了怒气,低声道:“朕差点被耿卿给气着,难怪只当了短短几日刑部尚书!” “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朕不是那种不听劝言的,堂堂京师竟出了这样的事,不管 李晔忽然有些后悔召见这人了,什么聪慧过人,口才了得,那些话就差把堂堂一个皇帝推到衙门口,朝看热闹的人数落罪状。 沉默了一阵,他语气缓和下来。 “耿青家里人被贼匪绑走,听说巧遇东平王?” “是。” “嗯,那朕就清楚了。”李晔点点头,陡然抬了抬手:“耿卿师从驸马于琮,是个有能力的,朕眼下也是用人之际,可惜朝中已无空缺,这样,朕擢你为陇州盐铁使。” 这回轮到耿青愣了一下,他刚才那番言论,其实就是想让皇帝将他外放,知道皇帝要对宦官动手,就怕被波及到自身,外放的话,依靠路途,还能做许多周转的事,只是这地名...... “陛下,陇州在何处?” ‘呵呵.....’ 李晔见他神色微愣,更是确信了耿青从未读过书的传闻,便让人取来地图,煞有其事的介绍起来。 他手指点了点长安的位置,然后往西慢慢划去,越过凤翔后,仍旧往西,最终停留在写有‘泷州’二字的地方。 “那边属节度使李茂贞管辖,朕望耿卿到了那边,与李节度使携手拱卫边陲,各司其职,多为朝廷考虑。” “是,臣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君恩。” 耿卿耷着眼帘,语气激动躬身谢恩,脑中无数讯息翻腾,他并不清楚李茂贞其人如何,但一个盐铁使将手伸到节度使底盘,那就有些危险了。 这李晔是要借刀杀人啊。 从宫中出来,耿青心情倒是不坏,毕竟远离长安,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赴任西陲之地...... ‘李茂贞......这可不是我想来的,要怪就怪李晔吧,希望不会克到你。’ 第一百九十八章 皇帝的阳谋 盐铁使分地方盐铁,及诸道盐铁转运使,行盐、铁、茶和征税的使职,放到太平盛世,这可是难得肥缺,哪怕品级不高,也是许多人打破头皮都要抢的官位,就算放到眼下世道不太平,想要坐上这个位置的官吏大有人在。 然而,李晔将耿青放到陇州,节度使李茂贞原本军政一手抓,他一旦过去,这就是要从对方身上硬生生撕下一大块肉,换做谁都疼,谁都会咬牙切齿。 出安福门,回到马车上,耿青将自己外放陇州任盐铁使的事告诉九玉,这位年轻的宦官,听到李茂贞三字,阴柔的脸上微微蹙起了眉头。 耿青见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里面可还有其他事掖着?” “这李茂贞.......早年我听过,不过那时他还未擢升节度使,不过神策军一名指挥使,跟宫里的一些宦官有些交情,能做到陇右节度使恐怕少不了往宫里送礼。” 听完这些,耿青沉默的点了点头,马车行驶之中,他手指来回敲击矮几,大抵明白了皇帝让他过去担盐铁使的意思了。 “这个李晔比死鬼李儇确实强太多,他让我去陇州,就是给李茂贞制造争端,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我杀了李茂贞,我再被李茂贞的部下杀死。最差,也是李茂贞将我杀死后,朝廷这边有了针对他的借口,顺势收回陇西的军政权利。” “那折中呢?” 耿青皱眉摇头。 “没有折中的办法,不管看得透,还是看不透,李茂贞必然会对我动手,我一旦过去,征税之权就落到我手里,放到任何节度使手中,都不能接受的。如果他与我苟且,朝廷那边就对我施以惩罚,大有可能李茂贞到时会落井下石,亲自将我送上刑车,押回长安受审。” 事情拆分开来,九玉也跟着紧皱眉头,这可谓赤裸裸的阳谋了,不管耿青选择去与不去,都不会好下场,去了,下场也好不到哪里。 “那你有何打算?干脆不去.......” “去!” 耿青看着掀起的帘角,外面行人过往,小贩吆喝叫卖,他敲击的手指停了下来,嘴角勾起笑容。 “陇右节度使所辖不过陇州、凤翔两地,西北民风彪悍,有盐铁二权,能干许多事啊,至于那李茂贞,他是人,终究是欲望的,有欲望就不算困难。” “但他手里有兵。” “他也这么想的,呵呵。”耿青偏过脸来,看着皱眉的九玉,轻笑道:“我一名不见经传的弱之人,想要杀我轻而易举就能办到,他如果这样想,到那边就好办了,九玉啊,你是知晓的,耿某人可最擅与人打成一片。” 九玉轻嗯了一声,只是有些不甘心的看去车帘外,“那长安这边,就这么算了?” 他指得是皇宫里那位天子。 “自然不会,但先放一放吧,李晔有深谋的轮廓了,说不得再磨砺几年,就真有中兴之姿,没有撕破脸皮,到时我还得跑去混口饭吃。” 九玉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有些搞不懂这位知交,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怎的也让人想不透。 他叹口气,干脆不想了,摇了摇头缩到车厢角落阖目假寐。 回到光德坊的宅院,白芸香并不知道其中凶险,只道是叔叔有了官位,心里感到高兴,特意让厨房那边做了几道北方口味的大菜庆祝一番,不过,听到外放陇右那种西陲之地,心里多少有些不舍的。 “叔叔......”白芸香夹起一片肉放去耿青碗里,看着与九玉说话的耿青,吸了口气,像是鼓起了勇气。 待耿青听到声音偏过脸来,她抿了抿嘴,轻声道:“妾身想把长安的产业变卖。” 嗯? 耿青停下筷子,看着女人望来的目光,“为何?” “叔叔要去陇右,路途遥远,打点的地方需要很多......到了地方,还要和上级处好关系,没有钱财开道怎成。” 白芸香说着就要起身去房里拿店铺契纸,被耿青拉回来,筷子噹的一下敲在女人脑门上,旁边的耿念连忙捂住嘴,“娘挨揍了,不听话。” 女人揉着脑门,脸红红的瞪去偷笑的儿子,这才回过头来,声音低低道:“叔叔,你这是做甚。” “你听念儿都说你不听话。”耿青指了指耿念,“你还不如儿子懂事,这里东西卖了,往后你娘俩吃什么?往后我要回个长安,怕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变卖了产业,是打算跟我去西北吃风沙?你要敢这么败家,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你。” 女人脸如红布埋下来,被数落的一声不敢吭,心里却是跟吃了蜜似得的甜。用过午饭之后,耿念被九玉带去玩了,耿青拉着白芸香留在后院卧房,两人叔嫂之分,实如夫妻无疑,一开始或许各取所需,渐渐却也彼此有着依靠。 尤其为耿青生下一个儿子,女人内心里更加倾向于这个男人了。 她轻轻贴靠上去,枕头着双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透着阳光的窗棂,“叔叔安心出门做事,妾身会看顾家中,到了外面也不比挂念家里,若是可能妾身会带念儿过来看你,省得途中劳顿之苦。” “长途跋涉,你和孩子哪里受得了,好生将家中打理好,空时,我会让秦侍郎过来,教念儿认字读书。” 耿青叮嘱了女人儿子往后要启蒙的事,随后抱了抱她,便起身出屋,眼下尚有空闲,擢升的圣旨还需几日从中书省下来,城中故人,还是要走动走动的。 晌午刚过,他备上礼物,让大春赶车去往驸马府,广德公主还住在那里,如今三年过去,李儇之事后,也不知这位师娘如何了。 马车沿着古朴的院墙停下,耿青下车过去,石阶斑驳了青苔,黑底金字的门匾,依旧写着于府二字,敲响漆红的大门,许久才有一个丫鬟将门扇打开些许,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双大眼睛警惕的看着门口的男子。 “这位郎君,公主今日在佛堂诵经,不见任何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故人如旧 “这位郎君,请回吧。” 说完,小姑娘就要关门,耿青连忙伸手抵住,对方惊慌目光里,连忙松手,朝她拱了拱:“劳烦你跟殿下说声,就说耿青来访,现在就住光德坊那座院子里。” 补上一句叨扰。便让大春将礼品拿来,交给那丫鬟带进去,看着府门缓缓关上,耿青抿了抿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回到马车上,去了东市,来到窦威那间牙行。 坊间鱼龙混杂,流连这边的多是一些三教九流之辈,混杂而喧闹。 两处酒肆绿林人来往,也有女人在其中与男人勾搭,在店里的角落嬉笑怒骂,或发出独特的喘息,引来旁人围观一片起哄。 背负刀剑的侠客,脸色阴沉,或醉醺醺站在街边檐下,双眼如狼般盯着从繁华街道驶来这边的马车,在牙行门口停下。 耿青从车里下来,便有身影从附近街檐转出朝这边走来,就在撞上的瞬间,旁边的九玉不着痕迹的抬手,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拎到了另一旁,顿时知道有高手,当即加快脚步离开。 周围观望的身影像没事人一样,重新坐下来,将目光投去别的肥羊。 这边,耿青负手跨入牙行,一片喧哗叫嚣传来,一帮花胳膊摇着骰子正聚在一起耍钱,有人见客人上门,连忙过来招呼。 耿青抬手打断他的话,看了看四周。 “窦威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那人皱了下眉头,这才打量面前两个看上去弱弱的人,那边耍钱的打手却是不敢了,有人输了钱,脾气不是太好,听到这番话,红着眼睛转过身来,就要叫骂。 “你他娘敢直呼窦老......” 他话还没说完,正盖碗的汉子抬了抬视线,看到那张黝黑俊朗的面孔,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那输红眼的花胳膊脸上,力道极大,直接将人甩翻在地。 汉子连忙放下碗,挤出人堆,一众牙行打手视线里,半跪抱拳。 “见过耿先生!” 耿青仔细看他片刻,顿时想起是当年帮众之一,该是跟着窦威混了一个小头目当着。 “起来说话,这三年,过的可还好?” 能再见到耿青,那小头目兴奋的比划,连连点头的说起这三年在长安的日子,说着,还把刚才那人拖过来,跪下来给耿青磕头认错。 “起来起来,输了钱,脾气不好,我岂能体会不了?”耿青根本就没在意这人之前的举止,反而将人搀扶起来,替对方整了整衣衫,拍去灰尘,笑着说道: “快去将你们窦老大叫来。” 那汉子见自家头目都跪,自己也没什么脸面,反倒被对方拍去灰尘,整理衣衫的亲昵举动,弄的脸都红了,听到吩咐,脸面跑去了楼上,不多时,他返回楼梯,身后多了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一见到下方的耿青,直接就从楼上跃了下来。 一落地,便掀开袍摆,双手抱拳半跪下去,“窦威见过耿先生!” “起来吧,你也来这套?往后你兄弟面前,你可就没威望了。”耿青笑着将他搀扶起来,一起走上楼梯,窦威哈哈大笑跟着后面,摆手:“这帮憨货,要是听过先生的事,怕是比我拜的还勤快,先生走走,楼上说话。” 身影一前一后上了阁楼,下方一片安静的大厅,这才喧哗起来,他们可是很少见到窦老大这样笑过,更是没见过他这般礼数的拜他人,纷纷向那头目打听。 知道对方三年前做到了刑部尚书位置,京兆府的王英飞、刑部侍郎屠是非都在他手下做事,顿时一个个牙行打手,牙缝里都感到一股凉气。 娘的,这两个黑道鬼见愁,想不到还在这个年轻人手底下做过事......难怪窦老大如此礼数。 “这些都不算,要知道,耿先生计谋无双,黄贼你们都听过吧,先生可是做过大齐的宰相,不说远的,吏部的秦侍郎和北营行都统张怀义,那可是一个常住先生小院里,另一个更是称兄道弟,约先生出去逛青楼,都是过命的交情!” 一时间,大厅里只有那个头目在说话,众人听的直愣,几乎下意识的望去了阁楼。 ....... “我将要远行了,这一走,又是刀山火海。” 牙行二楼上,耿青接过递来的茶水,轻声说道,九玉单负一手,在房里走动,看着摆在架上的金狮刀,伸手抚了抚。 圆桌对面,递茶水的窦威招呼他一声,将茶水放下,便坐到了耿青旁边,“先生这是又要去哪儿?昨日你才回的长安......属下还没来得及登门赔罪。” 白芸香母子出事,他心里有愧,当年耿青离开长安时让他照顾,时日一长,心里那份警惕就松懈了,好在没出事,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谢罪了。 耿青回来后,他也不好立刻登门,先生是官身,需要跟他这个混迹牙行的人分割开来,以免污了名声。 有时想想,窦威还是觉得还是三年前那种耿青身边来的舒服,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需按吩咐行事,还不用躲躲藏藏,跟在后面走到哪儿都是抬头挺胸。 不像现在,见官就拜,见吏就得送礼赔笑。 否则市署丞的官吏能第二日就将他牙行给关了。 窦威话语顿了顿,“先生,不如我跟你去吧。我一身武艺也算学有所成,整日混迹市井,当真憋屈。” 他说学有所成时,九玉偏过视线看来,窦威连忙摆手,“跟你比那就不成.......” 这边,耿青放下茶杯,朝他点了点头,这次过来,就是有意带走窦威的,到了那边人手多的好处就能体现出来了,有自己的班底,执行命令也管用的多。 “我去陇州,那边是西陲,民风彪悍,手里用的手确实少了些,你愿意随我去,那就清点下人手,过几日就要离开。” 听到这话,窦威根本没等说完,就唰的起身抱拳跪下来,谁不想跟着?万一哪天也能混上了官身,那可就是光宗耀祖了。 事情议定后,耿青不便在这里多留,叮嘱他在五日内将牙行转给 而这五日里,白芸香也筹集了两千两白银用两口木箱装上,毕竟到的地方上,挥使的地方就多了。 就在耿青准备远行的几日里,中书省的擢升他去陇右的圣旨也下来了。 与此同时。 屠是非、李顺节二人已在潼关逗留了两日,每日询问守将,也在郊外沿途搜索,终于有了些发现。 令得两人头皮发麻。 第两百章 长安辞故人远去西陲数百里 “那日,他们就在这里发生争执?” “大概就在这一带,当时天黑,看的并不清楚。” “将军最好仔细回忆,这是陛下吩咐在下来这边查案。那边那位便是刑部侍郎!” “某确实不知甚详,神策军的张怀义将我拦下,也只记得就在前面不远。” 盘问的声音里,李顺节朝那潼关守将点了点头,他勇猛非常,但并不蠢,这人明显不愿说实话,大抵知道张怀义在神策军当中颇有分量,不敢随意得罪,选择两不相帮。 李顺节朝他拱了拱手,目光偏转开,周围山势逶迤,成片的林野间,鸟声叽叽喳喳回荡,他翻身上马赶往屠是非的方向,绕过官道上来往的商旅,终于在前方一个岔开发现他带着十多名捕快驻足。 “可有发现?” 李顺节翻身下马过去,蹲地上的屠是非正搓着指尖泥垢,放在鼻下,眉头皱起来。 “有木灰气味,这里烧过火堆,应该就是那守将说的地方。” 宰相崔胤失踪,长安城里出现劫匪,这其中却牵扯到了吏部侍郎秦怀眠、都统张怀义、东平王朱温,没人会相信这是巧合。 屠是非层是总部出身,刑侦缉拿方面极为敏锐,那日他也接到了耿青的书信,知道对方已经来了长安,而这些牵扯到的人,每一个都与他有着关系。 那被劫匪的妇人更是他的义嫂。 ‘跟他牵上关系如果劫匪真是崔相,那凶多吉少了,可崔相为何这般做?东平王又如何在这里出现?’ 越是知道真相,就越多的谜团让屠是非感到困惑,耳边李顺节的声音再次问来,他按下繁杂的思绪,站起身观望四周,又看向潼关方向。 “那守将言,张怀义是那边山谷过来的。东平王的兵马又在前面,那劫匪就只能在这里停留,人杀了,尸体带走,这一趟我们无功而返,如果尸体没带,那就只能放在一处。” 换股四周,屠是非的目光最后停在了侧面一处林子:“树林潮湿,又挨黄河,能让尸体加速腐烂,左右,去那边树林!” 李顺节明白他话里的暗示,心里多少知道死的劫匪,可能就是宰相崔胤,当即命麾下两百士卒入林一寸一寸翻找。 林子并不大,落叶自然不会太厚,如果被翻盖过的地方,定然与其他地方大有不同,毕竟过去的时间不算太长。 不到一个时辰,顿时就有发现,一个捕快叫喊:“这里的落叶太薄,地上有许多鼠蚁打洞的痕迹!” 阳光洒进林间的斑驳里,一众士卒蜂拥过来,李顺节大步走到近前,看了地面,与屠是非对视一眼,旋即挥手,“将这里挖开!” 有捕快跑出林子找来了数把锄头,几人合力将泥土刨开,埋的并不算深,很快露出一只手背来,浓水夹杂泥土呈出一种与土腥混杂的恶臭。 一名士兵被推搡上前,将尸体上方粘稠的泥土抹开,下方的尸体已经呈出巨人观,浮肿的厉害,皮层下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蛆虫蠕动,但人的相貌轮廓大抵还是看得出来的。 “不是崔相,再挖!” 士兵闻言,拿了颈脖的围脖将口鼻遮掩起来,奋力朝四周挖开,越来越多的尸体被挖掘出来,足有数十具之多,一一抬出在林中排开。 李顺节、屠是非饶是见惯了血腥,面对这种恶臭,也是难以忍受,捂着口鼻一具一具的观察过去。 陡然,两人动作停下来,站在了一具满是泥垢的尸体前,粘稠的泥泞沾着的衣袍花色,极昂贵,并非劫匪能穿戴,当即拿酒袋,倒了酒水去脸上,忍着恶心,将泥泞抹开。 李顺节咬了咬牙关,回头与正望来的屠是非对视,两人默契的点了点头,那尸体正是崔胤。 眼下,劫匪既是崔胤,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定是耿青做的无疑,屠是非这样想,但并没有说出来,他心里也有担心,一旦说出,耿青被抓,以前所做之事,会不会都抖出来? 那自己的前程也就尽毁,家中妻儿恐怕都不够砍的。 “李统领,所谓劫匪是崔相,这其中疑点越来越多。”从林子出来,屠是非直接将崔胤身上的疑点放大,“他在长安为何出现在这里,为何要去绑架一对母子?东平王又为何恰好在这里将他杀了?” 李顺节牵过缰绳,被他一点,心里也泛起这个疑惑,不过终究不是刑部捕头,不愿在这上面多费功夫。 他还要回长安复命。 “张怀义、崔胤、东平王,崔相已死,东平王动不得,只有张怀义或许知晓,屠侍郎,你提醒的及时,对了,是否还有一个叫耿青的?陛下让我不动他,但也该盘问。” 李顺节已作出决定,翻身上马一勒缰绳,调转了方向,“屠侍郎,这里就交给你收拾了,其他人随某回京!” 蹄音响彻在官道上,上百名宫中禁卫策马飞奔起来,穿行过潼关,快马加鞭直奔长安而去,这般速度,至少两日的功夫。 两日之中。 此时的耿青已经再度面圣谢恩,从宫中出来,家中已打典好了一切,四辆马车,五匹马组成的队伍已经在城西开远门等候。 城门口,白芸香抱着耿念坐在马车上,眼眶湿红,一旁,还有秦怀眠、张怀义,前者一身常服没有挂剑,就像个教书先生,后者却没事逗着趴在妇人肩头的小童玩耍。 不久,大春驾驭的那辆马车出来,众人相迎过去为他践行。 “叔叔,妾身心里话,多已经说了,途中当保重身子,西陲贫瘠凶险,多堤防小人” 这么多人在,白芸香不好意思哭泣,只得捡一些话语来说,怀里的耿念待母亲说完,像个小大人一样,叉着腰,脆生生的说道:“爹,你要早点回来,省得以后,那些小孩儿又要说念儿没爹了,知道不?!” “知道!”耿青掐了一下嫩嫩的小脸蛋,肤色随白芸香,白嫩嫩的,比他这爹好看的多。 父子俩逗趣说笑一阵,妇人适时抱着孩子走到一旁,秦怀眠过来拱了拱手:“季常,到了那边,若有不适,可来信长安,我既便舍了这张脸,也要求陛下将你调回来。唉,秦某未曾想,陛下竟将你外放,原以为大伙又能重聚,好好辅助圣上重振大唐。” 耿青知道他对长安这位天子抱有希望的,后者也确实比那李儇强太多,秦怀眠留下说不得将来真有一番作为。 “秦兄多虑了,西北之地,万一让我耿某人如鱼得水呢?盐铁使职,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捞到的官。” 说笑一阵,轮到张怀义时,他倒是没什么话说,就是提醒耿青还欠他人情。 “之前说好请我逛青楼,多半也没机会,做兄弟也不急,就在长安等你回来,那顿请客,你可跳不掉的。” 说完,少有正经的过来,将耿青抱住。 “你安心去,家里,做兄弟替你看顾好,一定要从西北好好回来,对了,我特意还打听了一些事,西北那边,除了李茂贞,还有天雄军,再往西北,沙洲、甘州、肃州,可是归义军的地盘,没事可别乱窜,这些人都不好惹,朝廷也不管的。” “嗯。” 对于张怀义,耿青心里是感激的,曾经的狐朋狗友,到的这时,才算得上真正的兄弟,与众人又说了些话,将酒水喝尽,便上了马车。 就在这时,远处有马蹄声过来,是一匹快马,看装束非军营中人,更像府中的奴仆。 “耿先生,慢行一步。” 那人喊了声,促马过来勒停,将一封书信捧在双手间,飞跑到车前,递到车帘下,“先生,这是我家公主给你的。” 师娘 耿青微微愣了一下,将拿书信抓过手中展开,上面字迹娟秀绵柔。 “季常亲启: 季常赴任陇州,当一展才华,不负驸马所望。那日登门拜访,我已知晓,想说之事,师娘心里清楚。 往事已矣,你不必挂念我一老妇人,如今青灯佛堂,师娘一心向佛,今日遣书一封,就当为你送别。 再回长安,师娘再为你接风洗尘。” 手中信纸放下,耿青心里五味成杂,杀李儇之事,那位老妇人多少猜得出的,那日不见他,是情理之中,今日送信过来,是师生情谊。 叹了口气,耿青走出车辇,望着巍峨雄壮的长安,托袖拱手拜了下去,随后,与众人一一道别,钻进马车吩咐大春驾车驶向了官道。 “爹!” 陡然,远远传来的,还有童稚的话语,耿念在母亲怀里,使劲挥着小手,朝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哭喊了出来。 “爹,快些回来啊,念儿在家里等你——” 晨光拂过云絮,远行的马车里,耿青撩开帘子回望,他声音低沉:“大春,走快点” 噼啪! 鞭子挥舞在半空抽响,大春吆喝一声,驭着马匹加快了速度,不久之后,十里之外,与等候的另一批人汇合。 一路向西而去。 乐文 第两百零一章 我要开始演了诸位一定要配合 离开长安后,向西而行的车队、马队视野间,重峦叠嶂披上的绿毯,渐渐乏黄,山地与丘陵对峙,有着南方的纤秀,也有北地山岳的粗犷。 偶尔行至一段路,刚才还出现的河谷,却成了平川,长长的河流犹如玉带沿山中从平原蜿蜒奔腾掀起一波波水汽。 不久,车队停下,步行、或骑马的一个个汉子就地坐下,脱去鞋袜,让风从脚底吹过散去湿热,一边还和同伴交换酒水,说笑这西陲之地的风景,远远看到,有背柴禾的西北百姓过去,高兴的朝对方挥手打起招呼。 耿青从车里下来,下了官道,沿着早有踩出的泥路,来到河滩,捧了清水浇在脸上,放眼望去,远方的平原,有成群的牛羊,牧羊人骑在一头大黑牛背上,正朝这边张望。 ‘相比后世,沙漠化还没有那般严重,不过应该到了甘州那边,沙漠、戈壁就多了。’ 他们离开长安已经是几日后的事了,眼下已经进入凤翔地界,中途不耽搁,再过五六日便能到达陇州。 来的途中,耿青在车里,经过往商旅打探,这才明白,所谓的陇右不过只是一半罢了,真正意义上的陇右其实还要将沙、瓜、甘、肃等州包含进去,可惜后来被吐蕃占据,又逢安史之乱,原本想将这里拿回来的哥舒翰,不得不先平定叛乱返回长安。 之后的年月,吐蕃经营了长达百年之久,到的张议潮举兵起义,与朝廷派出的军队夹击,方才将这片河湟之地收回。 这就是离行前,张怀义说的归义军,到的现在那边都在归义节度使控制下,基本不受朝廷调度。 ‘归义军应该还控制丝绸商路,否则以那里的物资根本养不活大量的兵卒,李茂贞与他们说不得也有来往’ 要到他人地头,就不得不先分析利弊,否则被人一口吃掉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接过九玉递来的毛巾,耿青偏头看向从上面官道踩土滑下来的窦威,“距离凤翔还有多远?” 窦威这些年养出了不少膘,第一次走西北道,累的浑身都是汗,过来时,神色恭敬回了话:“还有五十多里就到了,不过要渡河。” 耿青擦了把脸,指去面前这条大河,汉子摇头:“这只算旁支,真正要渡的应该比这条大不知多少。” “那算了,就不进凤翔歇脚。” 几日间,耿青对窦威手下这拨人也算有了大概的了解,人数谈不上精锐,可都是想要发上一笔财,或想要捞个官身的,这里面也有当初跟过他的金刀帮帮众,只是来的只有十来人,其余大多已经成了家,不能再跟来。 望着湍急的大河一阵,耿青拍拍汉子的肩头:“去将大伙聚在一起,同走了这么几日,也该跟他们说说话,要做什么事,大伙心里也该有底。” 说着,他由九玉搀着手臂,走过河滩上了官道,上来时,百十来号人已经聚集起来,都是江湖人,也有混迹市井的亡命之徒,犯了官司干脆籍着这层关系,一起从长安出来,看能不能混出个人样。 一时间,耿青过来时,这些人当即闭上嘴,抱着各自的兵器或立或坐,安静的看着青年慢慢上了车辇。 都听说窦老大就是跟这个人混的,就在众人想的时候,耿青起了一个头,说起话来。 “我叫耿青,北方飞狐县一个山村里出来的,跟诸位一样,都是泥腿子。” 大伙都知道他是官身,说出这句,反而觉得没架子,尤其那‘泥腿子’三字,感到亲近,不由笑出声来。 耿青抬手虚按一下,下方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 “我以前做过什么,为什么这般年轻就当过尚书,不怕告诉你们,老子在黄贼入主长安,还做宰相,家里还有二十多个婆娘,你们窦老大跟过我,想知道你们去找他,不过眼下,我要说的,你们都要听好,不然到时候死了,可别怨到我身上。” 这帮人里本就没多少好人,有些手上更是有几条人命,听到耿青这话,只是咧嘴冷笑,目光阴鸷:“东家只管吩咐,不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嘛,谁没背过几条人命。” “那好,我就说说,咱们去陇州做什么。” 耿青朝那汉子点了点头,他站在车辇上,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桀骜的面孔,竖起手指:“你们之后碰到的,是陇右节度使,和他们手下兵,说不得会动手,与尔等以往杀的人,可不同了。” “跟军队打?你疯了!?”有人站起来,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车上的青年,拍着屁股后的灰尘,向后退开,“老子是跟你来发财的,不是丢命的——” “不干了,一个疯子,带一群傻子!” 那人提了兵器转身就朝来时的方向离开,人群里,隐隐有些骚动,就在又有身影想要站起来。 车辇上,耿青负着手望着离开的背影什么也没说,旁边有背负木匣的人走出,双手利索的翻下木匣,从里掏出一支六孔火器对准了过去,然后,‘嘭’的一声巨响,近前的几个人直接吓得后仰,巨大的火光过后,众人纷纷回头,就见刚才离开那人已经趴在了地上。 人群里起身一半的人,一个个重新坐了回去。 “我这人一向喜欢以理服人,但是总有人不喜欢听道理” 耿青取下过了棉花的木塞,侧头掏了掏耳朵,看着众人笑道:“现在还有人离开吗?我看也没了,那么接着说正事。” “你们跟我从长安出来,自然不会将你们推到死路上,我这人不喜欢蛮干,也不喜欢后知后觉,所以,在下会尽最大努力,让你们活下来,还能得到钱财,甚至官身,就看你们舍不舍得跟我一搏。” “对了,别想当叛徒,出卖大伙,敌人有时候也不喜欢卖同伴的人,到时候,说不得也落一个惨死。” 说话间,暂且休整的队伍前面道路,有先行探路的人已回来,手里有一封信函,颇有些不好意思的递到耿青面前。 “东家,属下探路时,被一队骑兵给拦截了,对方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您。” 耿青拍拍他肩膀,表示理解,那拨骑兵定然是李茂贞派出的侦骑,一个江湖人怎么可能与军中侦查轻骑相比,那可是别人战场上磨杀出来的本能。 “你们没人反对,那就收拾一下,继续上路。”耿青捏着那封信朝他们挥了挥,将众人遣散启程,便走在马车旁边将信掏出展开飞快看了一遍。 九玉、窦威也探头望了望,前者笑了起来。 “卧龙再世足智多谋呵呵,这李茂贞还夸你。” “一个外人无缘无故的夸我,那就要多留一个心眼了。”耿青将信撕碎丢到地上,带着九玉回到马车里,撩开帘子朝窦威,还有旁边的宦官,神色正经的说道:“到了那边,我就要演了,你们可要机灵点,配合好。” “哈哈!” 两人却是大笑起来,随后齐声拱了拱手:“是!” 车队、马队缓缓行进,在这天下午过了凤翔地界,前往陇州。在这过去的几日里,长安也有事情发生过了。 长安。 从潼关返回的队伍进入了皇宫,皇帝李晔坐在书房看着手中递来的册子,当看到崔胤二字时,闭了闭眼睛。 不久,他下旨召见了张怀义,莫名其妙的给他加封了官职,行长安防御使、北营都统、轻车都尉,同时又封李顺节为防御副使、副都统,随张怀义入军行营。 十月初五,年老的张直方,代儿子向皇帝请辞,随后被驳回。 十六这天,张怀义下狱。 神策军北营由李顺节接管,加封十六卫大将军,诸道兵马使,坐镇长安,同时,以文臣文昭度为中书令兼西川招讨使。 二十这天,朝廷下令,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东川节度使顾彦朗、永平军节度使王建相助,同伐西川陈敬瑄。 朝野顿时震动。 相对长安骤然聚起的飘曳大雨,此时的陇州也渐起了阴云,耿青并不知道数百里之外发生的事,眼下距离陇州已不过将近两百里路程了。 他从睡梦中醒来,看着矮几上铺开的图纸,心头有种莫名的心悸,下意识的望向东面长安的方向。 “先生,马上就要过河了。” 窦威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耿青收起图纸,从马车出来,前往陇州的渡口,手下人已经逐一上了大船。 之后的两日,窥探的侦骑变得繁密,甚至不再隐藏身形,就站在远处监视,快至陇州地界,城池的方向,一支两千步骑混合的兵马拦在了前面。 耿青也在这天,第一次见到了李茂贞。 细密的沙粒卷在风里从人衣袍甲胄间拂过,路边搭起的草棚,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大马金刀坐着,甲胄鲜亮,腰间悬着宝刀,面容中正而严肃,目光却是直直盯着区区百十来人的队伍施施然行驶过来。 不由咧了咧嘴角。 “当真有不怕死的。”他轻说道。 视野之中,行驶而来的马车被麾下兵将拦下,颇为粗鲁的将里面人赶下来,随后将对方麾下扣押在原地。 视线中的那个青年,满脸堆笑,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小跑过来,边跑边笑嘻嘻的拱手朝这边问候。 “这位便是李节度使?当真相貌堂堂,男儿中的男儿,在下微末之人,能见节度使真颜,当真不枉这一趟。” 李茂贞摊手指了指破旧的圆桌,以及桌上早已凉了的茶水,请面前这个阿谀奉承的文人坐下来。 看了对方一眼,只觉得这家伙笑容,像极了昨日他猎的一头白狐,令他感到有些厌恶。 乐文 第两百零二章 秋日黄林起寒意 风沙卷过棚顶,李茂贞抬手让那年轻人坐下来,对方奉人便笑,一副讨好的姿态,令他更加不屑。 印象里,这些个文人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君子六艺娴熟,此人反而彻头彻尾的谄媚小人,难怪会被皇帝派到这里来,想想也对,听闻朝中天子有中兴之相,自然见不得这等人了。 这是想借我之手,顺手除掉也好,那就做个顺水人情。 想着,李茂贞浓须舒张,看着对面的年轻人笑了笑,“盐铁使耿青?” “李节度使,其实在下是不愿过来的,唉,可陛下那里实在急缺人手,才派了在下过来。” 他话语声里,对面的年轻人端了茶水喝了一口,溅湿了衣襟,显得有些慌张,“李节度使,喝茶喝茶,凉茶好啊,当真解渴,在下一路过来,鞋都磨破了两双。” 李茂贞神色淡然,只是看着对方慌张作态,有些想笑。 “是吗?盐铁使来这凶山恶水,荒凉之地,感觉如何?比之长安相差甚远,可否有些后悔出来。” 他朝副将使了一个眼神,旋即压着刀首缓缓起身,而对面名叫耿青的盐铁使仍旧还在说话,语速极快。 “后悔有甚用?比长安自然比不过,就算跟咱们北方相比,也差了不少,李节度使原来是北方人吧?” 李茂贞点点头,偏脸看向外面,麾下士卒悄然动了起来,正朝对方的队伍合围过去。眼下还有时间,他笑了笑:“深州博野人,又到的镇州入伍,后来驻扎奉天,黄贼入关时,李某还和他交战。” “哎,在下也是北方,紧挨河北,我是蔚州飞狐县,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他乡遇同乡,可别捅刀子啊。” 听到这话,李茂贞停下来,原以为不过这个谄媚小人随意讨好的一句,回头看去对方,却是见耿青捧着茶水又笑眯眯的看着他。 “哦?看来盐铁使,也有所察,还以为你能当个糊涂鬼。” 耿青仍旧挂着笑,放下茶杯摆了摆手:“糊涂鬼哪里那么好当,我谄媚,不能说我蠢,不过李节度使要杀我,不过随手之事,可真杀了,未必对你有利啊,我能过来,没半途逃之夭夭,也是有心与李节度使说说。” 那边,李茂贞皱皱眉头,缓缓抬起手臂,原本合围过去的兵马停下来,站在原地保持不动。 “李某倒想听听盐铁使如何说。” 耿青要说的,其实还是那日在马车与九玉说起过内容,只是眼下说出,修改了一些言语。 “李节度使杀我,可就正中宫里那位天子之计了,杨守立已投天子门下,改名李顺节,他可是杨复恭的义子,这说明,陛下与宫中宦官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李节度使和宫里的阉人有些关系吧?河湟之地又是养马之所,要得那里,必然要就要拿下陇右,节度使杀朝廷盐铁使,就是给了朝廷出兵的名义。” 听到这里,李茂贞有些好笑:“这么说,某还得将盐铁使当菩萨供起来?” “这倒至于,李节度使言重了言重了。” 耿青像个没心眼的,连连摆手,“你看,皇帝派我过来,我就这么百多人,真要起冲突,还不够李节度使砍的,在下要是侥幸杀了李节度使,也会被外面兵卒剁成肉泥,陛下这招啊,当真走的妙极,只要咱们起冲突,长安那边就能得利。” “一派胡言。”浓须大汉面带微笑,但笑容并没有保持多久,脸色渐渐沉下来,泛起了怒意,“当某家会信你?!” 耿青也看着他,笑着摊开双手。 “那就只能赌陛下没有这层意思。” 草棚相对外面的天光,有些昏暗,两人一坐一站,李茂贞脸色越发沉下来,他也不蠢,接到朝廷圣旨,有盐铁使将来陇右,他心里就生气了皇帝将目光投过来的感受,只是未曾想到的是,被眼下这个年轻人两面分析,原本觉得杀了对方了事,都觉得是错误的一步棋。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朝廷便得了利” “李节度使才是虎,在下充其量,不过一头小狐狸罢了。”桌前耿青起身拱手躬身,那边的李茂贞眯了眯眼睛,似乎默许了他的说法,沉默了片刻,抬手向后一扬,外面原地待命的兵卒齐齐后退,重新排列回去。 令得马车那边的众人重重松了口气,他们明白这一关算是挺过去了,之前对耿青疯子般的印象,多少有了改变,惊讶他到底说了什么,化险为夷。 此时,草棚里,耿青走出桌子,手伸进衣袖,旁边一众侍卫下意识的拔刀,李茂贞是有武艺的岂会担心一个文弱之人行刺,他抬起手,周围便是‘唰’的齐响,拔出的刀兵一一回鞘。 只见,那卑微、谄媚的盐铁使从袖里掏出一张折叠好字,铺去桌面。 耿青笑着朝李茂贞招了招手。 “实不相瞒,在下未当官前,最喜欢的,还是捣鼓手艺,做了不少刑具,入了顾常侍法眼,这才挤进长安,如今到了这边,在下可不敢伸手盐铁之事,不如让在下继续捣鼓这些玩意儿,大家相安无事,各做各的,您看好不好?” 那桌上纸张铺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件件拆开绘出的甲胄。 披膊、头盔、护心镜、、胸甲、裙甲、鞋甲、吊腿、裈甲、鹘臂、鹘甲、鐚瑕、掩膊算上戎服、襆头、披风,足有十六七的数量。 李茂贞行伍之人,一眼便看出,这是明光铠,有些地方却有些不同。 “这是盐铁使绘制?” “自然,来的途中,在下就想,该送节度使什么见面礼,便想到行伍之人,定喜爱宝刀宝甲,索性就在车上绘了一副甲胄,不知还成否?” 李茂贞笑起来:“如何不成,如此甲胄在身,威风无两,盐铁使既然喜爱摆弄这些,那就最好不过。” 他话里有警告的意味,当然也不信凭百来人能在这片地头上翻起浪花来,外面那支队伍,不过一些会些拳脚的江湖人罢了,真要军阵对冲,就算来一千个,也不过是刀下亡魂罢了。 耿青望去对方,跟着笑起来。 “李节度使宽心,在下只求在陇州安稳渡过几年,然后就能高高兴兴的回长安述职了,不犯错就那就算立功了。” “那某可记着盐铁使这句话。”李茂贞拿手指点了点他,这样的人放在地头上,并没有太多阻碍,两人坐回桌前喝茶说笑一阵,便相邀一起入城。 后面的时日,也确如耿青所言,住下盐铁署后,基本很少外出,偶尔出来多是散步,看看陇州的风土人情,买些特产,向李茂贞索要一些精铁、牛皮,后者不时过来看望,也多是见耿青在院中搭起的火炉前,指挥手下人敲打烧红的铁片,做好的一些甲叶正在工匠手中拼接起来,隐隐能看出甲胄的一部分轮廓了。 十几日的时间,转眼过去,天气渐渐转凉。 院中燃烧的火光里,耿青擦了擦额头汗渍,将抹布丢给一个工匠,叫上大春出门买上一些东西。 九玉、陈虎等人紧跟在后面,一起出了盐铁署。 “季常,已经半个月了,一天天摆弄这些,手下的人恐怕会不安分。”九玉走在后面压低声音说道。 “这样不挺好,很久没这么有时间做喜欢做的事了。”耿青撑着纸伞挡去头顶的阳光,看着街边服饰各异的民族徘徊街头,“说不定,我这克老板的本事,都会消磨掉,简直双喜临门。” 如此说着,走过一个白巾包裹头顶的妇人面前挑选几张馕饼时,陡然有人从前方街道急急忙忙挤过来,是窦威手下的一个江湖人,脚速极快,飞速腾挪绕开过往的身影,来到这边。 “东家,刚刚听到长安来的消息,张都统被下狱了” 那边摊位上,拿起的馕饼被放了回去,耿青看着对面的妇人,笑了一下,“不买了。” 转身偏脸的刹那,眸子泛起了寒意。 乐文 第两百零三章 父慈子孝 陇州,城中喧哗热闹,鳞次栉比的房舍斑驳土蜂的孔洞,土黄的街道行人商旅过往,一张张相貌、服饰各异,多是汉人、党项、吐蕃、回鹘,相熟认识的,远远打起招呼攀谈起来。 一片嘈杂里,耿青错开过来的几个党项人,沿着来时的长街回去盐铁署,九玉、窦威、大春等人跟在后面,没有说话。 回到院署,后面进来的人,将门扇轻轻阖上,光线暗下来的一刻,走进中堂的耿青在椅上坐下来,手微微曲着放在旁边桌上捏成了拳头。 “事情是多久前发生的?” “据传来的消息,应该是离开长安不久,皇帝便将张都统下狱了。”那传讯的江湖汉子也累得不轻,接过大春递来的碗,大口大口灌下温水,窦威朝他点点头,汉子便抱拳退下,去了里间歇着。 堂中烛火点亮,九玉甩了甩火折子将其盖好,“没有噩耗,事情还不算太坏。” 青年宦官分析不算错,令得窦威、大春等人多少松了口气,那边的耿青勉强的挤出一点笑容。 心情与他们不是一样的,张怀义算得上兄弟了,此时出事也有一半是他造成的,另外,同这个消息过来的,还有李晔下诏征伐西川,估摸这个时候,那边已经打了起来。 这个局面,耿青被困住了,想要打破,该如何行事? 耿青就坐在椅上看着九玉他们商量,过得片刻,门外传来手下人通报,李茂贞已经进了盐铁署。 “快请李节度使进来。” 这个时候对方过来,多半也跟这两条消息有关,耿青从椅上起来,出了中堂,魁梧的身影带着两个年轻将领已经过来了,他脸上阴郁陡然化作笑容,拱着手快步下了石阶过去相迎。 “兄长,怎的来了,也不着人过来通传,为弟好让人备上宴席。” “呵呵,为兄城中巡视,顺道过来看看。”过来半月,熟络之后,耿青打蛇上棍亲昵的叫起兄长,李茂贞一开始拒绝,可叫多了也就笑呵呵的应下来。 他拱手还了礼,便负在身后走去院里的火炉,看着工匠乒乒乓乓的的敲击、打磨铁片,拿在手里端详,看着一个匠人手巧的将这些甲叶一一拼接,赞赏的摸了摸胡须。 “季常想来不日就做完了,这么一副铠甲,确实耗费人力,不过做出来的,当真好啊......呵呵......” 李茂贞浅笑两声,转过头来时,耿青毕恭毕敬的请他入中堂落座,顺道也请跟在对方身后两人。 入了中堂,李茂贞回头指了指那两人,笑道:“他们都是我养子,季常不用见外。” 那两个年轻将领,面容中正,颇为风度的一一抱拳。 “李继鹏!” “李继岌!” “呵呵,青见过两位少将军。”虽说是义子,耿青还是将礼数做足,二人面上也光彩,看去耿青的眼神,显得和善许多。 寒暄几句过后,坐在首位的李茂贞大概已经知晓了长安的消息,便与耿青说起陛下征讨西川,顺道提上一句张怀义下狱之事。 “.......陛下征伐西川是步大棋,按耐许久才动手,看来已经准备充分,不过听说,长安还发生一件事。” 他眸子斜到眼角,瞥去那边侧席上的耿青,笑着端起杯盏喝了一口茶水。 “想必季常也知道了吧?” “今日出门不久,放在外面的手下人就带了消息回来。”耿青也不作伪,坦言说出来,反正在他人地头上,被监视再正常不过,坦然说出,反而显得自己坦荡。 果然,李茂贞笑起来,按着扶手轻轻拍了拍,像是在拿捏什么,他看着外面院内打铁的身影。 “那季常怎么看?” “迫在眉睫。” “哦?”李茂贞转过目光看他,侧席上的耿青起身,走动中间,拱起手:“张怀义乃我兄弟,李晔如此做,让在下心里为他不平,二来,西川战事已起,他如今便可腾出手来,肃清皇宫里的宦官阉人,下一步,他会不会如在下之前所说,将目光投到陇右?” 李茂贞看着他,极为缓慢的点了点头。 “这正是我所虑,季常能想得到,看来非之前猜测那般的不中用啊,好了,今日就到这,得空,你将那明光铠打好,我穿戴穿戴。” “我送兄长。” 耿青做了请的手势,送李茂贞到了院署外,目送对方上了战马抱拳告辞离开,也朝那李继鹏、李继岌二人讨好的拱手道别。 “他在试探你。不过眼下,还是如何考虑救张怀义。”九玉上来站到一旁,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毕竟张怀义手里那两万神策军,就算换了主将,只要他出面登高一呼,还是会有不少人转投过来的。 “嗯......” 耿青看着远去的兵马,慢慢放下手来,“之前我还在想从那里下手,现在下手的位置了,走,随我进来合计合计。” 他目光望着那渐渐远去的队伍低声开口说着,话语落下的片刻,拉着九玉转身回到院署,门扇拖着吱嘎的声响缓缓闭合,断去了里面打铁般的声响。 街道延伸,踏踏的马蹄声慢悠悠的踩在石板铺砌的长街,前行的队伍不久后回到了府邸,李继岌告罪一声,安置兵马去了。 “你觉得盐铁使说的那些话,有几分可信?” 穿过庭院,李茂贞边走边解下披风丢给管事,进了中堂坐下来,李继鹏跟着坐到一侧,虽是义父询问,但没有说话,而是安静的倾听。 “........皇帝是腾出手来了,拿下张怀义收拢对方麾下两万神策军,确实是一步好棋,这说明,长安那位天子是真有明君之能的,但他对陇右,对我,是什么态度,还不明确,可为父想知道,你说该如何做?” “孩儿不知。” 哼哼...... 李茂贞靠着椅背眯起眼睛,待侍女放下杯盏离开,他抬了下手拍在膝上,“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试探,这城里不就有一个最好的棋子可落下吗?” “原来父亲留着那耿青是为了眼下。”李继鹏笑了笑,似乎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父亲......要是真印证那耿青的猜测,到时让朝廷震怒......” “知道朝廷底线就好了,至于迁怒......”首位上的男人轻笑两声,摆了摆手:“就推一个人出去顶罪便是,继鹏啊,你能力向来比继岌强,这也是为父一直将你带在身边的原因,凤翔那边该是需要独当一面的人了。” “谢父亲!” 李继鹏兴奋的从席上起身,半跪拜了下去,而檐外,交卸了差事的身影立在檐下,天光正照下来,他眼睛眯了眯。 第两百零四章 启幕 皇帝准备了两年,下旨征伐西川,随之而来的还有北营行都统张怀义下狱,目的不言而喻,皇帝要收回兵权,这是要肃清内部的动作。 消息来到陇州后,李茂贞相隔千里也能感受到来自那位天子狩猎般的目光,众人都不是蠢货,自然明白肃清完皇宫,下一步他会看向哪里。 从盐铁署回来府邸,李茂贞与军中诸将,两个养子李继鹏、李继岌商议了对策,随后整个陇右悄然无息的忙碌起来。 下午众人三三两两离开后,他独自一人站在堂中,握紧了拳头来回走动。 不管皇帝会不会对陇右下手,李茂贞都要有所动作来以防不测,若那位天子态度强硬,有中兴之风,那他雌伏下来,继续当一个忠臣未必不可,但大唐摇摇欲坠,各个藩镇都在壮大,明眼人都能看出,天下已经变了。 试探那位皇帝是否容得下他,确实是迫在眉睫的事。 至于那个盐铁使耿青,就是最好的试探,相处半月以来,李茂贞对他的看法,有些改观,但也仅仅只是从阿谀奉承的小人,过度到可以一用之人的看法,不过还是绣花枕头,不抵用的。 这样的人他身边有很多,留下来也是多余的。 大抵这样定下了思绪,第二天一早,李茂贞回到了城外的军营,多加派了几个斥候,将盐铁署监视起来。 期间,两个义子也过来,随身候着,以便及时按军令行事。 “.......增调凤翔的兵马已经开拔了吧?一万两千人不得入城,就在城外二十里筑土城,形成掎角之势,陇州这边也要堤防,把姿态做足了,还有归义军......给张家人送点礼,省得在背后上窜下跳。” 李茂贞闭着眼睛努力回想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吩咐完后,慢慢睁开眼睛,“对了,盐铁署那边如何?” 大帐中间,李继岌起身过来,拱起手半耷着眼帘,看着地面,“回父亲,盐铁署没有动静,跟往常一样,都在院署里打铁铸甲。” 李茂贞重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不要惊动他们,把手里的事做妥当了,待甲铸好,之后就动手吧。继岌,这段时日就辛苦你一些。” “喏。” 李继岌看了看他,拱手应下,从大帐出来,难得下起了秋雨,蒙蒙水汽里,过往的兵卒纷纷朝他行礼,李继岌笑着点点头,神色在士卒离开稍稍变了变,想起那日他在檐下听到堂中那番话语,眸地泛起了冷意。 “......继岌这段时日就辛苦你一些。” 义父刚才的话语此时回味,越发刺耳,“不过是将我充做牛马使唤罢了。” 他抬头望了望连天的雨线,牙关紧咬,眉宇间尽是森寒之气。不多时,有士卒过来通传了义父的命令,收拾了下心情,继续忙碌起来,到的消停回到城中已是夜晚时分,不久有人携了书信从府中秘密离开。 陇州上下的动静还算隐蔽,城中百姓、胡商尚未察觉到兵马的异动,只是隐约觉得街上多了许多兵卒巡视。 盐铁署内,耿青醒过来时,已经是早上,光芒微黄,正透过纸窗照到凌乱的书桌,尘埃在反光里飞舞着。 没了贴身巧娘、或白芸香服侍,这段时间都是他自个儿照顾自己,显得有些懒散,叫来大春端水进来,洗漱完后,顺手拿了桌上连夜写好的信函,出来拍给院中静坐的九玉,便坐去火炉那边,拿起一支做好的臂甲翻看。 饶有兴趣的叫来匠人讨论,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信上你写的什么?” 九玉将信函翻了翻,却并没有看上面字迹,折叠好放进衣襟内里,那边耿青放下臂甲跟匠人讨论了一句,转身过来,从窦威手中接了稀粥坐下,呼噜噜的喝了一口。 “还能写什么,瞌睡来了送枕头,对了,见到他后,记得补上一句。” “说什么?” 耿青吹了吹稀粥散开的热气,张了张嘴,失笑的摇了下头,“算了,还是不说了,你去吧。” 那边响了声‘切’的短促声响,九玉离开后,耿青喝光了稀粥,学着铁匠的模样,拿起铁锤敲敲打打,忙活一阵,叫上大春出门,去附近坊街绸庄买了一些布匹。 人来人往间,有视线一直停留在抱着布匹上去马车的身影上,待车架离开,转身将写了字迹的纸条传递出去。 经过几道转折,落到李茂贞手里,此时他正在府上,看完上面内容,摇头笑起来,随手将纸条扔到了地上。 “之前高看他,不过有些口才罢了,眼下当真除了做手艺,确实一无是处,成日做些鸡毛蒜皮之事,难有大作为。” 最近他精力都放在布置兵马上,盐铁署那边不过让人监视起来,那人或许有些才能,但终究不用太过担心的。 时间翻过了晌午,李茂贞看着纸条嘀咕的时候,耿青也在院里,将那匹绸布让请来的裁缝做成了戎服。 明光铠的部件一一在一张大椅上组装搭建起来,内里红色戎服,外面便是威武的明光铠,一片片甲叶打磨铮亮,盔下更是多了一圈护脖锁甲,就像活生生一员猛将,大马金刀的坐在那。 “完美。”耿青打了一个响指,赞了声。 不久夜色降下,天地间渐渐漆黑下来。 相对没有宵禁的城中街道,这处院子里出奇的安静,一个个江湖汉子坐在角落,或屋檐,沉默的磨着刀锋,偶尔抬了抬视线,瞥去中堂正中摆放的那尊铠甲,有身影拿着烛火游移照亮,随后,他又将脸低下来,继续打磨兵器。 昏暗的中堂,耿青举着蜡烛,仔细检查着每一片甲叶、链接处的手工,锃亮的金属倒映出烛光、人脸来,旁边,九玉早已回来,就站在一旁不远。 好一阵。 看着甲叶的耿青低声开口:“明日去请李节度使来收甲。” 他吹了吹甲叶上倒映出的人脸,蒙上了一层水雾。 ........ 翌日一早,才从小妾身边起床的李茂贞,便接到了盐铁署的消息,呵呵笑了几声,穿戴好衣袍走了出去。 命令发下,待他走出府门,一支支兵马早已等候,千余人的铁甲步卒,三百数量的骑兵长长排列。 李茂贞翻身上马,落后几步的李继鹏挥手轻喝:“走。” 第两百零五章 杀 “行人回避!” “散开!散开!” 奔行的骑士冲过街道,向街上行人、商贩挥舞手中刀锋,下过一场雨的缘故,路面积水浑浊,此时街上百姓顾不上积水,纷纷躲去两边。 长长的队伍自尽头缓缓过来,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的身影正与落后两步的义子悠闲的说着话,后者拉着缰绳,环顾队伍四周,旌旗飘展自兵卒手中划过长街,视线之中,却是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父亲,继岌怎的没来?” “为父让他带兵去凤翔了。”李茂贞摆了摆手,看着前方笑道:“还记得为父前几日说的话吗?他能力不如你,就只能做一些累活,往后,你可要独当一面的,呵呵。” 再度被提及这事,那边的李继鹏脸上多有笑容,谁不喜欢被人夸赞,何况义父还是陇右节度使,他跟着笑起来,在马背上重重抱了抱拳。 “你我父子用不着这般礼数。” 李茂贞在马背上身形微微摇晃的笑了笑,让后面的义子放下手来,距离盐铁署还有些远,索性说将要发生的事。 “这世道就是这样,不是你吃我,便我吃你,太原的李克用无暇南顾,河中的王重荣尸位素餐,东面的朱温就不清楚了,但朝廷眼下又征伐蜀地,这次试探过后,就知道脚下的路该如何走。” 他回头看向义子:“看清楚了,才不会被绊一脚,所以,有时候人得手段必须要狠,这片土地容不得心慈手软,继鹏,可明白?” “孩儿明白。” 父子俩说笑两句,盐铁署也在前方了,加快速度过去时,远远看到那耿青带了两三个手下站在外面街上迎接,李茂贞低声笑了笑,“看到了吗,人手里不能没权没兵,否则没人会这般礼遇待我。” 说完,待将近馆署,勒停了战马翻身下来,声音放亮,哈哈大笑上前:“盐铁使怎的亲自在外面迎接?” “兄为长,弟为幼,岂能没有规矩?兄长里面请,明光铠已铸好。”耿青侧身退开一步,抬手又朝同样下马过来的李继鹏拱手:“少将军请往里挪步。” “盐铁使请!” 李继鹏拱手跟着一摊,与对方一起在义父身后步入前面的大院,这里来过几回,陈设大多都清楚,眼下不过清扫了一遍,拆走了炉子,显得宽敞许多,身边跟随的十多名亲卫并排站开,也不觉得紧凑。 “盐铁使,甲胄在何处?” 李茂贞看着那边已拆除了的火炉,地上还有黑黑的印子,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去耿青,粗糙的大手已压去了刀首。 “兄长着急了,不过已经准备好了。” 院门那边还有陇州士卒进来,耿青笑着走上中堂前的石阶,拍响手掌,便有手下人过去将门扇推开,阳光沿着房檐照进去,晨阳瞬间照亮屋内,摆在正中的一张大椅上,一副硕大的甲胄端正坐那里,双臂垂下放在膝上,盔甲连着锁脖,一片片甲叶倒映着晨光,犹如山岳般稳坐。 腰间束甲,还有一颗呲牙狰狞的兽头,将整副铠甲衬出威风凛凛。 “好!” 行伍之人喜爱兵甲,李茂贞自然也不例外,原以为做出来的东西,就算改过,与寻常明光铠没什么区别,但眼下,他将这想法收了回去。 “好东西啊,盐铁使没有涂成金黄,想来也明白那种颜色不适合上战场,眼下这副却是可以......” 李茂贞看着里间那幅铠甲又赞了一声,压在刀首上的手掌握住了刀柄,缓缓抽出,他声音接着在说:“.......季常手巧,做出好东西,不过为兄还需要一样东西,想向季常借来一用。” 话语出口,李继鹏也摸去了腰间兵器,周围进来的亲卫也一一抬手,然而就在他准备握刀拔出的刹那,前面那名叫耿青的盐铁使却向后退出两步,像是眼花了一般,感觉对方还在朝他微笑。 然后,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哗’的响起来。 李茂贞自然也听到了,话语断开,与义子几乎同时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去视线,被称为‘明光铠’的甲胄在椅上动了一下手,就在院中数十道望来的视线里站了起来。 有着李茂贞、李继鹏熟悉的声音从那铁盔、锁脖里传出。 “父亲,这副甲胄孩儿先替试穿,很合适.......就是不知刀兵砍上来,能否挡得住。” 盔与锁脖的空隙,眼睛睁开,便是李继岌。 “你......你们!!” 此刻画面,李茂贞岂会看不出来,一旁的李继鹏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身后的亲卫士卒也有些傻了。 就在反应过来,反应不过来的瞬间,李茂贞朝他大吼:“逆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要弑父弑兄?!” 话语间,他拔出宝刀,周围亲兵护卫纷纷靠拢过来,弓手更是搭上了羽箭。 那边的李继岌看着这一切,同样拔出甲胄佩戴的刀锋,斜斜垂着身侧,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中堂。 覆满甲叶的手臂、手掌缓缓抬起,周围门窗接连数声‘嘭’的撞开,一个个穿着陇州兵服的弓手挽起了弓箭,昔日同袍,隔窗相望了。 “盐铁使,你离间我父子,兄弟相残!”李茂贞死死咬住牙关,向那边檐下,被几个提了盾牌的江湖人护着的耿青,嘶吼出声。 盾牌后面,耿青没有回答,只是从旁人手中接过一卷灿金绸,当着院中所有人的面展开。 嗓音中正而威严。 “知陇地百姓、朕之兵卒悉听,朕继位以来,九州凋零,四海不稳,欲求振奋国家,治百姓安宁,然,前有黄贼作乱,后有藩镇蟊虫蚕食,残害我大唐百姓,西陲之地距长安不远,朕欲先伐陇右,诛节度使李茂贞,及附犬,救子民于水火,若放下兵器之陇右士卒,一改既往不咎,反抗者,杀!” 他手中圣旨并非真的,然而此刻的真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宣读的声音落下,耿青看去目瞪口呆的一帮士兵,耿青捏着诏书猛地挥开,声音暴喝:“圣谕:附贼顽抗者,杀!” 中堂外,矗立的铠甲抬手,‘咔咔’的捏响拳头,铁盔、锁脖之中,只有冰冷的字句发出。 “杀!” “杀——” 不大的院落,陡然爆发出无数的喊杀声,一面面门窗轰然撞开,持刀的身影冲出:“杀李茂贞!” “杀李茂贞——” 距离院门最近的宅院,声音如同暴雷,窦威拖金狮刀带着手下人冲出门扇,轰然撞向门口的士卒。 厚重的刀锋划过冷芒的同时,江湖人手中不同的兵器已经疯狂的与门口守卫的兵卒厮杀在了一起。 鲜血、撕裂的布料、人的残肢都在一瞬间疯狂撕扯到了一起。 外面街道屹立的兵卒,待到听到声响,冲进院署,快过前面两道门,前方的杀戮当中,院门轰的被人碰上了。 他们疯狂撞过去,里面被死死抵住,片刻间,里面交锋的声音拔高到了极致,甚至有人的头颅带着血线从墙内抛了出来。 第两百零六章 兵戈以伐之 “头头......地上有人头......” “哪里来的......” “里面啊,快救节度使——” “门撞不开!” “翻墙!” 声音混乱,慌了阵脚的一拨拨兵卒撞击院门,或搭手将同伴送上院墙,攀爬上去的身影视线之中,刀兵混乱碰撞,厮杀的锋线自房屋蔓延到庭院分割开来。爬到墙上那人还未喊出声,一支羽箭‘嗖’的飞来,钉在他面门,带着血线坠回到了外面。 院门那边金狮刀乱舞,李茂贞的士卒被陡然冲来的窦威等一帮江湖人摧枯拉朽的清理干净,死死将门扇把守顶住,有士卒挥舞刀锋冲来,窦威身形膘壮,跨步挤开手下,金狮刀猛地横扫,将对方斩飞出去:“结阵,守一炷香!” 江湖绿林面对大军或许不敌,这种狭窄的地方,结成阵势防御从院中冲击过来的士卒还是能够做到的。 那边一片混乱对攻里,有李茂贞麾下几个士兵想要过来抢门,众人飞镖、竹签、石灰等暗器纷纷往对方身上脸上招呼,随后迅速包抄,凭敏捷的身手,将人杀死,再退回来结阵抱团。 庭院混乱的中心,李茂贞挥刀斩断刺来的长枪将人蹬飞,指着院子侧面大吼:“继鹏,带人夺回院门!” 此时,立在中堂檐下的李继岌,他穿着明光铠并没有参与外面的厮杀,强行压制着心里那股躁动不安,不停的吩咐身后亲卫招呼士兵包抄,弓手阻杀攀爬上院墙的敌人,听到混乱里响起李茂贞的声音,转动锁脖看了过去。 然后,握紧了刀柄,带着十个亲兵杀入战团,他身后一排房舍,还有源源不断的兵卒涌了出来。 这些都是他最近三批藏匿进来的,足有三百多人,比之李茂贞身边数十人而言,多了数倍,若这都打不赢,不如就在这里死了算了。 大抵这样想着,李继岌:“啊——”的怒吼起来,慢行的脚步在挤开前面一个麾下士兵,陡然加速朝前方人堆冲了过去,他是军中武将,自幼学武,武艺自然不弱的,手中横刀呯的砍在一面盾牌上,刀锋在他手腕一转,顺着并不密集的盾墙缝隙插了进去,手上一转,顿时绞出鲜血。 那持盾的士兵发出惨叫,举着盾牌倒了下去。缺口打开,李继岌身边的亲兵不要命似得的往里冲,拼着身受数创,一个亲兵死死抱着对面一个敌人将人压倒下去,口中全是鲜血的大喊: “少将军,杀啊——” “杀!” 李继岌身上亮堂堂的甲胄已经沾满了殷红,此时他也杀出了凶性,红着眼睛仗着明光铠的坚固充作箭头,率先杀入缺口当中。 视野对面,他盯着攒动的人头后方的李茂贞,嘶吼:“逆贼,李继岌奉圣谕杀你!!” 后者停下指挥的声音,朝对面嘶吼的义子,用着同样的语气暴喝。 “你中那耿青离间之计!!” 李继岌一刀劈开拦截的身影,仗着铠甲的坚固冲破锋线,“屁的离间,那日在你府中,你如何对李继鹏说的,我一字不落,全都听在耳中——” 这话令得李茂贞愣了一下,几乎同时,李继岌抬手指来:“谁先杀了李茂贞,某封他为牙将!!” 本就已少打多,落在后面的士兵听到这话,生怕捞不着功劳,疯狂的挤着前面的同袍,朝那边冲过去。 秋风吹过厮杀惨烈的庭院,箭矢飞过人的头顶,翻上院墙的身影正在落下,对方也有弓手在墙后,立在同袍肩头朝里给予还击。 噹的声响,一支箭矢钉在耿青前面遮掩的盾牌上,吓得他缩了缩脖子,赶紧让九玉护着他退进中堂,一掀袍摆坐到了中间那张大椅上,左右架起盾牌,九玉负手侍立一旁。 “要是存孝在,这会儿李茂贞的脑袋都在我面前了,唉......” 目光之中,院门那边江湖人将冲来的十余个士兵围住,窦威手持金狮刀籍着壮硕的身体,大开大合挥舞刀光,厚重的刀身嗡的劈在人身上,斩破皮肉筋骨的同时,残肢、肉沫也在刹那间飞旋开来。 混乱中,各自为战的江湖绿林也寻到了默契,配合着窦威将包围缩小,被几个士兵保护在中间的李继鹏一刀刺穿冲来的绿林汉子,刀身却被对方一双血手死死拉住。 就在争夺,踢飞对方的同时,壮硕的身躯挥舞厚重的刀锋杀来,李继鹏的声音还在嘶喊:“滚啊——” 他一脚将那人蹬飞,拔出刀身后退的一瞬,金狮狂啸,唰的一刀怒斩下来。 “啊啊——” 一截断臂握着刀,拖着血线重重摔在了地上,李继鹏看着仅剩半截的右臂,鲜血狂涌而出,歇斯底里的嘶吼,随后被人蹬倒在地。 凄厉的惨叫引来李茂贞的注意,稍一分神,前面的亲兵被人一刀剁死,尸体撞在了他胸膛,本能的后退数步,抵在了院墙。 义子李继鹏抢夺院门分去了十来人,他身边三十五人在与对方爆发厮杀的第一时间,就锐减到了二十几人,到的此时,仅剩的十几个亲兵也在不断倒下。 “爬墙啊!” 这时有声音在院墙上嘶喊,伸出手来去拉李茂贞,后者连忙抓住对方手臂,顺势攀爬上去,下一刻,箭矢嗖的飞来,钉在他裙甲下的小腿,蹬在墙面的脚掌顿时踩滑,整个人从半空掉下来,头盔都落去旁人脚下,这一记摔的有些重了。 厮杀渐渐从院门蔓延过来,与庭院中李继岌的兵卒夹击,粘稠、满是尸体的院落里,将最后反抗的十余人杀死。 有人提了断手惨叫的李继鹏过来,丢到了墙脚。旁边,还有小腿中箭的李茂贞挣扎着想要去拿地上的武器,随后被过来的一只足甲踢开。 李茂贞顺着沾染血迹的甲叶视线上移,就见身材高大的李继岌摘下了铁盔,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继岌......为父待你不薄,收养你在身边,教习你武艺,教你兵法,从未苛待过......你不杀我,明日为父便离开陇州,将这里让给你。” “继岌......” 李茂贞又唤了一声,他披头散发的靠墙坐在那,往日威风凛凛的模样早已不见了,更像的落魄的中年男子,可怜的朝李继岌哀求。 “......继岌”那边,李继鹏咬着牙,忍痛哭喊起来。 看着他俩的模样,李继岌举起刀犹豫了一下,缓缓轻放,还没垂地,一只手从后面将他手腕握住。 “犹豫了?” 耿青在他身侧站定,拍了拍这位少将军的肩膀,笑眯眯的看着墙脚两人,轻声道:“你拿他当父亲,他可有过拿你当儿子?” 呵呵呵....... 李继岌咬牙轻笑出声,陡然睁大眼眶,快步上前,原本落下的刀锋重新举过了头顶,阳光划过刀身里,李茂贞贴紧了墙面,同样瞪大了眼睛,嘶声:“啊——”的喊出。 “啊!” 李继岌紧咬的牙关松开发出重未有过的怒吼,双臂握刀斩下。 噗! 刀锋划过血肉,嘶声大喊的身影,声音戛然而止,双肩上的头颅,唰的翻滚下来。 李继鹏吓得忘记了疼痛般,愣愣的看着,待他反应过来,明光铠的身影已经走到了他脑袋前,然后,呯的一脚将他踢的翻滚一圈。 “兄长,随父亲一起上路,你俩到了 压抑颤抖的声音这样说着,李继岌手中刀锋再次落了下来。 ........ 外面的兵锋还在冲击院门,然而翻上院墙降下的士卒已经停下手,呆呆的看着前面人群分开,李继岌提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走了过来。 “诸位,请把门打开。”他轻声吩咐。 窦威看了眼远处的耿青,耿青朝他笑了笑,抬手挥了下,残破摇曳的院门轰啪一声塌落,外面拥挤的兵马,看着走出的身影,渐渐变得安静,立在了原地。 “李茂贞拥兵自重,藐视朝廷,行倒行逆施之举,长此以往必败,尔等性命也不保!我与盐铁使密奉圣意,兴兵伐之,往后.......” 院门外,李继岌提起两颗人头,落到众人视线之中,声音响彻:“往后不再有此贼——” 人头远远甩去了天空。 第两百零七章 耿青的谋划 阳光照着湿漉的一栋栋房顶,密集的人群持着兵器正有条不紊的退出盐铁署,在外面街道列阵撤离。 最里间的院落内,厮杀声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一个个受伤的士卒,或江湖人等待救治,一拨拨过往的人脚下,尸体、洒落的兵器也在分来的士兵手里一一收拢起来。 李茂贞、李继鹏已死,这场厮杀中侥幸未死的敌人,也没有补刀的必要了,往后说不得还是归入军营做同袍的。 屋檐下,李继岌坐在大椅,血水顺着甲叶一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滩,他神色木讷,双手放在椅子两侧还有些微微发抖。 阳光照在身上,只有些许暖意。 遍地尸体正一一清理开后,有身影从那边过来,他眸子动了动,低声问道:“盐铁使,接下来,某该如何做?朝廷那边.......可是真有圣旨?” “没有圣旨。” 耿青像是刚吃过什么东西,咀嚼着过来,拍了拍手上灰尘,便坐到大春搬来的椅子上,后者看着满地殷红,脚都在发软,跟来的几个村里青壮早厮杀的时候,吓晕在屋里,眼下清醒过来,闻到这些血腥,跑去后院呕吐去了。 ‘真没用......’ 大春强制镇定发抖的两条腿,嘀咕说着时,前面并排而坐的两张椅子上,李继岌轻‘呵’的笑了一声。 “真希望有一张圣旨......咱们现在算擅杀节度使,会被朝廷缉拿吧?” 院里士兵扑水冲去地上鲜血,血腥味顿时浓郁起来,耿青掏出手帕捂住口鼻,靠着椅子向后仰了仰。 “你怕了?” 李继岌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他还是点了下头,接着沉默的看着地上的血水流淌。 怒气冲冠,箭在弦上,做事少有顾虑,如今人也杀了,可一旦冷静下来,后面如何收场就令人感到害怕。 陇州背后,还有归义军,前方是长安的天子李晔,南方川南西道,往北是泾源军,如今杀了李茂贞,他丝毫不怀疑只要长安那位陛下下旨,四面八方都会是敌人。 李继岌艰难吞了一口口水,眨了下眼帘,抬起脸来,看去右边,耿青不知哪儿找来的炒豆,一粒一粒的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咬的乱响。 “先生如此镇静,难道已有办法了?” “血腥气太重,吃点东西压一压。”耿青抓了一把塞到李继岌手里,最后两颗丢进口中,他拍了拍灰屑起来,“其实这事不难办.......忘了,问你,能否将城中军队握在手中?” 李继岌点了点头,干脆的挤出一声:“能!” 啪! 耿青拍响巴掌,笑起来,“那就更好办了,你便自称陇州留后,上报朝廷。” “要是那边不准呢?” “没有不准的.....”耿青听过窦威汇报手下伤亡后,重新过来坐下,拉着椅子朝对方靠近了一些,比划着指头,轻声道:“小股的兵马,你不惧吧?眼下朝廷重心在阉宦和西川,精力岂会放在你身上,李晔唯一调遣的兵马,也只有河中的王重荣,但这人老了,没有那心思跟你打。那老家伙贼的紧。” 听完分析,李继岌逐渐从初始的惊慌恢复平静,这条路如今已经走了出来,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走。 不等他说话,耿青拍拍他肩膀,“还有凤翔,李茂贞死了,可不代表那边就一定听你的,必须尽快拿下。” “然后呢?” “兵逼长安!” 耿青竖起手指,“这是接下来的第二步,逼迫李晔承认你陇州留后,加封你为节度使,这样的关头他不得不这样做,两步下来,你就名正言顺坐拥陇州、凤翔两地。” “耿先生!”李继岌听完,陡然从椅上起来,托着一身甲胄,掀开披风直直半跪到地上,抱拳垂首,“先生足智多谋,李茂贞眼瞎不识,继岌还请先生为我幕僚,待封为节度使后,原以高位待之!” “你不怕我,像谋算李茂贞那样谋算你?” “不怕!先生不害我,早晚我也会死在李茂贞手里。” 耿青点点头,亲手将他搀起来,掏了手帕擦去他脸上血迹,“你这样想,我心里高兴,但事情还未做好,继岌还要斩草除根啊。” “先生说的是,李茂贞的家眷?” “算上李继鹏。” 如今军队得以控制,不稳定因素还是存在的,耿青不敢拿自己性命犯险,何况就算他不说这话,往后李继岌做了节度使,也会慢慢往这方面考虑。 毕竟是他亲手杀的李茂贞和李继鹏,两人家中兄弟、子嗣岂会不记恨? 李继岌先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沉默的点点头,有些事不用说破他心里也明白,如果是他死了,家里人怕也难以保全的。 思绪定下来,也不再逗留,抖擞了精神,按着耿青刚才为他谋划的步骤,领着亲卫、麾下部曲赶往城外军营。 待他离开之后,院中的江湖人纷纷看向檐下负手而立的身影,到的这时,他们才算是折服了,终于体会窦老大要跟对方了,他们不少是亡命之徒,江湖绿林人,对这以小谋大的做法,着实太吸引人了。 院中纷纷杂杂的思绪之中,檐下负手的耿青自然不知道他们想什么,只是不停的咀嚼炒豆,以此来压制令人作呕的血腥,落到旁人眼里,颇有高人风范。 身后,九玉走了上来,“你不会真想让他节度使吧?” “陇州的兵马他熟......再说,自己打造的‘兵器’,用起来才顺手。”耿青不是一个喜欢站到前面给别人遮风挡雨的人,若能退到后面,他巴不得。 “不过李继岌的棋走完了,而我的棋才走到一半,帮他,哪里那么闲心,他带兵逼迫长安,其实就是为了让李晔放张怀义而已。” 耿青吸了口气,还是被呛的咳嗦,停下话语朝那边江湖人招手,让他们赶紧将行李搬出来,这里是不能住人了,得换个院子住下。 ‘娘的,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死了这么多人,晚上鬼才睡的着。’ 嘀咕一声,朝九玉勾了勾手,绕着庭院走了出去,换上一个房间,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不久,天色暗下来,待到翌日东方亮起白迹,城中渐渐有了生气,盐铁署附近几个街坊百姓早起买菜、打水,得闲稍停的人聚在一起,唠起了八卦。 “昨天看到了吗?死了好些的人。” “看到了看到了,就在那边的盐铁署,哎哟,拉了好几车呢。” “.......我还好像看到李节度使,可半天没见他出来。” “谁知道,可能留宿了吧。” “发生这么大的事,哪个官儿敢睡觉,不怕死啊!” “万一已经死了呢?” “哎哎,前面好像有热闹看,走走!” 絮絮叨叨的市井言语之中,有人从其他街道跑来,招呼相熟的人去前面,前前后后听到消息的人一窝蜂涌了过去。 那条长街上,兵卒长矛林立,押着一支服饰奢华的队伍走过众人视线中,一道道身影发髻散乱,双手被一条绳子捆缚拴在了一起。 队伍里,隐隐响着抽泣,有人憋不住嚎啕哭出来,便被押送的士兵一顿殴打。 “娘,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心里害怕。” 缓慢前行的身影里,也有孩子,双眼惊恐的看着凶神恶煞的士兵,想不明白,这些人以前还是很和善的,甚至愿意给他当马骑。 “别怕,娘在的。” 妇人红着眼睛,将孩子揽到身旁,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半个时辰之后,长长的队伍穿过了小半座城。 这天中午,无数目光里,李茂贞、李继鹏家眷、旁支,计三百多口人斩于菜市口。 第两百零八章 除夕将临忽有噩闻恼心房 时间已至十一,冬月,长安。 距离除夕尚有一月,巨大的城池一条条街巷灯火通明,仿如天上繁星密布,还未宵禁的集市,摊贩卖力吆喝,青楼的妓子凭栏望着街道,朝下方过往的男子挥舞手帕,勾出娇滴滴的声音,令人忍不住抬头看去。 偶尔,响在街上的胡音里,马车驶过热闹的夜市,在一家店铺前停下,寒风吹来,肩头围了貂绒围脖的女人牵着一个稚童从车里出来,耿念嚷嚷声里,买上一些甜品、果脯。 店家看着三岁的小人儿,也颇为喜欢,送母子俩出门时,不忘抓了一把果干塞到孩子手里。 店家对耿念喜欢,一部分士来自耿青,他是窦威手下的老人,在永安坊住过,如今在城里安了家,有了孩子婆娘,就不再整日打杀了,窦威给了一些钱,帮他将铺子盘下来,开了这家店铺,有时也帮忙传递一些消息。 “夫人,耿先生那边有消息了。” 他将白芸香、耿念送回马车,搓了搓有些冷的手,隔着车帘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先生说一切安好,夫人无需挂念,年关时候,可能会回来长安。” “你没说实话......”白芸香精明的女掌柜,看着店家双眼便察觉到了不妥,那汉子颇为尴尬的低头笑笑,被揭穿只得老实说了陇州那边的事。 不过话语简短,但也令得白芸香微微张着嘴,难以闭上,她知道的事其实并不算多,知道对付过黄贼,暗算过先帝,但这些都是像讲故事一样,说给她听,没有太直观的感受。 眼下,从旁人口中听到耿青杀了一方节度使时,整个人惊得说不出话来,何时放下帘子,让车夫驱车离开都不知道。 “娘,你怎么了?” 耿念拿着一个小甜糕,吃进嘴里鼓着两边腮帮,歪着脑袋看去母亲,白芸香从回过神来,摸着他小脑袋,笑了笑。 “娘没事。” “在想爹爹了,刚才那位大叔,是不是在说爹爹?” “嗯,你爹爹是有大本事的人,他在外面很威风,坐在椅子上就能把坏人打的片甲不留。”白芸香搂着儿子,下巴轻轻摩挲小发髻,闻着淡淡皂角清香,笑着说道:“念儿,你要多读书,多认字,以后才能像爹爹一样,做一个有大本事的人,旁人才回尊敬你,听你的话。” “像爹爹一样,不是不读书吗?” 白芸香愣了愣,“谁告诉你的。” “爹爹啊。他在家里的时候,跟念儿说的,他没读过书.......” “胡说,你爹那时候没条件,后来都是自己学的。” 白芸香手指推了一下儿子额头,难怪最近耿念不怎么用心,原来是自家男人在后面使坏。 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女人气红了脸想着,马车缓缓穿行长街,消失在市集的吵杂里。 不久,钟鼓楼的净街鼓声敲响,恍如银河的万家灯火,渐渐安静下来,一盏一盏的熄灭。 城中北面那巨大的皇城,一栋栋宫殿楼宇依旧灯火通明,紫宸殿内,青铜灯柱围绕,小小的铜炉袅绕温暖的热气。 坐在龙案后的皇帝,手里捏着来自蜀地的消息,又距离除夕还有一月,他登基的第四年快要来了,终于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向万千子民说说他这个天子的功绩了。 此时他心情大好,将战报来回翻看,这是登基大宝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坦。 ‘唯一不足,就是这个韦昭度.......当真难当大任,朕让你为主帅提拔你,让你带神策军作战,锻炼兵卒,这倒好,功劳全让那永平节度使王建给拿去了。’ 早知道这样的情况,他当初就干脆让李顺节领兵,可惜他高看了这个韦昭度,以至于整盘计划,多少有些让人遗憾的地方。 ‘不过也无所谓了......西川回到朕脚下,下一步,该是后方的陇右,那里除了战马,土地贫瘠、百姓稀少,李茂贞纵有野心,最后也得跪伏地上。’ 殿内,李晔放下战报走到外面,站在石阶上,静静地看着周围的宫宇,身后,贴身侍卫拿了一件大氅给他披上,叮嘱皇帝早些回殿内,以免受了风寒。 进入冬月,夜风已有了冷意,不过李晔倒是不以为意,让寒风吹在脸上,反而觉得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数年布局,终得拨云见日,些许寒风岂能伤得了朕。”他不喜宦官,常在身边的,多是一些贴身侍卫,眼下说话自然也是对他们在说,“待翻过除夕,到的明年开春,该是行肃清之举了。” 他不担心这些话被传出去,身边的侍卫俱是他还是寿王时所带来的。李晔吸了口气,正欲还要说话,下方石阶有人上来,“启禀陛下,大将军过来了。” 侍卫口中的大将军,自然是李顺节,他接管北营神策军后,几乎都在军营待着,收复张怀义往日的部下,只是进展并不顺利,其中一个指挥使杨怀雄,武艺颇高,为人老辣,让李顺节难以应付。 眼下过来,令李晔皱了皱眉头,深夜入宫,多半是紧急之事。 “难道军营有变?” 不多时,他视线之中,一个快步而行的身影匆匆过来,上了石阶半跪见礼,李晔让他起来。 “顺节,可是北营那些刺头,要造你的反?” 李顺节身材魁梧高大,站起身来犹如一堵小山般立在皇帝面前,他微微躬着身子,低下头,这样才显得差距没有那般大,也算对天子的恭维。 他摇头,看了眼周围,连忙掏出一封信函呈过去,“陇右的书信......被阻了半月,才加急送来。” 陇右? 听到这两字,李晔第一反应就是李茂贞、耿青两人,脸上顿时有了喜色,他对自己的谋划向来自信,尤其拿下西川后,大抵已经看到了陇右明年将会有的变故。 想不到眼下来的如此之快。 他连忙拆开信函,在手中展开,目光顺着自己移动,脸上喜色渐渐冰冷了下来,还未看完只觉得一阵头晕,脚下虚浮,蹒跚的靠去边上的石栏,手举着信纸微微发抖。 “......何时的事?” 李顺节看着皇帝的表情,诚惶诚恐的半跪下去:“回陛下,十月......李继岌杀了李茂贞、李继鹏,将两家满门皆斩于菜市口。消息原本能在十月底到,但被人压下,到的三天前,才从凤翔那边传过来。” “李继岌......他是李茂贞的养子......他怎敢?!他怎敢如此做——” 制定陇右的计划陡然间全被推翻了,针对李茂贞的谋划,甚至会连累到明年他肃清宦官,李晔如何不气? 他将那信纸撕的粉碎洒去地上,叫了李顺节起来回到大殿,连夜商议起如何续上之前的谋算,至于那个出现在他脑海中的耿青,都在此时在他心里重重画上了一笔。 一个养子杀了养父,夺走兵权占据陇右。 这样一步棋,若说后面没人出主意,他李晔打死都不相信。 自己设的局,还没开始就已结束,李晔几乎熬夜重新布置计划,然而他与李顺节才落实到一半,宫外又有侍卫匆匆过来。 是凤翔那边来的信,应该是前一封信送走后不久的几天里,又发来的,皇帝打开信封,目光落到纸面上,只有短短一竖。 ——李继岌以幕僚耿青为副使少尹、掌书记,提兵两万进逼凤翔。 短短一竖字迹,看在他眼里的,却是令一番内容,简短几个字:我又回来了。 “啊!!” 大殿之中,李晔发出怒吼,挥手将案桌上笔墨纸砚、文书奏折扫飞出去,砸在侧面的灯柱都在微微轻摇。 这一天里,李茂贞被杀,李继岌兵发凤翔的消息传开,曾经许久未出现的名字,再次在熟悉的人耳中听到了。 那是震慑的感慨。 也在这一天,屠是非从王飞英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沉默的走出刑部,骑上属于他的马匹,去往大理寺。 第两百零九章 奉义 火把燃烧,飞蛾、蚊虫嗡嗡嗡的飞舞,昏黄的火光在深幽漆黑的甬道间闪闪烁烁,相映的,还有黑暗里噼啪的皮鞭抽打声,以及人的咬牙闷哼的痛楚。 “猜!”“送钩!三儿,猜那边!” “这边!” “错!罚酒——” 大理寺牢狱,墙壁插着的火把光里,几个狱卒围坐,一人踩在矮凳,搂起一只袖口,单手握拳让对面同僚猜拳,见对方猜错,哈哈大笑的将另只手摊开,一枚铜钱正躺在掌心,引得其余两人跟着起哄大叫。 气氛热烈间,牢狱里间甬道,有人过来,低声在一个肥头大耳的狱卒耳旁低语两句,后者将铜板抛给对面,起身放下袖子负去身后,说了句:“该审问了,老子去去就来,你们先玩着。” 便让那狱卒前面带路,穿行一团接着一团的昏黄火光,朝里行了一段,在一间牢房前停下,领路的狱卒将牢门打开,里面一道血迹斑斑的身影正被两个狱卒从刑架上放下来,丢到角落。 “张都统,今日之刑受得,明日还得继续啊,啧啧,都统这身子骨就是结实,到的现在还硬朗。” 狱头口中啧啧两声,负着双手过去在地上那道身影前蹲下,“都统还是说说吧,省得受苦,后面的邢具听说大有来头,从宫里放出来的,那可是将人光脚锁在邢具上,脚下那几个转筒烧红,让人不停的在上面奔跑.......一炷香都不到,双脚都会被烫熟。” 狱头视野对面,阴影里的身影抓了抓湿冷的茅草,艰难撑起身子,凌乱的发丝间,露出消瘦的面容,依稀能看到是张怀义的模样。 他嘴皮干涸翘皮,看着面前诱他供诉的狱卒,只是挤出一点笑来,虚弱的撑着身子靠去后面的墙壁。 也不看对方,只是望着外面过道燃烧的火把。 “你说的那玩意儿......老子早就玩烂了......知不知道......那东西,其实叫‘跑步机’也叫跑烙......是我兄弟捣鼓出来的.....呵呵!” 那狱头愣了一下,没料到他这么一说,蹲在地上向后挪了两步,抬手招了招,一旁有狱卒过来,提了水桶,将里面灰扑扑的脏水一口气扑在张怀义身上,水里是加了粗盐的,淋在伤口上,仿佛无数蚁虫趴在伤口上疯狂叮咬。 疼的张怀义咬牙吸气,后脑勺不停的撞向墙壁,很快被赶来的狱卒押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对着一根茅草吞吐粗气。 牢头又挪过来,胖乎乎脸上笑眯眯的道: “张都统,都什么时候了,说了大家都好过,你也不用受刑,你看,都多久了?也没见有人来救你.......” “呵呵。” “.......别笑,不然等会儿有的你哭,大将军那边说了,你还有三日时间,不说出来,后面就没机会了,你父亲叫张直方吧?在外面到处为你奔走,听说人都累垮了,卧倒床榻,也不知还有多久时日,今日你说了潼关详细之事,哪怕与这件事有关的任何一个,不用多说,就一个人名也可以,你便能回家,兴许还能见你父亲一面。” 呼~~ 呼呼~~ 大口大口的粗气吹拂茅草,张怀义耷拉眼帘,双目向上翻了翻,继续呵呵笑出声来。 “我父若因我而死,大不了跟着下去......尽孝便是......你受人所托,我不为难你......可要知道......我张怀义在长安......那是出了名的讲义气,让我说.....呵呵!” 张怀义咬牙撑起来,跌跌撞撞的两步还是坐到了地上,笑声却未断开,“呵呵.....让我出卖兄弟......我呸......门都没有!” 那牢头点了点头,脸上笑容变得狰狞,啪的拍响膝盖从地上站起来,大抵知道对方不会说了,便朝旁边的两个麾下点头示意,后者两人从刑具里,翻出一柄剁骨刀,一人上来将张怀义拉到旁边斑驳血迹的案板,将他手撑开按在了上面。 “既然张都统如此忠义,那就看看都统能撑到何时!” 牢头朝握刀的麾下偏偏脸,便背过身去时,外面过道陡然响起脚步声,以及同僚腰间钥匙叮叮当当碰撞声。 “头儿,侍郎来了!” 过道上人影还未过来,一个同僚的话语先传来,下一刻,只见一身官袍的屠是非走在前面,踢着袍摆负手挂刀大步走过木栏,转身直接走进牢狱。 这可是顶头上司,那牢头还有正要挥刀的两个狱卒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退到一旁躬身低头。 “可问出什么了?”如鹰的眸子划过眼角,落到那胖滚滚的牢头身上,后者连忙摇头,便是没有,此时他哪里还有刚才的神气,传闻这位侍郎可是平步青云,从总捕一路高升,到的如今刑部侍郎的位置,而且武艺听说也颇为厉害,手中铁鞭,不比那些领兵冲锋陷阵的猛将差。 屠是非回过眸子,口鼻间冷哼了声,“滚出去。” “是。” 牢头如蒙大赦,赶紧向麾下悄悄招手,从旁边一溜烟儿钻出牢房,片刻,门扇吱的轻响阖上。 炭火噼啪跳起火星,牢房之中安静了一阵,屠是非迈着步履走到阴影间的身影前,将一张椅子摆过去,把人搀扶起来坐到上面,自己也寻了张椅子坐下来。 一人垂头披发,衣衫褴褛;一人官袍威严,神色肃穆。 两人就那么对视了片刻,屠是非还是先开了口。 “耿青蛊惑李继岌杀了陇右节度使,兵进凤翔了。” 那边垂头散发的身影动了动,埋头的阴影里看不出他的表情,只有‘呵呵’轻笑几声,顿了顿,张怀义这才跟着说话。 “我这兄弟......打从他进长安,那日见了一面,就知道他不凡,山间村里的泥腿子.......哪里有这样的机敏。” “他这算是造反了,陛下大发雷霆。”屠是非低声又道。 “关我屁事......” 张怀义抬了抬脸,拉扯到身上伤口‘嘶’的冷吸了口气,眸子直直的看着对面的屠是非,“屠侍郎,陛下是不是准备杀我祭旗?” 屠是非摇摇头。 “陛下,现在哪有精力理会你......潼关那件事,崔相被杀,陛下、李顺节心里都清楚,只是没证据罢了......幸好你紧咬牙没有吐露半个字,不然城中那对母子就要遭殃。” 张怀义瞪着他,挤开双唇,沾染血迹的牙齿,带着些许阴森。 “这会儿,你怎么那么好心肠过来与我说这些.....是不是心里害怕了?怕我那兄弟,杀你,杀你全家——” 对面,端坐椅上的身影沉默下来,旋即,嗓音低沉的开口:“屠某岂会害怕,他耿青蛊惑他人造反,该害怕的是他,做下这样的事,屠某只是不愿看到忠义之人就此死了。” 话语落下,他从椅上起来,在张怀义肩膀拍了两下。 “好生待着,我会想办法。” 说完,身后有人将牢门打开,他便转身走了出去,越过恭候的牢头一个肩膀,屠是非朝他低声道:“往后不要用刑了,大将军那边,眼下没有精力过问这事......还有,找好点的大夫给他瞧伤,好酒好肉招待。” 又叮嘱了几句,他走出大理寺牢狱,忍不住吐出口鼻中的浊气,使劲闻了闻外面的空气,看着仍旧绚丽的日头,眯了眯眼,随后暗骂了声。 “狗日的......这他娘的什么局势!” 翻身上了马匹,‘驾!’的暴喝一声,纵马离开。 陇右生变得消息此时并未在城中传开,但大大小小的官吏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对于李继岌或许少有人知,可‘耿青’二字,令得不少人惊讶,原本被皇帝遣去陇右的试刀石,转眼却带兵马打回来了。 城中官员相互奔走打探,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样的讯息。 ....... 此时,长安西面的凤翔地界,城头上旌旗林立迎风猎猎作响,兵卒警戒的望着城外,茫茫天地间,一条横拉数里的黑线如同浪潮般正翻涌而来。 轰!轰!轰! 密密麻麻的双脚踩着战鼓的节奏,缓缓向前推进,激起无数烟尘弥漫升腾。 数个排开的军阵后方,马车拉着战鼓,光着膀子的大汉奋力敲击,偶尔奔行的令骑吹响号角,或挥舞旗子,将大纛下传出的将令一层层传达到军阵当中。 李继岌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眺望远方的城垛,某一刻,鼓声停下,他抬了抬手,大纛周围护卫的中军、近卫缓缓驻足。 “派使者入城,叫赵周仪献城!” 令骑得令奔出,沿着军阵间的缝隙纵马飞奔而去。大纛下,李继岌收回目光,偏头看去侧面一辆缓缓推来的四轮车,心里有些担忧。 “先生,赵周仪会投降吗?若是据城死战,我怕损兵折将,军心会不稳。” “邀他出来吃个饭,应该不难......刚才你的话该说好听一点。” 耿青坐靠在四轮车上,望着城墙,摸了摸手,总感觉少了什么,嗯......该拿个羽扇就完美了。 想到这,他笑了笑,朝马背上的李继岌,笑道:“守将不献城也没关系,城中兵少,才刚入凤翔不久,粮秣定是不多,咱们围而不打,先晾他几日。” 阳光照来,耿青眯了眯眼轻说了声,手充做羽扇来回扇了扇。 第两百一十章 还未见血就有的谈 凤翔属后世陕甘一带,多丘陵、大山,这个时候植被尚葱郁,又有黄河积年累月冲刷,黄泥地湿润。 眼下正值秋收过后入冬的时节,附近山寨、村镇的百姓多懒洋洋聚在村口、镇中街边闲谈,这个下午,外面蜿蜒流淌而过的小河,一群妇人打水、洗衣,说说笑笑的挥舞木棒在青石板上敲打衣物。 摇着尾巴的大黄狗沿河边追着一尾冒着水面的青鱼,陡然警觉的抬起头,汪的叫了一声,随后尾巴耷拉下来,仰起长吻朝那边狂吠。 汪汪汪~~汪汪~~ 洗衣的妇人、撑着小舟过去的渔翁停下手里的活计,目光投向南面,有着轰轰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顷刻,声响化作雷鸣,轰轰的蔓延而来。 无数交织的视野之中,是漫天尘埃卷出一条长龙飞去天空,阳光下,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背弓挎刀,奔涌的一匹匹战马还挂着长兵,朝这边过来时,奔跑外侧的几个骑兵冲到河岸,朝着洗衣的妇孺暴喝。 “陇右战事,我大军围困凤翔,沿途村寨集镇,百姓不得外出,若有发现,充细作射杀——” 轰隆隆的马蹄声席卷过去,暴喝的声音不断在靠近山村乡镇外的街道上响起,这天下午,凤翔周围村落大抵已经得到了这条消息,站在村口呆呆的看着一拨拨来自陇州的兵马开拔而过。 尘埃漫天,三万多人兵逼凤翔,数量一上来,与十万人其实并没多少区别,一眼望去全是攒动的身影,漫天旌旗。 令骑已跑出十里,估摸已入了凤翔,耿青与李继岌说完话,从四轮车上下来,领着几个护卫在军阵中走动,观察普通士兵身上、脸上的变化,自开拔凤翔,与自己昔日同袍开战,心里肯定是有抵触的,这一仗,若能兵不血刃最好,毕竟攻城损失过大,兵卒有了抵触,基本没有赢的局面。 从陇州出来第一仗就面临败仗,对往后更加艰难,好在还未开战,局势上还有可操控的余地。 “告诉留后,多加注意各指挥清君侧!记着,让那些指挥使不停的说,直到开战。” 心里大抵有数后,耿青皱着眉头将话交代给身后的一个士兵,他吩咐下去,声音都有些许颤音,毕竟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军队里,做一些谋划,这可是头一次,往后熟悉了,就没这样情况了。 那护卫领命跑远,他这才转身去了后阵看看。 中军后阵,多是以支援前阵、侧翼为主,亦或撤退时,做为前阵推进,必是心腹之人领军,这边为首的自然是李继岌之前麾下一名将领,叫什么,耿青没记住,眼下他也未过去见对方,只是到窦威、大春、九玉所在的一支千余人的队伍看看。 这是他向李继岌要来的,让三人试着带带,熟悉阵仗。 耿青过来时,窦威一身甲胄,他本就身材膘壮,此时显得威武;九玉面容清秀阴冷,只简单披戴了皮甲,倒是一番儒将的风采。 至于大春,还有三个耿家村青壮,甲胄颇为不合身,加上重量,四人走动都有不便,见到耿青过来,几人连忙围上来一一行礼。 “大柱(先生)!” “怎样,有没有害怕?”耿青敲了敲大春胸膛的铜镜上梆梆作响,后者连忙点头,膝盖窝陡然被一旁的九玉踹了一脚,顿时反应过来,赶紧摇头,嘿嘿笑出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想说什么就说。”耿青自然注意到这不起眼的动作,朝大春笑了笑,“害怕很正常,其实我也怕,不过人都到了这里,怕有什么用?” 一旁,九玉靠近,走到耿青身旁:“准备打仗了?” 轻飘飘的话语声音并不大,但聚在一起说话的大春、窦威等人还是忍不住偏头看来一眼。 “还没到那一步,还要看对方的意愿。” 耿青斟酌了片刻,并没有肯定,就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奔出十里的使者此时已骑马进入城池,守将赵周仪接见了他。 “李继岌是这样说的?” 城墙上,赵周仪大马金刀坐在城楼下,皱着一对浓眉,看着对面垂首抱拳的士卒,他本是李茂贞的部将,然而前主被对方所杀,这世道就是如此,司空见惯了,没有多少抵触。 只是心里有些不喜罢了。 “是。”那令骑心里有些毛毛的,余光之中,瞥见椅上的身影微微倾身握去腰间刀柄,他连忙开口:“赵将军.....其实来时,耿少尹另有吩咐。” “耿少尹?那位盐铁使?呵呵,他说什么。” “少尹说.....将军是自家人,不妨城门下一叙,若是将军害怕,他来城中也无妨。” “呵呵.....” 赵周仪先是愣了愣,随即口中轻笑化作大笑,“哈哈哈.......”猛地一巴掌拍响椅子扶手,拖着甲胄哗的站起来。 “耿少尹好胆气,赵某就中他一次激将之计也无妨!你回去告诉李留后,还有那位耿少尹,我便在城外两里等候!” 打发走了那传讯的士卒,身边副将纷纷过来,“将军有些犯险,不如趁此机会,将二人绑了,交由朝廷处置!” “再议。” 赵周仪面容肃穆,哪有刚才大笑的兴奋,身边人说话的人,只是挥了挥手,并不在意的转身离开。 不久之后,他只带了三百骑出城门,直奔两里之地的官道。 天光偏转,渐渐西斜。 正在后阵与诸人说话的耿青,打趣一番安抚他们心里焦虑时,前方中军有令骑过来,“耿少尹,留后有事请您过去相商。” 耿青点点头,朝窦威、九玉等人说了句:“我过去看看,想来城中传回消息了。”说完,便跟着那令骑前往中军,周围层层叠叠排列的士兵纷纷让出一条宽敞的道来,直达大纛下,他过去时,李继岌已翻身下马,正与从城中回来的令骑询问什么,看到耿青带着人回来,上前将知晓的悉数说出来。 “先生,那赵周仪约你我在城外两里之地见面。先生觉得是否有诈?” 他脸上多少有些犹豫不定,像是虚心求教的学生,跟在耿青身旁,沉默了片刻,耿青看去远方的城墙,“他能见咱们,说明事情有转机,若是硬打,对方也会拼死抵抗,时日一长,长安那边反应过来,是数倍于我们的兵力,到时这位赵周仪更加不愿与我们谈了。” 说着,耿青捏紧拳头,负在身后,他只能赌一次,李继岌也只能陪他赌。 “去!” 他落下肯定的话语。 这天下午,西面云朵已显霞光,照拂一片片丘陵、田地,一处山坡上,旗帜猎猎翻飞哗哗作响,赵周仪骑在马背上,看着下方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兵,从另一边上来山坡,嘴角勾起了笑容,就在马背上缓缓抬起双臂,朝率兵上来的李继岌、耿青重重抱拳。 他与李继岌是军中将领,见过多次的,而耿青,他则是第一次见面,看着对方面容黝黑,一身书生打扮,升起了一点兴趣。 “两位擅杀藩镇大吏,不知是否要造反?” 山坡上,两边沉默了一阵,赵周仪便这样先开了口。 第两百一十一章 煌煌长安 彤红霞光笼罩山岗,沙沙的林野轻摇声里,李继岌听到传来的话语皱起了眉头,正欲抬起手臂,顿时有手伸来在他手背轻轻拍了拍。 接着有着令人信任的声音在说:“让我来。” 一旁,耿青微笑着上前,朝马背上抱拳的身影拱手还礼,“将军刚才那番话,不觉得有些失言吗?” “哦?” 宝 书 网 ( w w w . ba o s h u 2 . c o m ) 赵周仪偏了偏脑袋,他知道上前这位是谁,该是那位盐铁使耿青了。他干净利落的翻身下马,让身边几个护卫后退,“原来是盐铁使,之前有听过你之名,只是赵某不解,为何有失言之处?还请解惑。” 风吹过山坡,林野沙沙的响成一片,两边对视一阵,耿青负起双手,脸上带着笑意,目光却冷漠的走去山坡边沿,望着下方两方警惕对峙的兵马。 “天下之地,百姓所居,何来造反一说?”耿青也不再跟他客套,“我等心怀大唐,念昔日那泱泱兴盛之世,然,朝中奸臣当道,以致陛下仅剩长安一地,心中痛恨,今日发兵凤翔,只为一点一点收复失地,随后,入长安清君侧。” “那还是造反。” 闻言,耿青笑了笑,侧过脸来看他:“如将军所言,那天下藩镇俱在造反了,不知赵将军是否也其中一个?” “胡言!” “有甚的胡言。”耿青也不看他泛起的怒色,转回去继续道:“只是赵将军觉得自己可是天子之资?” 突然这般话语,将赵周仪吓了一跳,就连李继岌也睁大眼睛,前者微微张着嘴,好一阵才摇了摇头。 “赵某不敢。” “那将军可是元帅之才,统领三军征伐九州藩镇?” 赵周仪迟疑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是。” “不敢、不是那天下这般天下局势面前,将军可还想出人头地?”耿青声音响了起来,收回视线望向赵周仪,见后者仍旧犹豫的点了点头,他上前来到对方面前,托袖拱起手,“赵将军自谦了,以将军之材,岂能居于一城,放大了说,也该是一州之地才是。” 赵周仪将目光偏转开,望去山坡外的景色。 “长安那位陛下仍旧是正统,李茂贞纵然心怀野心,但仍是大唐边吏,你与李继岌杀他,兵逼凤翔就是造反,身为军人” 然而,不等他说完,耿青笑眯眯的倾了倾上身,仿如魔鬼的口吻在他耳旁轻声说道: “那将军出城与我等私会又是为何?” 那边,高大的身形沉默了一阵,低声道:“耿少尹口舌伶俐,但少说了一些,陛下并非只有长安一地,如今蜀地平定,想必很快又有动作。” “那如果蜀地再乱呢?” 听到耿青这句话,赵周仪猛地一个激灵,脸转过来,直直看着面前这个微笑的年轻人,手下意识的按去腰间刀柄,触到柄首犹豫了一下,还是垂了下来。蜀地若是能乱,长安就真成一座孤城了。 京畿一地富庶,可周围州郡早已握在其他节度使手里,除了东面有潼关可守,就只有北面还有渭水、泾河。 至于西面,简直一马平川,越过凤翔可直达长安城下。 见他沉默,耿青再上前一步。 “当今天子沦落各镇所欺凌,可是将军想见?不如随我等一同入长安救驾。” 声音里,耿青与他平时,神色平静的从袖里掏出一柄匕首,啪的一声丢到对方面前,“两败俱伤,还是一同兵法长安,将军来选吧。” 赵周仪看着面前黝黑的脸庞,视线又落到脚前地上的匕首上,两败俱伤,他兵马还有身后的那座城池,大抵会被朝廷收回,而面前两人大不了退回陇右雌伏几年,盘算下来,他本就陇右兵马,回归陇右军队,算不得丢人。 想罢,他缓缓抬起手抱拳一拱。 “与先生,还有留后一道同行。” 山坡上,三人齐齐抬起手,互相对视一眼,李继岌解下腰间酒袋喝了一口,递给了赵周仪,随后耿青也跟着抿了口,转身一起回到山坡下,赵周仪领三百骑兵返回了城池。 翌日一早,西、南面城门打开,驻扎这边的一万两千陇右兵卒,原凤翔守军八千人出城接受李继岌检阅。 晨阳攀上云间,一支支军阵并列排开,免去一场战事后,无数张脸上有着高兴的神色,眼下,他们齐齐望着前方连夜搭建的高台,李继岌披甲按刀,拖着披风一步步走上了木阶,目光威严扫过下方聚集的五万军队,一眼望不到尽头。 曾经不过是李茂贞的养子,想不到也能站到这般高处。 片刻,他缓缓拔出刀锋,举在阳光里,“今日两边陇右之军重聚,免去生死之痛,可,长安奸臣不除,国无宁日,今日继续发兵前进” 映着阳光的刀锋降下,嗡的指去东面:“兵逼长安,清君侧!” 传达号令的骑兵沿途飞奔而去,吹响了号角。 十一月中旬,长安皇城,阴天。 气温骤降,宫中侍卫、宦官穿的厚实,来往宫檐,脸上有些焦急的看去文昭殿,紧闭的殿门内,有着乒乒乓乓摔打的声音传来。 凤翔距离长安并不远,守将赵周仪投降,两处兵马合为一道,兵发京畿这段时间,沿途商旅、百姓、斥候也都能远远看到、听到,将消息带回长安,第一时间收到消息的是李顺节,当即从军营出来,骑马飞奔向皇城。 原本因为之前陇右变故,重新调整修改谋划的李晔在确认了李继岌、耿青兵进长安的消息,直接将书桌掀翻,一张凤翔守将赵周仪的调令被他撕的粉碎。 李顺节站在一旁,看着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的纸片,说起他听来的讯息细节,令得那边的皇帝回头大吼:“闭嘴,朕知晓!”转身“啊——”的怒吼,将灯柱蹬倒下去,他脸色潮红,大口大口的喘气,好一阵,才恢复平静,让侍卫进来将桌椅摆放好,这才重新落座,唤来宦官,去将亲近的几个大臣叫来一起议事。 “朕已经打完了川西,已无后顾之虑,既然陇右那边,总有跳梁小丑屡次捣乱,朕决定不再隐忍。” 他看着书房听令候着的几道大臣身影,沉了沉粗气,起身负手:“朕这次一定要打疼他们,传旨,杜让能、文昭度领兵,击溃陇右叛贼!” 房间一侧,立在一根殿柱前方的身影僵了僵,名叫杜让能眼皮狂跳,硬着头皮出来:“陛下,长安刚用过兵,不易再战,否则军心不稳,若是对阵李继岌失利,岂不是让其余藩镇讥笑” 然而,回答他的,是墨砚拖着墨汁飞过来,狠狠砸在他官袍上,李晔拍响桌面唰的站起身。 “你是让朕软弱到受藩镇欺凌而默不作声!其心可诛!当朕杀不得你——” “臣不敢!”杜让能连忙跪去地上。 那边,嘶吼的语气缓了缓,李晔似乎知道语气过重了,抬袖挥了一下,“杜卿起来吧,朕刚才言语过重,莫要放在心上,朕是心痛号令不出长安,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朕看在眼里,心疼的难受,若不能用兵将其击退,往后诸地节度使如何看待朕?你与文卿只管用兵,成败与卿等无干!” 书房内,其余文武一概不敢出声,只听皇帝伏案沙沙的写着什么,不久,书案后的李晔拿起文书交给一旁侍卫,让发去中书省。 “朕另调河中节度使王重荣一同发兵协助。” 话语的同时,他目光看向众人当中的李顺节,重重点下头:“长安安危系于诸卿了!” “是!” 书房一众文武轰的出列,整齐朝天子拱手。 相对于战事的你死我活,大多数人是抵触的,到的眼下不得不战的时候,众人富贵荣誉也不得不为长安站出来,与城外反贼决一死战。 三天之后,长安百姓亲眼看到了无数令骑在城中街道飞奔,城外一拨拨神策军,数个军系涌出了军营,在长安城外列阵,接受皇帝的检阅。 战事提上日程了。 第两百一十二章 以快打慢 时日已至冬月下旬,照下云层的阳光落在静谧的大地已没了温度,不久,静谧的尘粒渐渐震抖起来,下一刻,硕大的马蹄轰然踏下来,旋起一圈尘土奔向前方。 “驾——” “给神策军那帮娘们看看,什么叫射箭!” 高亢的叫喊声,伴随几个骑士冲出密林,挂着些许叶子,在马背上挽弓搭箭,唰的回身向后射了出去,弦音绷响的刹那,后方追击的五个神策军中,有人应声落马,搅在镫绳被一路拖行。 “驾!” 追击在后方的神策军斥候看了眼跌落的同袍,暴喝一声,齐齐挽弓,同样还射回去,箭矢稀稀拉拉在天空交错,有人发出惨叫落马,奔行的陇州斥候调转方向,回身拔刀,与追上来的神策军侦骑杀到了一起。 战团混乱间,有人从地上抢起同袍横在身前马背,拍马舞刀大喝:“走!” 混乱中,刀兵碰撞一触既分,听到同伴的声音,纷纷拉扯缰绳与敌人拉开距离,飞快奔走绕出一个小圆,逐渐退出战团。 歇斯底里的神策军侦骑旋即继续追上,随后迎上从其他方向赶来的陇右斥候增援,顿时变成奔逃的局面。 像这样的斥候战,在陇右兵马推进长安两百多里时,就已经在这片原野上展开,切除消息、拦截对方,每日都爆发出小规模的厮杀。 只为保障后方的军队消息灵通,选择最为有利的路线往前顺利推进,从山峦高处俯瞰而下,巨大的长安西面,无数的林野、村落之间,犹如洪流般的军队分成数股迅速前行,装载粮秣的一辆辆辕车、独轮车在护卫下碾过崎岖的路面,奔行的战马上方,骑士低声呵斥,带着上峰的命令催促行进。 沉默的军阵当中,数万人行进,饶是只有脚步声也是嗡嗡的的一片嘈杂,一双双眼睛看着身旁来往的奔马,携一道道命令在令骑手中下达,偶尔也有远方回来的侦骑脱下衣甲,大口大口的喘气,将探听的讯息交出去 一支军队仿如一个人的四肢百骸,由大脑通过庞大复杂的神经传达各种信息,做到将数万人,乃至更多的民夫如臂挥使,是极为庞杂的一件事。 耿青对于这方面并不太擅长,好在李继岌、赵周仪都是军中宿将,用不到他来操心,不过对于处理军务,外面带来的消息,他还是能做到的。 行进的队伍之中,耿青没有乘坐那辆四轮车,而是坐在没有车厢的驴车上,就在铺有稻草的车斗翻看堆积起来的一张张纸条,让九玉帮忙记下他口中说出的一些话。 “无论何时何地,消息都重要的长安那边反应也很快,看得出李晔这些年对新起的神策军很上心,对了,领军的是何人?” 对面,提笔做着笔记的九玉抬了抬脸,“杜让能、文昭度。” “消息上,可有提到两人过往事迹?” “前日来过的消息,说过一些,李晔平定西川,文昭度当过主帅,领神策军入蜀地似乎并没有什么建树,回来后还是被李晔封了官。” 耿青抿着嘴唇,目光盯着新送来的纸条,忽地笑了一下,“是他了不过平定川西,主要还是靠叫王建的节度使,他不过领兵走了一个过场,在汉中就没挪过窝至于杜让能,想起来了,也是朝中大臣,几年前我还在长安,听过他的名字,算得上有些能力,想不到已经爬到宰相的位置” “看看这次来的神策军,左龙虎军、右神武军、右天兴军、左天兴军李晔看来当真想复兴盛唐之景,把这些编制都重新恢复,啧啧,六万人啊,他这三年搭建的十万神策军,就拿出一半还多。” 说笑两句,耿青脸上笑容忽然冷了一下,重新将脚边的纸条翻看一遍,驴车外行进的窦威、大春见他异状,忙问发生什么事。 “差点疏漏了一个人。” 看到耿青捏着一张纸条微微出神,九玉皱了皱眉头,似乎顺着耿青的思路也在梳理纰漏,补上一句。 “李顺节?” 耿青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此人,我记得已经乃十二卫大将军,李晔不是蠢货,不该让两个文臣统兵,而让一个大将留在长安除非。” 耿青眼睛亮了亮,嘴角勾起笑容。 “差点让长安那位天子给糊弄过去,十二卫当中的左右龙骧军乃骑兵建制,这个时候却没出现,真让人头大,大春,你等会儿将这消息给李留后,还有赵军使送去,务必叮嘱他们,小心被两个文臣牵制,让李顺节绕侧偷袭。” 一边说着,从九玉手中夺过笔墨,在一张空白的纸张上,将这个纰漏整理成文,交给大春送往前面李继岌。 不多时,大春回来的同时,一同过来的还有李继岌,先一步在耿青起身施礼跳下马背,拱起手抱拳。 “先生不必多礼,前面指挥已交到赵军使手中,继岌过来,就是请教先生,是否有良策破敌。” 做为军中宿将,耿青可不信对方心里没有想法,不过出于尊敬才过来的,他不懂军略战术,不好直言干涉,便旁敲侧击点出龙骧军可能偷袭的事。 “他俱是骑兵,装备定然精良,若是探寻对方下落耗费时间,不如将计就计,先他们一步对杜让能、文昭度下手,龙骧军就不得不出来此时伏兵侧道,再与后阵对他前后左右夹击!” 耿青悬掌落下一个斩杀的动作,李继岌通晓军略,一点就通,自然明白耿青所言的计策,旋即也不犹豫,转身上马奔往前方,口中话语化作命令飞快传开。 “探查神策军主力!” “传令各阵抓紧脚程,告诉赵军使,前阵由他来打,这次以快打慢,扰乱杜、文二人阵脚!” “传符道昭率麾下骑兵绕道。” 他声音停了停,回头看了眼茫茫行进的队伍中的驴车,然后纵马狂奔起来,声音在持续回荡。 “目标李顺节的龙骧军,务必截住,若有可能,阵斩了他!” 一道道命令随他语速飞快传达,一个个跟随的令骑携裹命令沿途纵马飞奔而去,再分散去了这片土地其他行进的队伍当中。 十一月末,长安以西百余里,天色渐阴,有着雨点稀稀拉拉落在人的头顶,带起了冷意。 收割过的农田外,宽阔平坦的道路间,衣甲光鲜的军队举着一面面旌旗行进,远方的村落有着袅袅炊烟,仿如山雾盘踞山腰,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站在田埂上,远远瞭望过来,看着写有‘唐’‘天兴’等字样的旗帜在雨中飘展。 行进的队伍一万有余分成两拨,并行田间、林野的道路互为照应,侦骑在前方不断来往搜索。 这天下午,寒冷、祥和之中,观望的农人隐约听到了不一样的声音,像是从未听过的鸟叫在身后响了起来,压着肩头的锄头转身回看,不远的村子旁边,林子里有人和马钻了出来,以为是面前这支军队的斥候,没有多想,但片刻之后,一骑、两骑、四骑、百骑不断的涌出,跨入田野、村外的道路,汇聚数百骑朝这边奔涌而来。 道路上,行进的天兴军发出警惕的呐喊,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都在这一刻混乱起来。 “啊啊” 农人张大了嘴,只来得及叫出两声,抱着脑袋趴去了地上,下一刻,硕大的战马从他上方跃了过去,马上的骑士拔出腰间的刀锋,向前方道路上行进的长龙拦腰撞了过去,大片大片的田地间,数百骑兵爆发出一声声野蛮的呼嗬,照着前面的同袍,洪流般直接杀了上去。 刀兵轰然碰撞,人的鲜血、马的鲜血都在瞬间铺砌开来。 硬生生将‘长龙’切成了两段。 第两百一十三章 文人理论 “啊啊啊——” 歇斯底里的怒吼响彻田野、道路,翻腾的马蹄旋起泥泞,数百道身影骑着战马冲入人群,反应过来的天兴军士兵匆忙结阵、或仓惶奔逃,处在侧面最前方的几个士卒还在发呆,还未从突如其来的袭击里回过神,迎面而来的骑士狠狠一刀剁下,劈开他颈脖,鲜血、碎肉随着身躯被战马撞翻,飞去后面的同袍身上,撞在一起在地上翻滚两圈。 “敌袭!!” 反应过来的士兵撕开嗓门儿大喊,招呼后方的队伍指向前方陡然遭受的袭击,响在耳边的,是嘭嘭嘭的延绵撞击声,人与战马碰撞,飞在半空,或战马哀鸣,前肢跪伏,将上方的骑兵摔去地上。 “杀穿这里!” 数百名陇右骑兵拦腰撞进前队,刀锋、长矛照着两边慌乱逃散的神策军疯狂挥舞,带起一片片鲜血、碎肉在视线里飞溅开来。 甲胄鲜明的神策军士卒,早就不是盛唐时期那支百战之兵,又是新建,尚未经历过战事,此时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显得惊慌异常,尤其看到血肉横飞,人被战马践踏、撞飞的画面,吓得原地不敢动弹,或听到队正、百夫长的呼喊,行动迟缓混乱,手中兵器犹豫不定的摇晃,看着冲来的骑兵,脸上肌肉抽搐起来,待到马蹄声、同袍凄厉的惨叫越发清晰,不少人发出:“啊——”的惊恐尖叫,转身奔逃起来。 下一刻,巨浪照着奔逃的身影拍了上去! 长矛、横刀在马背上斩下、捅刺,没入甲胄内的血肉之中,高速冲锋的战马硬生生将人撞翻,没来得及发出惨呼,翻滚的身体卷入无数翻腾而来的马蹄下,踩出噼里啪啦的血肉、骨骼碎裂的声响。 呜—— 牛角号在天兴军后阵吹响,另一边并行的神策军,伴随的骑兵数量千余,分出数百骑朝这边增援而来。 那边道路上,杀穿过去的那支陇右骑兵也不停留,留下十多具尸首,调转了方向,神策军骑兵衔尾追杀,一追一逃没入山野之中,惊起一片片鸟雀盘旋山间。 紧跟在后的侦骑沿途搜索,山野道路间,看到的是几根粗大的树杆将道路前后堵塞,无主的战马甩着尾巴,舔去死去的主人,那段狭窄的山路上,到处都是人的、马的尸体。 “埋伏” 似乎意识到对方盘算的主意,搜寻的侦骑带着消息飞快折转返回,不久,消息以最快的方式向中路的主帅传达。 位于中路进兵路线的杜让能有些不安的抚着战马的鬃毛,望着天空阴霾的云层,雨滴不时落在他眸底。 前行的战马旁边,是招讨使文昭度,他曾领军参与过川西之战,虽说并未直接领兵厮杀,但经验总是有的,这次是他第二次带兵,心情说来却有些古怪,隐隐还有些激动。 看着周围一队队随他出征的弓手、重甲盾卒、护卫骑兵,稍有远一点的方向,大量的龙虎军士卒、轻骑浩浩荡荡的前行,仿佛有着推平一切的威势。 韦昭度收回视线,偏头看向一旁骑马并行的杜让能,两人同殿为臣,自然是熟悉的,见他脸色有些许惊惶,韦昭度抬了抬手,拿着手帕将剑首擦了擦,笑道: “群懿兄,你也非第一次领兵,脸色怎的这般,不会是怕那些反贼能杀到长安吧?” 做为此次出征数军的军使,杜让能不敢丝毫大意,从领旨出征,到集结军队、粮草,事无巨细,他都一一把关,或许有些劳累,此刻整个人还处于有些恍惚的状态,但两军之间差异,他还是看的透彻。 神策军装备精良不假,但成军日短,并未经历过战事,而陇右边军,身处之地环境恶劣,装备较差,但性情、经验都不是神策军能比的。 杜让能轻叹了口气,看着周围行进的兵马,跟着笑道:“正纪兄说笑了,我还能有何担忧,陛下遣你我出来,其用意明显,岂能看不出,只是神策军时日太短,又无经历战事,与边军对上,怕是要伤亡许多儿郎,心有不忍罢了。” “群懿兄知晓就好,不过陛下让我俩出来,哪怕不能决胜这场战事,也不能落了威风啊。”韦昭度笑呵呵的抬手,扫过四周,“看这些儿郎,纵然无边军凶狠,可也是精良之兵,在下经过川西之战,对于战阵一道,多少有些心得,等会儿驻扎时,你我不妨探讨一番,到时与叛贼对阵,也好应对。” 杜让能看着马背上抚须颔首轻笑的身影,表情愣了愣,失笑的转回脸来,叹了声:“军中之事,瞬息万变哪里有时间探讨。” 呢喃的话语出口,他声音陡然停顿,后方有马蹄声朝这边疾驰过来,两人顿时勒马停下,那追来的令骑神色仓惶,翻身跳马,快步上前抱拳:“启禀招讨使、军使,天兴军那边传来急报。” 军情书信简单,只有寥寥几笔,韦昭度看完上面内容,眉头皱了起来,递给一旁的杜让能过目。 他声音有些疑惑:“小股骑兵偷袭” “此乃诱敌之计。”杜让能将那份军情收起来,脸色呈出凝重:“不可上当,正纪兄,传令其余神策军向我们这边靠拢,以免再中对方计策。” 哼! 那边传来的,是韦昭度的轻哼,“群懿兄莫要担忧,此计正好也说明敌人兵力不足,不敢与我们正面对阵,依靠这种手段骚扰,只需传令各军指挥严防即可,到达约定之处,再集结不迟。” 他话语顿了顿。 “何况,他们将精力集中在这里最好不过,大将军方才能顺利。伤亡一些士卒,也是值当。” 话语落下不久,军情战报再次送来,呈到了两人面前,随后更多的消息雪花般递来。 右天兴军急报,行经十五里,遭受陇右骑兵伏击,百余人伤亡。 右神武军遇敌!伤亡两百三十人。 左羽林军遭设伏,敌人溃逃,指挥使杨奉忠率一千兵卒追赶,再次遇伏,死于乱军,兵众溃散! “这帮陇右边军” 韦昭度揉碎纸张丢去地上,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声,“我不该按常理度之!!” 顷刻,他抬起手。 “传令” 声音里,前方一匹快马飞驰,朝这边冲来,马背上的斥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前方出现一支兵马,正向我们靠近!” “这次堂堂正正朝我们杀过来了?” 韦昭度皱了皱眉,与先前不同了,反而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按了按头上铁盔,让那斥候再探,与一旁的杜让能边走边说:“看看这些边军还要耍什么花样。传令,各部收紧,结阵迎敌!” 不久,传递命令的号角吹响,行进的一支支队伍逐步从前行的状态分离出来,穿行过一片片田野、树林,在旷野组成大大小小不同的十多个方阵排列。 无数目光望去的远方,另一头,决定战事胜利的另一方,无数脚步踏着尘埃正蔓延而来,为首的将领缓缓抬起手臂,传递命令的令旗挥舞。 一支支队伍,就在行进之中,缓缓调整起来,同样排开了阵势。 “李字旗李继岌亲自过来了?”韦昭度眯着眼睛,远方飘展的旗帜,依稀能见硕大的‘李’字,“目测不过三千人当真敢冲击我两万神武军?还是附近有埋伏,有恃无恐?” 想着,前方那支军队当中,将领落下了手臂。 轰! 轰! 战鼓敲响,排列开来数个方阵,长矛哗的下压,探出阵列,盾卒齐齐上前,顷刻,四个军阵没有任何招呼,缓缓移动起来,朝对面的神策军推进。 第两百一十四章 残酷 呜~~呜呜~~ 号角声吹响阴沉的天际,阴云之下,硕大的‘李’字大纛缓缓挪动,三千人的阵列呈三个方阵由西向东推进,激起无数尘烟在天空弥漫。 耿青坐在四轮木车上,被士兵推到附近山岗,身边还有数百名亲兵拱卫,从高处望去远方,上万人的神策军正在集结列阵,密密麻麻的人、马的身影,犹如波涛起伏般汹涌。 “经典的围点打援,就看谁能坚守最后。” 他轻声呢喃,对于战场的事,已经放手给了李继岌、赵周仪,以及那个名叫符道昭的骑将,计策大抵已被三人完善,都是军中宿将,耿青是不用去担心的,尤其是对面还是杜让能、韦昭度,这两日,他专门查询了二人事迹,并无带兵经验,更别提打仗。 长安那位皇帝,却让他们出来领兵,初期让耿青感到不可思议,待反应过来,其中的目的不言而喻,真正的杀手锏该是那位李顺节,以及他的龙骧军了。 “神策军的强大只存在过去,已经不是我认知里的那支军队了,一成不变只会渐渐消磨在安逸之下,这场战事过后,若我们胜,这支军队将不再有了。” 耿青摩挲着木轮车的边沿,望着远方数里之外隐隐攒动,变换阵列的长安军队,片刻,‘李’字大纛那边传出牛角号声时,他偏了偏脸,“还是通知李留后,龙骧军才是精锐,务必在这边打狠一些,提前将李顺节引出来,至于眼前的神策军” 苍凉悠长的号角声里,他两腮鼓了鼓,压抑着心里的澎湃,“眼前的神策军,直接杀溃。” 他望着推进的烟尘,抬起的手按了下去,嗓音低沉的在说。 “喏!” 令骑拱手,奔去战马翻身而上,冲下山坡飞驰去往下方推进的军阵,不久,有着不同意义的号角声,两长一短的吹响。 李继岌抬头看了眼侧后方的山坡点了点头,旋即挥舞鞭子促马飞奔过方阵,声音在喊:“擂鼓,前进——” 推进的三个方阵,哗的翻下盾牌抵在士兵前方,长矛如林间,步弓手压着羽箭缓缓跟随,目光死死盯着视野尽头汇集起来的‘黑线’。 与此同时,龙虎军也在迅速列阵,杜让能做为军使不断的在马背上发下整军、检查兵器的命令,督促军法队前往各自的位置,而韦昭度骑马游走各阵,不停让令骑去催促右天兴、右神武、左羽林三军朝他这边增援靠拢。 韦昭度望着远方推进而来的三千陇右军,想着之前发生的各种小规模偷袭、骚扰,咬了咬牙关,还是发出一道命令。 “通知另外三军指挥使,务必警惕对方半路伏击。” 令骑飞奔离开,他目光之中推行而来的军队已到两里之地,双方已经能看到彼此,韦昭度手都有颤抖,之前有过领兵,但真正意义上的对阵厮杀,做为文人,他还是第一次。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敌人拖延、纠缠在这里,完成陛下的嘱托。 韦昭度看了一眼,同样望来的群懿兄,朝对方笑了笑,旋即,握住剑柄,锵的拔出佩剑举了起来,声音嘶喊! “准备——” 嘶哑而高亢的声音里,军阵哗的动作,大盾下放,一张张稍弓挽上羽箭指向天空,某一刻,双方进入交战的锋线,韦昭度猛地落下手臂,剑锋斩下:“杀!” 唰唰唰—— 成千上万的箭矢升上了天空,瞬间形成黑压压的乌云抛向里许之地的陇右军,三千人的阵列,李继岌在后方被护卫着,不用他下达命令,三阵中的指挥使此时已经高亢呼喊,阵型迅速收紧,一面面盾牌举过人的头顶拼接起来,覆盖在身旁长矛、弓手身上,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雨飞过一百丈铺洒下来。 噼噼—— 无数箭矢钉在盾牌包裹的铜皮、铁皮,有的穿过缝隙扎在人的肩膀带起血花,中箭的士卒痛呼出声的同时,箭雨落尽,李继岌的声音响了起来。 “还击!” 盾牌哗哗翻开,躲藏的弓手抬臂仰去天空,边军制式的长弓比神策军手中稍弓,更加具有穿透力,弦音一声声绷响,漫天箭矢哗的冲天而起,照着对面的军阵覆盖而下。 箭矢钉在盾牌弹开,或直接钉在了上面,也有贯穿盾牌,扎进半截还多,钉在人脸上、手臂、肩头,盾卒凄厉惨叫,在阵列中栽倒下去,落出的空暇,随后被紧跟而来的箭矢填补,人群里瞬间带起一片片鲜血溅开,各种各样的惨叫、嘶喊嗡嗡的汇集成一片。 “韦昭度还行。” 李继岌望着对面军阵呢喃了一句,长弓下的阵列正迅速修正填补空缺,他抬起手臂,竖起一根手指。 侧翼方阵,徘徊的五百轻骑轰然冲出,避开锋线拐出一道长长的弧度,在马背上挽弓搭箭。 龙虎军中,一千轻骑也在飞快奔行出侧翼,两边俱是唐军制式角弓,没有装备上的优良,只有人数与作战经验对比,神策军大抵清楚对面的陇右边军数量少于他们,但经验丰富,并不与对方展开游斗,而是对射一阵后,直接推挤上去,依靠数量想要将对方压制。 飞奔之中,陇右边军轻骑瞬间散开,以数骑、十骑为小队,敏捷的操控战马,一边挽弓射箭,一边拉开距离与同伴相互配合,并不与对方短兵接战。 短短一瞬的交锋,龙虎军轻骑便吃了亏,不少人中箭落马,抛下了马背,韦昭度不敢撤回他们,一旦没有骑兵牵制对方轻骑,右侧方阵就会被不断骚扰。 “左右两翼推进,吃下这三千人!” 思绪闪过脑海,韦昭度不敢犹豫,迅速拿定主意发下了命令,位于中军左右两个两千人的方阵改变了坚守姿态,保持整齐的阵型朝锋线徐徐推进。 “跟他杀!” 几乎在同时,李继岌在马背上发出相同的将令。三千人组成的阵列徐徐推出,弓手掩在盾卒后面边走边射,箭矢在锋线交错而过,落入双方推进的阵列当中溅起血花。 双方逼近锋线的刹那,三支方阵指挥使拔刀嘶吼:“杀——” “杀!!” 三千人几乎同时嘶声呐喊,坚定盾牌连成一片,枪矛下移组成枪林,猛然间奔行起来,迈开的脚步轰然在这原野炸开震动地面。 “杀——” 对面龙虎军四千人也在呐喊,从左右穿插进了战场,对射的箭矢在人群里掀起些许的波澜后,盯着逼近而来的三千人,许许多多的士兵咬紧了牙关,握着兵器的双手、臂膀,迈开的脚步都这一瞬间颤抖。 然后,极力张开嘴,发出:“啊啊啊啊——”的嘶吼,用着平生最大的力气,挤压着同袍迎着同样冲来的陇右军狠狠撞了上去—— 轰轰轰! 盾牌与盾牌相抵,震的盾后的身形僵硬后退,周围无数长矛探出缝隙,照着人的头顶,刺在盾牌、对方面门、身躯疯狂捅刺。 噗噗! 噗噗噗—— 鲜血溅开,人的身体瞪大眼睛,挤压中不停永远的倒下了。 第两百一十五章 初冬杀戮 “抵住——” 韦昭度带着亲卫在中军骑马来回奔跑,朝交战的锋线大声嘶喊,三千对四千,厮杀到一起,差距并不会太明显,接触的刹那,冲击的锋线上,彻底失去了阵型,犬牙交错的纠缠在一起,一柄柄刀锋、长矛疯狂挥舞,鲜血爆裂飞溅,人的尸体层层叠叠堆积起来。 “呀啊啊啊——” 盾牌相抵,两边盾卒咬牙嘶吼,双脚蹬在地上,身子都倾斜向前与对面的敌人角力,奋力向前推动,刀锋劈来,一个陇右盾卒下意识的偏头,还是发出惨叫,泄了力道差点被撞翻倒地,第二排的同袍冲来,将他顶回去,这才稳固了阵线,大量的鲜血顺着脑侧淌下来,他发觉耳朵被刚才突如其来的一刀砍没了。 后方中军大纛,李继岌不停发下命令,增派身边亲卫上去,无人察觉的地方,他手握着兵仞都在微微发抖,进攻长安,清君侧这是从未想过的事,如今他已经参与进来。 李继岌深吸了一口气,“稳住阵线,打进长安!” 周围亲卫不知情绪渲染,还是看着前方疯狂撕扯的战场心里感到压抑,李继岌喊出这声的同时,齐齐跟着大喊起来。 “稳住阵线,杀进长安!!” 五百多人唰的拔出兵器,丢掉了刀鞘,几乎都在这声音里,持刀冲向战场,李继岌身后披风哗的扬开,抬起手,刀尖指去前方。 “杀!” “杀啊啊啊啊啊!!!” 五百多名亲卫呜哇嘶吼,冲入战场,能成为亲卫,除了信任,都是斩杀过数个,乃至更多敌人的老兵,冲入的瞬间,挤开前方的普通士兵,狂暴般撞向对面本就摇摇欲坠的几个盾卒,盾牌嘭的压着龙虎军兵卒翻倒在地,五百多人成锥字型杀了进去,刀锋切过血肉的涟漪疯狂的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韦昭度闻着飘来的血腥,强忍想要作呕的感觉,抚着战马的鬃毛,双唇微微抖动,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惨烈也好”“只要拖住他们。” “三千人陇右的其余兵马在何处?” “不过吸引过来,龙骧军才能尽全功!”“身为臣子,陛下那边我也能有所交代。” 凄厉的厮杀声还在持续传来,他想着的同时,又派出令骑催促天兴、神武、羽林三支神策军兵马。 “他娘的你们怎么还不过来——” 就在韦昭度忍不住骂出一声,身后有人骑马靠近,他回头看去,杜让能勒马停下来,脸上带着焦急。 “出事了,有斥候来报,战场右侧一里不到,一支大约五千人左右的兵马正迂回咱们这边。” “报!” 这时,一个令骑从左侧冲来,到达中军跳马快步跑上前:“启禀招讨使,一支五千人的军队出现战场侧翼,距离中军不到半里!” 兵贵神速这四个字在韦昭度脑中闪过。 他连忙促马穿行过一个个站立等候命令的士卒,来到中军边缘举目望去,阴沉的天空下,鲜血、尸体铺彻的战场左侧,两座大山之间,一支没有任何旗帜的军队正快速穿插过来。 ‘呵呵呵哈哈哈!’ 韦昭度陡然放声大笑引来杜让能惊诧的看着他,前者抬手指着正席卷而来的军队,笑声更大:“叛军都来最好,你我本就棋子,他们全都绞在这里与我厮杀,哈哈哈李继岌、耿青不过有胆无谋之辈!” 踏踏踏 保持正烈快速奔行的军队之中,为首骑马的赵周仪看着不足两百丈的龙虎军中阵,他舔了舔嘴唇,片刻之后,抬起刀锋指向那边大旗,以及旗下正望来的两道身影:“只管照着二人追杀,拦路之敌,斩!” 五千人一声未吭,无数迈开的脚步回应了他的话语,轰然间没有任何阵型的发起了冲锋,五千道身影发足狂奔,仿如怒潮般朝前方席卷过去。 所有人视野中,天地都在变色。 战场东南,八渠岗。 翻山前行的神武军,一万余人正快速穿行,一个时辰前接到数道命令,未免延误战机,骑兵下马牵行,大量步卒卸下了甲胄,放在辕车推着抄捷径赶往龙虎军所在方向。 不久,他们在半山腰、山脚遭到了同样在山中转悠的一支陇右军,转眼杀到了一起。 北面。 田野、道路间,数百名骑兵呼啸,绕着结阵缓缓而行的天兴军,不断骚扰射箭,偶尔钻出两支千余人的陇右军队,爆发小规模的战斗,不到半个时辰,又抽身离开,远遁的数百名骑兵再次杀回来,继续刚才的袭扰。 西南方向,山麓密林间爆发出激烈的厮杀,林野之中士兵的队伍如长龙一般蔓延穿梭,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身影,厮杀的人群疯狂推进,高竖的‘唐’字旗,猛地被从树上跳下的士兵一刀斩落,某一刻,树林被大火点燃,在风中呼啸,火势瞬间吞噬了数人,也照亮了四周纠缠杀在一起的重重人影。 万余人的左羽林军也在这一刻遭到了伏击,杀的难舍难分。 恐怖的黑烟席卷去了天空,相隔数十里也能看到,阴沉的天云下,各个方向无法增援龙虎军的讯息正飞快冲往正胶着的战场。 随着情报递来,韦昭度狼狈退回中军后阵,正指挥后备的兵卒上前,抵挡那支突然杀来的五千陇右士卒。 “挡住他们,再拖延一个时辰,最近的援兵很快就会过来——” 他不停鼓动士气,当外面飞速传来的情报递到了手上,韦昭度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儒将的气质仿佛从他身上抽离了,脸上肌肉明显抖动起来。 “出事了?”杜让能听到有消息,骑马从后面赶来。 韦昭度脸色极为难看,甚至隐隐发白,他捏着纸条,整个人逐渐发抖,片刻后,他偏过脸看向杜让能,声音嘶哑:“没有援兵了至少一个时辰到不了这边。” “他们围点打援天兴、神武、羽林三军被拖住脚步。”风吹来,他胡须微微抖动,眼睛眨了眨,缓缓扬了下手里的纸条,突然将其撕碎洒了出去,朝周围嘶吼:“今日我等身死,亦可留名青史!” 杜让能叹了一口气,长须在风里微微抚动,他紧抿双唇,仰起头来,望去阴沉的天云。 最后的希望,只剩还未出现的龙骧军了。 一望无际的天际,黑云密布,沉甸甸的似要下起雨来,更远的北面,山峦重叠间,沉重的马蹄声轰隆隆的沿着山脚的道路蜿蜒迂回。 龙骧军! 这是李晔倾尽所有打造的一支万人骑兵,当中重骑一千五百,人、马皆披铁甲,还有驽马驮载重具,被八千轻骑护卫在中间,而为首将领,身着亮银明光铠,手握一柄月牙重戟,正是李顺节。 他是行伍出身,比之杜让能、韦昭度对战场有着极强的把控,不时传回的探马消息里,大抵已经知道了那边所发生的一切。 但这些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影响,陛下信任他,整个龙骧军交到他手中指挥,必须尽全功才能报之天子。 “不用理会战果,我只需陛下得到想要听到的战报!” 打发走了侦骑,李顺节带着万余骑兵继续迂回绕行,三里之后,他已经确定来到了那支陇右叛军的侧后方了。 “传令全军,悄然行” 他话语出口,侧面一座山峦,陡然传来无数鸟翅啪啪扇动的声音,李顺节偏过脸,话语变做轻“嗯?”的一声时,黑压压飞起的惊鸟下方,山脚的林子里,有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昏暗的林间,一匹匹战马牵引而出,人的影子持长兵翻身而上。 林间,是一群已经等候多时的骑兵群落,人群后方的大青岩上,名叫符道昭的将领,背负八柄短矛,正磨着手中一柄长刀,看着森寒的刀身,他舔去刀口。 “听说那李顺节武艺高超呵呵。” 片刻,身影站了起来,手中长刀呯的拄在岩石,身子唰的跃起来,划过半空,稳稳落到马背上。 身后八柄短矛晃动间,符道昭纵马飞奔起来,长刀拖行在地,越众冲到林子边沿,勒马停下。 他目光带着狂热的望去下方,正缓缓前行的骑兵队伍,满是浓须的嘴角咧出狰狞,一口一口白气自嘴角溢出。 “李顺节呵呵呵” 心有所感,前行的骑兵队伍当中,李顺节回头。 两人四目,在山脚、山下半空对上。 第两百一十六章 西凉骑将符道昭 叽叽叽—— 鸟声吵杂回荡山间,无数翅膀啪啪拍动的声响里,黑压压的鸟群冲出山麓,在阴沉天云下盘旋。 蜿蜒山脚道路的万人骑兵正缓缓而行,陡然看去惊起的鸟群,战马滋出不详的预感,躁动的原地踏着蹄子。 “怎么回事......” “戒备!” “停下,叫前方的人停下......咦,地面在震......是骑兵——” 惊疑、嘶喊的各种各样声音混杂起来,李顺节心有灵犀般望着飞鸟下方的林子,仿佛有饱含敌意的目光正从那边望来,双唇抿了抿,微微张开,抬起了手中长戟:“传令,全部跑动起来,不要停下!” 嗡嗡的嘈杂里,能听到他声音的终究是少数,有人遵令促马跑动,有人仍旧站在原地望着前方山坡上的林子。 无数划过天空的鸟群下方,风里摇曳的树林,一道道身影骑马缓缓而出,沿林子边缘并排开来,露出影影绰绰的轮廓。 为首的将领一柄兽口吞刃的长兵斜斜垂在地面,后背八柄短矛随着座下战马躁动而轻轻摇晃,符道昭伸手在它后颈鬃毛抚了抚,抬起脸,目光望着下方,嘴角咧开。 “呵......李顺节。” 顷刻,双脚一夹马腹,马背上的身影暴喝:“杀——” 唏律律—— 黑色大马嘶鸣咆哮,铁蹄瞬间旋起了泥泞、碎石猛冲而下,身后林野边缘,一匹匹战马咆哮,迈开蹄子紧跟在后,渐渐加快速度,狂奔起来。 蹄音犹如雷鸣,轰隆隆的在大地飞窜,更多的陇右骑兵冲出林间,密密麻麻延伸至山坡,浩浩汤汤俯冲而下,冲向下方山脚道路渐渐混乱起来的‘长龙’。 行进队列缓缓行进的山道上,浩浩荡荡俯冲而来的庞大骑兵群落,龙骧军中一匹匹战马惊恐扬起蹄子,摆动鬃毛,不受控制的想要将上方的骑士甩去地上逃离这里。 “跑动起来,叫前面的人跑动啊——”李顺节的声音还在嘶喊。 然而此时,声音已经完全被雷鸣般的蹄音掩盖了下去,他兜转战马,很清楚停留原地的骑兵与发起冲锋的骑兵,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 成军不久,龙骧军还未经历过战事。 李顺节望着铺天盖地般斥从山坡席卷而下的陇右骑兵,一咬牙关,转头朝身边的五百亲卫大吼:“拉开距离——” 声音落下,破空疾响呼啸而来,李顺节本能的抬手,一戟呯的将一杆短矛斩偏,目光望去,第二道黑影唰的飞了过来。 发起冲锋的陇右骑兵已经不足百丈,为首一将长刀拖地,另只手划开泥土,起伏间,声音凶戾暴喝。 “李顺节......我乃陇右符道昭——” 抬手向后一抓,第三支短矛抽出、投掷,直直飞去对面。视野的那头,‘呯’的一声,李顺节斩偏第二柄,长戟几乎不带停息,反手又是一戟将第三柄短矛勾飞,往一侧勒动缰绳,促马向后飞奔。 离开原地的刹那,浩浩荡荡七千陇右骑兵卷着尘烟转眼拉至零距离,停留山道的龙骧军长列瞬间笼罩到烟尘当中。 陇右骑兵狂奔冲刺的锋线上,全是血肉碰撞、长矛刺入身体的声音,战马与战马相撞发出悲鸣、长矛刺穿的双方骑士人声嘶喊惨叫。 路边数个骑士、数十个骑士轰的向侧倾倒,翻滚落了下来,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坐骑压在身下,或被踏来的铁蹄直接踩死,更多的陇右骑兵分散式的冲锋拦腰杀入龙骧军中段,籍还未停下的速度,以十骑为一队朝前后来回冲杀。 一千五百名重骑根本来不及摆开阵势,甚至还有不少骑兵没有穿上重甲,冲刷而来的陇右骑兵一刀、一矛将人杀死,根本不理会那些重铠,继续朝前方拥堵的道路疯狂推进去,所过之处留下敌人或同袍的尸体。 他们是边军,酷寒环境下早已领教过了生死,散发出的凶性,哪里是这些温柔窝里出来的长安兵能有的凶狠。 不到半个时辰,龙骧军渐渐支撑不住,又无将令传来,士气出现崩裂,人被惊慌的战马带着四处乱跑,整个长列变成一盘散沙,跑去了外面野地,或河边,被紧跟追上来的陇右骑兵逐一射杀,一具具尸体飘在河滩,流淌的河水都染成了赤红。 混乱追逐的战场一侧,两匹战马兜转,踩踏着林间落叶,相互撕扯踢腾,两兽上方的将领捉对厮杀,月牙戟压着虎口吞金刀推回去,李顺节夹马腹,调转马头拉开距离的一瞬,回身侧击,一戟向后横扫,被符道昭格刀挡下,反手一记短矛掷出,前者偏头避开时,不远一个陇右骑兵飞速靠近,从马背上飞身扑出,一把抱去李顺节。 “滚——” 狼狈窝出火气的李顺节怒吼挥戟,月牙小枝勾着对方颈脖将人翻过头顶,抛去了另一边,狠狠砸在地上。 下一刻,马蹄声紧逼而来,长刀风驰电掣般斩入他余光之中,李顺节侧脸抬手,竖起戟杆噹的将刀锋挡下,战马携裹的的巨大力道瞬间将戟杆压到他肩头。 “啊啊——” 符道昭紧握刀柄虎须怒张咆哮出来,双臂肌肉都在发力当中鼓涨撑起了披膊,最后一声:“啊!”的暴喝里,虎口吞金刀带着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咣’的擦着戟杆横拉出一抹寒光。 落叶纷飞间,一连串血珠溅在了上面。 “啊啊啊——” 那是李顺节凄厉嘶吼,手中竖起的戟杆化出白痕,而相对称的,还有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右颊拉到鼻梁,鲜血如注。 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叫出声,附近厮杀的亲卫弃了对手纷纷朝这边赶来拦下还想上前的符道昭。 “大将军,走啊——” 有人被斩掉一条手臂,在马背摇晃的喊道,李顺节一手捂着脸颊,一手持戟牵缰绳,调头就跑,紧跟上去的几个亲卫不断招呼散落附近的龙骧军骑兵,片刻间也聚集百余骑。 “追!” 到手的大功劳,符道昭哪里肯放手,同样唤了一声,聚集一拨骑兵紧跟而上,再次爆发厮杀,不久,他还是带着骑兵,面有憾色的回来,此时这边的战事基本落下尾声,除了偶尔在远处传来几声战马、兵器碰撞的声音,不少麾下骑兵已经在打扫战场。 受伤没死的敌人,往往被补上一刀,割开喉咙仍其自灭,随后搜走财物、脱下他们身上甲胄兵器。 虽说是籍着地利发起的突袭,七千陇右骑兵仍旧折损了将近千人进去,大半都是在第一次撞击里,活生生与龙骧军骑兵撞死的。 而龙骧军这边,伤兵、尸体清点出来,足有三千有余,其余大多趁乱逃散遁去了山麓中,符道昭没有时间让麾下人去逐一搜捕。 他还要赶往另外一个战场。 “好东西.......”清理出的战场上,一副副堆积起来的重铠,令他赞叹出声,其中还有两百多匹身高体大的战马,都是重骑兵的坐骑,符道昭查看了口齿,重重拍了下马头,朝身边令骑道:“立即准备出发,另外寻三百人穿上这些东西!” 苍凉的号角声响在山峦间。 散落各处的一支支陇右骑兵插刀归鞘,拔起地上的长矛翻身上马,三三两两结伴迅速回来组成阵型。 符道昭看着面前穿戴重铠的三百个重骑,点了点头,转身背负八柄短矛拖刀来到阵型前面,回头侧脸,狂热的笑出声来。 “儿郎们,我们走,让长安那帮娘们看看,什么是西北男儿——” 轰隆隆—— 铁蹄蔓延大地。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东面主战场展开的拉锯、争夺的战斗还在持续,韦昭度率领的龙虎军死死咬着想要突破中军防线的赵周仪五千兵马。 尽快四周难有援兵,他仍在坚持。 快至黄昏,厮杀的锋线上有着短暂的安宁,双方都在休整,林立的火把光里,韦昭度、杜让能没了往日斯文,大口大口的灌着酒水,咬下肉干努力咀嚼咽进肚里。 前方派出的四千人基本已经打残,对面的三千人也只剩两千不到,而他的中军也在赵周仪几次冲锋下,减员到了三千六百左右......这还算上伤员了。 打到这样地步,韦昭度、杜让能两人维持军队没有崩溃,其才能让一直在山坡上观战的耿青竖起大拇指。 “这个时代的文人.....到底还是令人敬佩的。换做我,怕是做不到,说不得早就跑路了。” “大柱.....有马蹄声!很多!” 大春渐渐习惯了战场,对于庞大集群的马蹄声,他还是能辨别出来的,耿青偏头顺他指去的方向。 黄昏之中,延绵的山峦下方,一支黑色的‘长龙’轰隆隆推进战场,两边休整的士兵吓得寒毛都竖了起来,纷纷从地上起来。 杜让能、韦昭度急忙翻身上马,看着从山里钻出的这支骑兵,捏紧了拳头,期望的看着是否转向冲去对面。 然而,下一刻。 长龙似得骑兵队伍延绵展开,朝着他们这边犹如浪潮般拍了过来。 “完了.......” 韦昭度呢喃了一句,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断开,身子摇晃几下,从马背上坠下....... 天空下,浩浩荡荡庞大数量的骑兵犹如一堵墙壁横推过去,碾碎了一切,不久之后,那面残破的‘唐’字旗帜,在这片黄昏里倾倒下来,落在满地尸首上。 第两百一十七章 难眠之夜 阴霾天空下,总数六千有余的骑兵阵列,密密麻麻起起伏伏推进,卷起漫天尘烟,奔行前方的是三百铁甲重骑,轻骑尾随在后向前方列起的龙虎军中阵发起了冲锋。 延绵如海潮拍打礁石的声音,盾牌、人的身体都在瞬间推翻,后方密集的一个个士卒的身影淹没在翻腾的铁蹄下,传出噼里啪啦的血肉爆裂、骨骼碎裂的声音。 轰轰轰—— 有自持勇武的龙虎军百夫长带着麾下亲兵冲上去,随后残破的身子倒飞回来,周围的龙虎军士卒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目光之中,硕大的中军阵列,被高速冲撞而来的骑兵硬生生犁出巨大的沟壑,迎面而来的骑兵蹄下,俱是残破的身躯、散落的兵器,铺砌出一条暗红的血毯,朝他们席卷过来。 下一刻,无数望去劈波斩浪杀进来的陇右骑兵,远处的、附近的龙虎军兵卒脸上终于有了松动的表情,脚步动摇的向后缓缓退出几步,然后......丢下兵器、盾牌,紧绷的神经断开,转身没命的狂奔起来,后方还不知情的同伴被他们挤的东倒西歪,但情绪上的感染,也跟着惊慌的转身跟着奔逃。 “回去!回去——” 韦昭度在马背上大喊大叫,甚至拔剑将从身边跑过的一个士兵斩杀,清秀儒雅的脸上满是狰狞,额头青筋鼓涨,拿剑指去督战队,让他们赶紧上前制止,然而,那边的队伍看了看马背上的招讨使,以及无数冲击而来的溃兵,顷刻间,督战队的士卒也转身逃往后方。 “你....你们——” 郁结的怒气冲上心房,韦昭度捂着胸口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杜让能骑马冲来,拉着他坐骑缰绳,就往后方撤去。 “走啊,先撤出战场,收拢溃兵,与其余三军汇合,总还有机会!” 杜让能嘶喊的声音在韦昭度耳中回荡,却是嗡嗡的一片嘈杂,他整个人几乎趴在马背上,不停回头,战场上到处都是奔逃的身影。 视线里,骑兵劈波斩浪杀进人群,撞翻、踩踏,驱赶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圈子。 视野之中,高高竖在中军的‘唐’字大旗,某一刻被冲来的骑兵,一刀砍断。 视线中,残破的旗帜摇曳,划过漫天尘埃,飘落下来,覆在满地尸首....... “啊——” 韦昭度泪流满面,伏在马背上陡然大叫一声,身子一个不稳侧翻落下马来,被旁边的亲卫冲上去将他接住,驮在马背上飞快奔远了。 轰隆隆—— 铁蹄翻腾,一拨千余轻骑砸穿了龙虎军中阵,朝着奔逃的身影追赶而去。 ....... “结束了。” 远方山岗上,耿青沐着渐红的霞光,从木车上下来,骑上一匹驽马,让大春牵着缓缓下去山坡。 穿行过的战场,入眼之处,满地都是人的尸体,中箭的、失去胳膊大腿,或还未死透捂着伤口痛苦低吟,请求走过的人给他一刀痛快。 耿青抿着嘴唇看他一眼,是龙虎军的一个百夫长,整条胳膊没有了,胸口也被劈开,是活不了。 他‘嗯’了声,朝一旁的窦威点点头,随后举步往前过去,留下窦威在这里,不久,有刀没入肉体的轻响,那地上痛苦的身影,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 到处都是尸体、痛苦叫唤的伤员,耿青心里此时极为复杂,轻嗯,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不舒服。 终究是现代人.......这种残酷的场面,让他不适,不管来这里多少年,有些东西是改不了的,唯有就是抬起视线,尽量不去看了。 远远近近,破烂的衣甲、旗帜火苗还在燃烧,升起缕缕黑烟,飘过斜斜插在地上的枪杆, 无主的战马舔着已死的主人脸庞,看着周围来往尸首间的一道道身影,彷徨的嘶鸣。远方偶尔还有几声凄厉的厮杀,不过随后就消弭了下去。 “先生,我们赢了——” 有认识耿青的兵将看到步入这片修罗场的身影,脸上有着难以压抑的情绪爆发出来,他们是边军,打败了长安装备精良的神策军,那可是曾经拥有无数荣光的军队啊。 不少人围过来,笑呵呵的向他说起之前的战斗,耿青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前行,听了一阵,才问他们:“留后,还有赵将军,在哪儿?可有受伤?” “回少尹,卑职们也不太清楚......太混乱了,大伙都杀疯了,留后应该还在前面。” 李继岌自己也杀进去了? 简直胡闹! 耿青皱起眉头,抬脚越过面前一具尸首,扑鼻的血腥令他肠胃都有些不舒服,还是坚持走去前方看看,或许有人提前找到了李继岌,后者从那边一片休整的士兵当中,骑马过来,脸上全是血迹,笑呵呵的从马背上下来。 “先生,赢了!” 李继岌摘下铁盔,握拳在空气里扬了一下,看得出来,以边军的身份打到长安,还将神策军击溃,那可做为统兵武将值得炫耀的战绩。 “先别高兴,长安那边至少还有四万神策军,这些逃回去的,还没击溃的天兴、神武、羽林三军,一起算上,恐怕还有六七万之多。” “先生,这就不懂了,他们军心已溃,就算数量再多又有何妨,只要到了战场上,还能拿起兵器与我们厮杀的,已经算是难得的精锐了。” 耿青听着他讲一些统兵的事,倒也没有打断,这个关头,确实值得高兴,何况李继岌名义上还是自己的上司,有些脸面是要给足的。 听了一阵,跨过了大半个战场,赵周仪也从前方过来,他满是血,身上甲胄多处破损,披膊在混乱里被劈去了半边,手臂上也露出一条伤口,只做了简单的包扎,便过来与耿青、李继岌说了那边的情况。 “杜让能、韦昭度跑的早,留下两千的俘虏给我们。” 他话里很明显,就是询问该如何处置,其实不光龙虎军中阵,战场各处还有不少投降的龙虎军士兵,正被绳子捆缚羁押到战场边缘等待发落。 “进攻长安,这些俘虏也不用统计,干脆都.......”李继岌望了眼那边正被绳子串在一起的上千道身影,被骑兵抵着长矛蹒跚行走,他话语说到这里,一旁耿青忽然开口。 “就都留下来吧,大家都是汉人,战事结束,就用不着赶尽杀绝,往后做做工作,教导一番,说不得还能用上的。” 经历过一场厮杀,就算不是精锐,也是老兵了,何况这么多青壮,对于古代环境,可都是宝贵的资源,耿青实在下不了狠心,将这些放下兵器投降的人杀绝。 当然,若是威胁到他生命情况,又是另一回事。 “先生这样说,那就留下。”李继岌还有许多仰仗耿青出谋划策的地方,眼下同样也不反对,点了点头,着令骑过去,让士兵将俘虏押到远处,脱去衣甲集体看押起来,“唉,可惜杜让能、韦昭度二人没抓到,这两人可是朝中重臣,若是被俘,长安那边该是震动了。” 想到打败神策军,长安城里的朝廷一帮文武、天子会是如何的表情,李继岌又忍不住兴奋的捏起拳头笑了起来。 “确实如此。”赵周仪看了看他,又瞥了眼耿青,点头附和。 这时有骑兵从东面赶回来,挥舞手臂大叫:“抓到了!抓到了!” 站在战场上的三人回头,那骑兵被引领着过来,下马冲着李继岌、耿青抱拳,随后兴奋的指去后面:“抓到了,杜让能、韦昭度被符都统抓到了,正押过来。” 耿青望去的目光之中,骑兵呼啸,为首的将来,背负八柄短矛,身后排开的几个骑卒当中,有两人被横放马背上不停挣扎。 “哈哈,留后,符道昭不辱使命,人抓来了——” 符道昭率先下马,恭敬的抱拳一圈,方才抬手让部下将俘虏带过来,两人俱是朝中重臣,眼光自是高上一等的,过来时,将脸偏开不看,便被士兵用长矛打在膝盖窝,吃痛的跪了下去。 “把他俩拉下去杀了,给皇帝送去。”李继岌不喜这种态度,尤其打了胜仗后,再不想被人看轻,挥手说出这句话时,耿青从后面过来:“先不忙。” 他笑眯眯的在李继岌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后者点头,这才垂下手,“那就交给先生了。”便带上兵卒去了战场其他地方处理战后的事来。 “二位,在下耿青,在长安时,二位想必也听过我的名字。” 耿青踩着地上血水,笑眯眯上前拱了拱手,“这场仗打的殊为不易,两位的能力在下看到了,与其充作皇帝的棋子,不如一道随我们清君侧如何?” 在两人面前蹲下来,耿青挥了挥手,让人将杜让能、韦昭度身上捆缚的绳子解开,说起一些古里古怪的话来。 此时的战斗已经进入尾声,距离这边的南北数里之外的战场,天兴军、神武军、羽林军尚没有溃败,然而接到主战场失利的消息,不得不后撤回长安,一旦被围困,就步龙虎军后尘了。 又爆发两场小规模的战斗,伤亡百余人后,直到夜色降下,三支兵马这才安全撤出锋线,再没有追兵了。 夜幕之中,清月挂在山巅,龙骧军士气溃丧,偃旗息鼓的坐在马背上,走在撤往长安的路上,李顺节脸上已经做过简单包扎,脑袋裹了两圈绷带。 鲜血染红了绷带还在渗出来,他脸色冰冷,捏紧戟杆,想不透为何有这样的失利。 这一路上,他将溃散的龙骧军重新聚集起来,万余骑,就剩五千,其中重骑只有四百多人,重具大半丢失,这样的败绩,有些无颜回长安见天子了。 “不过折去一阵,胜败尚未定论,诸位,我们到长安,再跟他们打过!” 夜风里,李顺节看向身边的指挥使,后者诸人点头,只是为这场仗感到一些惋惜,不久之后,籍着夜色,返回长安,同时也派出信使连夜将消息带去城中。 ....... 消息还未过来,此刻的皇宫,天子李晔看着一张纸条,脸上没有任何喜怒,随后将纸条捏在手心,负去身后。 “哼......王重荣这个时候跑来,这不是向朕邀功?传朕的旨意给他,既然带兵来了,就来长安好生待着,陪朕在宫里聊聊家常,等神策军得胜消息便可。” 看着外面夜色,李晔踌躇满志捏了捏拳头。 可不久之后,信使入城来到皇宫,看着满身血污,脸色苍白的龙骧军令骑,李晔睁大眼睛,怔了许久都未出声,微微垂着眼帘,挥了下手,让那士兵下去好生歇息,周围侍卫过来,他站在那里没有理会。 灯影中,皇帝负着手,龙袍有些微微颤抖着,紧闭的双唇,有着‘咔’的轻微声从喉间艰难挤出,眼眶都红了起来。 嘭! 李晔一拳砸在了殿中龙柱,侍卫、宦官垂下脑袋,不敢说话。 过得许久,皇帝的声音响起来。 “王重荣不是来勤王救驾吗?拟旨,让他去打!” 第两百一十八章 灼风 天光渐渐升上云端,翌日一早起床的长安百姓,陡然发现街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差役,不时还有神策军持着长兵骑马而过,携带文书的快马平凡来往长街。 不久后,一条关于神策军被反贼李继岌击溃的消息流传开,城中顿时引起不小的震动。 之前长安封锁消息的原因,有反贼进逼长安不过略有耳闻,就算真有,长安还有十万神策军,天子更有中兴之相,没多少人放在心头。 眼下消息坐实,城中百姓神色显得有些仓惶,毕竟黄巢攻入长安还没过去多少年,许多人心里还记得那时的场面,一时间,行人匆忙,商贩装载了货物匆匆出城。 城中略微显出混乱的同时,东市一栋酒楼内,王飞英着常服走了进来,径直去往楼上雅间,柜台后的白芸香放下账簿,跟着去往雅间,看着脸上多少挂着喜悦的王飞英,后者将城外那场战事告诉了她。 白芸香捏紧了手帕,对于战事的残酷,当年南下逃难时,在途中领略过,听到耿青也在其中,将朝廷兵马打的大败,立在原地怔了许久。 待到王飞英说完话离开,她回过神来,转身看去背影,声音低低道:“如果能将消息传出去,替我叮嘱叔叔,刀剑无眼,望他安好。” 门口的王飞英只是点了点头,下楼越过几桌客人,多是讨论城外的情况,外面的消息已经满城乱飞,大街小巷、酒楼茶肆,此刻到处能见三五成群的小圈子,毕竟再次有反贼作乱,进逼长安而感到愤慨,或觉得憋屈,堂堂一国京城,是个人就都能打进来不成? 而城中官员知道的较为详细,神武、羽林、龙虎、龙骧、天兴五支军队,计六万余人,折损一万,溃败逃亡长安,此时应该还在途中,听闻皇帝当天夜里大发雷霆,连下几道诏书斥责。 同时,下旨召见了,赶来长安的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入宫面圣。 快至晌午时分,一辆入城的马车悄然驶入皇城,在承天门外停下,老人五十多岁,因为一些原因,他现在还活的硬朗、精神抖擞,步入太极宫时,不时小声问起伴随的宦官,问皇帝最近如何,是否还在发怒等等话语。 不久,他便见到了天子李晔,恢弘的太极殿内,朝武百官一一在殿内听候,眼下战时,城外贼军威胁未减,他们是不能随意出宫的,等候皇帝随时可能下达的圣命。 李晔擅长养气,尽管当晚发泄一通怒火,金殿之上,他语气还是温和,见到王重荣应召入殿,也跟着从龙椅上起来,着人搬来一张椅子。 “王节度使,已上年岁,就不用像众文武那般站着了。” “老臣,谢陛下。” 王重荣身材臃肿,早已不像壮年时候威武矫健,拱手谢恩后,慢吞吞的坐去殿侧的椅子,也不说话,半耷着眼皮,直愣愣的看着地面。 御阶上的李晔也是站了片刻,见他不说话,脸上露出笑容,“王卿应朕旨意来长安,卫大唐之心可鉴,前几日城外的战事,大抵已是听说了,不知可有破解之道?” 话说出去好一阵,众文武也俱都望去龙柱下坐着的王重荣,老人没一点动静,甚至隐约还有微微鼾声传来,李晔脸色难看,干咳了两声,那边的王重荣这才有些惊醒,睁开了双眼,连忙起身拱手:“陛下恕罪,老臣年事已高,长途跋涉而来,身子疲乏,一坐下就睡魔袭来,难以支撑。” “卿远道而来,拳拳忠心,朕岂不理解?”李晔笑了笑,重新将之前的话问了一遍,王重荣阖着眼皮,抚须点了点头。 旋即开口问道: “陛下,敢问贼军尚有多少兵马?” “陇右之君三万余众,算上凤翔一万多人,五万也是有的。”李晔并不清楚战事过后的贼众数量,只得依照之前估摸的人数来说。 王重荣睁开眼睛,道:“老臣此次过来,手中兵马两万三千人,并不足以应付,但与天兴、龙骧、神武等军配合,当以正攻之,贼必破。” “朕就等卿这句话,卿乃老臣,手里河中府军打过黄贼,算得历经战阵,有卿在,朕高枕无忧。” 李晔这话不是恭维,长安仅余兵马也有六七万之众,依城而守,挡下李继岌不是难事,但一国之都被人围困,他这个皇帝面子哪里还有?若是有河中府军配合,击破陇右这支兵马,一来操练了神策军,二来皇帝运筹帷幄,将敌人在城下击溃,面子上也是好看的。 只需击破一阵,李晔再以招降的名义散播对方军中,若是对方不肯,手下兵卒也没了战意,到时凭他手中神策军,接下来顺势一口气将对方抹了便是。 兵威起来,周围节度使便不敢对他这位皇帝忤逆了,往后剩下之事,就好办的多 想着想着,李晔的思绪已经飘到更大的战略层面上,之后,心情大好,便邀王重荣在宫里用膳,饭间又议定了一些细节。 “王卿此次过来护卫朕,护卫长安,这份功劳,朕给你记下,长途劳累,王卿等会儿还是好生歇息,待明日再回到军营。” “臣谢陛下,臣卫国,岂能自居艰辛,出宫后,就先回军中准备,明日一早,便起营开拔,擒那李继岌、赵周仪、耿青献给陛下发落。” 王重荣毕恭毕敬拱手躬身,谢了圣恩之后,告辞离开皇宫。穿行过扰扰嚷嚷的街道,出了城门,苍老的脸上哪里还有怏怏的神色,旁边跟随的心腹低声道:“真要打陇右军?” 哼。 老人促马慢慢悠悠的在走,看着冬日正午的阳光,眯了眯眼:“打什么若不是皇帝几番催促,谁愿意过来,但要是长安真被攻破,其余节度使倒是没什么,我河中府必是下一个,必须的来啊可真要跟这帮疯子打一仗” 他口中轻哼了声。 “打一仗容易,损兵折将可是要心疼死我咯陇右那支军队,打完一仗,怕也是损失不小,我这边过去,对方多少回掂量一二。最好的结果,便是撤军滚回陇右。” 天光里,老人带着数百亲兵沿着官道去往北面临时驻扎的军营。 不久之后,河中府援兵的消息传开,传去西面百余里之地已是第二天下午,四万六千的军队休整结束,正往东缓缓推进,道路间、田间到处能见辕车、马匹的身影,前前后后蔓延的旌旗一眼望不到头。 “河中府王重荣?” 耿青捏着传来的消息,皱起了眉头,他倒不是害怕,而是有些惊诧,毕竟这个年岁还敢跑出来,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河中府的军队人数不多,但也经历过阵仗,比刚建的神策军要难打,若是与李顺节配合,就算最后我们赢了,后面我们也没能力攻入长安。” 李继岌面色沉重,他担心的地方,耿青自然也想到了,坐在木轮车上陷入了沉默。 见他思索的模样,李继岌、赵周仪不好打扰,骑马跟在一侧缓缓前行。 “先过去看看,知道的东西太少,先接触一阵。” 耿青可真没把自己当诸葛亮,事事都能算到,眼下还是过去接触,有了更多的信息,再试着推敲,真要硬打,后面攻打长安,肯定是无法,张怀义也救不出来。 那一切就没意义了。 第两百一十九章 求和 车辕吱嘎声、战马嘶鸣奔跑的动静,在山道、原野间此起彼伏,快至长安百里,奔行的令骑挥舞小旗,嘶声呐喊声里,近五万人的军队在推进之中缓缓停下,人群分散奔入林野砍伐树木,连夜立起了延绵三里的营寨。 立有‘李’字大旗下,最大的帐篷内挂满刀枪剑戟,一片肃杀。 军中诸将危襟正坐在小凳,安静的倾听陇右留后李继岌指着地图指指点点,说起神策军东西,以及即将过来的河中府军。 “天兴、神武、龙虎、羽林、龙骧等军也在长安十里外集结,其布置意图三面合围,据长安那边传来消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已过泾水,入宫见了皇帝李晔,神策军并不耐战,但此人麾下河中府军,也算久经战阵,若是硬打,伤亡必然惨重” “都到了这份上,难道不打?” “我陇右兵将何曾爬过河中那边的?既然敢来,干脆连同神策军一块收拾了!” “话不能这么说,小心无大错” 嗡嗡的帐内嘈杂一阵,李继岌还是颇为满意军中诸将的状态,对阵神策军一仗得胜,士气高昂,一口气吃下河中府军也未必不能做到。 他目光看去帐中右侧首位端坐的青袍身影,随后否决了众指挥使的提议,大抵说明此战需谨慎,打完河中府军、神策军,就没有力量攻下长安的顾虑。 帐中在座的,都是军中宿将,久经战阵的,这番话他们岂能不明白,李继岌能如此敞开的跟他们说明,反倒让军中诸人没觉得什么,随意商议后面的事,不像李茂贞在世时那般专断独行。 “留后说的,我等老粗都懂,那怎办?人都来了,咱们就干看着?” “对,打,咱们不怕,不打,兄弟们也不含糊,该走就走,回去抱着婆娘生几个娃。” 哈哈哈! 帐内顿时一片哄笑,打了胜仗,众将多少有些骄横,对于王重荣的河中府军,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你一言我一语,把帐内气氛烘托的如同菜市口,李继岌、赵周仪此时也未在意,打了胜仗,总要让人高兴一番才是。 待到众人兴奋劲儿过了,李继岌这才继续说起用兵的事,这次倒没人打岔,安静的听完部署,便三三两两出帐,回各自营地去了。 人走后,一直没说话的耿青睁开了眼睛,帐内,李继岌、赵周仪、符道昭留了下来,与之前主持军议不同,态度、气势放低,李继岌甚至出了案桌,跟着两人坐到耿青旁边。 “先生,离长安不到百里,斥候来报,王重荣的军队已经开拔半日,估摸明日一早就到五十里外与我们对峙。神策军那边,这个时候也该休整过了,说不得也会同时向我们进兵。” “来势汹汹,越是做的凶恶,越不一定打的起来。”耿青也算经历过战阵,经过初期的调和适应,眼下对于军略摸到了一些门槛,结合谋人欲的经验,可不是杀来杀去的三将能比的。 沉吟了片刻,耿青理了理袍摆,撑着膝盖起身,目光扫过三人面孔,停留挂在一侧的长安地形图上,负起双手走了过去。 “王重荣此人,之前我对他有过一些了解,是个老狐狸,精明着呢,按理说,他不该来长安,毕竟动刀动枪,可不是他这个年龄该做的,既然来了,那肯定有原因。” 李继岌三人没有说话,坐在那安静的倾听,就见背对他们的耿青竖起手指:“他怕咱们攻下长安,之后会拿他开刀,二则,皇帝还在,对他而言利大于弊。不过这人啊,人越老,活的越胆小,带两万余人气势汹汹过来,恐怕也只是吓唬人的。” “那就可以打了?”符道昭啪的一拳砸在掌心,面容露出狞笑。 “为什么要打?” 耿青回过身,摆手笑了笑:“跟他打,就要跟神策军打,两边加起来,快十万人,咱们距离陇右太远没兵源补充,这样硬耗没有好处。” 帐内,李继岌、符道昭皱起眉头,唯有赵周仪点了点头,附和:“少尹之言无错,硬打下去,损兵折将不说,一旦败上两场,对我们士气打击太大,到时长安那位皇帝来一记攻心之计,士气再降,对方趁胜追击,怕连凤翔都回不去。” “那耗着?”符道昭有些不甘心。 耿青看着他,笑着摆摆手,过去在符道昭肩头拍了两下,“太过激进,只会让一场胜利变成一败涂地,行军打仗,与用谋都是一样,谨慎无大错,必须时刻让自己脑袋保持冷静。”他转过身来到地图前,仔细打量长安外一个个地势要道和地名,不时还拿指尖在上面游走比划,眸底泛起的笑意越发浓郁。 “留后,替在下给王重荣送去书信,安排跟他见见面,把杜相也一起带上。” 柔和轻快的声音里,李继岌回过神,当即点点头,招人过来将事情吩咐下去,不久,一匹怀揣信函的快马,立着信使节杖延伸道路飞奔向东,穿过萧瑟的林野、田园村寨,翻过山岗、河流,见到了对方奔行的侦骑说明了来意。 天光渐渐落下,远在百余里之外临时下寨的军营里,传讯的信使被士兵领着走过一堆堆燃烧的篝火,来到最中间的帐篷前,信函递了进去,不多时,里面的节度使要见他。 “耿青?我听过这个名字,上半年时,好像还在我那外甥的太原做事。”王重荣乃李克用义舅,称呼对方为外甥没什么不妥,他擦了擦嘴上油腻,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与咀嚼的肉块一起咽进肚里。 “不曾想,他这么快,就跑到了陇右,还做下这般惊天之举嗯,老夫也有兴趣见见他,既然安排了,那就明日,各带一千士卒,就在此处西南三十里见面。不过,这事,我还得叫上龙骧军的李顺节,就当老夫怕你家那位用离间计。” “是。卑职,这就将话带回去。” 那信使拱手告辞,转身就出了营寨,骑马奔去夜色当中。营帐内,王重荣看着抚动的帘子,呈出老态的脸上,泛起笑容。 对方意图明显求和的,来的途中,他早已预测到了,毕竟近十万兵马摆在这里,侥幸赢了,也是损失巨大,后面攻打长安,想也不用想,灰溜溜退回陇右,那这次大张旗鼓杀过来,损失那么多兵马有什么意义? 讲和,是对方唯一能走的路。 第两百二十章 帝有无情心岂怪人失言 “来人,去通知龙骧军李顺节,将事情始末说给他,省得中离间计!” 老人招来令骑吩咐了一些话,随后便被搀着去休息了,到的翌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便早早起来,带着一队千余人的骑兵赶去约定的地点,途中与同样赶来的李顺节,及对方所带数千兵马汇合。 王重荣看他身后兵马,脸上笑呵呵的拉着对方并马而行。 “大将军这么做就不对了,老夫将事情告知你,不是让你伏击他们的,将对方杀死到还好,可这次会面,李继岌不会来,耿青一死,那就是开战,你我手中兵马就算胜,也要死伤不少士卒,到时对方还能退回陇右,明年再来,又该如何?” 言语之中,自然是告诫的意味,李顺节武艺出众,但也不笨,被老人这番言语叮嘱,也只得将带来的兵马遣回,只留了五百人跟着,只是脸上的伤势还未痊愈,此时都还隐隐作痛,想起那一刀,不由咬牙切齿起来。 “那就看看他要谈什么,谈不拢,当场将他宰了!” 言语之中,队伍已行进十多里,远方有探路的斥候回来,发现陇右军在正西方向,人数不多并不多,周围也无兵马暗伏。 “呵呵,那耿青还算实诚君子。”老人轻笑的说道。 一千五百人举着火把浩浩荡荡过去的那片原野,火光林立,湿冷的冬日凌晨,耿青披了一件绒衣,骑在一匹大马背上,让大春牵着,右边是面容阴冷的宦官九玉,左边是身材膘壮的窦威,持一把金狮刀抗在肩头,凶神恶煞的望来。 望着对面缓缓推移过来的‘火海’,凶恶汉子抬了抬手臂,身后绿林、士兵纷纷举起了弓弩。 “都放下。”耿青开口说道,手在半空虚按了一下,随后由大春搀扶着下来马背,徒步迎上去,笑呵呵的拱起手:“陇右节度使麾下少尹,见过王节度使,还有李大将军。” “哼。”面上还缠有绷带的李顺节看了他一眼,懒得拱手,随意的翻身下了马背,旁边的王重荣则在马背上拱手还礼,上下端详了一番面前脸色黝黑的年轻人,“想不到耿少尹如此年轻,当真英雄出少年呐。” “节度使高抬,不过些许机会把握住了,才有此高位。”耿青笑容温和,丝毫看不出之前还跟对面的李顺节打过一仗,倒是像姿态放低的商贾,他过去亲手将老人从马背搀下来,笑容殷勤,“不过,这与王节度使相比,在下这又算不得什么。” “呵呵,谦虚了。”王重荣仍由耿青搀着走出两步,不远的李顺节看了看周围,李继岌果然没来,听到一老一少还在客套,冷着脸看过去,“耿少尹,还是谈正事吧,你约我等过来,为何事?若无事,过两日,便开战吧。” “有事,自然有事。” 耿青连忙拱手,随后让窦威将人带过来,火光里,粗大的汉子一侧,是发髻凌乱,狼狈不堪的杜让能,人被带过来,跌跌撞撞的被窦威推到李顺节那边。 “杜相!”李顺节将人接住,连忙检查伤势,在对方连说:“无事无事”的声音里,李顺节看向耿青,“归还杜相,算你识趣,只是招讨使何在?” “这就是在下要说的。” 耿青看着被士兵带下去的杜让能,抬手拱了拱,叹口气道:“两位,这次起兵来长安,其实在下心里一来苦衷,二来心里也有愤慨。李茂贞要杀我,我要自救,只得除了他,长安里头啊,我有个兄弟叫张怀义,领兵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莫名其妙的就被下狱,你说他贪赃枉法、杀人掳掠被砍了脑袋,也就算了,那是该的,可陛下就因为想要他麾下的兵马,将人给下狱了王节度使,你说,换做你的好兄弟被这般对待,心里可有怒气?” 王重荣点点头,“自然会有。但也要看何种程度的兄弟。” “过命交情啊。”想起往日长安生活,耿青眼睛都有些发红,“一怒之下,我失了理智,便蛊惑李继岌兵进长安,侥幸赢了一仗,可听到河中军南下,便惊醒过来,陇右军说到底,不过边军,底子薄弱,哪里经得起折腾,思来想去,还是先将杜相归还你们,待让我等安全撤军离去,再将招讨使送还。” 夜风吹来,摇曳的火把光里,耿青拱手躬身下拜:“两边不能再死人了,可否向两位求和!” 说陇右军底子薄弱,不能再战,自然没人信的,可真到了这份上,再战下去确实没多大的必要,李顺节执意要打,王重荣定然不会跟从,就算皇命压过来,也不过出工不力,到时候还是神策军直面陇右边军。 看着耿青态度放低,拱手相求,李顺节心里那股恶气,终究出了一点,挺了挺胸膛。 “你为兄弟出头,也算有情有义,只是你的话,我可信的?” “自然信的,两位不妨看着我等撤军,只不过,我有一条件,可否将张怀义做为交换?” 对面,王重荣、李顺节对视一眼,谈到这里,已经没有好说下去的了,张怀义罪名还未坐实,这时候用来交换,倒也没什么损失,若是杀了,反而累及陛下英名。 不久,议定求和的条目,两边各自退却,王重荣拍出快马先一步回了长安,到的正午二刻,才将消息送到皇城。 刚用膳完的皇帝,接到书信气得大骂出来,“这头老狐狸,朕好吃好喝招待,好话说尽抬举你,就给朕这么一个结果!” 手掌嘭嘭在桌上拍响,绕着龙案来回几步,还在骂道:“李顺节也是自诩勇武,怎的这般作态还有那个耿青你是于驸马的学生,从贼,蛊惑李继岌攻打长安,竟就为了一个张怀义!” “来人——” 骂到怒极处,李晔转身唤来外面的侍卫,“立即着人,去将张怀义杀了,还有城中那对母子一起杀了——” 侍卫走出殿门,御阶上的皇帝平复情绪,开口将他叫住,挥了一下袍袖,“算了,朕也不是那种人。”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让人提笔,说道:“给王重荣去信,就说张怀义是不可能给的,否则朕颜面何在?让他诓着对方,待韦昭度回长安再说!” 圣意下达不久,李晔在文昭殿召集了朝武,说了李继岌等反贼在逼迫下撤军之事。 不久之后,各种调度的命令传达出去,几天里,商议议和的条目反复修改,来往陇右边军、河中府军当中,到了约定的日子,驻扎后撤百余里的李继岌近五万兵马开始拔营后撤,得到了大量辎重补给,开始往凤翔方向撤军。 车马喧嚣里,符道昭带着骑兵在原野呼啸奔行,与监视撤军的神策军斥候来回照面;前军赵周仪骑在他那匹战马背上,手掌摩挲着腰间佩刀面色严肃,不时招来令骑低声吩咐着什么。 李继岌少见的没有骑马,随着洪波走在官道,目视前方,余光之中,木轮吱嘎吱嘎轻响的四轮车上,耿青双目半阖,神色清冷的看着手里纸条。 不久,他叹了口气。 “言而不信其实我也是。” 纸条随手丢去了车外,落到泥泞道路上,被人踩进了泥土。 旌旗延绵,长龙般缓行的队伍,有着低声的交流秘密传开。 第两百二十一章 回马枪 文德二年,冬月十五,进逼长安,击溃神策军的陇右边军传来撤兵的消息。 湿冷萧瑟的长街,听闻消息的百姓一时间赶往最近的坊街口,里三层外三层看着张贴的告示,有识字的人站在最前头,将内容朗声读给众人听。 “知城中百姓,陇右之军作乱,实乃军心不稳,为人蛊惑,才行大逆之道,非兵卒真心所想,朕乃一国之君,当有容人之量,查明缘由,下旨与陇右之兵调解,如今兵事已熄,城中百姓当安稳无忧,不可生乱.......” 朗声读出的声音里,各处围观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免于一场兵灾,比什么都要值得高兴。 “就说陛下有中兴之相,如此危机都能化解。” “要我说啊,河中节度使也有大功,若非他来,那陇右贼军岂会这般容易撤走?” “自然是有功的,但无陛下运筹帷幄,居中调度,恐怕还是会有一场恶战。” 议论的声音嗡嗡的在人群中响着,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在这个时候听到撤军的消息,纷纷松了一口气,既然打不起来,亦如往常一样继续按时点卯,忙着这一天的公务。 皇宫里,朝议已散,李晔带着几个侍卫走在花圃间散步,脑中还想着上朝时文武的表情,端的有些可笑,思来想去的破敌之策,被他三言两语结束了,有时候想来,那陇右军里,也并非一心。 ‘若是这个时候,朕擢李继岌,或他麾下其余将领入朝,会不会就地打起来?’ 冷风扑来脸上,他露出笑容,这一仗李晔算是见识了,陇右边军确实是一支能打的军队,若再配上神策军的兵器甲胄,其厮杀能力还要高出一些才是。 或许,朕该抽空将这支军队拉过来。 白云悠悠,飘过皇宫上方,有侍卫从外面快步走来,相隔五步停下,拱手躬身。 “启禀陛下,河中节度使传来消息,陇右边军已经撤走。” “李顺节呢?” “大将军回传的消息,俱相同。” 李晔按着廊檐下的雕栏,没有说话,举步继续往前过去。 议和之事,并非他所想,河中节度使不愿打,就算做为皇帝,他也没有办法,既然议和了,长安危机解除,有足够的时间腾出手来继续清剿宦官的事,待往后整顿了所有神策军,再收拾陇右也不迟。 “那现在,王重荣在做什么?” 走了一段,李晔低声问道,跟在身后的侍卫如实回答,“回陛下,王节度使与大将军还在营地,盯着陇右叛军回撤。” 寒风吹来,皇帝停了停脚步,赞赏的点下头。 ....... 日头升上云端正中,晌午时分,长安城外五十里,驻扎的巨大军寨,兵马进进出出,也有喝彩声喧嚣,冬日阳光下,士卒汇聚校场,围成硕大的圆形,举着长兵嘭嘭的在地上拄响。 无数视线交织里,两名百夫长骑马来回对冲,颤打、捅刺,交错过去,勒转缰绳,再次发起冲锋,两杆长兵在半空呯呯的击响。 校场后方的高台,王重荣、李顺节坐在那里,旁边还有恢复过来的杜让能,看着下方比斗。 “大将军,长安之事算是落下了,王某该是要拔营回河中,见了陛下,可要多替我说些好话。” 看了下方一阵,王重荣拖着臃肿的身子动了动,笑眯眯的看向一旁的李顺节,他说的这番话并没有假,陇右军已经撤走,长安危机解除,再留下来,就变成他的危机了。 李顺节没有看他,盯着下方来回冲杀的二将,点了点头。 “王节度使为何不多留几日?” “不留了,李继岌和那耿青已经带兵离开,战事捞不着,就得回去继续镇守河中,人老了,也是奔波的命,哪里能像大将军这般。” 李顺节听他这句话,还想说话,脚边陡然被人轻碰了一下,余光里,最左侧的杜让能悄悄摆了下头,他这才将想要说的话咽回去。 三人就那么沉默的看着下方校场。 两名百夫长打的激烈,其中一人似乎落败,勒马回旋拉开距离,另一人直追上去,溅起的烟尘里,奔逃的那将陡然转身回收一矛刺出,包裹了的枪头嘭的抵在追击而来的后者胸口,直接将人顶飞下马。 王重荣拍手喝彩,叫了一声:“好一个回马枪!” 不久之后,他便告辞离开,返回河中府军营,在这天下午带着兵马绕长安北上。 听到消息的李顺节,也没带人追赶,只是坐在营帐里嗤之以鼻,嘀咕骂了声。 “无胆之辈。” 随后,他叫来人,询问了监视陇右军后撤的斥候可有消息过来,听到没有,便继续埋头翻看功劳簿,添上几笔....... 外面阳光渐渐倾斜,往西北过去,浩浩荡荡的撤退还在持续,奔行的神策军斥候或近或远的注视着这批军队的一举一动,大抵战事已经停歇,没有再战的必要,偶尔也会有陇右军的骑兵过来与他们说话,指着回撤的军队进度等等,好让他们汇报回去。 一开始神策军斥候是不愿接触的,但对方没有敌意,几次过来,还带了酒水,一来二去也算熟络。 “陇右边军有何当的,不值当,待到了凤翔,干脆就脱了军籍,到长安来,我保你进神策军!” “哈哈,兄弟可会当真的!” “岂会有假......哎,队伍怎么停了?兄弟,你过去问问怎么回事?” 监视的几个斥候目光望去的方向,前方官道上,长龙似得的队伍忽然停了下来,隐隐嗡嗡的人声在里面响起来。 “兄弟?” 问话的那神策军斥候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回头再次喊出,旁边同样看着前方队伍的陇右骑兵只是笑了笑,在马背上侧过身,“可能军中大人物们有事要说吧。” 话语间,陇右骑兵亦如之前在原野上呼啸而过,那方停下脚步的军队,乌泱泱的立在官道上,各指挥压着刀首骑马而过,周围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望去自家指挥使。 不久,军中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君上无信,朝中奸臣蛊惑,尔等看到了,我等边军如犬喝斥,如今河中撤军,我等再去,长安必破——” 一道道站列的身影当中,耿青骑在马背上,声音歇斯底里,“吾辈西北儿郎,岂能被人看扁,日行百里,今夜破城!” ‘李’字大旗哗的被风吹响,列阵的‘长龙’杀气冲天而起。 ....... “他们......你们......”远远监视的神策军斥候瞪大了眼睛,转过头的刹那,刀光切在了他颈脖,挥刀的陇右斥候吹响口哨。 一匹匹静伏的陇右侦骑汹涌而出,原野上呼啸前行的铁骑折转方向,没有半点迟疑朝东面长安直接扑了过去。 大地再次响起雷鸣。 第两百二十二章 夜攻如火 日头挂在山巅,冬日夜晚来的较快,昏暗天色里,官道上奔行的斥候正在回营,周围,南来北往的商贩正急匆匆的赶往长安,突发的战事让他们停滞几日,耽搁了许久,便少赚了一些,此刻陇右叛军退去,道路疏通,招呼伙计,拉着辕车急躁的前行,遇到设卡盘查的地方,等待通行。 沿途过处的村寨、田野早已毁坏、践踏,战事来临前,这里的百姓早已离开,过得半月大抵才有人渐渐回来这里继续耕住。 好在已入冬月,该收的粮食早已收了上去,毁坏的农田春耕时节再重新沟出来便是。 毁坏的村子、水渠、田野延伸,距离长安一百里左右,才算进入京城范围,驻扎城外西面的天兴、神武、龙骧、龙虎、羽林等军已有拔营的迹象,十二卫大将军李顺节下令军中各厢整顿休整,只安排了斥候来往外边,等待监视陇右边军回撤的侦骑传回的消息。 同时也派出小股兵马在要道设卡,以防细作趁机混进长安。 这天下午,龙虎军指挥使胡才进坐在官道一侧搭建的帐篷,看着官道排起的‘长龙’等待过关,为了提高效率,不少商贩亲自过来,送上一点心意,这一点上胡才进是比较满意的,挥手让人放行。 辛苦一趟,死了不少兄弟,好不容易活下来,总得捞上一点吧? 他垫了垫手里的钱袋,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待那些遭瘟的滚回陇右,拔营后,到青楼好生耍个两日。” 话语引得身边几个心腹跟着哄笑,有人附和两声,随后走出帐篷到外面看了看天色,声音有些疑惑。 “一个时辰了,出去接消息的兄弟怎的还没回来?” 嗯? 胡才进停下笑容,皱了皱眉,放下钱袋跟着走到外面,望去的方向,除了沿途等候盘查的商旅,昏暗的天光下,根本看不到半匹马的影子。 “是有些奇怪,你立刻回营,将这事报给大将军!” 就在这声话语刚落,那边官道排出长龙的商旅当中,忽然有声音在喊:“那边怎么回事?!” 声音陡然传来,胡才进回头。 距离官道十丈的田野一侧,树林冲出骑马的身影,半身染血的伏在马背上仓惶飞奔而来。 “快通知大......” 那人在马背上直起身来,朝官道设卡的龙虎军士卒大吼,话语还未说话,一支羽箭呯的插在他后背,身形断去了声线,从马背上翻腾落下,重重摔在泥田。 “呼啊——” 下一刻,野蛮的呼喝响彻。 树林哗哗作响,无数铁蹄踏下,翻起、草叶簌簌的飞旋而起,一道、两道、四道、十道、百道......黑压压一片骑影挺枪舞刀呼啸冲出林野,洪流般涌去田野,旋起泥泞直扑官道上的设卡的神策军。 官道上,商旅车队混乱奔行,甚至直接放弃了辕车,带着细软转身就跑,一时间道路、关卡呈出混乱。 “陇右.....叛军?” 胡才进看到这一幕,眼眶瞪大,大喊:“结阵——” 箭矢唰的从远处飞来,越过他头顶,钉在后面一名奔跑的士卒身上,此时守卡的龙虎军士卒慌张冲过来,对于冲来的骑兵,有着之前战败的阴影,慌忙之中,哪里顾得上阵型,与身旁同袍慌乱的挤作一团。 较远的五个士兵来不及回跑,还在路边就被冲过来的骑兵刺倒在地,轰隆隆的马蹄声里,另一支陇右骑兵蔓延过官道,余晖到右侧,为首骑将背负八柄短矛,手中长刀指着慌忙集结的数百名神策军。 “撞过去——” 他身后,轻骑分开,数十个重甲骑士速度越来越快,轰隆隆......的马蹄声里,一支支长矛探在马前,迂回冲上官道的刹那,挟着冲势狠狠贯进人堆,长矛刺穿血肉,人的身体窜在了上面,或被冲撞而来的战马掀翻,卷去铁蹄下。 符道昭冲在前面,座下战马嘶鸣咆哮时,跃过一具尸体,他左手从后背拔出短矛唰的掷出,将一人钉死,右手拖着长刀仍旧飞快的纵马奔弛,周围神策军人仰马翻里,朝着营帐前看起来像是将领的身影冲了过去。 “去死——” 两柄短矛飞出,刺死两名亲卫的同时,他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的猛挥,将那持刀迎上来的神策军将领,颈脖连带肩头斜斜斩开。 鲜血喷涌,溅在他脸上,沾满鲜血的脸庞狰狞可怖,朝不停冲杀上来的麾下骑兵大吼。 “继续推进,不要管落单的,朝前杀——” 蜂拥奔行的骑兵砍瓜切菜般的推开了人堆,一具具残缺的尸体四周,神策军士兵连滚带爬,溃败奔逃,然而,这支骑兵并没有追击,重新集结骑阵,不久,轰隆隆的马蹄声朝前方继续碾了过去。 忽然的厮杀,射去天空的哨箭,警醒了周围驻扎士兵的哨营。 数百人的兵马正在聚集,一面排开阵势,一面缓缓向外移动,不多时,雷鸣般的铁蹄声蔓延而来。 “这边将领,不要跟我抢!!”有人喊道。 下一刻,五百先行而来的陇右骑兵,以及开路的三十重骑,高速推了过去。 轰轰轰...... 海潮般的拍击声延绵开去,十五息不到,哨营数百名士兵瞬间崩溃,士卒朝四周奔逃,而那名将领在接触的瞬间就已经被重骑活生生撞死了。 呜—— 号角苍凉的声音悠长回响,符道昭眼中泛起血丝,兴奋的浑身都在发抖,长刀拍在染血的甲胄上,向令骑吩咐:“那边号角已响,咱们吹,告知后面的兄弟可以杀了!” 顷刻,第二声号角在那令骑手中吹响。 呜!! ....... 官道上,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延伸,未死的神策军、奔逃的商旅下意识的停下脚步,苍凉的号角声里,视野望去的周围,无数骑兵的身影蔓延在道路、田野、山林间,根本不理会他们,成群结队呼啸过去,随后盘旋,又结成阵型,分散去往不同的方向。 向东,听到号角、回报的士兵,龙虎军营地炸开了锅,杜让能满脸愁容的叫喊,派人通知李顺节的同时,召集原本准备拔营离开的兵马在校场集结,然而,等到他们出营迎击来犯之敌,整个前沿哨营都被杀穿,各种警讯的响箭在天空乱飞。 四面八方都是求援的信号。 李顺节听到消息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龙骧军还在天兴、龙虎两军五里的地方,待他带着龙骧军骑兵赶来,映入眼帘的,是龙虎军溃散的兵卒,犹如浪潮般朝他席卷过来,一支千余人的陇右轻跟在一百重骑后面冲杀,兵锋蔓延,溃逃的人群如同被牛犁翻开的土壤,疯狂朝两边翻腾过去,留下长长的血毯。 不多时,溃兵冲击过来,龙骧军骑兵不得不避开,随后被陇右轻骑杀到,跟着溃散开去。 天色黑尽。 好不容易得道喘息,重整兵马,李顺节找到了杜让能,两人暂且躲在一处山坡,听着外面传来的讯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外围驻防的各军哨地被破,天兴、神武、羽林,包括龙骧、龙虎两军都在原野上被骑兵冲散,重组、再被冲散。 不久,他们听到了远方传来了战鼓的声音,黑暗里,远方是火把的海洋,无数的脚步踏着地面,人与人之间,是横挂的云梯,朝着长安飞快奔行。 “这......这......”李顺节想到了一个可能,一把捏紧了杜让能的胳膊,挤出连他自己都怀疑的话语。 “疯子......他们要趁夜攻城?!” 想起那笑眯眯的黝黑脸庞,李顺节咬牙嘶吼,心里却是泛起了一股寒意。 长安以西,四万陇右步卒一刻不停的延伸过去,而在周围,万余骑兵聚集、分散、不停的驱赶神策军兵马,清出一条安全行进的大道来。 是夜,耿青骑在马背上,抬起了手。 “三通鼓,拿下城墙,今夜破城!” 轰! 那是无数兵器拍打、拄响的声音,一道道前行的身影抬起面孔,望去了远方矗立黑暗中的巍峨城墙,杀气蔓延开来。 第两百二十三章 破城 兵器碰撞、人的惨叫响在周围,浮动的阴云外,洒满月辉的大地上,千军万马穿行而过,几名结成小队的骑士汇报了一些事,迅速拍马远离。 耿青看着手中纸条,交给九玉,后者伸去火把,将纸张烧掉,看着灰烬飘落,阴柔的脸笑了笑。 “果然,神策军没有经历战阵,兵不厌诈也只是说说而已,你这次倒是给他们上了一课。” 一旁,马背上的耿青没有接这话,望着远方黑暗里,无数火把光汇聚的‘星海’微微出神,片刻,他才跟着笑了一下。 “你说,皇宫那位,听到消息,他接下来会如何做?” “他有明君之相,当据城而守,死战不退!” 耿青摇摇头,周围有兵马相互呼喊穿插跑过时,他眨了眨眼睛,说道:“那你我立个赌约,等会儿便知道。依我之见,那位陛下,当会弃城而走。” “哦?你如何猜测?”九玉来了兴趣。 “传统罢了。” 耿青曲起拳头,缓缓竖起一根手指:“跑路的皇帝,不止一个,他再跑就不显得丢人。” 说着,第二根手指伸出。 “第二,皇帝者,自诩天下共主,觉得自己一死,万事皆休,只要不死,就还有重来的机会,上一个就是这么想的,这样的皇帝不敢拼命,功,就算败了,到了别处还能升官发财。” 九玉挑了挑眉角,“这么说,长安必破了?” 耿青点头。 “长安必破!但是想要擒住皇帝,是不可能的,四万陇右步卒,只能趁夜袭击一面城墙,分不出更多的兵马围堵。” 说着的话语,他目光之中,一道拖着火线的箭矢划过夜空清月,然后‘啪’的炸开,爆出无数火星飞洒,映亮了耿青的脸庞。 “攻城了!” 警讯的烟火在天空炸开,照亮了下方荒野,奔行的骑兵相互穿插,驱赶着逃兵四窜,赶去城墙,箭矢如雨落下的同时,城墙上的弓手惊呼大叫,一拨拨神策军匆忙赶来。 早在半个时辰前,早已被城外原野的厮杀惊动,然而,天色昏暗,根本无法探查真实的情况,消息汇报到城中歇息的守将张归霸、张归厚、张归弁宅邸当中,三人顿时炸开了锅,这种夜袭城墙,还是一国都城,简直惊骇的难以说出话来。 三将带兵增援过来,外面最后的哨营已被攻破,警讯的烟火在空中炸开,照亮城外。 守城的士卒举过火把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黑压压的一道道身影飞快奔行,也有举着火把的骑兵呼啸而过。 箭矢唰的从黑暗中射向城墙,钉在墙垛后探查的士兵身上,火把坠下城墙,照亮的范围内,一双双脚步踏进来。 “挂云梯——” 人的声音嘶喊出来,一驾驾长梯‘轰’的立在地上,盾卒飞奔顶起盾牌,三五个士兵齐齐发力,将云梯推靠过去,镶有铁钩的一段,‘呯’的挂在了女墙边沿。 乒乒乓乓落下的箭矢里,贴着墙段延伸过去,一个个士兵未有丝毫犹豫,将钢刀叼在嘴边,踩着木阶攀爬而上,犹如蚁群般蔓延在城墙,到的的顶端,拿下口中刀锋跳上墙垛,照着顶来的盾牌,便是斩出一刀,欺身飞扑将盾牌,连带后面的步卒用身体砸开,随后,几柄长矛刺来,穿透他的身体,推着抵在了墙面。 “啊啊啊啊——” 巨大混乱瞬间在城墙上掀了起来,一拨拨的陇右士兵或中箭、中枪被推了下去,更多的还是持刀跳入墙内,疯狂的朝四周劈砍,嘶吼着推开落脚之地,护着身后的云梯,及梯上的同袍冲上来,站稳脚跟。 箭矢在城上下乱飞,混乱挥舞的刀光里,守城的神策军一拨接着一拨的集结,又一拨一拨的被击溃、后退、重组。 他们多数在这几年里新建,当中也有部分是曾经投降的张氏兄弟麾下兵卒,纵容有一股敢拼杀的血气,基本都在没经历战事的新兵溃退下,跟着后撤,待到张归霸带人赶来,有一半的城墙已落入陇右军手中。 看着冲上来的陇右士兵,斩瓜切菜般在人群里厮杀,有种难以言说的割裂感,顷刻,一个陇右将领,持刀劈开一个神策军,看了过来。 “赵周仪在此!” 警讯的烟火从城头射去夜空,袭击的消息如雪片纷飞般快马奔去各衙、飞奔皇宫,烟火照亮夜空的同时,李晔才从龙床上起来,匆匆忙忙披着一件单衣带着侍卫赶往紫宸正殿。 “西面城墙现在如何了?” “陛下,消息还在途中,应该很快过来。” 李晔镇静的点了点头,烟火照亮脸庞的刹那,有着丝丝的惨白,他走上最近一栋楼阁,披着单衣眺望,隐隐约约能听到皇城外,西面城墙那边有厮杀呐喊的声音传来。 “张氏兄弟可赶去城墙了?” 跟在身后的侍卫点头:“第一时间,已经赶去了。” 听到这话,皇帝的心情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身边将领,也就黄贼那一拨投降的还算经历过战阵,还算能用。 其余要么得了封赏在外领兵驻守一地,要么在他当初登基大宝,明升暗降夺了兵权,眼下战事逼到了长安,危及皇城,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后悔。 也体会到皇兄当初被逼迫南巡蜀地的感受了。 “杜让能.....李顺节......朕将兵马交给尔等,就是这么回报朕的?!”他咬牙一拳砸在木栏,回头低声吩咐:“传令城中文武都到宫里来,让他们将护院家仆都集结在宫外,随时增援城墙!” ......... 他目光再次望去西面城墙。 歇斯底里的厮杀已经拔高惨烈的程度,犹如蚁群的身影攀爬上来加入战团,有‘呯’的激烈刀锋碰撞,火星都在人群里跳动,张归霸格住对面陇右将领一刀,反手将对方劈退,想要冲过去,被身边的亲卫朝后拉开。 “将军走啊!” 张归霸被几个亲兵拉扯后退,视野之中,陇右兵潮水般漫过了城头,一架架云梯上身影不断跳上来,周围神策军难以抵抗,四处乱跑,然后,被人追上,一刀劈死。 “投降,我投降——” 有人坚持不住,丢下兵器伸出双手蹲到了地上朝周围大喊,一拨拨奔来的士兵看他一眼,也不再动手,从他身边越过去,与同伴猛地撞入前方还在抵抗的敌人当中。 燃烧的火光照亮大半个城楼,黑烟漫卷冲上夜空,领头的陇右将领,赵周仪带着麾下亲卫已经杀入内城墙的石阶,不久,杀散了下方的神策军占据城门。 “一、二.......” 最后的‘三’字里,陇右兵卒打开了城门。 徘徊城外射箭的游骑看到了这一幕,纷纷收弓拔刀,符道昭晃着八柄短矛纵马狂奔,嘶吼:“城门已开,随我入城——” 轰隆隆—— 游散的铁骑聚集,呈锥字形奔涌起来,冲入城门当中。 第两百二十四章 入宫 长安,皇城太极宫。 火把林立,映着侍卫的影子斜斜拖在地上,太极殿内,百名朝中文武聚集,上方御阶之上,换了龙袍的皇帝来回走动,话语持续传来。 “贼人言而不信,回撤途中突然折返袭击长安,如今西面墙段陷入厮杀,陇右贼军已经登城,朕再问计,已无济于事,只得让众卿与朕一道戮力杀敌,共同进退。” 走动的身影站定,李晔面容严肃,扫过下方官员。 “朕让众卿府中家仆、护院集结皇城外,不可有怨言,城破国亡,对尔等都不是好事,只有将贼人赶走,方才是自保一道。” 战事发生的第一时间,他将城中文武唤来宫中,也有考虑的地方,就是以防当中有人从贼里应外合,眼下聚集到宫里,若真有这样的人在,他也能察觉。 好在到的此时,并没有任何异动,这三年来,对于朝中掌控,还是比较满意的。 “.......贼众袭城,全赖贼中有人出谋划策,此人诡计多端,异常狡猾,朕若不捏他软肋,让其投鼠忌器,长安危矣!” 下方文武,不少人抬了抬脸,他们知道皇帝口中说的狡猾之徒是谁,也与对方有些交集、受过恩惠,同时也怕被连累,嚅了嚅嘴不敢发声,重新将头埋下去。 御阶上,李晔的话语继续响着。 “张怀义乃他同谋,之前朕早有怀疑,才下他兵权,此人私自带兵协助耿青在潼关将崔相杀害,罪大恶极,然,到现在还未办他,是念其老父张直方曾为赶走黄贼四处奔波之辛劳,朕终究心软啊,眼下,朕不再念旧情!” “还有......城中一妇人、孩童,乃他妻子,犯上作乱,妻子岂能无辜,当下大狱以示告之!” “陛下!” 皇帝话语落下的同时,文臣当中,一道声音响亮,秦怀眠微躬身子快步走了出来,“陛下,此言欠妥。” 李晔微微蹙眉,他自然知道走出来的身影是谁,还很清楚对方也跟耿青有着不浅的关系。 “秦侍郎,觉得朕话哪里欠妥?还是不忍心,看到故交妻子受难?难道你就忍心看到卫城之兵卒生死?” “臣不敢。” 秦怀眠垂着脸,抿了抿嘴唇,低声道:“臣只是觉得,抓一对妇孺,有失陛下天威,那对母子就算与耿青有所瓜葛,但往日在城中不过普普通通生活,充其量有所交集的普通人罢了,拿下大牢未免太过了。” “你在质疑朕?”李晔眉头更皱,轻笑两声,猛地拔高声音:“朕岂容得你质疑!” 皇帝的脾气上来,李晔哪里容得对方说话,抬手挥袖,当即招来侍卫,将缉拿那对母子的命令传达下去同时,还派人前往大理寺将张怀义处死! 秦怀眠想要阻拦,但根本无法。领命的侍卫才刚刚离开,后脚有快马冲入太极殿前的广场,是外面的神策军,半身染血,神色慌张飞奔上来。 “陛下,贼军破城了!” “什么?!” 整个太极殿内一帮文武顿时炸开了锅,龙庭上的李晔微微张着嘴,直直瞪着半跪殿门前的神策军士兵。 张合的双唇蠕动,终究没有发出半声来,脑中嗡嗡一阵乱响。 望去的视野之中,灯火交织,仿佛汇聚出千军万马奔行的画面,刀枪剑戟金铁交鸣的声音幻听般回响耳边。 “杀——” 奔涌的战马,驼载上方的骑士洪流般冲过开远门,分流奔入街巷,阻止抵抗的军队以惊人的速度崩溃,四散逃开。 唐字的大旗在城楼被人砍倒,厮杀呐喊的悍勇兵卒挥舞刀锋冲下了城头,跟随骑兵蔓延开来。 交织的街巷,燃有灯火的人家紧闭门窗,留出缝隙往外偷看,浩浩荡荡的士兵着甲持刀,无数的脚步飞奔,震响街道。 一支支一道道洪流汹涌蔓延过人的视野,有着“清君侧”的口号响着,兵逼皇城,拆下的百姓家中房梁,做为攻城锤,猛然撞开了安福门,长长的宫道上,皇城禁军、聚集的文武家中仆人,乌泱泱的列阵在那,弓弩齐备,对准过来。 杀入皇城的陇右军,同样毫不示弱,一片片弓手挽弓搭箭仰去天空,一面面盾牌顶在了前沿,轰然立在地上。 对峙了片刻,奔涌城外街巷驱赶零散神策军的陇右骑兵赶来,符道昭只带了两千轻骑,望了望对面总数超过五千的敌军数量,沉默的抬起手,指了指对面的皇城禁军位置,以及后方的承天门。 列阵的陇右方阵默默的变幻阵型,蹲守锥形上前,弓手紧跟在后面,接着便是枪阵,朝着前方徐徐推进,他们脚步沉稳,到的符道昭带着骑兵缓缓迈开铁蹄的刹那,声音喊过来:“杀,夺下承天门,杀入太极宫——” 缄默、压抑的军阵顿时从徐徐推进中爆发,脚步声如雷般炸开,推进阵型犹如怒吼的海潮轰然冲了过去。 箭矢如蝗交错过天空,照着两边头顶落下。 有人惨叫倒下,后面同袍捡起他盾牌跨过哀嚎的身影继续往前冲,顷刻,两边便是‘轰’的撞在了一起。 半盏茶的功夫,总数超过五千人的宫中禁军、家仆阵列,被硬生生推翻、凿碎,兵锋踏着满地尸体,穿插过奔逃的溃兵,直接杀向承天门。 宫墙上警戒、放箭的禁卫渐渐放下弓来,他们看着留下的同袍集结、列阵,然后溃败逃散,也看着凿穿军阵的陇右兵马潮水般漫过了这边宫道....... “清君侧——” 高声呐喊的话语响彻承天门时,城门被宦官打开,迎了陇右兵马入城,名叫杨复恭宦官,拦住了符道昭的去路,指着东苑的方向。 “这位将军,陛下带着文武百官,被一万右龙武军护卫跑向东宫!” 听到皇帝跑了,符道昭瞪了瞪眼睛,也不顾问这宦官,招呼了麾下两千轻骑,穿行过太极宫,沿途遇上宦官,让对方指明了方向,径直追了上去。 然而,并未追寻到皇帝以及文武百官的身影。 此时,李晔衣袍狼狈,坐在车辇上,被万余龙武军士卒护卫,仓惶奔逃出了东宫崇教门,不时撩开帘子,视线越过文武百官向后望,神色紧张的询问跟随车旁的侍卫,或大臣,听到还没有追兵,或消息传来,语气不由加快,催促军指挥使加快速度。 沿途也有东宫卫士被指派恪守各门,一路出了嘉福门,偶尔遇到逃窜大街的神策军,收拢进队伍,浩浩荡荡的冲去明春门,这才算离开了长安。 不久,后方传来追兵的讯息,队伍顿时加快了脚程,一些年老、身子较弱的官员滞留下来,哭哭啼啼的追在后面,着急的皇帝哪里顾得上他们,权横片刻,指挥龙武军折转方向,朝北直奔华州而去。 回首望去长安,隐约还有兵荒马乱的声音传来,堂堂大唐天子,丧家之犬般,再次被撵出京城。 “朕愧对列祖列宗!这世间,哪有这样的天子啊!” 李晔坐在马车里,眼泪流了下来,捶着胸口哭出声。 ...... 夜色被火光占据,弥漫血腥的宫道,尸体正被搬离,一个个小宦官端水提桶,将地上血水冲刷干净。 湿漉的地砖,一支支队伍过去,火光照亮的宫道上,身披明光铠的李继岌骑在战马上,仰头望去火光中的一座座宫殿檐角。 他身旁,同样骑着战马的耿青,也望着远方的太极宫。 以这种方式重新走进这座皇宫内苑,是有着别样的心情。 第两百二十五章 天云脉脉 “东阁门,无异常!” “嘉德门,无威胁!” “所有内侍、宫女集结!” 一道道声音报讯传来,举着火把的士兵沿途驻守要道,形成一条火龙穿过承天门、太极门,笔直延伸道太极殿前。 宫中被收罗,集中看押的宫女内侍一一垂头,杨复恭、刘季述等大宦官也在其中,微微垂首间,瞄去士兵把持的道路间,三匹战马前后过来,其中一匹上方,是青袍面黑的身影,被随侍牵着马头缓缓而行。 杨、刘二人心里有些激动,垂在身侧的双手都紧紧捏了一下。 三年前的那个人又回来了,这次不同的是,皇帝被他赶跑,整座长安无数人性命都拿捏在他手上了。 “大丈夫,当如是也!” 轻声低喃的话语之中,‘踏踏’的马蹄过了太极门,李继岌翻身下马,意气风发地走上石阶,看着巍峨的宫殿深吸了口气,侧身回头笑起来。 “先生,赵军使,可看到了?我们站到宫里来了。皇帝的大殿就在面前!” 赵周仪偏头看旁边,他脸上全是笑容,抬手朝耿青一拱:“先生,请受赵某一拜。” “哈哈,就是!” 李继岌转身快步下来,抬手重重一拱:“若无先生出奇策,折身反袭长安,我们难能站在此处。先生,请,我们一道看看这皇宫。” 他一直生活陇右,别说进皇宫,连京畿之地都未曾来过,言语都有难以压抑的激动,拱起的手随后一摊,请了耿青走前面。 不过这边,耿青摇了摇头,他对这里熟悉的紧,就算是皇帝内苑,他去过几次,除了宽大奢华,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了。 “留后与赵军使去看便是,耿某还得去大理寺一趟,将我乃兄弟救出来。” 那边两人大抵知道,这次杀来长安,一部分原因还是这位耿先生为救兄弟,当然,更大的部分,还是破开皇帝的阳谋,打出一个威名来,往后才能将陇右牢牢把持。 李继岌点点头,“那先生自去,我与赵军使就先到里面看看,皇帝是怎般生活的,哈哈!” “随留后同去!”赵周仪也跟着笑起来,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上石阶,步入太极殿。留在石阶下方的耿青笑了笑,转身就往外走,入宫前,他就已让窦威带人先一步去了大理寺,九玉则去了兴德坊。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想到母子两人还在被窝,转头就被带到皇宫,看到自己,不知会露出怎样的一个表情,耿青想想嘴角就忍不住勾起笑容。 笑着来到太极门这边停下,此时人还未过来,他便在这里等等,大春也在旁边候着。那边看押的宫女、宦官当中,这时有人唤了声:“耿尚书!” 耿青回过神,目光望去,只见走出两道微微躬身的人影,按着士卒抵来的长兵,垫着脚尖朝这边挥手。 “杨复恭、刘季述?” “是奴婢二人!” 两个宦官压着兵器点头谄笑,指着那边的耿青不知跟士卒说了什么,随后挤过来,距离五步,就被侍卫拔刀拦下来。 “这两位都是熟人不用紧张。”耿青抬手挥了一下,两侧护卫这才收刀归鞘,齐齐后退,他们都是之前跟随窦威的绿林中人,如今混在跟耿青身边,充当起了侍卫,放到明面上,算是有官身了。 主家说话宽柔,令他们心里也舒服,按着刀柄,目光直视过来的二人,丝毫没有松懈。 “两位怎的也被押在这里?” 耿青过去朝二人拱了拱手,这两个宦官,一个是枢密使,一个神策军中尉,被集中看管在这种多少让他感到惊讶。 后者两人被问及这话,羞的低下头,还是杨复恭先开了口,他颤颤巍巍跪下来,往地上磕去一头,再抬起脸时,满面都是泪水。 “......那李晔想要卸奴婢等军权,一直软囚宫里,百般刁难。若非我手下义子较多,手中多有兵卒,先生怕是此刻都看不到奴婢两人了。” “起来吧,大老爷们的,哭哭啼啼像什么,二位可都是身居要职,岂能做这种姿态。” 耿青受不了女人哭,更受不了两个岁数往上窜的宦官哭泣,将二人从地上搀起来,杨复恭止下哭声,只是还有些哽咽,他看了看四周,低下嗓音:“先生带兵打下了长安,往后何去何从?依奴婢之见,不如就停留长安吧,如此繁华之地,钱粮巨富,先生若是有心成就基业......奴婢外面数个义子,把守各镇,都可助先生一臂之力。” 好家伙,这是撺掇我当皇帝,推到前面给他们撑伞? 呵呵.... 耿青轻笑两声,摆了摆手,“我命薄福浅,当不得皇帝,这事休.......”声音里,他陡然听到小步子迈开,飞快跑来的动静,脸上还带着笑,侧身回头看去,两边举着火把的士兵中间过道,一个小人儿正飞快跑在前面。 “爹爹!”脆生生的声音喊来,耿青脸上笑容更盛,蹲下来张开双臂,直接扑来的小童抱进怀里,搂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 哈哈哈! 耿念双脚飞悬,整个身子都贴在温暖的胸膛上嘻嘻哈哈笑起来,好一阵,就听爹爹的声音在说:“爹爹之前答应你很快就回来,是不是兑现诺言了?” “嗯!”耿念一双小手摸着父亲黝黑的脸庞,像个小大人一样,严肃的点了点头:“爹爹信守承诺。大丈夫!”严肃的小脸旋即化开,又笑嘻嘻的一把将耿青抱住,小声道:“爹爹,念儿其实很想你的。” “爹也很想你。” “还有娘,娘也很想你。” 耿青搂着孩子,看着前方过来的身影,王飞英、九玉前面一点,还有窈窕的身影,正款款走来,他对着儿子耳边轻声说笑道:“爹也想你娘的。” 嗯?小人儿歪了歪脑袋,“爹爹,念儿怎么感觉你在说脏话。” 童言无忌的话,令得白芸香抿了抿嘴唇,看去对面的男人时,耿青笑着过来,抱着孩子将她一起搂在了怀中。 附近的士兵、侍卫都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杀气腾腾的夜色,终于不显得那么狰狞了,不久之后,满身伤痕的张怀义被屠是非、窦威从大理寺救了出来。 天色渐渐泛起鱼肚白,冬日凌晨街上还有蒙蒙薄雾,以及呛人的烟气,喧嚣一夜的城池,变得安静,关门闭户的人家小心翼翼打开了门窗,朝外窥探,除了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斑驳的血迹,与往日并无两样。 当告民得令骑飞奔过来,宣读了告示,这才有人走出了家门,忙起了往日的活计,家中有妇人的,买菜打水,聚集在巷中井口边。 “哎呦,昨晚真能吓死个人......就在我家门口杀,今早出来,门上都还有一片肉,也不知是谁的。” “知足吧,我家临街的铺子,直接被砸了一个窟窿。” “这些陇右军真是狠啊,大半夜的居然敢攻城,换做我,天一黑,连路都看不清!” “哎,穷苦地方出来的人,通常都狠着呢,你没听来长安那些西域胡商说啊?西北一带到处都是劫匪,一不小心就能把命丢了。” “不过听我家那口子说,这次打进来的陇右叛军......里面有个读书人,好像原来就咱长安出去的。” “这个我知道......之前城外打仗的时候,我男人也提过,他当初还跟那耿青一起在刑部做过小吏。” “那你家这下要兴旺了.....说不得能抱住那人,往上升迁。” 像这样絮絮叨叨的市井言语之中,在城中各处都传遍了,然而,打进来的陇右军,接下来的两日里,并没有太多的动作,巡街的也都是衙门差役,偶尔看到的兵卒,还是收降过来的神策军巡视过去。 长安城破后,皇帝李晔只带了一万龙武军逃离华州,城中原本留守的四万神策各军,除去伤亡的部分,仍有两万多人变成了俘虏,张氏兄弟三人也在其中,被耿青说服投降了。 眼下两日,李继岌、赵周仪忙着收编俘虏,耿青反倒闲了下来,躲进光德坊的大宅子里,跟白芸香昏天黑地,几乎两日都在房里度过。 两日转眼就过,待到耿青走出门,已有请柬早在前一天送了过来交到九玉手中。 广德公主李寰邀他过府一趟。 第两百二十六章 师娘广德公主 冬日清晨,阳光照进微开的窗棂,暖炉升腾袅袅余烟,丫鬟打来的温水放去木架,丰腴的身姿下来床沿,哗啦啦的水声里,女人拧干了毛巾,转身递给床上的身影。 “刚才听外面管事的说,广德公主要请叔叔过府?” “嗯,去陇州时,殿下来过一封信,说是待我回来,便设宴款待。”耿青洗好脸,套好鞋袜下地舒展了一下筋骨,伸开双臂,一边让丫鬟取了衣袍给他穿戴好,一边看着木架铜盆那边清洗的背影,“不过,应该还有其他的事,毕竟打进长安,把她家皇帝撵跑了,总得要说些什么。” 白芸香擦了擦手上水渍转过头来,有些担心的叮嘱:“那多带些人去。” “想什么。”耿青笑笑,手指弹了一下女人额头,待系好了腰带走去房门,“她是公主,也是我师娘,会有什么危险,带九玉一个就够了。” 说完,拉开房门走了出去,清晨的寒风扑在脸上,身上温热迅速褪去,忍不住打了一个寒蝉,整了整披在肩头的毛领,快步走去前院,穿行过长廊,院中遇上的丫鬟、仆人匆匆分去两侧躬身埋头,他们当中有人熟悉耿青的,知道他对下人和善,但与以往不同了,主家已掌权势,听说攻进长安的陇右军,许多兵卒都听主家的。 权势在身上,不得不让人畏惧。 耿青对待下人和善,其实也有原因,这些身边侍候的人,笼络起来,对自家生命安全可是极大的一个保障。 走过几个丫鬟身旁,大抵明白这些人心中所想,亦如之前朝他们笑了笑,说了句:“都忙去吧,家里规矩没有那么森严。” 几个丫鬟垂着头,瞥着主家走远,相互对视一眼,起身走到一起,偷笑的轻说什么,叽叽喳喳的走过廊檐,被院中管事干咳一声惊醒,慌里慌张的矮身福去一礼,匆匆走掉了。 ...... 耿青来到前院,九玉、窦威是他身边人,只在军中挂了职务,大多数都会在这里听候差遣,过来时,中堂还多了一个人,张怀义几乎半身包扎,又穿了厚实的衣袍,懒懒散散的斜靠椅子上,看到耿青,只是随意的抬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听说李家那个女人找你过去?” 侍女端来热茶,耿青坐下抿了一口,听这伤员问他,笑了笑,放下茶杯,“师娘有召,自然要过去的,再说,她是李家人,为她李家说一些话,听听也无妨。” 说着,让厨房那边置下早饭,四人围着桌子一边吃,一边讨起李继岌、赵周仪等人收降俘虏的进度,辰时二刻刚过去,便收拾一番,备上礼物,耿青只带了九玉,乘坐马车前往曾经的驸马府,若是选在下午,对一个寡居的妇人来说,影响不好,何况还是自己师娘。 不久,穿过百官府舍大道,马车停在了一处府邸门前,与曾经一样,门前一对石狮,只是缝隙角落斑驳了不少青苔,门匾依旧写着‘于府’二字,看得出这位广德公主对于死去的丈夫爱很深。 耿青走进门檐,按着漆红大门上的铜环拍响,片刻,有人过来,将门扇打开一条缝,门房老头看着外面衣衫整齐,披裘戴领的两人,“殿下早已不见外客,两位请回吧。” “老人家,我姓耿,名青,字季常,驸马的学生。”说着,他将请柬和拜帖一起递了进去,门房老头看了看,又仔细端详一番,“这位公子,你岂先在外面等候,小老儿去问了管事,让他过目才行。” 耿青笑着拱了拱手:“有劳。” 门扇重新阖上,脚步声远去后不久,再次回来,厚重的府门打开,门房老头身旁,多了一个年纪五十左右的老者,见到耿青,以及九玉,拱手施礼,随后站到一侧,请了两人进去。 “门房不通文墨,不识上面内容,怠慢二位了,请随我来,殿下在佛堂那边。” “请。” 耿青点头,带着九玉跟那老管事进了府邸,府中建筑、陈设与原来一样,只是物是人非,再看时多有些感慨。 一路前行穿过前院,中庭右侧的偏厢,原来驸马的书房相邻偏间,改成了佛堂。 “到了,便是这里。”老管事领着耿青到了门前,躬身后退离开。 这边,耿青过去看了眼老师的书房,那张檀木的书桌,他抬手拱了拱,片刻才转身走去旁边那扇木门,轻敲了两声,便推门进去。 堂间明亮,灯柱贴墙而立,贡桌两侧香炉,檀香袅袅,桌上,铺盖的黄布,两盘糕点果脯重叠供奉神龛前,一袭青衫的身影跪在蒲团,一声一声的敲着木鱼,女性淡淡的声音不停念叨。 “.......无量归处大海圣众供, 智能眼无晦亦无光然, 我等众生无边亦无际, 黑暗无明二障悉净除.......” 过得一阵,待的念出的祈愿文跟着木鱼停了停,耿青站在门口朝背影拱手施礼。 “学生拜见师娘。” 那边,木槌轻轻放下,素手拨着佛珠,广德公主缓缓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朝神龛中的佛像念了声:“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方才垂下双手转身看去耿青,后者也在打量妇人,自当年光德坊一别,近四年未见,头发更加斑白,精神气显得比从前好上许多,广德公主看到耿青,抿嘴轻笑,邀着他去旁边的席位坐下,九玉跟过来,站到一旁。 “这位......是宫里的吧?” 不得不说这位公主殿下,从小生长皇宫,一眼看出了九玉的身份,后者也不恼,只是点了下头,“顾常侍是我阿耶。” “顾常侍?” 李寰让下人沏好茶水端来桌上,拨着佛珠神色平淡看去耿青。 “我在宫里长大,顾常侍相处、照面数也不数清了,我小的时候,他便那般老了,到的前几年黄贼入京他过世时,还是那般老,若是没有黄贼杀进来,或许顾常侍还在的。” 九玉若有所思的闭上眼睛,一旁的耿青拱起手:“师娘说的是,学生受教了。” “我可没什么教你。”广德公主不受这礼,起身走回贡桌前,望着神龛里的菩萨,礼佛一拜:“我心出家,身受戒律,只是不愿看到他的学生落个身死的下场。” 耿青闭上眼睛,大抵猜到了这位殿下所指的什么,刚才她用黄贼为喻,就是告诉耿青不要学对方行事。 “师娘放心,黄贼是学生当年赶出长安的,自不会学他。” “那师娘就放心了,若你学他,就是取死之道,诸道节度使绝不放过你。其实,师娘终究是李家的人,身受生养之恩,也希望你能约束李继岌,不要残害皇室,黄贼一事,宗室已剩不多,希望你啊,能看在师娘面上,放他们一马。” 老妇人挽着佛珠转过身来,朝一侧墙下席位上的耿青缓缓躬下身子,令得耿青急忙起来,绕去边上将妇人搀扶起身。 “师娘莫要说这些,学生本就不会在长安多待,到时还会撤回陇右。” 安抚了广德公主,耿青又陪她唠了一些家常,将陇右发生的事当作谈资,讲给她听,权当解闷了,快至中午,这才带着九玉告辞离开,李寰也不挽留,将二人送到门口,便折返回府。 外面街道,马车还未驶入坊街,窦威骑马从来时的方向赶来。 “赵军使传来消息,杨复恭几个宦官今日私底下去见了李留后.......” 车帘在风里浮动,耿青蹙起了眉头,这几个宦官权欲极重,撺掇自己不成,将主意打到李继岌身上了。 “大春,驾车去皇宫。” 他放下帘子,低声吩咐了一句。 “驾!” 大春挥舞鞭子抽响,驱赶着车架调转了方向,回到府舍大街,向西去往安福门,不久,他见到了李继岌。 以及,杨复恭等宦官。 第两百二十七章 劝言、狐威 十一月末尾,隆冬即将,御寒已从长安府库分发到了陇右军中,承天门外守卫的士卒跺了跺脚,搓手哈出一口白气,宫道上,哐哐的马车声传来,数十名士卒连忙拄好长兵,立的笔直。 余光之中,马车停下来,驾车的汉子飞快跳下来,将座下的矮凳当作下马桥摆好,帘子掀开,耿青带着九玉走出,一身青袍外罩裘衣,发丝干净利落结成发髻。 士兵躬身行礼,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小声询问了李继岌在何处,便径直穿过嘉德、太极两座宫门,越往里,巡逻、值岗的陇右兵越发密集起来,看到走在前面的耿青,一一停下脚步躬身。 “见过少尹!” “嗯,都忙去吧。”耿青朝他们点点头,过了广场,到太极殿前,墨色的步履踏着石阶一步步上去,最上方,身披甲胄,拖一袭披风的赵周仪快步迎上来,拱手行礼,随后示意大殿,低声道:“少尹,杨复恭、刘季述两人刚离开,从左延明门走的。留后现在一个人在里面。” 所谓左延明门,便是太极殿的左殿,连带侧门,此时以右为尊,对方走左侧殿,是将姿态放的很低,这些宦官对阿谀奉承把握的恰到好处,就连耿青想通里面细节,心里也有些佩服。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耿青看了眼前方的太极殿。 “留后没让我进去。” 耿青嗯了一声,宽慰这位军使两句,对方能跟他说这些,或许有奉承巴结的意思,但更多的,还是对方能看清一些东西,从凤翔招抚,到假意求和,对方都是跟着自己走,对杨复恭等人单独见李继岌显然和他有相同的看法。 “少尹,你要劝劝留后,我们攻下长安,已经落到天下节度使眼里了,若是再做出出格的事,就真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学那黄巢,使不得啊!” “我来就是为这事。” 耿青应下这声,让他不用跟着过去,毕竟人多了反而引起一些误会,就连九玉都留在殿外等着,左右守殿的士卒连忙将厚重的殿门推开。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两侧四根龙柱下,灯柱延绵燃烧,光洁的地面一张红毯从中间铺砌,一直延伸到御阶前,一道背着殿门的身影负着双手,站在龙案前,仰起脸正看着龙椅后方那绘有数条龙形的金黄屏雕。 “留后,若是喜欢,待离开时一起带回陇右便是。”耿青过来,没有对这金殿丝毫敬畏,一只脚站在地面,另只脚踩在一节御阶,“听说杨复恭、刘季述来过?” 李继岌做为将领,身材高大挺拔,面容俊伟,经历李茂贞、长安城外的几场大战,褪去了陇右时的彷徨和稚嫩,听到问来的话语,转过身,目光看去前方已显得威严成熟许多。 对于耿青,他还是尊敬的,毕竟从养子等于弃子,到的攻下长安逼走皇帝,这一切都是对方出谋划策,往后还想有建树,他都不能露出丝毫怠慢。 “先生说哪里话,这金龙屏雕如何拿回去。”李继岌笑了笑,垂回双手从御阶走下来,随即也点了点头:“杨枢密、刘中尉刚才确实来过。先生知道的到是快。” “不能不快,这二人权欲极重,会毁了陇右上下。”耿青过去,站到一旁,随意的靠着御阶一边的扶栏,“因为之前,他二人便找过我。” 说着,耿青偏头看去同时也望来的李继岌,一字一顿:“他们也撺掇我当皇帝。” 李继岌皱起了眉头。 迟疑片刻,他问了一句:“当真?”旋即,一拳呯的在另一边扶栏,咬牙骂了出来:“两个阉货!” 他声音响亮,令得在殿外等候,与赵周仪说话的九玉微微蹙起细眉,都朝殿内看了一眼。 偏回头时,太极殿里,李继岌又骂了两句,回头看向耿青。 “先生不说,继岌差点被这二人蛊惑,这就着人将他俩押来,一刀剁了!” 耿青抬手阻止:“不可,这二人留下一条命,还有用处,若是一刀砍了,岂不是帮了李晔大忙?之后,敲打一番便是,眼下过来,正好问问留后,收降的兵马如何,到时离开长安,内库、府库钱粮可都要带回,莫要到时手忙脚乱。” 这些事攻入长安之后,就已经是定下的基调,除了扬名之外,钱粮、兵源都是最大的利益,这点陇右全军上下都是一致的,有了这些钱粮,明年陇右该能过一段舒坦日子了。 “已经在准备了,再过两三日,该是能做好,只是......” 李继岌神色有些犹豫,望了一眼面前金碧辉煌的大殿,终究有些不舍,“......只是,真的要撤离长安?” 西北之地苦寒,就算有府邸宅院,跟繁华巨富的长安相比,十个陇州都比不了。 “留后所想,我又何尝不知,但你我过惯苦日子的人,突然占据此处,可是要迷花眼的。”耿青并没用大道理,而是将对方拉到与自己一边,说起西北苦寒,也举例提及黄巢来。 “黄贼入主长安,他雄才大略吧?手下兵精将勇,可到了这里,兵无斗志,将无雄心,短短两三年,便身死他处。何况如今遍地都是节度使,占据这里,无疑给他人出兵的借口,就如你我之前攻打长安时一样。到时群起而攻之,留后觉得靠这点兵马能否将长安守住?” 李继岌沉默的听着,慢慢坐到御阶上,有些出神的看着大殿,好一阵,他才叹了口气,点头:“先生说的是,继岌到了这里,着实差点陷进去。” 片刻,他笑了笑,起身深吸口气,走下御阶,回身朝耿青重重抱拳,躬身一拜。 “谢先生点醒!” 耿青笑着起身拱手还礼,目送对方重振精神大步出了殿,他脸上笑容渐渐冷下来,随后,也跟着出来,候着的九玉上来时,耿青目光凝住,沉声道:“你知道杨复恭等人住何处?” 九玉勾了勾嘴角,也不说话,转身就朝某个方向走去,周围陇右兵卒仿佛得到命令般,呈长队跟在了他身后,踏着整齐的步伐,去往太极宫东面。 ...... 大吉门,武德殿。 窸窸窣窣的人声响在侧殿之中,周围多是宫中阉人,少有侍卫和宫女走动,偶尔过来的陇右士兵也只是远远看了眼,便离开。 此时,侧殿内,小炉炭火旺盛,放在两人双膝下方,驱走裤裆里的湿冷,也有着话语持续的在说。 “耿青为人狡猾,你我之前太过热切,必然不会上当,那陇右李继岌倒是好说话,今日他有些意动了。” “哼,西北之人,没什么见识,穷苦惯了,看到这些如何不稀罕?那耿青则不一样,宫里都来了不知几回,又是温柔乡里出来的,说起来,他还有二十几个婆娘呢,在长安还有产业,当过大官,自然不容易上套。” 说这话的人,面无须髯,白白净净的一场消瘦长脸,乃是神策军中尉,手中握有左龙武军,不过跟他对面的杨复恭一样被皇帝用计留宫里,到的攻城时,也没来得及出宫,又被耿青、李继岌扣下。 “说起来,你我有今日这番地位,也全靠耿青此人,可就怕他已经看出咱们的想法.......” 杨复恭年龄要比刘季述大上许多,自然顾虑也多上一些,每每想到那个人回来了,心里就七上八下,今日去见李继岌,他原本是不想的,可架不住刘季述怂恿他一起去。 就在他说话时,后面的内容刚出口,侧殿外,陡然响起的站起来,急忙推门而出,就见侧面廊檐下,几个小宦官被士兵打倒在地,拖到一旁。 一队披甲持矛的陇右士兵踏着轰轰的脚步过来,为首的身影修长,面容阴柔清冷,顿时让杨复恭两人打了一个冷颤,双膝忍不住软下来,他们自然认得对方是谁,顾常侍的义子,顾九玉,也是宫中的老人了。 执掌掖庭宫时,两人都在对方手下当过差。 “拜.....拜见常侍!” 杨复恭、刘季述软软跪下来,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低垂的视线之中,绣花的步履已经走近,就听上方声音清冷。 “很好,你们两人做的不错......带走!” 九玉抬起一只手挥开,身后士兵如狼似虎扑过去,直接将两人从地上提拎起来,求饶声里,被押着进了武德殿,周围一群小宦官愣在原地,看着披甲持刀持矛的兵卒,没人敢迈出半步,听候发落般聚集在外面。 不久,耿青过来这边,坐去九玉搬来的大椅,两人双膝被士兵呯呯两下,打的跪去了地上。 “听说,你们想让李留后当皇帝是吗?” 耿青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抿了一口茶水,笑吟吟地看着地上二人,“二位看我怎么样?可是当皇帝的人选?” 地上两人抖了一下,仰起脸看了眼笑眯眯的耿青,额头呯呯的磕去了地上。 “尚书.....我等胡乱想的,你岂莫当真!” “是啊......耿尚书,我俩可都推崇你的......当年你留下的刑具,都被我俩收藏家中,不时把玩......” 两人不停磕头,脑门都渗出了鲜血。 第两百二十八章 做事就要先下手 把玩? 九玉嘴角抽了抽,这词从两宦官口中说出来,是有些唐突的,他余光瞥去养椅上的身影。 耿青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捧着茶水,让双手暖和一些,烧红的小炉由兵卒搬来,放到脚边,待人退下时,耿青睁开双眼,笑容渐渐收敛。 “两位这些年在宫里过得如鱼得水,似乎忘记了一些事。” 杨复恭、刘季述头停了一下,触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耿青驾起一只脚,向椅背靠了靠,淡淡的话语徘徊两人耳边,两张埋下的脸孔愣了愣,前后不到半息又是磕头,又是争先开口。 “耿尚书,奴婢两人不曾忘记。” 两人自然不曾忘记,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就是当初耿青策划,将先帝李儇杀死,二人就是靠着这个机会上得位,同时,在骨子里,对于皇帝并没有太多的尊敬,毕竟皇帝也是血肉之躯,哪里真是什么真龙天子,不过唬百姓的。 何况还近在咫尺,若是有机会,他们敢重演一遍。 “记得就好,我在,尔等最好夹着尾巴做人。”耿青抬起手,轻描淡写的勾了勾手指头,“拉下去,仗十!” 杨复恭、刘季述顿时慌了,庭杖可不是说笑的,若是说个二三十杖,那可能当中能偷奸耍滑,少挨大部分。 可杖十看起来少,那却是实打实的板子了。 “耿尚书,饶命,饶命,奴婢不敢了——” “耿大人......奴婢年老体衰,经不起的,求尚书开恩啊。” 两人呯呯的在地上磕头,脑门血糊糊的一片,还是被过来的两个陇右士兵拉到了门外,一甩手就给扔到了台阶下,有两个领了差事的宦官过来,手里拎的刑棍,熟练的随手腕转了转,小声说了句:“枢密使、中尉,小的对不住了。” “打!”看顾记数的士兵凶戾朝他俩暴喝。 那两个小宦官挽起袖口,一咬牙高高抬起棍棒重重挥落下去,结结实实的打在闷响,疼的二人瞪大了眼睛,紧咬牙关,牙缝倒吸着凉气。 啪! 第二棍落下来,两人脑门顿时泌起一层汗珠,吸气的声音消弭下去,双唇紧紧闭上。 啪! 第三棍,两人双腿绷直,止不住的抽搐。 第四棍,下摆、长裤布料隐隐有血渗在上面,到的第四棍下去,两人便坚持不住,先后眼睛一闭,脑袋呯的垂到地上,痛的昏厥过去。 看顾的士兵上前,探了探两人鼻息、脉搏,起身朝殿内端坐的身影抱拳:“启禀少尹,这两人只是痛昏过去,并无性命之忧。是否继续行刑!” “将他俩弄醒。” 耿青吹了吹杯中飘着的茶梗,目光之中,有小宦官提了一桶井水过来,将至隆冬,井水冰冷刺骨,猛地扑在二人头上、脸上,直接惊醒过来。 冻人的刺骨寒意,下身屁股、骨头的剧痛,杨复恭、刘季述顿时哀嚎出声,士兵目光询问的看向武德殿内,耿青抬了抬手,声音平淡:“把他俩带进来。” 行刑的小宦官、计数的士卒躬身垂首,恭敬的退到左右。 “尚书,奴婢不......不敢......了。”“是啊......求放奴婢俩人一条生路.......” 杨复恭、刘季述被拖进殿内,下身鲜血淋漓,地上都拖出两道血痕出来,一落地就哀求哭嚎,话语停顿的片刻,坐在首位的耿青方才说话。 “你们啊,真是不懂事......” 起身负起双手,脸上再次露出笑眯眯的表情,来到地上两人一旁,目光看向外面:“你们也算跟过九玉一段时间的,不清楚我脾性,我这人呐,不喜欢被人暗着利用。不过也无妨,你二人不清楚,我就不责怪了......但是!” 原本杨复恭、刘季述听到后面的话,松了一口气,可听到‘但是’二字,落下去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竖起耳朵安静听后面的话。 耿青缓缓两步,侧身偏头过来,看着下方他俩。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俩做了出格的事,也该受到惩罚,刚才那几板子,你们可心服?” 杨复恭、刘季述连连点头,这个时候谁他娘敢说个‘不服’两字? “服了。”“尚书责罚的好,奴婢两人做了错事,该罚!” “嗯,已经罚了,剩下的板子就记下,来人,给二位上药。”耿青唤来门外士兵,掏出常用的外伤药将两人下摆揭开,有些嫌弃的将染血的裤子脱下,微微撇开脸,给血肉模糊的屁股均匀涂抹。 感受到凉意占据火辣辣的伤口,杨复恭刘季述两人终于算是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 “谢尚书不杀,谢尚书赐药!” “客气了两位。”耿青撩起袍摆在两人旁边蹲下身子,看着二人屁股上的伤势,笑眯眯的回过头,“我来长安时候,听到城里传闻,你与皇帝不和?李晔一直想夺二位兵权,所以两位这才急匆匆的想着在长安另立一帝?” 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利令智昏,新立皇帝,还手握兵权,怎会听你二人摆布?就算听了,之后说不得也要将二位砍头祭旗的,何况,攻下长安,陇右军并不会长久待在这里,到时还会还给李晔,二位到那时该如何自处?” “我这里有条建议,两位不知道愿不愿意帮衬,当然也可以选择不帮,到时李晔回来了,你们继续跟他斗。” 谈及到这件事上,杨复恭、刘季述两人沉默了一阵,后者低声问道:“尚书有何妙计教奴婢两人?” “自然与我共谋.......待我们离开,你二人就可出宫了,等李晔回来,继续跟他在长安斗,顺带一提,别只看着长安,看看蜀地如何?呵呵,听说西川都是靠一个人打下来的,二位不是喜欢钻营、结交朋友吗?不妨将那节度使王建提点两句......毕竟很快天底下都会知道,长安的李家皇帝,根本没有什么威信可言了。” 耿青微微俯身,翘着嘴角,在杨复恭、刘季述耳边轻说。 “好不容打下来的西川乱了,李晔三年经营,又回到登基时的模样,他还拿什么跟尔等斗?” 压低了的嗓音,犹如惑人的妖魔。 不久,地上的两人被人抬了下去,殿内只剩下两团血迹还在,很快就被进来的宦官洗刷干净了。 淡淡的血腥味里,耿青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会儿茶,暖和暖和身子,便起身出了武德殿,殿中没怎么说过话的九玉看着旁边负手望天的身影。 “跟李晔那么大的仇?” “怎么,还忘不了老东家?” 两人多年的交情,耿青随意一句玩笑,九玉自然不会当真,只是发现这读书人狠起来,当真可怕的紧,几年心血,一遭毁去,这可比杀人诛心还要来的凶狠,硬生生将人志气、希望给磨灭不说,还外带踩上一脚。 两人走了一段,耿青看着天上厚厚的阴云,叹了口气,“有些梁子结下了,就得死磕到底,我跟他们李家的事,没办法化解的,这可是死仇,我不下手,对方早晚知道真相,也会下手,到时候死的可就是我,还有家中的人,你说这时候有机会,我该不该做?” “该。” 九玉回答也简单,耿青笑着继续道:“我不是圣人,没有那么大的宏源,为天下百姓做什么事,更别提为哪个皇帝打天下,辛苦一辈子,劳累一辈子,给他人,给他人后代打下一个江山,我可没那么伟大,到死了,也没享受过几天,就为了在史书上留个......耿某人,乃什么国大贤?” “那东西,是给别人看的,我人都死不知几百几千年了,知道个屁,也享受不了什么好处。” 他这话说的粗鄙,却让周围侍卫一个个嘿嘿笑了起来,他们曾都是江湖人,混个官身只是想洗白,图的也是利,听到主家都这般说,最为受用了,简直说到了心坎上。 见九玉还在思索这些话里话外的含义,耿青一巴掌拍过去,打在他胸口:“还想什么,走了,催促咱们的李留后,赶紧收拾收拾,带上值钱的东西,还有粮草跑路,再把长安当做筹码,跟李晔做个买卖,咱们就回陇右,顺道,派一队人去飞狐县,将家中母亲,还有一群妻妾给接过来,咱们就陇州好好过几天舒坦日子,往后的事,往后再想。” 说完,重新负起手走去了前面,九玉笑了笑,耿青还是那个耿青,当真一点都没变,带着侍卫、兵卒快步跟了上去。 下午,耿青回到光德坊,妻儿站在厅堂迎接,张怀义包裹绷带躺在檐下哼哼唧唧,拉着丫鬟的手细细摩挲。 丫鬟仆人来往,摆上了酒席,人声嘈杂里,才是家的感觉。 ....... 接下来的几日,仍旧忙碌,收拢降兵、操练,搬运粮秣装车驱往凤翔,与此同时,长安攻破,皇帝逃遁华州的惊人消息,也在这段时日传开,原本忙着其他事物的节度使,听到消息,吃惊、疑惑、愕然的将目光望去了长安方向,暂时停下了手中一切重要的事。 然而,不久,一匹快马出了长安直奔华州,将书信交到了正在频繁下旨的李晔手中。 第两百二十九章 冬雪随信飞出千万里 长安一场大战后,城中百姓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起初破城听说有人家被抢夺了钱财,伤了人命,第二日犯事的几个士卒就被推到了菜市口,当着许许多多百姓的面执行军法,砍下了脑袋。 此后的数日,入城的西北士卒与百姓秋毫无犯,羁押城外的降兵,多多少少也都回来,加入了陇右军中,看情况应该是要长时间停留的,甚至还会占据长安,城中官员、富户豪绅已经准备好与入主皇宫的陇右军将领搞好关系,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皇宫府库陆陆续续又不少辕车拉着钱财粮秣运去了城外。 投降入伍的神策军,也逐步从操练,到的开拔,离开长安,这一系列举动,无不说明打进来的这支西北军,已经在做撤离的准备了,有人不信,来到大街,或借口去了城外,跟着远行的一辆辆辕车走了一段,才确信了这一点。 消息传开的同时,更远的方向,沿途各州郡县得到长安被破,天子李晔逃遁华州的消息才刚刚发酵。 越过潼关,顺着黄河流淌向东,汴州坐在温暖房间里的朱温搂着不知哪里得来的美貌亵玩,年中时期攻下徐州等地的兴奋劲还未过去,听到消息传来,他脸上殊无喜意,在女人屁股上拍了一掌,将人赶了出去,坐在书桌后,将消息来回翻看了几遍,一拳将桌面打的凹进去些许。 他对于耿青,从未轻视,甚至一度想要引为知己,留在身边听用,对方却跑到那贫瘠的西北之地,为从未听过的人谋划,让他感到愤怒。 “朱某哪点比不上一个名不经传的他人养子?你要女人,我敢将全城的女人给你找来,除了发妻,朱某甚至能将身边女人送给你都成,你当真瞎了眼——” 好在耿青固然是一个手段频出的谋士,可他身边谢瞳也是难得一见,这几年尽心尽力辅助自己休养生息,摧枯拉朽攻城掠地,到时候就算对上耿青,他心里都有把握的。 不过可惜,不是那么贴心而已,如今被自己留在他处,坐镇滑州,为明年攻伐朱宣、朱瑾做准备。 “就是不知他听到这消息,会有何感慨了。” 朱温将那纸条揉成团,投进了火炉里,望去的窗外,阴沉的天空,有雪花飘落下来,渐渐漫天的雪花飞舞起来。 跨过黄河,滑州。 充满暖意的书房里,留起长须的谢瞳咳嗽两声,挽着袖口,握笔写下一副好字,却没多少心思的放下笔墨,一旁,刚来不久的消息正放在桌角,他推门走出房门,负手走到栅栏,微微仰脸看着满天飞舞的大雪,庭院花木、凉亭已有厚厚的积雪。 “不能共谋一主,当真是遗憾呐,耿兄、秦兄,往后交手,谢某当不会留情面。” 风吹着雪花挂在他须髯微微抚动,朝着西面长安方向拱手微微躬下身子,不久后,他回到前院,有消息传了过来,名叫谢瞳的谋士看了一眼,随意的扔到一边。 当年耿青手下败将,叫唐宝儿的女子纠结了一帮黄贼残兵浪荡中原,四处出击,眼下终于让他摸到了实处。 “你和你师父在耿兄手下吃瘪,在我手中岂能讨到好处.......” 轻笑的书生起身拿下了挂在柱上的佩剑出了前院,大步走进漫天大雪之中。 之后的两日,藏匿山中某处的女子也听到了关于长安、皇帝的事,曾经好看青春的俏脸,已历经风霜,凝出了侠女的气质,听着汇报消息的手下,脸上没有喜怒,只是默默的看着放在不远的兵器,那是师父曾经用过的一把佩剑。 “......师父,你老人家等着,徒儿一定为你报仇!哪怕他如今势力已经庞大,但我不怕,宝儿身边也有两千人马.......” 然而,下午,来自滑州的五千兵马冒雪出城,汹涌的脚步、兵锋以最快的速度扑向这座大山。 凄厉的厮杀,冲出重围,在封山的时候,激烈的对抗起来,唐宝儿随后带着剩余的一千两百人转进向西,冲入河中地界。 同样的大雪天,北方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由长安传来的消息到的这边,又是半个多月过去,李克用等人针对幽州的攻势随着大雪停了下来,大半个幽州已落入他手中,史敬思提着李匡威的人头摆在了长案前。 “那耿青不知好歹,干脆回去的时候,把他家小一起捉了,听说他有二十多个婆娘,够咱们一人一个分了。”这位军中悍将裂开虎须,朝帐内众人哈哈说笑。 “那日,并未动粗,没有当面撕破脸皮,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再说.......我儿存孝与他还是义兄弟,叫耿青之母,也叫母亲,不能不顾这份情面。” 李克用看着地上血淋淋的人头如此说道。 “只是......担心,他听到这条消息。” ....... 云州。 滚热的鲜血洒在积雪,染出晶莹的颜色,随后被踏来的铁蹄踩出深深的蹄印,火红的战马踏雪飞奔,溅开半空的雪花里,禹王槊呼啸怒斩,将迎面而来的吐谷浑人打飞,恐怖的力道下,人的身体硬生生在倒飞里断成两截,拖着脏器落去雪地。 “撞进去——”飞奔的马背上,披风飘扬,横挥长槊的李存孝声音咆哮如雷。 身后的飞虎骑结成阵势,在雪地里发起疯狂冲锋,前方还有更多的吐谷浑人冲过来,举起的刀兵枪林当中,无数奔涌的战马溅起飞雪撞了进来,然后,一面倒的屠杀。 这是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今年第七次与号称飞虎大将的李存孝交锋,他身边亲卫在第六次的时候,基本已经死伤殆尽,那一次,对方甚至甩开了自家骑兵,单枪匹马冲进了他中军,直接杀到了他大纛面前,若非亲卫也都是部落中百战勇士,怕是颈上头颅已经被对方割了去。 对于南方的长安,他有着憧憬,盯着部落中巨大的压力,想借着北方大雪,发起一次偷袭,可一战开打,手下部落兵并无战意,前阵刚一接触,就被冲的溃散,抵抗了一阵后,他不得不放弃了继续打下去,牵制李克用袭击幽州的念头。 如潮水般的溃退和死伤里,赫连铎带着仅剩不多的亲卫拼命逃亡,不久之后,他也听到了关于长安被攻破,给予重振大唐的皇帝李晔,亡命华州的消息。 对那曾经盛世大唐最后的念想,终于还是熄灭了。 同样,打扫了战场,带兵回到营中烤火取暖的李存孝,终究还是听到了从太原送来的消息,他特意让亲卫拿来了酒水,喝的酣畅淋漓,只是有一个疑问一直在他心头闹腾。 ‘兄长.....为何跑去了陇州?他不是在太原随义父做事么.......’ 心情同样不好、疑惑的,还有远在南面,坐镇华州的天子李晔,他看着手中递送来的书信,以及站在堂中的信使。 “他将朕这天子当做什么?!” “......拿长安与朕做买卖,乱臣贼子,就是乱臣贼子,朕不认——” 挤压心中的怒火、憋屈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李晔将手中信函‘哗’的扔出,几页纸张飘飞落下,他歇斯底里的大吼,叫来侍卫,“将乱贼遣来的信使,给朕拖出去砍了!!” 随后,杯盏‘呯’的碎裂声在房中溅开。 声音传出窗外,庭院间,漫天雪花还在飞落。 第两百三十章 乱起来 “陛下不可——” 华州行宫,拖出信使的侍卫被人叫住,一道身影匆忙出列,站到中间拱手:“陛下岂莫怒火入心,失了方寸。” “秦怀眠,朕知你与耿青有旧,杀他信使,你看不惯,急着跳出来!!” 京师被夺,自己也被赶出皇宫,逃到华州,做为皇帝,李晔从未觉得如此狼狈过,养了三年的气,此刻终于爆发出来,当着跟随而来的文武百官面,歇斯底里的怒吼,推倒了旁边一座青铜灯柱。 “来人,把他也一起拉下去,剥了他这身官袍!” “陛下!” 这时,殿武俱出列,倒不是他们为秦怀眠说话,而是为自身,这个时候皇帝若是不冷静,还要杀劝谏的大臣,那就距离亡国不远了,国都没有了,留他们这些文武还有何用? 保全秦怀眠,此刻就是保全他们自己,这个道理自然是懂的。 “你们也要造反不成?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 李晔暴怒推搡最近两人,官袍拉扯歪斜,后者只整理好后,重新站回原位,仍由皇帝发泄情绪,待的过了许久,秦怀眠这才开口,他声音平淡。 “陛下,诸大臣劝谏陛下,都是为我大唐。” 走在人群中的皇帝气极反笑,指着中间垂首的身影点了点手指,“好好,秦卿大公无私,不为旧友说情,好!朕今日就听听那信使,还有何话说,把人带进来——” 已被待到门外的信使,顿时呼出一口气来,敢做信使通常胆量大,不怕死,但真要被杀,心里也是害怕的,眼下,吞了吞唾沫,重新进来,脑海里想着临走时,耿少尹叮嘱的话语,鼓起胆气朝回走龙案的天子李晔拱起手。 “陛下,我家少尹想要说的话,都在信上了,不过在下临走时,少尹有过叮嘱,他言,皇帝若是不肯,他就.....” 话语到的这里吞吞吐吐,李晔等了片刻,有些不耐烦的倾了倾前身,在桌面砸了一拳。 “他就什么?” “少尹说,陛下若是不肯。”那信使一咬牙关,还是将后面那半截话吐了出来,惊得文武、以及那龙案后的李晔几乎瞪裂眼眶。 “陛下若是不肯,少尹就让人挖掘皇陵,翻棺暴尸.....再一把火将长安、皇宫给烧了,不留给你。” “乱臣贼子.....”“简直暴徒!” “乱来啊!” “这是要效仿汉末董贼乎?” 朝堂内顿时嗡嗡响成一片,一帮文武乱糟糟的叫唤,上方的天子更是嘭的将龙案上的笔墨扫飞,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耿青、李继岌、赵周仪......这三人,朕不杀他们,难解心中之恨——” 李晔气得脸庞发红,撑着桌边身子摇摇欲坠,只感一阵头晕目眩,骂了几句,终究还是停下来,他不敢赌,若是对方真敢这般做了,这可是大唐上百年来最大的耻辱,与当年那安禄山、史思明造反杀入长安烧杀抢夺有何区别? “朕.....朕......” 想到这样的画面,李晔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原本怒到极点的火气,硬生生压回心头,他目光扫过周围文武,语气终于还是缓和下来,“朕为我大唐列代祖宗计!不与李继岌一伙反贼计较得失......他们想要......好,朕给他们便是!” “拟旨!” “......陇州留后李继岌为陇右节度使、兼凤翔节度使,封岐王,许其开府!” “节度使观军使赵周仪为凤翔防御使,擢,符道昭为陇右防御使,耿......耿青官拜尚书令、岐王府参军录事、陇州刺史!” 西北一地,军政完全分割了出去,甚至尚书令一职,还能将手伸到朝廷里来,可见李晔不肯的部分原因,他看得清楚。 可又能如何,皇陵、长安都是他软肋,皇陵被掘,天威坠地,长安、皇宫若被烧毁,根基全无,只得漂泊,或去其他节度使所在地方,可若是那样,堂堂天子就真寄人篱下,被人挟持了。 旨意一出,整个朝堂人没人发对,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双手发抖捧着印玺在圣旨上用印,着人将圣旨发下,传递各州的同时,也发往长安。 那信使捧着圣旨心潮澎湃,打下长安,逼走皇帝,反而加官进爵,洗白了反贼身份,也就少尹敢这般做啊。 他跨出殿门,回头看了眼有些失魂落魄的皇帝,终于那威严一身的天子在他眼里,并没有那么高大了。 “卑职,祝陛下终可得返长安!”信使捧着圣旨躬身拜了一拜,便转身大步离开。 皇帝坐回龙椅上,面容呆滞的看着那人离去,有人想要去拦,被他无力的抬手挥退,面子纵然有失,可至少长安、皇陵是保住了。 不久,传来陇右兵马撤出长安的消息,华州这边也定下了皇帝移驾返回长安的日程,腊月二十六,李晔坐在御辇上偷偷驶入了明春门。 天光晦暗,街上已少有行人过往,他坐在马车里,神情严肃,在年关最后一天回到了长安城里,外面道路安静,房舍并没有被贼军毁坏,甚至看不出之前兵荒马乱的痕迹。 夜空,咻咻的烟火声了上去,在黑暗里爆出无数的烟花,照进车帘,照亮他脸庞,天子御驾停下来,李晔被人搀扶着从车里出来,就站在车辇上,望着不断闪烁不同颜色的光芒。 之前的碰撞,就犹如这片烟火爆散飞逝。 “朕绝不气馁、妥协,这场烟火过后,朕将重练新军,朕还有蜀地为后盾,还有繁华的长安,重头再来,又有何妨——” “大唐失去的江山,朕要一寸一寸的拿回来,将山川河流的图册放在历代先祖灵位前,慰他们九泉之灵!” 烟火在眸底飞散,他轻声说道。 ...... 夜色渐渐过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的颜色,安静一夜的原野,树林有着簌簌的雪落声。 一顶顶帐篷拆卸,裹了厚实衣裳的身影,扫去停靠的辕车上积雪,将驽马、驴子牵来系上绳索,呈长列继续往前赶路。 距离凤翔,已经不远了。 耿青骑马被兵卒牵着,走在队伍中间,看着后半夜送来,还未及时看的情报。 消息里,写了李晔回城时的一举一动,并没有发现调动龙武军出来追击的迹象,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对方是否会派兵出来衔尾追杀,神策军就那么一点人了,那位皇帝还做不出这种果断的决议。 “不用理会,让他自己收拾烂摊子吧,开春后,他有的忙了,说不得还要大病一场。” 耿青笑笑,将那份消息丢去雪地,这一仗,杀入长安的胜果,化为实质性的东西,身份重新洗白,还得到了不少兵源、铠甲兵器,和大量的粮草,这些东西对于西北那块地方,是弥足珍贵的。 往后开春之后,他有的忙了。 好在派去北地的队伍早在两日前已经出发,或许明年入夏,就能与母亲、巧娘团聚。 “季常,蜀地的王建,真会听信杨复恭等人的话?”九玉骑在另一匹马上,与耿青并排前行,在雪地留下一连串蹄印。 能打下川西的人物,又岂能那般无脑,听信蛊惑之言? 他九玉是不信的。 “你跟我打赌,几时赢过?”耿青捏着缰绳,修长的身躯挺拔,越来越有些豪迈了,他看着前面缓行的马车里,撩开帘子朝他挥手的耿念,还有白芸香,耿青笑道:“从我们攻入长安起,逼走皇帝,大唐天威就不复存在了.....原本寄予希望的明君,落在这帮豪杰眼中,与平凡人无二,你说这群桀骜之人,会如何做?” 九玉没有说话,周围听着的侍卫、兵卒都陷入沉默,凌乱且长的脚印、蹄印随车队缓缓向西蔓延而去。 正月初四,蜀地传来反乱的消息。 西川节度使王建不满琅琊王爵位,发兵兴元,东川陷入混乱。 第两百三十一章 宫闱之乱 立春之后,天气寒冷,残留的血腥还在钻入口鼻,琅铘王站在兴元府的城头,眺望脚下这片山南西道,刀尖拄在城砖,缓缓磨动。 这位琅铘王已经不再满足区区一个三字王了,或许是原本贼性贪婪,他想要更多。从祖上三代,都是打饼的师傅,到了他这一辈成了无赖之徒,杀牛、偷驴、贩卖私盐都干过,还被乡人取了不好听的称号:贼王八。 三十多岁那年,黄贼、王贼席卷天下,他也跟着加入讨伐贼寇的军伍,因拳脚过人、作战勇猛成了‘忠武八都’之一,跻身将领之列,后来又迎困在蜀地的先帝回朝,得以在西川利州立足,有了属于自己的根基。 “今之奸雄,狼顾久矣,必不为人下。” 这句猜忌的话,又伴随了他数年,全因礼贤下士,征召人才,善待百姓,可也正因如此,他手下网罗了许多将领,张虔裕、綦母谏、华洪、李简、王宗佶,谋士周庠。也有王宗裕、王宗侃、王宗谨......等等族中子侄为心腹。 又外接东川节度使顾彦朗为外援,两人曾都是神策军同袍,关系甚好,可惜在他攻入成都擒杀陈敬瑄后的一个月,顾彦朗病逝,以至让他痛心万分。 其弟顾彦晖接替了东川节度使之位,让他起了担心。 毕竟朝中天子有圣明之相,往后重振朝纲,必然要先拿蜀地,王建选择了遵循朝廷,静静雌伏,或许老天给予希望。 长安再次被破,皇帝出逃的消息传入蜀地,一国天子威严尽失。 但他知道,机会来了。 在这半个月里,命令频繁从成都发出,同时派人密切关注长安的动态,陇右那拨人当真胆大妄为,令他忍不住要拍手喝彩。 眼下,东川战事已爆发,手下大将李简、华洪已领兵五万攻梓州,昨日消息来报,梓州城破,顾彦晖退守果州,不过他并不担心那边会有什么变故。 毕竟,老友的兄弟,不过一个靠门荫的草包罢了,与他从军中杀出功勋的人,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而他如今正提兵十万背上剑南西道,攻下兴元府,要不了多久,整个剑南西道州郡将被他踩在脚下了。 望着逃窜的武定兵卒,王建擦了擦甲叶上的血渍,沾染鲜血的手指竖起来,“传令,继续追击,别给武定节度使拓跋思敬一点喘息机会,我要一战敲定三川之地!” 不久,号角声响彻城楼,原野上徘徊的骑兵,照着逃出城,在原野上奔逃的一道道狼狈身影衔尾追杀过去。 正月十一,剑南西道兴州被破,兵马调转,二十这天,陡然袭击西北阶州;二月初九,顺势北上成州,屯兵固镇。 二月二十五,张虔裕、綦母谏绕成州,袭西和、高桥二县。 与此同时,李简、华洪鏖战顾彦晖于果州城外,再破之,一路追杀至渠州城百余里方才收兵。 蜀地两川战事犹如雪花纷飞冲出重重大山,快马携着巨量的消息,沿着蜀道疯狂奔向长安,待落到立志重振,操练新军的皇帝李晔手中。 他“啊——”的低吼一声,将手中奏折掷了出去,积在心中的怒火压抑不住袭上来,直接喷出一口鲜血,两眼翻白,就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昏死倒下。 太极殿顿时一片混乱,秦怀眠第一时间冲上去,掐去皇帝人中,侍卫挟着御医飞奔,一番施针、按摩活血,昏厥的皇帝这才悠悠醒转,虚弱的望着金殿的穹顶。 “就剩.......长安.....朕愧对列祖列宗......” “朕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李晔叹出两声再次昏厥,随后被侍卫抬回后苑,由何皇后照料,休养了数日,才有渐渐好转下地。 春雨‘哗哗’在宫檐织起一排珠帘。 湿冷的水汽挤进窗棂缝隙,寝殿里几座铜炉绕出暖意,透着烛光的帷帐,李晔披着一件单衣正与皇后下棋解闷。 “朕休养几日,越发看不清这天下了......更看不清谁人是忠,谁人是奸,那王建本是神策军,身受皇恩最隆,一直以来,善养百姓、尊我皇命,可谓兢兢业业,想不到说反就反。” 他捏着黑子,看去棋盘并没有落下:“人都说读书人心脏,可......跟武人比起来,他们至少还知道站在朝堂上,为朕分忧。前有安禄山、史思明之鉴,朕却看不明白,我那皇兄也看不明白,甚至.....父皇也......” 李晔说到这里,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对面,轻柔落下一子的何皇后,看着他脸上郁郁,紧咬牙关,心情也不好受,谁家女人不希望自己夫君能有番做为?何况还是堂堂天子。 “陛下,心里莫要着急,你看汉武帝,他不也熬了许久吗?”何皇后伸手温柔的握去丈夫的手背,“朝中还是有许多大臣、将军,长安还有不是还有兵将吗?臣妾相信凭陛下的本事。” 皇帝‘嗤’的笑了声,从那片温暖里抽回手摆了摆。 “皇后相信有何用?朕都些不信自己了.......” 徐徐的话语传去外面被雨声掩盖,挑着灯笼的宦官走过,看了眼亮着灯火的窗棂,晃着灯笼慢慢离开。 遇到路过的一个宫女,字条放进了对方手中。 消息流转几道,没入武德殿,杨复恭、刘季述,甚至还有神策军右尉王仲先、王彦范、薛齐偓等宦官坐在一起。 纸条从他们手中过了一道,互相看了看对方,没有多少话语,默契的站起来点了点头,分头离开。 ...... 紫宸殿。 “皇后有所不知,朕感到力不从心,也有皇兄一事,他正当壮年,忽然驾崩,朕心里多少有些畏惧。” 听到皇帝口中说出‘畏惧’两个字来,何皇后微微蹙眉,“陛下.......” “算了,朕不说了,看吧皇后吓的。” 李晔朝她笑了笑,将棋子丢进篓里,起身走去床榻,让守候的宫女过来宽衣,“皇后,夜深了,与朕就寝吧。” 何皇后点点头,她一身服饰繁多,脱去不易,先等着皇帝上了龙床,她才慢慢走去屏风,让数个宫女过来帮忙拆卸,顺道隔着屏风跟床上的丈夫聊些家常。 就在说话间,外面陡然掀起喧哗,正笑着说话的皇帝猛地翻坐起身,飞快套上鞋子冲去寝殿的门扇,还未过去,殿门推开,几个侍卫已冲了进来。 “陛下,神策军中尉、右尉造反......” “什么?!” 李晔脸色唰的一下惨白,回头望去身后,何皇后正卸了头饰着急的转出屏风,他连忙叫道:“皇后,快随朕离开!” 何皇后那声“陛下怎么了?”的话语里,外面厮杀声已蔓延过来这边,持着火把的人群蜂拥而至,与阻拦的侍卫呯呯呯的杀到了一起。 李晔拉着何皇后穿过廊檐,在几个侍卫护卫下想要跑出紫宸殿。 “陛下,走如此着急是为何啊?” 阴测测的声音在长廊前方的拱门响起,黑暗里,数十道火光亮了起来,密密麻麻的龙武军士卒将这里围住,刘季述、王仲先笑眯眯的坐在两张椅子上看着狼狈的皇帝、皇后,忽地抬起手,持弓弩的兵卒上前,‘嗖’的几声,数道黑影钉在了侍卫胸口。 “陛下,外面兵荒马乱,还是随奴婢等人移驾吧。” 刘季述咧嘴笑起来,他身后,士兵涌了过去。 第两百三十二章 二月春渐醒 时至二月中旬,淅淅沥沥小雨里,春草冒出新芽,俯身探来的牛羊口鼻,卷起嫩草送入口中,牧人紧张望着四周,远处奔行的骑兵从视野中过去,有数骑过来这边,朝他大喊。 “此处春草刚生,不得放牧,到别处水草丰盛去——” 渭水分流陇州各地,田野、牧区渐渐分离,有着不同以往的政令从陇州发出,一开始并未有人在意,亦如往年,抢占牧场,结果被官府抓住当做典型,在众人面吊起鞭打,行刑之人还是当地里正,或一些部落头领。 一来二去,陇右牧人便知晓官府这是来真的,但尽管如此,仍有人偷偷放牧,被抓住大不了被打一顿就是。 这种情况,其实为数不多,陇州牧场新政这才得以顺利实施。 春雨淅淅沥沥落下,奔行的骑兵辗转各处巡查,快至晌午才回了军营驻地,敞开的辕门,车马来往,碾着泥泞的路面将粮秣称匀装好,标记重量,陈粮、新粮,谷物种类都一一清查出来归类,以便往后清点、堆积。 不用说都知晓这是耿青出的主意,前面虽然繁琐,但大伙都明白,一旦战事,能做到极快的分门别类的搬运粮秣,仓库那边也能清晰知晓哪些入库,哪些运出。 最重要一点,李继岌往后查账,不用担心看不懂,而有贪婪之人从中牟利。 车辕碾过泥泞的路面驶入后营,呼嗬的声音持续不断,春寒还未过去,安稳过去一个冬天的神策军俘虏,已被西北军将拉到了校场操练,一个个穿着单薄的衣甲,持着长棍练的浑身汗渍,却少有的没人叫苦。 对于这些老爷兵,赵周仪、符道昭等西北军将原本是看不上的,可陇州人少,队伍里甚至有不少党项人,此消彼长,并非好事。 好在这个冬天,从长安迁来的三万俘虏,由耿少尹调教过了,分别关押凤翔、陇州两地,每日每夜教导,说教之人轮流上去,到的开春之后出来的俘虏,基本已变得服帖,精气神也与往日大不一样。 而桀骜不听的人,在几次轮换里,渐渐被提了出来,送去充作劳力,修建城防或开垦土地、水渠。 这样的形势下,乍一看,整个陇州、凤翔有着蒸蒸日上的感觉,大兴农牧、铸炉炼铁、打造兵甲、操练新兵,跟这一切都有关系的那人,却少有在众人面前露面,就连李继岌、赵周仪一个月里,偶尔才见到几次。 大多数还是军务、政务方面需要求教的地方,才在耿府前院见到那位尚书令、陇州刺史、参军录事——耿青。 对于外面的事,耿青自然关心,不过更多时候,他还是躲在后院打打铁,造几件觉得自己不错的器具,无一例外,被众人说成刑具,翌日一早,府衙就派人来求了。 ....... 延绵两日的春雨渐渐停下,抽出新嫩枝叶的老树,叶子悬着水滴摇摇欲坠,丫鬟颦儿拿着一件厚实的小衣跑在廊檐,追逐前面撒开脚丫,只有一身单薄衣裳的耿念,翻过年就满四岁的孩童,冲出檐下的珠帘,丝毫不在意落在后颈的水滴。 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跑到花坛附近,蹲下来,对着一只不知哪里爬来的虫子戳来戳去,然后看去追来的丫鬟,笑嘻嘻的将虫子挑起来,吓得颦儿脸色发白,尖叫着后退躲开。 “没胆色,哼!” 小人儿丢了树枝,拍拍小手上的水渍,过去一把从丫鬟手里夺过衣裳,边走边穿上,学着父亲的模样负着双手,昂首挺胸的走去那边父母的房间。 这个时候,房里只有母亲一人,敞开窗棂,坐在桌边,涂抹胭脂,让侍女梳理如瀑的青丝,旁边还有摆放的针线,纳了一半的手帕。 “娘亲!” 耿念敲了敲房门,在外面恭恭敬敬的请安问候,这是白芸香教他的,如今耿青已不是长安无势无权的小人物了,而是攻破过长安,逼走过皇帝,还得了官位的大人物,到底有多大,女人并不了解官场,自然也就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很大了...... 一个‘大’字,不由浮想开去,脸上顿时显出两朵绯红,咬了咬嘴唇。 “娘?” 孩童清脆的声音将白芸香拉回神来,耿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推门进来,站在她旁边好一会儿了。 看着母亲出神的模样,小人儿自然不回去多想,偏头看了看房里,“爹呢?孩儿还没跟他请安。” “你爹去前院了,听说李节度使过来有要事相询,你也别过去打扰。”白芸香摸了摸孩子头顶,身边有孩子、丈夫,衣食无忧,自己也成了被人服侍的官宦人家,搬来陇右的这段时间,每日心里都美的要死。 望着铜镜里美艳的脸庞,往后姿色没了,老爷不喜欢朝她这里来了,还有儿子在,虽然没有多少名分,可终究是他耿家的种,又是长子,自己还是能有依靠,安安稳稳的过完下半辈子。 大抵这样想着,温温的手掌摩挲儿子的小脸,又道:“时辰该到了,念儿该去侧厢读书,等会儿爹爹谈完事回来,见你又在贪玩,会不高兴的。” “爹爹才没有不高兴。”耿念环抱双手,挑了挑下巴,将耿青的神态学的十足十的像,“爹爹说,我这个年纪,该玩就要玩,玩好了,长大了,就没遗憾,到时候身上落有担子了,再像爹爹那样!” “你爹的话,不能尽信。” 白芸香无语的掐了一下儿子嫩嫩的小脸,“你总要学会认字、读书吧?不然就算长大了,也不能像爹爹那样,做一个有本事的人,听话,不然娘要生气了。” “哦。” 小人儿噘了噘嘴,到底是怕母亲不高兴,耷拉着小脑袋跨出房门,走在檐外,不时张望通往前院的长廊、石桥。 ‘之前爹爹说,还要带我去外面骑马,还要放风筝.......不知道爹爹什么时候兑现承诺。’ 丫鬟颦儿陪伴下,耿念望去的长廊、石桥那边连接的前院,滴答滴答的雨水一下没一下的落在檐角的水缸,荡起一圈圈涟漪。 书房敞开的窗棂,身着常服的李继岌站在窗口,正望着雨滴落下,他身后铺砌的地毯,香炉袅绕紫烟,几册书卷、画轴歪斜靠在书架旁,正中的书案,一袭青衣披裘的耿青搓着手,正努力的练字。 “怎么说?归义军的人是听到咱们袭了长安,才过来的?”耿青写好一个字,将毛笔搁去墨砚,起身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 “看来出名了,什么人都往咱们身上靠。” “先生,你说我们需要将归义军拉拢过来?还是......直接拿下整个凉州?到的五六月,新军操练的也该差不多了。” 李继岌转过身来,他脸上有着兴奋的表情,归义军几乎从不参与这边的事,眼下能派人来,可见袭击长安,还能全身而退,对他们有着极大的吸引。 “那边情况不明,暂时先放一放。” 耿青沉吟的靠着椅背,思索了片刻才道:“归义军能拉拢,先谈谈感情,但别拿过来,以我们现状,拿下凉州,反而是一件麻烦事。” “先生是说吐蕃、党项、回鹘?” “嗯,归义军在那边待了快有百年,还能相互牵制,若是我们去了那里,将要面对的,就不只是长安和各镇节度使,还有这些异族人,很麻烦,处理不好,后院恐怕不会像这般安稳了。” 大抵这样的话语里,门外府中管事过来,敲响了房门。 “主家,赵防御使拜访。” 李继岌皱眉看向耿青,后者耸耸肩膀,偏头朝门外吩咐:“让赵防御使进来吧,应该是关于长安的事。” 不久,赵周仪大步走进书房,见到李继岌也在,没有惊疑,抱了抱拳,说起正事。 “长安来讯,皇帝被杨复恭等人囚禁。” 第两百三十三章 雨声淅淅落满院 门外侍候的丫鬟进来,小心的给李继岌、赵周仪二人添上茶水退出了房门。 “呵呵,长安那位天子这次麻烦大了,杨复恭这帮阉宦可难缠的多。”李继岌朝赵周仪做了一个入座的手势,掀了下袍摆在一侧落座,“之前他可把杨复恭、刘季述等人软禁宫中,现在反过来,怕是要吃不少苦头。” 赵周仪看到李继岌落座,才跟着坐下,笑道:“苦头肯定要吃的,阉宦之人报复欲极重,但也不会做的过分,一个好端端的皇帝才附和他们利益。” 雨帘还挂屋檐滴落,书房里,两人说起皇帝被宦官控制的事,不过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离开长安时,尚书令耿青就已将计划告诉了他们,眼下消息过来,心里生出的想法,只有‘该是如此’。 “那也是苦头。”李继岌丝毫没有岐王的架子,甚至对于这个称号,并没有在意,与往日一般和众人说说笑笑。 此时也非正式议会,没有其他将领在旁,自然显得随意。 “就是不知,这次那位天子该如何自救,还是让朝中那些草包救他了。说起来,若非先生布局谋划,我等哪有这样闲情逸致,远坐陇州看长安的笑话。” “哈哈,岐王说的是,若非先生,赵某或许在凤翔时就已成无头之鬼了。” 房间里,两人一言一语,都是带兵打仗之人,说笑过后,重点还是放在长安接下来的局势,毕竟长安距离这边最近,也是东进的唯一道路,一举一动都会直接影响到陇州接下来的打算,不过二人说话间,都有明里暗里抬高耿青的味道。 对于这点,耿青哪里听不出来,二人这是希望他长久留在陇右。 交谈的话语声里,他端了茶水看了会儿窗外庭院雨景,便坐到岐王李继岌一旁,笑着听他们在说。 过得一阵,两边都停了停,才放下茶杯,笑道:“长安局势变换,估计也快了,李晔不是李儇,他脑子还是聪明的,只是经历太少,养气功夫还不到家,估摸这会儿已经在寻对策了,宫里他培养的嫡系也不少。” 李继岌不相信就这点门道,皱起眉头。 “那先生就没有留后手?这般简单让他挣脱出来?” “时间仓促,哪里想那么多,当时不过临时起意罢了。”耿青摆摆手,“纯粹是给李晔添堵罢了,杨复恭等人利用利用,岐王还有防御使不会真以为,耿某要将这些人拉过来?”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添堵罢了.......能用之,便用之,最好还是能借李晔的手,将他们给宰了,毕竟我还馋他们手中兵马。” 听到这番话,李继岌、赵周仪顿时大笑起来,这样的交底,是最让人舒坦的。 门外守候的侍卫、仆人侧了侧脸,听着书房里的笑声,也都抿了抿嘴角,里面三人都是陇州、凤翔举足轻重的人物,哪里有大人物的架子,跟普通说笑的百姓没什么两样。 房中,谈过了长安之后,话题终究还是放到了陇右这边,一年之计在于春,立春已过去,长安皇帝又被宦官挟持,留给这边的时间就显得宽裕许多,这上半年需要做的事,必须的加快,两边的春播耕种、牛羊战马、商路都是摆在面前需要三人敲定的内容。 尤其是耿青,他是陇州刺史,又是岐王府参军录事,一方面要负责民生政务,另一方面,关于军队的事,都要拿捏出一个大方向的战略。 这段时日,耿青关在府中其实也在往这方面靠拢,他又不是什么大贤,也就做过业务员而已,真要亲自下场涉及这些,阅历上的不足就明显了。 “春播时节,还要严防蜀地的王建。” 谈完春播后,涉及到军政,耿青将目光投到了今年立春后,西川节度使、琅铘王针对山南西道、剑南东道的战事。 “蜀地有天险,少有战乱,人口、粮秣都不是难题,听说已打到了成州,再往北,就能眺望我陇右了。” 李继岌点点头:“前日我便遣符道昭率骑兵过去屯扎,就是告诫他不要越界,若是真有此野心,我也不惧,跟他开战便是。” “王建此人,乃神策军旧系,身经百战,与长安那位天子可是不同的,当要小心才是。”赵周仪性子谨慎,对于那位蜀地王建,保持警惕的态度。 耿青扫过两人,都是有主见的,他便不再多说什么,否则就显得唠叨,既然已有定论,他便将话头引开。 “陇州治理,还是缺人才,尤其文吏,记得文昭度还在军中,入长安后,一直忙着事,将他给忘到脑后,眼下可还在,没杀了吧?” “这倒没有,在凤翔搬砖修缮城墙。”赵周仪说到这人,脸上有些不好看,他尊敬文人,想必从长安回来,没少去劝降对方,多半被骂的狗血淋头,“原本是要押到这边,想到先生可能要用到他,与长安的天子做买卖,就一直扣在凤翔那边,先生若是需要,待我回凤翔,便将他着人送来。” “嗯,那就送来吧。” 陇右要文治,自然离不开一些有能力的大臣,耿青也不在意对方是谁,正要送来身边,就有的是办法治对方。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题又绕到了归义军上面,不过只是随便扯扯,那边节度使是张承奉,乃张议潮之孙,张淮鼎幼子,自家内部并不清宁,前归义节度使张淮鼎死后托孤索勋,此人是张议潮女婿,却自立归义军节度使,惹得张议潮第十四女张氏,及女婿李明振不满,发动兵变将索勋杀死,扶持张承奉当了节度。 而张承奉又不甘做傀儡,再次兵变拿下了李家,重新夺回节度使权柄。 甚至为此,还立下豪言:“东取河兰广武城,西扫天山瀚海军,北定燕然阴山道,南尽戎羌川藏平。” 眼下派人过来接触,大抵想要李继岌为他外援,一起扫清沙、甘等州党项、回鹘、吐蕃势力。 陇州刚太平几月,这种利他人的事,耿青自然不肯的,与李继岌两人分析了利弊,便这事给抛开不谈。 ‘爹爹谈完事了吗?都好久了,快要吃饭了。’ 外面响起耿念的声音,谈性正浓的李继岌、赵周仪两人对视一眼,尴尬的笑了笑,涉及到政务,两人都忘了时辰,便起身告辞。 耿青起身挽留,拱手送到门口:“岐王、防御使,既然已至晌午,不妨就留在府中用饭,家中新来一个庖厨,手艺精湛,能做出长安那边许多美食。” 屋檐外,小人儿立在一个丫鬟旁边,鼓着眼睛盯着前后出来的两个军中大汉,李继岌瞥了眼气鼓鼓的孩童,不由笑了笑,挥手让耿青不用送了。 “这倒不用,王府里,也备好了酒食,倒是赵防御使,不妨随我过府?” 赵周仪抱拳一摊:“岐王请。” 两人谦让一番,转身前后离开。见人一走,耿念小跑过来,去拉父亲的手掌。 “爹爹,你记不记得说,等雨停了,带念儿出城的?” “记得!”耿青对于自己的孩子,从来不吝啬言笑,勾了勾小人儿的鼻头,那边,白芸香正匆匆过来,她到侧厢寻孩子,结果扑了空,这才朝这边赶来。 “念儿,就知道你跑来这儿,爹爹还有正事,莫要打扰了。” “娘......” 耿念眼眶一下就红了,慢慢抬起小脸仰头望去父亲时,温暖的手掌抚在他额头,耿青顺手将他抱了起来,径直走出了屋檐。 “把午饭装好,备车,咱们踏青去。” “叔叔,你政事......”白芸香站在檐下喊了声,已走到对面檐下的耿青抬手挥了一下,“去他娘的政事,老子今天带儿子出去放松放松,还有你这傻婆娘,要不要一起跟上?” 女人抿了抿嘴,听到这声忍不住轻笑出声来,提了裙摆,迈着绣鞋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声音里,耿府上下,仆人、丫鬟端菜装饭,护院、侍卫穿戴甲胄,拿上了兵器,顿时忙的乱糟糟,却充满生气。 第两百三十四章 春来独一枝 此时的西北之地不像后世那般大面积风化,二月间,抽出的嫩绿满山遍野,河水交织绿茵草场又汇集成大河流入渭水向东淌去。 陇州外面人烟稀少,乡镇村寨走过数里地也难得一见,两辆行驶的马车出了城门挑着人多的官道,去最近一个草场,那边牧人、农人较多,除了山水绿地,还有成群的牛羊可让小孩高兴追逐。 耿青之所以挑人多的地方,人多眼杂有时候相对安全的,不易被人设伏,一路上,耿念探出车窗,小脸被春风吹的通红,仍旧兴奋的朝外面大喊大叫,他来时的陇州,还是一片萧瑟的隆冬季节,山上堆满积雪,没什么可看的,即便平时,孩童也难有机会出城,郊野风光对于这个时候的孩子,更是分外迷人。 出了城,便一直嚷嚷想要下去,被白芸香拍了两下屁股,才老实许多。 不过一旁的耿青没那么多规矩,拉过儿子,父子俩一起望着外面山色、草原林野,眼下春意盎然的一幕,就连多日没出门的耿青都感到心旷神怡,何况一个孩子? “确实要多出来走动走动,放个屁都觉得舒坦。” 从陇州向北的草场,不过十余里,乘马车要不了多久,那边放牧的牧人,远远看到过两的马车,数百个带着刀兵的侍卫朝这边过来,仿徨的捏着赶羊棍,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待有单骑过来朝周围牧人说明了缘由,知道是城里的大户出来踏青,他们这才放心继续放牧。 可目光仍旧不时瞥去那边,牧人的视线几乎都盯在从马车里出来的女人身上,紫嫣长裙、束腰的环带、披肩的白毛领,一颦一笑的姿态对于村中、部落里的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艳色。 “啊啊啊——” 那边,从马车里放出来的小人儿,被母亲放去地上,踩着松软的草场,蹦蹦跳跳的张开双臂乱跑起来,这可比蹲在家中读书好太多了。 后面的马车,贴身的几个丫鬟也跟着下来,大春坐在一旁埋头理着风筝的线,一边指挥侍女将带来的毯子在草地铺开,摆上饭食、点心。 耿青带着白芸香跟在前面疯玩的儿子后面散步,孩子来了疯劲儿,玩闹起来,就像不知疲惫一样,跑到前面吃草的羊群,捡起一根棍子将一头羊赶来赶去,令得那边的牧人瞪着眼睛,想要呵斥,可看到不远一群带刀的汉子狰狞望来,立马将脸偏开,就当没看到。 走在后面的耿青,招手让跟着的窦威过来,低声吩咐了什么,后者点了点头,走去那局促不安的牧人,摸出几粒碎银放到手里,牧人脸上顿时泛起笑容,连连朝耿青拱手鞠躬道谢。 “给他一点补偿也是该的,牧人辛苦,若是念儿惊了他家的羊,将其他羊给撞了,不补偿说不过去。” 耿青看着前面与一头小公羊抵羊角的儿子,轻声跟身旁安静的嫂嫂说道:“过段时日,我母亲她们也该从飞狐县过来,我在这边算是有点根基了,一家人就不能总是分开,对母亲、对巧娘,都不公平。” “一家在一起是应该的,妾身不会有想法。”白芸香一直清楚自己的身份,到时候她们过来,自己家主卧的房间让出来,搬到侧院也无妨的。声音停顿,她抬起俏脸,泛起微笑,“那婶婶她们什么时候过来?” “大概还需两三月,她们俱是女子,脚程慢些。”耿青没有多说其他的,刚才的话,白芸香应该是能听懂,不过这个年头,并没什么,妻才是后院最大的,何况她只是名义上的嫂嫂,该让的,自然要上。 “真是越来越像唐朝人了.......”耿青看着前面跑动的人影叹了口气。 “叔叔刚才说什么?” 一旁的男人笑了笑,“没什么。”负着的双手伸开,将女人那如水蛇般的细腰揽上,隔着布料亦能感受到紧绷的腻滑,完全感觉不出生过孩子,甚至纤细的腰身,还有妇人独有的丰腴感。 那死鬼高生没享受到的,都在我这儿了。 耿青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尤其后世各种伦理熏陶下,对于这样的事没有古代人这般忌讳,总比有些三十来岁,连女人手都没牵过要好的多。 那边的耿念又到了别处玩闹,出门干净的衣裳此时全是泥点子,一会儿跑去小水潭捧水去扑好奇围过来的羊羔,一会儿扯了一捧青草去喂大黄牛,甚至还想爬上牛背,被白芸香拉下来,严厉的打了屁股。 这点,耿青没有劝阻,该玩的就玩,玩错了,该受到惩罚,就得好好受着,有了教训才知道什么不该玩。 过得一阵,一家三口这才往回走,拉上大春一起坐在毯子无忧无虑的说笑吃喝,午饭吃完,大春那边理好线头的风筝也准备好了,他拉着线跑,耿青则让儿子拿着风筝尾巴摆正姿势,看着风筝一点点在大春手里越升越高,乐得耿念原地蹦跳,拍手惊呼欢笑。 轮到耿青后,刚飞起来的风筝却是啪的坠地,令得耿念拿手指划在小脸上羞他,惹得耿青自嘲的笑起来。 ‘看来也有我干不成的事啊。’ “爹爹,重来嘛,不过这次念儿来飞!”耿念提着风筝踩着青草小跑过来时,远处官道上,有马蹄声疾驰,耿青挽着风筝线偏头看去,一匹快马来到马车前,与那边的九玉说了什么,后者点头,打发他离开,阴柔的脸颊转过来,正好与耿青的目光对上。 两人多年的默契,自然看不出眼神里所含的意思。 “爹爹!” 儿子不是什么时候,提着风筝跑到了身前,耿青将线柄递给他,拍拍小脑袋“念儿拉风筝,爹看着你能将它飞多高!” ‘嗯!’ 小人儿认真的点下头,想必真想在父亲面前表现一番,学着之前大春的动作,拉着风筝跑动起来,却只是将风筝在地上拉动,挂了几簇青草叶....... 耿青看了片刻,慢慢后退,转身迎去正朝这边过来的九玉,宦官低声道:“山南西道那边,王建的兵马越界了,符道昭传来讯息,岐王派人来询问该如何办?” “自然要打。” 耿青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水渍,目光平淡的看着还在不懈努力的儿子,“对方在试探,若是隐忍,就会骑到头上来,你派人给岐王说明我的意思就行,至于怎么打就不要让他们来问我,好铁是炼来的,事事都让我插手,依赖太重,很难独当一面。” “从没见过把偷懒说的如此有道理。”九玉白了他一眼,阴柔白皙的脸蛋竟让人产生一种好看的错觉来。 呃...... 耿青无语的看着这个跟了他多年的宦官,想不到这么多年,还露出这么一面,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真是独一份啊。’ 他想了想,赶紧将这想法给甩开,再看去周围景色,恶寒的心情顿时好上些许,揽着身旁的娇柔美女,这才叫男人享受的。 ‘就是不知母亲那边如何了......走到哪里了。’ 耿青望去天色,春雨收去云后,远方阴沉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阳光正破开云隙照下,心里念及的老妇人,此时正坐在一辆马车上,身旁是衣着朴素简约的巧娘轻抚她后背。 一月里,连番赶路,让王金秋感到眩晕,这样遭罪,其实她是不愿意出来的,就在村里守着老头子的坟,也不感到孤单,村里还有那么多亲戚可以走动。 但眼下出来,心里终究有两件事压着,颇有些急迫。 第一件事......便是听接他的人说起,儿子身边竟有一个男童,老妇人是过来人,对于算年月是有经验的。 粗略算算,隐约察觉,那可能是自己大亲孙子!! 当听到这话,原先想要留下的想法直接给抛到脑后,给老头子上了一炷香,唠唠叨叨几句,说是要见孙子,便火急火燎的上了马车,令得巧娘,还有一大帮漂亮妇人都仓促上车。 此时,她们跟着车队,已经过了太原,快到河中了...... 第两百二十五章 女人、家事 将近三月,降了一场雨水的缘故,道路泥泞,河中府不知名的小县,北来的车队在城外停靠歇脚,道间百姓大多衣衫褴褛,面色菜黄,或忙着田间活计,或蹲在小县城门附近百般无聊的盯着远来的车队。 车中二十多个女眷不适合出来,只有巧娘带着十一个穿常服佩刀的侍卫去城里采买些路上的干粮,女子所用的私密东西。 十七八岁的年纪,挽起了妇人的发髻,一年间身姿比从前丰腴了不少,脸盘温润白皙,涂抹朱红,更加美丽动人,走动间,胸脯沉甸甸的,令得周围过往商旅、行人挪不开眼,有些过路的绿林想要上前搭话调戏,被同伴拉了一下,挑了挑下巴,示意城门外,还有一百多号侍卫守在车队那边,只得悻悻作罢去了别处。 巧娘带人进城,外面官道旁停靠的马车,张寡妇下了自己那辆车,爬到王金秋所在的车里,盘起腿,不客气的拿了瓜果塞到口中。 “他婶,你这下是要去享福了,俺就说大柱将来是有出息的,瞧瞧外面这些人,哎呦,一个个生龙活虎,身子骨那叫一个精壮,跟俺家大春都有的一比。” 王金秋还想着自己大孙子的事,望着帘子外有些出神,听到张寡妇的话语,只是偏了偏头,看她一眼。 “咋的,你试过?” 村里妇人就算有男人在旁边,说起荤话来也能让人脸红,自老伴过世,柔弱温吞的性子,变得要强起来,说出这话,把张寡妇给堵的只能哂笑,以往泼辣性子,却不敢在老妇人面前展露,一来王金秋是她婶,二来家里的男人还跟着耿青,最后,自己不也跟在车队里,若是惹恼了,把她一个人丢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想回飞狐县都难了。 “他婶,你怎的说这种话,我好歹也是有男人的。” 哂笑声里,张寡妇赶忙将话头转开,唠了一些家常,不久,去城里的巧娘带人回来,将食物、生活所需的用品分发下去,外面莺莺燕燕一帮女人嘈杂里,便过来了这边马车,张寡妇看到帘外的巧娘,顺手拿了一个糕点,赶紧下来领了自己的东西,扭着肥硕的大屁股去了后面的那辆车。 “娘,张寡妇来干嘛?” 巧娘谢过了跟着的一个侍卫,上来马车将一些干粮、布帛放到旁边,搂着裙摆曲腿坐下来,“是不是又向娘讨什么东西?” “这倒没有,就是过来蹭点吃喝,一路上劳顿,缺衣少食的,她那性子不过来,才有问题。” 王金秋对于面前的儿媳甚是满意,毕竟那可是从小看到大的,若非耿青来去匆忙,一出门就是一两年不着家,说不得早就抱孙子了。 一想到那混小子,哪怕混得再好,嘴上还是忍不住骂上两句。再看自己儿媳,分外心疼。 “这两年倒是苦了你,为这家忙前忙后的,还顶着那些人背后嚼舌根。” 一帮女人在家,就算有村里老少爷们照顾、县衙隔三差五派人来看看情况,还是架不住隔壁其他村,或城里一些二流子跑来骚扰,为这事,村里的男人跟他们还干了几次架,县衙那边也抓过几回,关了放出来,又跑来,学乖了不进村,就在外面候着,看到漂亮女子隔远调戏一番,说些荤话、混账话。 比如,你家男人这么久还没回来,多半死在外面了,不如跟了我一类。 起初几次巧娘被气得浑身发抖,回到篱笆小院,将自己关在房里抵着门偷偷哭好几回,哭过后,抹了眼泪,继续照顾婆婆,收拾家里。 其余二十多个姐姐也都是会察言观色的,知道巧娘受了委屈,一帮女人拿了家里的木棍、柴刀将村里交好的那些粗壮妇人拉拢到一起,跑去外面跟那些二流子叫骂。 吵架这事,女人天生带三分,隔着一块田,骂了两个时辰,中间渴了,让村里的男人端水来,润好了嗓子,继续开骂,三四十个女人叫骂的场面,那叫一个壮观,直将那些原本还嬉笑说荤话的无赖闲汉骂的耸头搭耳,不敢应声,灰溜溜的跑了。 一连数回,耿家村女人泼辣的名声传开。 ....... “娘,没事的,儿已经习惯了,就当没听见,不往心里去。”巧娘挽过一缕青丝到耳背,倒了一碗刚在城中买的凉茶,奉着细腻的糯米糕,亲手喂到老妇人口中,丈夫不在身边,她就得将孝道尽足。 王金秋吃了一口,叹了口气,随后微笑起来,慈祥的在她脸上摸摸。 “柱子能娶到你,那是他福气。现在好了,咱们一家人过去,往后就不分开,你呢,把他抓紧一点,争取明年生个大胖小子,就算开枝散叶了。” “有时候啊,想起来,就为你感到委屈,待到了那什么州,娘为你出头,好好教训那混小子一番,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算个什么事。” 老妇人骂骂咧咧几句,脸上做的凶狠。巧娘只是笑笑,又舀了一勺喂去妇人口中,她脸上泛起笑容,甚是好看。 “总是夫君的,没有什么,巧娘又不是嫉妇。” 男人嘛,有那么多女人也是一种本事,何况家里已经这么多了,多一个孩子算什么,再说,皇帝都有那么多女人,我男人凭什么就不能多几个? 女人一多,往后孩子也多,耿家往后香火才旺,做为耿家大妇,自然要办耿家好啊,若是人丁凋零,那才是罪过。 巧娘跟宫里出来的二十几个姐姐相处久了,言传身教下,她对于这方面的事,并没有太过纠结,只是初次听到夫君在外面有一个孩子,心里有些不舒服,来的路上想开后这样的情绪渐渐也就散了。 “马上就要见到夫君,其实巧娘心里还有七上八下......毕竟夫君现在的身份不一般了,怕看不上巧娘......”巧娘抿着嘴,捏着勺子微微垂脸,有些担心,可一想到就要见到日思夜想的男人了,嘴角又忍不住勾了起来,身子都有些发烫。 老妇人没注意到她脸上表情,只是狠狠的拍了下矮几,“他敢,若是始乱终弃,我就不认他这个儿了!” “夫人,时辰不早,该出发了。”这时外面领队的侍卫统领靠近车帘低声道。 巧娘嗯了一声,“那就劳烦了。” 顷刻,停靠官道旁的车队,在这座小县外过往行人视线里,缓缓去往东南那条道。 远远的,城门口有两道目光盯着渐行渐远的车队,以及两百来人的侍卫,这两人正是刚才城中想要调戏巧娘的绿林,两人相互看了看。 “是条肥羊,正好告知当家的,洗劫了车队,女人还能给军中兄弟们过过瘾。” “就怕当家的不肯,你也知,她是女儿身......见不得咱们欺负女人。” “怕甚,劫了之后再说,到时候一乱起来,由不得她阻止。” “好,反正我也许久未尝女人了。” 两人低声交流,随后压低了帽子,背刀负剑转去隐蔽处,从同伴手中牵过马匹,朝远处一座大山飞奔而去。 第两百三十六章 何为政 夜色渐浓,薄薄的云层飘过星辰、清月下方,林间的露水凝聚叶尖儿,窸窸窣窣的声响蔓延矗立黑暗中的山麓,深邃之中,草叶被拨开,窥探的视线望去远方山脚燃烧的几处火光。 前方昏暗里,有着熟悉的鸟鸣婉转,窥探的身影侧脸也跟着应和的吹出夜鸟的啼鸣。 哗哗~~ 簌簌~~ 草叶抚响,一道道身影摸黑显出轮廓,延绵开来的身影正中,名叫唐宝儿的窈窕身形踩着落叶走了出来,籍着树隙照下的月光,看着下方隐约能见的车队。 “就是这支车队?” 她偏了偏头,看去今日在城里打探消息的两个手下:“两百多人的侍卫......不是朝廷大官,就是节度使家眷,正好军中缺钱粮。” 女子抬了抬手,一声鸟鸣里,看不清多少道身影摸黑慢慢朝那边逼近,从口中取下含着的兵器时,躬身走在前方的几人,拨开垂下的树枝,靠近的刹那,脚下忽然响起铃铛声。 这是预警的手段。 叮叮叮! 清脆的铜铃清晰的响彻黑夜,唐宝儿握剑顿去地上,口中骂了一句:“一帮蠢货!”的同时,燃烧篝火的营地,值守的侍卫警觉的回头,朝铃铛声响彻的方向,‘锵’的拔出刀锋。 “谁——” 一声大吼,整个临时营地立即反应过来,轮换休息的侍卫迅速爬起,拔出兵器将马车围了起来。 有人直接跳了上去,抓起缰绳,里面巧娘探出脑袋:“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照顾好老夫人,外面有贼人!” 那侍卫话音刚落,空气里,有‘咻’的破空疾响,侍卫本能的躲避,箭矢钉在巧娘旁边的木柱上。 “敌袭!!”侍卫嘶声呐喊,一抖缰绳,暴喝:“驾——” 马匹迈开蹄子冲开前面护卫的两人,拉着车厢奔跑起来,后面几辆几乎也在同时跟了上去,两百多个侍卫在后面结阵,经验丰富的,刀剑插在篝火当中,直接将燃烧的树枝枯木挑飞。 火焰四溅半空,照亮的林野那边,一道道身影踏着脚步声已经冲了出来,踏过一块岩石,猛地跃起,然后,半空的身形被一刀斩中,倒飞回去,洒的满地都是鲜血。 出刀的侍卫统领暴喝:“后退!” 结出的阵型齐齐向后挪出两步,另外两翼各五十人也跟着收缩,看着蜂拥而出的一道道身影,后方的侍卫撩开袖子,露出紧贴臂膀的小型臂弩。 嗖嗖嗖—— 小巧的弩矢越过前方同伴肩头飞射而出,先冲出林子的数十人连排倒下,后方的浪荡军直接从地上哀嚎同伴身上越过去,挥开刀锋朝最近的一个侍卫怒斩。 “挡——” 后者应声抬手,便是‘呯’的一声,金属交击炸开,撕裂开来的布料,露出侍卫手臂前端,是一层铁皮包裹。 “出刀!”侍卫统领再喊。 上百道刀光唰唰递出,在锋线上飞舞,扑来的贼人鲜血爆裂飞溅,身形纷纷后仰倒下。结出的阵线,在那统领声音里再次后退数步,留出空隙,故施重计,又杀了一拨二三十个贼人。 “这是哪个节度使麾下......”那观战的女子身旁,名叫陈数八的粗汉眼睛都直了,麾下兄弟本就少,在滑州被那叫谢瞳的书生阴了一波,途中还有悄悄走的,手中仅剩一千余人了,眼下伤亡数十个,心里那叫一个急。 “这伙人太厉害,不能再打了,这里距离河中府太近,万一是那王重荣的家眷,会惹祸上身的。” 唐宝儿拄剑按着柄首,曾经俏丽的脸蛋多了风霜,眼神凌厉的看着进退有度的兵卒,陈数八焦急话语里,只听‘锵’的拔剑声,剑身映着月光闪出一片森寒,待到粗汉看过去,落叶唰的纷飞开去,窈窕的身影持剑冲去月色,踏在下方一个浪荡军士卒头顶,借力再次一跃。 下方贼人冲击锋线,有人大喊:“守住!” 哗! 突如其来的林木摇晃的声响,引起侍卫统领注意,回头仰脸,月光如霜,远处树笼枝叶冲破,一道皮甲长裙的女子跃上半空,手中一柄长剑借着月光俯冲而来,‘唰’的拉出一道冷芒。 “好好女子,怎的从贼——” 那侍卫看清人貌,手中刀锋也不慢,横臂抬刀迎了上去,噹!的一声金铁交鸣,刀口抵上剑锋,女子身形脚下的刹那,鞋尖一挑,将统领手臂踢偏,剑锋唰的横拉,割破布料,划出一道血痕。 做为西北军中杀出来的将领,这名统领知道今日退就是死,身边麾下接替时,他撕下一条布料将胳膊的剑伤勒紧,指挥后备的兵卒补上,停留的数十个骑兵也直扑了上去。除去保护车队撤离的三十多个麾下,其余都在这里了。 此时,两百余人毫无保留的与冲下山的浪荡军杀到了一起。 月色下的厮杀声剧烈,渐渐蔓延开来,黑暗渐亮,道路间行人来往,多少也注意到了厮杀的声,混乱里,一匹染血的骑士冲出几人包围,冲上官道,捡着人多的地方狂奔,一路向西。 也就这样的天色里,此时的耿青正在陇州岐王府,做为参军录事,王建袭山南西道,他还是要参与的,这十几天,几乎都来这边。 战一场的策略已经传过去,确切的消息还没过来,耿青还是依着之前的消息分析,但大战略上,他不同意真要跟王建开战。 “互相试探,无论输赢,只需知道西北好惹,那位琅铘王自会退去,他没有太多精力过来吞陇州和凤翔两地。” 耿青负着双手在王府中堂来回走动,“但之后,我们还是要跟那王建接触。” “都打了一场,双方都死人了,还要谈?”李继岌还是将领的思维,对于跟打过一仗的人,看对方多少有些不舒服的。 那边,耿青点了点头,“这就是政!朋友越拉越多,敌人越打越少。与他接触,可以做买卖,西北之地控制商道,蜀锦、金丝楠木都是极好的东西,从我们这里过,再到归义军那里,三方都能得利,自然就能谈到一起。” “商人、百姓也能从中得利,对于整个西北而言,拉拢一个有价值,总比与人厮杀,白白浪费士卒性命,要更加划算,当然过不下去了,杀出去抢夺,也是无可厚非,但还没到那一步,那就只能用政治来解决。” “我将先生这话,带给符防御使。”李继岌也不二话,他觉得有理,就会记在心中,当即着人写了书信让快马送去南边。 又是数日的时间,消息跟着符道昭一同回来,李继岌、耿青到城外迎他,看他脸上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用说也知道试探里,占了上风。 “......那王建,果然答应了先生,与我们通商。” 第两百三十七章 心乱 将近三月的天气,尚有些微寒,升起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能感到暖意,带着骑队先行一步回来的陇右防御使符道昭,跃马而下,将一面蜀地的旗帜丢到了地上,禀明了那边情况。 “那位琅铘王应下此事,不该理所应当?”李继岌过去牵住对方战马的缰绳,没有丝毫架子与耿青、符道昭并排走在一起,笑道:“先生之前就有言,此战不过他试探罢了,幸亏防御使没有受伤,否则我带大军南下与他厮杀一场!” “尚书令之言,我照直说给对方听,只是为何我不是很明白?”走在右侧的符道昭,是军中战将,不像李继岌想的那般透彻,走去城门间,言语有些激动,“蜀地步卒居多,真要打起来,说不得也能打进山南西道,将他们给赶回西川!这等时机着实白白浪费。” 李继岌抬手就在他肩头捶了一下,旁边的耿青只是笑笑,一路回到岐王府,摆上接风宴,在酒桌上才将说了缘由,详细的讲给他听。 符道昭听到细处,这才反应过来,端了酒水走出席位恭恭敬敬的向耿青敬酒赔罪,一连喝了五杯,耿青将他手按住,“防御使罪已赔了,就莫要再喝了,酒再好也伤身的。” 赔罪也是一门技术活,见耿青开口了,符道昭端着空杯嘿嘿笑了两声,转回席位坐下,那边,耿青放下筷子,从旁边侍女托着的木盘拿起娟帕擦了擦嘴角。 “其实交好王建,除了蜀地锦帛、木材,还有一个原因,陇右地贫人稀,兵卒中也多有党项人,若是事事都要靠兵伐,士卒伤亡太多,太损陇右这边汉人根基,与其将兵卒浪费在这上面,不妨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多休养生息一段时日,让他们缓口气,只要商路繁荣,来往商贩增多,前来的人丁也会逐年递增,往后军队尽量多是我汉家儿郎。” “......再说归义节度使张承奉,此人有豪雄心,想如其祖父那般打下数千里河西之地,重振声威,然,东进之路为我等阻挡,绕不开陇右,就只得与我们做买卖,一来二去,这不就攀上交情了?由他在西路应付回鹘、吐蕃、党项,我们也无后顾之忧,当然,他兵力不足,处存亡之际,我们也必要出兵助他,原因有二!” 耿青竖起一根手指,“其一刚才已讲,合着利,东西两路互通,大家才有钱挣;其二,则很简单,你我皆是汉人,当助汉人矣!归义军所辖之地,是我汉人当家,就是我们眼下最大的利益,非一州一城可比。” 中堂之中,丫鬟仆人不知何时已被遣了下去,只剩李继岌、符道昭在座,他们是武人,对于弯弯道道并不太擅长,但眼下耿青言语简单,只要不是蠢货,基本都能听懂,两人之前不过对他谋划上佩服,此时听来这番话语,算是彻底心服,口也服了。 二人倒了酒水,齐齐起身端杯:“先生大才,陇右有先生在,我等何愁前途无望,继岌(道昭)谢先生留在西北苍凉之地,与我等同苦!” “哪是为你们,我还不觅得一处安身之地才行。”耿青起身跟着端起酒水回敬过去,他语气略带玩笑,但这般说法对面二人脾胃,顿时都笑了起来,仰头将酒水喝尽,亮了亮杯底,这才坐下来。 耿青也亮了下杯子,就在坐下时,外面天色已暗,挂起的灯笼下,一道身影焦急跑来,与门外的侍卫低声说了什么,后者敲了敲门扇,随后推门进来,先在李继岌耳边低语两句,李继岌脸色沉了下来,目光下意识的投去耿青。 “先生.......” 耿青笑容停下,手中杯盏悬停,缓缓放到了桌上,他何许聪明,哪里看不出对方脸上表情,欲言又止的语气,心里没来由咯噔猛跳了下,压低了嗓音。 “可是我母亲那边出事了?” “消息是从凤翔那边,赵防御使收到......”李继岌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耿青脸上好像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一般,只是‘嗯’了声,说了句:“慢吃,我先出去一趟。”起身拱了拱手,大步走出中堂。 “符防御使......你跟上去,这次有麻烦事.....先生的母亲遇上浪荡军,你麾下一千轻骑够不够?我再从营中调一千轻骑予你。快马先行,到凤翔换马,直接北上河中府。” 中堂两人也跟着走到了庭院,符道昭刚回来,也不嫌疲累,重重抱了一下拳,将这差事领下来,反正之前数日与王建试探较量,没打过瘾,眼下正好有敌人发泄发泄。 “那陇州将拜托岐王了。” 符道昭重重抱拳,旋即,转身快步追去已到府门上了马车的耿青,他骑马并行跟上去:“先生,事我已知晓,此去路途遥远,你身边侍卫不足解危,符某愿快马一步,先去河中府接应!” 到的此时,耿青也不客气,就在车帘里拱手道谢:“有劳防御使!” “驾!”符道昭点点头,一夹马腹,挥鞭抽响,带着百余名亲骑往城门方向狂奔。赶车的大春问道了什么事,得知王金秋等车队遇上劫匪,正被追杀,当下也稳不住了,将马车赶的跟战车似得,疯狂抽着鞭子,大声叫嚷:“驾!驾!前面的,让道让道——” 回到府邸,没换什么衣裳,直接叫上窦威、九玉,以及陈虎、赵龙、李彪三个‘火枪手’,带上府中一百多绿林侍卫,或乘车、或骑马跟随,齐齐冲出了城门,沿着官道疯狂赶往凤翔。 摇晃的车厢里,耿青手脚都有些发麻、微抖,他有些害怕,并不是害怕敌人,而是害怕王金秋、巧娘,还有那帮婆娘真有什么事。 到了这个世间,他早已将老妇人当成自己亲妈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前世他早已无牵无挂,到的这边,多年相处,感情只多不少,何况妇人处处为他着想,岂能无动于衷? 他也明白眼下着急无济于事,可架不住思绪会朝那边想。 ‘但愿没事.......’ 吱嘎吱嘎的车辕呻吟,摇晃的车厢里,耿青只是坐在这片黑暗里,心里默默的念叨,外面大春唠唠叨叨的安慰他,其实自己也担心的紧,话语都带着哽咽。 更远处,轰隆隆的马蹄声已从陇州北面军营蔓延而出,举起的火把犹如一条火龙席卷黑暗,朝凤翔方向延伸。 到的后半夜,耿青才在车厢抖动摇晃里,迷迷糊糊中浅睡过去,外面,车队、骑队披星戴月,在崎岖颠簸的道路上一路奔行,两日后,抵达凤翔。 到了这边,赵周仪亲自出城迎接,说了符道昭一日前已经到了凤翔,换乘了马匹直扑河中府。 “多谢了,兵马就不用,你看顾好凤翔便是。”耿青也不进城,让窦威收了路途上所需的吃喝,让众人中骑马的,与这边换马,随后继续赶路。 一连两日快马赶路,坐在车厢浑身上下骨头都快散了,他精神有些不好,但不敢再睡下去,又拿起第二份过来的情报看了几遍。 “浪荡军......” 天空昏暗,黑云压的极低,耿青将那纸张揉成手心捏成团,之前听闻过有这么一支兵马在朱温地盘上游荡,四处劫掠,想不到竟跑到河中府来了。 情报上,言他们是从滑州来的,年前时候,谢瞳来过书信,说起过他将在滑州谋事,大抵是要对朱宣、朱瑾二人动手,那么必然会清扫境内不安定因素,那么看来并非有人图谋暗害他家眷。 “浪荡军,不知领头的是谁......不过也不重要了,往后你们浪不起来了。” 耿青看着车帘外云层隐隐闪烁的雷光,不久之后,下起雨来。 ...... 哗哗! 雨势倾盆落下,蒙蒙水汽之中,逶迤山势显出神秘,深山老林间一片安静,偶尔有声响传来,是某只野兽被驱赶,跑进了雨中,随后被一箭射杀倒地,尸体被冲出的人一把抓起,拖进林中,剥皮割肉。 第两百三十八章 惊蛰 噗~~ 昏暗林间,剥皮割肉轻响着,一张带血的皮毛揭下卷成长筒状系在腰后,昏暗里,一个侍卫擦了擦手上血迹,将鲜血淋淋的一大块鹿肉拿去前方林子深处。 大青岩下,有着微微火光,侍卫进来时,里面躲着十多个狼狈的女子,挤在潮湿的地上,其中的老妇人被拱卫在中间,精神还算好,捏着拐杖愤愤不平的骂上两声。 “这些该死的贼,等我儿知晓,绝不饶他们!” 一旁,巧娘不停给老妇人抚背劝慰两句,那侍卫进来,将鹿肉窜起,架在小火堆旁慢慢灼烤,适时说上一句:“老夫人莫要气坏身子骨,我们已经有兄弟冲出去了,想来这个时候早就将消息送到了陇右。你宽心些,尚书令这会儿肯定已经着人带兵过来救援。” “那这里离河中还有多远?赵统领伤势如何?”女子当中,也有性格冷静的,一连问了两个问题。 那侍卫知道都是尚书令耿青的家眷,也不敢怠慢,抱了抱拳:“我们是从峰州过来,眼下距离河中还有两三百里,至于统领,他伤已止血,就是不能再战了......” 从峰州道的军阵经验才将千余贼寇杀退,从未死的俘虏口中得知,袭击他们的,是从滑州穿河阳过来的浪荡军。 也就是黄巢身死后,小部分残部重新纠结起来,组成的一支四处流窜的军队,说难听就是一支贼寇罢了,领头的黄邺后来被一个女人杀死,众人有些怕她武艺,还有几十个跟她过来的江湖人,也就听她带领,起初在许州、陈州、汴州一带也算打的有声有色,为避免朱温围剿,撤到了黄河以北进入滑州,哪知在这里还没待上半年,就被人围杀在山中,舍弃了部分兵马,仓惶突入河阳,再从河阳进入河中府。 潜入城中的探子见到来这边的车队,以为是某个大官家眷,是头肥羊,便来劫掠,只是未曾想到两百多人的队伍,战斗力比他们想象的要凶悍太多,两百人借着地形、阵型将他们打退,就连武艺高强的首领唐宝儿,在混战里,被劈伤了一条手臂。 击退贼众后,这边两百人也付出数十人伤亡代价,将还能动弹的同袍背着,沿车队的痕迹,寻到了车队,一起南下靠近河中,那边是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的治县,到了那边,至少贼众是不敢再追击的。 然而,浪荡军伤亡太多人,当中有不少是沾亲带故的,这梁子结下来,贼众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休整了不到半日,重新集结,叫嚣着寻仇,由精通侦查的贼人领着,朝仓惶逃离的车队展开衔尾追杀。 车队行进缓慢,加上侍卫中有不少伤员,一路上边走边打,或退入山麓躲避一阵,随后又被浪荡军寻到,继续往南撤走,途中也遇上过河中府的游骑,但人数稀少,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插手的意思,甚至隐隐想要冲过来分一杯羹的架势,若非侍卫统领高声叫喊,他乃凤翔赵周仪的从弟,怕是对方已经趁乱劫掠了。 就算没有河中府游骑浑水摸鱼,他们还是被浪荡军纠缠,一辆马车落到了后面,被贼寇拿了去,其中还有七八个女子,俱是那位尚书令的家眷。 气得那位赵统领想要带兵杀回去,被下来马车的王金秋用拐杖打了一记,这才喝止住。老妇人红着眼睛,当着众人面说:“若是遭遇不测,那是她们的命,可为她们再死许多人,我一个妇道人家如何替我儿还这份情?还不起!大伙的命,也都精贵着,不能为了几个女人,死更多的人——” 众人沉默下来,继续踩着湿漉的泥路继续前行,到的天色渐渐黑尽,他们才在某座山林里歇脚。 篝火间,王金秋只是骂骂咧咧几句,真要说对那几个女子没有感情,那是假的,等众人没注意的时候,她偷偷抹起眼泪,低声哭起来。 一直跟在身边的巧娘,也陪着她一起哭。 此时,她们并不知道是,口中谩骂的贼寇,也在这个夜晚发生了些许变故。 远方山林间,叶子、地面湿漉,被一支支火把光照亮,浪荡军一千两百人将林子挤的满满当当,叫骂、嬉笑怒骂的声音刺穿夜色,有人推搡,有人想要挤上前,去看被众人围在中间的七个漂亮女人。 细皮嫩肉,又注重保养,根本不是平凡家女子可比,加上相貌靓丽出众,不少贼人使劲摩挲裤裆,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可又没人敢上,一个皮肤黝黑的粗汉,横了长刀立在这些女子中间,谁想上前,就被他一脚蹬飞出去。 “陈数八!你想独吞是不是?”人群里不知谁朝汉子喊了一声。 周围顿时声音此起彼伏的声讨。 “数八,你跟唐首领过来时,咱们还一起喝过酒呢,怎的,几个娘们儿,都舍不得?” “就是,当初我们还支持唐首领夺权,怎么,位置坐久了,就不待见兄弟们了?!” “是这个理,不就几个女人嘛?我们又不是没玩过,大不了玩死了,兄弟们念她们一身好肉,就不吃了,挖坑埋了不让其曝尸荒野!” 浪荡军起初还是有规矩的,可滑州一败,死了不少人,当中那位唐首领又想以军队的方式约束他们,期望能令行静止,像真正的军队那般战斗,可一帮贼寇聚集而成,人死多了,性子更加野起来,这段时日的压抑,更加让他们心里有些憋闷,眼下有这么几个女人,终于还是压抑不住了。 “唐首领没发话,谁敢——” 陈数八将手里的刀嗡的挥开,他身后十几个嫡系也都拔刀站出排开,倒也将刚想上来的人给吓唬回去。 “你们怕,老子不怕,大伙一起上啊!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挤开前面人就冲去拉地上最近的一个女人,陈数八暴喝了声:“来得好!” 他刀还没挥开,已有黑影扑下来,呯的打在那汉子额头,将人击飞倒地,那黑影半空翻转,噹的回落插在地上,剑身立在泥里,映着火光露出森寒,皮缰连着剑首微微摇晃。 空中‘哗’的抚响,唐宝儿从远处树上跃下来,稳稳站在陈数八身旁,她目光凌厉扫过周围,原本想要上前的人,一一收回脚步。 “你们要造反?为这几个女人就要内讧?” “是你先为这几个女人!”有人喊道。 “鬼鬼祟祟,躲在人群里,算的什么,有种出来说话!”唐宝儿露出怒容,声音拔高,看去人群,“还是你们觉得自己武艺高超,与我比斗一番?若胜了我,杀了我,这首领位置,随意拿去便是,不敢出来,就知道蛊惑其他兄弟,无胆鼠辈!” 众人也知她武艺高强,单打独斗根本不是对手,一时间倒没人站出来。 地上七个女人胆战心惊的看着那做为一帮贼寇首领的女子,生怕她同意,将自己这些姐妹让给这帮贼人玩弄,估摸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糟蹋、受尽凌辱而死。 林间安静了一阵,那边唐宝儿沉下气来,语气也缓和许多。 她看着周围众人、 “众位兄弟,唐宝儿虽是女子身,可也知道,众人聚集才能办成大事,我等秉持黄公念想,呼啸天下,就是希望有早一日,我义军还能再起,可一个个像这般连裤裆都管不住,如何能做事?百姓怨恨我等,官府追逐我等如鼠虫,被人瞧不起,你们希望这样?” “便这样吧......大伙打起精神,既然与那支车队结下梁子,将该死的,都杀了,抢了财物,咱们就离开!” 夜色深邃,远方河中地界,‘火龙’席卷,一支支骑马狂奔的身影举着火把,呼啸而过。 河中府军发现了这一幕,射出了响箭,然而,飞驰而来的敌情,并未理会他们,得到消息的王重荣连夜出府上了城墙,望去的黑夜里,‘火龙’已去了北面,只剩点点火星在漆黑里尚能看见。 不久之后,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色渐渐发亮。 这天正好三月初五。 壬子日,惊蛰。 第两百三十九章 阴云摧人城 “这帮骑兵.....是何人部将?” 火把呼呼在风里摇曳,王重荣望着斑斑点点火点延伸去了远方,心里没来由的翻起担忧,一支大股骑兵出现在地头上,换做任何人都会起疑,哪里还能回府安稳睡下,当即唤来都统,派人去城外查看。 几个侦骑刚出城门不久,陡然又折返回来,一同而来的,还有自称来自陇右的信使,将一封书涵递到了王重荣手中。 “耿青......” 看完书里内容,王重荣一时间并没有表态,身边的心腹也不好有所动作,只得安静的陪在左右。 深夜的风吹来,好半晌,他才动了动,看去东方黑暗的天空,泛起了一丝白迹,朝那信使点了点头。 “尚书令的恳请,王某应下了,黄贼余孽,人人得而诛之,若是人手不够,河中府也可出兵擒贼!但回复你家尚书令,告知他不可纵兵惊扰河中府百姓,否则王某定携兵抗之。” 信使飞奔下城墙,冲出城门,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晨光破开云隙推着青冥的颜色跑过一座座山脊、林野,河中以北,峰州以南,之前俘虏的马车破损歪斜在驿道上,金光蔓延过来,脚步声、马蹄声接憧而至。 一个个骑马、步行奔走的浪荡军兵卒冲过了马车残骸。 “发现踪迹了!”“快快——” “将人都杀了!抢了甲胄、兵器就跑!” 道路间、山村远远有看到这一幕的商旅、百姓,吓得赶紧躲藏起来,偷偷望着成群而过的千余贼众。 不久后,商旅前行的方向,爆发出厮杀声,拐过一个路口,遮掩的山脚过去,已有尸体摆在了他们面前。 阳光从云隙照下来,鲜红的血迹刺人眼眸。 山脚下一片林野间,鸟群惊飞四散,人群在一颗颗树木周围厮杀,浓稠的鲜血溅在树杆正慢慢滑落,人的身影靠坐在树下,瞪大双眼已经死去。同伴的身影跨过尸体嘶声呐喊,红着眼睛还在不断向里面的侍卫推过去,血仇般的梁子接下来,都已经杀疯了。 包扎手臂、一条腿的赵统领双手握刀凶猛劈砍,将人斩死的同时,旁边的树身也在刀锋下爆开木屑,他身上干涸的血垢再次染红,领着十几个部下拦在要地,不停偏头吩咐后面的士兵。 “去保护老夫人,带女眷先走——” 周围不断有侍卫倒下,多数是之前的伤员,一路上干粮其实早已用尽,到的此时,强撑着身子与袭来的贼匪厮杀,也是希望让其余同袍还有车中的女眷先行离开。 “统领,你也走啊!” 一个带上的侍卫,抱着半截手臂,在地上嘶喊,他身边两个同袍闻声冲去统领那边,架着对方就往林子深处跑。 “走不了了!”一道女声凶戾大喊,混乱间,一个束腰衣裙的女子嘭的震响树杆,正朝这边飞纵过来,越过下方厮杀的十几人,劈波斩浪般冲开拦截的五个侍卫,迅速拉近了那边正奔逃开的侍卫统领。 女子手中长剑嗡的荡开金鸣,一道身影忽然从一侧飞身扑出,拦腰撞去女人,随后身影喷血倒飞,砸在后面一颗树上的同时,唐宝儿狼狈的落地,跌跌撞撞歪斜靠去树杆,她看了一眼含血咧嘴朝她笑的侍卫,转身就朝逃远了的几人追赶。 后面冲进林子的浪荡军兵卒紧紧跟在自家首领身后发足狂奔,前面有人边跑边喊:“他们逃了!” “快追啊.....这里是林子,马车跑不快!” 距离渐渐拉近。 前方,几辆马车被百余人护卫着仓惶行驶,剧烈的抖动里,巧娘尽量抱住婆婆渐少颠簸,听到后方传来的贼人嘶喊,急的掉下眼泪。 “前方出林子了!” 驾车的侍卫陡然兴奋的喊出声音,令巧娘还有王金秋心里略微高兴了一下,出了林子,马车就能稍快上一些了,但也仅仅略微高兴,追兵不停,就一刻脱离不了危险。 “哈哈哈!!抓到你们了——” 巧娘只听车外传来狰狞的大笑,她急忙撩开帘子,昏暗的林间已过去,视野变得开阔,行驶的前方,十几个服饰各异的贼匪站在不远处的泥道上正望过来。 “尔等侍卫尽忠职守,我等已看到,留下车里财物还有女人,尔等就跑吧,不为难你们!” 护卫马车的侍卫根本没有搭理,分出十几人持刀兵一言不发直接扑了过去,与对方杀到一起。 呯呯呯的金鸣交击里,侍卫统领坐在一辆马车车辇上,带着车队、剩下兵卒一路奔行,时不时分出人手与后面追赶上来的浪荡军战到一起。 他知道这帮贼人善于山地作战,人数众多,若是被围困,真就死路一条了,只能分出小股的士兵,将对方拖住稍许,尽量争取冲到河中地界,到了那边,就算被河中府军趁火打劫,至少命是能保下来。 赵姓统领坐在车辇边沿,单手握刀,口中陡然暴喝,将从侧旁骑马冲来的一个贼兵砍下马背,“不要停下,加快速度!” 周围侍卫也在奔跑劈砍,叮叮当当的几声里,后方更多的浪荡军撒开了双脚狂奔,其中一道窈窕飒爽的女子骑马持剑飞快冲至了最后一辆马车,看也不看从旁劈来的钢刀,简单的挡了一下,踩着马鞍纵身一跃,无声的落去车顶,脚步极快迈开,身形再次‘唰’的冲天而起,乳燕般翻飞空中,投去更前方的马车。 剑身‘嗡’的空气里荡开,直刺车辇上朝车外挥刀劈砍的侍卫统领。 ——擎天剑! 女子拂过第二辆车顶,剑尖毫无阻碍的划过车檐刺入那侍卫统领胛骨,后者没料到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刺,忍着剧痛胛骨抵着剑尖,硬生生将身子错开,剑锋划出血肉,后仰坠去车外,转身的刹那,手中一刀猛地劈了上去。 噹! 嘭—— 刀锋砍在剑身,偏斜落在了车檐,砍出一道豁口,身子也在同时嘭的落到地上,很快被马车落到了后面。 驾车的侍卫急忙拔刀,背后猛地被蹬了一脚飞身扑出,失去驾驭的马匹唏律律的嘶鸣,缓下了速度。 阳光下,唐宝儿一手持剑立在车顶,衣袂飘飞,犹如一尊战神般俯瞰下方的厮杀,她抬起握剑的手臂,剑尖指着周围。 声音清朗:“观尔等俱是武艺出众的汉子,朝堂腐败、各镇拥兵残暴百姓,尔等为何助纣为孽——” ........ 唏律律! 战马嘶鸣的声音隐约在远方响起,正说着话的女子颔首怒视,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动静,停下了声音。 下方与侍卫厮杀的贼众感到了脚下微微的抖动,纷纷拉开了距离,有人眼皮狂跳,心里隐隐约约泛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可感觉到了?”“地在震动......” 也有人回头:“停下来做甚,我们赢了,杀这些侍卫,抢女人啊!” “不对,这震动,像是很多马匹......不好,是骑兵!” 有人在义军骑队里待过,对于马群奔涌的动静,有着莫名的熟悉感,那贼兵喊出这声时,下意识的抬起目光望去了前面。 轰隆隆...... 马蹄声越发清晰密集了,立在车顶上的唐宝儿也在同时回头;车中的巧娘、王金秋抱成了一团;地上捂着伤口,趴在泥土难以动弹的侍卫统领艰难的挤出声音,他脸侧在地上,看着远方,以及实现里微微抖动的尘粒,咧嘴嘶哑的笑出。 “你们......完了.......” 那是他最为熟悉的蹄声。 远方道路、原野间,一条黑线犹如潮汐般蔓延而来,沐着阳光,甲片折射片片金属光亮,第一匹战马飞舞鬃毛,四肢奔腾迈开,上方的骑士披风哗哗招展,呈扇形排开的把柄短矛微微摇晃着。 符道昭横刀拖地,翻起泥泞,看着远方渐渐逼近的车队、人群,嘶吼如雷霆。 “碾碎黄贼余孽——” “杀!!” 轰鸣的马蹄声,有着凶戾的嘶喊齐齐掀了起来,奔驰而来的马队犹如遮蔽天边的阴云朝这边飞速推移,无数迈开的铁蹄激起烟尘,巨浪般此起彼伏扑了过去。 车队那边的贼众呆立原地,手中兵器都掉到了地上而没察觉,有人反应过来,转身拔腿就跑,“走啊!” 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都已经晚了。 而侍卫却有着经验的聚集起来,蹲伏去马车四周,或车底,刚一蹲下,地面疯狂震动,视野间发足狂奔的一个个贼兵,或呆立原地的贼人都在瞬间被铁骑吞没。 唐宝儿还愣着,她不明白,哪里来的这么多骑兵。 “下来!” 陈数八嘶吼将她惊醒,也不再犹豫,纵身跳下车顶,领着十几个亲随高手往前狂奔,后面奔行而来的骑兵探出长矛,如林般推碾过来,轻身功夫较差的几人顿时被刺穿后背,从胸膛破出矛尖挂在了马头前方。 “呀哈——” 女子余光瞥到这一幕,她拉起队伍并不容易,眨眼亲近自己的兵卒就被屠杀,心中含怒,停下脚步回身就是一剑斩去刺来的长矛、战马。 长矛斩断,她被战马撞的翻飞,重重砸在地上蹭着地面余力不息的滑出两丈才停下来。 刚想要起身,两柄短矛唰的掷来,钉在她脑袋两侧,陈数八大叫徒步冲来,迎面一骑挥舞长刀,籍着战马的冲刺,一刀将他手中刀刃斩断飞溅出去,人也被这一刀砸倒。 “八叔!” 唐宝儿挣扎爬起,满脸都是泥尘,搂着吐血的汉子,余光之中,周围狼狈奔逃的一道道身影被追上来的铁骑斩在了马下,到处都是一片凄厉的鬼哭狼嚎,人的尸体、鲜血渗进了泥土当中,染出一片巨大的血痕。 她知道,仅存的浪荡军没有了。 阳光渐渐有了温度,远处一座山坡,一辆马车缓缓停下来。 耿青疲倦的下来,被九玉搀扶走到了坡顶,冷漠的看着下方展开的屠杀。 第两百四十章 掌军无慈 马蹄卷起烟尘沿着大地奔腾,箭矢飞过天空,人凄厉的惨叫倒在了马蹄下,临近河中百余里的山下道路、旷野间,到处都是四散奔逃的身影,浩浩荡荡的马队从凶猛的撞击,到的成群结队游射。 侥幸未死的浪荡军冲进了附近林野,不久,带着火焰的箭矢飞进树林,火光沸腾起来,烟火将人逼出,着火的身影歇斯底里的惨叫,四处乱跑,随后被越过去的铁骑挽弓射杀在地。 不管是否对称的战斗,做为常战的军队,从来没有留手的想法,符道昭领着两千轻骑将这片旷野以发泄的方式,凶狠的来回犁上两遍,碾压似得战斗,留下的便是浪荡军的尸体、残肢一片片的铺开。 几辆马车中的女子好奇撩开帘角看了一眼,浓郁的血腥味顿时飘了进来,触目惊心的一地尸体,吓得花容失色,抱着身旁的姐妹缩成了一团。 张寡妇胆子稍大一点,捂着嘴不敢发出声响,独自缩到一旁微微发抖。中间那辆被侍卫团团围住的车架里,巧娘脸色惨白,她从未见过如此残酷的画面,咬着牙将王金秋抱在怀里,不让她看。 外面,被几个骑兵探矛压制的唐宝儿抱着半死不活的陈数八,目光呆滞,能够听见远方还有麾下兵卒在喊:“我投降.....投降,别杀我!” 不知后面有没有被杀死,反正没了声音。 到的后面更多的叫喊声,在她耳中都变成了嗡嗡的嘈杂,面前的这支军队,才是真正的士兵,她极力维护、约束的浪荡军与之相比,简直就是笑话。 士兵过来将她捆缚时,没有反抗了,仍由对方将双臂负到背后捆紧实,与呻吟重伤的陈数八,带到了前面,一个个被俘虏的浪荡军士卒背缚双手也都被押了过来,聚集到一起。 “惯例,尸首补刀,打扫战场!” 符道昭半身染血骑马过来,见战事已经差不多,向旁边令骑发下命令。背缚双手的唐宝儿目光呆滞、神情沉默,远远还有马蹄声奔驰的声音,有人在喊:“我跟你们拼了!” 随后人被杀死,尸体被铁蹄来回碾了数次,确定人死后,马背上的骑士跳下来,翻了翻尸体衣物,呸了一口。 “穷鬼,难怪要寻死。” “这边有个装死的,哎哟,敢伤我的马.......”马匹嘶鸣,刀锋出鞘的声响,装死的人满身淌血的不动了,提刀的骑士声音再次响起来:“来个人,帮我马包扎一下!” 一时之间,各种乱糟糟的声音都在响,过得好一阵,骚乱才平静下来。 捆缚双手的女子抖了抖睫毛,听着周围马蹄声,她忽然低声开口:“你们是哪位节度使的军队?河中府王重荣?” “陇右。”符道昭听到女子说话,倒也没有欺辱,在马背上偏过脸,看着那张俊俏的侧脸,笑道:“怎么不服?干脆让你的人再拿起兵器,我出同样的人,跟你们再打一场,赢了,你们就可活命,可敢?” 唐宝儿垂着脸没有说话,贼寇就是贼寇,就算重新再来过,还是敌不过这些真正的军队。 见她沉默,符道昭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眯了眯眼,向女子道:“你们黄贼余孽平日小打小闹逞威风就罢了,竟跑到这边来,再往北就是晋王李克用的地盘,他骑兵更厉害......对了,你们没事劫我家尚书令的家眷做甚?我家尚书令,还特意派了老兵做侍卫,就是让劫匪识趣放行,你们可真没眼力劲。” 唐宝儿眼皮跳了下,就连一旁虚弱的陈数八目光都望过来:“首领......他......说的尚书令......是不是......耿......” 女子紧抿着双唇,慢慢抬起目光,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远方山坡,一辆马车,被百余道身影护卫着缓缓下来,驶来这边时,符道昭促马靠近,持兵抱拳:“陇右防御使符道昭,见过先生!” “有劳,符防御使了。” 驾车的大春勤快的跳下来,将矮凳摆去地上,耿青掀帘出来,朝马背上的将领拱手还礼,那边唐宝儿眼神黯淡,微微张嘴,想要说话,双方见礼后的耿青看也未看她一眼,径直走向车队。 那边的侍卫似乎告知了车里的人,巧娘第一时间掀开了被拱卫走来的熟悉身影,眼眶湿红,还让尽量让自己笑出好看的样子,但眼泪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轻轻的唤了声:“夫君......”又缩回车里,搀着王金秋从车里慢慢走出。 “娘!” 耿青见到发髻几乎全白的老妇人,临走时,母亲还没这么多的白发,一种从未有过酸酸的感受在心头蔓延开来,声音有些哽咽。 “孩儿不孝,让你受委屈了。” 那边,被儿媳扶下车架的老妇人,脸上却是笑呵呵的,拿手在耿青脸上摸摸,轻声道:“比离家时瘦了,到那什么州是不是过得不好,没吃肉啊.....” 感受脸上摩挲的温暖,耿青忍着泪水摇了下头,“那边好得很,山好,水也好,就是肉太多,吃腻歪了,娘想吃什么,儿子都给弄来。” “傻儿子。”王金秋看着越发出息的儿子,她心里越是心疼,穷山沟沟里的孩子做到这般,在外面得受多大的委屈,她看得见那边厮杀的惨烈,还有被俘虏的那些人,若是自己儿子稍有不慎,恐怕也会在其中...... 妇人吸了吸气,又重复了一句:“柱子,你受苦了。” 耿青只是笑笑,陪母亲说了会儿话,老妇人识趣的将巧娘推过去,夫妻两人分离这么久也该说说心里话的,耿青牵过巧娘的手,能清晰的摩挲到手掌上的茧子,四目相对,刚想说些什么,后面的三辆马车,莺莺燕燕的一群女人跑了过来,顿时将耿青和巧娘围在了里面,七嘴八舌的说起话,也不知该听谁的,令得耿青站在中间颇为尴尬。 周围兵将少有见到这位耿先生露出窘迫的表情,一个个将脸偏开嘴角忍不住勾起来,又觉得不妥,赶紧平复回去。 只有符道昭是个直肠子,憋不了,就在不远放声哈哈大笑,一下将周围侍卫、骑兵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笑意都给勾了出来,这片旷野顿时被哄笑挤满。 不久之后,远去的骑兵有人回来,向符道昭说了几句,片刻,几个狼狈的女子被骑在几匹马上,被士兵拉着缰绳送到了这边,一见到耿青,跌跌撞撞的落到地上,哇的哭出声响。 “夫君......你可算来了,咱们姐妹七个,差点被那些贼人糟蹋。” “......呜呜......要不是他们那个首领......我们可见不着你了。” 叨叨絮絮间,那边一帮兵将面面相觑,自家这先生怎的还有妻妾,就在想着时,耿青拍拍她们肩头,揽在怀里安慰几句,便让巧娘招呼她们上车,毕竟这边的事还没收尾。 “娘,你就和巧娘她们先去山坡那边等孩儿过来。带你们去陇右,咱们一家人,往后都不分开了。” 将母亲送上马车,看着一辆辆车厢从面前过去,对着窗帘内向他挥手的女人们笑了笑,待到走远了,他脸上笑容收敛,神色变得冰冷,双手慢慢负去身后,举步走去了那边背缚双手的女子身旁。 士卒搬来凳子放下,耿青一掀袍摆大马金刀的坐下来,目光直直看着前方聚拢成堆的俘虏,低低的声音从口中出来,是对旁边的女子在说。 “记得最后一次见,还是黄王称帝那年吧,那年的雪很大,放你和这位好汉走的时候,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听着平淡的语气,像是老友间的叙旧,唐宝儿心情低沉,她忍不住看去坐在旁边的男子侧脸,她想要追赶的目标,将对方斩在剑下,可几步之间的距离,仿佛都永远追赶不上了。 “你跑来这边,是不是还想着为你师父报仇?”耿青慢慢转过脸来,目光平静,随后抬了抬手,远处的符道昭会意的发下命令,一个个兵卒走去俘虏,拉成数排,刀兵敲在他们膝盖上,打的跪倒在地。 “我记得说过,报不了仇,就要付出代价,这是你的兵吧?往后没有了......” 平淡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个上前的士卒手中刀锋齐齐落下,一颗颗人头噗的滚落地面,一个俘虏吓得朝女子大喊:“首领,救我,我是大狗子......跟你很多年......” 唐宝儿挣扎起来,目光之中,刀锋唰的斩下,那叫喊的身影,圆滚滚的头颅从肩上翻滚坠地。 女子长大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好一阵,才有“啊......啊......”的干嚎,从干裂的双唇间嘶喊出来。 噗通一声,跪在了耿青面前,“耿青......你杀我,放他们一条活路好不好?我给你磕头!” 额头撞去地上,又抬起来,语气焦急。 “当年飞狐县,我也帮了你很多忙.......求求你放过他们......” 耿青看着她,目光平静,而那边的行刑没有中止,一排俘虏看尽,下一排被拉了上来,刀锋继续落下,一颗颗人头在地上摇晃翻滚着。 片刻,数百人斩杀殆尽。 第两百四十一章 最后的烟火 最后的三十俘虏人头落地,尸身扑倒,数百人悉数杀光,鲜血如同红毯将那片土壤浸得鲜红一片。 士兵清点,拎起带着一张张惊恐、绝望表情的头颅堆积成山,随后,开始有人挖起了大坑,拖行一具具尸体丢到里面。 双手缚在背后的唐宝儿全程目睹了这一幕,余光之中,看着她的青年冷漠的脸上,有着微笑。 “.......一帮该死的鬼,凭什么你求,我就要放?从他们当年跟随黄贼造反起,这一路的烧杀抢夺,被凌辱而死的女人、杀死的老弱青壮,谁来为他们求活一条命?” 他摇了摇手指:“别人就死得,你们的人就死不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既然造反了,出来舔刀口,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何况还是针对我至亲......这样还能放他们,我就是大逆不道、孽子!”耿青笑容不减,声音稍稍大了一点,几乎低吼出来,“你们要杀我,要杀我全家,那我就要让你看着,你花心血培养的兵卒,一个个是怎样死在你面前!” 耿青并不是圣人,也不是处处他人着想的,多日以来的担惊受怕、怒气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抬手‘啪’的一记耳光扇在了女子脸上,将她打的侧倒在地。 “往日,耿某从不打女人,这一巴掌是为我母亲和巧娘打的!她们从不与人争,从不与红过脖子,多好的人,你们盯上就要杀就要抢,当贼匪成瘾了吧!一辈子就是个贼人的料,什么江湖豪侠,什么绿林好汉,不过就是一群贼,一群杀进别人家里,抢走财物,美其名曰劫富济贫。” 耿青一口吐沫吐到了女人身前,“呸,就这点出息。你若举起大旗造反,我还都能高看你一眼,东躲西藏,到处游荡劫掠,真以为那点心思,那朱温不知道?真以为拿你们没办法?他是更重要的事要做,懒得理会你们,你看,随便腾出手来,你们就在滑州败成那番模样,到头来,你们四处烧杀,害得是谁?还不是乡间那些百姓?” 脸颊上红红的五指印带来火辣辣的疼痛,唐宝儿沉默的听着像风灌入耳中的话语,句句扎在她心上。 曾几何时,她以为拉起了队伍,就能与面前这人站在同一高度,哪怕对方在朝廷当多大的官儿,她手中有几千人,两人的地位能对视的。 到的头来,女子发现不仅仅是地位上,与对方看东西的角度都从来不一致。 唐宝儿发丝散乱缓缓抬起脸,对于那些争锋相对骂来的话,令她有些发抖,紧咬着牙关,吸了口气,有着最后的倔强。 “成王败寇,你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句成语,可不是这么形容的,唐姑娘。”耿青发泄过后,整个人舒服了许多,重新坐下来,语气缓和,手指了指她:“一直以来,你们就是寇,没有成败一说。” 风带着血腥的气息吹过原野,耿青两手按在膝上,也跟着深吸了口气,抬手招了招,让人丢过来一把刀。 “刚才我也听说了,我那几个女人被浪荡军俘虏,还是你保下来的,这一点我得感谢你。” 他俯身将刀捡起来,在手中掂了掂,笑着说了句:“挺沉的。”目光看去女子:“其实啊......你做这些我还是挺能理解,也挺佩服,一个女人身处贼群,还能将人唬住,下了不少功夫,为你师父报仇的动力,当真这么有这么大?” “师如父,父仇不共戴天!”唐宝儿恶狠狠的盯着侧面的男子。 “有道理。”耿青提着刀走到女子身边,看着远方正搬运尸首的画面,“你师父叫庄什么离吧?抱歉,我手里杀的人太多,有名的也多,你师父的名字有些记不住。他呀,还是有远见的,从江湖跳出来,走到朝堂,这可比那些打打杀杀的绿林好汉强太多了,我也佩服,平日遇见,说不得还想套近攀个交情,往后说出去多有面子.......” 耿青脸上依旧微笑,只是絮絮叨叨的话语,在这样的场合显得有些诡异。 “......可他杀了我老师,你刚才也说了,师如父,父仇不共戴天,那我杀他是不是也理所应当?好了,到这里,这段仇怨也该有源头了解了,你说对吗?唐姑娘。” 唐宝儿低垂眼帘,道理其实有些时候她也想过的,师父杀了他老师,他又杀了师父,这是一个死结,这些年里,都在为这事疲于奔命。 可......到头来.....呵呵呵...... 女子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你说有道理......是该了解了,你动手吧。” “明白就好。” 平淡的话语飘开,众人视线之中,耿青双手举起刀,唰的斩下,唐宝儿闭上了眼睛,就听‘哎呀,砍偏了。’的声音,女子睁开眼,身上的绳子断开,落到了地上。 “你......” 女子看着揉着手腕,将刀丢过来的耿青,她跌跌撞撞起来,周围兵卒下意识的靠近,耿青朝他们挥了下手,也朝唐宝儿挥了挥。 “之前你救过我几个婆娘,我耿某人恩怨分明,你我两清,日后好好活着吧,寻个安稳处,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唐宝儿愣在原地,看着对面的耿青,忽地笑起来,弯腰捡起地上的兵器捏在手中,不远重伤卧地的陈数八虚弱的朝她唤道:“首领,别犯傻,走啊.......” 女子只是偏头看了他一眼,狼狈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然后......“我要你的命——”她陡然怒吼一声,举步一跨冲去对面的耿青,举起来的手臂,刀锋呼啸怒斩,落到耿青额头的一刻,忽然悬停。 同时,耿青偏头朝一侧大喊:“不许动手!”,下一刻,一支弩矢还是嗖的飞来,钉在女子颈脖,发丝洒乱飞舞,拂过脏乱的俏脸,是凄美的笑容,她看着耿青,鲜血从嘴角溢出,蠕了蠕嘴唇。 有着只有两人能听到声音。 “......唐宝儿不屑施舍苟活。” “宝儿!!” 陈数八拖着身子在地上爬过来,那边女子的身形直挺挺向后倒下,耿青一把将她抱住,鲜血如注从颈脖淌出,染红了他手掌。 女子眼底色彩正缓缓褪去,她看着面前男人的脸孔,有些东西其实在她心里从未说过,甚至没有刻意想过,但实实在在的存在过。 ......长安再次相见,我若将那一丝喜欢说出来。 结果,会不会就不一样了.......还好他不知道......也就当他不知道吧....... 可惜,没有如果......终究有些遗憾啊......走到今天这步。 她想。 ........ 女子的手抬了抬,还是重重垂在了地上,爬过来的汉子抱着血泊中的身体嚎啕大哭,哭声让耿青有些不舒服,他看着香消玉殒的女子,让人将汉子带下去治伤,然而士兵过来,陈数八一把抢过地上的刀,干净利落的压在颈脖一拉。 噗! 鲜血溢出,沉重的身子嘭的倒在了唐宝儿身旁。 耿青闭了闭眼,静静的感受着突如其来的情绪,多少是伤感的,符道昭沉默的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王重荣的人过来了,要见先生。” 这边,耿青睁开眼点了点头,“约过个地点。”又看了眼地上两句主仆二人的尸身,“收敛一下,立碑厚葬。” 不久,春雨淅淅沥沥又落了下来,冲刷旷野上的血迹。 第两百四十二章 春雨绵绵世间水汽漫 天光昏暗,雨水淅淅沥沥打在叶上,顺着叶尖儿落在新立的石碑,耿青看着手中长剑将它放在墓前,最后看了眼上面:侠女唐宝儿之墓。 沉默的叹了口气,两人自飞狐县相识,到底今日地步,也是顺其自然的结果,刻下这竖字,算是给她最后的颜面。 “要是少听一点你师父的话,就不会今日的下场......但不听,想必也不可能,谁叫他是师父呢。” “这里有颗树,往后你跟陈数八,就在这里好生看着这个世道是如何变好吧。” 最后看了一眼,耿青转身离开,死者已矣,前面还有他的亲人等着,脚步自该前行,而不是驻足叹息。 “兄弟们有多少伤亡?这事劳烦诸位跑一趟,若有伤亡,回去后,我自当抚恤家属。” 耿青收拾心情,沿着山坡走着,身后是窦威、张虎赵龙李彪三人,跟在旁边的符道昭笑呵呵的摆手:“打这些个残兵败将,兄弟们哪有什么亡,只有一个伤的,还是骑马不精,跑的太急,掉下来把胳膊摔折了。” 这年头手折与脱臼那是两码事,算得是重伤了,耿青点点头,叮嘱先去凤翔给他治伤,至于一路护送车队的那群侍卫,回陇右后,自然要好生酬谢的。 “不管如何,家母之事,让诸位兄弟劳累了,回去后,摆大宴,请大伙吃喝!” “哈哈,先生最好多准备些酒水,我们西北汉子喝酒可是厉害的。”符道昭也不客气,抱了抱拳,随后骑马返回下方,召集众骑集合,准备大道回府。 而另一边,耿青心情也平复的差不多,带着窦威等人下了山坡,远处百余丈外,车队停在那里,巧娘、张寡妇一左一右搀扶母亲正眺望着,还有一帮女人穿的花枝招展,对着下来山坡的耿青指指点点,掩嘴偷笑,不知说些什么,顿时嬉闹成一片,互相轻轻捶打几下。 随后小声道:“夫君过来了......” 众女望去的方向,耿青已过来这边,先是拜见了母亲,王金秋上下看看没有伤势,这才放下心,想来儿子身旁还有这么多兵卒,也不会有事的,拄着拐杖朝四周兵将躬身感谢,令得刚刚带兵先行过来的符道昭等一帮兵将连忙下马还礼。 乌泱泱的一片,煞是壮观,反而把老妇人给唬的忘了后面动作,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好了,都上马吧。” 耿青朝符道昭拱拱手,便搀着母亲送上车辇,到的进去车厢,口中还啧啧有声,忍不住撩起帘子看着壮观的骑队轰隆隆朝前方奔行。 “你也要上去,这些时日途中担惊受怕的,待到了凤翔好好休整两日,路上也可放心的睡上一觉,外面万事有我。” 听到耿青这话,那种安全的重新填满心头,巧娘乖巧的点点头,“夫君也小心,若是疲累,到车里来,妾身给你按按。” “按哪里?”耿青逗她的挑了挑眉角。 女子愣了一下,看着丈夫意有所指的眼神,俏脸唰的红起来,嗔了声:“不理你了。”转身爬上车辇钻去了车里,后面的几辆马车,撩开的车辆,几个女子的脸孔挤在那里,齐齐喊道:“巧娘不按,我们按,夫君不妨到这边来玩。” 刚行驶离开的主车,巧娘连忙拉开帘子,脸红红的:“妾身可以的,不用姐姐们。”说话声有些大,意识到上当,羞的闭上嘴,狠狠朝后面的车架正嬉笑望来的一众姐姐。 车里的老妇人听到这些喧闹,之前压在心头的烦躁,消减了些许,想起回来的七个女人说起贼人中的事,便唤来耿青,隔着车帘问那唐首领如何处置。 “娘什么也不懂,你也别嫌娘管的宽,她救过你女人,这情得还人家,姑娘家栖身贼众,定有缘由,你可别欺负人家啊。” “嗯,孩儿不会。” 耿青低声回复了母亲,叮嘱巧娘几句后,便回自己那辆马车,唐宝儿已经死了,他不会告诉王金秋,省得又烦她老人家伤心。 毕竟这些年在外面,死在手中的人太多了,要是都让母亲知道,会怎样看自己这个儿子呢? 雨幕之中,一千九百九十九骑列阵在前方浩浩荡荡呈长列开道,侍卫护着车队走在后面,途中所遇商旅纷纷让行,天色将暗时,雨水渐大,沿着约定的地方,队伍停在了一座山脚前,车中女人们纷纷冒雨下来,或几人过撑一把伞冲进河中城外一座寺庙。 耿青带着九玉撑了油纸伞,陪着母亲、巧娘也走进了这座小庙。 咚~~ 铜钟浑厚悠长的声音徘徊雨中,雨帘滴答滴答挂在屋檐,焚香袅绕飘散在水汽里,一帮女人簇拥着老妇人跪在大雄宝殿,朝宝相庄严的菩萨虔诚礼拜,插上香烛。 九玉站在不远处,对里面的雕塑兴致缺缺,目光之中,耿青立在屋檐一脚,负手看着积水从檐角鱼嘴淌去下方的水缸,荷叶荡漾,一尾鲤鱼摇摆水花在叶下钻来钻去。 “鱼娴静安宁,却只有这么一方小天地。”王重荣笑呵呵的从水缸上收回视线。 “你非鱼,安知鱼之乐。” 耿青跟着笑了笑,目光偏转落到面前这位节度使身上,拱了拱手:“耿某谢王节度使。” “何来谢......王某只看到为救母而奔波数百里的孝道之人。” “哪里,不过还是要向王节度使道谢一番,否则心中难安啊,我在此处也不会逗留太久,等会儿就离开河中府,今夜节度使可以睡个好觉了。” “不玩回马枪?” “呵呵.....岂敢,不过适时所逼。” “.......呵呵。” 听到耿青回答的这句话,王重荣可没当真,之前长安一事,他刚走不久,就传来陇右军闪袭长安,连夜破城的消息,想要回援都来不及。 凌晨的时候,知晓是陇右骑兵过境,吓得睡意全无,好不容易捱到白天,探明了情况,这才派人过来接触,知晓事情始末后,被为耿青数百里奔波救母的行为感动。 能有这般孝道的人,能坏到哪儿去? 除了接触示好结个人缘外,他还有一件事要想要跟这位耿青分享,那边大雄宝殿持续诵唱经文的声音里。 王重荣小声道:“前段时日,长安发生变故,宫里宦官王仲先、刘季述突入宣化门,将陛下从乞巧楼擒出囚禁东宫少阳院。两人伙同杨复恭矫诏太子李裕监国,硬把李晔尊为太上皇,左右侍卫、宫人、方士全都被他们清洗,听说载尸的车驾来来回回十多趟......” 这消息,耿青其实早就知晓,他不信王重荣不知道,眼下说起来,多有试探的意思。 “宫里的事,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宦官,哪能左右他们。” “无干便好,省得到时连累尚书令,王某听闻一则消息,城里已联络诸道兵马勤王。” “此事,陇右不掺和。” 耿青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看着宝殿里跪伏磕头的一帮女人,轻声道:“李克用攻略幽州,又隔河中,想来这边也鞭长莫及,东面那位朱兄,可是兵强马壮,还是不跟他争了,想要皇帝,让他拿去便好,你说王节度使?” 王重荣乃李克用义舅,他那番话大抵也在试探,或者说想要怂恿陇右参与进去,毕竟朱李两家就不和,李克用不能南下,自然也不能让对方平白得了这便宜。 然而,耿青不接招,他后面准备的话也就没用了。 两人简简单单又说了两句,老人叹了口气,便告辞离去,这边,耿青待母亲、巧娘参拜菩萨完了,将行进的路线安排完毕,在寺内用过斋饭后,车队、马队便重新上路。 进入京畿地界不久,延绵两日的春雨渐渐停息,此时的长安,也正有变故悄然发生。 第两百四十三章 长安之变 春雨时节渐渐过去,初夏的气息随着阳光在繁华的城池里铺开,一夜的雨水过后,房檐湿漉,还滴答滴答的落着水滴。 对于长安的百姓来说,日子亦如往常,这段时间城中安静的可怕,并没有任何异常传出。反倒是陇右两千骑兵过境,直插河中府,途中商旅将消息带来,在城中掀起微微波澜,市井言语纷纷猜测,这支刚刚打过长安,又接受皇帝招抚的军队这是要对王重荣开战? 然而,消息很快传回,两千陇右骑兵竟奔波数百里只为袭击一拨黄贼余孽,对于很多人来说自然不信的,再打探时,已经没有多少消息可传来了。 “这事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我也不信,那陇右军里可是有高人指点,怎会无的放矢,多半是冲着河中节度使去的。” “可没听那边有战事啊.....否则河中府那些乡民早就渡渭水朝这边跑了。” “那可就怪了......” 茶肆、酒楼之中,得闲的人进来稍作歇息,唠起的传闻趣事之中,端茶的伙计高声吆喝,来往数桌,到的角落,托盘下的手忽然弹出小团纸,落在一客人桌上,后者不着痕迹抬袖遮掩,将纸团收入袖里,放上几文茶钱,便起身出了茶肆。 到的外面巷子角落,脚步加快冲冲去往前面一户人家,有节奏的敲了几下,将纸团放在门槛内的缝隙,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 门扇动了动,放在 里面有声音低声道:“刘相传来的消息,左神策军指挥使孙德昭已经策反,东平王的兵马也悄然过潼关,今日寅时三刻,刘、王二阉会走安福门去东宫少阳院带陛下上朝,正是好机会......诸位当与左神策军一起平叛,记着,不可走漏风声,这些阉宦耳目众多.......” 所谓刘相,便是刘崇望,朝廷伐西川时,此人任过剑南东道节度使,可惜还未上任,王建就已打下成都,只得悻悻回朝,任起了兵部尚书,后来陇右兵马杀入长安,他跟随皇帝去了华州,回来后,擢为中书门下平章事,既为宰相。 杨复恭、刘季述、王仲先宫变之后几日,他便察觉到了不妥,观察许久后,不动声色的派人联络了汴州的东平王朱温,当然,为防一家独大,同样也去信了河中、晋地,可惜都无回讯,眼下只得与心向天子的孙德昭、吏部侍郎秦怀眠谋事。 起先他虚与委蛇,攀附宦官以麻痹对方等待机会,数日前,陇右骑兵从京畿地界穿插过去,引起不少目光,他知晓机会来了,连发了数封催促的信函送往潼关那边的同时,摸清了今日阉宦护送天子的路线,也在这样的气氛下,约定的消息已在城中暗地里与除贼的人手中传播开来。 待到日暮降下,更声在城中敲响,随着时间推移,夜色渐渐深邃,一拨拨的身影从各个坊间倾巢而出,如同分散山间的小溪,汇集皇城西面的安福门,正西方向,便是百官府舍。 清月挂在夜空,街上泛着薄薄的雾气,一支队伍从府舍长街蔓延过来,行驶队伍中间的马车里,王仲先早已今非昔比,他原本是没有资格住在这边,可皇帝在他手中,就算坐皇宫,都是理所应当的。 “呵呵......难怪耿先生三番五次要控制皇帝......原来是有瘾的啊。” 烛火立在矮几上,随着车架微微轻摇,照着消瘦无须的脸庞,颇有得意的笑容映在火光里,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撩开帘子问了外面随行的亲信可到了安福门。 “回中尉,快到了。” “嗯,可要抢在刘季述前面,这回总得让陛下坐坐奴婢的马车才是。” 王仲先笑了笑,他放回帘子,队伍也将至安福门,此时那边城门少见的没有远远打开,前面的队伍,有人喊话:“速速开门!” 皇城楼上,却是安静一片。 车内的王仲先皱起眉头,撩开帘子出去,仰头看去城楼,黑灯瞎火,没有一个兵卒站在上面,心里顿时泛起不安,“调头,调头回去——” 话语刚落,两侧街巷忽然亮起一把把火光,将中间的队伍照的通亮,根本没人说话,挽起弓搭箭,唰唰的就朝这边疯狂射来。 站在道中的队伍,一道道身影拿刀格挡,或中箭倒地,赶车的车夫在王仲先催促下调头,箭矢飞来,车夫胸口中箭栽落,两侧火光之中,黑压压的人影持兵器冲了过来。 “尔等敢造反?!咱家乃神策.......”王仲先看清了神策军甲胄兵器,他本就是中尉,手中所控兵马皆是神策军,胆气顿时上来了,“.......军中尉,信不信.......” 然而他话语还未说完,孙德昭、秦怀眠持剑飞快本来,前者带兵斩开挡路的宫中侍卫,身形魁梧的书生飞身一纵,借着清开的道路,跃到了马车上,王仲先拔刀反抗,被他一把夺过来,反手将人拉扯摔倒,踏着宦官后背举起手中铁剑暴喝:“逆贼,斩——” 剑锋落下,脑袋嘭的掉到马车下,被赶来的孙德昭捡起,提在手中,举兵高呼:“三贼已死其一,众人随我入皇城勤王——” 安福门缓缓打开,一时间两三千人涌入皇城宫道,夜色里,杀伐之声沸腾起来,孙德昭骑马飞驰,只带了百余骑直奔东宫少阳院。 不久,面容枯黄的皇帝从床上惊坐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身旁的何皇后,脸上带有菜色,隐约听到什么动静,连忙取了衣袍给皇帝穿戴。 “皇后......是不是那......那些阉宦来了?” 龙袍穿在身上,李晔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起来,就在这时,少阳院外面大门被人扣响,有声音如雷般大吼:“王贼已斩,还请陛下出面,主持大局——” 陡然的声音令得李晔吓了一跳,以为又是那杨复恭等人弄的把戏,之前就有两次,捉弄过后,饿了几顿,只给一些汤水下肚,到的眼下又是这般情景,自然吓得不敢开口做声。 “陛下,你倒是说话啊.....”何皇后听着外面的声音有些陌生,不像之前那些人嗓音,回头见皇帝犹犹豫豫站在床尾不动,着急的来回几步,一咬银牙,披了凤袍,转身跑了出去,立在庭院朝门外喊道:“可有凭证?” 下一刻,一颗带血的人头从外面扔了进来,嘭的砸在院里,吓得何皇后脸色惨白,可看清人头的相貌,顿时泛起惊喜转身跑回屋里,将皇帝拉出来,指着地上头颅让他辨认。 “当......当真是王贼......” 李晔反应过来,双手把着何皇后葱白双臂,兴奋的蹦跳两下,听到外面又有声音催促,他赶紧让皇后回房,自己快步过去将院门打开,就见外面骑士举着火把,浑身染血的孙德昭持刀半跪,朝他拱手。 “神策军指挥使孙德昭拜见陛下。” 顷刻,刘崇望带着不少大臣家中护院,刑部屠是非、府衙王飞英等人也都赶来,齐齐参拜了皇帝,护送着牵至长乐门楼,那边听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也俱都带着家丁赶到,或在宫中其他地方与刘季述等人兵卒厮杀。 “带朕过去,朕要告诉那些被阉贼蒙骗的兵将,朕是如何被这些阉宦欺辱!” “杀阉贼!” “随陛下杀贼!!” 无数呐喊在城楼下响彻,一道道身影持兵器跟随下了城楼的皇帝前往深宫,所遇厮杀的地方,神策军、龙武军看到为首的天子,一个个放下了兵器,不久,紫宸殿反抗的刘季述也被孙德昭部将周承诲擒杀。 “可见寻到杨复恭那恶贼?” “启禀陛下,杨贼发现事态不对,早早出了皇城,跑去城外。” 李晔捏紧了剑柄,距离长安最近的玉山军营,军容使乃杨复恭义子杨守信,到了那边,此贼一旦联合各地义子造反,麻烦就大了。 “立即传朕旨意,让龙骧军......” “陛下,大将军被罢职.....” “罢职就复起,立即传令给李顺节,让他接管龙骧军,给朕破了玉山军营!” “是!” 令骑飞奔,传讯的烟火升上长安夜空,漆黑的城市街巷都在光芒里亮了亮,此时远在城外官道上飞驰的杨复恭,带着几人回望了一眼长安,烟火在他眸底炸开。 “此处不留爷,自有他出容爷处,咱家义子诸多,随意投靠一人,也能.......” 就在他奔往玉山军营,身旁伴随的亲信,陡然指着军营方向,失声叫了出来:“上将军,你看那边。” 杨复恭回头,玉山方向的夜空,山峦半边露出的天际被火焰烧红,显然军营已被人袭击。 “走!” 他低喝一声,不敢犹豫,一勒缰绳,带着几人调转方向,奔向原野,不久,一队骑兵从玉山军营方向过来,去往长安。 ....... 此时,途径京畿的耿青被九玉叫醒,他从车里出来,远远望着长安那边蒙蒙火光。 “......这是董贼入京了?” 他有些出神的想到。 第两百四十四章 驱走豺狼又来虎豹 火焰灼红夜空,黑烟随风席卷蔓延开去,整个玉山军营燃起大火,厮杀声沸腾一片,人的身影在火光里奔走厮杀,带着火焰的箭矢如雨般不停落下,着火的军营士兵嘶声惨叫,冲出帐篷,随后被冲过来的骑兵一刀劈死,地上的尸体延绵开去,四周全是冲入军营的敌人。 辕门熊熊燃烧,弓手的尸体倒挂在哨塔边缘,一队骑兵护送着几人骑马缓缓步入辕门,厮杀当中,一骑拎着敌将飞奔过来,将人掷到地上,“末将王彦章,生擒玉山军容使杨守信在此!” “东平王.....东平王......”杨守信翻滚爬起,铁盔早已不知掉去了何处,披头散发颇为狼狈的望去对面,“我愿降......我愿降,我也可拜您为义父。” 入辕门的众骑相视笑起来,朱温促马缓缓出来,火光映在他脸庞,抿着嘴唇低头看了眼从地上艰难爬起的敌将,口鼻冷哼了声,抬手:“认阉宦为父,你也配做我义子?拉下去砍了,省得碍眼。” “东平王开恩啊.....开恩啊,让守信.....” 地上杨守信又拜又是磕头,朱温不耐烦的挥了下手:“牛存节!”声音之中,身后一个材魁梧雄壮的将领,跳马下来,跨步冲去前面,‘锵’的一声拔刀,斩在杨守信颈脖,正张嘴说话的脑袋便‘咚’的落在了地上。 “临死,话还如此多!”名叫牛存节的将领,一脚将人头踢飞,落去远处燃烧的帐篷里,浓须舒张哈哈大笑的回朱温马前复命回到队伍里。 旋即朱温领着众将踏着地上那具无头尸身步入军营,此时营中战事已入尾声,大量玉山军营兵卒此时选择了投降,被发配去灭营中大火。 “殿下,不该杀这杨守信,若是借他之手,将杨复恭笼络过来,入主长安后,其各地义子也能归顺,待收拢手中,再除宦官也不迟。” 说话之人,乃朱温右边骑马的文士敬翔,如谢瞳那般也是长安科考进士未中,而流落汴州,后为在汴州的朱温赏识,当时谢瞳已去滑州,身边无出谋划策之人,便招来身边问计,此次出兵长安,朱温本还有些犹豫,敬翔分析利弊后,方才决定让葛从周为帅、杨师厚为将、王彦章为先锋,闪袭长安,首要目标便是玉山军营。 原以为会碰上稍硬一点的抵抗,没想到半个时辰,玉山万余兵卒全线崩溃,朱温望着一片片投降的身影,目光扫过周围将领,望去长安。 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初来长安的那个朱温了,身后谋士谢瞳、敬翔,一帮将领如葛从周、杨师厚、王彦章、刘鄩、牛存节、庞师古、张全义、王重师、王景仁.......等等,哪一个都能独挡一面,兵马更是多达十五万,放眼天下,曾经那位砀山大盗,如今谁也不敢轻视了。 “哼,从宦官手中得来权柄,惹人耻笑,孤若想拿,自会去长安向天子讨要!”火光里,朱温眯了眯眼,声音威严:“传令,速招降俘虏,随我兵进长安——” “是!” 众将拱手,齐声大喝。 不久之后,七万兵马加上降兵将近八万涌去夜色,向长安蔓延。 与此同时,长安皇城,接受百官朝贺过后的李晔,正带着人巡视皇城城段,望着北面映红的半边夜空,脸上也有些惊愕。 “李顺节何时这般兵贵神速.......” “陛下,大将军出城不到半个时辰......外面应该是东平王的兵马。”刘崇望小声提醒,他将营救天子的计划此时才一五一十的讲出,毕竟若无外援,倘若营救失败,则百官难以幸免,外面有东平王兵马在,到时阉贼投鼠忌器不敢乱来。 “刘相用心良苦,日后朕重重有赏。” 才得以脱困,当着众文武的面,李晔不好发火,东平王朱温之流,这些年他哪能不清楚脾性,引到长安来,恐怕比那些宦官更加可怖。 语气顿了顿,皇帝转过身来,继续说道:“东平王勤王长安,其心可表,但,宫中混乱才定,不适外军入驻,以免惊扰百姓,生出事端,传令长安各门不得放任何人进来,除非有朕手谕!” 话音落下,城墙下方,神策军指挥使董彦弼带兵上来,“启禀陛下,一支骑兵入了长安,说是东平王麾下。” “什么......”李晔脸色大变,之前受阉宦惊吓还未恢复,此时听到这消息,整个人变得又有些恍惚,硬撑着墙垛,“进城了?传朕旨意,立即命李顺节带兵回援长安,驻扎春明门!龙武军把守各.......” “报——” 下方,声音再次传来,“启禀陛下,东平王率兵马八万已近春明门两里,麾下兵将已将城门守着了。” 事情到的这一步,城上文武百官如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看向宰相刘崇望,后者眼眶瞪圆,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 “东平王狼子野心......汉之董贼!!” “陛下,臣拳拳忠心,不知其野心,陛下今日处境,臣之过......”刘崇望几乎哭嚎出来,“臣乃罪人呐!” 刚将天子从狼窝救出,哪知又推进了虎群,一时间悲愤羞愧难当,喊出‘罪人’跪去地上朝李晔磕去一记响头,一起身,不等众人反应,爬上墙垛直直跃下了城头,黑暗里远远传来‘嘭’的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刘相!!”李晔俯身朝墙下悲戚喊出一声,咬牙流泪,“朕并未责怪于你,怎就如此想不开!!” 秦怀眠、周承诲等文武过来劝慰,皇帝深吸了口气,“立即着人去春明门,给东平王传朕旨意,他若想踏进长安,先拿杨复恭人头来见朕,否则不得入城。朕也不见他!” 杨复恭逃窜出城,早已不知去向,众文武当即明白了李晔的用意,有了这道圣旨,朱温若杀不了杨复恭,他便没了进城的条件,硬来的话,便是乱臣贼子,这个名声可是不好听了。 当然若是像之前陇右那般,只是进来几日,放天子归朝后就退去,那便无所谓。 快马冲出皇城,到了春明门后,这边把守城门的将领已换成名叫王重师的将领,此人乃朱温账下少有的猛将,不比王彦章差多少,看到圣旨后,并未多想,便让人放行离开,随后传去正兵进长安不到半里的朱温手上。 “呵呵.....一个圣旨罢了,孤就当没收到,不用管它.....” “殿下,不可!”敬翔连忙阻止,“圣旨当着众文武递出,岂能无人知晓,那杨复恭也不难捉住,不妨试上一试,若真找不到,再硬闯长安也不迟,反正春明门已被王重师把守,这座繁华巨城,殿下随时都能进。” “嗯,那就听你的。” 不久,成百上千的侦骑游散出去,籍着月色以长安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地毯式的搜索起来,到的后半夜寻到了正在附近林子里休整的杨复恭几人,交手片刻,发出信号,不到一个时辰,大量的骑兵朝这边奔涌而来。 杨复恭心胆俱寒,几个武艺出众的心腹与纠缠的侦骑厮杀一阵,便护卫他仓惶纵马逃命,东南北三个方向很快就被封锁,只得调转方向往西朝凤翔过去。 “驾!驾!该死的畜生,再跑快啊!!” 马鞭疯狂抽响,杨复恭不时回头,后方黑暗里,全是延绵的火把,在追兵手中蔓延而来。他口中不停谩骂坐骑,马匹也是少有的良驹,连夜奔行百里而没尿崩,已是最大的极限了。 “上将军,那边也有追兵——”此时跟随身边的心腹仅剩两人,其中一人指着前方道路,有兵马拦在那里,同样火光林立,清一色的骑兵挺枪跃马排开,像是专门在等他。 “完了......” 杨复恭脸上爬上绝望,正要调转马头冲去旁边的林子,陡然瞥到骑队中还有不少马车,他心思活络,当即明白若是追兵岂能有车辆同行? 再仔细望去,那车辇上,一道身影颇有些眼熟,纵马逼近的一瞬,他眼睛顿时发亮。 “尚书令,奴婢杨复恭!!” 原本挽弓的骑士听到来人呼喊都愣了一下,符道昭也望去车上的身影,“先生,这人身后还有追兵.....若是救他,必然一番恶战。” 耿青没有说话,只是走下马车,来到队伍前面,骑马过来的杨复恭见到耿青过来,一勒缰绳缓下马速,不等马停,急匆匆的下马,还摔了一跤,顾不得狼狈、疼痛,连滚带爬的冲过去。 “尚书令,奴婢杨复恭,还望救我一命!” 宦官身形跌跌撞撞靠近,视野对面,站在两个骑士中间的青年泛起微笑,只是抬手伸去旁边像是仆人,像是拿什么东西。 “尚书令......” 走近几步,杨复恭欢喜的喊出口的同时,耿青抬手指了过来,手中重物便‘呯’的一声巨响,火光在半空炸开。 奔行而来的宦官瞬间打成筛子。 “我这火焰掌真是越发娴熟了。” 耿青黑着脸,带着微笑吹了吹六孔冒出的烟雾,看了眼趴在地上的尸体,将火器抛给大春,“没用的东西,就该处理掉。” 话语里,几个陇右骑士弓弩射出,将宦官两个心腹钉死。随后,耿青负起双手走去尸体旁站定,保持笑容的望去追击而来的一拨骑兵。 追兵过来,为首一将抬枪暴喝:“尔等何人,速将这阉贼尸首交来。” “呵呵......东平王的部将?” 耿青看着他,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只是话语到了后面,嗓音拔高,“还是让东平王过来向我讨要吧。你还不够格!” 身后,符道昭拔出短矛,两千骑兵在黑暗里‘哗’的挺起了长矛,准备发起冲锋。 第两百四十五章 同道之人 “你还不够格!”的话语响彻,对面那将呲牙笑起来,一勒缰绳,战马攒动马蹄躁动不安,他大喝:“好胆!” 就在他话语落下,对面那负手的青年左右,一个个骑士‘哗’的抬起臂弩指来,后面还有不知多少骑兵促马上前挺起了长矛,做出了冲锋的架势。 这员将领眯起眼睛,对方身后的骑兵一看便只非朝廷那种没怎么经历阵仗的,甲胄斑驳痕迹,战马身躯还有不少刀痕,甚至隐隐有股血腥飘来。 那将领死死盯着对方,虽然身后麾下也举起了弓弩,可自己还在前面,弩与弓又不同,劲道、速度在短距离极为可怕,很难及时躲开,被这么多弩矢指着,就算他武艺了得,想要全身而退肯定不行的,眼下对耿青的称呼都变了。 “在下王景仁,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之前若是这般客气,就没这么多事了。”耿青抬手招来大春,在耳旁低语几句,后者看眼对面,连忙回去马车,让守在那边的侍卫领车队先行。 吱嘎吱嘎的车辕远去,这边,听着动静的耿青回过脸来笑了笑,抬手朝那员将领拱起手:“在下耿青,陇右刺史,不知我那朱兄可入长安了?” 朱兄? 耿..... 那将领似乎知道了眼前之人,脸色微变,他在军中偶尔也会听到军师谢瞳,还有东平王谈及这个名字,此时人就面前,他急忙将铁枪插去地上,甲叶摩擦声里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抱拳:“原来是尚书令当前,王景仁有眼无珠,望先生恕罪。” 回头又朝麾下诸骑喝道: “不得无礼,将兵器收起。” “你们也收起来。”耿青抬抬手,那边的符道昭无趣的将拔出一半的短矛重新插回去,拉着缰绳上下打量那将领,武人之间有时举手投足便能观的深浅,口中冷哼声,开口:“先生发话,那就都收起来,省得惊扰对面。” “你.....” 同为武人,王景仁狠狠瞪去一眼,知道场合不适打斗,只得忍下来,不久,传去后方的令骑回来,同来的,还有大股骑兵从南北两个方向迂回过来,他们还不知这边的耿青,停马驻足后,保持戒备的姿态。 “都放下。” 那是葛从周的声音,他看着那边火光里站着的身影,当年若非此人捣乱黄王基业,焉能会败的那般惨烈,自己也被俘虏,投靠了东平王,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如今再见,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复杂来。 片刻,他还是促马过来,与王景仁站在一起,缓缓抬手:“先生,可还记得葛某?” “呵呵,耿某当然记得,葛将军,如今跟了东平王,看来平步青云了,不知是否该感谢?” 过去多年,这人果然还是那般嘴利,葛从周也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了,毕竟身在朱温这边,怒便是心系旧主,笑的话,与非敌非友之人谈笑,是需要避嫌的,东平王可是有疑心之病的。 “确如先生所说,若非先生当年的钻营手段,葛某恐怕难有今日在东平王府的地位,不过今日葛某非来叙旧,奉殿下之命,特来追剿挟天子的恶贼。” “哦。” 耿青笑着点点头,指去地上那具血迹斑斑的尸体,“这就是了,看来,耿某在这里歇脚,就立了一功,帮了东平王如此大忙,不知可有赏赐?” 周围陇右兵将嘴角都抽了抽,从未见过还能这样领功的,根本就不是一边的好么,先生当真也敢说得出口,光是脸皮,众人觉得自己都难以企及。 “尚书令想要领赏,那不妨随葛某去长安,反正殿下已在城里。” 葛从周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长安已被朱温掌控,警告耿青想要生事端最好掂量一二。 “哈哈哈!” 这时,有豪迈笑声响彻夜色,耿青循着声音望去,葛从周、王景仁听到笑声,拉着马头分去左右让出一条道来,就见一身黑色常服,骑马的高大身形带着一个贴身大汉,还有一个文士越众而出。 “耿兄弟,想要赏赐,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来长安,为兄随时都给你留有位置。” 火光照在那张粗犷的脸上,朱温浑不在意对面的陇右骑兵,翻身下来马背,不客气的抬手人过去将地上的宦官尸体拉过来,扯着头发仰起尸体的脸孔,满脸铁屑,依稀还是能辨认出杨复恭的面容,便让人带走。 随后,朝耿青走了过去,身旁,牛存节压着刀柄同样跟来,那边符道昭跃马而下,同样压着刀首,站到耿青身旁,两虎对峙般,警惕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退下!” 两道不同的声音说出相同的话,耿青、朱温分别让人退回去,两军阵前,只剩两人就那么看着对方。 良久,陡然齐齐笑起来,伸手啪的拍响,又握到了一起,拉近距离,相互抱了抱。 朱温附耳低声道:“兄弟,不用让你后面的人骑马拖着树枝扫出动静,张飞当阳坡那套,我可是听过的,吓不住为兄。” “呵呵,那是家眷的车队过去,朱兄未免小题大做。”耿青也在他耳边低声回了一句。 旋即,两人又笑着分开,令得两边兵将面面相觑,哪里还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氛。 “朱兄不在长安守着天子,怎的也跑出来?” “天子有圣旨压下来,不拿杨复恭脑袋,就不能进长安,现在好了,遇上兄弟,这份大礼,朱某得来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就在军阵中间,并肩缓缓走动,两边护卫的将领落了十多步跟在后面。 前面两人继续说着,耿青笑了笑:“看来兄长这般架势,把李晔吓得不轻。看来兄长要做一番大事了。” “兄弟这是讥笑为兄效仿董贼?”朱温停下脚步,眼角微微抖动,像是蕴起了怒意,“旁人可这般说得,唯独你说不得,打入长安你也做过。” “可,我没想过当皇帝。” 这话轻飘飘的,但周围十几步之遥的兵将依旧能清晰听到,一个个露出惊色,急忙将脸偏开,当做未曾听到过。那边,反倒朱温怒意收敛,呵呵轻笑出声。 “皇帝轮流坐,李家坐了几百年,那椅子就不能许旁人坐上去?那黄贼都能坐,我如何坐不得?” “兄长还是那般好气魄!” 耿青看着他,忽地就在朱温面前,拱手躬身一拜,这把想着言辞的朱温整的愣在原地,“兄弟,你这是做甚?” “拜天子,臣耿青,愿代岐王李继岌,携陇右依附兄长!” 这...... 这这这......朱温脑袋顿时一片混乱,忙抬起手打断:“兄弟,你等会儿,让为兄好生捋捋,这突然的,让我心里有些乱。” 远方,王景仁看着那边的东平王又是抬手摇着,又是来回渡步,像是思考什么,他心里满是疑惑,促马靠近葛从周。 “将军,殿下这是怎的了?难道那位尚书令在考校学问?” “大抵......是吧。”葛从周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可能文斗......来解决。” ....... “兄长不用思索,耿青确实诚心携陇右投靠。” 见这位东平王还捋着头绪,耿青笑着解释道:“西北地贫人少,地处混乱之地,难有作为,倒不如依附大树而活,兄长如今势力庞大,除了那晋王李克用拿了幽州,这天下,哪里有人是兄长对手?” “你依附之话当真?” 朱温也不想了,迷茫的目光再次锐利,审视的看着耿青,“若依附可以,但你必须入朝为官,到长安来。为兄便允陇右的李继岌依附。” “自然。不过家母刚来,还要先安顿一段时日,待休整过后,耿青带她们一起过来。” 家眷一起带来,那就真不怕有什么猫腻了。 朱温点点头,脸上顿时泛起殷切的笑容,捧起耿青双手使劲拍了拍。 “兄弟如此说,为兄心里高兴的紧,子明如今在滑州主事,你二人一同来我身边,何愁大事不成?哈哈......还有。” 他笑了两声,拿手肘顶了顶耿青,朝队伍那边骑马的文士示意的瞥去一眼,“那人看到了吗?他叫敬翔落榜进士,他妻姿色绝顶,早先还是尚让之妻,这厮投了时溥,被我杀后,妇人跟了时溥,徐州被我攻破,此女又被我纳了.......” “那为何,成了他妻子?” 绕到这里,耿青都被绕迷糊了,就见朱温抚须轻笑,那眼神色的发亮,“常伴身边有何意思,做他人妇,偷偷的来,才有滋味......” 啊这...... 耿青张了张嘴,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回答了,看去那同样望来,温和有礼的文士,仿佛一顶顶帽子戴在他头上。 “等你过来长安,兄与你共乐。还有,为兄发现,除了他人妇......” “亲人之妇,别有刺激......” 低声说笑几句后,朱温拍了拍目瞪口呆的耿青肩膀,又说起了陇右依附之事,正事上,朱温又是一番面容,与刚才言行,根本就是两人。 “就这样,兄弟带家眷赶路吧,为兄劳累一夜,该回长安,顺道去宫里转转。” 挑了下眉角,便转身回到军阵当中,翻身上马,又朝耿青挥了下手,带着队伍离开,身旁文士敬翔颇为疑惑,看了看还在火光里立着的尚书令耿青,小声问道:“殿下,刚才你与那人.......” 朱温瞥他一眼,让文士不用在意。 “此乃同道之乐,你还是不用晓得。” “是。” ....... 火光延绵正在视野中褪去,耿青好半晌才从震撼里回过神来,这才忆起朱温提了那些陇右依附之事。 “这厮狡诈啊,竟用这些话来扰我思绪......” “不过也好,给陇右争取几年,就当在长安享几年清福......” 大抵这样想了想,招呼符道昭带上兵将离开,先去凤翔,然后回陇右跟李继岌说说这事。 第两百四十六章 识大体 晨光照着繁杂的街巷,变得温热。 凤翔集市嘈杂而有序。 入城的车队,由衙役开道,畅通无阻穿行过热闹的集市,到的驿馆停下来,未免夜长梦多,耿青让队伍连夜赶路,抵达这边时已是翌日清晨。 “娘,等会儿就好生歇息,明日儿子陪你在城中逛逛?” 耿青搀着老娘从车辇下来走进馆舍,巧娘跟在一旁,后面还有二十多个婆娘,一个个精神萎靡,听到可以睡床榻了,欣喜的牢牢抓紧身旁的姐妹,将近两月的赶路,早就在车里卷缩的全身骨头疼。 等安顿下了婆婆,一群女人提了各自的东西,叽叽喳喳的围着耿青领她们寻了房间,一些精神尚好的,就在房里缠着他,让他在屋里多待会儿,说是叫上其他姐妹一起侍候,最后还是隔壁的王金秋响亮的咳嗦,这才将这些女人给镇住了,撇着嘴不好意思的坐回去。 “好生歇息,日子还长。” 耿青刮了一下其中一个女人鼻子,整理了下衣袍起身出去,将房门关上后,便看到巧娘端了热水进屋,侍候老妇人洗漱。 “你也累了,让我来吧。” “夫君......你身份怎能做这做事.....”巧娘赶忙去推他,还是被耿青抢过了毛巾,顺道还将巧娘按到了桌边凳上坐下,他拧干了水渍,笑道:“儿子侍候自己娘亲,还由得别人说三道四?” 说着,走到窗前,亲手给王金秋擦脸擦手,换了木盆将老妇人鞋袜脱去,泡去温水里。王金秋也不想让儿子做这些的,可力气没儿子大,挣扎几下,还是由得他来了。 看着儿子埋头给她洗脚,王金秋忍不住摸摸他头发,轻声问道: “柱子,咱们什么时候去陇右?” “先在这边休整几日,养好精神再去不迟。” 那边,正倒水的巧娘抿嘴笑了一下,端过来递到王金秋手里,朝丈夫笑道:“婆婆这是想看大孙子.......夫君平日那般聪慧,怎的想不到这些。” “啊?” 耿青正擦着母亲脚掌,听到这话当即愣住,抬起脸来,“娘......你们都知道了?” “若不是你派来的人说漏了嘴,娘不知道被瞒到什么时候。”王金秋手指在儿子额头戳了一下。 “你父亲要是迟些再走,拖过三五年,说不得也能看到他耿家香火了,你呀,赶紧也跟巧娘生一个。隔壁几间屋,还有那么多女人,别跟娘说她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贵气!我儿也贵着呢,她们啊,怕是巴不得你能爬到她们床上去,娘就不信你躺上去过。若是一人一个孙子孙女,哎呦,那叫一个美啊,耿家香火旺了,我就算明早就死了,也能有抬头挺胸去 老妇人肚子里没多少话,能跟儿子说的,也多是起居饮食关心一类话语,剩下的便绕着子嗣的事数落。 巧娘听得满脸通红,偷偷的在一旁笑。 “是是.....娘说的极是,待日子平稳了些,孩儿这就抓紧时日给你弄一大堆孙子孙女给抱。”耿青不敢反驳,有时候有个至亲在旁边数落、唠叨,也是一种极为幸福的事。 “行了,知道错就好,娘看啊,明日一早就去陇右。” 见儿子诚恳认错,王金秋笑眯眯的盘起腿坐在床沿,将耿青拉到旁边,又让巧娘坐到另一边,拉着夫妻来的手交叠在一起,说了一些心里话,夫妻如何和睦的话,唠唠叨叨好一阵,才架不住疲倦睡下。 夫妻俩从房里悄声退出,将门扇轻轻关上,一起回到隔壁房间。 “你也睡下休息,娘那边,我着人看着。” “夫君不休息?” “等会儿过来休息,估摸这会儿赵周仪要来。” 耿青将巧娘外面衣裙脱去,对着红润的小嘴狠狠亲了一下,憋的巧娘俏脸绯红,没好气的在丈夫后腰轻打了下,飞快钻进被褥里,露出脸眨了眨眼睛。 “那......夫君晚上一定要过来......” 说出这句话,拉着褥子羞的飞快将头盖在小吏便站在侧厢的月牙门拜见,说是防御使赵周仪来了,在驿馆前院等他。 对方过来缘由,耿青大抵能猜出什么,到了前院,正喝茶的赵周仪连忙起身见礼,身旁还有包扎伤势了的那位侍卫统领,两人是从兄弟,无话不说,来之前,赵周仪多半从他口中知道了朱温的事,眼下过来总是要探听一下口风的。 事实上,这件事耿青不需要隐瞒,斟茶的小吏放上茶水离开,耿青便昨晚的事详细的跟他说明。 “陇右、凤翔,不过两州之地,可朱温地盘极大,携众十多万之巨,仅来长安就有七万有余,都是能打的兵马,仅靠我们这点四五万人,就算硬抗,并不划算,到时候陇右打烂了,民不聊生,但他朱温根基未损,来年重聚人马又可以打过来,到时我们拿什么抵抗?想拿命去填都找不出人来。” 耿青话语严厉,手在桌上敲了敲,令得赵周仪兄弟俩也跟着神色肃穆。 “......别忘了南面蜀地的王建,跟朱温打过一场,他必然撕破脸皮北上袭我陇右,与其让旁人得利,不如暂时委曲求全,依附朱温,静观局势,若此人真有天子龙相,咱们就从龙之人,若没有......” 后面的话,并不用耿青说全,下方席位两侧的兄弟俩又岂会听不出来,只是有些另外的担心。 “那朱温若将我等调离......” 耿青摆手打断:“所以,我才要应他相邀去长安,待在长安,才能保住陇右。一定要记住之前你我定下的策略,南联王建,西合归义,多做利民利军之事,不可欺民辱商,只要做到这几点,陇右、凤翔在之后几年,该有较大的起色。” “是......” 纵然有些不甘,可大势之下,两人还是能看得懂,又商谈一阵便告辞离开。耿青这边也将九玉、窦威等人赶去休息,独自回到房里,拥着已睡沉的妻子想着、分析着,疲倦排山倒海般袭来,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带着家里一帮女人逛了凤翔街市,采买了一些东西,仍由符道昭带着骑兵护送下,返回陇右,后者带兵先去了军营回印,这边直接进了城里的属于自己的大宅。 白芸香早早就让后厨被了宴席,后院的主卧也腾了出来,她是识大体的,自己的身份还是能摆的正,聘婷婀娜又大方得体拜见了王金秋、巧娘,平日的媚态收敛的无踪,大抵也是想在老夫人面前表现一番。 “你是我儿义嫂,这些年劳烦你照顾了......”王金秋没多少话,当年在飞狐县、长安时,便不怎么喜欢对方,眼下给耿家添丁,她也不点破,但态度上,已经好了许多,“这是我常带的玉镯,还是之前那混小子在长安时给我买的,就带了几年,你别嫌弃。” 入了中堂,老妇人脱下手腕上的玉镯交到白芸香手中,想这样的镯子,巧娘是没有的,但有一副老妇人给的小银锁,乃是当年耿老汉娶妻时,凑了家里钱财给的聘礼。 银锁是有寓意的,就是锁后宅管钱财,那是大妇的象征。 那边,白芸香欣喜的接下玉镯,老夫人这般做,自然是认可她了,连忙将身后有些怕生,却又好奇张望的小人推到前面来。 “念儿,快叫大母。” “大母......”耿念今年四岁,对于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没见过的人,还是有些怕生,犹犹豫豫的还是喊了一声,听得王金秋脸上笑的灿烂,伸手拉过小人到面前来,仔细端详,越看越是高兴。 回头对侍候旁边的巧娘道:“啧啧,跟柱子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就是比他白净许多,要是柱子小时也这般干净,怕是早就娶妻生子了。” 一旁,耿青:“.......” “主家,岐王来了。”外面忙活的张虎快步进来低声说道。原本王金秋等人也要去见礼,被耿青按回去,“用不着那么大阵仗,娘,你们先吃饭,我去见岐王。” 前院外,李继岌站在院门口正对的风水壁前,负着双手看着上面的雕刻壁画,不时与符道昭说上两句。 见到耿青过来,三人便走去一旁的碎石小道,到那边凉亭坐下。 第两百四十七章 杀鬼录 前院侧厢那边有小水榭,耿青领着李继岌、符道昭走过拱桥,鱼儿穿过桥洞时,三人进了石柱木梁的凉亭。 一张梨木打的圆桌,四条红木凳子,新搬进来时显得陈旧,扔了怪可惜,耿青便让人过了一道红漆,此时坐上去还能闻到一股漆味。 丫鬟端上茶水点心离开,就被府中管事连带附近的仆人撤下去,换上了王府的侍卫,把守四周。 “先生,朱温之事,符防御使回来后告知我了。”李继岌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耿青看了看符道昭,握着杯盏吹了吹漂浮的茶梗。 “这事......先规矩,该是先告知岐王,我再拿主意的,但事情紧急,由不得拖延。” 想到这里,耿青叹了口气,陇右、凤翔毕竟还是李继岌做主,自己越俎代庖,会让对方颜面挂不住。 那边,李继岌放下茶杯。 他看到耿青脸色有些难堪,拱手笑道:“先生为陇右计,继岌岂能看不到,何况就算权宜之计,继岌也不会说什么,只要先生平安回来便好。” 符道昭附和的点点头。 他从一不出名的骑将,一路坐到陇右防御使,可谓平步青云,耿青在陇右所行政策,就连他这个老粗都能看出,无一不是为陇右着想,又岂会害他和李继岌? 符道昭跟着抱拳:“先生勿忧,此事道昭回来时,就与岐王解释过,方才来的这边。” 娘的,就怕传话传偏。 耿青看他一眼,笑了笑表示谢意,还是亲口解释一番才好,旋即,将之前在凤翔跟赵周仪兄弟俩说过的话,再跟李继岌解释一番,甚至更加详细,将弯弯道道分析透彻。 “陇右虽有牧场,但良田、人口稀少,先天不足,只能靠商道弥补,背靠归义军,与蜀地商贸,能补上财力,商人若有了钱财,必然吸引更多的人过来安家落户.......” “.......我去长安,也极力从朱温手中讨要一些利于陇右的政务,只是会有一点难度,此人多半也能看出端倪,但无妨,你们在这边名义上依附,若有调令,借附近党项作乱,赖着不走......” “军队上,也多要操练,留部分在城中,其余转移附近大山,以宽朱温的猜疑,就是学勾践,山中藏兵!” ....... 庭院起风了,吹着塘中荷叶浮动,鱼儿钻出水面吐出气泡,有人来时,一摆鱼尾钻进荷叶下躲藏起来。 巧娘领着熟悉路径的丫鬟,端了菜肴、温酒走过长廊,小心的护着灯笼,插去亭外的檐柱上,声音温柔告罪,嘱咐两个丫鬟将菜肴酒水摆上,瞟了一眼正侃侃而谈的夫君。 能在岐王面前如此说话......还有那东平王...... 恐怕也就只有夫君了。 真威风,她想着嘴角忍不住勾了勾,从山村出来,走到今日,恐怕许多人都难以做到。 风吹着黑云从天边过来,旁晚的天色浸在了灰暗当中,凉亭里说话的身影并未察觉女子偷看、离开,顺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筷肉放进口中咀嚼。 “......按照定下策略做下去,陇右没有我,也能做的很好,耿某就当去长安做人质,权当依附的条件。” 他说这话,语气有些沉重,朱温是个多疑的人,跟他混,难免不被猜忌,毕竟他们之间关系并不像他与李存孝那般是真的拜了父母的。 也就是口头上的兄弟相称罢了。 想着,他端起酒杯与岐王、符道昭轻碰了一下,一口将酒水饮尽,后者两人也知道‘人质’二字潜在的危险,沉默的跟着饮尽酒水。 光化三年,初夏。 即将启程前往长安的耿青,最近的几日里,关在府中,将心中规划所想,适合陇右的政策,一一写下来,事无巨细,能说的,基本都在纸上归纳整齐,亲手交到了李继岌手中,那天已经第五天,长安派来催促的快马已经在城外等候。李继岌牵着马匹出了城门,一路跟在后面。 “先生。” 耿青沉默走在一侧马车后,安静的看着远方绿野延绵的草场、蜿蜒的河流,那边催促的使者声音里,他转过身,李继岌也跟着停下脚步,与符道昭站在原地。 “岐王,我不能一直在左右提点,陇右往后就能靠你和防御使撑着了,之前那纸张,上面都是耿某所学,无事多拿来看看。实在有不懂的,可遣人悄悄来长安寻我。” 耿青看着已有所成长的岐王,双手重重一拱,转身上了母亲所在那辆马车,站在车辇上,回头又了眼抱拳目送的两人,以及身后那片古老的城墙,深吸了口气,吩咐大春:“走吧。”转身掀帘钻了进去。 晨光走过大地。 李继岌望着远去的车队,抱拳的双手松开垂下,还是忍不住上前跑了几步,重新抱拳躬身拜了下去,声音响亮。 “继岌,送先生!” 响亮雄壮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晨光下的草场、官道间。远去的车队里,耿青听到传来的话语,撩开帘子还是看了看,又沉默的坐回去,到了这边,是他唯一一次放开手脚做事,可惜并没有持续太长。 一旁的母亲大抵明白儿子的心情,温热的手掌抚过他后背,与巧娘安静的陪着。 陇右到长安,路途数百里,畅通无阻下游山玩水般过去,其实也算很快,等到的长安,已经是四月中旬,天气变得燥热起来。 快至关城门的时间,车队才堪堪到达,停在路边等候守城的士兵检查车辆时,开远门内,一架架车辆被驴、驽马牵引着缓缓驶出,耿青正与守城的将领说话,出示令牌。 远远便看到马车由远而近,从面前过去,车斗铺有白布,渗出大片大片的血花,猩红的刺人眼眸,白布隆的快有人高,行驶间,撵到小坑,抖动里露出一只人手出来,随行的兵卒赶忙将那只手塞回去继续前行。 “城里出什么事了?” 耿青目送那些驴车远去,顺口向那将领打听,后者似乎不愿多说,只是将令牌还给他,让车队赶紧进城,途中不要多事。 “嗯,多谢告知。”耿青点点头。 不久,远来的车队,缓缓驶入开远门。 ....... 夜色渐渐降下,繁华的巨城少有的冷清,矗立黑暗的巍峨皇城之中,浓郁的血腥弥漫,血水正被人清洗冲刷干净,远处一座侧殿内,烛火立在案桌,壮硕的身躯伏在上面,朱温舔着毛笔尖,兴奋的写下一个个被杀的名字。 展开的书封,有着杀鬼录的名字。 第两百四十八章 杀戮起家的砀山大盗 飞蛾扇着羽翅‘噗噗’撞在凤尾灯罩,挥笔勾勒一个个姓名的朱温兴奋的放下来,拿起录鬼簿欣赏自己这月余来的杰作。 征伐徐州开始,已录数十有名有姓之人,尚让、时溥皆在上面。 而新写之言,便是最近所杀之人,如宦官韩全诲协助刘季述、王仲先谋乱,斩杀承天门前。 第五可范等七百余名宫中内侍,悉数屠于内侍省。 只留三十余名年幼老弱的宦官,做些日常清扫宫中的事物,出使在外的宦官也一律遣人去往使地捕杀,困扰大唐宫闱长达百年的宦官之祸,竟早夕间被屠杀的干净。 “呵呵.....这些宦官参掌机密,夺百司之权,为祸日久,就该杀干净才是,这历代先皇也真是心软,才留给儿孙这么大的祸端。” 朱温笑着拍了拍手中的‘录鬼簿’,这才心满意足的放回案上,“我就不同了,看看,杀干净了,哪里还有什么宦官为祸?只要随时随地的杀,少杀不如多杀,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二杀三也是杀,一口气杀干净多好?” 书房弥漫血腥气味,朱温起身跨过地上一具侍女的尸体,“朱某入长安,第一件事又为皇帝立了一功,你们说该如何赏赐?” 下方,宫女内侍十六人跪伏地上不敢说话,朱温皱了皱眉头,口鼻哼了声,走去侍卫猛地拔出刀将就近一个侍从砍翻在地。 “不说话,是不是看不起我朱某当过大盗?!” 刀锋带血,唰的又是一刀,将旁边的宫女斩下脑袋,越杀越起劲,脸挂着血渍,兴奋的通红,在人堆里胡乱砍杀一气,剩下几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躲避,仍由刀锋落下来。 这时,外面有人过来,乃其侄子朱友伦,被朱温安排在皇帝李晔身边,充作宿卫都指挥使,以方便控制。 “你来何事?”朱温正杀得兴起,见侄子过来,舒坦的呼出一口气,‘噹’的一声,将刀丢到地上,从侍卫手中接过娟帕擦了擦手上血迹,挥手让地上跪着的几个宫女和内侍退下,就着满地尸体,坐回案桌后。 朱友伦看着地上尸体,捡着空当的地方落脚进来,“启禀殿下,城中来报,尚书令耿青今日下午回了长安。” “唔.....” 朱温靠着椅背沉吟了一阵,旋即又点点头:“我知晓了,下去吧。” 其侄也不敢乱猜自家这位长辈心思,抱拳躬身退了出去,还是踩到了鲜血,让他不适,出了侧殿在石阶下蹭了蹭鞋底,骂骂咧咧的走了。 朱温看着飞蛾不停撞着灯罩,之前兴奋、烦躁褪去,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忽地笑了两下,走出了案桌,举步跨出门槛时,回头朝地上的尸体,嘿嘿笑出声。 “当加官进爵啊,连这些话都不敢说,活该当鬼。” 出了书房,让外面的侍卫将里面收拾收拾,便乘坐马车出了皇宫,星月缀满夜空,晚色随着时间过去,泛起了青冥,东方天际亮起了鱼肚白,晨光顺着云隙照下来。 叽~~ 灰色羽翼的鸟儿飞过渐渐有了生气的街道,落到附近房顶梳理羽毛,下方嘈杂里,笔直的街道货郎大声吆喝挑着货担走街串巷;街边蒸笼揭开,热气升腾而起,路过的老汉停下独轮车,买上两张粗糙的饼子,包好揣进怀里,穿行过渐起吆喝的市集。 “圆肚翁罐,腌菜腌肉上好之选,那边那位好看的婶子,买一个吧!” “胭脂水粉咯,路过的家中儿郎,不妨给娇妻买上一些,保管夜夜笙歌,如狼.....啊呸.....” ....... 喧嚣嘈杂过去,聚起繁华的巨城西面,光德坊间一座大宅第,初阳照进后宅庭院,已有哼哼哈哈的声音响着。 路过的丫鬟、仆人看去那边,使劲憋着嘴角,想笑又不敢笑,看了看檐下立着阴柔冰冷的宦官,加快脚步离开。 院中。 四岁的耿念双眼朦胧,小嘴哼哼唧唧的叫着,没精打采的蹲着马步,两支小臂膀软绵绵的跟着前面的窦威挥打出去,一旁还有同样瞌睡还未醒过来的耿青,一下没一下的出拳。 父子俩一大早就起来锻炼,用耿青的话说,趁早将基础打下来,往后在家里,还是外面都不会吃亏。 尤其昨晚交完功课,耿青明显身体不支,缺乏锻炼了。 一下床就感到腿软。光自己练也不行,得把儿子叫上,天没亮他就把耿念从白芸香房里拉出来,连哄带骗的与自己一起站到院里打起拳来。 过得不久,闻声过来的老夫人看了一眼,转头回去,取了屋里的一杆鞭子,匆匆折返回来,一把将大孙子拉到身后,虎视眈眈的盯着耿青,“要是把念儿冻坏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便带着孙子回屋又把白芸香给数落一阵,白芸香不敢还嘴,她可是知道耿青是孝敬人,不过被老夫人骂骂也好,这才显得是一家人不是? 虽然是庶出,可总是长子,老夫人可宝贝的紧,自从在陇州见到念儿起,每天都带在身边,要什么给什么,吃什么就让后厨去做,做不出来就去街上买。 一开始白芸香有些担忧,怕被耿念被惯坏了,可有次在后院偶然听到祖孙坐在檐下,王金秋给小人儿讲一些耿家村的事,说起他爹爹小时候受得苦,日子好了,要让他珍惜之类。 这才让白芸香放心下来,眼下被老夫人数落几句,心里也不膈应,笑嘻嘻的等到对方说完,恭送出去后,开心的梳理妆容,出去拉着四肢难受的耿青说了刚才的事。 “骂你就骂了,瞧你高兴的劲儿。” 耿青跟她说话的力气都没多少,挥挥手让她自个儿玩去,起身回巧娘那边卧房让侍女服侍穿戴,苏巧娘此时已去中院操持起了家务,跟着管家学如何将家当好,知晓账簿开支、丫鬟仆人姓名等等一个大妇该做的事,偶尔也会请教其他院里的姐姐们,带着她们一起壮壮胆子。 不久,一家老小三十来人吃完闹哄哄的早饭,便开始回长安的第一天,结伴出行逛街、或看看当初留下的盆栽修剪一番...... 耿青暂时还没想去见朱温的打算,不过留在家里也有些无所事事,到处走走逛逛,领着九玉调戏调戏府中女人,被王金秋带着念儿路过看到了,喝斥了几句,牵着大孙子去了别处,叮嘱他别学他爹爹。 “幸亏你爹没投在富贵人家,不然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不知坏多少女子青白,打死都不冤枉!” 小人儿仰起脸有些不明白的眨了眨眼睛。 “大母,什么是青白?” “呃......就是.....就是又青又白......” 祖孙俩边说边走远了,耿青看了眼朝他翻媚眼的女子,被母亲一顿喝斥,没了兴头,正要准备让大春摆车去外面逛逛,窦威从外面回来。 说了街上打听的消息。 “......主家,那位东平王当真有魄力......城里都传遍了,昨日他将皇宫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一遍,杀了上千人,绝大多数是宫里的宦官,十三以下,五十往上的没杀外,全部被砍了脑袋。” 听完始末,耿青都微微咋舌,他知道朱温狡诈多疑,但没想到杀心都这般重,昨晚入开远门时,那十几辆车,多半就是宫里那些被杀的宦官宫女尸体。 “李晔,还有那些文武恐怕这下会怀念杨复恭、刘季述等人了。” 耿青说了声,脚步还是走向府门,也没跟巧娘她们打招呼,上了马车,去往皇城。 还是该见见朱温。 第两百四十九章 你方唱罢我登场(本卷完) 巳时二刻。 马车驶入安福门,耿青撩开帘子询问了皇城门的指挥使东平王在何处,后者知道车内的青年是何许人,语气、神态恭敬许多,指明了承天门方向,只是说起东平王会经那边过,但何时到,他也不知情。 耿青向他拱手道谢,便乘车穿过宫道,到达承天门前,往里就是太极门、太极宫,往东直行,就是东宫以及大明宫,初夏天色明媚绚丽的关系,白云如絮稀稀疏疏在天上飘浮,晨光照着周围宫宇阁楼,琉璃反光,显得巍峨庄严。 从马车上下来,耿青负手望着一片片宫宇,“放到后世,一枚瓦片都能让人把牢底坐穿......放到眼下,我若想,推平一座宫殿都能轻易办到。” 周围巡逻而过的神策军朝他看过来,陡然听到动静,纷纷回头,天光下,两支甲胄锃亮,长兵林立的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而来,正中为首数将拱卫骑黑马的壮硕身形。 看到承天门一旁停靠的马车,马背上方的朱温浓须舒张,呵呵笑出声来,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一同下马的牛存节,大步走了过去。 “兄弟,来的够早,昨日才回来,怎的不在府内多休息几日?” “兄长哪里话,青年轻力壮,该休整的,该是家中妇孺才是。” 耿青笑着迎上去拱手见礼,他今日依旧一身白色袍服,外罩了一件青墨长衫,除了肤色较黑,倒是想风度翩翩的公子哥。 “哈哈,就知道你嘴利,正好,为兄要去太极殿,陛下和文武百官也在。走,随为兄一起进太极殿,今日正好有好事。” 朱温若是杀性未起,性子也是豪迈的,一抓住耿青手腕,拉着就走去承天门。 不久,两人前后半步,一起挎剑,走上太极殿。 天光推延,划过巍峨庄严的宫顶,阳光照着人的影子斜斜映在地砖上,步履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太极殿一片死寂,天子李晔脸色发白,两颊消瘦,眼眶微微陷进去,整个人看上去颓废了许多,位列文武两侧的大臣双手交叠,皆垂头不语,待到殿外一声高宣:“东平王入殿——” 一个个身子绷紧,下意识的转动眸子用余光瞄去殿门,李晔抓紧了扶手,目光直直看着殿门外正对的石阶,缓缓而上的身影渐渐露出了轮廓。 轰轰..... 两支千余人的东平王近卫踏出整齐的脚步,铁甲、兵器发出碰撞,哐哐直响。 “拜见东平王!” 殿内众人面无表情的低声相迎,跨进殿门的朱温未瞧他们一眼,只是抬了抬手,让跟从的近卫在殿门外驻足戒备,只带了耿青、敬翔、牛存节、杨师厚等人步入殿内,按着腰间剑首直直走过文武中间。 不拱手,不躬身,就那么看着龙椅上的皇帝,声音简单开口:“臣朱全忠,拜见陛下!” 全忠二字还是当年李儇因他弃贼投朝廷,给黄贼反戈一击而赐的名字,此时用这个姓名来拜见李晔,极为讽刺。 御阶上面,龙椅上的李晔脚尖都在步履里曲紧,“东平王......不必多礼。” 朱温根本就没有礼数,也难得拿这话来取笑皇帝,剑首皮缰轻摇间,他还是抬了抬手:“陛下安坐,臣有事要奏。” 一旁,耿青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朱温就不是省油的灯,将自己一起带来,这不就是将他与对方绑在了一辆战车上了吗? 当着众文武百官的面欺压天子,便打上朱温的烙印了。 ‘也是我要来的......活该倒霉。’ 耿青想着,那边上位的天子李晔神色严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东平王有何事要奏,不妨直言。” “陛下痛快,那臣就直说了。” 朱温压着剑首上前两步,目光扫过表情仓惶的皇帝,转身看去身后文武一张张脸孔。 “国初承平之时,宦官不典干政,可天宝以来,宦官浸淫宫闱,擅夺百司之权,逆大不道,以致遍地阉宦义子治理各镇,臣入长安,剪去我大唐多年之疾,又救陛下于水火,功劳可大?” 李晔紧咬牙关微开,喉咙滚动,挤出一声:“东平王功劳甚大。” “大便就好,朱某就喜欢大的,功劳小了,还看不上眼。”朱温也不再客气,负手走动起来。 “朱某昨夜睡的可不安稳,可谓辗转难眠,就想啊,这大唐天下怎就乱成这般模样,朝廷式微,各镇节度使眼里早就没了朝廷,我又该如何挽救?思来想去,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朝廷里,得有人镇着才行,朱某就不推辞了,就由朱某来如何?” 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朱温笑着看着他们,摆了摆手,竖起手指:“陛下你看,那王建可有我功劳大?那李克用可有朱某功劳大?一个强占了蜀地自称蜀王,一个占据北方还被封为晋王,全忠是否也该将这三字王给去了?” 晋王乃是当初安抚之用,朝廷给予也可收回,李晔当初并没有放在心上,若是三年之功成,到时讨伐晋地,对方顽抗,直接剥了王爵便是,可惜好不容易回来朝廷的西川被王建占了,打回原形不说,眼下长安又被朱温掌控,将这事拿来反过来质问他。 若是心情好,大权在握,赏朱温一个王爵就像给狗丢块骨头,眼下不同了,这是逼宫,之前言语还能忍下,可如此丢颜面之事,如何能答应? “陛下,说话——”耿青的声音陡然在殿中响起。 他这一说,左右的杨师厚、牛存节等朱温嫡系反应过来,这可是表现的时候,岂能落后,锵的拔刀,露出半截森寒,声音雄壮响彻。 “陛下,说话!!” 正暗地琢磨的李晔被陡然响彻的话语,惊的一抖,敢怒不敢言的看着他们,缓缓点了点头。 咬牙:“好,朕许了。” “陛下,还有臣麾下将领。”朱温笑眯眯的看了眼耿青,旋即拱手说道,这次他倒是给了天子一个颜面。 李晔缓缓站起身,闭着眼睛思虑许久,深吸了口气,抬手招来一个宦官。 “拟旨,东平王朱全忠先破黄贼,后又扫诸道反逆,今勤王有功,扫除为祸宫闱百年的宦官,去东平王爵,赐位梁王。” “陛下,还有呢。”朱温声音再次传来。 “......擢.....”李晔看了看他,“擢梁王朱全忠,太尉、中书令、诸道兵马副元帅。东平王可还满意?” “自然满意。” 朱温笑着负手转身一步步走过文武中间站定,“不过,臣觉得,还要加上一个赐号,‘回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陛下赶紧让 旁边,耿青听得无语,从未见过有这种人,不过也对,若非朱温这种性子,恐怕也走不到今天这地步。 若好杀、多疑、好色改一改,其实挺合适的...... 至于欺凌皇帝,耿青懒得去管,你方唱罢我登场,反正管不过来,两家打起来才好。 讨赏过后,朱温也给麾下将领要了一些封赏,就连耿青也被赏了不痛不痒的虚职。 更加感叹朱温这般脾性,难怪受麾下将领青睐,大盗的脾性,与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出了皇宫,朱温见他看着前方,回头过来,耿青笑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兄长封王,缺少仪式.......一张圣旨就打发了,皇帝也太过敷衍了。” 周围诸将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哈哈,一个王爵罢了,朱某还不是那般稀罕,走,随为兄去府上喝酒。” 朱温似乎并不在意什么王爵,拉着耿青不让他回自己那辆车,一起乘王驾一路回到东平王府邸,摆上宴席,招来府中一个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不久,几个年轻貌美的妇人悄悄进来。 见到有耿青这个外人在,这几个妇人脸上露出惊愕,下意识的想要退出房门,被朱温叫住,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耿青。 “此乃我兄弟,过去两个陪着。” 妇人看了眼耿青,除了肤色黝黑外,面容还算俊朗,倒也不让她们难堪,其中两个美貌妇人轻迈莲步过去,依着耿青在两边坐下来,顿时香风扑鼻,身段轻柔靠过来,仿佛没有衣物般,能明显感觉到柔软。 朱温没有介绍这些女人,但耿青明显察觉的出,这些女子能出入府邸,定是府内之人,加上朱温的爱好,上次忽然说的那句‘亲人之妇’,顿时联想到了对方几个儿媳。 尼玛.....这老朱扒灰就算了,让我一个外人也来尝鲜?给自己儿子戴绿帽? 不过,耿青明白这些女子身份,他倒是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一来怕对方试探自己,二来,这终究不好。 还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万一玩了他儿媳......他要依次来要挟自己交换,那他娘的可就麻烦了。 朱温搂着一个名叫王氏的妇人上下其手,弄的女人娇嗔嬉笑,那王氏是否并怕有耿青这个外人在,脸红红的泛起春色,有意无意的还朝耿青瞥去,勾人的紧。 “兄弟,怎的了?”朱温停下手,指尖放到鼻下闻了闻,看到耿青根本不理会两侧的两个妇人,笑道:“本同道之人,怎的到了兄长这里,就无动于衷?可是念及之前为兄说的敬翔之妻?放心,过几日,为兄再招她来,毕竟敬翔这两日都在家中,为兄还是要顾及他颜面。” “兄长说笑了,如此美色,青如何不心动。” 耿青伸手摩挲了下薄纱包裹的妇人手臂,吞咽了下口水,却苦笑的摇摇头,“实不相瞒,弟纵然器伟,可连夜酣战,也有矢石殆尽之时。” 文绉绉的隐喻让几个妇人听不懂,可朱温笑的拍响桌子,那手指着耿青点了点。 “兄弟说话有趣,那就边吃边玩,为兄就不劝你了。” 说完,搂着两个妇人起身去了后室,片刻,响起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喘息声,以及木榻吱嘎吱嘎乱摇的动静。 听得桌前两个美妇人面红耳赤吐气如兰,眼睛水汪汪的看着耿青,手指有意无意的去撩拨耿青衣角,慢慢伸了进去。 过了晌午,天光微微倾斜,耿青从王府里出来,朝大春打了声招呼,乘车驶去繁杂的街道,干净整洁的街面渐渐过去,便是有些脏乱的市集。 倒了一杯清水漫过嘴唇,看着撩开的帘子外,七歪八拐的街巷市井百姓过往,下午的阳光里,喧嚣的茶肆与之房檐交替的酒楼伙计高声吆喝;挂着红灯笼的青楼,衣裙暴露的妓子依靠勾栏,晃着半边白皙松软,朝下方路过的男子、马车娇声招呼。 耿青面色淡如圣佛看着这一切,便放下帘子,马车缓缓而行走过天光,穿过路边撑起林荫繁茂的大树、围观喝彩的桥头、街角,一路回到光德坊。 卷起的风拂过街道,支起林荫的大树,叶子哗啦啦抚响,随着时间流逝,响起了盛夏的蝉鸣,偶尔有冷风吹来,攀附的蝉虫感受到了凉意,扇着透明的羽翅飞向了远方,摇摆的枝叶渐渐枯黄,又脱离了树梢顺着风安静的落到了街上,铺上厚厚一层。 刻有‘女侠唐宝儿之墓’的坟茔,最后一片叶子悄无声息落到了碑前,崭新的坟茔显得萧瑟,渐渐变得陈旧,落上了灰尘。 秋色过去,铺满的落叶积上了皑皑白雪,与旁边的坟堆孤零零的立在山岗上,曾经插在碑前的长剑也不何时被人拿走,留下的孔洞也在冬日过去后,长出了草叶。 老树焕发新枝,下方两座坟茔,嫩绿破开了泥土,青草在风里摇曳。 远方的巨城,褪去冬日的萧索,翻到了新的一年,人们重新走上街头,又是繁忙嘈杂的市井生活。 这是天佑元年,正月二十。 大年元宵已过去五日,耿青穿的厚实,坐在书房正看着从陇右送来的消息,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巧娘挺着肚子,将一碗莲子汤放到桌上,依在丈夫旁边,双手轻柔的摸着紧绷的肚子,脸上洋溢着笑容。 第两百五十章 春来又一年 清晨,汤碗徐徐热气被晨风吹散,素柔的手伸来,指尖捻着汤勺喂去丈夫口中,巧娘笑着男人嘴边微微溢出的汤汁,拿手帕给他擦去。 “都当爹了,喝汤还洒出来,真像个孩子。” “男人都有一颗不变的童心。” 耿青看完信上内容折好放去袖里,端起汤碗直接放去嘴边,一口两口飞快喝尽,转头又在巧娘脸上啄了下,印出湿漉漉的印子来,惹得女子娇嗔。 “夫君真是的,才擦好的妆......” “那些胭脂少擦点,你怀着孩子呢。”耿青抹了抹唇上粉末,俯下身子,轻轻贴去妻子七个月大的肚子,隔着布料明显能听到里面的小家伙不老实的翻腾。 夜里的时候,两人床榻上,巧娘亮出鼓鼓的肚子,偶尔能看到小小的脚掌蹬在肚子,清晰印出脚印,每到这个时候,巧娘又是激动,又疼的去拿手捶打耿青,不过后者看得乐呵呵傻笑。 虽然已做了父亲,但并没有陪伴念儿出生,这令他有些遗憾,此时的小生命,那是一点点看着在巧娘肚子里成长,再有两三月就要降临这人世间了。 怎能不期待? “好了,你也该去休息,为夫还要去前院,有什么事要做的,直接让丫鬟代劳,别像刚才跑去端莲子汤给我送来,要是磕着绊着,让我怎么活?” 耿青贴着妻子的肚子听了好一阵,像王金秋一样唠唠叨叨,巧娘安静的笑眯眯听完,连连点着圆润的下巴‘嗯嗯’的附和。 看了看天色,时辰已不早了,见丈夫还在说,连忙捧着耿青的脸从肚子上搬起来,双唇按去有了微微胡须的嘴唇,亲昵的‘啵’了一声。 “夫君还是不要耽搁了,快些去做正事吧,这里不用你了。” 还想叮嘱几句的耿青被赶了出来,笑呵呵的向门外两个服侍的丫鬟笑笑,便转身走去前院,门旁的侍女低头偷笑,像这样没什么架子的主家太少见了,对下人们也都和颜悦色,府里的众仆都记着情呢,做起府中大小事来,都尽心尽力。 远远见到耿青,纷纷停下手中活计,退到旁边笑容满面的问好,这也是耿青要求他们,毕竟谁也不喜欢看到一张张愁眉苦脸。 “主家,早。” “不早了,天气尚寒,多穿点衣裳,胸都露出来了。”耿青指了指刚从前院出来的丫鬟,后者脸唰的绯红,却隐隐挺了挺开敞的胸襟,露出白皙的小沟,可惜主家负着双手脚步飞快走了过去,看也没看她,令得那丫鬟轻跺了几下脚。 来到前院,绕过屋角的檐下,窦威、大春正在中堂喝茶,一边比划手势,一边窃窃私语,周围还有几个能进中堂参加议事侍卫,都是曾经的绿林侠客,还有耿家村出来的石头、二狗,不过这些年也有了大名。 众人见到耿青进来,急忙起身,而窦威、大春两人一年里都有些微微发福,尤其窦威身形又胖了一圈,仿如浓须大眼的弥勒。 “见过主家!”他一开口,被耿青忽悠练了几年的嗓门,震的人耳膜生疼,侍候的一个侍女捂着耳朵转身就跑。 他若扯开了嗓子,能把飞过屋顶的鸟给吼下来,不过拳脚、兵器上的功夫却荒废了许久,也就二三流的水平。 放在平时,只要不开口,耿青的‘火云掌’轻易就能将他拿下。 堂中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屏风那边给盆栽‘云松’修剪枝叶的九玉,像是不老一般,当年耿青见他什么模样,这么些年下来,还是那般模样,那张阴柔俊俏的脸越发白皙圆润,嗯,用耿青的话说,男生女相,变漂亮了....... 至于武功,已经很少见他展露,但窦威悄悄跟耿青说过,可能已臻化境,自成一家了。 不知能不能敌得过我‘大火云掌’ 耿青看着神色专注修剪盆栽的身影想了想,挥手让窦威、大春随意,便走去首位坐下,说起陇右的一些近况,将纸条给他们传阅。 “......赵周仪最近会来长安,私下里还是要和见上一面,让他跟岐王说说,压一压上缴朝廷的税赋....... 去年陇右、凤翔两地商税、牛马可观,两人却太过老实,如实上告给朱温,被抽了几层走,等他过来,得好生说道说道。” 陇州、凤翔的事,耿青很少瞒众人,能说的,基本都会给他们说说,一来让人觉得跟着他有信心,根基尚在,就有盼头;二来,提醒自己一行人留在长安不过权宜之计,不生出长居此处的想法。 堂中正说着话,外面有人跑过庭院,管事领着一个着甲胄的汉子进来,乃是朱温亲子朱友珪,对于这人,耿青的印象,还是他媳妇张氏,一年之中,他常被唤去朱温那里,多是这妇人作陪...... 剩下的印象,就是听张氏说朱友珪虽贵为梁王亲子,母亲却是营妓,令朱温不喜他,也不喜她这个儿媳,只是房事发泄,才顺道叫她。 大概因耿青是后世人,对女性颇为尊重,让张氏有些好感,才将私密倾述给他听,床笫上倾其技艺服侍,时日一长,耿青跟朱友珪也接触起来。 可见面,总是有些尴尬。 “世子怎来了,快坐快坐。”耿青起身迎上去,客套一番后,着人斟茶看座,后者抱拳还礼,便坐到侧位,对于耿青,朱友珪只知自家媳妇跟父亲有染,并不知面前这位耿青也有一腿。 而且从私交上来讲,他跟耿青走得近,权因父亲对此人看重,若是能交好,对自己也有莫大好处。 侍女上茶退开,他笑呵呵寒暄几句,说起正事。 “家父原本遣心腹过来,招尚书令过府。友珪也想念尚书令,干脆将差事接下,亲自过来一趟,倒是有些冒失了。” “世子说哪里话,你我还分什么彼此,不知几时过府?” “巳时。” 这个时辰段过去,大抵是要留他吃午饭的,耿青琢磨了下,点点头将事应下,那边朱友珪将话带到,加上中堂人多,也就不便久留,与送他出去的耿青随意说了些话,上马带着侍卫离开。 每次见到他,都有些尴尬。 呼~~~ 耿青呼出一口气,待对方走远,方才返回府里,刚一坐下,侧位的窦威挤在圈椅上皱起浓眉。 “主家,那梁王又叫你去?好些时日没叫了,怎么突然又遣人来,还是朱友珪亲自跑来。” 最近东面有些不太平,北面的李克用也拿下幽州返回晋地,不得不让人多想,窦威旁边的大春撑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大柱,梁王祸害那么的女子,找你过去会不会有危险?” 大厅陡然安静下来,大春抬起脸,就见窦威及众人目光怪怪的看着他,就连九玉也停下修剪的动作,微微侧脸,眸地泛起寒光。 “看我做什么?”大春有些无辜缩了缩脖子,“梁王做的那些事,常人能做的出来?喜欢人妇就算了,自家儿媳、女儿都不放过,万一他忽然不好那口,想要尝鲜,喜男.......” 咳咳! 耿青越听越惊悚,连忙干咳两声,才打断大春的胡言乱语,挤出点笑,拍了拍扶手。 “图我什么?图我长的黑?” “万一他看上九玉呢?让大柱你将九玉赠给他,也不是没那可能。” 一时间,窦威嘴角抽了抽,余光下意识的瞥去屏风那边,周围其他人连忙脸转开,大春还在说话,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 “大春,随咱家出来一趟,有件事要与你说说。”放下剪子的清瘦身影负手走了出去。 “哎,这就来。”大春朝背影应了声,走到门槛,回头又朝中堂的耿青,还有窦威等人笑道:“去去就回,等会儿接着聊,正兴头上呢,等我啊!” 笑嘻嘻的说了一句,转身走了出去,远远的还能听到他哼哼的声音,片刻后,声音消弭了下去。 “咳咳,好了,将大春忘了吧,你们该干嘛就干嘛,散了散了。”耿青挥挥手,刚才大春那些话,自然没放在心上,轰散众人,带上窦威,还有陈虎、赵龙、李彪,领着二十多人出了府邸。 马车已经停在那了,待耿青上去,大春已经一瘸一拐的爬了上来,两边眼眶乌黑,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坐在那,抓着缰绳抖了一下。 “驾!” 喊出声时,嘴角拉扯的青肿的位置,疼的龇牙咧嘴。 “以后干脆改名叫耿大胆好了。惹谁不好,非要招惹他,没把你骟了,已算运气好。” 听到吸凉气的声响,耿青握着书卷笑起来,大春捂着疼痛的地方,口鼻间哼哼唧唧,驾车往前行驶而去。 车辕缓缓滚动,侍卫悬挂刀兵紧随在后,穿行过繁闹的集市,到达梁王府,耿青只带了窦威和陈虎三人随府中管事进去。 府里上上下下多是认识他的,知晓是梁王心腹好友,颜面上恭敬有加。 不久之后,耿青入了前院,会客的中堂见到了朱温,正捏着一张书信坐在椅上,眸地蕴着怒意,信上内容,是他女儿死在了夫家,天雄节度使罗绍威府里。 呯! 茶盏摔碎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开来。 第两百五十一章 梁王府上座上客可还记得长安旧时友 瓷片叮叮当当落在步履前翻滚几圈,随后被耿青捡起来在指尖把玩,看着负手背身的朱温,笑了笑上前拱手施礼。 “梁王这是发谁的火?着人押过来就是,顺道看看家中可有好妇。” 也就耿青敢跟朱温说这番话,同好之人有相同话语,朱温没少跟他这般说,耿青越是这般,他就越是放得开。 那边,听到这番话,朱温似乎没有多少心情,抬手摆了摆,转过来走去首位坐下:“为兄倒是想,可太远了。” 语气顿了顿,伸手让人看茶,将手里的那份消息递给耿青,“我女儿病亡,才嫁过去两年,好端端人就没了,这老东西,还想让我出兵帮他把魏博的牙军给灭了。” 那边,耿青翻看纸张,上面内容只有两条,一则是朱温之女新亡,二则是魏博节度使罗绍威担忧魏博牙将李公佺谋乱,想请朱温过去帮衬,毕竟是亲家。 嗒~ 耿青手指陡然弹了一下纸面,脸上泛起笑容,道了声:“好!”惹得朱温皱起眉头看过来,便连忙解释。 “这罗绍威不是给兄长一个报仇的机会?还能一举将魏博六州收入囊中。” 嗯? 朱温愣了愣,他被女儿的死,气得头昏脑涨,被耿青这么一点醒,都是聪明人,很快反应过来。 一拳猛地砸在桌面,唰的站了起来。 “兄弟此言甚是......”他呵呵,面露冷笑负手在堂中走动几步,“助他也就是助我,还能平白得六州之地。” 朱温与耿青所想之处,借女儿新亡吊唁之名,迅速出兵入魏博,将李公佺等人剿灭,顺道也将六州之地给占了,至于那罗绍威,毕竟是亲家,杀了情义上说不过去,到时候举家搬去洛阳,或汴州安住。 “呵呵,恭喜兄长双喜临门。”耿青跟着笑了笑,起身拱手道贺。 “还有一喜?” “出兵魏博,也可助滑州攻略朱宣、朱瑾二人,拿下天平、泰宁两军。” 闻言,朱温看耿青眼神都不一样了,倒不是战略层面,而是经过一年后,忽然站在这边为他出言谋划,自从将人迁来长安,一年时间里,虽然常聚,但少谈及军政之事,这让朱温不由想到汉末曹操降关云长之事,生怕锦衣玉食厚待,却又反了出去,一点都不念及恩情。 此时耿青说出这番话,令他心里多少是高兴的。 “季常能为我言谋,为兄倒觉得三喜同来才对,哈哈......走走,后厨刚请了几个厨娘,身子壮,屁股大,手艺更是没的说,季常随为兄过去用饭。” 外面天光明媚,温热起来,耿青做了请的手势,跟在后面,随朱温去中堂侧厅,几个儿媳也都来了,不过这次还带了自家丈夫,看上去是家宴,神色上与之前私会自然不同,规规矩矩围坐两桌,朱温的侄子朱友伦也过来,看到耿青只是略微点下了头,便走到亲近的堂兄那桌吃喝说笑。 能进这梁王府,不能说明耿青地位有多高,反而有些尴尬,他非朱温嫡系,一手带出来的幕僚,而且还是朝廷里挂职了的尚书令,兼陇州刺史,这边除了朱温,没多少人亲近,朝廷那边对他也颇为忌惮。 “季常,不用管他们,你我兄弟相交,看小辈眼色做甚。”朱温看了眼那边刻意保持距离的子侄,随意摆了摆手落座,或许之前的事被耿青说开,心情舒缓,显得高兴,拉着耿青就是喝酒,酒意上头了,甚至朝邻桌的王氏、张氏唤了两声,将两个儿媳叫过来,坐到旁边陪酒。 那桌的朱友文、朱友珪只是看了眼,都没说话,像是习以为常了。 “兄长,干脆魏博那边,让青去吧。”耿青颇为尴尬的看了眼身旁的张氏,后者因丈夫就在不远,也不敢像之前私会那般露出媚态,安静的吃着饭菜。 一旁,抿了口儿媳王氏递来的酒水,朱温惬意的舒了一声,摇摇头:“不成,那边你不熟,过去也难有作为,为兄知道你想子明了,想跟他见见面,可是啊.....长安还需要人呢,到时候,我让友伦留下,他是李晔身边宿卫都指挥使,由你在外援手,为兄就放心将长安交到他手中。” 他说话声音很小,两边陪酒的王、张二女却屏住呼吸,安静的倾听,朱温喝斥了句:“继续吃饭。” 吓得两个儿媳妇连忙将脸偏开,挪着凳子远离了一些,朱温哼哼两声,这才压低了嗓音继续道。 “为兄根基俱在汴州,如今出来一年,总得回去坐镇,省得有宵小见我不在,趁机乱来。” “确实如此。” 耿青有些遗憾的叹口气,惹得朱温哈哈笑出声来,周围的安静这才打破,重新热闹起来,身影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气氛热烈之中,耿青也得到朱温授意,端了酒水过去跟那朱友伦说话,对方表情不自然,看着比他年岁还小的耿青,有些不屑,可看到朱温望来的目光,只得与耿青轻碰了一下,耐着性子坐在一块说些话。 套了交情,朱友伦语气不那么生硬冰冷,但脸色高傲并未减去多少,耿青自然看得出来,只是笑了笑继续拉着对方聊些家常,论脸皮厚,能甩这朱友伦十条街。 端起酒杯朝对方敬了敬。 “友伦贤侄,往后长安这边,你我当携手进退才是。” 朱友伦嘴角抽搐,显然被这话气得,可碍于叔父的面,只得碰了一下,捧着酒杯侧开身一口饮尽。 “尚书令所言,友伦记在心里,若无其他事,我与几个兄长还有其他话要说,尚书令不便听。” 朱友文、朱友珪见状,连忙过来打岔,缓和中间关系。耿青与他们也都一一喝了一杯,一连几杯下来,脚步虚浮,走路都有些摇晃,回到朱温那边,脸红的吓人,连连摆手拒绝了朱温举来的酒杯。 “兄长,青实在喝不下了,不得不先退席,回去休息。” 朱温劝说,耿青执意要走,便起身送他,那边朱友伦起身也告辞,他是宿卫都指挥使,不便久留的,需时常看顾皇宫那边,干脆代替朱温将耿青送到门外,他翻身上马,缓缓来到车前,隔着车帘低声道:“别以为跟我叔父称兄道弟,在我面前你还不够格,待叔父回汴州之后,长安之事,你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做正事,少掺和进来。” 说完,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带着一队百余人的宫中禁卫去往街尽头。 风吹过帘子,醉酒的耿青撑着下巴靠在软垫上,马蹄声远去时,他睁开眼睛,眸地清澈透亮,哪里有什么醉意。 低声说道:“大春,走吧。” “驾!” 马车随着侍卫队伍驶出清冷的百官府舍大街,汇入熙熙攘攘的西市人群,往光德坊过去时,经过一家酒楼,有杯盏从二楼抛出,呯的落在马车顶上。 前面骑马的窦威回头暴喝:“谁——” 嗡的巨响,震的周围人捂住耳朵蹲去地上,耿青掀开帘子,抬起目光望去,二楼栅栏,一身黑色衣袍的中年男人靠着檐柱,手中悬着青翠的瓷壶,须髯飘飘。 “怀眠兄?” “尚书令官居一品,又是梁王座上客,竟还记得昔日旧友,不妨上来喝上一杯?” 听着语气不对,耿青微微蹙眉,还是掀帘下了马车,带人走进了酒楼,店家伙计早在门口就听到了刚才那话,哪里敢怠慢,连忙在前面引路,恭恭敬敬的将耿青送上二楼。 上面,没有几座客人,秦怀眠所在的席位,还有王飞英在,脸上多有怒色,正看着上楼来的耿青。 第两百五十二章 坐卧远山观火烧 “飞英兄也在?” 耿青笑着朝他拱了拱手,看了眼依着栅栏的秦怀眠,在对面坐了下来,自从去了陇州,与他两人将近两年未曾见了,中间发生的事,多少在当中有些隔阂。 “飞英兄这脸色怎的了?屠兄、杨兄怎的没一起叫来?”耿青拿了酒水给自己满上一杯,楼梯那边,伙计端了托盘脚步飞快过来。 “三位贵客,你们的菜来啰。这是翡翠玉雕、鲈鱼含珠、小羊炙肉,三位先尝着,若是需要招呼一声,后厨再给你们做些。” 伙计报了菜名,也没走远依着楼梯口等着,掌柜叮嘱过,都是大人物专门让他在那侍候。 店家小二离开,王飞英这才将脸偏开,拿了酒杯放去嘴边,一口干了。 “屠是非与我等不是一路人,他可是惯借东风的主,至于杨怀雄,在李顺节军中任职,当日长安城下一败。”说到这里,王飞英瞥了瞥耿青,哼了声:“拜某人所赐,现留在朱温军中。” 耿青愣了一下,顿时明白他所指,正要说话,那边看着街道的秦怀眠转身走来,在一旁落座。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也一直想问季常。” “怀眠兄,请说。” “为何一定要跟朝廷过不去?”秦怀眠重新拿酒杯,斟上酒水也给王飞英满上,看去耿青一眼,声音低沉。 “你我,还有其他人,当初为迎先帝回长安,共谋大事,何等畅快,可如今你跟朱温走到一处,他是何人?逆臣也,季常怎的糊涂,助纣为孽。” 话语掷地有声。 书生入京多年,一直对朝廷抱有希望,耿青初来长安时,他在船上展现出的志气,已是如此,可惜多年过去了,从落榜书生到的吏部侍郎,在大势面前,如孤舟逆流,飘曳晃荡。 他看着耿青,耿青也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我知你心里志向,也敬佩你这样的人,如我老师那般。可,我无法做到,也不可能做到。” “如何做不到?先帝突然宾天,我不怪你。”秦怀眠压低了声音:“可,如今天子明明明君之相,只要磨砺几年,心智成熟,未必不能中兴你我心里那个大唐啊。为何非要跟他过不去。” 书生是性情豪迈之人,心中想法大多都会说出来,此时他语气严厉低沉,那边耿青耷拉眼帘,转着手中杯盏,语气也平静。 “非我跟他过不去,而是每走一步,错开了,就只能越走越远。当初李晔想要借李茂贞杀我,我对他便不保任何好感,我不是你,也不是我老师于琮,做不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心,我就一个小山村里出来的,谁要弄死我,我就得先弄死他,再来谈对错,最后说声对不住。” “你......” “李儇如此,李晔亦是如此。” 说着,耿青叹了口气,将酒杯倒上酒水,仰头喝尽:“怀眠兄,今日叫住我,其实你已经准备行动了吧?” 所谓行动,自然指的是朝堂上,那位天子绝对不会坐以待毙,耿青放下酒杯,噹的放到桌面。 “李晔拿你们命冒险一搏,成了,是他这个皇帝的功劳,败了,你们死,他仍活着,这就是所谓的天子,但,你们真能成吗?” “不试试如何知晓?” 秦怀眠不置可否,仰头灌进酒水,目光望去楼外灿烂的阳光。 “为臣者,当尽忠尽职,就算死了,也坦坦荡荡。倒是你,季常啊,你来来去去到底是为何?寻觅明君?还是另有所图?” 他收回目光,投去旁边的青年身上。 耿青也有些醉意了,他笑着摇摇头,其实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兜兜转转,从飞狐县出来,到了长安,又回到老家,还跑到晋地,辗转去了陇州,最后又回到了长安。 呼......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此时周围本就不多的宾客已走,窦威等人把手楼梯口,将想要上来的人赶了下去。 楼外街道喧嚣之中,安静的二楼上,耿青轻声说道:“大概......自保吧,世道太乱了,总会有是是非非找上门来,家里人口多,也要保护她们,这点怀眠兄理解不了的,至于有什么志向,要做些什么,大抵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做个乱世犬,每日混吃等死,呵呵......” 说到这里,声音停了下来,耿青知道说的有些多了,收敛情绪,拍拍秦怀眠的肩膀。 “虽说劝不了你,可我还是要说,不要替李晔做行刺的事,长安有朱温五万兵马在,你杀得了几人?” 书生沉默下来,过得一阵,他才挤丁点声音:“事在人为。” 那边,耿青点点头,给他亲手斟上酒水,端起碰了碰,也招呼对面的王飞英一起将酒水干了。 便撑着桌角起身,临走时,他背对着桌前的两人,侧过脸来,道:“过几日,梁王就要离开长安,返回汴州,这段时日,城中主事之人,该是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他是梁王侄子,有些武艺,但谋大事,就别扯上我。” 秦怀眠起身拱手,目送着转回脸,走下楼梯的身影,过得片刻,他才带着王飞英结了饭钱,算账时,发现数目不对,那掌柜的,看着账簿一一核对。 “哦,刚才那位尚书令,临走时,还多拿了两坛好酒,说是二位付钱。” 原本心情低落的秦怀眠,被这一出弄的啼笑皆非,他洁身自好,是个清官儿,家中本就没什么余钱,出门时所带钱财亦是不多,眼下几乎被掏空钱袋。 “这季常......” 望去的厅门外,热闹的街道,马车已驶过人群去往光德坊,途中窦威骑马与马车并行,心里有着疑惑。 “主家既然不答应跟他们一起做事,为何又要将梁王离京的事告知?” “江湖事,不是打打杀杀啊,也要谈人情世故。脸面、情面都要给的。”隔着帘子,耿青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不再继续跟外面的汉子说话,靠着矮几,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如此,之后的数日,繁华的长安,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朱温离京也是悄悄的带走两万余人,耿青还过去送行。 兵马延绵道路尽头,两人就走在路边聊些家常。 “兄长这一去,当要注意身子,莫要操劳了。” “呵呵,季常说的床榻之上,还是军中事务?” “呵呵。” 耿青也跟着笑起来,又行了一路,朱温从亲随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招朱友伦叮嘱一些事,便将人打发去忙了。 “季常也回去吧。” 朱温摸了摸马匹鬃毛,他向来不是那种犹犹豫豫的人,正准备离开,耿青忽地将他叫住。 “兄长,青觉得,长安之事,托付都指挥使有些不妥,他为人高傲,轻视他人,可能招来祸端。” “他是不是招惹季常了?”临到出征,朱温心思想的多是魏博那边,听到这番话并没有往深处想,毕竟自己那侄子的脾性,他是清楚的。 “缺少磨砺,不过他性子就是那般,季常安心留在长安,替我看顾一二,若轻慢了你,回头为兄写信训诫一顿。” 如此说完,也不再停留,披甲骑马带着近卫赶去军队前方。 浩浩荡荡的长龙蜿蜒官道远去,耿青脸上没什么失望的神色,他说这番话其实就当是还情的,至于那朱友伦,死不死跟他何干。 “我坐那远山......看火烧,忽地林间妖风摇,两头斑斓虎......翻滚一团,用抓挠.....撕的鲜血淋漓......把那皮肉削......” 哼哼唧唧的戏曲调子,耿青坐去车辇,翘着一条腿,摇头晃脑的哼唱,让大春回城。 ‘要打就打吧......别惹到我便好。’ 第两百五十三章 人心无常 “政议已毕,众卿无事,退朝——” 高宣的话语传出太极殿,请退的朝官三三两两走下石阶。大殿之中的李晔从侧殿入后苑,被几个侍卫跟着在附近转了转,随后去了何皇后所在殿宇,挥袖让人都退下,在外面候着,这才跟着皇后走到里间,看到矮几上摆着一只虎头小鞋,煞是小巧可爱。 “让皇后受苦了......朕这个皇帝,当的太过窝囊。” 李晔握着妻子的手,指尖有着几处针扎的小孔,令他心疼。握着皇后的手,挪到床边坐下来,何皇后抿嘴轻笑,倒也不敢到委屈,俯身去床上,中间被褥微微隆起,一个月余的孩童枕着软垫呼呼大睡。 “臣妾不苦,就是昌儿还小,往后可要苦他了。” 襁褓里的孩子似乎感觉有些痒,蹭了蹭肉嘟嘟的脸颊,动弹两下又继续沉睡,灯火摇曳间,李晔看着孩子紧抿嘴唇有些出神,他握住妻子的手。 “大难之后,必有厚福,皇后不要担忧,朕绝不会坐以待毙,岂能就此被打倒。” 何皇后有些担忧:“陛下要怎么做?” 那边,李晔松开她的手,起身负手绕过桌椅,看着燃烧的灯柱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皇后不知,近日外面传进来消息,那朱全忠已悄悄离开京城回汴州去了,只留朱友伦在城中,如此一来,朕更有把握。” 吸了口气,转过身看到妻子脸上的担忧,他笑了笑,“无需担心,消息可靠,是秦卿着人悄悄送来的。” 看着摇曳的豆火,不自觉的笑起来。 “其实经过这次,倒不是什么坏事,能让朕明白哪些人是忠臣,哪些欺君罔上,想做权臣,朕这回才算看的明白。朱全忠这样的人,你得势,他便夹起尾巴任劳任怨,一旦显出颓势,第一个扑上来啃上一口的,也会是他。” “还有那耿青,消息是他传出的,明面上为我大唐出力,实际蛇鼠两端,朕不知道他还有多少心思藏在暗处。” 何皇后微微蹙眉:“陛下,既然他传出消息,这样说他,会不会有些不好。” “皇后不知,这种人从不对人掏心掏肺,朕用他也不放心,往后有机会,再好好拿捏,如果可能......”李晔顿了顿,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脑海浮出那日对方随朱温逼宫的画面,咬了咬牙,负手走回床前坐下来。 皇后按着他手背,沉默叹了口气,过得一阵低声道:“陛下才受委屈了。” “事情已经定下,朕可能会点委屈,不过比起重夺长安,又算得什么。”李晔反手握紧了妻子的手,将话在这里停了下来,聊一些家常舒缓一下女子的心情,留在房里逗逗孩子,便起身出了凤阁去忙其他事。 顺道在书房招见近侍金紫光禄大夫胡清说了一些政务上的话,半个时辰后从房里出来,不久之后,一张纸条流传到了宫外。 消息通过商贩、菜农、客人、货郎手中几经折转,落到重要的人手中,秦怀眠收到消息乘车前往昭国坊,敲开名叫张濬的人府邸,此人与刘崇望互为左右宰相,朱温控制朝廷后,他被罢相闲在家中,对于朱温控制天子的事,一直在城中奔走,联络各方节度使,或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 拿到纸条时,他房中还有如兵部侍郎崔远、谏议大夫柳璨、中书侍郎张文蔚、太子少保卢光启......等十多名朝中有分量的文武。 正商议如何营救陛下的策略细节,眼下消息从宫中传出,纷纷起身对着纸条拱手拜了拜,由前宰张濬先看,一竖竖看下来,眼中含泪,才将纸条传下去,让众人传阅。 “陛下深陷囚笼,我等臣子若再不出力,有何颜面面对天子,食其俸禄,住这美宅。诸位同僚,陛下既然已同意,那我等伺机而动,城外有李顺节,一旦皇城得手,他便能调龙骧军迅速控制城门。对了,我意,救出陛下后,顺道将光德坊那人杀了。” “等等.....” 提到光德坊,秦怀眠眼皮跳了跳,急忙起身,“陛下纸条上,并没有写此事,莫要擅做主张。” “此人墙头之草,最为可恶,既然秦侍郎求情,到时这人还是由陛下定夺!” 那日陇右攻入长安,虽未烧杀抢夺百姓,可对于朝武来说,跟随皇帝狼狈逃到华州,已是莫大的耻辱,最近一年,若非有朱温在,他们早就拿这人出气一番。 此时张濬说出这番话,没人反对,不过一个泥腿子出身,侥幸左右逢源,如今还想跟朝廷联系上,他们哪里容得下。 议定计划内容,众人则告辞离开,秦怀眠也被警告,不可将此事透露出去,以免营救天子失败。 车马在张府四散而去,驶过的长街上,其中一辆马车,乃是谏议大夫柳璨座驾,风里抚动的车帘内,他声音传出。 “去见都指挥使。” 攘攘熙熙的街道,马车在车夫吆喝声里调转了方向,不久之后,停在了朱府侧门前,柳璨下车递上拜帖,随后被人请了进去。 “.......这个耿青。” 嘭! 一张大掌重重拍在桌面,震的悬挂毛笔的笔架晃动,朱友伦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挤开前面拱手垂首的柳璨,跨出门槛。 “备马。” 回房取了佩刀,旋即出府带了百余名亲兵迅速赶往光德坊。 那边写有‘耿府’的大宅里,后院老树树荫下,耿青正躺在自己做出的太师椅上,架起一条腿,惬意的晒着太阳,前后摇晃的看着庭院里两排婆娘给他演出舞蹈。 长袖飞舞,腰肢悬鼓,一个个美丽女人扭着细腰,轻柔走过地面,时而拍响腰鼓,轻柔化作豪迈奔放,如同冲锋陷阵的女将,挥洒开来的长袖,犀利如白练。 “好!” 耿青拍掌叫好,前面长廊,窦威快步朝这边走来,在廊檐下修剪盆栽的九玉耳边嘀咕几句,后者放下剪子,来到耿青身旁,低声说了什么,耿青眼睛眯了眯,抖动的那只脚也放了下来。 “朱友伦?” 他脸上笑眯眯的,拍了几下扶手,陡然从太师椅起身,单负一只手走进廊檐,那边几个女人察觉到异样,也没再表演,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夫君刚才脸色一下就变了。”“多半是不好的事。” “......还是不要打听,安心在家里,不要去前院,给夫君添麻烦。” “嗯,那咱们好练不练了?” “夫君都不在这里,给谁看啊.....散了散了。” 一帮女人嘀咕几句,挥了下袖子,一哄而散,各回各屋去了。那边,走过廊檐的耿青不紧不慢来到前院,拐过檐角便看到朱友伦神色凶戾挎剑立在院子里,身后百余名亲兵也都排开左右。 来者不善啊...... 耿青想着,见对方注意到这边,投来目光时,他脸上顿时泛起笑容,拱手迎了上去。 “呵呵,贤侄怎的不进去坐?” “哼,进去坐,我怕脏了我这身衣裳。” 朱友伦语气不善,微微颔首,目光蔑视的打量过来的青年,也不还礼,就那么压着剑首,上前两步。 “尚书令不知有没有听说,天子想要有所动作?” “哦?”耿青垂下手,看着对方气咻咻的表情,摇了摇头:“不曾听说。” “不曾听说?那天子又如何得知我叔父离京之事?那张濬又如何提你的名字!”朱友伦说到这里,声音大了起来,伸手去揪耿青胸襟,手还未靠近,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吃痛的收回手,虎口处,顿时显出青淤,一枚小石子还在脚边滚动。 “谁人偷袭,出来——” 他猛地拔出剑朝四周大喊,身后亲兵也一一拔刀,然而周围,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奴仆,就剩那边摆弄盆栽的阴柔男子,脸庞微微侧来,眼神冰冷,像条毒蛇盯在朱友伦身上。 “再敢在府上动粗,就没命出这大门了。” “你是何人,胆敢放肆!” 朱友伦提剑上前的同时,九玉的声音落下,随手捻起一块石子弹出,嘭的一声,前方盆栽里的奇石应声碎裂,断成两半摔落下来。 咕~ 抬脚的朱友伦硬生生放下脚,收回原地,将目光偏开,再次看向耿青时,语气缓和了不少。 “尚书令,你与我叔父亲近,为何要帮朝廷这帮酒囊饭袋?” “如何帮了?”耿青拍拍袖上灰尘,“捉贼拿赃,做奸在床。都指挥使可不能平白无故冤枉我,你不想想,我无兵无权,这般做岂不是自讨苦吃?” “那说不得是他们寻你。” “他们凭什么寻我?” “这些事,你熟!” 看着瞪眼说话的朱友伦,耿青都愣了愣,随即失笑的摆摆手,“都指挥使这话说的,耿青岂会是那种人,都指挥使为何不想想,这不是他们的离间之计?这城中,你我互相帮衬,天子想要夺回长安,自然不能让我俩和睦,此事就这样,都指挥使要是不明白,大可去问枢密使蒋玄晖,他也是梁王留下的心腹,做为旁观者,看得比你我更加清楚,说话也最为中肯。” “我自会去问!” 朱友伦插剑归鞘,狠狠盯了一眼耿青,转身回走,快到风水壁,他又停下回过头来,抬手点了点。 “尚书令,这事暂且过去,待禀明我叔父后,让他定夺,但这期间,你最好将你手脚管好,莫要伸长了,否则到时候别怪我不讲情面,让你及家中人生死两难,你该知道的,犯事之人的下场!” “呵呵,贤侄说的话,我记下了。” “记下最好,走!” 朱友伦喝了一声,带上亲兵,龙庭虎步出了府门,上马离开。 “主家。” 窦威到门口看了眼,着人关上府门后,快步过来,眼里有些担忧。九玉负着双手也在旁边站定,冷冰冰的道:“要不要咱家去杀了他。” “血淋淋的,多不好。” 耿青笑了笑,让人搬了一张椅子放到前院的檐下,就在中堂门旁,阖上双目,轻轻捻着指尖。 ‘天子还想着弄死我.......朱友伦看来也留不得......真让人为难.......’ ‘干脆两边都不留......后面事还是让我那便宜兄长去烦恼好了。’ 指尖搓动,些许胡须的嘴角,嘴角渐渐勾起弧度。 这笑容,窦威、大春等人再熟悉不过了,一个个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都没有温热的感觉了。 ....... 两日后,朱友伦带兵上朝。 第两百五十四章 真章 晨阳升上云端,划过天空的飞鸟落到宫檐角落,旋即,一声高宣将它惊的飞走。 “朝议,百官入列——” 太极殿前,文武百官各着官袍鱼袋按序走入大殿之中分列两侧,秦怀眠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其余一些大臣表情肃穆,而胆小的,目光微斜,偷偷观察殿外的动静,或与御阶之上的天子用着眼神交流、 此时的朝议显得小心翼翼,一件政事拖到许久才议完,短暂的停留片刻,大殿安静的能听到众人的呼吸声。 让并不知情的一些文武满脸疑惑,但这样的气氛下,多少知道有事要发生,选择将嘴紧紧闭着。 不多时,殿外有侍卫快步跑上石阶,来到殿门外:“启禀陛下,宿卫都指挥使带兵入宫......有......两千......” 嗯? 李晔愣了一下的同时,除了谏议大夫柳璨垂首微微勾笑,秦怀眠、兵部侍郎崔远、中书侍郎张文蔚、太子少保卢光启等十余位大臣俱面露惊疑。 以往对那朱友伦的了解,对方过来这边从不会带多少士兵,保持对皇帝最起码的尊重,而眼下这番模样,多半哪里出了问题,不少人心里咯噔猛跳一下。 ......出事了。 外面,轰轰轰......沉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一队队披戴甲胄的宿卫都士卒分两列,为首走在中间的身影骑着一匹褐色战马,同样全身着甲,压刀促马过来。 ‘吁.....’ 马背上,朱友伦轻轻拉扯缰绳,口中唤马停下的一瞬,翻身下来,身后两千兵卒跟进,直直上了大殿前白岩砌成的长阶,有殿前宦官急忙相迎:“奴婢拜见都指挥使。” 两侧值岗的宫中侍卫也一一躬身低头行礼。 过来的朱友伦看也不看身前的宦官,径直从他旁边过去,紧抿双唇的望着敞开的殿门,抬起了右手,手掌往下压了压。 身后兵卒迅速分开,躬身握着刀柄,分成十多支小队绕着太极殿朝左右飞快蔓延开去,不等殿武,乃至皇帝反应过来,嘭的踢开侧殿殿门,拔刀冲进里面。 藏身侧殿的护院、侍卫猛地拔刀:“谁?!” 回答他们的,是如狼似虎的宿卫士兵手中挥开的刀口,劈在喊话的人颈脖,鲜血狂飙溅去旁人脸上。 下一刻,更多的宿卫士卒蜂拥进去,持盾撞进慌乱的人堆,成百上千的刀光齐齐疯狂劈砍,没有甲胄的侍卫、护院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鲜血斜斜渐在纸窗、墙壁、家具,人的尸体随着士卒推进一一倒下。 李晔坐在龙椅上,强制让自己镇定下来,那身黄袍下,身子止不住的发抖,惨绝人寰的叫喊,正疯狂充斥耳膜,大殿之中的文武,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瞥去两边侧殿的余光,仅隔的栅栏的地面缝隙,粘稠的血液都已朝这边缓缓流淌过来。 “陛下。” 朱友伦拍拍手臂上的甲叶,哗啦啦一片响声里,抬脚跨进殿门,龙庭虎步走过众文武中间过道,站定后,他目光冷冷瞥去御阶上的身影,声音也跟着问出。 “臣奉梁王之命,尽心看护陛下,以免宵小骚扰,为何陛下心怀不轨,想要臣性命?” “都指挥使这是哪里话,朕如何想要杀你。”李晔扣紧了脚趾,心脏飞速跳动,调整了下呼吸,脸上挤出笑容,从龙椅上起身走出,“这当中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顷刻,外面有士兵拖着尸体出来,堆积太极殿前,仿如一座小山,足有两三百人之多,血水还在不停渗到地砖缝隙朝四面流淌。 “陛下叫这是误会?”朱友伦目光扫过四周,冷哼了一声,“外面那些尸体,是你们当中一些人府里的护院和侍卫吧,可是你们害死他们的,对了,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们看。” 说着,朱友伦拍响巴掌,士兵端了托盘进来,上面盖了白布,高高凸起球形,四周斑驳血迹。 不用看也知道是头颅。 哗! 白布揭开,张濬的人头睁大眼睛,微张合嘴唇躺在上面,周围顿时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张家十几口人在今日早上诸位出门上朝的时候,整整齐齐的去了。就因为家里的老头子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啧啧!当真有些可惜了啊,其中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是他孙女吧?多小的孩子......” 朱友伦笑着抓起人头凌乱的发髻,嘭的扔到了御阶 “犯事之人已死,臣向陛下交差,陛下继续朝议吧。” 言罢,一掀披风转身走去殿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他微微偏脸,看着秦怀眠、张文蔚等人,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莫要有下次,不然轮到你们家小了。” 哼哼哈哈哈...... 随即大笑走了出去,挥手让殿门外的宫中侍卫将门扇给关上,想着刚才殿武百官、皇帝胆战心惊的一幕,朱友伦站在石阶边沿,叉起腰,对身后的几个心腹笑道。 “你们看看到了吗?皇帝竟吓成那样......哪里有什么皇帝的样子,想想小时候,我跟着叔父还在家中田地里踩的满腿都是泥,想不到会有这么一日。” 突然这么一回,觉得大丈夫才该是这么活! “这样的皇帝还当什么,不如我家叔父来当......走,听说天子后苑有专门打马毬的地方,咱们去玩玩。” 长安历代帝皇,俱喜爱马毬,甚至玄宗时期专门颁诏,将马毬做为骑兵训练之一,以至于提高骑兵战力,只是到的后面,风行一时的马毬渐渐变成了上层权贵的游戏,到了李儇更是痴迷,荒废了朝政,做出马毬赌三川节度使的荒唐事来。 朱友伦少年时候只是听说过,到了一定年岁又跟着朱温随草军四处流窜,到的如今才有机会接触,心里早就难耐的紧,留下一千人在太极宫,自领了剩下千余人前往太掖湖边的草场。 骑马走了一圈,旋即让负责这边的宦官,牵出二十多匹马,自己也选了一匹李晔骑过的,脱下甲胄,拿了毬杆纵马飞奔起来。 阳光洒在远处湖面,波光粼粼中,纵马挥杆,那是说不出的畅快感,朱友伦心潮澎湃,与心腹亲随分成两队,骑马追逐藤球来回击打,军中战阵的经验,让两边打的有来有回,一时间难以分出胜负。 打累了,便让宦官近侍端酒水、糕点摆上一长桌,招呼周围守卫的兵卒一起过来用,这也是军中将领常见笼络人心的一种方式。 “哈哈哈,指挥使,咱们兄弟可托你福了,想不到有一日会吃上一顿天子吃的东西,还宫里打马毬。” “这有何难的,赶紧吃,吃完,咱们接着再打几圈,就该出宫回去了。” 朱友伦满意的看着麾下部将喜滋滋的表情,对于叔父那一套,他学的比朱友文、朱友珪等人要用心的多。 待众人吃的差不多,他收回思绪重新翻身上马,接过毬杆纵马跑了出去,“看好,给兄弟们来一记没见过的!” 马匹飞奔,亢鸣之中,冲向草地间的藤球,就在马背上的身影挥杆击去圆球,那边端着糕点酒水的宦官身影当中,有人微微抬了抬脸,放在托盘下的手悄然曲起手指,然后......弹出。 “哈哈!尔等看好了——” 毬杆飞舞开来,就在挥打落下的一瞬,迈开蹄子的马匹陡然‘唏律律!’悲鸣叫了一声,一道黑影呯的打在踏去草地的马蹄,马身顿时倾斜前扑。 上方的挥杆的朱友伦,脸上兴奋之色,陡然一变,根本来不及反应,手中毬杆松开的刹那,整个人随前扑的马匹,一起撞去前方地面,脑袋直直顶了一下,颈脖顿时发出‘咔~’的骨骼碎裂声响。 唏律律—— 马身侧躺地上,四肢挣扎踢腾,扑去草地的朱友伦扭着脖子翻滚了两圈,瞪大了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指挥使——” 周围正准备上马,或喝酒、吃东西的士兵哗啦啦的朝那边疯跑了过去,见状,连忙探了鼻息、脉搏,一个个面面相觑。 “死.......死了......” “走!” “通知枢密使!”“将消息传回军营,以防长安有变!” 不久,混乱嘈杂里,士兵飞奔冲去宫外,毬场上的一幕,此时也被宦官飞快传递着,正在太极殿发脾气的李晔,以及文武百官听到这一道消息,大殿之中雅雀无声,所有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唯有龙椅上的李晔激动的捏紧了拳头,猛地砸响扶手,咧嘴笑起来。 “恶贼死得好,欺君罔上......活该如此下场。” 秦怀眠急忙走出,站到中间拱手,“陛下,朱友伦一死,城中只剩枢密使蒋玄晖,此人尚在兵部,如此良机,当迅速联络龙骧军,让李顺节入城接管城防,若是可能,将朱温留在城里的兵马一并接过来!” “此言大善!” 闻言,李晔急忙着人携他信物、口谕飞马出宫,得到消息的蒋玄晖急急忙忙带人从兵部出来,他身边人不多,想要途中拦截,被对方绕了街道,冲出明春门,朝龙骧军驻地赶去。 一个时辰后,龙骧军驻地校场。 接到消息的李顺节领着亲卫将八千骑兵集结起来正装上马,他也披甲持矛上到马背,看了眼身后排成两列的麾下骑兵,以及左右副将,满意的点了点头。 “朱温行大逆,囚禁天子于皇宫,今日我等出兵,只为清除不宁......” 他促马面向众骑高声呼喊,随着话语渐渐转回前方,看着打开的辕门,抬起了手臂,长兵指去天空的刹那,他声音拔高:“......入城!” ‘城’字落下,他身后副将须髯抚动,陡然拨马动了一动,单臂持刀猛地抬起,偃月刀身映着阳光,照着前方马背上的背影轰然怒斩而下。 噗! 血光冲天而起,戴着铁盔的头颅唰的掀飞去了天空,划过所有人的视线。 偃月挥舞,带着‘嗡’的呼啸声垂至马侧,须髯大汉促马而出,目光凶戾扫去举兵想要杀来的龙骧军骑兵,他将人头挑在刀尖,暴喝:“妄想借清君侧,行陇右之举!此乱臣贼子,杨怀雄斩之,众将不信,随我入城面见陛下可知真伪,跟我来——” 一手人头,一手青龙刀,杨怀雄纵马飞奔出了辕门,龙骧军众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咬牙跟上。 铁骑卷起尘烟,蔓延明春门。 有人内应,制造混乱,让城门无法及时关上,下一刻,长龙席卷而来,冲入城中。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带着百余人驶出了光德坊,不久后,悬提人头的将领,在车辆前下马半跪,人头双手奉上。 “杨怀雄,完成尚书令嘱托!” 身后骑兵摸不准情况,一一下马半跪,长街呈出乌泱泱一片。 马车帘子掀开,露出耿青半张脸孔,看了眼须髯大汉手中头颅,随后放下车帘,声音轻缓传出。 “随我入宫见驾。” 第两百五十五章 幕后之手 繁华的长安,百姓仓惶奔走,铁蹄翻腾,踩响‘轰隆隆’的动静蔓延而过,周围行人、商贩惊慌躲避,摊位、货担,小炉、碳火纷飞四溅,凌乱的洒满街边,惊恐的望着一队队骑兵奔行,以及一辆马车尾随在后,往远方巍峨的皇城过去。 朱雀门城楼守将刚送进了枢密使一支队伍,刚上得城楼,感受到了地面的微微震抖,仓促间,他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关城门——” 铁蹄蔓延大地的声音席卷而来。 ...... 此时,笔直穿行过宫道、承天门、太极门,蒋玄晖领着兵部一支五百人的队伍迅速赶往太极殿与那边留守的一千宿卫都士卒汇合。 大殿之中,李晔正让中书省的官员拟旨,待李顺节率龙骧军入驻长安各门,便发诏书予左右龙武军、羽林军,让其将领入宫面圣。 他斟酌用词时,兵部侍郎崔远与一帮大臣将军,还有五十名宫内侍卫正与外面宿卫都士兵对峙,大抵想要劝说这支千余人的兵马投靠过来戎卫太极殿。 “尔等皆为大唐兵卒,理当尊崇天子,岂能随朱友伦行此大逆之举,欺辱君上,目无朝廷。尔等食国家粮饷,该当护卫家国、天子.......” “欺君之贼如今跌马而死,乃因果报应,诸位此时转投天子,护卫长安,陛下不再追究尔等罪行......赦免尔等家眷之罪.......” 一大通官腔、名言、圣人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对面千余兵卒只是看着这些大臣翻动嘴皮轮番上阵,一个个脸上毫无表情,根本不为所动,甚至有人‘嗤’的发出不屑冷笑。 太极殿。 李晔说完最后一个字,让动笔的中书侍郎刘文蔚拿给他看了看,满意的交还对方,让其准备用印,只待龙骧军入城,就遣快马发往各军驻地。 “如此千载良机,朕若不抓住机会,当真昏聩至极,好在秦卿提醒的及时,此后长安重回朕手里,当厚赏!” 皇帝坐在龙案后,微微向椅背靠了靠,重新掌握权柄的感觉又回来了。 ‘朱温不在长安,朱友伦又死,长安各军群龙无首,若还拿不回长安,那朕就真是无能了。’ 他想着,外面说话声还在持续,一群千余宿卫都士兵到的现在还未劝说过来,让李晔微微蹙眉,劝说之人,都是朝中肱骨文武。 平日口舌伶俐,引经据典,岂能连一帮粗汉都说服不了,朕该给他们一些时间。 想法一闪而逝,外面陡然掀起喧嚣,原本把持石阶的宿卫都士兵左右分开,一拨数百人的队伍沿石阶鱼贯而上,李晔猛地起身,脚步飞快下了御阶,让秦怀眠等一些会武艺的臣子护卫身边径直走到殿门。 眼下朱友伦已死,李晔胆气稍比之前大上许多,拂开龙袖‘哗’的负去背后,吸了口气,看着为首的身影,大声喝道:“枢密使非宫中要职,带兵入宫是要做什么?!” 这句话有着明显的含义。 宿卫都指挥使乃护卫皇帝,可带兵入宫,但枢密使则不行,若是这般做,便有逼宫造反的嫌疑。 李晔问出这番话,直接将对方推到了理亏的位置上。 那边,蒋玄晖哑口愣了愣,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一边让跟来的五百人占据要道,一边将朝见皇帝的礼数做周全,拱手躬身拜道:“陛下,臣听闻都指挥使朱友伦坠马而亡,担心有陛下安危,有人暗处使坏,故此带兵入宫护驾。” “枢密使现在看到了,朕无恙,你可带兵回去了,留下这千余宿卫都的兵卒即可。” 算算时间,龙骧军已经在皇城的路上了,李晔神色镇定了许多,笑着挥挥手:“至于都指挥使坠马,还需查看尸首,这还是让刑部来查,他们对于这些事熟悉,就不烦枢密使过问。” “都指挥使乃梁王亲侄,臣若就这样走了,梁王那边,臣不好交代。” 蒋玄晖知道这位天子一直以理来压他,稳下心神后,便将皇帝的话当着耳边风,听过就过去了,言语间,着人去太掖湖那边草场将朱友伦的尸体搬运过来。 “好,取来尸首查明是否摔死,若是摔死,枢密使今日带兵冲撞太极殿,该如何收场,你自己拿捏!”李晔站在文武前面,大声喝斥。 一时间太极殿前,两边寸步不让,蒋玄晖见皇帝如此气魄,心里明白对方这是有底气的,能有底气无非有军队,他隐隐开始感到有些担忧。 他还想说话顶回去,脚下石阶陡然微微传来震感,这种动静并非地龙翻身,而是许多马蹄践踏地面才有的,这位枢密使急忙回头,周围兵卒、大臣、皇帝抬起目光。 笔直的前方太极门,一道道骑马的身影持长兵蜂拥而入,看到这一幕,李晔脸上怒气褪去,泛起笑容,哈哈大笑。 “枢密使,可知这是何人兵马?!” 那边,蒋玄晖心头咯噔一跳,身子都有些发颤,入太极门冲至这边的骑兵足有数千之多,根本不是他五百人能抵抗的,就算把宿卫都的一千人算上,也根本无法撼动这支骑兵。 ......龙骧军。 他知道领军之人,一直都是李顺节,也一直都是天子的人,梁王还在长安时,没少想要将对方调走,可由皇帝、诸大臣周旋,对方也赖着职位,若是逼得急,率骑兵投其他节度使,那便得不偿失。 想要拉拢,对方对梁王没有任何好感,到的现在,隐患终于突显出来,令得蒋玄晖有些猝手不及。 轰隆隆...... 无数翻腾的铁蹄蔓延而来,如浪潮般席卷广场勒马驻足,乌泱泱的一片动作里,‘哗’的举起长兵,或翻出弓箭对准石阶。 一千宿卫都士卒脸色发白,握着兵器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了,动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周围文武百官表情跟李晔相差不多,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有龙骧军入城,一切尽在掌握。 人群里,秦怀眠没有笑容,心里却有些不安,朱友伦死的太过巧合、蹊跷,龙骧军畅通无阻的入城,隐隐感觉这些交叉起来的事情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捻着棋子落下棋盘。 第两百五十六章 帷幕落子 嗒~ 仿如棋子落盘的幻听,秦怀眠睁大了眼睛,脑海陡然浮起光德坊的那位挚友,这般大的动静,对方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以他的性子....... “陛.....” 秦怀眠失口喊出这个字,那边的皇帝正享受着对面蒋玄晖吃瘪的感觉,那一声‘陛’的话语根本没听到,只是上前两步,抬手一招。 “龙骧军何在,速上来护驾!” “龙骧军在此!” 一道雄壮的声音响彻下方骑军阵,为首一将下马拖刀大步走上石阶,厚重的刀锋刮出石阶粉末,周围宿卫都兵卒纷纷让开一条道来,那汉子须髯浓密,身材高大,全身着铁甲,径直挤开稍显瘦弱的蒋玄晖,刀杆‘呯’的拄在岩砖,半跪而下。 “龙骧军都虞侯杨怀雄拜见陛下——” 李晔笑容僵住,盯着陌生的面孔,迟疑的挤出一声话语:“大将军李顺节何在?” “陛下稍待!”杨怀雄起身,面容肃穆推到一侧,下方有人提了什么东西飞快上来,他声音豪迈响亮。 “大将军欲效仿陇右之举,趁乱袭城,臣已斩之,人头在此,还请陛下查验!” “什么?!” 李晔、一众文武露出惊惧,目光下意识的投去上来的兵卒手中,就见一颗人头面无血色被拎着举了起来。 嘶~ 人群里尽是一片吸气声,就连被挤到一旁的蒋玄晖都有发懵,看着面前的壮汉,一时间难以分清到底是友还是敌。 “陛下可安好?” 这时一声清脆中正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不知何时过来的一辆马车停在了骑军阵里,掀开的车帘,一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男子笑眯眯的下来车架,负起双手迈着小步,不急不慢的走上来,开道的龙骧军骑卒恭敬的分开两侧,将宿卫都的士卒挤去了更里面。 “尚书令.....”蒋玄晖脑中嗡嗡乱响,迷糊的抬手相拱,正欲说话,耿青上来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枢密使放心,都是为梁王分忧,耿某听到都指挥使出事,立马就赶来,好在陛下没什么大碍,眼下一切就交由在下来处理。” 蒋玄晖犹豫了一下,但看到对方身后数千兵马,嘴唇咂了咂,选择将嘴闭上。 “耿......青。” 到的眼下,看着对方从龙骧军中出来,李晔怎会还不明白始末,手张了张,捏紧起来微微发抖。 口中,却还是说道:“有劳耿卿跑来一趟,都指挥使落马而死,并非有歹人在宫里作祟,用不着这般大动作......” “陛下如此说,臣就放心了,都指挥使乃梁王爱侄,又是朝中宿卫将领,如此死的不明不白,让人生疑,你说对吧,枢密使?” 还有我的事? 蒋玄晖已经选择闭嘴了,没想到还是将话引到他这边,不过他带兵入宫,自然也是为这事,点了点头,附和:“尚书令说的确实如此。” 耿青朝他笑笑,目光看去皇帝。 “陛下,今日一早,前宰相张濬被都指挥使满门砍了脑袋,他可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一家,那得多大的仇啊,可据臣所知,张相与都指挥使可没什么交集,怎谈得上仇怨,如此一来,都指挥使必然手里掌握了张相什么罪证,今日杀了对方,带兵入朝,就是不知,他在朝中与诸位说了些什么,问了一些什么?!然后......就不明不白死在宫里,换做谁,谁都存疑。” 张濬一家被朱友伦杀的事,蒋玄晖自然知道的,一个废相,杀了就杀了,他倒也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对方看不过眼,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细节。 那边,一帮文武被问的不敢说话,脸色惨白全是冷汗,这话可不好接,朱友伦在朝中说的那些,肯定瞒不住,询问宫中侍卫、宦官就能知道,可一旦将话接过来,不就坐实了他们当中有人行不轨之事。 “看来诸位是不肯说了。” 耿青不担心有人反扑,视线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孔,看到秦怀眠时,目光转开,负手走动起来。 “.......不过,两日前,都指挥使可是来过耿某府上,他跟在下提过一些事吗,似乎城中一些人不满梁王.......” 他眯起眼睛,与李晔错过一个肩头,一句一顿:“......意欲趁梁王不在长安,控制城池,占据皇宫,囚禁陛下。” 一旁的李晔身子剧烈抖动起来,后方的文武众臣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参与其中的如张文蔚、崔远等人,几乎站立不住。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晔使劲转过脖子,咬牙切齿的看着他。 “当然是替陛下抓出心怀不轨之徒。” 错开两步的身影,背对李晔,缓缓侧过脸来,目光锐利,如鹰视狼顾之相,“好让陛下安心当皇帝。” 言罢,陡然转身,耿青看向群臣,声音再起,猛地挥手:“吏部侍郎秦怀眠,你意欲谋害陛下,加害都指挥使,此事我早有怀疑,来人,将他拿下——” 人群之中,秦怀眠露出惊色,从未料到耿青会说出这番话来,顷刻,杨怀雄领数名骑卒上来,一把将他从群臣当中拖出,用绳索捆缚,秦怀眠没有反抗,只是惊愕的看着目光凶戾的耿青,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一步两回头的被拖走了。 “陛下,事情已毕,可以回宫用膳了。” 轻飘飘的声音从耿青响起来,犹如狠毒的刀锋扎进心里一般,令得李晔几乎昏厥,立在原地许久,直到朱友伦的尸身被人抬走,兵马撤出皇宫,他才被几个士兵挟着去往后苑。 见到满眼期待看来的皇后,李晔坐在床沿低低的哭了出来。 白云划过窗外。 成千上万的巨大城池里,阳光微斜正照进破旧的小窗,洒在潮湿昏暗的监牢。 铁链拖动的声音里,屠是非打开牢门进来,蹲在角落发呆的壮硕书生面前,将买来的一壶酒水递了过去。 “其实......尚书令是在保护你。” 他这样说道。 风吹过破旧的小天窗,天云下的光德坊,回到书房的耿青沾了沾墨汁,落笔洁白的纸面,写出一个个字迹。 “......为何要抓老秦。”九玉听到这个消息,不解的看着书写的背影,他不急着等解释,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救他......” “朱友伦一死......这满朝文武都要遭殃,将他抓起来,好过被砍头。” 耿青看着纸上渐渐阐明的内容,放下毛笔,吹了吹墨迹,晾了一阵,让人装入信封,送到枢密使府上,转手交到汴州朱温那里。 朱友伦死在皇宫,满朝文武、皇帝都不能幸免了。 “之前不是说了吗,血淋淋的多不好,看,现在用不着我们出手了,自有人来收尾。” 第两百五十七章 入夏、蝉鸣 昏暗的监牢,微斜的阳光透过墙壁上方小窗口落下一束,光尘浸光里飞舞浮动。 刚进来的秦怀眠尚未被定罪,也没遭受恶意的逼供,环境要比大理寺其他牢狱要好上许多,听不见鞭打、哀嚎之声。 “屠兄心明透亮。” 秦怀眠抬了抬脸,目光晦暗,有着失望的神色,只是在角落动了动,伸手将地上的酒壶拿过来,将壶嘴放入口中倾倒。 “哪里有什么透亮,别忘了,屠某可是总捕出身。”屠是非坐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酒壶也喝了口,望着窗口照在地面的光斑,“都指挥使的尸身,我已看过了,死于坠马,脑袋触底,颈骨折断。” 坐在那边的秦怀眠看过去,皱起了眉头。 “就知道非人暗害......季常这是借势攻击陛下......” “不。” 不等他说完,屠是非打断的说了句,吸了口气,“但都指挥使所骑那匹马,马蹄上方有钝伤,伤到了骨头,上面还有些许石屑。依在场的宿卫士卒讲述,马匹是在飞奔状态下跌倒,都指挥使也从上面跌落,说明那马当时被人用石子所伤,这才造成了朱友伦前扑坠马,头触地而死,可谓算得精妙。” “为何?” “不在飞奔里打前蹄,很难让马背上的骑士朝前扑的,而且出手之人,必定擅长暗器一类的功夫,就屠某知晓的人物当中,只有一个,就在城里。” 屠是非看去书生时,秦怀眠将目光偏转开,对方说的那个人物,他已经知道是谁了,也算得上是故交。 然而就这么一个人,只有耿青能驱使。 不难推测,皇宫里的那一幕,全都是耿青在背后谋划,只有一点秦怀眠有些不明白,耿青杀朱友伦到底是为什么? 那边,屠是非似乎看出书生心里疑惑,笑了起来:“尚书令谋划向来一石二鸟,甚至更多,没有明确的目的,就不是他了,朱友伦死在皇宫啊......” 秦怀眠被点通了这一关节,眼眶瞪了瞪。 “嫁祸给天子?” “怕是说少了......满朝文武多半也要遭殃。” 屠是非说完这句,两人俱沉默下来,牢房里顿时安静,他俩都清楚耿青与唐庭有着复杂的恩怨,嫁祸给李晔,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梁王不会杀陛下的,季常这一计,恐怕只会暴露自己。” 好一阵,秦怀眠才说了这句话,语气却略显不足。旁边的屠是非则不这么认为,他道:“说不得,尚书令这是向梁王示好呢?何况,他已将龙骧军握在了手中,怀眠兄别忘了,尚书令还有陇右,李继岌、赵周仪之流对他尊崇的紧。细细算来,陇州、凤翔、加上长安的龙骧军,怕有六七万之数,放在何处都是一股不小的力量,梁王只会对他更加看重。” “季常所图甚大啊......” 秦怀眠叹出一声,望去阳光正从小窗口倾泻进来,想着往后的天子、朝堂、文武所处困境,不由闭上眼睛。 不久,牢门轻轻阖上,穿过窗户的阳光,外面渐渐泛起了彤红,今日早朝朱友伦坠马而死、龙骧军入城勤王、秦怀眠下狱的事已在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口中传遍,相告奔走,试图将事情梳拢还原,看似乎能将人救出来,或将关系撇清。 能说得上话的枢密使,此时选择了闭门谢客,接到耿青送来的书信后,连忙与自己所写信函,一并交由几匹快马趁还未关城门,沐着残阳飞奔向东。 消息奔过灞桥、顺着黄河穿潼关、峻岭、林野,再到东都洛阳至汴州已经是四月入夏,滑州谢瞳攻略朱宣、朱瑾的太平、泰宁两军正进行的如火如荼,将锋线推到濮、郓一代。 而另一边,梁王朱温坐镇汴州不久,将军权下放葛从周手中,携李思安、杨师厚会合魏博军假意一起攻略沧州,暗地里却派长直军校尉马嗣勋以精兵一千以‘送葬’的名义乔装入魏州。 四月中旬,罗绍威携家奴数百,与一千长直军悄然对李公佺驻扎魏州的牙军发起偷袭,一战定下魏州局面。 二十日,两万魏博军反应过来,朱温会同葛从周入驻魏州,远在郓州的谢瞳也遣军五千做出佯攻的姿态。 一时之间,整个魏博卫、相、魏、博、贝、澶六州,不得不在这种包围形势下悉数投降,然而此时的罗绍威才发现,他已经被架空了,朱温对于女儿死在他家的怒火,也在此刻发泄出来,直接将他及其家眷供给三十多口人牵往汴州。 与此同时,既然已陈兵魏博,联合魏博两万兵将攻略沧州,索性就一起收拾了,一旦拿下,也可威胁幽州,给李克用背后钉上一枚钉子,让他感到威胁。 征调后方梁兵北上,算上魏博军、郓州一带的谢瞳所带三万兵马,差不多将近十万人,将魏博六州粮库几乎掏空。 三日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五这天,朱温正与葛从周、杨师厚等人商议对义昌节度使所在沧州用兵,两封信函从千里之外的长安,经洛阳、汴州入魏州过来,呈到了他面前。 看完出自不同人手臂的书信,朱温喃喃了两句,有些不信,翻看了几遍,整个人都陷入沉默,周围将领,如葛从周、杨师厚、王彦章等人见状,也都适时闭上嘴,安静的等候。 下一刻,朱温:“啊——”的一声怒吼,将面前的桌子掀翻,桌上摆放的物件噼里啪啦摔落一地。 “友伦......” 朱温双目通红,身子都有些摇晃,快要站立不住,被牛存节上前一把搀扶才没倒下,他被搀到椅子坐下,又将书信翻开来来回回看了一遍,这才确认了朱友伦的死讯,将信纸丢去了地上,随后被王彦章捡起看了看,脸上同样露出悲愤的表情。 “皇帝怎敢如此做——”他低吼了一声。 他是最早跟随朱温起家的老人之一,自然与同样随朱温一起入草军的朱友伦相熟,可谓是出生入死的同袍。 片刻之后,朱友文、朱友珪等人也赶了过来,抱着父亲嚎啕大哭,叫嚣一定要给堂兄报仇雪恨。 “不用尔等叫嚣,我也会报仇的。” 朱温一脚将抱他腿的朱友珪蹬开,恢复了些许,他红着双目起身在帐内来回走动,‘锵’的拔出腰间佩刀,咬牙切齿。 “友伦是我看着长大的,随我当过大盗、一起跟随黄公起事,我待他如亲子,如今就这么死了,如何向我兄长交代!!” 嗡的一声,剑身将桌脚斩断,他转身朝帐中诸将发下命令。 “攻略沧州计策不变,不过推迟时日,葛从周、李思安留下统领魏博,其余兵将随我回汴州,王彦章!” “末将在!”不远的王彦章走到中间重重抱拳。 “你与朱友谅先遣一支兵马去长安,让蒋玄晖择日将皇帝,还有朝武一并给我搬去洛阳。” 语气顿了顿,朱温将手中佩剑递给他,走进身旁,低声道:“将这把剑也一起交给蒋枢密使。” 说完,拍了拍王彦章肩甲,后者明白的点了点头,捧过那柄宝剑,一掀披风转身大步走出了帅帐。 “回汴州。” 朱温望着抚动的帐帘,阳光有些令他感到刺眼,发下命令后,他有些虚弱的挥了挥手,将众人遣了出去,孤零零的坐回椅上,双唇微微嚅动,又念起了死去的人的名字。 “友伦......我的友伦啊.....” 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几岁。 ....... “什么?” 距离魏博的不远的郓州南面,谢瞳也在两日后收到了朱友伦坠马而死,朱温撤回汴州,以七万兵马将要驻扎河中逼迫皇帝迁都的消息,他将抄录送来的书信对照看了几遍。 整个人立在原地都有些摇晃。 “军师.....你怎了?” 帐内,还有二将,分别是庞师古、王景仁,连忙上去将搀住,谢瞳稳下了身子,扶着额头摆了摆手。 “没事,只是都指挥使朱友伦坠马死了,这是信函,二位将军拿去看吧。” 待两人拿了信函走去旁边,谢瞳坐回椅子,两眼视物都有些发黑,忍不住咳嗽起来。, ‘梁王啊.......你中季常之计了......他要借你刀,杀皇帝——’ 可是这番话,他不敢真正说出来,一旦如此,又会害了耿青的命,就如对方保全秦怀眠一样,料准了他看破计策,也不会透露给朱温听。 ‘人欲......季常,你拿捏如此之准......’ ‘这是要让大唐亡于你手.......真狠啊。’ 书生按着扶手慢慢起身,他身事梁王,又不能害故交之命,可将来若是这位好友将矛头指向梁王...... ‘到那时,瞳该如何办?’ ‘只有让你真心投靠才行.......’ 咳咳......谢瞳剧烈咳嗽,赶紧用手帕捂住嘴,有些一丝殷红被他飞快遮去手帕里,深吸了口气,神色渐渐变得严肃。 ‘对不住了,季常。’ 他走到帐口,温热的阳光照着他脸上,显得苍白无色,远方攀上树枝的蝉虫发出夏日恼人的嘶鸣。 书生知道,想要耿青投靠,有一种方法能做到,只是有些阴损。 第两百五十八章 逼宫 四月末,京畿长安,田野上吹来的风带有了暖意。 一亩亩田地冒出了新芽,青葱般的禾苗,在风里轻轻抚动,农人挥舞锄头、或蹲在田埂望着绿油油的一片憧憬起了年景。 偶尔听到车辕动静,偏头望去的官道上,数十个骑士护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过。 那辆奢华大车里,帘子掀开,车中人望着这片天地间满眼的绿色,脸上有着心广神怡的享受。 “我父亲还在时,他最喜欢的,便是这农田了。”耿青坐在车里,笑着将帘子放了下来,“本说出来散心,将母亲带上,一起看看郊外风景,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车辆驶过了这边农田,马队警惕四周。 压过路面的车厢轻摇着,里面还有九玉陪坐,他面容清冷,只是点了点头,随后才说:“巧娘快生了。” “不是还有几日吗?其实心里有些仿徨......虽然不是第一次当爹,却是第一次迎接新的生命降临。” 九玉斜了他一眼:“你这是逃避。” “你又体会不到这感觉。”耿青没好气的挥手摆了一下,将话给怼回去,不过两人多年来的情谊,九玉也早已习惯他这种说话方式,并未放在心上,或者说并不太在意,但仅仅只限他一人罢了。 “算算时日,信应该在送到梁王手上了,到的眼下,也该回传长安这边。就看他如何处理这事。” 缓缓行驶的马车里,耿青安静了一阵,说到其他事上去,自那次逼宫后,长安已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也让他将龙骧军彻底掌握在了手中,如今朝堂上,除了接管朱友伦兵权的枢密使蒋玄晖,只剩他有话语权,两人都处在朱温队列,一个是心腹之人,一个人故交好友、同道中人。 以至于蒋玄晖做出决策,都会派人过府与他商议。 “这家伙三天两头,问秦怀眠的事,我在府里提点过几次,秦书生不能碰,杀不得,就像没长记性一样,经常重提。” 耿青说着话,马车已驶近明德门,周围来往商旅繁多嘈杂起来,另一边的九玉看了看外面,薄薄的嘴唇勾起笑容。 “他那是职责所在,提醒你呢。” “我知道,就烦这种人。”耿青撩开帘子,递出几文铜钱,给过去的货郎,买了一根糖葫芦,回去后是要给念儿的,省得被小家伙唠叨。 进城后,周围变得喧嚣热闹,人声鼎沸,还未行过保宁坊,朱雀大街一旁有人早早等候,窦威带着十来人像是守了许久,见到马队回城,急急忙忙过来,促马走在旁边。 “主家,一个时辰前,枢密使遣人送信到府上。” 窦威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递进帘子里,被九玉接过拆开,随后交到耿青手中,青年摸着下巴有些扎人的短须,飞快看完上面内容,将纸张撕碎抛去车外,碎片纷纷扬扬洒去了车后面的路上,很快被过往的行人踩在了脚下。 不久,队伍停在蒋府外,府中管事亲自迎了耿青进去,侍女上了茶水恭恭敬敬退到一旁,不多时,禀报的管事回来,身旁多了一道身影,官袍整齐,想来刚换上不久。 过来的人便是蒋玄晖,他语气温和,快上一步,拱起手:“呵呵......尚书令可算来了。” “刚回城,听到枢密使相邀,便直接过来,来的匆忙没带礼物,倒是枢密使莫要见怪。”耿青拱手还礼,随对方落座,也跟着重新坐下。 两人寒暄几句过后,蒋玄晖挥袖将中堂侍女都撤了下去,大抵已经彻底将耿青当做自己人了,他脸色变得肃穆认真,说起梁王送来的信函,顺便询问耿青的意思。 “梁王想要将天子迁往东都洛阳,省得留在这边,给梁王惹出麻烦。对了,听闻尚书令的夫人即将临盆,可是能远行?若是不便,此事蒋某一人来做。” 他神态认真诚恳,眸子里却有探寻的意思,那边耿青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贱内临盆在即,确实不易远行,不过家眷留在城里,过些时日再去汴州便是,与我还有枢密使的事没多大干系。” 蒋玄晖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笑起来,随后又说起一些其他事情,不知不觉间到的晌午,两人商议的事已敲定,耿青便告辞离开,出了府门,便让窦威持他腰间玉佩去往城外龙骧军营地去见龙骧军指挥使。 队伍奋力开来,这边马车驶过一道道长街,喧嚣渐渐褪去,回到安静的坊间,停在耿府大门外,长长的青砖院墙透着古朴,几颗青松枝叶招展,鸟雀停留叽叽喳喳的鸣叫,走上斑驳青苔的石阶,跨入府门,府中管事带着几个仆人迎着,一起回到后院。 边走,耿青边问了府内的事,随后就被一群莺莺燕燕的婆娘围住,簇拥着回到后堂,其中几个肚子微微鼓了起来,想来也有了身孕,惹得其他女人在耿青耳边嘀咕埋怨,摸着扁瘪的肚皮让他往后多来。 “人道妻妾成群享尽艳福,却不知美人亦是削骨刀。还是这么多把......” 耿青好言说了一番,将这群美艳女人打发离开,惆怅的叹了叹,便去了卧房,里间没点烛火,只看了两扇窗户,有些昏暗。 巧娘坐在一扇窗棂前,坐着针线活,织了一件小衣袖子,看到丈夫进来,稍不留意扎破了指尖,疼的微微蹙眉,连忙放去口中吮了吮,含着手指白了耿青一眼,摸着已经很大了的肚子艰难起身。 “坐下坐下,别起来了。” 耿青过去搀着将她按回去,看着那撑起裙子的肚皮,生怕一个不小心羊水就破了,将她手里的针线放到桌旁,也跟着在旁边坐下来。 “感觉怎么样?” “小东西在肚里欢实,就是苦了妾身。”巧娘伸手拍拍丈夫肩头,“回来的时候,被姐姐们缠住了吧?肩头上全是粉末。” “你听到了?” 苏巧娘抿嘴笑了一下,“那般吵闹,估摸婆婆也听到了。” 耿青也跟着笑了笑。 “娘可不管,她现在天天高兴的嘴都合不上,那么多孙子,到时候有她头疼的时候。” 卧房没有其他人,丫鬟都到了门外。夫妻俩说着依偎到了一起,说些温存话,让对小生命降临的焦虑,缓解了不少。 至于朝堂上的事,耿青没有跟她说,以免惊动胎气,巧娘心里明白丈夫在外面不容易,心疼他,就那么安静的靠着,偶尔外面响起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传来,巧娘忽然起身,拉着丈夫坐去床边,想要尽妻子的义务。 “想什么......” “那让姐姐们......” “闭上眼睛去休息,胡言乱语,为夫岂是那种急色之人。” “那妾身用口......” 女人坐在男人旁边,解开腰带,被阻止了,耿青将她拉过来,轻轻拍着后背,说起贴己的话,渐渐夜色降下,一家人围坐后堂三张大桌,热热闹闹的用起晚饭。 然后,到的第二天,耿青一身黑色官袍,走出府门,脸上的温和褪去,面无表情的坐上马车,吩咐大春去往皇宫,他身后,两支五百人的骑队,浩浩荡荡走过清冷的长街。 阳光推着青冥的颜色照去巍峨的皇城。 深宫之中,宦官尖锐的声音正在高宣。 “天门开,百官入殿,上朝——” 耿青一身盛装挎剑,与枢密使蒋玄晖一同踏上太极殿,一众侍卫、兵卒,甲胄兵器碰撞‘哐哐’直响,自殿门一字排开。 隐隐泛起杀气。 “尚书令、枢密使!”殿中文武有人赶忙拱手,有些双手相结垂在小腹,低头沉默不敢看去,那边御阶首位,天子李晔坐在龙案后,着皇袍,珠帘摇晃,身子微微发起抖来,看着二人模样,以及殿外的兵卒,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话语有些结巴。 “耿卿、蒋卿,可有什么事要禀奏。” 一众文武望去进来的两道身影,大步走过众人视线在御阶前站定,蒋玄晖想要开口,一旁的耿青先一步上前,面无表情的拱起手,他声音中正有力。 “陛下,臣有要禀。” 声音里,殿中文武心跳没来由的加速,或看着脚尖,或盯着前方的背影,心里冒出一声:“要来了。” 同时。 耿青旁边的蒋玄晖,抱拳:“请陛下移宫洛阳!” 第两百五十九章 迁天子都往洛阳坐 “请陛下移宫东都洛阳!” 再次喊出的话语,犹如一股冷风拂在人脸上,满朝文武惊愕的抬起目光望去御阶前的二人,大部分脸色变得极为复杂,有人甚至捏紧拳头,想要冲出去,却被相熟的同僚拉住袖口,示意殿外的士兵,这才压住火气没有发声。 “陛下,蒋枢密使在问你,为何不回答。”耿青拱了拱手,躬身中微抬面孔,视线斜斜看去上方,他声音缓缓响起:“不过,陛下既然不想回答,不妨就那里坐着,听臣如何说。” 他侧过脸,狼顾般回看身后殿武。 “尔等,也都听好。” 随着说话声,殿外龙骧军兵卒顶替了宫中侍卫,鱼贯而入分散到了太极殿四周,将要处把持,手一一按去了刀首。 士兵进来的时候,耿青直起身,理也不理上方闪出怒容的李晔,负手而立:“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在宫中坠马而亡,梁王听闻噩耗,悲痛万分,整日痛哭流涕,不外乎亲侄死去,更在意陛下之安危,皇宫乃皇帝居所,长安乃皇宫之所在,指挥使能在皇宫坠亡,可想陛下安危难有保障。” 负在身后的手,指尖摩挲几下,声音里,耿青转过身走去众臣中间过道:“......梁王近日彻夜难寐,苦思冥想难有更好办法,唯有一策,可将做到两全其美,既能让梁王不再担心陛下,又能让梁王进表忠心,时刻看望陛下。” 脚步站定,耿青回头看去御阶上怒目而视的天子,一字一顿:“便是请陛下移驾洛阳。” “放肆!!” 队列中,早有人忍不住,待耿青话语落下,从文臣队列冲了出来,指着耿青、蒋玄晖,“分明是梁王欲行不轨,你二人则助纣为孽,就不怕天雷落在你家头顶!!” 周围文武看着站出的那人,乃京兆尹裴枢,王飞英的顶头上司,不过眼下,没有任何交情可攀了。 耿青眯了眯眼睛,脸上仍旧带着笑容:“京兆尹这话就错了,天雷落不落到我二人头上不知,但若是口出狂言,刀会落到你头上。” “裴某行得端,立得正,就算刀口现在砍下来又如何,迁都之事,岂是尔等两人能决议?就算梁王朱全忠来,他也没资格!” 呼啦! 大殿四周兵卒,刀锋齐齐出鞘,蒋玄晖挥手:“尚书令不用跟他废话。”话语一转,朝殿外侍卫吩咐:“将他拿下——” “两个乱臣贼子!” ....... 风吹过长安,阴暗牢房,发髻蓬松的身影靠着墙壁,拿石块划下一道道字迹,偶尔鸟鸣从天窗划过,他抬了抬头,照进来的阳光让他眯起眼睛,好像刺痛了一般,眼泪流了下来。 屠是非走在刑部公房,看着马匹检查出的伤势,笑了笑,伸去烛火将其点燃,丢到了地上。 片刻,他打开房门走出,风吹进来,将仅剩的灰烬旋的满屋飞舞。 外面的天空,渐渐有阴云飘来,响起了雷声。 ....... “两个乱臣贼子!” 太极殿内,裴枢捏紧双拳怒叫冲了过去,就要纠缠两人厮打,耿青抹去腰间佩剑时,一旁闪出了寒光,蒋玄晖一把抓住冲来的裴枢手腕,手中刀锋‘噗’的一下,插进对方腹部,带着鲜血又从背后捅出,将官袍都顶了起来。 “真当蒋某泥捏的?” 蒋玄晖拖刀在尸首衣袍上擦了擦血迹。耿青朝众臣笑了笑:“在下可不是在跟诸位商议,你们只需安静的听着就是,莫要再学京兆尹做不明智的事。” 周围文武百官闭上眼睛,一些眼中愤怒难以遮掩,却无法像裴枢那般冲出来仗义执言。 每一个字眼冰冷的敲在众人心头,耿青负手走过几步,停在一个发髻斑白的老臣面前,笑眯眯的看着他,轻声询问道:“你是户部尚书独孤损吧?” “正是。”老人声音低沉,脸微微偏开,不与他对视。 “那......独孤尚书可同意迁都?” 轻飘飘的声音问及过来,仿如有泰山之沉,老人瞥了眼躺在地上的尸体,喉结滚动,犹豫了片刻,艰难的点了点头。 “独孤损附议。” “善!”耿青满意的拍响巴掌,举步走回到前列,袍袖‘哗’的一下拂开,笑眯眯的眼神陡然一厉,目光威严扫过四周:“尔等还有谁反对?!” 殿武再无人回应。 ....... 雷声响彻天际,繁华的巨城,百姓、商贩抬起衣袖,匆匆忙忙跑去了街边屋檐,哗哗的雨声骤然落下,无数长街泛起茫茫水雾。 大雨如注,连接天地的水汽,城中另一头,写有‘耿府’二字的大门之中,刺绣的巧娘手中小衣忽然坠落,捂着肚子发出大叫。 引起一片混乱。 ...... 轰—— 雷声滚过皇城,雨水滑过宫顶琉璃,在宫檐织起了珠帘哗哗落下。 大殿之中,水声掩盖了一切。 耿青回头看了眼蒋玄晖,朝他点了点头,便上前朝龙案后的天子李晔拱起手,声音威严中正。 “陛下,朝武俱赞同梁王之意。” 上方,李晔目光来回在文臣、武将队列扫视,声音略显慌张,抬了抬手:“诸卿,迁都乃大事,可还有异议,但说无妨,若是有理,朕都能听进去。” 见无人出声,皇帝急的从龙椅上起来,撑着龙案,声音更加急促。 “但说无妨,朝议本就畅所欲言,朕不怪罪,想必尚书令和枢密使亦不会怪罪。” 下方文武百官微微动了动,低着头互相看了看,多是叹了口气,选择了不说话。李晔痛苦的闭上眼睛,身形踉跄半步,跌坐回到龙椅,御阶下的耿青,脸上笑意更浓。 “陛下,迁都吧。” 话音一落,蒋玄晖呯的将剑尖拄去地砖,殿武齐齐拱手躬身:“还请陛下为江山社稷考量,迁都洛阳!” “朕......”李晔看着满朝文武躬身下拜请求,几乎艰难的挤出一声:“朕......准。” 旋即,耿青点了点头,挎剑转身,大步朝外面走去,跨出殿门的刹那,他侧过脸,声音传去太极殿。 “孺子可教。” 九玉撑了油纸伞遮来他头顶走去雨幕,殿中龙骧军士兵一一跟在后面,踏踏踏......整齐的脚步声响起,蔓延皇城。 轰—— 雷声更加密集,夏日暴雨倾城,全是哗哗声响。 第两百六十章 吾家有贵女 哗哗! 长安上空水汽弥漫,马车出了皇城驶过雨幕,车中声音不时催促驾车的大春,后者连连吆喝马匹,碾着路面积水飞溅过去。 ‘吁!’ 马队、车辆不久停在了光德坊‘耿府’门前,天色灰暗,门口早早挂起了红灯笼,门口有仆人踮脚眺望,见到从车上下来的身影,连忙跑到雨中,神色焦急,指着府里结结巴巴好一阵,才说出话来。 “主家,夫......夫人她.....” 油纸伞下,耿青皱了皱眉,见仆人神色,顿时明白了什么,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人推开,顾不上雨水,一掀袍摆飞快冲进了府门,九玉、大春对视一眼,车也不管了,跟在后面一路飞跑起来。 一路过去后院,能看到不少仆人丫鬟神色紧张,立在檐下朝后院张望嘀咕说着什么,见到长廊下跑过的身影,连忙闭上嘴。 耿青紧抿着嘴,衣袍、发髻都被雨水浸湿,冲过了月牙门,到了后院这边,母亲被白芸香搀着立在檐下,左右还有其他院里的婆娘,二十多个俱在这里,耿念站在当中,扒着门扇好奇的垫脚,想要朝里看。 王金秋焦急的来回走着,见到儿子湿漉漉的跑过来,连忙说道:“才回来,巧娘不知是不是难产,都好一阵了。” “多久了?” 白芸香估摸着时间,“有大半个时辰。当初妾身生念儿的时候,没这么难啊......” “人体质不同,生产自然也不同。”耿青随口说了一句,走到门前侧脸靠着门扇倾听,隐约能听到稳婆在房里忙碌、说些鼓励的话。 偶尔,还传出巧娘痛苦的呻吟,使劲振着身子的低哑声音。 “稳婆姓什么?”耿青回头朝母亲问道。 “姓王,城里最好的。” “王婆!”耿青朝里喊道:“母子平安,赏你黄金十两!” 里面回应的是巧娘低哑的嘶吼,以及王稳婆卖力的鼓气,听得耿青心都纠了起来,忍不住唤巧娘,让她知道自己已经回来,就在外面。 好几次他都想要冲进去,都被王金秋、白芸香拦下来,说什么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能进去,对前途、运气不好之类的话。 耿青哪里信这些,推门就要进去,里面却被反插了门栓,只得在外面干等着,听到巧娘又凄厉叫了几声,顿时叫窦威过来踢门,后者犹豫,可看到耿青想要杀人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抬脚。 就在这时,房里陡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啼哭,那是婴儿降临这个世间的第一声,随即又传来王婆在里间喊道:“母女平安!” 听到这话耿青终于送了一口气,汗水夹着雨渍一起擦到袍袖上,只是一旁的王金秋,听到这话,略微有些失望,在这个年代,男孩永远比女孩更为重要,那可是开枝散叶的香炉钵钵。 “柱子没事,巧娘还年轻,你们还能生。” 王金秋也害怕自己儿子往坏处想,以后冷落巧娘,可那边的耿青哪里有这些想法,一听到是女儿,反而高兴的嘴都快开到后脑勺了,对面门扇一打开,不等那稳婆报喜,立马就冲了进去,扑到床前。 丫鬟正端了染有血迹的铜盆离开,巧娘脸色惨白,虚弱的抬了抬手,就被丈夫握住,她看了眼放在旁边的襁褓,眼里泛起水光,像是要哭出来。 “夫君......妾身没能给耿家生......”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耿青捏了捏柔弱无力的小手,笑道:“相比男孩,为夫还是喜欢女孩,那可是贴心的小棉袄......是吧,耿玥。” 耿青伸手过去,指尖逗了下襁褓里婴孩,满脸褶子,像个小老头,还有些许白白的东西没有洗净,他说起的名字,其实早先时候,心里就已经想好了两个。 “夫君已经起好名字了?” 听到耿青这么唤小家伙,巧娘心里也是高兴的,可见耿青刚才的话并不是安慰她才说的。 “那当然,她爹这么优秀,名字难道还要去临时翻书不成?大名有了,乳名也早想好了,唔......叫凤妹。” 耿青没有抱过这么小的婴孩,还是稳婆指导下,该如何抱,才小心翼翼的横抱怀中,看着紧闭双眼,小嘴嚅来嚅去的孩子,他笑容更盛。 “爹给你取的名字好不好听?凤妹哟,我的小公主!” 对于后世的人来讲,这‘小公主’不过稀罕、宝贝的意思,可处于这个年代的人,听到耳朵里,顿时鸦雀无声,白芸香吓得捂住嘴巴,就连王金秋也愣住,看看自家儿子,又看看床上惊骇的巧娘,连忙双手合十,念起‘阿弥陀佛。’ 门口的一帮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都退了出去,小声嘀咕。 “咱们.....日后是不是又要......当宫里的嫔妃了?” “把嘴闭上,别传出去。” 年龄稍大一些的婆娘踩了说话的姐妹一脚,但她脸上也有喜色。窦威、大春也听到了刚才那话,立在门口双手叉腰,挺直了腰板,而九玉走到房里,将稳婆带了出来,声音冰冷。 “今日听到的话,出府后就忘了,若是咱家听到外面传出半句今日之事,就让你家里人多备几口棺材。” 那稳婆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眼下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连点头做了保证,这才由府中管事带离这里领赏钱去了。 房中随口一句的耿青,根本不知道他刚才的话有多大的含义,高兴的搂着亲闺女欢喜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待到母亲过来说让巧娘和凤妹休息,他这才有些不舍的将孩子放回到床上。 坐在床边又陪着妻子说了几句,巧娘昏昏沉沉睡过去后,耿青方才出屋,让人赶紧将之前预先找好的奶娘接来府内,让管事叮嘱了一些食材。 “女人坐月子,一切都要用最好的,别留下病根。” “奶娘一个不够,那就多找几个来!” “还有......不要以为夫人生了个女孩,就轻慢了,谁要敢这样想,直接赶出府。” 这句话不仅说给眼药,省得后院闹出不宁。 吩咐完这些后,又遣散了众人,留下几个机灵的丫鬟时时守着,耿青也跟着离开去了前院,母女平安,让他放下心来,家中事毕,就要开始着手公事了。 皇帝迁都可是大事,尤其朱温的兵马已进河中,说不得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要来掺和一脚。 ‘李克用肯定不希望皇帝去洛阳......但要及时阻止也来不及,必然会让王重荣先来......嗯,朱温应该想到这点,否则也不会陈兵河中府。’ 梳理了一下思路,耿青铺开纸张,沾了沾墨汁,着手写下迁都的一些细枝末节,让迁都之事变得有序。 之后的几日,蒋玄晖依照他写下的步骤,逐一清理起了皇宫、皇城,贵重物品、宗室、各司公务,登记在册装车先行,随后是皇帝携皇后祭拜列祖列宗,做完这一切后,迁都洛阳提上了日程。 中间也出现一些问题,朝武也有不愿离开长安的,毕竟这里有他们产业,若是这么一走,很多东西便彻底失去。 闹腾起来的同时,也激怒蒋玄晖,一把火将他们名下产业烧个精光,大火延烧起来,根本挡不住,令得周围民居也被波及,连烧了一夜,夜空都被照的通红。 为这事,耿青带龙骧军,将蒋玄晖从家里拖出来怒骂一番,差点刀兵相向,不敢将关系闹僵,蒋玄晖只得着人救火。 但这样一来,也把那些闹腾的文武吓得够呛,生怕再次激怒对方,到时就不是放火这么简单的事了。 五月初二,御使营张廷范驱使下,朝武跟随天子御驾浩浩荡荡东出明春门,车队、马队延绵官道,仿佛没有尽头般延伸天地尽头,御辇上的李晔摸了摸皇后怀中环抱的皇子,沉默的走出车厢,回头望去依旧巍峨的长安城墙,眼泪流了下来。 “纥干山头冻杀雀,何不飞去生处乐。朕无家可归矣......” 他抬起双袖,哽咽的望去渐行渐远的长安,拱手拜了下去。 “列祖列宗......儿孙李晔,对不起你们!” 第两百六十一章 我心有山海可难有骨铮鸣 五月天气算不上炎热,然而长途跋涉前行,依旧能让人汗流浃背,迁都的队伍由西向东,延绵官道长达十余里。 旌旗猎猎飞舞,人头攒动,人、牛、马、驴拉着车架缓缓而行,大多数人垂头沉默,只有少数交头接耳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数千之众,哪怕很少人说话,传开了也是嗡嗡的一片嘈杂。 天高云淡。 远方山林,风吹拂枝叶,马蹄声、人说话声平淡的响在林间,道路拥堵,耿青没有选择乘车,而是徒步走在山间小道,蒋玄晖挎着剑跟着走在旁边,队伍已启程,需要做的已经很少了,之前在城中与尚书令因为纵火一事闹得有些不愉快,眼下走在一起聊上几句,算是传递和好的信号。 九玉、窦威、还有名叫宼彦卿的将领跟在后面。 两人边走边聊,多是说一些迁都的事,偶尔提到之前洛阳的事,蒋玄晖顺道拱起手朝一旁的耿青拜了拜。 “之前长安大火之事,尚书令且末放在心上,我也是被这些官员闹腾的有些急躁。” “枢密使严重了,耿某其实也无意跟枢密使过不去,那大火燃起来,心里疼啊,百姓好端端的就遭了殃,这招谁惹谁了。咱们为官,总得给梁王搏一个好名声,不过事已过去,天子迁都之事也进展顺利,那次的事,你我就不要老是重提,别放心。” “呵呵......能得尚书令这番话,蒋某心里算是放下心了,待回了洛阳,定摆宴请尚书令过府喝上几杯。” 走过山路,树枝、蝉鸣、飞鸟往身后过去,耿青眯着眼睛,偏过头看去身旁的枢密使。 “枢密使请客,耿某自然是要来的。不过眼下,枢密使还是要将梁王的事,做的彻底一些。” ‘彻底’二字在蒋玄晖心头翻起惊慌,他在长安时,便收到朱友谅送来的信函,以及一柄宝剑,乃是梁王贴身兵器,能送到他手中,定然另有目的....... ......这位尚书令能掐会算?他如何猜到的。 要做那样的事,蒋玄晖都不敢直接说出来,只是将目的藏在心头,眼下多多少少惊诧了一下,不过脸上保持笑容点头,随后听着山外隐隐传来的嘈杂,口中冷哼:“文武百官软弱,手中无兵无权,别说到洛阳,就是在这途中,也是仍我.....还有尚书令拿捏,至于那天子,胆子早就吓破了。” “就怕鱼死网破,枢密使做事还是要当心点。” 换做旁人来说这句话,蒋玄晖理也不理会,说不得还将人打上一顿,可面前这位尚书令开口叮嘱,他也只得赔上笑脸应和。 又过了一段,前面事业渐渐开阔,两人又聊了些话,下方有人上来,有公务相寻,蒋玄晖告罪一声,便带上部将宼彦卿从另一边的小路下山,转身走下山坡,脸上笑容瞬间冰冷,他不曾小看皇帝,以及那些文武百官,只是从那般高高在上的天子被他喝斥,那种感受是旁人难以明白的。 至于那位耿青,他是不敢得罪,但往后到了汴州,因此事而擢升,成了梁王左膀右臂,那又不一样了。 一步步来,总会有天比你站的更高。 走到山下,蒋玄晖这样想着,转身回头望去已经被山林遮掩了的山路,哼哼两声最后带着人离开,去往迁徒的队伍,骑上马背飞驰,顺手挥鞭抽在一个官员家中的奴仆身上,大声怒骂两句。 山麓之中,群鸟啼鸣。 噗噗噗拍着翅膀的声音从头顶飞过,耿青能听到下方蒋玄晖怒骂,他脸上笑容也化作一抹冷笑,行走的速度渐慢,负手走去了山崖边。 “听你们说话绕来绕去。”九玉跟上来,远远望着山外蜿蜒官道的‘长龙’,他目力极好,天子的华盖也能清晰的映在眸底,“但好像,又是在在皇帝?” “你是宫里出来的,怎么就没有一点敬畏之心?” “你都杀了两个皇帝,虽然其中一个是伪帝,也不见得你有什么敬畏,怎么跟那枢密使说话,就弯弯绕绕起来。” 两人相互揶揄一句,沿着崖边前行,穿过一侧的树林,下方的队伍能看得更加清晰,行走间,九玉望着那定硕大的华盖,说了句:“真要到洛阳?”的片刻,耿青身手轻盈的跳上一块路边石头,下方山脚的官道、田野、缓缓前行的队伍尽收眼底。 然后,耿青嘴角咧开,露出一丝冷笑。 “他到不了洛阳的......” ....... 阳光渐渐倾斜,官道上人、马、车辕声音混杂,巍峨的两座大山划出的巨大阴影遮盖道路,成了难得的凉爽之地。 迁徒的人群,车夫擦着脑门的汗水,大声吆喝前方的行人看路;行走车厢两侧,或跟在后面的家仆、丫鬟,腿脚酸痛乏力,面色惶然,车中的官员、家眷抱着孩子迷茫的望着车窗外缓缓落去后方的山林。 远方原野。 还有奔行的马队呼啸,踩着蹄音轰隆隆的过去,也有令骑在人群中来回奔波,大声呼喊:“途中不得休息!” “抓紧脚程赶路,若发现掉队、擅自逃跑,就地处决!” “再走五十里.......” 训诫的呼喊远远传开,队伍中间那硕大的华盖下,御辇占据了半个官道,车中宽敞整洁,何皇后抱着襁褓里的婴孩,侧卧睡在旁边,李晔看着母子俩心情低落,一杯接着一杯的将酒水灌下肚里。 世道轮替啊...... 堂堂一国之君,沦落至此,每每想来,李晔恨不得抱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哭一场,将近三百年,延绵到他共历二十位皇帝。 难道就要燃尽余晖了? 李晔心里不甘,从皇兄李儇那里得来了帝位,试图拯救这岌岌可危的大唐,还有许多想法未曾实现,接连来的打击和屈辱,让他心里不少次怀疑自己的能力,如今迁往洛阳,什么机会也不会再有了。 出来长安后,蒋玄晖以抄家之势,几乎将整个皇宫、府库搬空,更将城中大大小小官吏、家眷、奴仆一并带走,根都不曾留下丝毫。 ‘天要亡我......’ ‘何处还有我李家宗室之地。’ 他举杯伸出车帘,白花花的酒水洒去这片长安故土,不久,天色降下,队伍也抵达华州歇脚,这里有皇帝的行宫,李晔及后宫嫔妃,历经两日的路途,终于可以好生歇息了。 灯火点亮,宫女、宦官关上房门离开,李晔从皇后怀里抱过孩子逗弄一番,走在灯火间,他头也没抬,像是在对何皇后在说,也像是对门外的宦官吩咐。 “将紫金光禄大夫胡清叫来,朕有事要吩咐他......” “陛下,连日赶路,胡卿也疲劳的紧,何必唤他来。”何皇后疑惑的走到丈夫身边接过孩子,看着襁褓里皱着淡淡双眉的儿子,何皇后脸上终于有了些笑容,她回头朝丈夫也笑了笑:“明日一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陛下也该休息了。” 李晔没有说话,走到桌前翻了杯盏,将酒水满上,灯火照着人的影子投在窗棂。 他看着杯中晃荡的酒水,轻声说道: “皇后......朕.....不想带这孩子继续走了。” 说完,一口喝尽杯中酒,咬紧了牙关,两腮鼓涨。那边,皇后双眼红了起来,眼泪‘啪嗒’滑落,掉在了婴孩脸上,湿漉漉的,惹得孩子‘吱呜’慵懒梦呓一声。 第两百六十二章 龙吟浅止 “陛下......昌儿还这么小,离开臣妾,他将来......” 风吹进窗缝,立在圆桌的烛火轻轻摇曳,抱着襁褓的何皇后声音哽咽,吸着鼻子,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低泣着用脸蹭着娇嫩的婴孩小脸蛋,话语声里,那边端着酒杯的李晔闭上眼睛。 “皇后说的,朕都知道......昌儿也是我的孩子啊.....可他是皇子......若是留下来,朕怕将来,又是一个傀儡,他还小,不比他那些兄长,他还没见过这个世间,还没好好活过.....留下来,朕才不忍心。” “陛下!” 何皇后终究是女人,哪里舍得自己孩子,抱着襁褓陡然跪下来,伸手拉扯丈夫的袍角,“陛下,求求你.....别让昌儿离开臣妾,他还小,不能没有母亲。” “皇后!!”李晔一把抓住她的手,紧咬牙关,眼眶怒瞪过去,“你还不明白.....昌儿跟着我们,往后的苦难只会更多,他一时没了娘亲,可总比丢了性命要强的多,在外面自由自在,总比......像朕一样做笼中之雀要强,我李家也算能留一个后啊.....” 妇人搂紧了襁褓,沉默的垂下头,不多时,外面响起宦官通报的话语:“启禀陛下、皇后,紫金光禄大夫胡清已到。” “请他进来。”皇帝深吸了口气缓下心情,一旁的皇后也从地上起来,背过身去,飞快擦去脸上泪渍。 下一刻,门扇‘吱’的打开,一个发髻斑白的老人躬身进来,进门依旧保持礼数周全,恭恭敬敬行见天子的大礼,被李晔过来阻止。 “胡卿不必行此大礼。”他搀起老人,随后让门外的宦官将房门关上,便一起走到桌前,紫金光禄大夫虽说乃散官勋爵,但胡清常伴皇帝左右,深知帝心,深夜唤他过来必然有要事吩咐,也不问缘由,拱手拜下请李晔下圣命。 老人等来的却是那边的天子陡然的拱手下拜,吓得失了方才,急忙躬身上前托起李晔双手。 “陛下,你这是何故,但有吩咐老臣的,只管下旨,臣拼了一条老命,也会去完成。” 李晔看着老人面容闪起泪光,忽然觉得自己身边从未缺过这样的臣子,只是从没有拿过正眼去瞧他们。 “胡卿.....朕这一礼,你必须得受。” 皇帝推开老人,当着皇后的面,弯腰拱手拜了下去,“朕有一事相托。”说着,他让皇后将皇子李昌抱来,抱在怀里看着呼呼沉睡的小人儿,煞是可爱。 “胡卿,昌儿是朕最小的皇子,太小了,朕不忍心,就让他随朕去那生死未卜之地,想将他托付给你,带他离开华州,离开这个漩涡,让他活自由畅快,不用像他爹爹一样窝囊。” 李晔恋恋不舍的从婴孩脸上挪开目光,忍着心中得酸痛,将襁褓递给了老人,后者双臂微微颤抖,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他也是有过儿子,有过孙子的,明白不到万不得已,谁人也不愿骨肉分离。 窗旁的何皇后看着放去老人双臂的儿子,眼泪又落了下来,“昌儿......” “陛下、皇后。” 胡清抱着襁褓双膝跪去地上,“老臣定好好教导皇子,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也会告诉他身世,将来认祖归宗!” “不用,就让跟着你姓......别让他知道,他是皇室之后,也别让他做什么大事......” 李晔最后看了一眼孩子,转过身,背着老人挥了挥手。 “走吧.....胡卿带昌儿离开。” “尊陛下圣意!” 老人朝着背对的身影行了最后一次叩拜,转身快步行至房门,拉开门扇没入夜色当中。 “昌儿!” 何皇后冲到门口,望着行去夜色的老人身影,低低唤了一声,依着门框缓缓屈膝跪坐到了地上。 ...... “听闻深夜有人入行宫,是否有人对陛下不利?” 如梦魇般的声音忽如其来,从前方行宫殿门响起,是蒋玄晖在说,身后更有一队铁甲正延伸进来。 宫里侍卫想要阻拦,随后被人砍倒在地,那声音又在喊:“好啊,刺客不止一人,乔装成了侍卫,左右兵将,将这里所有宫女、宦官杀光,不得错放一人!” 而后,激烈的厮杀之声,人的惨呼、宫女的惨叫顿时绵绵不绝。 依着门框的何皇后惊醒过来,急忙将房门关上,回过身就看向丈夫:“陛下,快走,那蒋贼深夜带兵入宫,绝非好事!” 外面,厮杀、惨叫的动静越来越清洗,到处都是宫女、宦官慌乱的跑动,一抹鲜血哗的溅在窗棂时,李晔这才回过神来。 “胡卿抱着昌儿必然还未走远,若是让他们发现昌儿不在......” 想到此处,李晔陡然跑去另一扇窗户,推开了窗棂,回头看了眼皇后,“朕吸引他们,给昌儿争取点时间,皇后.....若朕遭遇不测,你一定要活下去,苟活也要活下去......” 说着,他大吼一声:“护驾——” 纵身一跳,狼狈的落去外面,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就往庭院里跑。何皇后冲到窗口,还未看清丈夫的身影,后面的门扇被人撞开,蒋玄晖提刀进来,面容凶煞环顾四周,见只有皇后一人,以及刚才的声音,看了眼打开的窗户,挥手:“陛下被贼人挟持跳窗,去后面追——” 麾下众人拔腿就跑,这边,蒋玄晖看了眼何皇后。 “皇后,最好不要乱走,贼人尚在宫中乱窜,惊扰到凤驾可就不好了。” 夜风绵柔,夹杂些许蝉鸣,一道道火把在行宫蔓延散开,到处都是嘶喊的声音,脚程快的兵卒持着火把、刀兵飞奔过附近,假山水榭的角落都不成放过,待到蒋玄晖过来时,那边有人在喊。 “陛下在这里!” “贼人挟持陛下在水榭这边......” 蒋玄晖过来时,李晔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正在不断后退,惊恐的望着四周火光,脚下陡然踩空,‘轰啪’一声落进了池塘,溅起无数水花。 兵锋蜂拥过来,将池塘围的水泄不通,火光里,蒋玄晖看着水中挣扎挥舞双臂的身影,眼神冰冷,抬手伸向心腹。 “陛下被贼人转移,水中乃是刺客!” 第两百六十三章 人间独梦 一支支火把照亮了池塘景色。 昏黄的光芒之中,蒋玄晖神色冷漠的看着水中挣扎的身影,声音也响着。 “池塘内,怎的只有刺客,陛下定被他们转走了,速将刺客杀了。” 周围兵卒面面相觑,迟疑的刹那,蒋玄晖从心腹手中取了一把梢弓,挽弓搭箭对准了水中扑腾的李晔。 下一刻,拇指松开弓弦。 箭矢‘唰’的射出,箭头刺进水中扑腾的身体,鲜血一瞬间将池水渗红开来。 颠簸、抖动的视野渐渐平稳,水中的李晔没有了挣扎,眼中固定的视野里,那火把光下挽弓的身形正垂下弓箭,笑眯眯的看过来。 ‘昌儿.....应该走远了......安全了......吧......’ 最后的一刻,视野黑暗了下去,四周起伏得水面、荷叶,都在褪去生命的颜色。 ‘呵呵.....哈哈......’ 蒋玄晖看着漂浮血水当中的尸体,手握弓身,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传遍全身,他杀了一个皇帝,说出去,也没人敢相信的。 就在他咧嘴笑出两声的一瞬间,笑容陡然僵住。 .....不对,皇子呢?皇后那里没有,李晔这里也没有,那就是有人将皇子带走......想到这茬,蒋玄晖不淡定了,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他杀了李晔,就算梁王保他,名声也臭了,往后根本不可能站得上朝堂。 “四处搜寻皇子昌!贼人定还在不远——” 密集的火光在行宫聚集又分散开来,随后照着密密麻麻的一道道士兵身影冲出宫殿,分布去了华州大街小巷。 深夜的城池,偶尔响起婴孩夜啼、几声犬吠,夜深人静之中,一道身影贴墙而行,抱着襁褓飞快穿过一条小巷去往东门。 沿途敲了几家人户的后门,想要借宿一晚,待第二天城门开口出城,然而一连几家都没有回应,街道上渐渐有了奔马、人的脚步声。 火光蔓延过来,照过附近街檐下堆积的几口水缸,一队兵卒匆匆瞥了眼便过去,顷刻,胡清探头张望一眼,抱着襁褓飞快穿过面前的街道,还没来得及钻入巷子,陡然有声音从后方的街口传来。 “站住,怀里抱的什么?!” 是一队搜查过来的士兵,老人见状急忙拔腿就跑,钻进巷子里,将巷子边堆积的杂物一一拉倒堵去道路。 拐过前面巷口出来时,映入眼帘的,是林立的火把光,数十名骑士高举火把,一个面容阴冷的青年,着白底紫花长袍,立在一个摆弄火器得身影旁边。 “尚书令.....”那人微微侧身,老人认出了来人,心里咯噔猛跳,知晓对方跟蒋玄晖都是梁王的人,深知跑不了,可还是抱着襁褓走近,噗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尚书令,还请放过老朽,还有这襁褓里的孩子。” “李晔的?” 那边,耿青拉了一下扳机上的弦绳,垂在身侧漫步走近,拉开襁褓,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正大睁眼睛,清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凑上来的一张大脸,陡然笑起来,还伸出小胖手去抓耿青嘴边的胡须。 一旁,九玉过来,伸手把去老人肩头。 耿青望着襁褓里憨笑的婴孩,逗弄两下,也跟着笑起来,另只手忽然抬起,按住九玉的手掌将他推回去,直起身走到一边继续摆弄火器。 随意的朝老人挥了一下。 “光禄大夫,带着孩子走吧,往后莫要回来了。” 闻言,九玉愣住,就连胡清也愣了愣,驾车的大春急忙过来,将他拉起来,推搡一把,“还不赶紧走,从后面那条巷子进去,那边没人经过。” “尚书令!” 胡清抱着孩子推到巷口,朝那边埋头的侧影连连躬了几下,转身走进了巷口。九玉收回那边的视线,看去摆弄火器的青年。 “你不该放他走,尤其孩子,若是将来......” “将来如何?杀一个襁褓的孩子,算得什么本事?我只会觉得丢人,而且没人性。”耿青装好火药袋,叹了口气,还是将火器丢给了大春,仰头望去没有星月的夜空。 “刚才看到那孩子,想到我还在襁褓里的闺女。” 话语声里,对面的街口大队人马赶来,刚才老人出来的巷口,也有一拨人冲来,想来发现踪迹的兵卒发了信号,让周围同袍增援。 蒋玄晖也在其中,见道路被堵,挤开前面的人,提刀冲到这边车队,见是耿青,还有数十个骑兵,皱了皱眉头。 “尚书令可见到一个老人抱着孩子从这里过?” “这么晚了,耿某连一条狗见不到。”耿青笑呵呵的拱手见礼,那边,蒋玄晖握刀还礼,他身后一个士兵不甘心,说道:“枢密使,那老头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我看见了。” “尚书令,你如何说?这可是蒋某亲兵,绝不会说谎。” “没看见。” “你定是见到了,你可知那老人怀里抱的是谁?你将他们放走,你我如何向梁王交代!” 耿青脸上依旧泛着笑,掏了掏耳朵走近大春,那边絮絮叨叨的说话还在传过来,耿青脸上笑容陡然褪去,猛地抓过大春手中的火器,转身抵在了蒋玄晖脸上。 “婆婆妈妈,烦不烦——” 食指扣下扳机,弓弦回弹,拉动的撞针呯的击在火石,被对准面容的蒋玄晖还在愣神当中,下一刻,火光、巨响炸开,整个人向后一仰倒了下去,整张脸上被细密的铁砂填满,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枢密使擅杀陛下,天人共怒、罪不可恕,尚书令耿青代梁王讨之!” 耿青吹了吹六孔冒出的黑烟如此说着,目光扫过周围惊愕得兵卒,将火器丢还给大春,“都散了,梁王那边,我自会交代,迁都一事照旧!” 他挥了挥手遣散了周围士兵,一道道身影收起刀兵,缓缓后撤时,耿青走到地上尸体旁边,掀开袍摆蹲了下去。 “看来耿某是吃不了你宴请了......对了,你就没想过,为何要让你杀皇帝?弑君啊,这么大罪名,朱温岂会自己干,到了洛阳,你也会死的,你口中的梁王也会杀你正名,傻逼。” “你们说是不是?” 耿青朝九玉等人笑了笑,挥手招来几个士兵将尸体带走,他也要去行宫安慰下何皇后,毕竟死了丈夫嘛。 至于行程,自然是不变的。 夜色渐渐过去,皇帝被蒋玄晖杀害的事,第二天一早就在群臣当中炸开了锅,顿时一片嚎啕大哭,棺椁由何皇后看护在御辇里,跟随队伍继续东行。 白幡、黄纸漫天飞舞,洒在路边。 与此同时,快马也将这消息传去汴州。 第两百六十四章 耿大恶人 日头在东方天际放亮,自云隙照下一轮金色。 汴州梁王府邸,后院房门轻柔打开,一个窈窕的妇人挽着发髻上的玉钗,红着脸摇曳腰肢出来,手里的绢帕扬了扬,候在檐下得几个靓丽的丫鬟这才端着温水走进房里。 朱温坐在床沿打着哈欠,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仍由丫鬟替他洗漱、穿衣、套上步履,服侍完毕,系上一枚玉佩,挺着肚腩负手出来。 自从老妻不在了,感觉这才是他想要过的日子,算上最近几个儿子都不在城中,日夜轮换的叫上儿媳过来陪夜,还不用在长安时那般早起上朝,那叫一个神仙日子过得舒坦。 “长安那边消息到哪里了?” 到前院坐下用起早饭,朱温叫来牛存节询问一早可有消息过来,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没有的,倒是河中府的王重荣带兵试探几回,皆被朱友谅和王彦章打退,而北面晋阳的李克用,跃跃欲试想要南下。 “以为拿了幽州,我就会怕他,不过跟契丹耶律阿保机暧昧,没了后顾之忧,待拿下沧州背后捅他一刀,好叫这沙陀蛮子知道什么叫痛!” 想着,朱温吃完早饭,便去了书房处理公事,偶尔也会叫来梁王辖下官员过来议事,议题多是关于中原、荆襄、徐州一带的民生之事,私事上再如何‘神仙’但国事上从不会马虎,他是大盗出身,跟随黄巢起事打了五年,除了认识字外,学识太差,对于身边的文人,大多以礼相待。 忙完上午,吩咐了一些政事,送走一批官员后,下午就在书房假寐,由几个丫鬟服侍靠着木榻睡下,还没入到梦里,外面有脚步声焦急蔓延到了门口,随后敲响了门扇。 外面的声音是府内管事的。 “启禀梁王,长安那边传来消息。” 朱温微微抖动眼皮,轻摇扇出的风里,他翻了翻身,向着房门低声问道:“是何消息?” “噩.....噩耗,陛下他......他遇刺身亡.......” 顷刻,朱温猛地睁开双眼,一下从榻上翻坐起来,让一旁的丫鬟赶紧给他穿上鞋子,跑去将门扇拉开,神色惊讶的看着门口躬着身子的老管事。 “何时的事?” “十六天前.....消息说,陛下的尸身被冰镇着,封在棺椁,正运去洛阳,想必此刻快到了。” 朱温抿了抿嘴唇,微微侧过身,声音压低。 “那刺客呢?” 他不问刺客是谁,心里应早就清楚。片刻,那边的管事连忙回道:“刺客,已被尚书令当众擒杀,尸体暴于华州城外。” “你且下去,以我名义告诉城中大小官员.....告诉他们陛下御龙殡天......” 管事拱手躬身后退离开,朱温关上门扇,阳光随着门缝断去的刹那,他脸上陡然泛起笑容,哼哼轻笑几声,倒上一杯酒水时,笑声化作洪亮的‘哈哈’大笑。 哼哼......呵呵......哈哈哈—— “知我者,季常也!!!” 一口将杯中酒水干了,忽地抬起拳头照着鼻子就是一拳,力道拿捏恰好,只是红了红,疼痛的感觉立马拉扯神经,双眼顿时泛起湿红,鼻子酸痛,眼泪掉了下来。 朱温捏拳砸响圆桌,嚎啕大哭:“陛下啊......陛下,你怎就如此去了,这该死的刺客,你为何不来杀我......” 陡然的动静,将门外侍卫惊动,打开门扇还未拔刀进去,朱温一边抬袖擦泪,一边哭号走出,声音悲戚,令人动容。 不久之后,汴州上下官吏俱听到了噩耗,一些忠于朝廷的官员愤愤来到梁王府,可看到朱温这番伤心落泪的场面,一个个快冲到嘴边的话语又憋回了肚里,赶来的官员越来越多,言语间说到了动情处,跟着低声抽泣起来。 下午的风吹过汴州,一支庞大的车队挂着白幡、挥洒纸钱,官员或乘车、或步行哭哭啼啼的跟着梁王去往洛阳迎驾。 风吹过上百里,炎热拂在人脸上。 远在洛阳西面两百里的官道上,刚出潼关二十里的车队,耿青坐在车中打了一个喷嚏。 “想必有人在背后夸我。” 九玉挽着针线绣过一片绸缎,斜了那边摩梭下巴短须的青年,“就不是骂你的?也不想想做了什么事。” 耿青手肘靠着车厢,撑着脑袋看外面沿途过去的风景,听到宦官的话,嘴角勾起笑。 “敢不敢赌,这事儿上不知道多少人感激我,比如远在汴州的朱全忠,或者前面御辇里的何皇后。” 他话刚一落下,外面一个官员从前面快步过来,就在车窗外拱手见礼。 “太常寺少卿赵越感谢尚书令为陛下报仇,皇后遣臣,亦感谢尚书令。” “赵少卿不必如此,耿某不过尽人臣本分。” 耿青说了一些客套话,将人打发走了,回头看去九玉,摊摊手:“看看,是不是?” 九玉愣了一下,旋即双眼翻白给他投去,口鼻间哼了哼将脸偏开专心做他刺绣,刚穿过一针时,一旁的耿青陡然出声,招呼外面驾车的大春把马车停下,令宦官停下针线抬了抬目光。 “又要干什么?” “当然是正事,既然都来说感激的话了,我还能不懂事?总得去宽慰宽慰妇人才是。” 耿青当然是说笑的,何皇后带人托话,明显有要见他的意思,便起身撩开帘子下了马车。 徒步走去前方的御辇,沿途不少行走的官员向他见礼问好,耿青也一一拱手,来到御辇外,朝里面通报了姓名,有宫女出了车帘,湿红眼睛:“尚书令还请上来,皇后请你进去。” 车里宽敞,容得下一具棺椁,耿青进去时,略皱了皱鼻子,有股臭味正从棺中飘出,炎热季节,就算途中不时有冰块从各州县送来,也难以掩盖尸体发臭。 车中,何皇后一身素缟,腰间缠了麻,俏生生的跪坐车窗旁,手中通宝纸钱洒去车窗外,这是有说法的,说时给沿途的‘小鬼’买路钱。 “皇后这般洒钱,可是饱了香烛铺。” 耿青躬身进来,对着棺椁拱手行礼,便坐到棺尾一角,那边的何皇后没有说话,眼眶、鼻子通红,想来不久前才刚哭过。 车帘在风里轻轻浮动,妇人没有理会青年,仍旧朝外洒出纸钱,过得一阵,她微微叹了口气,才撑起膝盖缓缓起身。 “尚书令......” 何皇后陡然跪了下去,躬下身子,朝耿青行了一个大礼,“还请受何欣一拜。” “皇后,你这是作甚。” 车子颠簸,耿青只是伸了伸手,并没有起身真要去搀扶,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其实很可怕,尤其是不知对方心意的情况下,如果怀揣利刃给他一刀,怕是受不起的。 那边,何皇后倒是没有想那么多,眼帘微垂,声音有些哽咽。 “尚书令不要想多,孤是感谢尚书令为陛下报仇,也为陛下留一香火。陛下身下十七子,如今尚存不过寥寥几人,往后到了洛阳,还有几人能活,尚不可知,但昌儿尚在,孤心里已得安慰。” 耿青点点头。 “早些时日,臣亦得一女,此时尚在长安,那日见到光禄大夫手中襁褓,触景生情,便放过了。” “谢尚书令如实相告。” 何皇后话语很少,落落大方的又行了一礼,便不再说话,耿青也不好在车里过多停留,毕竟皇帝的事,其实也有他一份的。 回到属于他那辆车里,将与何皇后的对话说给九玉听,后者少见的沉默,过的一阵才开口:“其实,那日你不杀那孩子,心里也希望将来,有一日有人也会放过你的家小。” “有吗?没有的,别瞎想。” “何人敢动我耿卧龙家眷?不想活了。”耿青呵呵笑起来,他看去车外......永远不会有那一天,有这想法的人,不管谁,我都会先弄死。 想着,夜色已笼照天地,官道上燃起了火把延绵开去。 队伍行进缓慢,到的翌日天明,距离洛阳不过十里,沿途兵马来去,梁、朱的旌旗林立,下方相迎的官员身上披白系麻,为首的朱温头戴孝布,站在路中间迎着缓缓驶来的御辇边走边哭。 “陛下啊......臣全忠有罪,不该引狼入室啊......” “陛下如此年轻,皇后还如此妙.....啊呸,怎能比臣先走一步,苍天不公,老天无眼.......” ...... 哭声令长安迁来的朝中文武多少有些动容,虽说对这位梁王并无好感,可这样的氛围里,悲戚得哭号,让他们忍不住跟着偷偷垂泪,从后面过来的耿青跟着文武、何皇后上前见礼,轮到他时,朱温垂手抬起脸时,悄悄单眨一只眼帘,示意的挑了下眉角,转身继续嚎啕大哭,去搀扶从车中抬下的棺椁。 耿青无语的跟在后面,论演戏,这个从一介大盗杀到梁王之位的朱温,确实更胜一筹。 当然这是他自谦的想法。 毕竟他可是演戏,演垮了二十六家大公司,现在演死了三个皇帝,好几个宰相了.......下一刻会是谁呢? ‘梁王,你可要挺住啊,现在你可是我老板......’ 耿青跟着队伍一路护送棺椁进入洛阳。 第两百六十五章 他乡遇胖人 皇帝的事可谓大事,棺椁入东都洛阳,所过街道皆挂上了白幡,出门的百姓不许回避或回屋,被衙役分给了麻绳、白孝披戴跟着站在路边跪着恭迎,有些还被敲了一记刀柄,痛的哭喊出来。 耿青跟在队伍中间,不用去猜也知道这是朱温让人做的,演戏就要演全套,让外面不知情的世人知晓,他是重情重义、尊君爱国之人,与那刺客并无关系。 通宝黄纸钱飘过招展的白幡,擦着啼哭的文武百官身边落下,不久,入应天门,进到洛阳紫微城,在明堂停棺。 此殿号称‘万象神宫’之意,耿青站在广场望去正殿轮廓,听旁人解说,安禄山造反时,已经毁了,眼下都是重新修缮,只可惜洛阳并非正都,修缮花费并不尽人意。 再往里便是天堂,又称‘功德堂’远远望去,目测有七十多丈高,仅仅冒出明堂一节的功德堂,就以白墙为底,朱红木柱林立,淡紫雕花栅栏点缀,让耿青有种现代人仰视古代宏伟建筑的恍惚感。 “陛下驻足明堂,百官见礼!” 亦如生前礼仪,宦官秉宫礼站在神宫外高宣,下方早已排好队列的文武一一走上石阶,耿青为尚书令,虽无实权,可也是一品,自然站在了文臣首位左侧。 唐尊佛教,上的神宫,灵堂齐备,数十个白马寺高僧已在里面跪坐两侧,敲木鱼、拨弄佛珠,一声声的诵唱经文。 耿青是听不懂的,在殿外站定,便看到何皇后一身孝服,像个小妇人跪在蒲团,低泣的烧着纸钱,燃着火星的灰烬被热浪带出铜盆飞舞漫卷时,耿青照着宦官的动作,托袖拱手,慢慢躬下身子,向棺椁行最后的叩拜大礼。 “送真龙归天,护佑大唐山河延绵万世。” 随着众臣高呼叩拜,大量纸扎的冥用之物被丢到了广场巨大的青铜大鼎,火焰轰的窜起,黑烟缭绕,殆尽的灰屑在空气中弥漫飘荡开来。 朱温伤心过度,哭晕多次,扶下去休息过后,又哭哭啼啼来到明堂,跪在蒲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火盆里丢纸钱,对于行礼完毕的耿青,未曾理会,今日他实在太忙,需要做的事也有许多,等会儿还要参与礼部对丧葬的流程,以及一切用度开销。 “皇后、梁王节哀。”耿青大礼过后,上前朝棺椁两边的何皇后、朱温分别拱手行了一礼。 远远近近的看着一身素缟的妇人,桑心欲绝,令人犹怜。 何皇后将近三十,身姿体态保养极好,相貌更是绝佳,她擦了擦眼泪,跪在蒲团上朝行礼的耿青及一众文武还礼,一切动作里,都没有任何话语。 那边的朱温,也是看着跪伏还礼的皇后,尤其勾勒出的身段,神色愣愣的吞了吞唾沫,瞥到门口的耿青,悄悄挑了下眉角,湿红的眼珠子朝妇人那边不停的示意。 ‘这种场合,竟还有这心思......’ 耿青叹口气,不过旋即也想起什么来,‘好像......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不不,肯定记错了,我耿某人一向光明正大,岂会做这种勾当。’ 想着,他朝朱温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没有动静,随后与群臣一起退到了石阶下的广场,拖着一路走来的疲倦,商议皇帝大丧之事,按理说皇家丧葬繁琐,不该如此着急,可从华州到洛阳,路上历经十六天,尸臭已经飘到了棺椁外,再停放下去,怕是丧葬浓重不起来了。 商讨、议定下来,时间已至晌午,在宫里随意吃了些东西填饱肚子,耿青闲来无事在前宫转转,不多时,朱温也过来,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外,见到他时,脸上全是笑容。 “见过梁王。” “哎,你我兄弟,还客气什么......”朱温虽说王爵,可那大盗的气质,还是没怎么改,过来一手拍在耿青胸口,伸手就将揽过来,两人贴在一起边走边说,好得跟亲兄弟似得。 “那何皇后如何?当真是俏不俏,一身孝,看得为兄眼睛都直愣了,为兄就不信你没什么想法。” “就算有,那也是该兄长受用过了,青再去想不迟。” “哈哈,果然同道之人,也就你我如此胆大。” 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说归说,真要那么做,朱温现在还没想过将手伸到皇后身上,至于耿青,其实只是顺着他话说,打打趣,家里二十多个婆娘,每人一夜,他都感觉快榨干了,跑到洛阳来,难得落一个舒爽清闲,哪里还想找女人。 说笑一阵,朱温也跟着询问了一个想法。 “陛下新亡,各镇节度使不来祭奠,朱某是否可在这件事上做些文章,向他们问罪?” 耿青被他这一问倒是问住了,这个大盗竟能从这事上寻到大义。 “兄长此计策倒是可用,那些节度使定然不来,可也落了个不忠之名。”他话语顿了顿,看向朱温:“兄长这是想要对李克用动手?之前,不是还在攻打沧州,还有朱宣朱瑾二人?” “那两人不过冢中枯骨,子明一人足矣。” 朱温回到正事上,脸上轻浮褪去,表情沉了沉,目光有些阴霾的望去远处神宫漫天飘荡的灰屑。 “那李克用拿了幽州,实力已起,又与契丹人勾结,南下是迟早的事,兄弟也知为兄在绿林混迹过,知晓一个道理,‘趁其不稳,要他性命’,刚拿下幽州,契丹耶律阿保机还未到亲密无间的地步,若是此时给他一个措手不及,拿他几州震慑一番,好叫这沙陀蛮子,知晓我汉人厉害。” 耶律阿保机? 勾结契丹....... 耿青对这段历史算不上清楚,但这个耶律阿保机还是有些印象的,算得上了不得的人物,而且,他也不喜勾结外族。 皱了皱细眉,点头。 “此事上,兄长若有吩咐,青当鼎力相助。” “有你这句话就好,不过现在为兄先不忙理会北面的蛮子,先把李晔的丧事办完,整顿整顿朝廷,重立一个新君才是当务之急。” 朱温摆了摆手,说完就有人过来说是文武有事寻他商议,便转身去了那边明堂,走到一半停下,回头朝耿青挑挑下巴。 “兄弟,长途劳顿,赶紧回去歇着,这城里,为兄给你留了一栋宅子。到皇城外,自有人领你过去。” “谢兄长!” 耿青拱手目送梁王离开,这位梁王江湖义气还是有的,对看得上的人,也算极好,但性子么......唔,不好说,不好说。 笑着目送身影远去,这才寻了不远的九玉一起出宫,对于皇帝大丧流程,他不清楚,也懒得去掺和,反正有人去忙,到送葬的时候,跟过去走个过场便行了。 ‘呼,终于可以回宅子,睡个安稳觉了。’ 出了皇城,乘上马车离开,跟着梁王派遣的人一路穿行而过,到达对方安排的一栋宅子,也是三进三出,只是略比长安的那栋小上一些。 就在招呼众人将东西搬进去,相邻的一栋府邸,一辆马车正缓缓过来,停在了那家门口,车上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慢吞吞的下来,也不进宅子,而是冲着门檐下的耿青脚步飞快过来。 “大老远就看到你在队伍里,叫你也没听到,好不容易从宫里偷溜出来,差点又错过了。” 耿青仔细端详那圆肥的脸,须髯间,依稀看出了熟悉的轮廓,脸上泛起惊喜。 “老赵!!” “哈哈,可不是我嘛!终于被认出来了。” 赵弘均捂着圆鼓鼓的肚皮,脸上肥肉堆积,笑的跟弥勒似得,双肩都在抖动。 第两百六十六章 宋太祖他爹是个小混蛋 停靠的马车,家当在侍卫手中一一搬进新得的宅子,一身青衫的宦官立在院门旁清点,偶尔瞥去的目光之中,马车不远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道身影交谈,随即,一同进来府邸,从他身旁走过。 “九玉兄,多年不见!”赵弘均已显些许老态,不过这身子又胖了一圈,更显富态,朝门口的九玉拱了拱手,寒暄几句,便随耿青往里走,小声道:“过了这么些年,九玉兄脸上连道皱纹都没有,他到底多大?” 耿青愣了一下,这问题他从未去问过对方具体年龄,不过与他应该没多大差距,至于不显老,有些人体质原因,长了一张娃娃脸,不容易看出岁数。 “练武之人,武功高强者,说不得能延年益寿,不显岁数。” 含糊敷衍一句,便问起老赵这些年过得如何,那赵弘均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咋咋呼呼的将这些年过往倒豆子般一口气讲了出来。 原来李儇死后,耿青离开长安,他从中书省卸任,改成了洛阳府监察御史,八品,别看品级低,可气魄大,独立州府官职之外,何况洛阳做为陪都,权利上也比各中、下州府的权利大上许多,油水自然也足。 “本想捞个都水监、两京市丞的官儿来当当,没成想是这种让人抠头皮的活儿。” “从长安外放洛阳,多半也跟我有关系。” 耿青知晓前因后,给赵弘均拱手赔罪,被对方摆手拒绝,将他手按下去:“说笑了啊,当年若不是跟你坐到中书省这样高位,我外放哪能捞到这种像样的差事。” 几只花羽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到院中枝头,两人边说边笑,周围身影忙碌里,走进附近凉亭,耿青问他:“那我回长安后,为何不联系?” “如何联系?知道你回来的时候,你又被先帝派去了陇州,结果还没一年,你又打回来把皇帝给赶走了,我摸不准消息,你什么时候又跑,拖家带口的,哪里敢过去,果然......” 老赵摊摊手,“果然没多久,你带兵返回陇州,我呢就在洛阳,看着你来来回回的折腾,现在好了,大伙又聚在一起,当真缘分使然。” 说到这,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 “季常,咱俩也算老兄弟了,老秦的罪到底怎么判?是不是真要办他。” 周围都是耿青手下人,很多事情基本知晓,耿青瞧他那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笑笑,让亭外的大春去煮一壶茶过来。 回头笑着说道:“办什么,我那保护他,若是跟着一起来洛阳,以他的性子,可能要死在梁王手上,让他在牢里待段时日,也好好想想将来的路如何走,放心,那边有屠是非看顾,这人啊,墙头的草,两边倒,只要我这面墙一日不塌,这人还是有极大用处。” 那边。 赵弘均松了一口气,总算听到让他安心的消息了,待茶水端来,举了茶杯敬过去。 “之前听到老秦被你下狱,我还在家里骂过你,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果然我认识的季常,还是那般重情重义。”在洛阳府当了几年监察御史,变得有些心直口快,这句话过后,陡然意识到说错了,颇为尴尬的悬着茶杯笑了笑,后面的话都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嗒。 尴尬之中,耿青还是举杯与他碰了碰,能这样说,其实也让耿青感到真诚,尔虞我诈太久,听听这些话,反而是一种享受。 他接过话:“骂就对了,没什么不好意思,我真要那般做,你跑到长安站我家门口骂街,都是站得住脚。” 知知知...... 夏风吹拂带来恼人的蝉鸣,明媚的下午阳光里,两人凉亭叙旧,耿青让人去准备晚宴,故人相遇,还成了邻居,自然要聚一聚的。 那边的赵弘均不干了,做为洛阳住了几年的人来说,该是他来请客才对,就在两人争抢一番时,凉亭外的水榭长廊,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东张西望,旁边过往的侍卫问他,也不理会,走走停停,陡然听到争执声,小脸呈出怒容,挤开侍卫,小跑过来。 “弘均,原来你在这!快,跟我回去,小侄儿到处找你。” 正与胖御史说话的耿青偏过目光,迎上的是一张气咻咻的小脸,双手叉在腰上,一只小脚不停点在地上。 “这孩子是你儿子,说话语气......” 耿青皱了皱眉,疑惑的望去赵弘均,后者放下茶杯颇为尴尬的笑了笑:“这是我堂兄弟......赵弘殷。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 他埋着头,上身支去耿青那边,低声道:“后来生的......本就跟我平辈了么.....我这辈取弘,像我儿子,就取匡。” 弘...... .......匡? 耿青好像琢磨出什么,嗯了一下,眼睛都有些发亮:“你家后辈里,有没有叫赵匡胤的?” “赵匡胤?” 赵弘均转着杯盏想了一阵,圆滚滚的脑袋摇了摇。 “没有.....或许其他旁支有,季常听过这个名字?” “没事就问问。”耿青估摸着时间,多半觉得自己是记错了,也不再继续纠缠问下去,正要说话,那边站了一阵的小人儿跑了过来,一把将赵弘均手里的茶杯抢过来,给丢到亭外水池,噗通一声溅起水花,惊得荷花上歇息的蜻蜓惊慌飞走。 “还喝......你儿子还要不要了,快跟我回去。” 小人儿气鼓鼓的,像个爱管事儿的小大人,生拉硬拽的拖着赵弘均衣袖,就往外走。耿青未免他尴尬,也起身:“我送你。” 说着也拍了拍这叫赵弘殷的小孩脑袋。 “就算平辈,也要尊重大人才对。” 小人儿看了看面容黝黑的耿青,吐了吐舌头做一个鬼脸,哼的转身走去前面,丝毫没将话放在心上,到处跑跑跳跳,阻碍搬运家具、包袱的侍卫,令人生厌,却又不好喝斥。 ‘简直就是个小混蛋。’赵弘均小声说道。 “他爹赵敬原是涿州刺史,去年李克用兵伐幽州,攻破涿县后,将朝廷官员一并免除,换上节度使内府官员,便来了洛阳寻我,想从我这里托关系,到长安谋个差事,本想找你,结果就出了你赶走先帝的事......一来二去,就暂时在我家中暂住。” 还有这事...... 当年他给李克用出计攻伐幽州,想不到还引出这么一家人来。 耿青点点头,送到门外,“现在都来了洛阳,若是需要帮忙,只管说,我与梁王还算有些交情......给赵敬谋个差事倒也不难。” 那边,赵弘均牵着小堂弟的手道谢一番,说是晚上到他那赴宴,顺便将小叔赵敬唤来当面说说。 送走这岁数相差巨大的堂兄弟俩,耿青也回到府中走走,想起朱温要对付李克用的事,不由想到他兄弟李存孝。 ‘真要打起来,存孝那边必然会有麻烦,会被猜忌,得让他有些防范,之前我离开太原,李克用直接就反目,可见若是猜忌到存孝身上,必会下痛手。’ 想着,他将墨汁磨好,拿起狼毫点点墨砚,往铺开的纸张落笔,写出字迹。 存孝吾弟: 见信当安好无恙,兄许久未曾与你写信,乃之前与晋王有隙,不便书信予你,以免让人猜忌...... 便是落笔写下这样的开头,渐渐空白的纸张洋洋洒洒写满了字迹,窗外天色渐暗,九玉点了烛火移到桌前也没察觉。 到的写满两张内容放在桌上晾了晾,便有人过来,说是梁王遣人过来,让他过府喝酒。 ‘弘均那,只能推托到深夜。’ 朱温不好婉拒,尤其刚来洛阳,想了想耿青便应下,让人回话等会儿就到,随即让大春备车,又让窦威去一趟隔壁,跟赵弘均说说,留些下酒菜,等他深夜过来吃宵夜。 不久,正准备晚宴的赵弘均跟小叔赵敬正在中堂说话。 “小叔,不是我跟你吹,我跟那季常兄弟可是过命的交情!” “放心,差事正要他开了口,一切都好说,他和梁王有些交情。” 片刻,外面管事过来,说是尚书令府上有个叫窦威的人过来传话,他连忙让人进来,同样膘肥的身形进来,将耿青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 “主家说,梁王请他过府用饭,朝廷几个大员都在,不好推托,只得深夜过府一起吃宵夜。” 令得赵弘均旁边的清瘦老人嘴角抽了抽,小声问去旁边的侄儿。 “......这还叫一点交情?” 第两百六十七章 一场夜宴事关两家帝王 皇帝大丧,洛阳实施宵禁,夜幕之中,几个骑士护送挂有灯笼的马车驶过空旷的长街,停在梁王府门前,斑驳青苔的石狮,高挂的大红灯笼。 耿青从车里下来,与九玉走上石阶,便被门口等候的管事迎了进去,想必之前就被主家叮嘱过。 “尚书令,这边请。”老管事慢上半步,在一旁引路,绕过风水壁,远远近近,能听到前院会客的中堂人声嘈杂。 檐下灯笼摇曳,照着一道道靓丽的侍女身影端着菜肴走过光芒进入中堂,将菜肴一一摆上。 “梁王,尚书令来了。” 门口的侍卫见到前面路径走来的身影,转身朝里拱手躬身回报,原本有些嘈杂的中堂,渐渐安静下来,首位的朱温正与 “快去带我兄弟进来入座。” 那边,侍卫上前相迎,“尚书令,里面请。” 耿青朝他点点头,携带九玉径直跨过门槛,光芒落在黝黑的脸庞一瞬,下一刻,泛起笑容,抬起双袖,拱手朝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恭贺一番。 令得跟在身后的九玉翻起白眼,逢场作戏这一套,耿青运用的那叫一个如火纯青,三言两语就让一批赴宴的朝中文武释去尴尬,也纷纷笑着朝他拱手还礼。 这一点,首位的朱温最为满意,他让一部分朝中文武过来赴宴,就是有意分化朝中势力,和立新君的反对意见,让耿青一同过府,也想借助对方这手,活跃下氛围。 “兄长!” 耿青来到首位前,当着周围人面,毕恭毕敬的拱手躬身,他又不是蠢货,被应邀过来,路上大抵就猜到了这位梁王需要他做什么,面子更要给对方挣足,反正等会儿还有事要求对方。 要说自身面子......耿青当业务员时,就不知面子是何物,只要能赚足了利益,那东西要不要都所谓。 “就等你了,是否马车不好?明日,我让人从府上送你一辆好的。”朱温余光看过周围人表情,里子面子都足了,大为舒坦的揽着耿青肩膀,并肩走去正中那桌,挥手让众人也一起落座。 不过大伙没动,待到这位梁王和尚书令落座后,方才一一跟着坐下。 筷子就那么放在碗边,朱温没动的意思,周围人不敢伸手,过得片刻,朱温笑了笑,道:“叫尔等过来,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诸位从长安到洛阳,途中劳顿,风餐露宿,过府用宴,好好改善下伙食,顺道联络下感情。” 耿青抿抿嘴,只是盯着碗口,领导说话,大部分要反着听,说没有重要事,那等会儿定是有重要的事要讲的。 果然,几句客套的话说完,朱温让众人拿起筷子吃喝,自己夹了一块肥腻的肉丢进嘴里,捏着筷子豪爽的扬了扬。 “厨人是洛阳一个有名酒楼叫来的,大伙放开肚子吃,不够,再让后厨做些来。” “够了够了。”众人连忙应和。 “够什么,都是七尺男儿,这点东西怎能说够。唉,朱某还担心,送去宫里的食物不够呢,侍卫、宦官,还有皇后,她悲伤过度,体力定然也不支,唉,说到底也是妇人,突然间没了男人依靠,往后定然很苦了。” 朱温说到这,语气顿了顿。 “......失去丈夫哭了不说,往后这家国,也没了依靠,诸位说个敞亮话,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眼下世道,没有天子坐镇,如何平不臣,让宵小作乱,九州便要分崩离析。前段时日,朱某还接到奏报,李克用得幽州后,勾结契丹,意欲不轨,他虽说是云中、雁门节度使,我大唐晋王,可终究也是胡人,其心必异,你我身为朝中大员,操持国事,总得要尽快拿出办法。” 堂中几桌安静,没人敢表态,都在沉默的夹菜喝酒。 耿青看在眼里,知道该是自己唱红脸的时候了。他轻轻放下筷子,“梁王所言差矣!” 陡然一句,让朱温愣了一下,他看去耿青,眼珠子瞪了瞪,连忙转动,向他示意眼,嚅了嚅嘴,好像在说:搞甚,叫你来衬本王! 耿青笑着没有理他,看向本桌的几个官员,随即起身退席。 “在下言梁王说差了,怎是李克用勾结契丹?分明就是胡人联合胡人,自成一家,与我汉人何干,可窥我汉人山河,就有些威胁了,如当年五胡乱我中原,以致神州陆沉,这般局面,确实不能重现。” 朱温暗自呼出一口气,在桌下朝耿青比了一个拇指赞许。 堂中,耿青走在几桌间,话语继续说道: “......梁王英明神主,能发现端倪,乃是为大唐远谋,眼下确实该立新君,以应将来之不测。” 身影停下脚步,拱手向去梁王朱温:“青,谢梁王。还望梁王领我等朝中文武收复九州,重耀华夏。” 后面这句只知不提‘朝廷’二字,让朱温脸都快笑烂,他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能邀请过来的,多是能在朝中说得上话,有些人脉势力的。 “陛下新亡,国仍要继续,百姓仍要过活,无论朝中如何争执,立新君上,你我及其他大臣,意见都是一致,至于立谁,自该是先帝子嗣,然当年先帝败走华州,子嗣多遭厄难,已去六人,如今仅剩太子李裕、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等十一位皇子,诸位可有中意之选?” 耿青回过头:“梁王主持大局,该梁王属意谁才是。” “呵呵......朱某属意九王李柷,年龄虽小,可眉宇见有英气勃发,乃人君之相,诸位以为如何?” 朱温笑着抿了一口酒水,轻描淡写的说着,目光瞥去四周,灯火间,众人沉默了片刻,一一起身。 “我等依梁王属意。” “呵呵,哈哈!”朱温点头赞许,杯盏叮的放去桌面,中堂外,隐隐有脚步声、兵器碰撞声极快散去。 “诸位既然赞同朱某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便到朝上再议,好了,今夜宴请,不可因议事荒废,继续吃喝,吃完再走!” 旋即,招了招手,叫上耿青去了外面,到了人少处,拿肘顶了一下耿青,“今晚若非季常,少不得要让这帮人见见血了。你这套,当真令人舒服。” “就当救人于危难,万家生佛之事,青如何不尽心去做?” “哈哈。” 朱温今日心里畅快,前院的宴席,他吃之无味,拉着耿青还是去了侧厢,着人悄悄叫来了儿媳们陪酒作乐。 王氏、张氏其实早就听闻动静等候了,一唤便来,尤其知晓中堂发生的事,立新君都有自家公爹做主,自然百般巴结,不过王氏貌美、身段绝佳,最受朱温喜爱,有了醉意,便拉着王氏去了后堂。 “尚书令,今日在中堂与我公爹左右朝堂之举......妾身是听到的。” 张氏往日也服侍过耿青,要说感情自然是没有的,她做这些多是为自家夫君将来能有一番作为。 手指轻轻划着耿青胸襟。 “......妾身那夫君啊,就是软蛋......常被朱友文骑在头上,那王氏又生得貌美,妾身更加比不上......只有床笫之事,才能与她一较高下,没被公爹嫌弃,尚书令也知.....我那夫君才是亲儿子......可公爹明显喜欢一个养子,多过自己亲儿子,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尚书令你说是不是。” 好家伙,一场夜宴还扯到另一家帝王事了。 朱温不想当皇帝,耿青肯定是不信的......看着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靠过来的张氏,摸着对方香肩,沉吟了片刻。 “这是梁王家事,在下也帮不上忙。” “尚书令.....若是帮忙,往后妾身可到你府上......”张氏双手搭在耿青肩头,趴在耳边吐气如兰,然后.....便被耿青礼貌的按回去。 “再说吧.....最近在下在养身子,不便相欢。” 忍着张氏幽怨的目光,耿青喝了几杯酒,又将对方拉进怀里揉捏几下,耳语道:“这些事哪能这般说出来,往后得空,再咱聊。” 有些话不可说死,尤其在女人这方面,毕竟有些故事里,女人坏的事也不少,耿青可不想因为拒绝一个女人,把祸根给埋下。 逗弄几下对方,这才让张氏眉开眼笑起来。 ....... 到的夜深,朱温从后堂揉着下摆出来后,耿青也喝得差不多了,便向他告辞,等会儿回去可是还有一个宵夜等他。 两人一路出了府门,趁着今夜朱温高兴,顺道将赵弘均那小叔赵敬的事一并办了。 “小事,待新君登基,朝中给个位置便成,反正是季常的人,也就是朱某的人,到了朝堂上,自家人越多越好。” “那青谢过兄长!” 耿青拱手拜谢,便被朱温催促着上了马车,渐渐驶去夜色当中,穿行过街道,回到住处,他让大春先回府里,自己则待了张虎等人去隔壁叫赵弘均吃宵夜。 不久,府门打开,管事引他进去。 灯笼在风里摇曳,今晚夜色还很漫长...... 第两百六十八章 勾勒 “都走了?” 梁王府上,喧嚣褪去,临近后院一个偏厢,朱温喝着醒酒汤,专注的批阅从汴州送来的公文,笔尖稍微停了停,余光瞥去站在门口的府中老管事。 他来洛阳几日,那边的事情繁多,北面的战事也要看着,省得造成大错,因此两边都不能耽搁,此时他脸上醉意褪去,神色恢复到往日,言语也变得威严起来。 那边的老仆点点头。 “回主家,朝中文武俱离席了。” “哼,可将盘中食都吃干净了?” “都吃完了。” 这到这里,朱温脸上有点笑容,“往日这些文武多有看不起我,如何?现在一句话,就得乖乖行事,跟小孩子一样,不打不听话。” 他放下狼毫,看着豆大的火苗,想起什么,将就要离开的管事叫住,拿过手帕擦着掌心站起身来。 “对了,我那兄弟如何?是否直接回家?” 那管事退回来,毕恭毕敬道:“尚书令到府上了,不过并未进去,而是去了旁边邻居家中,听说是监察御史赵弘均。主家是否要办此人?” “呵呵,都是自家人,办什么?”朱温擦着手走过两步,脑中浮出送耿青出门,对方说的那些话,对于那赵弘均便有些印象,“季常的故交,一个酒囊饭袋,就不要理会了,去把牛存节唤来,我有事吩咐。” 说完,手帕随意的扔去桌上,门口的老仆点头躬身:“是。” ‘我那兄弟有几个故交也不过分,朱某哪里用得着那么多疑......’朱温笑着摇摇头,在书房走多片刻,门外牛存节的脚步声靠近,重重抱了下拳。 “梁王唤末将何事?” “你进来。”朱温招了招手,走去正中的书桌后面坐下,看着站到面前的大汉,“迎接先帝,我便看到太子扶棺,往年长安时,并未觉得什么,那日一见,李裕已大不同,但我属意九王为新君。” 牛存节眼神露出凶戾,嗡声嗡气:“末将知晓如何做了。” “嗯,知道便好。”朱温重新拿起毛笔落去公文上勾勒,头也没抬,声音缓缓渗过了烛光:“做事小心一点,拿捏好分寸,还有做的干净一些。” “喏!” 大汉抱拳领命,拖着甲胄,转身大步出了门扇。 ...... 夜色深邃,街道泛着薄薄的水雾,一片漆黑之中,偶尔有摇晃的灯笼自人的手中前行,伴随的还有打更的梆子声。 “二更早安眠,少有盗贼顾,关好门窗,提防老王......” 梆! 梆! 打更的声音空灵的在街上远去,附近一栋宅院,灯火照亮府门,中院前厅所谓的夜宵家宴已到了尾声。 灯火昏黄里,映着过来的侍女更换烛台灯火,斑驳狼藉的小桌,名叫赵弘殷的男童打着哈欠,脑袋一点一啄,随后被两个丫鬟抱走也未醒来。 烛光亮了亮,席间三人也停下酒杯,其中年近五旬的老人又道谢了一番。 “敬多谢尚书令在梁王面前美言,待落下差事,我在府里再摆宴席请尚书令过府。” 赵敬为人也算清廉,做涿州刺史那点家当在南下洛阳时,途中就花费了不少,到了这边又给了赵弘均一些拿去打点关系,仅剩的不过够一家人在府里得开销,所以才有了刚才那句话。 耿青客气一番,还是将这礼受了下来,无他,这该是他得的,便不用那么谦虚。 随后的交谈里,也问起关于北面的事,比如李克用拿幽州,有没有听过李存孝之名,毕竟战事千变万化,事先留意没有什么错。 那边赵敬想了想,倒也听过一些传闻。 “尚书令说的那位李存孝,是晋王义子之一吧?敬在北面略有听闻,不过晋王攻略幽州,李存孝并没有来,而是在云州和吐谷浑都督赫连铎作战,势如破竹。幽州那边,敬南下洛阳时,晋王几乎已收全境,李匡威麾下那些将领降的降,死的死,加上云州、大同等地,晋王势力非同小可......” 赵敬将自己知晓的,毫无保留的讲出来。耿青安静的倾听,偶尔与赵弘均碰碰杯盏,大抵上北面的事在脑中有了大概的轮廓,存孝那边,他渐渐起了担心,自己在朱温这里站稳脚跟,很大可能会被李克用猜忌。 ‘只能希望,存孝能小心一些了。’ 想着,与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便告辞离开,回到府邸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之后的几日都在洛阳闲逛,跟着赵弘均见见名流雅士,或和城中一些官员走动走动打好关系。 到的第四日,先帝李晔出殡,队伍浩浩荡荡,从西门出,绕行十多里在皇陵下葬,各种繁琐祭祀过后,队伍又从东门而入洛阳,到的此时已过了晌午。 耿青跟着一路,走的腰酸背痛,苦不堪言,最后停留皇宫,见了何皇后,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就跟着朱温到朝堂与众文武商议立新君的事。 “梁王,废长立幼,向来不可取,太子无大错,岂能说废就废,九王李柷虽说聪慧,可年龄太小,又无朝政经验,恕我等不同意!” “九王有人君之相,我意立他,尔等当如何?” “你!” “我什么?同是先帝皇子,哪有长幼之分,君不见,先皇当中也有老二当皇帝的?” 朱温口中这‘老二’不难隐喻的是谁,令反对的几个朝臣怒瞪眼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急得使劲跺脚。 ‘真是不识趣啊.....’耿青对于这种像小孩子般的争执向来不感兴趣,掏了掏耳朵,将脸偏去一边,渐渐出神得想着其他事了。 ...... 朝中争吵之声还在持续,一片嘈杂喧嚣里,位于皇宫东北的皇城内湖,名曰九曲。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坐在湖边凉亭,看着波光粼粼闪过眸底,手中捏着的杯盏,无味的放去石桌。 父皇的离世,对他打击有些大,看到母后日夜哀伤,更加痛彻心扉,他年龄已经不小了,不用听旁人讲诉,也能琢磨出许多事来,尤其父皇遇刺这件事,大抵有了些轮廓。 湖风吹拂杨柳,一群鸳鸯在水中嬉戏交颈。 远处,一行十余人的宦官正朝这边过来,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魁梧,面容凶戾,死死盯着亭中的少年人。 向身旁几道身影示了一个眼色。 几人齐齐点点头,加快了脚步。 第两百六十九章 愿来生不在帝王家 “殿下湖风大,小心染了风寒。” 湖面波光粼粼,青柳摇曳,一个颇为年轻的近侍走进凉亭,向站在栅栏后的少年人躬身行礼。 那边的少年人名叫李裕,先帝长子,大唐太子,经历长安、华州变故,脸上渐渐褪去了稚气,看着湖面游过去的一群鸳鸯,笑了一下,转身拿过石桌的杯盏,猛地掷起湖面,嘭的溅起水花来。 “染了风寒才好,不得一场病,不知身边人哪些才是真正贴心的。” “朝堂那边,还在争吵吗?” 李裕话语顿了顿,,也没转身,就那么看着湖面荡开的波纹,惊慌扇着翅膀逃窜的鸳鸯,身后的小宦官轻‘嗯’了一声。 回道:“是,大臣们还在与梁王争吵,听那边一些姐妹说,好像有部分大臣已经站到梁王那边,想立九殿下为天子。” 说到这里,小宦官抬了抬圆脸,小心翼翼的看去背影,“殿下,奴婢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那边,背影仰了仰下巴。 “嗯,你说。” “奴婢觉得,这种时候,殿下还是不要做天子......梁王势大,让着一点会比较好。” “大胆!”听完身后家仆的话语,李裕双目一厉,抬手拍响栅栏,回头瞪去一眼,吓得小宦官连忙跪去地上不停磕头。 李裕到底少年人,心肠硬不起来,何况这个小宦官跟随他多年,算是从小伴随到大的,语气缓和,叹了一口气,又转回去。 “太子之位乃我父皇给我的。那皇位也该是我的,虽说九弟从小聪慧,可他还小,坐那位置,只会被立为傀儡。你这家奴不知我心里之事,其实登上大宝,也想做出一点事来,给后面的皇弟们打下基础,将来我若遭遇不测,他们也能自保......” 话语间,那边倾听的小宦官感受到有脚步声过来,下意识的回头,阳光正从外面照进凉亭,映着几道阴影蔓延而来。 “你们是......”小宦官刚想开口,口鼻便被人捂住,瞬间拉到了后面,粗壮的双臂一拧,只听颈骨‘咔’的脆响。 李裕听到动静回头,就见几个宦官打扮的粗壮大汉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等他说话,其中一人陡然抬脚,蹬在他后背,整个身子唰的飞出栅栏,直接扎进了湖里。 “救.....” 少年人不会水性,使劲挥舞双臂扑腾,还好离岸边较近,并不是很深,挣扎扭动几下,竟挪到了浅水的位置,踩着水中淤泥惊慌的朝岸上走去几步,下一刻,便被人抵住了脑门。 一个浓须狰狞的大汉一把抓住他发髻,猛地一提一掀,将李裕直接拉翻,掼去水中,按着后脑勺死死往下压。 汉子看着水中疯狂挣扎的少年,压低了嗓音。 “殿下,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要怪就怪你生在帝王家。” 声音落下,手臂更加用力,将李裕几乎按到了淤泥中,挣扎的少年动静渐渐小了,四肢微微抽搐,过得一阵彻底不动了,男人这才松开手,看着漂浮水面的尸体,将其拖上来,举过肩头,又是用力一抛,掷到更远的湖面。 转身回走,朝那边将小宦官吊在凉亭的几个麾下亲兵挥了挥手掌。 “该走了。” 沿途有巡逻的侍卫过来,见到几人时,又看了看凉亭,眼神示意了一番,双方各自点了点头,径直离开,过得许久,才折转回来,发出惊呼。 “殿下戏水溺亡,快来人啊——” 消息传开时,神宫里仍在争议立新君之事,中书侍郎张文蔚、兵部侍郎崔远、太子少保卢光启等一批文武俱不怕刀兵加身,与朱温争的面红耳赤。 “.......陛下未立诏何人继承大统,便该由太子来当,岂能因梁王喜好而取舍,此乃大不道也!” “放屁!”朱温那强盗性子也起来了,恨不得立即着人将这些唱反调的文武一一拖出去杀了,可他明白,杀了事小,那立新君的名义上,就不那么光彩,尊朝廷的那帮节度使便不好应付。 “尔等既然也知陛下未立遗诏由何人继任天子位,那就该选德才兼备者,太子虽好,但性子软弱,此乃非常之时,岂能有软弱之人做天子,这如何能威慑心怀不轨的藩镇?!九王李柷性子还未成型,当好生调教,能成霸者之相。” “梁王,你又好到哪里去?!” 说着话的是兵部侍郎崔远,他与长安京兆伊裴枢乃多年故交,蒋玄晖逼宫杀了他好友,这口恶气一直憋在心头,如今争执起来,热血上头,忍不住说不出这番话来,令得朱温脸都呈出猪肝色,手抓去剑柄,死死握紧,眼睛眯了起来。 “崔侍郎,这是质疑朱某?” “梁王。” 僵持之中,大殿内响起耿青的话语,他朝朱温拱了拱手,又向那边的崔远拱手。 “诸位所言并无不妥,自古废长立幼,确实出了不少问题。但梁王说的也有道理,非常时期,当有王霸手段,方能统合九州,兴大唐威风,然,僖宗好玩乐,荒废家国政事,先帝有理由抱负,却中道崩殂,如此往往令人叹息,倒不如,诸君与梁王共扶一帝,携手共进,否则在这里争执,徒让各地藩镇看笑话。” 他不喜这些大臣,大抵还是之前对方密谋朱友伦时,想要弄死他。不过眼下,说这番话还是想要居中调和,省得将立君之事弄的稀烂,引出更多的问题。 而那边的文武,对于这话并没有太多感慨,能听进去,也是因为耿青除了背后站有梁王朱温外,手中还有一支骑兵龙骧军,八千骑兵,放在哪里都是令人不敢轻视的存在。 就在调和两边时,大殿外,陡然有侍卫、宦官匆匆跑来,在殿门与人悄声说了什么,后者连忙跨进殿门来到朱温身边低语几句。 “什么?” 朱温脸色大变的同时,殿武,包括耿青纷纷看向他,有大臣出列:“梁王,发生何事?” “殿......” 朱温脸色不好看,欲言又止一阵,叹了口气,说道:“太子李裕......他坠湖溺亡了.......” 话语犹如一瓢清水扑进滚油当中,大殿里,顿时炸开了锅,上一刻,众人还在保太子登基,下一刻,就听到这样的噩耗,当中不少老臣顿时痛哭出声。 坐在龙椅旁边的何皇后摇晃两下,直接晕厥了过去,引得左右宦官、宫女一阵手忙脚乱。 “苍天啊.....太子不过少年人,如何会遭受如此厄运。” “.......梁王,速速查明因由,臣不信.....不信呐!!” 群臣坐在地上嚎哭拍地,嗡嗡的吵杂响彻,耿青听到这消息脸上看不出喜怒,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太子李裕他是知道的,在宫里也见过几面,以前是个活泼的少年,后来因为变故,变得缄默沉稳,陡然死了,令耿青也有些诧异。 他看了看朱温,阖上眼睛,还是叹息了一声,对于小孩,心里终究是不忍的。 不知什么时候跟着朱温从皇宫出来,他都没察觉,回去马车里,朱温依旧拍响矮几,时而嘴角冷笑。 “这帮朝臣不是要立李裕吗?现在可还能立?正要想立谁?朱某就杀谁!” 他将耿青看做心腹,并没有太多顾忌的说出来,迎着耿青的目光,朱温笑容越发可怖。 “......还有几个皇子,到时候一并杀了。” 他这样说道。 这件事上,耿青无法去帮衬那些皇子,只是沉默的在车里看着朱温说笑,就像杀死几条野狗一般轻松。 不久,到了梁王府上,他下车换乘大春驾驭的马车,离开王府前的街道,穿行过集市,回到耿府,家中没有女眷,也没有耿念咋咋呼呼的叫喊声,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九玉、大春跟在身旁,走在府中池塘边,看着盛开的荷花。 “你们说,人是不是很矛盾.......明明不喜那帮朝臣,可这些人确实令人佩服,不喜李晔,可他孩子都很无辜......帝王家啊......除非长久万世,否则哪怕如太宗皇帝那般神武,你们看看他儿孙们遭受的苦难......往后到这李儇、李晔这里......再到那李柷,如同狗一样被人杀来杀去,弄不好祖坟都要被人给刨了,尸骨洒落一地,不得安生。” “所以说.....当皇帝也就眼前痛快,后世子孙要是出个昏君,那就到头了。” 九玉不接他这话,只是问道:“这事上,你想掺和?” “掺和什么?梁王现在可是我老板。” 耿青捡起一块石子,丢进水塘砸出一圈圈涟漪,看着浮动的荷叶笑道:“我还指望他多撑一段时间,让我过几天舒坦日子。” 不久之后进入六月。 谏议大夫柳璨授中书门下平章事,不久,宴请邀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遂王李祎......等九个皇子会宴九曲池,酒酣之际,柳璨见机下船,着人将船底凿穿,九人随大船沉河,待岸上侍卫救人,诸王已悉数溺毙。 宗室之中,仅剩九王李柷尚存。 六月初二,柳璨凑请李柷为帝。 到的此时,朝中群臣哪能还不明白诸王身死,以及太子李裕溺亡之事出何人之手,然而,无人再敢说话,生怕就连仅剩的九王也遭对方毒手,只得一一附和表奏。 这样的氛围下,梁王携年仅十三的九王李柷登基,诏赫天下。 第两百七十章 乡野之闻离间之计 天佑元年六月。 洛阳神宫,先帝李晔殡天过后的一个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整个城市都处于戒严的状态。 今日,是九王辉王李柷登基的日子,戒严的时间已经开始了三日,城里城外驻防了许多军队,往日的浪荡子、闲汉都在这段时日销声匿迹,也有不开眼的被遇上,直接被当做细作抓起来丢进大牢择日问斩。 偌大的城池,正显出往日从未有过的严肃,早些时候传闻的太子、九位皇子溺亡的消息渐渐掩盖下来,鲜有人再谈起,偶尔有说到的,也被同伴示意眼色。 奔驰的战马在皇城进出,林立的旗帜迎风猎猎飞舞,远去的祭天台上,十三岁的李柷念完祷词,伸手接过了朱温递来的冕冠,摇曳的珠帘庄严的戴在了头顶。 “陛下,该唤 朱温语气低沉而肃穆,李柷怯生生的望去台下已是太后的母亲,拖着沉厚的皇袍走到台前微微抬起了双臂。 “众卿礼毕,随朕入朝。” 脆生生的声音传开,下方躬身垂首的群臣齐齐回应,跟随下来祭坛的天子,步入金殿,硕大的龙椅冰凉,身着皇袍的少年坐在首位,看着龙庭虎步的梁王,唯唯诺诺的臣子,战战兢兢的跟着附和,望去陌生的一切,眼底全是迷茫。 不久,新皇登基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九州之地。 ....... “来的时候,途中听说又换皇帝了,你们听说了吗?” “现在谁知晓,半个月前过潞州的时候,便看到衙门张贴的公文,眼下是辉王登基大宝。” “你小声点,想害死我等。” 夏日炎热天,知了山间、林间嘶鸣,由潞州向北去往汾州、太原官道上,走南闯北的商贩在路边野店歇脚纳凉,也有三山五岳的旅人、侠客聚集,喝碗凉茶,听着南来北往的传闻。 最后说话的那人挥手让起初那几人小声,看了看四周,都是行脚商旅,便松了口气。 邻桌有绿林侠客,拍了拍桌上刀剑,“看把你吓得,荒山野岭,还怕被皇帝给听到?就算让官府听到又如何,难不成还派兵马抓我等?” 被取笑的商贩看他装束,不敢发火。 “这位大侠有所不知,洛阳那边凶的厉害,谁也不敢说,唉.....听说啊,太子和九位皇子死的蹊跷。先有太子溺亡九曲池,后面九位皇子也一同葬身湖底,哪有这般巧的事,刚死了兄长,九位皇子便去船上饮酒作乐?这得多没心没肺才干得出来......” 世间从不缺八卦之人,尤其皇家宗室上的事,更令人好奇,那商贩一说完,较远的一桌有人问道:“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人弄死太子和九位皇子?” 在座都不是什么官员,都是行走南北的商旅行人,出了三里地,谁也不认识谁,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有人灌了口凉茶,接话道:“这还用问?如此这般巧合,必然是有人暗中使坏,我看啊,定是梁王,也只有他,才最得利。” 之前那绿林打扮的侠客点点头。 “这话说的没错,先帝好端端从长安迁到洛阳,途中就被刺客所杀,而且听说刺客还是梁王心腹,就算刺客最后被杀了,也难以洗脱那位梁王污点,这太子和九位皇子才到洛阳多久?就接连遇害,当真让人不爽。” 嘶~~ 茶肆全是一片吸气的声响,众人坐在各自座位,只感后颈发凉,这得多狠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有人低声问道:“那梁王做这些,当真无所顾忌?” “有所顾忌,岂会做下这种事。”那绿林汉子冷哼的笑了笑,“尔等不知晓,梁王未投身军伍之前,也是绿林道上的好汉,杀人全家眼都不眨一下,何况如今势力庞大,身边猛将如云,左右更有卧龙凤雏相助。”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愣了愣,见大伙这般表情,绿林汉子颇为满意这种氛围,“书生谢瞳跟随梁王日久,出谋划策,今又攻略郓州等地。如今梁王身边,传闻还有一位,号称卧龙在世,不过绿林道上,更喜欢叫他狐先生。” “狐先生?” 周围商贩、旅人多没有听过这个名号,顿时一片愕然。 印象里,当得起狐这个字的,大多阴险狡诈之辈,不免联想到太子、九位皇子蹊跷死去,难不成都出自这位狐先生? 简直有种听说书人在谈山野怪志的奇人异事。 “那这位狐先生,可有大名?”有人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口,周围人自然也好奇,纷纷看向那绿林汉子,后者却摊手无奈的笑了笑。 “我也不知,只听说这位狐先生是北方人,后来去的长安,如今在梁王身边深居简出,少有人知晓,或许明面上,还有其他掩饰,不过,我等局外人又怎能清楚这些。” “尔等不知,但我可知一些。” 声音是从茶肆角落一桌传开,众人望去,是一个背对他们的光头大汉,身材魁梧,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身旁的木柱,靠着一柄朝天槊。 那人灌下凉茶,抹去须尖上的水珠,眼神威凛望着外面灿烂天光、摇曳的树枝,似乎陷入回忆里,声音低沉缓缓开口。 “尔等口中的狐先生,可不只是深居简出,也在朝堂身居要职,是个大官儿呢,当年纵横天下的黄公在他手上吃了暗亏,许多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都被他蒙在鼓里玩弄,哼......他更在陇右掀起妖风,蛊惑上下兵将袭击长安,逼迫唐帝李晔狼狈逃去华州.......此人喜玩弄人欲,却又胆小如鼠,爱惜自身。” “你是何人?”看他兵器沉重,之前说话的那绿林汉子心里有些不安。 “某家?” ‘呵呵.....’那光头大汉嗓音粗粝犹如磨砂,轻笑着将半块烧饼吃完,魁梧的身躯从凳上起来,抓去靠着木柱的长槊,转过身来,柄尾呯的柱在地上。 “某家曾经有幸与他交过手,也跟他兄弟交过手......往事已矣,现在该是讨回来的时候了。” 话语之中,身形转过来,络腮浓须,横眉大眼呈出凶煞,浑身肌肉撑单薄的衣裳露出胸膛一片黑毛。 前面那桌的绿林客握着兵器陡然抱拳,颇为恭敬的低头行礼。 “见过天王!” “你我江湖儿女,无须这般繁文礼节。” 那汉子正是当年被李存孝打败的邓天王,如今几年过去,武功也算大成,身材越发健硕,精气四溢,仿如庙中神台的天王像,不怒自威。 出山以来,挑战各路江湖好手,未曾一败,此时到的这边,他要捡回当初落下的败绩,破除心魔,武艺一道,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眼下,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太原,想要挑战曾经打败他的那个人,还要当着北方绿林同道的面...... 天云如絮,远方的官道上,长烟漫卷,几匹快马飞驰而过,奔入太原城,不久停在了晋王府前,翻身下马的身影将缰绳丢给麾下,摸了摸怀中的书信,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这是从洛阳寄来的,他在军中收到信函,才知晓兄长竟在梁王朱温处,虽说各位其主,但兄长来信,终究是高兴的,看完信件后,依照上面的叮嘱,未免义父起疑,选择来城中将这事禀报给义父听,打消对方疑虑。 ‘兄长当真考虑周全.....就是不知为何跑到朱温那里去了,此人好色嗜杀又多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兄长辅佐。’ 嘀咕几句,李存孝带着疑惑跨进府门,径直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口中念及的义父,正在后院书房与人说话,李克用如今也上了岁数,但火气依旧不减,冲着下方站着的一老一少大发雷霆,朝着南面骂骂咧咧。 “朱温这厮,当年就坑我一把,这仇还没找到算,扶了新帝登基,昭告天下,昭文明里暗里将我骂一顿.....他屁股就干净了?杀太子、杀九位皇子,就算旁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是他做的?!” “这个狗东西,先帝半道被刺,也是他手笔!” 征战多年,又处北方,身材高大的李克用已有了老态,背脊也没有当年那般直挺了,微微佝偻,负着双手来回走动,下方两侧的一老一少当中,名叫盖寓的老人闭着眼睛,摸了摸颔下长须。 “晋王,发这般无名火,没有任何意义,如今朱温占据皇帝,对我们有出师之名,当要防范才是,最近外面还有风声传来,不过被老朽让人按下去了。” 李克用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是何风声?” 老人想要说,却被一旁的名叫李嗣源的年轻人先开了口。 “启禀义父,孩儿追查到,消息是从滑州那边过来的,对方再用离间之计。” “到底是何风声?!” 李克用重复了一句,双目瞪了过去,随着年龄上去,他脾气也变得极为不稳定,对于义子同样严厉。 李嗣源看了看老人,犹豫了一下。 “义父,是关于那位耿先生的,风声传闻,耿先生仕梁王于朝廷,坐镇洛阳。” 李克用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抬手摆了摆。 “呵呵.....我当什么事。” 手垂下,重新负去身后,笑容之下,手掌曲紧,捏的掌心发白。顷刻,门外有侍卫过来,在外面禀报。 “启禀晋王,飞虎大将军在外求见。” 李克用眯了眯眼睛,依旧保持笑容,回了声:“让他进来。”旋即转身回去案桌后面坐下,不多时,高大的身形着常服大步跨进门槛。 第两百七十一章 北方飞虎之姿 “义父!” 门扇吱嘎一声推开,李存孝一身武人打扮的常服带着风大步走进书房,掀开缕空阁门上的珠帘,恭敬的朝书案后的身影抱拳,看到房内还有一老一少,颇为好爽的也向两人拱手示意一番。 “盖老先生。” “嗣源也在啊,等会儿一起走,为兄请你去喝酒。” 李存孝身材高大,站在房内犹如小山般矗立,颇有气势,正说着话时,那边书案后的李克用抬了抬目光,脸上泛起笑容,将手里的笔墨放下。 “存孝来了,怎的今日回城?” 那边,正与李嗣源拱手的李存孝,听到义父说话,连忙转回身,哈哈笑了两声:“义父不知,存孝这是收到兄长的书信了,他说他在洛阳朱温那里谋个差事,信在这里......” 李存孝从怀里将有着温热的一封信拿出,端在双手呈到书桌,“我那兄长小心谨慎,生怕因此给我来信,让义父觉得他来做说客,与孩儿生出间隙。” “呵呵,耿先生这叫考虑周全。” 书案后,李克用笑了笑,目光有意无意瞄去盖寓、李嗣源两人,还是将书信拿了过来,封口是撕开了的,不用想也知道李存孝第一时间就拆开来看了。 笑容之中,目光顺着字迹一竖一竖慢慢看着,那位耿青的字行令人舒服,没一段话都空出一些来,让人知晓那句才是完整的。 信上内容也没其他,就是问候李存孝最近过的可好,随后说及自己在长安,跟随陛下迁到洛阳做官云云......也说到母亲王金秋的近况,还有自己新得一闺女。 书信两张篇幅,并没有出奇,让人生疑之处。 看到这里,李克用心里那块搬起来的石头才算稳稳落下,他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交还给李存孝。 “你兄长事无巨细,当真让人感叹,越是这般,孤心里也越那日发生的事,感到愧疚。” “义父,那日发生了什么事,我兄长后来的书信,也没提到......好端端的怎么从太原离开?”李存孝收回书信放回衣襟内揣好。 身后站在的一老一少当中,李嗣源看了看义父,害怕说错,上前半步想要开口,书案后的晋王却先笑了起来,摆摆手,起身走了出来。 话语也紧跟而至。 “那日啊......孤有事外出不在府里,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晓你兄长接到了什么书信,匆匆来了王府说是要离开太原去长安,后来孤听到消息,急忙派人去追,可惜将太原周围搜......找了几遍都没见到先生的马车。” “唉......耿先生做事,让人捉摸不透,若非当年他出计让孤先拿幽州,孤岂能有今日,可惜他去了朱温那里,先生不知我与朱温可是有仇怨的。” 李克用叹了口气,这段仇怨还要从当年一起共讨逃出长安的黄贼说起,自己受对方相邀赴宴,哪知朱温借酒宴设伏,差点要了他的命,梁子就这么接下来了,两人一北一南分开,偶尔用奏章在朝堂上攻讦对方一番作罢,不过如今两边已经接壤,李克用想要南下,必然要先伐朱温。 “啊?就这点事?”李存孝微微张着嘴,他还以为义父与兄长两人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不过他也知道义父与那梁王的过节,兄长在那里谋事,将来必会刀兵相见。 书房短暂的安静了些许,外面响起几声李存瑁的笑声,孩童光着脚丫笑嘻嘻的扒着门扇探头朝里看了看,与李存孝、李嗣源打了声招呼,又喊了声李克用爹爹,然后转身就朝另一边跑了过去,后面还有几个年龄较小的丫鬟在后面追赶。 嬉闹的声音远去。 书房安静之中,李克用走过来,拍拍面前这位义子的肩膀,像是知道他心里想什么,笑道:“不用担心,真要与朱温那厮开打,也不会不顾及你兄长安危。若侥幸赢了,杀到洛阳,让人派兵将你兄长家保护起来便是。” “真要开战?”李存孝一听有仗可打,整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孩儿愿为先锋!” 那边,李克用笑着点点头。 “先锋肯定是你的,谁也夺不走。”他绕过义子,负手走到盖寓、李嗣源中间站定,“朱温攻伐朱瑾、朱宣两兄弟,又陈兵沧州,打的什么主意,我岂会不知晓,无非接沧州威胁幽州罢了,不过正因如此,孤直接从太原出兵,经潞州,直接快马南下,威胁洛阳、汴州,到时他河北之地的军队想要回旋,也需要费上一番周折,就算打不下洛阳和汴州,幽州威胁亦能解除。” 一旁的老人抚须点头,正是围魏救赵之策。 汴州乃朱温封地,既心脏之地,若是被威胁,只能全力施救,河北那边领军将领自然不敢冒风险而继续攻打沧州,当然也不排除对方绕后与汴州、洛阳的梁军前后夹击。 “考虑到可能出现的困境,只有兄长为先锋。”李嗣源也开了口,他走近拱起手:“兄长率领骑兵,可谓天下无双,我沙陀精骑也是天下少有,去年对云州吐谷浑那一仗,兄长打的那叫一个畅快,弟远在幽州都为之感叹。” 少年人衣着朴素,与俊朗相貌却不怎么搭,不过目光稳重、身形挺拔,倒是给人一种翩翩少年读书郎的感觉。 “哈哈,嗣源知我。”李存孝在云州一仗,算是打出名头了,与之前十八骑长安相比,更加显得真实一些,军中其他派系将领也越发对他尊重。 “到时候留一些梁兵给你。” 他这样一番说辞,倒也不是骄傲,而是确实面前少有一合之敌,往往还没尽兴,对方军阵就被冲垮。 看着两个义子说笑,李克用对这种状态也极为赞许,对待敌人,就是要保持这种藐视,北方儿郎,岂能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功劳都是刀口上劈砍出来的。 他跟着笑了笑,随后正了正脸色。 “耶律阿保机与孤达成了协议,结为同盟,到时与我们一道出兵。” 老人盖寓微微皱起眉头。 “晋王,与契丹结盟为的无非少一个后顾之忧,让他们一道出兵南下,会不会有些不妥,家中事,兄弟姊妹打打就行了,让外人掺和......” 他说着这些的时候,走去书案一侧的李克用听下脚步,两腮鼓了鼓,面无表情的转过来,看着老人,然后呯的一拳砸在旁边的桌面,震的烛台抖动摇晃,他目光泛起凶戾,也有威严的神情。 “狮子搏兔亦尽全力,何况朱温也非野兔,如此机会,要打,就来大一些,直接打痛他,趁没反应过来,直接夺了洛阳、汴州,最好将朱温一并杀了。存孝、嗣源,你两如何说?” 书房正中,李存孝、李嗣源拱手抱拳,齐声道:“尊义父之令。” “好,这才是我李克用的儿子。” ‘哗!’衣袂翻飞,李克用转身抓过令箭掷出,丢给李存孝,“整顿三军,暗中调遣粮秣辎重,赶制干粮,存孝,你率骑兵先行。” 令箭划过窗棂照进的阳光,被伸来的大手一把抓过。 李存孝握住令箭,重重一拱。 “是!” 第两百七十二章 七月洛阳艳阳天 天佑元年,自从李柷在洛阳登基当了皇帝,事事都由朱温把控,耿青才算过上了一段舒坦日子。 一把炒豆能在凉亭坐悠闲半日,或一柄锤子三五天,弄出练身的器具,锻炼些许时日,想女人了去梁王府上一躺,不仅混顿酒水米饭,还能双手枕头看着身上的张氏晃着沉甸甸两坨,上下驰骋。 偶尔听听梁王朝中如何威风,跟着拍手叫好,奉承几句,顺便得些赏赐。碰上河北战报,跟着出些主意,至少关心关心好友谢瞳的事。 这一年,七月中旬,谢瞳终于攻克郓州,将朱宣赶走,联合盘踞魏博的葛从周等人,双拳打出的趋势,先克天平镇,再破曹州,与兖州州会战,朱宣再大败,折损数万人,自己也被葛从周擒杀。 泰宁节度使朱瑾此时正与李承嗣、史俨等在徐州一带筹措粮食,听闻消息,急忙回赶,然而,部将康怀英乃与自己儿子及辛绾、阎宝等将领献城投降。 葛从周随后携军追击,一路碾杀,数万人马十不存三,只得北奔沂州,被拒,又奔海州,来不及入城,葛从周率军杀到,只得留下一些兵马断尾,折转南下,渡过淮河,投奔淮南节度使杨行密,与高邮会师,留下葛从周看着茫茫江淮滚滚之水叹息奈何。 七月里,杨行密得北方万余骑兵,密布江南不善马战不足,声威大涨,上表朝廷封其吴王。 七月中旬,镇东军节度使钱镠,以杭州、越州为东府,以渔盐桑蚕、文士荟萃,示功绩显著,上表受封吴越王,被朱温所驳。 纷纷杂杂的消息南北俱有,耿青偶尔过问一句,就被山崩海啸般的公务压满全身,差点喘不过气来,后面学乖了,只看不说,问一句答一句。 用他的话说,要权他有,要女人钱财,他也不缺。 犯不着给自己找一堆事做,好不容易有个清闲时间,躲在府中砸砸木头,捣鼓一些强身健体的东西多好? 盛夏的炎热气候里,蝉鸣趴伏院中一颗颗葱茏大树,歇斯底里的嘶鸣,燥热的阳光正落在后院池塘,一尾尾鲤鱼也惹得躲在荷叶、岩石下纳凉。 一两个侍女端着冰镇的酸梅汤从廊道穿行过去,迈着莲步踢着裙摆来到凉亭,给主家斟上饥渴的汤汁,再用娇翠欲滴声音叮嘱那边顶着太阳,撅着屁股在那敲敲打打的主家喝汤。 “放那。” 耿青盘坐地上,看着逐渐成型的器具轮廓,脸上有些得意,相比之前的跑步机,这个不仅重制,还在原来的基础上加强了许多。 ‘跑步机今犹在,不见当年亡命人。’ 下方滑落已不是当年那种几个长筒,而是专门换成了数十个大小一样的滑轮,不仅跑步锻炼身子,还能按摩脚底穴位,可谓健康之道。 打好最后一颗铆钉,耿青拍了拍架子,用脚滑了滑上面轮子,哗啦啦的动静里,舒坦的将锤子丢给窦威,进去凉亭将那晚酸梅汤喝了一口。 “东西做好了,你上去替我......” 话还没说完,耿青拿着碗转过头,窦威远远在檐下朝他摆着脑袋,恐惧的看着那‘大家伙’,不停的奔跑已经是够累了,脚下那些滑轮,不得将他脚底给膈穿? “主家,我觉得这玩意儿还是找熟悉的人来,你看大春如何?” 远处正在假山嗮太阳的耿大春猛地坐起来,像是有人叫他一般,朝着前院喊了声:“就来。”旋即,跳下岩石,拔腿就跑,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身影。 “这个大春......” 耿青微微张着嘴,还想说话,一旁剪着盆栽的九玉直起身,面无表情清冷说道:“我去抓他回来。” 丢下剪子,也快步离开。 唉。 耿青叹口气,做的东西被他们看做刑具,真是一帮不识货的东西。 “算了算了,我自己来,反正到时候都要用的。” “主家,别别,你可别伤到身子。”窦威见状,吓得急忙冲出檐下,直接将就要踏上那刑具的耿青,拦腰抱住,转身放到另一边空地上。 “你倒是忠心。” 耿青笑呵呵的看着他说了一句,令得窦威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将脸偏开,“本分本分,哪里有主家说的那般好。” “既然本分,那不如你替我试。” “啊?!”窦威睁大眼睛,脖子艰难的转动,看着面前还有残留些许余力缓缓转动的几排轮子,吞了吞唾沫,上刑场般举步维艰的挪脚过去。 不多时,外面陡然传来大春的声音,窦威立马放下迈去滑轮的脚,表情肃然,“主家,外面不知发生何事,我去看看,省得大春那厮应付不了。” 还没等他离开,前院那边传来的声音渐渐过来,就见大春、九玉绕过前面拐角,身后还跟着一人,缩头缩脑的到处张望打量,像是在观察地形。 被九玉冷冷喝斥一声,才转回脸来,小心翼翼的跟着。 “季常,是鱼尽,从长安过来,带了家中书信。” “嗯?” 家中书信多是通过驿站传到他手中,这次少见的由其他人递送,何况鱼尽这厮,知道的人很少,也不跟他混,就是收钱办事的主,眼下能过来,应该是白芸香让他来的,女人毕竟在长安待过的日子可是很长的。 “让他过来。” 那边,听到召见的声音,低首不敢乱看的鱼尽肃然直起身,快步下了廊道走去凉亭,看了眼一左一右站开的窦威和九玉,随后向中间拿着碗正打量一个大物件的身影抱起拳。 “长安来凤楼鱼尽,见过尚书令。” 他余光瞄去耿青正注视的东西,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把手,雄赳赳的声音顿时微微颤抖起来。 “尚.....尚书令......这不会又是之前......鱼尽可没翻墙进来。” 看到此物,一股不堪回首的记忆涌入脑海,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上漆了的书信,放到桌上,下意识的抱了抱拳就要告辞离开。 “这么快走干什么,来来,先替我试试这东西好不好用。”耿青收回目光,眸地露出少有的真诚,话语之中,那边的九玉已经过来将人扯住拖到了‘跑步机’前。 “尚书令.....为什么是我?” 鱼尽几乎快要哭出来,这玩意儿明显与之前又有些不同,真上去,不得丢半条命? “为什么不是你?”耿青拿上书信拆开,走去凉亭桌下,“因为你熟啊。” “你.....你.....” 终究没敢骂出来,鱼尽被窦威一把拿住肩头,给推到了上面,刚一站稳,双手被两边扶手上的皮带扣紧,牢牢栓死。 哗哗哗...... 滑轮自人的脚底踩的滑动起来,上面被系着双臂的身影脚速随着滑轮转动,越来越快,加上起伏不一的滑轮刺激脚底,整个人疯狂的快跑出残影,边跑边哭了出来。 啊啊啊! 略微哭腔的嚎叫之中,耿青坐在凉亭,将书信展开,正津津有味的看着上面不同笔迹写出的内容。 一部分,明显是耿念写的,练字也有一两年,果然龙飞凤舞,深得他真传。 第两百七十三章 摊上事儿了 信纸抖了抖,在手中展开,耿青顺着自己一个个往下看去。 开头是这样写的: 父亲安好,念儿给爹爹请安。昨天念儿又学了几个字,里面有一个‘嫂’,问什么爹爹要念儿娘亲为嫂嫂,念儿问娘,娘不说,让娘儿写信问爹爹。 孩童年幼,今年下半年才七岁,字行间没有那么多规规矩矩,大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问出的一些问题,能让人想笑,又恼的抠头皮,令的耿青不知该如何回复。 好在后面的字迹换了风格,纸页上字迹娟秀工整,巧娘不识字,更不会写,应该是白芸香执笔她说。 说是几位姐姐也快要临盆,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孩子的名字需要他这个当爹的取,后面也没太多的话,又问了在这边可安好,银钱可够用,家里还有婆婆一切都安康,让他不用担心,之后便问了窦威、九玉、大春等人近况云云。 倒是有当家女主人的大气。 只是最后结尾有一段,让耿青起疑的话,毕竟与前文有些不搭。 大抵是这样:‘夫君不知,长安最近葡萄一日三涨,家中都不敢备上了,只得从西面来的商贩买上一些葡萄干脯,别人还没不卖,真是羞煞妾身。’ 耿青重复看了几遍那段话,微微皱起眉,家中来信让他有些感慨,被人念叨的感觉那是前世无法感受的,但眼下他在这边也脱不开身,朱温可以好吃好玩的给他供着,但绝对不可能放任他离去。 “信上说什么?”九玉从那边跑步机过来,探头想要看上一眼,毕竟他也将耿府当做自己家了。 “自己拿去看,偷偷摸摸像什么。” 耿青将信拍去九玉胸口,起身负手走到栅栏看着斜对面的水榭、池中的莲花,那信上末尾一段话,应该是别有用意的。 让鱼尽这个身手敏捷的人亲自送来,就是怕朱温知晓,定是有秘密在上面。 前面的话,再寻常不过,尾端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可细细一琢磨,却有些暗喻在这里,葡萄应该指西域,或商道,长安葡萄一日三涨,那就是商道不通,而商道需从陇州、沙洲等地过,途径归义、陇右两地,意思明显那边有变故。 ‘这么说李继岌难道有事?’ 耿青抿着嘴唇,心里也有些急,陇右是他一手经营出来的,付诸了感情,何况还有极大的利益在里面,否则哪有这般家底给他挥霍? ‘这段话最后一句,应该是白芸香派人去问,对方或许因为她是女子,不愿透漏,除非我亲自去。’ 白芸香这手暗喻倒是做的很好,就是太过明显,一看就能让人生疑,看来往后还得好生调教调教一番。 唔.....说调教怎么感觉怪怪的。 想起这词,耿青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男人便是这样,女人多了有时候挺烦,忙不过来不说,身体也吃不消,可时日一长,又怪想她们的,当然,还馋那身子,这点耿青从不遮掩,好过嘴上一套,心里一套的伪君子强。 “你笑什么?这信上最后一句说的什么?” 显然九玉也看出不妥蹙着那对纤细的长眉过来询问。耿青随口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身边人没什么好隐瞒的。 “要不要我跑一趟?” 九玉对于自家事,还是比较上心的,他知道耿青眼下肯定离不开洛阳,就算龙骧军握在手里,可洛阳还有朱温数万兵马呢。 这一走,之前所做之事前功尽弃不说,惹恼了朱温,以他现在的实力,自己一方能不能进潼关都不知晓。 啊啊啊啊....... 庭院阳光照在水面粼粼波光,那边跑步机上的身影还在发足狂奔,一刻也停不下来,舌头歪斜在嘴边,唾沫牵着丝飞溅,都快翻出白眼来。 “将他放下来吧,看来我这东西还需完善。” 耿青挥手让窦威将人放下带去休息,这时前面的管事匆匆跑来,隔着五六步拱手躬身。 “主家,外面来了梁王的人,说请主家到王府一趟,有事相商。” “告诉对方,我等会就过府。” 将管事打发走,耿青转身向青年宦官说道:“给长安那边回一封信,就说我这边一切安好,等有空便回来看看。” 走了两步,陡然转身抬手想要说什么,斟酌下用词。 “对了,告诉我那嫂嫂,让她好好教导念儿,那字可别随我。” 说完又想了想,大抵是没有什么话后,方才出府,坐上马车赶往距离皇城不远的梁王府邸。 一下车,便被早已等候的牛存节请了进去,这大块头一般都待在朱温身边充作护卫,眼下站在府门等他,想必真有什么重要的事。 一路进去,耿青发现府内上下丫鬟、仆人少了许多,兵卒倒是增加不少,持着兵器四下巡逻,见到耿青和牛存节,不忘行礼一番。 “王府发生什么事了?” 绕过前院,走在长廊上,耿青还是忍不住问出口,牛存节瓮声瓮气的吱唔两声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到了前面书房门口,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朱温说了句‘进来。’便推开门扇,站到一侧让耿青进去。 书房门窗紧闭,闷热如蒸笼,几张书架典籍浑厚排列,挂有帘子的栅栏雕门内,案几古拙立着灯火,灯焰如豆微微摇曳,照着案几后面的朱温正喝酒,翻看手中书册,斜下两侧还有席位,其中已有人坐了。 耿青掀帘进去时,那人连忙起身,清瘦脸庞泛起谄笑,“璨见过尚书令。” 行礼的人正是柳璨。 “原来是柳平章,失礼失礼。”耿青笑着还礼,随后拜见了梁王,那边朱温并不在意这些礼数,赶紧挥手让他入席。 “早就说过,你跟我什么关系,用得着这般礼节?赶紧坐下,正好有事要跟你说。” “兄长是有何事。”耿青过去那边坐下,没有丫鬟服侍,便自倒了一杯清酒,抿上一口,随意的跟家里一般,这般作态反而让朱温心里舒坦。 他笑了笑看去一眼柳璨,回过头道:“兄弟,你看为兄功绩大不大?” “兄长说笑了,能做到如今地步,这世上又有几人。” “我也是这般想的,你看皇帝年幼,无法处理政务,太后不过一妇人,哪里有什么见识。”朱温一头干了杯中酒水,抚了下浓须,“政务都是由朱某过问,我又非皇帝,怎么能干天子的事,你说是不是?” 你娘的...... 耿青知道朱温想做皇帝,否则不会这一步步下这盘棋,就是没想到,会这般快,不该缓些时候? 李柷才当一个月皇帝,就急不可耐了? 不过,他跟我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让我和那柳璨去让皇帝行禅让之礼? 尼玛,果然免费的,是最贵的。 耿青想通这茬,目光看去对面的端杯小饮的柳璨,给他递去眼色,毕竟干这事儿,容易被人卸磨杀驴。 ‘呵呵......’ 柳璨看着望来的视线,耿青眸子在眼眶里转动,笑呵呵的朝他点点头,起身走到中间。 “梁王说的是,天子年幼,无法操持朝政,与其让天子这般荒废下去,不如早日让贤,尚书令也是这番意思。” 朱温同样笑吟吟的看去,自己兄弟向着自己那是肯定的,还用得着说? 那边,耿青迎上目光,脸上立刻泛起笑容回应,手中捏着的杯盏,恨不得给那柳璨砸过去。 第两百七十四章 谏言 “兄弟,柳平章之言,你认为如何?” 书房闷热,耿青笑着举杯抬了抬,迎着朱温,将酒水喝尽,扯了下衣襟,让里面皮肉透透气,这一动作里,脑中思绪其实正飞快的转动。 逼皇帝禅让,自古不少人干,当然也有善终的,但这里有个前提,那便是皇帝善待一起开疆扩土的文武,新朝还能延续百年以上,否则到了后面,儿孙辈容易被清算,自己的坟可能都会被人刨了。 可据他对这段历史的模糊记忆,朱温好像也没撑太久就没了。 做朱温的从龙之臣,那他往后还有数十年,就不得安生了,不过话又说回来,除了不让出洛阳,有囚禁熬鹰的意思,朱温对自己还算不错。 吃人嘴短、拿手手短、玩人...... 呃,后面的话不能说。 思绪偏了偏,耿青心里复杂,不过还是有了主意,放下酒杯从席间出来,郑重的抬起双臂,左右平举环抱到胸前拱起手。 “兄长问青意见,那我所说,兄长可能听进去?” “季常若说的有理,为兄如何听不进去?我岂是那种忠言逆耳之人。”朱温能见耿青开口,心里畅快,之所以喜欢这青年,一来有相同喜好,能鸟到一个壶里;二来耿青所思,角度与他,与其余人多有不同,就算不同意,也可做参考。 他摸了摸浓须,豪迈的挥开手。 “兄弟心里有什么话,在这里直说无妨。” “兄长想进一步,青觉得眼下不是时候。”耿青照着本心说了这句,不等前面的朱温皱眉开口,急忙连上,继续道:“兄长走到今日,每一步麾下众人俱能看到,心里也期盼,有一日也能做那从龙之臣,为弟也是如此,然.....” 耿青垂下双手,捻着颔下一溜须尖,单负一只手举步走动,那边的朱温、一侧的柳璨,以及守在门口的牛存节都安静倾听他接下来的话。 “.......然,当今陛下由兄长扶上帝座,不过短短月余之数,当着众文武之面,说的那番话,仍旧记忆犹新,倘若兄长将那些撕去,这个时候登上帝位,无论名义、仁德都会被人不齿,此乃其一!” “其二,失去唐庭约束,兄长称帝,其他藩镇节度使,就有攻讦兄长借口,到时纷纷响应,南有吴越,西有川蜀,北有晋王李克用,如此这般中原便成了四战之地。” 耿青伸起第三根手指。 “三.....兄长可做好了当皇帝的准备?” 前两件,让朱温上头的热血降了下来,毕竟想着那龙椅,许多事上便想的不够全面,眼下被捅破说出,脸色虽说不好看,仍旧问道:“第三何意?” “帝王无家事。” 耿青拱起手:“兄长若当皇帝,何人可配太子位?将来谁有能力挑起一国?青与梁王乃兄弟,如此说话可能难听,但句句为兄长考虑,还望莫要气在心里。” 以朱温性子,要说不气,那肯定是假的,若是外人,说不得已经让牛存节拖出去砍了。可他与耿青称兄道弟多年,情谊上旁人就无法比,尤其最后这句,他气也发布出来,毕竟能当着面敢说这番话,可见心诚,他又非蠢人,岂会不明白好意。 “季常能说这些话,那是将朱某当做真兄弟,我岂能怪罪你。”朱温脑袋降下温度,被说教一番,恢复往日理智,那边柳璨想要开口,都被他挥手打断,“平章事就不要说了,我兄弟之言,甚有道理,先前热血过头,就想着那张椅子,差点踏入万劫不复。” 朱温站起身,沉吟了片刻。 “称帝确实为之过早,就让那李柷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吧,待我将季常所说那些准备妥当,才称帝也不迟。唉,朱某到底是常人,若是诱惑,还是难以抵挡。” “兄长能如此决断,已经常人难及。” 耿青赶紧恰当的送上一记马屁,令得朱温笑起来,一阶大盗走到今天,确实常人难及的,这点上,柳璨倒是将耿青一言一行记在心里,这般恭维功夫,可是他要学的。 见梁王和尚书令相谈甚欢,自己在这里也是多余,过去斟酒陪侍一阵,待到耿青和朱温谈性渐消,便告辞离开。 朱温只送他前院檐下,随即耿青也做出告辞,却被朱温留下,陪他去侧厢作乐。 “兄长盛情,青岂能推却。” “季常怕是想念张氏了吧,正好,我儿近日都不在,不如搬过来住上两日,你我兄弟也好驰骋沙场,日夜比拼一番。” “这.....还是算了。为弟最近身子不好,家里还准备打了一个强身健体之物,准备锻炼一番。” 耿青抬袖擦了擦额头汗渍,生怕朱温补上一句‘你我同席而眠,共赴极乐’,那可就遭罪了。 毕竟朱温玩的越来越花,就怕玩出什么花样来。 “哦?是何物?” 一听到这话,朱温就来了兴趣,越是没玩过、见过的,他那强盗性子冒了出来,软硬并施让耿青先将东西送来,让他用用,至于锻炼身子,他着人从库房取些壮阳补品当即装车送到耿青府上。 两人到了府门,耿青脸上汗水更多,硬着头皮上了车辇。 “兄长,青不是吝啬,是怕......你受不住。” 那边,门檐下的朱温甩了甩双袖,负到身后,微微抬起脸看去天空,“季常这就小看为兄了,想当年做大盗那会儿,劫了大户,顺带上了几个女子,还能回去将窝里反的十几人屠戮一空,这身子可是杀出来的,你啊,就是文文弱弱,赶明儿,为兄从牢里提几个重犯给你练练手,多杀一些,胆气自然就上来,胆气够,身子自然也壮实。” “那.....青这就回去让人送来。” 耿青憋着笑,朝檐下的梁王拱手告辞。朱温叉着腰,目送马车远去街尽头,摇了摇头。 ‘孤什么身子骨,岂能是你比的。’ 到的下午时分,梁王府内多了一台大物件,足有一人高,朱温依照来人说明,站了上去,将双手系在了两侧扶手,踩着滑轮慢慢跑了起来,还和一旁最喜欢的王氏谈笑。 然后.....府内响彻朱温的干嚎。 “快把孤弄下来......疼疼疼.....孤的脚哟.......哎哟哟......快点,孤跑不动了,这东西怎么停下来......” “再不快点,孤杀了尔等——” 啊啊啊....... 干嚎的声音令得王府一片混乱,侍卫慌张不敢下手捣毁跑步机,怕误伤梁王,一个个围在四周,看着上面膘壮的身影,双腿迈的越来越快,都快跑出残影来...... 第两百七十五章 妇人心思 清晨的阳光照在宫顶垂脊,几只鸟儿欢快的在宫顶蹦跳,急急匆匆啼鸣声里,下方宫檐,一个宦官迈着小步前行,身后还有着宫里仆人的衣裳,低垂脸的身影。 一路上宦官四下顾盼,小声跟身后的人说着什么,见到一队侍卫过去,手悄然在臀侧招了招,让对方跟紧一些。 不久,绕开巡视的路线,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穿梭过一道月牙门,那边花圃草坪,碎石铺砌的小道两侧还有许多盆栽。 一个身材丰腴的妇人正摘下一片花瓣,仔细端详俏脸,略有哀戚愁容,如今她从皇后变成了太后,说起来尊贵,实则有着心底有着解不开的哀愁,听到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不动声色的继续带着侍女漫步花间。 “启禀太后,人带到了。” 换做这样场合,宦官的职责是要通报来人名讳官职,眼下如此,大抵是受了何太后叮嘱,她眼角余光瞄了一下来人,正是兵部侍郎崔远。 “拜见太后。” 非正式场合,男子仍旧恭恭敬敬的拱手行去一礼,随后又很快遮掩下去,跟着妇人帮忙除草浇水,像宫中劳作之人。 这般熟练,想来也是来过几次了。 “今日早朝,梁王身子怎的?走路的模样有些别扭,外面可有什么传闻?” 何太后摘下几片花瓣放去侍女篮子里,又拿了剪子,修理起面前的盆栽,跨进圃间拔着杂草的崔远没有抬头。 他声音很轻:“梁王今日走动的模样确实有些古怪,可外面并没有传闻。” “可还有其他?” 何太后停了停手中剪子,看着剪开的枝叶,目光有些出神。 丈夫的死......太子的死......其余九位皇子,还有不知消息的幼子,她能撑到如今没有倒下,就是心里那一口气,以及如何保住如今的陛下。 单靠她一人,肯定无法成事,唯有联络朝中大臣,若有可能,她不惜命也要搏上一搏。 今日早朝,她随皇帝上朝听政,见到朱温走路怪异,双腿在袍摆下微微岔开,脚底也轻拿轻放,还以为对方身体出了什么病症,这才心腹出宫,托人将兵部侍郎招进宫问问清楚。 听到没有任何传闻,心里终究是遗憾的,随后便问起其他,刚才那番话,就是暗指朝中大臣有多少愿意为朝廷出力,除掉朱温。 “太后,如今朝中局势,你也看到了,许多文武已投到朱温麾下,臣不敢随意试探,不过原先那批人,始终还是站在陛下这边,不过......” “不过什么?”何太后微微抬了抬眼帘,目光清澈。 崔远务实,有什么基本都会说出,他话语顿了顿,“太后,从长安迁来洛阳的朝臣手中俱无兵权,想要成事,着实太难。不过,若是手中握有兵权的人能站过来,或许能行险一搏。” “侍郎可有相中之人。” “算.....算有一个。” “何人?” “尚书令,耿青!”见何太后蹙起秀眉,蕴起了怒意,崔远急忙解释,“太后,臣说他,并非没有道理,岂听臣下分析。” 崔远拔起一根杂草,抖了抖根茎上的泥块,压低了嗓音:“外人看来,尚书令与朱温兄弟相称,时常出入梁王府,可据臣观察,尚书令极少为朱温谋事,甚至公务也懒得理会,不争权不争利,是以何为?” 何太后皱着眉头,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打断,继续听他说下去。 “......尚书令双十有三,也算三朝老臣,若是将黄贼那份算上,那就是四朝,如此动乱之下,稳居朝廷而屹立不倒,其手段岂能不高明?臣观之,朱温留他,是想系在身边,不放其自由,而尚书令自然明白这点,所以浑浑噩噩度日,明面上,依旧与朱温保持兄弟关系。” “侍郎这番话有些道理,可光这些,不可足信。” “臣也有推测。” 崔远说这番话,自然不是信口胡诌,搪塞这位太后,“当年先帝遣尚书令去往陇右,后来尚书令蛊惑陇右兵将打回长安,逼走陛下去往华州,可他并未占据长安,约束陇州兵将纪律,后来上书先帝,口中依旧自称臣,可见,他心里多少还是有朝廷的。只是当年他为何这般做,或许只有他和先帝知道其中巨细。” “只有这一点?” “自然不是,太后稍待。”崔远蹲在地上看了看四周,继续道:“后来尚书令为救母去往河中府,回城时遇上朱温追杀杨复恭,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但传闻两边对峙了许久,之后,尚书令便带了家眷来长安住下,随后就是迁都之事,太后,你将洛阳这段时日尚书令表现合起来看,是否觉得,此人当日也是迫不得已才投到朱温麾下?” 何太后沉默一阵,她做为女流之辈,以前都是丈夫说些朝堂的事给她听,不需要她去思考,眼下琢磨起来,也颇为费脑的,过得片刻,妇人才一点一点想通这些关节,但始终不相信那个曾经反攻长安,又与蒋玄晖逼过宫的人,为何帮助她。 “侍郎之言仅是猜测,想要诛除朱温,你我只有一次机会。” “可只有他手中有兵权,其余俱是朱温心腹。” “那试试接触其麾下领军之将?” “太后不知,那杨怀雄,是尚书令从僖宗时便结识之人,此人原是绿林高手,后来入了刑部做了总捕,升迁无望,是耿青将其一手提到了独掌一军地步,他岂会背叛?何况这种事,是否能成都是未知,此人绝不会冒险与臣同谋,除非尚书令开口。” 何太后到底是女流,接触政事才在月余开始,权衡利弊上,并不是那些朝臣那般周全,只是凭着女人的喜恶来判断。 犹豫了许久,银牙紧咬,目光终于有些坚定。 “那侍郎可以去试探一番,若是不成,便不可太多牵扯。” “是。” 崔远悄然行了一礼,便告辞跟随先前那个宦官离开。何太后也收拾了下心情,将剪子交给侍女,看着修剪好的盆栽,指尖捻着一些杂屑丢下地面,轻柔缓慢走到前面廊道,站在栅栏前,望着蝴蝶飞舞的花圃,站立了许久,想着过往一些事,丈夫、孩子...... 久久未回过神来。 ....... 到的下午,一辆马车从崔府侧院悄然驶出,在写有‘耿’字门匾的府邸侧院停下,着人递上了拜帖,不久,府中管事回来,隔着门扇缝隙摇朝门口恭敬行礼的官员摇了摇头。 “崔侍郎,我主家说他不在.....您请回吧。” 崔远:“......” 脸上挂着的笑容僵下来,明显的病句,应该是有意为之,好让他知难而退。 ‘好说歹说征得太后同意,哪里想到,还没见上一面,就被拒绝了。’ 崔远叹了口气,走上马车,催促车夫离开。 第两百七十六章 天昏无明日洪波渐拍岸 燥热的阳光透过薄薄云层照着大街小巷,车帘为绸缎缝织的奢华马车驶过长街,大春吆喝路人的声音里,车厢里的人放下帘子,断去外面市集嘈杂。 “听说刚才兵部侍郎到府上找过你?” “嗯,不过没见他。”耿青放下帘子,接过九玉递来的温水,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未有什么交集,突然跑来必有不寻常的事,呵呵,这帮老臣除了一件事会想到我,我可不傻。”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出来,九玉也能猜到是什么——除去梁王朱温,还政天子。 从长安迁到洛阳,几乎斩断了曾经那批老臣的根基,就连府中多少奴仆护院,都被定了数量,难保里面没有梁王安排的人。 “他们想到你,恐怕看上的也是你手中的八千龙骧军。” “这可是我的宝贝,你以为梁王对我那么客气干嘛?还不是想要这支骑兵。”真要说起来,耿青不缺骑兵,陇右河西之地可是牧马场,西北汉子几乎人人都会骑马,就算不会的,有的是马给他熟悉,但远在洛阳,手里捏着一支兵马对于什么时候来说,都是保命的令牌。 看着风里掀开的帘角,外面集市,城中百姓依旧过往,为今日生活奔波,耿青反而有些羡慕他们。 “朝廷那些事,根本不去烦扰,李家撑不起这个摊子,相反,我更想的,还是回长安一趟,见见李继岌或赵周仪,知晓陇州的发生的变故,你知道的,人不在那,不管多好的情谊,都会被时间冲淡。” “会有机会的,不要担心,只要真想,我带你出去。” “呵呵,那剩下的人呢?被朱温抓住,那就是送命。” 两人言语之中,行驶的马车陡然停下,耿青手中端着的杯盏,温水都洒到了矮几,还未问驾车的大春发生何事,就已听到大春在外面喊道:“你做什么?!知不知道车里坐的是谁!” “哎哟~~你撞了人还想走......” “大伙来看啊.....此人把我手撞断了.....别让他们走啊......” 车外陡然掀起喧嚣,耿青皱了皱眉头,跟着九玉走出车厢,前方拉扯的驽马一侧,一个老汉抱着手臂在地上躺着,耿大春站在旁边大声吼叫,双手比划的跟围来的百姓辩解。 “是他冲过来自己撞的,何况我速度如此慢,怎的将他手臂撞断。” 九玉皱了皱细眉,对于这种事,他大抵清楚,遇上碰瓷了的,转身就要下车,被耿青按住,他看着地上那人,便下了车,后面紧随的陈虎赵龙三个火枪手也带着几个龙骧军骑卒过来。 “尚书令,让我们来解决。” 地上那老汉似乎并不惧怕几个军汉,盯准了耿青,一下扑过去,抱住他小腿匍匐在地上呻吟叫唤。 “就是你.....你一定是马车的主人,我不怕你,撞了人,别想走!” 就在陈虎等人发怒拿他时,老汉忽然压低了嗓音。 “尚书令,崔侍郎在升月楼设宴,还请赴宴,否则老朽就算被打死,也不让你离开,我若死,后面还有其他人,日日拦你马车!” 好家伙。 耿青皱起眉头,这种无赖招式,显然令他不爽了,抬了抬手,让陈虎等人停下,向地上的老汉轻声道: “好,那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你家侍郎能说什么。” “小的给尚书令带路。” 那老人腿不疼了,手也好了,当即爬起来,笑呵呵的走到前面领路,按照耿青之前脾性,转身上马车就走,此时他却让人轰散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上车叫大春跟上去。 “如此用心良苦,总得见见。” 大抵这样说了句,过得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东市,升月楼并非烟花之地,只是普通住宿吃饭的酒楼,耿青下来马车,只带了九玉一人,陈虎等人则在楼梯口一字排开,将来往的挡下。 二楼,空荡荡的并无其他食客,靠窗棂那桌,崔远见到上来的身影,连忙起身相迎。 “尚书令当真难见上一面。” 说着,未等耿青走近,他便远远拱手作揖,伸手不打笑脸人,耿青也笑呵呵的拱手还礼,看了看周遭,大抵二楼已被对方包揽下来,过去随口说了句:“让侍郎破费了。”随对方相请的手势,掀开袍摆坐到席位,伸手也做了一个请。 “侍郎别光站着,你也请。” 简简单单一句,将话语权拿捏了过来。 九玉走到身后屹立时,耿青先一步拿了酒壶给面前这位兵部侍郎倒上酒水,也给自己满了一杯,笑着举杯与他碰了碰。 “崔侍郎两次相邀,不知所为何事?最近耿某有些繁忙,这不,刚才受梁王相请,去王府坐坐。长安那边,几个婆娘要生孩子,关在府上绞尽脑汁想着给他们起名,烦得紧了,外面许多事,就都不想顾问。” “尚书令说笑了,些许小事如何能让尚书令烦恼。” “儿孙后代可不是小事,一笔一画都得小心谨慎,取错了名儿,可是要遭罪的。” 崔远抬袖遮掩饮了饮酒水,对于这番话,他另有见解。 “尚书令说的对,事关儿孙命途,不算小事。不过崔某觉得名错一时又何妨,觉得不妥日后再改过来也可。” 耿青跟着放下杯盏,笑道:“可儿孙会怨的,你说是不是?崔侍郎。” 那边,崔远跟着笑笑,眸地有些焦急,两人说的好似无关,其实都用着暗喻来比划,难怪这位尚书令屹立四朝而不倒,这话语交锋,当真厉害的紧。 眼下有些词穷了,只得笑了两下,索性还是将来意直接说明。 “尚书令自然知晓事关儿孙不是小事,那为何帮衬一个大盗,你我俱是朝中旧臣,尚书令与先帝当年有何恩怨,也不该落到当今陛下头上,他还是孩子啊,将来未必不可期,大唐未必不可兴。” “那耿某也直说了吧。” 耿青见他将话说直白了,也不藏着掖着,取过酒水给崔远满上。 “天下各镇,早已不尊王,当今陛下十三,需要多少年能重振大唐?这多少年里,他是否能成为明君?就算不是明君,霸者也可?崔侍郎觉得这两者,当今天子可有期望?我举家投他,将来有何回报?倘若不慎,那就是全家死光的局面。” “尚书令,你我乃朝臣,怎能用商贾之言?” “好,那不用商贾之言。”耿青一口饮尽酒水,挽袖爽利的重满一杯,语速也干净利落:“梁王拥兵二十六万,仅洛阳就有八万人,你们拿什么拼?我那八千骑兵可能攻城?王府两千甲士,你家护院可能近身?皇城两万兵甲,你可得一二?满朝文武,大半跟梁王走,就你几个老臣天天瞎嚷嚷,能将梁王咒死?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送死也不是这般送的!” “告辞!” 一口气说完,将满上那杯仰头喝尽,随手掷去桌上,碰着餐盘叮当几声,耿青起身弹了弹袍袖,负去身后,径直走去楼梯。 同时,声音也传来这边。 “最好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拉好关系,静待时机,而不是鲤鱼入网,胡乱挣扎!” 空荡荡的酒杯还在桌上微微摇晃。 崔远举着杯盏叹了一口气,刚才耿青那番话,他也知晓,可梁王势力越发大了,就怕没有时间给他们挣扎。 ‘天亡我大唐矣。’ 然而,不久之后,一则消息,陡然打破了静谧的洛阳,听到消息的时候,耿青正在梁王府上搂着张氏与朱温说笑。 正谈起河北那边战事,谢瞳何时班师回朝,牛存节捏着一张封漆的信函飞快进来,交到了朱温手上。 他展开信纸,飞快看过上面内容,须发都在瞬间一根根竖了起来,一巴掌按着信纸拍在了酒桌,吓得伏他身上的王氏花容失色的站起身。 “兄长,怎么了?” “你自己看。” 耿青推开丰腴的张氏,将那封情报拿过来,乃是军情。 一个熟悉的名字落入他眸底。 七月二十,晋军南下潞州,晋将李存孝为先锋,攻打泽州! 与此同时,李克用、李存瑁两股大军环臂之势,由潞州向南,以最快的速度跟在李存孝身后,直扑泽州,逼近黄河。 第两百七十七章 烽火随风起钢刀磨砺锋 土壤间静谧的尘粒渐渐抖动起来,人的脚步、铁蹄踏下来,扬去了半空,无数的尘埃流动大地,数条‘长龙’由北向南,旌旗林立,沿官道、田野、山林迅速穿行。 “快快,通知后面,加快脚程!” “驾!” 人声呐喊、战马嘶鸣,推着辕车的士兵奋力将车轮推出坑陷,骑马的校尉挥鞭朝周围呵斥,收到令骑传来的命令,发出指示。 远方还有燃烧的村寨,已经被路过的兵锋毁去,掠走了所有粮食、家禽,没有撤离或躲避的人的尸体被砍下脑袋,泛着绝望、惊恐的表情插在村外的栅栏延伸开去。 战争对任何时候,对于平民都是残酷的。 烽烟南下,沿途许多村子来不及收到消息,被后面路过的沙陀兵劫掠一空,一来斩断战争的信号传播开来,二来,劫掠的粮食可作为干粮,节省行军途中消耗的辎重。 对于这一行为,晋王李克用是默许的,他骑着马与义子李存瑁、史敬思走在官道边沿,后面是两百护卫远远跟着。 “这次出兵,打的就是攻其不备,这些死去的百姓,应该能理解的,他们犹如蝼蚁,今死而复生,明年这个时候,这里仍旧会有着茂盛的农田,炊烟袅袅的农家,所以,你们不要有担心人杀的太多。” 李克用甩了甩鞭子,眯起眼睛。 “天下大定总是要有些伤亡的,往后太平了,就对得起他们。” 落后两步的李存瑁、史敬思没有说话,他们对这些死去的人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正如晋王所说,过上几年,这里又会有人烟,甚至更多的人生活。 而眼下偷袭泽州,强占黄河北岸,威胁洛阳、汴州的机会,可不是等几年就有的。 “存孝那边可有消息过来?” 一行人随长龙似得队伍走了一段路,李克用忽然开口问了句,身后两人俱摇了摇头,两支大军左右南下,呈环臂之势打向泽州,所到之处,基本畅通无阻,梁军所占要道、城镇都被清扫了一遍。 “飞虎大将军有晋王麾下黑鸦军,想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史敬思原本晋军头号猛将的头衔已丢,话语虽说有些戏谑,对李存孝还是服气的。 “有存孝领军,孤自是放心,何况还有存信帮扶。” 存信,既李存信,也是他义子之一,为人机灵有眼色,作战同样勇敢,正好弥补李存孝桀骜的一面。 “唔......” 李克用促马慢腾腾几步,低吟了片刻,望去的目光里,说了声:“真慢啊......”他意思并非指的是李存孝行军的速度,而是已有十多日没有收到辽国的消息。 “这帮契丹人,真够慢的,若是拖不住河北的梁军,真有可能给孤造成首尾受敌的局面。” 大抵这样的低吟一句。 阳光划过天云,前方上百里之外,天光映着金属的光泽,响彻蹄音蔓延大地。 高高的天空下,一支支一队队沙陀骑兵犹如海潮般起伏推进,这是这个时代进攻速度最快的方式了,浩浩荡荡的骑兵沿途疯狂奔行,远方传来遇敌的哨音,洪流轰然分散,分出一支奔行过去,碰撞之后,凿穿泽州出城的兵马,留下一地狼藉,又返回骑阵。 坐镇泽州的将领范居实乃百战之将,初为队将,征过黄巢、蔡州贼,又随谢瞳、朱珍拿下滑州,几经数年,功绩累到泽州马步都指挥使,听闻来犯之地从潞州过来,一面召集账下将领商议,一面收拢城外兵马,让大军在城下集结。 消息过来的时,他其实并未太过相信,可随第一份情报传来,潞州轰然杀出的一支数量庞大的骑兵径直扑向这边,凶悍异常,常驻防潞、泽两界的哨营,只来得及发出短暂的消息,转瞬就被击溃。 ——晋旗,沙陀骑兵一万南下。 收到战报已过去两个时辰,到的第二份情报传递手中,已经是第三阵被破,七支两百人的哨营被正面打的溃散,发来的消息当中,晋骑的翻到了一万五千多人。 当然,范居实是不信的,他将战报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但也不否认,这支突然杀来的骑兵确实有些能力,对领军的将领多少有些正眼相看。 “去会一会太原这支骑兵?诸儿郎,随我出城!” 不久,集结城外的三万梁兵整装出击,范居实只留三千人守城,一个时辰后,在名叫石头坡的地方,遇上了来犯之敌。 横扫泽州半境的骑兵缓缓停了下来,相隔两里之地对峙,范居实同样驻马抬手,身后奔行的军队迅速结阵,架起盾墙、探出枪林,后队弓手绷紧弓弦,仰去天空。 “一支骑兵孤军深入,竟还停下来等我结阵,是蠢货,还是觉得打了几场胜仗,就无敌天下了?” 范居实以往的战阵经验里,骑兵用途,多是迂回穿插,清剿战场,纵然也会用来突破敌阵,但那也是出其不意,以惊人的高速,迅速击破还未来得及准备的步阵。 像这样停下等他将三万兵马整装集结,安排好阵型,不是蠢货是什么,只要挡下了第一波冲锋,步卒就能凭借人多反戈一击横扫过去,骑阵就会以惊人的速度崩溃散开,仍由弓手一一自由射杀。 只是眼下范居实望着远方那静谧的骑阵,为首的骑将身影轮廓,有种心惊肉跳的恐惧感。 “某身经百战,岂会惧怕,定是近日经历女色太多所致。” 范居实看了片刻,麾下的将校过来,随后他挥手:“打打看看。” 不久,战鼓敲响,三万人的军阵,骑兵护卫两翼,压着速度保持整齐的阵型缓缓推进过去。 哗哗哗—— 写有‘晋’的旌旗猎猎作响,独马立在万余骑阵前的身影安静的看着对面鼓声敲响,轰轰的脚步推进,黑缨铁盔下,英武的面容咧出狞笑,有着兴奋的抬起手臂,重兵划过阳光,一柄禹王槊斜斜指向天空。 身后,一排排一列列骑兵翻出角弓,那是‘哗’的整齐划一,搭上羽箭,然后漫天箭雨飞上天空。 “碾碎他们!” 黑压压的飞蝗冲天而起的刹那,李存孝一勒缰绳,火焰般的战马人立而起,扬起铁蹄,亢奋的嘶鸣声里,轰然冲向前方。 射出羽箭的一队队沙陀骑兵,迅速收弓换矛,几乎在同时跟着冲了出去。 “杀——” 对面,三万人的军阵停下脚步,将校翻身下马嘶声呐喊,一面面盾牌翻起顶去上方,箭雨覆盖下来,打在盾牌弹跳落下,也有落进人群掀起一片血花。 当如雷的蹄音在前方炸开,越来越快,范居实笑着骂了句:“果然是蠢货。” 他前方麾下军阵长枪如林组成枪阵,枪柄沉稳的扎进泥土,无数步卒肩并肩挤在一起,沉默、紧张的望着冲来的巨大浪潮。 轰隆隆....... 铁骑如浪潮席卷而来—— 轰! 啪! 枪林穿进人的、马的身体,或折断,或压弯,盾牌贴着后方的步卒掀飞出去,高速的撞击如同打桩机般,骑兵如枪锋硬生生插入步卒阵列,弃矛换刀疯狂砍杀姿态杀向周围梁军士兵。 一炷香! 这支三万人的梁军崩溃四散在原野,血浪、尸体伴随冲锋的沙陀骑兵铺砌开来,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丢到了兵器,惊慌狼狈的朝周围山野疯狂奔逃而去。 附近山坡上,梁字大旗倾倒被马蹄踏过,火红的战马上,李存孝一手禹王槊,一手提着鲜血淋淋的脑袋,瞥了眼被踏破的旗帜。 将范居实的人头丢给麾下亲兵。 “围困泽州,防范黄河南岸梁军援兵。” “是!” 令骑拱手领命,飞奔而下。 洛阳,朱温负着手在前院来回渡步,耿青以及一干梁军大将陪在左右等候近一步的消息,偶尔小声聊上几句。 随后,黄河北岸泽州的消息入城,这一刻,没人说话了。 朱温捏着情报坐在檐下,安静了许久。 “泽州失守......”他目光看向一旁的耿青,“领军之将,叫李存孝。” 第两百七十八章 出征 七月末的夏日光芒炽热的照着黑瓦白墙,王府庭院响着一阵接着一阵的蝉鸣,明晃晃的阳光穿过树隙,照进中堂,朱友谅、王彦章、杨师厚等等一批朱温心腹将领分成左右坐在堂中席位。 丫鬟仆人屏住呼吸过来添茶,又悄声退后。耿青坐在左侧首位,拿着热气腾腾的杯盏,吹了吹茶气,正中朱温说出话语,目光投来时,他放下杯盏,面色沉静,没人看出丝毫的想法。 “李存孝,孤记得,好像与季常有旧?” 朱温看着那张黝黑的侧脸,轻声道:“不知季常可有想说的。” 两军之间,故人在敌营,难免不会被猜疑,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耿青自然不会显得慌手慌脚,无他,早就习惯了。 听到问来的话语,耿青放下茶盏缓缓起身,与周围看来的目光笑了笑,然后朝朱温拱起手。 “兄长说的对,李存孝与我同出飞狐县,我还在村中厮混时,他因徒手打死山中虎害,而得司兵,后来更坐到县尉一职,同年,李克用起兵造反,飞狐县因有铁矿而被强攻,他也就那时被俘收为李克用养子,而青则南下长安。” “小小飞狐县,竟出了如此一文一武,当真人杰地灵啊。” 朱温对于这个李存孝早年在长安时,就有过听闻,但那时他只是都虞侯,根本不够从李克用手里笼络人才,眼下泽州一战,对方骑兵快袭,战报上写的清清楚楚,对于骑战一道,令人眼羡的紧。 麾下将领军阵作战娴熟,唯独独领骑兵的将帅太少,良马也奇缺,若非去年陇右归附,得了两千良马,暂缓了窘迫,否则对上骑兵为主的沙陀兵,就显出短板来。 “那李存孝既然与季常兄弟相称,情谊自然深厚,如此一来,季常何不书信一封,让他投梁王?” 这句是坐在右侧席位的王彦章说的,他在梁营号称第一枪,但真正领兵作战的机会其实很少,听到梁王夸赞,心里多少有些不忿。 嗯? 那边,耿青愣了愣,这剧情怎的有些熟悉,脑中飞快思索,陡然想起,不就是刘皇叔投四世三公的袁绍时一样吗? 好家伙,我真当起刘备来了? 等等...... 这也是离开洛阳的机会。 想到这里,耿青恨不得冲过去将那叫王彦章的将领抱起来亲上一口,瞌睡来了给他送枕头啊。 压着笑意,耿青托袖再次拱起手。 “启禀梁王,我那兄弟拜李克用为义父,让他来投,恐怕有些难办。” “各为其主,又有父子情谊,确实强人所难。” 朱温点点头,仅凭一封书信就来投他,这样的人,他也不敢收到账下,说不得哪天就投他处去。 “彦章,你坐下,季常是季常,李存孝是李存孝,二人分投他处,古往今来比比皆是,放到汉之诸葛身上,他一家兄弟几人,还不是分侍各主。就是有些可惜,如此猛将,归李克用拿蛮子所用,让人心有不甘。” “若当初季常南下长安,将这位李存孝带上,或许今日就一同站在这堂中议事了。” 一员良将不得,放到任何人身上都是有些感慨的。朱温叹了口气,随即将这思绪抛到脑后,北边兵马攻泽州威胁洛阳,他还需要解决破敌之策,而不是过多纠结一将得失。 李克用悄然发动袭击,显然不是临时所想,定然有所依仗,在座的之人都是随他南征北战的军中宿将,三言两语间便指出了另一个地方。 地图铺开,众人目光投去了河北之地。 “李克用南下是不折不扣的南侵,必然有辅军相衬,他要攻洛阳、汴州,岂会不担心我河北的军队,然,晋地兵马仅能支撑他从太原出兵过河阳,想要两线开战,除非经营幽州数年之久。” 杨师厚手指在幽州一带点了点,看向负手沉默的朱温。 “沙陀蛮子与契丹苟且不是一日两日,关系打的那般火热,不可能无的放矢,此次他南侵泽州,契丹人必会跟着南下河北,攻城略地恐怕都是附带,真正意图该是帮李克用拖住我河北之兵,防止首位对他首尾夹击。” “嗯。”朱温负手绕着地图来回走动,不时瞥去河北地形,自己放在那边的兵马不少,但能用的战将,不过两三人,他心里有些担忧。 “契丹人骁勇善战,听闻耶律阿保机也是豪杰之士,谢瞳、葛从周若抵挡不住,河北尽陷,北面屏障失去,比失一泽州更让人心疼。” “泽州李克用本部,更是迫在眉睫之疾......”这位梁王沉吟了片刻,心里大概也有了主意,“我意,先集中对付李克用,先破一路,再增援河北!” 眼下局势,容不得众人多想,仓促之间,也只能先以最为稳妥的方式打打看,往日也有小规模的摩擦,当真正这种大阵仗的交锋,两边都未曾有过。 商议一阵,众将领命离开,各自回城外军营准备的同时,耿青跟着朱温站在府门没有动作,望着诸将骑马飞奔远去街道,一旁的朱温抬了抬手,摒退左右。 “军议之时,季常言不发,难道还在想那李存孝之事。” 耿青没有隐瞒,也根本没有隐瞒的必要,点了点头。 “两位慧眼如炬,青刚才一直泽州破局之策,对方快马奔袭,定是打了梁王在中原兵马不齐,新帝登基,朝廷不稳的主意,换做是我,也会趁此机会来攻,但两边交锋,想要短时间分出胜负,恐怕不是易事,又何谈增援河北,赶走契丹人。” “那季常如何想的?” “我随军出援泽州,亲自去对阵李存孝,他自不敢全力进攻,以情谊拖之,定让李克用生疑。” 朱温挑了挑眉角,有些诧异的看向这个黝黑的青年。 “如此一来,晋军先锋必然丧命于季常手中,只是这乃你兄弟,心里不会有愧疚?” “梁王说笑了,家国大事,岂是儿女情长,何况青怎能将兄弟置于死地,君不见长安秦怀眠?” 听到耿青笑着说出这个名字,朱温恍然大悟,跟着笑起来,那位秦侍郎下狱他岂会不知,明白耿青这是借机会,保住好友姓名,这般重情重义之举,做为讲忠义出身的大盗,自然睁只眼闭只眼。 “原来如此,李存孝勇猛非常,我甚喜欢。” 斟酌了片刻,朱温送耿青上了马车,叮嘱了军中细节,不日,他便向朝廷请奏出征泽州的事宜。 耿青坐在马车,摇摇晃晃看着车帘外,阳光正倾泻下来,他眯了眯眼,双唇紧抿,与存孝以这种方式相见,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仿如幻觉般,那位兄弟,一身甲胄骑在火焰般的战马,披风如练抚动,一杆大槊纵横睥睨,万军当中,无人敢挡。 ‘存孝.......’ 他轻声念了念,随即又笑了一下,心里大抵有了些许主意。 翌日很快来到,皇帝的圣旨、梁王的军令一同送到了府中。 王彦章拜先锋,杨师厚为泽州招讨使,耿青副之,兼军容观察使,刘鄩领粮秣使,共计马步六万,择日北上渡黄河。 第两百七十九章 兄弟 炎热的日头隐去云后,天空黑沉似有大雨要来。 长安街道上,人音嘈杂,也有奔马疾驰,携带公文的骑士挥舞鞭子大声喝斥过往旁人躲避,站在街沿的行人观望、离散,脸色仓惶小声议论即将发生的战事,说北边的沙陀蛮子带兵往南边来了,陛下、梁王正北上渡黄河。 大雨前的沉闷里,许多人心事也沉甸甸的,城中富户已经有了出洛阳、汴州去往南边的迹象,不到两天,各家各户来了大量士兵,催收粮秣、赋税的官员拿着夺命的账簿、判官笔进来,不听调令的富户随后就被下狱,家产充公,连家眷都没能幸免。 此时朝中一些官员,也被落了不少罪名,拉到菜市口,当着围观的百姓面前,一刀砍下了脑袋。 听不懂罪名的一群百姓,只当是朝中贪官污吏,一个个兴奋的拍手叫好,然而,不久战争而起的赋税也落到了他们头上。 拿不出钱财、粮秣的,家中抽出青壮护送军中挑夫,运送辎重等物,三日之中,三万青壮聚集,浩浩荡荡开拔城外。 朝堂上,自沙陀南下泽州,主张开战的有之,反对声音也有之,两边吵闹两三日,甚至动起手来,打的头破血流,梁王朱温大手一挥,反对的官员被拉了下去,不久,再次带上朝堂,只剩几颗血淋淋的首级摆在木盘中,吓得仅十三岁的李柷瘫软在龙椅上,一旁的何太后也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随着北上泽州的朝议尘埃落定,洛阳、汴州大量的军队在得到粮秣、兵甲补充下,开始聚集起来,两城东西原野,此时已变成了校场,不时能看到一支支一队队整装完毕的队伍从军营开拔,到这边集结。 此时洛阳城中,一辆马车带着数十名骑兵正沿着街道去往西城门。 骑兵横刀黑甲,腰后挂角弓、箭筒,手握长矛骑在马背上,眼下能这般出城门的,非等闲寻常官吏大员了。 “家书已送出去了?” 队伍前方行驶的马车内,耿青身姿端正,一身紫青官袍,腰悬金鱼袋,还有柄宝剑放在矮几脚边,正优雅的倒着温水,朝一旁瞥了眼,双臂环抱盘腿而坐的九玉请嗯了声,点点头:“昨日已让鱼尽那厮带回长安,许了一百两银子,心疼死了。” “能用钱解决的,有什么好心疼,再说这世道铜子不值钱了啊。” 听到这话,那边的九玉倒也没在意这些说辞,他慢慢睁开眼睛,朝男子看去一眼。 “若你兄弟劝说不了,执意要开战,你准备怎么解决?” 车厢摇晃,耿青平稳的端着水杯,没什么大碍的放到唇边抿了一口。 “还能真杀了不成,我可是重情重义之人,别说的,我心肠有多坏似得。其实担心的,还是存孝在阵前愿不愿意见我。” “会被猜忌。” “嗯,领军大将见身处敌营的兄弟,就是犯忌。”耿青摇头,叹了口气:“这些年来,存孝已经不像飞狐县那时候了,性子变得有些野,大概就是天下无敌促使的吧,这方面我甚有感受。” “你脸皮天下无敌倒是真的。”九玉不屑的上下打量,随后将脸撇开,不愿再多看。 两人随后都不再说话,车马安静驶出城门,不久之后,两里之外的原野,骑兵奔行卷起长烟,黑压压的人的身影聚集,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 远方奔行的骑兵,分出一支二十人的队伍朝这边过来,耿青掀开帘子走出,为首的骑士,须髯飘于胸前,面容方正,浓眉大眼,倒悬一柄偃月刀,在马背上抬刀抱拳。 “龙骧军杨怀雄拜见监军。” “入列。” 耿青拱起手,轻声回应,高大的汉子抚须点头,手捉大刀,一勒缰绳调转马头,领着二十骑飞奔回去,领着那支上千人的骑兵回归那边黑压压的军阵当中。 “都指挥使,对那监军,为何这般礼遇......”不久前收揽的心腹,并不清楚那马车上的年轻人是谁,印象里,都指挥使可是连梁王的人,都不着待见的。 “乃我伯乐,知遇大恩!” 杨怀雄立马阵前,偏头望去正沿着官道朝这边过来的车马队伍,须髯在风里微微抚动,“......杨某出身卑寒,自诩有一身武力、识得兵法,却混迹江湖而不忿,后来谋得刑部总捕才算立足,这些年来来去去,才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若非尚书令赏识,安有杨某今日这般地位。” 思及这些往事,令他唏嘘,就算明知不过一枚棋子,可总比连棋子都不如的要好上许多,想想曾经的那些人,屠是非、王飞英,不过小打小闹,淹没在一隅之地,被他一刀斩下头颅的李顺节,也不过飘散过往云烟里的跳梁小丑罢了。 天地棋盘,棋子从未断过,英雄辈出。 风刮过原野,无数林立的旌旗猎猎飞舞,杨怀雄回过头来,望去远方高天,梁王已走到了上方,压着宝刀,举起了拳头。 “杀!” “杀!” “杀!” 无数的身影举起兵器拍响,杨怀雄难免心中澎湃,拽紧了刀柄,举过了肩头。 伴随最后一声,他歇斯底里,跟着呐喊:“杀——” 声音震砌这片天地。 耿青站在车辇,负手看着这一幕,朱温能从黄巢军中脱颖而出,又打下这片巨大的地盘,自有其独到之处的。 远方高台,魁梧的身形喊出:“出征!” 耿青抬手一拱,下了马车,在旁人帮衬下,翻身上了马背,毕竟到了军中,再乘马车就显得荒唐了。 “大春,这次你就不用跟去,叫上石头他们,在大军出发后,将府里一些要用的,悄悄转移到城外,然后送回长安家中。” “大柱,你还不放心我?我老爹常夸我聪明,岂会浪得虚名。” 大春在马前拍响胸脯保证下来,耿青这才点头,带上队伍,随后过去向朱温告辞,一番寒暄交谈,便与招讨使杨师厚一同整军出发。 而此前,王彦章为先锋,早在昨日凌晨,令五千马步先一步去往黄河南岸。 ....... 八月初,洛阳、汴州两支兵马合计五万人汇合黄河南岸时,以为早已失陷的泽州,此时在经受李克用围城攻打。 因为连续两日大雨的缘故,战事稍停,外围的巡视、攻城的准备还在继续,泽州方圆三里的土丘,林野被砍伐的光秃,大雨冲刷下,黄泥混合雨水流向山下。 铅青的雨幕里,延绵数里的营寨外,披着蓑衣的沙陀骑兵吆喝着飞驰雨中,李存孝全身着甲,肩颈同样披着蓑衣,偶尔望去矗立雨幕的城墙,眼中充满炽热。 连攻数日,也该打下来了。 “大将军,晋王唤你回去!” 正看着城墙有些出神的李存孝回过头,一匹从军营出来的令骑在雨中抱拳。他皱了皱眉:“晋王何事唤我?” “不知,不过卑职听外面兄弟说,南边的洛阳、汴州已经发兵,正渡黄河过来。” 雨水顺着李存孝嘴角滑落,他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的促马离开,挥舞马鞭,带着麾下一路赶回军寨。 第两百八十章 激将 灰蒙蒙的天空,水汽弥漫山间、原野,位于泽州西北面三十里,铅青的雨幕里,营寨延绵,披着蓑衣的士兵巡逻而过,大部分抱着兵器躲在帐篷里,看着帐口淅淅沥沥交织落下的珠帘。 喊着号子推行的辕车过去,军寨正中的大帐之中,李克用正与李嗣源、史敬思等养子、将领商议大雨过后攻城的事宜。 外面的帘子陡然掀开,水花飞溅的同时,披戴蓑衣,着了甲胄的李存孝带着一身水汽大步进来,呯的抱拳,震的甲叶都抖了一下。 “义父,存孝回营,交卸差事!” 一句话,李存孝垂下手,便安静的等待那边商讨战事的李克用回话,过得稍许,那位晋王对史敬思、李嗣源说了几句,偏过头来,着人倒上一碗温酒,按手让义子寻个位子坐下。 “存孝辛苦了,为父唤你回来,觉得三军以临泽州城下,不日既破,你所统骑兵已无事可做,不妨回撤潞州,做为待援,防范河北梁军袭我后队。你看如何?” 李存孝皱了皱眉,马不停蹄一路杀到这边,遇敌杀敌,遇寨毁寨,正酣畅之际,轻飘飘几句就让他回潞州,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义父,存孝可有哪里做的不好?” “存孝一路打过来,先锋一职做的可谓凌厉,让梁军知我晋兵威风,没有不妥。”李克用笑了笑,将温酒李嗣源递给这位义子。 “为父就是担心存孝这些时日长途奔袭,身子疲劳,回潞州休养一段时日,顺带防范河北之军,若是他们赶来,因你在后方,为父心里也踏实。” “想必义父还有其他事没跟孩儿说吧。”李存孝武艺高超,但并不笨,之前那令骑说的话,浮进脑海,顿时明白其中关节。 “义父是因为梁军渡河,可是我兄长来了?” 李克用看着案几没有说话,地图一旁的少年人,倒是先开了口,李嗣源朝他拱了拱手。 “今日探马回报,洛阳、汴州两地出兵五万已在黄河南岸集结,准备渡河,领兵之人乃杨师厚,副招讨使则是耿青,义父起初并不为意,说大将军是知轻重的,还是我等不放心,才再三劝阻,并非担心大将军有二心,实则让大将军避嫌,也让 军中将领多是性子豪爽之辈,帐中诸将附和的点点头,当然李嗣源说出这番话,一来也有试探之意;二来坦然说出,就是抓住李存孝的性子。 果然,那边李存孝并没有生他的气,毕竟都是晋王义子,情谊是有的,能跟自己这般坦然交代,也是领军打仗之人该做的。 良久,案几后的李克用说起话来。 “嗣源说的没错。沙场交战,你与耿青难以厮杀,见面难免不会犹豫,与其那样,倒不如到潞州主持后方。” 那边,李存孝阖目无话,双手握拳压在膝上,听闻来犯的梁军里,确实有兄长耿青的消息,心里多少是仿徨的,可帐中如此多将领面,他若退到潞州,不就坐实有二心的可能? 可真要与兄长对阵,心中那股凶戾之气也使不出来。 水珠顺着蓑衣木叶滴答滴答落下,犹豫了片刻,他睁开眼,哗的起身,吓得那边李嗣源后退两步,以为李存孝要拿他出气,下意识的朝史敬思旁边躲了躲,他武艺也是不错,可真要正面对上这位飞虎大将军,能走上两招都算他勇冠三军。 “存孝。”李克用皱起眉。 “义父!”李存孝看了眼李嗣源,随后走到中间,朝案桌后的晋王抱拳:“义父!孩儿随你多年,岂能因公废私,领军征战从未落后他人半步,今日就算遇上兄长耿青,也绝不后退潞州,只因实在做不出闭门不出的事来。” “那你当如何?” “两军对阵,不讲私情!” “好。” 李克用嘭的拍响案桌,一旁的李嗣源、李嗣昭、史敬思等人急忙开口:“晋王(义父)!” “不用说了。”这位晋王亦有他的气魄,起身大手一挥将众人话语打断,他看着面前抱拳躬身的义子,微微点了点头,声音豪迈:“我信存孝!” “存孝谢义父信任!” 得到保证,李克用心里也踏实,帐中这番说话,其实也是身边李嗣源提出的计策,李存孝能力放到后方确实可惜,只有这般激将之法,才能让其抛开私情立下军令状,同时也让对方明白晋王的信任,以此激发心里那股感激。 至于是否感激,那就只有李存孝一个人心里清楚了,领了军令从帐中出来,没有戴铁盔,披着蓑衣就那么走在雨中,仍由冰凉的雨水顺着发丝、颈脖流进后背、胸膛。 “兄长......” 停下脚步,他仰起脸望去灰蒙蒙的云层,望着雨线在视线里放大落进眸底,驻足许久后,方才离开。 到的第二日,延绵几天的大雨停歇,待道路稍好些许,李存孝让麾下骑兵做好了准备,便领上李存信,带着五千黑鸦军快马本行,前往泽州南部,逼近黄河北岸,立下临时营寨后,分出十六支小队沿途监视巡查梁军渡河迹象。 同时,李存孝带着千余人,抓来附近村寨里正,逼问各段河道可靠岸的位置,着擅长水性的村民潜去水中立下暗桩。 这般动作下,也被对岸察觉,王彦章挑选擅水的兵卒,组成船队在河中射杀下水的百姓。此后,北岸的李存孝也派去船只防范,一来二去,两人依着这段黄河对峙了两日,斥候快马来报,说梁军已从另一个河段悄然登陆立寨。 “梁军一部,走潼关方向,过渭水入河东......” 李存孝坐在营中,一拳砸烂了案几,“声东击西,好算计!” 嘭! 一脚踢开断成两截的案桌,他身材高大,立在那边须发怒张,整个人弥漫起了杀气,转身走出大帐,从近侍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一把拽起插在地上的禹王槊。 “随我快马奔袭,凿碎他们!” 片刻,黑鸦军聚集,推到了寨墙,一拨拨铁骑拍着刀锋呼啸而出,随后便遇上同样登陆上来的王彦章马步万余人。 起先憋了一口气,到的眼下,这段黄河北岸瞬间激烈爆发开来,铁骑轰鸣咆哮,仅仅第一轮冲锋,击溃了仓促组成的梁军阵线,成百上千的身影被赶下了黄河,还有大半且战且走,护着先锋死死拖住这支沙陀精骑。 片刻间,冲撞、越阵、呐喊、鲜血、碎肉都在翻滚的声浪里席卷开来。 第两百八十一章 见面、对阵 薄薄的白云遮去日头,天空之下,激烈的厮杀还在疯狂持续。 渡河后仓促结阵的梁军且战且退,高举的盾牌防范射来的箭矢,叮叮当当里,暴露的侧翼被沙陀骑兵找准了机会一头撞了进来,刀锋、长矛疯狂的递出,血肉在战马、盾牌挤压下飞速爆裂。 王彦章一枪插进冲来的战马颈脖,双脚死死蹬在地上,被硬生生推的后移划出两道沟壑出来。 “死啊——” 马血流到枪柄,与手上汗渍混杂的一刻,他偏头躲开马背上方的沙陀骑兵劈下的一刀,歇斯底里的大吼,几乎全力一拉,枪身弯曲的刹那,战马‘唏律律’嘶鸣,带着上面的沙陀人轰的侧翻倒地。 周围梁军士兵一拥而上,乱刀将沙陀骑兵砍死。王彦章擦过脸上沾染的血迹,抬枪嘶吼:“守好此处!” 他四周,阵型已呈出些许混乱,杀入阵列的黑鸦军纵马冲撞人群,试图从里面瓦解阵列的坚持,一片人仰马翻里,更多的梁军士兵涌过来,他们并非当年长安朝廷那些老爷兵,多是跟随朱温南征北战的兵卒,凶悍的紧,一个照面,付出十多人的代价,拿身体、枪林将冲进阵列的沙陀骑兵挡了下来。 失去速度优势的骑兵,伺机跳马,籍着战马为遮掩,拔出刀锋与袭来的梁军纠缠,刀锋碰撞枪林,呯呯呯的金属交击声里,王彦章带上亲卫朝这边赶来,万余人组成的军阵并不大,十来步间已靠近过去,捉枪指去依靠战马的百来个沙陀骑兵,大吼:“杀——” 他身边亲卫、附近的梁军兵卒响应的齐齐大吼:“——杀!”下一刻,数百人奋力蹬出脚掌,盾牌、枪林几乎全力撞了过去。 正应对前方梁军的沙陀兵来不及,就被冲来的数百人一鼓作气淹没了下去,其中一人目光凶戾做着反抗,“哇啊!”的怒吼,挥刀劈向王彦章,便是‘噹’的一声,刀口被枪杆挡下。 一旁亲卫冲上,将沙陀兵抱住,王彦章反手从腰间拔刀,寒光瞬间抹过那人颈脖,上一秒还在肩颈的头颅,顷刻间抛飞起来,随后落入人堆当中。 这支沙陀骑兵好生难缠...... 他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这不像是普通的骑兵,士卒都这般凶悍,领军之人怕是更加厉害,难道巡视北岸的,是李存孝不成? 念头划过,重重叠叠的阵线之外,一支支一道道交织的洪流围绕着梁军阵列奔行射箭,试探的一拨冲击,已经被淹没在那万余人的阵列里,便没再继续向里突破,而是改变了策略,进行袭绕,伴随对方阵列移动而扩大范围。 远处奔行的一匹火红战马背上,李存孝观察着形成一个大圆举盾防御的梁军阵型。 没有第一时间直接杀进里面,自有他自己的顾虑,眼前不过是吸引他注意的棋子罢了,从潼关方向渡河而来的,才是南边的主力,击溃这一万梁军,与战局根本无济于事。 “但不击溃这支梁军,就难以分身乏术对付那边的梁军主力。” 大抵这样的想法之中,李存孝骑马冲出奔袭的马队,高举禹王槊,呈圆奔行的黑鸦军一一朝他这边集结,重新组成了锋矢阵型。 没有多余的命令,原野上,大地在奔涌的铁蹄下再次震抖起来。 五千黑鸦军跟着主将汹涌飞奔,进入箭矢范围,梁军阵列射出箭雨覆盖而来的同时,奔行的一支支骑兵再次加速,李存孝打出的手势里,各支领头的骑将带领各自麾下左右分离,轰隆隆的声响里,犹如巨人的双拳,向着前方射箭的巨圆环抱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梁军弧形的侧面,一面面大盾杵地立了起来,如林的长矛轰然架出,锋利的矛尖密密麻麻的刺在了冲击而来的战马、骑兵甲胄上,枪锋刺破铠甲、钻入血肉,马匹悲鸣声里,携着高速的冲势,挤断了长矛压着前方的盾牌轰然前扑。 压着盾牌、盾后的梁军、矛手拖行地上翻滚出去,也有连人带马被钉死在锋线上,然而更多的还是撞飞盾牌、以及后方的身体,迈着铁蹄踏入梁军阵列。 浩浩荡荡的沙陀骑兵撕破阵线,从一处杀了进去,王彦章走在人群,做为将领,不适合单枪匹马与人厮杀,他不停下达各种命令,抽调其他方向的士卒层层叠叠的拦截。 下一刻,他毛孔悚然,寒毛瞬间立了起来,几乎下意识的偏头,手中那杆铁枪顺势架了起来。 偏去的目光之中,火红的战马亢奋嘶鸣,跃过地上交叠的尸体,马背上方的高大身影,白色的盔缨飘荡,铁蹄落地的一瞬,那是李存孝的声音咆哮起来。 “受死——” 风声呼啸,禹王槊划过半圆,轰的打在枪柄,铁制的枪柄瞬间弯曲,王彦章虎口剧痛,拿捏不住,扭曲的枪柄贴到了他胸甲,护心镜向内凹陷,整个人被恐怖的力道直接打飞了出去,又是接连嘭的几声,砸翻几个跑动的亲卫、士卒。 主将被打飞,不知身死,原本固守的阵列顿时呈出慌乱,穿插阵列的沙陀骑兵趁机扩大战果。 一刻钟,整个阵线犹如山崖崩裂般,轰然碎开,结阵的士兵四散逃离,被沙陀人在原野上追着杀,或赶入黄河,望着水中挣扎的一道道身影,乱箭射死,殷红的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尸体顺着湍急的激流飘远了。 “差不多,此处梁军军心溃散,赶紧随我去另一边。” “存孝,还要打?” 李存信满身血污赶来,听到李存孝这句话,忍不住开口劝阻,然而回答他的,是看来的凶戾目光。 “兵贵神速。” 李存孝一勒缰绳调头,那边李存信咬牙切齿的看着促马离开战场的背影,忍着发抖的双臂,让令骑吹响号角。 西云燃烧,落下夕阳光芒之前,退出战场沿黄河赶往西面的黑鸦军,然而过得一阵,就听‘吁!’‘停下’的呐喊。 长龙的骑兵缓缓减速,停了下来,李存孝、李存信望去的视野对面,远方的道路上,旌旗林立在风里飘展,一道道手持兵器的身影呈几个阵列排开,似乎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橘红的残阳下,一人一马立在军阵前方,紫金官袍,腰悬金鱼、剑符,骑着一匹青骢大马缓缓靠近。 黝黑的脸上带着笑容,托袖拱起了双手。 “存孝,许久不见了。” “兄长......” 李存孝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微微有些出神,军中大帐的保证、豪言,在这一刻变得犹豫了。 禹王槊插进泥土,他坐在马背,缓缓抬起双臂。 “存孝见过兄长!” 夕阳犹如潮水般涌来,将阵前两人拥在这片橘红光芒里。 第两百八十二章 谗言如毒药 夕阳正在落下,橘红的光芒里,密密麻麻的军阵在原野上排开,‘梁’‘晋’字的旌旗猎猎飞舞。 招展的大旗下方,令骑挥舞旗帜来回飞奔,高亢的话语一阵接着一阵,一万余人的兵马对上五千沙陀骑兵并不畏惧,做着开战前的准备,检查兵器甲胄,两翼八千龙骧军骑兵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对方骑兵一举一动。 两军阵前的空地,马背上的两人拱手对揖。 耿青看着已有三年未见的兄弟,脸上微笑没有断过,他回过头朝想要跟上来的九玉,轻说了声:“不用跟来。” 便促马往前再靠近些许。那边的李存孝心情复杂,安抚想要战斗的坐骑鬃毛,脚跟只是点点马腹,战马通人性,迈着蹄子小步上前,后方压阵的李存信连忙劝阻,被他回头一眼瞪了不敢开口。 “我与兄长多年未见,他要说话,我岂能不去!” 李存信不敢多言,被呵斥的面红耳赤,只得将脸偏开。前方促马前行的骑士说完,待到又靠近了一段,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拱了拱手,再次开口唤了声。 “兄长。” “今日这般相见,实属有些难堪。” 见李存孝如此,耿青笑容更盛,翻身下马径直走了过去,两人互望的目光里,李存孝也翻身下马迎过去,两人亦如当年那般走在一起,看到兄长谈笑风生,想起自己在军中当着诸将面在义父身前立下的保证,努力让自己语气冷漠一些。 “兄长既然知晓难堪,为何要带兵过来与存孝对阵,你知道的,这些兵马,挡不住我。” 耿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为兄知道挡不住你,可不得不来这一趟,手足相残自古人间悲事,为兄如何会不知,就没想过要跟自家兄弟打上一架。” 听到这,李存孝愣了愣,脸上顿时泛起笑容,有些激动的一把捏住耿青手臂,猛地来回摇晃两下。 “这么说,兄长出来,其实是另有他事?那真是太好了,若能免去这一仗,弟心里就踏实了。” 事情说清楚,关系也就没之前那般僵硬,耿青被摇的七荤八素,急忙抬手让他停下,这般力道当真不是寻常人受得了,要是将来娶了婆娘,床不给震塌才怪。 “让为兄缓缓.......”耿青推开他手缓和了下,旁边李存孝颇为高兴,竟露出一副傻笑的表情看着兄长模样,叮嘱道:“兄长这般身子,少娶几房婆娘,常锻炼才是。” “闺房之乐,你懂甚。” 耿青按着脑袋,瞪了他一眼,打趣两句,脑袋也没那般晕了,才接上之前的话,继续道:“我领兵出来,是为脱离洛阳,避开朱温。” “那厮对兄长不好?”李存孝捏紧了拳头。 “好。” 耿青叹口气,弯腰捡起地上一根枯草捻在指尖,“梁王于公,生性滥杀、猜忌、好色,于私,他对我倒是不错,但在他手下做事,终究不是长久,何况陇右还有事等我回去,所以趁此机会脱离掌控。” 橘红的夕阳有着最后的明媚,此人眼眸,令耿青眯了眯眼睛。 “不过有一事,为兄心里过不去。” “兄长说的是何事?” “契丹......你义父与契丹勾结,一起南下,对方怕是过幽州,南下河北吧?这支兵马入我汉境,可不会像自家人那样了,说不得一路烧杀抢夺,携裹百姓入契丹境内。” “此事我听义父说过......”李存孝有些犯难,不知该如何跟兄长解释,毕竟这事他左右不了的,“契丹立国不久,应该爱惜羽翼,不会大军南下......若是他们惹的兄长不高兴,将来有机会,存孝砍一个契丹头人的脑袋送给兄长赔罪!” “就你能,好了,不谈了,你带兵先行离开,我驻军于此,尽量不与晋王兵马摩擦!” “嗯,弟也是这般想的。” 兄弟俩几年没见,虽然前段时日有过书信来往,总是没有面对面详谈来的甚是欢畅,聊完兵事,又拉了一些家常,问起耿青母亲王金秋身子如何,侄子如何之后,便一起往回走各自阵前。 两军兵将纵有疑惑,但是否开战还是要看两位主将的意思,眼下两边相谈甚欢的样子,这仗心里估摸着也打不起来了。 “兄长,保重,待战事结束,存孝就来长安寻你,看看母亲!”李存孝翻身上马,仓促一面,心里多有不舍的,抱了抱拳,眼中已有些湿红,看到耿青同样拱起手,他轻喝:“驾!”一勒缰绳,调转了马头,朝北面奔行而去。 “驾!”李存信盯着近在咫尺的耿青,恨恨的咬了咬牙,如此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却不能取,令他喝出一声都颇为响亮,跟上李存孝的同时,黑鸦军也齐齐纵马飞奔紧跟而去。 轰隆隆的蹄音远去原野,耿青紧抿双唇才松开呼出一口气来,身后一员梁将不解的过来,可刚想开口,就被他打断,眸子划过眼角斜去对方一眼,嗓音清冷。 “妄议朝政,是要杀头的。此间是,乃我与梁王之计,尔等莫要多问。” “卑职不敢。” 那牙将急忙拱手后退,就在这时候,沿河道前方,一拨兵马急急匆匆的朝这边赶来,军队衣甲松散狼狈,一个个士兵神色仓惶狼狈,上气不接下气的诧异看着这边,后方挤出一员将领,乃是王彦章,他脸色有些发白,胸前护心镜凹陷进去,嘴角还残有血迹,提着一杆铁枪骑马过来。 “监军,晋贼兵马到这边过来,又去了何处?” “刚走,不过眼下要追,恐怕是来不及了。” 王彦章愣了一下,他看去耿青身后的牙将,那人点点头将刚才的事如实说了,惹得王彦章一枪插去地上,在马背上嘶吼:“两军交战,你竟放敌人兵马离去?!” 或许有伤在身,吼的劲头过大,使劲咳嗦两声,捂着胸口抬手指去耿青。 “我定要告知梁王。” “王指挥使......此乃计也。”那边的牙将小声提醒一句。 这才让王彦章停下怒火,狐疑的看去耿青,后者看也没看他,翻身上马调头就往军阵那边过去,离开时话语还是传了过来。 “我之计,尔等休要过问,问也不告诉你,莽夫。” “你!” 王彦章气得双眼都瞪圆,可他也深知这位尚书令得梁王信任,而且心怀计策,就连军师谢瞳颇为推崇,既然是计,想来会发挥出来,到时再看就是了。 夕阳落下最后的余晖。 与此同时,远去泽州的黑鸦军悉数归入营中,斩获的功绩、阻击渡河的梁军一一汇报到了掌书记那边。 李存孝交卸了差事,只着了甲胄大步走入军中大帐,此时里面除了李克用,就只有李嗣源、李嗣昭在。 看到掀帘进来的义子,李克用脸上表情有些不好看,想来已经知道那边的情况。 “你遇上耿青了?” “遇上了。” 李存孝也没有隐瞒,如实将耿青的话说予义父听,毕竟父子多年,这些事也不是见不得光,以他性子没什么不能说。 “兄长他不过想要脱离朱温,才领军出征,绝无与义父争锋的念头。” 那边,李克用笑了笑,过去将他搀扶起来,拍去甲上灰尘,拿了绢帕擦去上面些许血垢,“为父岂会不知存孝心意,既然你那义兄如此,那义父就不追究了,往后也让诸军将士眼睛放亮一点,见是他部下,就不上去厮杀。” “谢义父信任!” “嗯,你也累一天了,下去休整,好好睡一觉,明日看我攻城,拿下泽州!” 打发了义子离开,李克用看着微微抚动的帐帘,脸上笑容渐渐收敛,“天真,那耿青又岂会如此简单。” 他身后‘下山猛虎’屏扇后面,转出一道身影来,正是李存信。 “义父,李存孝已有反心了,他与那耿青在阵前说话,可不是这般。” 另一边,李嗣源脸上表情变了变,连忙开口:“义父,不可......” “闭嘴!” “谁信得过,谁信不过,为父心里自有打算。” 李克用看着浮动的帐帘,两腮咬的鼓涨隆起。 第两百八十三章 海浪冲礁 ‘嗬忒——’ 康怀贞一口唾沫吐在女墙,上面染着丝丝鲜血,是几天前晋军攻城时,攻防中被一个士兵抽了冷子,好在只是刀柄敲在牙关,既然这样牙龈也肿了两日。 做为一个降将,他从朱瑾那边到了梁王麾下做事,调到泽州防范北边地界,在诸多同僚中,算是落得好了。 晋军突然袭来,那死鬼范居实不据城而守,跑去与骑兵野战,到头来,累及泽州被围困半月,粮秣、士卒已渐渐支撑不住了,也不知洛阳、汴州的援兵可渡过了黄河。 那边应该是知道泽州的事...... 他想着,顺手帮一个民夫将檑木放去墙垛前,说了几句激励的话,但被抽丁上来协助守城的青壮,只是低着头,转身跟同伴去城下搬其他守城的东西。 “刺史!康刺史!晋军来了,他们攻城了——” 正思虑守城的康怀贞听到跑来的亲兵慌张的指着墙垛外,他一把推开那士兵,快步走到女墙后面,视野前方,广阔的原野上,一条黑线如同潮水般蔓延而来。 不久,他听到了沙陀人的号角声,以及战鼓在远方擂响。 呜—— 吹响的沙陀号角,一道道前行的身影以军阵的姿态前行,脚步齐齐迈开推进,中间几辆战车上,光着膀子的沙陀番汉兵挥舞双臂,敲打鼓面,中军正中巨大的两面大纛上,‘晋’‘李’二字在风里扭动,它的下方,是一个个方阵在溅起的烟尘当中,大片大片的朝左右延伸开去。 在更后方,康怀贞城墙上看到了攻城的机械,箭塔一般的巣车已经在工匠手中迅速组装立了起来,悬在空中的巣房,数孔,弓手警戒,观察的士兵则迅速记录城墙上的布置,然后交由下方的人传达给自家将领,再汇报到李克用手中。 ‘晋’子大旗下,李克用促着战马原地踏了踏,随手将城上布防交给令骑传去各阵将领,他看了眼渐渐靠近的城墙,抬了抬手:“康怀贞做为降将,到了朱温手下,倒是变得有骨气了。” “传令,抛石一刻,抓紧填埋壕沟,再行攻城!”手落下来,军中令骑顿时飞奔,不久,号角再次吹响,前行的军阵停下,将近一里之地,抛车在兵卒手里缓缓推行上来,转动绞盘,将近三百斤的重石被搬运到了窠臼,压的抛杆向下沉了沉发出呻吟来。 等待司号的将领屏住了呼吸,听到远远传来的号角声时,抬起手臂,然后,猛地挥下:“砸——” 数十辆抛车,绞盘齐齐倒转,下一刻,窠臼盛着的巨石‘轰’的飞了出去,朝着远方的城墙高高抛了过去,穿过天光,划过下方推着轒輼车,填满沟壑的士兵,越过城门下的拒马,过得片刻,便是轰的巨响,一头砸在了写有‘泽州’二字的城楼上,瓦片、木屑爆裂飞溅,巨石凹陷进了城楼里, “躲开——”“躲在女墙下!” “弩车,还击,射轒輼车,别让沙陀蛮子填坑!” 城楼上,人影来回奔走,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此刻都呈出了混乱,数十枚三百斤的石弹,砸碎墙垛,崩飞的碎片瞬间打烂人的脑袋,留下一地红的白的。 也有固定的车弩连带旁边的射手一起砸的稀烂。几乎同时,康怀贞的命令也传达开来,一张张车弩绞起了弦绳。 其牙一发,诸箭齐飞。 二十张车弩六十支婴孩手臂粗细的弩矢瞬间从垛口‘唰’的射出,里许之地,转眼既至,填满坑陷的沙陀兵来不及躲避,瞬间被穿透钉在后方载泥土的轒輼车上直接贯穿进去,又从另一边冒出一截。 沙陀兵顷刻间倒下十多人,大多钉死在地上、车上,也有手臂、大腿直接被弩矢打成了两截,抱着残肢在地上翻滚惨叫。 人倒下,增补的番汉兵紧跟而上,不停的将车里的泥土铲进沟壑,到的平坦,早已等候七百步之外的李嗣昭、史敬思等阵列,二将拔刀指向城墙:“攻城!” 沙陀兵、番汉兵齐齐大吼,抬起大盾护送推着六轮飞云梯的同袍缓缓靠近城墙,夹杂盾牌下的弓手,不时探身朝上方抛射,墙上的梁军弓手也同时给予还击,效果并不大,多数钉在裹有铜、铁皮的盾面弹开,连飞云梯的速度都未曾缓上一缓。 顷刻,折叠的云梯被晋军士兵打开,挂钩靠近墙垛的刹那,城墙上康怀贞拔出佩刀咬牙挤出嘶吼。 “准备——” 挂钩呯的扣在了墙垛边沿刹那,下方一面面铺开的盾牌下,沙陀兵蜂拥踩踏云梯而上,箭矢飞来,有人中箭坠落,更多的还是蜂拥踏上最后一阶,握紧了手中钢刀,猛地扑进城墙。 “啊啊——” 歇斯底里的怒吼响彻,飞身扑上城头的士兵撞进了人堆、枪林,厮杀瞬间在城墙上激烈展开。 ...... 泽州城外向西五里,一支兵马驻扎山坡,耿青坐在一张不知哪儿寻来的椅子,眺望远方原野上密集的军阵,以及燃起黑烟的城墙,视野之中,人的身影犹如蚁群般走过大地,攀上城墙。 “你们说李克用能不能攻下泽州?”耿青朝嘴里丢进一颗炒豆,津津有味的咬着,对于那边激灵的城墙攻防,并没有多少兴趣,唯有的,就是看戏,他偏过脸,笑道:“不知存孝会不会参与,唔......想来也不会,他是骑将,攻城还用不到他。” 相对耿青的悠闲,带伤跟随的王彦章却是急的来回渡步,看着远方激烈的厮杀,不时回头朝椅上吃炒豆的身影大吼。 “监军,你我出来是增援泽州打退沙陀蛮子的,不是来这里观戏!李克用现在全力攻城,若带军攻他后路,必然让他大乱,解泽州之困!” 耿青看看他,笑道:“李克用可是软柿子,他岂会没有准备?” “那也总比在这里观戏要好。” “将军勿急,你怎知我没有应敌之策,何况我们才一万多人,不妨等杨招讨使过来,合并一处再打,否则那就不尊将领,擅自行动,到时回了洛阳,如何向梁王交差。” “你乃将,我乃监军!” 一言怼回去,王彦章也没办法,以他脾性,想要夺权,可耿青一旁那白面无须之人,身手高超,根本靠不近,何况还有龙骧军杨怀雄。 这时,有人从山脚纵马上来,到的十步之外下马,绕过发脾气的王彦章,飞快跑来林子边沿的椅子旁,轻声向看戏的耿青说了什么,后者点点头,就手里的炒豆一并洒去草丛,拍拍衣袖起身。 当王彦章疑惑的看来,耿青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将军请吧,不是要攻李克用后阵?现在机会来了,杨招讨使的兵马也赶到了这边,还有五十里左右。” “如此,我去准备。”王彦章哈哈笑起来,终于有事可干,差点憋出毛病来。 人一走,耿青脸上笑容冷下来,九玉走到旁边,看着招呼人手去往后山的身影。 “我们也要打?” “做做样子,最好两边把脑浆子都打出来,反正我是不担心存孝的。”耿青负着手举步走过一地落叶,至于山外几里的战事,并不放在心上。 他看着脱离树枝飘下的一枚微黄树叶,伸手接在掌心。 “......我还要保存实力,龙骧军还要带回陇州,不然那边真有事,没兵锋威胁,怕是震慑不住。” “龙骧军怕是不是陇右骑兵的对手。” “总比没有强。” 轻描淡写的话,令得跟上来的杨怀雄眯了眯眼,有些服的抚了抚须髯,哼了声:“那是李顺节的龙骧军,可不是杨某的,现在未必不如!” 泽州。 石弹砸碎墙垛,纷飞的石屑带着几个士兵翻滚地上,奔跑过去的梁军士兵与同袍合力将一锅烧沸的金汁倾泻下去,恶臭、滚烫的汁液淋在云梯上,凄厉惨叫的沙陀兵抱着脸砸翻同伴滚落下来。 “烫死你们——”提着大锅的梁兵兴奋的喊叫,随后声音戛然而止,一支羽箭钉进他颈脖,身子摇晃倒下。 箭矢飞舞间,带着火焰的箭头点燃了城楼的木料,风吹来,火势猛涨,火光照耀的范围,白刃战几乎拔高了极致,康怀贞握着刀柄大口大口的喘气,刀柄握着的位置,都已是一片腻滑,全是人的鲜血。 周围亲兵、附近守城的兵卒正合力将杀退冲上墙垛的沙陀兵,随后更多敌人身影扑蜂拥而上,这次还有晋将带着一拨人从另一架云梯站了上来。 血腥气、燃烧的焦臭味,康怀贞喘息几口,重新寻了把兵器换上,踢开脚边不知谁的尸体站起来,那边站上城头的晋将也看了过来。 大抵认出了对方身份,两人几乎同时大吼冲向对方,刀光激烈碰撞,周围亲兵也迎着对方的麾下战到了一起,人影错落,血光、碎肉随刀锋疯狂飞溅开来。 “我乃晋将史敬思——” 白袍拂过飞溅的血液,高大的身形猛地挥刀怒斩,直接将对面梁将的兵器斩偏,一脚蹬在对方腹部,将人蹬飞出去。 嘶~~ 康怀贞拄刀半跪,吸了口气起身,咬牙笑道:“好,那再来——” 两道身影夹杂一片混乱里,再次冲向了对方。 空中俯瞰而下,延绵开去的城墙上,沙陀兵的攻势犹如蚁群密密麻麻翻涌上来,城墙上士兵疯狂打砸,给人一种巨浪冲刷下的礁石一般,随时都会被海浪倾覆下去。 第两百八十四章 难题 黑烟如龙斜斜卷去天空,城楼半边燃烧,人声嘶喊里,箭矢如蝗无序的来往城上城下,中箭的兵卒拖着“啊——”的惨叫坠下城墙,乌泱泱的人潮退开,仍由坠下的身影重重摔死在地上。 不久,等待的沙陀步卒、番汉兵穿过大盾一一爬上云梯,沿着墙面左右延伸开去,是密密麻麻犹如蚁潮的一道道身影,中箭、刀、枪坠落,也有抱着守城的梁兵一起厮打落下来。 站上城墙的晋兵抱成团歇斯底里的往前推进,护着身后云梯上的同袍跟上来,一部分则跟随自家将校往里冲杀,气势上隐隐压过了梁军。 嘈杂的声浪远远传来,‘晋’字飘荡的大纛下,李克用身披明光铠、红披风,目光盯着城墙攻防,不时下达命令,遣将带人填补攻势的空缺,不给守城的梁军片刻喘息的机会。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造反,被药儿岭打的一败涂地的沙陀头人了,鞑靼避祸期间,对于中原兵书重新审视翻阅,有着不少长进,尤其幽州一役,学来的兵法得以淬炼,到的眼下,进攻泽州已在他囊中。 一个时辰的鏖战,史敬思、李嗣昭的攻势掀到猛烈的程度,一旦拿下泽州,他便明白中原就在面前了。 至于那个父亲念念不忘的唐庭,过父亲一样,不过是个年迈的老人了。 “之前听说梁将范居实出城与存孝野战,想想就觉得可笑。”李克用收回思绪,笑着跟旁边的李嗣源、李存审等义子、将领提起前事,“有如此勇气倒是可嘉,可惜没甚脑子,若是和此城守将一起守城,想要攻克泽州,没有一月,怕难以全功。” “呵呵,这不正说名,那朱温手下,不过一群酒囊饭袋?”李嗣源跟着笑起来,随后表情还是收了收,沉下气来,他用突厥话,继续道:“义父,虽说梁将无智,但还是谨慎为好,那朱温能从黄贼手下,做到如今尽得中原,岂是无能之辈。” “嗣源是说,那朱温的援兵?” 李克用豪迈的挥了下手,正要说话,目光忽然看去别处,一匹快马越过阵前朝这边飞奔过来,这位晋王皱起眉时,那斥候翻身跳马,双手抱拳单膝跪下:“启禀晋王,发现西面二十里,有梁军兵马靠近。” 待让斥候下去,另一匹快马也从后阵赶来,李嗣源赶忙迎上两步,抬起马鞭:“何事!” 那令骑急忙下马。 “一支梁军骑兵迂回北面,欲袭我后阵!” “义父。”李嗣源、李存审回头看去马背上的晋王。 李克用眯着眼睛,伸手扶着马鬃好一阵,并不显出惊色,只是呵呵轻笑两声。 “我若攻城,他们不来救,才有蹊跷,眼下显出身形,为父反倒不担心了,既然过来了,那就拉在一起打打看。” 似乎心里已有准备,手指点了点腕甲,闭着眼睛拿定了一些主意,招来令骑将命令悄然传达下去。 绿野延绵覆盖的视野之中,马步混合的三万军阵正快速奔行,赶往泽州战场,对于那边的斥候、巡逻的马队直接扑了过去,仓促间晋军小队难以抵挡,溃败的士兵被追着向后逃窜,不久又集结其余溃败的队伍,再次迎上,再败,扔下一千多具尸首、伤兵继续向东逃亡。 “怎的只有小股兵马?” 坐镇中军缓行杨师厚拿到捷报反而皱起眉头,旋即,勒令扫荡的前军停下,然而,消息传达前方,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追缴晋军小队的五千人遭到李存审埋伏,好在原野地势宽阔,能及时撤走,但也付出两千多人的伤亡。 得到消息的杨师厚并未发火,之前他没有跟晋军交过手,往日也两边不过小规模摩擦,也用不上他们这些将帅,此时一仗,反而是一种积累,让他重新审视对手。 “目前局势,对我们有利有弊,攻城极耗兵力,李克用此次南下倾尽所有,泽州势在必得,若是减弱攻城,那么城中兵将得以喘息,与我们里应外合,他不得不分兵盯着泽州。”杨师厚摸着漂浮的须尖,轻声了一句。 不久,整顿了损失的队伍,与其他阵列合并一处,以正面的姿态,浩浩荡荡推进泽州,同时,也拍快马去泽州各处城镇征调民壮、衙门公人入伍。 将三万余人硬生生推到四万。 入眼望去,旌旗林立蔓延开来,仿佛没有尽头般。想要设伏的晋军看到保持大规模军阵行进的梁军,不得不撤回预先的埋伏,回归泽州本阵。 八月初三。 两边仿佛有着默契一样,李克用撤下攻城的兵力,只保持万余人紧盯城防,带着五万兵马在泽州以西的平原与杨师厚展开交战,边缘地带双方斥候交手的同时,两军步阵开始试探性的接触,推进锋线后胶着起来,到的天色昏黄,两边轻骑一直按着不动。 夜色降临,杨师厚发动夜袭,两千着铁甲的重步为先锋,七千轻步为后,冲破对方营寨第一道防御后,遭到李克用设置的伏兵反击,双方从营寨杀到外面,夜色原野里,火光、人声惨叫,一直延绵到天色渐渐青冥,方才各自罢兵回去。 半道上,王彦章遭到李嗣源穿插绕后的兵马伏击,随后展开追杀,到的卯时二刻,旭日升上云间时,李嗣源遭到增援的刘鄩从侧袭击,王彦章回转杀回来疯狂反扑,斩首一千六百级,降两千人。 不久,两千人拉到战场,当着沙陀兵的面,一一砍下脑袋,堆成京观。 两边军队也在这一刻,都点燃了火气,两日来回攻防的战争变成拉锯争夺,就为喧出一口气来。 ...... 泽州以北,一支似乎被人遗忘的骑兵,此时停在潞州南面三十里,便不再前行。 林间搭起的凉棚,耿青看着送达的情报,忽然笑起来。 “李克用.....要糟了。” “嗯?双方打的不分胜负.....怎么看出晋军颓势?”九玉摇着扇子探头看了一眼。 一旁,耿青将情报交给他。 “杨师厚用兵倒是有些厉害,他这是故意为之,一点一点将李克用的怒火转移到他身上,这样一来,泽州的康怀贞就有时间恢复......不过想要冲破门口那支万余兵马有些难的。毕竟存孝也在附近徘徊,说不得这支黑鸦军,也是李克用做的另一手准备,出其不意给杨师厚来一个致命一击。” 其实他迂回北面,也是奉杨师厚军令过来,意在绕后袭击晋军后阵,但到的此时都没有动手,耿青也有些犹豫,被调到这边看似挣脱束缚,其实被战场隔绝到了北面,一旦撤离,就会被杨师厚发现。 果然,自己之前拖拖拉拉的小算盘,还是逃不过对方眼睛。 “打还是不打......是个问题啊。” 与此同时。 也有人战事的胶着发起了脾气,李克用蹬倒了案几,目光之中布满血丝,旁边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不敢过问,只得站在那里看着他。 “把李存孝叫来......为父有事要问他。” 李克用扭过头来,目光犹如噬人的猛虎。 第两百八十五章 不安 令骑飞奔出营的一刻,驻扎泽州战场西北侧的黑鸦军正监视北面迂回的骑队,李存信收到侦骑消息,看了看那边望着一颗大树微微出神的骑士,促马过去,靠近几步间,袖中拿出书信悄悄替换,随后他将情报递出。 “徘徊北面那支梁军骑兵听闻是龙骧军,乃朝廷精锐,主将叫杨怀雄,是你那义兄的心腹。” 那边,回过神来的李存孝在马背上偏头,笑了笑:“什么精锐,不过一群会骑马的步卒罢了,若要打,一个冲锋就能将他们打散。” 说着,伸手将情报接过展开。一旁的李存信跟着笑起来:“那打吗?刚刚来的消息,这伙骑兵一直按兵不动,恐怕存了想要攻打潞州的意图。” “嗯。所以我便一直盯着。” 李存孝将情报收起来,正说话见,他余光之中,忽然有快马奔入本阵,勒转马头望去,就见一个令骑朝这边过来,那人在马背上抱拳。 “大将军,晋王让你回营一趟。” “此关头让你回去?”李存信皱了皱眉,看去李存孝:“我陪你回去一趟。” 此时李存孝思绪有些混乱,点点头,让那令骑带路,只带了几个黑鸦军骑兵,便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纵马穿行之前的战场,回到营寨。 一进辕门,周围已有士兵过来,让他们下马,将那几个骑兵引到附近,只有李存孝、李存信两人大步走进军中大帐。 掀帘进去,李克用正背对他俩,看着面前的猛虎下山屏风,周围军中诸将大多都在,端正的坐在两侧。 “存孝(存信)见过义父!” 李存孝、李存信走过中间,来到近前恭敬的抱拳躬身。两人埋着身子好一阵,那边都没声音传来,两人不由低头互相看了看时,就听前方晋王的声音响起。 “存孝,北面那支梁军骑兵可有动静?” “一直按兵不动,孩儿盯着他们,不曾离守。” 回答的话语一出,安坐两侧的将领陡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看去李存孝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唔......’李克用低吟了一声,他抬了抬手,一封情报捏紧在了掌心:“存孝啊,可为何为父收到的情报,那支梁军忽然折返,驻扎潞州南面二十里?不是想要攻潞州,就是在寻觅我军粮秣屯扎之所,这是要断我生机。” “什么?”李存孝惊了一下,连忙抬起脸来,视野对面,李克用猛的转身,将情报丢了过来,吼了一声:“你在骗我——” “义父,孩儿怎会骗你!” 李存孝将自己收到的情报掏出,“这是孩儿军中斥候送来,还请义父过目。” “是啊,义父,这封情报确实是军中令骑送来。”一旁的李存信也连忙说道,那边的李克用拿过来看了看,脸色方才有些好转。 “或许确实斥候出了差池,但存孝身为领军之将,有些过于依赖了。”这位晋王眯起眼睛,走去地图,话语停顿了片刻:“之前,我与梁军杨师厚胶着,打了几个来回,存孝为何一直不动?” “义父,你令孩儿监视那支梁军骑兵,另外寻找战机,可孩儿并未找到合适机会......” “住口!” 李克用冲着他怒吼而出:“往日你领军作战,从未有过如此犹豫,如今却进退无度,白白看着我军胶着,让多少好男儿战死沙场!” 李存孝看着满面怒火的义父,捏紧拳头欲言又止,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垂下头,抱拳:“孩儿判断失误,延误战机,还请义父惩罚!” “责罚就免了,你与那耿青情谊很重,为父也知道,如今出现这边,令你心神不宁,也是情理之中。” 李克用叹了口气,摆摆手,让帐外踏入半只脚的亲卫出去,望着垂脸抱拳的义子,又叹了一声,随后走到屏风前。 “昔日飞虎威风不再,留下来也无大用,你暂且卸下黑鸦军要职,交由存信先统领,你可有异议?” “孩儿,没有。”李存孝闭了闭眼睛,汹涌澎湃的心绪渐渐冷了下来,深吸了口气,咬牙应下这声。 周围无人说上一句,只是静静的看着高大的身形失神般走出大帐, 那边,李克用也闭着眼睛,待到脚步声走出大帐,他方才睁开双眼,随后对军中位置、战场做出新的调整,李存信暂统领黑鸦军的同时,也要拔掉停留他们后方的那支梁军骑兵,没有李存孝在,李存信就没有顾忌,在义父面前保证两日之内将对方击溃。 不久,李存孝返回潞州镇守后方的同时,领了黑鸦军的李存信意气风发,挥军北上,这一动作,同样被驻扎泽州西面的杨师厚察觉,看着情报沉默了许久,当即派出一支万余人的兵马追击在后,以期两边骑兵对攻时,浩及时给予增援。 两边主帅犹如棋手,一人落子的同时,另一人也跟着捻起了棋子,李克用同样遣出李嗣昭率一万人穿插战场径直往北迅速过去。 然而领兵的将领刘鄩忽然折转方向,直奔泽州晋军战场,几乎同一时间,杨师厚以两万五千的人兵力正面对抗李克用三万七千人,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将对方拉进旋涡,双方共计六万多人直接硬碰硬厮杀起来,放眼望去,原野上犬牙交错的人影,就在僵持厮杀,巨大的转变陡然发生在战场北面。 原本增援龙骧军的刘鄩,虚晃一枪,错开同样增援黑鸦军的李嗣昭直扑泽州战场,突然而来的一股增援,颓势瞬间压向了晋军,三面受敌,分散了正面对抗力度,李克用大惊失色,急忙派出令骑去招李嗣昭回来,然而战场瞬息万变,杨师厚做为合格的将帅,根本不给他弥补的机会,着令刘鄩强攻李克用本阵,自己这边也步步紧逼前推,本就顶着巨大压力的晋军前阵,终于在某一刻松动了。 日暮之中,潮水般的溃败终于出现在了晋军前阵的右侧,也就是靠北的军阵,士兵被杀散败逃,杨师厚敏锐捕捉到这一点,立即派出最后一支千余人的轻骑穿插那边战场侧翼,追击驱赶溃兵,向着晋军其他阵列冲去。 李克用此时同样做出相同的判断,然而派出的沙陀骑兵被刘鄩分出一支兵马拦截纠缠,待厮杀一场摆脱时,延误的时间里,那边溃败的沙陀兵已冲入自家阵型,搅乱了阵型,让原本来回攻防的自家阵线节节败退,不知谁喊了一声:“打不过了。” 崩溃的浪潮瞬间出现,抵在后方的枪林变得松散,盾墙后方的沙陀人开始逃窜,留下还在前面抵挡的盾卒,不到片刻,盾墙倾倒压着后方的晋兵倒下,被一道道冲破锋线的身影踩踏而死。 “晋王,走啊——” 中护军史敬思飞奔过来,去拉李克用,被他一把推开:“我还没败!”的话语刚一落下,就被史敬思以及李嗣源带兵簇拥离开。 片刻,溃败的浪潮在战场席卷开来,成千上万的身影疯狂奔逃,被人梁军杀死在原野上,无数的尸体延绵铺开赤色的大地,梁军骑兵、步卒除了留下打扫战场的,纷纷举着火把在黑夜中衔尾追杀。 火箭划过夜空,点燃夏日的林野,火光中亡命奔逃的李克用等人终于迎上了听闻变故,带兵赶来的李嗣昭,汇合一处后,清点兵马,也不过将近两万,如今军心一破,很难再集结一战。 多年过去了,曾经药儿岭那场战败,亡命奔逃鞑靼部落的记忆,再次回到记忆里。 “回潞州,整顿兵马!” 李克用稍稍恢复了一些,派快马传令去黑鸦军,一起集结涌去潞州。 ....... 深夜里,密密麻麻的马蹄声折转远去,被追击的龙骧军到的此时也停下来,耿青从附近小路赶回,有些疑惑的看着远去的火把光芒。 做为主将的杨怀雄也一脸懵逼,一开始,这边就打了保存实力的想法,黑鸦军换了主将追击而来时,龙骧军便立即拉开距离,不与对方接触,由潞州南面二十里,一路向西跑了百余里后,便出现眼下这一幕。 “尚书令,此时追击的话,该有斩获。” “不去,突然撤兵,有些诡异,何况黑鸦军一直由存孝统领,怎的不见他......” 黑夜之中,耿青望着远去的火光,心里泛起一丝不安。 旋即,他抬手勾了勾,杨怀雄过来拄刀的一瞬,耿青轻声说了句。 “派人去打探一番......” 第两百八十六章 天光倾城 一支支火把燃烧潞州城头,随吹来的反夜风摇摇曳曳,夜已深了,胆战心惊的沙陀兵、番汉兵望着外面安静的夜色,白日的一场大败,令他们惊惧而疑惑,很多人不明白怎就忽然败成了这样。 巍峨的城墙后方,城池街巷一片漆黑,战事的原因,城中宵禁,往日还有的夜摊早在溃兵入城后,清理干净了,只有巡逻的晋兵不时举着火把穿梭街巷。 做为临时的王府,同样一片安静,入城后的李克用神色疲惫,躺在床上难以入睡,好不容易浅浅睡过去,耳中仿佛听到了金戈铁马的声音,一个个不要命的梁兵穿插战场冲击中军本阵,满脸血色,提着兵器歇斯底里朝他怒吼。 “杀李克用——” “沙陀蛮子在那!” “我看到他了!” ....... “啊!!” 梦中的嘶吼仿佛在耳边响彻,床榻上的身影脸上弥补冷汗,摆动脑袋,下一刻,睁开眼睛,发出一声嘶吼,猛地惊醒坐了起来,瞪大双眼,看着圆桌上立着的烛火大口大口的喘气。 嘭! 门扇推开,守在外面的亲卫听到里间嘶喊,拔出兵器冲了进来,看到翻坐起来的晋王时,后者向他们喝了一声:“滚出去!” 亲卫连忙阖上门扇,李克用也在同时重重呼出了一口气,披上一件单衣坐到了床沿,此时他早已没了睡意,就那么呆呆的坐在床边,看着烛火出神。 今日一败,令他往日有些不好的记忆浮上来。 ‘当年药儿岭一败,乃我掉以轻心,今日败仗,非我之过......对,非我之过。’ 泽州战场上,他细细比对,自己与对方主帅一兵一将对阵,可谓滴水不漏,并没有出现任何差池,甚至隐隐占据了上风,若是再给他一点时间,击败这支梁军不是什么难事。 ‘军心必须要稳定......否则接下来的仗必然还会再败......一旦威信扫地,刚拿下的幽州会变得麻烦,耶律阿保机也会看轻我沙陀。’ 李克用坐在床沿,出神的看着烛火,燃烧的红蜡随着外面夜色由深邃渐渐青冥,也烧到了烛台,蜡水积在台座厚厚一层。 不久,天亮了起来,城中还在睡梦中的百姓就听到外面街道一连串马蹄声疾驰而过,城中各处暂且休息的晋军将领被一一叫了起来赶往王府,便听到令他们惊愕的消息。 五更天,晋王派兵围住驿馆,飞虎大将军李存孝被抓入大牢。 消息传开,属于黑鸦军驻地,关于李存孝被捕入狱已经传了一遍,一个个震惊过后,是愤愤不平,甚至有人想要结伴去王府替将军喊冤,最后被带亲卫赶来的李存信弹压下去,这才没人敢出头。 与此同时。 天色大亮后,潞州城外,追杀一夜的梁军扎下营寨休整兵马,对于正面击败晋军,人人脸上挂有笑容,如今局势倒转过来,该是轮到他们围困潞州了,何况,这次晋军是没有援兵了,一旦破城擒下李克用,杨师厚便凑请梁王,经河阳直扑太原,进而北上控制雁门、云、代等州。 不过兴奋过后,终究还是有些让人生疑的地方,待众将冷静下来,杨师厚扫过帐中将领好一阵。 “你们可看到监军了?” “监军不是一直潞州那边.......也不对,黑鸦军随李克用一起退回潞州,监军这个时候,该是接到消息,率军回营才对。” 那边一个梁将说着,杨师厚同意的微微点头,目光望去王彦章,后者摇了摇头,他也不是很清楚。 那日从山上下来,他便与杨师厚汇合,一直冲杀在锋线上,根本没想过那位监军到底在何处,只在黑鸦军北上追击,才知晓对方竟跑到潞州去了。 “招讨使......末将一直觉得,监军古古怪怪......”他正要说完后面的话语,外面陡然响起脚步声,一个令骑下马跑到帐口,拱起手:“启禀招讨使,潞州的晋军有些奇怪,一直闭门不出,外面巡视的侦骑也渐少了许多。” 嗯? 杨师厚皱起眉,刚败一阵,据城死守缩紧兵力是在情理之中,但渐少城外侦骑,这不是让自己耳目失聪? “再去打探,务必擒到对方一个斥候。” 打发走了那个令骑,想到此时依旧了无音讯的龙骧军,心里就有种莫名的火气,那位监军虽说也是副招讨使,可行军打仗不尊将令,对他这个主帅就有些无视了。 ‘他娘的......梁王派这么个人给我,到底什么意思,又不出谋划策,人又找不到!’ 杨师厚喝了一口温水,想到恼火处,‘呯’的将杯盏重重砸响,让帐里的众将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 此时,他想着的那个人,正坐在林间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 耿青揉了揉微微发痒的鼻子,‘不知哪个王八蛋,背后骂我。’嘀咕间,他等着的消息,也终于从外面回来。 清瘦的身影提着一个挣扎的沙陀人走近林间,周围牵马的龙骧军视野中,九玉将沙陀兵一掀,高高抛过半空,摔到耿青面前。 “问你一件事,说的好,命保住,说不好,等会儿就弄死你。”耿青压着膝盖,上身俯了下去,目光看着有些惊慌的沙陀人,示意的朝旁边扬了扬下巴。 “那两个就是你前车之鉴,现在告诉我,黑鸦军主将在何处?如实告诉我,不仅放你一条生路,还有好处。” 那晋军斥候瞥去一眼,两个晋军打扮的侦骑或躺或趴在那,早已没了气息。 “我数三息!”耿青举起手,竖起了一根手指:“一息。” 斥候看着两具尸体,听到数出到第二声,以及面前那人竖起的第二根手指,吞了吞唾沫,就在第三根手指竖起刹那,旁边有脚步声走来,还有刀锋‘锵’的出鞘声。 “我说!别数了......”那斥候急忙转回脸,向倒豆子般一口气说道:“大将军被晋王撤下,李存信暂代军职,今日一早......听说大将军被晋王拿下大狱,要车.....车裂他......” 椅子扶手上,放着的双手顿时捏成了拳头,耿青眯起了眼睛。 “为何治罪?” “......晋王.....说大将军......”他抬头看了眼面前的身影,犹豫了一下,颈脖就有刀锋贴近,感受到刀口的冰冷,急忙叫道:“别动手......我说......晋王说大将军勾结梁军,才有昨日一败!” 耿青靠回椅背,阖上眼睛好一阵,随后拍了拍扶手起身,从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那斥候。 “赏!” 走到牵来的马匹前,耿青停了停脚步,微微侧脸:“兄弟汉话说的流利,应该不是真的沙陀人吧?” 那斥候摸着手里的银锭,听到传来的话语,赶紧点头。 “不是,我是晋王在太原应募的汉兵,参军有两个年头了......” “好,那我再给一个好处,将大将军入狱的事说给黑鸦军的兵卒听,多抱怨几句,大将军带黑鸦军多年,总有几个心腹的,你说对吧?” 耿青翻身上马,目光仿佛没有情感的看着他,“此事过后,来我军中任职,给你一什带带。” “当真?”那斥候眼睛亮了亮,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入伍不过混一口饱饭罢了,若能做官,谁不会动心?何况他本就不是沙陀人,犯不着死忠到底。 见到马背上的身影点头,他急忙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等到耿青骑马离开,他才被人踢了一脚站起来,将他马匹、兵器一并交还。 随后,杨怀雄吹了声口哨,之前趴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忽然爬起,擦去脸上、颈脖的血水,嘿嘿笑着脱下晋军衣甲,看的那斥候目瞪口呆。 ....... 日头倾斜,远去东面梁军营寨,归来的龙骧军飞速入营,耿青带着杨怀雄、九玉,及十多名将校大步走去大帐。 杨师厚正跟诸将说话,听到消息站起身来,皱着眉头,颇有些不爽的看着进来的身影。 “监军当真好大的官威啊......说走就走,说来就走,当杨某军营是何处?!” 阳光正照进来。 耿青负着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第两百八十七章 车裂 大帐内,一片安静。 耿青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的一军主帅,忽地抬起手,朝对方拱去一手。 “青本欲袭潞州,但中途改变主意,却被黑鸦军追赶......青有违将令,实属有愧,还请招讨使责罚。” 对方身份摆在那,耿青又非夺权,自然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何况泽州战场,杨师厚打的漂亮,耿青不敢说自己能有对方的本事,真要夺权,将军队捏在手里,接下来的仗谁来打?若是出了差池,误判、走错一步,就是步李克用后尘。 帐内诸将俱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未尝不是一个好事。 那边,杨师厚听到这话,有些诧异,之前愠怒的表情收敛,都是人老成精之辈,岂会不明白,耿青这番用意,点了下头,跟着拱手还礼。 “监军有违将令,可也为战事着想,我又岂会不知,既然已经归营,前事作罢。”说着,他伸手一摊,请了耿青入座,然而,对于耿青的作态,年纪稍轻些的王彦章并不买账,哼了声。 “我等出生入死,某些人跑到别处溜马,打完了又跑回来,说句赔罪的话,就相安无事,怕回了洛阳,这功劳也要分去一些。” 杨师厚看着王彦章皱了皱眉。 耿青只是笑笑,还没坐下,顺道走去一旁,那边正好摆放一张泽、潞两州的地形图。 “王指挥使既然觉得耿某什么也没做,那不妨接下来仗,让耿某来打?” “这可是你.......” “王指挥使!” 王彦章开口还未说完,就被同时说话的杨师厚打断,“监军乃文人,如何上阵搏杀,休得胡言乱语!” “监军。” 杨师厚看去那边地形图前的青年,后者负着手看着潞州城池、地形,片刻才有反应,微微侧脸笑道:“上阵搏杀用不到我,但青有办法给诸位再添一笔功劳。” 对于耿青一直打秋风,没什么作为,王彦章听到他这话嗤之以鼻,“刀都握不住,还说打仗,你若有办法拿下潞州,回洛阳我光着身子绕着洛阳跑上一圈!” 耿青走过去,抬起手,那边王彦章也同样抬起手,两人‘啪’的互击一掌。 “好,那我便记得王指挥使这句话。” 话音落下,耿青转身走去案桌前,再次面向帐中诸将,说起了他的布置...... 与此同时。 潞州,城中一片肃杀,百姓已被通知生活、买卖暂且停下,都就在家中不得上街。冷冷清清的街巷,偶尔有兵马巡视过来,看了周围情况,继续往下一个街口过去。 天光渐渐落下,一辆马车从王府出来,停在了大牢外面,看守这边的,俱是晋军兵卒,不少还是沙陀部落兵,见到马车上下来的身影,收脚抬胸站的笔直,待到那身影走过他们中间,步入大牢,方才小声嘀咕起来。 “晋王怎么来了?” “......或许要放大将军出来。” “我就说,大将军英勇无敌,断不会做出叛逃之事......”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里,大牢里间昏黄潮湿,往日嘈杂的牢房,安静的能听到墙壁插着的火把‘噼啪’的弹起火星。 溃兵入城后,第一件事要做的便是修缮加固城墙,牢中囚徒,无论轻重俱被压送到了城墙上。 眼下整个大牢都空荡荡的,难见一个人影。 昨日凌晨被投入大牢的李存孝,此时站在小破窗下,微微出神的看着窗口投下的一片彤红,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从未做过出格之事,更没有义兄耿青,而背弃义父,为何就被打入牢狱之中。 叮叮当当...... 正想着,背后陡然响起脚步声,以及铁链碰撞的声响,李存孝转身回头,就见狱卒打开铁链,将牢门朝里推开,便退到了一边。 一个身材高大,却微微佝偻的身影拖着披风走了进来,看到步入火光里的容貌,李存孝下意识的轻唤了声。 “义父。” 旋即,抱拳躬身行了一礼,“孩儿,见过义父。” 李克用须髯微微花白,胡须微微抖动着,看着面前的义子,好一阵,他才开了口。 “原本为父是不想来见你的。” 这话开了一个头,他便继续说下去。 “但临到头了,又不能不见上一面。为父不明白,多年父子之情,就比不得一个分隔两地,各事一主的义兄?泽州战场,以你往日表现,定会见机行事,直捣梁军中阵,再不济也能回援本阵,将刘鄩兵马击溃,可为父左等右等,也不见你行事,存孝,你可念我父子之情?” “义父,并非这样。” 李存孝也有难言的复杂情绪,正如李克用所言,换做往日,他确实会这般做,可义兄耿青布阵北面,意图不明,加上兄弟情义,那时他有些分神,难以抓住战场上的瞬息万变。 “......义兄与我情义确实厚重,可孩儿并没有想过做出背弃之事,望义父明察。” “明察不了。” 看着面前这位勇冠三军的义子,李克用心里也复杂难言,可想起往日匿名递来的书信、义子重重表现,还有前日斥候的情报,都难以让他释怀。 “你一人分神,导致我全军战败,将近两万余人伤亡,你可对得起他们?又可对得起为父?” 他声音到的此时几乎是怒吼而出:“此败全因你而起,总要有人为全军将士一个交代,昨日清晨,我已与诸将商议了......” 声音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 “......商议,明日一早,让全军将士观刑!” 李克用闭了闭眼,紧抿双唇,“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跟狱卒提起,为父尽量满足你。” 说完,转身走出了牢门,径直离开。李存孝追上两步,扒拉着栅栏木柱,看着远去的背影,终于没有喊出求饶的声来。 凭他本事,想要打破牢房出去,并不是难事,可想到刚才义父所言,自己一个错误,让许多麾下将士战死泽州,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愧疚。 “大将军,你可有什么需要的?” 牢头的话语在外面响起,看着里面失魂落魄的身影,心里多少有些惋惜的,牢中生生死死,他早就看淡了,可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就这么死了,还是让他叹了口气。 “若有什么需要,大将军只需唤我便是......就算想要女人,卑职也想办法给大将军找来。” 牢房内,站在霞光里的高大身形,仿佛并没有听到一样,仍旧出神的看着窗外夕阳。 ....... 潞州城内军营,申时。 数量繁多的晋军挤在城中西北面空旷地带代建了行营,整顿士气、合并的军务不停在营中执行。 而单独成军的黑鸦军,因没有参与泽州战场正面对抗的缘故,到没有减员,只是被李存信约束,待在单独的一处军营里等待将令。 成片成片的黑鸦军士兵坐在地上,或与旁人聊天,望着相隔不远的另一个营地,士卒正在演武操练,刀光齐齐。 一片沉默里,偶尔也有几句嗡嗡的窃窃私语在人口中说着。 “......难怪是李存信那厮统领咱们,原来大将军被晋王下狱了。” 也有人听到这番话从不远望过来,鼓起胆子,跟着说道:“咱们黑鸦军向来悍勇,哪里轮得到李存信这种人来统领,论武艺,不及大将军一合之敌,论用兵,他都是跟着大将军屁股后面跑......这种人,我呸,哪来的脸面。” 随后有人道:“大将军定是冤屈的,做为麾下,咱们是不是想想办法?” 人群中,这时有人从外面回来,是去另一个行营看伤病的,他吊着一只手挤过前面的人,神色有些焦急的过来,“诸位,刚刚从听来的消息,晋王......要处死大将军,还说是车裂。” “什么是车裂?” “就是五马分尸!” 这话一出,周围,乃至更远一些的黑鸦军都望了过来,当中不少是沙陀人,对于大将军的遭遇也有些愤慨,但他们一向对李克用尽忠尽职,倒是不太在意。 另一边,属于番汉兵的那一支显得有些群情汹涌,其中似乎是小头目的,看了看不远的沙陀人,连忙让他们小声,喝斥道:“军中哗然,要论罪,都给我把嘴闭上!” 原本激愤最凶的几人大抵明白那同伴的眼神,咬紧了牙关,愤愤坐了下去。 “往日大将军对他们也不薄,果然非我族类,大将军落难,他们一点情绪都没有。” 低低的话语间,不少人黑鸦军的番汉兵悄悄挪着屁股朝这边缩紧靠拢,将说话的人围在中间。 有人低声道:“指望他们,不如咱们自己想想办法。”也有人点头:“大将军平日厚待我等,得到赏赐俱分给我们,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将军被沙陀人给害死。” “对,不能丢下大将军。” “那怎么办?”“干脆反了.....将大将军劫出来,冲开城门,投奔梁军!” 不久,围在一起的身影又分散开来,之前换伤药的番汉兵又借着换错药的名头出去,与一个看起来像是斥候的身影在角落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匆匆离开。 天光渐渐落下。 第两百八十八章 风吹枯石化为烟尘 天光自牢房上方高高的小窗渐渐放亮,清晨的阳光一点一点推移进来,驱走了昏暗,五更天时送来的饭菜极为丰富,垒尖了的白米饭,餐盘里俱是鸡、鸭、羊羔肉,油脂还在滑下来,却已经冷在了盘中。 阳光落在出神的面容,后方传来牢门咣当响起铁链打开的动静,片刻,牢头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大将军,他们来接你了。” 他身旁一侧,着铁甲的士卒进来,分开两边,齐齐抱拳:“大将军,请——” 这些一看便知是晋王亲卫,寻常士卒是穿不了铁片甲叶的甲胄。李存孝盘腿坐在那里,动了动,缓缓起身,看也没看地上的饭菜,只是朝几人点点头,便径直走了出去,双手、双脚,还有铁链捆缚,碰撞出的叮叮当当声响一直延伸到大牢外面。 停在路边的,是一辆囚车,两队甲士持矛压刀静静的等候,护送囚车的是李嗣昭,他看着拖着脚链、手链出来的李存孝,脸上有着不忍,半句话也没说,朝他沉默的抱拳,随后翻身上马背过去,才吸了口气,声音低低说道:“为兄送存孝一路,还请上车!” 李存孝微微笑了笑,望着马车上的囚笼,同样沉默的走了上去,士卒过来将牢门锁上时,车辕缓缓滚动起来,两队甲士踏着整齐的脚步跟随在后,穿行过城中几个主要的街道,送完最后一程。 巳时二刻。 囚车缓缓来到城中西北校场,乌泱泱的士兵身影围在四周,见到马车、甲士过来,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有人看到牢笼中的身影,大喊:“你也有今日,若非你,泽州岂会败,我兄弟又怎会战死!” 也有人大叫:“大将军是无辜的!” “大伙都让开......” 各种声音大叫呼喊,一张张面孔划过眼帘,李存孝看着他们,有些愤怒嘶喊,有些悲伤叹气,陌生的、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充斥视野。 囚车过去人群,视野变得开阔,远处的高台,义父李克用正坐在那里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大将军,请出来吧。” 囚车停在了校场中间,李存孝拖着脚链、手链缓缓下来,目光扫过四周,军中将士几乎大半都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停下,正安静的望过来。 片刻,人群攒动,让出一条通道来,五辆马车在士卒驱赶下进来分列到五个方向,李嗣昭骑在马背上抿了抿嘴,犹豫的望去那边高台,见上面的义父没有反应,翻身下马靠近几步,抱拳躬身。 “启禀义父,罪臣李存孝带到。” 陡然的话语惊醒后面的李存孝,神色有些出神的跟着望去高台,那边上方,李克用缓缓睁开眼,抬袖一拂,从椅上站起身,天光照在他脸上,走到台沿,看着下方同样望过来的义子,余光里,还有许许多多望来的兵将,他咬紧牙关,嗓音雄厚而严厉。 “救援不及,坏泽州战事,累及成千上万的士兵伤亡,今日我杀你,可还有什么话说。” 李存孝就那么站在原地,晃动的铁链声里,他摇了摇头,只道了一声:“孩儿没有话说。”他声音消沉,垂下目光的同时,屈膝跪了下去。 “义父在上,就让存孝再拜你一次。” 声音悲戚说了出来,令得台下几位跟着出征的几个义兄弟有些伤感,李嗣昭想要开口求情,手腕就被一旁的李嗣源抓住,将他拉回来,微微摆了下脸,低声道:“全军上下需要一个交代......何况,存孝确实有过错。” “那也不致死啊!” 李嗣昭忍不住大声说出来,可周围军中诸将,高台上的李克用都未有表示,后者只是望着跪下磕头的身影,心里一横,挥手吼道:“绑上——” 命令传达下来,周围士卒心里终究有些忐忑,看着跪伏地上的大将军,一时间犹犹豫豫的不敢上前。 “尔等这般无用!”李存孝抬起额头,抬手抚去上面泥屑,双臂猛地往上一震,铁链‘呯’的断开,重重落去地上,双脚几乎同时迈开,绷紧的铁链一并扯断。 “过来,给某家绑上!” 他看到拿着绳索的五个身材高大的士兵不敢上来,不知怎的,曾经沙场敌人畏惧不前的画面浮现在了眼前。 “呵呵.......” 李存孝低低发笑,豪迈走到五辆马车中间站定,凌乱的发丝在风里抚动,剥去甲胄的高大身躯屹立天光里,缓缓展开了双臂,双肩微微抖动,轻轻的低笑,渐渐“......哈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响彻整个校场,他目光望去前方,眸底已是湿红一片。 风卷过校场。 高亢的笑声停顿,他慢慢转回脸,看去高台上的身影,随后放声大喊:“李存孝无能,累及三军将士冤死,当以死谢罪——” 李克用望着屹立的身影,心情复杂,咬紧牙关,抬起了手臂。 握拳! 下方,士兵上前,将五辆马车后方的绳子套在了李存孝双臂、双脚、颈脖...... 士卒离开上车,李存孝最后看了一眼周围,躺去了地上,看着碧蓝的苍穹,白云如絮飘在阳光里。 就像与兄长一起躺在屋顶看着天上变幻的云朵。 这一刻,恍如回到了飞狐县。 ...... 白云游走,潞州城外廖无人烟,潜行的侦骑死死盯着紧闭的城门,及城上巡逻过去的士兵,写下无异常的情报传递后方。 “监军,你的计策就是让咱们都在这陪你等不成?” 已经是第五封情报过来,同样都写明了潞州没有任何动静的字迹,王彦章憋屈的来回走动,一度想要领兵调头回去,都被杨师厚喝斥住。 做为一军主帅,跟着蹲在此间,算是兴师动众了,既然出来,除非太阳落山,否则他是不会回去的,总得等完全程,万一错过了城内变故,在梁王面前,这个责任他担待不起的。 埋怨、喝斥的声音之中,耿青同样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手指在后背轻轻敲打,重复着同一句话。 “再等等.......再等等......” 城内。 数双目光,正从街巷暗处,朝城门望去。 “.......不知道大将军那边怎么样了,要是来不及这么办?” “那就当给大将军报仇,一口恶气,着实咽不下。” “大将军平日对我等不薄,哪怕错过了时辰,我等救不了,也要拼了性命替大将军将这口恶气出了!” 街巷安静,远处巡逻的脚步声、马蹄声过去时,昏暗巷道里,又有十多道身影摸了上来,盯着城门有些懒散的士兵,片刻,相互对视一眼了,握紧了刀柄,其中有几道身影站直了身躯,挽弓搭箭,瞄准了城门那边。 风从巷口拂过,城门那边值守的士卒聚在一起,只有三十多人,今日校场那边行刑,军中多数兵将都被遣去观刑,他们都知道受刑的是谁。 “唉......沙场无敌的将军,竟想不到会这样惨死。” “可怜他?谁来可怜泽州战场被他害死的同袍?” “老子只是可惜他一身武艺,听说大将军沙场之上,少有一合之敌,就这样白白死了,岂不可惜?” “怎的,还想他临死前,将武艺传授给你?” 一旁将长矛抗在肩头的瘦高士卒正说笑着说完这句,陡然后背寒毛倒竖,空气里有‘咻’的声音破空疾响,他回头的刹那,一根羽箭唰的钉在他颈脖。 下一刻,十多支羽箭从远处黑巷里射出,钉死钉伤几道身影的一瞬间,三十多道身影拔出钢刀,带着一片森寒自巷子里冲了出来,为首那黑鸦军汉兵发足狂奔,趁着对面还未回过神来,几乎全力劈出一刀,将长矛木制的柄杆斩断,余力不息的破开了那人胸膛、 “夺城门——” 跟随那黑鸦军汉子身后、左右的其余身影如同雷霆般的声音,跟着呐喊:“杀!!” 那边守卫城门的士卒才从回过神来,就被冲撞而来的黑鸦军汉卒摧枯拉朽般撕开一条口子,黑鸦军汉兵刀锋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目标是打开城门,冲进人堆的刹那,将人砍翻,疯狂的往城门冲去。 疯狂交锋的声音,也在刹那间惊动了城上的兵卒,同样外面潜伏的梁军侦骑听到了,城门后面的变化,连忙将情报传递后方。 接到消息的杨师厚难以控制脸上的表情,兴奋的搓着手发下命令,将周围潜伏的兵马一一集结起来,朝潞州南城门迅速穿行。 早已准备的攻城机械,被战马拉到外面空旷的原野,集结的梁军士卒接成阵型,护送着冲车直直冲向城门。 “敌袭!”城楼上,晋军士卒大声嘶喊,然而眼下城上的兵卒大多增援城门去了,仅剩不多的弓手朝势的冲车,与城门拉近,然后,便是嘭的一声巨响。 城门向内凸了凸,将把守城门的晋军士兵震的朝前扑去,或抵在迎头刺来的刀尖上,某一刻,突破防线的两名黑鸦军汉卒拖着身上刀伤,使出浑身的力气,咬牙拉动。 “别让他开城门——”下来城墙的守军嘶喊,视线之中,沉重的城门此时缓缓被拉开了,喊出的话语也在此刻淹没在了厮杀的叫喊声里,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阳光下,撞城的梁军士兵弃了冲车,汹涌冲进城门。 刀锋飞舞,劈开人的布帛、血肉。 冲来城门的骑兵朝着城头射箭,身后的将领带着密密麻麻的梁军士卒杀了过来,挤进人群展开疯狂劈砍。 然后,涌进长街。 耿青负手站在城外原野望着这一幕,不久,警醒的响箭自城楼射向城池上方,潞州的混乱此时顺着街道疯狂蔓延开来,潮水般朝校场覆盖而去。 第两百八十九章 铁蹄踏浪偃月挥舞 飘过天空的游云遮去明媚的日头,天光自人的视野间阴了阴,无数目光望去的校场上,令骑促马过来,他回头看了眼高台,上方站立边沿的身影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行刑——” 令骑回过头来,声音大喊传开。 不同的方向,五辆马车上驭车的兵卒‘啪’的抽响鞭子,促马走动起来,车辕缓缓滚动,拖拽后方的绳子渐渐蹦紧,系去的另一头,绳索拖拽下,李存孝手脚跟着绷紧,从地上拉扯起来。 “驾!” “走啊!你个畜生——” 驾车的士卒挥鞭抽打,大声喝骂,五匹战马使劲蹬着蹄子,喷着粗气晃的颈后鬃毛都在飞洒。 高台上,听着下方喝骂战马的声音,李克用知道今日义子的命是没了,感觉有什么东西哽在喉间,有些酸痛,他皱着眉,声音低低问去高台梯口的亲卫。 “存孝,他走了吗?” 那亲卫一直都盯着....将军他.....没事......就是绳子断了。” 嗯? 李克用睁开眼睛,下方校场,五辆马车停在原地,原本绷紧的绳索崩断垂在了地上,差点将他气的掉下高台。 “换铁链!” 低沉的话语声里,这位晋王脸上都气得涨红,与其说是气的,不如说让他感觉丢脸,片刻,下方五辆马车重新换上了铁链,可马车跑动起来,依旧无法将手脚、颈脖捆住的李存孝车裂开来。 令得校场周围的士兵群一片哗然,寻常人这般情况下,早就被撕成几块了,惊动的众人差点以为是李存孝有神人附体。 眼下,人群里,甚至有身影忍不住高呼:“大将军威武!”随后就被什长带人拖去后面打了一顿。 “义父!” 这时,悬在半空的身影睁开双眼,望着遮去云层后的半轮日头,他声音在校场传开。 “将孩儿手脚筋挑了.....才杀得死.....我。” 李克用老脸涨红,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让他颜面无光,让人觉得如此猛将,竟也下得去手。 “义父,让我来吧。” 说话的是李存信,此时他只感心惊胆战,深怕台上的李克用心软,要是李存孝今日不死,往后官复原职,他不仅又退回当个副将,往后说不得知道原委的李存孝给打死。 与其那般,不如趁热打铁。 高台上,李克用沉默的点点头,下方得了命令的李存信当即着人寻来一柄匕首,出鞘,倒提手中大步走去悬在半空的身影前。 看着仰去天空的熟悉面孔,李存信笑了笑。 “存孝,兄弟一场,为兄不会让你难受的......黑鸦军,往后我也会带好他们。” 李存孝皱了皱眉,看着面前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缓缓闭上眼睛,将脸偏去另一边。 ‘呵呵’ 李存信从未见过李存孝这般认命了的表情,颇为享受的轻笑出声,捏着匕首,锋利的刀尖提着布料慢慢移去对方手腕,贴去手腕的刹那—— ——天空‘咻’的响箭飞起来。 李存信停了停手,下意识的偏头抬起了目光,都是沙场宿将,周围诸将也都一一偏头望去响箭飞起来的方向。 高台上,李克用皱着眉头,同样望去。 第二支响箭再次升空,这次是从城中街道射出的,听得更加清晰。 “城里......” 李克用疑惑的呢喃出两个字,下方向来机警的李嗣源眉头松开,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回头就朝高台大喊:“义父,梁军攻入潞州!” 梁军攻入城中,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动静...... 许许多多人还在这样的想法里没有回过神来,李嗣源已经冲上高台去拉李克用就往校场另一边跑。 根本就没去考虑结阵,毕竟军中兵卒在校场观刑,并没有携带兵器,为的就是怕有人借机作乱,眼下反而成了最大的错误。 还未回过神来,或处于迷茫、疑惑的校场周围士卒,下一刻,惊慌四散奔逃起来,混乱的视野之中,前方通往城中街巷的道路,黑压压的兵锋犹如潮水般朝这边涌了过来。 “杀——” 爆炸般的声浪、铁蹄翻腾践踏大地,通往西北校场的数条道路一股股洪流汇聚,密密麻麻的身影举着刀兵,跟在骑兵后面扑进满是乱跑身影的校场当中,刀光、战马杀入人群,几乎一边倒的屠杀瞬间蔓延推进。 一道道奔逃的晋军士卒、追杀的梁军从铁链捆缚的身影,李存孝睁着毫无生气的双目看着天空,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已不在关心。 “李存孝?”有人骑马过来,低头看了眼被铁链捆缚双手双脚的男人,挥手让身边的亲卫将铁链解开。 “他是监军的兄弟,不得为难,将他带到安全之处,等监军处置。” 杨师厚看着毫无生气的男人被兵卒护在中间带去别处,很难想象这就是传闻当中的飞虎大将军,不由摇了摇头。 “这般男儿,往后失了斗志,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过来,这李克用真是自断一臂。” 目光望去校场上,厮杀的声音响彻,杀入这边的梁军推进之中,混乱里,李克用翻身上了战马,史敬思带着数百名亲卫边战边退,随后跟带了百余人赶来的李嗣源、李嗣昭、李存审等人汇合冲向西城门。 杀出校场,这边的街上也多是梁军的兵马,好在也不算多,由李存审、李嗣昭、史敬思带兵开路,将人杀散,一路招收残兵,到达城门后,汇合这边城防的兵马,勉强凑出有三千之数。 然而,潞州已陷,仅凭这点兵马根本无法将城夺回来。 “走!” 李克用冲出城门,回头看了一眼,咬紧牙关低吼了声,只要身边将领尚在,待回到太原,休养生息几年,又能凑出一支可观的大军来。 游云散去,阳光倾斜下来,照着满山遍野青绿宜人,满山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向潞州北面逃亡的队伍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靠着山脚临时驻马歇脚。 不少伤兵、力竭的士卒坐在地上,早没了之前校场那股看热闹的劲儿,颓丧的低着头难有说话的声音。 仓惶、不安的气氛里,有探马从潞州方向回来,汇报了身后有无追兵、潞州可露入梁军手中的等等。 甲胄、皮肤斑驳血迹的李克用缓缓睁开眼,看着身边仅剩的这些兵将,胸腔一口气上不来,憋得他差点昏厥过去。 被李嗣源灌了一些清水后,方才好上一些,他咬紧牙关,艰难的挤出一点声音:“来时,意气风发,所向无敌......我就不明白,为何只剩这么一点了......” 周围仅剩的将领已不多了,没跟上来的,多半已陷在了潞州城里,众将低着头,欲言又止,到的最后跟着沉默下来。 阳光拂着山间林荫在地上缓缓移动,远方一只只马蹄压着枯叶发出轻微声响,附近山林之中,绿荫的斑驳划过甲胄,浓眉阔口的面容紧盯远处山脚歇息的三千人,杨怀雄轻抚须髯,眯了眯眼,刀身缓缓降下地面,刀口压在枯叶上。 身后,密密麻麻身影翻身上马压着马蹄聚集过来,随后,依着林子边沿呈几列排开。 “准备!”杨怀雄低声说了一句,身下的坐骑通人性般慢慢上前,来到边沿的瞬间,上方身材高大的将领捏紧了刀柄。 风吹来,须髯飘动,双脚一点马肋,马匹亢奋嘶鸣一声,径直冲了下去,他声音雄壮而威严,大吼! “踩死他们!” 暴喝的声音响彻,杀气弥漫自字眼弥漫开来,战马唰的奔驰而下。 ....... 远方山脚,正歇息的队伍安静的喝水、揉脚,某一刻,喧嚣的蝉鸣在山林间陡然死寂,李克用、李嗣源等人只觉寒毛立了起来,然后,便感觉到身下的大地渐渐苏醒过来。 三千残兵齐齐起身,举目望去的方向,一匹黑色大马驮着一个身着铠甲的骑士唰的跃出山林,须髯在空中抚动,铁蹄落地的一瞬,更多的战马冲出山林,一匹、两匹、四匹......百匹......千匹,自山林左右后,拖着烟尘、枝叶浩浩荡荡冲了出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杀气冲天而起。 “有伏兵——”有人大喊出来。 “结阵!” 史敬思骑马在人群里也在喊。 铺天盖地般的八千龙骧军犹如洪水般,‘轰’的拍去仓促结阵的队伍,便是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道高速奔行的骑兵,撞进人群,打桩机般一路推行进去,人的身躯撞上战马,骨骼都在刹那间破碎,身体也跟着倒飞,或踏在铁蹄下,延绵十多丈的阵线瞬间被撞的千疮百孔,冲入阵型的龙骧军朝着四周狂热的挥矛,或抽出刀锋胡乱劈砍。 刀光、人影交错,到处都是士卒的惨叫声、横飞的血肉,残肢在半空飞舞,有人悍勇的冲上去,随后被奔逃的同伴挤倒,踏在了马蹄下,踩成肉泥。 短短十多息,疯狂收割的骑兵凶猛来回冲刺,犁出大片空地出来。 “义父走啊——”李嗣源挥刀劈砍,与另一个校尉靠在一起朝李克用那边大喊,“李嗣昭,带义父走!!” “晋王,快些进山林!!” 史敬思浑身是血,一只眼睛阖着,眼帘下方全是血水,他带着千余士兵拦在最后的阵线,也朝李嗣源大吼:“你也滚,若我遭不测,让我儿替他老子报仇——” 声音里,分割穿插出战场的几股骑兵重新聚集,为首那将拖刀在前再次发起了冲锋,厚重的刀锋拖行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崩飞地上细石、泥土。 “敌将,首级拿来——” 声如洪钟盖过喧嚣,狂奔的黑马撞翻挡路的晋军士卒,直奔对面嘶喊的敌将。 唏律律—— 黑马人立而起,马背上,杨怀雄手臂一转,刀锋‘嗡’的擦过空气,高举去天空,刀身映着明媚的阳光,轰然怒斩而下。 史敬思声音停顿,回头,一股森寒自上而下,映入了眸底。 “斩——” 刀锋落下,血光冲天而起。 第两百九十章 狂乱癫狂何以为战 “史将军——” 李嗣源被身边一员小校拉扯停在山坡,望去的犬牙交错的厮杀战团里,史敬思勒马回头,听到山坡上的提醒,本能的抬臂,手中大枪架去头顶。 映入他眸底的,是一抹寒光‘嗡’的怒斩而下,直直劈在枪杆,刀口压在铜杆的刹那,是‘呯’的一声,溅起一团火星。 携带战马冲势的力道,借着沉重的刀身直接将史敬思手中大枪斩的脱手坠地,下一刻,刀锋‘唰’的砍在他右臂,残臂还握着枪杆直接崩飞了出去,一股血箭从胳膊断口彪射出来。 “啊啊啊——” 史敬思歇斯底里的惨叫,捂着断去的右臂坠落下地上,脸上血管、青筋都凸了起来,翻滚两圈拔出腰间佩刀拄着撑起身子,忍着剧痛,大张着嘴嘶吼:“李嗣源,护晋王先走,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后方的半截山坡上,李嗣源看着断去臂膀的史敬思,眼中含着泪光,跟着“啊——”的大叫,叫上身边小校,领了数十人去追李克用。 大抵察觉到身后的人已走,史敬思单臂擎刀,拖着半身血迹,歇斯底里的嘶喊,朝对面骑在一匹黑马上的敌将发足狂奔。 然后,脚下一蹬,纵身飞扑,直接跃了起来,单臂握刀斩去马头,只有这样,面前这敌将就费一番功夫才能追上李嗣源他们。 他便这样想着,然而迎接史敬思的,是唰的一刀斩在他刀口,连带头颅一起掀去天空,仅剩的一点意识里,翻转的视野看到山脚下混乱的兵卒被骑兵追撵砍杀,一个个的死去,片刻,黑暗潮水般涌入视野,再也看不到了。 天光下,跃上半空无头身影,拖着血线‘嘭’的摔去地上,黑马上方的杨怀雄抖了下刀身,甩去上面肉沫,一勒缰绳,调马转向山坡,一夹马腹,口中暴喝:“驾!” 周围千余龙骧军骑兵紧跟而上,山坡并不算陡峭,只是稍慢了些许,但要追上前面逃窜的晋军兵将并不算难。 到的纵马奔入山林,李嗣源等人也不过刚进来不久,两边顿时厮杀起来,混乱之中,杨怀雄瞅准了李嗣源,舞刀迫开挡路的晋兵,刚猛到极点的重兵不时将人打飞、劈死。 “嗣源,走——” 一个小校大喊,那边的李嗣源握着长剑,手都有些发抖,虽然武艺也不错,但真对上凶悍的猛将,也是不够看的,何况对方骑马,兵卒多于这边,逃跑几乎不可能,若是拖上一拖,或许义父那边能走的更远一些。 那小校避开一个骑兵的长矛,连滚带爬的跑来拉李嗣源,喝道:“快走!” 后者没动,只是握紧了剑柄,将对方推开,看着十多步外纵马奔来的敌将,剑身竖在肩侧,“啊——”的怒吼一声,冲了上去。 跟在他周围的几个晋兵也跟着迎上敌将身边骑兵,那小校见状,只得硬着头皮一横长刀跟上,下一刻—— 林中叶子纷纷飞落下,片刻之间,冲上的人影倒飞回来,李嗣源重重摔在地上,长剑半空翻转插在不远的地面,捂着胸口喷出鲜血来。 惊人的一片厮杀里,那小校夺过头顶呼啸过去的刀锋,听到动静,回头看去李嗣源,还没喊出声,破风声呼啸而来,他猛地蹲身抬刀,刀身呯的断裂,那马背上回转偃月的身影,刀柄一端凶狠砸碎长刀,将那小校弹飞出去滑在地上,胸口的甲叶都在半空飞散开来。 “把这两人带下去。” 杨怀雄看了眼二人穿着,低声吩咐了一句,旋即拍马舞刀带着千余龙骧军继续往林子深处追赶。 昏厥的人被拖走,厮杀的林间,晋兵或死或降,渐渐安静下来,不久追击的骑兵折转,踏着轰隆隆的蹄音出了林子去往山脚。 不久之后,外面喧嚣也跟着安静,只剩风呼呼的吹拂山林,安静许久的蝉鸣重新一阵接着一阵的嘶叫。 淌着血水、尸体的林子里,忽地有落叶动了动,然后掀开,冒出一颗脑袋,盯着落叶看了眼周围,这才开口。 “义父,梁军都走了。” 冒出的脑袋,正是李嗣昭,他见周围彻底没了威胁,连忙又缩回地洞里,片刻,便搀扶李克用从洞里出来。 看着满地的尸体,李克用双目无神,行将朽木般仍由义子搀着前行,所过之处,尽是被屠杀殆尽的晋兵尸首,就算还有活着的,也仅剩一口气还在了,蠕着嘴唇,艰难的伸手,说出一声:“救......救我......”便没了声息。 前行的林子深处,之前随他逃亡的兵马也大多成了尸体,待走出这片林子,翻过这座山,这才寻到几支逃散的士卒。 “数万大军来的.......临到头,就剩几百人回去.......” 夕阳照在脸上,李克用呆呆的坐在山顶一块青岩上呢喃,仿如一场梦,让他恍惚。 ....... 潞州,彤红的夕阳下,落下纤纤细雨。 城中兵马巡视,张榜安民,一支小小的马队在府衙门口停下来,躲在城外观察整个战事的耿青,神色疲倦的被陈虎搀扶从马背上下来。 冲锋陷阵那一套不适合他,哪怕攻入城中,或骑兵野战,都存在太大的风险,一向惜命的耿青,自然不会去这两处,待到潞州平定,军中快骑送来一份消息,他这才急匆匆入城。 “人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快过府门门槛,解下披风递给身旁的九玉,一连两个问题语速极快的问去引路的梁军士卒。 那士卒慢上两步,在旁边摇头:“回监军,已经让军中医官看过了,那位飞虎大将军并没有受伤,只是......” 绕过府衙,踏入后院的月牙门,耿青脚下缓了缓速度,侧脸看去对方。 “只是什么?” “只是丢了魂魄......一言不发,滴水不进,像木头一样躺在榻上。” “嗯,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息,这里由我。” “是!” 士卒不再跟着,抱拳时,耿青带着九玉已过去后院的主卧,那边有士兵把守,很容易看出来。 “监军请。” 两个士卒将门扇推开,彤红的霞光照进了卧房,洒在正中墙壁上,映着耿青的影子跨进门槛,向东朝西的墙下,一个高大的身形如死去般躺在木榻上,目光一眨不眨的看着屋顶。 听到耿青唤了声:“存孝。” 榻上的身影这才微微动了一下,眼底终于有了一丝神色,微微偏头,“兄长......” “战事已定,你那义父弃城跑了。” 耿青让九玉搬来一张凳子,坐到榻前笑着说道:“不过,为兄何许人,已经设了一军埋伏,估摸这会儿,龙骧军已经在回程的途中。” 榻上,李存孝轻轻坐起来靠着,看着对面有着霞光的窗棂,没有接这句,而是轻声问道:“兄长,你说多年父子,为何就这么摒弃?一点情谊都不曾讲。” 耿青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如何说,起身去盆架那边,拧了毛巾盖在脸上清醒了一下,过得一阵,他话语在毛巾下瓮声瓮气的反问。 “你将他当做父亲,他可将你当做儿子?” 李存孝沉默下来。 那边,耿青揭下毛巾丢进水里,回来重新坐下,拍拍他肩膀:“认你做义子,不过看你勇猛善战罢了,你看看朱温,义子也不少吧,蜀地的王建,义子也多,还有那死了的杨复恭,义子更是多如牛毛,再看看李克用,同样如此,你以为他们收这么多义子是为何?不过是将他们,也包括你,当做器具罢了,只是多了一层父子关系,用起来更加放心一些。” “往日,我就想说的,可见你维护李克用,便选择闭嘴,怕说多了,伤你我兄弟感情,眼下说出来,也正是时候,不过这次,好在你也没受伤,否则这次弄不死他,为兄也要跑去太原,弄的他家鸡犬不宁!” 耿青眉飞色舞的豪迈挥手,李存孝脸上多了些笑容,但真要从颓丧里走出来,怕也需要些时日,不过耿青不急,这种事慢慢来就是了,吩咐让人准备些安神的汤水,便叮嘱李存孝好生歇息,随后出了卧房。 “杨怀雄还没回来?” 从里间出来,耿青下了房檐便招来赵龙,后者摇头的同时,外面陡然传来脚步声,李彪脸上带着喜色,匆匆过来。 “主家,龙骧军回来了,杨指挥使就在外面,马上就到。” 话语刚落,耿青视线从李彪身上移开,就见月牙门那边,身材魁梧的杨怀雄领着几个龙骧军骑卒大步进来,手中还拉着两道身影。 “龙骧军都指挥使杨怀雄,拜见尚书令!” “李克用跑了?” 耿青抬手让他站直,目光越过高大的身形,落到那两个被锁着双手的身影上,在杨怀雄“没抓到他”的话语里,那锁着双手的两人里,李嗣源也直直的看着面容黝黑的耿青,拖着铁链,微微躬身。 “嗣源拜见先生。” 耿青当年在太原待过一段时间,对李克用麾下的将领、义子也有一些来往,自然是认得的。 “李嗣源。”耿青笑了起来,在他肩头拍了拍,“这几年长高不少。” 李嗣源颇为尴尬的跟着笑了一下,反倒旁边的一个小校打扮,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怒睁双目。 “黑脸的,你如何跟我家世子说话!” 回答他的,是九玉轻飘飘的一巴掌拍在他脸上,那少年身形都不曾动一下,然而脸颊却迅速肿胀,将左眼撑的只剩一条缝。 “大人说话,小孩不要插嘴。”九玉收回手负在身后。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一巴掌,旁边的杨怀雄惊得后退半步,李嗣源也通武艺,自然看得出这看似柔弱的巴掌,蕴含了什么样的巧劲儿在里面。 ......原来一直伴在狐先生身边的这人,这般恐怖,先生这是如何将此人收在身边的? 是了,传闻先生会一手火云掌...... 此时,耿青不知这些人想法,视线落在那肿了脸的少年小校身上,随口问了句:“你是何人?” 那少年人捂着肿胀的侧脸,有些惧怕的看了眼打磨指甲的九玉,硬着胆气,却结结巴巴的回答。 “石.......石.....敬瑭。” 嗯。 嗯? 耿青再次看向少年人身上,双目显出厉色,抬手唤来左右:“把他拉出去砍了!” 第两百九十一章 调教儿皇帝 “把他拉出去砍了!” 陡然一声厉喝,惊得檐角梳理羽翅的几只鸟儿拍着翅膀惊飞散去,下方庭院,廊下的侍卫挎刀冲来时,杨怀雄、李嗣源都惊了一下,尤其后者,原本拜见了这位狐先生,缓和了气氛,大抵不会遭到阶下囚的对待,可突然的翻脸,属实是意料之外。 “先生......” 李嗣源就这么一个麾下,而且待之如同兄弟,眼见侍卫过来拿人,急忙挡去中间,躬身拱手,拜道:“先生,我俩虽然阶下囚,可为何忽然就要杀人,我这麾下不过一个小小将校,不曾得罪过先生。若真有得罪的地方,嗣源代他向先生赔罪。” 那名叫石敬瑭的小校脸上也有惊慌,强忍惊惧,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许多,跟着李嗣源抱拳。 “先生大名,敬瑭听晋王常提及,说先生乃当世卧龙,计谋百出,可敬瑭实在不知,哪里触犯了先生,要让先生杀我。” 杨怀雄、九玉也满眼疑惑,后者更是常跟左右,从未见过这个少年人,不可能有得罪耿青的地方。 那边,耿青看着面容端正的少年,皱起了眉头。 ‘这......还他娘的有理啊......’ ‘我现在杀了他,算不算拿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儿?’ 过来的侍卫对视一眼站在石敬瑭身后,便没有接下来的动作,等待对面主家发话。耿青眉头越发皱紧,抬起的手也渐渐垂下来,负到了身后,举步走在院里。 ‘这倒是没杀他的理由啊......难道说往后几十年的某个时期,你当了皇帝,把燕云给卖了......大伙都知道,我杀人向来有理有据的,突然来这么一下,让人不心服口服。’ ‘不对,我杀人还需要向人请示?一个俘虏,杀了就是......唔,不行......眼下他又没做下这件事。’ ‘娘的,我怎么把自己给忘了,我来这个世道,这件事还能发生不成?’ 耿青负着手颇为纠结的院中来回走了两圈,那边的石敬瑭看着皱眉不停绕着转圈的狐先生,越发心惊胆战,完全体会到生死被人拿捏在手上的感觉。 正想着,走动的身影听下来,微微侧过黝黑的脸庞,耿青沉默的看着有些微微发抖的少年。 ‘相貌端正,遇生死也算能冷静,多好的苗子,调教调教,也不是不可以。’ 石敬瑭被盯的头皮发麻,努力迎上直勾勾看来的目光,总觉得自己被扒拉干净,摆在对方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开口唤了声:“先生......”时,前方的卧房,门扇忽然打开,有声音传来庭院。 “兄长,可否放过嗣源他们。” 李存孝神色还有些颓丧,但看到李嗣源,终究还是浮起一丝微笑,朝对方拱了拱手示意一番。 有这句话,耿青也算有台阶下来,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我兄弟,还需请示?为兄本就没打算杀他们,不过此人,我看他脑后有反骨,眼神躲躲闪闪,极为不爽,心里必有龌蹉。既然不杀,那就小惩一番,来人!” “在!”那两侍卫早就等候多时了,呯的重重抱拳。 耿青抬手挥了挥。 “拖下去,鞭二十!若是中途昏厥,记下来,改日再打!” 军中鞭刑极为严厉,能完全受下十鞭者寥寥无几,一听到鞭二十,石敬瑭脸色惨白,两眼一翻直接昏厥倒地,还是被侍卫拖到府衙前院,剥下衣甲,架在刑具在,当着过往梁军兵卒的面,挥鞭抽打。 唰! 啪—— 呼啸划过天光的黑影,抽在人皮肉上,是‘啪’的脆响,原本完好的皮肉瞬间在鞭下裂开长长的口子,鲜血渗了出来,流的满背都是。 撕裂的疼痛直接将人从昏厥中清醒过来,石敬瑭睁大眼睛,待到第二记鞭子抽下来,发出“啊——”的凄厉惨叫。 第三鞭落下,肩膀到右胸都被撕去一小块肉来,剧烈的疼痛让他再次陷入昏迷。 先前的惨叫传入府衙中庭,同被俘虏而来的李嗣源听的心惊肉跳,朝那边张望,待声音消弭后,心里也是不安的跟在耿青身后慢吞吞的前行,就像跟班一样。 “折损的兄弟,回去后,从我府里拨些银钱抚恤,留下伤残的,往后就在我府里过活,我养之,若有家眷也一并接来,另置地方安置。” “毕竟跟了我耿青,就不能让兄弟们伤亡后,家中失了依靠,流落街头。” 院里,耿青走在前面,跟杨怀雄说了一些龙骧军的事,后者对于这支骑兵颇有感情,听到这般承诺,感激的拱了拱手。 又叮嘱了几句,杨怀雄便告辞回去城外军营整顿兵马。耿青目送他离开,接着跟李存孝聊,不过大多都是之后一家人生活的事,没有提及李克用,或让对方来军中帮忙一二的事,刚刚丧了斗志,说这些话他知道太早了,再等上一段时间不迟。 “兄长,那存孝就先回房里了。” “嗯,去吧。”耿青看着他走到月牙门,又将他叫住,笑道:“我那有几本好看的书,我最喜里面的插~~图~~,存孝有意,我叫人送到你房里。” 李存孝心思并没有在这上面,只是沉默的点点头,便走去了后院。这边的耿青,却忍不住笑起来,拿手肘去顶旁边的青年宦官。 “等会儿他看到书会是什么反应?呵呵......” 九玉翻了翻白眼,他最讨厌耿青这恶趣味,尤其当初拿这些书给自己看,说是蕴有人生大道理的孤本,结果,晚上他挑灯夜读,翻看几页,憋的脸都通红..... 想起那日的窘迫,再看耿青脸上的笑容,越发觉得贱兮兮的,旋即,挪开视线,走去花圃观赏这府衙里的盆栽去了。 至于一直不敢说话的李嗣源,看着耿青的模样,一时间脑袋里有些混乱,与之前对狐先生的印象,感觉就是两个人。 ‘到底哪个是真的......’ 他想着,脚下仍旧不自觉的跟在后头,走进池塘旁边的凉亭时,已经先一步走进亭子里的耿青,一手按着栅栏,一手负在身后,看着塘中荷花,脸上仍旧保持着笑容。 “嗣源啊......问你一件事,你可如实回答。” 李嗣源不敢怠慢,连忙抬手:“先生请讲。” “你家晋王......为何忽然猜忌我这兄弟?如此沙场猛将说猜忌就猜忌,端的有些儿戏,不可能没有先兆的,你说对吧?”轻笑说话声里,耿青看着荷花前飞舞的蜻蜓点去水面,荡起一丝涟漪,他双目眯了眯,微微侧脸。 “不要跟我说,晋王老了,疑心病重这种糊弄人的话,可要如实说。” “嗣源不敢糊弄先生。” 那目光仿佛能将人看透,又跟刚才春风拂面,与人和善的先生又是不同了,令得李嗣源吞了吞唾沫,小心翼翼道:“先生所言,确实猜中。” 他常伴李克用身边,对于一些事,心里很清楚,也记得牢,根本不需去回忆,将那封从东面寄来的匿名信函说出来,若还能让梁军内讧,他何乐不为。 “先生不知,晋王出兵泽州之前,其实收到过一封书信,信里言先生在洛阳梁王麾下做事,让我义父警惕大将军。” 耿青摇了摇头。 “这般粗浅的离间......” 他说到这,忽然停下来,这种离间看似粗浅,其实根本上是用来给李克用心里种下猜忌的种子,对方根本不在乎成不成功,只需等到这可种子发芽,一旦破土而出,只会有两个结果。 要么李存孝死,要么李存孝与他割袍断义自证清白。 ‘这根本就不是用来对付李克用和李存孝的......’ 耿青阖了阖眼,放在栅栏上的手,慢慢握紧起来,指关节都有些挣的发白。 ‘......这根本就是用来逼我的,不管两个结果如何,自己都只能站在朱温这边,或带着家眷悠哉世间,不过问天下纷争了。’ 好算计! 耿青心里盘算了一遍,刚才那股恶气压回心底,对于王牌销售员,这种事还不至于让他暴跳如雷气得吐血。 很快平复心绪,他转过身来:“嗣源,那封信,可是从河北寄来的?” “不知,但送信之人带有一点河北口音。” “那我明白了。” 耿青笑着点点头,随后着人将他带下去看好在侧厢,顺道也将那昏死过去的石敬瑭一并关在一起,等杨师厚清扫完战场,整顿兵马后,再移交不迟,当然若是将人要过来,更好不过。 至于,刚才那番话,他很好的藏到心里。 施计之人,又如此尽心给朱温谋划,在耿青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 ——谢瞳。 ‘这家伙,真是偷师偷到我头上了,用我的方法对付我,还差点火候啊,不然真让你成功了。’ 耿青坐在凉亭又看了会儿池塘的景色,之后,便起身回房睡了一个舒服觉,到的夜色降下,向侍卫打听李存孝精神头,见还是那般,摇着头去了前院处理军中的公务。 不久,杨师厚回城,遣人过来通报,请他去王府一趟。 ‘不用猜,他这是在犹豫北上太原,还是增援河北。’ 车里,耿青小酌一杯,朝九玉笑了笑,片刻,几里之路,转眼便到。 第两百九十二章 风疾快火 大红的灯笼挂上王府,原府中的仆人管事战战兢兢立在前院檐下,几个相貌身姿靓丽的丫鬟端着菜肴施施然穿过灯笼光芒走进中堂。 中堂明亮,烛光照着人的影子剪在纸窗,席间觥筹交错,得胜的将军们哄笑、说话,拉着某个姿色姣好的丫鬟到怀里揉捏调笑。杨师厚对于这样一幕只是笑笑,并不阻拦,大胜之后,庆贺一番也是该的。 他看了眼缺席的座位,问了句:“监军如何还没来?” 听到话语的府中管事急忙回道:“人已遣去请了,估摸已经在路上,老奴这就到门口候着监军。” 老管事原是这处豪宅大院的管事,主家被李克用赶走,他因熟悉这里的仆人丫鬟,便被留了下来,眼下,晋王又被赶走,他又在这里服侍来自南面的梁军。 只要命没丢,服侍谁不是服侍。 管事心里嘀嘀咕咕,快步跨过门槛来到外面,望着夜色里的庭院、小道,待看到前方出现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大抵知道是谁了,走到门侧向里道了声:“招讨使,监军来了。” 不多时,耿青带着九玉走进檐下摇曳的灯笼范围,进入灯火的瞬间,泛起笑呵呵的表情,拱手跟杨师厚打了声招呼,说了句‘马老车慢,来迟来迟。’又与堂中诸将拱手一圈。 众将当中,刘鄩较和善,笑着拱拱手:“监军来迟,,可要自罚三杯。” “正是这个理!”其余人跟着起哄叫道。首位的杨师厚笑着喝斥两句,抬手将哄笑压下来,便起身邀耿青入座。 “监军入城后可是一直在府衙操劳?” “嗯,城中政务,还是要过目的,不然等会儿招讨使问起来,青如何对答如流?” 随意一句话,引得刘鄩等将哈哈大笑,得胜以来,大伙心情都好,这番话自然听在耳中,是随意的玩笑话,当不得生气。 杨师厚也跟着笑起来,举杯敬过去。 “能有如此大胜,监军功不可没,杨某敬监军!” “大胜非我一人之功,若无在座领军大将,潞州我再有谋划,又能如何打进来?”耿青可谓滴水不漏,场面上的事,就是要众人都显得体面,之前再有间隙的人,关系多少能改善一些。 这不,那边的王彦章听到这番话,也举起杯盏向耿青敬去:“监军言重了,潞州有监军谋划,有我等武将出力,当缺一不可,彦章之前多有冒犯,这杯.....” 说着,王彦章仰头饮尽,亮了亮杯底,“.......监军,你可不能留到明日再喝。” ‘呵呵!’ 耿青也不犹豫托袖向众人敬了敬,便一口饮尽,同样亮了亮杯底,引来众将叫好,跟着刘鄩等将领也一一上来。 一连几杯下肚,堂中的气氛变得热闹。 过得一阵,首位的杨师厚在饮过耿青敬来的酒水,放下杯盏,抬手让众将小声,便开口说起了正事。 “李克用败退太原,潞州门户落入我们手中,诸位......”他目光扫过席间一张张脸,也看去旁边那张黝黑的脸庞。 “我等是趁胜追击北上太原,一鼓作气将李克用拿下,还是东进河北增援谢瞳?听闻李克用南下之时,他邀耶律阿保机一起南下,契丹人善战,若是河北占据不利,极有可能被胡人掠夺,坏了河北根基,对中原来说,不是好事。” 王彦章皱了皱眉:“不请示梁王?” “一来二去,怕延误战机。” 军中诸将商议军情,门外檐下一排候着的仆人丫鬟,已经被赶走,换上了中军亲卫把守。堂中,杨师厚起了一个头,众人也都是军中宿将,自然有辨别军情之道,可有些事终究是让人纠结的。 一方面,南下的李克用被打了回去,几万大军折损,太原必然空虚,此时北上,长驱直入晋地,可谓直捣黄龙,甚至有可能将雁门也一并拿到手中。 可另一方面,东面河北的梁军之前已战过许久,还未休整又要直面南下的契丹,契丹人善战,他们早有听闻,河北一旦失利,南下中原的道路基本不设防的摆在胡人面前,对于梁王那边,也是不好看的,何况他们才拿下河北半境不久,就这样丢了确实有些不甘。 北上太原,还是东进河北摆在面前,一时间,众人各有各的意见说法,好在此时此地并非正式军议,只是军中头头头们碰碰面,若能谈定,自然最好不过。 商议了一阵,气氛上还算融洽,但杨师厚不好拿捏,他目光还是落到一旁,只埋头吃菜喝酒的耿青身上。 “监军素有谋略,不知此事,监军有何看法?” 众将俱望了过去。 那边,耿青垂眉低目,等到众人目光都看来,他思索着,缓缓将筷子放去碗口放好,擦了擦嘴,笑道:“我哪有什么高见,不过招讨使问了,青若不说上一说,怕诸位将军今晚是不打算让我出门。” 他这话又是引得众将笑起来。 片刻,耿青咳了声,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北上太原,扩大战果,无可厚非,但有点赌的意思,太原乃李克用根基,就算在潞、泽两州折损兵马,但家里又岂会无兵?事到临头,说不得拼死相博,一旦相持不下,才是真的延误战机,到时,我军辎重拖久,对洛阳的压力也巨大。” 一句句将话分析开来说给众人听,眼下倒是没人反驳,或端杯、或拿着筷子静静的听着。 “......东进河北,此地刚打下不久,人心尚未归附梁王,若让契丹肆意破坏,掳掠人口,只会让当地土人俱以为我梁军不过酒囊饭袋之辈,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打心眼里轻视我等,民心一失,往后想要治理地方,多有不便。” 耿青目光扫过众人,在坐的都是军中宿将,甚至像刘鄩这样的将领,都能独当一面,从分析里,自然看得明明白白。 对耿青说的这些,颇为同意的点点头。随后,耿青接着道:“二......葛从周乃降将,青说句难听的,他当初不过见黄巢覆灭,不得已而投梁王,寻栖身之所,若是河北占据不利,压力如山落下来,他会不会投契丹?” “嘶......” 席间,众将面面相觑,耿青这第二点,他们是没想到的,若是葛从周真的那般做,那边数万兵马几乎全送给契丹人了,那谢瞳就真的独木难支,半个河北必陷。 众人看去首位的身影。 灯火间,杨师厚沉默的坐在那里,脸上表情阴晴不定,捏着杯盏的手都有些微微抖动,他与其余众将所思不同,身为主帅,若是河北难支,他有不及时救援的责任,梁王心思又多疑,性子暴烈,到时什么样的惩罚都不可知。 好一阵,他抬手将杯中酒水喝尽。 “监军,按你的意思行事吧。” 耿青看了看他,其实这句简单的话里,可是有含义的,若是将来救援河北不利,这罪责可是要落到他耿青头上。 随后,耿青笑着拱了拱手:“招讨使高看了,不过既然决定......”他望向周围诸将,“那整顿好兵马辎重,我们绕行太行,趁李克用败逃的消息还没传开,咱们袭契丹人一个措手不及!” 轰! 席间,一道道身影站起来,目光严肃抱起拳,齐声喝道:“依监军之言!” 兵贵神速。 翌日天还未亮,潞州上下变得匆忙。 一拨拨军队归营整顿,装载粮秣的车辆先行,在熟悉地形的土人带领下,快速奔入北面太行,与此同时,名叫李嗣源、石敬瑭的两个俘虏也发了干粮,跟着队伍一起出发。 第两百九十三章 穿行北上太行心中之谋尽算 “快快快......” “加快脚程,追上辎重——” 太行山麓,延绵山势见,一队队士卒偃旗而行,快速穿过山岗、低壑,朝着更北的方向而去。 轻喝的骑兵穿过‘长龙’奔向前方,快速的推进里,有人摇摇晃晃差点栽倒,李嗣源及时将他搀住。 “小心。” 沙沙沙的脚步声蔓延,被搀扶的石敬瑭痛苦的呻吟,脱去甲胄的身躯,只着开敞的单衣,隐隐透出草药、血腥的气味。 “世子.....不用管卑职,我能走......能走。” 说话的声音虚弱无力,石敬瑭昨日受了三记鞭刑,打的后背皮开肉绽,天还未亮就被拉到行进的队伍之中,北上太行山脉,山路崎岖,对于有伤的人来讲,如同黄泉路般,稍有不慎因伤势坠下山涧。 军队穿过这片山岭,不久之后,前方有令骑得声音在喊:“原地休整,半个时辰,继续赶路。” 前行的‘长龙’乌泱泱的原地坐下来,一眼望去全是挤靠的肩膀、头颅。李嗣源擦了擦额头汗渍,扶着石敬瑭坐去旁边的树下,刚踏入树荫就被几个士兵蛮横的推了出去,两人齐齐摔倒,碰了一脸的泥屑,颇为狼狈的爬起来,敢怒不敢言的低下头,退到一边随意寻了个地坐下。 两人手里只有干粮,没有水袋,只能干嚼吞下,今日天气晴朗,太阳暴晒,没过一刻,就感到喉咙着火般难受,望着周围士兵解下水袋灌入口中,两人忍不住舔了舔嘴皮。 “不看,不看心里就不渴的慌。” 李嗣源将脸偏开,也拉着石敬瑭不去看他们,身份地位高惯了,两人也不可能低下脸面去求这些粗汉让点水给他们喝。 只是想到眼下境地,李嗣源闭上眼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此数年,怕是都没有机会回去了......” 一旁的石敬瑭到底年纪稍小,根本没去听他叹息的话语,低着头不时瞟去别人手里的水袋,不停的咽着口水。 “敬瑭。” 李嗣源见他神色,拿肘推了一下,正唤他时,一个骑士从军队前面过来,在马背上朝两人勾了勾手指。 “赶紧起来,监军让你俩过去。” “是。” 李嗣源撑起身子拱了拱手,随后搀起石敬瑭,两人靠着步履蹒跚的跟着那骑士后面过去,停歇的‘长龙’某段,视野陡然开阔,崖外山势浸在薄薄水雾由北向南展开,端的逶迤雄壮,令得两人微微失神片刻。 “过来吧。” 不远的山崖老松树下,耿青负手立在崖边眺望山外的景色,一旁则是青衫白袍的宦官九玉,面容冷峻的望去一眼,目光示意大概五步的距离。 李嗣源估摸着步数停下来,朝前面的背影拱起手:“李嗣源拜见先生。” 身边的石敬瑭几乎同时跟着拱手。 “两位都是行军打仗惯了,这点脚程应该难不倒你们吧?”耿青笑着回过头,“艰难之路,未必是折磨人,能坚持者,无不将心智捶锻的坚韧,说不得往后哪天,你们回想今日之苦,还会感谢我。” “是。” 李嗣源低了低头应了一声,余光里,一个水袋抛了过来,石敬瑭急忙伸手去接,落到手里就要去拧开木塞,却被九玉弹来一颗石子‘啪’的打在他手背。 “想喝可以。” 声音里,耿青走了过来,越过两人,翻身上了青骢大马,示意侍卫将缰绳递出去,“谁来给我牵马。” 李嗣源看着摊在侍卫手中的缰绳,脸上唰的通红,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一旁已有手伸了过去,石敬瑭一把将缰绳抢到手里。 “监军,敬瑭给您牵马,我能否喝水?” “可。” 耿青笑着点下头,石敬瑭忍着后背的剧痛,拔开木塞,就往嘴里倒,冰凉的清水淌过冒烟的喉咙、火烧的胸腔,待喝完,方才舒爽的呼出一口气来。 旋即,递给李嗣源:“世子,给,你也喝!” 后者看着面前的水袋,神色犹豫间,石敬瑭大抵以为他不想喝,便收了回去,挂去自己腰带上,正好歇息的军队重新开拔,便朝马背上的身影挤出笑容。 “监军,你可坐好了。” 说完,理了理缰绳便捏在手中,走去前面引路。耿青笑着:“学两声狗叫。” 引路的身影,笑容僵住,回头看去马背上的耿青,又看了看李嗣源,后者朝他摇头。那边,石敬瑭惨白的脸上慢慢泛起红色来。 “叫。”九玉声音清冷。 牵马的少年憋红了脸,张开嘴唇。 “汪~汪汪~~” “不错,我喜欢听话的人。”耿青抚了抚马鬃,颔首示意他可以牵缰绳前行,缓缓行进里,他招手让李嗣源也跟上走在一旁。 “契丹那边,你应该熟悉,那耶律阿保机是个什么样的人?” 踏踏..... 大军行进,马蹄声漫在道路边,李嗣源不敢作假,毕竟他常随李克用身边,马背上的狐先生是知道的,何况对方也应该掌握一些情报,若是乱说一气,只会引来杀身之祸。 他看着地面踩过的荒草,思索片刻,低声道:“回先生,那耶律阿保机,又名耶律亿,我跟随义父见过对方,今年三十有三,身姿雄壮,而且武功高强,在他伯父耶律释鲁麾下做事,后来袭了小黄室韦、越兀、乌古、六奚、比沙笰等近邻小部落,迅速崛起,到耶律释鲁被人暗杀后,他便继任了于越(仅次可汗),这几年里,中原混乱,他四处攻伐,天复二年耶律阿保机将兵四十万伐河东、北郡,共攻下九郡,人畜俱不留下,悉数迁往龙化城。” 说到这里,李嗣源叹了口气,其实李克用与契丹为伍,他有劝说过,按对方铸私城,迁汉民与龙化,其野心肯定不小,若是让耶律阿保机这般平稳发展几年,将是边界巨大的威胁。 可惜李克用根本不听劝,同是胡人,自然觉得没什么不妥的。 那边,耿青闭着眼睛,随着马背起伏,身子微微摇晃,见他停下声音,开口道:“继续讲。” “.....次年,耶律阿保机北攻女真,俘三百户充实军队,又南狩河东的怀远军,掠夺蓟北,仍旧只拿人畜、财物.......后来,到的天复四年,讨伐黑车子室韦,途中设伏,又打了卢龙节度使刘仁恭一个措手不及,活捉了刘仁恭的养子赵霸。.” “那是去年的事吧,太远了,长安那边根本听不到这样的消息。”耿青闭着眼睛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耶律阿保机当真精明,不拿地,说明他摸透了汉人的脾性,只要地还在,人畜又会慢慢填满,他到时再来掠夺,简直将边地当做提款机了。 “今年呢?耶律阿保机响应你家晋王南下,带了多少兵马?” “五万骑兵,皆是契丹精锐.......” 嘶~~ 耿青紧咬的牙缝里吸了口气,五万骑兵.......当年他袭击长安,陇右家当掏空才凑出一万多人。 ‘契丹还没建国.....又是连年大胜仗,军威正盛的时候,与他们硬碰并不明知。’ ‘想办法削弱契丹才是根本的办法,瘟疫?’ 这个词汇冒进脑海,随即就被耿青否决了,别到时候没弄到契丹,自己这边就被感染一片,风险太大。 计谋? 一个行军打仗,往后还要当皇帝的,谋划一道也不低。 唯有的,只能拿自己有的,打对方没有的。 缓行的战马边,李嗣源没有得到吩咐,便没再继续往下说,看着马背上陷入思绪里的先生,心里也权衡梁军与契丹的利弊,多半也是不看好的。 ‘呵呵......’ 忽然一旁的大马上,耿青低低轻笑,嘴角像狐狸一样勾了起来。 ‘拖过这一仗,之后弄垮契丹经济,倒是不错的法子,这个时候的契丹部落,应该对于经济战根本不是那么熟悉.......’ “先生,笑什么?” 李嗣源轻声问道,见耿青这般表情,多少知道对方有应对契丹的法子了。 “没笑什么,就是想到一个‘人’,往后说不得帮上大忙。” “那人是谁?” 树荫斑驳划过脸上,耿青回头看去一旁行走的李嗣源,像个学生一样渴望的望来,他摸着下巴浅浅的胡渣。 “嗯......一个姓庞的‘人’,很会骗钱。” 望去的天光游走云间,远去了北面,幽、云之间,浩浩荡荡南下的契丹骑兵击溃了几次拦截的卢龙节度使刘仁恭的兵马,长途奔袭往南,与夏州碰上了硬骨头。 两边兵马在原野打了两仗,均以契丹小胜而收场。 之后的几日, 契丹军中派出的斥候四处游弋打探情报,才知对面的军队,非刘仁恭的兵马,而是来自魏博的梁军,穿行景州而来。 “看来河北以南,已落入汉人节度使当中的那位梁王朱温手里了。” 斥候的情报自大帐内流转诸将手中,正中的位置,羊皮大座,一身牛皮硬甲,狐绒毡帽的男人正喝着酒水,双目威凛看着帐中诸部落头人,或身边将领。 “要不要与他们再打打看?许久没碰上这样的对手,让人有些手痒了。” 第两百九十四章 契丹、阿保机、月里朵 八月中旬,炎热。 莫州以西五十六里,梁军、卢龙军与契丹部族军再次接触,展开第三次冲突。 浩浩荡荡的骑兵分部原野、山林,以部落形势分成无数小队,箭矢如蝗般奔袭骑射,压制结阵的梁军。 梁军举盾防御的同时,箭矢也给予还击。 天空中,箭矢来往划过,落进人群,溅起血花,中间的身影惨叫倒下,后面同袍持矛填补空缺。 下一刻,右侧二十丈外,一支契丹部族骑兵呼啸杀来,张弓拨弦,一支支羽箭噼里啪啦打在梁军阵型侧翼,开始试探性地的近距离接战,穿插切割梁军侧翼大阵。 而这边,梁军主帅乃葛从周,李思安、庞师古、张全义为将,骑兵不及对方的情况下,马步协同以阵型牵制敌人大股骑兵稳扎稳打,一步步推进驱赶。 不时有麾下兵卒倒下,都未曾拨乱他们心绪,都是百战之将,只有应对的章法。 不久,令骑飞奔,侧翼军阵缓缓转变阵型,犹如一字长蛇,蛇头与那支试探的契丹骑兵接触,灵活的腾挪间,想要交缠死死咬住对方,契丹骑兵领军之人,也知道汉人阵法的厉害,接战片刻,不敢过多纠缠,收兵退回。 下一刻,梁军侧翼,张全义着弓手点燃了火箭,射去山林,火焰随风而起,盘踞林间的契丹骑兵奔逃而出,被赶上了原野。 此时,梁军这边诸将都憋着一口气,自景州过来,应刘仁恭之邀前来求援,与莫州和契丹战了两场,均以失败告终,不是对方有多强悍,而是俱是骑兵,悉数分散以小队的方式四处游猎,军中斥候一出营寨就被对方追杀,难以打探对方详情。 眼下第三场,对方竟主动挑衅,葛从周等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一时间结阵杀了过去。 燃烧的山林,热浪扑面,推进的梁军阵型渐渐开始与契丹骑兵接触,两刻钟的功夫,莫州以西的原野到处都是厮杀呐喊的声音,梁军马步纠缠契丹马队交错厮杀开来。 葛从周不停下达命令,一支支一队队兵卒、小股骑兵四下穿插战场、反分割对方阵型,庞师古缺口的横刀插进冲来的一个契丹骑兵胸口,拔出带出血线时,对方在飞奔的战马上坠去马下。 周围不断有箭矢从契丹骑兵手中射出,阻止他这支两千人的马步军阵反切割,掀起一片片血花里,庞师古偏头躲开贴脸交错而过的羽箭,一勒缰绳,看准了前面两支百余人的契丹错开回转的空当,大吼:“插过去,将他们分开——” 嘶吼的声音响彻的刹那,他身边梁军士兵几百人先吼了声:“杀!”随后传开,紧跟着余下一千多人跟着怒吼:“杀!!” 三百骑兵护在两侧,步卒举盾挺矛奋力蹬出脚掌,几乎同时快速奔行起来,前排的数十人带起赴死的气势,笔直的朝回转奔走的契丹骑兵直插了进去,随后梁军骑兵奔行,拦截射箭、刺矛,盯着同样回击的契丹人,歇斯底里的大吼一声,双方见血,不时有身影从马背上坠下。 以为多强,契丹人也不过如此...... 庞师古拉下一个契丹部落头领,将他脑袋砍下来,高高抛去了天空。他心里闪过这股念头,视野之间,人潮汹涌,麾下兵马已完成了反切割的任务。 然而,看不见的地方,成群的战马还在原野奔驰,照着想要推进上来的梁军就是一顿猛射,十丈的距离,犹如分流的洪水,分成两股左右跑开,迂回、穿插,随后化作两只巨人的拳头,轰的砸在葛从周所在中军两翼—— 黑烟自林间冲上天空,血线蔓延,整个莫州以西的郊野全是厮杀、奔射的身影,尸体随推进的军阵,躺去一路,呕血的士兵摇晃的握着钢刀,蹒跚走过地上的尸体,‘咻’的破空声过来,摇晃的身影抖动两下,胸口插着羽箭仰躺了下去。 几乎已经展开的对阵厮杀里,矗立后方山坡的一面梁军旗帜下,谢瞳面色青黄,骑在一匹战马上,掏出手帕按在嘴上咳嗽两声,目光却死死盯着整个战场,听着前方传来的战况,随后也说了一些见解给令骑,让其传去中军葛从周手中。 这一仗将近十万人堆在原野上,人影、战马重重叠叠,稍不留意,就难以分清自家军阵的攻势。 做为领军已有数年有余的落第书生,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能指挥这样的战事,他瘦弱的身躯,都在这一刻,微微的发抖。 ‘若无梁王,焉有瞳今日,虽死不能报起万一。’ 咳咳! 马背上,谢瞳按着手帕剧烈咳嗽,待拿开时,鲜血牵着血丝沾在绢帕,自滑州时,他已得了伤寒,后来不顾伤病剿匪,再到攻略二朱,身子渐渐拖垮了,病魔入肝肺,如今更是拖着残躯抵抗契丹人南下。 但眼下这一刻,他整个生命仿佛都在燃烧。 就是唯一有些担心的,还是远在潞州的耿青,心里是有些愧疚的。 ‘这个时候,李存孝要么被杀,要么与季常决裂了吧.......’ 他望着远方密密麻麻的战场,这样想着。 呜呜—— 谷</span>  忽然一阵号角吹响,打乱了书生思绪,这号角声之前交战他有听过,那是契丹人收兵的信号。 ‘怎么回事?’ 他呢喃的同时,位于战场梁军中阵的葛从周也皱起眉头,天色尚早,战事正如火如荼,对方忽然收兵,令他生疑,当即下达命令,各阵后缩,整顿重组的同时,原野上奔行交织的契丹骑兵来去如风,几乎在号角吹响后的几息,逐渐与梁军分离,向后飞奔而去。 归于本阵时,浩浩荡荡的骑兵当中,几支迭剌部契丹骑兵缓缓降下速度,下来的契丹将领汇合同样过来的部落头人,大步走去前方最大的毡帐,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夷离堇!”(夷离堇,契丹联合部落军事首领) 诸部头人纷纷握拳按胸躬身,一旁还有身形如老熊的将领挤开诸人,站到前面,看去毡帐首位,“阿保机,正打的起劲,为何忽然收兵?知不知道,我就要将这支汉人击溃了。” 说话的将领,名叫耶律曷鲁,乃耶律阿保机的同族兄弟,跟随进来的诸部头人,也多是跟随阿保机善战之士,如萧敌鲁、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耶律海里、耶律解里、耶律敌刺,亦有降将蓟州衙校康默记。 诸人参拜的首位,一身皮甲,毡帽的大汉,相貌粗犷,眉宇间仿如有电光般,让人难以直视,他放下割肉的小刀,擦了擦手上油渍,抬手让曷鲁坐下,又挥挥手,让其余各部诸人依次坐下。 “刚刚收到消息,一支汉人兵马绕到莫州北面,从太行出来了。” “李克用败了?” 听到这条消息,不用思索,诸人猜到了这支兵马的来历,耶律曷鲁哼了声,“沙陀人就是没用。” 帐内诸部头人纷纷附和。 “既然李克用已败,咱们也没必要留在这里与汉人继续厮杀。” “海里说的没错,继续杀下去,只会折损我契丹勇士。” 耶律海里先说了一句,随后萧敌鲁也紧跟附和,两人向来和睦,所说的也是实情,若是被汉人纠缠在这里,损失部落勇士太多,对于军心的打击是很大的。 这点耶律阿保机也认同。 “继续纠缠,无利可图,确实该收兵回去。” “夷离堇,就这样离开,不怕汉人以为我契丹软弱?” 这时一道女声传来帐口,诸人偏过目光,就见一袭皮甲脖围白貂,拖一件红色披风的女子走了进来,身后是五百契丹女兵。 “月里朵?” 耶律阿保机脸上露出惊喜,这是他的妻子述律平,随后又将喜悦压回心底,过去相迎,牵着对方手坐到一起。 “不在后面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说夷离堇遇上难缠的对手,就过来看看。”她相貌在契丹中极美丽,传闻祖上还是隋炀帝的萧氏的后裔,从小又在契丹长大,弓马娴熟,身材在这个时代的女子当中算得矫健挺拔。 “刚刚听闻夷离堇要撤兵.....过来就是想要说,撤走之前,不妨灭灭汉人的威风,携得胜之师回去,对夷离堇往后可是大有助益。”她目光瞥去帐里,诸头人中,萧敌鲁是她同母异父的兄弟,她的母亲耶律撒葛只,又是耶律阿保机的姑母。 ......帐中几乎所有人都和她有着亲戚关系。 耶律阿保机何等人,微微蹙眉,片刻就想明白妻子所言之事,便点点头,“月里朵说的,便是阿保机说的,诸位,汉人绕我后,无非逼迫我们撤军,那我们就撤,不过撤之后,还打不打,可不是汉人说了算!” 契丹尚武,闻言,一个个部落头人咧嘴笑出狰狞来。 帐外阳光游走,人声马嘶的契丹毡帐外,西面太行,一支支奔行的兵马正从山上蔓延而下,收紧的旌旗放开,竖在了天光里。 耿青骑着青骢马走上崖边,望去东面,可能是莫州的土地,丘陵、山野、平原,葱葱郁郁尽在眼底。 这是后世难以看到的美丽。 第两百九十五章 夜袭反夜袭 山风跑过林野,马蹄声、脚步声正延伸下去。 耿青望着远方宜人的丘陵、平原,偶尔还有袅袅炊烟在远处农家升起,后面有脚步声跟上来,他侧了侧脸。 “嗣源,依你多年行伍经验,换做你为梁军主帅,该如何应对?” 身后的身影上前见礼,随后也望去山外的景色,看了看旁边的石敬瑭,低声道:“回先生,固守城池,或依据险道,徐徐推进,驱赶契丹骑兵。不可与对方平原野战。” “倒不如先修其好,再想办法。”这句是石敬瑭说的,他见李嗣源开口,也忍不住说了自己的见解,若是能让这位监军高看一眼,往后就不会有那般多的苦日子了。 风吹来,脱出发髻的一丝头发在风里轻摇,耿青看着山外点了点头,笑了两声,这两人其实说的也不错,五万骑兵,确实不能野战,契丹连年征战皆是大盛,养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势来,就算同样相对数量的兵马对阵,仅仅气势上,就压过对方了,战斗力也会提升一大截,可若是遭受失败,拔高的士气自会低落,引出巨大的反差。 这点,耿青出洛阳时,连夜看的兵书上讲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那你是耶律阿保机,到的眼下,会如何做?” “撤走!” 李嗣源不假思索的说出口,他不是有多熟悉契丹人,而是分析眼下的局势,对于契丹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利益可图,既然李克用已败,再耗下去,意义并不大,说不得在临走时,还能劫掠一把,带些人、畜生回去,也不算白来一趟。 听完分析,与耿青心里想法差不多,杨师厚领军穿插太行,绕自莫州北面,为的就是放出明确信号,让契丹人知难而退,真要与五万骑兵决战,只有老子抽了的人,才会生出这般想法。 说了一阵,耿青骑上马背让石敬瑭牵着,一路下去山脚与杨师厚、王彦章等将汇合,同时,也派出侦骑绘制地形,侦查契丹人兵马,若是还能联系上葛从周的军队,那就更好了。 立起的临时营地,龙骧军组成小队在周围巡视起来,步卒归营休整,大帐之中,杨师厚、耿青坐在一起,说起了接下来的事,是否发起佯攻,试探这支契丹人的实力,随后又商议了联系葛从周的兵马的事宜才在午后散去。 连续半月的赶路,众人都疲惫不堪,轮批次的进入休息,到的第二日一早,耿青从军营喧嚣里醒过来,便听到派出去的侦骑带回了葛从周的书信。 “契丹人正在撤兵?” 杨师厚颇有些惊讶的看着信上内容,上面葛从周的字迹里,同样透露出疑惑,显然这个时候他也是不理解的。 不过,帐中右侧席位的耿青倒是面色平静,契丹人撤军,正和他跟李嗣源说的一样,无利可图,留下来继续厮杀,只有脑残才会这般做。 帐中俱是沙场宿将,倒也不会因为契丹胡人撤走,就掉以轻心。 “不管他撤不撤,我们只需在这方稳稳扎下来,以防契丹忽然调头杀回来。” “契丹无利可图,撤军是必然。但耶律阿保机非等闲人,确实不能疏忽。” 杨师厚点点头,将信纸放回简陋的案桌,片刻,他派出大量侦骑散出去,少有碰上契丹斥候,偶尔碰上,对方也不纠缠厮杀,远远望来一眼,便拉开距离走掉。 梁军侦骑沿途追寻,也汇合从南面过来的葛从周军中斥候,开始大面积的扫荡莫州以西这片旷野,驱散契丹斥候后,一股股大军的痕迹,终于暴露在了他们眼前。 莫州西面向北三十里,处在卧虎丘下的契丹大营,一支支骑兵进出,立着的木栏、辕门被推倒点燃,显然已在撤军了。 大量的骑兵呈长列向北延绵而去,浩浩荡荡的骑士犹如一条长龙贴着地面蜿蜒而行。看到这一幕的梁军侦骑,避开了巡视而来的契丹人,当即携裹消息往来时的方向飞奔,将确认契丹撤军的消息带回各家主家手中。 摧毁营寨,看来是真的撤军了,梁军上下算是松了一口气。耿青捏着杨师厚递给他的情报,在说了关于契丹撤兵的事后,走出大帐,头顶的阳光正在倾斜向西,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先生。” 回到属于他的那顶帐篷,站在外面的李嗣源唤了一声,耿青朝他点点头,前者这才敢靠近过来,轻声问道:“嗣源观先生脸色似乎又不好。” 耿青笑了笑:“倒不至于,就是心里有些不安。” “不是已经确认契丹人撤兵北上了吗?” “就是走的太干脆了。”这边,耿青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着将情报给他,望去渐落的日头,叹了口气,“虽然之前有过设想,但耶律阿保机真就撤的这般干脆,我反而不适应。” 轻轻的言语之中,午后的阳光渐渐化为橘红,再到落去山头,黑夜犹如潮汐般从远方蔓延而来,将天地拥了进去。 安静的夜色里,虫鸣在山间、草间嘶叫,而漆黑的夜色里,有着微微的铃铛声,随后就连这声铃铛也听不到了。 呼~~ 有着粗气在远处的山间响起,一匹战马喷着粗气摇晃颈脖上的鬃毛,顷刻,一只粗糙的大手抚去鬃毛,黑夜里,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盯着远方亮着斑斑点点篝火的营地。 马背上高大的身影悄然抬起手臂,有人点头,传出命令,黑色之中,十几匹、数十匹,马蹄裹有布巾的斥候奔行黑夜,不久,便传出几声厮杀的声响,旋即又沉寂下去。 亥时二刻,营地斑斑点点的火光依旧燃烧,人的声音已经小了许多。 黑暗里,耶律阿保机抬头望去天上明亮的清月,双手交叠向着月亮行去一礼,然后缓缓拔出腰间的刀锋。 “时常到了,契丹的勇士,可做好像一群苍狼,在月下群舞的准备?” 身后,一拨拨骑兵无声的拔出兵器,黑暗里,双眸如狼般露出凶狠,各部落头人、将领开始返回各部骑兵前面,做出最后的调整。 原以为效应李克用南下,两边长驱直入汉地,会有极大的收获,可惜,沙陀人终究是沙陀人,失去了血性,不过被抵挡在泽州城下半月,连续溃败两场,就损兵折将,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回太原。 放在耶律阿保机面前,三仗接触下来,汉人兵马有章有法,确实厉害,但他要离开了,再厉害又有何用,今夜再杀过一阵,携得胜之师回去,该是废除契丹旧制,击败汉人最有厉害的军队,威望加身,该是整合各部的时候到了。 过得片刻,焦躁的战马在一声督促里,缓缓迈开了蹄子,耶律阿保机斜横刀锋缓缓骑马走动起来。 “契丹群狼,随你们的夷离堇,再拿下一场胜利——” 缓行的马蹄渐渐小跑,战马四肢越迈越开,下一刻,奔驰起来。跟在头狼身后的狼群,此时也在沉默之中,加快了的速度。 天空银辉铺洒大地,黑压压的骑兵渐成冲势,大地都在无数的马蹄下开始震动,沉闷的马蹄声划开,如同闷雷滚动,流窜地面。 轰隆隆—— 铺天盖地的黑影纵马狂奔,冲在最前方的骑兵翻出弓箭拉满了弓弦,远方营地听到动静的箭塔,弓手还没来得及发出信号,火把光里,一支羽箭射了进来钉在他胸口,另一边的哨塔,士兵运气稍好,飞来的箭矢钉在身前的栅栏,他急忙射出一支响箭。 “敌袭——” 梁军营地,士兵钻出帐篷,握着钢刀匆忙结阵,战栗的大地上,巨浪在黑夜中掀了起来,数个奔行的契丹骑兵中间,吊悬的巨木,在接近辕门的一刻,狠狠撞了出去,嘭的巨响,辕门坍塌下来,浩浩荡荡的骑兵张弓搭箭潮水般冲入汉人营地,朝四处奔走的士兵,或结出枪林的军阵展开抛射过去。 燃有火焰的箭矢,钉在人身上,或落在帐篷燃起大火,顿时照亮了整个营地,然而,惊慌之中,携骑兵杀人梁军营地的耶律阿保机在劈死一个梁兵时,他看着迅速反应结阵的汉人士卒皱起眉头。 “好快的反应.......或者,已经有提防?” 心里一惊,他急忙叫来身边亲卫,“立即通知我妻子月里朵,还有各部头人,撤出这里!” 亲卫骑马抬起号角吹响的刹那,营地后阵,已有大量步卒、数千梁军骑兵增援而来。 “果然有准备!” 混乱之中,耶律阿保机一勒缰绳,调过马头的同时,举起了刀锋,“传令,冲出汉人营地,到外面与他们厮杀——” 第两百九十六章 一片混乱 厮杀的声浪沸腾,燃烧的帐篷,火光照亮了黑夜,人的、马的影子影影绰绰在光芒里杀作一团,结阵的枪林扎下脚步,冲锋而来的战马在枪林前人立而起,马身瞬间被捅出数个血洞。 上方的契丹骑兵也被掀下了马背,附近的梁兵蜂拥过去,乱刀将对方砍死,随后也被几个契丹人纵马冲散、撞翻倒地。 一片混乱之中,着火的梁军兵卒惨叫冲出营帐,在人堆里乱跑,过去的周围,契丹骑兵正开始撤出梁军前营,便遭到从后营增援而来的龙骧军、其他各将手里的少量骑兵堵截,黑夜的原因,双方并没有第一时间爆发厮杀,相互捉对奔射。 整个梁军营寨呈‘昌’字型,后营背靠山脚,前营只布置了五千兵马,为的就是若被偷袭,损失不会太过严重,后营的兵马也有反应的时间。 “前面战事如何了?” 耿青走在后营,四周都是得到命令结阵增援前营的士兵,他身后百余名侍卫都是绿林好手,还未到惨烈的程度,自不用拉上去。 “还没有消息传回来,季常,咱家觉得,最好还是跟杨招讨使待在一起,或去山上暂避,以防万一。”九玉看了看前方,说着便遣了一人过去看看战况。 一旁,耿青负手望着前方烧红的夜空,好似没有听到宦官的话,微微颔首轻声道:“那耶律阿保机果然不是易予的主,好在这边兵将也都是打过硬仗的,只是可惜我存孝不在此间,否则岂让他们耀武扬威。” “你这话,我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好像你讲过汉末故事里的那个谁......虎牢关前的一个盟主.....” 九玉顺着耿青的话回想时,派出去的侍卫已经回来的同时,厮杀的原野两侧黑暗,一道道骑马的身影绕开前营的厮杀朝梁军后营两侧飞驰而来。 探回消息的侍卫回来营地,抱拳躬身正要说明情况,还在回想的九玉皱了皱眉,望去营寨一侧的夜色,脚下的地面传来阵阵微抖。 耿青骂了句:“以后这些话少说,晦气。” 话音落下,哨塔上的兵卒射出了响箭,大喊:“契丹人的骑兵——” “还有?”耿青有些诧异的偏头,就被一旁的九玉拉住胳膊,招呼周围侍卫,“上山!!” 后营中留存的兵卒迅速集结,杨师厚、刘鄩命令结出密集的阵型,盾牌、枪林架了起来,弓手也此时展开自由抛射。 黑夜之中,从两个方向迂回过来的契丹骑兵点燃了箭头上包裹的火油布,燃烧的火光斑斑点点的延绵开去,然后,齐齐掠过夜空,仿如星海般密密麻麻落下来,拖着火焰的箭矢落入人堆、帐篷,乘着风势,火焰‘轰’的冲天而起。 冲击而来的几个契丹骑兵抛出铁钩扒住栅栏,借着战马奔行的力道,将辕门两侧的木栏拖拽下来,失去依靠的辕门也在同时倾倒,数千契丹骑兵成三列踏着倒塌的辕门冲了进来。 骑兵冲入营中,此时已经没有后退的可能了。 杨师厚拔出刀锋,加紧了马腹,挥刀嘶吼:“减下他们马速,杀——” 下一刻。 高速冲锋而来的契丹骑兵轰然撞入结出的阵型,一匹匹战马撞在盾牌、枪头,推翻敌人的同时,硕大的马身也撞的翻腾而起,凄厉的战马悲鸣声里,一只、一对的骑兵紧跟撞来,不断的夯进人堆,血肉、枪林、战马都在刹那间疯狂爆裂。 撞散了的阵型,梁兵以小队游走厮杀,冲破锋线的契丹骑兵发疯似得挥舞刀锋,或从马背跳下来直扑附近的敌人,在地上翻滚扭打。 远离的后营的耿青,此时正爬上山脚,听到巨大的喧哗、厮杀声,站在较高的一处岩石回头望去,整个梁军营地到处都是人影,而前营外的原野上,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身影,根本无法分辨龙骧军所在。 “耶律阿保机当真是难缠的对手......居然分两次袭营。”这话让耿青想到几年前的李存孝,也做过类似的事,不过打法有些差别。 燃烧的营地,厮杀的人群映进眸底,脸庞都在火光里被照的通红,耿青皱起皱眉头:“还说保全龙骧军的实力,这种情况恐怕难以保存了,希望葛从周那边能看到此间战事,赶来支援。” 夜空下,燃烧的军营、照亮黑暗的火光,战场上冲撞厮杀的洪流,似乎被渐渐逼退,隐约能听到梁兵的战鼓声已经擂响。 耿青正在说话时,几支契丹骑兵从倒塌的辕门杀出来,又与数百名梁军骑兵杀到一起,那是杨师厚和刘鄩身边的亲卫骑,片刻,耿青似乎看到王彦章带着一群步卒也杀了出来,战场的范围变得更大了,有朝这边蔓延过来的趋势。 一支千人的契丹骑兵奔行绕过战场,一袭红色披风的身影皱着秀眉,正在观察战场情况,目光之中,隐约察觉到了不一样的东西,朝照亮的山体望去,隐隐看到一个人的身影立在岩上,衣着有些不一样。 “汉人的大官?”契丹语从红唇轻说出来。 “季常,我们该离开这里,往山上走。”九玉武功极好,目力自然不错,远远看到有数百骑朝这边过来,连忙开口说了句。耿青附和的‘嗯’了一声,转身下了岩石旁人搀扶下上了马背,石敬瑭赶忙拉着缰绳就往山道上跑,李嗣源则跟在九玉身旁,此时他手中也有了兵器,若遇上混战,勉强也能自保。 这时山脚响起了马蹄声,远方还有追赶的梁军在呐喊,落在后面观察情况的侍卫撒腿追赶前面队伍,低声对九玉说道:“一支将近千人的契丹骑兵扫荡过来,似乎发现我们了。” 这处山脚植被并不茂密,后营燃烧的火光里,都能清晰的看到裸露的山体,何况耿青这支百来人的队伍。 契丹本就是半耕半牧的民族,对于打猎同样精通,爬山涉水、敏锐惊人,不多时,耿青就听到身后有契丹的话语在响,却是一道道女子独有的嗓音。 女兵? 就在诧异的刹那,一支羽箭已从下方射了上来,被九玉转身抬手,伸出二指夹住,‘啪’的折断,这边百来名侍卫用着手弩、弓箭朝下方还击,从上往下,是有优势的,顷刻就是接连几声女子的惨叫。 可惜听不懂契丹语,但对方很快也做出了回答,数十个骑术精湛的契丹骑兵挥舞刀锋冲上来,与队伍后面的侍卫接战,若非战马没有冲击的优势,这一接战,怕已将迎上去的侍卫冲散撞翻。 厮杀之中,有契丹骑兵被砍下马背,头盔摔落,一头青丝铺在了地上,看清面容竟是一个女子,这让不少侍卫下意识的收了收手,然而,更多的契丹女兵从山道,山道两边的荒地、树林弃马徒步杀上来,原本还有些怜香惜玉的侍卫,不得不拿出往日凶狠迎了上去,大片大片的女兵被弩矢射中,或被洒来的石灰蒙住了视线,被一刀劈死倒地。 九百对一百,尽管第一时间死伤数十上百人,可数量依旧多太多,蜂拥挤压过来,瞬间将耿青这支队伍的空间压到最小。 不远处,一个骑在枣红马上的契丹将领,纵马飞奔领着身后十几个武艺精湛的女兵直扑人堆,向前推进:“汉人大官在前面,穿着黑色的官袍。抓住他,汉人的军队必败!” 下一刻,箭矢从一个契丹女骑兵弓上射出,快至耿青身前时,被九玉一把抓在手中,耿青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脱去官袍,催促石敬瑭牵马快行。 “想不到我耿某人也会被女人追着跑的一天。” 第两百九十七章 论演技我耿某人就没输过 他又不会武艺,走的匆忙,火器都还在营帐里没拿出来,留在这里不走,若是被冷箭射中,那真是死得冤枉。 骑兵杀过人堆,李嗣源已加入厮杀,混乱中,被冲来的骑兵撞了肩膀栽倒路边的荒草里,九玉根本顾不上他,伸手一抓,将想要冲过面前的契丹骑兵一把扯下来,另只手扣住对方面门一扭,那有些姿色的女兵,脖子‘咔擦’的一声断裂。 尸体脱手的一瞬,两柄弯道同时从冲来的战马上劈砍下来,九玉脚下一扭,侧身躲避,堪堪从两柄刀锋中间过去,胸口、后背的布料,还是传出撕裂的声音。 他低头看了眼这件青衫,可是王金秋托人定做,那可是将他当自己儿子一般对待,顿时眼珠子都红了。 “啊,要你们的命——” 九玉少见的癫狂,发疯似得一跃而起,手掌拍在右边那女兵天灵盖,鲜血从对方口鼻喷出的同时,腾空的身子,踢出一脚,重重揣在另一个契丹女兵胸口,后背遮盖的皮甲都在瞬间震裂,女子矫健的身子炮弹般飞了出去,砸在赶上来的第三个女兵战马头颅。 唏律律—— 连人带马侧翻都被踢平了胸口的尸体一起砸的侧翻坠地。 山道一片混乱之中,那抹红色的披风抚过混乱厮杀的战团,纵马抄近道,跃过路边的荒草灌木,直追前面奔逃的官袍身影。 此时已到了大山正中的山腰,已没了坡度。 石敬瑭累得不轻,马背上的耿青已经拔出了腰间佩剑,只是做为身份象征,想不到还有出鞘用上的一天。 后方一侧,两人余光里,一抹殷红从道路下方的荒草冲了出来,听到疾驰的马蹄声,耿青回头,就见皮甲、狐绒毡帽的女子手握一柄弯刀追赶,对方身下坐骑明显是不是一般战马。 耿青身下的青骢马也是百里挑一,可他不会骑。转眼就被追到数步的距离,石敬瑭丢开缰绳,大叫:“先生,我来挡......” 那个‘她’字还没出口,就被转瞬即至的女骑士一刀劈在胳膊扑去山路旁,那女人杏目圆瞪,用着契丹话不知说了什么,随后挥刀斩向耿青后背。耿青本能抬剑去挡,被对方伸手捏住手腕,那女子忽然从马背上跳了过来,坐到了马鞍。 ‘你娘......’ 耿青从未没见过彪悍的女人,就算当初的唐宝儿,也没像这么疯狂,然而飘过的思绪,女人的身子已经贴在了他后背上,伸手掐住了他脖子。 身下的青骢马,原本只是小跑,背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惊了一下,洒开蹄子狂奔起来,山路崎岖,奔跑间与旁边的枣红马发生碰撞,上方的耿青,还有那契丹女将齐齐被抛飞,摔到路边荒草。 山道看似宽敞,其实长满的荒草、灌木下方俱是空的,两人砸在上面,直接摔下了陡坡,耿青去抓岩石,女人却扯在他头发上,吃痛一松手,两人滚做一团直直翻下陡坡。 坡上乱石横生,耿青后背抵在凸出的岩石,那女人一头撞在石块,翻滚间,两人身形忽地消失在陡坡,翻滚的方向,乱草间有一岩石、泥土凹陷的洞口,像这样的孔洞,在山中极为常见。 落下的一男一女带着泥屑、细石、草屑重重摔在里面。 月光从洞口洒下银辉,耿青捂着腰身,一手握着剑艰难的爬起,从马背摔落再到滚下来,浑身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能保持站立已经是最大的努力,目光看去周围,石洞并不大,地上似乎还有干草...... 此时对面地上,银辉之中的红色披风动了动,那契丹女人握着钢刀同样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对方身体并耿青好上许多,站起身来,流淌鲜血的脸上,握着刀正恶狠狠的看来。 耿青也握着剑,保持戒备,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不敢露出丝毫下风。 两人就那么对峙着,忽然洞内有声音响起,那是野兽出气声,两人齐齐偏头,一只花斑的皮毛走进了月色的银辉里,皮毛斑斑点点,有着肉垫的脚掌轻柔无声,露出的头颅令得耿青后背泛起凉意,契丹女人瞳孔缩紧,也不敢随意乱动。 过来的是一头花豹。 气氛顿时变得紧张。 “吼......” 那头花豹呲牙低吼,顷刻狰狞的面容收敛,颇为诧异的看着突然出现自己洞穴的两个人类,目光落到两人手中兵器,目不斜视的交叠肉掌,慢慢吞吞的从两人中间优雅的走到洞口动作敏捷的窜了出去。 凶猛的野兽离开,洞内紧张的气氛没有退散,待到外面沙沙的脚步声走远,耿青看着对面的契丹女人,挤出一个笑容。 “说实话,我不该在这里的,你也应该在家中。” 除了一把剑,依仗的火器也没有,打肯定打不过对方,耿青脑子里此时飞快转动,想着破局的办法。 可说出这番话,对面的契丹女人表情依旧凶狠,额头上淌下的鲜血都没理会,不过身子却有些微微发抖,只是视线不好,对面的男人看不出来。 这边,耿青也在绞尽脑汁的做着谋划,他对人欲的了解还算透彻,对于女人,他自然了解,毕竟女人是感性的......刚才那句不过试探对方会不会汉话。 安静了一阵,对面契丹女人嚅了嚅嘴唇,有着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汉人的什么官儿?” “小官儿.....”耿青听到对方能说汉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能对话那就有的沟通了,“倒是你,我可从未见过女将,像你这样彪悍的女人,更加少了。” 契丹女人依旧无动于衷,目光里,对面的男人忽然将手中的长剑垂了下来,令她更加警惕,然而,耿青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长剑丢到了地上。 “看到你,我忽然想起一个人,她也像你这样凶狠彪悍。” 契丹女将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也是一个女人?” “嗯,也是一个彪悍的女人。”耿青缓缓靠去洞壁,目光渐渐出神、迷离,望去照进洞口的月光,喉结滚了滚,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就是有些......对不住她。” 后面的‘对不住她’四个字,他声音都有些哽咽,对面的契丹女人紧绷的表情在柔美的月色里,渐渐平缓。 耿青望着落在洞内的月光,就像一个痴情的男人。 ‘我他娘就是一个天才。论演技,我耿某人就没输过。’ 他心里乐开了花。 第两百九十八章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月光如水,从洞口倾泻进来,安静的石洞里,磁性的嗓音略带一丝哽咽在说着。 “......看到你,我就想起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我舍不得,她也舍不得......若是可以重来,我不想跟她相遇.....不想跟她有任何的交集......这样她就不会死......不会死......” 指在半空的弯刀随着契丹女人的手臂缓缓垂了下去,她领略过北方的豪迈,也向往南面那种缠,她是部落间联姻的结合,很小就定下了亲事,然后顺理成章的嫁了出去,这种刻骨铭心的男女之爱,令她有些动容。 “她叫什么名字。” “唐宝儿......是不是很好听的名字。” 靠着洞壁的男人朝她挤出一点笑容,慢慢坐去了地上,脚尖将地上那柄长剑踢到女人脚边,仰头看去洞外照进的月光。 “你动手吧,我已经对你下不了手了。” 女人紧抿双唇,擦去脸颊流淌的鲜血,看着面前像是失去魂魄般的汉人男子,哼了声:“我契丹人生来豪迈,不会对手无寸铁的人下手,我将你俘虏回去。” “那不如杀了我。” “你这汉人倒是有骨气,比我丈夫手下叫康墨记的蓟州汉人好许多。”女人从地上将长剑捡起握在手中掂量,“有这样的好兵器,想必你也是有武艺傍身,真就愿意充当俘虏?就因为你心里那个女子与我相像?” “相貌有差,就是性子相似。” 耿青轻说道,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哽咽的声调,这一切都被那契丹女将看在眼里,她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保持戒备也在对面坐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一场战争、追杀,想不到还有如此戏剧性的事,让她有些兴趣。 “还挺深情,那叫唐宝儿的女子,真有那么好?” 月光下,耿青面容显得苍白,后脑靠着洞壁,忽地笑了一下,双目迷离、出神。 “......我是飞狐县人,从小在山村长大,受够了穷困、被权贵欺压,希望有朝一日,能享受荣华,手握权柄,不再受人欺负,我跟唐宝儿就是在县城里相遇......她......是江湖绿林,正刺杀飞狐县县尉......” 耿青仰着脸,越说越发哽咽,与唐宝儿初次的相遇,到一起诛除城中鱼肉乡里的恶人,到最后分道扬镳,在长安相遇......一一讲出来。 “她让我跟她离开,一起塞外放马,闯荡江湖;我让她留在长安,与我一起同甘共苦。”月光下说话的身影说到这里,有着低低的哭声,或许男人的哭相并不好看,将脸偏去了一边,情绪是压抑不住的,声音都变得沙哑哽咽。 “......那年还是冬天,我送她到长安城外,就那么看着她牵着马在雪地里远去。她不知道的是,我跟在后面,舍不得她走,徒步走了数里,就为想要多看看她,这些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契丹女人靠着洞壁,看着月光里的男人,仿佛也看到了冰天雪地里,一对男女分别的画面。 身子微微发抖之中,也轻声道: “你是男儿,为功名拼搏是该的。她是江湖儿女,不喜欢受到约束也没有错。” “是啊,我跟她,错就错在不该相遇。” “那她如何死的?” 耿青深吸了口气,又长长的吐出,似乎努力的压抑着情绪,过得好一阵,才开口。 “我不知道她当时也在那里.......没想到她当时已成了一拨流寇的头领,乱军之中,我看着她被俘虏,而我就是将兵的那个人.......我放她走,她觉得我在施舍、怜悯她......绳子解开的时候,她抓起刀朝我砍过来。” “但我知道.....她不会真砍下来的,可周围的士兵不知道啊......最后她被弩箭射死了......心爱之人被射死在面前,没有人会明白那种痛苦。” 耿青声音哽咽,手指插进发髻里,死死抓住,整个人都紧绷,低声抽泣起来。 那边的契丹女人从未看过男人哭泣,印象里,身边的男子,哪怕是丈夫,永远都是豪迈、勇猛的一面,更不会因为男女之情而动容,眼下,看到这样的一幕,不仅没让她生起反感,反而滋出一种同情。 她忍着脑袋泛起的一丝眩晕,沾了些许血迹的红唇抖动,艰难地想说道:“你们汉人男女.......” 忍下的眩晕忽然冲上来,那边还等着下文的耿青,就听‘咣当’两声,正说一半的女人靠着洞壁陡然栽倒,手中紧握的两把兵器也跟着掉到了地面。 嗯? 耿青愣了一下,朝前倾了倾上身进入月光里,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双眼夹着泪花,伤痛令他难以走动,贴着地面蹑手蹑脚地靠近,唤了声:“姑娘?猛将?” 侧卧地上的女人没有反应,他便顺手捡起弯刀,刀口抬了起来,看着女人脸上血迹、凌乱的发丝,弯刀终究还是没有砍下去。 “算你命好,碰上我这个不好杀的。” 嘶拉一声,刀锋偏转,将袍摆割下一截,在手中叠成长条,耿青过去将那契丹女人扶起靠在怀中,伸手在她身上乱摸一气,昏厥里的契丹女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虚弱的抬手想要挣扎。 “别动,我找伤药。” 一般行伍之人,临到战场,都有伤药,身份不一样,药自然也不一样的,耿青掏了半天,终于摸出女人后腰找到一包药粉,倒在布条上,随后勒在对方头上有伤的位置,进行简单的包扎。 然后......耿青将女人颈脖狐绒、破损的披风解下,裹在自己身上,毕竟山中的夜晚,还是比较冷的。 尤其还在洞里,山风吹进来,浑身疼痛的耿青,就算裹了狐绒还是冷的发抖,一旁地上的契丹女人在昏迷里也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耿青瞥了她一眼,下一刻,他将女人拥到怀里,籍着两人的体温,相互取暖。 “不知道外面打完没有.....真他娘的冷......阿嚏——” 疲惫、伤痛让耿青抱着女人,飘飞的思绪中,眼帘渐渐阖上,脑袋一点一啄渐渐睡了过去。 倾泻洞口的月光随着时间渐渐流逝,深邃的夜色变得青冥,再到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山下的原野,大火过后的余烟还升腾在天空,厮杀整夜的声浪早已停息,摇摇晃晃的士兵提着兵器走在满地狼藉,脚下周围,都是人的、马的尸体,许许多多的身影正在打扫战场。 不远,失去辕门,几乎烧毁了的梁军营地,大帐之中,传出怒吼,以及案桌被砸碎的声音。 “监军不见了?” 脸上沾有黑烟污迹的杨师厚双目怒瞪,踩着案桌的碎片,一把将报告的士兵拉到面前。 “清扫的尸体,也没有?” “回招讨使,龙骧军还在找.......” “若找不到......定是被契丹人掳走了,必须向阿保机要人,否则我无法向梁王交代!” 几乎同样的话,此时也在远去的庞大骑兵群落里,耶律阿保机骑在他的战马上,看着向他禀报的妻弟萧敌鲁,死死咬紧了牙关,下马一拳打在对方脸颊。 “为何让你姐姐上战场——” 萧敌鲁脸颊红肿,不敢反驳,可他当时也阻止不了。那边,耶律阿保机拔出佩刀重新上马,调转了马头。 “跟我回去,让汉人交出月里朵!!” ....... 此时远方的山里,被念及的身影在睡梦中打了一个喷嚏,扯到伤口时,疼的睁开了眼睛。 随后偏头,正好与同样睁开眼睛的契丹女将对上。 “咱们是清白的。”耿青挤出一丝笑。 回答他的,是女人一拳打了过来,捶在肩头。疼的耿青抱着肩膀龇牙咧嘴。 第两百九十九章 留下印记 干草夹杂兽毛飞舞,耿青捂着胳膊疼的眼泪都快流了出来,看着母老虎般的女人起来检查衣甲,他牙缝吸着气重新坐正。 契丹女人见衣甲、裤子都没曾脱过,才算放心下来,契丹部落其他女子有没有失身,其实并不看重,但对于生养极好的环境,又学过汉学,在这方面还是比较看重。 情急过后,那女人只感头重脚轻,虚弱重新回来,喘着粗气与耿青拉开几步距离。 “昨晚你失去过多昏厥了,我给你包扎的。”耿青见状,其实也怕担心这女人暴起伤人,指了指她头上缠裹两圈的布条,官袍的袍摆比之寻常布料要厚实,缠女人头上两圈,就像个印度阿三一般,颇有重量。 “放心,我虽黑了点,但也是正人君子,一表人才,洁身自好,何况心有所属,绝不会乱来。” 女人脸上还残有血垢,听到这么多自夸的词汇,不由皱了皱眉,“真的?” “最多抱着你时,在你身上打了一个冷颤。” 契丹女人自然听不懂耿青口中的说笑含义,看了看周围,洞内湿冷,两人搂在一起互相取暖乃是自救。 夜晚有风吹进来,遇冷的打一个冷颤倒也说得过去,何况对方救自己一命,做为契丹人,知恩图报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给你!” 耿青从后腰的干粮袋,取了半张饼子,又分成两半递过去:“早上必须要吃饭,填填肚子,别生疑,若我要害你,昨晚就做了,岂会等到你醒转过来。” 女人身上也有干粮,是风干的羊肉,倒是没拒绝耿青的善意,接过饼子咬了一口,神色复杂的看着坐在几步外的汉人男子,看着对方细嚼慢咽,不由跟着细细咀嚼咽下去。 “汉人,我叫述律月里朵。” “耿青,字季常,随便你如何叫。”耿青看着她盘腿而坐,没有中原、南方姑娘那种矜持、柔美,却也有种北方大妞的豪迈美感,“你汉话说的没错,家境肯定不一般吧。” 月里朵只是点了下头,却没有说自己家世的意思,只是补充了一句。 “我汉名:平,你可以叫我述律平。” “还是月里朵好听,月光里的花朵,是否这个意思?” 女人没有多说下去,显然说出自己的名字,算是对耿青的尊重,待出了这个洞穴,两人只会是敌,她刚这样想着,那边的耿青像是读懂了她心里的想法,笑了笑,说道:“出了洞穴,未必就是敌人,外面这个时候差不多也打完了,两边罢兵,会发现你我不见,到时肯定遍山搜寻,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一起共患难了,何必出去就要打生打死死。” 月里朵依旧没有说话,两口将饼子吃完,掏出肉干硬生生扯成两截,也抛给耿青半个,能使出这般力气,想来这片刻间体力恢复的不错。 安静了一阵,这个契丹女人吃了口肉干,才开口说话。 她看着耿青,眉宇间英气勃发。 “汉人是羊,狼捕羊没有错。” “这就是学识的问题了。”论起大道理,耿青就可来了兴趣,说着了一句,便竖起一根手指头。 “狼和羊未尝不是共生的关系,何况,汉人未必是羊,汉、唐两代,可有人敢说一个他们是羊?其二,外面未必就是你契丹赢了,我汉人兵卒就算缺马,也有其他应对之策。但在下想说的,不是谁是狼谁是羊,而是为了什么打仗?” “缺少粮食、缺少奴隶,算不算?” 耿青点头,将手指头按下去。 “算,但无非就是想日子过的好一些,换做谁,谁都想,可想要得到富足日子,可不仅仅靠打杀,还有许多办法,比如......做买卖,两边互市,钱币流通,商道兴隆了,那钱财就跟流水一样来。” 说这些,其实耿青就没想过能让女人明白这个,只是在为之前的计划铺路,留下一点印象在对方脑海,能在崇尚武力,和这个时代男子为尊的军中做女将,身后背景定然不简单。 果然,月里朵并不在意什么互市,撕下一条干肉放进嘴里,神色平淡。 “你们汉人狡诈,很多时候都是我们吃亏,与你们做买卖,不如提起屠刀,看着你们瑟瑟发抖的模样,将钱财货物亲手送到我们马背上更加真实一些。” 说完的时候,手里的肉干也差不多吃完,拍拍手上残屑,矫健提拔的身姿从石头上站起来,去捡起地上的刀剑,随手将属于耿青的兵器丢还回去,她顶着两圈布条,到了洞口,望着外面灿烂的阳光,微微侧脸。 “出了洞口,你我还是敌人。” 耿青笑起来,也不在意敌人的之类的话语,依旧说着他刚才的那套,过去站在女人旁边看着洞口外高高的树枝在阳光里轻摇。 “买卖不做,可搞投资,最近在下新发现一个可赚钱的门道,不过还需仔细专研。” “汉人,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月里朵不会上当,但我对你的故事很感兴趣。”这个契丹女人彪悍的一个助跑,踩着下方一块石头,向上冲出了洞口,回过身来,忽地伸出一只手。 “或许你脑子里的东西,阿保机会有兴趣,不如你来我契丹做官。我们需要很会说道,还喜欢做买卖的汉人大官。” “不去,北方太冷了。” 耿青也没有犹豫,握住女人的手掌,掌心的皮肤略微粗糙,却也有女性独有的柔软和温热,被对方一把拉上来,持剑负手而立,微微颔首:“留在在这边,偶尔,我还能看看宝儿的墓,陪她说些话。” 然后,附近草丛窸窸窣窣一阵乱响,耿青神经质的下意识反应,抬剑望过去,那述律月里朵也跟着看去,就见一头花豹趴伏那里,正怯生生的看着一男一女不敢发声。 “.....原来它还没走,守在洞口一夜。” 耿青一抖剑身,笑着点点头,颇为潇洒的转身,邀契丹女人离开,待到两人走远,身后的花斑豹子这才起身,飞快的窜回了洞里。 “不识好歹,若非你昨日救我,月里朵不会开这个口。”并肩而行的两人,契丹女人说着这句,脸上却少见露出笑容,“北方虽然冷,但也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微风拂过的林海,高耸天际的雪山,茫茫冰雪,这些你们汉人的地方,未必都有。” “以后都会有。” “你说什么?” “我说路陡,小心点。” 耿青后腰受了伤,前面还能并肩而行,走了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渐渐落到了女人身后,就那么尴尬的聊着,前面的契丹女人似乎不曾这般放松,语气上颇有些高兴,似乎很享受在这样的林间穿行,向耿青说些关于北方的好处。 “真像个小姑娘,唔.....似乎年龄还比我大一点.......” 耿青听着前面挥刀砍着灌木、藤蔓的女人,叹了口气,听着对方哼哼唧唧的唱起契丹歌谣,一路滚下的山道上去。 一刻钟后,又沿着山道寻去那日两边交战的半山腰,尸体已经没有了,地上还残留不知是人的,还是马的血垢夹杂在泥土和石缝间,到了这里,还有些好心情的月里朵,脸色已然变得不好看,沉默的看着凌乱狼藉的荒草、树林,一言不发的走在前面继续转身往下。 不多时,快至山脚,陡然的脚步声、隐约的说话声从山道走下的两道身影,一张张脸上表情愣住,旋即叫了出来。 “监军——” 月里朵猛地举起刀,那边的士兵也本能的抬刀、或探出长矛,跟在后面的耿青急忙上前,朝他们摆了摆手同时,伸手将契丹女人的刀按下去,语速极快。 “自己人自己人都别动手。尔等在这里可是在寻我?杨招讨使现在可在营中?” 那几个士兵看了看监军身边的契丹女人面面相觑,还是回道:“卑职等人俱奉命搜寻监军,不过招讨使带兵跟......” 其中一个兵卒看了眼月里朵,“兄弟们跟着招讨使正与契丹人对峙,葛招讨使也在带兵来的途中,想必快到了。” 一听到两边对峙,梁军还有援兵,述律月里朵脸上露出着急,也不管警惕她的几个梁兵,飞快的冲去山下,耿青也跟上,“快走快走,两边最好都别打了,昨日已死了许多人,再打下去,也未必能将契丹灭掉。” 他言外之意,其实说的很明显,灭不掉一个敌人,那就想更好的办法,徒劳的厮杀,只会折损太多的汉家男儿,这个世道,生个孩子养大成人,可是不容易的。 耿青跑出几步,有伤的后背又疼了起来,连忙将跑到前面的士兵叫住,让其中一个将他背了起来,这才朝对峙的地点赶去。 风吹过原野。 莫州以西的原野上,血腥气尚未散去,不少尸体还未拖走掩埋,宽阔的地面上,两支合计八万人的军队,再次面对面。 气氛剑拔弩张。 “汉将,把月里朵还给契丹,我们便就此撤军!” 有着狼形的大纛下,耶律阿保机骑着战马,一手握刀缓缓出阵,立在弓弩射程外的地方,朝对面的梁军大声说话。 那边,杨师厚皱着眉同样骑马出列,得知监军可能俘后,契丹骑兵又折返回来,顿时拉起军中还能走动的兵卒,蜂拥出营,就算此时已不能再战,气势都不能低过对方的,否则被契丹人看出疲软,说不得还会再次杀过来。 听着对方的话,他在马背上思索了片刻,冷哼一声,抬剑指过去。 “耶律阿保机,你倒是装的像,我家监军可是被你们俘虏?想要月里朵,可以!拿我家监军交换,否则免谈。” 耶律阿保机皱眉偏头,向后面的萧敌鲁、耶律曷鲁问道:“我们可曾俘过一个汉人监军?” 两人俱茫然的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不知,有俘虏......基本都杀了。” 唔..... 耶律阿保机发出长长的沉吟,望着对面同样气势汹汹的梁军,握紧了刀柄,他感觉有些难办了。 ....... 此时,披头散发月里朵、被士卒背着的耿青正赶来的路上。 第三百章 再见已不是最好 奔行的女将、被人背着的耿青,飞快跑过斑驳血痕的原野时,另一个方向,由南向北的一支六万人军队正汹涌而来,蜿蜒在通往莫州西面原野的道路间,梁字的大旗在风里猎猎飞舞,四周奔涌的令骑首尾不断的来回传递情报,雪花般落入葛从周、张全义、李思安等人手中。 “契丹人去而复返,向杨招讨使索要一个契丹女人?” “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昨夜的仗没赶上,今日正好与杨招讨使一起对付耶律阿保机,一雪前面三场的耻辱。” 身材健壮的李思安骑在马背上大喝一声,奔驰去了前面,令着千余人的骑兵先行一步,奔向大部队的右翼,在葛从周点头的授意下,庞师古令另一支兵马去往左翼,若是前方战事已起,两支骑兵可先行一步杀入战场支援友军。 风吹去原野,距离援军六十里,对峙的契丹、梁军两阵,双方八万人隐隐开始调动起来,杨师厚望着跃跃欲试的契丹人,确确实实带来极大的压力,他不会胆怯,眼睛眯了眯,抬手招来令骑,下达了准备迎战的命令。 咚!咚!咚! 战鼓声在后方鼓车上被兵卒敲响,有节奏的鼓点下,一拨拨士兵在自家主将指挥下结阵,一面面盾牌轰的立在地上形成盾墙,映着照下的晨阳左右延伸开去。 “真的要打?”刘鄩听到鼓声从后阵骑马赶过来,待看到契丹人的动作,也就不再继续询问,而是转身回到后面,让弓手穿插矛阵当中。 “我就不信契丹人,身子还是铁打的,我们疲惫,他们也同样疲软,真打,老子不要这条命,也要冲过去把耶律阿保机拉下马来——” 说话的是王彦章,他只着了半身甲胄,露出的左臂包扎了绷带,是昨夜混战,被流矢射中的,他用力握紧枪柄,震的伤口又渗出朵朵血花来。 阵列穿插集结时,龙骧军做为骑兵布置在右翼,八千骑兵昨夜伤亡一千多人,除去伤员,眼下能战的尚有五千多,都是精锐了。 里面,还有百余人的绿林侍卫,跨坐在骑兵后面共乘一骑,其中独乘一马的九玉,并列在杨怀雄身旁,阴柔的脸庞阴沉的可怕,死死盯着对面契丹阵前那名叫耶律阿保机的契丹首领。 “等会儿打起来,你只管带兵冲击过去,咱家趁机生擒此人。” 杨怀雄偏头看他一眼:“有把握?” 青骢马上,九玉没有说话,军阵之中,想要生擒对方主将,风险极大,就算他也不敢保证,毕竟人太多了,一旦被对方骑兵围上,自诩武艺高强也是被杀的命。 “准备了!” 一旁的杨怀雄轻声说道,提着的偃月缓缓偏转,刀锋重重砸在地面,远方战鼓声已开始转变节奏,变得急促,这是即将开战的信号。 梁军阵列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时,陡然一声巨响,从后方炸开,将战鼓、对面契丹的号角声都压了下去。 鼓声、号角声戛然而止,耶律阿保机抬起目光望去梁军阵前,疑惑这声巨响怎么回事。梁军中的兵卒、将领也都吓了一跳,杨师厚急忙派令骑去后面看看,不多时,快马回来,脸上有着激动。 “启禀招讨使,是监军!监军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契丹女人。” 声音传开,中军大阵的兵卒顿时欢呼起来,倒不是耿青回来有多高兴,而是不用打这场仗了。 消息传开,位于右翼的龙骧军也在片刻后,听到消息,上下颇为高兴,九玉激动的纵马朝中阵飞奔的同时,几道身影正匆匆忙忙穿过一列列方阵,来到前方。 “招讨使!” 耿青一脸疲惫,忍着后背的疼痛让士兵将他放到地上,拱手的同时,一起过来的契丹女人则直接跑去了对面,王彦章抬枪想要阻拦,被耿青出声打断:“由她过去。” “监军,这是何意?” “她应该是耶律阿保机的女人,不还给他,恐怕此仗不可幸免。”途中,耿青心里已有盘算,见女人焦急的神态,大抵已经明白对方的身份,强扣留下来容易,但这一仗就在所难免,毕竟夺妻之恨,可是很大的,对方不会因为疲倦就此罢休,一旦开战,胜负难料不说,为一个女人而徒伤士兵性命,得不偿失。 “先休了此仗,让兵卒好生歇歇,就算将耶律阿保机打退,我们也难以得到实质的好处,总不能越过幽州,去占契丹人的底盘吧,倒不如趁此机会,为以后做些后手。” “后手?”杨师厚知道这位监军的能力,如此说,定然心里已有谋划,便不再多言,“监军如此说,那杨某就此作罢。” “多谢!” 耿青朝他拱了拱手,目光望去对面,早已跑到梁军中间的契丹女人,已被骑马赶来的耶律阿保机伸手抓住,提到了马背上,坐在他怀里,高兴的在女人脸上蹭了蹭,似乎在女人说了什么,他看向梁军这边,将弯刀插回了鞘里。 “汉人,阿保机感谢你的仁慈!”这位契丹首领抬手握拳按在了胸口,向耿青带去他的尊重。 随后,畅快的大笑起来,纵马飞奔回阵,大喝:“契丹的勇士们,阿保机寻回了他的月里朵,不用再打了,我们回家——” 梁军无数警惕的视线之中,浩浩荡荡的骑兵一列列从大阵剥离,犹如洪流般有序的朝北面飞奔而去。 “汉人大官,月里朵记着你的恩情,不满你家朝廷,可到契丹来!” 撤走的洪流正在远去,月里朵骑着一匹战马声音清脆,豪迈的大笑几声,娇喝:“驾!”一抖缰绳,夹着马腹跟着丈夫渐渐消失在密集的一队队的骑兵之中。 走了还要来一出离间? 耿青笑着摇摇头,一旁,有身影走近,“就是那个契丹女人追的你?看上去你们关系还不错。” 过来的正是九玉,他寻到这边,脸上已恢复之前冷冰冰的模样。耿青收回目光,笑着道: “追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还说不服了她?”语气顿了顿,看着九玉的面容,还有后面跑来的陈虎赵龙李彪三人,“让你们担心了,走吧,还有一件正事要做。” 来北边除了救援河北,还有一件事,就是想要当面问问谢瞳,他的一出离间计,差点让耿青失去一个兄弟,不当面对质,心头总是有根刺的。 至于此时这边战事的收尾,留给杨师厚,还有赶来的葛从周,后者在过了两个时辰后,方才赶到,听闻契丹已撤兵返回北方,颇为可惜的叹息了声,不过避免了一场厮杀,他倒也没说什么,就是听说契丹女人乃耶律阿保机的妻子,就这么放走有些可惜。 当然,他可不好当着耿青面这般说,两人照面,终究有些尴尬,见面多数也只是点点头,拱手示意一番,就各走各的。 “杨招讨使,此间事就麻烦你们了,青想去后方见见检校右仆射。” 回到军营,在帐中耿青如实向杨师厚提出去后面的想法,笑道:“我留在这里也没太多的用处,不如去会会好友。” 耿青与谢瞳是早年在长安时的友人,众人多数都清楚的,自不会阻拦。倒是张全义起身追出大帐,低声道:“监军,谢先生身体有恙,已有许多时日了,在军中卑职观他气色极差,你过去多劝劝,请梁王将谢先生调回汴州好生休养。” 耿青皱起眉,还是点了点头,“可知他生什么病了?” “伤寒......拖了许久,有次我见你咳血。” 听到这里,耿青眉头更皱,示意自己心里有数后,便带着九玉等人,汇合百余名侍卫出了军营,一路南下奔向莫州南面的另一处军营。 下午到了那边,却扑了一个空,他并未见到谢瞳,而是听留守此间的将领王景仁告知,谢瞳听到契丹撤军后,忽然昏厥倒地,已被送去了莫州休养。 “这子明.......” 耿青叹了口气,不久之后,重新上路,折转来时的方向,赶往莫州,这里是刘仁恭的地盘,此时双方还算友军,只要不带兵马过来,对方也没有太多的为难,到的入城时,天色已经黑尽。 打听了驿馆位置,火急火燎的赶了过去,耿青看到黑夜里的长街,驿馆的大门挂起了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奠’字,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慌张的翻下马背过去,九玉等人也快步跟上。 “子明兄......” 耿青冲进驿馆大门,低低唤了声的同时,一把拉住迎面过来的驿馆文吏,“检校右仆射.....可是已......” 那文吏艰难的摇了摇头,情绪低落,指去前面的庭院。 “还没.....不过,右仆射,先让卑职等人,将东西准备好......” 还未说完,耿青一把将他推开,脚步飞快绕过风水壁,直直冲去前面的馆舍,‘呯’的将门扇推开。 房里冷冷清清,灵位已经摆在了正中的供桌盖着黑色布,空空的火盆也准备在了蒲团前,房间右边,白色帷帐的木床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孤零零的躺在里面,听到推门声,艰难的动了一下。 “咳......不用.....进来了......” 已经没多少血色的脸庞微微偏转,双目无神而浑浊的看着帐外,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缓缓走来,有着熟悉的声音在帐外轻轻响起。 “子明.....是我......季常。” 咳咳! 床上的谢瞳激动的咳嗦两声,看着慢慢撩开的帷帘,却下意识的翻身,向去床里面,不看走到窗前的耿青。 多年不见,他不想让好友看到自己这番模样。 第三百零一章 尘世苦厄人如黄叶却曾来过 风从檐下跑过,‘奠’字的灯笼照出惨白的光芒,九玉等人轻轻将门扇阖上,让屋里两人独处。 房内灯火摇曳,白蜡流到烛台累积,挂着帷帐的窗前,耿青在床沿坐了下来,看着已经摆好的灵堂,心情有些难过。 “我记得你我相识,还是怀眠兄介绍的,后来常到我家里来,打也打不走。真怀念那段时间啊,你我,还有怀眠兄,志趣相投,在一起吟诗论道,树下舞剑,那段时间,真是让人想念。” 冷清的房间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但也只有耿青一个人在那说着,床上的身影沉默了好一阵,才有了些许沙哑的笑声。 他侧了侧身子,偏过消瘦的脸颊。 “树下舞剑,只有我与怀眠兄,季常只在那打造刑具。” “那是锻身之器。”耿青语气颇为严肃的纠正,“解泽州之前,梁王还用过我新改良的,非常推崇。” 原本缓和的气氛,提到梁王时,床上的谢瞳收敛了笑容。 “你可怪我。” “来时的路上,恨不得见你打你几拳。” “瞳身子无恙,你可打不过我。”谢瞳又笑了一下,引起剧烈的咳嗦,鲜血都震到了嘴角流下来,耿青连忙掏出他的手帕帮书生擦去,前者闭上眼睛,将脸偏去一边。 “其实......我知道你会过来,是不愿见你的......也没脸面见你......可为梁王计,乃是职责所在,可心里终究有些愧疚。” 耿青拍拍他的手。 “我知道.....不过存孝并没有大碍,否则我已经把你从床上拉起来揍一顿方才解气。” 面向床里的消瘦面容,书生笑了笑,眼角挂起了眼泪,他知道耿青风趣的语气,只不过是让自己开心一些,但身体,他清楚的,已经撑不了多久。 “季常.....恐怕你以后没机会出这口气了......可你能过来......我心里.....其实很高兴的。” 他说话断断续续,不断咳嗽,或许流的血太多,不多时,神志就变得迷糊,停歇了好一阵,才继续说下去,耿青握着他的手,安静的倾听。 “......我是能有你和怀眠兄为伴......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你知道,我是一个落第的书生......换做以往太平时日.....不过一县之官.....纵有才华,一辈子就浑浑噩噩的过去了......可遇上你.....遇上怀眠兄,还有赏识瞳的梁王......他纵有不好的性子,可他让我得以一展所长......士为知己者死,我无怨矣。” 长长的一段话,耗费了不少力气,闭着眼睛说完,便陷入沉睡。耿青就那么安静的坐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守着,看着早已瘦的不成人形的书生,湿红了眼睛。 不知怎的,握着的掌心里,书生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怎么了?”耿青赶忙开口问道。 然而,书生睁开眼睛,望着隆起的帐顶,眸底一片茫然,追溯的时光、记忆像是一条长街在身边过去。 他又回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走过繁华的街道,握着书卷敲开了坐落长安永安坊的小院。 门扇打开,他走进院里,斑驳光芒的核桃树蝉虫阵阵嘶鸣,树下,身形壮硕的秦怀眠挥舞宝剑,须髯飘飘。 不远,一身常服的耿青蹲在地上,拿着一堆木头敲敲打打朝他微笑。 院里,老妇人推着轮椅上的老人喋喋不休的数落,拖着尾巴的红狐叼着一片肉惬意的趴在檐下享用;灶房里,端水的巧娘擦着额头的汗水朝他问好;忙碌的美艳妇人仍旧匆匆忙忙经过,从院门出去。 “季常、怀眠,瞳来拜访。” 他握着书卷,朝树下的两位好友拱起了手。 记忆如潮水回涌,打开的院门缓缓阖上将曾经那美好的一段画面轻轻锁在了院里。 “季常......瞳这一生很精彩.....知足了......” 谢瞳反手握住了耿青的手,他低声说道,目光中的神采渐渐褪去,“......替我.....转告梁王.....瞳不能......再辅助他......看不到......看不到......他一展雄图壮志了。” 书生的话语在这一刻停了下来,握紧耿青的手也松开,无力的垂在床上。 耿青紧紧咬着牙关,只是眼泪还是止不住从眼角流了下来,他握着书生的手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直到手中的温度变得冰冷,他替书生盖好被褥,缓缓起身走去门口。 外面,驿馆的人已经被聚集了起来,看到红着眼睛的耿青,大抵都明白卧床的检校右仆射已经离世。 “将右仆射收殓入棺,去城外通知诸将来莫州吊唁,为右仆射送行。另外派快马回洛阳.....将此事告知梁王,要快。” 耿青来到这个世道已经许多年了,接触过许多人,但真正谈得上好友的,其实并不多,谢瞳的离开,让他难过,至于之前李存孝的事,随着对方的离世,也不存在了。 不久之后,消息传去城外军营,原本整顿兵马的杨师厚、葛从周两军主帅带着各自部将赶来城里,葛从周、张全义、王景仁、庞师古跟谢瞳相处最久,深知书生的病是操劳所致,来到灵前,自主的穿戴麻衣,书生没什么亲人,就只能他们来代劳。 守灵了七日,棺椁下葬,耿青几乎几日来都未睡好,一路伴随棺椁在莫州南面的郊外入土,他精神方才松开,疲倦的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到夜里,他做了一梦,梦里,名叫谢瞳的书生站在窗外的灯笼下,拱手告辞步入黑暗里消失不见。 这天晚上,还下起了一场大雨。 相隔上百里之外,潞州,雨帘交织在屋檐哗啦啦的落下,睡梦中高大的身影,耳中响起了金戈铁马的声音,义父的怒斥,李存孝惊醒坐了起来,披着一件单衣打开房门,望着交织的雨帘微微出神。 不久,几道身影从院墙降下,踩着水花迅速朝他袭来,为首那人一杆朝天槊挥舞,连天的雨线都在瞬间迫开,化作水珠飞溅开去。 “李存孝,可还识得邓某——” 轰! 摇曳的灯笼下,水珠映着烛火朝四面八方倾泻而去,沉重的兵器飞上雨夜,魁梧的身影倒飞,连同一起来的其余几人重重摔去庭院重叠在一起。 “江湖宵小,也配让某家记住名号。” 李存孝看也不看他们,负手回去房中,房门呯的碰上。 “别走.....别走......再来与我打过!!”邓天王趴在雨中,看着大雨对面紧闭的门扇,压抑的嘶吼出来,“......要么杀了我,要么再来与我打过啊!!” 雨幕里,不甘的声音久久回荡庭院。 ....... 大雨接连了几日才停下,随后又是大晴天,洛阳还残留着前几日的水汽,街面湿漉泥泞,兵部侍郎崔远乘坐马车驶过街道,他才从中书侍郎家中出来,神色严肃的看过帘外的街道,催促车夫走快些。 洛阳数月,为清除国贼,还政陛下,他做了许多事,也促成了部分官员走到一起,如今梁王两面受敌,大军在外,被契丹人拖住,正是最好的时机。 等明日见到太后,该是落下最后一步了。 马车驶过长街,后方的街上有着视线在附近酒楼上面看着,柳璨笑眯眯的放下杯盏,让仆人结了酒钱,乘车去往梁王府邸。 见到了捏着一封书信微微发抖的梁王,听完了这位中书平章事看到的一幕,那边,膘壮的身影按下了信纸放去桌角,双眼湿红的看着门外的艳阳,深吸了口气。 “子明看不到......但孤,一定会让你在九泉之下听到。” 空落落的悲痛仿佛推到了心里最后一堵墙,站起身来的梁王恍如一头巨熊立在柳璨面前,声音浑厚,却泛着凶戾。 “先将这些背后上窜下跳的跳梁小丑杀了......然后.....便是皇帝。” 第三百零二章 白马驿之祸 八月末至九月,夏日炎炎,蝉鸣在树枝一阵接着一阵嘶鸣,檐下的仆人耷拉着脑袋,双眼轻阖打起瞌睡。 洛阳皇宫。 天气已至盛夏,恼人的蝉鸣里,拖着长裙的宫女托着冰镇的奶酪走过惊醒的宦官面前,敲了敲门扇,不久,里面也有宫女将门往里拉开。 “太后,该用些甜点了。” 宫女将托盘放去圆桌,轻柔端起那碗冰镇奶酪走去前方珠帘蹲了下来。风吹进寝殿,微微摇曳的珠帘内,挂有紫纱的帷帐内,侧卧的身影从浅睡里醒来,看着外面端碗跪着的宫女,稍稍清醒了一阵,连忙坐起身,似乎意识到什么,正了正神色。 “拿进来。” “是。” 宫女双手托着碗底进去帘内,那边帷帐里,何太后伸出手接过,常人无法察觉到的视线之中,宫女指间有叠好的纸条飞快被何太后连同碗一起取进帐里。 妇人并没有急着看纸条,带有冰渣的奶酪送进红唇缓缓化开,浸人的甜味弥漫口中时,她放下银勺,微微侧身,稍遮挡了下外面能看过来的视线,悄然将纸条展开,双目清澈的看着密而小的一个个字迹。 随后,迅速将纸条在手里捏成团塞进褥子“众卿密谋,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太懂,但请转告崔侍郎,行事当小心谨慎。” 她声音缓了缓,想着纸条上有些话,令这位何太后有些羞于启齿。 “若事败,我真当这样说?” “回太后,崔侍郎言,尚书令与梁王交情甚厚,用此法,定能保全性命,只要宗室还在,朝廷便在。” 听完外面那宫女所言,何太后眼里泛起湿红,紧抿双唇点了点头:“众卿不惧身家性命,我岂能惜这脸面。” 宫女伏去地上,向里面尊贵的女人轻轻磕去一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起身告辞离开,她并非真的宫中侍女,而是崔远的义女,深受义父为朝廷舍命奔走而感动,当需要在宫中安插眼线方便与太后联系,女子便自荐进来。 拐过前面宫檐,女子低垂的视线里,陡然有纹波涛翻云的袍摆进入视野中,她抬了抬头,一个消瘦长须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正朝她微笑。 女子认得对方,乃平章事柳璨。 “带走。”柳璨笑着挥了挥手,身后两个侍卫快步过去,拿住露出惊色的宫女,后者急忙跪去地上,“平章事,奴婢不过宫女,也未犯错,为何.......要拿奴婢啊。” “尔等所做之事,岂会逃得过我眼睛,带去偏殿,勒死!” 柳璨不耐烦的挥手让侍卫将哭喊的宫女拖走,弹了弹袍袖,看去太后所在的宫殿冷哼了声,带着一队兵卒转身去了中书省,捉笔写了什么,笑着让人送了出去,靠着椅背悠闲的喝了一阵清茶,一个时辰后,方才起身出门。 马车出了皇城驶过长街,与另一条街道的马车交错而过,帘子掀开,他朝对面同样掀开帘子的车中人拱了拱手。 “崔侍郎,你这是去何处?” “四处逛逛,平章事先请。”崔远笑呵呵的拱手还礼,寒暄几句后目送对方车辆远去,他才放下布帘,表情冷了下来,身旁,还有一张金黄的布帛,乃是圣旨。 今日消息送去宫里,下午便有圣旨送达府上,陛下(太后)召集与朝廷共同进退之士,前往滑州,目的自然是商议诛贼之事。 接到圣旨时,崔远特意遣人去打听梁王府的动静,听闻北面战事已经结束,河北军士赶走契丹胡人,可惜检校右仆射操劳病亡,梁王返回汴州为那人操办丧事立衣冠冢。 得知梁王离京,他心里这才松了口气,出府后,便一路朝洛阳东郊驶去,半个时辰,再换乘早已备好的快船渡过黄河前往滑州。 途中还遇上同样赴会的同僚,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没有打招呼,分开前往滑州通洛阳的白马驿。 驿站在滑州与洛阳地界交接处,紧靠黄河北岸,到达这边时,已是申时二刻。 哇—— 道旁树笼苍翠,横在官道边沿上方的树枝,老鸦沐着夕阳发出嘶哑的啼鸣。崔远拉开帘子,不远的道路边,偌大的驿站已有三十多辆马车停靠后院,俱显得普通无常,一眼看不去,不过走南闯北的商贩车辆,或当地乡绅所乘。 不久,他正了正衣袍下车,夏日彤红的霞光照在他脸上,有着些许的激动,此间来的同僚,亦有一名节度使在内,若是谈妥,里应外合,救社稷于危亡,也不是不可能。 进了驿馆,已有公人过来迎接,不用询问,对方沉默的带着他前往馆舍侧厢,一路上少见驿馆中的公人,也无守卫之类,快至侧厢,崔远皱了皱眉,里面颇为安静,不像有三十余人聚集。 他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到了,崔侍郎,诸位大臣都在里面。”那带路的公人满脸汗水,挤出一丝笑退到月牙门边。 “有劳......” 崔远点点头,负手跨进了月牙门,视野顿时变得开阔,庭院画面展开,老松花圃,凉亭池塘间,数十道身影聚集,并没有任何说话声,俱低头站成数排,也有被兵卒擒拿双肩按在了地上。 那池塘边的凉亭,一个膘壮的身形靠着木栏,正翻着一本册子,似乎知道崔远站在月牙门,伸手朝他招了招,放下书册,露出宽圆大脸,虎须虬结,双目凶戾的泛着笑意。 “崔侍郎,过来过来,替孤磨墨。” 不等崔远反应,左右有士兵过来,押着他颓丧走去凉亭,路过被看押一起的众位同僚,认识的、熟悉的、陌生的,俱在里面。 “梁王。” 他进了凉亭,声音低低的唤了声,那边的朱温没看他,只是抬手示意桌上的墨砚,崔远吸了口气,咬紧牙关还是伸手磨起墨来。 “梁王,好雅兴,不知看什么?” “孤自己著作。”朱温笑了笑,坐正回来,将书册放在桌面展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俱是人名。 守太保致仕赵崇、工部尚书王溥、吏部尚书陆扆、静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王赞......等等,多达三十多个文武的名字,这些人也都在亭外的人堆里。 到的后面,崔远手猛地的抖了一下,这些人名当中,也有他——兵部侍郎崔远。 “妙啊。侍郎可知我这书叫什么?” 朱温兴奋的摸了摸纸张,在人名上一一画上圈,笑着阖上露出书封,上面赫然写着《录鬼簿》,显然是已死或将死之人准备的。 “孤嗜好颇多,但这个却是最爱,好了,送诸位上路——” 庭院四周,兵卒涌过来,刀光阵阵。 第三百零三章 夜宴 池塘粼粼波光,青鱼露出水淼冒了一个水泡,‘啵’的轻微声响的刹那,岸上也有‘噗’的血肉断裂声响起,鲜血溅进水塘,被稀释化开。 风中轻摇的枝叶,叶子脱落飘曳落下。 “下一个!” 士兵嘶喊,挣扎的人像畜生一样被拉过来,推到池塘前跪去地上,随后行刑的士卒上前,按头、抬刀,然后砍下。 拖着血线的头颅翻滚去池塘,砸在荷叶落进了水里起起伏伏。之后,下一批官员被拉过来,跪下、砍头...... 士兵报出受刑已死的官员名字,凉亭里的朱温脸上肥肉兴奋的抖动,手中笔尖飞快的给上面的名字写上注释,如籍贯、年龄、因何而死.......一旁,崔远跪了下来,大叫:“梁王,不要再杀了,俱是我所为,我才是主谋!!” “主谋了不得啊......”朱温笑呵呵的看了地上哭喊大叫的兵部侍郎,不屑地冷哼:“上了孤这本册子,就不能有活者的,杀完他们,自会轮到你,别那么着急。” 此时,外面有人过来,宽袖灰袍,外罩青衫,相貌俊朗,年约将近三十,看着一拨拨被杀的尸身,和等着受刑的官员,轻佻的踢了其中一个官员后背,朝他们呸了一口,旋即,甩着宽袖快步进了凉亭。 “振拜见梁王。” 此人名叫李振,其曾祖父,乃唐朝中兴功臣李抱真,不过后来他赴长安科举,接连几次都榜上无名,对于官宦相护可谓嫉恶如仇,巴不得这些人死绝。 其人颇有急智、口才,像极了耿青,朱温相对敬翔等谋士,颇为偏爱此人,常用于出使各地、调解地方。 也是为了将他与耿青交错开来,以免才能重合,显得浪费。 “兴绪怎么有空过来?” 朱温笑着放下笔,此时的笑容跟崔远等人的笑又是不同的了,他抬手将对方招进来坐下,顺势又朝外挥了挥,亭外的侍卫直接将地上的兵部侍郎拖走。 那书生进来,也不客气的在朱温对面坐下,倒上酒水:“梁王,这些官员可不能杀光,往后说起来,不好寻托词遮掩。” “嗯。” 朱温皱起眉,回头看去池塘,又是两个官员被砍下了脑袋,片刻,他点点头,让士兵收刀。 “那如何解决他们?” “这些官,自诩清流,是李家中流砥柱,不如将他们沉入黄河,永远给李家当中流砥柱。外面说起来,就说这些清流一起郊游发生事故,慌不择路掉进河里。” 荒唐的借口,总比没有的强。 朱温轻笑起来,拿书在他头上轻砸两下,“你这读书人的心眼可真够脏的。”那边,李振笑吟吟的没有说话,这个举动,他知道可是亲近的意思,安静了片刻,朱温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 余下二十一人,包括崔远在内,都被羁押起来,跟着两千多人军队返回黄河南岸,临走时,朱温朝牛存节示了一个眼色,待队伍离开不久,牛存节带人折返驿站,将里面上到官吏,下到仆人、厨娘一并杀干净,以免消息走漏。 而崔远这拨人被带到了黄河边,双手双脚被绳子捆缚系上了石锁,一步步被刀兵逼到了河岸崖边。 “朱温!!狗贼,我等就算死,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苍天自有眼,你也会不得好死!” “饶命......梁王啊,下官不敢了,绕下官一命......” 正色嘶喊、哭叫哀求,吵吵嚷嚷的响成一片,马背上的朱温不予理会,一旁同样骑马的李振朝士兵点头示意,下一刻,二十一名官员在叫骂哭喊里被推下河道,接连‘嘭’的几声,在涛涛波浪里溅起无数水花,很快又被大浪平复下去,看不见众人衣袍漂浮了。 “一帮淹死鬼。” 朱温掏了掏耳朵,看着没在黄河急涛里的一道道身影,心情舒畅的带着兵马渡河返回洛阳。 九月初五。 三十多位朝廷文武、节度使没于黄河的消息才传到朝中,五更天,少了小半人的神宫内,何太后听到众臣所讲的消息,俏脸吓得一片惨白,忍不住捏紧了身旁的少帝李柷,后者才略懂人事,从未经历过这般阵仗,身子比太后抖的还要厉害。 “陛下、太后。” 此时文臣当中,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柳璨那张消瘦长脸,笑眯眯的拱起手,却未躬身。 “陛下与太后,何故发抖?这些文武啊,我看死的好,家国不宁,还有心思跑去外面玩耍,当真老天有眼,可惜宫殿太大,殿中还有不少这样的人将老天视线给遮掩了,不然还得死一些。” “柳平章息怒,陛下还小,莫要说这番话。”说话之人,乃中书侍郎张文蔚,他原与崔远等人走得近,可多少知晓朱温势大,不敢应邀与他们合谋,这才逃过一劫,此时劝阻柳璨,也是听出对方话里话外的意思,还要杀一批朝臣,念及都是同僚,保存李家的元气,便开了口,不过语气温和,没有顶撞的意思。 那边的柳璨倒也没有将他放在眼中,只是笑了笑,不在刚才的话上纠缠,伸手陡然拍响,顷刻,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数百名甲士列队而来,踏上石阶,至殿门外一字排开。 殿内众人大惊,张文蔚大声喝斥:“柳平章,你这是要做什么?!” “陛下,臣观众侍卫太少,特意请奏了梁王,调一些兵卒拱卫皇宫。”柳璨双手交叠腹前,笑着说了句,便抬手一挥袍袖,外面静候的数百士兵收了长矛刀兵依次左右退去神宫各处把守。 他此举就是明着告诉殿内的文武,以及御阶上垂帘听政的何太后,最好不要乱来,否则黄河只会多几个淹死鬼罢了。 朝会散去,看着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文武,柳璨有着说不出的痛快,梁王麾下谋士,几乎都是金榜难以题名,抱负难以施展之人,如敬翔、李振、谢瞳,以及还在河北回来途中的尚书令耿青,如今谢瞳已离世,他想要更近一步,就要将事做好,做到梁王心坎里去。 或许能代替那位尚书令,成为梁王左右也不一定,毕竟常听闻尚书令能随意出入梁王府,心里多少有些嫉妒的。 ‘不过就是比我早些时候认识没有发迹的梁王罢了,早晚取而代之!’ 柳璨望着片片宫宇阁楼,领着侍卫出了皇城,一路去往梁王府,今日早朝之事,他总是向梁王邀功的说说,搏对方一笑,也是能留下好印象。 过去的时候,名叫李振的年轻谋士也在,正在前院与梁王谈事,朱温见他过来,点点头,示意自己去旁边落座。 侍女进来上好茶水匆匆离开,那边商谈的事也落定,朱温喝了口茶水,这才看向等了许久的柳璨。 “今日众文武甚表情?” 他不问何太后和皇帝,显然并不将二者放在心头了,在他眼里一个是柔弱妇人,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回梁王,众文武惊惧不已。”想到朝会时众人的神色,柳璨忍不住轻笑出声,“百官无不胆寒,梁王之后谋划当无阻矣,先称大国,辖二十一道,大宝指日可待。” 阳光照进厅门,拉着朱温的影子贴在墙上,身形膘肥的身影闭了闭眼睛,沉吟了片刻,摇摇头。 “太慢了......孤现在都想要皇位,谢先生还等着呢。” 低沉的声音里,朱温睁开双眼,目光威凛刺人,“去安排李柷禅让的事,孤也给众文武上上眼药,给他们明确的消息。今夜,便在皇宫摆宴!” “梁王,这样会不会有些急......” 柳璨还想说,看到朱温的眼神蕴起了不耐烦,连忙将话咽回肚里,托袖小心的拱手告罪一声。 待到柳璨领命离开。中堂内的李振看着门外压着步子靠近些许,笑眯眯低下声音说道:“梁王,看来柳平章心里还是多少有些念及李家呢。” 下一刻,粗大的手掌‘啪’的扇在他脸上,朱温抬脚蹬去他大腿,“滚出去。” 书生踉踉跄跄差点跌倒,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跪到地上告罪,磕了一个头,颇为狼狈的退出前院。 因李克用、契丹袭扰,谢瞳病故的原因,他心情一直好转不起来,杀意也重,将那书生赶了出去,他叫来牛存节。 “着人写一封书信,送给杨师厚、葛从周、耿青,这个时候,他们该是班师回来了。就说孤要当皇帝,看他们什么反应。” 一连几道命令发下去,回到侧院叫来两个儿媳戏耍,他心情方才好上一些。 不久,夜色降下,宫中张灯结彩,宦官、宫女脸上挂上了笑容,比往日冰冷多了许多生气,朝武,城中梁系的官员俱被邀来赴宴,就连皇帝李柷也被拉来走走过场,随后就被朱温派人客气的送了回去。 宴席持续,到的众人酒水下肚,终于变得热闹起来,这位梁王身旁,还有一年长之人,相貌与朱温有六七分相似,几杯酒水下肚,听着朱温与旁人大声说笑,忽然捏着酒杯猛地将杯中酒水扑在了朱温脸上。 原本热闹的大殿,顿时鸦雀无声,一片死寂里,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周围侍卫想要上前,一个个也不敢。 扑酒水之人,可是梁王的兄长朱全昱,早年时朱温带二兄朱存、侄儿朱友伦入砀山做起山贼,他留在家中与母亲继续给人帮佣补贴家用。一来他性子温厚,做不来杀人越货的事,二来,兄弟三人都出去,谁来照顾老母? 后来朱温发迹,才将他与母亲一起接来身边享福,还赐了高官傍身。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陡然的扑出酒水,将另一人也吓了一跳,朱友谅急忙过去将父亲朱全昱拉过来,生怕触怒了三叔。 “你让开。” 喝了酒的朱全昱,性子与往日不同,双目通红的看去沉下脸色的弟弟,他将桌子嘭嘭的拍响,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叫道:“朱三,皇帝的位置,你坐的安稳吗?!你我兄弟三人不过砀山下的百姓,是陛下看重你,让你坐了四镇节度使才有了我朱家今天,你却想灭李家三百载的社稷,你良心在哪儿——” 朱温脾气也上来,抓起酒杯呯的摔碎地上,站起身来,与兄长怒目对视,紧抿的双唇一圈,胡须都在发抖。 第三百零四章 何太后 一片灯火摇曳,大殿之中,有人冲上去。 “怎么,想要杀我?你来杀啊!友伦就因你野心死了,你对得起你二兄?!”朱全昱挣开又冲上来拉他的儿子,转过身怒瞪朱友谅,“孽子,也有你一份,往后别说我儿子!” 说完,拂袖转身径直离开了席间,只留朱温、朱友谅、朱友珪、朱友文一家子尴尬的站着,周围文武也不敢过来劝说,不过倒是明白,梁王是不会杀他这个兄长。 “散了,散了.......” 朱温看着摔门而去的背影,咬紧牙关挤出这一声,见周围人没动,不由大吼:“滚,都给孤滚出去!!” 一帮文武、城中官员,还有朱友珪等兄弟顿时作鸟兽散,逃似的跑出宫殿,只有李振还在,他弯腰捡起地上摔碎的杯盏放到桌上,随后去取了一盏玉杯重新斟满。 “梁王,自古成大事者,无不举步维艰。” “孤懂!”朱温一口饮尽酒水,想起刚才兄长那番话,努力将怒气压回去,今日若是换做旁人,早将对方杀了,全家老小拖到大街上一一砍头,可那是他兄长,从小陪着母亲吃了不少苦头,自己早年还未发迹,没少接受兄长的接济,就算今日对方再出格,他也不会对亲人动手。 “你也下去,孤想静静。” 李振小心退后,脑里却在想,静静是谁......对了,这个时候梁王该有作陪才是,常伴身边,也知道,这位梁王可是最爱人妇。 忽然想到一个人,嘴角勾了勾,挪开的脚步又回来,“梁王,不如找些乐子,烦心事便一扫而空。” “什么乐子?” “听说何太后貌美......” 看着小人表情的谋士,朱温闭上眼睛,脑中不由浮起往日何太后的容貌、身段,若是脱下那身厚重的衣裙,该是多娇嫩...... 朱温想到妙处,舔了下嘴皮,嘿嘿笑了起来,当即起身带了侍卫,径直出了这间大殿,向北进内苑,皇宫上下俱是他的人,自然没人阻拦,侍卫一一躬身行礼之中,来到何太后居住的晨香殿。 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宫女则是太后从长安带过来的贴己人儿,远远看到过来的甲士,以及为首的朱温,吓得急忙去敲门。 “太后,不好了,梁王带兵来这边。” 此时早已睡下的何太后被拍门,以及宫女的喊叫惊醒,她此刻只着一身亵衣亵裤,贴身轻薄,勾勒出美妙身段。 她揭开帷帘,下地套上凤鞋,刚披上一件单衣,外面就传来宫女阻拦随后被推开的声响。 嘭! 门扇一下被蛮力撞开,跌跌撞撞被余力带进来的宫女就被侍卫给拖了出去,下一刻,朱温走了进来,手中佩刀随意丢去了桌上,边解腰带,边朝凤床走了过去。 何太后早就吓得不轻,见他浑身酒气,双眼通红,外面更是对方随身甲士,想要反抗肯定不可能的。 “梁王,我是太后,你深夜如此做派,不怕......” “怕?孤走到这一步,还怕什么?”朱温解下翠玉带在手里晃了晃,“太后,你如此年轻美貌就丧夫,深夜定是孤寂难眠,不如好好陪孤,往后你母子,孤也会善待的,去穿上凤冠凤袍,让孤好好把玩一番。” 何太后连连摇头,死死揪着衣领向后退,眼泪跟着流了下来。 “梁王......你不能这般做.....” “不听话.....可是受罪的。”朱温笑容冷下来,有些不耐烦的起身,那边,何太后急忙跑去圆桌另一边,与过来的身影拉开距离,声音哀求:“......梁王,你不能这般做......我......我与尚书令......已有......有私情......” 过来的脚步停下,朱温愕然的看着对面梨花带雨的美貌妇人,“何时的事?” “梁王迁我亡夫来洛阳途中.....亡夫遇害那晚......” 朱温瞪着眼睛,先前兴奋的劲儿渐渐消退下来,皱眉嘀咕。 ‘季常果然是季常,下手比孤早啊......难怪刚来洛阳,孤打太后主意,他推三阻四,劝我先忙他事。原来是不想孤碰.....当真可恨。’ 嘀咕几句,朱温看了眼何太后,这般美貌,成熟的身段,不由叹口气,好友的女人,若对方没同意,用强的终究有些不美。 ‘唔.....还是等他回来,商议一番,我将最喜的王氏给他玩,我玩何氏......想来他不会拒绝。’ 想罢,重新泛起笑脸,将何太后逼到屏风那,伸手在她下巴挑了挑,轻笑着转身将腰带、佩刀拿过手中,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梁王。” 等候外面的李振见朱温这般早出来,手里还提着腰带,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不会是早......他没多想,快步上前,“梁王,何太后身子的滋味如何?” 然后,呯的一声,他脸上多了红红手印,摔去地上。 朱温将腰带丢给被侍卫拿住的侍女,让对方给他缠上,看了眼地上捂脸爬起来的书生。 “少在孤面前胡言乱语,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言罢,腰带也系好,朱温叫上李振出宫,准备起草禅让皇位的事。 到的第二日一早,携带书信的快马出了洛阳,跨过黄河、林野、山麓,过泽、潞二州,前往河北。 此时经过半月休整的河北两军也早已拔营南下,随后西进,途径河阳地界再向南前方潞州。 浩浩荡荡的军队,唯一的马车先行在前面,耿青随着摇晃,从睡梦里慢慢醒转过来,自谢瞳病故,操办完丧事,他陡然病倒,从来到这个世道,还是头一次,到的半月的休整、长途跋涉,九玉一旁运功调理,才渐渐有些好转。 夏日炎炎,马车里更是闷热。 “打什么仗啊,往后再有这种事,打死也不出来了,长途跋涉,途中无聊不说,几乎不是骑马就是坐车,人都快散架了,病也好不了多少,折磨人。” 耿青接过九玉独自去外面买回的凉茶,扇着蒲扇,大口大口的喝下,顷刻,脸上重新弥起一层汗水,将身上仅一件衣裳都给浸湿。 “全军上下,也就有你车坐,哪朝哪代打仗,像你这般?”九玉白了他一眼,坐靠着车厢,专心摆弄刺绣,这翘起的兰花指,愈发有些女人的味道,看的耿青头皮发麻的不敢接话。 “不知长安家中如何了,多了几个孩子,也不知长什么样......” 耿青望着车帘外的山景呢喃,忽然马车另一边,陈虎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主家,杨招讨使遣人过来,说梁王有书信送达,请您过去一起观信。” “麻烦事来了。” 耿青应了声后,朝九玉笑着说到,之前白马驿的事,已经传了过来,三十多个官员掉进黄河,怎么可能有人相信。 之前更是叫他过府说起过登基大宝的暗示。 这个时候,又送来书信,不难想信里的内容会是什么,不久,马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陈虎牵来青骢马扶他上去马背,将缰绳交到殷勤跑来的石敬瑭手里,后者右臂吊着绷带,高高兴兴的朝目瞪口呆的李嗣源打过招呼去往中段行进的队伍。 第三百零五章 兄弟俩的日常 太行河阳一带,一支支兵马翻山越岭穿行而过,遮掩的旌旗下,杨师厚、葛从周等军中诸将前后并马而行,传阅从洛阳快马送来的信函。 诸人看完信里内容,表情皆是不同,皱眉、欣喜,但没有人说一句反对的话。 “梁王这一步,是否有着急了?” “梁王自有梁王的想法,反正我是没意见,等着加官进爵就是。” 这话倒也没错,杀败李克用,打跑契丹人,说出去都是长脸的事,何况如此大的功劳,梁王一旦称帝,对众人来说,封赏只会更大。 “监军怎的还没来?” “......你们说监军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会如何反应?监军与梁王关系亲密,梁王若是登基大宝,监军这可是水涨船高啊。” 刘鄩这一说,倒是点醒了众人,经历潞、泽,还有河北战事,诸将与耿青关系比之前好上许多,眼下事情若成真,少不得多跟那位监军多亲近亲近。 “你们说,监军喜好何物?” “这还用问?监军与梁王脾性相投......哎,我听说出征前,你可是新纳了一房美妾,不如.....” “我那妾室年芳十五,监军瞧不上。” “唔....这倒是有理,可哪里找年龄大些,相貌俱佳的人妇?” 众将说笑里,不知谁提醒了句:“监军来了。”说说笑笑的话语声这才安静,诸将齐齐拱起手,朝那边骑青骢马过来的身影行了一礼,当中,杨师厚、葛从周这样的军中主帅也跟着行礼。 战事结束,他俩就要卸下兵权,与寻常朝官无疑,对耿青,一来对其谋划敬佩,二来,对方与梁王关系不浅,保持礼节拉拢关系,往后说不得能用得上。 “诸位将军都在呢,听闻梁王送来书信,特地赶来看看。” 这边,耿青让石敬瑭停下马,调转了方向,与众人一起并马而行,行进的队伍悄然变化,让耿青走在了中间位置。 书信递来,上面与他来时的猜想相差无几,隐晦的表达,朱温想要皇帝禅让皇位给他的想法。 看到这里,耿青不得不佩服朱温,将想法传达军队的这一手,玩的相当漂亮。他若要称帝其实大可不必与出征在外的将士说这些,可仍旧不嫌麻烦将信函送来,让众将参与其中,也显得朱温对众将的重视。 ‘唉,其实朱温若是后面不乱玩.....收敛一下性子,真就没什么大宋的事儿了。’ 从强盗到四镇节度使,再到如今庞大势力,智慧、笼络人心、政治眼光,朱温都具备了,可就是性子摆脱不了做强盗时期留下的残暴、多疑,还好他人妇,玩自己儿媳就算了,还喜欢弄将士家眷,这不是给自己埋雷吗? 玩自己将士家眷的,耿青浅薄的历史知识里只知道一个,南北朝时期,陈朝君王陈叔宝,亲手给前线抵抗隋朝进攻的萧摩柯戴上一顶绿莹莹的帽子,导致这位大将叛朝投敌。 ‘唉,老朱也算对我很好,该是给他上上眼药,提醒一下才行。’ 看完书信后,就见众将安静的没说话,齐齐的看着他,耿青愣了愣:“你们这是有话要说?” 众将随即整齐的摇头,片刻,齐齐哄笑起来。 杨师厚骑马挨近,也跟着在笑:“监军,众兄弟这是盼着监军日后,多在陛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函,交给耿青。 “这是梁王另着人送来的,我未拆开看过,还请监军过目。”说完,他挥手示意众人减下速度落到后面。 耿青独骑走在众将前方,在马背上将那信函狐疑的拆开,他倒是没料到朱温竟还特意写了一封信给他。 纸张展开,只有寥寥几句,看到上面内容,耿青不由笑了出来。 内容是这样。 “季常不厚道,为兄想夜宿凤床,何氏抵死不从,才知季常捷足先登,当真气煞为兄,不管,回来后,我用王氏与你换!” 自己有没有跟太后有染,耿青岂会不知,笑过后,脸上表情渐渐沉了下来,何太后如此对朱温说,不得不让他多想。 告辞众将回到马车上,他让九玉帮忙磨墨,车厢摇摇晃晃里,在矮几上铺开纸张落下笔墨,弯弯扭扭的字迹犹如蚯蚓蜿蜒爬动。 ‘兄见信安康,青先为兄长贺。 青已见兄长家书,此时正在回程途中,信上所写,让弟属实难安,何氏与我并无私情,小心旁人故意离间兄弟情义,另着,兄长喜事将近,青道贺之外,仍要叮嘱兄长,人欲无尽,当克制,将帅乃兄长兵器,不可自毁,人妇乃喜好,亦不可沉迷......’ 朱温对旁人凶残,对他极好,耿青写下后,免不了多言了一些。 ‘听闻兄长喜义子而厌亲子,为帝后,当要立太子,望兄长以亲子为重,不可因他妇谗言而轻慢至亲,兄长切记切记。’ 长长一段内容写下来,加上思考,令得耿青脑袋有些昏沉发胀,还有些想说的,还是没多少精力写下去了,说多了反而不美。 待墨汁稍干,他便将信折好封漆,着军中快马一路先行去往洛阳。 快马携带书信离开,之后的行军再次陷入苦闷炎热当中,到的九月十一,长途跋涉缓慢南下的军队抵达潞州,耿青让龙骧军留下,自己进城去城中驿馆见李存孝,带上一起返回洛阳。 至于杨师厚等人,则带兵屯扎泽州休养兵卒,顺带等候梁王称帝,然后携得胜之师回去,助涨陛下威望。 快至潞州城池,日头已倾斜天边。 战事过去后的半月,城中再次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百姓商旅之间,已脱去绷带的石敬瑭牵着缰绳走在前方,李嗣源、九玉左右步行跟随,穿过吵杂的集市,按着熟悉的地址,来到城中驿馆。 耿青下马进了馆舍,忙着公务的文吏一一向这位尚书令行礼,待耿青问了李存孝在此间过的如何的时候,人也走到侧院的月牙门,还未等带路的文吏说话,就见庭院里,几个被绑在木桩上的身影在太阳下暴晒。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脑袋光秃,头顶泌着一层汗珠,看上去颇为锃亮。 那人满脸凶狠,顶着日头朝对面紧闭的房门大喊大叫。 “李存孝,有胆再来比过,邓某不会放弃的......” “先前是邓某还未吃早饭,力气不够,下次.....下次一定能将你打趴下。” 听着叫骂,耿青皱了皱眉,看去领路的文吏,后者连忙开口解释。 “回尚书令,此人乃江湖人,伙同一群绿林到这里惹事,指明要跟飞虎大将军厮杀,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每次都不出两合就被收拾,然后就吊在了这里。” 那边,正骂的气劲的邓天王,也看到进来侧院的一行人,尤其为首的那张黑脸,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张嘴就骂:“黑脸的,可还记得邓某否?来来,我与打仗三百回合!” “九玉。” 耿青最讨厌别人说他脸黑,一旁青衫负手的宦官冷冷看去木桩上的光头大汉,抬手弹出一指,一抹细小的黑影,啪的一下将那大汉身上绳子崩断,然后......径直走了过去,对方刚反应过来,脚一落地,壮硕的身子便轻飘飘的再次拔地而起,被冲来的宦官掐着脖子,瞬间消失在院内,片刻,乒乒乓乓的殴打声传了过来。 偶尔,邓天王反击,迫开对方冲了出来,还没走远膝盖就被石子隔空打的摔到,颈脖顿时被人捏住,硬生生拉回院子角落里。 “兄长!” 檐下,李存孝早就听到动静,他打开房门出来,站在檐下看着负手观刑的身影抱拳。 “啧啧.....休养月余,人都长胖一圈了。” 耿青说笑一句,抬手在正低头看自己是否长胖的李存孝胸口捶了一下,邀对方一起在院里走走。 两人一高一矮,并肩而行,驿馆文吏、仆人看着说笑的两人,纷纷左右退开,过了一段廊檐,来到后院的池塘凉亭,一路上耿青说着河北与契丹人对阵,夸对方骑兵如何了得时,李存孝目光都有光在闪烁。 “这一仗,可惜你没去,契丹人还是有点能耐,不过要是你去了,说不得能压着他们打,为兄可是知晓你本事的,可没夸大了说。” 李存孝笑了笑,知道这是兄长在激他好胜的性子。 坐在亭里安静了一阵,恼人的蝉鸣声中,坐靠近池塘的李存孝忽然开口:“兄长,改日起程,存孝随你回洛阳吧。” 耿青挑挑眉角:“想通透了?” “想了许多.....等到了洛阳住上一段时日,便去长安看看母亲(王金秋)。” 说起往后的路,耿青也不急着让他做出选择,过去拍拍李存孝的肩膀,在旁边坐下来,看着池塘荷花间飞舞求偶的蜻蜓。 “去看看也好,我也很久没回去了,到时候多买点东西。回洛阳后,我给你补上。” “谢兄长理解。”李存孝拿过杯盏饮了一口茶水,两人就这么百般无聊的靠着栅栏,听着恼人的蝉鸣说笑打趣,讲讲契丹的事。 大多数都是耿青在说,李存孝在听,偶尔插上一句也说说自己的见解。 夕阳照拂池塘,红霞映着水面、凉亭,耿青懒洋洋的躺靠栅栏,右手端着茶水,听着蝉鸣恹恹打出一个哈欠。 仿如悠闲的下午茶。 “不知洛阳那边怎样了......” 他半阖着眼,又打了一个哈欠后,细细的想着。 第三百零六章 夜色纷杂天威坠尘粒 自潞州送往洛阳的书信,快马越过黄河,落入朱温手里已是八日之后。 城中繁华喧嚣,交织的街道上,车马行人过往夕阳下染出一片喧嚣。重新修缮的梁王府里,朱温正搂着王氏、张氏两个儿媳,一旁还有敬翔的妻子刘氏作陪,酒桌之下,桌布之间,巧巧的绣鞋,鞋尖绷紧一点一拨的触碰对面的梁王,轻柔的刮蹭。 妇人本就生的美艳,此时两颊泛红,双目含春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然而,朱温心并没有在三个女人身上,目光看着手中展开的信纸,一竖竖字迹迅速扫了过去。 他拂开儿媳王氏喂来的酒水,弹了弹信纸,已有疲态的老脸笑起来,“季常这些话,难听......可越是这般,可见他视我为兄长,不过那何氏倒是可气,竟糊弄孤!” 至于信尾关于立嗣之言,他并未说出来,毕竟两个儿媳都在旁边,说给她们听必然引得家中不宁。 “尚书令在信上写了什么,公爹让儿媳看看嘛。”张氏娇声的挺起胸脯贴近,还未看到上面的字迹,就被朱温一把推开,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吓得妇人赶紧坐正,低头缩脖不敢说话。 一旁的朱友文之妻王氏抿嘴偷笑,仗着平日受宠,座位比较靠近公爹,朱温将张氏推开时,她趁机瞄了两眼,可惜也只来得及看到立嗣两个字...... 心里顿时一阵发慌。 那位尚书令竟能左右公爹立嗣? 如果将来公爹当了皇帝,立嗣的那人就是太子了,她还想再看尚书令推崇的是谁,可惜书信已被朱温收了起来。 “你们都各自回房,孤有要事要做。” 下了逐客令,两个儿媳起身转去后面,那边的刘氏也起身福了福礼,朝着朱温眨了下眼睛,勾出一抹风情,看到朱温有些失态的神色,美妇人抿嘴轻笑,摇曳细腰出了这间侧厢,过月牙门时,与迎面快步赶来的几人撞上,妇人看到其中那人将脸偏开,只是轻轻哼了哼,仰着下巴施施然走了过去,丝毫没有愧疚、不安的表情。 香风飘散,偏过脸去的男子,正是敬翔,刚过去的刘氏,便是他的妻子,说起来这婆娘还是梁王赐给他的,可是经常出入梁王府干什么勾当,他心里自是清楚,可这样的场合碰上,尤其在李振、柳璨等同僚面前,脸上顿时感到火烧,羞愤的想找个洞钻进去。 李振、柳璨两人自然也看到了,都没有说话,颇为同情的看着他,还是柳璨先开了口,“子振走吧,梁王该久等了。” 回过神来的敬翔沉默的点点头,跟着两人去往侧院,书架、藏书弥漫一股古朴的香气,小炉升腾余烟,侍女点亮蜡烛退出时,三人让人通报了一声,缓缓走进里面。 “拜见梁王。”三人拱手齐声喊道。 豆大的灯火在灯芯渐渐放亮,案桌后面,朱温喝了口醒酒的温茶,耿青的书信也被放去墨砚压着。 他看去身边三个谋士,便说起了关于禅让皇位的事。 “杨师厚、葛从周等人已收到孤的书信,已做出回复,他们将在泽州驻扎,等孤登基大宝后,再回洛阳,已壮声威。皇帝那边,明日早朝,该是轮到你们了,该如何行事,不需要孤教你们了吧?” 三人躬身拱手。 不久,三人各分配了差事出了王府,天光降下变得暗沉,敬翔回到家中,已到用膳的时辰,在前院看到过来的妻子刘氏,想到梁王府遇上的事,表情沉了下去,端着酒杯一口一口的使劲往肚里灌。 刘氏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菜,看他神色阴沉,不屑的冷哼一声,口中一边温柔细语,一边轻挑筷头拨弄饭粒。 “夫君啊.......妾身伺候过的男人,哪一个都比你强。且不说亡夫尚让,就说那时溥也是豪杰之辈,李家的肱骨之臣,敢与梁王争锋;而如今的梁王要不多久,就称呼陛下了,你能与陛下同享妾身,已是全赖你祖上余荫,想想看,妾身嫁给你,都还有些委屈了,哼,若是不喜妾身啊,休书一封,将我离了,妾身也好到梁王身边,将来讨一个妃子来当当。” “你......” 敬翔涨红了脸,呯的将饭桌拍响,抬手就要打过去,妇人也不怕他,仰起脸来,直直的看着让他打。 “怎么不打?你敢打,妾身今晚这就爬去梁王床上,给他耳边吹吹风,看到时谁倒霉。” 妇人看着不敢打下来的大手,冷笑放下筷子,哼的拂袖离开。敬翔举着手,瞪着空空的椅子,待到妇人转去后院,他“啊——”的一掌砸在桌上,震的桌上蜡烛都在摇晃,周围服侍的丫鬟大气也不敢出。 院外月色笼罩庭院,风偶尔吹来,繁茂的老树荡起涟漪。 繁华的城池另一边,梁王府人声安静,喝醉酒早早睡下的朱温打起了鼾声,风跑过屋檐远去侧院,巡视的兵卒挑着灯笼过去不久,一道黑影大大方方的走进了月牙门,守卫见到那身影只是看了眼便不再看。 过来的妇人说了句:“忘了东西,遗落在书房。”便径直推门进去,点燃了房中灯火,一眼看到了压在墨砚下的书信,目光落到信尾,让梁王重亲子的字眼,女人压抑不住情绪,嘴角勾起笑容,怕引起外面侍卫注意,赶紧捂住嘴,将信函放回原处,随意拿了件不重要的东西出门。 ‘不枉平日尽心服侍,尚书令当真喜欢妾身的。’张氏走出月牙门,想起二房的王氏,笑得更加得意,挽了挽钗子,挺起胸脯:‘哼哼......等立太子那天,看你什么表情。’ 不过妇人暂时还是不告诉丈夫朱友珪,就怕男人藏不住喜气,让公爹知晓是她偷看了信函,到时煮熟的鸭子就飞了。 张氏扭着圆圆翘翘的屁股拖着长裙回去的路上,另一边,也有一道窈窕的身影绕着池塘悄然过来,如同张氏那般,径直走进书房,找到那封书信,当看完信上内容,心里七上八下,丈夫不在身边,而是被公爹遣去汴州(开封)留守。 ‘身边没个商量人,只能靠自己.......’ 她退出书房,回到属于自己的院子里,捏着绢帕在房里来回走动,平日公爹宠她,也宠她丈夫,说不得在这上面也是能争一争的。 她这样想着,外面夜色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待到天色发亮,洛阳街巷逐渐热闹,早起的百姓奔波生计时,成百上千的宣武军甲士穿过了热闹的街道,不久,浩浩荡荡的队伍蔓延皇城——逼宫。 此时神宫内,正在早朝,听到外面传来的消息,文武面面相觑,也有知晓内情的耷拉眼帘默不作声。 御阶之上,皇帝李柷听到宣武军入皇宫,脸色惨白,黄袍内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一旁的何太后捏紧凤裙,面无血色。 轰! 轰! 一道道黑色甲胄的宣武军犹如一条黑色巨蟒从远方蔓延过广场,径直走上了白岩石阶,至神宫外停下,手中一杆杆长兵齐齐顿去地上,响起‘呯’的齐响。 殿外宦官上前,还没开口,为首压着刀首的牛存节横眼冷冷看他,‘锵’的拔刀,将人砍死,鲜血溅去地上划出一道血线来。 “牛护军,你这是要做什么!”张文蔚在人群里喊道,还没走出,已有人先一步出来,敬翔、李振、柳璨走到中间齐齐拱手。 “陛下,臣等有事要奏!” 看到这样的阵仗,何太后眼底闪出一丝慌乱,生怕之前密谋的事,让朱温发现她也在其中。余光里,旁边龙椅上的李柷战战兢兢的抬手,对于密谋的事,其实他并不知情,让三人礼毕后,声音有些结巴。 “三位卿家......是何事要请奏?” 殿武多少清楚要发生何事,有心忿者想要出来被相好的同僚拉住,就在这番动作间,中间三人里,平章事柳璨再次拱起手。 “启禀陛下,梁王威德布于四海,诸镇不臣无不胆寒跪伏,前有逆贼李克用挥兵南下,被梁王击退,后有契丹胡人肆虐我北境,亦狼狈败走,一洗僖昭之耻,如今天下敬梁王者多于朝廷,百姓无不翘首以盼天下大统,然,陛下年幼,无智慧大勇之能,臣恳请陛下禅让皇位于梁王,以合天意,下合民意。” 大殿一片早已倒向梁王的文武纷纷出列:“望陛下上合天意,下顺民心——” 何太后脑中空白一片,红红的双唇微微发抖,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龙椅上,年仅十三的皇帝多少明白什么意思。 瘦弱的身子像是大病了一般,靠着龙椅瘫软下来。 殿外灿烂的阳光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了。 不久之后,形形色色的消息,在这天传开,整座洛阳,乃至周围各州气氛紧张,到的翌日,消息得到确定——皇帝李柷禅让皇位于梁王朱全忠。 诸州兵马也严防起来,纵有心怀朝廷之士,知道黄河北岸的泽州,杨师厚、葛从周等兵马聚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百零七章 朱家之乱 知...... 知知..... 洛阳外山势郁郁葱葱,恼人的蝉鸣此起彼伏,蜿蜒的官道上的茶肆商贩、行人来去,大多都是三山五岳旅人,进到店里点上凉茶,吃上一口碎羊肉歇脚纳凉。 店中人声嘈杂,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俱在说起最近的消息。 “......刚来中原,就听到皇帝禅让的消息,不知诸位可告知是否真的?” “这种事还有假......不怕掉脑袋?” “都别说了,跟咱小百姓有何关系,只要天下太平,有口吃的,有间屋子遮风挡雨就够了,都别说了,最近到处都是官府的人,小心乱说话,被抓进大牢。” “对对,大伙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出了这店,各走各的!” 话音落下,外面掀些许混乱,茶肆内的众人偏过目光,一支数十人的骑兵在官道上奔驰,惊的官道上的商贩、行人慌忙躲避。 像这样的一幕,最近洛阳各官道常能见到,这也是众人不敢乱说话的原因,随着皇帝李柷禅让皇位的消息传开,各州官府几乎第一时间绷紧了神经,严加戒备可能出现的乱局,派出大量的人手上到城中街巷,下到村镇,每日都有兵卒、衙役巡视。 远在泽州的耿青也感受到那位梁王想要当皇帝的巨大气势,他单手按着酒楼的栅栏,望着下方每日奔走街巷的兵卒衙役,怔怔的出神。 这样的皇帝,对于这世道的人来讲,不是福还是祸。 ‘嗒’的杯盏轻放的声音响在身后,李存孝、九玉走到左右,耿青回过神来,只是笑了笑,两人也没说话,只是站在两侧陪着他一同望着这片吵杂而有生气的世道。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而跨过黄河,南面的洛阳正浸在明媚的阳光下,皇城之中,百官云集,无数的视线交织下,身形膘壮的朱温一身黑色蟒文袍,头戴玉冠走向高耸的封禅台,一步步踏上石阶,一路走上台顶,双臂拂开袍袖郑重拱起双手,朝见年幼的皇帝。 这是他最后一次拜了。 一旁祷天的祭词朗声高喧,符宝郎捧着符印躬身拜下,灿烂的天光之中,百官云集的校场,骑兵跑动,带起烟尘;静谧站立的宣武军屏住呼吸望着那高台上屹立的男人,从山贼走到了皇帝。 风吹过来,朱温打开印盒,双手捧起那枚象征天下权柄的印玺,缓缓转身走到台沿,望着下方密密麻麻的身影,面容肃穆,举过了头顶。 下一刻,无数的军人顿响了手中兵器发出呐喊。 “万岁!” “万岁!” 无数的声音汇集一片响彻天地,令他心潮澎湃,阳光照下来,朱温捧着印玺,深吸了一口气。朕起于山贼,终于走到今天了。 风扑在脸上,飘荡的‘唐’旗倾倒,崭新的‘梁’旗立在了校场、皇宫、城墙随风猎猎飞舞。 “呵呵......” “......哈哈!” 朱温屹立高台,袍服抚响,他站在风里,豪迈的笑声过后,是中正而威严的声音。 “朕,受命于天,既天下之主——” ....... 繁琐的禅让过去,再是疲惫,这一天的朱温是高兴的,宴请众文武后,心情大好的回去王府,眼下他还没到搬进皇宫的时候,至少也要等到明日,被他封为济阴王的李柷还有何太后搬出去。 步入后院后,身边的侍卫也都散去各处要道把守。朱温推开房门,看着空荡荡的卧房,坐去了床沿。‘你没福气啊......’ ‘.......当年你随为夫颠沛流离,没享受过什么安宁的好日子......这皇后的位置,为夫给你留着,也只有你配得上!’ 朱温今日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意了,他指着床上的木枕笑呵呵的说着话,心里莫名的泛起一丝孤寂,老妻去世后,他便没再续弦,皇后的位置,大抵也会空下来。 ‘张皇后.....呵呵,好不好听?’ ‘旁人叫不得,也只有为夫在这里叫叫了。’ 轻声的言语里,外面响起说话声,片刻,房门吱嘎一声推开,推门的侍女站去一旁,进来的王氏端了醒酒汤进来,飞快的放去桌上,呼着气吹着被烫了的手指,不时捏去耳朵降温,显得颇为俏皮可爱。 “公爹,快些将醒酒汤喝了,这样等会儿睡觉才不伤身。” 醉酒是不能直接入睡的,能有这份心思,让朱温心里极喜欢这个儿媳,同样,也颇为喜欢朱友文。 “端过来吧。” 朱温挪挪屁股坐正了身子,笑呵呵的看着王氏端碗坐到旁边,吹着勺里的热气,亲手喂过来。朱温顺势将王氏揽住,直接将人贴到了身上,此时侍女、侍卫都在外面,王氏有些拘谨,小声道:“公爹不行......这里不行的,外面还有人呢。” “呵呵,朕现在是皇帝了......三百余载的李唐都在朕手下消散,一些侍卫丫鬟,就把你吓着了?朕告诉你,这世间,只要朕不点头,谁也说不得你,杀不得你!” 王氏羞涩低下头,顺着朱温手上力道坐到了他腿上,整个人几乎都缩在了公爹的怀中,靠着宽厚的胸膛,轻声道:“可公爹终究有一天会老......会去的,到时若有人想要杀妾身怎么办?” 醉酒下,朱温神志亦是清醒的,哪里不知道儿媳说的什么意思,不过他确实属意朱友文,至于之前耿青送来的书信后面的那些话,是不怎么在意的。 他就是这个性子,认定的事改不了,就如要杀的人,要抢的钱财,不弄到手里,吃进嘴里不罢休一样。 “其实,朕早就属意友文......有你这么贤惠、聪明的妻子在旁帮衬,朕也放心。” 灯火摇曳,火光剪着两人影子投在纸窗,轻言细语的交谈声里,寝房外面,同样端着醒酒汤的张氏愣愣的站在原地,做为女人,有时候对于一些字眼格外的敏感,里面的谈话几乎一字不落的传进耳中,被无限的放大。 她红着眼睛,低头端着醒酒汤往来时的方向回去,丈夫朱友珪此时正在灯下翻阅书籍,脸上带着兴奋的笑意,毕竟父亲登基大宝,他也有可能成为将来的天子,这可是妻子偷偷翻看尚书令寄给父亲的信函提到过的,也是这两日才告诉他。 然而,张氏推门进来,他放下书正要问妻子怎的这般早就回来,按平日,该是下半夜才对。 可进房的妇人并未回答,将醒酒汤放去桌上,坐到床沿埋着头一言不发,朱友珪正疑惑间,妻子轻轻抽泣起来。 “出什么事了?”朱友珪笑容收敛,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他过去拉起张氏的手时,女人一下扑过来,搂紧丈夫,哭声更加明显了,一边拿手拍打朱友珪后背,一边低低的哭喊出来。 “你是他儿子啊.....亲儿子啊......他却属意那个养子,妾身将身子都献出去......当牛马一样给他骑......又如何啊......还当不得尚书令一个外人!!” 妇人的哭诉徘徊在耳边,每一个字像是针扎一般刺在了心房上。 朱友珪抱着妻子,双唇死死抿着,脸上阴沉的吓人,尤其那句‘当不得一个外人’时,往日被瞧不起,当牛马使唤的怨气终于在心头爆发开来。 他安慰了妻子几句,起身取了架上的衣袍穿上,叮嘱张氏早些歇息,便出门离开王府,骑马去了城中。 这个时候需要找些有着同样心怀怨气的同伴了。 ‘属于我的......要亲手拿过来!’ 第三百零八章 长夜无烬父子相残 清晨的光自云间绽开,推着青冥颜色沿着山川、河流、道路迅速延伸,将泛起生气的街巷拥在了明媚的金色之中。 倒映阳光的宫宇楼阁巍峨壮阔,梁国第一天的朝议,有着许多事要商议,如迁都汴州、改年号为开平。 朱温穿着龙袍坐上龙椅的第一件事,则是废除宣武军番号,重设为龙虎、神武、羽林、龙骧,又设左右天兴、广胜,而原来宣武军‘厅子都’亲兵则改为‘元从亲军’由龙虎军军使兼任,又授天兴、控鹤军号,军号之下,分设第一、第二军,每军一千五百人左右,缺少则由下方各番精锐填补。 一朝兴、一朝废,对于殿中文武来说,还有不习惯,发出的昭告此时也还未下达各州各镇,商议的这些国事,需等到各地知晓才由中书省拟诏下发。 国事之后,便是各军统军的封赏,手下那批将帅大抵也已拟好职位,派去辖下各镇做节度使,对于膝下的子嗣,他心里也有计较。 长子早丧就不说了,朱友文尚在汴州,该是召回,授天兴军军使,到时顺理成章为东宫太子,而朱友珪总是亲子,让其统领控鹤,拱卫皇城,左右都是自己的儿子,当可高枕无忧。 “都没说的了吧?没有,今日早朝就散了,回去后将自己所想再拟一份,交由门下省,再递呈上来。” 朱温年龄已五十出头,精力上早就不如当年时候了,这些年里女色如刀,体力精力都跟不上,颇为烦闷的挥挥手,将朝议散去,众文武三三两两的出了大殿。 他领着几个心腹,带上侍卫去后苑看看已经属于他的皇宫,至于废帝李柷、何太后母子两人,则幽禁在安仁殿。 “过些时日,下诏给杨师厚、葛从周他们,可从泽州回洛阳,朕需要凯旋的兵马壮壮声势。” “是。” “还有我那兄弟,季常随军北上,做的事,朕都看在眼里,不用再监视了,回来后,当入朝为官,朕思虑,该给何职位,你们也说说。” 出神宫,过霜露门,前往后苑的宫檐、长廊间,朱温走在前面,牛存节带着宫中侍卫在最后,敬翔、柳璨、李振则紧随其身后,对方说一句,便答一句。 “陛下,臣等觉得,尚书令已是.....” 朱温摆了摆手,“尚书令虚职罢了,朕岂能放着有才之人而不用,罢了,问你们,你们心里那点小心思,朕还看不出来?” “是。” 柳璨、李振哂笑,唯有敬翔沉默不说话,偶尔抬起脸,看去前方宽厚的背影,双唇犹豫的嚅了嚅,还是将目光垂去地上,微微的出神。 “济阴王.....往后如何处置?”走出长廊,远远能见前方安仁殿的轮廓,朱温忽然开口问去身后三人,柳璨、李振互相看了看,都不好说下去。 “不敢说?依朕看,还是让他滚去曹州济阴,永远别在朕面前出现。”朱温眯了眯眼睛,“至于何太后,收押,与李柷分开,身边那些宦官、宫女悉数杀了,另择人填补。” 三人之后离开,朱温又将朱友珪、朱友贞叫来,叮嘱往后上任莫要做出丢人的举动,身份已与往日不同之类的话。 随后,只留下朱友珪,父子俩就在侍卫跟随下在后苑走着,余光之中,牛存节带着一拨人去了安仁殿。 当然,父子俩的注意力并未在那边,朱温负着双手轻声道:“今日一早,听说你深夜出府了?” “是,孩儿睡不着。”朱友珪心里咯噔一下,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拱起手:“昨日父皇登基,想到往后咱家也是皇室......心中压抑不住的激动,干脆起来走走,去了城中青楼喝酒。” “哼。”朱温看了他一眼,因为其母曾是营妓,打心眼就看不上这个儿子,要是当初自己没喝醉酒,跟一个营妓乱来,也就不会这麻烦了,不过终究是自己儿子,生硬的语气缓和了些许。 “往后不要去那种地方,你母曾就是......”他话语停了停,干脆的摆摆手,“往后别去了,多留在家中,陪陪你妻儿。放心,为父很平和与你说话,不用战战兢兢,这点你必须像我。” 朱友珪垂着脸,低声道了一句“是。”心里却因陪妻儿三字,早就将父亲骂了一遍,‘是你陪,还是我陪?我妻常常睡在你床上,还说这番话......’ 往日有利可图,妻子被唤去服侍,他倒也看得开,可昨日听到张氏哭诉的那些话,如今再听父亲如何说话,都觉得句句刺在心里,令他恨不得拔刀就砍。 待朱友珪离开之后,朱温看着儿子的背影哼了一声,又看了眼安仁殿那边,隐隐有宦官、侍女传来惨叫,悠闲的去逛着后宫,往日也常来,但身份不一样,看周围的宫殿楼宇,心情也就不一样了。 到的夜晚,张氏拉着敬翔之妻刘氏忽然来到宫里,被宦官送到寝殿外,听到二女过来,让朱温有些惊讶,问了才知是儿子特意着人送来,怕父亲独自在宫里寂寞。 而妇人也拿出本事,呈出平日难有的媚态,在床、桌、椅凳,甚至窗棂前,变化各种姿态将公爹服侍的酣畅淋漓,一直到后半夜,才精疲力尽的睡下,而张氏和刘氏是没有资格在这里过夜的,穿戴好衣裙被宦官从后门接走。 载着二女的马车驶出皇城的同时,值守的控鹤军士卒换防,龙虎军统军韩勍示意与换防的士兵对视,离开后,悄然折转,五百牙兵换上了衣甲,与控鹤军混杂在一起,进入皇宫,前往万春门。 “终于换防了.....哎.....你们做......” 黑夜之中,刀锋斩出,鲜血溅去了城门,片刻间,尸体拖走,浩浩荡荡而来的两千持刀兵蜂拥而入,顷刻,万春门牢牢关上了。 夜风吹过宫檐,灯笼轻摇慢晃,吱吱的轻响。 疲惫睡下的朱温睡梦里翻了翻身,外面灯笼轻摇的动静令他烦躁,正要唤宫人将灯笼取下,就听外面陡然掀起厮杀,殿外的宦官惊呼大叫,灯火照出的人影贴在窗棂飞快的跑散开去。 “出何事了?!” “陛下,有人造反杀进宫里了!” 朱温猛地睁开双眼惊醒过来,双腿有些发软下到地上,将床尾的佩刀取过‘锵’的拔出,穿着亵衣亵裤开门冲了出去,周围侍卫早已迎去前方厮杀,牛存节此时从旁殿赶来,也是一身亵衣,显然之前也在睡觉。 “陛下,随老牛走。” 能悄无声息对皇宫发起攻击,定不会是外面的军队,朱温不难猜想定是龙武、天兴、控鹤其中一支。 守卫寝殿的亲军,乃是宣武军中的牙兵,也是朱温起家的兵马,如今数量减少到五百人,但战斗力还是颇为强悍,把守寝宫外的两道防御,硬生生拖住朱温与牛存节带着百余人冲往龙光门逃出洛阳。 “不要走了朱温!” “杀——” 一道道嘶喊的声音,伴随厮杀迅速逼近,箭矢飞过夜空,马蹄声也在蔓延而来,奔逃中的朱温回头。 宫宇灯笼间,士兵汹涌如潮。 奔驰的骑士,映着火把,露出熟悉的面容,挥舞的刀锋将拦截的宫中侍卫砍翻,狰狞的抬刀指来。 “父亲,孩儿来尽孝了!” “朱友珪!!!朕早该疑你,当初就该将你与你母亲一起杀了!!” 曾经强盗起家的皇帝才当了一天,只着亵衣在黑暗里咆哮。对面冲来的战马,名叫冯廷谔的将领,大喊:“郢王!莫要与你这老贼啰嗦,控鹤、龙武已反,杀了他,控制洛阳,通知百官拟诏才是正理!” 望着被牛存节拉走的父亲身影,朱友珪红着眼咬牙嘶喊。 “儿郎们,放箭——” 箭矢如蝗飞过火把的光芒倾泻而下,无数的脚步、领头的将领带着龙武、控鹤两军潮水般杀进人群。 龙光门下,厮杀混乱做一团。 第三百零九章 猛虎苏醒 “......陛下,快些走......” “这边!” 远远的,黑夜之中的龙光门被火光照亮,大片厮杀里,一支支骑兵持着火把蜂拥而出,蔓延洛阳北面的郊野。 子时二刻,厮杀声隐隐响在后方,冷风呜咽的吹过附近山林,血腥味随着蹒跚而行的身影瘫坐淡淡的散开。 牛存节一身血污,肩膀上还插着半支箭,龙光门下,控鹤军挽弓射箭时,他将朱温挡在身后,饶是武艺了得,肩膀还是中箭,到的此时整条左臂布料都被染红。 “陛下,你可还好?” 冲出龙光门时,仍旧与冲来的龙武军短兵交战,随后才冲杀出来,一路奔逃至眼下,护送的皇帝都未曾开口说话,牛存节连忙蹲到地上看去,对面,朱温咬着牙关只是摇了摇头,双目直直的看着地上。 “可遣人派去泽州了?” “出龙光门时,臣已派人快马先行。”牛存节发现皇帝手臂、腰侧都有血迹,估摸之前冲杀里,被冷刀冷箭伤到,撕下布条涂了伤药急忙给他包扎,瓮声瓮气道:“估摸到的天明,泽州那边的军队应该能赶来,陛下要撑住,臣定安全护送陛下过去。” “朕戎马一生,岂能连这点路程都撑不住。” 朱温脸色有些发白,不过也是强撑说出这番话罢了,他年龄已不是年轻时候,当年跟随黄巢时也是军中悍将,冲在锋线舍生忘死,可如今大腹便便,两股多是肥肉,昨夜更是与张氏、刘氏二女在床榻翻云覆雨,弄的身子有些空乏。 仔细想来,定是朱友珪的计策......不对,朱温捂着伤口,眯起了眼睛,他陡然想到还有刘氏在其中,那敬翔必然也参与了。 ‘定是他出的计策......定是他......’ 周围残存的元从亲兵仅有数十人,或多或少都带有伤势,一路冲出重围奔逃到这边,早已精疲力尽,坐在地上几乎昏厥过去。其中,一个年龄看上去二十余岁的年轻将校,他腿上、胳膊、后背俱是刀伤,拄着一杆铁枪与周围部下或同僚颇有精神的骂骂咧咧。 “子弑父......老子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人。” “老子本准备卸甲归家......现在不走了,倒要看看,那朱友珪到底能坐多久的皇位!” 那年轻将校言语粗俗,没什么顾忌,听到话语的朱温也没怪罪的意思,反而咧嘴笑了笑,握着地上插着的刀,问道:“你姓谁名谁,何时入的我军中。” 那汉子也不胆怯,送了枪柄,豪迈抱拳,朗声道: “回陛下,我叫夏鲁奇,三年前入的宣武军!” “三年坐到将校,武艺了得?” “乱阵之上三五十人近不得身。” 也不知是否大话,从洛阳出来,朱温倒是第一次大笑起来,他后脑靠去树躯。 “想不到......朕身边还有如此猛将......” 牛存节看着满身是伤的皇帝,那张凶狠大脸喊着水光,请求朱温不要再说话了,也在这时,山林外的原野,黑暗之中,急促的马蹄声混乱蔓延,林立的火光在原野四处扩散奔行,高亢的叫声不时传来。 “这边山林,遣一队人进去查看——” 几簇火把随即蜿蜒而来,十个骑马的身影下来马背,提着刀兵举着火把迅速钻进林子,片刻,一人在喊:“这里有痕迹,朱温在这里待过!” “沿着山林搜!” 外面骑兵统军发下命令同时,消息传去更远的队伍,朝着这片山麓开始合围,待到控鹤军士卒赶来,拉开锋线一寸寸往山里排查起来。 短暂安静的山野,不久之后,厮杀的动静朝着北面延绵开来。 寅时三刻,时辰正处平旦。 漆黑的天色渐渐青冥,东方天际绽出一丝明媚,慢慢在天地间扩散开来,安静半月的泽州也在这五更天变得喧哗,一拨拨兵马在接到皇帝诏令入洛阳后,逐一拔营准备过滑州,渡黄河。 做为骑兵的龙骧军已在头一天先行离开,耿青也跟着军队乘马车在后面,到的眼下天色放亮,他从车里睡醒过来,问外面的李嗣源,才知刚过滑州十多里。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让耿青打了一个激灵,站在缓缓行驶的车辇上,触目所及,是前方缓缓推进的浩荡骑阵,还只是后队的两千骑,浸在推开云霾的日光之中,甲胄、兵器泛着一片片金属的光泽,在人的视线里此起彼伏。 耿青让驾车的石敬瑭停了停,他从车上下来,与李嗣源一起走在车旁,边走边做几下扩胸运动,活动筋骨。 伴随越发接近洛阳,一旁的李嗣源心里多少有忐忑,落到朱温手上,他与石敬瑭往后会如何,显得让人焦虑。 他是有大抱负的,一身所学要是就这么死了,那就真的死不瞑目。 传令的侦骑在原野上跑过去,活动双臂的耿青收回目光,大抵察觉到身旁这个年轻人的心思,嘴角露出微笑。 “这世道就是这样,别人死的,你就死不得?看开些,若是我喜欢,保你二人无事,顶多吃些苦头。” “那往后......” “不要想往后,还不到时候,若是那位晋王死了,或许我考虑放你回去。你肯定在想,那个时候放你回去,不是让你去夺权?让你与李存勖打个你死我活?” 耿青笑了笑,在李嗣源的视线里,肯定的点下头:“你想的对,我就是那会儿放你回去,让你跟李克用的儿子打起来。你少年时就跟随李克用,军中有威望,又是养子,是有资格的夺权的,但......” 他说到这,目光望去前方,晨阳已变得灿烂,隐隐约约有骑士朝这边后队飞驰,耿青继续说道:“但并非我一人私欲......而是希望战事早点结束,这两场战事你也参与其中了,好几次都险象环生,就连我也差点死了,而且,你也看到契丹人那般模样,泱泱大唐不在了,他们越来越强壮,我们再打下去,你说契丹人哪天会不会跑过来,取下我们脑袋?” 飞驰而来的骑士近了,是杨怀雄。 “这两场战事打下来,别看将胡人赶走,可我们两边都死了不少人,百姓也被殃及,田地被毁,今年冬天又要挨饿,只有契丹人得了便宜,我们都是输家啊.....跟你说这些,乃是我私心,反正到时候,你不回去也得回去,疑你的人,终究会逼着你夺权,你不夺,我有的是办法,让旁人对你生疑。” 李嗣源看着轻松拉伸双臂的狐先生,脸色那笑容显得阴森可怖。 他还没说话,远来的杨怀雄已经纵马过来,勒紧缰绳,口中‘吁’了一声,停下战马,随后翻身下地,他脸色不好,飞快抱拳,语气焦急:“尚书令,出事了!” 耿青收敛笑容,蹙起眉。 “洛阳?” 杨怀雄表情沉重,点了点头:“刚刚接到陛下派出的快骑,朱友珪造反,陛下被追杀,现今还不知在何处,可能快到黄河南岸。” 耿青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先派快骑过去接应,另外通知后面的杨师厚、葛从周,看他们什么反应。” 杨怀雄刚走,马车里的李存孝一身常服的出来,走到这边:“兄长,出什么事了?” “朱友珪造反......儿子想杀老子。” “需要帮忙?” 耿青笑着点头,“你去,我就放心了。” “兄长之事就是存孝的事,正好也许久没动过手了。”李存孝笑的颇为温和,松了松紧扣的束腕,偏头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火红战马从后面飞奔而来。 一把抓过横挂马侧的禹王槊,翻身上去,长槊一挥,空气里都带出沉重的呼啸声。 “来几骑,随某家去前面看看!” 第三百一十章 天地孤途何人能归 凌晨的迷蒙已在天光下化开,洛阳往北,距离黄河二十里左右,奔行的蹄音蔓延大地,箭矢不时从奔马上的身影手中抛飞且战且走的数十人小阵当中。 噹! 箭矢被钢刀斩偏,牛存节双腿灌铅般艰难步行,叫着周围亲兵挪动,他身上此时又多了两支箭,插在胛骨、大腿,每走一步,身子震抖间,鲜血大股大股的流下来。 “陛下,快到黄河了.....” 他右臂夹着身形膘肥的朱温,后者半个身子几乎都在大汉身上,大腿后侧,被人偷袭砍了一刀,深可见骨,整条腿都无法动弹,鲜血随着移动流出长长的血痕。 朱温手里握了一柄横刀,不是原来的那把,山中爆发厮杀,混乱中原来的佩刀遗落,这把是随手从地上捡来,此时同样与其他兵卒一起挥舞,试图挡下飞来的乱箭。 一路前行,越是接近黄河,追杀而来的控鹤、龙武两军越发多了起来,大抵收到消息,从原来合围的地方赶来。 看准了奔逃的这支溃兵,依旧被护在中间的朱温,喊杀声骤然响起,犹如潮汐般涌了过去。 而这边,仅剩的三四十人虽说都是亲兵,到的眼下,连夜疲战,身子、精力已经跌倒了低谷,看着数以千计的曾经同袍杀过来,热血有之,胆怯也有之,当龙武军一支百余人的轻骑杀过来,数十亲兵只得硬着头皮,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迎上去,长矛捅去战马,刀锋劈砍马腿,随后也被冲撞而来的战马踏倒,挺刺的骑矛也将人刺翻钉在地上,随后龙武军步卒趁势掩杀上来,目光所及,全是血肉乱飚,身影惨叫倒下的情形。 惨叫、刀兵碰撞的混乱之中,牛存节拉着朱温挤开前面的厮杀,肩膀被人砍了一刀,他反手将敌人劈死,继续往前冲。杀来的控鹤军将领冯廷谔骑在马背上,看到往北突围的身影,喊叫身边亲卫绕开厮杀的战团,朝奔逃的几道身影杀了过去。 “陛下,哪里走——” 冯廷谔夹紧马腹,纵马将亲卫抛在身后,一马当先冲在了最前面,这样的功劳足以让他在新君面前立足朝堂,怎能假手他人? 此时他口中狂吼,手中长刀也斜斜抬了起来,那边拉着朱温奔逃的牛存节一把将朱温推开两个亲卫:“带陛下先走!” 其中一人蹲地,将朱温背在后背奋力奔跑,另一人则在前面劈砍斩杀,恐吓般的嘶吼。朱温在那士兵背后回头,铁塔般的大汉只着亵衣挥舞钢刀将冲来的两个士兵杀死,随后被围住,骑马冲来的冯廷谔抬手猛地落下,金铁的撞击响彻。 他看见,更多的士兵涌来,将牛存节扎死在乱矛之下。 “存节!!”朱温挣扎想要爬下士兵后背。 视野拉远的混乱里,名叫夏鲁奇的将校试图冲去营救,“牛护军!!”冲去几步,矛阵唰的刺来,顿时被十多个控鹤军士兵拦下,“滚啊——”他歇斯底里的怒吼,铁枪在人群里狂舞,被纠缠难以冲出,源源不断的士兵还在涌来,渐渐遮去重重走动的一道道士兵身影后方。 身中数矛的牛存节瞪大了眼睛‘嘭’的跪去地上,冯廷谔“啊——”的一刀将低垂下去的脑袋劈砍下来滚到地上,他抬起滴血的刀身指去跑出不过十多丈的朱温。 “朱温暴虐无道,女,如此恶贼如何做的皇帝,取下他人头已告天下心忿之士!” 四周骑兵、步卒,除了尚在厮杀的,绕过了战团,或纵马或发足狂奔追赶在后,飞奔的战马上,一骑挽弓搭箭,弓弦‘嘭’的颤响,背着朱温的亲兵一头栽倒在地,朱温扑去地上翻滚两圈,披头散发的爬起来,单腿难以支撑,又扑倒下去,狼狈的在地上向前爬行。 “哈哈哈——” “朱温.....淫他人之妻女时,可想过今日!!” 冯廷谔纵马飞奔,长刀斜斜垂在地上划出道道黄土烟尘,如嗜血的魔神般高高举起了长刀,照着地上爬行的身影便怒斩而下。 呯—— 箭矢横空疾射来,钉在斩下的刀身,打出一个凹处的同时,箭头碎裂溅开,巨大的力道也将斩下的刀身偏移,擦着朱温右肩布料嘶拉一声劈在了地上。 杀意再次陡然袭来。 冯廷谔本能的抬刀,挡在胸口,火星伴随‘呯’的一声跳了起来,他双臂顿时发麻,上身都向后仰了仰。 出现他视野之中的,是一条长舟驶过黄河,正靠近河滩,上面船首,男子身如铁塔屹立,着一身黑色常服,正缓缓垂下弓箭,船上还有几人几马,到底船只抵在河滩的刹那,那人翻身上了一匹火红战马,哗的跳进水里,如履平地般冲上河堤,人立而起,河风吹起袍袂、鬃毛飞舞,战马发出亢奋的嘶鸣。 唏律律—— 嘶鸣声里,几个龙骧军骑卒也冲上来,在男人身后一字摆开,唰的拔出腰间佩刀高举半空。 下一刻。 五骑轰然冲出,那火红的战马也瞬间蹬开铁蹄风驰电掣般从五骑中间一马当先,上方的骑士探手将马侧的重兵捏过手中,垂到地上拖滑,对面附近游散的骑兵、步卒迎上来,刀光、矛影齐齐探出的瞬间,是‘呯呯呯......’延绵不绝的兵器磕碰声响,龙武、控鹤两军骑兵、步卒冲上去,又倒飞回来。 那五个龙骧军骑兵也是最为精锐的,拱卫火红战马上的男人斩瓜切菜般撕开一条血路,直直杀向围困朱温的冯廷谔。 后者也是血勇之辈,既已跟随朱友珪造反,就明白失败的下场,此时他口中狂吼,纵马拖刀直接迎上对方,他武艺不弱,除了王彦章外,少有人能接他几刀,然而,他刀锋呼啸怒斩,便是呯的一声,刀口劈在对方单手探出的长槊,火星都捡起在半空,巨大的力道相撞,震的冯廷谔双臂发麻,差点摔下马背。 两骑交错的一瞬,对面挥舞的长槊唰的横挥,前者本能低头,长槊贴着头顶过去,呯的砸在他坐骑后臀,战马悲鸣,两条后腿大喇喇岔开屈倒轰然坠地,屎尿都瞬间喷涌一地。 冯廷谔被抛去地上,翻滚几圈才停下,被附近的士兵急忙拉扯,抢到身后护卫起来。 唏律律—— 火红的战马长嘶,冲来的骑士一勒缰绳驻马停下,那古怪的长槊呯的顿去地上,目光威凛看过周围,厮杀的声音渐小,龙武、控鹤两军看着突然杀出来的几人,有些错愕的立在原地。 战马上方,高大的身形松开长柄,抬手一拱,声音冰冷而威严。 “在下李存孝,我家兄长吩咐,谁若碰陛下,谁就得死。” “你.....” 冯廷谔双臂无力,肚里更是翻江倒海,刚才那一记碰撞着实让他感受到对方身怀巨力有着何种的恐怖。 而且,李存孝三字,他也是听过的,一时间不敢挪动半步。 “我乃郢王麾下,控鹤军军使冯廷谔......对于尚书令,我家郢王也极为推崇,只因尚书令曾给陛下写过一封书信,让这恶贼重亲子,扶郢王为太子......算起来,咱们该是同路之人,还望飞虎大将军明察!” 李存孝皱了皱眉,临走时,兄长并没说过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在里面,若对方说谎还好,可若真是如此,难道又是兄长唱的一出戏? 他看去地上满身是血的朱温,悬着禹王槊缓缓促马过去,周围龙武、控鹤军士兵不敢阻拦,显然对方杀过来时的凶悍令他们胆怯,纷纷左右退开,仍由这位飞虎大将军过来。 趴在地上的朱温已经没有再爬动了,就那么趴在地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脸色白的吓人。 “拿止血的药来。” 李存孝插下禹王槊,跳下马背,从一个龙骧骑兵手里接过药粉,将朱温亵衣解开,受伤之处多达七八处,鲜血粘稠的将布料与伤口都紧紧粘在了一起。 “陛下!” 那边厮杀的战团也已停歇,夏鲁奇带着几个伤兵跌跌撞撞冲来,他伤势颇重,勉强还能支撑不倒,过来这边,直接跪到地上,看着一动不动的朱温,颓丧的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中不停砸着自己脑袋。 做为元从亲兵将校,是失职了的。 他“啊......”的大吼,艰难起身就要与那边的冯廷谔厮杀,被李存孝轻描淡写的抓住手腕给拽的坐到地上,冯廷谔此时也不好动手,李存孝乃是尚书令的义弟,尚书令又是曾为郢王说过话,是有恩的,若是杀将过去,往后郢王登基,尚书令定然会被大用,而他到时岂不是难有出头之日? 就在犹豫间,黄河对岸响起了马蹄声,犹如一条黑河的洪流停在了对岸,不久,几艘大船从下游驶来停靠南岸河滩,数百名士兵拱卫几道身影朝这边飞奔,这些人里,都是冯廷谔认识的。 杨师厚、葛从周、王彦章、刘鄩、张全义、李思安俱是军中有名的将帅,其中一人,面容黝黑,一身青衣白袍尤为显眼,便是刚才他脑中想到的耿青。 “陛下......” “梁王!” 有人喊着往日的称谓,也有叫着当下的身份,无一例外,众将脸上都有些悲戚,地上的朱温悠悠醒转过来,看到身旁围着的军中大将,终于有了笑容。 “朕.....终于等到你们了......” 一夜疲于奔逃,身受数创,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看到人群里的耿青,笑容更盛,抬手招耿青靠近。 “兄长,青来迟了。”耿青蹲下来,想要将朱温扶起来靠在身上,朱温虚弱的摆摆手,然后有些颤抖将耿青的手抓住。 “朕......就是山贼......讲义气......说让谢书生在九泉听到朕登基.....朕没让他失望......哪怕只当了一天的皇帝......朕也没失信于他......” “朕也不是......什么好人.....这世道就出不了几个.....好人......朕不是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可朕就是一个强盗性子......改不过来了.......烧杀抢夺......女......呵呵,我对不起太多人,唯独对得起季常......” 说到这里,朱温有些激动,涂抹止血药粉的伤口再次崩裂流出鲜血,流的也是不多了。 他死死捏着耿青的手,眼睛无神的看着前方林立的士兵,耳中听着不断唤他的诸将的声音。 “父子相残,朕的报应。” 呢喃的声音随着颤抖停下,永远的断开了。 耿青将朱温按在胸口,伸手将他半睁的眼帘轻轻阖上,杨师厚、葛从周等将颓然的站在那里,眼睛都红了起来。 “父皇——” 声音从洛阳方向远远传来,一骑带着众多兵马赶过来,乃是朱友珪,他痛哭流涕的翻身下马,跌跌撞撞跑来这边,呯的跪去地上朝着尸首磕头。 “儿臣该死,就不该心生疏忽,让贼人趁虚而入,将父皇劫走!” 他回头看去冯廷谔,含着眼泪怒吼:“那牛存节可诛杀!” 冯廷谔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持刀抱拳。 “回郢王,反贼牛存节,已被末将斩杀——” “孤屠他三族!!”朱友珪痛哭大喊,抱着朱温渐渐冰凉的尸体,看去周围杨师厚等将帅,以及面前的耿青。 “诸位,随孤回洛阳,安葬我父。” 耿青低垂眼帘,轻轻‘嗯’了一声,然后看着对方又开口,点头说了句:“好。” 第三百一十一章 心有火气秋日如虎 朱温的尸身运回洛阳,丧事是秘而不发的,头一天还当皇帝,翌日就驾崩,民间怕是掀不知几丈高的风言风语。 当然这些都是朱友珪的想法,此时回到洛阳的,除了耿青,还有杨师厚等人,远在汴州的朱友文也派人过去通传他赶回洛阳,不过在这之前,各军将帅、朝中官吏俱都云集皇宫,后者听到新皇驾崩,被牛存节劫持杀死,俱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皇宫龙武、控鹤两军都在朱友珪掌握,此时心境与往日大不同了,父亲一死,尤其是在没有立太子的情况下,他登基更是理所应当。 “牛存节侍奉父皇多年,一直以来忠心耿耿,却是没想到,竟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孤心中悲痛难忍,但我父新亡,国又不能无君操持,孤只能忍下心中悲痛,先将父皇后事料理,再与众卿议论国事,我大梁将来何去何处,都要一步一步议出详细。” 朱友珪脸上挂着泪水,坐在龙椅一侧另置的大椅上,看着下方文武,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往后大梁将是他说了算了,不过眼下他如此说,也是想要众人面前表现出悲伤的情绪,和接下来私下拉拢朝武,尤其杨师厚、葛从周、王彦章,以及耿青。 “郢王。” 他想着时,文臣队列之中有声音响起,位于文首的耿青半阖眼帘,不用回头看,听声音也知道是谁。 知崇政院事、光禄大夫——敬翔,走出队列来到中间躬身拱手。 “郢王此言不妥,陛下亡于意外,但我大梁百废待兴,国事不可滞后,郢王救陛下心切,可见孝道,主持文武议事,可见独当一面之胆魄,又是陛下亲子,理当在我大梁万难之际登基持国。” 耿青面无表情抬了抬目光,终于明白朱友珪为何选在这个出人意料的时间造反,原来是这位在背后出谋划策。 对方向来以朱温马首是瞻,敢这般做,又为何? 耿青余光看去垂首躬身,一副忠臣模样的敬翔,‘此人下这样的决断,难道是因为其妻?’ 对方家中房中之秘,往日他听朱温说过,敬翔之妻刘氏,生的貌美艳丽,常过府被朱温享用,耿青自然在府中见过两次,那女人生的天生媚骨,一颦一笑很是勾人,比之义嫂白芸香相差不多。 此时大殿内,随着敬翔劝说朱友珪登基的话,已得到朝中不明真相的文武附和,没有表态的,也就耿青、杨师厚等一帮人了。 “众卿之言,孤心里记下,可父皇今日殡天,心里难言的悲痛,待过几日再言此事。” 朱友珪很清楚眼下不可操之过急,话语落下后,朝议也就散去,他让耿青和几位谋士留下来,待文武出了神宫,他忽然起身,下了御阶,拱手就朝耿青一拜。 “郢王,你这是何故?”耿青皱着眉,伸手虚抬。 那边,朱友珪顺势直起身,他眼中还有泪水,哽咽道:“尚书令与我父情同兄弟,那日送来府中书信,父亲已给孤看过,孤谢尚书令仗义执言,父皇也表明不久就立我为太子。只是没成想出了这样的事。” “郢王节哀。”对于朱友珪的悲伤神色,耿青脸上难有波澜,“兄长之事,我痛心疾首,刚刚子振兄(敬翔)说的对,国不可一日无君,登基一事,我站郢王。” 朱友珪吸了吸鼻子,感激涕零的又是一拜。 “孤谢叔父帮衬。” “郢王客气。” 见耿青如此说,那边朱友珪安心不少,自己未显赫时,对方还能为自己说话,可见是对自己是看好的,如此一来,再观察一段时日,可考虑是自己人了。 几人又说了一阵,耿青、敬翔、李振、柳璨告辞退出皇宫。看着四人离开,朱友珪悲戚的神色渐渐收敛,抬手勾了勾,大殿灯火照着的殿柱后侧,龙武军统军韩勍转身出来,沉默的在拱手躬身。 “带人去汴州,迎上朱友文,逼他自戮。” 韩勍将头垂的更低,随后压剑首,拖着披风大步而出。走去的外面,阴沉沉的天空似有雨落下来。 长长的宫墙间,耿青四人信庭漫步般走去皇城城门,李振、柳璨二人微微垂脸,与一旁的敬翔落下两步,后者一扫往日唯唯诺诺的神态,微斜眸子看去两人,笑道: “陛下殡天,二位莫要悲伤过度,郢王往后登上大宝,还需两位多多支持才行。” 李、柳两人泛起笑连连拱手,他二人栖身朱温已久,根基牢固,如今朱温一死,自然就失了依靠,而与郢王走得近的敬翔,则借此机会,地位明显已到他们头上。 “呵呵,两位都是玲珑心,想必也知晓在下所指。” 走出皇城,敬翔朝他二人笑着拱手分别,后者自然不敢得罪,还礼后便乘上马车驶离。 “尚书令。” 待二人马车走远,敬翔也准备打道回府,看到耿青没有上车离开的意思,试探的问了一句,那边,耿青抖了抖袍摆,径直上了他的马车。 “一起走走吧。” “尚书令有闲,翔自该奉陪,不如这样,到我府上小酌几杯?”敬翔笑着摊手一请,如今谢瞳已去,李、柳二人失势,就只剩他与这位耿青能屹立朝中不倒,若是能结盟,站在一个阵线上,那就更好不过。 耿青点点头,伸手。 “请。” 坐去车里,马车缓缓驶离原地,汇入繁杂的长街,人潮来往,迈着字画的摊贩,飘着酒香的酒肆,馋的路过的汉子使劲吸了吸气,随后被一旁五大三粗的妻子掐着耳朵拖走。 “上好的酒水,龙溪老潭泉水所酿......” “瞅瞅好看的字画,仿前人大家所画,挂在家中平添清雅。” 纷纷杂杂的声音在车外长街此起彼伏,各种叫喊、吆喝的声音里,安静的车厢之中,接过温水的耿青端嘴边抿了抿。 对面,敬翔静静的看过来。 “尚书令,曾在陛下书信里,褒奖郢王,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 耿青看着帘角外的热闹街景,脸上看不出表情来,“只是以郢王往日脾性,做不到如此果断才对,别说真是牛存节劫持陛下那种话,我不信的。” “瞒不过尚书令。”敬翔笑了笑,抬起水杯敬了一下,“可外面人很好糊弄,只要讣告一贴,信者大半,今日早朝,尚书令也看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该敬服的还是敬服为好。” “郢王不立即登基,想必先拉拢一批将帅吧。” 对面,黝黑的脸庞,薄薄的嘴唇轻启,耿青说着这句偏过目光看来,敬翔愣了一下,又笑道:“尚书令当真事事看的透彻,但木已成舟,何不顺势而行?” “散朝后,在下不是已经向郢王表态了吗?” “尚书令太干脆,翔不信。” 两人就那么对视的看着,不久,马车停在了敬府门口,敬翔邀了耿青下车步入府门,有管事早早迎接,遣着丫鬟赶紧将前院中堂摆上点心茶水,随后将仆人悉数挥走。 “子振兄这处宅院倒是雅致。”一路过来,耿青看着府中建筑、花圃庭院,闲聊几句,走进中堂落座,拍拍座下的椅子,摩挲着黑漆、木料做功,啧啧两声,“这些都是陛下赐的吧?” 敬翔明白他话里藏话,意有所指他不念旧主,做出这样的事来。 沉默了片刻,他忽地笑道:“尚书令,可是认为在下贪恋权势?” “难道不是?” 呵呵呵...... 敬翔笑的两肩都有些抖动,他摆了摆手,抬起脸时,笑容迅速冷了下来,“尚书令不曾体会过在下心中所恨。不错,陛下提携我这落第书生,此恩无以为报,可他......” 男人站起来,指着外面,话语显得激动:“可他呢?玩弄他人妻子,可是一君该做的?!尚书令可知,在下的妻子常去他府中以此为荣,妇人反过来,还指着在下鼻子骂,骂我窝囊,谁也比不上.....呵呵......在下受够了,不想窝囊了......尚书令现在明白了?” 他话里蕴着积攒许久的怒气。 我也差点玩过你婆娘...... 那边,耿青心里说了句,不过脸上没什么表情,点点头,说了句:“明白了。”便放下杯盏起身拱手,“既然已知道,那我也该告辞了。” “往后你我同殿为臣,当互相帮衬,不知尚书令可愿意?”敬翔送耿青出了中堂,站在檐下拱起手。 耿青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开。 事情该清楚都弄清楚了。 ......兄长,剩下的就当做弟报你恩情。 ....... ‘这个耿青,还以为朱温在的时候?往后郢王在位,可就由不得你了。’ 敬翔站在檐下,懒得迈出一步,待身影远去视线,他转身回走,便碰上带着丫鬟出来的妻子刘氏,妇人精心打扮,胸前露出深深的沟壑,看也不看一侧的丈夫,径直就要往外走。 然后.....被敬翔一把拉住,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女人脸上。 刘氏捂着脸有些发懵,反应过来,像是激怒的雌虎冲上去就要抓挠,“长了你狗胆,敢打我,信不信我到陛下那里告.......” 呯! 妇人被推开,又是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整个人顿时撞在檐下的栅栏,捂着红肿的脸颊,不可思议的看着与平日不同的丈夫。 片刻,敬翔的话令她整个人呆坐在地上。 “知不知道......陛下今日已经......殡天了。” 刘氏捂着脸,浑身都在发抖,随后爬在地上抱去丈夫的大腿,敬翔摸着她头顶,望去檐外渐渐放亮的阳光,哈哈的大笑起来。 重振雄风的感觉当真好啊......他想。 ....... 长街上,马车穿行过人潮,耿青闭着双眼随车厢微微摇晃,外面传来的吵杂、九玉的询问,仿佛都未听见。 帘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里,他睁开眼睛,招九玉靠近,低声吩咐了一些事,后者点点头,转身掀帘出去,不等马车停下,跃到街道,消失在过往的人群里。 洛阳依旧嘈杂而热闹,并未因为一个人的故去而停下来。穿梭阳光下的人潮延伸开去,越过一栋栋鳞次栉比的房屋楼舍,城外的军营在翌日变得安静,成百上千的人分成几批,无声的踏入这座繁华巨城,渐渐汇聚起来。 等待某个合适的日子。 不久,立秋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 九月初五,大梁开国皇帝殡天的消息已经在今日上午张榜城中告知百姓,整个洛阳顿时陷入巨大震撼里,登基称帝已是突兀,才当了一天皇帝,人就没了,心向李唐的文人雅客心里畅快,呼朋唤友躲在酒楼豪饮庆祝。 城中百姓而言,倒是没有太大的感慨,依旧如往日过活,对于接下来谁当皇帝并不是太看重,只要生活过得去,也就当茶余饭后的谈资,当然眼下消息传开,为得证实,蜂拥至四门围的里三层外三层,垫着脚伸长脖子张望,也有识字的人朗声读出来给众人听。 朱温残暴,殡天后百姓没什么反应,这也是朱友珪想要看到的,只有这样的氛围,他继承皇位,民间就没有太多微词、阻碍,无损声望。 而朝堂这边,登基前的事宜,也正紧锣密鼓的进行。 最近的几日,朝武都被他约谈,因还未登基,也非太子身份,不能住在皇宫,一时间曾经的梁王府,如今的郢王府文武汇集,被召见的朝臣一一坐在前院会客的中堂,等候与朱友珪单独详谈。 前一日,如杨师厚、葛从周等军中将帅基本已经见过了,不过这几人都是朱温老人,生怕对方看出自己弑父之举,话自然不敢说得太过露骨,几人也就顺着话随意说说,让朱友珪琢磨不透。 难以得到军中将帅的回应,眼下他只能转头从朝中其他文武处得到支持,也有遇到性子烈的,怀疑朱友珪弑父,遣去的使者被对方破口大骂,后者回来王府转述,便引来朱友珪怒火。 一连两日,反对的朝臣,家中几乎连连遭受盗贼光顾,不仅拿走钱财,还将破口大骂的官员全家杀死,吊在屋中房梁。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件事背后蕴藏的政治信息,怕被危及自家性命,朝武也只得来到郢王府表明立场。 天色阴沉,点点滴滴的雨珠打在庭院枝叶,顺着叶尖滴去杂草,就近的楼舍,敞开的窗户里,郢王朱友珪背负双手,与一朝臣谈了片刻,笑着朝对方点点头,让后者出去,刚打开房门,又将对方叫住。 “尚书令可来了?” 那朝臣细想了一下:“回郢王,臣刚才见过尚书令,应该还在,要不臣去叫他。” “不用,你且出去就是。” 耿青能到王府来,显然已表明了态度,这点是让朱友珪满意的,至于会见,也要等到和其他大臣谈过之后,再私下单独说一些事。 尚书令可是跟军中诸将帅关系极好,唯有走这条道,方可将葛从周、杨师厚等人拉拢过来。 毕竟最近听闻皇帝朱友贞,常常出入杨师厚府邸,这让他感到了威胁。 ‘朱友贞......’ 他望去窗外雨中深绿的庭院呢喃着。 ....... 葱葱郁郁的后院,朱友珪口中念及的耿青此时负着手在这处熟悉的府邸闲逛,他不喜跟朝中那帮人来往,杨师厚等人也不在其中,那就更没什么话说,倒不如四处走走,不知不觉到了后院,不远的八角凉亭内,他之前送给朱温的那架‘跑步机’摆放在那,摩挲过扶手,上面没有丁点灰尘,踏板、滚轮都有磨损的痕迹,看得出是经常使用的。 可惜使用的人,如今已不在了。 原本耿青是不喜朱温乱来的性子,可对方对自己的好、讲义气,是抹不去的。 ‘要是你性子能改改,说不得就是一个明君了。’ “尚书令。” 感叹了一句时,亭外陡然有女声响起,耿青偏过头,长廊那边,张素荷一袭花衣长裙,带着两个贴己的丫鬟,在檐下嫣然笑着,她相貌、身段比不上王氏,可也是美人,就是性子有些急躁。 妇人拖着裙摆出了廊檐,进来凉亭,“尚书令这是在想什么?” “睹物思人,想起我兄长了。”耿青也不隐瞒,笑了笑,抬起手向妇人道贺,“将来,青可要唤一声皇后。” 张素荷抬袖遮脸轻笑,她除了丈夫、公爹有过夫妻之事,就剩面前这位尚书令,听到对方如此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耿青,声音都变得娇滴滴。 “若非尚书令替我夫说话,哪会有今日这般地位,尚书令,你随妾身来,妾身有件东西给你看。” “何物?” “过来便知.....” 妇人双目泛起一汪春水,丝毫不顾及身边的两个丫鬟,纤纤玉指拉着耿青就往厢房过去,脚步焦急走的颇快,拉开门扇,将耿青推进去,转头就叮嘱两个丫鬟一句,火急火燎的将门扇呯的关上。 朱温死后,多日以来没被男人温存过,妇人心里发慌的紧,自家丈夫得势后,很大程度上对她有些嫌弃,至少有半个多月不曾碰她,寻府中仆人发泄一番,张素荷还拉不下这个脸面,唯有耿青有过夫妻之实,又关系很好的男子是最好的选择。 关上门扇,女人转过身低着房门,看着桌边的耿青,眼中仿佛都燃起火来,然后......扑了过去! 不久,外面守候的两个丫鬟隐隐约约听到窸窸窣窣脱衣的声响,二女脸有些红红,对视一眼偷笑。 就在过得一阵,两人余光就见通往前院的长廊,有身影朝这边龙庭虎步走来,待看清人的相貌、衣着,绯红的脸蛋都吓得发白,其中一个丫鬟飞快敲了敲身后的门扇,语速有些焦急。 “夫人,郢王过来了。” 呯! 房里,摇晃的圆桌上,茶盏打碎在地上,夫人撑着桌面抬起脸来,回过头看去身后:“尚书令......先停......一停,妾身丈夫来了。” 然而,耿青没有理会。 也就这时,长廊那边朱友珪已出了廊檐,他与今日十几个朝臣谈完事,便去寻耿青,听到有仆人说来了后院,就径直过来。 来到厢房这边,看到两个丫鬟,顺口问了一句:“你们可看到尚书令?” 两个丫鬟也是经历颇多,毕竟她们也常送夫人到梁王身边的人,表情此时也很自然。 “回郢王,奴婢没有见到。” 另一个丫鬟较机灵,皱着细眉,指着侧院的方向,“奴婢刚才给夫人拿刺绣时,好像看到尚书令去了那边。” 朱友珪点点头,看了眼面前紧闭的房门,并未想要进去见妻子,自己婆娘被父亲玩弄过,其实在他心里还是膈应的,未得势前,倒还好,如今就要登上皇位,这样的污点,他是愿再想起,看到妻子心里都有些恶心。 不过终究还是自己婆娘,走出两步,他又停下来,隐约听到什么声音。 “素荷,你在房中做什么?” 门后面,妇人俏脸通红,几乎要叫出来,还是咬紧牙关忍下来,片刻,女人声音传出。 “没.....没什么......妾身......喝汤呢......刚刚不小心......呜.....不小心打翻汤碗,把手烫了一下......嘶.....好烫的。” 哼.....还是这般粗枝大叶。 朱友珪摇摇头,这样的女人怎能当皇后,想罢,转身往前过去。待走远,门口的两个丫鬟,这才又敲了敲门,低声道:“郢王离开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里面陡然有长长绵绵的声音响彻,不久,门扇吱嘎一声打开,耿青理了理腰带,面色如常的走出,朝另一个方向走开。 阴沉的天云,有雷声滚了过去。 点点滴滴的雨水,变作哗哗的雨声,在檐下交织起珠帘,耿青舒爽的又来到凉亭坐下,看着外面连天的雨幕时,从侧院过来的朱友珪看到亭里的身影,脸上顿时露出笑容。 “叔父原来在此间,让孤好一阵找。” “郢王。” 耿青笑着起身朝带着一身水汽进来的身影拱了拱手,似乎刚才发生的事并没有发生过,邀了对方一同落座寒暄几句。 两人便说起正事来。 “今日孤让叔父过来,其实有一件事想与叔父相商。” “郢王请说。” “各军诸将。”朱友珪直直的看着耿青,手指点在石桌,轻说道:“叔父与诸将关系匪浅,北上两仗,杨师厚、葛从周、刘鄩等人对叔父应该颇有敬意,只要叔父出面,他们该是与孤走到一处。” 耿青脸上挂着微笑,点了点头:“好。” 朱友珪也跟着笑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栅栏前,负起手望去外面雨幕。 “孤要登基,手里岂能只有龙武、控鹤两军,若要稳定局势,手里必须要有能打的将领,可战的兵马来震慑州郡,最好......” 他回过身来,一句一顿:“最好,叔父也能将龙骧军一并给我,龙骧尽是骑兵,孤欲善用,不过叔父也放心,龙骧军军使杨怀雄孤不会动他,依旧让他待在原来位置,只是孤要增添一个副使。” 朱友珪这手岂是说的这般简单,增添副使其实变相的,要夺权了,做为想要皇帝的人,这点上无可厚非,拉拢杨师厚等人,让自己露露脸,也是给他做嫁衣,只是说出这话,显得委婉不少。 毕竟洛阳城中,只有龙武、控鹤两军,若不答应这些条件,是走不出这座城池的。 耿青坐在那,也只是点点头,脸上报以微笑,面前这位身材不显高大的郢王捏着拳头敲了敲石桌。 “明日,我父便要下葬送入皇陵,过后孤就要登基,良辰已经定下来,明日一早,叔父一起来为我父皇送行,你看如何?” 耿青再度点点头。 “兄长故去,做为兄弟,如何都会去的。” 不久之后,耿青起身告辞,雨还在哗哗落下,朝走出房门脸颊带有桃红的妇人拱了拱手,便出了王府,长街上行人百姓抬起袖口遮着头顶匆匆而行。 马车穿行过这片水汽。 天光渐去,朱温下葬入皇陵日子转眼过去。 数日后,九月十三,新皇登基。 第三百一十三章 惊雷 九月十三。 耿府。 院中苍翠的老树,微微泛起一丝黄的叶子脱离树梢飘去地上,随后被迈开的脚掌踏在了履底。 天色还未还大亮,迷迷蒙蒙的庭院灯笼摇曳着光芒,耿青照着九玉为他量身修订的一套动作、呼吸之法,慢悠悠的打着拳脚,一拳一脚一板一眼,抬手投足间倒是有些大宗师的风范。 不远的几步,身材高大魁梧的李存孝手脚如风,每挥使一拳都有着风声呼啸,带着旁边的矮树枝叶都在轻轻抚动。 后院内,侍卫统一了服饰,腰间系上了兵器,脚步飞快的做着各自的事。石敬瑭、李嗣源也早早起床洗漱,学着往日耿青的模样蹲在檐下洗漱,看了会儿院中两人打拳,随后去前院匆匆吃了早饭,便带上整装完毕的侍卫从侧院悄悄出府,去往冷清的街道。 人走后,耿府显得冷冷清清,赵弘均从隔壁过来,兴致勃勃的来找耿青一起去观新皇登基大典,一路进来后院,也是发现府中空荡,见到院中练着拳脚耿青,方才松了口气,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拱手见礼寒暄两句。 然而,那边正打出一套出拳收脚动作的耿青并未理会,令得他尴尬在站在那里。 过得稍许,李存孝先停下,笑着朝赵弘均打声招呼。 “赵御史来了,你先等会让,我兄长还有一遍。”说着绕过赵弘均,去了前院,回来时早点连同矮桌一起抬了过来,就放在长廊檐下,一同回来的,还有九玉,今日他穿着与往日也有些不同,萱花的领子,修身束腰的紫色长袍,外罩一件雪花单衣,臂弯挽着一条毛巾,恭敬的立在老树下。 不久,耿青最后一套动作打完,伸手接过九玉递来的毛巾,笑着跟檐下的赵弘均点了点头,邀着对方一起过来吃早饭。 “已经吃过了,时辰不早,咱们何时去宫里观礼?”胖御史摆摆手,见耿青坐在长廊地上,索性提了提袍摆艰难的蹲在一旁问道。 耿青拿了一个大白馒头咬了口,笑眯眯的道: “不急。等会天大亮了再去也无妨,在这之前,顺道我有另外一件事与你说。” 话语之中,他招招手胖御史靠近,后者挪了挪脚,贴近了些许,就听耿青继续说道: “......前几日啊,我偶遇一个奇人,姓庞,此人甚会骗术,从他那学到了一个,想今日将他传授予你,你得此术后,需要去做一件利在千秋的事。” 赵弘均迷茫的眨了眨小眼。 今日不是观新皇登基的大典吗?怎的跟我谈起这事来,我好好官不做,学骗术做甚? 不过,他不好拒绝,硬着头皮问了句:“做何事?” “鲸吞异国之财,反哺我上国之根基。顺道收敛些财富,过上殷实日子。”耿青喝了一碗稀粥,瞥了眼同样迷惑看来的李存孝,不由笑起来,“你们觉得契丹如何?” “胡人而已,得我华夏学识,依葫芦画瓢。”这话是赵弘均说的,不过他有些焦急:“到底要说什么,能不能直接说,挠的人心痒。” 耿青笑了笑,放下碗筷望去渐渐有了些许亮色的庭院。 “北方一行,让我深有感慨,我上国式微,异族就会崛起,从汉至今皆是如此,往后想必也会如此。契丹虽还未建国,但也差不多了,一旦立国,必定要打仗,立国之战嘛,就看是南下幽州,还是攻打云州、雁门,然而打何处,对我来说都一样,治地都是我华夏百姓遭难。” 望着庭院的目光微微有些出神,随后渐渐凝实、坚定。 “国内分分合合的厮杀,让他们有了可趁之机,与其给契丹、回鹘、吐蕃便宜,倒不如从另一方面先下手为强。” 耿青收回目光,看去两人。 “内耗已耗尽我华夏之力,想要出兵与契丹等异族厮杀,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何削弱他们,唯有从钱财落子——” ....... 天光迷蒙,冷清的街道上,人影幢幢,踏着湿泞的青砖道路,迅速前行,朝着前方蔓延。 今日是新皇登基的日子,知政院事敬翔盛装打扮出府乘车,驶出长街,迎面遇上的,便是一拨拨围上来的人影,‘锵’的刀锋出鞘,敬翔掀开帘子,听到的,是石敬瑭的声音阴沉的在街上响起。 “知政院事,今日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无数持刀兵的身影蜂拥过去。 ....... “契丹一族,草原、山林奔波生计,骁勇善战,经上百年吸纳我华夏学识、战阵、兵器,举全族之力,非一州一郡可抵挡,而我们,还因谁当皇帝、谁多了一个城,而厮杀不休,此消彼长,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南下,掠夺可观的财富、人口来填补他们的疆域,为他们打造更强的社会和经济。” 凌晨的风湿冷,吹过庭院拂在耿青脸上,灯火下,他双目格外的明亮:“既然分身乏术,那就来一场他们尚未见过的东西,反过来掠夺他们的钱财——” ....... 洛阳以东,清晨的官道渐渐有了车马行进,三山五岳的旅人、商贩开始前往即将打开的城门,逐渐热闹的道路上,也有兵马来去,相遇、厮杀。 从汴州赶来洛阳的朱友文狼狈的奔逃,大喊:“弑父孽子,还要杀我这兄长——” 后方的官道,两拨兵马交锋,名叫韩勍的将领紧追不舍,不久,遇上了另一拨兵马,他被打落下马背,被人一枪刺破胸膛,钉死地面。 夏鲁奇驻马横枪,看着惊愕不定的龙武军士兵,“谁还上前来领死?!” 风带着他声音飘远。 迷蒙的清晨,洛阳南郊军营,杨怀雄立在高台,看着校场挥汗如雨的无数士卒,远处辕门有名叫韩令其的龙骧军副军使带着亲兵过来。 两人对视示意片刻,杨怀雄将目光偏开望去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拄响了手中偃月。 ...... “北面有我南方少有的奇珍,冰天雪地埋藏的百年人参、珍贵的皮毛、壮人阳魄的鹿茸,也有锻万兵而不竭的铁铜,更有我南面掠夺而去的字画珠宝,还有广阔的草原壮硕的战马。” 耿青拍响了桌面,诱惑的话语回荡在这庭院间,让人入神。 “这些东西,都是珍贵的,谁不想要?你我,还有商贾、官吏,谁都想要,但真刀真枪,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掠夺,去打败他们,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他们拱手拿出来摆在我们面前。” 声音里,耿青站起身来,让九玉为他穿上紫金官袍,系上金鱼袋,精致雕花的剑鞘,皮缰随着剑首轻轻在他袍摆摇晃,转身走去前院,十多名侍卫已恭候,一起大步走出了府邸。 阳光正推着青冥的颜色蔓延过来。 ...... 龙骧军军营。 阳光破开云隙,从天边照射过来,杨怀雄眯了眯眼睛,偏转目光,朝同样望来的副军使笑了笑,旋即抬起了手。 校场操练的兵卒停下动作,齐齐转向校场边沿的韩令其,以及他的亲兵。 “杀!” 杨怀雄按下手掌,一掀披风转身走下高台,走过被数以千计士兵砍成一滩烂泥的血肉,翻身上马。 “随我入城!” 铁骑聚拢,推开军寨栅栏,长龙划破原野朝着前方巨城推了过去。 洛阳,城中渐起了往日繁华,热闹的长街,行走的人群走去城门、皇城,粗布麻衣下,是坚硬的皮甲。 某一刻,撕下了外罩的衣裳,从独轮车、驴车下抽出了兵器,附近酒楼上,王彦章束好头发,旁人帮衬下穿戴好甲胄,大步下楼,走上了街道。 ...... “契丹善战,那就不与他战,用另外的方法打败他们,侵其地、掠其财、蚀其心,掏空他们!你可愿意?” 耿青走出府门,站在车辇上,看去身后的胖御史,后者迟疑的点下头,有着最后的疑问。 “为何是我去。可是终于发现我过人之处?” “非也,是你逃命的本事。”耿青笑了笑,坐进车里,撩开帘子朝他招手,:“不过去契丹之前,跟上来,随我去皇宫。” 他放下帘子,传出最后一声。 “带你去看一条狗。” 马车缓缓驶离府门外的长街,前往皇城途中,四面八方人群汇集过来,撕下了衣裳,露出甲胄、刀兵结成了阵势,浩浩汤汤跟在了马车后面,形成一股巨浪。 然后,扑向皇城。 犹如一道惊雷,在皇城上方炸开。 第三百一十四章 玄武门再变....... “天门已开,众臣朝拜,迎新皇登基——” 尖锐高亢的嗓音撕破迷蒙的清晨,破开云隙的阳光推着青冥迅速蔓延大街小巷高楼矮舍,攀过城墙,映着无数林立的‘梁’‘朱’字的旌旗,照去十丈高的封禅台。 初阳东升,吉时。 朱友珪一身盛装,紫黑的宽袍,腰系龙衔金玉,束发戴冠,领着控鹤牙将冯廷谔,亲卫牙兵,走在首位龙庭虎步去往高台。 见到队伍过来,值守要处的令骑,挥舞小旗,司号的将校拔出长刀高举,嘶喊:“郢王临台,受封禅!百官觐见!” 封禅台下方广场,大小官员四百二十六名乌泱泱下跪、叩礼,随后直起腰身保持跪坐,目视前方。 无数的士兵在这一瞬间,齐齐拄响手中长矛,或拍响刀鞘,声威雄壮,久久不散,好一阵方才停下。 朱友珪按着剑首,满意的看着这一幕,嘴角勾着微笑,余光瞥去落后两步的冯廷谔,后者领会点头,大步上前来到高台一侧,面向前来的朝武。 “唐室迟暮,以至天下崩乱,秩序颠倒,我大梁太祖皇帝横扫四海,以平不臣,开创基业,威服四夷,然乱臣牛存节者,享我太祖厚恩,不思回报,以至太祖创下基业而中道崩殂;郢王为太祖安危而奔走,手刃恶贼于黄河,尽人子之孝,家国之忠,有圣人之仪.......” 朱友珪阖眼听着徐徐读诏声,举步走去高台,望着无数的石阶,一步一步走了上去,随着冯廷谔的声音落下,上了高台的郢王也来到台沿,他望着下方一片片跪坐的身影,四周密密麻麻的士兵,心中有着说不出的豪迈之气。 “孤临危坐领家国,心中有愧,可我大梁不能一日无主,不能因先帝崩殂而荒废政务,以至天下苍生杂而无序,今,孤接过大梁之地,地上生灵,担起万万生命之责、先帝宏愿,也希望诸位与孤一道勤勉为国,不可同室操戈、袍泽相残!” 天光里,朱友珪声音响亮,忽然停了一下,隐约听到了远方有嘈杂、嘶喊,以为是风带出喧嚣,并未在意,转过身时,符宝郎捧着印玺、封册缓缓迎上去。 一旁,近侍宦官手托御盘,上面整齐折叠龙袍、冕冠,使者双手恭敬的捧起珠帘帝冠,就要为朱友珪带上的同时,封禅台下方,跪伏的众臣里,有数道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先帝子嗣领皇帝位,我等无话可说,可为何一定是郢王?” 声音不算大,可眼下四处无声,显得突兀清晰,令得跪伏的群臣惊诧的回头看去说话的那人,视线之中,起身开口的正是杨师厚,一同站着的,还有葛从周、张全义、刘鄩等一干军中将帅。 “杨师厚,你胡乱说什么话?!”冯廷谔捏着剑柄,气得拔出半截来,“今日郢王登基大典,岂容你胡言乱语,来人......” “敢做不敢让人知?!” 张全义看了眼过来的控鹤军士卒,露出怒容,全然不惧的拔出腰间佩刀:“控鹤、龙武拱卫皇宫,牛存节武艺再是高强,层层守卫下,也休能将陛下劫出皇城,除非是尔等倒行逆施,将罪名扣在牛护军头上!” 军中将帅大多都是跟随朱温起家,或半路投靠,对于常伴朱温身边的牛存节,多少都是了解的,为人实在可靠,否则也不会被安排做贴身保护。 “郢王,你今日要做皇帝,呵呵,不知博王朱友文、均王朱友贞可做皇帝否?均王还是嫡子,比你这贱妇所生之子,更具大统之位。” “尔!” 朱友珪被提及母亲,脸色顿时涨红,一手夺过冕冠夹在腋下,抬手指去人群中站立的军将,“把他们拿下,拖去外面斩首示众!” “我看谁敢!” 跪伏的群臣之中,又有身影站出来,正是均王朱友贞,他身边还有其姐夫天威节度使赵岩、右卫上将军袁象先。 之前两人就有过谋划,让朱友贞与杨师厚等将领接触,争取拉拢过来,以便将来不时之需,不成想,那边也早有预谋,两边顿时不拍而合,何况朱友贞若是能将朱友珪拉下来,两人身份都能水涨船高。 尤其赵岩,他是驸马都尉,也是天威节度使,已经无法再往上提一提了,唯有这般豪赌一次,做从龙之臣,方才能打破桎梏。 “控鹤军的兄弟,你们不能从这弑父孽子,不可被蒙骗!”袁象先是右卫上将军,官衔随虚,可名声极大,按理,也是有权调动控鹤、龙武这般的禁卫。 一时间,原本上来的百余名控鹤军士卒迟疑了一下,冯廷谔气得大骂,冲到高台下方的阶梯前,提剑大吼:“上啊。” 言罢,挥剑一指,另一边亲信将校,带着部下迅速冲入百官当中,就要缉拿作乱犯上的几个逆贼。 嘭—— 陡然一声巨响,从玄武门传来,众人回头,阳光之中,有着焰火的颜色在远方亮了亮,随后升起一道黑烟。 一众朝臣惊得纷纷起身,封禅台上,朱友珪一把推开侍者,挤到边沿,根本无法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到一阵一阵隐约厮杀传来。 然后,又是‘轰’的巨响,在玄武门城楼上炸开,掀起大量黑烟、焰光,躲在墙垛后的弓手、盾卒纷纷倒下,抱着被铁屑撕开的皮肉哀嚎。 紧闭的城门下方缝隙,三五个黑漆漆的铁球燃着豆大的火光从缝隙滚进了门内,下一刻,沉重的城门就在外面攻进来的无数视线里,向外震了几下,大量灰尘都在刹那间飞在半空,簌簌往下落。 “撞开——” 那是王彦章的声音在士兵群里嘶喊,片刻,十多名士卒抬着从附近楼舍拆下来的木梁,狠狠撞在城门,随后,更多的士兵也冲过来,抱着梁木齐齐发力,连撞数下,最后一下里,沉重的城门两侧承轴发出断裂的脆响。 下一刻,城门轰然倒塌。 “杀——” 歇斯底里的大吼,成片的军中悍卒洪流般杀入倒塌的城门,这些都是杨师厚、葛从周、刘鄩、张全义、李思安、王彦章曾带过的士卒,都是挑选出的军中精锐,躲在城中憋屈将近半月,此时爆发出来,如同冲毁堤坝的山洪,身体激动的都在颤抖,狂奔之中,狠狠撞去拦截的控鹤军士卒。 原本结阵的禁卫刚一接触,阵型瞬间就被掀翻、碾散,然后席卷在狂奔的洪流里,朝着封禅台过去。 不久,成千上万的兵卒涌进玄武门,拱卫的那辆马车也缓缓入得城门。 血腥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耿青掀开帘子看着满地的尸体,皱了皱眉,让就近的士兵将伤者抬下去救治,尸体搬走好生安葬。 ...... 讯息飞快传递。 封禅台本就位于内宫之中,距离玄武门并不算远,当携带巨量信息的快马过来封禅台,禀报给高台上方的朱友珪时,这位距离皇位只有一步的郢王,整个人都不好了,双手捏紧了衣袖,呆立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谁想当皇帝 阳光升上云间,明媚的光芒充斥眸底,令他有些头晕,脚步虚浮的后退,撑去一旁的侍者,方才稳住了身形,仍旧有些不可置信的话语问道: “是尚书令?” 然而,不用等到传令的士卒回答,浩浩荡荡的兵锋已经蔓延而来,制式的甲胄、兵仞,无不说明,冲进皇宫的乃是城外的军队。 “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强占先机.......” 朱友珪努力让自己从刚才的惊慌里冷静下来,使劲搓了搓脸颊,一把夺过侍者捧着的天子剑,若不出眼下的意外,已经是他的了。 ‘锵!’ 剑身出鞘,他走到边沿,高高举起宝剑,“控鹤军、龙武军听令,拦下造反之人!” 集结的控鹤、龙武二军,待在广场观新皇登基的数量并不是很多,其余大多留在皇城四下守卫,在这边各自仅有三千多人,合起来也不过六千之数,然而对面则是上万人,俱是训练有素,见到两军反应,也迅速结成阵势对峙起来。 刀枪剑戟林立,两边士兵本就是同袍兄弟,有些甚至还很熟悉,气氛陡然剑拔弩张,可并没有第一时间动手。 “呵呵.....尔等皆是我父皇昔日旧将,往日也对各军都不薄,今日孤登基之日,却率先反叛攻打皇宫,是何道理?!” 朱友珪咬紧牙关再说着,他脸上却挂着笑容,让语气显得颇为轻松。 “既然来了,不妨在此观礼,见证孤登基为帝如何?今日擅袭皇宫之罪,便免了,各自回营。” “朱友珪,你这厚颜无耻之徒才说得出这番话来。”朱友贞大声叫骂,甚至解下腰间的佩饰,朝高台上的身影砸了过去,“父皇遭难,就是你所为,往日你这厮还将自己婆娘献出去,就为讨好父皇,让他高看你一眼!” 群臣顿时一片哗然。 这些秘事,只有少数大臣知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被朱友贞说出来,高台上的朱友珪哪里接受得了,眼睛都瞬间充血。 他沿着高台边沿来回走动,指着下方叫骂的朱友贞,“左右,杀了他!杀了他!” ‘锵’‘锵’‘锵’ 杨师厚、张全义、刘鄩等将帅也一一拔刀,与袁象先、赵岩将朱友贞护在中间,须发怒张瞪着冲过来的控鹤军士兵。 “尔等从贼,宁死不知!” 怒喝这句话的同时,也有‘咻’的声音破空疾响,一道黑影划过天光,从两个朝臣肩膀中间唰的过去,直接将一个扑向刘鄩的控鹤军士卒射死,然后,便是一声马嘶。 唏律律—— 一匹火红战马从后方疾驰而来,一张长弓被上方的骑士抛飞,一手持禹王槊,一手捏着缰绳,飞马越过前方的军阵来到广场一侧,猛地勒停战马人立而起。 披风‘哗’的洒开,飞卷半空,李存孝的声音响彻:“尚书令耿青到——” 无数的目光交织,同时望去了骑士身后的方向,两匹战马拉动的车辇正被百余名侍卫缓缓护送驶来,然后停下。 车辇之上,耿青拿着一张信纸,盛装穿戴走下了马车。 众人的视野里,耿青面容冷漠,负着双手从容走过变得安静的广场,来到封禅台前站定,不远冯廷谔看着对方,又看了看台上的郢王,拿定主意,悄然蹭着鞋底挪动脚步朝对方一点一点靠近。 手中的刀锋随手腕转动的下一个刹那,整个人如同离弦的箭矢,唰的扑去对方。 “耿青,我要你的命——” 迎接他的,是耿青身后身材高大的李存孝偏头看来的目光,下一刻,长槊扫过空气,带起风雷。 嘭! 冯廷谔喷出鲜血,身形炮弹般倒飞回去,直接砸在高台的石砖,护心镜凹陷,整个人靠着高台缓缓瘫坐在了地上,脑袋一歪,断去了气息。 “好久没有想要杀我的人了,这两年你算第一个。” 耿青笑着说了句,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以及台上的朱友珪,而是缓缓抬起手臂,将手中那张信纸举在了一众大臣目光里。 “郢王,臣来时远远听到你问为何杀入皇宫,现在我来如何你,我等并非造反,而是为牛护军平反,也为先帝了却仇怨。” “我想诸位疑惑这信写的是什么,在下就告诉你们。”耿青背对高台,目光扫过前方君臣,一句一顿,铿锵有力的落下。 “此信乃是牛护军写的,盼望援兵救陛下于为难,试想一个劫陛下之人,岂会派快马寄信给正返程的泽州兵马,而当日陛下就死在我怀里!” 耿青回过头,将手中信纸一扬,飘飞在空中:“朱友珪,你弑父夺位,天理难容,我大梁忠义之士,岂会让你得逞。” “什么?!” 周围群臣惊的说不出话来,有人忍不住朝高台上方问道:“郢王,尚书令说得可是实情?” “尔等不要听信他一面之词,书信亦可做假!” 朱友珪如今终于明白为何耿青那日那么爽快的答应他站在他这边,根本就是缓兵之计,在城中布置重兵的同时,还专门挑了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事情做下来,就算他今日坐上了皇位,恐怕威望也大损,难以服众。 然而,耿青岂会没有后手,让他今日登基? “郢王既然说书信可以作假,那人总不会吧。”耿青笑眯眯的看着高台上的身影,他身后一拨队伍迅速过来,为首的石敬瑭、李嗣源拖着一男一女丢到了众文武,控鹤、龙武两军面前。 妇人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凌乱的青丝下,偶尔抬起脸,模样俊美艳丽,眼下胆怯的发抖,让人心生怜悯,一旁则是她夫君,知政院事敬翔,他脸上有着淤青,嘴角破了皮,带着血迹,当耿青信步走来,他连忙将头垂的快抵到地面。 “知政院事,那日宫中发生了何事,你来告诉大伙。”耿青停在他面前,看着对方的后脑勺,笑着轻声道。 后者吞了吞唾沫,来的路上,他已经被用过刑了,该招的,基本都已说了,甚至还签字画押,眼下本问及,只得硬着头皮,说起那日宫变一事,乃郢王主事,他出谋划策,同伙还有龙武军、控鹤军韩勍、冯廷谔,是牛存节舍命护先帝朱温从龙光门退走。 经过细末一一阐述的清楚明白,旁边的妇人刘氏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她多少后来听过一些丈夫做的事,连忙在地上又哭又磕头的附和。 朱友珪提着天子剑下了高台,他待在上面并没有任何的意义了,下方还有心向他的兵卒,一下来将他护卫在中间,朱友珪却挤到前面,拿剑指着下跪磕头的夫妻两人看向耿青。 “此二人,与我不熟,不过是尚书令屈打成招诬陷孤!” “就知你会狡辩。”耿青依旧站在那,随即拍拍手,又有人走了过来,乃是博王朱友文,他满身血迹,胳膊上还有伤势,极为狼狈,看到朱友珪的刹那,几乎就要扑过去,瞪着对方咬牙切齿。 “朱友珪,枉你还是父皇亲子,弑父之举你如何做得出来,还派韩勍在城外劫杀于我......” 看到朱友文还活着,朱友珪表情渐渐变了,脸上泌出了一层冷汗,还想要说话,一个魁梧将校持枪过来,手中的东西抛飞,咚的落在了他脚边滚动两圈,正是韩勍的人头。 那将校转身走向耿青,抱拳半跪:“博王已救下,夏鲁奇特来回令。” “好好歇息。” 耿青勉励几句,前者起身并未离开,持枪走到一旁警戒,耿青回过头:“郢王,现在如何?” 他看向朱友珪时,朱友珪脸色苍白,已无法做出答复,身子瘫软的坐去了地上,身边那些亲兵心腹一时间也犹豫,毕竟到了这个时候,郢王败局已定,想要护着朱友珪杀出去,都不可能了。 “事情已水落石出,不过今日也正好,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嘛,当选一个皇帝出来。”耿青不再理会瘫坐地上的身影,众臣里,朱友贞大着胆子过来,恶狠狠的看了眼地上的兄长,目光还是投去了面前的耿青。 只要对方点头,皇帝之位简直唾手可得。 然而,这时,博王朱友文也走了过来,他是有资格的,旁人也没挑不出毛病。 耿青看着面前博王、均王倒也有些犯难,揉了揉太阳穴,“干脆抓阄吧,谁抓到谁来当。” “尚书令!孤也是王,孤也有资格!” 朱友珪从地上爬起来,精神有些恍惚失常,双手不停指向自己。耿青看了他一眼招来陈虎,拿了过什么东西,侧身抬臂,便是‘嘭’的一声巨响。 火光炸开,朱友珪面目模糊直直倒去了地上。 “现在你没资格了。” 耿青扇了扇弥漫的黑烟,呛的咳嗽两声,将火器抛给了侍卫。 目光随后看去面前的朱友文、朱友贞,“二位还是抓阄吧,这样快也一些,谁没抓到,只能怪运气不好,自己没那个命。” 二人看着地上满脸漆黑,眼珠子都被打爆的朱友珪,心里不有些发慌起来。 不久,九玉端了木盒过来,耿青当着两人的面,拿出两张白纸,其中一张写上‘中’字,随后,两张纸一起捏成团投进木盒使劲摇晃几下,便摆在了两人中间。 第三百一十六章 咱也当王了 抓阄当皇帝这种事,太过有些骇人,古往今来在场所有人就没听说过,杨师厚向来稳重,也不由皱起眉头过来低声道: “尚书令,这......未免有些儿戏。这让天子将来如何服众?” 其余众臣没人敢反对耿青,待杨师厚开了口,一个个点点头附和起来。 “是啊尚书令,这从未听说过抓阄当皇帝的。” “确实有些荒唐。” “都别说了,尚书令如此做,自有道理。” 朱友珪已死,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耿青又在群臣中间不显山不露水,人缘极好,还是先帝朱温是义兄弟,众人自然是亲近的,絮絮叨叨的争论过后,目光终究还是齐齐的望去对方。 耿青负着手,来回走动,对于地上的尸首并未看上一眼,过得片刻,他沉吟道:“诸位,非耿青荒唐,出此下策也是为尽快选出皇帝主持大局,先帝尚在时,颇喜博王。” 说到这里,那边的朱友文微微昂起下巴,显然耿青能为他说出这番话来,并没有偏袒朱友贞的意思。 他想着的同时,那边的声音还在继续,负手走动的耿青笑了笑,回过头来看向众人。 “而均王是先帝嫡子,乃张皇后所出,也有皇位继承的权利,倘若偏向任何一方,对另一方都是不公平的,若是放任不理,以二人竞争,恐怕洛阳之中,会血流满地,朝中更是处处争锋相对,政令不齐,地方自理,后果便是我大梁社稷岌岌可危,倒不如趁此机会,全凭各自运气使然,中者为当今陛下,未中者,安心做一个好臣子,谁也怨不得谁。” 耿青这番话倒也没错,帝争对于眼下大梁并非好事,打的头破血流不说,就算后面二王任何一人当了皇帝,国中元气也大伤,让苟延残喘的李克用,有了缓过来的机会。 朱友文、朱友贞自然也听明白其中道理,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心里纵然有些不喜这般随意选出皇帝,可他们也没有办法,三军将帅与耿青关系极厚,按辈分,他俩都要叫耿青一声叔父。 “孤愿意一试。”朱友文咬牙应下来。 一旁,朱友贞也点头:“孤也愿意。” “好!” 耿青点头,让九玉将木盒托起来,打开一条缝隙,随后,耿青来到两人中间,伸手木盒前一摊。 “大梁江山、地位就在此盒中,全凭各自运气,不中者,不可怀怨,不可私下报复,可应下?” 当着文武百官、三军将士,两人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一旦做了承诺,将来反悔,那就是在无数人面前失了颜面,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下手便不反悔。”二人拱手齐声道。 “那博王先来,还是均王先来?” 耿青看向两人,两人此时心都快跳了出来,互相看了看,还是朱友文先抬起了手,他说了句:“孤先来。”嗓音都有些颤抖,极慢的将手伸进木盒,摸着里面两团纸张,犹豫了片刻,抓起其中一个拿出来,捏在掌心紧张的有些颤抖。 对面,朱友贞也小心翼翼拿出仅剩的一个,九玉随即将木盒完全打开,亮给众臣看。 周围,文武、兵将大气也不敢出,目光死死的盯着博王、均王手中纸团,待到耿青开口让朱友文先开,后者颤抖的将纸团一点点的展开,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皱巴巴的纸张平展,上面没有任何墨迹,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下意识的抬起视线,对面的朱友贞顿时呼吸急促,飞快的将纸张平展开来。 一个‘中’字赫然写在上面。 “我中了.....”他呢喃了一声,脸上兴奋的泛起潮红,再次激动的喊了声:“我中了!!” 耿青笑眯眯的走过来,抬袖拱手,便是朝朱友贞恭贺。 “臣耿青,拜见陛下——” 杨师厚、葛从周、张全义、刘鄩、王彦章等将帅跟着一一抱拳下拜,一帮文武方才醒悟,托袖拱手,乌泱泱的拜了下去。 周围控鹤、龙武、除贼的城外兵卒拄兵半跪,不同声音重重叠叠,混杂一起,齐齐高呼:“拜见陛下!!” 朱友文一脸颓丧,到的眼下,他被左右搀着也拱手躬身。 ‘我是皇帝了......是皇帝了......’ 朱友贞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待面前拱手躬身的耿青干咳一声,方才回过神,双手连忙托举。 “众卿起来,快快起来。” “谢陛下!” 文武、兵将礼毕直起身来,朱友贞上前亲手将耿青托起,声音微微有些哽咽,为父亲报仇不说,还能坐上皇位,继承大统,俱是眼前这位没大他多少的‘叔父’功劳。 “陛下,弑父逆贼未行之仪式,正好为陛下准备。” 耿青笑呵呵的直起身,示意封禅台上的符宝郎将印玺、冕冠龙袍、天子剑一并取过来,亲手给朱友贞披上袍服、戴上冕冠。 领头再次行礼,身后一众大臣一来二去,渐渐变得有些盲从,习惯的跟着躬身下拜,待到礼毕,上告苍天的祷词也在众人下拜当中由祭官说完。 至此,封禅大典结束,尚有些晕乎乎的朱友贞便被簇拥着去了神宫,坐上龙椅的那一刻,看着下方鱼贯入殿的文武,方才明白自己已是皇帝的事实。 天上白云随风飘远,阳光照进满满当当的大殿,光尘飞舞,静谧的皇帝与文武之间,耿青站在御阶前,他肤色黝黑,却显得温和、亲善。 此时大殿也只有耿青的声音在响。 “先帝之仇已报,弑父孽子朱友珪也死,其家眷还请陛下发落,其同党除死去的冯廷谔、韩勍,余下如知政院事敬翔,也请陛下治罪。”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按着扶手,一个劲儿的点头,刚当上皇帝,对于一些礼节尚不是很清楚。 “尚书令说得对,皇兄弑父罪不可恕,可人已死,那就将其贬为庶人,葬去城外乱葬岗,其灵位不入香庙;韩勍、冯廷谔家眷,男子为奴、女子充入教坊司为婢,至于知政院事随先帝出生入死,本功劳甚大,可惜贪婪过甚,今日也算为朕出声,剥其官职,关入大牢,困其十年,期间不得亲人探监,家中宅邸钱财......”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耿青,“......朕做主一应赐予尚书令。” 目光看去周围文武。 “众卿没有异议吧?” 之前封禅台前,在列的文武早以耿青马首是瞻,到的皇帝问及,自然不会有人反对,知政院事敬翔又非皇亲国戚,更没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哪里能让人眼红。 见到众文武没有异议,朱友贞满意的点点头,如今登上皇位,想要坐的牢固,仅拉拢一人肯定是不行,接下来才是他说的话。 “杨师厚忠君体国,随先帝南征北战,近又破李克用、契丹有功,拜魏博节度使,赐银枪效节都,封邺王。” “臣谢陛下厚赏!”杨师厚神色威严,大步出列拱手谢恩。 声音落下,御阶上,朱友贞也唤出葛从周,后者来到杨师厚身侧重重抱拳,封赏的帝音也跟着落下。 “葛从周弃暗投明随先帝出生入死,破二朱纳魏博入我大梁国土,与契丹酣战而不退让半寸,德才、威望俱佳,擢潞州节度使、拜检校太师,封陈留郡王!” “臣葛从周,谢陛下——” 新皇的声音在殿中持续,一个个唤出名字的军中将帅丝毫不吝的赐予官职,令得许多文武看的瞠目结舌。 “......擢刘鄩为开封尹、镇南军节度使!擢王彦章滑州节度使,开国伯;擢张全义洛京留守,河南尹.......” 一连串加封的官员说完,朱友文将目光这才放去唯一还没封赏的身影身上,犹豫了片刻,目光凝实,露出些许坚定,轻声道:“叔父,你要何封赏?” “臣,已许久未曾见家中亲人,远在长安,多有牵挂。” 耿青模糊的话,朱友贞明白其中含义,而且,他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其他想法的,“叔父与亲人分别,思念之痛,朕感同身受,如此,朕封叔父雍王、陕虢节度使、兼尚书令。” 这是亲近的意思,也有将耿青遣出洛阳的远谋,毕竟谁也不愿意有如此势力的人在朝中。旁人看不出其中明堂,心中多是满意,替耿青感到高兴,当然也有希望耿青离京的文武,否则他们难有出头之日。 众人之中,只有杨师厚等人皱起眉,觉得新皇这做法有些过河拆桥了。 这边,耿青面无表情站在御阶前,不过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早就巴不得离开洛阳,否则也不会说刚才那番模糊的话来。 至于王爵,不过好听罢了,真正有意义的,还是那陕虢节度使,这下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将龙骧军纳入麾下,只不过不能用龙骧的旗号。 重新改个名儿就是了。 “尚书令,可还满意?”皇帝的声音传来,耿青点了点头,拱起手躬身拜了下去,“臣,谢陛下厚恩。” 不久。 踏出大殿门槛,外面光芒照在他脸上,‘咱也当王了,啧啧。’ 耿青笑着摇摇头,与道贺的文武一起踏出皇城。 这一去,可谓走出枷锁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美人入柜 雍王二字取之雍州,既现在的西京兆府,下辖:万年、长安、蓝田、渭南、昭应、三原、富平、栎阳、咸阳、高陵、泾阳、醴泉、云阳、兴平、鄠、武功、好畤、盩厔、奉先、奉天、华原、美原、同官,共计二十三县。 名义上,耿青对这二十三县有着军政大权,若是算上陇、凤两州,整个西北之地都是他一个人说的算了。 ‘雍王......呵呵......’ 至于陕虢节度使,更是紧握长安附近的陕、虢、华三州,实际算来,耿青手握五州之地。 在朝堂束手束脚的高位换一个五州之地实际掌权者,只要脑子清醒的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这就要怎么走了?” 九玉靠着车厢,随着晃动微微睁开眼睛看去对面望着车帘外街景的耿青,声音过去,片刻,耿青轻‘嗯’了一声。 这次真的要走了,之前去泽州时就打算离开,后来因为李存孝的事,跑去河北,兜兜转转一趟又回来,碰上朱温这件事,如今兄长的恩情已还了,这个地方也就没什么值得留念。 短暂又漫长的这几年里,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习惯了死亡、习惯了伦理混乱、习惯了颠沛流离,耿青看了许多,以至于早就看透人世心态,也不免有些伤感。 混乱的世道,还是会继续下去,这样的一幕幕依旧不停的上演,亦如繁华而热闹的街道,行人走走停停,最后也都不会在街上常驻,而是回去有着灯火等待的家里。 “该走了,毕竟这里不是家。”耿青望着街道如此说道。 穿过熙熙攘攘的长街,马车、护卫的队伍,随着李存孝在前方抬槊‘吁’了一声,停在了耿府前。 耿青回到宅子,早已听到主家封王消息的仆人丫鬟,已在府中管事带领下,聚集在前院跪拜行礼。 梁继唐得大统,这雍王王爵便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都起来收拾收拾,准备离京,随我返回长安。”耿青让府中管事带仆人丫鬟打扫宅邸,收拾细软,这些都是用惯来的人,一起带走,路上也好有人服侍。 “兄长,人前要自称‘孤’。” 李存孝小声提醒,耿青失笑的摆摆手:“哪里那么规矩,以后摆谱的时候用用就行,你们面前,我又非真的孤家寡人。” 这话令得一旁的九玉跟着笑了笑,他最喜的就是耿青这样的心态和处事,服侍起来没有那么多规矩,同时也证明,耿青确实不喜待在朝堂,毕竟真的受不了大冬天早起上朝....... 回到后宅,耿青进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不久从房里出来,檐下、远处架在池塘上的廊桥到处都是忙碌的府中丫鬟,燥热的阳光下,林木洒下片片阴凉,他搬了一张椅子放去老松下,翻起书册,偶尔飘下微黄的叶子落在书上,被他弹开。 服侍的丫鬟端来热茶,飘起茶香,伴着老树阴凉、蝉鸣,甚是惬意。 谷</span>  不远的池塘凉亭,李存孝、九玉摆上棋盘对弈,似乎手谈不顺,争吵两句,明面上两人面无表情,而石桌嘭的断裂,棋盘、棋子洒落一地。 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视,旋即,各自起身环保双臂,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知知知....... 恼人的蝉鸣一阵接着一阵,耿青打了一个哈欠,才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卷阖上,正想靠着打造的太师椅睡会儿,耳边隐约听到吵杂的声音,从廊桥连接的中庭院落传来。 耿青睁开眼,九玉已经出了凉亭过去看看,蜿蜒的廊桥延伸,那边长廊声音越发清晰,府中管事喝斥着什么,就见一大堆男女低头站在那。 “到了耿府,就要知道耿府的规矩,什么知政院事,尔等从今日起就忘了吧,如今我主家贵为雍王,就算知政院事见了也得行礼拜见。” 中庭院落是整个耿府的核心,但并非住宅区域,待客宴请、家中聚会多是这边,小楼两栋,十余间房绕着花圃而建呈一个大圆,中间宽敞的地方,多数用来让府中仆人集合训话。 九玉过来时,府中老管事已经说了一大通,自从知晓主家已是雍王,鼻口就没垂下来过,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还是王爵,往后大大小小的官员见了自己,都得讨好,对面这些男女还是破家了的知政院事敬翔家人,被当今陛下赏赐给主家的,到了这边,他必须的好好下下马威,往后才好管。 面对骂骂咧咧的老管事,这边数十男女俱低眉顺目,大气也不敢出,家中遭大变,被赏赐给他人当做奴仆,心里多多少少知道今后人生轨迹了。 “他们是谁?” 九玉负手过来,出现在月牙门前,身上衣着还是去宫里时那套,自有一股威严,甫一出现,那老管事立马浮起讨好的笑容快步过来见礼。 “见过大管事,那边是陛下赏赐的知政院事家人,还有不少钱财、房契地契。” 院落四周树上的蝉鸣仿佛都在一刻感受到那人身上的寒意,悄然静下来,那边聚集的男女靠的更紧一些,明显感觉过来的这人气场极大。 九玉面色清冷,微眯的眸子扫过一张张脸孔,似乎注意到一张熟悉的,抬手指去:“将她挑出来,随咱家去后院。其余人就散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主家在休息,别吵着了。” “是是。”老管事连连点头,过去将九玉挑中的身影拉出来,女人身子都在发抖,不过没有停留的意思,飞快朝九玉靠近,随着对方一起走进月牙门。 “尔等别看了,若你们也长的貌美如花,本管事说不得能帮帮忙。” 老管事看着那窈窕的背影扭着屁股,他是知道那女人是谁,送来的时候在名册上见过,模样美艳,衣裙飘飘、莲步柔美,委实让人难忘。 他之前就将女子名字相貌记下来,听说还是那知政院事的正房,不由咂咂嘴,啧啧两声‘这回又攀到高枝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故人远行 ‘攀上高枝.....啧啧,好福气。’ 老管事嘀咕了一句时,远去廊桥的美艳妇人低着头,美目顾盼,余光打量周围池塘凉亭,早就听说耿府是城中最大的一栋豪宅大院,甚至不比王府小,一路进来,她终于确信了那位有过几次照面的耿青,当真在曾经的朱温心中分量。 起初,她以为耿青不过少年得意,在梁王身边只是一个幕僚的身份,跟梁王称兄道弟,也不过朱温拉拢人的手段,几次照面,她都未曾对那个面色黝黑的男子有过好脸色,甚至床帏间听说张素荷与他有过苟且,心里都有些看不起,身为梁王儿媳,居然爬上一个幕僚的床。 世事无常。 当过了廊桥,来到池塘对面,看到躺在一张太师椅上假寐的身影,刘氏终于意识到这四个字真正所蕴含的感受。 椅上黝黑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走到常人难及的地位了。 “主家,给你带了一个熟人过来。”九玉在人前是要给耿青面子的,两人相处时,多是唤耿青的字,显得亲近。 听到声音,耿青睁开眼,他面前低眉顺目的女子,纤纤玉指紧张的搅着衣角,随后自觉的跪去地上。 “妾身张氏,拜见雍王。” “起来,敬兄与我算相识一场,今日他入狱,我也不想为难你,等会儿你领一些财物就离开吧。” 妇人跪在地上没动,美艳的脸庞有泪水滑落下来,有着哽咽的声音在说:“妾身已无依无靠,还请雍王收留,让妾身做何事都行。” “唔。” 耀眼的阳光有些刺人眼眸,耿青多少知道这个女人一些过往,原本他是不喜欢的,可这般美艳,扔出去怪可惜,而且.......这种性格有时候在某些场合用起来,是非常顺手的,自己二十多个婆娘都收了,还差一个? 沉吟了片刻,他起身过去将妇人搀起来,接触的一瞬,刘氏顺势靠去了耿青怀里,耿青笑呵呵的看着对面将脸偏开的九玉,拍了拍女人的后背。 “如此你就留下来,不用像下人那般干活,每月也会给你一些月钱,吃穿用度都在府上开支。” “那今晚.....妾身沐浴更衣......” “这就不必,孤最近几日还有许多要事要忙。”耿青将她拉开,拍拍肩头,“去让管事在侧厢给你置一间房暂且住下。” 刘氏妩媚的眨了眨眼睛,娇滴滴的矮身福了一礼,迈着莲步两步三步频频回头,眸地泛着春色让人心动不已。 “真妖娆。”耿青啧啧两声。 “收下来是对的,丢到外面就是便宜旁人。” 耿青看了眼九玉,正了正脸色,语气严肃:“我又非曹贼,只是单纯欣赏美丽的事物罢了。”说完这话,信庭漫步走去廊桥,远远看着那妇人心花怒放般边走边轻快的小跳去追蝴蝶,似乎并不在意丈夫打入大牢,家园破碎的事。 或许,这样年代,许多人已经习惯了,然而这个‘习惯’对于耿青而言,是个可怕的词汇,人一旦习惯,就会麻木,进而没有家与国的概念,没了底线。 “赵御史来过吗?” 走到中庭,耿青忽然开口,从皇宫出来,便没听到他的消息,还以为被吓到了,正说着时,府中老管事已从前院过来,说是隔壁赵御史请他过府。 如今对于耿青赫赫雍王身份,不过巡检御史的赵弘均连过府的资格的都没有。 “这老赵,还估计这套。”李存孝摇头笑道,他、耿青,还有赵弘均都是从飞狐县出来的,一起在县衙共事,交情上完全可抛却身份。 “过去看看,这老胖子,怕是要跑路了。” 对于赵弘均,耿青多少还是了解对方的,三人一路闲聊,出了耿府,不过几步路,便到了隔壁,果然,赵府上同样忙碌,大大小小的家当由身强力壮的仆人搬运上车,零碎的细软则收进包袱。 赵弘均拿着手帕站在阴凉处不停的擦着胖脸上的汗水,叮嘱搬运家具、瓷瓶的仆人‘小心!’‘慢点慢点。’‘碰坏了,扣你十年月钱’ 听到管事耳边说了句‘雍王来了。’连忙回头,胖脸上顿时泛起谄笑,快步迎上来就要下拜,被耿青虚托起来。 “你我还见什么礼,这么早就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跑路岂会请雍王过来?”赵弘均见识到了皇宫那一幕,耿青让自己去北方契丹,若是反对,怕是自己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抓住,倒不如自觉一点,反倒落一个好。 对于胖御史说的话,耿青笑了笑,沉默了片刻:“到了契丹,你知道怎么做了?” “糊弄他们呗,这种事,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嗯,到时,我这边会配合你。” “雍王,这可是你说的,一定要配合好,契丹蛮子可不好惹,弄不好赵某这条命就丢了。”赵弘均想到北面环境,心里多少有些害怕,可看到前面大大咧咧搬着一件花瓷的仆人,整个人急的跳脚,刚才胆战心惊的神态,立马指着对方大喊大叫:“你你你......刚才我说什么来着,抱好抱稳,摔了我弄死你!” 耿青看着他这模样,原本还有些不放心,眼下也就不在意了。到了那边,真要有危险,这人比谁都跑得快。 还是丝毫不顾颜面的那种。 “你这一去不知几年,家中我替你照......” 耿青刚一开口,前面指挥仆人的赵弘均连忙回头,连连摆手:“雍王,你别说‘汝妻子,吾养之。’这类的话,赵某心里害怕。家中人我自己照顾,一起带去北面,就不劳烦雍王了。” 哈哈。 这话除了耿青,九玉和李存孝都被逗笑起来,耿青黑着一张脸,唔,黑了也看不出来,反正沉下脸来,颇有些不自在的将头偏开。 ‘我说了,又非曹贼,一个个将我当曹贼一样防。’ 笑闹声里,两人在府里随意走走,聊些去契丹的路程、那边的习惯,让赵弘均一一记下来,尤其耿青知道的几个人物,比如月里朵、耶律阿保机这样的,让他顺着对方往下梳理,先从 说完这些,又聊了家常琐碎,到的下午,赵府的东西都打包装车差不多了,只留了一些简单的家具给赵敬父子,毕竟他们还要在洛阳继续住下去。 “去契丹路远,现在正是赶路的好时节,赵某就先行一步了!” “我送你。” 对方为自己的谋划去的北方,耿青亲自送行是应该的,出了洛阳,望着长长的车队蜿蜒官道,沐着夕阳远去,名叫赵敬的男子笑了笑:“其实,这些事,才适合他的。” “比谁都跑得快。”耿青也笑了笑。 送走了赵弘均,耿青与赵敬一起返回洛阳,将近傍晚才回到府邸,府中管事低声说了一些事,他脸色沉了沉,回去卧房,一封书信放在那里。 是十几天前送来的,因为朱温殡天、朱友珪登基,驿馆将不重要的书信压下来,到的最近才重新发放。 耿青在桌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将书信拿起拆开,是长安寄来的,家中一切安好,只是西北出了状况。 ——党项人作乱。 第三百一十九章 来啊互相伤害 灯笼高挂,黑夜如潮水般蔓延庭院。 立秋后的夜晚,微风带着些许凉意吹进微开的窗棂,立在烛台的烛火轻轻摇曳,映着耿青的侧脸,神色专注地看着手中书信,一字一句细细琢磨,李存孝推门进来也未曾察觉。 几年前尚在陇州时有过的担心,终于还是爆发出来,陇右军中党项人居多并非什么好事,来洛阳的这段时日,传来的书信中提到陇右会出事,大抵就是这方面,到的半月前凸显出来,应该是有计划和预谋的。 九月初,庆州拓跋部忽然南下泾州,陇州党项人紧跟劫掠商道,陇州防御使符道昭出兵追剿作乱之人,然而李继岌麾下党项士兵哗变,袭击城池,李继岌在混乱里被流矢所伤,好在符道昭赶回及时,方才将混乱压制,击溃作乱的两千党项兵。 “这么说,陇州党项作乱跟庆州的拓跋部有关?”李存孝在北面待了许多年,对靠西邠宁的庆州党项族并不了解。 耿青摇摇头,对于那边的情况,只靠一封书信,得到的讯息实在太少,一个部落南下,其中蕴含的信息有很多,光靠猜想肯定是不足以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 “只有到了陇州,或许赵周仪、符道昭已经知道的全面。” “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李存孝拳头悄悄桌面,随后负起身后,烛光里,他脸色凶悍,“将兄长手下骑兵借我用用,弟去将南下的拓跋部直接屠尽。陇州的党项立马就会老实。” “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屠杀,可能只会让党项人人自危,脱离陇州,整个州郡人口大减,连带畜牧产业将削减许多。” 耿青肯定不会同意李存孝这般冒险,倒不是因为屠杀,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哪怕拓跋部被屠的寸草不生,他收到的不过一串血淋淋的数字,但屠杀过后的结果,可能影响甚广,怀恨在心的党项,说不得会选择加入吐蕃或李克用的麾下,这样一来,反而提前帮对方恢复泽、潞之战的元气。 “兄长不同意,那就只能先回长安,再去陇州摸清实情。”李存孝拿过桌上酒水,倒了一杯,捏着杯盏径直出了屋子,看了眼从前方廊檐过来的身影,冷哼了声,脚下一纵,投去附近屋檐,一个翻身到了屋顶坐下,望着黑云后渐圆的清月小酌慢饮。 风吹进门窗,走过灯笼光芒的窈窕身影来到房门,轻柔道了声:“妾身刘氏拜见雍王。” 那边的耿青没有看她,只是琢磨信上的讯息,口中轻‘嗯’了一声,灯火微摇,妇人跨过门槛,迈着莲步走了进来,从后面紧紧贴到他背上。 那是细腻柔软的挤压感,让耿青皱了皱眉,清香的气息后面钻进鼻中,令他偏了偏头,正好与探来的俏脸蹭在一起,妇人穿着宽松的枫红衣裙,目光泛着春色,脸颊微微发红,耳厮鬓摩的轻轻蹭着耿青侧脸。 “雍王.....夜色不早了......” 她发丝还有些许湿漉,青丝尖上水渍滴在男子的肩头,妇人今年也不过二十六七,十几岁时便已是出落的美艳,否则也不会尚让强娶为妻,经过这么多年,身姿、相貌更盛以往,对于讨好男人,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十足十的撩拨人,当然她的眼界也颇高,身份寻常男人,自是看不进眼中的。 耿青也不是青涩小子,对于她的撩拨,没有窘迫,反而是一种享受,不过眼下轻轻拍了拍女人手背,蹭着女人脸颊、红唇,也不拒绝,也不接受,只是看着书信上的内容,口中说道:“消停会儿,等我看完家书。” ‘嗯。’刘氏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男人后背的意思,反而时不时的吐出暖暖的气息吹去耿青耳边,红唇轻含着耳廓,发出像是猫儿般呻吟。 “雍王......你看完书信,多看看妾身......妾身上下都已洗净......白白红红的......你闻闻香不香。” 女人探过头去,想要吻去男人的嘴唇,耿青抬手按着她口鼻,推到一旁,神色也变得严厉。 这么多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威势。 刘氏顿时被吓了一跳,这才从耿青背后离开,胆怯的立到一旁。 见耿青又偏回头,颇为难堪的立在一旁,不敢离开,也不敢靠近。 一直持续了好一阵,耿青逐字逐句看完信里内容,刘氏这才见机弱弱的开口:“雍王,你是嫌弃妾身吗?” 那边,耿青放下书信,提笔在空白纸张上写下一些内容,此时也随口回应妇人,让她不用多心,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只是做事时,不希望被打扰。 “世道不宁,你这样做也是自保之道,只要不祸及旁人,就谈不上对错。” 得到耿青这句话,刘氏抿了抿嘴唇,忍不住高兴起来,重新换上笑脸抱了过去,半道被耿青瞪来一眼给止住,只得乖乖溜去床边,脱下鞋袜钻进被窝。 “夜里凉,妾身先给雍王暖暖被褥。” 妇人搂着被褥只剩脑袋留在外面,看着灯火下神色专注写着书信的男子,想起耿青之前说‘自保之道’的话,心里有所感触。 “妾身不过一个女子......这世道里,不是被这个男人得到,就是被那个男人夺去,妾身还想活,只能委身他们......总比狼心狗肺的.......” “嗯。”耿青抬起脸,看了看烛上的豆焰,笑了笑:“至少你没祸害谁,比一些富易妻、贵易友的人好上太多。” 裹着被子的刘氏附和的点点头:“对对,妾身就是这个意思。”她伸出指头掰着说道:“雍王你看,妾身被尚让强娶,最后他亡后,妾身才跟了时溥,后来时溥被先帝所杀,妾身又被赐给敬翔为妻,如今他被抄家,妾身这才入了雍王府,说起来,我也算从一而终了.......” 从一而终? 呵呵,还真是从一而终,跟谁,谁死......唔?耿青愣了一下,怎么那么熟悉? 女版刘皇叔? 我也跟谁克谁,好家伙,我跟她互相伤害? 耿青不知怎的,对这女人来了兴趣,回过头看去被窝里的刘氏,美妇人以为耿青想要那啥了,连忙在被子窸窸窣窣一阵,脱去衣裙、肚兜勾在手里朝男人摇晃两下,丢去地上。 耿青笑了笑,反正东西也写完了,起身吹熄了蜡烛,朝床沿走了过去。屋外檐下灯笼摇晃,照着漆黑的窗棂,不远的房顶,李存孝单手托着杯盏仰望云后清月,与同样飞身上来的九玉笑说,讨论起武道一途。 至于 ...... 九月底,府中家当细软收拾的差不多了,耿青离开落叶返回长安的消息也传开,去往皇宫面见了新皇朱友贞请辞,顺道启奏了陇右党项反乱的事,随后说了一些利民利政,抓紧北伐不给李克用喘息的话后,便离开皇宫,见了杨师厚、葛从周、张全义、刘鄩、王彦章等一批将帅,在府内设宴款待了他们。 临到离开,众人是不舍的,往后当中其他人也要去往各镇担任节度使,想要再见,怕不知何年何月去了,喝到深夜才不舍的散去,杨师厚、王彦章拉着耿青坐在府门前,醉酒下又哭又笑,直到家人赶来才将两人拉开。 翌日一早,耿青早早起来,沐浴一番,领了九玉、李存孝,甚至将刘氏也带上去了城郊的皇陵,祭拜了朱温。 “兄长,你的仇,青替你报了,不枉兄弟一场。” “刘氏,兄弟也替你照顾,你眼光确实不错......” “皇位也让朱友贞当上了,做兄弟不可能欺负你儿子,不过将来他成龙成虫,就看他自己的造化,青就是懒散人,做不了鞠躬尽瘁,所以别想将我绑在这里。” “往后啊.....我在长安也给你立个牌位,享享香火。” 燃着火焰的黄纸烧尽,耿青作揖叩拜大礼,收拾了心情,起身离开,还在烧纸的刘氏连忙收了眼泪,跟在后面小跑跟上,生怕被落下。 队伍调转,并没有入城,径直去了西郊,与送行的文武一一告辞。 “秋风日爽,正是离别时,诸位,往后有事尽管到长安寻我,孤一言九鼎,自会仗义执言,告辞——” “雍王慢行!” 一众文武躬身拜下,官道上等候的队伍,杨怀雄一摆刀锋,朝曾经的龙骧军骑兵大喝一声:“王仪出行,先锋开路!” 轰隆隆的蹄音蔓延大地,等候的车队也缓缓向前行驶,后方的巨城、躬身拜下的百官渐渐拉远。 奔腾的长龙延伸官道,岔路口,有着两道消瘦的身影,看到慢行的王驾朝这边过来,其中一人拉着另一个小跑飞奔,远远就朝队伍挥手叫喊。 走在前方,单持一柄大枪的夏鲁奇歪了歪脑袋,看着两个荆布素衣的女子,抬了抬枪头。 “退下,休冲撞王驾!” “我们是雍王相好......这位将军,你让人通报雍王,他见了我姐妹两人,定会让我们上车。” 发丝洒乱的二女,其中一人正是张素荷,少了往日奢华服饰,显得有些土气。 身旁的,则是王氏,朱友珪死后,朱友贞虽然没为难她这个皇嫂,但也逐出了王府;而一旁的王氏脸上不少淤青,朱友文失了资格后,性情大变,拿王氏出气,加上曾经委身朱温,想想就觉得亏,几乎每日打骂,王氏全身都是伤,受不了了,半夜悄悄逃出了府邸,找上不知何处落脚的张素荷,打听了雍王即将离京的消息,便早早等候队伍途径的官道。 “在此等候。” 夏鲁奇皱着眉,让士卒将二女带到路边,便转身去后面通报。 “嗯?” 耿青听到外面两个女人要见他,神色都愣了一下,刘氏一听,心里顿时明白是谁,想要吹吹风,不让耿青见,可车架终究要过去那边,从车外望去,张素荷正拉着王氏,风吹在身上,瑟瑟发抖立的在道路旁。 ‘唉,我就见不得这样.......’ 耿青让驾车的石敬瑭停下,撩开帘子,朝路边的二女招招手,张素荷、王氏顿时欢喜,相互搀扶爬上高大的车辇,钻进烧有暖炉的车厢,见到刘氏也在,二女脸色变了变,想到今日的处境,几乎都拜对方丈夫所赐,若不是造反,当初那般好的生活,岂会被打乱,凶戾气一上来,直接就扑了上去,三女顿时扭打撕扯在一起,扯头发、抓脸、咬耳朵,能使的全使了出来,在车里滚做一团。 “够了!” 看了片刻,耿青喝了一声,扭打的三女方才惊醒,一个个披头散发,露肩露腿的整理起仪容。 “孤腿乏了,过来捶捶。” 张素荷朝王氏使了一个眼色,二女急忙上去给男人轻捶双腿,刘氏也不甘落后,当做肉垫,胸脯撑着耿青,双手揉捏的替他拿捏双肩。 三人争宠般谁也不让,倒显得热闹。 阳光升上云端,浩浩荡荡的队伍,旌旗林立,蜿蜒官道一路向西而去。 第三百二十章 耿府一片鸡飞狗跳 秋风吹渭水,泾河老龙潭。 十月中旬,渭水两岸青黄相间,清清渭水河延伸并入东流黄河,河流上小船静谧的来往,清晨的日头渐渐明媚,鸬鹚立在船舷梳理羽毛,船家闲暇躺靠篷中,瞥着手脚粗大的婆娘在船尾腌着从篓里提出的鱼儿,惬意的哼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曲儿。 水案相连,官道繁盛,车辕、驽马、人声吆喝混杂而热闹。走南闯北的商旅年年月月都会来一趟长安,在一年的最后时节与西域来的商人买卖货物,赚取一笔相当可观的钱财。 两汉至晃晃大唐已是世间商人通晓的道理。 最近西面陇右发生了一些争端,官道被陇州官府封锁,传闻陇右节度使被党项人所伤,四处都是抓捕党项人的士兵。 事情发生的突然,原本来往西域的商贩,或多或少被波及,能回来的大多身形消瘦、衣衫褴褛,用他们话说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一时间,长安商贩云集,与乡绅、大户一起向官府请愿,甚至向陇右捐去粮秣希望能陇右能维持商道,剪除党项人威胁。 物资囤积、银钱难以流通,同样也影响到长安及周围郡县普通人的生活,以至于不少书生将这些事拿出来做文章,或激励官府,或嘲弄一番。江湖绿林偶尔也会成群聚集,联合起来与商队达成协议,护送出钱最多的商队前往西域。 几月间,长安各处时常能见背刀负剑的侠客出入酒肆、客栈,江湖人聚集多了,便惹事生非,或碰上寻常的,街上顿时爆发斗殴,被官府四处缉拿。 令得主持刑部的屠是非颇为头疼,如今京城已迁往洛阳,长安反而成了陪都,他曾经刑部侍郎的职位已经卸下,转为上州判司,辖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对应朝中尚书省六部,管一州官吏考课、礼仪、赋税、仓库、户口、驿传、刑狱和工程水利各方面事务。 相比之前的刑部侍郎,官阶下降,权利反而提升。 毕竟往日也是刑部侍郎,乃是朝官,落到一州之地,总不能去做司法的职位。何况他与耿青也是熟人,述职时,稍稍透露两句,洛阳那边也很斟酌一二。 晨阳升上云间,照着窗棂,缝隙间光尘飞舞落在案桌,屠是非翻过一页案侧,听到脚步声走到门外,不等敲门,便说了声:“进来。” 将近两年过去,他身形依旧魁梧,越发显得威严,手中毛笔并未放下,听到推门声,头也没抬,只是问道:“又是江湖人在街上闹事?” “回判司,府尹着人送来消息,雍王可能今日下午就到长安,让判司做些准备,好一起去迎接。” 那边,伏案批阅公文的身影停下毛笔,屠是非抬起脸来,目光有些出神,差役问了句:“判司?”时,他才回过神,放下笔墨笑了笑:“听到了,你先下去。” 差役拱手退出时,房里有着明显重重呼气的声音,案后魁梧的身影搓了一下脸,按着桌面起身,负手走到了窗棂前。 “雍王啊......” 屠是非望着窗外的庭院,叹了一口气,将近两年,从只是虚职的尚书令坐到了雍王,这天下还有谁升官有他快。 ‘当初真是看走了眼,好在我也能及时弥补。’ 当初刑部总捕三人,王飞英也在府衙当差,做到了参军录事;而最后一人,杨怀雄脱离了刑部,靠着耿青踏入军伍,半年前传回的消息,已经是一军军使了,大抵是三人里混的最好,与耿青关系最好。 ‘当真看走了眼。’ 屠是非又重复了一声,往日的思绪让他微微出神,稍许,他放下手中公务,只带了几个心腹,骑马出了刺史府,一路穿行过长街来到大理寺牢狱,递去令牌核实了身份,独自一人进了大牢之中,走过潮湿昏暗的甬道,墙壁火把延伸的深处,有着单独的牢房,这里大多都是跟朝堂有关,而没判决的重犯。 哐当的锁链落去地上,屠是非推开沉重的牢门,阳光正从上方的小窗照进昏暗,斜斜的光束背后,墙角靠坐着蓬头垢面的身影,听到开门声,他动了动,像是偏过头来。 “有半年没来了,今日判司忽然过来......可是判决下来了?” 身影声音沙哑,从知道梁代唐后,整个人变得死气沉沉,“终于可以解脱了,何时动手?” 屠是非抿着嘴唇抬手让牢头离开,他沉默走进去,将牢门关上,解下佩刀靠去墙脚,顺势坐到了旁边,从袖里掏出红巾头塞的小酒瓶递过去。 “来的时候,路上买的,尝尝。” 那身影也不客气,拔出红巾包裹的木塞,仰头就是一大口,片刻,意犹未尽的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渍。 “爽,最后一顿能喝上这般好的酒水,倒是不错。” “怀眠兄。” “什么?” “你要出去了。” 擦嘴的身影停下动作,蓬乱的发丝下,秦怀眠张合满嘴胡须,双目微愣的看去一旁的屠是非。 房里安静了一阵,屠是非笑了笑,向后靠着墙壁,望着小窗照射下来的那束光尘。 “雍王要回长安,你也快自由了。” “雍王?” 屠是非点点头,笑容更盛。 “对,雍王,就是你好兄弟耿青。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朱温死了,当初的尚书令也已经成了雍王、陕虢节度使,这片地上权利极大,他想要放谁,想要谁死,都是一句话的事了。” 秦怀眠愣了许久。 “他成功,他的路走通了......走通了.......呵呵呵.......” 不知想着什么,呵呵轻笑出来,一旁的屠是非也跟着发笑,旋即,笑声响亮,震彻牢房。 哈哈哈—— 哈哈! ........ 响亮的笑声传去小窗,外面街市热闹繁杂,走街串巷的货郎高声吆喝,晃着手中拨浪鼓,吃力的挑着货担走过一栋府邸,随后就被府门两头石狮前的家丁驱走。 “快走快走,我家老夫人就要回来了,堵在门口,当心打断你腿!” “别说了,他就停一停,歇会儿。” 言语间,几个家仆之中,有人朝街头看了一眼,两辆马车十多个护院朝这边而来。 “老夫人回来了,快快把门打开。” 行进的队伍过来,丫鬟莲儿先下来,撩开帘子,恭恭敬敬搀着一个髻插金钗的老妇人从车上下来。 王金秋已老了,发丝整齐却几乎全白,身子也佝偻,脸色却出奇的好,两边家仆恭敬的称呼里,由丫鬟搀着径直进了府邸,不多时,闻讯过来的一帮女人,莺莺燕燕的围在了四周,几个光着裆的婴孩流着憨口水,在各自母亲怀里呵呵傻笑,惹得王金秋,一个个数落过去,怎的没将耿家的宝贝儿遮掩好,要是受凉冻着了,非得教训教训之类的话 “老身去了慈恩寺焚香礼佛,保佑我儿,你们夫君在洛阳平平安安,你们没事也去烧了几柱,别成天没心没肺的。” 一帮女人只是笑,家里有老人喝斥,那才幸福呢,数年前那种深宫提心吊胆的日子,哪里现在过的舒服。 “知道啦,娘!”“夫君那是命硬福大的,菩萨都不一定有夫君厉害。” “就是,夫君福气大着呢,不然怎的一口气娶了这么多。” “嘻嘻.....说不定他在洛阳,又给咱们找了许多姐妹。” 老妇人被一群儿媳簇拥到了前院,一路上七嘴八舌的让她胡乱接话,到了坐下喝了口茶水,方才有闲问起大儿媳。 “巧娘和芸香呢?对了,念儿怎么也不见?” “巧娘跟芸香在侧院忙活算账,念儿在右厢念书写字。”一个女人一回答,二十几个女人顿时也跟着说起来,中堂全是一片嗡嗡响个不停,怀中孩子嫌闹,哭了起来,这下更是一片嘈杂。 王金秋鼓着眼睛,捏着茶盏,突然觉得儿子太有出息了也不是好事.......去这么多婆娘,什么时候能消停会儿。 “都住嘴!” 老妇人嘭的砸响茶盏,中堂这才安静下来,不久,一匹快马穿过街巷,来到府邸,携着巨量的信息进来。 刚刚安静的中堂,顿时喧哗起来,老妇人双目轻轻闭上,双手合十念起了经文,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下来了。 风从跑过廊檐,吹去侧院的方向,钻进一闪微开的窗棂,亮有烛火的蜡烛微微摇曳,一张堆满账册的案桌前,苏巧娘翻着账册,灯火照着秀丽白皙的瓜子脸,她微微蹙起秀眉,正比对着手中两本账册,不时与一旁身姿丰腴的美妇人指着上面说什么。 “绸庄的货物有问题,那边的掌柜该换便换了,这已经是第两回,没有能力就让有能力的上去,别以为咱家里都是女人,就好糊弄!” 这一两年里,巧娘已经学会了认字看账本,二十出头的年纪,剪去了往日青春活拨,担起一家主妇的担子,整个人就像一种出鞘的利剑,在老夫人、女儿、耿念面前,又显得温柔大气。 这一两里,她都维持这样的形象,有时坚持不住了,就在屋里偷偷的哭,到的第二天,又是冷漠而坚韧的神色。 好几次,家中其他姐妹问她在外面会不会受欺负?若是被欺负了,她们一块过去寻仇,反正府衙里有人,耿家是不怕的。 不久,门外有人匆匆过来,敲响了房门。 “何事?”苏巧娘放下账簿问道。 外面是一个丫鬟,声音显然有些激动到结巴,“主家......那个.....那个.......”一时间,激动的难以将话说出来,白芸香放下笔起身将门扇拉开,看着满脸通红的丫鬟,似乎察觉到什么,她脸上渐渐爬上了欣喜。 “可是尚书令回来了?” 小丫鬟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外面:“是是主家,不过不是尚书令......主家.......现在是雍王.......” 屋里,账簿‘啪’的落在案桌,白芸香回头看去里面,案后的窈窕身影止不住的微微发抖,抿着嘴唇想高兴的笑起来,又忍住。 此时前院那边掀起高兴的欢呼,巧娘连忙起来,拖着裙摆冷静的走出账房,远处,耿念牵着两岁的妹妹飞快赶来。 “大娘......爹爹他......” “这般咋咋呼呼,成何体统,赶紧回去.....”苏巧娘脸色一正,但随即又道:“回去换身衣裳,别让你爹爹看到,以为家里过得不好。” 说着过去也将懵懂的凤妹抱在怀里,与白芸香一起赶往前院,朝着四周乱窜的家仆,边走边大声喝斥。 “将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一遍,长廊檐角都挂上灯笼,你们也换身今年新发的衣裳,还有去把大春叫回来,让他带几个人赶紧到府衙门口等着消息,看看雍王走到哪儿了!” 偌大的府邸,丫鬟仆人、护院侍卫一片鸡飞狗跳,窦威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神色严肃,仿如门神持金狮刀立在门口;大春被他娘从张寡妇家扯着耳朵拉出来,一边套着鞋子,一边穿着衣裳,逃似的奔出侧门,带上三个家仆大呼小叫的冲向府衙。 不久,消息传遍半个长安,耿家的主心骨快要回来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回长安 “听说了吗?雍王要回长安了。” “雍王是谁?” 金秋十月,长街嘈杂里,酒楼同样喧嚣热闹,陡然听到雍王回长安的消息,不少人还处于发懵的状态,豪绅名士、文人雅客相邀好友聚会酒楼,交换着今日传播开来的讯息。 “今日从府衙才传出的消息,并不是清楚其人是谁。” 被问及的一人摇着纸扇,皱眉苦思,秋日最后的蝉鸣声里,邻桌也有人说起这件事,见周围没人知道,不由笑呵呵的放大了声音。 “......我表兄的二弟他媳妇的邻居,就在衙门里做事,今日消息传出时,从他那里得知,这雍王啊,哎哟,可是大有来头,你们可听过耿青?” 有人知道,便点头接上话:“知晓,可是光德坊耿府那位?如果是,确实大名鼎鼎,听说,还是前朝驸马于琮的学生,如今却做了梁国的雍王,啧啧,当真让难以预料。” 二楼其余座位,也有不服的声音说道: “瞧你这语气酸的,前朝的人,怎就不能做今朝的官儿?” “哎,此人还袭击过长安,做过伪朝齐国的官儿,你怎么不说。”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 市井争论,喧嚣叫嚷的酒楼外,靠近府衙的街道上,时至下午,过往的人潮渐渐分去街边,差役交叉水火棍境界街道,一辆辆马车从人们面前驶过,打听消息的耿大春嘴里叼着一块鸡腿,飞奔起来兴奋的肚脐都露在了外面,带着几人回去光德坊,告知雍王的行程。 天光斜过漂浮的白云。 行进半月的一支队伍过潼关后,前行的骑兵不时派出快骑前往长安告知府衙行程,毕竟队伍是王驾,威仪是要有的。 此时,车队、马队已入灞桥,耿青浑浑噩噩的从车厢摇晃中醒过来,身边安静,过潼关后,三女已被他赶去后面的马车,争风吃醋的女人当真惹不起,与一人温存,另一人就凑过来,一来还是三个同时。 未过潼关前,几乎夜夜笙歌,王氏、刘氏、张氏拿出各自本事,变着花样的服侍,唐风开放,就连后世没见过的,耿青这回彻底领教了。 “若非在洛阳跟着九玉练过一些调样身子的功夫,怕是撑不到过潼关。” “果然只有累死的牛,哪有耕坏的地,还一个晚上来来回回耕三亩地,遭不住,遭不住。” 其实主要途中实在无聊,车队有数千骑兵同行,又是王驾,根本没有人敢挡路,或闹出一些解闷的事。 除了出马车,跟九玉、李嗣源、杨怀雄骑马说话,就只能与三女待在一起,干柴遇烈火,一撩就燃、一发不可收拾,什么叠罗汉、三洞绕龙、三舌争香......该玩的都玩了遍,几天下来,耿青走路都有些虚浮,双眼微青。 到灞桥这段路程的两天里,方才好上一些,恢复不少元气。 “家里还有二十多个女人......旱了将近两年......回去后简直无法想象......晚上是何等的场面。” 耿青可不想早早戴上绿油油的帽子,途中便让九玉帮忙到附近村镇、小县寻一些滋补的药物抓紧恢复身子。 ‘难怪皇帝就没几个长寿的.......怎么受得住啊。’ 车身摇晃里,耿青一边想着,一边循着九玉之前教的运气法子调理,过得许久,行驶的马车渐渐有了停下的趋势。 不久,外面响起石敬瑭的声音。 “雍王,前面就到灞桥,来了好些长安官员。” 谷</span>  言语间,杨怀雄、夏鲁奇也骑马过来,各持长兵分列左右等候,耿青撩开帘子抖着双腿慢悠悠的出来,看到李存孝骑马靠近,连忙稳住下身,正色的点点头,旋即,负手望去前方。 林立旌旗猎猎飞舞,前方湍急灞河之上石桥,长安大大小小的官员身着官袍呈四四方方的阵列立在桥头。 屠是非、王飞英也在人群里,看着五马拉动的王辇,心里多少有些感叹,随着领头的刺史托袖拱手拜下去,两人跟着高呼:“拜见雍王!”躬身下拜。 声音山呼海啸般传来。 耿青让车辇再靠近一些,他立在车辇上,朝众人点点头,抬了抬袍袖。 “都起身吧,尔等迎接的心意,孤心领了,就不随诸位去府衙欢宴,孤连日赶路,有些疲惫,当先回府邸见见家人,待明日,诸位再来府上拜见。” 言语简单明了,没什么客套的绕弯子,长安众官再次叩谢一番,便退到两侧,躬身低头,等着王驾先行过桥,之后,他们这才跟车队后面一起返回城中。 朱雀大街已被净街,得知雍王入城消息的百姓、豪绅早早就在街边,或附近酒楼茶肆观看,盯着有硕大华盖的王辇被骑兵拱卫过来,将宽敞的街道挤得满满当当。 兴奋看热闹人群里,也有些年长的指指点点,颇为神气的说起耿青的过往。 “早就知晓此子了得,当年就敢拉着陇右一拨边军杀进长安,还能做到与百姓秋毫无犯,那时候,老夫就知道他绝非常人。” “就是可惜,已非大唐了......不然说不得将来那凌烟阁上,又能添上些名字。” 颇为惋惜的语气里,王驾已经缓缓过去,到的曾经的皇城门前,骑兵转去明春门,返回城外军营,城中百官则各自回到府衙。 早在通往光德坊道路等候的大春等人,见到车队朝这边过来,摔响了手中爆竹,一边引路,一边不停的朝骑马在前的李存孝、杨怀雄挥手。 通报的仆人脚下像是着火了般,已经冲到了府邸门前,宅中等候的一帮妇孺顿时整理起衣裙、首饰,脸上也都涂抹了胭脂,个个双目含春,簇着老夫人匆匆赶往大门等候。 不久,摔响的爆竹声延绵过来,当队伍拐过街口,拥挤门口的一帮女人激动的在裙下踏脚,做为家中大妇的巧娘,此刻也在强制镇定,一只手握着旁边的白芸香,两女的手都紧紧握在一起。 “爹!” 还是莺莺燕燕里钻出来的耿念胆子大,跑到路中间,朝着渐渐逼近的车队脆生生的大喊了一声。 王驾停了下来。 耿青撩开帘子走出,看到道路中的小人儿笑嘻嘻的朝自己挥手,连忙跳下车辇,过去将他抱了起来。 “重了不少,也长高了!” 耿青拿头抵了抵儿子时,门口王金秋牵着凤妹,慢吞吞的喊了声:“柱子。”这边,耿青看去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慢慢将耿念放到地上,走到石阶前。 将近两年,母亲模样都变了。 “娘!” 耿青扯开嗓子喊了一声,当着无数人的目光,直直跪了下去。 “娘.......耿青回来了,孩儿拜见母亲——” 第三百二十二章 先家而后国 夕阳燃烧西云,霞光披在宽敞的府门前,爆竹噼里啪啦的摔响,耿大春擦着眼角泪渍,拿手去打旁边还一个劲儿摔家仆,他看着那边跪拜母亲的身影,哽咽的吸着鼻子,拍起手掌。 “太感人了......” 红柱石狮中间,王金秋挣开莲儿的手,颤颤巍巍将跪拜的儿子搀起来,爬满岁月刻纹的脸上,泪水淌下来。 “儿啊.....回来就好,起来起来,快起来。” 一旁,巧娘擦着红红的眼睛,过去跟婆婆一起去搀扶丈夫。耿青站起身来,看着母亲旁边的玉人,握去她手,皮肤细嫩,却没多少肉,当初临走时尚有些稚气的脸蛋,变得清爽干练,褪去了些许婴儿肥,露出瓜子脸廓。 “瘦了。” 多少次梦里想要听到的声音,这时真真切切响在耳边,巧娘将近两年来干练、冷峻的形象,终于在这一刻保持不住了,眼泪滴落下来,一把将男人抱住,伏在他肩头呜呜的哭出声来。 此刻周围没人打扰,府中新进的丫鬟是第一次见到大夫人有着这样的一面,低低的哭泣,包含万般的委屈在里面,令得同样是女儿身的一众侍女跟着偷偷的抹眼泪。 王金秋看到夫妻团圆,心里也高兴的紧,这才是她想要的家该有的样子。 “好了,好了,还在外面呢,要搂要抱,要哭要笑,等晚上没人了,两口子到屋里随便折腾。” 听到婆婆这般说,巧娘也这才反应过来,口中连忙道:“夫君,外面还有人呢。”可她想要脱离,反被耿青搂的更紧。 巧娘眼中还含着泪花,挣扎几下,哭笑不得拿手轻捶自己男人。 “都是雍王了......还想羞煞妾身。” 站在府门檐下的白芸香看得颇为眼羡,可惜她那层身份,不可能让她也过去....... “嫂嫂。” 她正想着,那边抱着巧娘的黑脸汉子,正朝这边笑,挥手让她过去。白芸香愣了愣,下意识的看去老妇人,王金秋像是没注意到一样,跟身旁的莲儿不知说什么。 那边耿青又叫了一声时,白芸香红着脸一咬银牙,哪里还顾得什么形象,飞快迈着莲步就出了屋檐,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男人伸手拉了过去,紧紧的抱进怀里。 “叔叔,这里人多......” 白芸香趴在耿青肩头,脸红的跟红布似得,声音压的低低:“等晚上.....等晚上,叔叔怎么抱都成。现在快放开,好多人的,对叔叔名声不好.......” 一旁的苏巧娘却是低头偷笑,用着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芸香姐,往日你可不是这样的,有次你可是说想夫君都快想疯了的......” “你!” 当着耿青的面说出来,白芸香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然而,抱的她的男人,将她松开,挑了一下润润的下巴。 “怕什么,往后长安,长安郡县,你男人说了算。走,回家!” 耿青一手抓着一个婆娘,过去给王金秋再行了一礼,后面的大春、石头等人大声喊起来:“雍王回府啰——” 立在门口的窦威‘呯’的将手里金狮刀拄响。 “雍王,威护家及时,不曾有闪失!” “好,日后有赏!” 耿青看着从飞狐县就一路跟随过来的粗胖汉子,抬手给予一礼,算是对方看护家中安好的谢礼。 旋即,将李存孝叫来,也拜了母亲,一大家子顿时热热闹闹簇拥着跨进府门,耿青顺势还抱过将近两岁的女儿耿歆在怀里逗上一番,小家伙不认识耿青,鼓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疑惑的看着面前这张黑黑的脸。 “凤妹还不怎么会说话......只能简单的说几个字,她没怎么见过夫君,有些陌生。” 巧娘生怕女儿疏远,让刚回来的耿青心里不舒服,此时的耿青哪里有这样的想法,边走边逗着,回头朝妻子笑道:“从小就没在身边,人生是常理,为夫岂会不懂?往后多处处,反正也不走了。” “不走了?” 巧娘惊喜的开口问道的同时,周围一众女人也惊喜的齐齐偏头看来,那眼神仿佛能将耿青整个吞下去一般。 快至中堂,王金秋将儿子唤到身边:“不走了,那朝堂怎办?” “往后长安周围数州,我便是朝堂。” 耿青走进中堂,看着贡桌上父亲耿有喜的灵位轻声说道。 屋外,彤红的霞光渐渐西沉,黑夜笼罩天地时,颇具气势的府门大红灯笼照亮周围,数辆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门口,车中下来的几人,走上石阶递上了拜帖。 “还请劳烦通报雍王,州判司屠是非、长安参军录事王飞英、故友秦怀眠前来拜见。” 门口的侍卫对视一眼,大抵之前雍王有过吩咐,早就知晓会有人来拜访,当即也不阻拦三人,向一侧退开,伸手朝府内一摊。 “雍王有吩咐,若有故人来访,自行进去。正好,杨统军也在,三位请。” 屠是非、王飞英听到杨怀雄的名字,不由抿了抿嘴,当初三人,也就对方一路跟随耿青,如今可谓一飞冲天了。 “怀眠兄,请。”屠是非收敛心神,朝衣袍赶紧,发丝梳拢整齐的身影拱了拱手,后者虽然洗漱打扮,可牢中多年,精神萎靡,出来后,胡须也懒得修剪,乱蓬蓬的一团,看上去颇为憔悴。 他点了点头,三人齐齐走去前院,院中四处灯笼高挂,途中遇上的家仆丫鬟俱是一脸喜气,礼貌的朝三人行礼。 沿着鹅暖石铺彻的石道过去,前方中堂灯火通明,一拨拨丫鬟端着菜肴走过檐下,在堂中穿梭,摆上满满的几桌。 厅里老妇人、众多女眷也在,不过隔了屏风坐上三桌,莺莺燕燕的说笑,耿念拖着五个弟弟妹妹,拿着糕点在墙角说着悄悄话,指着与几个凶悍的人说话的爹爹悄悄给弟弟妹妹说起‘那是爹爹’‘一直在外面当官,很少回来。’‘你们还小,做为兄长可是知道的。’‘爹爹可厉害了,什么都懂’之类的童稚言语。 那边,耿青看着墙角不时朝这边偷看的儿女,朝他们笑了一下,几个小人儿顿时一哄而散,跑去找各自母亲去了。 除去耿念、耿歆,尚有三男一女,都才堪堪能跑,那笨拙逃散的模样,令得耿青笑出声来,这时,门外管事进来通报,说外面来了三个客人。 “谁啊?”大春起身就往外走,刚到门口,屠是非三人已经进了檐下,站在门口就朝堂中首位的身影拱手躬身。 “屠是非(王飞英)拜见雍王。” 三人中,唯有秦怀眠直直站在那,耿青也走到门口仔细的端详多年未见的故人。 两人久久对视,堂中都没人敢说话。 好一阵,耿青跨出门槛,双手拍在对方双臂,“道谢就不必了。” 突兀的一句话,令得秦怀眠表情愣住,随即失笑的拿手点点耿青。 “还是这般脾性。” 顷刻,两人哈哈大笑起来,耿青让另外二人起身跟上,便携着壮硕书生一起走进中堂,挥手:“人到齐了,开宴——” 家人团聚、故人重逢,一生里最好的幸事,耿青更将秦怀眠介绍给了李存孝、李嗣源、夏鲁奇等人,屠是非、王飞英也上前一一见礼,开席之后,几杯酒下肚,便拉起杨怀雄说起了往事。 大厅里气氛渐渐热烈,觥筹交错间,坐在耿青旁边的壮硕书生喝了几杯,满上后,端着酒杯忽然走出中堂。 喧闹吵杂声音远去身后,他靠着栅栏望去轻摇的树枝后的半轮清月。 “在想什么?” 片刻,耿青提了长嘴小酒壶出来,翻过栅栏坐到了上面,他脸红红的,刚才在厅里被劝了不少酒。 一旁,秦怀眠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那轮清月。 “什么都想,又什么没想,出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变得有些陌生,忽然觉得,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那叫缩头乌龟,遇上事了,就藏起来,不敢面对。”耿青笑了笑,伸手他在肩头拍了一记,随后指去庭院。 “看,以前啥都没有,现在什么都有了。” “那季常高兴了吗?” “不高兴,又很高兴。”耿青低头笑了笑,忽然又笑的大声了点,“怀眠兄,你这心性真要改了,世道不同,不能以往日的眼光再看待,李唐没有了,现在是大梁,往后又是谁当皇帝?反正变来变去的,正要安心过好你我的日子就好。” 吹过来,檐下安静了一阵,耿青微微叹了口气。 “以往你我、还有谢书生,做经论道、敞谈天下事,如今谢瞳已离世,就只剩你和我还在,希望大伙都能好好的。” 声音又沉默下来,那边秦怀眠也微微叹了声。 “那季常,往后可有什么打算?我意思,心里理想。” “愿天下太平,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不知算不算?”耿青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翻过身来下到地上,晃着手上酒壶,走去大厅,身后,书生叫住他,托袖拱起酒杯。 “今日过后,我想去天下看看,看清自己要走的路,到时再回来!” 耿青转过身与他遥遥相望,片刻,举杯也敬了过去。 “你有的忙,过几日我也要忙起来了,西北出了点事,得过去看看。到时就不送你了,不过还是希望,走遍天涯后,还是能回来帮衬兄弟。” 书生点点头:“会的。” “饮胜!”耿青举杯一拱,仰头喝下。 “饮胜!” 两人亮了亮杯底,一起回到大厅,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散去,耿青将人一一送到府外,看着乘车离开的书生,笑着摇了摇头,脚步有些虚浮的转身进去。 他还保持些许清醒,从不敢让自己真的喝醉,毕竟之后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他这个雍王去处理。 不久后的几日,长安兵马悄然而有序的调动,经剑南西道前往陇州。 第三百二十三章 浩浩西北前因后果 不知第几日的晨阳照进窗棂的时候,摆放床头矮柜上的药碗袅绕着余热,弥漫一股极苦的草药味。 近一段时间无法下地,做什么都被人服侍的记忆在脑中不停的翻滚,身为岐王、陇右节度使,吃喝拉撒几乎都在床上,让侍女把着下身管子放水,这令李继岌羞恼、憋屈的无法喘息。 秋日最后的炎热里,他紧拽着床单,咬牙切齿的几乎嘶吼出来。 那是一月前,陇右军中的党项人忽然作乱,甚至城中也有不少寻常党项人趁机攻击王府,镇压平叛的混乱之中,被暗箭射中右肋,若是寻常箭伤还不至于让他卧床一月,可惜那箭头涂抹了毒药,饶是及时就医,毒素还是扩散开来,加上夏日炎炎,伤口溃烂,又黑又肿,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他卧床不久,陇州防御使符道昭及时带兵赶回,将城中动乱压制,在他恼极的情况下,向符道昭连番催促发起第二轮的追缴平叛,然而追至北面泾原地界,地势丘陵较多,在那里被党项人设伏反杀,折损超过两千的骑兵,不得不撤回陇州。 一万骑追杀失败后,是凤翔赵周仪三万兵马,步步为营的推进,从凤翔北上泾源,随后往西,这才将想要穿过泾源北上的那支由士兵、猎户、牧人、百姓组成的五千党项队伍逼迫南下,重新回到陇州地界。 然而九月中旬,步步推进的凤翔军,忽然遭到袭击,驱赶那五千党项队伍逃遁陇州边界时,未曾预料的是,一支从北而来,穿过泾源直接杀向赵周仪后方的另一支党项部落。足有八千多人,有人有马,兵器衣甲简陋,可那股凶悍劲却是少见。 到的这时,陇州、凤翔军将这才明白,陇州地界上的党项为何突然作乱,原来今年夏州、庆州比往日冷的早了许多,庆州的拓跋部只得朝南走,知晓陇州境内多党项,便先派人说服了这边诸个部落的头人,再细分下去,说服军中、城中、牧场的党项族人参与进来,趁当年的大唐已逝,将此地汉官赶走,占据城池土地,以此让党项人长久繁衍生息,不用居汉人之下。 失败一场后,赵周仪反应迅速,派人回陇州征兵支援,另一方面写了书信,分成两份,一份送到陇州岐王手上,第二份则快马送去洛阳。 随后,占据险要地势,联合符道昭,一个在丘陵布防,一个在陇州边界平原游弋,以防两边党项部落合并,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而李继岌此时已从昏迷中醒来,虽不能下地,到底也能在床榻上主持政务,提醒各层官员,小心提防各自管辖内的党项人,若有异动,立即全家捉拿,集中看押起来。 到的十月初,近半个多月的时间,陇州四处都是哀嚎遍野,县令、差役风声鹤唳,少有风吹草动,便带上人手破门,将人全家拉走,以至于不少无辜之人也被其中,令得附近乡寨对官府没有多少好脸色。 西北民风本就彪悍,逼急了自然也敢拿出猎刀、猎弓与前来羁人的官府对着干,甚至还死了人,闹得官府拿人胆战心惊,党项无辜百姓人人自危。 十月中旬,一条消息不经意流传开来。 曾经主持陇州民生的陇州刺史要回来了,传闻刺史还有了王爵,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制止陇州的乱象,一时间,曾经受过那位刺史恩惠的党项人,终于放松了不少,在他们眼里,那位肤色黑黑,常下地干活的刺史,才是当官该有的样子。 这一天的早晨里,发着无名怒火的岐王,还未等到丫鬟进来,就收到来自东面长安的一条消息。 心腹侍卫展开纸条递过去,他躺在床上这么久来第一次呵呵笑出了声。 那纸上只有短短一句:吾已入陇,勿要再生事端。 其实展开了说,就是:“老子已到陇州了,这里乌烟瘴气我收拾,继岌好生养伤,别捣乱!” 这样的语气,换做旁人说出来,脑袋早就被挂在了府衙门口示众,然而,此时的李继岌感受到的却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老师斥责学生一般,让他忍不住笑起来。 心里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也终于可以落下来了。 “先生终于回来了,孤无忧矣。” 众人像是被遮掩了视线,无法察觉的陇州地界上,丘陵山道间、林野之中,一支支一股股的兵马犹如成群出洞的蚁群浩浩荡荡蔓延,参与过惨烈厮杀的前龙骧军斥候,有着老道的经验和敏锐的直觉,在前方指引着军队快速穿行,悄无声息的从陇州西面五十里绕过驻扎边境的符道昭部,进入泾源丘陵地带。 十月二十一。 亥时。 凤翔军经历过两次战事,依旧屹立山头不曾退下,休整的夜晚,巡逻的兵卒远远发现了七八里外的山头,在黑夜里燃起了大火。 听到消息的赵周仪着甲提枪赶了出来,秋日山中已变得干燥,大火乘夜风吹拂,烧的夜空通红,他不敢随意带兵出营,只派出斥候打探,然而他望去的火光之中,延绵的丘陵大火吞噬了一切。 成千上万的党项人在火光里跑动、咳嗽、着火倒下,更多的还是朝山下突围,然而,遭遇的是迎头猛击,数千制式甲胄的骑兵,在座下火红战马的将领带领下,如同狂风过境般,将冲到山脚的党项人来回碾杀,数名部落头人都在这冲杀里被李存孝、杨怀雄杀死,脑袋被系在了二人座下的马脖上。 快至天明,打探清楚双方的赵周仪,也在此刻带兵增援加入战场,两万七千人,马步混合,从外围一点点缩小包围,清扫侥幸突围的党项部落兵,到的五更天,才与放火烧山的那拨友军汇合。 通报了姓名,他随后被召见,见到了两年未见的雍王。 单薄的身影是熟悉的脸庞,负手立在山边,望着熊熊火光的丘陵,身后还有牵马的壮硕男人,不远,一排捆缚双手,跪在地上的人,看打扮穿着,不用赵周仪猜测,也知晓是山上逃下来的党项人,可能还是部落里有地位的。 不过那边的耿青至始至终都没看去他们一眼。 只是朝过来的赵周仪笑了笑:“带兵打仗还得是由猛将打头阵,我那兄弟果然天下第一。” “臣赵周仪,拜见雍王。” 过来的将领取下头盔夹在腋下,单膝跪去地上低下了头,如今对面的不再是陇州刺史、尚书令,而是堂堂雍王,自己在他辖地,是要分清身份的。 “起来吧。” 耿青抬手虚托了一下,脸上有着微笑:“到这边来,今夜咱们好生聊聊。” 那边,赵周仪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十年生聚(本卷完) “雍王想要吩咐卑职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是走走。” 巴乌岭的火光照亮夜空,凄厉的惨叫徘徊周围黑暗里,持着兵器的骑兵呼啸奔行而过,那边的耿青收回目光,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邀着赵周仪在附近走走。 “已经很久没跟你们谈谈心了,我这次回来总得也要跟你们一个个单独说说话,现在正好有空,那就先跟你谈谈。” 如今天下局势纷杂难言,唐庭禅位大梁后,已经没有人能摸清楚这天下最后的归属,当李克用溃败潞泽二州,朱温惨死儿子手中,契丹虎视南方,下一刻再发生怎样的大事,都不再显得让人惊讶了。 赵周仪走在一侧,他偏头看去黑暗里呼啸奔行的轮廓,后方一队队一列列安静的军队,曾经只有一百多人的尚书令,已经有争雄天下的资格了。 他不是蠢货,雍王此时单独要与自己说话,显然并不是单纯的聊天,沉默了片刻,他开口说道:“雍王,这次回来,为的是凤翔、陇州?” 一旁,耿青负着双手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看着前方,或与交错过去的兵卒将领微笑示意,好一阵,也才开口,不过却说起另外的话。 “我在中原、北方都见过许多繁华,相比这边,它们都称得上繁华,西北土地贫瘠、人口稀少,也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那就是往西的商路,赚取其余州无法赚到的好东西。当初离开之前,我便再三提醒,增加汉人数量,减少从军的党项人,尽量让他们放大的自己优势去放牧打猎,官府这边也加大扶持他们做这些来赚取丰厚的报酬,往后数年数十年,甚至几十代人他们都一直依赖下去,不会再生事端,可这几日来的路上,我发现临走时跟你们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贯彻到底。” 赵周仪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被前面走动的身影抬手打断。 “听我说完.......你们人各有志,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实践一番,这个没什么大错,我也不会责备,只是修补错误的速度太慢了,让一个小包化成了脓包。回长安之前,我已开始经营北面的局势,尽力去扼制契丹人,这边我精力可能不太够,岐王如今旧伤未愈,抱恙在床。” 耿青回过头,露出令赵周仪熟悉的笑容,昏暗、火光间杂间,那是如同狐狸般的微笑。 “既然抱恙在床,那就好生休养,陇州需要一个新的、能做事的人。” 最后的这一句话,蕴含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赵周仪垂下头,不太敢去看这位雍王望来的目光,当然,他垂下的脸上,嘴角有着难以压制的弧度,心里激动的双臂都在微微颤抖,抬起手重重抱拳,低声道: “岐王身中毒箭,卧病一月不见好转,如此歇息一番,也不是不可。” “我们这是为他好。” 耿青走过来,双手将对方托起,目光平静而清澈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有刚刚说出一番卸磨杀驴的话,而蕴藏阴暗。 耿青笑了笑。 “西北还没大乱,就是很好的结果,然而,南面还有蜀地王建,北面李克用苟延残喘,更南的地方,还有几个不臣,不过这些都不是大疾,首要的,还是北方的契丹,我精力夺回放在那边,顺道扫清周围不臣,而西北就是我最大的税赋之地。” 言语中,远方呼啸的战马发出欢呼,一拨被步卒看押的许许多多党项俘虏用着绳子拉过来,耿青转身望着那边,口中继续说着刚才的话。 “这次党项作乱之后,我意西北大治,十年生聚,十年休养,以长安为中心,辐射周围州郡,谈和胡人一道与我们做买卖,带上他们一起有钱赚、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聚集、团结能团结的一切,然后......摧枯拉朽的扫荡周边不臣。” “这就是我的想法,十年时间,够不够?” 夜风吹在脸上,平淡的声音里,耿青回过头,看去赵周仪,抬手指去那边跪着的俘虏。 “他们交给你了,将头人全部杀了,替他们重新挑选一些亲善的,往后伴水而栖,放马牧羊。” 话语落下,做了一个‘斩’的手势,夏鲁奇领命离开,不久之后,大批俘虏之中,有数十人被分离出来,带去了远处的山林。 风呜呜咽咽的沿着丘陵、大地跑过去,赵周仪沉默中抱拳,简单的告别,带上属于他的凤翔军逐一接手党项俘虏。 丘陵还在燃烧,火光里,李存孝下马过来,一杆禹王槊拄在地上,站到兄长旁边,看着清点俘虏,缓缓撤去远处山中营寨的凤翔军。 一同看着的还有耿青,之前脸上的威严肃穆一扫而空,随之换上的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吐出一口气。 “装出一副掌控天下的模样,有些难度,还特不舒服。” “因为兄长,还没做到那样的程度。”李存孝环抱长兵,“正要到了那一步,兄长不用装,也会有的。不过刚才听兄长的意思,十年不打仗?” “十年不打仗......可能吗?” 耿青笑起来,整座丘陵都在他眸底燃烧着,轻声呢喃:‘十年......真有十年就不错了。’ ....... 时间渐渐过去,天色逐渐放亮,阳光从东面天云照射下来,燃烧的山火已被扑灭,浓郁的黑烟还在天空升腾,厮杀的军队有序撤离,拔营南下,汇合了陇州骑兵,前往城池屯扎。 十月底,抱恙在床的岐王、陇右节度使李继岌暂时退出了权利中心,将陇右权柄交到了雍王耿青手中,从如今局势上说,已经是和平移交了。 这点上,陇右上下并无异议,毕竟这位雍王对于陇州的政务是熟悉的,权柄移交之后,虽然境内仍有党项作乱,但随着庆州拓跋部南迁入陇,渐渐平稳了下来,新任拓跋部首领接受大梁官府册封,出任泾源都督,养病的岐王则兼宣抚党项使,娶党项首领拓跋朝信之女。 至此陇州境内党项之乱平息。 这样的消息传播,同年,十一月初,耿青回陇州平息党项动乱,定下陇州休养生息的战略,派出使者前往归义州张家、吐谷浑、吐蕃、回鹘,做起了边境上的贸易。 南面,越过山南西道进入蜀地,已得川西、川东的王建,丝毫不关心中原、北方的事态,这一年里,当朱温废唐称帝后,他也紧锣密鼓的张罗一些事来。 十一月初三,西北还在平息党项之乱,蜀王王建传檄天下,驳梁废唐乃谋逆之举,在成都南郊祭天,然后大赦境内,改元武成,号大蜀英武睿圣皇帝,立次子王宗懿为太子。 继朱温废唐称帝之后,蜀王王建自立为帝的消息随着这一年冬天传遍天下,不少深受唐恩的人,哀痛不已,痛骂朱温、王建二人之举,前者已死,后者则被人刻成灵位,每日拿石咂之。 然而,在民间,这样的消息不过一些谈资罢了,并没有太多波澜。 远去洛阳,白皑皑的冬雪即将化去,朱友贞收到消息,不过骂上几句,便继续召集众臣商议迁都开封的事。 风雪摇曳,仍旧有着雪花飘落的太原,充满暖意的王府大殿之中,李克用发髻斑白,身形消瘦躺在榻上,努力支撑疲倦的身子,不让自己倒下,望着窗外,支撑的手臂失衡,整个人趴了下来,将暖炉打翻,这是他第三次昏厥了。 王府混乱起来,飘零的雪花随风吹着,东面北上的道路,一匹老马,一个孤影,秦怀眠腰间携剑,手中悬着酒,晃晃悠悠走过茫茫大雪,随意在一处人家院前停下马,抖去衣袍积攒的雪花,坐在屋檐下,想着未来的路。 白皑皑的颜色自他眸底无限延伸出去,更远的北方,因大雪停留的车队,暂且在附近小县坐下,赵弘均带着夫人、儿女欣赏着已经很久没见到的雪景。 翻过这一年后,他们将会在名叫契丹的地方,待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 偶尔想起某个人来,胖胖的身影端起烫热的酒水朝着长安方向敬去一杯,往后再见,已不知哪年哪月了。 唉,这个世道啊...... 他叹了声。 第三百二十五章 暗潮 乏黄的秋叶脱离树梢,飘去湿漉的街道。 上京。 一条条崭新的街道,高高低低的房檐挂着前夜的雨渍,随着鳞次栉比的房屋楼舍延绵展开。 这是一座新建的城池,也是契丹将来的都城,百废待兴,城中还有许许多多楼舍正在拔地而起,新建的孔庙燃起了香火、佛寺回荡浑厚的铜钟,香客进出礼拜、更远,无数工匠正砌出雄伟的宫墙。 繁华的长街热闹嘈杂,商贩高声吆喝,穿着绸服的契丹人三五成群挑选心仪的东西,偶尔多拿,商贩也只是陪着笑脸,送予对方,不识相的争辩几句,便被人打倒在地,上京官府衙役过来,也只是喝斥几句,将嘻嘻哈哈的几个契丹人赶走。 “走了走了,多拿了就闭嘴,赶快离开。” “你这摊贩也收收声,没死就继续做你的买卖。” “记住,你是汉人,在契丹你就得让着一点。” ...... 扰扰嚷嚷的长街,差役提点几句,随后挥手赶走,周围看着热闹的行人这才三三两两的散去,对刚才发生的事,并没有太多的感触,这样的事几乎每日都发生,近几年、甚至十年里,他们早已习惯了。 今年二月开春,契丹大首领加尊号大圣大明天皇帝,建元神册,立契丹国,曾经被掳掠而来的幽、云汉人正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百姓,不过要在前面加上‘契丹籍’。 契丹在前面,在国中自然低人一等,不过耶律阿保机对于这些汉人所做的贡献是认可的,契丹能走到今日,功不可没,便设置了南北两套不同的政治策略,北治契丹各部,南以汉制汉,府衙官吏多是汉人来行使权力,每年春夏秋冬四季,耶律阿保机则会游牧契丹,其实就是巡查各地制度,称之为“四时捺钵”。 两套政策的施行,很大程度上对契丹境内的汉人生命财产有了保障,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有了生活下去的基础。 生活一旦平稳,各方的贸易也就渐渐展开,南来的丝绸、瓷器、字画、粮秣也渐渐在契丹流通,奢侈之物也在贵族中间悄然流行起来,当然对于这些,此时的契丹贵族还不是很欣赏,不过用来妆点家中罢了。 真正在这个圈子流行的,实为一种叫‘投资’的热潮,是几年前一个汉人从南面带过来的,用合适的价格,在南面汉人国度置办产业。 一开始,是没人相信的,可终究有第一个敢于尝试的,南宰相府一个文吏通过那赵弘富的胖汉人之手,在汉人国度的洛阳,置办了两家店铺,每月收益半年一结,实实在在的落入那文吏口袋里。 一个并不富裕的官吏陡然间得了许多财富,购置宅院,娇妻美妾,顿时引起了不少人注意,经过打听,才知道这样的门路,从不信,到质疑,随后有人跟进,得了实在,将南面送来的店契、地契、一箱箱换成的金银绸缎摆在人面前,将质疑的口给堵住。 ‘用契丹少量的钱财,去换南面更大的财富和土地’这种走捷径的话,也渐渐在贵族圈子里流传起来。 将信将疑的言语还是有,但更多的,还是悄悄联络那个赵姓汉人,给他送去大量金银皮毛,让其拿去南方置换土地和店铺,当然也不怕对方卷了钱财离开,几乎每月都有大量金银入库,将流水分发给前面先置换了店铺的贵族,一旦中间断了,他们立马就会拿人,何况对方家眷也都在上京,汉人重亲情,家眷都在这里,人能跑到哪里去? 近五年的时间沉淀,几乎已经没有人再怀疑那个胖胖的赵姓汉人,每日都有登门拜访,托关系走后门想要加入进来分一杯羹的,当然,也有契丹贵族想要蛮横抢夺,俱被其他得利的贵族给压下去,此时利益已经捆绑,谁要是敢动这个叫赵弘富的汉人,他们能红着眼睛杀人全家。 毕竟当中有心贪的,尝过甜头后追加了几乎大半家产,让自己在南方的利益更大,每月收入更多。 当然,也有人看到甜头,自己也搞了这么一出,但实质上的效果却不好,往往在南方买下店铺,生意就被搅黄,或者置办产业的人半道上就消失了。 就算有人坚持下来,实际上也只是小打小闹,经不起折腾,反而更加衬出那个赵弘富的不凡来。 ‘投资’热潮的事,随着越演越烈,多多少少也落入耶律阿保机的耳朵里,起初忙着镇压贵族、剪除几个兄弟的威胁,后来称帝建国,并没有太多放在心上,到的后面闲暇下来,这股热潮已经停不下来了。 “朕很喜欢汉人,他们很神奇,广阔的草原能做出果腹的粮食、躲避风雨大雪的房屋,抵御敌人的城廓。同样,朕也不喜欢他们,脑子里有着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像坦诚的契丹人,有说什么便说什么,他们喜欢藏在肚子里,到关键的时候才说出来.......” 秋日的风吹过郊外田野,一片片金黄正在农人手中一茬一茬的收割、放去地上。 宜人的景色里,一支数百人的骑队走过官道,没有任何旌旗,但为首的战马背上,说话的身影有着常人难有的气魄,身姿雄壮,面容肃穆而威严,他看着周围田地忙活的汉人百姓如此说了一句。 马背上的身影正是,已是契丹皇帝的耶律阿保机,今年他四十四岁,做为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多年来的戎马征战,到的此时被各种政务拖累,精力已不如年轻时候了,他目光有些昏沉,随后收回来,打了一个手势,促马继续往上京前行。 数百人的骑队缓缓跟着,皇帝的话语落下间,名叫康默记的汉人低头笑了笑,只是应了声‘是’便不再接话。 “如今各地贵族都老实了.....可最近听说,一个个都开始往钱眼里钻,你说说,南面的钱、土地,当真这般容易赚取?” 前面骑马缓行的皇帝又说了一句,落后面的康默记摇摇头:“臣不知,这方面,臣并没有太多的去计较,不过传闻得利的贵族不少,若是真有假,消息怕也闹的满城风雨了。” 哼。 前面的战马上方,耶律阿保机眯了眯眼,“当年朕靠着战马、手中的兵器南下掠夺财富人口,可到了汉人这里,他们只需用这样的方法,做起与朕同样的事。” “陛下,臣觉得这样也有好处。” “嗯?” 耶律阿保机回头看去,康默记连忙点头回答:“赚取中原财富,使契丹家底殷实,吸引更多的汉人过来投靠安家落户,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是一种国与国的交战。” 那边,耶律阿保机皱起眉头,对于经济,他并不是很懂,尤其是贵族间流转的这种投资,更让人摸不透,想要制止,可参与其中的贵族、朝廷文武已经增添了数百人进去,他派出的探子回报。 每日进出的钱财,都是以车来计算。 出入车辆,确实从汉地过来,也实实在在去了汉地,最近就连他的皇后述律月里朵也对这件事开始感兴趣了。 他心里越发感到一丝不安。 “契丹的勇士不该沉迷在这种把戏里。” 秋日明媚,照在他脸上,如此的一句后,又轻声说道:“该打仗了,不然契丹的血性就会被磨灭。” 队列蔓延,直入城门。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上京的那片风花雪月 浩浩荡荡的马队进入上京,街道上人影匆忙躲避,犹如分开的水面,队伍过去后,很快恢复之前模样,来往的行人百姓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十年的掠夺,人口、钱财成了契丹立国的基础,而外面的晋梁相争,也让契丹有了充分的准备,梁强,则帮晋;晋强则帮梁,维持这个平衡的同时,这个新兴的国度,比之互相攻伐的南方显得安宁,朝气蓬勃,隐隐有繁华兴盛的势头。 天南地北汇聚的字画、草药、点心、胭脂绸缎妆点着长街一个个店铺,挑选胭脂的契丹妇人有着南方女子那般奢华的衣裙,带着丫鬟侍女挑挑拣拣;酒肆陈年的老酿,揭开盖子,掌柜舀去的铜勺里,清澈的水花,荡起甘醇芬香;半大的孩童追逐打闹,举着风车绕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跑了过去。 热闹而嘈杂的市井,也有衣衫褴褛的无家可归者,抱着破瓦罐从酒楼后厨泔水桶里掏些能果腹的残渣,蹲去阴暗的角落;已没有价值的伤残男人或女子靠着墙壁等着冬季的寒冷带他们离开这个世道,偶尔也有几枚铜子抛给他们。 “拿些家中剩菜剩饭,不用的衣裳给他们。” 有些闷闷的嗓音说着,一道胖乎乎的身影站在二楼,望着下方巷子里一道道蜷缩的身影,转身对一旁的小厮提了一句,便走向朝长街的一边,看着街道上那疯疯癫癫,被人推来推去的女人,不由叹了口气。 他来这边将近十年,契丹地界的百姓,并非想象的那般美好安宁,汉人在这边终归敌人一等,甚至两等都不为过,生活最好的,也就当上官吏,还有会手艺的匠人,没有手艺的普通人,不是为奴为婢,就是给人做苦力,不停的修剪房舍、城池、道路,没有任何工钱,能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 到的耶律阿保机登基,这几个月里才有所好转,善待汉人百姓、如何管理的制度,才逐渐完善成型。 踏踏..... 马蹄声蔓延过来,随着街上行人躲避街道两边时,前方行进的契丹士卒,上前将女人拖进附近巷子里一刀砍了。 二楼上的胖身影正好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被杀了也好,至少干脆,等到了冬天也会被冻死。 那个女子,他是认识的,原本是好端端的人,还有丈夫,两人恩爱,可惜她丈夫被抓去修城墙,前脚一走,两个契丹士兵闯进屋里将女子关在房中糟蹋一夜,后来干脆霸占了女人,一直持续到她丈夫回来。 男人知晓此事后,那两个契丹士卒早就不知去了哪儿,他找不到是谁,便跑到府衙破口大骂,之后被抓起来丢进了大牢,还没到第二日就死在牢里。 随后官府通知女人将她丈夫的尸体拉回去,自此,整个人就疯疯癫癫,街上浪荡子时常逗女人,拉去偏僻处做起欺负人的事,随后给一些吃的打发。 如今死了,有时候也是一种幸事,至少赵弘均将近十年来,看到别这凄惨的还有很多。 “找个人打口棺材,给巷子里那疯女人收尸,跟她丈夫埋在一起。” 心腹小厮点点头离开。赵弘均看着两个手下跑过街道朝巷子过去,他才转身下楼,大厅嘈杂喧哗,南来北往的商贩、酒客到的上京,多会来这里,见到下楼的胖身影纷纷打声招呼。 “赵掌柜,生意兴隆!” “听他们说你女儿出落水灵,我不信,多半跟你一般,如同怀胎八月!” “哈哈!” 一片哄笑声里,赵弘均也不生气,圆圆大脸笑眯眯的朝他们拱手,又对胡乱取笑的江湖人呸了一口,“等会儿多给你算钱!” 这话又引得一阵大笑。 赵弘均走到柜台后,拿出账本算账一边记账,一边拨弄算盘,头上立着的鸡冠帽、身着黑底金纹的方孔袍子,活脱的商人打扮,来上京多年,来时他便置下了这栋楼舍,然后改为酒楼,还取了一个对他来讲颇有意义的名字——踏青楼。 啪啪的珠算打响,赵弘均偶尔瞥瞥进门的客人,周围说笑喝酒的身影,像是在珠算,待进门的客人过来,径直去了后堂,他才放下笔墨跟了上去。 “兄台这是要往哪里发财?” “南方。” 简单的切口对过,那人表明自己是熟人介绍过来的,还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赵弘均,后者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便点了点头,叫来后厨门口一个打瞌睡的伙计,一起走去后院,到了侧厢一间房里,伙计掏出铜匙将一个书柜挪开,露出后面的暗室。 “这位兄台请。” 赵弘均朝那人抬了抬手,当先走到前头,随手取下墙壁悬挂的托盘,拿了火折子掰开吹去几下,冒出的火星点燃油灯,黄黄的光芒渐渐将暗室填满,正中一张长桌堆积文房四宝,右侧墙壁两个书架,上面摆满卷叠的纸张,另外两面墙,则堆了数口木箱。 “我的规矩,只收金、银制的元通宝,若是有‘千秋万岁’那便更好了,当然铁制的也可,不过价格相比前两个就低上许多。” “规矩,我已听熟人讲过,我家主人自然也是知晓的。”那人也是汉人,想来在某个贵族家中做到了管事,言语神台颇有架势。 赵弘均取来契纸笔墨,对方也不犹豫,便在上面写下了他主人的名讳、地址。 “这月底,亥时三刻,我派人去贵府,东西不在城中停留,一应拉出上京,直奔汉地,就是不知贵府的主人是喜欢长安、洛阳,还是江南那边?江南的话,需要等上半年左右,流水的话,最少也要明年下半年才能支付。” 上京到江南,路途遥远,购置土地店铺做买卖,中间需要花费的时间也不少,能明年下半年赚取利润,还能送到上京,已是有大本事的了。 那人思虑一番,摇头:“太慢了,还是选开封,那里是梁国都城,繁华之所。” 赵弘均朝他比了比拇指,赞赏一句。 “兄台有眼力。” “客气客气。”那人笑着拱手还礼,又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赵弘均送到门口,由伙计领对方从后门出去,待身影走远,他哼了哼,转身走回暗室,拍了拍那些沉甸甸的大木箱,未阖紧的盖口,金灿灿的‘千秋万岁’钱哗啦啦的流了出来,扑在地上,仍由他踩过去,丝毫没有心疼的神色。 满屋子的木箱,数以十万计的庞大钱财,放到任何人面前,都是令人心动的,但这些钱财经赵弘均手中过了不知多少遍,早已没了感觉,而且还只是这下半年分给十个契丹贵族或朝中大官的收益。 当然,对外是收益,其实根本上,不过拆东墙补西墙,从其他贵族手里骗来的,一个贵族的钱财分成十份,当做半年的收益分发下去,产生的影响就是更多的人往他这里送钱。 再用这些人的钱抽出一两个,再发给下一批,一直轮转,终究有到头的时候。 ‘雍王啊雍王,你怎么就没告诉后面的骗术.......这到后面,我该如何收场?’ 加入进来的契丹贵族越多,缺口也越来越大,堆积的财富自然也越来越多,到时候如何收场,恐怕只有跑路这条了。 ‘娘的,回去后,你不封给我大官来当当,都对不起我这十年来的担惊受怕!’ 肥厚的嘴唇嚅着只有他能听到的话语,记下新入进来的贵族姓名,阖上名册,吹熄了油灯,出门之后,天色已晚,自从疯女人一家的事发生后,基本天一黑,他便早早回家。 从酒楼后门出去,原本早该准备好的马车却没过来,而是之前早就离开的某契丹贵族府里的汉人管事,笑呵呵的看着他。 糟糕—— 陡然的两个字闪过脑海,还没等他转身跑去酒楼,一个麻袋从上降了下来,罩在他头上,然后,被人一掌砍在后颈,双眼一黑,整个人栽倒在地。 “带走!” 那瘦瘦的管事挥手,使唤的几人俱是体魄高大的契丹大汉,轻巧的将赵弘均那沉重的身子丢进马车。 “呼!” 赶车的契丹人一抽鞭子,赶着车辆缓缓出了巷口。 ....... 夜色降下,秋日最后的星月挂在夜空,不知的时辰里,冰凉的清水‘哗’的在阴暗房间扑响。 “我招我招——” 昏厥中惊醒的赵弘均,睁开双眼,就大喊大叫起来,令得还准备行刑审讯的两个契丹汉子愣了愣,二人都会汉话,自然听懂什么意思。 “你招什么?” “对啊......我招什么,你们还没用刑呢,呵呵......”赵弘均顿时朝两人堆起谄笑,回答的他,便是抽来的鞭子,嘶拉一声,直接将他崭新的袍子撕开,皮肉绽裂,一片血肉模糊。 “你们倒是问啊,你们不问,我怎么招啊!!” 赵弘均几乎痛的再次昏厥,好在第二记鞭子没抽下,对面两人点点头,其中一人走了出去,不久又回来,身旁多了一个戴着斗篷的身影,晃荡的袍袂间,能见里面窈窕的身段。 果然,那人走到刑架前,开口便是女声。 声音干练利落,直接问道:“你做的这些事,有何目的?” “就是做买卖,哪有目的......” “不老实......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看来还需要拷打一番。” 听到‘拷打’二字,赵弘均立马回正了身子,连忙摇头,眼下他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哪里还能遭第二下,眼看行刑的汉子举起了鞭子,他急忙朝那披斗篷的身影吼道: “我招了......我招了......这些都是一个人教我的——” “谁?” “耿青!” 斗篷下,那人微微抬了抬脸,杏目威凛,却有着出乎意料的诧异,盯着刑架上的老胖子沉默下来。 思绪纷杂,出神的刹那,脑中好像又回忆起了那晚,那贱贱的微笑,以及对方口中说过的话——‘投资’ 果然是他。 那真是风花雪月的夜晚。 第三百二十七章 求生欲极强的老胖子 “......看到你,我就想起她,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她叫唐宝儿。” “你信不信,咱们是清白的。” “昨晚你失血过多,我给你包扎。” “......最多在你身上打了一个冷颤。” “买卖不做,可搞投资,最近在下新发现一个可赚钱的门道,不过还需仔细专研。” ...... 久远的回忆,断断续续的言语翻涌起来,斗篷下的女人,正是述律月里朵,或者叫述律平,如今的契丹‘应天大明地皇后’。 她从小就是耶律阿保机的女人,契丹国建立,也有她的功劳,若非丈夫采纳她的计谋,将阿保机的几个兄弟骗过来,相逼之下,才有契丹今日局面。 她是何等聪慧之人,起初对这买卖并不在意,可后来在深宫也听到时,尤其出现‘投资’二字,立马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叫耿青的人。 摸清在上京捣鼓这些的人并非那个耿青,便派人过来摸底、缉拿、审讯,到的这个胖男人说出对方的名字来,月里朵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一切如她所料的不差。 外面的侍从搬来一张椅子放到牢中,低声道了句:“皇后安坐”便退去一旁。月里朵褪下斗篷,露出美丽的容貌。 十年前她三十出头,过去十年里,岁月已在脸上留下了痕迹,做为马背上的女人,身子依旧高挑有致。 月里朵坐去椅子,靠到椅背架起一条腿,凤目威严之中,反而平添几分风韵的味道。 “所以,是耿青让你来的?到契丹有多少年了?这个投资的钱财最后会流到何处?” 妇人笑眯眯的看着刑架上的赵弘均,手里多了一份关于他的一些内容,都是这最近派出的人手从各处打听汇总的,月里朵手下有两万兵马,乃属珊军,意为‘珊瑚之宝’,由契丹籍汉人所组成。 与阿保机的三万皮室军相比,装备、人数差上许多,可也见其在契丹的地位,放到中原国度历朝历代,少见皇后能直掌兵权的。 这样的人物,刑架上的赵弘均自然看得出不是善茬,可对方并没有直接拿他罪状,心里多少知道,这个妇人应该还不清楚‘骗局’。 刚才侍者说的那句‘皇后安坐’,赵弘均大抵明白眼前的妇人应该是契丹皇后述律平。 来契丹之前,他曾听过耿青说起河北战事的事,让他来契丹一定要留意这个女人。 “善良而美丽的皇后......” 赵弘均忍着胸口的疼痛,脑子飞速运转,组织着词汇,他来契丹的目的,如今已出现在了面前,这样的机会岂能不抓住。 先前的惊慌过后,此时冷静下来,胖脸上还是装出慌张,连忙说道:“.......在下来这里,确实是受耿青差遣,可那也是善意,您也看到了,跟我做买卖的贵族,哪一个可亏了钱财?再者耿青贵为大梁雍王,可远在长安、陇右,跟着这边相差千里万里,周围还有许多敌人,根本犯不着手伸到契丹来,跟皇后过不去。” “哦?当年那位自称小官的人,都当雍王了?难怪看不上我的邀请。” 月里朵冷笑的看着胖男人,指尖拨着纸张的边角,动作间,声音也越发冷漠,“既然贵为雍王,又坐拥长安,那里可是很富庶的,岂会让人他国之人跑到手底下挣钱?” “皇后,谁会嫌钱多啊。” “看来你是不说实话!”妇人将手中纸张一扔,厉声喝道:“用刑,将他一条胳膊砍下来剁碎,喂给他吃——” 左右契丹汉子转身就去拿了刑具,抽出一把锯子,上面斑驳残留暗红血垢,散发出的腥臭让赵弘均一阵恶心反胃,看到两人将他袖子卷起,锯口落下来时,他心里也慌的紧,吓得急忙大叫:“皇后,小的有话说,有话说!” 铁锯悬停,契丹汉子回头看去皇后,妇人点点头,让他们退开,声音清冷:“说。” “雍王说,他忘不了你......” 此时赵弘均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反正那晚的事,耿青说的模糊,干脆胡言乱语一通,何况女人天生感性,只有失了理智,变得激动,说不得还有活命的机会,倘若仍由这个女人冷静问出的一堆刁钻的问题,他怕是招架不住。 他话一出口,牢里的审讯的契丹大汉愣了愣,外面等候的侍从也吓了一跳,本能的低下头,连看去皇后一眼都不敢。 那边,月里朵皱起眉头,这话若是让自己丈夫听到,夫妻定然生嫌,顷刻,呯的将扶手拍响,站起身来。 “胡言乱语,把他杀了!” 左右拿刀走了上去,赵弘均在刑架上奋力挣扎,努力避开按去脖子的铁锯,此时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心里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他朝转身走去牢房门口的妇人背影大喊:“皇后,这是真的,雍王让小的来上京做买卖,让契丹过得好一些,都是为了你!!” 走到门口的身影停下,述律平侧过脸来,整张脸都红了,倒不是因为这番话而羞恼,而是被那刑架上的老胖子激怒了。 赵弘均察觉到妇人的怒态,眼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叫道:“雍王还说,说不得会有孩子,若是有差不多十岁了.......得帮衬帮衬那娘俩,不能厚此薄彼,将来身上没点钱财受委屈。小的做这些,真的只是奉命行事,皇后是贤明的人,要发怒,该冲雍王去啊,拿我一个小人物出什么气.....哎哟!” 锯口落下来,撕破了皮肉的同时,那边牢门站定的身影,仿佛记忆里一段话再次涌上来‘我在身上打了一个冷颤。’ 月里朵咬紧牙关,终于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了,她陡然开口呵斥:“停手。”妇人目光红红的,饶是四十余岁的年纪,终究是女人,呼呼的喘着粗气,胸口剧烈的起伏,好一阵才平复过来,挥手让那边的二人将老胖子放了。 “我会查明一切,若是有假,你全家一个都不留!” 赵弘均被解下来,双脚一落地,急忙跪去地上,朝栅栏外离开的身影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小的恭送皇后,谢皇后不杀之恩!” 待人走远,他顿时瘫软的趴去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鬼门前走了一遭,浑身都虚弱无力了。 ‘要不是......我聪明,今夜怕是活不了了。真他娘的佩服我自己啊.......’ 至于刚才信口胡诌的那些话,跟能活下来相比,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拖一阵算一阵,万一那女人看自己机灵就放过了呢? 大抵这样的思绪里。 昏暗的牢房外,走过长长甬道出去的妇人坐上掩人耳目的马车,夜色缓缓行进之中,她放下水杯,低声对外面步行的侍从吩咐了一句:“今日的话不可传出,将牢里的那两人处理掉。” “是。” 侍从的话音,月里朵的思绪已经急速的飘开,关于刚才那老胖子的话,心里也在盘算,大儿子耶律倍在十年前就已九岁、次子耶律德光则是河北之战后四年所生,至于幼子耶律洪古就可不能。 唯一.....可能的是,二女耶律质古。 十年前的记忆并不是那么清晰,尤其还要算到月事上,到底是不是,那就更加需要仔细捋清了。 马车远去黑色的长街,漆黑的天色渐渐发亮,阳光划破东方天际,推着迷蒙的青冥沿着大地延绵去往中原、跨过长长的黄河、巍峨的关隘,泾河、渭水交织的土地上,繁华而巨大的城池渐渐苏醒过来。 焕发生气的长街上,迎接早起的人们的,是城外西面的郊野传来的几声巨大轰鸣,仿如天雷落到了地上。 巨大的烟雾弥散,坐在一架木台上的身影打着哈欠,挥散飘来的烟雾。 “重新填装,再试试,做一个记录!” 烟雾散去,坐在椅上的身影,着宽松黑色常服,黝黑的脸庞蓄起了胡须。 今年耿青三十余五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崭新的雍、陇(上) 唰唰~~ 石墨磨细的笔芯镶嵌竹管,落在白纸上随挥动的手臂写出龙飞凤舞般的字迹,由左到右整齐的延伸开,给上面测试的内容,删删减减一些,又填补自己所思。 “拉绳带动的撞击力度还不够。” “燧石还要提炼,引火太慢了。引线再放短一点!缩短爆炸时间,对了,铁弹的引线要加长,别还没落地.....算了,半空也一样,反正威力就这么大了。” 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寥寥数人观望远方还未散去的余烟,也有人下台过去看看,而正中虎皮大椅安坐的耿青将批改好的文卷交给军器监主簿,随同的还有武库署丞,俱是这些年里,耿青从民间刷选提拔上来的,这种正八品的官员,他给汴州的朱友贞捎一封信说说,直接绕过门下、中书、尚书三省,走马上任。 那边就算有微词,到皇帝面前掺他一本,朱友贞也只是随意敷衍几句了事,十年来,这位坐拥长安的雍王,可没少给中原大量税赋,而且还不造反,上哪里找这样的人? 当然,重要的是,各军将帅多多少少在利益上跟雍王还有许多牵扯,哪怕当初将对方调离京师,这十年里,双方都还是书信不断,私底下还一起做着买卖,一动雍王,可能会引起镇守大梁各处的将帅的不满。 若是引出‘清君侧’的名义,那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毕竟死的皇帝实在太多。 不仅军中将帅,许多朝中大臣其实也不少参与其中,各家名下的商队,籍长安、陇州、归义再到玉门关这条线都需要跟雍王搞好关系,听说党项、吐蕃都在这条繁华的东西商贸线上掺了一脚,还拿上了所谓的分成...... 光靠一张嘴就说服劫掠成性的胡人,显然是没人信的,早五年前,归义、陇州联合党项部落针对吐蕃发起突袭,吐蕃人凶悍善战,就算打不赢,见势不妙也能从容退回高原地带防守,籍着高原独有的气候环境熬也熬死对方,然而传闻那场战斗,雍王还请了雷公相助,天降巨雷日夜不停轰击吐蕃人的营寨,巨大的声音延绵十里之外都能听的清晰。 此后半月,吐蕃各部派出使者团前往长安,听说在王府当雍王的面变得能歌善舞,当着 只有长安接触机密的臣子才知晓,让凶悍的吐蕃人变得能歌善舞,乃是雍王手下一支火器营所致,其中有幸见过的,无不那黑漆漆的大铁管子喷出的火舌,巨大的轰鸣所震撼,两里搭建的房舍,硬生生被咂出窟窿不说,还能爆出第二次火光,将房舍直接移成一片废墟。 这样的铁炮,营中有近三十门,传闻还有比这铁炮更大的,能打到五里之外,不过没人见过,有人试探询问雍王,得到的答复,是数量不多,还是不让人看了,省得引出笑话。 十年的时间,集民间作坊、王府辖下的军器监、武库署匠人敲敲打打,上百门铁炮里,只有近三十门合格,而配套的铁弹更是严格把控,稍不留意,整个匠作坊都炸一半还多,之前还死了几个铁匠,气得雍王两天没吃下饭,将管事的几人全都下了大狱,三年都未曾放出来。 之后军器监、武库署明令禁止所走的道路,都被不断的平整。 可见对于这些事上,那位雍王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 这不,第二声轰鸣在远方炸响,一处测试的茅屋瞬间被火焰、浓烟、尘土吞噬,漫卷的烟雾飘来时,耿青将第二份测试直接扔在了那主簿脸上,纸片纷飞间,他站起身来,目光严厉看着对方。 “说了多少次,火药的分量一定要控制在我要求的上面,你在铁弹添超过标准的分量,若是铁管炸开,周围兵卒是不是都要因为你这邀功的私心丧命?!” “火器不过锦上添花,吓唬吓唬对面,仗打到最后还是要靠士兵拿命去搏杀!” “滚下去——” 周围几个官员低头不敢说话,直到耿青坐回椅上才散去。屹立一旁清瘦的身影,负着手冷冰冰的看着散去测试场地的军器监大匠,摇了摇头:“你不该发这么大的火。” 十年间,九玉的脸上仿佛没有被岁月停留过,除了两鬓有些微微发白,相比耿青,相貌更是与从前没什么变化。 只是性子似乎越发冷了。 一旁,身子发福了的大春过来,艰难的弯下腰将一张张纸片捡起,这边的耿青向后靠了靠椅背,目光微眯,十年的雍王身份,养出了一身旁人难以靠近的气势。 他声音却是平和。 “不发火,他们还会是老样子,平时严厉一些,就不容易出事,否则到了战场上,一个失误,将要了自己人的命。” “哦?这是准备要动手了?” “东西都准备了,总不能放在库房里存着生潮吧?”耿青笑了笑,“李克用死了,他儿子跟朱友贞打了几仗,还颇具声势。” “对他动手?” 不远,似乎听到这番话里关键的人名,将近三十的李嗣源回头看来,他气度不凡,一言一行极有涵养,与他说话的几个官员如沐春风般舒服。 台上的言语还在继续,耿青声音传来,略带着笑意。 “不,让他待在北方还挺好,至少是一个缓冲地带,契丹已经立国,必然会打仗,南下河北,还是太原,目前不清楚,由他在那边,至少可以免去一路,当然,若是与契丹苟合南下,那之前想好的计划,就要提前了。” 耿青余光看去朝这边望来的李嗣源,养了这家伙十年,也该是派上用场了。十年之中,他悉心教导,不过不是朝政智谋,而是家国概念,不断的输送给对方,整整十年不可能没有影响。 “不过那之前,得让他锻炼锻炼,顺道拿王建练练手。这位蜀国皇帝早年计谋百出,攻伐西川占尽便宜,但事实上也是一代人杰,如今也老了。” 风吹夹着火药的余烟过来,耿青大马金刀的坐在椅上轻叹了一声。 “江山更有才人出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该扑在河滩消失了。你说是吧?” 第三百二十九章 崭新的雍、陇(中) 原野的风带着低低的轻叹飘远,耿青望着远处忙碌的一监一署的官员、匠人,跟九玉说起蜀帝王建,对方已是六十九岁的老人,对方走过的路,比李嗣源、石敬瑭吃的饭还要多。 就算精力不如壮年,可战阵的经验很是老道的。 放两人带铁炮,还有一拨新兵拿对方练手,说实话,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冒险,十年啊......除了吐蕃那次,已经很久没打过仗了。 想着,耿青扇扇弥漫的烟尘,起身跟几个官员打过招呼,让他们检验过后,将铁炮带回火器营,拿了校对的内容赶紧滚回去。 旋即叫上李嗣源一起走去前方等候的五乘王驾,车厢宽厚,两侧为四轮,轮上一圈漆黑,乃是牛皮缝制,内里还有两层,中间填充麻布等物,坐在上面不用像寻常车辆摇晃。 李嗣源跪坐一旁,倒了温水递去阖目想事的雍王,那边,耿青抿了一口,看去渐渐驶入的城门,入城后,市集的喧嚣传入耳中。 他看着外面热闹的街道,避去街沿的百姓,朝着马车躬身行礼。 “十年生聚,这里的百姓安逸舒适太久了,不是很好的兆头。”耿青瞥去身边的两人,李嗣源、九玉都没有说话,太平该好才是,怎的说是不好兆头? 耿青朝两人笑了笑。 “忘战必危啊......这还需要我提醒你俩?休养许久,就该要动动刀兵,否则时间太长了,人们就忘记当初的危难,士卒忘记了如何厮杀,失了血性,将来就是你我的穷途。” 李嗣源在长安住了十年,生活习惯早已融入了这里,他皱了皱眉。 “雍王,这是要对何处用兵?泾源?还是沙洲,或者......”他手指往北指了指,示意北面的太原,“若是那里,嗣源愿意领兵前往。” “不急。”耿青摆摆手,从矮桌下方抽屉,拿出一卷地图,随着马车前行,在桌面铺开,“李克用去后,李存勖还是有能力的,他在北面尚存,对于我们来说,还有好处,否则将来就是我们直面契丹人,光靠西北这点兵马,很难打赢耶律阿保机。” 话语声里,他手指点在地图向南划去蜀地。 “三年前,我便派人游说南疆的大长和国,许诺许多钱粮,以期郑仁旻给蜀帝一些压力,唉,太高看他们了。” 说到这里,耿青都忍不住笑起来,一旁的李嗣源、九玉想到这所谓的大长和国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事他俩跟随雍王身边,自然是知晓的。 天瑞景星三年,大长和国皇帝郑买嗣发兵进攻蜀地黎州(今汉源)结果被夔王王宗范、中书令王宗播、嘉王王宗寿三路迎击,在潘仓嶂大败,酋长赵嵯政都被杀死乱军之中,其后又在山口城被打的狼狈逃窜,蜀军一路南下追击,杀到当初南蛮纪念诸葛亮,而取名武侯岭一连杀破各部落十三寨,渡大渡河时又被拦江击溃,落水而死高达上万。 懿宗时南疆之人多狂热好斗,与唐庭争锋,耿青遣使带了金银绸帛一说,便发兵北上,就在边界一连三败,损失数万人马,沦为人们口中笑柄。 思绪回拢,耿青笑着继续道: “大长和国是指望不上了,便我们亲自过去,这次你与石敬瑭为主帅,从长安南下蜀地,攻川东。” “是,嗣源定将那老贼擒到长安,让雍王发落。”多年静养长安,李嗣源都差点忘记了当初跟从李克用的戎马生涯,听到这次能带兵南下,多少是激动的。 呵呵...... 耿青笑着摆摆手,将他拳头按下去:“此次南征,并非只为杀戮,主要还是检校火器,但也别太依赖它们,蜀地气候潮湿多雨水,火器极容易生潮,到时还是要看你与石敬瑭用兵如何了。” “嗣源定不让雍王失望!”李嗣源再次抱拳,声音铿锵有力的落下,不久,他在半道下车,恭敬的拱起手目送着长长的王驾队伍远去,三十的年岁,捏拳狠狠在空气里打了一拳,颇为兴奋的返回府邸。 天光升上云间,正午时分,长街喧哗之中,蔓延街头的队伍抵达光德坊,最前方的战马上,窦威抬起手臂:“停——” 旌旗低垂,哗的声音整齐划一,长长的侍卫行列停了下来,马车帘子掀开时,府门口的管事飞快过来,搀着耿青的手一步步下来。 “府门里有事?” 瞧着管事神色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耿青看了看府里,便不再说话,十年间,王府由原来的基础扩建,占地五百多亩,阁楼水榭、花圃凉亭连贯东西两院,南北则呈凹字型的连排厢房,是让城中最好的风水先生看过了才得以动土开建。 数百间房,足够容纳府里不断增添的人丁,这让府里的老夫人最为欢喜,大抵是喜欢这种人前人后,到处都有孙子孙女唤她敬她的感觉。 何谓儿孙满堂?就是这般了。 耿青走了三百步,过了前院后,中庭做着游戏的十几个孩子看到他回来,一个个撒腿涌过去。 “爹爹回来了!” “爹——” 这些孩子多是他膝下的,也有大春、窦威的,混混杂杂一起跑来,有时根本分不清哪个是他儿子或女儿。 “爹爹,抱!” 只有两岁的小女孩从丫鬟怀里下来地上,张着一对小手臂,跌跌撞撞的跑到兄弟姊妹身后,奶声奶气的朝被围在中间的耿青叫起来。 “惢惢,爹爹抱!”耿青摸过一个个孩子的头过去,最后将小家伙抱在怀里,脸贴脸亲昵一番,便往后院过去,管事的朝各个王子王女作揖告罪,连忙跟上雍王的脚步。 “爹爹,念兄长、歆姐姐,还有二兄又惹祸了,被大娘打了手心,在大母的佛堂罚站。” 管事犹豫的话,被小人儿颇有童趣的说出来,耿青笑了笑,捏了一下耿惢的小脸蛋,将她交给丫鬟,便进了后院,巡视的侍卫、门口静候的丫鬟,纷纷矮身福礼,周围还有不少婆娘在,见到耿青过来,一一低下头。 “都散了,我进去。” 耿青朝她们挥挥袍袖,推门进了房间,巧娘正坐在床沿,脸色铁青的看着房中一处,见丈夫进来、关门,气呼呼的起来,给耿青倒了一杯茶水,将桌上鞭子递过去。 “夫君今日必须行家法。” “怎么了?念儿他们犯了什么事惹你生气?”耿青接过杯盏,一把拉过想走的女人,丰腴的身子贴着胸膛,顺势坐到了耿青腿上,多年的夫妻,没外人的情况下,这亲昵的动作,倒是无伤大雅。 妇人靠着温热的胸膛,气鼓鼓的拍下耿青不老实的手,靠着肩头轻声道: “还能有什么,就是念儿伙同凤妹、存儿,偷拿了你王玺。” “拿来做什么?”耿青挑了挑眉角,这种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较真起来还能抄自己满门不成?想着,笑容更盛,摩挲妻子一头顺滑的青丝,“念儿今年也十七了,血气方刚的时候,做事容易冲动,该讲的道理一样不能少,等过了这段年岁就好了,至于干了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都不重要,过些时日,为夫给他找些事来做。” “这样最好。” 妇人小丈夫几岁,过完今年也到了三十,府中大大小小的事不用旁人帮衬也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跟丈夫诉说过烦心事后,很快就恢复过来,又变成了府中的女强人模样,整了整衣裙,白了一下不老实的丈夫。 “妾身,现在去佛堂那边,跟他们三个讲讲理,夫君自个儿歇息,或去其他姐妹房里消遣。” “呵呵,为夫可没那时间,你且过去吧。” 言语之中,将妻子送出门,耿青转身回到房里,将纸张铺开,侍女进来自觉的磨起磨墨汁。 阳光倾泻,照进窗棂,落在了纸张上,一串串字迹随着笔尖慢慢铺陈开来。 不久之后,快马携着信函出长安西,穿过熙熙攘攘来返的道中商队奔往陇州。 第三百三十章 崭新的雍、陇(下) 喧嚣繁华的长安外,携带公文的快马已经过了三里之地,袍袂翻飞,黄绸包裹的公文匣系在背后,抽响鞭子,大声叫喊前方过往的商队,沿着官道向凤翔快马加鞭。 时至十月底,繁忙的商队渐渐落去了后方,映入眼帘的是延绵褐黄的山势,村寨炊烟袅袅,长安四周郊野已经逐步形成居住集中的实政,以四个扇形从城池四角向外辐射,腾出的土地整平开垦起了田野,或立起了作坊。 沿着官道过去,远远能听作坊间乒乒乓乓运作的声音,对于长安人来说,变化实在太大了,或许再过几年,本地人也不一定还记得曾经几经战乱的长安。 往西北两百多里,便是凤翔,距离长安最近的城池之一,十年间也在不断向长安扩建,以长安为中心,再东连华州,形成倒三角的掎角之势,三角中间的区域,则是施政当中化作为三城贸易中枢,东西方向而来的货物,经凤翔、华州而入长安检验核对之后,便由商贩入互市区域,在自家租赁的地段进行挂牌售卖。 水路之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千帆过往,船队靠岸装卸货物,百姓船家撑着橹杆朝着过往的商船放声高歌,鹈鹕立在船首甩去羽毛上的水渍,偶尔啄上一口主家奖励的一尾青鱼,细细吞咽,惬意的半阖眼帘,享受这下午片刻的安宁。 夕阳落下,黑暗来临,再到东方泛起微微光亮,阳光破开云层蔓延大地,携带雍王公文的快马在凤翔换了马匹离开,继续延河西飞驰。 视野之中,高耸陡峭的山势逐渐低矮,化为丘陵露出贫瘠的土壤,由于天气阴霾,正值秋尾,进入陇州地界下起了蒙蒙秋雨,连天细雨里新开垦的田地,亩亩田地,远方铅青颜色之中,村落的轮廓浸在片片水汽,犹如一幅画轴缓缓在令骑眼中展开。 又过去了一日,雨水暂且收住,做为京畿与西北为中心的陇州,起伏的丘陵群落遍地牛羊,沾着水珠的草地,牛羊甩着尾巴俯身伸舌卷起草叶送入口中。 在党项牧人的歌声里,延官道飞驰而来的令骑,挥舞旗帜,向着远处一支奔行而过的骑队示意。 “雍王急令!” 不久,骑队护送使者进入陇州。 ....... 陇州。 高高低低的屋檐还挂着水滴,湿泞的街道上,一支接到消息的骑队匆匆回城,走过人声熙攘的长街,周围挑着货担、摊位前吆喝的小贩看着为首的骑士,一一低头行礼,或幸福的挥手叫喊两声。 “大都督好!”“今日可是出城巡视,缉拿了什么贼人?!” “大都督,可要尝尝我家娘子做的馕饼?” 纷纷杂杂的言语传来,黑色大马上的男人朝他们笑了笑,带着队伍从他们中间过去,过得一阵,喧嚣远去身后,马队停在了府衙门前,两侧守卫的兵卒哗的站直,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旋即,下马过来的男子只带了几人,大步跨进门槛。 披风拖在身后,男子一身漆黑锃亮的甲胄,每一步力道颇沉震的两侧披膊兽头微微抖动,远远的,前院会议的中堂已坐了几人,丫鬟添上茶水正出去,里面的几人便看到了过来的高大身影,纷纷起身。 “见过大都督!” “都坐了,某家倒是来迟了。”跨进门槛,蓄起须髯的李存孝向着首位微笑的赵周仪抬手抱拳,后者还礼一番,伸手请了对方坐下。 “大都督可没来迟,是我等几个老兄弟来早了,哈哈......大都督快入座。” “说笑了。”李存孝解下披风交给侍卫,走去右侧首位,他看去四周,陇州防御使符道昭也在,旁边还有几个近几年提拔上来的将领,朝他们拱手示意一番,便看去赵周仪,“节度使将某家叫来,可是有何事?” 那边,赵周仪如今已四十多岁,养尊处优多年,肚腩也起来了,笑呵呵请了李存孝入座寒暄几句,便说起这么着急将他请回陇州的因由。 “大都督有所不知,半日前,收到雍王遣派的信使,长安准备用兵。” 李存孝放下茶杯,皱了皱眉。 他是陇右大都督,从二品的大员,对陇右军权有极大的行使权利,听到这话,升起疑虑。 “我兄长是要从陇州抽调兵马?打何处?” 第一反应,李存孝想到的就是北面的李存勖,十年间当初那个奶娃娃,经历父亲病故后,担起了晋地的担子,前些年还跟朱友贞打的有声有色。 以长安目前的势力,想要对方区区三州之地的李存勖,根本用不着陇州出兵才是。 不等他细想,对面的符道昭,则有难言的兴奋,他拳头在桌面呯呯咂响,“大都督莫要乱猜,雍王是想对蜀地的王建用兵,信里写的很清楚,已经用印了。” 说着,赵周仪将刚入城不久的信函让下人交给李存孝,上面内容简单明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全文就是一个意思——打。 怎么打,信里也说明,将由长安这边的李嗣源、石敬瑭一正一副招讨使,携军五万,夏鲁奇为先锋,军营已牵至洋州边界。 而陇州则为副军南下山南西道,经凤州,杀奔兴元府控制兴州眺望川西,若东面战事不顺,就沿嘉陵江南下,进攻成都府。 “李嗣源、石敬瑭?这两人乃降将,何德何能做一军主帅?” 李存孝看到二人名字,将信函按下来,连同手掌拍在膝盖冷哼了一声,“此事,我再过问兄长。而且这般焦急,对战事不利,那王建虽老,用兵一道还是老练,他麾下将领、义子也都不是无能之辈。” 他目光扫去符道昭、赵周仪,还有其余将领,“你们如何想的?” “雍王擅谋划,岂能会如此莽撞?定然心中有所思,否则也会这般急,用李嗣源石敬瑭二人,我估计是有练兵的意思。” “我也认同赵兄所言。”符道昭点了点头。 唔...... 那边,李存孝靠着椅背沉吟了许久,他掌陇右兵事已有多年,对于周围接壤的藩镇,以及能力,但并未真正独自带兵作战过,真要对上蜀地的军力,怕是要吃亏。 不过既然兄长要练兵,他也没办法劝阻,阖目思索间,那边赵周仪继续说:“长安那边这些年索要了许多镔铁,雍王打造火器精锐,估摸要派上用场。” 李存孝睁开眼睛,点头。 “兄长既然已做决定,这边就全力配合,节度使留守陇州,某家与符防御使带兵南下入兴元府。” 他站起来,甲胄哗的震响。 “诸位,准备南下蜀地——” 中堂众人齐齐起身,抱拳一拱:“听大都督号令!” 不久之后,赵周仪传出命令,陇州各地渐渐动作起来,封闭的粮仓劈开了铁锁,一桩桩一袋袋粮谷在书记记录下,一一搬运上车,运去城外军营。 沉寂许久的军队,隐隐泛起了战争气息。 与此同时。 长安,秋日的阳光绵柔照在雍王府上,飘落的枯叶踩在人的脚下,耿青负着手走过萧瑟的花圃小道间,身后的年轻人,约莫十六左右,低着脑袋,有些垂头丧气。 “你大娘打的好,乱用印玺,放到其他人身上,可是要掉脑袋的。” 耿青看着身高已朝过他肩膀的儿子,清秀的面容带着倔强,心里不由感叹时间过得飞快,当年跟前跟后的小家伙。 而且.......还他娘的到叛逆期了。 这可不好教导啊,我也没经验...... 第三百三十一章 秋云舒卷冷风烈遥见铁马入梦来 秋日绵柔,照着庭院花圃,一拨十几个孩子嘻嘻哈哈从府中学堂奔出,看到父亲和大兄,礼貌的一一行礼,脆生生的叫了声‘爹!’‘大伯!’ “今日功课,可得先生赞赏?” “先生夸了。”一帮小家伙齐齐喊道。 “好,去玩吧。”耿青笑了笑,抬手挥了挥袍袖,十几个孩子小脸表情正经,毕恭毕敬的走去另一侧的月牙门,一出去,顿时欢呼小叫的结伴追赶跑远。 “你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把你娘,还有大娘给急坏了,生怕被娇惯的不明事理。” 看着一群儿女,耿青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自豪,比得了高官厚禄还要来的舒服,他收回目光,看去身后的长子耿念,笑着侧身在他肩头拍了拍,示意继续前行。 耿念已经十六,其实性子还是有些腼腆,被父亲那句‘你小时候,也是这般模样......’脸都有些微热,抿着嘴唇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踩着细碎的鹅卵小道走着,走了一阵,脚底就感到一阵疼痛。 “父亲......还要走多久.....” “才走一阵,脚就受不了了?要知道,为父必须的每日要走上几圈。”耿青指了指腰侧,像是与好友一般说道:“......多锻炼锻炼身子有好处,将来你也用得上,男人嘛,不管妻妾多不多还是要担起责任来。” 耿念嘴角抽了抽,轻声嘀咕一句。 “绕这么大一圈,不就是雨露均沾嘛,说的那么清醒脱俗......” 话语再小声,还是被前面的耿青听到了,回身就是一巴掌拍在儿子脑袋,然后使劲揉了几下。 “话里意思都听不明白,为父是告诉你,无论何时都要担起一个男人该有的责任。你大娘揍你,可是为你好,做错了事,就得担着,心里别有埋怨。” 头顶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耿念撇了撇嘴,心里仍旧不以为然。 看他表情,耿青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一侧,一把压着他肩膀揽到身旁,父子俩就这么走在道上,周围丫鬟仆人一一行礼间,耿青看着他们轻声道: “你这表情可是心里不服?呵呵......为父跟你讲,这男人第一步,就要先撑得住家,连家都撑不住,外面能撑得起何处?那些人能把你骨头吃得渣都不剩下,别不服,你这样想法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没有善终......比如我那义兄朱温,从强盗坐到皇帝,厉害吧?可家里却一团糟,最后被自己儿子给手刃了,这样的人其实说到底,是失败的,至少在家庭,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比如晋王李克用、比如僖宗、昭宗,他们的事,为父以前也跟你讲过,并不是让你当故事听,而是要明白他们的短处,在哪里失败,前人的错误,就是后人需要引以为鉴的。” “孩儿知道......” “你知道个屁。” 耿青笑骂一句,使劲勒了勒儿子的脖子,他在亲人面前没有雍王的架子,为这件事巧娘没少在唠叨他,不过用耿青的话说,‘在自家人面前都要端着架子,累不累?’‘到了床榻上,行夫妻之礼,没甚意思’。 妇人的嘴根本没办法在丈夫面前反驳,说了几次后,就由得丈夫这般行事了,不过,有时这样看来,在家人面前没有架子,倒也不错,至少子女们都愿意跟这位雍王父亲亲近。 这边,耿青笑骂一句后,扭头看了看闷闷不乐的耿念,“你看这些人,往往都是锋芒太露不知收敛,哪怕英雄无敌,纵横一生,可到头来都草草收场,有时候,为父其实最想的,不是你们有太大的出息,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好好的成家立业。” 话语停顿,他看去枯败的花圃,过得片刻,方道:“家中,有为父站在前面就够了。” “可如果父亲将来撑不了?家中兄弟姊妹,没个像样的人站出来,怎么办?” “所以这就是为父这些年想的事......”耿青沉默片刻,招招手,让耿念跟上,“......耿家从无到有,走到今日这一步,其实如履薄冰,甚至可以说根基浅薄,假如有一天为父倒下了,信不信,有很多人落井下石,他们呐.......不过畏惧为父活着罢了。” 耿念若有所思的看去父亲。 “所以父亲这些年,四处拉拢军中将帅,就是为了打下根基?” 耿青欣慰的点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不止.....拉拢关系,也是希望当中能有重情义之人,但有一点,念儿要明白,利益捆绑的情谊,既牢固,也是最松散的,只要耿家不倒,关系就会一直维系下去,那如何不倒?历朝历代哪怕最鼎盛的王朝都有倾倒的一天,区区耿家如何能与他们相比?唯有一法可以。” “是何方法?” “为父现在没理清其中关节,不过已经在着人悄悄做了,目前只能给你透露一个字,把手伸过来。” 那边,耿念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起手掌。 耿青手指落在他掌心,轻轻划开,一撇一捺慢慢写出字来。 “隐?”耿念抬起脸,有些惊讶。 “嗯,就是隐字。” 耿青点头的同时,对面的儿子蹙眉沉默,然后有些犹豫,最后摇了摇头:“父亲,孩儿听了你许多许多的事,可这些年,孩儿觉得,你没有胆子了.....沉浸在王府里,与众姨娘生活,已经不是那个卧龙再世。男人就该不惧危险,该顶天立地!” “说的好,有见地。” 耿青看着他低声说着,笑了笑:“那念儿觉得如何成为你口中这样的人?” “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说得好,那你准备怎么做?” 父亲的话语问来时,只有十六岁的年轻人终究激起了火气,握紧了拳头,看着闭上眼睛的耿青。 “父亲,听说长安要向蜀地用兵,孩儿想入军!” 耿青闭着眼睛好一阵,他睁开双眼,看着耿念那双倔强不服输的眼神,笑着点了下头,重重落下一声。 “好!” 对面的少年人露出欣喜,从小身边就不缺武艺高强的人,如窦威这样的,也有九玉、李存孝、夏鲁奇这般武艺超群。 自小习武之外,还遍读兵书,多少夜里梦境之中,憧憬自己在沙场之上运筹帷幄,杀溃敌人的场面,如今父亲首肯,笑的几乎合不拢嘴。 重重抱拳,恭敬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看着儿子远去,耿青叹了一口气时,身后一道人影慢慢迈着莲步过来,乃是白芸香,她岁数比耿青还要大上几岁,已是将近四十的年纪,只生过一个孩子的缘故,身材保持的还算不错。 刚才父子俩的话,她都听在耳中,耿念是她所生,听到孩子要从军去蜀地,心里不免提了起来,等儿子一走,连忙出来。 “夫君,让念儿去蜀地,会不会......” 耿青摆了摆手,转身过去搂住白芸香,继续在花圃间漫步而行。 “这孩子心气高,总是想要证明自己,加上到了叛逆期,听不得劝,他想要去就由他去好了,人这一生,总要磕磕绊绊几次才会长大的。” 妇人知道耿青心中是为孩子着想,战场的残酷,她是见过的,谁都能去,唯独她的孩子不能去,白芸香绞着绢帕,咬紧了嘴唇。 “夫君,战场刀枪无眼,他是你儿子,本可以不用去的。” “之前确实不愿他去的,可那眼神,你是没看见,不过现在想想,正因为他是我儿子,那就更要去......往后你我老去,家中终究要有一两个顶梁柱才行,耿家不倒尚还好,一倒那就全家死光的结局。” 安慰妻子几句,将她送去侧院,回到后苑那边,悄悄朝书房看了一眼,儿子抱着兵书看的仔细,偶尔不懂的抄录下来,准备之后去请教军中的将领。耿青叹了口气,走去荷塘,坐到凉亭,叫来了附近摆弄盆栽的九玉,低声叮嘱,大抵是要派他去军中做一个侍卫。 “念儿那边,麻烦你跑一趟,让他成长些许就够了。” “嗯,不死就成?” “最好完完整整的回来。” 多年的一对老友互相打趣的说笑两句,府中的管事此时也快步寻来这边,将一封来自沙洲的信函交到了耿青手上。 上面内容,是沙洲节度使留后曹议金遣人送来,想要朝廷封他为归义军节度使,不过信函是私人的,先送来长安,让耿青帮忙给朝廷说说。 “这老家伙.....” 耿青摇了摇那信纸,轻飘飘的扔去荷塘里,一地掌权的留后就那么被他驳回了,放做他人,岂敢? 这便是权柄。 ....... 贞明二年,秋末。 长安以南集结的军队终于调动了起来,号角、战鼓延绵,一拨拨一股股兵卒、骑兵奔驰在了原野上,然后,急速南下推进,杀向山南西道与长安接壤的洋州。 安宁的十年陡然打破,明媚的秋日照着人的眸底,金戈铁马冲入人们的梦里—— 平静的城池掀起厮杀,汹涌的人潮旌旗林立,冲入倾倒的城门。 无数的箭矢划过天空,落入人群。 冲上街道的战马挥舞刀枪震砌城池,名为夏鲁奇的猛将,提着城中守将的人头嘶声咆哮,身后无数兵锋蔓延涌来。 整个城池倾覆了。 第三百三十二章 铁蹄入梦钢刀递颈 夜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抚响,枯黄的落叶被风卷着吹进屋檐,宫廷侍卫巡逻的脚步声里,寝宫里灯火昏黄,豆焰被窗隙挤进来的微风吹的轻轻摇曳。 挂有帷帐的龙床,陷入睡梦中的老人时而发出低吟,像是在梦里挣扎,脑门泌着一层汗渍左右摆动。 沙沙沙.......是树叶的轻响。 人的脚步声正走过门窗外,陷入梦里的老人,隐约听到了金戈铁马的声音,浑身铁甲的猛将握刀向他露出狰狞,然后冲了过来。 “啊——” 王建陡然大喊,惊惧的醒过来,飞快的坐起身,被褥里的温热将他拉回到真实的环境之中。 嘭! 门扇被听到动静的侍卫瞬间撞开,拔出鞘的刀锋随即收回,就见帷帐里的皇帝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 房门又轻轻阖上,王建擦去汗渍,取了一件单衣披上,坐到了床沿平稳有些紊乱的呼吸。 今年他已六十九岁了,戎马一生能活到现在可算是高寿,同一时期的朱温,早就化作了一滩白骨,哪像他享受了十年的皇帝日子。 可这十年里,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励精图治耗费了所有精力,如今身子也越发不如从前,有时候躺在床榻上久久也无法入眠。 人老多梦不易入睡,精神头也变得不好,开始多疑,三年前,还因为听信宠臣唐道袭之言,疑太子王宗懿造反,结果最后儿子死了,宠臣也死了。 “唉......” 王建揉着眉心起身在屋里走动,拿过桌上摇曳的烛台,照去墙角挂着的一幅甲胄,那是半生戎马里时常穿戴的,摸去上面,饶是修复,依旧能感触到斑驳的刀痕。 “陛下。” 此时门外,响起幽幽的声音,老人举过烛台,门扇外立着两道人影,听话语便知是大小徐妃,如今新立的太子王宗衍便是大徐妃所生;小徐妃则比其姐姐,更加美艳动人,在宫中号花蕊夫人一说。 能同时得姐妹二人,王建心里也是多是满足的,太子王宗懿一死,想到王宗衍也是有才情的,干脆顺理成章将其立为了太子。 老人将门扇打开,门口矗立的两位女子,一个年龄偏大,容颜微老,大抵四十左右,旁边一个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头盘云鬟插金叉玉珠,一件淡青花边衣裙,内里围着盘金绣花抹胸,露出白皙的沟壑,饶是三十有三,依旧给人一种惊艳的感受。 可惜王建此时六十九岁,心里感叹娇媚身段,身子也毫无反应了。 “二妃,怎的深夜过来?” 让了二女进来,多年的夫妻,也没有多少客套,只是保持相对的礼仪,大小徐妃矮身福礼,便坐去窗前,为丈夫揉捏肩颈、大腿。 “听宫人说,陛下噩梦惊醒特意过来探望,若是有便,我姐妹二人就在此间住下一晚,好服侍陛下歇息。” 说话的是大徐氏,她朝妹妹示了一个眼色,姐妹二人本就心意相通,小徐氏自然明白姐姐的意思,轻柔的将老人身上那件单衣褪下时,王建将她手按住,摇了摇头。 “朕做了一个噩梦,怕是难以睡下。” 大徐氏轻柔丈夫太阳穴,不由有些好奇:“陛下做了什么噩梦,不妨说来给臣妾姐妹二人听听?” 谷</span>  那边,闭着眼睛享受着二女青葱无骨般的指尖按摩,老人叹了口气,似乎回忆梦里的场景,好一阵才开了口。 “......梦里,有人要杀朕,浑身着甲,从北面来......” 大小徐氏互视一眼,小声道:“陛下可是担心最近洋州那边传来长安屯兵边界的事?” “嗯,已经有数日没消息,朕心里担忧。” 老人戎马一生自然不愿在自己女人面前失了威风,说完前一句,又呵呵轻笑出声,他睁开眼睛看着桌上的烛台,“那位雍王确实不一般,从黄贼入长安起,几经颠簸辗转数朝,三十余岁的年纪做到王爵,可朕也不惧他。” 时过境迁,老人心里想起许多年前,面上多有感慨的表情,“朕也是什么都没有,走到今日地步,岂是那么易于的?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都一一化作尘土,如黄巣、朱温、李克用.......他们都去了,朕还在,那小娃娃想要南下蜀地,正好让他见识朕当年风采。” 长安兵马屯洋州以北,在数日前就已传回成都,这样的举措,历经战事的老人岂会嗅不出里面的兵伐气息?只不过十年未曾动兵的长安,怎么会突然陈兵边界?一来两边从未有过争端,相安无事;二来,对方也没有发文说明出兵的目的。 防范的同时,王建也做出了防范,以中书令王宗弼为北营制置使,携兵十二万驻扎山南西道,以防陇州赵周仪。 王宗弼、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为四路招讨,携兵十五万驻东川。 “这些将帅俱跟随陛下征战四方,陛下当安心待在成都,将军们自会应付的。”小徐氏抬袖掩嘴轻笑,“常听说长安养不出能打仗的兵马来,这次估摸也是一样,那位雍王外界传闻,计谋无双,可打仗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次将军们定让他铩羽而归。” “呵呵呵,就你这小嘴会说。” 老人最喜这小徐氏,一张小嘴太会了,被二女一说,乐的抱着她俩躺去龙床,外面有脚步声急匆匆赶来,戴着毡帽的宫人,到的门外,跪在地上双手托举一封信函,低声道:“陛下,出事了!” 里间,王建从二女中间顿时坐了起来,快步过去拉开门扇,一把拿过信封拆开,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陛下出何事了?” 大小徐氏整着衣裙跟着出来站去皇帝左右,中间看着信函的老人脸色铁青,哼了一声,将信纸丢去地上,片刻,怒极反笑起来。 “长安那个小儿果然冲蜀地来的,洋州已被他拿了,五万雍兵冲破山南西道,直奔东川过来!” 左右二女脸色顿时发白,刚才她俩说的那些话,不过奉承罢了,真听到敌人直奔东川,花容难免失色,万一对方一路杀到成都脚下,她们哪里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 王建看去二女一眼,呵呵笑了几声。 “宽心,朕岂是易于之辈?不过一群无头之鬼罢了,你们在成都安坐,看朕如何取他们首级。” 言外之意,老人决定亲征。 夜色翻去第二日,成都兵马调动时,数百里之外的山南西道,洪流席卷般攻破兴元,杀向巴州。 与此同时。 王宗绾、王宗夔携兵七万自遂州北上,迎接他们的,是先锋八千长安铁骑,陡然转向,迂回奔袭,直扑蜀军后阵! 第三百三十三章 霹雳如风划过山壑 通正元年,十一月初七,阴天。 临近年关不过二十多天了,此时打仗对于许多人来说是排斥的,尤其中原动荡,蜀地安稳,不少人对于皇帝大动干戈颇为埋怨,蜀中书生性格刚烈,虽说长安雍兵南下,还是呼朋唤友聚集衙门反对出兵,请求刺史上禀皇帝,暂时与长安谈和,待过了年关才议出兵之事。 这些书生,身强力壮,又携带兵器,被驳回后大有冲击官府的架势,以至于事情闹僵,两边都动起手,死了一个衙役,四个书生被抓入大牢。 “军国大事,岂容尔等胡言乱语,那敌人都打到家门口,还要苟合,若容得你们,下回是不是要我等献献出蜀国?” 理论上说刺史出面,拿羁押的几个书生说事,以此平息事态,将人放后,闹事的书生该感恩称谢一番散去,传出一段美名来,然而几句过后,城中那些书生反倒聚集更多,最后蜀皇帝王建,派出贡院一批读书人混了进去,一时间口诛笔伐的风向开始转变。 说起年关将至,长安那位想要当皇帝的雍王,拿蜀地动刀增添功绩的可耻行径,城中百姓听得个个义愤填膺,聚集起来高呼皇帝将北面来的雍兵赶走。 就在成都、简州、普州、汉州风向转变的过程之中,初七这天下午,遂州整军完毕的七万兵马先行北上,过荣州,救援直面敌军的巴州。 蜀地多山、丘陵,阴沉沉的天气里,远方延绵的山势轮廓显得沉寂而肃穆,蜿蜒山脚的官道上,一拨拨蜀地兵马正快速行军,之前年关将近的怨气在路上已消磨不少,士兵多数沉默的走在乡间、山间的道路上,偶尔听到号令,方才原地歇上一会儿,吃口干粮。 这支三万人的队伍,领军之人乃王宗侃,王建养子之一,也是领军多年的将领,粮草先行一段后,布置了结营的位置,留了一名厢都指挥使驻守。 休整过后,将领李元裘目送招讨使离开,看着一拨拨队伍从营门过去,回身吩咐左右将营寨扩防,他为将相对严谨,对麾下兵卒将校更是严格,稍有不合他意,常将士兵绑在辕门木柱上鞭挞惩罚,上下俱畏惧他。 眼下,他并未回帐,让亲兵拿了斥候绘制的地图,观察附近地形,在险要、视野开阔的地方,圈起来,派遣兵卒砍伐树木搭建隐蔽的岗哨。 此时,已至晌午,通行的主力已出了荣州地界,山上砍伐树木的工匠、兵卒正剃去树枝,削除木柱拉到山岗,忙碌的身影之中,有人擦去脸上汗渍,隐约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下意识的抬头望去丘陵外。 成百上千的黑影骑马奔驰原野。 “骑兵?” 山岗望下去,视野并不清晰,到的奔行而来的骑兵快至丘陵脚下,方才看清对方身上甲胄衣着,下一刻,示警的号角顿时吹响起来—— 呜~~ 呜呜!! 靠山而建的营地里,正与左右说话的李元裘皱着眉头抬起脸来。 示警的号角还在吹响。 他嚅了嚅嘴,还未说话,另一个方向,同样传来示警的号角着急的响彻,他拔出腰间横刀,朝营中还在忙碌搬运粮秣的士兵、劳力嘶吼:“敌袭,拿上兵器结阵——” 轰隆隆—— 数道铁骑起起伏伏奔腾前行,犹如洪流环绕山脚涌了过来,马蹄溅开泥土碎石,为首一将身形魁梧黝黑,手持一杆大枪,盯着涌出营寨注意正在结阵的蜀军,抬起了手臂,枪身斜横指去天空。 “准备!” 夏鲁奇已非当年宣武军的小校了,他如今三十余四,十年间经过李存孝调教,武艺一途今非昔比,除九玉、李存孝外,整个雍军鲜有对手,就连拱卫长安的杨怀雄等将,也难交手五十合。 他身后这支骑兵,大半是新兵,却来自陇右党项部落,而骨干则是原龙骧军精锐骑卒,战过吐蕃骑兵,经历过高原气候,长途奔袭,搭建新军后,将技艺、经验传授给新兵,后者训练数年,早已憋了一口气,想要检校一身本事了。 轰轰轰—— 无数马蹄疯狂翻腾,速度越来越快,夏鲁奇放下大枪夹在了腋下,双脚也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加紧了马腹。 盯着视野中不断放大、清晰,甚至能看到仓惶结阵的蜀兵面孔,他眼神犹如噬人的猛虎,咬紧了牙关,然后,猛地张开,暴喝:“杀!” 黑色的战马跃过脚下的岩石,半空之上,大枪唰的落下,刺在那面露惊恐的蜀兵胸口,瞬间将人洞穿挂在枪头抵去后面,连穿透两人的刹那,夏鲁奇抽刀反斩,将冲来的一个蜀兵劈在马下。 跃马、捅刺、抽刀一气呵成,紧跟他身后的亲卫转眼冲至,将最近的几个蜀兵卷去了铁蹄下。半边结阵的蜀军此时顾不得阵型立起枪林迎上去,一万人的营寨,半数在里面固守,外面结阵的四千人随后就与蔓延而来的雍军铁骑撞到了一起,高速奔涌的骑兵,战马披了撞铠,顶着刺在上面的枪头,一道道划痕里,硬生生撞进人堆—— 犹如海潮扑礁的声响左右延伸开来,一只只高速冲锋的战马撞进人群,向前扑倒压着人的身体翻滚,凄厉的惨叫声里,上前的蜀兵也被下一个冲来的战马撞碎筋骨,附近更多的骑兵杀入人群,弃了长枪,拔出钢刀疯狂左右劈砍,又从另一侧杀穿出来。 “杀——” 夏鲁奇冲在最前方,到的此时已落在了中间,周围全是厮杀的身影,挥舞的大枪扫飞两人后,四周已没了敌人的身影。 “杀入营寨,一把火烧了!” 他指去蜀军粮营,做为先锋,并没有像寻常军中作战那般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而是得到李嗣源授计,先一步来到前方等候,蜀地多山,骑兵作战不利,但也有好处,不易被发现,借着山林先一步蹲守,对方粮队立寨早就在他眼皮底下,不过还是等到王宗侃大股兵马离开,方才动手。 歇斯底里的声音响起时,雍军骑兵纷纷下马,营地有山坡,不适合纵马冲上去,训练时,他们也常下马作战,随身皆有弓弩,眼下营外四千蜀兵被打散,死的死、逃的逃,他们望去营地内剩余的敌人,露出了狂热。 随着夏鲁奇一声嘶吼,八千多人齐齐大吼:“杀!” 那边,李元裘瞠目结舌的看着这支下马的骑兵,被身边数十个亲兵护卫着向辕门内退去,想要关上辕门,箭矢、弩矢已经射了过来,推着辕门的几个兵卒顿时被钉死在地上,箭塔上的士兵也中箭坠落而下。 夏鲁奇换上钢刀,提了一面小圆盾在后方箭矢、弩矢掩护下,身先士卒冲在前面,抬手挡下营中飞来的一箭,扑过去撞向半关的辕门,巨大的力道将门后的两个蜀兵撞的倒飞,他铁盔也在同时掉落下来,发髻散乱间,反手朝着抢攻而来的另一人就是钢刀劈下。 然后,甩着一头乱发,向冲上来的麾下骑兵疯狂的呐喊:“点火——” 有火光在蔓延上来的人群里亮了亮,数枚拖着火光的铁疙瘩高高抛过了辕门,落去了营中密集的阵型。 “什么东西?” “砸到人了。”“敌人投石头?”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在结阵的蜀军响起的刹那,落在人脚前的铁疙瘩燃尽了火光,下一刻,是轰的巨响,在人的脚下炸开,两丈高的焰火冲天而起,最近那人被抛去半米,落到地上,一条腿膝盖以下已经没有了,他周围同袍浑身鲜血,插满了铁片。 陡然的巨响、火光、人的惨叫,阵型顿时动荡,蔓延而来的雍军骑卒也在此时跟着夏鲁奇不要命的往里冲,猛虎下山般直接杀进去,蜀军本就已被那巨响吓得了一跳,短兵相接对撼了十几息,阵型顿时崩溃,抵在前方的兵卒哭喊着向后奔逃,与同伴撞在一起,引起更大的混乱。 “军法队!!” 李元裘提着刀催促军法队上去,他将一个前面逃回来的溃兵砍翻时,混乱已经蔓延过来,伴随又是几声巨响在另一边的阵型炸开,迎上他的,一个浑身铁甲,手握钢刀的敌将,双目通红狞笑的看来。 “你走不了了!” 对方一刀斩飞旁边乱跑的蜀兵,踩着满地血肉、尸体,信步走来....... ...... 营外溃散的蜀兵暂且保住了性命,不管走远的躲起来,看着自家粮营的方向,不断还有人浑身是血的惊叫跑出,不管如何,营地已经被杀穿了,不久之后,火焰在营中燃了起来,敌将提着自家主将的脑袋翻身上马,带着那些穷凶极恶的骑兵扬长而去。 消息很快传递,通过渡船、快马,第二日下午经过州郡加急送达成都,原本还在叫嚣‘让长安来的敌人狼狈回去’的一拨读书人适时的乖乖闭上了嘴。 “王宗侃.....打的什么杖——” 皇宫里的那位老人,将信函拍在了龙案,对于自己的那些养子,他还是信任的,然而,在之后的几天,更多的消息如同噩梦般压了过来。 不过在那之前,他连杀几个劝他打消亲征的大臣,点上兵马准备御驾亲征来犯之敌。 第三百三十四章 铁炮 阴霾的云层压的极低,下方延绵山势里,湿冷的空气流转山间,燃烧的营寨还残留余烟升上天空。 遣来的探马巡视了营中没有活人后,飞快往北面而去,后方粮营辎重被袭,放到任何时候都是军情大事,斥候不敢停留,争分夺秒的赶回前方主营。 距离巴州二十余里,携裹确认的消息回来时,王宗侃所在军队,正在抓紧时间休整稳定军心,召集各厢指挥使等到确认的消息回来的同时,商讨来犯之敌的踪迹,派出的侦骑到现在还未有回信。 唯一欣慰的一点是巴州并未遭到攻城,甚至城中传回的消息,只见到雍军来过一回,便在第二天夜里悄然撤走。 王宗侃及副将李简对此极为不解,这支入蜀的军队到底要如何行事,但又不能完全抛却对方真会绕过巴州的想法,毕竟绕过城池直入川西杀到成都,辎重后勤都不要了,完全就是寻死的疯子。 “雍军统军之人,李嗣源、石敬瑭不过两个初掌军事,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绕袭成都,当自己乃邓艾?” “不管如何,以巴州为界,布下防御,待宗绾、宗夔过来,十余万军队,晾他们也不能越巴州地界一步。” 商议了许久,王宗侃呯的拍响桌面,压着剑首来回走动,正欲说下去,帐外战马奔来,一个斥候翻身跳下马背,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招讨使,卑职已探查,李指挥使的后营确实被袭击......辎重粮秣一俱被烧!” 军帐之中,一应将领目瞪口呆的看着回报的斥候,早前听到袭击,那已是第二天的事,还是后方的侦骑发现后方出现雍军斥候才担心粮营被袭,如此一来,之前消息不通,定是对方斥候在中间拦截,速度之快,战术布置之果敢,令他们感到惊骇。 不久,遣去四周打探的侦骑跌跌撞撞的回来,肩头插着一支羽箭,从马背翻下来,重重摔在地上,被旁边同袍搀扶来到帅帐,王宗侃这才知道,从驻扎巴州南面起,派出的斥候均被对方截杀,逃出生天的寥寥无几,完全是针对增援巴州的蜀军。 众将拉开地图,从派出的斥候被杀的位置完全可以分辨出,敌人从三个方向绕过巴州朝他们逼近。 发生斥候战,说明雍军的主力距离这边并不远。 “既然来了,那就摆开阵势,明刀明枪的跟他们干上一次——” 王宗侃抽出令箭抛去半空,落地弹跳的瞬间,帐中诸将一一起身抱拳。 几乎同一时刻。 巴州东西两面十余里左右,时值冬季,蜀地少雪,气候湿冷,褐黄的山麓间还夹杂水雾,翻涌的雾气随后荡开,一道道人的身影穿梭过去。 凌乱的脚步踩踏湿漉的泥面,带着黄泥迅速穿行,下午微弱的光芒里,人群满山遍野的向前涌去。 山坳、山脚、甚至山腰林间,浩浩荡荡的五万大军延绵数里,负责联络前后队伍的令骑翻着黄泥来回穿梭,不停的挥舞旗帜,发达来自中军将领的命令。 其实这是两股军队,李嗣源、石敬瑭各两万五千人,前者五千数量为火器营,铁炮沉重,由驽马拉着走在队伍最后方,而石敬瑭另五千人,俱是青壮,负责押送只够四天的干粮,这还是拿下洋州后,以最快速度,用官仓的粮食赶制的。 蜀地乃是王建底盘,想要赢取胜利,只得以快打慢,打对手一个措不及防,若是让蜀军反应过来,对于后面的战事,哪怕士兵将领再英勇善战,也只得狼狈退走。 入蜀一路南下三百多里,几乎保持最快的行军速度,在巴州虚晃一枪,吸引了对方注意的情况下,迅速上山,分散斥候,尽可能的狙杀蜀军侦骑,这是行军打仗重要的一环,杀死斥候,等于蒙蔽了对方五官,就算后面被对方反应过来,他们已强行军抵达指定的位置。 十年里,这也是那位雍王在军事上唯一的建议:战略战术明确,最快的速度包抄、尽量以运动作战寻找敌方弱点切入。 偶尔遇上巴州派出搜寻的小股军队,然后便被石敬瑭分出的几支强攻队伍击溃,尽量杀死杀伤敌人,将尸体伤员拖进山中,收刮补给,然后继续行军。 不过之后,两支两万人的军队出了延绵山势,抵达巴州南部十五里左右,近六万蜀军已经严阵以待,浩浩荡荡的军阵摆开,王宗侃终于看到深入川东的这支雍军,难以容忍之前后营粮秣辎重被烧的事实,眼下六万军队尽出摆出阵势,不过真要用上的只有五万,剩下一万则留意战场两翼,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那支烧毁辎重的雍军铁骑。 “只有四万人?” 站在地势高处,王宗侃乃是军中宿将,观察战场的基本要领还是有的,目光扫过下方对面几个阵列,粗略估出了人数。 所谓的五万敌人,大抵应该还有那袭击后营的骑兵。 “四万对四万,老夫就堂堂正正的赢尔等小辈——”他抬了抬手,身旁的令骑吹响号角飞奔而下。 中军一万不动,左右前三阵四万人缓缓移动起来,旌旗、甲胄、兵器伴随无数脚步攒动向前推进,傲然的注视前方同样数量的敌阵。 风吹过原野。 对面四万雍军阵列之中,李嗣源骑在他的战马上,抚着马鬃低声与一旁的亲卫吩咐了几句,延绵摆开的军阵攒动起来,人与人中间车辕沉重的压过地面露出两道深痕,推到了阵列前方与盾卒并列一起。 石敬瑭回头看了一眼,呲着牙花吸了口气。 “就不能先打打?这么早就用......不过瘾啊。” 他抬起目光望去另一头,骑马立在伞盖下的李嗣源,后者神色沉寂,看着对面缓缓推移而来的蜀军阵列,只是轻声了一句。 “准备!” 随后,抬起一只手,左右延伸开去的阵列,黑漆漆的炮口正做出最后的角度调整,数名士卒屏住了呼吸。 “开炮——”李嗣源嘶吼! 下一刻,操控的兵卒猛地一拉绳索,弹针猛地叩了上去,撞去里面燧石。 轰! 轰轰! 三十门铁炮齐齐喷出火舌,发出巨大的轰鸣,响彻这片天地。 第三百三十五章 从未见过的阵仗 中原、北方动乱,西北、蜀地一直处于长久的平和期,除了三年前,云南大长和国北上入侵川西被打退,便少动刀兵。 如今北方敌人南下川东,蜀中儿郎多是热血当头,更兼将领俱是沙场老将,自是不屑长安的‘娘子兵’。 巴州南部二十里羊蹄岭,阴天。 四万蜀军以前阵为箭头,左右两军为侧翼以平推的姿态,缓缓向前方碾过去。 十年间的第二场大战,相对三年前云南大长和国入侵,面前的五万长安‘娘子兵’不过一场小打小闹而已。 杀败他们,将对方将领俘虏或头颅献去成都,打消盛怒的皇帝御驾亲征的念头,王宗侃借机证明在皇帝众多养子当中,并不逊色王宗弼等人。 “击鼓,传令前方军队,没我将领不许后退,击溃来犯之敌,擒拿敌将赏金白两,全军三日酒水!” 呜~~ 令骑的号角吹响,三辆鼓车上,裸露臂膀的大汉奋力击打鼓面,有力而富有节奏的鼓点,伴随推进的四万蜀军加快了速度。 前列一面面绘有兽面獠牙的大盾架在了身前,弓手脚步迅捷穿插枪林挽上了羽箭,步行间仰去了天空。到的此时,对面四万雍兵阵列依旧岿然不动,甚至都没有露出丝毫的胆怯,两边都互相看着双方黑压压的延伸过来。 “他们打什么主意,以守代攻,挫我锐气?” 快至一箭之地,对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令得王宗侃皱眉滋出疑窦,不过这对于他而言也只是短暂的疑惑,对战局并不会太大的影响,蜀地兵马精锐,无论守卫家国信念,还是近几年都有过大仗,士卒多多少少都有战斗经历。 反观长安雍军,打吐蕃不过借助党项人的勇猛,和夸大的什么雷公相助之类的话,糊弄糊弄村夫愚妇便可,想要军中宿将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手中钢刀来的实在一些。 眼下,更是只带了五万人南下,传回的消息里,连辎重的都未曾见到,可见孤军深入、不带粮秣,简直与寻死无疑,哪怕眼下这场战斗侥幸被对方赢了,兵源蜀军可就地补充,拖到对方断粮,人心惶惶之际,再发起决战。 优势俱在这边的。 王宗侃想着忍不住轻笑出声,再次抬起了手:“传令,前阵直破敌军中阵,迫使雍兵分出两翼来救,而我军两翼迂回对方后阵,从侧面插入战场!” ‘场’字落下的瞬间,他话语陡然一转,发出‘嗯?’的疑惑长吟,随即开口:“变阵?” 他视野那头,越过下方四万推进的蜀军,对面的雍兵阵列森然有序,就在片刻间,雍军前阵悄然移动,盾墙左右分开,打开了三十道缺口,有漆黑的东西被士卒推到了前排,与盾兵并列一起,大盾则立在了那‘怪东西’两侧,防御箭矢。 咚!咚咚! 战鼓督促蜀军的脚步推进。 一箭之地,推进的阵列里,步行的蜀军弓手放开了弓弦,自由涣散的箭矢零零落落抛飞起来,划过下方推进的人群、长长弧度,锋利的箭头钉在了大盾上,也有‘噹’的一声,扎在‘怪家伙’的圆形的孔洞边缘,反弹落到地上。 “准备!”有嘶喊的声音传来。 推进的阵列,一排排抬盾步卒呼吸急促,脚步也越来越快,当对面响彻‘准备’的嘶吼,透过盾牌边缘望去的余光里,延绵展开的数十个黑漆漆的东西有种莫名的压迫,让他们感到一股心惊肉跳的感觉,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接战的片刻,气氛已经凝固。 推进的蜀军三阵,脚步翻腾,怒潮般踩踏大地,顶在前方的盾卒咬紧了牙关,前面敌军人的面孔、神态都变得清晰可见。 带领进攻的副将李简骑在马背上,随着涌动的浪潮,死死盯着岿然不动的敌阵,那一声‘准备’让他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回头看了一眼中阵,捏紧了手中缰绳、兵器,然后抬起一只手来,刀尖指去天空,回正头望向前方。 嘶吼:“不许后退,杀——” “杀!” “杀!” “杀!” 形如浪潮的齐齐大喊在人群里掀起,望着已越来越近的敌阵,枪林下压,探出了盾墙外,弓手后撤去往后面,盾卒咬紧的牙关陡然松开,发出的,是歇斯底里的怒吼:“杀——” 无数嘶喊的声音里,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打破,下一刻,更多的轰鸣雷声延绵而来。 巨大的火光在前方蜀军士卒眸地冲天而起,有漆黑的东西冲破火浪带着疾响‘嗖’的飞来,还没迈过一箭之地,一道圆球状的黑影猛的袭来,砸在嘶喊的蜀军盾卒身上,凶戾的呐喊戛然而止,顶在他身前的盾牌‘嘭’的粉碎,身体向后倒飞连带后面的两个持矛的同袍一起撞翻在地。 “什么东西?” “起来!”“那东西还燃着火!” 东倒西歪的阵列,有人上前将同伴搀起,目光之中,将人砸翻的铁疙瘩还有一尾火光正迅速燃烧,当看到时,已经燃去了里面。 然后,巨大的火光轰的冲开,最近的一人直接被掀上半米的高度,冲开的气浪,无数撕毁的铁片、铜片、铁屑在人群当中疯狂飞溅,全是一片难以听到的血肉撕裂声,周围十多人瞬间悉数倒下,铁、铜片将人胳膊、胸膛、脸面、脑袋撕开,未死的兵卒抱着残缺的肢体翻滚哀嚎,这样的一幕吓得阵列其余蜀军士兵怔在了原地,耳中残留巨大轰鸣嗡嗡的乱响。 某一刻。 更多的铁疙瘩伴随巨响从天空划过,越过前排的盾兵,落进蜀军阵列当中,二十多发沉重的铁球咂在人身上,是血肉支离破碎的冲击感,然而,从人身上落地滚动的铁球最后一点火焰燃尽的同时,可怕的一幕再次升起。 一团团巨大的火焰、恐怖的轰鸣,犹如盛开的花朵前前后后冲天而起,冲击开来的气浪,无数彪射而出的铁片、铜片、铁屑,撕扯周围人群,带着血肉、残肢、布片、甲片掀上天空,冲势尽后,又纷纷坠落下来,落在人脸上、身上是血色的雨幕。 一个士兵从脸上拿下异物,是半只人的耳朵,他抬起脸,顷刻间,血雨哗哗的淋了下来。 三十门铁炮的威力并不大,然而对于眼前这个时代的士兵,所造成的画面是令人胆寒的,各厢的指挥使吓得不轻,尚有理智的招呼渐有乱象的麾下士兵朝他靠拢,然后回头看去中阵的帅旗。 王宗侃坐在他的坐骑上,半举着手,爆炸的冲击让他脑袋一片空白,原本之前调动士兵部署的命令卡在了喉咙,难以说出来。 久经战阵的他,根本不明白这些到底该如何应对,这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东西。 片刻,远方对面的雍军阵列,响起了号角的声音。屹立不动的雍军军阵此时伴随号角开始移动。 “完了......” 王宗侃呢喃的嚅了嚅嘴,耳边令骑、亲卫的嘶喊让他回过神来,急忙下令:“传令!传令!原地整顿,准备接战!” 携裹命令的号角、旗语疯狂打出,可自家军阵已然有了混乱的趋势,各厢指挥使奋力弹压,纪律较好的也能很快重组阵型,原地做出防御的姿态,然而四万人里,更多的还是受到惊吓的士兵发疯似得大喊大叫,受惊了的战马拉着地上挣扎的骑士四下到处乱跑。 同一时刻。 对面浩浩荡荡推进而来的雍军几乎全军而出,名叫耿念的都头兴奋的捏紧刀柄,被几个身材高大的亲兵护卫着走在队列当中,旁边还有一个面容清冷,身材高瘦的身影跟随。 随着靠近蜀军混乱、彷徨的阵列,脚步越来越快。 “冲——”那是石敬瑭的声音,他骑马冲在最前方抬枪嘶吼。 声音响彻的瞬间,身后,左右四万各厢雍兵也都齐齐大吼,迈开的脚步轰然落去地上,震出雷鸣,然后,猛地蹬出,一道道身形发足狂奔,保持阵列以冲锋的姿态,轰然撞去蜀军前阵。 “啊啊啊——” 耿念感受到喊出的声音、气息都变得滚热,握着刀锋想要跟上,被一旁的高瘦清冷的随从一把拉住肩膀缓下速度。 周围,一道道士兵的身影越过了他们,投入蜀军的怀抱,映入耿念眼帘的,是无数血肉、铁甲、兵器疯狂的撞击,人的身体挤压、刀兵下撕裂开来。 热血回涌,耿念握着刀柄,身子隐隐发起抖来。 而同样发抖的,还有蜀军帅旗下,王宗侃咬牙握拳,双目都在喝骂声里泛起血丝。 “顶住啊.....顶住啊——” 像这种正面硬碰硬的情况下,任何命令,几乎都失去了意义,只能靠士兵与士兵意志的对抗。对面雍军的将领,恐怕就打的这样的注意,经验不如王宗侃,那就用这种方式,先打蜀军一个混乱,再用军阵纠缠,造成命令混淆,让王宗侃无法完全发挥出他的战阵经验。 两盏茶的功夫,厮杀的锋线决堤般崩开,蜀军前阵被硬生生杀崩,推开血浪和尸体的雍军士卒洪流般倾泻而出,杀入更大的阵列里。 王宗侃不停的发下命令,崩溃的队伍集结整顿,再次拉上去,然后继续崩溃,四散的溃兵冲入自家阵列搅起混乱,或趁乱向四周山林躲去。 这天下午,广阔的原野上,成千上万的人厮杀乱走,一片混乱里,王宗侃带着他的亲卫趁着机会下了高处,往后方遁走。 遂州。 延绵十多里的蜀军营地,迎来了皇帝的旗帜,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恭敬的立在辕门,望着官道缓缓过来的御辇,取下铁盔,垂下头颅。 沉重的车辕停下,年老的皇帝撩开帘子朝他们点了点头。 “随朕入帐。” 老人轻声说道。 第三百三十六章 镝声飞空浩浩汤汤千万人 晨光照着遂州城头上,兵卒巡逻而过的城楼,皇帝的旗帜已立了起来。 古朴浑厚的城墙之外,延绵数里的军营有着大战前的安静,偶尔奔腾的马蹄声,是远方巡视的骑兵绕着旷野、城池飞驰卷起长长的烟尘。 兵马、粮秣进出的巨大军营里,中央最大的帐篷此时已成了御帐,侍奉皇帝的奉驾军甲士严密的把守四周,看着一帮军中将领呈两列缓缓入帐。 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三将虽为眼前八万兵马招讨使的统军人物,可在蜀国皇帝面前,不仅仅臣子关系,还是养子,恭敬行礼之后,便坐去两侧挺直了脊背。 首位的老人六十有九,已是古稀之年,但以武立国,从打饼子的学徒到如今一国之君,无论年纪多大,都是不能令人小觑的。 军中诸将一一行了君臣大礼坐下后,首位长案后的皇帝方才缓缓睁开双眼,朝诸将点了点头,说明了自己御驾亲征的意思,不容他们反驳。 但也开口宽慰众人。 “朕来此处虽御驾亲征,但军中大小事务依旧是诸将行使,朕就在旁边盯着,打不好,那朕就亲自来,诸将可觉得有不妥?” “末将等人无异议。”王宗瑶率先起身拱手,权当代表其余两个兄弟回话了,皇帝都来了帅帐,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老人笑着又点了下头。 “听说宗侃后营被劫,死伤惨重,朕心里愤怒,他也算军中宿将了,岂能这般掉以轻心,好在那边离巴州近,饶是没了粮秣,城中还是能接济一二,等到援军过去,时间上也是足够了。” 话语轻飘,可听在众将心里,却是不简单的,无论何时何地,皇帝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藏有暗示,若只听不想其中门道,说不得哪天就人头落地了,想之前太子王宗懿便是如此,被一个弄臣给逼迫的造反,最后落为乞丐,被发现后,还是免不了身首异处。 此事过后,一众义兄弟还是决定抱团。 如此,皇帝的话刚一落下,王宗瑶连忙半跪去地上,抱拳道:“启禀陛下,从探马回报消息得知,除了洋州,雍军一直强行军,绕过其他城池,事先在途中设伏等待,放过宗侃主力过去后,便暗中盯着粮秣大营,宗侃虽有轻敌之嫌,但想来接近巴州之后,布下防线,该是能阻挡敌军继续推进。” “宗瑶所言甚是,陛下,臣附议。”王宗夔起身走到兄弟一旁抱拳。 顷刻,帐中诸将也一一起身向长案后的皇帝拱起手。那边,老人看着他们,抬手虚按,让众人坐下来。 “宗侃的能力,朕还是知晓的,你们呐,就不用在朕面前保证这个保证那个,五万雍军也是不小的数量,待大军过去,若不识相,朕就看着你们如何表现。” 王建微蹙有些斑白的眉头,脸上却带着笑容,他声音低沉有着旁人无法决绝的威势,八万各厢蜀军,加上他三万左右龙武军,一万奉驾亲卫军,对方知难而退便罢了,若还要较劲,十二万兵马面前,区区五万长安娘子兵不过螳臂挡车,那就顺势抹掉,到时长安那位雍王哭鼻子都来不及。 想到那位可能会露出的愁容,老人就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又很快收敛这股笑意,他朝众人摆了摆手。 “卿等俱是沙场老将,多余的话,朕就不多嘴了,省得让你们畏首畏尾,但对方既然赶来,自然有所依仗,不可轻敌,宗侃粮营被劫,就是前车之鉴,尔等不可重蹈覆辙,切记切记。” 皇帝的声音落下,延绵数里的大营动作起来,翌日凌晨三更天,十二万蜀军倾巢而出,拔营向北推去巴州地界。 意气风发的皇帝坐在御辇上,渐渐升起的冬日阳光照在他脸上,看着四周烟尘弥漫,飞驰而过的骑队、猎猎飞舞的旗帜。 望去金色的阳光,老人眯了眯眼睛,满是皱纹、斑点的双手握紧按在膝上,曾经同一辈的那些风云人物,朱温、李克用、僖昭二帝、都一一去了.......他也不再春秋鼎盛。 “不过朕还在,就不容年轻一辈看轻。” 这一刻,豪迈雄壮再次回到了这具年老的身躯里。 不久,有消息从令骑从前方巴州飞奔而来,看到巴州战报,威严肃穆的皇帝咧嘴呵呵的轻笑出声,刚刚泛起的豪迈化作凶戾,将纸条捏成一团丢去车外,随后被踏来的马蹄踩去泥土...... 十二万大军蜿蜒延伸,漫天尘埃里旌旗飞舞。 ....... 十二月十一。 巴州南郊附近丘陵,道道炊烟袅绕山林,颓败的颜色里,沾染血色的旗帜被拉扯撕开,投进火中,火焰再次升腾起来,烧着锅底,大块的马肉在沸水翻腾。 延伸开去,颓败的山林见,篝火遍地,搅动锅水的汉子舀了一碗热汤喝了口,随后递给身旁的同袍一起尝尝。 四周,草药、血腥味残留空气,林间密密麻麻的身影三五成群坐靠一起,相互包扎伤势,或讲几句荤话令周围几人哄笑,有人看过来,抹了一下眼泪,将已故的同袍牌子收去怀里。 南郊一战,四万人与敌人对冲,仗着炮火威力,趁势击溃同等数量的蜀军,依旧付出不小的代价,近三千多人死伤,死去的同袍,尸体自然无法带走,只能带上牌子,将来交给家中妇孺。 不过,这一场战斗,几乎半日覆灭王宗侃大军,将对方撵的四处逃窜,杀死杀伤的蜀军尸体延绵八里之长,令得北面巴州想要增援的想法当即掐灭,转而严防城关,一面派出斥候过去确认消息,一面派出令骑去周围州郡求援。 单独的骑兵不出数里,基本就被拦截,尸体被战马拖着,到的翌日徘徊巴州城下,看的城中将领是心惊肉跳的感觉。 外面的那支雍军,打消了他们对当年长安‘娘子兵’的感官,取而代之的,是疯子、心狠手辣。 眼下外无援兵的情况下,只能期望这支凶残的军队不要选择攻城。 阳光西斜落下,此时巴州为界以北之地上,无数人猜测的那支军队正在南面二十多里战场外围山林间休整,宰杀了敌军不能再战的战马或煮或烤,吃的酣畅淋漓。 “接下来怎么打?” 石敬瑭提了一支熏烤的马腿过来,分割了大块马肉递给对面的李嗣源,后者用着小刀一片片的切下,放到口中咀嚼。 低头皱眉,看着平铺开来的地图,这是斥候沿周围地形绘制的。 “不好打......你麾下骑兵完全放不开冲锋。”他摇了摇头,“王建以武立国,不是那些小角色,接下来他肯定要过来的。” “避开锋芒?”石敬瑭疑惑的说了一句,随后又点点头,啃了大口肉,靠去树躯,“也是,真要打,咱们这点兵马不够,他麾下俱是立国之兵,凶悍的紧。” 说着的同时,他知道眼下李嗣源还没思绪,也不急着迫对方商议对策,偏了偏头,看向林间另一个方向。 “反正咱们那位世子一定要保护好,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咱俩只能提脑袋回去了。唉,你说雍王干嘛将世子丢过来?” “可能打熬资历。” 那边,李嗣源轻声说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石敬瑭眼睛亮了亮,世子来军中,混资历的事自古有之,难道雍王是有意......想到这,他又摇了摇头,将这想法按下去,世子非嫡出..... 风吹过林间,不久之后,远方的消息传了过来。 十二万蜀军已至巴州地界,不足十里左右,朝这边推来。 第三百三十七章 蜀皇帝王建 “消息何时到的?” “申时二刻。” “这么说,王建那个老家伙倾巢而出?十二万大军......啧啧,真是看得起我们。” 山林间,浩浩荡荡的长安兵马一支一支、一道道满山遍野快速行进,说着话的石敬瑭骑马立足附近一处山岗,偏头望去旁边,眺望前方山势的李嗣源。 他口中啧啧两声时,李嗣源沉默的皱着眉,不难看出接下来却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一旁的石敬瑭见他不说话,大抵以为在想对策,便继续说道:“火器营的那些东西,肯定不够后面的,干粮也快用尽,之前打王宗侃一仗,出其不意,也靡费甚多。眼下过来的十二万蜀军定然会有防备,再用上来,效果不大了。” 上万兵马从眸地穿行而过,李嗣源看着远山缥缈的水雾,抿着嘴唇点下头。 “说到点上了,王建非一般沙场将领,此次过来,定也是万分精神,若靠铁炮出其不意,只能在关键地方使用,不如先藏一些起来,必要时,给他一些惊吓。” 此话一说开,石敬瑭迷迷蒙蒙间心里开悟了些许,仍旧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如何做?” 那边,李嗣源翻身下马,负着手在崖边走动,目光打量附近山势,此地多是丘陵,算不得高,接近年关,冬季植被颓败,一副荒凉的模样。 他沉吟了片刻,停下脚步:“十二万大军,啃是啃不动,但要给他一个教训,还是能办到,铁炮置于高处......” 李嗣源指去外面,石敬瑭顺着他手指望去附近延绵的丘陵,两人心里多少有了大概的轮廓。毕竟三万七千人,算上火器营、外围的八千骑兵,硬碰硬的与蜀地立国之兵打,没有兵源、粮秣辎重的情况下,基本不可能办到。 唯今的法子,就是依靠地势,还有火器营的威力,给予对方沉重一击,然后迅速往北撤离,返回洋州退到长安境内。 山风呜咽的卷过林野,商议应对之策的两人还未还未拿定主意,警示的哨箭已从远方射向天空,‘咻’的声音回荡,就近的斥候急忙也跟着射出一箭,拨马就往出事的地方赶去。 第二道哨箭飞向空中时,李嗣源、石敬瑭也已经反应过来,这是遇袭的警示,至少前行的方向,斥候已经发现了敌军踪迹。 风吹过旷野,二十里之外,巴、遂交界的山林间,箭矢前后飞过,钉在树躯溅起木屑,前方不断狂奔的战马绕过地上数具死去的蜀军斥候尸体,上方的雍军斥候挽弓搭箭再次侧身向后瞄准的刹那,箭矢噗的钉在他肩头,手中弓箭坠落去地上落去了后方。 “驾——” 挨着肩头箭矢,那斥候大声喝着坐骑,尚能动的另一只手唰的拔刀,做出劈斩,与一侧猛地冲开的树枝后面,递出的长矛碰了一下,巨大的力道将他掀的横飞落马摔在地上滚动,肩头的箭矢都折断成了半截。 抚动的枝叶后面冲出的第二个蜀军斥候,一勒缰绳转变了方向,手中长矛照着地上翻滚的身影捅刺,后者沿着地上翻滚,躲开矛头的刹那,有声音破空疾响‘咻’的飞来,正欲刺下第三矛的蜀军斥候,胸口中箭,直直坠去地上。 “上来!” 射箭的是附近赶来增援的雍军侦骑,奔马过来一伸手将地上的同袍拉上马背,口中喝了声:“驾!”调转马头,就朝来时的方向回去。 “将消息带回去......蜀军从西南包抄......” 受伤的斥候断断续续的说着,两人并骑一马往回赶将消息传递给从其他方向赶来的同伴,消息在半刻时辰后传回后方。 李嗣源、石敬瑭当即下令前行的队伍停下,向东紧缩,传去命令的令骑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西面旷野,想要将命令传达给徘徊的那边的夏鲁奇及麾下八千骑兵。 出了丘陵地带,令骑远远听到人声马嘶的呐喊,轰隆隆的蹄音在大地蔓延,响箭、牛角号不断的传达蕴含某种信息的声音,不多时,令骑上了高处,目光穿过光秃的树枝,原野之上,无数骑兵交织横流,在一个个阵列间穿梭。 是夏鲁奇的雍军轻骑。 他们化作数十股洪流疯狂交织切割逼近上来的蜀军军阵,粗略扫过一圈,此间蜀军两万左右,多是步卒,少数马军只得在外围与同样数量的雍军骑兵纠缠,相互射箭几拨后,便拉开距离,试图绕行分散切割自家军阵的雍军骑兵主力。 “夏军使!军使.....” 那令骑心里着急,他手中掌握的信息告诉他,蜀军有部分主力正朝这边赶来,一旦围在庞大数量的步卒军阵里,骑兵失去机动和冲势,基本就是待宰的羊羔。 “啊啊啊啊——” 有序的游弋冲杀之中的夏鲁奇此时杀的性起,一杆大枪卷起风雷,粗大的枪头嘭的洞开一面抵过来的大盾,正中面上兽面獠牙,双臂向上巨力一挑,连人带盾,将一个蜀兵挑去半空,反手又是一咂,盾牌轰的爆碎,人的身体发出骨骼断裂的脆响,重重落在地上。 激起的尘烟里,夏鲁奇带着身边几个亲卫来回冲杀,鲜血、碎肉沾在锦袍、皮甲,硬生生从一拨百人的小阵里杀穿出来,半张脸染血哈哈大笑,有着说不出的敞开。 原本今日是循着主力行走丘陵边缘,没成想竟碰到了一股两万人的蜀军,二话没说,对面就要开打,正好巴州之战,他未参与,正手痒,索性战到了一起。 蜀地多山,少有骑兵,应对骑战,并不得心应手,几次冲锋下来就将对方前阵杀的溃不成军,到的眼下,干脆改变了战术,将对方中阵万余兵马切割,慢慢消磨。 只是花费的时间有些久,按前阵崩溃的速度,眼前的蜀军中阵却有些过于坚韧,令得夏鲁奇有些疑惑。 “军使,有令骑过来。” 杀穿一个百人阵,夏鲁奇心里泛起不安,正欲发出命令,让切割穿行的骑阵直接破阵,杀破对方军心时,听到亲卫的话语,他顺着目光望去,一个传令的轻骑,气喘吁吁的飞马奔来。 “夏军使.....有诈.....此地蜀军不过诱饵,王建的主力正朝这边过来——” 嗯? 夏鲁奇双目睁了一下,回头看去混乱的战场,急忙抬起手,“吹号角,传令所有人撤回归队,入丘陵!” 呜—— 收兵的牛角号吹响的同时,片刻,更远的方向也有战鼓的声音敲响回荡山间,隐隐约约之中,那是军队的洪流穿行过了山岭,朝这边席卷而来。 第三百三十八章 穷途 正如汇报而来的信息,数道洪流穿过几座丘陵脚下而来。 将近四万人的弓步兵马,盾卒在前,矛兵如林徐徐推进,大量的蜀地弓手零零散散分部各列,跨入战场边缘,弦上箭矢开始划过天空朝战场跑动的一支支骑队进行抛射。 这是压制战场上骑兵活动的范围惯用的战术。 八千人组成的雍军骑兵,此时也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蜀军步阵,随着夏鲁奇发出撤兵的命令,牛角号吹响,领队的都头吹了一声口哨,带着各自麾下拼杀一记,从分割开来的战场中迅速抽身。 战场上,一直被分割的蜀军步卒早就听到了自家战鼓声,眼下哪里肯让这些骑兵轻易离开,举盾的步卒微蹲,后方枪林憋着一口气,猛地齐齐探出,骑队奔涌的线路上,一片片血花溅起的同时,人的、马的惨叫连连响起。 更多的还是抽身出来的骑兵来到战场侧面,反手拔出角弓,朝蜀军阵列给予还击,掩护后面尚未出来的同袍。 夏鲁奇兜转马头,来回跑动几步,望着正在脱离战场的麾下骑兵,看了眼身边正在集结的亲卫营,以及赶来的各厢马军,仍由五千骑左右。 他将大枪猛地插进地里,四下锦袍一角,拔刀系在手上,咬住死死一勒,高举过头顶,大声呐喊:“——随我来!” “哈!” 五千骑短暂的爆发出高亢的嘶喊,几乎在同时加紧了马腹,操作缰绳促马迅速排出了矢锋阵,无数战马排开晃着鬃毛喷出粗气,焦躁不安的刨着蹄子,随着抖动缰绳的指使过来,一只只马蹄开始迈开,渐渐加速。 那边战场上,正围困拖延仅剩两千不到的雍军骑兵的蜀兵此时也注意到了变化,指挥使回头看去,是密密麻麻的骑阵此起彼伏的跑动起来。 轰隆隆的马蹄声犹如海潮般延绵,向着这边发起了冲锋。 “防御......防御——” 他低喃了一声,随后歇斯底里的大喊,周围的蜀军迅速列阵,一面面盾牌顶在了身前,然而,战场上因为被分割的缘故,蜀军阵列并不密集,百人、数百人的方阵散落到处都是,此时顶在最前方的,不过三百人的阵型,正与另一边两百人的同伴围困一支失去冲势的五百雍军骑兵。 顶在冲锋路线上的盾卒仅仅数十人,后面就算有百余人的枪林,面对浩浩荡荡冲来的五千骑兵,显得苍白无力。 不少人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伴随脚下传来的震动,浑身都在微微发抖,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下一刻,铁骑犹如潮水般涌来。 奔涌的骑兵突入枪林,骑士被尖锐的长矛捅穿身子,硕大的马躯高速撞去前方的盾牌,然后倾倒,将对方压在了身下,硬生生滑出长长的血线。 高速冲锋的骑兵犹如海潮般延绵拍响,人的肢体、盾牌的残骸疯狂抛飞半空,数十个盾卒转眼淹没在了浩浩荡荡的马蹄下,百余人的枪林瞬间被突破,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弭在冲锋的尘烟下。 狂奔的马蹄绞着人的血肉疯狂践踏,冲入敌阵的骑兵弃了长矛,拔出腰间横刀左右横斩,鲜血爆裂飞溅、头颅掀飞、残肢断裂带着滚热的血气落在地上,被一双双脚掌、冲来的马蹄踩进泥土。 “走,撤走——” 打开了一道缺口,夏鲁奇冲在人堆当中不断的嘶喊,他目光看去的方向,结成大阵的蜀军阵列开始从三个方向合围,为首的将领站在战车上,举着佩刀指着这边不知喊着什么。 “走!” 谷</span>  夏鲁奇最后再大喊了一声,他明白再不抽身,连他都有可能折在里面,当即带上亲卫,疯狂向后退,传令的轻骑在一旁不停吹响号角。 战场上厮杀的雍军骑兵这才叫上之前围困的同袍迅速脱离,朝着唯一没有合围的方向冲了过去,哪怕知晓这是围三缺一,夏鲁奇也不得不带着麾下骑兵一头扎进老林子里。 战车上,王宗瑶冷笑的抬了抬手,“传令,保持军阵紧跟在后徐徐推进!” 牛角号吹响。 呜~~呜~~~ 命令的号角声延绵原野,传令的骑兵沿着丘陵奔驰起来,前往的方向,烟尘升腾弥漫,浩浩荡荡的蜀军数万兵马正缓缓前行。 御辇之中,老人有些疲倦的结果从西南传来的情报,展开看了一眼,从座位上站起来,负着双手笑呵呵的走到车厢外,站在御手的旁边。 “就怕你们不逃进去,骑兵入了山林,就一切都结束了。” 蜀地少马,可山林作战,可谓精锐至极,在山地与他麾下立国之兵打仗,要么投降,要么等着被剿灭的份,没有第三种可能。 浩浩荡荡数量庞大的军队从身边过去,老人负手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给宗绾、宗夔发去朕的命令,可以合围了,别让那两个后辈等的太久,以为朕的兵马没吃饱饭,走的太慢。” “是!” 令骑携着皇帝的命令分出两份,分别抄捷径送往东、东北两个方向。 ...... 十月十四。 转进东面沦为战场,喊杀的怒潮席卷天空。 “啊啊啊.......” 冲上山坡的一个蜀军兵卒翻滚石堆,挣扎爬起来,歇斯底里的继续往上冲,脚下编织的草鞋踩在碎石上似乎感觉不到膈脚,如履平地般冲入短兵交接的锋线,赶来的一支雍军,数量五百,俱是弓手,依着断崖朝下方射箭,冲上山林的下方,蜀军的尸体一路延伸开来。 远方,更多的蜀军从另一个方向登山,那边防守的石敬瑭打了两拨后,只得退走,从北面李嗣源防守的山坡下去,否则一旦被围在山上,就算能守住,缺粮断水之下,便死路一条。 两边合兵一处,稍远一点的东北面,同样也有追兵杀来,两日间,两日东进遇敌,守了一日等不到夏鲁奇的骑兵,只得转移,可来来回回,四下都有蜀地兵马,一旦与一处交锋,其他方向的蜀军便会蜂拥而至。 一连两日,身上干粮几乎用尽,蜀地湿气重,白天还能忍受,到了夜里,那种湿冷是北方比不了的。 天色昏沉,夜晚渐渐深邃。 第三百三十九章 谁也别想过 山间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栖息山麓的上万兵马不敢生火,只能聚在一起用着身体取暖,名叫耿念的少年人拨弄仅有一点的火星堆,不敢吹气将火引出来,只用手放在上面勉强感受到一点暖意。 不久,高高瘦瘦,面容清冷的亲卫过来了,递给他一块熏肉。 “几场厮杀下来,从胜利到被人撵的像条狗,心里觉得如何?” 耿念抬了抬脸,随即又垂下去,撕下一小块肉吃进嘴里,看着衰叶枯枝里的点点火星沉默不说话。 九玉擦了擦手上油渍在旁边下来,难得露出一点笑容。 “咱家可不是扑你冷水。一副雄心壮志的从长安出来,现在怎的不说话了?你父亲在府中时叫我看顾好你,咱家自然照办,可惜他有所期望的儿子,并不没有想象中的坚韧。” 一旁,耿念手中紧了紧,捏着熏肉好一阵,才开口:“只是有些不适应......” “战场从来都不是过家家,也不是谁心怀正义就一定能赢,这就是为什么你父亲,不是那么愿意领兵的原因,会有太多的人在面前死去,会扰乱他的心,往后做什么事,都容易举棋不定。” 九玉笑了笑,继续道:“你父亲常说,眼不见为净。看不见这些,他就没那么多伤心感慨,做起事来,自然就不拖泥带水。” 少年人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一脸轻松的宦官,神色犹豫,之后,迟疑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 他将一块枯枝放进星火里,“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能打赢吗?” 微弱的光芒照着的袍摆轻轻摇晃。 九玉抬起目光望去周围或蹲或坐的一个个士兵身影,他低声道: “这是领军之人该想的,或许......应该有办法。” 声音轻轻飘着,就地休息的一个个士兵身影延伸出山林边沿,高高的岩石上,李嗣源拄着钢刀坐在上面,望着山外时而亮起的火把光出神的想着什么。岩石 天微微亮后,转进与追杀再次展开,随着习惯山地作战的蜀军不断缩紧包围圈,这支三万多人的雍军能行动的范围越来越小了。 山野起伏,第八次的交锋在西北方向激烈的持续,随着推进的蜀军缩小范围,互相增援的密度越来越快,雀嘴岭下,石敬瑭做着鼓动勇气的喊话,在各厢阵列跑动。 李嗣源撕着一块白面饼子,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望着远处不断集结的蜀地兵马,到的此时,几乎所有的蜀军已经赶来,或者正在来的途中。 隐隐的,他还看到了皇帝的华盖,马背上的老人梨花袍、明光铠,后背披风猎猎飞舞,仿如回到年轻时候纵横天下的风姿。 雀嘴岭下雍军被堵,王建脸上泛起笑容,心潮澎湃。 “一帮小儿,在朕手下连半月都撑不过。” 自立蜀国,当了皇帝以来,他已经很少参与战事里了,当年他也是神策军指挥使之一,纵横南北,更是打下两川之地,如今还能亲自上的战场,将敌人一步步逼入绝境,痛饮美酒,爽声大笑,大丈夫该如此也! 天空阴沉,寒风吹过两军阵前。 坐在大青石上的李嗣源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看着集结起来开始朝这边步步紧逼的蜀军,以及移动的华盖,他嘴角冷不丁勾起了一抹微笑。 他背后集结、紧张的雍军阵型面前,火器营的枪手正在做着填装,然后遮掩在盾卒后面,而更后面,逶迤的山林之上,能俯瞰下方断崖的位置,有着沉重的动静缓慢的滚动过来。 数口黑漆漆的管子随着调校,对准了山外正缓缓移动的军阵,以及那吸引眼眸的龙绣华盖。 名叫赵彪的汉子吐了吐口水,比着大拇指紧挨炮口,低声跟旁边的士兵说着什么,然后,他抬起了手.......按下! 几乎同时。 缓缓推移的蜀军阵列,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待在各自的中军,笑着对那穷途末路的雍军跟心腹说笑,这样的场面,他们三年前与大长和国作战时看过,将对方逼的掉入大渡河时的情景何其相似。 “此战过后,长安那位雍王怕是伤筋动骨,不敢小觑我蜀地男儿。” 当然,也免不了说上几句皇帝的好话。 “.......此战全靠陛下运筹帷幄,已经许久没见陛下如此英姿了。” 三人心有灵犀的说着话,然后,犹如幻听般,有天雷的声音在头顶响彻,三将本就望去华盖那边。 下一刻,几道黑影划过三人视线落了下去。 不到两息,是‘嘭’的巨响,恐怖的火焰充斥眼帘,将华盖、战车瞬间淹没。 王宗瑶、王宗绾、王宗夔:“.......” “陛下——” 巨大的爆炸声,火光吞噬的华盖,顿时引起无数人的嘶喊,成千上万人都在一刻掀起了慌乱。 “该我们了!” 几乎同时,山岭下的大青石上,李嗣源提起了刀锋,偏头看向石敬瑭、后方延绵排开的军阵,然后跳下岩石,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冲向前方。 “杀——”他嘶声大喊。 “杀!” 三万多人齐齐呐喊,双脚猛地蹬出紧跟在后,耿念举着刀也在人群里嘶喊,与一道道身影混杂在了一起,怒潮般席卷过去—— ——斩断一切! ........ 十二月底,年关将近,繁华的长安取消了宵禁。 夜色之中,长街处处张灯结彩,街边商贩吆喝招揽顾客,青楼的伎子依门拨弄琵琶唱上一首欢喜的曲儿。 王府里,人来人往,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提着礼物上门,与府中管事拱手道贺新年之喜。 耿青抛去往日的严肃,专门换了身巧娘给他量身裁的衣袍,颇显喜气的在厅中与军政两边的大员聊些家常。 从城中有名的青楼请来的伎子正在弹奏,清脆悦耳的曲调如流水沐在耳边。 此时门外,一匹快马从长街过来,乃是外面驿站的令骑,一封信函没有丝毫阻碍,送到了大厅之中。 窦威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将信递过去,口中也轻声道:“主家,是从蜀地过来的。” 首位上,耿青展开信函简单的扫了一眼,原本还有微笑的脸孔,瞬间沉了沉,不过随后重新泛起微笑,让窦威招呼众人吃喝,便起身走去后堂。 “调兵,孤过不好年,谁他娘的,也别想过了。” 他将信函呯的拍在了桌上。 第三百四十章 不安的气味 大红灯笼沿着长廊延伸,一道道靓丽的侍女拖着菜肴酒水走过这片彤红去往喧嚣的前厅。 远离热热闹闹的喧哗,是坐落中庭的四厢房,书屋之中,丫鬟掌灯,仆人手脚麻利的收拾地上破碎的瓷片,随后一一出了房门。 豆焰摇曳,照着书房内数人沉默的看着那边负手背立的耿青,有人嚅了嚅嘴,起身道:“雍王,信中所言我大军失去讯息,可是蜀人刻意造谣,施的扰心之计?” 说话的,乃是王飞英,长安府尹,雍王衙下书记,这位当年的总捕、绿林之人,已完全褪去了江湖气息。 旁边坐的,则是他兄弟之一屠是非,身形依旧魁梧,面容严肃,掌管长安刑狱、律法。最后一人,则是杨怀雄,神锐军军使。 “若是扰我意图,倒也还好,就怕这都是事实。”耿青微微仰头,须髯微抖说着话,指尖抚过书架上的一本本古卷,哼了声,转身过来,看着三人,以及刚刚掩门进来的窦威。 “入川之战,孤有专门的途径来往消息,眼下送来的,不会有假。你们自己看看吧。” 他将桌上的信函往桌角挪了挪,屠是非当先起身,将信拿过来展开,飞快看了一遍交给杨怀雄和王飞英。 上面内容简短而明确。 关于入川后十二月的战事,一一记录下来,尤其蜀皇帝王建御驾亲征,再到李嗣源、石敬瑭转进,夏鲁奇败北失踪,时间、地点都一一写明。 做为雍王麾下的三人,哪能不明白发生这样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尤其他们知道,世子耿念也在军中打熬资历,若是出了事,长安到陇右怕是要被震动。 “念儿年少叛逆,想要做一番大丈夫之事,孤也有意让他去。”耿青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走去书案后坐下来,双手平静的按在膝上,“正好新军需要打仗,将领也需要练练手,为将来之事做准备,但发生这样的事,是孤不愿看到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孤也不怨天尤人,发无能之火,祸及旁人。” 耿青声音平淡而清冷,在旁人看来,已具有皇家帝王的无情一般,自己儿子的安危丝毫不放心上。 然而,淡漠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重新响在三人耳中的,是蕴有怒火的低哑。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输了,无妨,接下来,让还活着的人报仇便是,何况还没确定念儿他们是否败亡,信上只写三军逆流而上,蜀军那时已混乱,应该能有一搏之力。” 耿青抬手挥了一下。 “后面应该还会有消息过来,不过长安不能没有反应,杨军使,下去准备入川的事,把动静闹腾起来,这个年,孤过不好,其他人也别想过好,让李存勋、王建、朱友贞提心吊胆一把。” 杨怀雄到的现在才开口说了句:“是,遵雍王令。”便起身开门而去,随后王飞英、屠是非也领了这位雍王的命令,维持治安的同时,开始准备抽调劳力、粮秣的事宜,大抵过完年关,就要南下入蜀了。 领命的人一一离开,书房安静下来,仅剩掌灯的丫鬟也被遣了出去,耿青靠着椅背,手指不停的揉捏鼻梁。 这具身子哪怕不是他的,这么多年过来了,早就看做自己了,耿念自然也是自己儿子,养了这么多年,从一个小娃娃,到翩翩少年人,怎可能没感情,还能保持如此克制,也是这些年来养气的功夫,以及九玉还在孩子身旁让他稍稍安心。 以宦官的武功,就算李嗣源他们会死,念儿也不会有事,至少能活着回来。 就怕.....就怕乱军之中,九玉也照顾不来。 吱嘎! 捏着鼻梁正想着时,书房的门扇推开,耿青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是谁进来了,熟悉的香风扑面,温柔的脚步有些焦急的来到旁边。 “叔叔。” 是白芸香的声音,妇人丰腴的身子微微矮下来,靠着椅子去握男人的手,“妾身听说了,你告诉妾身,念儿不会有事的。” ‘嗯。’ 耿青轻应了一下,片刻,他睁开眼睛看去妇人,已有老态的面容,挂着泪水,打湿了涂抹的胭脂,而门口那边,巧娘也在,她是陪同妇人一起过来的。 她拖着裙摆靠近,站到书桌前,尚能镇静的轻声问道:“夫君,蜀地战事,到底如何了?你告诉我们,妾身能承受的住。” “呵呵。”耿青抿了抿嘴,随后笑起来,将白芸香的手握住,“不会有事,从消息来看,不断转进败退,应该是李嗣源故意为之。” 说着,他将信取过来,指着最后一条信息给两个婆娘看:“蜀军中阵焰火滔天,定是铁炮所为,能打这么远,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山顶,转进败退里将如此沉重的铁炮搬运上山,显然不可能,只有一种办法。” 他看着梨花带雨的白芸香,安慰的摸摸她脸,“办法就是事先藏在上面,东进后又折转回来,这样一来,战阵经验丰富的王建,便不会生疑,只是这种诱敌之计,太过冒险,等他们回来,定要好好责罚!” 然而,二女依旧看着他,对于这些她们不懂,也不是关心的,只在乎耿念是否安全,会不会出意外。 耿青被她俩盯的无可奈何,说道:“应该不会有危险,九玉也在的,还有为夫身边那些绿林侍卫,战阵上不敢说,但要护一个人安全退出战场还是能办到。” “夫君,能不能再派......” “好了!”耿青陡然敲了敲桌子,将白芸香的话语打断,“为夫还有事需要思虑,先下去吧。” 对面的巧娘瞧着耿青脸色,急忙过去将妇人拉起来离开,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见到丈夫不让人将话说完。 心里多少知道此时的耿青,心里多半也蕴着火气的,害怕白芸香说多惹恼了丈夫,出门后,拉着妇人到自己房间宽慰,一面让人备些汤水送去书房,毕竟这个时候,丈夫是肯定吃不下饭菜的。 ‘唉,这个年哟。’ 苏巧娘递去手帕,搂着白芸香望去窗外的夜色叹了口气。 ...... 贞明二年最后的一天,年关在热热闹闹里翻去新的时节。 各个藩镇也在新的年月里,准备着手心中的雄图壮志,李存勖坐在大殿,接受了众官朝拜,制定了今年休养生息的策略。 不久,从南面长安来的快马,带来了令他震惊的消息,雍地连带陇右忽然调动兵马,大量的粮秣已经开始集结。 嗅到了一股让人不安的气息。 同样的时间,汴州。 朱友贞看着送来的讯息,急急忙忙召见了满朝文武商议对策,派出信使匆匆忙忙去往了长安,探明那位雍王的意图。 也在这几日里,远在南面蜀地的老人,终于从遂州回到了成都。 面容毁去大半,狰狞可怖的躺在龙床上阵阵呻吟,招来一批批的人说着话,十日前,老人被爆炸所伤,一枚铁片插进了腹部,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快油尽灯枯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熔铁之日 寒风摇晃灯笼挤进皇城金殿之中,已经是夜里了,两排兽雕的青铜灯柱将寝殿照的通明,带着暖意的龙床前,或站或跪满了一道道身影,等候床上虚弱的老人召唤。 “咳咳......朕活不了多久了.......身后事不用那般隆重.....先将巴州那边的敌人剿灭......” 金色绸褥里,望着帐顶的王建虚弱的嚅着嘴唇,说话的动作不敢太大,毁去的面容,伤口拉扯着嘴角,幅度稍大一点,必然疼痛难忍。 “......朕戎马一生,临到胜利......想不到会遭如此厄难......长安那位雍王......朕小看了,军中竟有如此东西......尔等要当心,切记当心!” 老人微微偏了偏脸,大半烧毁的面容,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剩下的那只泛着将死之人的死灰,看着帷帐前垂首低泣的朝中大臣,周皇后、大小徐妃,跪在床前的八个儿子,年龄最小的王宗衍,已被他立在为太子,之后自己就算不在了,也能顺利继承皇位,只是可惜,不能继续扶幼子往前再走一步了。 “尔等好好扶持幼主,不可生妄念,外面那些养子,待朕归天之后,再许入成都吊唁......至于......那些逃窜的敌人,宗衍,继位后,立即剿灭,从他们手中拿到那日突发大火巨声的东西......让工匠效仿......一定要弄出来,否则对方有,而我们没有......将来打不过......” 归附一众兄弟前面的十七岁太子王宗衍擦着眼泪连连点头,他被招到床前,老人虚弱的说了什么,让他起身去了后面,宦官帮衬下,拿来了一卷画轴,在床前展开给皇帝看。 那是一副男子戎装骑马弄枪的画像,生的隆眉宽额,龙睛虎视,在马背上端的威凛。 床上的老人看着画像久久出神,那是他年轻时候让画师画下来的,也是老人最为喜爱的东西,时常让人取出来观赏。 “真英武啊......朕也算得起这身相貌天资了.......” 眼下的皇室王家之前,祖祖辈辈都是许州舞阳做饼师的,平和世道里,也不过勉强混上温饱,遇到政令不明的年月,更是饱受欺辱,艰难生存到的王建这一辈。年轻时候,厌恶了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做起了杀牛、偷驴、贩卖私盐的事,后来犯罪逃到武当山,经高人指点去投到了忠武军下,做到了校尉,征讨过高仙芝。 后来又逢黄巢作乱攻陷长安,顺势而为,乘上东风做了忠武八都都头之一。光启元年,僖宗返回长安,他又成了神策军指挥使,那时候他还见过那位雍王,还是刑部的侍郎,远远见过他被皇帝召见。 世事无常,天命待英雄。 一个成了梁国的雍王,一个在蜀地称帝,当真命运造化,两人再次有了交集,却是一场兵戈,然而,自己在这场战事里走完了最后一程。 路走到尽头了,不过还有儿子,还有忠于他的蜀国文武,他能从一个无赖之徒,亲手给儿孙们搭建起了蜀国这片江山基业,起点总是比旁人高的,终能延续下去。 肃穆的寝殿里,安静的能听到呼吸声,王宗衍举着画像许久,双臂微微发抖,床榻上的老人没有开口让他放下,是绝不能放下的,外面夜色深邃下来,懂事的宦官已经让 “朕说的那些.......尔等一定要记牢......算是朕最后的圣谕。” “驱出外敌,休养生息,得敌之所物,伐朕之仇怨!” 通明的寝殿内,老人轻声的说着,声音清晰回荡,听到众人恭恭敬敬的应下来,方才满意的咽了口口水点下头,浑浊的目光看去面前的画像,毁去的半边容貌、嘴角勾起了笑容,低沉而虚弱的声音传开。 “纵横捭阖......朕一生跌宕起伏,可谓壮也!” ‘呵呵呵......’ 微开的嘴角仿佛没有了疼痛,王建看着画像上那英武非凡年轻时候的自己,嘴唇张开,笑声陡然拔高。 “哈哈哈——” “壮也!!” 笑声回荡大殿,然后停顿了下来,戎马一生的风云人物在床榻上,众人跪拜下去世了,年仅十七的太子王宗衍在众人簇拥下着手操办皇帝的丧事,穿上孝服、系上麻带,望着宫中升起的白幡,在这个夜晚过后,手握权柄了。 风吹过夜色,淅淅沥沥的雨线落去巴州偏南的地方。 谷</span>  春雨挂在昏沉的天际,一连两日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今日是一月初三,距离巴州南郊的战事已过去多日,曾经的战场上,还残留不少尸骸无人掩埋,肿胀发臭。 偶尔有路过的骑士,看了一眼淤泥、杂草间的尸首,骑着马匆匆远去,躲进附近的林子,拍去身上雨渍,牵着马往里走,杂乱的林子深处,有着低低的说话声,听到马蹄、人的脚步,那边十余人偏头望去,其中有人掏出半张饼子抛给来人。 “外面情况怎样?” “没有失散的兄弟回来,与之前说的一样,可能跟两位招讨使往北逃散了。” “现在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找不到主力,那就往北护送世子回长安。” 雨水顺着叶子尖儿落在粗糙的大脸上,赵彪抹去脸上水渍,啃了一口饼子,又灌了口水,许是水袋没水了,伸手接了一阵雨水捧进口中,润润喉咙。 那日一场厮杀,三万多人反冲呈出混乱的蜀军,那可是十万人啊,简直不要命了,而做为雍王身边的人,他们第一要务是保护耿念,他在山上打了两炮,便冲下山来,那时候整个战场已经混乱,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好在当时看到雍王身边那位武艺高强的侍卫跃起来,才找准了方向,顶着厮杀推进过去,接应了世子。 然而,战场的变化重来都让人措手不及的,混乱的厮杀随后演变成了延绵数十里的混战,到的夜里,也能到处见到爆发出来的动静,在皇帝撤离后,蜀军也重新组织起来反扑,十万的数量,哪怕混战中损失了部分,人数终究占尽优势。 赵彪等人护送着耿念边战边退,途中更是有不少人失散,或死了,或跟着其他队伍转移了,辗转又是几日后,众人跑回来,将留在山上的铁炮悉数毁去,躲进了附近山林,看看自家兵马会不会过来一趟,顺道也将死在这边的将士掩埋林中,不至于曝尸荒野。 “可惜世子受寒,拖不得,得到附近找郎中瞧病。” 赵彪喝了口雨水,那边一个手下人这时丢来水袋,惹得他拿在手中看了看,狠狠瞪去一眼,放进怀里转身走进更深处。 踩着高高低低的泥面,那边仅能容两人的小洞里,有着篝火燃烧出的光亮,耿念小嘴有些发青,靠在九玉怀里,烤着火堆依旧冷的发抖。 “世子,给!我放怀里捂热过了,可以喝。” 递去的水袋被九玉接过,试了试水温后,这才喂去耿念嘴边,轻笑道:“娇身惯养出的身子,经过这次,往后像病都难。” 耿念脸色发白,抿了口水后,只是笑了笑。 “只是觉得给父亲丢脸......顾叔,你说这次能回去吗?” “你父亲这个时候应该知道这边的事了,会有动作的。李嗣源、石敬瑭也不敢将你丢在这里,多半先撤到安全之地整顿兵马。” 九玉不善军事和政务,这些年来看人的眼光,对这些人的了解,还是准的,“别忘了,咱们还有一支兵马呢?王建那个老家伙十二大军都没将我们留住,就已经输了,一旦陇州的兵马南下,他可就没好日子......” 九玉想了想,‘唔’了一声,笑道:“恐怕这次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久之后,王建死于成都,太子王宗衍继位的消息传来,这位第一天登上皇位的十七岁太子,接到的第一份要处理的,不是驱除剿灭那支敌军,而是来自驻扎成都北面剑州王宗弼的快马加急。 ——陇右马步三万南下。 西北都督李存孝为招讨使,符道昭为将,兵出凤州,直扑成都而来。 第三百四十二章 存亡之道 剑州以北的山脉横断延绵,遥望数十里而不见尽头。 陡崖峭壁间,开垦的山道更是蜿蜒难行,然而长达半月的时间里,从北面陇右过来的一支军队,隐蔽前行,终于在蜀国皇帝王建殡天的后两日,钻出了横断山脉,马不停蹄杀向剑州。 一月的天气带着春寒,古朴的城楼上,王宗弼带着数将瞭望野外奔驰的陇右铁骑卷起的尘烟,一拳砸在墙垛,斑驳的血迹间,将插在缝隙的一支羽箭拔出丢到脚下。 “长安那位雍王,这是尽起领地之兵,攻我蜀国,他这是不怕周围藩镇、党项、回鹘、吐蕃趁机偷袭?” “招讨使,此话不尽然,听闻那位雍王与周围藩镇多是友好。” “呵呵,今日他无端攻蜀地,往后谁还与他友好?怕是处处提防了。” 王宗弼望着远去的西北骑兵冷笑说着,神色颇具气势,可他心里明白,这两日对方攻城,士卒之勇,兼兵甲精良,想以剑州这样的城池守住成都北面门户,会有些难办,除非新皇能尽快派出增援。 今日上午两个时辰的攻防,陇右士兵如蚁潮般涌上城墙,不要命的姿态冲上来撞进枪阵,被扎透身子,也要挥舞刀兵拉上一两个蜀兵垫背,这般凶悍的程度,令他瞠目结舌。 双方攻防一个时辰,王宗弼派出两千骑兵出北门奔袭原野,迂回对方后阵,偷袭辎重、投石车。 带领骑兵的都头,乃是王宗弼麾下善战之将鮑余安,率领的骑兵俱是与吐蕃人互市换来的高原良马,耐性、负重极佳,跟随王宗弼南征北战悍勇无敌。 那边,符道昭所领陇右骑兵数量万余,由当初党项人组成,经过党项之乱后,逐渐替换成全汉人的精锐铁骑,西北之地民风彪悍,与人打架、搏杀更是家常便饭,到的军中言传身教下,知晓当年那批骑兵攻陷过长安,杀败过吐蕃人,人人几乎心里充满傲气,和敢与天下之兵较量一番的胆量。 蜀地骑兵一出剑州北门,就被符道昭盯上,得到李存孝首肯下,只带了相同数量的骑兵迎了过去,酣战的城墙攻防以北的旷野上,两支骑兵犹如人的手臂,握紧了拳头向对方打去。 一照面,集群冲锋的蜀地骑兵奔袭里挽弓射箭,乌泱泱的箭矢划过天际,落去的方向,在他们挽弓的刹那,对面的陇右铁骑也已经吹响了号角。 箭雨覆盖而下时,本就松散的阵型更加散开,符道昭背负八支短矛,不停的打出手势,这样的环境下,是不可能说话传达。 箭矢嗖嗖的落下,有人、马中箭猛地坠地翻腾,他打出手势,分散的陇右骑阵瞬间以五骑为主的小队规模陡然左右分离,绕过了蜀地骑兵的冲锋路线,前面数拨小队沿着轰隆隆冲刺而过的敌骑,翻出早已准备的角弓就是一阵猛射。 后面的同袍则加紧了长矛从前面弓骑绕行,像是做过无数次的操练,以最快的速度迂回到蜀地骑兵后面,没有任何阵列的姿态,在对方冲锋缓下的一瞬,疯狂的从后面顶了上去。 那是强烈的推背感。 鮑余安也是军中宿将,原以为双方会以常态,奔袭、对射,试探接触后,再发起强攻对撞,然而对方变阵的时候,他就已察觉,然而他麾下骑阵冲势已起,根本无法做到及时变阵,或减速,一旦强行,不知有多少的战马的蹄子会折断。 然而冲势一过,骑阵缓下了速度,他回头望去后方,犹如冷水扑进滚油的动静传来,奔涌的陇右骑兵没有任何的阵型的从后面撞上,披荆斩棘般汹涌推行,他还在大喊:“继续前行,调头摆脱纠缠——”时,一千陇右铁骑强行穿插两千蜀地中间碾压而来。 冲在前方的敌将单手挥刀斩飞一人,撞开一人,拖着披风冲出,反手拔出背后一支短矛,已经注意到了发着命令的鮑余安,下一刻,是歇斯底里的暴喝:“死——” 短矛唰的掷出,钉在叫喊,不断发下命令的身形面门,顶开铁盔,带着红的、白的液体从后脑勺探出一半。 余下蜀地骑兵顿时往四面八方逃窜,城外的战场已没有掌控可言了。 ....... 淅淅沥沥的雨线落进人的眸底,上午的战事丝丝扣扣的在脑海里翻涌一遍,站在城楼望着退去视野尽头的陇右兵马,王宗弼晃了晃脑袋,将刚才的思绪抛却,踩着地方粘稠的血浆,偏开视野间惨烈的尸体,当着麾下将领的面,冷哼一声,继续说着鼓舞士气的话。 “他们也是两条胳膊,两条腿,脖子挨一刀也会死,尔等只需鼓足勇气直面,将刀子口往他们脖子一拉,死的就不是自己!” “先帝已去,我等也是跟随先帝的老臣老将,岂能在新皇面前显出胆怯?若连区区几万人都挡不下来,你我还有何面目会成都?!” 众将也是从军多年,对于眼下的局势,虽然城中兵马占优,可多是步卒,到城外野战是不成的,只能困守孤城,一旦对方转变攻势,将外界道路切断,城外无援兵、城内粮食耗尽,除了没日没夜提防敌人,还要担心军队哗变的可能。 到时,离破城真就不远了。 提胆气的话依旧从王宗弼口中说出,可到了深夜,一连几日都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一旁的美妾给他披上单衣,询问可是做了噩梦,心里可是担忧城上的事。 “你一女子懂什么......” 王宗弼从床上下来,美妾点上烛火,照着他披着单衣走去床尾取下佩刀,在昏黄里拔出一截森寒,他叹了口气,又将刀插回去,抿了抿嘴,回头看去掌灯的妾室。 “你怕死吗?” “妾身不怕,将军在哪,妾身就在哪!” 男人点了点头,将她搂在怀里,“此战若胜,我正式娶你过门......只是怕会很长很长的时日。” 那美妾偎在他怀里只是轻‘嗯’了一声,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长夜缓缓过去,不久,城外擂起了战鼓的声音传遍全城,王宗弼带着士兵上了城头,远远的,一条黑线犹如翻滚的潮水从迷迷蒙蒙的天地尽头蔓延而来,人潮在战鼓声里,迅速变化阵型开始推进。 最为前方的大旗下,数百人簇拥间,一骑颇为显眼,座下雪花嘶风兽,身着紫袍,外穿兽头山文甲,胸前一对明光护心镜,一袭红色披风在背后随风猎猎飞舞。 正是西北大都督李存孝,手握一杆禹王槊,阖着双眼静静的听着周围兵甲、脚步挪动的动静。 咚! 咚! 有节奏的一阵一阵战鼓之中,清晨将至,金色的阳光破开云隙,正驱散青冥的天色照了过来。 远远的城楼上,王宗弼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纵横北方的飞虎大将军,脑袋里是一片空白,唯有‘来真的了’的念头一闪而过。 “守不住了......” 他呢喃了一句。 战鼓停顿,远方原野陇右骑兵成群奔行起来,前阵密集的步卒阵列有着回荡的呐喊,踏着‘轰!’‘轰!’的整齐脚步声,朝着城关推进。 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气势,剑州城上,不久,杀成尸山血海,一道道救援的书信,终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令骑冲出重围,奔向南面,带上正商议驱除外敌的新朝堂。 然而,新皇登基,各种事都需要处理、调解,当救援的消息摆在面前,哭嚎的士兵几乎昏厥的哀求下,王宗衍这才力压文武决定先出兵救援剑州,再寻巴州地界上的敌人。 一件件事的议,一个个命令发下,调动兵马、何人带兵,何时出兵,商定下来已是第五日之后,兵马整顿完毕,皇帝还未检阅军队,一月十二,噩耗已经传来。 ——剑州被破,王宗弼被俘。 消息传来的同一时刻,巴州地界,一支人数极少的队伍悄然进城,寻起了药铺。 第三百四十三章 柳暗花明 “锦绣荷包啰,鸳鸯戏水、菊花满院,你想要的上面都有,买上一个送给媳妇儿、情人儿.....” “玛瑙豆腐,珍珠白玉汤......走过路过的客官,闻上一闻,定让您精神抖擞,日行千里路!” 巴州市集热闹喧哗,扛着拨浪鼓的小贩高声吆喝,逗着跑来的小孩,扰扰嚷嚷的的长街上,几人匆匆从他旁边挤了过去,簇拥一个包裹严实的少年人走到写有‘积善药堂’的门匾下,招呼里面郎中。 “此间郎中,快些过来瞧病,我家公子夜里赶路染了风寒!” “那得赶紧躺里面去。” 郎中是年约五十,灰扑扑的袍子,简约干净,伸手摸了下少年人的额头,赶紧让对方将病人放去里间一张木榻上,跟着一路进来的高瘦身影,瞥了眼周围,与寻常药铺没什么区别,内堂几间多是摆放病榻,外面檐下则摆了炉子,熬着草药,沸开的‘噗’声里,难闻的草药味弥漫的到处都是。 那边,那郎中搭着少年人脉搏,微阖眼帘口中沉吟,“这病啊,看上去有些时日了,邪寒入肝肺,引虚火而烧,好在你们也有药将病压住......” 郎中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堆病理,这种伤寒其实每年都要医治许多,不过也有人身体不好,或家中穷苦,小病变大病,要么累下病根,要么撒手人寰,做为郎中,他该说的一定要当着面讲清楚。 “郎中只管用药就行。”那高瘦的身影,声音清冷,但视线从未离开过郎中以及榻上的少年人。 “但一定要在此内堂里煎熬。” 意思很明显,就是在告诉郎中,不得离开他视野范围,前者治病救人,可谓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场面多多少少都见过,病患家中人说这些话,大概以为只是心切病人而已,也没多疑,那郎中便起身,将少年人的手放回褥下,起身就在靠窗的位置,铺开纸张,斟酌着病情,缓缓写下药房交给铺里的抓药匠。 不多时,几味草药称了秤,拿到后堂让那负手的清冷汉子过目,对照药方,闻了闻草药气味,这才让铺里的药童在外面檐下小炉熬起药汁。 这边,那郎中也没闲着,给少年人施了针,趁着空当也去看了几个病人,到的回来,已经一个时辰了。 用完药,几人付了诊钱、药钱,多要了几副药便背着少年人匆匆从药堂后面离开,钻出巷子按着来时的路,迅速出城,到的外面时,同样几道高大的身影骑马从前方官道飞驰而来,与出城的队伍交错而过,刚一进城门,为首的骑士忽然‘吁’了一声,一勒缰绳将马停下,回头看去已经走远了的几人背影。 “怎么了?”有同伴促马靠近顺着他目光看去,“几个人而已,疑神疑鬼,那群雍军此时不是已经撤往北面了吗?” “那人......”疑惑的骑士皱紧眉头,刚刚交错而过,匆匆一瞥,对方几人中,有人给他面熟的感觉。 待促马继续前行,来到街口,他猛地睁大眼睛,朝左右的同伴吼道:“就是他们,那日战场,我认得他们当中一人,此人武功极高,快去通报招讨使!我去跟着这几人!” 那数骑也不多疑,当即点了点头,纵马飞奔去府衙。此时,巴州城内,王宗侃还在此养病,其实倒也没大毛病,除了受些惊吓,还是那次败出战场后,无颜出城,加上王建伤势过重殡天,整个人颓废的整日买醉。 听到麾下令骑飞马来报,他瞬间酒醒,捏着酒杯在堂中来回渡步。 “可看的真切?” “是李大朗说雀嘴岭一战,他认得出对方。”那令骑仔细回想城门遇到对方的模样,“不过六七人,其中一个穿的严实,脸白嘴青,他们定是带他来城中瞧病,如此一来,多半是一个重要人。” 呯! 酒盏自人手中摔在地上,碎片带着酒渍飞溅开来,王宗侃脸上还带着酒醉的红色,他笑起来:“总有软柿子可捏,你速去叫人,领......算了,我亲自前往!” 若是抓得其中一人,虽说免不了战败的事,可面上终究不会太难看了。 不久之后,府衙动作起来,衙中好手带上数十人飞奔街头径直冲去城外,再过得一阵,城外驻扎的军营,得到王宗侃的军令,一百多骑冲出辕门赶往城南郊外。 阳光静谧的云间走着,微微倾斜照去附近的山头,下方泥泞路面,一拨数人脚程极快,似乎察觉到了被人跟踪,不时有人回头看。 随后,闪身拐去官道的一条岔路口,没入山间一条小道,远远的,奔驰的战马在附近停下来,借着来往的商旅,那跟踪的令骑翻身下马,按着腰间佩刀,脚步飞快冲去不远的林子。 天光在茂密树笼间阴沉下来。 压着刀首的汉子拨开前方灌木继续前行,下一刻,破空疾响的动静唰的飞来,他下意识的偏头,一枚石子嘭的打在身后的树躯,树皮爆碎,那石子稳稳镶嵌在木头里。 “谁?!” 那令骑拔刀喝出一声,声线就在瞬间戛然而止,身体炮弹般呼啸飞出,重重砸在另一棵树上,震的树枝一阵乱摇。 男人站过的地方前面半步,身形高瘦,面容清冷的九玉,看着口鼻不停涌血的蜀军令骑,负手转身离开。 出了这片林子汇合前方等候的同伴,赵彪等人询问了情况,大抵知道眼下自己这方的行踪多半已被发现,眼下距离巴州太近,没可能有更好的法子,毕竟这边山势多是有人的,到处是开垦的田地。 果然,折转方向,抄近道去往西面坚州途中,一拨拨的巴州衙役、捕快已经在四下搜寻,沿途道路设下了关卡盘查过往行人商贩,若是口音不对,立马拿人。 这一路奔走时快时慢,多数还要照顾刚刚发汗了的耿念,此时他人已经轻松许多,但骨头还有些疼,皮像针扎一般,双腿软弱无力,还需要人背着走。 而四下搜索的除了本就缉拿盗贼的衙役、捕快,还有军中的斥候,对于搜寻一行数人,还是得心应手的。 几次追寻、躲避后,终于在第二日上午,在一个名叫徐家坳的地方碰上,是十多名捕快,一见到这边人数,直接拉满稍弓朝天上射去一支响箭,随后纷纷拔刀拖网跃下一段缓坡迎了上来。 衙门中捕快、衙役只会粗浅的武艺,算不得好,迎上去接触的一瞬,就被这边三人连番劈砍五人,吓得后面捕快急忙刹住脚步,也不硬打,对方冲过来,他们便调头就跑,对方一停,他们就停下继续跟在后面。 被九玉追杀了三人后,方才吊在十多丈的安全距离。 “被他们这样跟着,咱们必然走不掉了,大总管,你带着世子离开,咱们几个留下来将人挡住!” 这话是赵彪说的,九玉点头同意,正要接过他背上的耿念,后者虚弱的挣扎,到底是不愿意看到他们留下来断后,不用想也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彪叔......叫大伙一起走......咱们不能再少人了,你们跟我父亲多年,不能就这么丢下。” 这片刻的对话间,远远的,马蹄声、人的脚步声越发多了起来,俱是听到射去天空的响箭赶来。 赵彪望去一眼,尘埃漫卷,一拨百余骑正快速推移而来,他大喊:“军中的骑兵.......走山路!” 后面,衙役、捕快、军中斥候,一道道身影汹涌冲来,朝着这边开始蔓延聚集,随后爆发出“杀——”“抓奸细!”等话语,与迎上来的几个绿林侍卫战到了一起,九玉一掌拍飞一人,护着耿念边走边退。 少年人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从赵彪背上下来,握着钢刀朝后面的追兵胡乱挥舞。 噹噹~~ 噹噹!! 金铁交鸣的声音骤然间不停响起,追赶逃亡的方向,一块大青石下,青衣白袍的身影壮硕,一柄白鞘银柄的长剑依在岩石,那人身材高大侧卧假寐,听到厮杀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站了起来,脚尖轻轻一挑,地上的宝剑翻飞落到了手中负在背后。 山风吹来。 发丝夹杂白迹轻轻抚动,腰间红穗玉佩伴随袍袂轻摇飞舞,望着边战边退到此间高处的一拨拨人影,他皱起浓眉。 第三百四十四章 剑圣 刀兵相交的金铁之声在下方越发清晰,人的嘶喊、惨叫骤然而至,岩前负手而立的男人皱着浓眉的同时,斑驳青苔的岩石后,一个扎着小辫的小姑娘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转过来。 “爹,怎么了,好吵啊。”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下方,负在身后的长剑陡然拔出,往一侧斩下,就听半空‘呯’的金铁交鸣,半截羽箭落到了地上,箭头失去力道落在了小姑娘脚边,圆嘟嘟的小脸上睡意顿时给吓醒过来,一下拉住父亲的袍角躲到后面。 “爹!” “没事。” 男人拍拍小丫头脑袋,回头望去十五丈之外的缓坡,一拨百十来人追杀在后,与前方数人纠缠,打斗的剪影之中,一个身形高瘦的身影来回腾挪,速度快的惊人,转眼将逼近的几个汉子,一掌一腿打飞出去,若不是还要分心照顾其余人,想要抽身出来不过片刻的功夫。 “好俊的拳掌功夫......嗯,就是有些眼熟。” 男人拉着小姑娘向后退了一点,那边厮杀的追逃已经逼近过来,他目光专注的放在那武功高强的汉子身上,做为武人,目力自然高于常人,飞舞的袍袂下,男人口中惊疑的‘嗯?’了一声,身旁的小姑娘听到父亲这声,仰起小脸时,她被带到了岩石边。 “小双,你到后面等爹,没我叫你,不许出来。” 说完,男人朝小姑娘笑了笑,提剑走去坡边另一块有人高的岩石,剑身‘嗡’的插入岩石下方的缝隙,手中用力一撬的同时,合身撞去坚硬的石面,沉气猛地暴喝:“下去——” 双腿绷紧,脚掌蹬出泥土的刹那,巨岩松动起来。 ...... 缓坡半道,追逃厮杀蔓延上来,呯呯呯的兵器交击声里,两个绿林侍卫浑身染血杀退两个衙门中的好手,纵然对方武艺与他们来讲算不得高,可架不住人多,将对方拼退,换来的是后面的捕快提刀穿插越过同僚,手中一张渔网照去精疲力尽的两人。 “小心!”耿念拖刀大吼。 少年人从小除了读书,在王府常被九玉、窦威,及府中绿林侍卫指点武艺,刀剑徒手俱都不错,就是没什么经验,毕竟老夫人还在,害怕舞刀弄枪伤着耿念,明令禁止不可放对,雍王又是极孝顺的人,九玉、窦威等人便不敢随意搭手喂招。 耿念想冲上前去,被赵彪拉扯回来,反手就是一刀,将一个大吼冲来的巴州捕快劈掉了胳膊,也有人挥刀朝这边大吼:“我乃王招讨麾下......”话语未说完,便被一个腾空扑来的身影,一掌拍在铁盔震散脑浆死了。 “带耿念走——” 身影落下来,正是九玉,他衣袖裂开了几道口子,手中拽着渔网,醒来刚才救人,被趁乱砍了一刀。 此时,后面马蹄声已经逼上缓坡,先上来的,便是驻守巴州的骑兵,提枪跃马挤过人群,为首的乃是一个军中校尉,领了王宗侃的命令,先一步带人手过来,追杀这么一拨帮衬雍军的江湖人,有种猫捉老鼠的快意,他脸颊都泛起红潮,在马背兴奋的握刀挥舞。 “再快点,越过他们,将后路抄了,看他们还怎么跑!” 这位校尉兴奋的尽头还未过,呐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望去前方那拨溃逃的几人视野间,更远一点的上面,有巨大的东西动了动。 然后....... 一块爬满青苔的大岩石,拖着轰轰的声音从坡最顶端翻滚而下,带起一连串的泥屑、烟尘直直撞去下方人堆。 “躲开——”九玉双手一探,抓紧赵彪、耿念肩头迅速躲去边上,剩下的绿林侍卫也在这声里本能的躲闪,下一刻轰隆隆的巨影翻滚而下。 拥堵的衙役、捕快反应迅速的已经跑去边上,而中间十余人根本没有腾挪的空间,待到可以挤过去时,翻滚的巨岩已经过来,呯的撞在人身上是骨骼、血肉破碎的声响,直接将其中几人压在了身影瞬间四散飞奔,或掉入坡下,或直接被碾压过去。 那校尉拉着缰绳,兜转马头避开,几乎贴着坐骑的口鼻落去了最下方,传来轰的一声,方才停下来。 他回望坡上,一条血色的痕迹由上而下铺砌,上面全是人的马的残肢、破裂的血肉,还好的是,麾下骑兵只有数骑遭殃,其余多是躲避时摔下马背,或滚去了坡外。 然而,就在这片人仰马翻的混乱之中,一道身影已经从坡顶直冲而下,做为武艺同样高强的九玉,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那身影跃过数丈距离,落地的一瞬,脚掌一撑,身形唰的投去缓坡另一边的崖壁,再次借力的刹那,长剑犹如白练横挂划过天空,有人反应过来时,人头噗的冲天而起,写有捕字的身躯挣扎扭动的倒下。 冲天的血光自然落入那边的衙役、捕快,以及重新上马的骑兵视线之中,一个发髻夹杂白迹的汉子出剑收剑,身形落地,速度极快蹿起来,冲入衙役捕快行列,手中长剑狠辣刁钻,招招致命,落在旁人眼中,两鬓斑白的男人,须髯飞扬,几乎一步一斩都有人倒下,疯狂的朝前推进,剑光舞动,全是‘噗噗’血肉撕裂声,握着刀的残臂、人头、断腿一一掀去半空,犹如雨点般落在那人前行的路上。 做为缉拿盗匪的捕快里,自然知晓江湖事,有人认出挥剑犹如神助般的身影,拉着同僚就往后退,大喊:“剑圣秦怀眠......别打了.....走啊——” 又有两个衙役倒下,其余人听到了呐喊纷纷后退,这样的名头,多少让人心里惊惧,他们从江湖绿林那听过一些,这几年来,巴州地界不何时出现的,偶尔两年一来,有时年年都至,与其交过手的江湖人,无不称赞对方剑法通神,可比古时用剑的有名大侠。 可军中兵将并不在意这种东西,江湖人那种诨号、把式,在军阵面前不过是过家家一样的玩意儿,缓过刚才的气氛后,那校尉骑马带着麾下已经上来。 “怎么不动手?尔等想被军法处置?” “一个江湖人,把你们吓成这样,战阵之上,比这还要惨烈十倍百倍不止!” 然而,回答他的,是掷来的长剑,校尉的声音戛然而止,低头看去胸口,一柄长剑没入他胸口,从后背的皮甲凸出剑尖来。 下一刻,秦怀眠一脚点在马头,一脚将摇摇欲坠的校尉踢飞,顺势拔剑,半空折转落下,稳稳坐在马背上,一夹马腹,口中轻喝:“驾——” 纵马飞奔而去。 第三百四十五章 议和 阳光正倾泻下来。 马声长嘶的刹那,壮硕的身影掷剑、拔剑,踢飞那校尉,落去马背一气呵成,双脚点去马腹,口中“驾!”的暴喝,一了缰绳转去下方,纵马狂奔,一起绝尘往山外而去。 一众骑兵呆滞的看着远去的身影,又看了看中剑身死的校尉,有人反应过来,拔刀纵马冲下缓坡,声音大吼:“追啊!不然回去无法交差——” 至于这边缉拿的事,众骑根本无法顾及了,上官身死,对他们而言责任更加重大,若是拿不到凶手,回去挨军棍都是轻的。 轰隆隆的马蹄声骤然响彻山坡,蔓延下去直直追去逃远了的那江湖人,而这边山坡上数十衙役、捕快,没了军队在后面支撑,对面那几人他们是不敢轻易上去,之前的厮杀,那几人的配合足以让他们心生畏惧,百余人出来追缴,半日追杀下来,已经伤亡过半。 “上还是不上?”看着那边气喘吁吁的几个缉拿要犯,一众衙役、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握着兵器犹豫不定。 “要不你上,你冲上去,大伙就跟着上。” “疯了才第一个上去,谁家没妻儿老娘的,死了,她们怎么活?” “要不......咱先休息一阵?” ...... 低低的说话声里,数十人吞咽着口水,目光偏去别处慢慢悠悠的聚在一起,而已经跌跌撞撞来到山坡顶的九玉、耿念几人瞧他们神态模样,大抵心里明白怎么一回事,对视一眼,警惕的慢慢退去后面的树林。 “刚刚那人是谁?”耿念步履蹒跚的被赵彪搀扶,对于刚才突然出手相助那人,不免有些好奇,对方武艺之高,怕是能与九玉比肩,“别和我说抱打不平的江湖人......一般江湖人见到这种情况,不知跑多远躲着。” “是秦怀眠。” 走在前面的九玉轻声说道,对方离开长安时,耿念不过还是一个小家伙不记事的,自然不认识,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就算有些印象,十年间人的相貌精气神也变化许多。 回头看到耿念微蹙眉头细思,九玉笑了笑:“你爹的故交旧识,可谓好兄弟,否则也不会这样关头冒死相救。” 一旁,赵彪跟着点点头:“世子,大总管说的确是真的,这位秦老兄,当初还当过唐庭的吏部侍郎,可惜后来啊,朝廷没了,他心灰意冷就告辞雍王,说要游历江湖,看看外面的世界,想不到在这里还能碰上,世子当真福星高照,走到哪都有贵人相助。” 一番解释附和,顺带还拍了马屁,不过耿念此时心思没在这上面,边走边问着心里好奇:“我父亲,还有多少这样的好友?我看每年清明,他还要去城西一颗老松下,给两座坟上香,那又是谁?看名儿好像是一个女子。” “那是唐宝儿......原来也是雍王故交,后来被雍王带兵.......” 嗯? 九玉皱眉看来,眼神锋利如刀,正说话的赵彪连忙闭嘴,哂笑两声将头偏去一边,尽管话没说完,耿念又非蠢货,后面的半截,脑补也能补全,想到那个可能,不由咂了咂嘴。 .......想不到父亲以前的经历这般精彩,难怪家中那么多姨娘,若是那个唐宝儿没死,府里恐怕还会多一个。 说不得还多添......几个兄弟姊妹。 思绪抛开,走了一阵,穿过眼前的树林,到的外面一段山腰,一行人这才坐下来,少年人旋即想到引着骑兵离开的秦怀眠安危。 “那位秦叔父......能否摆脱追兵?” “他?武功比十年前高了不少,又是独自一人,想要摆脱追兵应该不难。”九玉喝了一口清水,调运气内息,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他微微闭着眼:“说不得等会儿,他会寻过来。” 在这处地势开阔的地方休整,九玉其实也存了等候对方的心思。 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渐西斜,追兵也未曾过来,带着寒气的冷风抚响山林,霞光之中,一道壮硕的身影右手提剑,左手牵着一个小姑娘走在山腰荒野地里迎着晚风过来。 “来了!”赵彪站起身来,轻声说了句。 坐在石头上调整内息的九玉慢慢睁开双眼,看去霞光走来的父女,清冷的脸上露出笑容,起身拱起手。 “秦兄,好久不见!” 耿念也跟着起身,礼数颇为周全的拱手行礼,“耿念拜见秦叔父。” 风吹着袍袂、须髯抚动,秦怀眠看着九玉拱手还礼,也笑了起来,随后目光落去宦官身旁的少年人,目光中的疑惑随着那声‘耿念’二字释疑了,仔细端详片刻,抚须笑起来。 “真像.....走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一晃眼就这般大了,相貌八九成的像了,就是比你父亲可白净不少!” 后面这句王府中的一众妇人,以及老夫人不时说起,眼下又被这位秦剑圣提及,在场的几人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连秦怀眠一旁的小姑娘也好奇的看着被说的有些羞涩的少年人,听着大人们的笑声,也跟着掩嘴偷笑。 故友重逢寒暄几句,便一起离开这边。路上,九玉不由好奇对方为何出现在此地,毕竟太过巧合的事,他是不信的。 “呵呵......”秦怀眠牵着女儿走在一旁,一手提剑负在身后,看着旧友,轻笑道:“我来这边可是有许久了,前些年,几乎每年都会入蜀一趟,到的后面就少了,但也隔两三年就来。” “为何?” “寻蜀山.....求剑道缥缈.......” 耿念皱紧眉头、赵彪皱起了眉,九玉也皱着眉头:“能否说我们听得懂的。” “哈哈哈,就是寻仙山。”秦怀眠大笑起来,“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就是怕你们笑话,其实出长安前,我先问过季常,可先走哪里,他说去蜀地,说不得还能寻到蜀山,那里多剑仙,随意点拨一二,就能受用无穷。” “然后你就信了?”耿念知道父亲什么德性,绝对随口胡诌的,果然,他话一说,那边的秦怀眠郑重的点了点头,不过随后又笑道:“倒不是尽信,而是来这边,这方道教兴盛,寻仙问道之人颇多,便揣了兴趣顺道找找......哪知......一找就是好几年,后来在蜀地认识了一个女子,成了家,从她口中知道,所谓蜀山.....哈哈,不过是峨眉、青城多座群山之称,哪里有什么剑仙。” “但你武功也进步了。” 秦怀眠看向九玉点头,“常登众山之巅,心中便有感悟,剑法一道自然有所精进。” 一路前行里,众人听他说了许多,也说到妻子得病离世后,自己带着女儿又去了中原、江南一带,去年夏日才到的蜀中。 耿念一边听着,难免会问道对方接下来的打算。 “秦叔父,那你接下来,又要去何处?” “带你们出蜀地......这里我熟悉的紧。”沉吟了片刻,秦怀眠看九玉、耿念的眼中露出的神色,点头:“会去一趟长安的,许久没见季常了,跟你们一道回去看看也可。” 至于蜀地此时的动乱,兵马、朝堂之间的博弈,一行人说说笑笑的气氛里,已经不那么关心了,毕竟那是领军之人的事了。 ...... 春日的一月中旬 成都城门紧闭,集结的兵马原本北上剑州,此刻在万众目光里,却一直停留军营没有任何动静。 城中气氛处于紧绷的状态,朝堂上下是一片焦着,北方门户丢了,往南,陇右骑兵可一马平川抵达成都平原。 一部分朝臣吵吵嚷嚷要皇帝夺回剑州,令一部分拿着话头攻讦政敌。龙椅上的皇帝也处于迷茫的状态,王宗衍或许有些才情,可他从未亲政,平日多是四处游逛玩耍,哪里做的来这些。 朝武争执起来,他便处于迷茫之中。 歌舞升平了那么多年,转眼就快被人兵临城下,至少也要给他一段时日才行啊? “要不议和......” 嘈杂的争论之中,金殿之上,王宗衍终于做出了心里的决定,当然也有母妃在后面的提议,当然,他也是不想打的。 至少,现在不行。 不久,他着人写下议和的信函,用上了印玺,托快马去往北面剑州,以及远在天边的长安。 第三百四十六章 议和(二) “议和?” “我议他娘的和——” 一月中旬,春寒倒灌,驻扎巴州西北山势当中的军队,做着最后的整顿,听到成都传出议和的消息,使者已去往剑州、长安,石敬瑭吊着一只手臂,猛地将手里水袋砸在地上。 “蜀地这帮脓包,仗还没打完,就怂了,王宗衍跟他爹比起来,差了不知多少!” “议和之事,又非他家想如何就如何,一来二去,没有一两月的功夫,难以促成,咱们还有机会打打看。” 林间一颗大树下,李嗣源显得随意许多,他腿上、肩头包扎绷带还有血迹隐隐透出来,之前炸了王建中阵,率军逆势反击,可谓九死一生的局面,只受这点伤势,已经是他命大了。 三万多兵马,如今只剩一万七千人,当然并没有将夏鲁奇的八千骑兵算在内,减员如此严重,但此事还活着的,几乎都是精兵了。 撤走途中,沿途洗劫了不少村寨、镇子,眼下口粮尚能勉强维持,是继续打,还是北上返回长安,是艰难的选择。 “如此回去,怎么向雍王交差?”夏鲁奇提着一头鹿子从外面回来,他脱去甲胄,只着了兽皮裁剪的袄子,活像一个山中蛮人,他将死鹿丢给一个兵卒,“剥皮烤两条腿,其他的熬汤水,让大伙沾沾荤腥。” 说着,转身走到两人身旁,大马金刀的坐下:“世子还未寻到,雍王定然不会同意议和,之前消息里,长安那边动静很大,估摸要不了多久,还有兵马入蜀。” 那边,李嗣源不同意他的看法。 拿过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不会的,雍王估计只是做做样子,麾下还能领兵的将才几乎没有了,除非挑拨党项、吐蕃出兵,不过那种情况,恐怕是灭蜀之战,眼下长安陇右撑不住起这么大的战事......一二十万人的辎重粮秣,需要数倍的青壮劳力,雍王不会轻易破坏眼下长安一带平稳的局面。” 在长安待了十年之久,习惯了平和,李嗣源心里多少不愿意看到再度因战事而打破,每日清晨起来,听着轻快的鸟鸣、丫鬟仆人的说笑,到了大街上,小贩兜售商物、伎子倚楼唱着好听的曲儿,说书的先生慷慨激昂拍着惊堂木,这样的画面想想都是美的,若是一旦全面开战,这些很快就看不到了,许多人家因为战事,家中丈夫、儿子都要上战场。 “再等等吧,咱们先找找世子,是打是和,大都督和雍王操心便是。” 他看着升起的篝火轻声说了句,春风漫漫吹过山林,不久后,他们分成数十股小队,去往巴州南北地界,寻找耿念、九玉的下落。 与他们展开行动的时候,更远的西北,剑州地界,名叫唐绍仁的使者走过肃杀的校场,将要面对闻名已久的飞虎大将军,战战兢兢的经过校场,无数目光注视下,来到帅帐前等候召见。 之后,他被侍卫邀进大帐,里面满是军中将领落座,陇右边军多是扎甲,因为冬日出兵的缘故,每人领甲口都嵌有狐绒,帐中刀枪剑戟林立,正中火盆燃着火焰,呈出金戈铁马的气息。 令得唐绍道两股战战的朝首位长案后的身影揖礼。 “蜀臣唐绍道,拜见大都督。” “议和?”前方,埋头书写的招讨使轻声问道。 “是。” 上位那边,兽头山文甲摩擦甲叶发出刺耳的金属声,李存孝停了停手,抬起脸来,目光之中凶戾已溢了出来,他手中笔墨扔去桌上,糊花了刚才练的字,嘴角勾着一抹笑朝对面的使者勾了勾手指。 后者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压着步子靠近过去,然后,砚台呯的砸在脑门,唐绍道捂着额头顿时跌坐去地上,指缝间鲜血如注,流满了手背。 “你们皇帝哪里来的胆子过来议和?我兵马如今只需南下五十里,剩下的路,就一马平川,你蜀地兵马能阻挡我陇右铁骑?” 李存孝看着呲牙闭眼呻吟的使者,拖着甲摆哗的起身,周围将领,包括符道昭一一跟着站了起来。 “我侄儿在你蜀地下落不明,议和就意味辜负我兄长......所以,咱们还是接着打吧。” 绕出长安,李存孝拎着唐绍道的后领将人提起来,伸手从侍卫那里拿过绢帕递给对方擦血,“不过,你们要议和,该是我兄长同意才行,他不点头,陇右之兵只会推到成都城下,就这样,原话带给你家皇帝!” 入帐以来只说过一个‘是’字,那唐绍道知晓根本无法回去交差,被扔到过道中间,还想开口说话。 “大都督的陇右之兵,天下精锐,我蜀地不敌,可真要打的胶着,谁胜谁负还不.......” 锵! 剑光出鞘,他话语声里,符道昭猛地拔剑,当着唐绍道的面,一剑将他耳朵给削了下来,血糊糊的耳朵落到地上,痛觉慢慢袭上来,唐绍道捂着脑侧‘啊啊!’的发出惨叫,跟随而来的副使、随从更是吓得缩紧了脖子,站在帐口不敢吭半点声音。 “再敢多言,你们一块儿宰了,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脸上失去血色的唐绍道跌跌撞撞跑出大帐,被随从搀扶着迅速出了军营,狼狈的乘上马车逃似的回去成都。 “大都督,世子还未找到,东面的李嗣源还在整军,如此一来,我们可能面对成都十多万兵马,真要打下去?” “谁说我们一定要攻城硬打?”符道昭提剑回转过来,接下来的部署,他与李存孝早已商议过了,陇州兵马南下不过才这么一点人,攻下凤州、剑州已经是极限,成都那种坚城,根本眼下能做到的。 众将齐齐望去长案,李存孝拖着披风负手走动,看着横挂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点了点,随后握成拳头,砸在了某一处。 “议和,那是兄长的事,王令没来之前,我们继续打我们的,到时候谈判的筹码也多上一些不是?” 符道昭、诸将顺着拳头砸去地方,剑州向南的绵州,攻下绵竹关—— 数万兵马整备、调动粮秣待气候回温时,已是二月中旬时节,去往长安的蜀国使者,带着一身风餐露宿,整理了好仪容,携新皇诚意,乘马车进了长安内城。 没等到雍王召见的空当,他先去了雍王麾下的各阶官员送上一些薄礼,以期能促成议和之事。 到的第五日清晨,王府来人,让其准备准备,雍王将府邸召见他。 第三百四十七章 耿青的盘算 二月春回花渐醒。 雍王府。 已有一丝暖意的春阳照在花圃小径,萧瑟了一个秋冬的盆栽冒出了新芽,身姿丰腴的白芸香、端庄温柔的苏巧娘相携着跟在丈夫身后,满眼都是担忧的神色,想要说的话,张了张嘴又吞了回去。 “为夫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耿青提着一个大剪子学着九玉的模样对着看不顺眼的几个盆栽修修剪剪,好似没有因为蜀地损失不少兵马,自己儿子下落不明而感到恼怒,悠哉悠哉的沐着晨阳,剪下胡乱生长的枝叶,“不过不用说了,你们担心的,不会发生。” “嗯?叔叔已经收到念儿的消息了?” 白芸香这将近一月以来,心神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日日跟在耿青屁股后面,就想第一时间知道远在蜀地的儿子的消息。 眼下听到丈夫如此说话,有些清瘦的脸上,顿时露出急切,越过旁边的巧娘,上去就拽住耿青的衣袖,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王府礼仪。 当然,耿青很享受这样的‘没规矩’毕竟家没有太多约束,才是像是家。 “夫君,你也比逗芸香姐了。” 巧娘这段时间也跟着白芸香着急,她是看着念儿长大的,好歹也是大娘,衣食住行都是亲手操办,也算看成自己儿子的。 她走到旁边,惯用的伎俩,便是拉着耿青的袖口轻摇慢晃,原本端庄俏丽的脸颊,微微翘起嘴唇,颇有一种撒娇的模样,也是耿青跟她常提‘女人啊,会撒娇被疼爱的才多一点,命也更好。’ 加上模样俊俏,耿青也最吃这套,被巧娘嘟嘴摇了几下袖子,娇嗔几声,心满意足的笑道:“好吧,好吧,再摇下去,为夫袖子都快被你俩给撕烂了。” 耿青笑着将二女一一推开距离,轻咳了嗓子,正色道:“消息今凌晨的时候送入府里,念儿跟九玉已经到长安地界了,最多明日,你们就能见到,没有受伤,就是蜀地湿冷,气候不适,得了一阵风寒,回来的路上已经看过大夫痊愈了。” “谢天谢地.....感谢菩萨保佑!” 白芸香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双手合十对着天空拜了拜,赶紧告罪一声,提着裙摆就去找老夫人去佛堂敬神还愿,巧娘也要跟去,被耿青一把拉回来,指了指嘴唇。 “怎么?知道消息了,也不报答报答为夫?” 老夫老妻了,这个要求若是在房中自然没什么不妥,可还在院里,有丫鬟仆人看着,巧娘自然是放不开的,看了眼檐下、身后的侍女,后者几人连忙将低头背过身去,她们都知道雍王在大夫人面前,或者说在后院里从来不端王仪。 “等天黑......臣妾如何都成,这里......还有许多人看着呢......”苏巧娘有些气恼的白了丈夫一眼,结果耿青自己走过去,一把搂住她不让离开,妇人好气的拿小拳捶了一下男人肩头,微红着脸,亲吻上去,感受揽在腰后的手松开,赶忙离开,叫上随身丫鬟莲儿,迈着莲步匆匆出了花圃小径。 呵呵...... 耿青笑着摇摇头,转过身来,将剪子丢到地上让仆人带走,便负手径直往前过去,过了月牙门,走上水榭上的石桥,窦威已经从前院的方向匆匆过来,他哄走围在身边的几个孩子,迎过去站到一侧拱手躬身。 “主家,那蜀地的使者已经到前院等候一个时辰了。” “他可着急?” “着急......茶水也不喝,坐在椅上,脚不停的挪来挪去。” “嗯,晾的也差不多了。” 耿青听到窦威观察对方的描述,笑了笑,他不在自家人面前端架子,可不代表在外人面前不摆上雍王的气势,何况对方是来拜见自己的,两边还打仗呢,晾上一晾,还先把对方脾气磨平,之后才好说话不是? 过了水榭,一路来到前院,府中侍卫、前院的丫鬟仆人一一行礼,坐在中堂等候的赵桓之听到动静,急忙起身,望去的门口,一个年约三十有余的男人,身着云团锦簇的圆领窄袖袍,正跨进门槛,笑眯眯的看过来,身后还有之前招呼他的一个络腮胡子的膘肥侍卫。 “是赵使者?” “赵桓之拜见雍王。” 蜀地使者急忙下拜,进来的耿青随手抬了抬,径直走去首位坐下,手掌朝对方虚按。 “坐下说话,王府里没什么太多规矩。” 侍女端了茶水过来,耿青抿了一口,在对方落座后,便随意寒暄了几句。 “孤每日事情繁忙,今日才有空接见贵使,望不要介意,哦对了,这几日在城中,我府里的官员可有轻慢?” 寻常一句话,旁人听来不过关切之意,可那边的赵桓之吓得脸色唰的发白,端在手中的茶杯都抖了一下。 他在城里四处奔走,想要促成议和之事,贿赂了不少官员,礼物也都收了去,若是被雍王知道,毕竟谁都不喜欢这套的。 “雍王府中官员皆和善......待,待桓之甚好。” “好就对了。”耿青笑着点点头,“往后啊,想要送礼,直接送给孤就行了,送给他们,他们还不是转头就交到孤这里,一来二去多麻烦,下次就别这样了。” 赵桓之脸上冷汗都出来了,吞了吞唾沫,不敢看去首位的雍王。 “是.....” “别拘束,说正事吧。” 见差不多了,耿青也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说出了议和的价码,他比出两根手指,“想要孤陇右的兵马撤回来,可以,你蜀地运给他们一批粮秣,具体多少让陇右的都督来定,但孤这里只有两个条件。” 出使长安,赵桓之心中早就装有腹案,离行前,新皇自然有透露过,只是能不能满足对面的雍王,就有些难说了,至于给陇右军提供一批粮秣,根本不算什么事。 他假意犹豫了一下,起身拱手:“还请雍王明示。” “好,那孤可就说了.......” 耿青笑眯眯的模样,让窦威看了都眼皮直跳,他偏开脸看去外面时,那边耿青的声音已经响起中堂。 “孤这人啊,有个坏毛病,尔等多少有些听闻,孤与先帝(朱温)交好,志同道合,俱喜欢美妇人,听闻王建有二妃,乃是姊妹,姓徐,生的国色天香,身段煞好,孤心中难耐,早就想一亲芳泽了。” 窦威眼皮跳了跳,雍王果然不负‘曹贼’之名,开口就要女人,还要的是寡妇...... 而另一边的赵桓之,若非在雍王府上,此时怕是已经开骂了,他忍着心里不痛快,声音温和:“雍王这......这有些不妥吧?徐妃姊妹乃是先帝之妻,而且还是臣陛下之母......” “就是因为寡妇,孤才要的。” “啊?”赵桓之愣的张大嘴,不知道该如何将话接下去,好一阵,他才赶忙摆手:“雍王,使不得、使不得.......” 他话还未说完,首位‘呯’的拍响,耿青笑眯眯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目光蕴起了冷意。 “你当跟孤做买卖,讨价还价?这是孤第一个条件,第二个......”耿青曲下一根手指,声音变得冷漠。 “孤还要山南西道,就这两个条件,你把话带给王宗衍,不给,咱们继续打,对了,吐蕃人跟孤一起做着买卖,有几次还派人过来,商量再做件大事,正好蜀地打仗,你说,孤要不要跟他们做这个买卖?” “雍王,这不行吧......” 不热的天,赵患者明显感觉到汗珠顺着眉角滑过了脸颊。 第三百四十八章 献母割地 “赵使者,不说话就当是默认孤的条件了。” 阳光照进中堂,还处于发怔状态的赵桓之顿时清醒,抬起脸看去的首位,耿青神色严肃,目光冷漠,哪有之前笑呵呵颇为和善好说话的模样,被直直的盯着,赵桓之浑身都不自在。 “雍王,您提的这两个条件,我实在难以向我皇答复,大小徐妃乃是我皇母亲和姨母,山南西道更是国土,岂能轻易予人?”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贵使既然来了,心里自然是带了价码的。”耿青弹了弹袖口,拿过茶盏吹了吹漂浮的茶梗,“贵使不愿说也无妨,那就最好还是早些回蜀地,将孤的话转达给你家皇帝,同不同意是他的事,打不打,也要看孤麾下军队的意愿,毕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说不得那帮桀骜不驯的兵将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贵使就不是这般模样跟孤说话了。” “雍王这是在威胁?” 到的王府,被磨了脾气的赵桓之,一直软绵绵的,此时做为使者、读书人的硬气也终于提了起来,捏着拳头从椅上起身走到中间,目光带有质问的意味。 对面,耿青也没有笑容,只是喝了口茶水,扬了一下袖口:“就当是威胁吧,窦威,送贵使出门!” 膘肥的身影从一侧过来,朝中间的赵桓之摊手邀他出门,后者看也没看窦威,没有挪步的意思。 “堂堂雍王,如此狭隘,行无名之师,贪婪他人之母、他人之地。当真与身歪风!” 啪啪啪...... 耿青笑着鼓起手掌,挑了挑下巴,让窦威暂且不赶对方出去,笑道:“说的好,孤好久没人这般骂了,只是做为使者过来,就这样的罪孤,不怕差事无法交差?” “哼,天下只有断头的皇帝,哪有割地的君上。我皇就算战至一兵一卒,也绝不会献母割地!”赵桓之知道事情已经谈不下去,索性也是破罐破摔赌一把,万一他这番话还能戳到这位雍王心坎,把议和的事谈妥了,那就真能风光回蜀地了,陛 一旁的窦威紧抿肥厚的双唇看着这个年过四旬的儒士竖起了大拇指。 这让赵桓之心里更加确信了心里的想法,那边,耿青靠着椅背只是点点头,脸上重新有了微笑,抬手往外一拂。 “拖下去,杖二十,逐出王府!” 赵桓之笑容僵住,还未等他开口,刚才比出大拇指表达敬意的窦威一把拿住他肩膀拖去门外,前者挣扎倒退,开口大喊:“雍王......雍王......” “出言不逊,得罪了我家雍王,还想什么事都没有?老子佩服你,开年第一棍,想不到是你来领!” 窦威粗大的嗓门夹杂赵桓之的叫唤消失在前院拐角,不久传来的凄厉惨叫声中,耿青喝了会儿早茶,起身返回中庭处理起政务来,不光是蜀地一屁股的事,还有北面契丹人,中原与晋地之间打来打去不管,操心的也就剩他了。 惨叫声远去身后,回到中庭办公的书房,暖炉已生了起来,袅袅青烟里,耿青翻照最近契丹传来的书信,信函已经是去年冬月间过来的,仅有两封,都是赵弘均亲笔所写,自己被契丹皇后拿下大狱,机智说出耿青与对方一晚,还诈对方一个孩子乃是与耿青所生,这才逃脱升天。 后面的内容,则是那次事后,奇迹般得到契丹皇后的照顾,又有许多契丹贵族加入这场‘买卖’里来。 如此庞大的金钱流动,赵弘均显然已经力不从心,光是每日需要计算的流水,是他这辈子就没听过的数额,信里不断催促耿青这边千万别露出马脚,赶紧赶制一百人份的田契、地契、店契之类的东西给他送去。 “这家伙......这般乱说话,我连月里朵一个脚趾头都没碰过,这锅就扣在头上了?真是胡来,若是耶律阿保机知晓,契丹怕是要翻.......嗯?要是真知道了,耶律阿保机和月里朵会不会真打起来?月里朵的娘家人似乎也不是软柿子.......” 灵光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几次与赵弘均的通信里,多少了解一些契丹皇帝和皇后与中原王朝的皇室有些差别的,述律月里朵虽是皇后,可手里也有兵权,若是这污水泼在了身上,耶律阿保机听闻后,会是什么反应?忍下这顶帽子?还是表里不一,悄悄夺月里朵的兵权? 那月里朵是忍下来?还是两口子打一架?娘家人是帮皇帝,还是帮自家人? 谷</span>  “啧啧......若是这般,给契丹添点麻烦,倒是能拖一拖对方。” 毕竟赵弘均的第二封信里,明确的提及过,去年年关,契丹部落军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做为皇帝直辖的皮室军也有一部分去往了城外。 “如此到的眼下二月开春,契丹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好南下打立国之战。” 至于会选在什么时候南下,耿青不知道,但二月的北方还是寒冷的,应该在三月过后,气候回暖动手,地广人稀的云州,绝对不是对方下手的地方,只会选择雁门、幽州。 耿青铺开空白的信纸,磨好墨,提笔给赵弘均写下回信。 鸿钧吾兄: 见你信,知在契丹安好,孤心中甚慰,买卖所应之物已交人安排,你大可放心,然,你信中所提契丹动静,令孤不安,望能明确其目标时间,急传于长安。 另,你我买卖一事,你已做好,待契丹大军与幽或晋地对峙,可引爆此‘雷’,若是可能,将月里朵之事,也一应透露外面....... ....... 洋洋洒洒的字迹在洁白纸张一排一排延伸展开,这是他与旁人竖写不同,第一眼能以辨别,但放到常通信的赵弘均手上,便能看得清楚。 就在落下最后的笔迹,书房门敲响,耿青随口一声:“进来。” 窦威轻轻推门走进,掩好门扇后,拱手道: “启禀主家,那蜀地使者行刑完毕,已经让他们的人接走了。”他说到这里,有些犹豫,见那边的耿青没有反应,只是拿着信纸吹干上面墨汁,便小心问道:“主家,真要别人母亲?这恐怕真不太好吧?” 呵呵。 耿青将信纸放下来叠好装入信封,笑着看去他:“就是说说,两个生过孩子的老女人,孤岂会看得上?这是做买卖的一个窍门。” 他将信函塞给窦威,过去将门扇拉开。 “做买卖就是要喊高一点,讨价还价一番,我还能大赚一笔.......”耿青望去洒满庭院的阳光,“其实我心里想要的,不过是半个山南西道,毕竟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 窦威愣了愣,指了指自己。 “主家,怎么就吃不成大胖子?我不就是吗?!” 走去前面的身影懒得追上来的大胖子,耿青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尽量两日内做完,毕竟接下来,他需要空出时间,举办家宴,迎他的兄弟和儿子回来。 两日转眼过去。 长安十里外的长亭边,耿青站在亭檐望着茫茫官道,查探的快马来回两三拨,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第三百四十九章 迎故人 金色的晨阳照过古朴的凉亭,耿青望着漫漫烟尘间行驶而来的马车,着侍卫将石桌上的酒水一一满上。 旋即,走到亭外路边看着越来越近的三辆马车,以及护送的神锐军骑兵,不久车辕停下,帘子抚动间,人影从车里下来。 看到亭外路边等候的耿青,当先下来的少年人急忙小跑上去,有些薄茧的脸颊正起神色,恭恭敬敬的拱手躬身拜了下去。 “孩儿拜见父王。” 对面,传来的是耿青淡淡的声音。 “错,重说。” 那边,耿念愣了一下,不过反应也快,单膝跪了下去,拱手朗声道:“军中都头耿念拜见雍王,特向雍王复命!” “嗯!” 到的这时耿青才点点头,把住儿子双肩将他搀起身,拍拍袍上泥尘,“身子骨结实了,那么,此次南下可勇否?” “杀敌七人,伤三人,不曾畏战!” 听到中正的回答,耿青看着儿子渐显刚毅的脸庞,他脸上方才有了笑容,勉励两句,目光越过耿念,看去笑吟吟的九玉,拱起手,当着众人的面躬身拜下。 “青感谢将念儿安然带回。” 那边过来的九玉将他手推了回去,“你我兄弟还说这些......何况,念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再说谢之类的话,可就伤你我感情了,不过这次居功至伟的,可不是我,乃是一个老熟人。” 说着,宦官偏头看去后面,耿青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循着他的视线,就见后面一辆马车旁,一道熟悉的身影跟赵彪等人一起走来。 依旧壮硕挺拔的身形,朴素简约的书生袍,只是两鬓多了许多白迹,目光却如有神光,晨阳之中格外明亮。 “怀眠兄?!” 耿青看到对方,脸上露出惊喜,十年未见了,有时想起这么个人来,大抵觉得这辈子可能都没希望再见,心里自然有着说不出的激动。 过来的父女俩,小姑娘牵着爹爹的手,好奇的看着那边身穿锦绣衣袍的人为何露出这样的表情,仰起小脸疑惑的看去父亲时,一向威严的爹爹同样也是这般模样。 秦怀眠自然不知道女儿小脑瓜里此时的想法,他松开小手快步行前,两人几乎只隔两步停下来,紧抿着双唇缓缓拱起手。 “季常,别来无恙......唔,胡子都留这么长了。” “呵呵,你白发也多了许多。” 不少人心中大抵猜到十年未见的老友会如何的寒暄,想不到两人一碰面就揭对方的短,令人哭笑不得。 “我爹爹才没老呢,哼!”小姑娘怀抱双臂,粉粉的小脸蛋颇有生气的模样朝耿青哼了一声。 “双儿不得无礼,这位是你爹爹的知交,你要叫伯伯。”秦怀眠轻拍了一下女儿脑袋,爱怜的笑了笑,朝耿青介绍道:“季常,这是我小女,名无双。” 秦无双...... 耿青嘴角抽了抽,果然游历江湖久了,给自己闺女起个名儿都这么江湖侠气,不过这是人家私事,嘴上自是不能说的,连连夸了一番名儿好、模样俏后,便邀秦怀眠回长安。 “细细算起来,该是十一年未见,今日无论如何,你都要随我入府!” 哈哈。 秦怀眠性子也洒脱。 “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匆匆一面就跑了。”说完,颇为豪爽的一拂袍袖,向前摊手:“季常先请!” 伸出的手,被耿青一把拿住手腕,另只手拉着有些不情愿的小姑娘,一起走去停靠路边的王驾。 “哪有先后,你我同行!” “那秦某就不客气了。” 、两大一小大步上了那辆特制的马车,领着后面的车队、马队扬起道道旌旗调头驶向长安,一路上神锐军骑兵开道,商贩、行人纷纷避让,望着少有出行的王驾,他们站在两旁垂首躬身,恭候队伍过去。 入城之后,集市的喧哗引起小姑娘的好奇,掀开帘子不停的看着朝后远去的街景,秦怀眠也看着外面的繁华热闹,熙熙攘攘人潮之中,夹杂不少西域胡商,熟悉的胡音传入耳中,他不由感叹。 “许久未回来了,当初经历数难的长安,想不到如今比往日更繁荣,可见季常这些年里下足了功夫。” “都是磨人的事,你没看这些年,我连长安都出不了,可见啊,那些皇帝,恐怕一辈子都没见过自己的江山到底长什么模样。” 车里没有旁人,耿青没那么规矩,歪斜的靠着车壁,慵懒的倒上酒水给书生递过去。 “其实,我倒是羡慕你,游山玩水,将九州大地走上一遍,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吃遍天下美食,看天下不同的美人美景。” 原本还挺有感觉的话,到的后面说起不同的‘美人’秦怀眠就知道这个至交老毛病犯了,笑着摇摇头,打趣了一句:“你家里那么多婆娘不够你忙活的?”的话,便讲起这些年自己走过的地方,领略过的风情。 被耿青问及他妻子为何没来,书生也坦然的说了亡妻的事,两人一路聊着,听得一旁的小姑娘脑袋一点一啄,趴在软垫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外面响起大春的声音:“到府了!” 秦怀眠揭开帘子看了一眼,还是熟悉的街道,只不过府门扩建了许多,辉煌大气,也有森严雄伟的气势。 府门外,王金秋、苏巧娘、白芸香以及一帮后院的女人带着各自的儿女排成了数排,乌泱泱的一堆矗在那,吓得书生都有些不敢下车,他表情不可思议的看去耿青。 “生这么多?” “晚上没事嘛。”耿青摊摊手,下了车辇,一把拉过后面的马车里下来的耿念,推到母亲、巧娘以及白芸香面前,“拿去,好生打骂一顿,打完了,去洗一洗,然后赶紧滚去房里看书,天黑后才准许出来用饭!” 他这话其实是对耿念说的,直接将事情安排,省得被巧娘和白芸香各法炮制。 白芸香黑着脸看着耿念,可终究是母子,心疼着呢,骂了两句,忍不住哭了出来,让耿念慌手慌脚的不知如何是好,闹哄哄了一阵,老夫人顿响拐杖,这才驱赶众女回府,老妇人是认得儿子身旁的壮硕书生,过去说话,秦怀眠也赶紧拉着女儿见礼。 “你这书生啊,当年一走就走那般久,眼下回来长安,就别到处乱跑了,你看你姑娘都有了,往后好生安顿下来,过些年长大一点,老身给她说门亲事。” 书生尴尬的站在那里。 “是......老夫人说的是.......” “娘,你先回府。”耿青朝巧娘打了一个眼色,还是挨了老娘一拐杖,老夫人狠狠盯过来:“别以为娘老了就糊涂,打什么眼色?小心,到你爹灵位前告你状,让他晚上找你聊聊。” “娘,我们进去吧。” 巧娘看着丈夫吃瘪,偷抿了一下嘴角,忍着笑意搀扶老妇人慢慢回去里面。待进去了一阵,耿青这才正了正神色,“怀眠兄,现在可看到,我虽为雍王,可在家中哪有地位可言?” 这是打趣的玩笑话,秦怀眠不会当真,跟着笑起来,一起进了王府。 第三百五十章 入伙 日头升上云间,渐渐有了些许温热,雍王府内上下一片忙碌,丫鬟端茶递水侍候归来的绿林侠客,后堂的侍女端着菜肴走过檐下错开的斑驳施施然进了中堂,将菜肴摆去七八张圆桌。 中堂喧哗嘈杂,安然归来的府中侍卫拍桌、笑骂,不时叫嚷:“那些个蜀中捕快算得什么?!老子一刀.......” 也有如:“当时他们还敢反抗,要不是秦剑圣出手及时,我起码还能再杀三个!”“放屁,当时你被网住,还是大总管出手救的你俩。”之类的揭短笑骂。 端着菜肴侍女穿过喧嚣吵杂的中堂,进入后堂,里面安静许多,只有一张小圆桌,已摆了几盘小菜,坐了五人,耿青、秦怀眠、窦威、九玉,以及大春。 俱是书生当年认识的,喝酒吃菜便没有那么约束,聊起从前在永安坊那栋小院里的时光,几人脸上多是怀念的神色。 除了九玉,都是怀揣想法来到长安,聚在一起谋一个出生,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每个人都走上没想要的日子。 “当初,我就想谋个好差事,若是站到朝堂更好,反正大树底下好乘凉,逍遥快活......想不到一路走来,竟变成了雍王。” 耿青与书生碰了一下酒杯,秦怀眠看着他一口饮尽,笑了笑:“谁又何尝不是啊......若唐庭还在,说不得在下还在朝中奔波,被如今天下事将头发愁白。” “但那是你心中所愿。”九玉轻声说了一句,引得书生沉默的点点头,随后一口喝尽酒水,放下杯盏,他目光看去外面。 视野里,一群孩童在庭院追逐打闹,闹哄哄的跑了过去,秦无双咬着手指怯生生的也跟在后面。 “还是小孩子好啊,无忧无虑......唉,长安就是一个大染缸,我在外面什么也不用想,一回来,什么烦劳都回来了。” “可你心里想回来。” 耿青给他斟上酒水,夹了一块肉到书生碗里,两人对视一眼,随即都笑了起来,成年人缅怀过去,想念当初奔波却没有多少烦劳的日子,可终究面对的,还是眼下的现实。 耿青也没跟秦怀眠聊时局,五人只聊天南地北的见闻,拉上一些家常,说说笑笑的将酒水、饭菜吃完,大春喝高了,脱下衣裳,裸着膀子摇摇晃晃的走到门口,叫嚷要跟窦威单挑。 后者也喝醉了,跟着脱下衣物,两个大汉赤条条的在庭院扭打起来。 九玉也喝了不少,做为武艺高强之人,自然不会轻易醉倒,只是拿起大剪子将自己心爱的盆栽,胡乱剪了一气。 而这边,耿青却是没怎么喝,与秦怀眠出了中堂,带上小姑娘乘车去了永安坊。 推开贴有旧年画的院门,簌簌的灰尘落在两人头顶、双肩,丝毫没在意的走了进去,望着满院的落叶,耿青笑道:“这处宅院原本卖给了别人,我回长安后,又重新买回来,得空的时候,就过来看看,还是荒废了。” “屋子不住人,少了人气,自然就慌了。” 书生踩过地上枯黄的落叶,走到核桃树下,拂袖一扫,将石凳上的叶子吹拂开去,他请了耿青坐下,神色比进院前严肃了许多。 “季常,你派兵入蜀地,损兵折将到底是为何?” “练兵......” 秦怀眠眉头更皱了。 “拿人命练兵?” 看着书生又摆出这般表情,看来十年前那个书生还是没变,耿青点了点头,又摇摇头:“长安几经战乱,此地征召兵将,无论如何训练士气终究差上一些,唯有见血,打了胜仗,方可大用。何况,王建已死,王宗衍刚刚继位,上下还不能坐到一条心,多让将士们磨砺一番,将来......” “将来如何?那你想过当皇帝吗?” 唐庭已没有了,秦怀眠经过这十年,倒也褪去了不好说忌讳的话,“可我对你的了解,你心里不喜当皇帝的,那做这些又有何意义?” “怀眠兄,你不是我,不明白那种被大势推着走的感触。”耿青叹了口气,往日这些话他从未对其他人说过,就连九玉,也只是隐晦的说起,“一步步走来,或被人逼迫反击,但身边跟随的人多了,他们想要更好的,就只能推着最前面的往前行,恰好我就是前面那个。” “走到了前面,必然就会得罪很多人,想要保命,保全家的命,又不得不做更多的事......到的后来,就算你不想做,坏事情也会自己寻过来,想要活着,又要更拼命。” 说起过往经历,耿青其实犹如做梦一般,来到这个时代,拼命活下来,渐渐的,他发现自己融入到这个时代洪流里,差点忘记了自己曾是另一个时代的人。 飞过天空的飞机、满街的汽车、林立的高楼,便捷而能娱乐的电子产品,这些已经在他梦里越来越少出现了。 ....... 秦怀眠看着耿青的神色,他明白对方心里的困扰,也跟着叹了口气,便岔开话头聊起其他的,耿青也不愿多聊这个话题,旋即,给书生说起契丹近段时间的动作。 “天下各镇,打来打去,终究是兄弟相斗,外人掺和进来,意义就不同了,那边我已布下大局,关键时候总是能派上用场的。” 书生安静的听着耿青让赵弘均在契丹境内所做之事,从未听过这样的骗局,让秦怀眠听的瞠目结舌,仅一人之力,撬动一个新兴国家,说出去都是天方夜谭,根本没人会相信。 但他知道,面前这个三十多岁的雍王,绝对不会信口胡诌,而且绝对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否则不会这么说出来。 一时间,秦怀眠仿佛也参与到了其中,想到能让心怀鬼胎的契丹吃瘪,没来由的生出一股豪迈之气。 “怀眠代边境百姓谢过雍王。” 他起身拱手拜下,耿青连忙将搀扶起来,“我哪有那么伟大,从中我也得了不少好处,一国之财富,取其小半,就算不做这雍王,亦是天下首富了。不过,怀眠兄代什么百姓道谢就免了,口说为虚,不如做点实事,过来帮我。” 听到这番话,秦怀眠抚过须髯哈哈大笑起来,缓缓抬起手:“为好友做事,手脚放得开,败异国扰境之兵,堂堂男儿心中所愿,秦某自然一路同行——” 耿青立在树下,抬手一拱。 “同行!” 风吹过葱郁枝叶,响起一片沙沙声。 第三百五十一章 小儿不当事 哐哐~~~ 车辕碾过崎岖不平的道路间,过往的商队、行人避让,望着一支从长安向南过来的马队护送着两辆马车缓缓而行。 整支队伍二十骑左右,两辆马车简约而轻便,唯有边角挂着的蜀国小旗在风里轻轻抚动,告诉过路众人,这支队伍乃是蜀地使臣。 微风抚起帘角,其中一辆马车内,唐绍仁趴在软垫哼哼唧唧不停呻吟,一旁跪坐的副使拿着半湿的毛巾揭开他衣裳轻柔的擦拭,里面是一片血肉模糊。 “耿季常不当人子......他妄为于琮学生,败坏其名声!” 那副使没有说话,在一旁木盆里清洗了毛巾,还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句:“还是少说两句,若非揭人短处激怒对方,这二十杖还不至于落在你身上的。” “那又如何?二十杖,我也挨过了,不过如此!” “对方明显轻打了的......唉,其实在下担心的是回去后,你我该如何向陛下交差,真要将战事拖下去,纵然打赢,蜀地也一片狼藉,属实不划算的,待来年,那雍王再招兵马南下,又该如何应对?” “那是陛下该想的,你我如实交代便可。” 唐绍仁乃蜀地土著,一身学问,多有名望,走到哪里不受人尊敬?可出使长安,挨了棒子,往后传扬开去,往日养出的名望哪里还剩有? 感受后背火辣辣的疼痛,他是越想越气,咬牙切齿的在车板拍了一掌。 呯! “长安杖背之辱岂能如此算了.......他不是不顾脸面?那我就随他心意便是——” 那副使低眉垂目,听到这话抬了抬脸,接下来,便听唐绍仁继续说下去。 “咱们蜀地多文人雅士,借他们之口,说这耿青如何大逆不道,败坏其老师名望,让天下文人、豪杰之士口诛笔伐,江湖义士恨不得将他诛杀.......” 之后的时间,一路做着稠密的计划,将消息托人传给相熟的好友,同时,一路向南绕过巴州,那边听闻又起了战乱,之前消弭山中的长安军队再次袭扰巴州地界。 翻山越岭间,车队马车颇为显眼,在巴州又打了两次胜仗,将王宗侃打的龟缩城中不敢外出的李嗣源、石敬瑭此时拿到斥候送来的情报,眼中泛起一丝疑惑。 “插着蜀地的旗帜......从北面过来?” “莫不是去长安见雍王的蜀地使者?”李嗣源摘下铁盔放去一旁,将嵌在甲叶间一枚折断的羽箭拔出,轻描淡写的丢到地上,若是猜测准确,倒是没有什么太意外的。 “王宗衍刚刚继位,上下还没理清,自然不堪战事,猜测不错的话,该是与雍王议和的队伍。” “应该是。” 石敬瑭将情报丢去一旁,拖着一身甲胄在矮凳上坐下来,“换做我,这个时候委曲求全好过耗尽国力。” “那放他们过去?” “嗯,放吧,传来的消息,世子已安全返回长安,雍王应该也与这些蜀地使者见过面,不管是否谈成,撤军的命令该是很快过来。” “将近一个月,手中这支兵马减员严重,但也练出好兵了,就是大都督那边,不知是否愿意就此收手,毕竟打的太过顺利......就怕他一不小心,把成都也给打下来。” 两人说到此处,相视大笑起来,在巴州围着王宗侃连打数仗,是有斩获的,之前遗弃的铁炮也都一一寻回,埋藏地下深处。 可与陇州兵马相比,他们所打的仗就是小巫见大巫了,陇右边军向来精锐,应雍王命令,南下蜀地作战,几乎一路平推,攻下凤州后,又在剑州将蜀国北路招讨使王宗弼俘虏,一直关押到现在。 半月前,又以快骑袭扰绵州,步卒翻山越岭暗中偷袭绵竹关,竟还让他们得手了,按当下的情景,剑州被破,绵州该做出严防的姿态,可因王宗弼被俘,新皇登基后,以防绵州被王宗弼所持将领,命人将绵州投降,于是调换兵将,新上任的将领还未熟悉地势、上下关系,便被围城....... 数日里,他连发数道求援的信函送去成都,从朝堂回传的消息,是让他坚守绵竹关,东川龙州、梓州、遂州兵马已尽起,合计十万均在赶来途中。 但事实上,那位接任绵州的将领明白,真正赶过来的估摸不到两万人,十万兵马分成三处,需要的青壮何其庞大,更不可能同一时间抵达。 然而眼下,他也只能期望,能快些救援,哪怕只有一两万人也好。 不久之后,他站在城墙上,望着先从梓州赶来的一万七千人,在城外旷野被陇右铁骑来回冲杀,冲锋的铁骑犹如一面铁墙推过去,无数粘稠的、温热的血浆、尸体在无数奔腾的铁蹄下飞溅。 两日后,他发出最后一道求援的讯息,由快马抵达成都,放到朝堂上,原本还在撤换官员,换上自己心腹的皇帝这才意识到问题已经越发严峻了。 这样的意识不过是马后炮,他并不懂军事,但好不容易抓到手的权利,自然不能轻易下放到军队里,这也是在后宫里,母亲和姨母的教诲。 可眼下,兵锋危及成都安危,一时间他也有些发懵,上到朝堂文武,下到城中官吏,城外军队,互相之间的协调也出了不小的差池。 对于救援绵州,他只能先让东川最近的三郡发兵,同时也让几位义兄领各自兵马至成都以北置下一道道防线,以此来拖延陇右军队南下的速度。 “陇右兵马精锐不假,可连攻三州,其麾下兵卒难免没有伤亡,还要分部各处防守,辎重后勤哪怕得城中粮仓补给,也是难以长久,朕觉得,他们攻打绵竹已是强弩之末,不可能再能南下,至于巴州小股长安兵马,不过小疾,待唐使从长安回来,一切都结束了。” 王宗衍在朝堂着人置下了推演的地图,侃侃而谈。 不久之后的三日,唐绍仁的队伍带着长安那位雍王话语回来了,看到递到手中的书信,笑吟吟的脸色,变得铁青,随即捏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 “该死的耿青,竟辱朕——” “他不是要打吗......朕奉陪到底,传朕的旨意,尽起西川之兵马,与陇右军队决一死战!” 年轻的皇帝在御阶上来回走动,大发雷霆之怒,下方文武大气也不敢出,仍由发泄一通。 摊开圣旨的宦官过来,王宗衍写下圣旨,将毛笔一丢,拿过印玺盖了上去,让人发往中书省下达。 “欺人太甚......” 饶是性子有些懦弱,做为皇帝也难以忍下这口恶气,龙椅上他又骂了几句,金殿之外,奉驾军甲士捧着一卷百里加急飞快入殿。 “启禀陛下,刚刚快马来报,绵州落入敌手,梓州遣派援兵也在城下被击溃,士卒半数投降......” 朝堂间顿时鸦雀无声。 刚才还咬牙切齿的皇帝愣住,好一阵反应过来,急忙招来随身宦官,“速去召回朕的圣旨......另外,将唐绍仁打十杖!” “陛......”跪在大殿上的唐绍仁微微张着嘴,还未说出话来,便被侍卫拖了下去。 那边,皇帝看向满朝文武,脸上表情颇为复杂,肌肉抽搐片刻:“朕......觉得.....议和条件不能接受,但有些地方可以议上一议,卿等以为如何?” 一众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一低头拱手。 “尊陛下旨意。” 第三百五十二章 价码、罢兵 贞明三年,也是蜀国光天元年,二月开春,成都以北战火延烧。 夕阳落下山头,照来最后一抹彤红,燃烧的旗帜卷着黑烟升腾霞光里,古朴的绵竹关城墙斑驳着粘稠的血迹还在缓缓往下淌去。 关隘之外,原野上来自梓州兵马尽没,人的尸体延伸,无主的战马甩着尾巴,孤零零的一瘸一拐走动,寻着曾经的主人,舔去尸体满是血迹的脸庞。 天色将要黑尽,城上城下的战事已经结束两日,坚守绵州的蜀将,头颅被系在麻绳吊在了城楼下,睁大灰败的眼睛,注视城中清扫残兵的陇右军队。 陇右两万步卒为主,骑兵为辅如蚁群般蜂拥大街小巷,搜索破城后溃逃的蜀兵,从民房搜出后,若有反抗,便一刀砍死。 呐喊、惨叫的声音,厮杀的动静两天里仍旧不停的城中各处响彻,名叫王宗弼的蜀国北路招讨使,犹如失了魂魄般被陇右士兵看押着,走过地上一具具尸体,穿过这片弥漫的血腥气来到衙门驻地。 距离他十丈外,衙门左右排开的栅栏插满了破城后组织抵抗的军中将领头颅,有些他叫的出名字,有些只是面熟,然而眼下他们是谁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王宗弼看着一颗颗脑袋走上石阶,延伸向里面的公堂,已被陇右士兵占据,成百上千的士兵聚集说笑,看着过来的这位败军之将,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吐去一口唾沫落在对方袍摆上,引得一众同袍哄笑。 而王宗弼也只是怒视他们,稍停顿半息,就被身后押送的兵卒拿刀柄敲打胛骨、背脊。 衙门公堂。 李存孝正看着下午从东面李嗣源那边送来的消息,嘴角勾起了冷笑。 这位曾经的飞虎大将军,正当鼎盛之年,武艺、体力更是巅峰时期,他身材高大,面容雄伟俊逸,这些年来,他已经很少亲自上阵厮杀了。 看完书信,外面俘虏的蜀将王宗弼押送进来,他连一眼都未看,拖着披风从椅上起来,将信函交给一旁的符道昭。 “王宗衍的使者已从长安返回成都,信里的意思,我兄长已经提了议和的条件。”他望去那边同样看来的王宗弼,低声道:“看来这场战事打不了多久了。从陇右出来,一路南下杀伐,已经将蜀人胆都杀破,可惜兵马太少,我兄长意不在此而在北面,不能尽全功,让人惋惜。” 话语传去的那边,符道昭看着信上内容,脸上乐开了花,指尖弹着纸张:“雍王这条件......哈哈,那小儿皇帝看完不知是什么表情,哪有将母亲和姨母送人的,他要是真敢送,这皇帝颜面何在?啧啧......不过雍王的胃口真大,一开口就要整个山南西道。” “呵呵......王宗衍要是给了,他皇帝老子怕是能气的从棺椁里跳出来!”李存孝也跟着笑起来,他负着手拖行披风看去外面渐渐收去的霞光,“不过兄长只提了这两个条件,以兄长脾性,目的绝对是要山南西道,一旦拿过来,就能陇州、长安连成一片,换做谁都垂涎啊......” 李存孝感叹了一声,转过身来。 “估摸不久,还有蜀使过来议和,到时步步紧逼,拿不下整个山南西道,也要拿半个到手里。” 符道昭欣然应诺。 毕竟吓人嘛,跟着雍王做过不止一次两次了,这种伎俩熟悉的很。 站在衙门门口的王宗弼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说起议和、逼迫使者的话,心里其实没有太大的感慨,他被俘虏的那几日,就已投降,只是还未曾真正面见雍王,得到雍王的首肯,眼下,他没资格参与到两边议和的事里去,而且这种议和,恐怕还会有许多次,不可能一次就能谈成。 二月十七,成都议和的使臣如约而至,来使姓范,还未入城就被巡逻的陇右铁骑狼狈的驱赶离开。 十八这天又来,这次被领入城中,却未见都西北大都督李存孝,而是副招讨使符道昭接见了一干人,只说南下时的战事,对于议和的事,只字未提,范使者想要说,随后也被打断带偏。 一连两日俱是如此,住下驿馆后,夜晚偶尔暴发恐怖的厮杀混乱,吓得馆中的使臣队伍衣衫不整跑出,敌人没看到,尽是陇右的兵马来来去去,奔涌在街道间。 到的二十,听闻大都督李存孝从城外军营回来,衙门口的头颅换成了一排新的,还滴着鲜血,让原本衣冠整齐的范均世踏入衙门后,双腿都在发抖,更里间,刀枪剑戟林立,公堂燃烧两个大铁盆,熊熊火焰犹如来到凶蛮之地一般,在首位李存孝轻声‘坐下’里,身处此间的范均世两股战战的坐去一旁椅子。 “蜀锦七千六百匹、吐蕃战马五百匹、镔铁四百斤.......呵呵。”李存孝看着昨日递上来的礼单,一边念着,一边露出冷笑,最终,轻飘飘的丢去桌上。 “尔等送来的条件,并非我家雍王所提的那两个,贵国皇帝想要议和,这点诚意都没有?”他看向一侧安坐的使臣,皱起眉头,“尔等还是回去,等商量好了,再来我这里。” “大都督,请听在下一言。” 范均世也是难办,看着周围肃杀威严的装饰,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起身:“大小徐妃,乃是我陛下生母,及姨母,如何能当做议和条件送出?实在太过欺人......” 那边的话还没说完,李存孝眯起了眼睛,声音压低。 “就是欺人尔等,又如何?” “啊.......是......”范均世连忙低声应道。 “滚回去,想要议和,拿出诚意来!” 亲卫过来,将叫喊的使者架离地面,直接拖出去扔到衙门外面。不久,范均世回到成都诉说遭遇,此时王宗衍听闻,重新召集文武商议,送出的贵重物品悉数被收下,那说明还是能周旋的余地。 删删减减之后,再次拿出价码由范均世送去北面。 二月二十五,议和的条件被李存孝驳回,甚至砸在对方脸上。 二月二十六,李存孝松口,不要大小徐妃,但山南西道必须做为退兵条件。到的翌日,使臣返回成都的同时,出兵梓州,击溃龙州增援而来的两万兵马。 二月二十九,成都诸军防线往绵州推进三十里,第三次议和重新展开,李存孝最终退让一步,只以洋、凤、兴、兴元、果州为条件。 成都那边,王宗衍眼下也为稳定蜀中局势,只得咬牙割让山南西道北面五州为代价。 议和的契书签订,至此两方罢兵。 李存孝、符道昭班师回陇右,留下名为孟知祥的都头驻扎兴元,为兴元留后;夏鲁奇为洋州留后把守长安南面门户,而李嗣源、石敬瑭两人则留下部分军队,直接返回长安,毕竟耿青的书信已经过来催促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绿林传说 细嫩的树枝轻拂草棚,去往长安的官道,歇脚的野店车马停顿,过往的三山五岳旅人、商贩系了缰绳进店歇脚,喝上一碗凉茶,吃上几块饼子。 偶尔也有背负刀剑的江湖绿林进来,面容狰狞凶煞,就近的一桌行脚商连忙端了茶水、盛饼的盘子挤去另外一桌。 店中掌柜朝伙计挪了挪嘴,小二撇了下嘴,转身时换上谄笑,扯下肩头抹布,迎了上去,随后将人引到桌前坐下,擦了擦桌边。 “几位大侠,你们要吃点什么?” “一人一碗凉茶,八个碎羊肉馍。” 说话那江湖客带有浓重的东川口音,打发了伙计离开,手中宽厚的刀身带着刀鞘‘呯’的重重压在桌角坐下来,一同坐下的,还有两个江湖同道,俱是巴蜀绿林,束腕贴身的衣袍,腰间铜扣皮带,披头散发,或发髻高束,身材短矮,手脚却极粗壮,其中一人颈脖长长的刀疤延伸至后背。 三人一坐下来,凶戾的气息散发开,令得草棚内顿时变得安静,已经快要吃完的商旅三口两口灌了汤水,匆忙结账赶车走人。还没吃完的几桌,俱低头沉默,谁也不愿意与江湖人扯上关系。 过得一阵,店家伙计将凉茶、羊肉馍端了上来,三人豪爽的一人一个掰开狼吞虎咽,草棚之中,喝茶、咀嚼声不停响起。 不久,外面道路间又有几人徒步而来,进的茶棚时,看了一眼那桌胡吃海塞的三个大汉,后者也微微抬脸,斜眼瞥去一眼,都是江湖人打扮,两边互相点示意一番,进来的几人便坐去不远的一桌。 小二上了茶水后,新入座的几人之一,朝那三个汉子抱拳。 “看三位好汉打扮,该是蜀地过来?” “三花刀赵敬尧!”之前使刀的大汉放下茶碗,抬手抱拳回敬过去,随后伸手一摊,指向左右两个短矮黝黑的汉子:“躺地虎鲁搏、黑袖拳林照一!” 两汉子直起身来,朝那边的江湖绿林颔首抱拳,那桌的几个绿林汉子爽朗大笑,抱拳回敬说些‘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相互瞻仰、恭维的豪迈话语里,茶肆的伙计端了两盘凉拌白肉、碎羊肉沫过来,道了声:“几位客官,你们的菜上齐活了。”摆上桌后,又赶紧说了句:“还有何需要,朝灶头那边吆喝一声,小的立马就来。”说完,搭了抹布离开。 人一走,这边稍稍停顿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两边纵然不认识,可聊到江湖绿林都有说不完的话,不免问起那三个从东川过来的江湖同道,可是来为民除害的? “如此盛举,我三人怎能错过?” 使刀的汉子‘嘭’的拍响桌面,抹过两腮大胡子,双眼瞪圆,指着外面朝南的方向,“那奸贼无端兴兵入蜀,沿途烧杀抢夺,害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此大恶,我等义士如何不杀他?!” 说起缘由,从两川出来的三人脸色愤愤不平,经历了长安、陇州兵马南下杀入蜀地的战乱,繁荣的古道、城池充斥难言的破败,南下的军队尚在时,绿林人物暂避锋芒,不敢轻易上去,如今敌人退走,这个场子,他们自然要找回来,加上蜀中不少书生、官员造势、鼓动,此时不去争一口气,也要挣份名头回去。 听闻长安一带绿林呼啸盘踞数百人之多,有大举绿林大会的势头,便跟着过来,毕竟人多好办事,那奸贼总有落单的时候,到时一起刺杀过去,杀一个措手不及,就算侥幸让对方逃的一命,自己这边也显出莫大的名声。 不过这场盛举掩藏平复的百姓生活之下,常人难以触及,若是官场刻意打听,反而会打草惊蛇,藏的更加隐蔽。 眼下汇聚过来的各色江湖绿林在这段时间混迹长安一带,暗中打探那位雍王的行程、王府、喜好,错综复杂的消息疯狂充斥混迹市井的绿林耳中。 茶肆之中,听到赵敬尧愤慨的言语,那边端着茶碗的瘦脸汉子点点头,看去身旁的同伴。 “这位蜀中来的兄弟说的不错,此等恶贼心生妄念,打仗就打仗,荼毒百姓算得什么。在下也听闻蜀中大儒们言传,此人从小偷鸡摸狗,靠着谄媚谗言在飞狐县立足,后来又到的长安不知给前朝驸马于琮灌了什么迷魂汤,混的人模狗样,还四处结交官宦子弟,籍着他们无恶不作,这等人也能爬上高位,当真老天爷不开眼!” 此话一出,茶肆所有江湖人附和起来。 “说的好!我义士聚在一起,就是要将此人除去,还百姓朗朗乾坤!” “.......听说,那人家中二十多个婆娘,俱是美貌妇人,依我看,多半是他强掳来的,正好一并解救......” “说不得外面更多。” “嘿,当真把自己当皇帝了,这世道乱了,这种人当真如鱼得水——” “哈哈,若是杀了他,攀附他的那些人,到时会是何种表情?想想,就觉得好笑。” 江湖绿林,粗犷豪放,丝毫不在意茶肆中其他宾客,说到兴处,众人齐齐哄笑起来,唯有赵敬尧微微蹙眉,他取过桌角的兵器,立去地上,用手掌压着,嗓音粗哑。 “尔等还是小心为妙,此人爪牙甚多,你们在这边不清楚一件事。” 众人朝他望去,其中有人还带着笑声挑了挑下巴:“何事?说来给大伙听听。” “蜀山剑圣!” 赵敬尧没有看他,拄着兵器抿了抿嘴唇,“蜀山剑圣秦怀眠,你们或许不清楚蜀地绿林的事,此人纵横蜀地,未尝一败,手中一柄剑,几乎无人能敌。三月前,他出现巴州,解了雍王麾下一拨人的危险,单枪匹马将王宗侃麾下一员大将斩杀骑阵里,提着头颅扬长而去。听闻,他可能已投靠那奸贼。” “哈哈.....什么剑圣,不过蜀中扬名罢了,天下九州,岂是只有巴蜀?”一个打扮类似头陀的江湖人,大笑起来:“闻名不如见面,他若真甘心当一头恶犬,纵然武艺了得,咱们人多,岂怕他?!” “这位大师,莫要轻敌!不管剑圣不剑圣,举在下所知,那奸贼除了军中猛将如云外,手下还有其他高手保护!”靠近灶头的那桌,瘦脸汉子旁边,一个发髻斑白的老翁,看着众人望来,颇有些满意的继续说下去。 “那奸贼门庭之内,有吼狮王窦威,内力雄厚,一声暴喝能将寻常人震的血管爆裂七窍流血而亡。” 有人冷哼一声:“又一头恶犬罢了。” 那老翁摆手。 “别打岔,老朽在长安经营多年,消息灵通,说出的消息,到时或能派上用场,各位安心听来。” 待周围声音稍减,老人捶下手来,继续道:“那门庭之后,还有一高手,仿佛不老般,身姿轻盈,速度极快,老朽曾有幸远远看过一回,是暗器宗师无疑,拳脚亦是不凡呐,还有曾经绿林赫赫有名的雷霆枪王飞英、水火鞭屠是非、刀王杨怀雄俱是宗师高手,虽说三人已入了官门,可都在那奸贼麾下做事。” “一代新人脏旧人,老头子,你说的那些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不少人嗤笑起来,根本没有当回事,江湖绿林就是这般,只要没搭手过真章,谁也不服谁。 那老人看他们模样叹口气,摇摇头。 “这些都是轻的......你们呐,还要当心一个人。”老人在桌上敲敲筷子,看着他们压低了嗓音:“当心那奸贼的义弟,西北大都督李存孝.......老朽正是从西北赶来的,听说那位大都督准备来长安。” 语重心长的话语絮絮叨叨叮嘱,可茶肆中的人哪里会当真,西北绿林道上,人微言轻,没有拿得出镇场子的人物,听一个快老掉牙的老前辈说话,耐心下来,已经是最大的极限。 不久,喝完茶,填饱了肚子,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按着约定的时间,赶去武林大会赴约,然后议定接下来为民除害的谋划。 这一切,都在寻常的日子里过去,待到李嗣源、石敬瑭安顿完兵马回长安述职,绿林的端倪才堪堪冒出一个头来。 ....... 三月初九,艳阳天。 清风抚动庭院草木,雍王府里丫鬟仆人来来去去,耿青躺在躺椅上,脸上搭了一张湿手帕,难得清闲,正晒着早晨的太阳。 片刻,李嗣源等人回城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第三百五十四章 到处乱臣贼子何人为忠臣良将 “回来了?” 手帕揭开一角,耿青露出一只眼睛瞥去大春,以及大腹便便的窦威,络腮大胡、身形胖大如山,活生生一头黑熊成精,后者抿着嘴唇点了点头时,耿青揭下所谓的‘面膜’打了一个哈欠,丢给名叫莲儿的丫鬟,拍了拍衣袍起身走去长廊。 “也对,按理这个时候该是回来了......损兵折将这么大的‘罪过’孤该怎么惩罚?” 跟着走在长廊的窦威愣了愣,朝大春看了一眼,两人都摸不准这位雍王怎么忽然要惩罚人了。 入蜀练兵可是这位雍王提出,损兵折将就归咎在将领头上,这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再则战场之上哪有不死人的? “大柱,这怕不好吧?”大春硬着头皮插了一句,就算如他,如今对于政治、军事多多少少有些了解,李嗣源、石敬瑭也是常厮混的,情谊肯定是有,免不了想为对方求情。 “什么不好?虽说打死了一个王建,可孤只是让他们练兵,没让他们往死里磕。” 长廊之中,耿青龙行虎步绕过中庭,一边说着一边朝那边被几个丫鬟看护的孩子笑笑,声音轻快叮嘱‘小心玩耍。’‘记得回学堂’之类的话,便径直走去前院,神色、语气似乎并没有要惩罚麾下将军那般严肃。 这更让大春两人摸不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了。窦威干脆也不去想,反正跟他又没太大干系,快到前院时,想起一些事。 “主家,最近长安一带绿林风气很重,我手下人发现来了许多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盘踞......” 前面行走的身影缓了缓脚步,微微侧过脸来,耿青目光有些奇怪,“江湖人?你话里意思,这些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来长安.......嗯,稍后再说这件事。” 走到前院廊檐拐角,李嗣源、石敬瑭两人已立在前院外面石阶前,低首微躬,神态谦卑,看模样便知是来请罪的。 返回长安后,五万兵马,抛开夏鲁奇的骑军,四万人仅剩一万九千,几乎人人带伤,其中火器营还算完整,只伤亡了一百多人。 与蜀地前前后后总计将近十六万军队对阵相比,四万对十六万,弄死蜀国皇帝,还能剩一万多人撤走,已经算得上大胜了,可一旦与战略不符,依旧是失败的一次进攻。 两人多少知道自己这次战事的过错,过来这边时,心里难免忐忑。 不久,两人低垂的视线里,金边雕纹的步履来到视野范围,在石阶上站定,随即又转去门槛走了进去,传来雍王的声音。 “你们两个进来吧。” 刚入中堂,耿青挥手让窦威、大春去门外等候,顺道将门扇阖上。房门‘吱嘎’轻吟声里,光线在门缝断去。 亮有烛光的中堂仍有些昏黄,耿青抿了一口茶水放下,看去对面并肩而立的两人。 “来时,我就说要‘惩罚’你俩,嗣源,你们心里可服气?” 石敬瑭想要说话,李嗣源快他一步,先开了口,连忙躬身拱起手:“回雍王,没有,蜀地一战,我与石敬瑭杀性大起,忘了此战目的只为练兵。” “可我们也算杀了王建!”石敬瑭还是嚷了出来,要知道死了一个蜀国开国皇帝,对于一个刚刚兴起十多年的地方朝廷的打击,不可谓不大,论起来,功过也能相抵。 石敬瑭叫嚷了一句,看到放下茶杯的雍王面色清冷,后面的话到了嘴边,也都吞了回去,有些不服气偏了偏脑袋,不敢与耿青对视。 “王建那般大的岁数,就算没有你们,他也活不了多少年。”耿青敲了敲桌面。 谷</span>  他发起入蜀之战,其实还有一个事并没有与其他人说,就连九玉都不知道。 眼下,也是时候了。 烛火摇曳,昏黄的光芒照着耿青的面容,轻柔的话语在片刻后传来。 “此事已过,惩罚还是要的。今日起,解除你二人在王府中一切职务,然后,回北地去吧......” 李嗣源、石敬瑭猛地抬起脸来,返回北方,一直是二人与雍王的忌讳,十年来从未谈及过,生怕触怒雍王引来猜忌而被杀。 此时被耿青这般轻飘飘的说出,二人眼中露出的全是惊愕。 “雍王,这是要......” 耿青摆了摆手,让李嗣源不要开口,听他说完。 “蜀地一战,除了练兵、锻炼孤的儿子外,还有一个事,孤从未向任何人提过,那便是寻这个由头,将你二人解除军务,回北方。那边要打大仗了。” 堂下,两人对视一眼,重重抱拳。 “还请雍王明言。” “契丹已立国一年,内部还需要整顿,皇帝也需要声威,国库需要充盈,怎么办?他们半耕半牧,需要的东西太多,只能从旁国掠取,还能给皇帝增添威望,平整内部矛盾,一举三得的好处,契丹皇帝没理由不打这一仗。” 耿青拿出北面传回的书信,也有自己整理的契丹军队调动的时间、数量交给二人,“若让你二人带兵回北方,显然不可能,李存勖以及晋地文武只会将你们视作敌人,若孤身回去,也免不了被人猜忌,唯有顶着一个被罚而落逃的名头,李存勖那边才能接纳你们。” 蜀地一战,耗时一年,两边动员、参战的人数最高时高达二十万,这可是实打实的事情,不可能掺假的,作战不利损兵折将,也是有据可查,耿青要治罪更是已放出了风声,就算李存瑁仍旧心存疑虑,可两人孤零零逃回来,也不好将人拿下大狱,毕竟两人曾也是李克用麾下将领和义子,朝中多有故交旧臣,碍于他们面子也会留下两人。 到的此时,李嗣源、石敬瑭怎会还不明白耿青的用意? “雍王放我们这样回去,就不怕我们就此跑了?” 李嗣源从纸页上抬起目光望去对面的雍王,此时他话里也没有多少顾忌了,“放虎归山,从来都是大忌,雍王将这种事交给我与敬瑭来做,万一我二人......” 耿青朝笑了笑,在他话语说完前,抬手打断。 “孤信你们,这十年在长安多少知道孤为人与外界所言不同,何况契丹成了气候,与我华夏并不利,关上门,各州节度使总是兄弟打架,契丹打过来,那就是邻居提了刀闯入家中,欺负我们,两者意义已经大不同了。” 他笑着说道,轻轻理了理李嗣源衣领,“天下到处乱臣贼子.......这忠臣良将还是要有人来当的。” 耿青拍拍李嗣源肩头,看着他眼睛,笑容温和。 “你说对吗?” 第三百五十五章 来啊炸街 耿青没有烂好人属性,也知道契丹这个国家往后会叫辽国,国祚延续很久,知道他们会南下,终归还是想要试着拿起棍棒,将伸向自家的那只手给打回去。 大概这是藏在骨子里的某种情结。 光阴沿着屋檐在地上缓缓推移,阳光升上云间,从窗棂照进来,中堂内,耿青沉默了一阵,脸上泛起笑容,走回去坐下。 “契丹南下,幽州会首当其冲,其次便是雁门、涿州等地,不管李存勖知不知道,打如何的算盘,如果他不抵抗,孤想要尔等取而代之,扼制契丹南下脚步。” 李嗣源这些年里,多是读一些家国概念的书籍,也常听雍王提及一些热血之事,此时重任落到肩头,凭一地之力抗衡契丹,想想身子都激动的微微颤抖。 他极力克制情绪,拱起手来。 “嗣源明白雍王用意,定当力挽狂澜,只是晋地贫瘠,恐怕后面难以持久。” ‘呵呵。’ 耿青像是早已知道他会如此说,轻笑出声,“就知你会如此说,大可宽心,孤自然会有办法,等你俩到了那边拦截契丹,自会有两路兵马从旁帮衬。” “到时......” 他走到窗棂前,打开了缝隙,须髯被风吹的轻轻抚动。 “......孤也会亲自过来。许多年没回去了,我父亲的墓前,不知多少落叶杂草,也该给他扫墓了。” 忽然的长叹,给李嗣源、石敬瑭整不会了,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转念一想,雍王到时亲自带兵北上,定是要会飞狐县看一看的,有了王爵怎的也要光宗耀祖的回去祭祖才是,大抵想通这个关节,也没什么好疑惑。 随口恭维了几句后,耿青拉着他俩商议回北地之后的细节,每一步该如何走,若出现变故,又该如何应对,做第二选择等等,待到议定完,留了两人府里用饭,还没吃完就被窦威带人过来,将俩人拿下。 “做戏就要做全,放心下去吧。”耿青放下碗筷挥了挥袍袖。 李嗣源、石敬瑭:“.......” 他俩嘴边还挂着饭粒,目瞪口呆的张着嘴,就那么被甲士架起来拖去了王府外面,押进囚车带去了大牢。 “总该让人吃饱再走的。” 窦威站在门口看着押走的两人身影,回过胖乎乎的大脑袋,那边的耿青已经起身擦着手,出了前院侧厢,便急忙跟了上去。 到的书房那边,九玉已在外面过道等候,手里还摆弄盆栽,也没看过来的耿青。 “什么将他俩放了?” “过两日,弄个逃狱的假象......”推开书房门的耿青,跨进一只脚停下来,想起什么,忽地笑了笑,看去窦威,还有背对他的宦官。 “......之前,好像提起过长安来了许多江湖人?” 窦威点点头:“是很多,就是还不知意图。” 九玉捻下一片叶子吹去外面,薄薄口唇张合,轻声道:“这些人呐,盘踞长安,不畏官府,就只能是针对官府而来。” 冰冷的眸子划过眼角,看去门口的耿青。 “这里的官府谁最大?当然是季常。” “真是不怕死。”窦威眯起眼睛,粗犷浑圆的大脸,络腮胡好似钢针般竖起,目光泛起凶戾,当即抱拳道:“主家,我这就带人把他们平了。” 书房里,耿青到了桌前,正拿起笔墨,在纸上写字,做着北面部署的细节,大胖子的话过来,他头也没抬,下笔有力缓缓书写开来,顺口也回道:“你把他们平了,我怎么利用他们制造混乱,给李嗣源和石敬瑭逃跑的机会?” 话语顿了顿,之前临时起意的想法渐渐成型,一边书写内容,一边整理脑中说辞。 “等会儿出府逛逛,你们让人散去,看看暗中多少眼睛盯着我,若是这般那就是冲我而来的。对了,千万别打草惊蛇,对了,要让他们感到有机可趁才行。” 手里毛笔游走重重落下几笔:“唔......一网打尽吧,就定在王府,我也好久没娱乐活动了,看看这些江湖人能闯几关到我面前。” 话说的淡定,其实耿青心里激动的一批,除了女人偶尔能让他快乐,这日子过的简直无聊的要死,他娘的,终于有一批不怕死的江湖人要杀他......真不容易啊。 ‘就当玩真人版的塔防也不错。’ 他想着,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来,令得九玉和窦威互相看了看,根本理解不了,被人针对,还能如此开心,恐怕也就这位雍王了。 “你俩挤在门口做什么?”这时,巧娘的声音从檐下另一头传来,天气逐渐暖和,她今日穿了一件桃红衣裙,比寻常的要厚实些许,带着莲儿端了午后的点心、参茶过来,毕竟丈夫后院女人太多,该补的,一点都不能拉下。 二人见巧娘过来,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巧娘也是懂事的,见不说话,以为是跟夫君商议什么大事,也就继续追问,含着笑进了书房,将参茶放去耿青手边。 “夫君今日怎的这般高兴?写字都在笑。” “因为有好玩的事要发生了。”耿青握着妻子的手,拉到腿上坐下来,一旁端点心的丫鬟莲儿放下盘子赶紧低头出去,将门扇给带上。 见到丫鬟匆匆出去,巧娘抿着嘴,悄悄在丈夫腿上掐了一下,然后赶紧揉捏缓解刚刚掐出的疼痛。 “那么小心谨慎做甚,你这一掐啊,为夫享受着呢。” 耿青搂妇人软软的身子,闻着淡淡的清香,有些激动的将长安多了许多江湖人的事告诉巧娘,妇人经历的风浪不少,不至于被吓到,反而朝丈夫怀里缩了缩,葱葱手指拨弄男人的须髯,“听夫君语气,好像巴不得对方来一样啊。” “那是自然......天天府里待着,日日都在处理政务,能见的不过院中这片天,能见的不过城中官吏,能说的也是军务、政务,跟你们说的荤话,都没新鲜的了。” 巧娘看着耿青脸上露出的苦闷,红唇紧抿憋着笑意,“夫君当真还有小孩子心性。” “男子汉大丈夫又如何?至死也有少年态嘛,说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好了,孤还有要事要忙,你便退下吧。” 说完,手不老实的在妇人臀上轻拍一记,引出低低一声娇呼,怕让外面人听到,连忙捂住嘴,从丈夫腿上下来,好气的瞪了瞪杏目,将参茶捧在手里递到耿青嘴边。 娇滴滴的声音,一字一顿:“把它喝完再走!” “得嘞。” 耿青笑呵呵的接过瓷碗,一口气将茶水喝尽,再将空碗塞给妇人,拉开门扇朝九玉、窦威打了一个响指。 “走,炸街!” 炸?街? 两人面面相觑,随即脸色一变,身子都哆嗦起来,雍王不会一时高兴,要把火器营拉进城里来,将长安的街道给炸了? 会错意的两人,赶紧快步了跟上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敌我对比优势何在 “雪水酿制的梅子酒,清醇可口......” “那边过去的公子,我家丝绸顺滑不伤肤,如何洗晒也不掉色,给家中娘子扯上一匹回去,今夜定当新郎服侍!” “葱丝蒸鱼~~” 市集嘈杂热闹,卖字画的汉子在摊位前揽客吆喝;推车的老农载着老妻好奇看着过往;俊俏的新媳妇一脸娇羞的看着丈夫挑选的胭脂,羞涩的点头。长街熙熙攘攘,也有不少背负兵器的侠客过往,结伴走进酒肆,或环抱兵器立在街沿盯着过往的百姓。 偶尔远处酒楼传出妓子惊呼,呯的一声栅栏撞破,重重摔到街上的身影,从地上抓起一团米饭塞进口中,嚷了声:“会武功了不起啊,老子换别家吃去!”见到里间行凶身影就要出来,爬起身就跑,钻进围观过来的行人中间,迅速消失不见。 “京城之中,想不到还有这种地痞无赖吃霸王餐。” 二楼撞破的栅栏后面,一名侠客提一柄青锋冷笑的看着人群中推搡跑远的无赖汉,抱着兵器转身宽慰这间雅房内,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妓子,从怀里摸出半两左右的碎银给对方,权当做修补栅栏的钱。 雅房外面过道,此时站满了寻欢客,当中也有不少江湖绿林人的身影,见到出来的年轻侠客,互相基本都认识,抱拳叫了声:“原来是昊阳剑许少林,许大侠,久仰大名!” 说话的是身形矮胖汉子,圆圆脸上光滑无须,骤然客气的笑起来,一双细眼弯的如柳叶刀。 那年轻人点点头,抱拳朝对方还礼,也拱手一圈,朝另外几个绿林同道客气一番,这些时日三山五岳江湖同道聚集长安,相互间早就私底下见过,或听过一些名号,敬仰对方为人,或武艺高强,当然这当中不乏遇上往日仇人,一见面就火拼起来,引来官府注意。 这次聚盟的倡导者乃是距离这边不远的华山道上的大侠,名号‘苍穹剑引’的岳玄子,知道江湖汉子相聚,多半会引出一些拼杀,便私底下让众人克制,先铲除那贼人后,由他出面为有仇怨的同道解忧。 “岳盟主如今也在这红袖楼内?” 名叫徐少林的侠客问了一句,对面那矮胖的汉子点点头,抬起裸露的一臂,往前面一伸,请他一同过去。 带着其余同道,边走边说,此时他声音压的极低:“岳盟主早早听到消息,那贼人今日出府了,要打这边经过,故此先来踩点,看看这恶贼到底何模样,身边走狗如何。” 徐少林点点头,提着兵器跟在对方后面上了四楼,过道间有数名绿林人把守,见是矮胖汉子带路,便让出道来,露出身后的门扇。 矮胖汉子敲了敲房门,随后推门而入,几人以及外面的几个绿林也一一跟了进来,青山绿水的屏风矗在一侧墙角,正中桌脚雕花的大圆桌有三人轻酌慢饮,俱是江湖人打扮。 徐少林的目光越过他们,窗棂那边还有两人,其中最为醒目的,则是一个七尺身高,灰白相见衣袍的中年男子,须髯修剪的文雅,此人相貌中正威严,发髻整齐扎了一顶短冠,腰间一柄黑木剑鞘,剑柄挂红缨,颇有一副携剑文人的优雅。 该是矮胖男人口中所说的‘苍穹剑引’岳玄子,此时对方正与旁边身材极为高大,浓须光头的汉子说着话,声音温润而中正。 “天王能来,此次杀贼,定能成功,今日我等先观一路,寻起破绽,再一击致命。” 一旁,身材高大的汉子,只着了一件青蓝花纹的贴身衣裳,微微敞开的胸口,肌肉虬结高高隆起,隐约还能看到浓密的胸毛。 听到岳玄子定下的计议,没有反驳,凶戾的看着外面,腮帮两侧一股一收,有着说不出的狠劲儿。 “老子可不是来除贼,只为私仇罢了,我随你行事,尔等只管杀过去,那狗贼由我来料理。不不过你们要当心,那贼人身边一个高瘦清面的男子,武艺高强的紧,还有听闻西北大都督李存孝也快要来长安,最好快些定下计策,否则等他来了,咱们还是作鸟兽散,各走各道。” 哼! 身后,那圆桌围坐的几个绿林侠客冷哼出声,其中一人耍着手里一对阴阳钩,“邓天王这是怕的紧啊,刚才好气势汹汹的要杀奸贼,怎的说到西北大都督,这就要跑路了?” “你懂个屁!” 邓天王一双铜铃大眼看去后面,瞪出凶光,狠狠朝对方骂了一句,那人见他身形,以及往日打边河北绿林无敌手的名头,也不敢反口骂回去。 “怕就是怕,还不让人说了?”那人小声嘀咕,惹得巨汉想要一把抓去对方,刚伸手,就被旁边的岳玄子轻巧的拿住手腕,捏了一下经脉,将邓天王手不着痕迹的弹开,随即笑呵呵的打起圆场。 “天王,还有那边那位兄弟,大伙当同仇敌忾,岂能窝里撒气不是?看岳某几分薄面,还是就此打住,待事成之后,岳某做东,邀两位还有诸位一起吃酒!” 房内气氛稍稍缓和下来,才有话语继续窃窃私语说起旁事,就在此时,外面长街嘈杂里,有声音高喧。 “散开散开,雍王过街,闲杂人等退让两侧,冒犯王驾,缉拿下狱,罪不可赦!” 原本无聊的徐少林连忙走到窗口,推开半扇望去街头,其余绿林人也围上来,目光所及的街尽头,一支队伍高举‘闲人退避’的牌子缓缓而来,那高牌之后,是百余骑的马队,山文甲胄锃亮,腰悬宝刀,保持两列踩响街道地砖。 踏踏踏...... 铁蹄蔓延,正中是一辆六匹大马拉动的四轮马车,宽大的车身几乎占据半个街道,盖顶犹如人的屋檐铺有琉璃瓦片,微微翘起的四个檐角挂着灯笼、风铃装饰,缓缓的移动里,叮叮当当摇响。 风吹来,左右前后窗棂、门扇薄纱轻抚,隐隐约约能见里面有一道人影端坐,手捧杯盏正喝着茶水。 马车后方,铁甲之士阵型整齐,人人身高几乎持平,单手压着刀柄,身上甲叶碰撞,发出哐哐的声响,百余人的声音连在一起,则响成一片,呈出金戈铁马的威势。 街边看到这一幕的江湖人脸色都有些发白,与这样的兵马硬碰硬,几乎与寻死无疑。 ‘咕~~’ 酒家二楼上,看着从下方缓缓而过的队伍,那杀伐之气,仿佛迎面扑来一般,几个绿林人忍不住吞了吞唾沫,或许觉得有些失态,连忙平静下来,再看去旁人,整个房间鸦雀无声,一个个脸上,表情多有复杂的情绪在翻涌。 第三百五十七章 淡淡家常饭雨夜杀气升 高举的‘闲人退避’牌子划过一道道往来的视野,军队过街的效果是震撼的,尽管只有两百多人,亦又常人难触的杀伐之气。 江湖绿林也非善辈,好勇斗狠,面对结阵的军队,气势上终究差了许多。 轰! 轰! 整齐的步伐、兵器甲叶摩擦碰撞的动静渐渐过去,酒家二楼上的窗棂内,里间所有竟紧闭呼吸,待到下方的队伍快要过去,其中一个绿林汉子不愿丢了颜面,捏紧刀鞘低喝:“是好汉的随我下去。” 搭手按去窗台就要翻身而下,一旁岳玄子急忙将他拦下来,众人目光里,他遮掩了窗户,只是看着缝隙外已经过去的队伍尾端。 “不可轻举妄动,今日我等只观此贼爪牙,不可打草惊蛇,引得对方有了防备。” “那岳盟主可看出什么?”邓天王双臂交在胸前,瓮声瓮气的瞥了一眼房内其余好汉,“之前尔等刻意笑话,刚刚怎的笑不出来?” 凶恶的大脸不屑的冷哼,随即又道:“那马车一侧骑马随行的胖子,便是之前你们口中所说的吼狮王,最早跟随耿青,内功深厚的紧;还有那车内,必然还有一人贴身保护,刚刚若是冲下去,侥幸冲至车前,必会被里面那顾九玉所伤。” “顾九玉?” 众人看来时,邓天王有着不好记忆翻涌起来,他闭了闭眼睛,想起十年前,他袭击李存孝反被绑来侮辱,远远的见过一回那人,身形高瘦,面容清秀冷峻,一身诡秘气息令他难受的紧。 后来听说,此人武艺一道可与李存孝比肩,前提是对方没有兵器的情况下。 若是这般,自己这帮人忽然杀过去,纵然打一个措手不及,但能到耿青面前的,不过寥寥几个高手,而面对的,就是这个不知武艺深浅的顾九玉了。 往昔记忆翻涌、回落。 巨汉睁开眼睛,说起自己知道的一些事:“传闻此人乃是前朝宦官顾问福的义子,也是掖庭宫里顶尖的高手,顾问福你们或许不知是谁,但老子告诉你们,当年黄王杀入长安,打进皇宫里,便是此人在承云门前与孟绝海等几个军中猛将过招,最后在军阵面前力竭而亡,换做眼下,尔等几人可做到?那阉人教出的养子,武功又岂会弱。” 一听这番话,房里安静了些许,随后便有人不干了,叫道:“那又如何?我等聚义在此,难道听到一个宦官就丢下脸面,灰溜溜的跑了?” 也有人附和的点头。 “那位兄弟说的对,我等主持正义来此,岂能就这么狼狈离开?若是知难而退,我等好汉还混什么江湖,干脆早些退隐山林,当农人种田算了!” “岳盟主,你说句话!” “是杀贼,还是离开,咱们几百号人总得有个章法!” ....... 人的声音嗡嗡的一片嘈杂,岳玄子抚须阖目,好一阵他才抬手让众人停歇话语,待到睁开双眼,眸底似是有了些许精光。 颔首走过众人中间,轻声道:“刚才观此贼出行,防守严密,该是常态,毕竟贵为雍王岂能如此潦草简陋,若是护卫人数稀少,岳某还担心乃是圈套。再则岳某细思,此贼许久不出王府,今日却为何出府?某猜想,或许有引出我等的打算。” 众人皱起眉头,有些城府浅的不由慌张起来,将兵器抓紧贴去了墙壁。 “诸位同道勿慌,待某说完。” 岳玄子笑了笑,搓着须尖,渡步到巨汉一侧停下来,组织了下言语,沉吟了片刻:“引我等出手或只是岳某猜想罢了,但不可不防,其人诡计多端,我等必不能已常人所思去对待,否则必入其瓮。” “岳盟主,这是有主意了?还请明言!”邓天王重重抱拳敬去。 “据某所知......”岳玄子眯起眼睛,“此人家宅人数极多,护卫府邸的少有兵卒,而是与我们一般的江湖人,乃是奸贼老底,大概百余人左右。蜀地一战,他派去一部分保护其子,定是有伤亡的,如此还留在府内最多半数。” “堂堂王府没有军队,你当讲笑话!” “呵呵,岳某借地势高楼,隐隐瞧了些许轮廓,军中兵卒最多一百左右,集中在前院。” 听到这里,邓天王终于明白此人目的了。 “岳盟主意思,直接杀入王府?” 窗棂前,岳玄子嘴角含笑的点了点头,窗外此时天光阴了阴,不久后,哗哗的下起了一场春雨。 一连两日,连天的雨线淅淅沥沥的交织房顶屋檐,湿漉的地砖积水满过人的脚背,稀少的长街上,披着蓑衣的汉子们推着沉重的独轮车,载着货物匆匆跑过光德坊。 也有三三两两的身影躲在附近屋檐避雨,低低的斗笠下,目光不时瞥去远处独占一条街道的王府大门,与推货物过去的几个汉子交换眼神。 徐少林也参与其中,他披着蓑衣躲在附近的民房里,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百姓,虽说有些对不住,但终究是为了除贼,将来这些人会明白的。 之后,注意力还是落到了微开的窗缝外,观察着矗立雨幕之中的王府街。 视野渐渐更加阴沉。 天色暗了下来,王府出来的仆人用杆取下灯笼点亮,又高高挂了起来,与相熟的甲士说笑两句,便笼着袖子,匆匆跑过雨幕去了前院。 王府之中,家眷众多,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几房人家,多达五六十人聚在中庭最大的客厅用饭,人数太多,每次几乎都要摆上七八张大圆桌才能坐下。 年龄偏小的孩童早早的喂了几口饭食,便与同龄的孩子在厅里追逐打闹,或在门槛上像个小大人一样聊天。 身后的中堂内,丫鬟仆人忙着传菜,八张圆桌前,耿青坐在正中那张首位上,右侧是母亲王金秋,左侧是妻子巧娘,往下便是白芸香、窦威、九玉、大春等人,至于耿念、凤妹跟其他兄弟姊妹坐在一起。 一切都看起来与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雨水‘哗哗’的在屋檐交织起珠帘落下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动着筷子,聊着家常外面的见闻,那边接过巧娘夹了菜,耿青随意的吃了一口,忽然笑了起来,开口说话。 “等会儿府里,无论发生何事,大伙都别惊慌,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不喜欢见血的,赶紧吃完带上孩子回屋里去。” 陡然的话语传开,令得中堂七嘴八舌的说笑声安静下来。 与此同时。 漆黑的夜色之中,有着夜鸟发出啼鸣,一道道披着蓑衣、戴斗笠的身影踏着积水穿过街巷,随后蹲伏暗处,看着街上巡逻的一支兵马过去,为首的身影打出手势,在积水中压着步子缓缓靠近灯笼高挂的府门。 另一支队伍,将目光投向了巡逻兵马,然后有人掷出了暗器。 下一刻。 是‘噹’的一声格挡的声音响彻,以及巡逻的虞侯在马背上偏头望来,暴喝:“谁——” 回答他的,是一拨十人左右的刺客,冲出了阴影,飞快踏着地上积水,与这支巡逻兵马撞在了一起。 血光四溅。 第三百五十八章 十面埋伏琵琶音 刀光划破雨夜,灯笼抛去半空,翻飞的光芒里,十多道身影冲破黑暗杀进巡逻的兵卒队伍,唰唰劈出刀剑,而迎接他们的,同样反应极快的还击。 积水浸湿的灯笼,微弱的光里照着凌乱的脚步踩踏腾挪,兵器杂乱无序碰撞,呯呯呯......掀起片刻的混乱空当,有人低喝:“撤——” 袭击的江湖人丢下两具尸体,带着受伤的同伴迅速跑去黑暗,被突然袭击的王府兵将哪里肯放弃,朝府门那边大声叮嘱一句,便追赶而去。 此时,陡然的混乱、遇袭已让王府门口守卫的兵卒戒备,在巡逻的队伍追击离开的刹那,为首的士卒让人赶紧关门。 下一刻。 有‘踏踏.......’踩着积水的脚步声急速蔓延而来,同时过来的,还有一柄红缨短枪,几乎擦着那士卒脑袋过去,直接钉在了漆红大门上,枪杆还余力不息的微微摇晃。 能守卫王府的,无一不是军中精锐,那士卒回头就是一斩,刀口呯的砸在疾冲而来的身影上,鲜血溅出的刹那,收刀、后退,视野之中,漆黑的雨幕里,一道道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江湖人斜垂刀剑拖在身后,踏着无数水花疯狂冲来。 落下的雨水都被飞奔的身形迫开。 “退回里面!” 几乎数丈距离,根本来不及关上府门,这边六个士卒当机立断叫上门房老头就往前院撤去。此时敢这般杀入王府的,也都是江湖上的好手、武艺精湛之辈,见士兵遁入里面,知道一旦惊动王府其他院落守卫必然引起麻烦。 岳玄子打出手势,分别指向左右两侧,没有任何话语,鱼贯而入的江湖汉子分成三拨,两支去往东西两院,阻挡援兵。 而他带着百余人直接杀往风水壁后面的前庭,一旦突破,就能直接杀入奸贼所在的后院当中,到时那边家眷甚多,胡乱劈砍一番,都能杀死不少人,就算今夜弄不死奸贼,也在对方心头割上几刀,随后再放几把火,引燃王府,混乱之下,己方多多少少能从容退去大部分。 将来放到江湖上,他声势也会大涨。 片刻的思绪里,两拨江湖同道已去了两边小径,他带着剩下的一百多人绕过风水壁,之前逃遁此处的几个王府兵卒已经敲响铜锣示警,把守此间的王府侍卫蜂拥而至,与这边百来人碰上,直接拔刀厮杀起来。 “留下一些同道缠住这些走狗,其他兄弟随岳某杀进里面!” ....... 中庭。 “别这么看我,说的都是大实话,快把孩子都叫过来,一起带下去。省得等会儿吓得哇哇大哭,可就有些煞风景了。” 一大家子几十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那些从宫里出来的妇人们听劝,知道自家男人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连忙唤了各自儿女,转去后堂。 巧娘去搀婆婆,王金秋晃着一头银发不走,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蠕着没几颗牙的嘴,从座位上起来,走到首位一侧坐下,将手里那根拐杖拄的呯呯作响。 “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就这么糟蹋了,老娘才不走,倒要看看,是哪些不长眼的!” 警示的铜锣在前院那边敲响,这边堂内,人已走了大半,俱是家中妇人带着孩子离开,剩下的耿家旁系,多是从飞狐县投靠来的,此时也拿了兵器,甚至有些还将凳子提在了手里,将中庭门口围起来。 “娘,不用担心.....些许杂鱼罢了......唉算了,你想看就看吧。”耿青劝说几句无果,走到大厅正中,坐在大春搬来的一张大椅上。 “听声音,过来的还够快的,这边也差不多该动真格的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杀到我面前,想想都有些激动啊......” 耿青接过改良过后的六孔火器,心情澎湃,打了一个响指。身姿丰腴的白芸香抱着琵琶坐到了屏风前,拨响了弦音。 那是一首《十面埋伏》。 ....... “这边!” “杀——” “小心......还有人!” 王府内已呈出混乱,敲锣打鼓的仆人提着灯笼一边往后院跑,一边朝四处叫喊,一拨江湖侠客撇开纠缠的王府侍卫,冲进了前院,岳玄子杀退一拨人,快至前庭后堂,延伸后堂房门时,陡然停下脚步。 “什么人?!” 他视野之中,火光点亮,映出一道道深蓝捕快服,门口正中凳上,赫然一人坐着,身材魁梧,一手一根铁鞭,轻轻的摩擦。 “岳玄子?二十几年没见,你这种货色,也能混出头,呵呵......江湖一代不如一代啊。” “水火鞭......屠是非?!” 岳玄子双目缓缓睁大,眸底倒映的昏黄火光之中,坐在凳上的身影慢慢站了起来,面容短髯,目光泛着阴毒的神色,却是笑眯眯的看过来。 “看来,江湖上还有屠某的名声,不错。”屠是非笑着点了点头,笑容在顷刻,渐渐收敛,化为冰冷,声音也变得严肃,“今夜,屠某奉雍王之命,特来缉拿尔等,”“屠是非,你投入朝廷甘当鹰犬,他们惧你,老子不怕——”一个擅长拳脚的侠客挤过前面同伴,身形唰的奔出,脚下一蹬跃了起来,“我是豹子脸......” 铁鞭横挥,搅动风雷。 便是呯的一声闷响,投去半空的身形,炮弹般倒飞回来,整张脸都被打的粉碎,重重砸在墙壁。 “中计了......”岳玄子脑中泛起了不好的预感。 几乎同时,倒飞出去的,还有右侧通往中庭的月牙门那边,一具半截尸身带着血线、脏器摔在了地上。 “躺地虎——” 浓浓巴蜀之地口音嘶喊,‘三花刀’赵敬尧看着地上的尸首一眼,咬牙抬起脸来,月牙门前,一柄关刀映着火光闪出一片森寒,厚重的刀锋夹杂‘嗡’的轻响,斜斜垂悬地面,持刀之人,全身覆甲,背挂猩红披风,不怒而威。 “杨某投身朝廷多年,江湖人可还有记得这把刀锋利否?!” 左侧庭院,蔓延的混乱渐渐变得安静,冲击这边的百余江湖人,喊打喊杀,有人打起了火把,飞跑起来,投去附近一座房舍。 翻飞的火把下一刻还在半空就被打灭,破空疾响的黑影转瞬既至,就在众人目光里,将投掷火把的好汉直接钉死,斜斜挂在枪杆还没倒下。 房顶上,一道身影飞身降下,抓住枪柄噌的一声,将枪头从地砖里拔出,顺手将挂在枪杆的尸体推去了地上。 “雷霆枪,王飞英!” 拔出长枪的身影转过脸来,他身后房舍一扇扇房门推开,数十名捕快蜂拥而出,没有任何犹豫,拿着刀枪棍棒、渔网、铁叉几乎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 混乱的夜色之中,此时的长安城另一头,大狱的牢门被人打开,两辆马车停在了路边,不多时,李嗣源、石敬瑭被带了出来,塞进马车,匆匆离开这片雨夜,往城外而去。 第三百五十九章 让雍王也玩会儿 春雨细润无声,积攒雨水的叶尖沉甸甸的滑落一滴水珠润进了泥土,吱嘎的轮轴转动声音传来,车辕撵着路边冒出土壤的青草摇摇晃晃驶了过去。 “我们就这般北上?” 摇晃的车厢内,灯火照着车内一切,透出昏黄。 李嗣源换上了一身行头,与石敬瑭看着接他二人出来的耿旺,此人约莫二十出头,也是耿家村出来的,按辈分要唤耿青一声叔。 做一些保密的事,通常也是这些耿家村年轻人来做,李、石二人大多知道。那边,名叫耿旺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将两个包袱取过,放到两人面前。 “俺叔说籍这次绿林人大闹王府,让你们脱困是最好的时机,到了北地那边也好有说辞,便可顺理成章的回到李存瑁那边。俺叔还说,一定要记得自己过去是干什么的,别让这十年读的书,听的道理都被狗吃了。” 浅显易懂,还略带粗俗,确实是耿青的口吻。 “还请回复雍王,我二人定不负厚望!” 李嗣源与石敬瑭拱了拱手,马车出了二十里,便在路边停下,二人披上蓑衣、斗笠,望着调转方向离开的车辆,好一阵,石敬瑭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 “咱们就这么回北地了?十年啊......这边混的颇有声色,这回去,又得重来。” 李嗣源微微蹙眉,并没有回应,只是拍了拍石敬瑭手臂,挎着包袱往北准备渡过黄河,那边自会有人接应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太原。 只是这一别,怕是不知多久才能再回长安。 漆黑的雨幕下,李嗣源停下脚步,转身望去长安的方向,向着雨帘里,似乎能见的城墙轮廓,抬起手来,躬身拜下。 旋即,收拾心情跟上石敬瑭,两人徒步消失在茫茫水汽之中。 ...... 长安,雍王府。 右侧庭院,关刀斩破雨夜 挂在庭院树枝的雨水震的飞溅,‘嘭’的巨响声里,繁密的树枝剧烈晃动,咂在上面的身影重重摔落地上积水。 军中兵卒从附近房舍涌出,结成阵势步步推进,从三个方向挤压这边百余绿林好汉,大盾抵在前方,枪林疯狂抽刺,最边缘的绿林好汉就像被长满尖刺的墙壁推碾,尸体不停的倒下。占据角落、屋顶的弓弩对准人群射击,溅起一片片血花。 杨怀雄身为将领,已经许久未曾这般杀敌,手中一柄关刀大开大合,带着剧烈的破风声,有着斩破一切的威势,翻起的刀刃,必带起长长的血线,破碎的尸体朝着左右、前方飞去。 也有江湖好手攀登廊柱掷出暗器,或攀着大梁钻进军阵从里面拼杀,以此搅乱阵型。‘三花刀’赵敬尧挡下两记长矛,拉开距离,转身冲去月牙门,手中兵器耍戏法般变化,一刀劈在挥舞的偃月厚重的刀背,奋力压着对方刀身,向后嘶吼:“林兄,杀了他——” 混乱厮杀里,‘黑袖拳’林照一偏过脸看来,他是巴蜀绿林里,有名的豪杰,一对黑袖,一双铁拳打遍遂州。 此时几步助跑,脚底重重一踏,唰的从赵敬尧背后跃了起来,身姿仿佛在半空停滞,“喝啊啊啊——” 双拳如猛虎出栏,带起凌厉杀意,砸向对面浓髯战将头颅。 几乎同时,杨怀雄收去一手,瞪眼握拳,向后一曲,然后,那拳头如同炮弹般打在跃来的身形胸口,直直将对方打的倒飞回去。 身影飞离视线,杨怀雄抬脚一踢,将赵敬尧逼退,左手拖着关刀划过地面绕到背后,掀起的水帘降下的同时,抡出一道巨大的冷芒,水汽的刹那间迫的飞溅。 刀身‘嗡’擦过空气,杨怀雄脚步向前一踏,一记最为猛烈的劈斩,压着对方手中钢刀,‘三花刀’赵敬尧保持格挡的动作,硬生生推移两丈,划起片片积水,撞在长廊的石阶,直直仰倒了下去,仍旧余力不息的向后滑移,待到停下来,口鼻、耳孔、眼眶间全是血水溢出....... 刀锋划过半轮,柄尾‘呯’的顿在水中,杨怀雄一手持青龙偃月,一手握拳举了起来,吼声如雷:“此处院落,一个不留!” 盾墙、枪林、箭雨此时更加猛烈,军中兵卒此刻呈出真正沙场对阵的姿态,在这一刻终于爆发出来。 与这边爆发剧烈的厮杀不同,前院后堂,显得相对安静,但依旧一片厮杀,府衙捕快都是经验老道的好手,都颇具武艺,但更多时候还是以专门缉拿贼寇的办法,与厅里的江湖人厮杀。 嘭! 门扇破开,披着蓑衣的江湖人砸破纸窗摔去外面雨色里,有人紧跟跳出来,想要冲去中庭,随后被赶来的捕快围上战到一起。 名叫徐少林的单手持剑,独自战退了三个武艺高强的捕头,颇为狼狈的靠去窗棂,正想同样翻身出去,可挤在厅中的众多豪杰大侠还在不停冲击厅门,想要第一时间撕开口子,便收先杀到中庭的想法,转身冲向那边挥舞双鞭的绿林传说。 ‘水火鞭’屠是非,一鞭绵绵如水,一鞭刚猛异常,刚柔并济,进退有度,配合步法,稳稳立在厅门不倒,再配合周围捕快,仿佛一尊门神把守。 岳玄子双手握剑直接全力架住对方前后打来的双鞭,老脸憋的通红,饶是内力不错,也架不住对方内力、巨力齐发,接触的刹那,借力一推,脚步噔噔的向后退去,屠是非用力砸在地面,地砖龟裂的一瞬,右手铁鞭顺势向外一扫,轰的将一个想要偷袭的绿林汉子脑袋连带兵器一起砸碎。 毛发、头皮、红的、白的飞舞间,岳玄子向前一滚,双脚蹬地冲出,手中长剑如电抢攻,另一边,赶来的徐少林一脚蹬飞正倒下的破碎尸体,从侧面杀来。 屠是非左手水鞭挥舞,拦下正面抢攻来的一剑,右手火鞭‘轰’的一下,带着剧烈的破空声与徐少林的长剑砸一起。 两人一正一侧缠斗上来,屠是非左右开弓,双鞭毫不犹豫拼上去,三人四把兵器如同卷动的扇叶带着残影疯狂碰撞。 呯呯呯...... 无数火星在三人击打的兵器间溅开,屠是非脚步终于松动,向后退出了门槛,边打边退,陡然的缺口打开,里面一帮江湖绿林,像是找到倾泻口的洪流汹涌而出,与捕快们杀到了外面,留下厮杀的同伴,余下大概五十多人朝中庭冲了过去。 见此机会,岳玄子让那叫徐少林的年轻人缠住屠是非,抽身提剑冲向中庭,口中大喝:“随岳某来,为百姓除贼,还朗朗乾坤——” 另一边,雷霆枪王飞英被邓天王一记重棒打的后退,抵在墙上,麾下捕快飞奔赶来救援时,对方领着二十多人,先一步杀出重围,冲向中庭,正好与岳玄子一拨人汇合。 厮杀呐喊的混乱渐渐褪去,屠是非打跑了纠缠他的年轻侠客,远远看到赶来的王飞英,两人忽然笑了一下。 “你也放了?” “没办法,雍王难得开心一场,总得留点人给雍王玩玩......” ....... 厮杀蔓延中庭,汇合的两帮人杀退涌来的绿林侍卫,邓天王、岳玄子,以及后面匆匆追上来的徐少林,三人对视一眼,齐齐点了下头,也不再犹豫,一步步逼近前方隐约有乐声传来的建筑。 铮~~铮铮铮~~ 雨声淅淅沥沥,琵琶弦音切切如私语,一会儿嘈嘈急雨,越到后面,弦声急切的让人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杀到这边的岳玄子等数十江湖好手此时也人人带伤,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哪有退去的道理,各自提了兵器小心谨慎的走进了一处拱门,宽敞的露台延伸,是三条红漆雕栏的石桥,水面荷叶含苞,凉亭假山矗立,正面巨大的建筑,三扇厅门大开,一拨寻常服饰的人站在门口,面容古怪的望来。 而正中,一张虎皮大椅,有人坐在那,架着一条腿,手中悬着不知什么东西垂在一侧,脑袋靠在椅背,闭着眼睛似乎哼哼唧唧的不知哼唱什么调子。 旁边不远,则是一个相貌美艳的妇人,抱着琵琶,葱白的指尖戴着护指极快的拨弄大小弦。 诡异的一幕,让走到桥头的江湖人,有些犹豫了。 第三百六十章 轰 噹~噹~~铮~~ 铮铮铮~~~ 琵琶弦音节奏响彻庭院,随着葱白的指尖拨弄的越来越快,曲子越发急迫的让人喘不过气来,厮杀到这里的江湖人两边算上不过七八十人左右,而对面除了一个美貌妇人诡异弹奏琵琶,看不到院中有兵马隐藏。 持续的弦音里,徐少林持着长剑靠近岳玄子、邓天王,看着大开的中堂内,坐在虎皮大椅上的身影,低声道:“此人难道就是那奸贼?” “断然是了。” 邓天王一拄铁棒,冷哼:“自然是他,这么多年过去,他化作灰,老子也认识。只是等会儿要小心一些,此人如此作态,定有依仗。” 其实不用他叮嘱,岳玄子心里早已有了计较,入前院见到屠是非,定是专门等候他们了,要说那雍王没有准备,换做谁都不会相信,到的眼下,不管还有没有埋伏,都已经没有第二条路选择。 或许琵琶弹奏的《十面埋伏》让气氛压抑,加上一路杀过来,不少江湖汉子心里憋闷,正在岳玄子思虑的片刻,有人将兵器在旁边假山岩石砸响,冲那边敞开的中堂,以及那虎皮大椅上的身影大吼:“诸弟兄,莫要被鬼里鬼气给骗了,真有本事岂会故弄玄虚,定是手中没有兵马,咱们一起杀过去——” ~~铮 那边,拨弄大弦的手指停下,最后一声弦声落下的铿锵有力,刹那间,中堂、小桥那边的庭院安静,坐在那张虎皮大椅上的耿青也停下晃动的脚尖,微微睁开眼睛,眸子冰冷的看着拥挤在桥头叫嚣的一帮江湖人。 口中不屑的‘切’了一声,空着的那只手抬起随意的挥了挥。 窦威掀摆跨出门槛,大腹便便的走到檐下,浓须一根根竖了起来,仿如狮鬃,不怒而威的立在那里。 “尔等擅闯已是死罪,打扰我主家用膳,更是罪无可赦,自刎还是囚杀,诸位选一个吧!” 声音沉闷如雷传开,岳玄子微微瞥去目光,桥下含苞的荷叶随水波轻轻摇晃,心里顿时一惊。 好强的内力,这人就是吼狮王窦威? 徐少林、邓天王不说,周围那些江湖人多少听闻过这类武功,刚才还叫嚷一起杀过去的汉子,此时也萎了。 “刚才那位好汉,叫嚣的厉害,可有胆子放马......” 窦威负着双手,挺着大肚腩,口中闷雷般的声音在最后陡然拔高,“.......放马过来啊——” 轰! 巨大的声响闷雷化作一声惊雷在庭院爆开一般,背对的中堂内,众人还好些,可外面的江湖人眼中金星环绕,耳中全是‘嗡嗡嗡......’的一片耳鸣吵杂,那之前叫嚣的汉子,就在众人视线里,全身猛地绷直,垫着脚尖缓缓拔高,捂去心口,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嘴角、耳鼻慢慢溢出一丝丝鲜血来。 吓得尸体旁边几人连忙后退。 ‘我草.....吼死人了。’ 看在眼里的耿青也有些微愣,连忙取下耳中绵团,他知道窦威当初受他启发,改练音波功了,想不到十几年的时间,还真让他给练出门道来了。 这一类功夫,耿青自然明白原理,陡然爆发出的声浪,确实会将人震的双耳失聪,甚至直接昏厥倒地,像这样吼死的,倒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他不由的看去角落里一桌,与秦怀眠悠闲品茶的九玉,多半是他从中教导了内力发劲一类的技巧。 九玉似乎也注意到了耿青的目光,嘴角只是勾了勾,仍旧慢慢品饮茶水与书生聊着家常,而后者却是以为雍王朝这边看来,是在示意,便拱手朝宦官告罪一番,抬手一伸一抓,将旁边的青木剑提在了掌中,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径直跨出了门槛。 他性子直接,一手悬剑,一手轻抚须髯,笑容温和的看去桥对面。 “诸位今日擅闯王府,正好秦某在这里做客,倒想领教各位江湖好汉妙招,若是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就当给雍王助助兴。” 这个老顽固竟学起别人拍马屁了。 耿青微微蹙眉,嘴里‘嘶~’了一声,看书生神色,一旁凶神恶煞的窦威,再看看那边咬牙切齿、或忐忑不安的一帮江湖人。 ‘怎么忽然觉得.....我成了剧里最大的反派角色。’ ‘不对,老秦出手,我还有什么乐趣.....’ “老秦停......” 耿青连忙开口,话只说了三个字,屋檐下灯笼晃动,秦怀眠的身影唰的跃了出去,袍袂翻飞,脚尖一点石桥栅栏,借力再次拔高,只听黑夜之中传出‘锵’的一声,剑光如白练,直接映在人群前方几个绿林汉子眸底。 “退开——”邓天王脚下一踢棒尾,翻到手中的刹那,跃上半空的身影由上而下,唰的冲入人群,剑锋呯呯呯荡开打来的刀剑,书生落地一瞬,剑尖点、刺、挑极快的落去那几人肩颈、面门。 数声“啊——”的惨叫里,秦怀眠落地肩膀向侧一顶,将人撞开,醉酒般的步伐,身形东倒西歪游弋人群之中,剑随臂展,无声的浸过空气,贴身一道道身影腋下过去,剑锋唰唰割破布料、血肉,所过之处撕出道道血光,人的身体倒成一片。 武艺高强的也能与书生走上几招,但都是越打越心惊胆战,此人剑法势大力沉,却又挥使的轻巧敏捷,每一下,都需要尽全力去接,稍有不慎,兵器就被打飞,落的身死下场。 徐少林冲去加入战团,他同样是使剑的,出师一来历练江湖,也有不足之处,可经过多年打磨,剑道上大有精进,知道对方武艺比他高,可少年心性,总要比试一番。 他手中长剑唰的递出,挽出一个剑花想将那中年书生注意力引来,然而秦怀眠看也没看他,舞起的剑光随意一击,轻描淡写的将这年轻人剑身荡开,再斩飞一人后,剑势不老,顺着力道又磕上来,拉出一连串火星崩飞。 旁人眼里两人不过互相递出一招,然而,顷刻,徐少林便发出一声惨叫,握剑的手掌已经掉在了地上,他捏着断腕后退两步,腰间又多了两道血口,酒醉游弋的书生已经从旁过去,徐少林还站在原地,只是表情从痛苦变得呆滞,摇摇晃晃几下便栽倒在地。 引发的混乱里,岳玄子、邓天王也没在呆立,当屠杀在人群里爆发开来时,两人对视一眼,默契的冲向石桥。 纵然那檐下还有一个音波功夫了得的高手,可两人联手,一人拖住对方,另一人就能杀入中堂,至于里面那些身着常服的人,观气息上,就知是普通人罢了,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天王,岳某拖住那窦威!你速去宰了奸贼,你我一道脱困!” 两人双脚翻飞,点在石桥栅栏跃入中堂檐下,岳玄子扑身冲向窦威的同时,身后传出徐少林惨叫的一瞬间。 冲至中堂门槛的邓天王,犹如擎天巨人,“恶贼,受死——” 手中铁棒挥舞而起。 “就喜欢你们这样。” 虎皮大椅上,躺靠的耿青,抬起了手臂,黑洞洞的六孔火器正对挥棒跃来的魁梧汉子,然后,扣下了扳机。 轰—— 巨大的火焰争先恐后挤出冰冷的六孔,喷涌而出,无数的金属圆粒一片黑云般穿过火焰扑向了那巨汉。 第三百六十一章 落幕 嘭! 巨大的火焰在门扇爆开,无数细密的小铁珠、铁屑喷涌而出,直接将挥棒跃来的巨汉笼罩进去。 传来的,是一连串噗噗击打皮肉的声响,待到焰光一闪而逝,耿青表情怔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真是天生的好靶子.......” 半空回落的身形‘蹬蹬’向后连踏几步,邓天王将双臂垂下,腹部、双臂、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密密麻麻的铁屑、铁珠粘在了上面,随着他全身猛地一震,铁屑、铁珠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向来好使的‘火云掌’这次竟没被对方皮肉打破,只留下一堆密集的红印。 “看来你横练的功夫也到如火纯青的境地,不错不错。” 对于武道一途,耿青多少了解一些,见火器被挡了下来,心里微微惊讶,不过很快又平复,本来就不可能跟后世的真正枪械相比,打不破对方这身防御功夫,倒也情有可原。 若是在战场上,遇到身穿重甲的步卒,手中的火器除了声音大一点,能掀起火焰,能吓唬人,便没有太大的用处了。 想着,耿青瞥了一眼那边与岳玄子打起来的窦威,抬手将火器丢给大春,拍了拍手掌。 “邓天王,我记得你好像是黄巢麾下一员猛将,怎的过了这么多年,变成绿林强人了?这越混越回去,不怕将来到了 邓天王微微垂着目光,没有回答,全身运着内劲,正缓缓压制皮肉上传来的疼痛,虽说对方那古怪兵器打不破自己一身横练功夫,可也是很疼的。 而且不回答,也是有原因,他知道此人一旦开口,若是接话,必然会被牵着走,倒不如抓紧时间恢复些许,直接将他杀了,来的简单。 “天下藩镇各自为政,随意寻个下家也好过你这般浪费光阴。可惜......”耿青摇了摇头,面带微笑啧啧两声,抬起手掌:“可惜,孤不准备给你,还有外面那些江湖人机会了。” 说完,抬起的手掌,打了一个响指。 门外与窦威战在一起的岳玄子下意识的停下手,同时,邓天王心也快提到了嗓子眼,这耿青异常狡诈,此时这般说话,必然还有准备,响指打响的刹那,巨汉忍着疼痛,转身跑去石桥拉开距离。 这番动作,吓得还在对峙的岳玄子也不敢停留,以为对方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剑迫开窦威,宽袖一拂,使出轻身的功夫借着栅栏纵身一跃,跳到了屋顶。 然而,令他们害怕的某种东西并没有出现。 邓天王站在桥中间狐疑的看去中堂,就见耿青坐回虎皮大椅,哈哈大笑起来,“吓唬你的,不过,你真的敢闯进来吗?孤赌你不敢!” “他不敢,我敢!恶贼,莫要小瞧!” 屋顶上,岳玄子听到被耍了一道,气的恨不得将耿青亲手撕了,一手勾着屋檐翻身垂下,半斜挂着的姿态,脚上一蹬,整个人脱离屋檐,唰的直冲中堂门扇,一剑刺去大门后面那椅上身影。 下一刻,有声音暴喝:“看暗器——” 站在大椅一侧的耿大春忽然大喝出声,手中有一坨黑影拖着火星掷了出去。 噹! 剑锋轻敲的抵住铁球,剑尖一转,将铁球抛了起来,岳玄子半空折转,伸出另只手稳稳将它抓住,双脚稳稳落到了地上。 “暗器?在岳某面前也敢摆弄.......”他言语出口,颇为神气的看去中堂,表情陡然僵住,那虎皮大椅上的耿青,此时搂着袍摆,拉着美妇人飞快往屏风那边跑去,堂内其余人几乎在同时都躲去了桌椅、墙角。 “不好......” 岳玄子本能的将手中那铁球丢开,轻微‘嗤’的声音瞬间消弭,然后,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火光,随后便是更加恐怖的声浪、气浪,直接将拉开几步距离的岳玄子掀翻。 站在石桥中间的邓天王、人群中厮杀的秦怀眠,以及一众绿林,都被这一幕惊的呆住。 尤其是书生这段时间听过关于火器营的事,但还未去军营里实践,眼下爆发出的一幕,属实令他感到心惊胆战,以岳玄子的武艺放到江湖上也算一流,到了军中一比,也算能冲锋陷阵的猛将,可在就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东西直接给震飞,委实有些夸张。 青衫白袍平静的垂下,秦怀眠站在一地尸首间,看着正消散的漫天火焰,微微有些出神。 ‘倘若普及军中......把武艺练的再高强,又有何意义?’ 焰光散去,呛人的浓烟还在弥漫,一地的瓦砾尘埃里,就只剩下武艺出众的岳玄子还在扭动,披头散发的从地上艰难爬起、随后又倒下来,他双目难以睁开,缝隙里全是血水流出,双手在空气里四处抓握,发出“啊啊......”低低的悲戚嘶吼,显然已经不能视物了。 周围无论府中侍卫、耿家旁支,还是那边江湖人,全都吓得不敢动弹,几息之后,他们这才从震撼里回过神。 “雷火吗?” “怕是妖法......那奸.....雍王会妖法.......” “岳盟主怕是废了。” “还愣着做甚,赶紧跑啊——” 陡然的提醒,不少人反应过来,此时还没倒下的仅有三十多人,趁着混乱,想要逃离也不是不可能,纷纷使出看家的功夫,翻墙爬树想要从高处离开,然而,数道如针细的黑影射出中堂,搅动檐下的灯笼,那攀上院墙的七八个绿林汉子瞬间坠下来。 其余人见状,急忙转身冲向拱门,往来时的方向冲去,迎接他们的,是整齐的脚步声,以及乌泱泱的捕快、府中侍卫,而最前面的,则是名叫火器营的二十人队伍,呈两排,一排半蹲举着长筒火器,二排站立,平举六孔对准过来。 夏鲁奇拄着大枪,望着冲出的绿林好汉们,微微扬了一下手。 “射!” 火光齐齐乍现,一支支枪口‘呯呯’齐响,冲出的江湖人根本来不及动手,在半道上纷纷中弹倒下,还未死的,府中侍卫提刀过来,照着颈脖一一补刀,彻底不动弹了,方才着捕快将尸体拉走。 在密集的枪声响起的刹那,邓天王此刻提着铁棒纵身踏去池中假山,银芒穿过灯笼火光射来,他脚下一踢,断裂的岩石轰的迎上去,片刻间,巨汉跃去院墙,双脚‘踏踏......’的踩着墙头飞奔起来。 “长这么壮,还能这么轻巧?” 耿青看了看肥胖的窦威,从大春手里拿过火器,看着四下腾挪远去的身影,抬起手里兵器对着‘啊啊.....’四处摸索的岳玄子抠下了扳机。 “传令给屠是非和王飞英,务必将此人缉拿归案。” 尸体夹杂粘稠的红、白倒下下去,耿青吩咐一句,将火器丢还大春,冰冷的脸上,望向屋里,顿时泛起温和的笑容,急忙去搀母亲王金秋。 “在家里杀人做甚,弄的到处是血......还怎么住人!!” 老妇人不由分说抬起拐杖敲在耿青肩头,旁人也不敢阻拦,只得将脸撇开,往日威风的雍王,在自家母亲面前,也只能有挨打的份。 ...... 夜色深邃,薄薄雾气的街道,飞身落下街头的巨汉,拖着铁棒踉踉跄跄的往前奔行,刚出王府大街,马蹄声疾驰而来,不给他躲避的时间,一支长槊轰的掷来,直接钉碎地砖。 长街上,铁蹄蔓延,一支百余人的骑队,为首的身影飞马而至。 “从王府院墙翻落,鬼鬼祟祟岂能见人,给某家束手就擒——” 奔马上方,身影探出一掌抓来。 邓天王同样一掌打出。 ........两掌一触,巨汉炮弹般飞出,砸去街边店铺,紧阖上锁的门扇都直接撞碎,埋在一片狼藉当中。 第三百六十二章 王府谁最大 “把此人拿下——” 骑卒上前推开塌倒的门扇,居住店中的伙计正套着衣裳火急火燎从二楼下来,站在楼梯有些发懵看着店里的狼藉。 问出一声:“怎么回事......你们......”迟疑话语时,堆积地上、柜台的木屑残骸‘轰’的爆开,高大的身形奔出,撞开靠近的兵卒,手中铁棒猛地掷出,身形陡然折转朝长街另一个方向发足狂奔。 十余步。 战马嘶鸣陡然迫近,邓天王看也不看,咬牙纵身跃起,半空回转上身,手中铁棒直接砸响冲来的战马头颅,噹的一声,被禹王槊拦下,李存孝另只手抓去棒身稳稳捏住,邓天王反夺,被冲来的战马迫去一侧,只得弃了兵器,转身就跑。 “哼!” 李存孝翻出角弓,搭上一支羽箭照着狂奔的背影‘嗖’的一声带着呼啸射出,直插邓天王不停迈开的双腿,恐怖的力道钉穿膝盖窝,带出大量鲜血,以及巨汉“呃啊啊——”的惨叫,扑去了地上,拖着长长的血线挣扎爬行。 背后,高大的战马逼近缓缓停下铁蹄,不远的几个骑卒翻身下马,刀兵齐出架在邓天王颈脖,托举双臂,将他架到李存孝面前。 “李.....李存孝......” 交手的一刻,巨汉已经知晓,但真当面对对方时,往昔受到的屈辱,南面从心里攀爬上来,被打下马背放走;被捆在木桩鞭打,又给放走...... 如今已是第三次被对方抓住。 “邓天王,好久不见。” 思绪翻涌的片刻里,熟悉而冷漠的声音在耳中响了起来,巨汉看着下马大步过来的身影,目光渐渐垂去地上,膝盖上的箭伤带来的疼痛此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呲牙,嗓音低沉:“李......”单就一个字,肩头已被李存孝按住,两人都是身材高大之辈,邓天王却像鸡崽般拽到对方身前,话也被打断。 “别说话。” 李存孝夹着他脖子,几乎贴近巨汉耳边,“当年我放你一马,乃爱惜你武艺;第二次放你,欣赏你锲而不舍;可这第三次啊......我却不能再放了,你从王府院墙跳下,还一身伤,这是进去刺杀我兄长?” 话语说出的同时,远远的,王府那边已有一道道身影出来,提着灯笼,挎着刀兵朝这边赶来,似乎发现了这边情况,为首那人手握双鞭,急忙大喊:“将那贼人留下!” 街道上,邓天王被夹着颈脖,艰难的循着声音看了一眼,就听李存孝的声音仍旧在说。 “......来杀我,没问题,什么招李存孝都接了,但谁敢害我兄长和干娘,我就弄死他。” “大都督,可否将贼人交由在下!”屠是非声音显得急迫。 然而,李存孝并没有看去飞奔来的身影,话语落下的一瞬,手臂肌肉猛地收紧,邓天王自然感觉到了,脸色瞬间憋出通红、血管、青筋都鼓到皮层显了出来,呲牙咧嘴艰难的挤出声音。 “李存孝.......老子做鬼,还要与你比试。” “好,我等你!” 粗壮的臂弯猛地一扭,只听‘咔’的骨骼发出断裂的脆响,想要挣脱的巨汉身子软绵绵的萎了下去,李存孝换手,五指抓去对方头顶,另只手唰的从腰间拔刀,将脑袋割下,带着一连串鲜血抛给旁边的骑卒。 赶来的屠是非看到这一幕,颇为可惜的叹了口气,这份大功劳,就这么没了。 “屠是非?” 李存孝擦着手上血迹,走到拱手行礼的州判司前,“竟让贼人从我兄长王府里逃出来,不要有下次了,否则就算我兄长不责怪,我也要问责。” 面对这位驰骋北方,叱咤西北十余年,可谓天下第一猛将的李存孝,屠是非根本提不起宗师的气势来,一则对方武艺不输他,甚至还会强上许多;二则,对方成名更久,战场上从未被正面击溃过,这样的威势名望,谁也不敢轻触其锋芒;三则官居大都督,直辖西北军务,权利极大,根本不是他这样一个上州判司可以直面顶撞。 只得低低应了声:“是!”便退到一旁等候。 “哼!” 谷鑧</span>  李存孝翻身上马,提了禹王槊带着百余人的骑队赶往王府,那边此时人声吵杂,巡逻的兵卒,清理血迹的仆人、侍卫,见到骑马而来的李存孝,府中仆人侍卫自然是认识的,连忙上前行礼。 “我兄长和干娘可有受伤?” 一下马背,李存孝就将门口指挥的大春给扯过来,听到后者连连摆头,这才将他松开放下心来,道了声罪后,只带了三个心腹走进王府之中,一路过去中庭,四处能见清洗地面仆人,抬着一具具尸体出去的捕快衙役。 “把手臂伸直了!” “布甲撩起来!”“哎哟,我手受伤动弹不得......” “哎,疼疼疼死我了。” 檐下也有不少受伤的侍卫、兵卒或坐或躺着,一边与同僚说话,一边让府内的丫鬟帮忙包扎伤口,吃痛的呻吟里,偶尔有人免不了调戏说笑一番,惹得丫鬟惊慌用劲,疼的那士兵倒吸凉气,引来周围同袍哈哈大笑起来。 气氛热热闹闹,若非有尸体、有血迹,倒不像血战过一场。 “大都督!”“大都督回来了!” “见过大都督!” 李存孝过来时,过往的兵卒,地上的伤兵、侍卫急忙起身行礼,都被这位从西北赶回的大都督安抚几句,向他们道谢,说些护卫王府的辛苦之类的话。 “捕快、士兵,都在这里,看来我兄长其实早有防备了。” 一路走过前院看来往的士卒、侍卫、捕快,李存孝心里多少有底了,待到了中庭那边,还未进中堂,远远就听干娘似乎喝骂,过了拱门,这边尸体已经被清走,只留下地砖缝隙里些许血垢,散发出血腥气息。 “你们在外面做什么?” 李存孝过了石桥,窦威、杨怀雄、秦怀眠待在外面,就连九玉也在杵在门口没进去,见到李存孝过来,几人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窦威微微抬手藏在腹前朝里面悄悄指了指,小声道:“老夫人正在训话。” 关上的中堂大门,李存孝走近些许,听了片刻,脸上就露出与窦威、九玉、秦怀眠相同的笑容来,帮忙收拾庭院的耿念想要过来听听,就被四人齐声喝斥:“你岂能听!” 被喝了一顿的耿念撇撇嘴,耷拉着脑袋退开,其实不用过去听也知道,是大母发威了,父亲是敬大母,而大母又最疼我...... 那王府谁最大? ....... 想着时,中堂那边门扇已经打开,想必刚才四人的齐喝,里面的母子已经听到,耿青将门扇拉开,看到李存孝也在,笑呵呵的将他拉进来,低声道:“赶紧去讨好两句,省得娘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不停。” “兄长放心,存孝这就说和两句。” 李存孝点点头,提了手里包袱进去朝老妇人见礼,还未开口,坐在首位的王金秋拿着拐杖在桌脚嘭嘭敲了两下,“手里提的什么?!” “提的......” 李存孝这才想起进门前,从麾下那里接过来的人头,本是想递给兄长的,此时,他地头看去手上,鲜血渗透了布料,一滴滴的往外淌着血水,再看去对面横眉怒瞪的老妇人,饶是天下无敌的猛将,也难堪的挤出一丝笑来。 “娘,这是......” “跪下!” “哦。”李存孝将人头一放,呯的跪下去,令得站门口的耿青哈哈笑出声,然后,老妇人目光望来。 不久,两人一起跪在耿老汉的灵位前。 两人岁数也都大了,还这么般被母亲训斥,互相对视一眼,心里反而多有些温馨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 撒泼之举 “好好的家宴,弄的乌烟瘴气!” “这庭院死过人,往后怎敢过来?” “......还像不像家了?柱子,是不是又是你想的这一出?惊了老身孙儿女,看为娘怎么收拾你,搁你屋里,天天唠叨.......” 带血的包袱已被窦威悄悄拿了出去,回来复命的屠是非、王飞英、杨怀雄等人知道里面发生何事,一个个跟着站在外面,颇为乖巧的等着。 中堂内,烛火静谧燃烧,照着老妇人绕着跪下的两兄弟唠唠叨叨个没完,耿青和李存孝垂着头,嘴角抿着微笑,对于这种情景,心里反而有种微妙的情绪,这个岁数,两兄弟还被母亲训斥,可是很难得了。 不过这边耳朵听着,另一边耳朵就将老妇人的话放了出去,私底下,两人用着各自能听到的声音交流着。 “兄长,这出真是你做的?娘看人可是很准的,存孝信干娘。” “何意见得?” “存孝一进城就碰上逃出王府的邓天王,不就是你刻意算计好的,让我跟你一起受罚。” “为兄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凑巧罢了。” 耿青将这出戏原原本本讲给他听,不过是用来给李嗣源、石敬瑭等人返回晋地做的掩护,原本没有这些江湖人,他也会寻其他事来遮掩一二,眼下,谁叫这些江湖人给碰上了,只好顺手而为。 “遮掩耳目,护送他们返回北面,就真为了契丹人?不怕两人在太原得了权势,反投李存勖麾下,不再过来了?” 听到李存孝的担忧,耿青做这件事前,自然有过细思过,笑道:“不会的,李嗣源乃是李克用义子,十年前就跟随李克用南征北战,在军中颇有威望,此番回去,李存勖就算留下他们,也会严加提防。” 李存孝皱了皱眉。 “既然提防,那如何得权势?没了军权,二人根本无法抵挡契丹。” “这不就有矛盾了吗?” 耿青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令得李存孝迷糊的看着他笑的诡异,大抵他还是能明白一些,一个李克用义子旧臣,一个亲子,正是掌权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义兄回来,必然提防,不会给予权利,而前者也有些许根基,又有耿青的嘱托,明白接下来自己的使命,矛盾一起,定然会发生剧变。 “其实不止......” 耿青舔了舔嘴皮,看着烛台摇曳的豆焰,说的更加详细:“二人离开长安时,我便许了承诺,时机合适便给予增援,无论契丹也好,李存勖也罢,这就让两人都有了底气,时不时也会书信过去,告诉两人李存勖随时都有对他们动手的可能,契丹之事不能拖,那就只能铤而走险。当然,若是李存勖明白大义,委以两人重任,那这场风波就不会掀起来。” 话语刚一说完,头顶就被敲了一拐杖,耿青连忙回头,就见母亲抿着没牙的嘴,怒冲冲的看着他。 “为娘好生给你说道,你却在一起滚去书房好生商量,不然我就跟你爹告状,让他晚上扒你窗户!” 耿青:“........” 李存孝:“........” 两人互相看看,顷刻站起来,急急忙忙推门出去,外面屠是非等人想要上前见礼,都被耿青挥袖,一句:“各自回家,功劳明日再说。”给挡了回去。 说着,便叫上秦怀眠,一起转去中庭后侧的书房,那边,专门侍候的侍女早早进去将烛火点亮,待耿青等人进来,斟好茶水,悄然退出,关好房门。 门扇阖上,断去外面声音后,里面响起了李存孝之前想问出的话语。 “李嗣源、石敬瑭拿了权利,抵挡契丹,那之后,我们该如何行事?” 谷浭</span>  “北上。” 耿青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茶气袅袅里,目光扫过对面各自落座的故友、兄弟,“契丹立国之战,不能让他们得了威风,否则将来只会压着中原,不过仅凭太原那点实力,想要抗下来,终究是吃力的,我们必然要北上帮一把。” 长安、陇州兵马北上晋地,李存勖那里,怕是说不通,兵马一旦北上,其中说不得有耐人寻味的地方了。 到了这里,在座的人,哪怕如老秦这般直言不讳的人都没出言点破。 “季常长远考虑,驱外敌于边界,怀眠敬佩,但还有一个方向,倒要小心。”秦怀眠端着茶杯抚须思虑里,整理了一下言语,继续道:“雍王终究属大梁之王爵,出兵北上也要有合理之言,另外,陛下似乎还在与李存勖争斗,若是坏了季常大计,拖了后腿,那就坏事了。” 耿青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附和的点点头。 “怀眠兄,这是要我先安排汴州那边?唔......确实是重要的一环。” 片刻,他睁开眼睛,又点了点头,重重落下一声。 “那就安排。” ....... 淅淅沥沥的雨线冲刷着前院缝隙里的血垢,王府被江湖刺客袭击的事,在第二天一早传去城中街巷,向来没什么动静的王府,此时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年来,长安安定,到征伐蜀地,多少有些不让人满意的。 眼下遇袭一出,免不了被人拿来做文章,所谓坏事传千里,几乎与从长安出来的快马想通的速度,在半月后,传入汴州。 拿到消息的朱友贞,刚从后苑剪月坊出来,脸上还有块红红的印记,骂了句“不识抬举。”便颇为郁闷的在花园间散步。 之后,听到送来消息的宫中侍卫说的事,表情终于好过一些,幸灾乐祸将信函交给与身边宦官。 “这耿青,终于知晓厉害了......念给朕听。” 那宦官赶紧清了清嗓子,将信纸展开,跟在皇帝身后,飞快扫了一边,欲要读出的声音忽然咽了回去,下意识的看去前方的背影。 “朕让你读,怎还有犹豫?” 没听到声音的皇帝,微微侧脸看去,那宦官手都有些哆嗦,还没等他回应,信纸就被朱友贞一把抽了过去。 皇帝原本幸灾乐祸的表情渐渐阴沉。 上面大概的意思是这样的:“陛下,近日臣在长安得遇高人,说有大难,一连几日都寝食难安,果然,不出高人所料,一帮江湖匪人袭臣王府,践我大梁脸面,今贼人虽已尽除,可那高人又言,我大梁近些年当好生休养生息,不可大动刀兵,否则对君臣不利。 故此,臣斗胆书信一封,劝谏陛下,暂且不要与晋地再斗下去,不然,臣只得来汴州借陛下天子气,避避祸端。” “这个耿青好大的胆子!”朱友贞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不解气的跺去一脚,回头看着宦官,“他敢威胁朕......他还要来汴州......他......” 一连几个‘他’字过后,朱友贞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词继续骂下去。 十年来,他尽握大权,岂会再惧怕那长安雍王,早就有了废除对方的想法,眼下,竟如此威胁堂堂天子。 “好,这倒也好。” 朱友贞看了看剪月坊的方向,“来了,朕好将你与那贱妇一起办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小儿不思进取 贞明三年。 汴州,开封。 四月的天气已至暖和,日头挂在蔚蓝的天际,白云如絮缓缓飘过人的视野,下方的城池,高楼矮舍鳞次栉比延伸展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人声嘈杂。 这是耿青没曾来过的京都,也是离开中原的第十一个年头,虽然常有书信、利益来往,但这边终究时过境迁,许多旧交也在长长的时间里流逝、陨落。 曾经跟随黄巢纵横南北,后弃暗投明效力大梁的葛从周,前年,既乾化五年在家中病逝,戎马一生也算寿终正寝,当时耿青听到消息,也难过了好几日,从敌人到化干戈为玉帛在河北对抗契丹的情谊,可谓少有的。 不过令耿青欣慰的,乃葛从周义子谢彦章接过了他衣钵,极擅骑兵之道,与左龙虎军统军贺瑰为大梁‘双绝’,两人一骑一步,相宜得章,数次与北地李存勖交锋多有胜绩,组成汴州北面的屏障。 老帅杨师厚这些年镇守魏博州,麾下银枪效节军这十年里屡立战功,李存勖惧而不敢冒犯,却再难有升迁的机会。 也是乾化五年,操劳所致,卒于任上,朱友贞想要分化其麾下银枪效节军,逼迫过甚,导致全军举州投靠了李存勖,以至于整个河北落入敌手。 正如当年耿青在朱温墓前所说:朱友贞成龙成虫,全靠他自己。 知道这件事后,那日耿青站在后院破口大骂,如此良将不善用,以至于卒于任上,亡后不在军中扶持心腹,却想着分家当,活该让人摘了桃子......等等难听的话。 好在梁国之中,当初那批老将,也有如刘鄩、张全义尚在撑起大局,但这些年寄来长安的书信里,两人也大倒苦水。 这些年里,皇帝能力不见长,对权势痴迷的有些过火,不久前更是将衡王朱友谅、惠王朱友能、邵王朱友诲幽禁起来,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之后还将当初那下狱十年的敬翔放出后,提携上来做了宰相,假公济私,常常打压原来旧臣,而皇帝更是重用赵岩这种无能谗言之辈。 后宫之中。 朱友贞宠信张德妃,连带其一众兄弟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等人跟着攀附上了权势,在朝中作威作福,肆意妄为,就连长安交付的一些税赋,也被其扣留些许私用。 甚至还有卖官之举,被揭发后,奏折被赵岩隐瞒扣下,远在他方的将帅们敢怒不敢言,若非北面时常有战事吃紧,怕是要率兵入京勤王了。 ....... 四月中旬的一天。 书信过来的第二日,朱友贞刚从朝会下来,去往侧殿的长廊,身后跟着的便是赵岩、敬翔、张汉杰等人。 目光扫过一片片低头躬身的宫女宦官,脚步稍稍停了停,继续往前走,口中也有了话语说道。 “昨日长安那位,给朕送来了书信,转抄给你们的,可都看了?” “看了。” 赵岩做为心腹近臣,当先应了一声,“雍王当真咄咄逼人的很,陛下莫要往心里去。” “哼,也就敢在长安那边作威作福罢了。” 紧跟说话的是张汉杰,自持妹妹德妃受宠,这些年里,身份地位一跃再跃,从初入开封的战战兢兢,之后的一路顺风顺水,让他以及几个兄弟渐渐的,除了皇帝,其余朝中官吏都不在眼中,哪怕就在身边的宰相敬翔,他都敢拿手肘顶去对方,颇为轻佻的挑起下巴。 “敬相是否同意?” 谷锁</span>  一侧,清清瘦瘦的身形,满头白迹的敬翔,模样已大变,相比十年前,他在牢中苍老了许多,人也变得更加内敛。 听到朝他问及,只是微微垂下脸,低声道了一句:“军使说的是,说的对。”便不再言语。 一封书信就让堂堂天子,右骁卫军使、中书侍郎聚在一起商讨,他想想就觉得可笑,那位雍王他最了解不过,若真要过来开封,岂会只遣一封信那般简单,说不得送信的时候,人早就到了洛阳附近。 不过想到此人,敬翔心里五味杂陈,当初便是他送自己进了监牢十年之久,弄的家破人亡,后来还知道,自己婆娘刘氏也跟对方跑去了长安,前些年,他还托人送去一份书信,毕竟曾是夫妻,总归还是想知道,对方是否过得好。 后来,信也转达回来,确实是刘氏所写,言明她在王府过的尚好,如今膝下也有一儿一女,并告诫,不要再送来书信,以免雍王误会云云。 每每想到此处,敬翔心口就像被割了一刀,可牢狱里的这些年,他也反省过,当初若不参与谋乱,自己又如何会有这样的下场。 重起为相后,他便更加内敛,再难像当初想着如何出人头地了。 此时,前面商议的对策还在继续,三人终究还是有些脑子的,大抵觉得一封书信而已,当不得真,就算那雍王亲来,如今的天子早已不是当初被对方推上皇位的新皇,已有自己的班底和兵马,根本不用担忧。 当然若是对方入了开封,说不得还是一件大喜事呢,从此解决这个后患,将长安、凤翔、陇州真真切切的拿到手了。 “听说最近半个山南西道也入了雍王手里,到时候一并拿过来,不费一兵一卒......”赵岩捻着须尖想的颇美,“正好弥补丢失的河北,到时候雍王不来,陛下也可下旨,将他调回开封,嘿嘿。” “你在教朕做事?” 朱友贞看了他一眼,随后也跟着笑了笑,“这个办法也不是不可行,但不是朕去说,倒是想到宫里有个人......早些年,就听闻跟那个人不清不楚的,说不得逼她一番,让那位雍王生了怜惜之心,傻呆呆的跑来开封,毕竟啊......咱们这位雍王,跟先帝都有相同喜好。” “呵呵呵。” 赵岩、张汉杰眨眨眼睛,跟着笑了起来。 不久,走过了侧殿,又议起了北地的动向,朱友贞这些年太过想要证明自己,有些着魔般跟李存勖死磕。 来来回回打了大小百余仗,多是负多胜少。 开春后,他又开始准备新的一轮战事,穿潞、泽两州佯攻太原,实则拿回魏博,重新占据河北之地。 阳光划过天际。 远去的北方太原,同样也有兵马在开春后频繁调动整顿,军营校场上,士卒操练,李存勖坐在高台上双拳压着膝盖,听着一声声‘呼嗬’的声响。 不久,一匹快马奔入辕门,侍卫附耳听完消息,快步走上高台,在其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威严的面容上,双目睁开,露出些许疑惑。 “再去核实......” 待快马离开,他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走下高台,翻身上了坐骑,带着亲卫赶往太原,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 传来的消息:李嗣源、石敬瑭回到晋地。 第三百六十五章 回到太原 “驾!” 抽响的鞭子扬在半空,奔涌的战马直接冲过了城门,盘查进出的士卒想要拦截,被同伴扯回,拉到一旁,前者这才看清是乃是晋王李存勖,后面还有百余骑紧跟而来,迫的等候入城的百姓、商贩纷纷躲去两边。 “驾!” 为首的快马冲过熙攘的长街,一片鸡飞狗跳里,李存勖回到王府,将鞭子丢给上来牵马的侍卫,一掀披风大步走进府内。 “他们到了何处?” ‘他们’自然指的是李嗣源和石敬瑭两人,随行的王府长使踩小步赶紧回道:“回晋王,二人快至太原,军中有将领已去迎接。” 前行的脚步稍停,李存勖皱眉侧脸:“谁?” “检校太尉李存审、检校太傅阎宝。” 那边,李存勖抿了抿嘴唇,像是要说话,却抬手摆了一下,便拖着披风上了石阶,走去了前院,丫鬟端上茶水离去片刻,他猛地将手中茶杯砸碎,一手热水随着指尖滴落。 陡然发这么大火,这些年也是少见的。 自袭河东节度使、晋王,李存勖继承父亲李克用遗憾,整顿内政,任用贤才,整治贪腐,努力将太原治理的繁荣,虽说比不得中原,可也比当初的晋地更加昌盛。 眼下,早已离开十年,在长安做官的李嗣源跑了回来,竟还有麾下将领跑去迎接,属实让他心里难以压制的愤怒。 记事起,他便知晓,父亲就极为看重这位义子,一直带在身边,军中将帅与他多有熟悉,此时忽然跑回来,难保没有摘桃子的嫌疑。 “将司空叫来。” 李存勖擦了擦手上水渍,吩咐了一句后,着人将地上茶盏残屑打扫了,重新换了茶水坐首位阖目养神,心里多少盘算着关于李嗣源两人回来的因由。 不多时,门外一道高大的身形按着刀柄,拖着一身甲胄跨过门槛进来,朝着他重重抱拳,震的甲叶都‘哗’的响了响。 “史建瑭拜见晋王!不知晋王唤我有何事吩咐。” “到那边坐下说话。” 李存勖对于面前这员大将,言语温和,待到对方再次行礼,过去落座,才重新开口道:“我义兄李嗣源和其部将石敬瑭回来太原的事,你可知晓?” “听过。” 那边将领言语简单意骇,令得李存勖笑了笑,对方乃是父亲麾下心腹将领史敬思之子,对方父亲为掩护李克用而战死,李存勖掌权后,第一时间将他拉到了身边做事,一来表彰其父功绩,二来这样的忠臣良将之后,岂会不用? 眼下招对方过来,就是想询问史建瑭对李嗣源可否了解,毕竟那时两人应该是有过交集的。 被问及,史建瑭皱着浓眉,沉吟片刻:“据臣了解,李嗣源此人沉厚寡言,行事恭谨,在军中有些威望,军略上,我父曾言,若得以厚栽,必成大器。” “嗯。” 李存勖点了点头,听着史建瑭徐徐说着对对方的了解,大概摸清了一些情况,从传来的消息,对方只有两人,外带几个随从回来,若是半途将其劫杀,不是办不到,而是担忧会影响这些年自己养出的威望。 毕竟对方只是回来,还未做什么事就被杀,显得心胸狭隘了。 ‘这个时候回来,倒是一个棘手的事。’ ‘人还是要见的。’ ‘该不该去迎对方?毕竟也是义兄。’ ...... 许多想法在脑海翻涌又落下,李存勖最终还是站起身,叫上史建瑭带上一对兵马随自己出南门,至郊外排开阵势,迎接对方的同时,来一个下马威。 阳光升云间。 远山稀稀拉拉的蝉鸣声里,蜿蜒的官道一支兵马已经在三十里外迎上了一支北上的队伍,名叫李存审的汉子翻身下马,与从马车出来的身影抱在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兄长!” “回来就好,好多年没见了。” 李存审拍着李嗣源双臂,抿着嘴唇不停的打量,脸上笑容就没断过,那边李嗣源看着十一年未见的义兄,神色也多是感慨的。 原以为后半生将在长安过完,想不到还能回到太原见到往昔故人。只是可惜义父李克用早已不在,当初在长安听闻噩耗,他躲在院中哭了许久。 “兄长,请。” 寒暄几句,李嗣源请了李存审上马车同行,后者却让士兵牵来一匹战马,李嗣源只得翻身上去,与对方并行队伍前面,多年未见,一路上几乎都在聊着太原,也聊长安,说起蜀地一仗,李存审比起大拇指,大声夸赞。 “以微弱之兵,还能绝地逢生,将蜀国皇帝给弄死,哈哈哈,不愧我北方男儿!” “侥幸而已,兄长莫要夸赞。” “那这次你回来,又是为何?那雍王见你立功,难道不该封赏?而是放你回来?这可不像那人作风。” 说起长安那位雍王,当今世道几乎没人不知晓,对于脾性自然也是了解的,李嗣源在那边立了大功,岂会放人? “呵呵,兄长有所不知......” 李嗣源看着说笑过后,李存审眼神露出质疑,也不慌张,叹了口气后,将长安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讲给这位义兄听。 “呵,那耿青当真小家子气,打死一个皇帝,还比不得死一批新兵,难怪十年来,还蜗居长安。” 李嗣源看着这位已到知天命年龄的义兄,依旧如年轻人般豪迈粗野,不由笑了笑:“兄长莫要这般说,雍王虽昏庸,可这些年多少对嗣源颇为照顾,这份恩情还是要记下的。” 知晓两人是如何回北地的,李存审也就没那么疑虑,扯开嗓门宽慰他两句,又说起晋王李存勖英武非常,如今晋地治理的井井有条,那边不留他,大可就在太原好生待着,辅助晋王成就大业。 “兄长说的是,回来途中,嗣源便这般想的。” 两人边聊边行,快至太原南郊,五里处,已见到一字排开的兵马,旌旗林立,刀枪如林,一股杀伐之气蔓延。 明眼人都能看出一丝端倪来,李存审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看去身旁的李嗣源。 “嗣源你看,晋王这可是看重你啊,这么大的排场,为兄都未曾享受过。” 李嗣源只是笑笑,与另一边,名叫阎宝的将领拱了拱手,便独自骑马走去前方,远远能见华盖下一骑金盔银甲端坐马背。 两人相隔甚远就在对视,片刻,李嗣源勒停马匹,翻身下来,躬身拜下。 “旧臣李嗣源,拜见晋王。” 第三百六十六章 刹那烟火 数百兵马排开的官道前,独行的骑士翻身下来,步行自中间躬身拜下,中正的声音也回荡道路间。 “旧臣李嗣源拜见晋王——” 风吹抚旌旗,华盖下一身甲胄的李存勖抿了抿嘴,一旁的史建瑭也有些犹豫的看去这位晋王,微微张口想要说什么,被李存勖抬手打断,他促马越众而出,几步间也勒停了马蹄,翻身而下,经营晋地、幽州多年,岂会在这个时候举足不前? “义兄快起来,你我兄弟不用这般多礼。”李存勖脸上泛起笑容,大步过去将相拱的双手托起,笑呵呵的看去对方身后的李存审、阎宝、石敬瑭三人,“多年兄弟相见,乃大喜之事,孤已在王府备下家宴,都随我回府,不醉不归——” “晋王!” 直起身来的李嗣源与相携几步后,忽然开口插话,那边去牵缰绳的李存勖回过头来问何事时,李嗣源看了看远方的太原,以及还是记忆中古朴的轮廓。 他沉默了片刻:“臣,想先去义父墓前祭拜他老人家。” 前一刻晋王相邀设宴,下一刻却委婉推诿,要去祭拜李克用,史建瑭脸色微变,那边李存勖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应该的。义兄,随孤来。” 翻身上了马背,侍卫在前面开路,李嗣源看了一眼石敬瑭,翻身坐上战马,促马跟行。 李克用脏在太原西北面,规模颇大的陵寝,原本四周还有村落,如今都被迁走,只留犹如丘陵的墓地矗立原野上,尤为醒目。 穿过白岩雕琢的牌坊,一条笔直的石阶从上而下延伸,李嗣源下来马背,跟随李存勖越过石碑一路上去。 到了中间位置,方才见到李克用的墓碑,以及供奉的祭台。这边有专门的看守,知晓晋王要过来,早就备上了香烛,恭敬的递给二人。 “义父!嗣源回来看你了。” 望着石碑上突厥文、汉文双铸的碑文,李嗣源心里终究是有些感伤的,青烟袅袅的长香插去香炉,跪去地上,额头结结实实的磕去石砖。 李存勖早已过了悲伤的感觉,他插去一炷香,跟着磕了三记响头,声音低低道:“义兄这次回来,是为何?外面的传闻,孤其实是不信的。” “为兄回来,非与你争权,晋王大可放心。”李嗣源抬起额头,也有声音轻轻回道。回来途中,他早已想好了说辞,与其隐瞒,让人猜忌,不妨大方的表明自己的立场,这样反而让人高看一眼。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拍去袍摆灰尘,朝着同样起来的李存勖,恭恭敬敬的躬身再次拜下。 “晋王,臣千辛万苦回来,其实也是听闻北方契丹异动,回太原就是要与晋王并肩拒敌!” 契丹异动,北地得到的消息自然要比中原更加清晰,李存勖是知晓的,只是耶律阿保机与李克用结为兄弟,就算异动,也不该拿自己这个侄儿开刀才对。 亲掌太原多年,李存勖也不会傻到盲目全信,幽州、河北,甚至涿州等地,他已去信严加看顾契丹兵马动向,好随时向他汇报。 此时,话由李嗣源说出,听在耳中是不同的。 “义兄前一话,还说没有争取意思,后面却要插手太原军政,让孤如何信你。”李存勖目光严肃,锐利的像一把剑,两人身材都算高大之辈,面对面紧紧盯着对方。 李嗣源摇了摇头:“只是心忧义父基业遭他人糟蹋。” 谷籂</span>  “那你敢发誓,不贪太原丝毫权柄?!” “呵呵,发誓?”李嗣源背负双手看着他,声音豪迈,陡然拔高:“我若贪恋权势,岂会如此这般回到太原!” 风吹过来,袍袂轻轻翻飞。 “我随义父南征北战,身负创伤岂是几处,与我沙陀各军将领出生入死才有今日基业,由败再胜,是拿命拼出来的!”李嗣源双手在背后捏紧了拳头,他目光诚恳而肃穆,也泛起微微湿红,“若是契丹南下,要拿幽州、河北,要拿云州、雁门,那就是践踏义父啊......李嗣源岂能就那么坐在长安看着!” 李存勖看着他眼睛,对于这个义兄,是没有多少印象的,可父亲卧榻的那几年里,时常提起过对方。 军政颇具才干,是了不得的人才。 可惜深陷敌营,被囚禁十年而不得见,如今突然回来,他自然不信是长安那位雍王突发善心,到的眼下,李嗣源亲口说了目的,李存勖心里却没有想象般发怒,反而是心情颇为复杂。 “义兄当真不是为了.......” “争权事小,让契丹立国之战打出威风来,祸及的,就是我汉地这边!”李嗣源抿了抿嘴唇,抬手按去李存勖肩头,使劲沉了沉:“我等虽为沙陀,可终究在这边安家立户,成就了基业,算得上半个汉人了,怎能让契丹骑到我们头上,你这般犹豫,若是义父还在,定给你一耳光,骂上一句:没出息!” 李克用还在时,也只是利用契丹,兄弟相称罢了。若是遇上今天这样的局面,以他的性子,自不会妥协忍让。 何况,此时的契丹立国,兵锋强悍,纵横无敌,人口、军队也是不少,若是让对方长久保持这种军力下去,这边岂能有好果子? 有一个强悍、凶猛,随时盯着你家里的邻居,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存勖经营晋地多年,政治上的目光并不短浅,在李嗣源说这番话之前,他就已有过斟酌,倘若契丹拿他动手,又该如何行事,心里多少有了腹案。 “义兄所言,孤明白。但要与契丹开战,孤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与契丹相比。”李存勖偏过头,看去下方站成一排的将领,“南面的朱友贞,孤更不放心他。倘若与契丹战事胶着,此人定会派兵袭我后方,孤不敢冒这险!” “至少做做看。” 李嗣源捏紧了他手臂,“你我兄弟,当问心无愧。打契丹,为兄愿为先锋!” 李存勖还想说什么,对面的身影已经拜了下去,看着义兄坚定坦荡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心中那点提防,终于有些松动了。 不久,再次祭拜过李克用,一行人返回太原,在王府摆上宴席,宴请城中大小官员,同时也宣布拜李嗣源为检校太保,安国军节度使。 时间过去半月,四月二十一,契丹兵马调动的迹象越发明显,各部落军已经完成了集结,皇帝的皮室军也整合完毕,传到幽州境内,晋将周德威捏着手中纸条,都有些微微发抖。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携军二十万,号五十万,向南用兵,朝新州涿鹿而来。 军中最快的战马疯狂奔出幽州,往涿鹿过去,携带的消息、军令分散各层的同时,也以最快的速度奔驰向西南,如传讯的烟火蔓延雁门、忻州、代州,冲入太原。 同样的时间,潜伏的雍军斥候得到消息,疯狂冲向长安,到达这座繁华巨城已经是四月底,夜色之中,还未宵禁的城中,令骑促马飞奔,冲入灯火通明的王府....... 第三百六十七章 身退而权不退 亦如往常的夜色,吃过晚饭,耿青带着耿念,及另外两个儿子在花园中散步消食,聊些家常,说些人生、家国的道理,之后,去了后院侧厢,拜见了母亲,在父亲耿有喜的灵位前上了一炷香,陪老人家说会儿话,待到巧娘过来请安问候,夫妻俩才一起回去。 “夫君,妾身已经听九玉说了。” 两人走在檐下,妇人轻言细语,脸上表情略微犹豫,多年的夫妻,丈夫是什么性子,又岂会不了解,到了这样的关头,苏巧娘还是不愿丈夫去的。 “打仗是将军们的事,夫君堂堂王爵,犯不着亲冒石矢.......当然,夫君决意要去,妾身也只能日日在佛堂前,为夫君祈福,保佑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一旁,耿青安静的走着,夜色里,檐下的灯笼照着他,是沉静看不出表情。 有些事,他不愿跟家中妻女讲的太细,毕竟政治、家国上的东西,说的再多,作用也并不大,女人是感性的,就算明白其中道理,一言一行,心中想法终究跟着情感而动。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这一仗,为夫必须要去。” “只为夫君心中那个家国概念?” 听到巧娘的话,耿青笑了笑,也点了点头,来到长廊栅栏后,望着露出云后的月牙尖,“今日跟念儿他们说了太多大道理,原本不想再说了,不过还是跟你聊一聊吧,省得你呀,又拿家中几十号人来压我。” 耿青垂下目光,看去前面一栋房舍角落,影影绰绰的身影,藏在暗处朝这边张望,大抵明白是白芸香等家中妾室。 便低声笑了一声,说道:“契丹立国,军威强盛,若我们处在江南,倒也没什么,反正北面有人顶着,可惜你我身处长安,前面虽然有李存勖,可一旦顶不住,直面契丹的就是我们,这一仗,若不把契丹打痛,他们就会认为汉人就是羊,随时都可以欺辱、掠夺,不为他人计,也要为你我,这庭院后辈,将来子孙谋划一番,替他们多打几仗,往后他们就少打一些,少受一些屈辱。” “另外......此战也是我耿家何去何从做铺垫了。江山天下,不是有谋略有手段就能坐稳的,还要有狠心,对亲人好友下得了手,也要有被别人抄家灭族的准备,这点上,我做不了,为夫已经雍王,再走下去,势必会推上皇位,那是很危险的。” “你看这天下,皇帝来来去去换了多少?遮风挡雨的大树,当树萎了,说不得他们就自己来。朱温、李克用、王建,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到了那个时候,耿家再想退出来,才是真的晚了。我这人心软,见不得身边的人出事,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自己的儿女,有一个没了,对为夫来讲,都是极大的痛苦。我这种人就不是皇帝的料,将来要是做了皇帝,这些孩子会不会因为皇位手足相残?后宫之中,原本和谐的姐妹之间,会不会因为争宠变成了敌人。都是自己婆娘,都是自己儿女,看到这样就闹心。” “一宅不宁,那当皇帝有何意义?左右别人生死?为夫现在就能做到,想杀谁就杀谁,可我又不是朱温那变态,没事杀人玩儿。” 男人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巧娘安静的在一旁听着,她本就穷苦人家出身,嫁给耿青,做到王府大妇已经是天大的显贵了,再往上,她从未有过奢求。 眼下家中的和谐安宁已经是最大的幸福,若是变成丈夫口中那一幕,她宁可重新回到耿家村当一个服侍耿青的小丫鬟。 听到丈夫打契丹,还是为家中考虑,巧娘心里多少安稳下来,一大家子只要整整齐齐,和和睦睦,在她眼里比当什么皇帝皇后还要来的珍惜。 只有吃过苦的人,才知道甜的珍贵。 谷婅</span>  “不过想要完全从旋涡里抽身出来,也不是那般容易。”耿青侧过脸来,看着陷入思绪里的妻子,伸手将她拦到怀里,轻声道:“手下那些人尝过甜头后,岂会甘心随为夫退入幕后。” 巧娘靠着温热的胸膛,声音温柔。 “那夫君如何打算?” “身退,而权不退。不站去风口浪尖,家里一切才能安好保全。为夫已经有安排了,你与家里妇孺都通通气,让她们安心便是。” 耿青轻柔的抚了抚妻子后背,相携着走去那边房舍,轻轻将巧娘推去影影绰绰的角落,挥手告别,便转身走去中堂的书房。 火光从纸罩透出光亮,耿青拉开抽屉,将今日下午送来的书信打开,重新看了一遍,字迹娟秀,确实出自女人之手。 信来自开封,不出所料,应该是何太后所写。 信里道尽相思之苦,言耿青离京之后,予她书信寥寥无几,也不过来看望云云....... ‘呵呵.....’ 再次看完一遍,耿青轻笑着将灯罩取下,信纸放去豆焰上点燃,丢去地上烧成灰烬,信上字迹确实是何太后所写,可内容却非真实之意。 他跟那妇人虽有过书信,可从未有过苟且,妇人会这般写出,只有一个可能,被逼迫的。或者妇人在用这层暧昧,来告诫耿青,不要来开封,有人要杀他。 其实何太后来不来信,告不告诫,耿青都要去一趟开封。晚上的时候,契丹携兵二十万南下的消息已经过来,晋地的李嗣源也同样来信,言他已去了雁门驻扎,不日救援幽州。 而此时的开封那边,朱友贞也在调动兵马在黄河边集结,意图北渡黄河,穿插太行偷袭魏博。 “孤叫你别动......你还是不听啊......” 耿青靠着椅背,两条腿伸到书案交叠一起,晃着鞋尖,望着摇曳的烛光,双目渐渐眯了起来。 “给你十年时间,还是没长进,兄长啊兄长,你可别怪青了,当年我可是说过的,成虫成龙全靠他自个儿,不争气,为弟也只能出此下策。” 不久,有命令从王府发出,翌日一早,才从睡梦中醒过来的长安百姓,隐隐察觉到长安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令骑一整天都在城里城外奔波,消息广的,已经知道城外有大量兵马调动的迹象。 一股大战在即的氛围,令无数人不安起来。 第三百六十八章 曾经的太后、皇帝 契丹五十万大军南下幽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中原,正蔓延去望江南。 自河北落入李存勖之手,赋税上减去一大截,令中原一带的商贾、百姓心里有苦说不出,沉重的税钱担子压在肩头不说,卖官卖爵显出的一大堆贪官污吏,更是雪上加霜。 最近几日,眼亮耳聪的人,隐隐察觉道开封最近动作频繁,衙中官吏、衙役挨家挨户的收取粮秣、税钱,深夜时分,大量的粮秣从城中拉出,去往军营。 到的五月十三,幽州爆发抗击契丹的战事,梁国皇帝下旨备战,势必夺回魏博,拿回河北。军队开始集结,各军将校也在一道道命令里,从家中、青楼迅速回营报道。 此时朝堂上,朱友贞有着不容旁人拒绝得气势,压下朝中反对的文武,毕竟抗击契丹,乃抵御外敌,这个关头偷袭河北有些令人不齿。 “李存勖不费一兵一卒拿朕河北,他可讲过这些?朕只是拿回原本属于我大梁的土地,有何不可?尔等身为我大梁朝臣,如何说得出这般话来?!” “陛下!” “粮秣集结,大军如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朝议就到这里,退朝!” 朱友贞袍袖一拂,将众人挥去,起身下了御阶径直走去侧殿,不多时,张汉鼎、张汉杰、张汉伦、张汉融兄弟四人,以及中书侍郎赵岩悄然跟了过来,这是几人的默契,朝议之后,再有他们私下与皇帝商议后面的事,以此杜绝朝中其他文武专宠。 “陛下今日在朝中威风了得,那几个反对的文武,吓得脸都白了。” “对对对,恍如太祖再世,神威难测!” 听到‘太祖’二字,沉默寡言的敬相眼皮跳了跳,要论这里谁对朱温最熟悉,莫过于他了。眼下的朱友贞与朱温相比,简直相差甚远,文治武功,随便一个都没继承到,若非运气好,当年抓阄抓到皇位,哪里有的他来当。 说不得朱友文都比他强。 “少给朕拍马屁,朕与先帝哪里比得?”朱友贞脸上显出怒容,实则轻飘飘的看去身后几个弄臣,眸子里却含有笑意,对恭维的话,还是觉得舒坦的。 “对了,尔等在外面,可探听到长安那位雍王有何动静?” “不知,咱们的人过了潼关,就跟石头落入潭里,溅了点水花,便没消息了。”张汉伦摊了摊手,看到皇帝蹙起眉头,他连忙又谄笑讨好,“陛下莫急,臣还是有手段的,从来开封的商队,多少知道一些那边情况。听他们说,长安那边也有兵马调动,像是要准备北上。” 北上? 不该来开封才对吗? 朱友贞皱起眉头,看向剪月坊的方向,随意的抬起手,宽大的袖向后一挥,让赵岩、张汉杰、敬相等人离开后,孤身继续前行,周围侍卫随后也缓缓靠近,将皇帝护卫在中间,朝剪月坊过去。 坊并非单独的建筑,而是数十栋寻常房舍或几竖或几排并列紧凑一起组成的坊间,这里大多坐的,都是宫中有职位的宫人。 当然也有如前朝旧人,年老色衰在这里养老,等着将来两腿一蹬,送去煅人炉里,最后拉到外面买好的墓地掩埋,有钱的还能立一块石碑,刻上名讳,让人知道这他是谁。 李柷在这里住了十一年,从十几岁的少年人,到二十几岁,身材瘦弱,脸庞枯瘦发青,平日里缺衣少食,还随母亲做一些粗活,才能饭食,偶尔遇到好的节庆,皇帝发善心,才有点下水在肚子里过一过荤腥。 做为前朝幼帝,能活到现在,用他母亲的话说,已经是老天恩赐了。 扫净过道的李柷放下扫帚,看了一眼坊外远远的景色,眼中多是羡慕的,就在张望间,陡然有青色衣袍的宦官飞快跑来,一把将他推开按去地上跪着,低声道:“低头,陛下来了。” 李柷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身子有些发抖的将头埋低的同时,沉重的脚步声朝这边蔓延过来,一队队宫中是侍卫将四处把守,他低垂的视野间,杏黄的袍摆、龙靴走近他面前停了停。 “还没死呢?” 是朱友贞的声音,他负着双手,看着跪下垂头的身影,不屑的冷哼一声,当年若非耿青关照,他早将这对母子赐死了,哪能留在面前碍眼。 说了一句,见对方不反驳,抬脚直接将李柷蹬倒在地,转身走去前面那栋破破旧旧的房舍,这里是他故意安排,就是想要这对锦衣玉食惯了的母子,劳累、病寒至死,省去他不少麻烦。 可惜,他娘俩当真命硬,十年啊,居然就那么熬了过来。 谷鹔</span>  有宦官推开房门,一眼就能望尽的房里,曾经美丽丰腴的何太后正跪在破旧的桌椅旁,布衣荆钗,不少地方还缝了补丁,人也清瘦许多,道声:“拜见陛下!”的声音里,抬起素净的脸庞,清瘦下,双眼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妇人已不再年轻了,十年的操劳,风餐露宿,原本一头青丝,夹杂了不少白发,曾经美丽的脸庞,爬上了许多皱纹,更像一朵淡雅素净的百合。 “起来。” 朱友贞轻轻唤了声,随后抬手让侍卫和宦官出去等候,李柷捏着衣角朝里张望,被侍卫拦在了外面,待房门阖上,断去外面光线的刹那,里面身姿挺拔的皇帝,忽然抬手,是‘啪’的一声脆响。 巴掌狠狠扇在妇人脸颊,消瘦的身子顿时趴去桌面,扎好的发丝,也随之散乱肩头。 “贱人!你给耿青写的信,可有什么瞒着朕?这么久了,他为何还没过来?!” 朱友贞彷如暴怒的野兽,上前一把抓住妇人散乱的发髻,将她脸拉起来,又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连带一脚,踢在对方大腿上,将人踹倒在地。 “说啊!” “他为何不来?!” 朱友贞撒气般跑过去,抬脚不停踩在何仁君脚脖、大腿、腹部,“是不是你偷偷告诉他了?你可是前朝太后啊.......居然跟本朝的雍王暧昧,不知廉耻!” 又是一脚重重跺去女人腹部。 何仁君捂着肚子“啊——”的惨叫出来,在地上打滚,口中连连哀求,“陛下,不要打妾身,我并没有......并没有啊......啊啊!” 翻滚刚停下,后背又是一脚,正中背心,妇人口中直接溢出丝丝鲜血来,抵着桌脚卷缩成一团。 “娘!!” 屋外,听到惨叫的李柷焦急的冲去房门,随后被侍卫用刀鞘砸倒在地,丢去檐外。爬起时,屋里又响了一声‘呯’的碎裂动静。 破碎的碗片从妇人肩头弹到地上,朱友贞撒完野火,心里终于舒坦了,朝卷缩发抖的妇人呸去一口唾沫,转身拉开门扇出去,朝挣扎爬起的李柷扬扬手。 “将你母亲还给你了。” 舒爽的一拂双袖负去身后从爬起来的废人旁边大步绕了过去,三军开拔在即,朱友贞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先行离开。 “娘!” 那边,李柷连滚带爬跑进屋檐,冲进房里,将卷缩桌脚的妇人抱在怀里,看着不停发抖的母亲,擦去她嘴边的血迹。 李柷咬着牙关呜呜咽咽的哭了出来。 ....... 明媚的阳光在在朝过后,渐渐缩去了云后,天色阴沉沉的,像是有雨要来。 敬相乘马车出了皇城,看着繁华的街道从眸底一一过去,快至府邸时,外面车夫陡然喊了声:“你干什.....哎哟哟......” 一道身影拿住车夫,随后掀开帘子进来,一个陌生的壮汉坐到了敬相对面。 对方将一把尖刀拍在矮几,以及一枚两京马军都军使的令牌,汉子朝某个方向示意的偏头,声音低沉。 “让车夫改道,有人要见你。” 第三百六十九章 密谋 “敬相......” 驾车的车夫捂着吃痛的臂膀,看去隔着一道帘子的车厢,迟疑的声音里,敬翔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陌生的汉子,张口道了一声:“听这位壮士的,改道。” 目光随即落去尖刀旁的那枚令牌上,两京马军都军使,当今朝堂内只有一人,大梁‘双绝’之一的谢彦璋! 另一个,则是宣义军节度使贺瑰。 此时坐在敬翔面前的汉子身份就不用明说了,他拿过水壶倒上一碗温水喝了一口,“不知谢军使这般请在下,有何事相商?” 那汉子大抵是军中出来的,性子相对缄默,只是冷笑的看着面前这位宰相,过的片刻回道:“到了,敬相自然知晓。” 随后便不再言语,指使车夫按着他口中所说地址,重新回到热闹的长街,穿过几个街口,到的一条靠近城墙,过往行人稀少的街道,这才让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栋酒楼门口。 汉子跳下马车,一手握着尖刀,一手朝里面做了一个手势。 “敬相,里面请。” 店中能看到不少宾客,大多沉默的喝酒吃菜,店内的伙计像是没看到进门的敬翔,背着他忙着其他的事。 “这边请!” 那军汉朝楼梯伸手一摊,敬翔一掀袍摆径直走了上去。二楼上,只有两个军中侍卫压着刀首站在楼梯左右,直直延伸的方向,一张圆桌摆在正中,身形并不算高大的将领,正撕开整只鸡,津津有味的吃着。 听到脚步声,抬起脸来,舔了舔手上油渍,轻笑出声。 “敬相来了?快快落座,谢某肚中饥饿,便先吃了,不见怪吧?” “不怪不不怪,呵呵。” 敬翔同样笑着拱手还礼,在对面落座,有侍卫摆来碗筷离开后,他看着埋头大快朵颐的谢彦璋,继续笑道:“不知军使遣人寻敬某过来,可是有事相商?” “自然有事,敬相不来一点?这家店的烧鸡别有滋味。” 谢彦璋撕下一块鸡腿递过去,那边只是接过放到一旁,静静的等着下文,令得谢彦璋呵呵轻笑几声,拿过绢帕擦了擦嘴。 “既然敬相不喜吃鸡,那就改日再请。还是说正事,省得敬相坐立不安。” “敬某听着。” 任谁被胁迫过来都没有好脸色,何况堂堂宰相,敬翔也算经历过了大浪,倒也不至于跟对方翻脸,闹得不愉快。 他目光不动声色的看着对方擦过嘴,带着笑意说起了正事。 “今日请敬相过来,也是谢某受人所托,敬相该知晓陛下准备对魏博用兵,闹的朝堂不宁.......” 敬翔依旧不动声色,静静的看着他,随后忽然开口:“你为雍王办事?” 谢彦璋挑了挑眉角,并未被打断话语恼怒,而是笑吟吟的看着对方,也不反驳。 “你身为两京马军都军使,权柄极大,陛下信任你,才委以重任!” “敬相说的是。”谢彦璋点头:“不过,你忘了,我义父乃葛从周,义父待我亲子,兵法倾囊相授,谢某当报恩的,何况,这些年雍王对我等旧人之子从未苛刻钱财,这份恩情也是要还的。” “陛下待你就薄了?” “陛下也不薄,可并非一个好皇帝啊......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敬相应该比谢某熟悉才对。” 谢彦璋最后这句暗示敬翔当年怀才不遇,主动投奔名声不佳的朱温,才能走到今日位置,不过这些话并不是重点,谢彦璋见他低垂眼帘没有反驳,笑容更盛,微微俯身,指尖点在桌面,一句一顿:“敬相可知,雍王他老人家,已经到了。今日敬相不答应,明日可能就悬梁家中。” “你威胁我......” 原本怒喝的话语说到一半咽回肚里,京城之中,他并不担心对方会杀了他,最多谈不拢,拂袖离去。可那人若已经来了开封,以耿青的性子,定然还有其他手段留着备用。 起身到一半,敬翔颓然坐回椅上,看着对面的谢彦璋,咬了咬牙。 “雍王有何吩咐?” 谢彦璋赞赏的点了点头,之后,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便拍拍敬翔肩膀,径直下楼离去。 不久之后,这位当朝宰相也随后离开,到的翌日早朝,议完军政,北伐魏博的事宜后,按照常例与张汉杰、赵岩等人步入侧殿说些贴己的话。 趁着几人马屁停顿的功夫,一向沉默的敬翔忽然开口提及祭天、祭祖的事。 “晋人抵御契丹,陛下北伐魏博,趁此空当,不妨去洛阳祭告苍天、慰藉太祖,佑此战夺回河北,陛下之名威服四海。” 朱友贞是在洛阳登上皇位,可谓龙兴之地,祭告上苍、祖宗保佑,正好合他心意,顺道一路游玩山水,看看宫里看不到的景色,沿途还能招民间各色妇人陪侍,算是慰劳今日的繁忙。 光是想想,朱友贞心里就觉得美。 之前拿何仁君母子撒气的恼怒也渐渐散去,不由回头看去彷如透明人的敬翔,赞赏一番,惹得张汉杰兄弟翻白眼。 而一旁的赵岩赶忙叮嘱:“陛下祭天祭祖不可谓不好,可出了开封,当多带兵马跟随,谁知道那耿青会不会突然就来。” 此人治理朝政能力或有所欠缺,可争宠上,却丝毫不让的,他对那位雍王还是有些印象,当年不声不响就有了左右皇位的权柄,而这敬翔平日不说话,今日忽然提了这个建议,当是要小心一些。 “蠢话,朕出行,岂会带少许人手?” 朱友贞笑了笑,摆手打断,此意已在他心里扎根,脑子里如何想的,众人也不知,只得跟在后面又说了一些阿谀奉承的话语,言及魏博军略,倒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 到的快到晌午,方才被皇帝遣散出宫,带着旨意下去准备前往洛阳的行程。 “去吧,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马车出了皇城,撩开的车帘里,敬翔看着渐渐远去的皇城门,轻松呢喃。命运无常,想不到会有这么一日,自己会帮一个将自己送入大牢十年的仇人。 心里终究是复杂难言的。 五月十五。 皇帝的御辇出了皇宫,随行五千控鹤军,以及身边禁卫,浩浩荡荡的跟随有着巨大华盖的马车沿着官道向西笔直去往洛阳伊阙,拜谒宣陵,祭拜太祖朱温。 而在不久,队伍离开之后,开封城门缓缓关上。 第三百七十章 变化永远是无法预料的 将至盛夏,阳光明媚照着延绵山峦,郁郁葱葱间官道尘埃静谧,忽然溅去半空密密麻麻飞舞起来。 过往的商贩、三山五岳的行人退去道旁躬身垂首,一支旌旗猎猎抚响的队伍,正蔓延而来,车声。马声、人的脚步声嘈杂连成一片。 开封由东向西,至洛阳约三百八十里左右,令骑快马加鞭也需几日光景,倘若这般缓缓行进的军伍,大抵十日可到达。 浩浩荡荡的队伍之中,五千控鹤军兵甲齐备,一千马队在前,四千步卒在后,五百人的近卫亲军护卫最大的一辆车辇行进中间。 名叫皇甫麟的亲军将领骑马按剑,注视着周围风吹草动,偶尔听去斥候的汇报,挥手打发离开,便靠近马车,低声说了沿途无事的话语。 掀开的车帘内,一身华服的朱友贞正享受强征来的一个民间妇人拿捏双腿,他靠着窗框那边,看着沿途过去田野、乡村之中一个个农人、商贩的身影低头躬身,渐渐落去后方。 吹着微风的脸庞,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没做皇帝时,他也最喜欢这般排场四处游荡,看着那些泥腿子,低贱的商贾向他行礼,就觉得舒服。 这可是常人难以享受到的台面。 尤其车里正给他拿捏双腿的美貌妇人,不像宫中那些嫔妃,只懂得迎合讨好,让人久食无味,他就喜欢对方放不开,略微反抗,那是一种征服的感觉。 “过来,骑到朕下身,裙子不用脱,揭开就行。” 听到皇帝的话语,那妇人微微红脸,双目又有些湿润,想要哭出来般,扭捏着爬向已经半躺下去的天子身躯上。 随行马车的皇甫麟看着放下的帘子,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看不到里面的春光,而是觉得天子这样玩耍,终究有些过了。 可惜他是朱友贞亲手提拔上来的,皇帝再出格的事,他都选择看不见。 就在车厢轻微摇晃里,皇甫麟将目光偏开投去前方,正观察周围动静,或下达行军队伍调整的命令时,远远的,一匹快马从前方奔来。 马背上的斥候颇为狼狈,左肩上还明显的插着一支箭矢,还没到他身前,皇甫麟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这样的画面,定是遇上袭击了。 “怎么回事?”他朝斥候问了一声,就朝周围大吼:“停下,队伍停下——” 响亮的嘶吼传开,令骑举着小旗挥舞传达命令,这边跌跌撞撞下马的斥候被同袍搀扶着,下马半跪禀报。 “启禀军使,前面......有人袭击,好几个兄弟栽了......” “是何人军队?” “雍......雍王......数量不下三万!” 皇甫麟脸色一变,急忙拔出腰间佩剑,向令骑给整支队伍传令,前军变后队,立马调头返回开封。 “此时出城不过半日,回城应该还来得及!” 顷刻,停下的队伍稍稍有些混乱,但也迅速做出了变阵,宽敞的御辇调头,就颇为麻烦,感受到变化的朱友贞撩开帘子,一把将面红耳赤的妇人从他身上推下去,整理松开的衣襟看去神色严肃的皇甫麟。 “发生何事,为何突然调头?” “陛下,雍王反了......咱们斥候遇袭。” 朱友贞脸色‘唰’的惨白,整个人几乎趴在车窗,连连挥手催促赶紧调头,至于还没做完爱做的事,那话儿此时早就偃旗息鼓了,两条腿都在袍下微微发抖。 ‘耿青......耿青......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候......正逢朕去洛阳祭天......’ 迅速而混乱的思绪里,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敬翔?这厮......反朕......他敢反朕.......’ ‘待回开封,朕要诛他满门!’ 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的妇人搂着衣裙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光看那边的天子脸色变化,大抵知道会有不好的事发生,然而,不等她开口询问,那边的朱友贞目光已经望了过来,抓起她头发,将妇人拖到帘子边,一脚踹到外面,让车夫将人丢下去。 “把她给朕丢到外面,加快车速赶回开封!” 妇人惨叫着被车夫挥手打落马车滚去路旁的同时,御辇被护卫着加快了速度,车中的皇帝也在迅速整理衣袍,不停对外面的皇甫麟发出命令,让快马速去开封西北营戴思远、北营贺瑰、南营谢彦璋三人调来拒敌。 “另持朕手谕,让洛阳的张全义拖住雍兵,还有开封的刘鄩,立即迎驾,护朕回宫!” 一道道命令飞快发出,令骑朝着四面飞奔而去,然而,饶是加快了速度,各种命令下达,整支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缓慢。 一个时辰后,皇甫麟接到后方送来的消息,脸色再次一变,他拨马冲上不远一处山坡,向后眺望,视野之中,是无数的尘烟在目光所及的尽头冲上天空,在阳光下翻卷弥漫。 行伍出身,都明白这是大量骑兵奔行的动静。 果然,他刚一下坡,明显感觉到了地面传来‘隆隆’震动,这般变化,车内的朱友贞自然也感觉到了,吓得急忙从马车里出来,弃车上马,抱着马脖疯狂向前冲。 “皇甫麟,护朕离开!快快快.......” 此时若还乘马车,他就是拿自己的命在戏耍了。皇帝骑马狂奔穿过前面步行的控鹤步卒,后面的一千控鹤骑兵也开始绕着步卒在道路两侧飞奔起来,到的后面,控鹤步卒、近卫亲军一一撒开脚步,捂着铁盔,拖着旌旗发足狂奔,整个阵型变得混乱。 “断后!断后,控鹤军,随我结阵!” 有将校在队伍里嘶吼,可留下来的,不过两千多人,另一半相隔太远,加上狂奔产生的混乱,难以听到,跟着皇帝跑远了。 然而留下来的人,仓促结阵,感受着尚有数里的敌军骑兵动静,心里是不安、惶恐的,不久之后,逃窜的兵马和皇帝已经消失在了后面,而他们接下来面对的,是官道、原野上的铁骑,犹如洪流般起起伏伏,向他们涌来。 眨眼,是洪流冲堤的威势,轰隆隆的拍打声之中,结阵的两千人瞬间淹没在这片翻涌的‘铁浪’ 远去开封的队伍,已经能见都城的轮廓了,先行叫门的几个快骑,才入城墙范围,就被箭矢射的人仰马翻,仅剩两人仓惶逃回。 听到城门关闭,不让朱友贞回城的消息,皇甫麟只得传下命令,朝其他方向转进,寻一处地势险要的位置,拖到几处军营赶来救援。 “刘鄩.....这厮与敬翔一起反了!” “朕真瞎了眼——” 朱友贞被亲卫护着,与两千五百多人的控鹤、亲卫驻扎距离开封二十里的一个山坡上,背靠山林,能有效防止后背遇袭,只要守住山坡,大抵也能拖延一段时间。 “朕的手谕都已发给各营了?” 下了马背,朱友贞顾不上两股刮蹭的生疼,拄着宝剑又向皇甫麟问了一句,忽然的变化,令他像做梦一般,雍兵出潼关,过洛阳,根本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除非......张全义也反了。” “是了是了,朕差点忘了,张全义当年与葛从周等人也是好友......与耿青也是熟识......” 他蠕着嘴唇呢喃时,皇甫麟也在旁安慰,就在说了句:“陛下宽心,各营应该在来的路上。”山下有斥候骑马冲了上来。 “陛下,好像是北营谢彦璋的骑兵赶到!” “哈哈.....朕的肱骨到矣!”朱友贞脸色惶恐一扫而空,顿时泛起兴奋笑容,握剑快步走到山坡边沿,浩浩荡荡梁军骑兵踩着无数烟尘,从开封南郊过来,与之相对的,则是来自西面洛阳方向的雍军铁骑,就在朱友贞目光之中,两军相隔半里之遥各自停下。 但距山坡却不算远。 “谢军使,速击溃这股叛军——” 皇甫麟嘶声朝坡下大喊,可并没有任何话语回答,反而是对峙的梁军骑兵面朝山坡渐渐散开,另一边的雍军骑兵居然默契的同样散开阵型,两方竟形成合山之势。 坡上的控鹤两千五百人、皇甫麟、朱友贞脸上顿时难见血色了。 “这.....” 原本兴奋想要喊出的话语停在了喉咙,朱友贞身子微微摇晃,根本难以接受这样的变化,就在他快要绝望时,北面,一支兵马犹如黑线在天地尽头迅速推碾而来。 高高飞扬的旌旗,写着‘梁’‘贺’二字。 “是北营的贺军使......” 与此同时,西北面,同样也有一支军队迅速蔓延,看到‘戴’‘贺’这两支飘扬的旌旗,朱友贞难看的脸色,终于平复下来,沐着明媚的阳光,让人将自己的大旗立起来,走到旗下微微挺起了胸膛,语气威严而响 亮。 豪迈挥出手。 “这才是朕的援兵,朕的心腹大将——” 第三百七十一章 耿禄山 轰!轰!轰! 天边的黑线犹如翻滚的浪潮推进而来,无数走过的脚步溅起一道道尘烟汇聚卷去飘荡的旌旗。 各四万人的两支兵马从西北、北面的驻地朝这边逼近,西北营乃是戴思远,是朱友贞提拔上来的心腹大将,做为这次北伐威慑太原的重要一支兵马。 北营则是北伐魏博的北方招讨使贺瑰,马步双绝之一,只要一到,哪怕谢彦璋反叛,朱友贞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陛下,小心流矢。”皇甫麟走到前面两步,隐隐将皇帝护住的意思,他心里不像朱友贞那般兴奋狂喜,反而对另外两支过来的兵马有些担忧,可天子在兴头上,他不好泼冷水。 ‘是否反叛,只要观雍军铁骑,和谢彦璋的骑兵有无变阵便可知。’ 要紧关头,皇甫麟显得冷静,下达的命令之中,一千控鹤步卒和近卫亲兵已将山坡防守严密,一面面盾牌立在了顶端边沿,还将大小不一的岩石搬运堆积,另外一千骑兵此时下马,临时充作弓手立在盾卒后面。 这般严密的防守,骑兵根本不用想着进攻了。 “皇甫军使做的不错。待贺、戴两位招讨使过来,以二人本事徐徐推进,雍军骑将、还有那谢彦璋必然退走,将近七万兵马啊......朕无忧矣。” 朱友贞一扫之前的颓丧,兴奋的搓着手掌来回走动,看着越来越近的两支大军,脸上都泛起了潮红,甚至从鞘中抽出宝剑,威武的立在盾墙后面,调遣本已被皇甫麟安排好的兵卒,随他心意站去别处,恍如一个威武的大将军。 “陛下,臣.......”皇甫麟嘴角微微抽搐,出言阻止,可皇帝的兴头浓烈,根本没当一回事,只是摆手,让他闭嘴。 皇甫麟叹了口气,退到一旁,看着皇帝即兴表演,目光投去山坡下方,反正只要对方攻山,他接过指挥便是。 “就由着陛下胡......嗯?” 他低喃一句,声音陡然拔高发出疑惑,目光之中,远来的两支兵马并未有停下立阵的意思,反而朝山坡左右两边的骑阵中间镶嵌进去。 而雍军铁骑、谢彦璋的骑兵也都没有变化对峙的动静。 皇甫麟脸色沉了下来,那边的朱友贞自然也看到了不对劲,横抬的宝剑渐渐垂到腿侧,向后退出几步,来到皇甫麟身旁,声音有些发抖,结巴。 “皇甫军使......你告诉朕,他们没有背叛朕.......” “陛下。”皇甫麟低低唤了声有些六神无主的天子,这样的局面,已经没有多少变数了,“陛下,该振奋,守住此处,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 “屁的生机!” 刚才还有些发抖的皇帝猛地朝他暴喝,双眼发红,挤开身前的两个侍卫,冲到阵列前方,朝着 “朕待尔等不薄,为何反朕,戴思远!贺瑰!可有颜面出来见朕!” “出来啊,尔等默默无闻,若非朕,岂能有尔等今日——” 风吹过山坡,旌旗猎猎作响,下方无数双目光齐齐望着山坡上气急败坏,拖着兵器走动的皇帝,披头散发、衣襟狼狈,就像一个疯汉在那歇斯底里大吼大叫。 “戴思远!” “贺瑰!” 嘶吼的话语再次传来,隐约能感觉夹杂哽咽,令得出阵的几员将领有些不忍,贺瑰下马走到前方,抿着嘴唇,双手抱拳朝山坡上有些疯癫的身影拱去时,身后陡然有人走来,伸手将他拦下,随后越过贺瑰,大步走上前,手中拎着一颗人头,一路滴着血。 “陛下恩惠,对王某来讲,当真厚待啊——” 然后,猛地挥臂,朝山坡扔了过去。 人头划过绚烂的阳光,拖着血线远远的落到山坡,摔在堆积的岩堆,砸出血印,又翻滚落到地上,死灰的面容正好朝着朱友贞。 吓得情绪难以克制的皇帝猛地向后一跳,看清那人头的相貌,正是他口中的戴思远。 “陛下,卸王某官职,雪藏开封这么多年,当真不薄啊。” 那声音的方向,人已中年的王彦章身披山文甲,一袭披风在风里微微抚动,他擦着手上血迹,正好与望来的皇帝对上目光,嘴角勾起冷笑。 “雍王当年能立你,今日也能废你,让你当了十一年的皇帝,该知足了。” 在他眼里,抓阄上位的天子,根本不能和太祖朱温相比,太祖虽嗜杀,可从不杀亲人,眼下这位天子将自己兄弟一个个囚禁逼死,令王彦章心灰意冷,打心眼的厌恶。 连自己亲人都杀的人,对麾下这帮出生入死的将领,不过表面恩惠,从杨师厚一死,就想收拢对方麾下悍卒就可看出端倪,甚至还弄巧成拙,将这批银枪效节都逼的投效李存勖。 这样的皇帝早晚也会破灭,为其卖命,当真是不值当的。 各军将帅因为耿青的原因,本就走得近,私底下自然有过统一的意见,有反对的,大抵就是戴思远这样的下场。 飘飞的思绪回来,王彦章丢了手帕,压着刀柄更往前走去,几乎快到山坡脚下,他朝上面正排兵布阵的将领喊道。 “皇甫麟!你算得一员骁将,护这样的天子,当真埋没才能,到我麾下,令一支兵马建功立业如何?!” 朱友贞下意识的看去那边身材高大的将领,手中长剑都本能的抬起一点,胆战心惊的唤了声:“皇甫军使.......” 那边,皇甫麟沉默的看着地上,听到天子的声音,一言不发的迈开脚步,走到阵前,朝着下方的王彦章抱拳。 “心领了,某身受皇恩才有今日,做不来卖主求荣之事,将军不用再劝!” 他回过头,看去战战兢兢的朱友贞,叹了口气。 “陛下有今日,臣也有过错......此处已经守不住了,臣不愿投降污了名节,望臣去后,陛下带一众儿郎投降,保全他们性命。” 皇甫麟表情肃然,躬身拜下,随后抱拳朝周围望来的一众士卒,笑起来。 “能与诸兄弟为伍,此生幸事,某去矣!” “军使不可——” “军使!!” 周围兵卒大喊冲上去,终究晚了一步,皇甫麟手中长剑架在颈脖,猛地一拉,鲜血顿时顺着剑锋淌了出来。 血色从他脸上渐渐褪去,身躯摇晃两下,被亲兵抱着,缓缓躺到了地上。 “军使!” 心腹亲兵,跟了多年自是有感情的,数十人嚎啕大哭跪在地上磕去响头,“卑职随军使下阴曹,继续追随!” 刀锋拔出,一一切在了颈脖。 数十道身躯呯呯的在众人视线里,倒在皇甫麟尸首周围,围成了一个大圆。 朱友贞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神色呆滞的看着躺在血泊之中的尸体,待到下方响起蔓延上来的脚步声,他陡然清醒过来,推搡身边的控鹤军,以及近卫亲兵。 “结阵,挡住他们!” “愣着干什么,朕向尔等说话,结阵啊——” 推去的兵卒低着头一动不动,朱友贞转身又去推拉其他士兵,有性格爆裂的,反手将他推去地上,红着眼睛大喝:“军使都死了,我们打什么?!” 一旁,几个身形膘壮的士卒不知哪来的血勇之气,冲上前,一把将地上的皇帝拎了起来,夹在中间,直接送到已经上来的王彦章、谢彦璋、贺瑰,及一干兵将面前,破布娃娃般丢到地上。 朱友贞已没了气焰,身子止不住的发抖,看着覆甲的靴子一点点的延伸向上,迎上的是王彦章凶戾的面容。 后者过来蹲下身子,轻轻将皇帝肩膀的灰尘拍去。 “陛下啊......咱们该回宫了,雍王还等着呢。” ........ 天光西斜,壮丽的霞光里,大雁成群飞过鳞次栉比的宫殿,一支车队自南郊驶入城中,穿过热闹喧哗的街道,沐着夕阳,径直入了宫门。 不久,帘子掀开,云纹金边步履踏出,一身紫色圆领绫罗袍,烫金的大团云,云间有龙影,腰间一条玉带钩,手握一柄湛青剑,一步一步走上石阶。 “雍王入朝,百官觐见——” 宦官立在大殿高宣,入内,文武聚集,茫然、惊愕、疑惑一一泛在脸上,看着高高的石阶,渐渐有身影上来。 耿青龙行虎步跨入殿中,将手中佩剑随手抛给跟随的九玉,径直走上御阶,声音也在大殿回荡。 “尔等稍安勿躁,估摸时辰,陛下应该很快就回来!” 大殿之中,安静的能听到喘气声。 第三百七十二章 天子无道孤惩之 皇帝出行前往洛阳祭祖,不过半日光景,朝中文武尚未回过神来,到的下午雍王就入城,将他们一一从府中请到宫里。 不少人尚且处在迷糊的状态,可听到“......估摸时间,陛下应该很快就回来。”的话语,岂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与天子走的最近,如张汉杰、赵岩等人垂着脸不敢说话,泌出的汗珠不停划过眉角,淌去下巴滴落袍襟,这时候几人才想起有些智谋的宰相敬翔,然而那边的文士只是阖目低头,看都未看他们一眼。 “这厮今日怎的不说话?” “要不,示意他一番。” “都闭着眼睛,他也看不见啊?” 几人窃窃私语之中,金銮大殿里,想起了耿青进殿后的第二句话,令他们毛孔悚然。 踏上御阶的身影抚着龙案边角,走去龙椅,耿青顺手拿起雕刻云龙的白玉笔筒,嘴里啧了一声。 “皇帝就是不一般,用的坐的,比我们可强太多了。啧啧,这张椅子也是,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丢了性命也要往上面坐一坐。” 耿青目光放在龙椅,椅身宽敞大气,铺有金黄软垫,椅子背正中一轮烈阳,左右雕琢云纹,两条龙身纠缠,左右延伸到扶手位置探出龙头,露出威严之相。 “你们说,身为雍王,坐上一坐,不碍事吧?” 耿青笑眯眯的看去下方一众文武,几乎都傻在原地,终于有性子烈的,冲了出来:“耿青,你是我大梁雍王,如何说得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按辈分,当今陛下还得叫我一声叔父。”耿青拍着龙首,笑容不减:“这大逆不道不该用孤身上吧?别跟孤说什么君臣之分,太祖尚在时,与孤也是兄弟相称。” 陡然拍响龙案,声音拔高。 “太祖的仇,我报的;乱我平的;陛下登基,也是我扶上去,谁敢再跟孤说什么大逆不道,一耳刮子抽死他!” 黄巢反贼入主长安,经历僖宗、昭宗、李克用、朱温,能有这般经历的,天下难有几人,还尚在的,就只剩这位雍王,势力可谓盘根错节,不只是明面上一个长安那么简单。 从西面陇州、沙州,到北面太原云州、中原,甚至蜀地,都有他的人,或者要好的熟识身居要职。 能不声不响的入开封就能看出端倪,大梁国都在他面前几乎是不设防的。 想来就来,想走谁也留不住。 朝堂上,鸦雀无声。 好半晌才有人开口:“雍王,你要做什么?” 上方按着龙案的身影并没有回答他,指尖划着桌脚,又回到龙椅前,耿青声音略带笑意,“孤十年未回朝堂了,原本想在长安颐养天年,潇洒过完这辈子就算了,可听闻,朝中出了一些个人物,专权搬弄是非,卖官卖爵,鱼肉百姓,甚至还敢苛刻孤给朝廷的银钱。当真好大的官威啊,是不是让他们再做几年朝官,就想着骑到孤头上?” 文武当中,张汉杰兄弟、侍郎赵岩脸色都变了,袍下双腿都在疯狂打颤,连带整个人抖动起来,几乎站不住快要倒下。 “雍王。” 有人站出刚要开口,御阶上的耿青抬手摆了摆,让对方闭嘴,他脸上笑意渐渐冷下来,“孤来开封其实已有两三日,就住在南郊军营里,翻着这几年来朝廷税赋、利国利民之策,看得孤胆战心惊,痛心疾首。我兄长辛苦创下的基业,怎的就变成这般千疮百孔了。” “还有魏博银枪效节军的事,杨老将军在,什么事都没有,人一走,为何整支军队都叛变归附李存勖?好好一个河北,让人白白拿去,谁人背后出的馊主意?别指望推卸责任,你们这些朝官啊,办事越来越靠不住。堂堂大梁,就靠原来的老人在撑着,后生辈们站在朝中白白拿着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人,还要不要脸?!” 耿青话语平缓淡然,出口不带脏字,却骂的朝中年轻文武一个个垂头胀红脸无法反驳。 “这次孤回朝,就是要提一提朝纲了。” 声音斩钉截铁般落下,大殿死寂一片,张汉杰等人早就两腿发软,瘫坐在了地上,虽说手里一支兵马,可真要握刀冲上去搏杀,他兄弟几人是没那个血勇之气的。 “报!” 大殿安静之中,有令骑冲至广场,翻身下马一路到的殿门,“启禀雍王,符招讨使已带陛下回城,此时该是入皇城了。” “下去吧。” 耿青挥了挥手,让令骑下去,目光这才扫过下方众人,笑着哼了哼声,随意朝殿内把守的士卒摆了一下手。 领队的校尉会意,招手带上十多人挎着刀枪步入右侧群臣,将早已瘫软的张汉杰兄弟,还有侍郎赵岩押出人群丢到过道中间,枪柄‘呯’的打在几人膝盖窝跪去地上。 不多时,战马奔驰的声音已在外面广场停下,百余名骑卒跟随将领齐齐下马,符道昭身负八柄短矛走在前面,左右还有谢彦璋、王彦章、贺瑰等京都将校跟随。 其中,王彦章手里提拎一人,袍服狼狈,发髻散乱垂在肩头,惊恐的看着越来越近的宫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从里面望过来。 “别让朕进去......王将军,你我君臣一场,就在外面可好?” “要杀要剐.......” 喋喋不休的告饶声里,王彦章瞥了他一眼,这就是皇帝啊,天生怕死之辈,当真辱没太祖! 想着,跨入殿门,手上一用劲,直接将朱友贞扔去大殿之上,与其他几员大将,齐齐拱手,半跪下去见礼,声音混杂一起。 “末将王彦章(符道昭、贺瑰、谢彦璋)拜见雍王——” “几位将军辛苦,入列!” 耿青站在御阶朝几人点了点头,王、谢、贺三人十年未见,甚至后者两人根本就没见过一面,可都有书信往来,谢、贺两人甚至还有私人恩怨,都是耿青知晓后,逐一写信费了数年时间才化解,否则也不会和睦共处一地。 谷鉲</span>  随着耿青话语过去,几人起身谢礼,却并未入列,而是呈两列站在群臣外面,这一细节,显然是要与朝中文武区别开来。 那边,摔在地上的朱友贞听到熟悉而又陌生的话语,打了一个激灵,急忙爬起,看也不看跪在前面一堆的张汉杰、赵岩等人,就朝御阶上矗立的身影又是拱手,又是躬身。 “叔父......别来无恙?朕......哦不,友贞向您见礼了。” 隐晦讨饶的话语令周围群臣微微皱眉,与同僚窃窃私语起来。 ‘这哪里有天子该有的样子。’ ‘简直狼狈至极!’ ‘我等臣子尚不见礼,陛下怎能如此做!’ “颜面何存哟.......” 声音虽小,可混杂一起,在殿内便是一片‘嗡嗡’的嘈杂,朱友贞自然也听到几句,面红耳赤的喘着粗气,深吸了口气,正了正神色,可声音仍有些战战兢兢。 “叔父怎的忽然来了开封?也好让朕亲自迎接。犯不着让几位将军护送。” “孤怎会来,陛下心里应该清楚,你我就不点破了。”耿青弹了弹宽袖,回走龙椅那边,一掀袍摆随意坐到上面,“但今日入宫,孤要提一提朝纲,否则就对不起兄长嘱托。” 这般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朱友贞瞳孔都缩紧,一手抓紧了袍角,咬着牙挤出声来。 “叔父这是喜欢那张椅子,友贞改日送给叔父一张.......” “别打岔——” 耿青猛地暴喝,将朱友贞吓了一跳,余音回荡大殿,他按着扶手微微顷身:“当了十一年皇帝,就当成这般模样?早知如此,当初孤还不如就让朱友珪继续当下去!” 起身走道御阶,一步步下去,朱友贞下意识的向后退出两步,看着一步步过来的耿青,“雍王,你说这话是何意?朕才是天子,你想篡位?!” 过来的双履停在几步之外,耿青‘嗤’的冷笑一声。 “孤能扶你上来,也能将你赶下去。” 抬手朝地上跪着的张汉杰几人一挥,兵卒震动甲叶,持着刀枪上来,将张汉杰几人拖去殿外,五人惊恐至极,挣扎哭喊‘雍王饶命!’‘陛下救命!’到的消失在殿外,声音才消弭下去。 大殿之中重归安静,能听到一道道喘粗气的声响。 耿青脸色冰冷,忽然拍去朱友贞肩头,后者一个激灵差点跪下去,就听声音在耳边这样说道:“你是皇帝不假,但‘天子无能,臣伐之’的话总该听过吧?孤十一年没过问朝政,就是想看看陛下的成长,可惜太让孤失望。” 说着,耿青伸出手,一旁的九玉将之前那柄佩剑递过到他手中,拿给朱友贞,以及殿中众臣看。 “还认得此剑吗?乃是太祖当年遭难,在黄河边上,亲手放到孤手里.......给孤跪下——” 猛地暴喝炸开,朱友贞看着那柄湛青的剑鞘,嵌有玛瑙的剑柄,双膝本能的跪了下去,九玉偏了偏头,两个宦官识趣的上前,小心翼翼将天子袍服脱下退到一旁。 “孤今日代太祖惩戒!” 下一刻。 剑鞘呯的抽在朱友贞白白嫩嫩的后背,顿时打出一道血印来,疼的他呲牙咧嘴叫出一声,然后,又是重重一记,抽在脊背,皮开肉绽,淌出大片鲜血。 “叔父.....别打了......朕认错......朕不学好......朕往后改还不成吗?!” 回答他的,是第三下狠狠抽下来,身子终于挨不住,直接扑到地上,后背全是鲜血。 呯! 第四下抽出,血肉变得模糊,趴着的身影翻起白眼,一头磕在了地板昏了过去。 到的第五下,殿外有五个甲士端着木盘进来,每个盘中,盛了一颗头颅,正是张汉杰、赵岩五人。 耿青停下手,看了眼五颗人头,将宝剑一丢,向外挥手,将人头带下去的同时,也着人将已经痛昏厥的朱友贞带下去。 “天子无道,孤代兄长惩之。皮肉之苦已罚,然不可就这般过了,将陛下囚在后宫,往后再做定夺!” 目光扫过周围。 “诸卿,谁有异议?” 殿中两侧,一道道身影躬身拱手,山呼海啸般齐声:“臣等遵雍王号令。” “如此便好。” 耿青擦了擦手,转身大步走去侧殿,将手帕一丢,顺道一拂袍袖。 声音也在殿中传开。 “散朝!” 第三百七十三章 天下武将尽出耿 朝中文武三三两两退出大殿,望去周围宫宇,缕空宝雕之间,尽是陇右兵马把持,安静庄严的皇宫变得人喊马嘶,一片嘈杂。 大梁的天又变了。 就是不知,当今天子朱友贞,往后会被雍王如何处置,雍王将来是当皇帝,还是重新扶持一个,没人敢去猜测,毕竟那位雍王,他们根本摸不透,性子当真古怪,喜怒无常。 文武叹着气,惴惴不安离开宫宇,走过长长的宫道时,他们口中那位雍王,穿行过侧殿,正走在一条长廊下,周围侍卫、宦官、宫女跪伏两侧,不敢抬脸。 “知道为什么今日,我只捡朱友贞治理国家不利数落罪过,而非北上偷袭河北?” 拂过栅栏,耿青抬手让一侧跪伏的宫人们起身,看去阳光里摇曳的桃花,对紧跟后面的符道昭、谢彦璋、王彦章等人笑了笑:“家国之念,仅存你我,在大殿上说出来,难以让他们信服,反而还会觉得孤管的太宽。李存勖抵抗契丹,正是拿回河北,甚至偷袭太原最好的时机。” “他们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可是你们要是有这样的念想,可就别怪孤不念往日情谊。” 耿青声音平淡,听在众人耳中,是难以抗衡的意志,坐拥王位十一年,经营长安和西北、闪击蜀地,威慑、怀柔吐蕃、回鹘、党项,随便哪一个,都值得让人敬畏。 手中兵权更是庞大,人脉复杂。 十年中,不是没有将领反抗、拒绝这位雍王,甚至还想要从河中偷袭长安,可惜当天夜里就被麾下将校给割了脑袋,成为新的节度留后,不到半年,就成了节度使。 拿了好处就要办事,若眼红,想要逞凶,除非确保身边没有这位雍王的人,不然那位河中节度使就是前车之鉴。 这些东西,只有如杨师厚、王彦章、葛从周等人才知道,十年之中,这位雍王花费大量钱财,散去各个军队,培养各厢、各军大小不一的指挥使、都将,其中不少是从百战士兵通过手段提拔上来,对于雍王的栽培,可谓感恩戴德。 谢彦璋就是其中一个,便是耿青替他在葛从周面前说了许多好话,才得以被赏识,给予更多的教导为基础,才有今日地位。 所以长安一封书信,谢彦璋直接就反了朱友贞。 而不听话的戴思远,则被身边的将校砍了脑袋,让雪藏多年的王彦章直接接管了兵马。 如今整个梁过兵马三十万,那耿青就能占上半数。 想要当皇帝,不过他一句话的事了。 “雍王,咱们这是去哪儿?朱友贞后宫嫔妃有姿色的挺多,尤其张德妃最为出色。”贺瑰知晓一些关于这位雍王的嗜好,反正又不是自己妻妾,这个时候提及,就当是顺水人情。 那边,耿青笑了笑,转身继续往前走,抬手只是摆了一下,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 “孤家中妻妾成群,哪一个不是百里、千里挑出来的美人儿?临到老了,为孤生了一堆孩子,没了往日娇容和身段,孤就去找小姑娘,就有些对不住她们,诸将觉得呢?” 出了廊口,耿青负着双手下了石阶,迈开的步履,随意将地上一颗石子踢进水塘,惊起栖息荷叶的蜻蜓飞远。 “其实啊......孤对美色不是那么感兴趣。” 众将嘴角微微抽搐,跟随半步距离的九玉甚至将脸偏到一边,嘴角弯了一下,又忍着平复回去,便转开话头,声音清湛。 “那雍王这是要去何处?” “去看看前朝太后,人情嘛总是要还的。” “启禀雍王,那你可能走错路了,这是去后苑的。” 耿青没好气的回头看去那偷偷说话的宦官,便招招手,让这宦官过来,抬脚在他屁股蹬去一脚,“那还不赶紧去前面领路!” 众将表情古怪,俱紧抿双唇,硬憋着笑意跟了上去。 ........ 阳光划过一座座宫殿楼舍,穹顶粼粼光芒里,坐落皇宫西北角落的剪月坊,歪斜的门板毫无生气的在微风里轻晃。 屋里,有着咳嗽的声响,外面熬药的年轻人,连忙将之前放凉了的汤药端进去。 推开歪斜的房门,喊了声:“母后。” 昏黄的灯火范围,简陋的木床上,被褥动了动,瘦小的身影吃力坐起来,何仁君两颊消瘦,眼眶都有些凹陷,看到端碗进来的儿子,麻木的脸上才有些神色。 “你哪儿来的药?” “御医悄悄给的......”李柷吹着汤药,缺了小口的勺子,舀了一勺送去母亲嘴边,“都是宫里的老人......他们心里还是念着曾经朝堂。” “你不该拿。” 妇人脸上还有淤青,身子之前被打的狠了,休养月余也只能勉强下地,干不了重活,家里担子几乎都落在曾经贵为天子的儿子身上。 可有些话,何仁君还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李柷,毕竟曾经告知的太少,就像一张白纸。 “他们偷偷送,冒太大危险,若是让宫里这些眼睛看到了,把风吹到陛下那里,这就是害了他们。柷儿,你不是天子了,就不能要这些,要学会长大、懂事。不然,娘哪天走了,也放心不下你。” 李柷抿了抿嘴,虽说二十多岁,可明白东西实在太少,又在这边禁足,看到的听到的,局限的紧,根本没有太多的阅历。 听到母亲这般说,依旧如孩童般,拿着妇人的手摇晃,眼泪都快掉下来。 “娘若不在,儿子孤零零在这里活还有什么意思,大不了跟母亲一起去了就是。” 何仁君露出苦笑,抬手抚过儿子脸庞,“傻孩子,你的路还很长。”说出这句话时,外面陡然掀出一阵喧哗。 片刻,这边坊间管事的宦官,老脸顶着笑容飞快推开房门,张嘴笑的脸上水粉,都簌簌往下掉。宦官又是拱手,又是贺喜,看的母子二人一脸疑惑。 此人没少刁难他们,不仅恶言相向,有时还会打人。 “恭喜啊恭喜,陛......那个朱友贞被雍王也关到这里来了。” 母子二人脸上顿时露出惊诧,当今陛下被关起来了? 正想要问怎么回事,就听外面响起一声:“雍王到!”那门口的老宦官急忙退出房门,规规矩矩的退到门口下跪迎接。 “柷儿,快扶娘起来。” 妇人急忙伸手搭去儿子肩膀,那边的李柷却先一步起身,跑去了门口,视野前方,一队队甲士开道,分列左右,将周围隔开,就见几员身着甲胄的将领,护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缓缓走来。 耿青打量周围简陋的房舍,目光也看到了门前呆立的前朝天子,如今身份对换,后者呆若木鸡般被下跪的老宦官拉扯裤脚,低声喊道:“低头,躬身!” 李柷顿时回过神来,赶紧低头,过来的身影已到面前,耿青朝他点了点头,低声询问:“你母亲可在屋里?” “回......回雍王,在......在屋里。” 结结巴巴的回了一句,面前的身影便直接从旁走了进去,并未其他话语,让李柷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民女,何仁君.......” 房中昏暗,妇人使劲撑着下床拜见,微微发抖的手随后被握住,耿青将她按回床上,不容拒绝的摆了下手。 “坐回床上说话。” 说着,拉过一张凳子,随意的坐在了床前,被褥有着刺鼻的霉味,让他皱眉,看着妇人脸上淤青、瘦的不像话的身子骨,与记忆中,当年风华绝貌的皇后,简直判若两人。 故人相见,耿青看着她如今困苦模样,心里终是有些不舒服。 “若是早些时日知道你过的这般情况,孤该过来一趟。不过也不晚,往后调理调理,也是能恢复过来的。” 床榻上的妇人微微将脸撇开一点,口中道谢,却是拒绝的。 “你如今贵为雍王,我已不是当初的皇后......此时的模样,才符合妾身的身份。雍王好意,何仁君谢过了。” “这可不成,看到你这模样,孤心里难受。”耿青脸上泛起笑容,恍如又回到当年长安时那个年轻人,“实不相瞒,孤当年也是馋过你身子的,不恢复过来,心里堵的慌。” 对面,妇人微微张嘴,惊的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 23qb. 第三百七十四章 烟雨拨清塘幽燕烽火忙 馋过别人身子的,就算如好人妻的朱温,也不会这么堂而皇之的对当事人讲出来。 何仁君微微张着嘴,不知道该如何将话给接下去,消瘦的脸颊,苍白上迅速爬上一丝红晕,羞恼又难堪。 “那都是过去的事,青春年少时,看到风华绝茂的女子,哪有没有这些念想的,那就不是正常男人。” 耿青说话夹杂玩笑的语气,可在妇人眼里,倒是显得坦诚不作假,不过还是难堪的低低笑了笑,算作回应。 那边,耿青干咳了一声,也将刚才的话头止住,正了正神色,与她聊了会儿家常,还将屋外的老宦官叫进来,让对方去准备更好的房舍,让母子今晚就搬过去。 “妾身谢雍王。” 何仁君撑起身,就算耿青不让她下床,也要坐在床榻躬身低头行礼一番。安排好一切后,又聊了片刻,耿青准备起身离开。 “雍王!” 床上的妇人忽然开口,耿青回过头,“太后还有何事?” “妾身十年来,一直有句话想问你。”不知怎的,何仁君语气有些激动,撑着床沿下地,按着桌角缓缓矮身跪了下去,“妾身想问雍王,当年妾身那个孩子,应该十二岁了,不知他过得如何?” 那个孩子.......耿青皱了皱眉。 自那夜由胡清将孩子抱走后,他基本就没见过,只是后来的几年之中,对方有写过一封书信,告知孩子平安,改了姓。 “太后快些起来。孩子的事,孤知晓的并不详细,也不在长安,唯一知道的消息,还是胡三公从歙州考川托人送来。” 耿青直言相告,搀起妇人坐到床边,将信上的内容,一点点记起讲出给何仁君听。 “当年胡清带着你孩儿回了歙州婺源县,为了掩人耳目,将其改姓胡,就说是他外室所生,女人难产死了便带回老家赡养,还重新取了名,叫昌翼,自幼好学聪慧,立志还要科举做官......呵呵,只是胡三公还没将身世告诉他,如果太后想认回,孤可派人去一趟歙州,将他们带回开封。”一字不落的听完,听到还可让她们母子相认,何仁君抓紧了褥角,沉默了好一阵,她摇了摇头。 “还是不认了......他那样无忧无虑也挺好,还是别让昌儿回来认祖归宗,就在歙州开枝散叶,妾身也算对得起先夫了。” 妇人捋了捋发丝,婉拒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过,一个孩子踏进这漩涡,是难以保住性命的。她颇为感激的看去耿青:“妾身谢雍王!” “小事一桩,太后把身子养好才是要紧的,往后李柷就给安排些差事。日子会重新越过越好,就这样吧,孤就先走了,可能会在开封待上几日,太后有什么话,大可托人来府上相告。” 耿青笑着拉开房门出去,手在李柷肩上拍了拍,勉励几句,走出屋檐时,妇人跌跌撞撞来到门口,几乎靠着门框,轻声叫道:“雍王!” “还有何事?”耿青回过头来。 何仁君望着他,慢慢矮身福去一礼:“何仁君谢雍王,愿雍王长寿,马到功成。” 声音过来,耿青站在檐下侧脸看她许久,嘴角抿着微笑,点了点头。 “那就借太后吉言!” 双手负去背后,转身离开。 远远的,朱友贞在附近一栋禁闭的房舍苏醒过来,听到说话声,连忙起身透过窗棂的铁栅栏,大喊大叫。 “朕是皇帝,放朕离开!” 看到不远持着兵器的侍卫,以及路过的宦官,伸出手朝他们招呼,众人像是没听到见到,面无表情的做着自己的事。 不久,坊间管事的老宦官过来,让侍卫打开门锁,耷拉着眼皮,将门打开小半,朱友贞脸上露出惊喜,以为放他出去,就要冲去开门。 谷派</span>  照进的阳光被遮去,一道身影手里拿着木棍慢慢走了进来。 “陛下,雍王也安排你住这里了?正好柷有想法想要跟陛下讨教讨教。” 李柷反手里棍棒一下一下在手中轻敲,看着惊愕后退的朱友贞,嘴角勾起了冷笑,他向后抬脚伸去门扇轻轻阖上。 片刻,凄厉的惨叫传出窗棂、房门,响彻外面整条坊街。 更远的方向,惨叫声变得隐隐约约,离开的队伍停了停,走在前面的耿青回头看了眼,招来王彦章走到一旁,边走边说。 “朱友贞的事待北面战事结束再做定夺,眼下兵马粮秣都准备好了?” “陛......朱友贞都已替雍王将出征一切准备都做好了。” “那就好,真怕这小子连出征前的事宜都做不好,还要白白浪费孤几日光景。如此,那就明日三军开拔,出征的祭祀就不用了,直接渡黄河北上,穿行太行,直奔涿州!” 耿青向来不只是一件事奔波,选在这个时候过来,一来解决朝堂、皇帝的问题;二来还何仁君的人情。 最后一个,就是给朱友贞时间,将出征的事完善,等他过来,直接可以拿到手上,发兵涿州,增援李嗣源。 言罢,耿青走到承央宫前的石阶停了停,回头看去明媚的阳光,眯了眯眼,随后落到一众将领身上。 “诸位,可准备好与契丹豪杰交手的准备了?” 嘭! 王彦章、谢彦璋、贺瑰、符道昭等将齐齐抱拳,震的臂膀披膊轻响,“是!” “好,明日五更,随孤出征!” “喏——” 如此快的定下,其实是出征之事早就有商论,耿青还未来开封之前,李存孝已带陇右铁骑先从宁州走延、银、麟三州,穿行大同,进入云州境内。 与这边一条直道过太行,进入易州境内,何李存孝所带骑兵两边形成环臂之势,大战略上来说,这一点是可行的,但到时具体的战术,可能出现的变数,又有更改的地方也不说定。 不过契丹人那边,耿青从未担心,毕竟一颗雷终究在对方后面埋着,随时都会引爆。 这边做出安排后,拉着军中诸将又商议了一阵,敲定行军、增援的一些细节,直到日头落山才散去。 翌日一早,城池尚在睡梦之中,城外军营已渐渐起了喧哗,一辆辆拉着粮草的马车先行去往黄河渡口。 到的五更天。 营寨的栅栏推倒,校场集结的兵马已经知道将要作战的敌人是谁,青冥的颜色里,一个个沉默的排起长龙,沿着官道开拔。 在不久之后,他们将渡河,穿过险峻的太行山脉,与此同时,北面的幽州已陷入兵锋火浪之中,周德威立在城头,已经杀退今日第三波攻城,待到天色将暗,他才被亲卫搀扶下了城楼。 心里多少有着预期,可没想到契丹人的攻势竟猛到这种程度。 “这大概是老夫最巅峰的时候吧。”老人坐在马车里,端着温水笑道。 第三百七十五章 死战 夕阳落在山头,彤红的弧光照过城墙斑驳的血迹,投去人心惶惶的街巷,行人匆忙来往间,一辆被百余士卒护卫的马车快速穿行过去。 摇曳的车厢,行人焦躁的声音、呼儿唤女的嘶喊传入车帘,周德威疲惫的撑着下腮,阖目养神,偶尔睁开眼睛,望去车外临街一家家店铺早早闭门歇户叹了口气。 四月中旬,契丹二十万,号五十万大军南下幽州,妫州、蓟州、檀州相继被攻克,唯有幽州还在挺立,拦在对方南下的路线中间,若是一倒,仅剩新州也就是涿州直面契丹,此州一旦被攻克,契丹就可西进大同,南下河北牧马。 “一个月了......不知太原那边,晋王兵马何时能到。”周德威困守幽州月余,之前也在城外与契丹打过两场,然对方兵马俱是立国之兵,骑兵更是精锐,勉强保持不败退回幽州加固城墙,以攻城的方式来消耗契丹气焰。 半月前,先来的快马已经告知他,李嗣源北归,携五万晋兵出雁门、大同,赶赴涿州,若幽州未破,定会绕契丹侧面破敌,或直接增援幽州,在城下与周德威里应外合。 “晋王不负,老夫唯死战耳!” 收回目光,这位老将深吸了口气,不久,马车在府门停下,便下车回府,长子周光辅早已在中堂等候,一起等候的,还有卢龙麾下将校。 老人还未进来,几人正忿忿说着话,老远都能听到。 “契丹这群蛮人,哪里知晓我卢龙城防,打了月余,如何?损兵折将,看着就解气。” “太娘的,要不是卢文进那厮投敌,给耶律阿保机做向导,妫州、蓟州、檀州如何会那般快被攻破?否则,还要耗他几万兵马!” “说谁不是,好好汉人不当,跑去契丹,给一众蛮人......” 话语说到气头上,有人将手里茶杯都给摔了,一旁同伴见到走到檐下的周德威,赶紧干咳一声提醒。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抱拳:“末将见过节度使。” “都坐。” 周德威神色如常,抬手朝他们按了按,走去首位时,长子周光辅迎过来:“父亲,我们正商议守城的事,北墙那边几处被投石打的裂缝,需抽调民夫修缮......” “我在外面已经听到了。”周德威知道儿子转移话头是为何,军中时,他曾说过不得言卢文进的事,眼下,老人也不好发作,他摆了摆手,让儿子坐回去。 “你们怪他投契丹,还偷袭过新州、幽州,老夫若战场遇上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刀砍了就是,但人情上来讲,可他投敌也是可怜。是我晋国对他不住在先。” 贞明元年时,卢文进还是蔚州刺史,正值李存勖与梁国大将刘鄩在莘县会战,名卢文进与李存矩引山后八军来援,李存矩强征劳役、牛羊换马匹,招来的兵卒又不愿南行,反而变本加厉,甚至还将卢文进之女强纳侧室,一开始卢文进也就认命了,可谁知军中爆发叛乱,将李存矩杀死,推卢文进为首领。 被架在了前面,卢文进也知晓没有了退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引兵攻新州,不敌,又转攻幽州,被周德威的狼狈逃窜,才投去契丹。 数年后,这才有了卢文进引契丹兵南下攻伐幽州,其实真正意义上,他是为报破家离国之仇。 “他的事,往后不比在说,情理上,某同情,可到了战场,敌人就是敌人,你们不得手软。” “是!” 周德威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与诸将又说起加固城墙的话,月余间,只有数日安宁过,其余时候多是激烈的城防战,手中的兵马已经越打越少,好几次,还组织城中青壮、衙门公人都上来协助防守。 “檑木不够了,就去拆民房,给百姓写张借条,往后再帮他们重新盖上,咱们已经让他们家中亲人上了战场,就不能再在这些事上亏欠。” 言罢,老人也累了,让长子周光辅与诸将再合计合计,然后送他们出府,自己则先告辞回后院歇息。 老妻早已在等他,一旁还有幼子周光逊在说笑,看到父亲回来,正了正神色,礼貌的拱手告退,走出房门,老人忽然叫住他。 “光逊,这些时日,劳烦你了。” “孩儿武艺不长,不能像父兄那般上城墙杀敌,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陪母亲说说话也是该的。” 谷燱</span>  周德威笑着点点头,这也是几日来第一次笑,打发走了儿子,便进屋由得老妇人替他卸甲。 “年轻时候啊,你也替为夫这么做,到老了,还亲手卸甲,给你找来那么多丫鬟,也不知使唤。” 沉重的肩甲呯的掉去地上,老妇人也没管它,又去解另一边,脸上也有着笑容:“她们呐不懂,手脚不利索,妾身早就熟悉了,你看,一抹手的功夫。” 说着,另一头的肩甲也落去地上。 老妇人随后又替丈夫将披风也解下挂去架上,口中也唠唠叨叨,“都打了一个多月,什么时候是个头?那契丹人,是不是都那么不要命?” “那有不惜命的人。”周德威宽慰着老妻,一身沉重卸去,搂着妻子坐到床前,“不过军令难违罢了,契丹人凶悍,可为父手里的兵将也都不是吃素的,纵然人少,也要杀一个算一个。” “夫君。” 老妇人轻唤了一声,握住丈夫的手,轻抚着掌心上的粗糙,“打不过,咱们也要打,不可投降啊,了不起举家而亡,也不做蒙羞祖宗的事。” “放心,我周家就没有贪生怕死之辈!” 数十年的夫妻,犹如年轻时候,有着说不完的话,坐在床沿紧紧靠在一起,望着敞开的窗棂外庭院夜色。 夜色渐渐深邃,到的天空再次放亮,老人身披甲胄,走出府邸,看着送到门口的老妻,翻身上马重重抱拳,便挥鞭抽响。 “驾——” 带着麾下数百亲兵赶往北墙,宽敞的街道人迹稀少,大多都躲在家中,不久之后,战争的鼓点在城外敲响,背后蕴含的意义,让无数普通百姓感到战栗,城池一破,他们将面临契丹人的烧杀掳掠。 城中不少豪绅大户,派出家中护院、侍卫、奴仆,亲手送到城墙上,交给周德威,以期能保住幽州。 呜~~ 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吹响,一身戎装的老人拖着披风走上城墙,视野远方,是密密麻麻集结的‘蚁群’朝这边推进。 “我等汉人当守汉地,岂容蛮夷踏足,今日城破,满城上下难有幸理。” ‘锵!’ 老人拔出腰间横刀斩去墙垛,迸出碎块,“军中诸同袍,沙场马革裹尸,行伍之幸也。” 周围顿时响起呼应之声:“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顷刻间,“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八字从城楼左右延伸,远远近近,密密麻麻的身影望着城楼下披风飘荡的老人,然后山呼海啸呐喊出来。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阳光破开云隙,推着青冥迅速蔓延,光芒之中,周德威举起了刀锋。 声音响亮。 “死战——” 第三百七十六章 战场 “架盾——” “快快快!” 周光辅大声嘶喊,他停在墙垛后面,望着密密麻麻的方阵徐徐推进而来,呯的砸了一下墙砖,骂了声:“娘的!” 回头,看去紧跟的将校,对方身上甲胄还残留昨日大战的血垢,“这边城段檑木够不够?!让 一把推走那将校,挤着过往的兵卒赶去下一个城段,寻找父亲周德威。城楼下,老人正铺开城防图纸,与身边将领分下任务。 “父亲!父亲!” 周光辅赶过来,“契丹人要攻城了!” 那边,周德威抬起脸来,快步来到墙垛后,视野之中,契丹人大阵向这边靠近,数十上百的箭楼、云车正被推着在人群中高高耸立,朝城墙围了过来。 风吹过来,抚着老人花白的长须在风里微微摇曳,他回过头,看去众人重重抱拳。 “诸位,此战过后,望还能与众同袍把酒痛饮——” 诸人俱是无言的抱了抱拳,压着刀柄转身拖着披风去往各自负责的城段,老人吸了口气,也看向长子周光辅,朝儿子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光辅,去吧,莫要给周家丢脸,给晋王丢脸!” “孩儿领命!” 周光辅拱手领命,走出数步停下转身,看着苍老的父亲,躬身拜了下去,再抬起时,目光之中,是视死如归的气势。 短暂的安静过后,城墙上来回奔波的青壮、士兵感受到了一些东西。 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隐隐约约,传来的,是轰轰轰轰......的声响。 密密麻麻的黑点在清晨明媚的阳光里升了起来,周德威神色严肃,随后转身嘶吼:“架盾,防御——” 亲卫疯狂冲来,拉着老人向后撤走,一面面盾牌自他们手中架起,将主将周遭遮掩的密不透风,而其余人视野之中,升去天空的黑点,密密麻麻飞了过来,越来越大。 “防御!” “躲避——” 不同的声音自城上将校口中发出,士卒疯狂奔走,或抱着兵器躲去女墙下方,或站在一面面立起的盾墙后面,粗重的呼吸起来。 顷刻。 重新修缮的城墙再次遭到猛烈的进攻,数百颗巨石漫天飞来,磨盘般大小的岩石冰雹般倾泻城墙,有声音嘶喊:“退后——”便被‘轰’的巨响掩盖了下去,石弹砰的撞碎墙垛,石屑飞溅,硕大的墙骸抛了起来,将后面一个顶盾的士卒直接压了下去。 然后......更多的石弹如同末日般铺天盖地落去城头,砸在城墙直直坠去护城河溅起无数水花,或飞进结阵的人堆,硬生生推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留下一地残肢脏器。 也有高高飞过下方嘶声呐喊的城墙,耸立的城楼,落去城中民屋街巷,引起一片混乱、百姓尖叫。 天云漫卷。 契丹皇帝的旌旗在风里猎猎抚响,金色的晨阳里,耶律阿保机望着延伸十多里的城墙,听着传来的惨叫、嘶吼,面无表情的抬了抬手。 “契丹勇士!” 他声音响亮豪迈,手握去刀柄,刀身映着阳光倒出森寒缓缓出鞘,他前方数个万人阵列有了动静。 “汉人的城池已经阻挡北方的狼群许多时日,现在......”一身戎装的皇帝,肃杀威严缓缓举起了刀锋,扬在阳光之中,然后,划破空气向前猛地斩下:“进攻!攻下此城,尽掳其地——” 呜呜~~ 呜呜呜—— 苍凉的牛角号吹响原野上空,前方的部落军列出的八个方阵踏着整齐补发,跟随云车,或抬着云梯朝城墙移动,两侧护卫的骑兵开始奔驰,冲入箭矢的范围,朝城头抛射箭矢。 城墙上的晋兵也在各个指挥使、都将命令下给予还击,成千上万的箭矢擦过下方同样射来的羽箭噼里啪啦撞在一起坠下,或交错而过覆去下方行进的‘蚁群’,行进的队伍喊出契丹话语,一面面盾牌几乎同时翻起,顶去头顶。 瞬间传来的,是无数箭头钉在盾上的声响,也有箭矢穿过缝隙,扎在人的大腿、手臂、肩颈,掀起一片血花,却丝毫没有影响靠近城墙的速度。 等候的枪阵,一个个士兵捏紧了枪柄,盾卒顶在前方,呼吸越来越沉重,待到云梯的铁钩挂上墙垛的刹那。 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崩断了! “啊啊啊——” 数人、十多人冲去抬起铁钩,歇斯底里的怒吼,将还未牢固的云梯推了下去,上面攀爬的契丹人同样发出惨叫向后直直坠去拥挤的兵潮,砸出一条长痕,很快又被涌来的契丹士兵填满,抱起云梯重新挂靠上去。 含着刀锋,与同袍手脚利索的攀爬而上,越过墙垛,从口中拿过刀锋,直接扑向刺来的枪阵,被捅穿身子推下城墙。 “上前上前!把契丹人的梯子推下去——” 前移的枪阵疯狂捅刺,盾卒架着大盾,一面挥舞刀锋,弓手躲在人后抽冷子,射出一箭,将爬上来的一个契丹士兵钉死,趴着墙垛上一动不动了。 延绵开来的城墙上,每一段都有大量的契丹士兵犹如蚁群般攀爬上去,浩浩荡荡的人堆,十多辆楼车推行而来,上方的契丹弓手不停朝城上奔走的晋兵射击。 周光辅跌跌撞撞退后,踩到身后一具尸体摔倒在地,随后捡起遗落的刀锋,再次冲去了城墙,与攀爬上来的契丹人杀到了一起。 真正的城墙攻防开始了。 ....... 幽州西南。 阳光照拂大地,青草茂盛,一只虫子奋力攀爬到了叶尖儿,随后连带青草一起被落下的铁蹄踩进了泥土。 轰轰轰...... 一只只翻腾的铁蹄震动大地,七千骑兵浩浩荡荡冲过了平原,紧跟在后的长龙,步卒正加快行军,为首的将领,偶尔停下,询问探来消息的斥候,招来副将,看着手中展开的地图。 “前面就到新州,斥候来报,新州尚未接敌,只有一些契丹斥候在附近游荡,定是探明我等援军,按我之意,干脆新州不驻扎了,直接绕行,从西面杀向耶律阿保机!” 李嗣源手指划着地图上的路线,抬起目光又望了望北方,话语落下,一旁骑马的石敬瑭赞同他这条建议。 两人经蜀地一战,对于包抄、绕后已颇有心得。 “听你的,那就绕行,说不得还能与从云州过来的大都督汇合!” “嗯,大同、云州一带,李存孝对那边很是熟悉,按时间,他应该抵达幽州西面了。” 两人看法大致相同,也就没什么好争论的了,拿定主意后,李嗣源当即下了命令,队伍转向,直扑北面。 与此同时,西北面,明媚的阳光正渐渐阴了下去。 静谧的大地,轰隆隆的蹄音蔓延,呈一条长龙的骑兵,一人双马沿着山脚的道路奔行,正以最快的速度穿插战场。 23qb. 第三百七十七章 杀戮无光天昏地暗 明媚的阳光在山峦间收敛,灰蒙蒙的雨云压的极低,仿佛就在山巅聚集,郁郁葱葱的山势之间,飞鸟走兽渐渐安静,归入林中。 下方山脚的道路,轰隆隆推进的‘长龙’在‘吁’的低呼里停歇下来。 “所有人下马,进林躲雨歇息——” 传递命令的声音一层接着一层传递下去,乌泱泱的骑兵便在‘轰’的齐响里翻身下来,牵着战马步入左右林间,斥候作为暗哨穿行稍远的位置。 作为长途奔袭至幽州西面的马队,两万陇右骑兵已经到了人困马乏的地步,东面的战事如何,他们尚且不明,但期初探来的消息里,妫、蓟、檀三州已被契丹攻陷,粮食、人口、家畜正被掳走。 “想必周德威那边,已经和契丹人打上了。” 军中各层指挥使、都将共一百三十人聚集成圆坐在地上、石上,目光严肃的望着背对他们的西北大都督李存孝。 “......十年前,某听兄长说起契丹,对他们骑兵夸赞不已,早就心生一较高下的想法。” 李存孝已到中年,华发间也有了些许白迹,但也是武将最为鼎盛的时候,精力、武艺俱在巅峰, 此时就像座山岳背对众人,望着林外阴沉的天色。 外面、头顶渐渐有了雨水打在树叶的沙沙声。 “这天地间, 已经很少有对手让我提起兴趣了, 赶路这段时间, 某都在期望契丹人能有兄长口中所言那般强悍。” 充满期许、兴致的话语声里,李存孝转过身来, 面对众将,让侍卫将羊皮缝接的地图展开,望着上面山川河流、城池关隘, 手在上面划拉开去。 “二十万契丹大军,除却协防、掳掠三州之地,攻伐幽州应该只有十万。还有严防西面增援,也会设下五万的军队。我们想要赶往幽州,要么一鼓作气杀穿这支兵马, 要么迂回更远, 远离他们视线。” 看着地图上一道道标识的记号, 李存孝一脸严肃, 沉吟思索了一阵,竖起手掌,“骑兵一道,在于快袭,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倘若被与对方前军纠缠, 让进攻幽州的耶律阿保机有了防备,我们这支便很难有奇效。我决议绕开布置幽州西面的五万契丹人,继续沿山势北上,等候最佳时机!” 能够影响整个战局的命令, 就这么在雨天的野外树林当中轻描淡写的落了下来, 不久,各军将校带着命令离开, 李存孝负起双手, 走出几步,又来到刚才站的地方, 有些出神的看着外面连天雨线。 哗哗雨声里,身材魁梧的身影提着一杆大枪过来,踩响地上落叶时,李存孝侧脸看了看对方, 又转了回去。 夏鲁奇将大枪插进泥土,拖着披风走到一旁, 搂了下披风在石头上坐下来:“大都督看雨看的如此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卑职猜测,在估摸雍王此时已带兵到了何处?” 李存孝点点头,又摇摇头,眨了眨眼睛,没有偏头:“如此大事,兄长岂会懈怠,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太行之中穿行,要到这边还需要一些时日。” “那都督在想什么?” 那边,李存孝微微笑了一下:“一军主帅,自然想的是此仗该如何去打。也在想契丹人能有多厉害,比之吐谷浑如何?党项如何?” 听到这里,夏鲁奇也跟着笑起来,忍不住拍了下膝盖。 “那肯定是比二者要强悍一些,怎么说也是立国之兵,消息里,耶律阿保机是马背上的皇帝,四处征战,才打下今日的契丹,吐谷浑、党项、回鶻岂能相比。” 哈哈哈!! 笑声陡然从看着外面雨色的身影口中发出,李存孝微微侧过脸来,像是在肯定对方的话语,神色上更像是期许对方所说的是真的。 “如此这般就好。某从十余岁时就徒手打死猛兽,之后纵横北方多年,所带骑兵鲜有敌手,无论吐谷浑都督赫连赫连绎,还是后来的党项两部,或河西吐蕃、回鶻人, 看着他们倒在我铁蹄之下, 反而越发感到无趣......有时候啊,某在想, 若是生在名将璀璨的时代, 如汉末、唐初时多好,能那样的豪杰交锋,才是我等武人的幸事,可惜回不去的,只能望着前面一点一点的前行,慢慢变老,趟在床榻上,被儿孙辈们守着,然后永远阖上眼睛,不过现在好了,有一个契丹摆在了面前,希望他们能像兄长口中所说那样。” 谷撒</span>  低缓的声线里,李存孝颇有感慨的开口说道,仿佛视野前方的雨帘看到了契丹勇猛彪悍的画面,令他激动的微微发抖,那是一种渴望敌人的心态。 “有对手,人生才有乐趣。”他重复的说道。 毕竟这数十年来,大多数的敌人,危险的境地,都被兄长以巧妙的方式消除,令他难有用武之地。 如今,终于有些不一样了。 林外,铅青的雨幕远去的东面幽州渐渐停歇,阳光仍在云间明媚的照拂大地。 游走的云朵挡去一隅阳光,阴影顿时笼罩喊杀声沸腾的城墙,城楼燃烧半边,黑岩席卷天空,飞上城墙的箭矢,带着人凄烈惨叫坠去城下。 浩浩荡荡的兵锋,沿着一张张云梯攀爬而上,随后中刀中枪掉下来,也有站上城墙的契丹人与同袍接阵与刺来的枪林展开搏杀,一寸一寸的争夺。 喧哗、嘈杂的沸腾厮杀之中,歇斯底里的喊叫,自周光辅口中呐喊而出,鲜艳的液体从铁盔下流出,模糊了右眼视线,耳中全是嗡嗡的嘈杂乱响,亲兵过来搀扶,都被他推开,挥舞着佩刀疯狂的朝集结的契丹人推过去。 “推啊——” 他嘶声怒吼,一刀扎进契丹兵胸口,双脚奋力蹬在地上往前推挤,后者抱着插在胸口的刀身,口中涌血,也在拼命向前挤,直到刀柄抵在了伤口才瞪眼气绝。 “这边有契丹人站上来了,后备的同袍,过来填补空缺!” “金汁,去 “我家都头没了,被直娘的契丹蛮子杀了.....谁来接管此段!” 无数嗡嗡的话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周光辅一脚刀上的契丹士卒蹬开,回头,视野之中,突破右侧城段的契丹人已成阵势,一名契丹将领勇猛难挡,也朝这边望了过来,两边带着士兵撞在了一起,无数刀锋、长矛劈砍抽刺。 “将他们撞回去——” 抢过一面盾牌架在身前,周光辅嘶声呐喊里,与他一排的盾卒护着后方枪阵顶着正面劈砍下来的刀锋奋力前推。 上来的契丹人不过数十人,堪堪站住脚,突兀一战,被数百人挤的靠去墙垛,拼杀推挤里,四五丈高的城墙,人像下饺子般落了下去。 那员契丹将领身强力壮,挥舞一口大刀将刺来的几柄长枪斩断时,两个盾卒用“啊——”的怒吼,趁机上前用盾牌将他夹在中间,周光辅翻开盾牌躬身撞去对方魁梧身形,双手死死搂住望墙垛一抛。 “给我下去!” 嘶吼里,那契丹将领翻过了墙垛,落下的瞬间,伸手抓住周光辅手臂,指尖都将腕甲扣落,撕扯到布料,惯性的将周光辅拉倒了边缘,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墙外。 一旁的亲卫急忙上前,挥刀将那契丹将领手臂劈断,另外两个士兵抓住周光辅双腿,将他拉回来,力道没有收住,拉回来的周光辅直接落地,脑袋重重磕在地面,视野中的天空,天昏地暗,迷迷糊糊间,人事不知了。 延绵的城墙上厮杀还在持续。 轰—— 阴云从西面吹来,遮掩了天光,雷声带来了暴雨的前奏。 第三百七十八章 论城 “光辅......” “少将军!” 隐隐约约的呼喊声徘徊耳边,脑海迷迷糊糊,灌了浆水般黏稠,许久,神智稍稍回拢,清晰的雨声哗哗响在耳中。 周光辅微微睁开眼睛,房中布置并非家中,乃是城下的伤兵营帐,一股血腥味夹杂草药气息直扑恢复过来的口鼻。 “父亲?” 视野偏转,是父亲周德威坐在床前,双手按着膝盖,见他醒过来,肃穆的神色有了一丝笑容。 “光辅很好,带伤还能力战不退,是我周德威的种!” 老人性子威严沉闷,无论家中还是军营少有夸奖的,眼下听到这般夸赞,周光辅心里也是高兴的,急忙撑起身,“父亲哪里话,孩儿岂能给你丢人。就是不知城上战事如何。” “下起大雨,弓弩威力大减,契丹人爱惜弓箭,便退兵了。众兵卒、城中青壮加紧修缮工事,光辅安心养伤,无须担忧。” “退兵了?如此便好。” 周光辅心里也算松了一口气,契丹兵锋确实天下少有,比之当年晋王李克用麾下沙陀骑兵组成的黑鸦军不遑多让,甚至步卒也颇为精锐。 若让对方真在城上站稳脚跟,后果就是幽州攻破,军民遭到掳掠劫杀。 父子俩说了会儿话,外面还有许多事要忙,周德威安抚几句,起身离开,周光辅躺在床上,脑袋仍旧隐隐作痛, 躺了半日, 扶着床边起来走动。 掀开帘子, 雨声变得清晰,冰凉的水汽扑在了脸上,不少士兵冒着漫天水汽抬着伤员过往, 抬进附近帐篷,城中大夫郎中, 挎着药箱紧跟了进去。 雨水声里, 惨叫连连, 正从四周营帐蔓延。 “杀了我.....求求你们,给我一个痛快!” “我的手......我的手啊。” 偶尔帘子掀开, 士兵端了装有断手、断脚的木盘出来,帐内陡然掀起喧哗,一道身影蹦跳着扑出, 栽进积水当中, 伸手抓向已经走远了的士卒, 嘶声哭喊, 将他手臂还回来。 这样一幕,周光辅看的闭上眼睛, 从军行伍,哪有不死人的,只是这样的地方, 他很少来,军中位置稍高一点的指挥使、都将也不会来, 只会让人心里难受。 “只望晋王那边援兵能尽快赶来.......” 之后,他收拾了一番, 还是决定返回城墙,相比那边随时爆发的惨烈战事, 这里让他难以继续待下去。 大雨连连,一晃就是两日,才有了收住的迹象。 斑驳黑痕血痕的城墙外,弥漫水汽的原野之上,十多个大寨延绵十余里之长,铅青的雨幕里,契丹骑兵穿行雨水巡视。 兵马、车辆进出的辕门里,笔直延伸的方向,是皮毡缝合的巨大营帐,早已超出了军中帅帐的规模,高高的王族旌旗,预示此地是契丹天皇帝的神帐。 此时里面数名契丹将领围着地图指指点点小声说话,偶尔瞥去正中,耶律阿保机一身宝甲,腰悬金柄佩刀,直刀微弯,鞘身正中镶有拇指大小宝石。 “都回去坐下。” 皇帝忽然低声开口,研究攻防城墙的将领一一走去左右,按着顺序落座,俱是亲族大将,也有萧氏那边的部落头人。 如萧敌鲁、耶律曷鲁、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稳、耶律海里......卢文进,做为唯一汉人将领,颇为显眼坐在右侧靠后的位置。 “知道为何攻伐汉地,除了引路的卢文进,朕没有带韩知古、韩延徽等人?抛开他们是皇后属珊军的原因,朕不想用,也不能用, 朕要证明, 就算没有番汉士卒,也能攻下幽州!但你们令朕太失望了。” 话语落下,帐中诸将当中,耶律斜涅赤起身走到中间半跪下来, “陛下,臣进攻不利,还请降罪!” 两日前,便是他带麾下部落兵强攻城墙,期初胶着不利,后来站上了城段,结果天下起了大雨,对攻势不利,不得不收兵后撤。 这也是耶律阿保机同意的。 “朕失望,不代表对麾下将领失望。”坐在长案后的皇帝抬起脸来,建立契丹后,国内多汉人,带来了不少技艺,对长案也颇为喜欢,无论宫里还是行营,都按照中原皇帝的规格、举止来做。 话语里,他继续道:“令朕失望的,是你们太骄傲了,自契丹立国,便开始享受,拿下汉地三个州,就沾沾自喜,忘记了如何打仗,忘记了我们在帐篷里如何苦苦挨过冬天的严寒。骄奢的生活,会让凶狠的恶狼变成没有斗志的瘟犬。” “是。” 众将低头抱拳齐齐应了一声。 耶律阿保机笑了笑,从萧敌鲁脸上划过视线,看到萧氏,就想到远在上京的月里朵,自己的妻子,当初那个庄严持重、遇事果断、颇有谋略的妇人已经让他伤透了心。 最为喜爱的一个孩子,竟有传言,不是他的。 有几次,他想要询问,都被妻子遮掩过去,心里是难言的失望,属珊军更是被她掌的严实,不让他人假手。 这一举动,令耶律阿保机更加确信心里的怀疑。 此次南下汉地,也有证明就算皇后不在身边,没有善于攻城的属珊军、汉将,他一样能驰骋沙场,只是幽州一连几次攻城受挫,难免有些焦躁。 第一次感觉身边没有妻子帮衬显得有些孤独。 “今日凌晨,西面的萧痕笃传来消息,汉地新州有汉兵出没,想来是李存勖的援兵到了,呵呵,跟他父亲相比,显得并不果断......若李克用还在,早在大同等边地设下兵马,哪里用的着这个时候才过来。” “陛下,臣愿去击溃这支汉人援兵!” 有人起身请命,被耶律阿保机不耐烦的按回去,“那边有兀力速,足够败他们,幽州拿下,汉人援兵自会退守新州!” 他目光扫过帐内一张张面孔。 “我契丹诸位,挡在前方的石头,是这座城池,以及城上的汉人兵将,将城池陷在我契丹铁蹄下,才是你们该做的。” “是!” 齐吼的声音掀去了帐外雨天。 与此同时。 新州向北地界,一拨拨一道道身影快速在雨中快速穿行,远处的沙陀骑兵践着泥坑水渍,穿入山林。 李嗣源看着手中展开的地图,紧紧盯着名叫大房山的一个地方。 “离此不远,就有契丹人一支主力......咱们打草惊蛇,吓唬吓唬耶律阿保机,给周德威减轻一些压力。” 石敬瑭点点头,拄响长兵。 23qb. 第三百七十九章 伏击与反伏击 铅青的雨幕逐渐从人眸底褪去,通红的夕阳划过山峦,雨后的残阳之中,位于大房岭西北面,湿漉的营墙矗立,飞来的鸟儿立在上面梳理羽毛,下一刻,黑影划过,削尖的栅栏上只剩一根羽毛摇摇晃晃飘去地面。 兀力速垂下手中长弓丢给一旁亲兵,另一个亲卫跑去捡箭矢时,他接过绢帕,擦了擦掌心湿痕,转过脸来,面门两道长短不一的刀疤。 “这么说,汉地的援兵悄然行军到这边了?消息可传去陛下那边?” “令骑已去,东北面驻扎的萧痕笃大人也得到消息。” “嗯。”兀力速在契丹当中,也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曾是耶律阿保机身边亲卫,征讨韦室时,身负数箭护着当今皇帝杀入乱军之中,可谓悍勇异常,听到萧痕笃早已知道,平淡的回应了声,转身向大帐方向负手过去。 想起出征前上京发生的事,他脸上露出冷笑,说话也没多少顾忌。 “别看萧痕笃与我各领两万五千兵马驻扎此地,要知道他可是皇后家的人,这些日子,皇后可没少给陛下脸色看,这次出征南下汉地,陛下只带了萧敌鲁和他,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萧家往后能晋身的贵族会越来越少,而陛下身边仍旧缺乏大量的勇士。” 兀力速不止是悍勇之将,带兵、说话也颇有一套,最后的话语之中,有明显的暗示, 那亲兵顿时有些激动, 要知道面前这位兀力速就是从陛下御帐亲兵, 也就是皮室军立提拔上来的,听说这次回去后,还要入北枢密院。 那亲兵憋了半天, 快到大帐才激动的说一声:“是。”来。 “口舌还要练练!” 兀力速笑着掀帘子进去,随即招来军中各层指挥使, 片刻, 喧哗嘈杂安静下来, 他便开口:“汉人援兵已至,他们以为偷偷摸摸, 从我们眼皮底下就能过去,简直太看轻我们。山林之中,契丹的勇士永远是最好的猎手。” 哗! 一道道身影齐齐起身, 不久, 各自领了命令离开, 营寨掀起些许混乱, 随后数拨兵马踩着泥泞前往山林之中,想要偷袭过往的汉兵。 天色渐渐暗沉下去, 夜色深邃之后,契丹七千部落兵与林中悄然行进的晋军在一处山坳半坡上激烈交锋。 原本的偷袭,演变成打草惊蛇, 付出数十人伤亡代价,惊慌过后的汉军立即做出还击, 天色较暗的原因,两边从偷袭与反击, 迅速演变成对冲厮杀。 领军的石敬瑭早就憋了一口气,混战爆发之后, 带着亲卫疯狂朝契丹将领发起数次冲锋,不要命的架势将对方,还有自家士卒都吓了一跳。 抢回将领后,赶紧朝另一边林子高速撤走。这边被来回冲刷了几次的契丹兵马哪里肯放弃,一路尾随追杀,厮杀的惨烈,顿时在林中传开。 延伸山外,契丹大营里,兀力速隐约听到交战的声音,快步掀帘出来,便接到赶回的斥候禀报,知晓前因后果,当即上马,点了一万兵马赶去增员,其中步卒占据多数,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交战的地方,除了一地尸体外,厮杀的战团已去了更远的方向。 ‘这般追敌......’ 他下马辨认了尸首,着装有麾下士卒,也有汉人的士兵,大致明白自己派出的七千人此时正在追击敌人。 旋即,立即带人追在后面。 谷鼜 此时夜色已近凌晨青冥的颜色,一追一逃的厮杀还在持续,大房岭往南的溪涧,有着身影在灌木、隐蔽的林间晃动。 晋军两万多人安静雌伏,偶尔有虫子爬上衣甲钻进后颈, 才按着布料,将虫子摁死,目光紧紧盯着正延绵过来的战斗。 有人咬了一口饼子, 又飞快揣进腰间袋中, 视野间, 成群的溃兵正从下方过去, 片刻,紧跟在后的契丹追兵也到了伏击范围,便慢慢拔出了刀身。 “再等等!” 说话的声音,正是李嗣源,他蹲伏灌木草间,抬手让麾下将领先将刀收起来:“契丹人战阵经验丰富,我们只有一次的机会,不可能浪费在这些追兵身上,若是能一口气击破这支西北面驻扎的两万五千契丹人,那阎宝、符存审二人所率兵马就能在大房岭东面与我们合兵一处。” 命令下达,潜伏的众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支契丹兵追杀过去。 不久,更多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一支上万的兵马,浩浩荡荡穿行林间,李嗣源嘴角微微翘起,正如他所料,驻扎这边的契丹将领,果然寻了出来。 “准备!” 李嗣源压低了嗓音,籍着树隙照下来的月光,看着那契丹将领所率兵马已过去一半,他握紧刀柄慢慢拔出。 刀尖滑出鞘口的一瞬间。 他大喊起来:“杀——” 此时所有振奋、激励的话语没有任何意义,陡然的话语响起,下方过境的契丹兵马顿时一惊,在原地停了下来。 目光看去两侧的同时,无数道声音整齐的响彻山间。 “杀!” 没有多余的声音,一道道潜伏的身影听到主将的嘶喊,纷纷起身奔出草木朝下方冲了去,向着只有一半在中间的契丹兵马展开了伏击。 两侧人潮冲出林子,犹如对冲的洪流,轰的从两边山腰冲出,将停留原地的契丹兵马拦腰斩断、撕碎。 听到后方陡然传出的嘶喊惨叫,兀力速勒停战马回头看了看,急忙调转马头,抬起手中长矛,招呼身后仅存的五千兵马赶过去将后队救下来。 两边俱是精锐,沙陀兵截断契丹前后队伍,迅速穿插一千两百人,按照李嗣源之前所构思,在回救的道路间设上关卡,用血肉阻挡对方,一时间杀的难舍难分。 兀力速见无法及时突破阻挡,正要下达命令,一对目光正从混乱战团看过来。 “这个契丹将领,是某的,别和我抢——” 这是石敬瑭的声音,混乱之中,兀力速收敛神色,看着冲来的敌将,自持勇武不惧,挥舞刀锋迎上对方杀了过去。 . 第三百八十章 一斩故如梦火光延烧成林 厮杀在林中蔓延,火把自人的手中抛飞半空,照去的林间,喊杀声、契丹话语此起彼伏,满山遍野都是人的身影。 冲下山腰的两支万人的兵马,皆是沙陀精锐,由于当年李克用在潞、泽两州大败,主力尽损,伤了元气, 便将黑鸦军打散以此为骨,重新搭建的几支兵马,其中一支由李存勖交到李嗣源手上听用,是少见的一支强军。 而兀力速麾下这支被截断的契丹兵马,乃各部落挑选的勇士组建,骁勇善战,或山林中极好的猎手,哪怕分到兀力速手里,放到中原也是算的强兵。 短短的片刻遭袭,伤亡百余人后,迅速重整队伍变阵,前后夹击拦腰杀进来的沙陀兵,后者同样不惧,视野之中,无数枪矛抽刺、刀光斩下,周围到处都是人的、马的惨叫,血肉乱飚的画面:盾牌推挤盾牌、长枪卡在人肋骨难以拔出、中刀的身影捂着颈脖压着喷洒的血浆摇晃倒下...... 呼喊、惨叫、嘶鸣的声音混杂一起,带着亲卫的兀力速调转方向,带着麾下五百骑兵高举着直刀杀近一千多人组成的防线,缺少冲锋距离,战马短时间内难以突破,看着切断了的队伍,心里颇为焦急,随手劈死一个扑来马身的沙陀人。 兀力速陡然感觉杀意袭来。 一声怒吼:“那个契丹将领,某的!” 那是汉话,他能听懂,循着声音、杀意的方向, 一个拖着大枪的身影直接撞开两个契丹士兵, 发足狂奔, 犹如一尊战神,带着百余沙陀兵踏着满地落叶朝这边冲来。 “契丹贼将,把你脑袋拿来!” 奔行的百余人狂冲, 硬生生撞去正与一千两百人厮杀的契丹骑兵侧面,山道狭窄, 并不适合骑兵摆开阵型, 陡然的冲锋, 刺来的枪阵直直插入马身,或马背上方的契丹骑士, 顿时一片人仰马翻的情形。 契丹纵横北方,由耶律阿保机一手打出,麾下所带的兵卒大多数有着拼杀出来的血勇, 此时不少人选择下马, 拼接马躯为遮掩, 与枪阵周旋厮杀起来。 兀力速还骑在马背上, 正向后阵中退去,身边亲卫不敢擅自乱动, 紧紧盯着蔓延过来的冲杀,然而对方领头的汉人将领极悍勇,一杆大枪左右横扫, 触及马腿纷纷砸断,狂吼着一往无前的冲来。 “沙陀人就是沙陀人, 突厥话都不会说,尽言汉话, 尔等早已亡了!” 兀力速手中长矛唰的投出,那边响起‘噹’的一声溅出火星时, 他拔出腰间直刀,视野那头,冲杀的汉人“啊——”的怒吼,扫飞一人后,枪头猛插入地面,枪杆弯曲的瞬间,身影唰的投去半空,朝马背上的契丹将领,拔出了刀锋。 石敬瑭的声音响彻:“我要你的命!” 刀锋磕在一起,是呯的一声,他虎口发麻的同时,反震的力道将他推回,石敬瑭另只手忽然有微微火光的东西丢出。 “看暗器!” 呯的轻响,那边马背上的兀力速抬起大手,一把将飞来的东西稳稳捏住,是带有温度的铁球。 “什么东西?!” 目光之中,微微火光燃烧殆尽,已没铁球上的小孔,然后,是‘轰’的一声巨响,大团焰光冲天而起,将对方身形包裹了进去。 巨大的声响也将周围厮杀的契丹骑士、沙陀步卒吓的呆在原地忘记了进攻。 望去的方向,倒飞的身影落去林间,火光里的战马脑袋炸去一半,无数血肉伴随半只手掌掀去夜空。 同时,战马前倾轰然坠地,马背上的兀力速胸甲凹陷, 铁盔掀飞,整张面门都已血肉模糊,随着战马坠地,一起落去地上, 亲卫冲去抢夺时已经没了呼吸! “咳咳......老子离开长安, 偷偷藏了几颗,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炸不死你!” 石敬瑭撑着树躯摇晃起身,脸上也有被冲击而来的热浪扫出的红痕、黑烟,看到被炸死的契丹将领,与熏黑的脸相比,裂开的嘴角,牙齿白森森的令人战栗。 他疼痛呲牙,捡起地上不知谁的兵器,重新加入战团,嘶吼:“契丹将领已死,此仗我等胜矣——” 谷吷 冲去的方向,厮杀的喧闹再次拔高掀去夜空,远远的,皎洁的月色正在收敛,青冥的颜色里,远在另一个方向的契丹大营,也被远山忽然一声闷响惊动,出征在外,尤其有着拒敌的重任,神经是紧绷的。 声响在静谧的夜色之中回荡时,营中已站了不少兵将的身影。 萧痕笃披好甲胄出来,仍由牵马的亲卫站在一旁,观察了夜色之中动静后,便让士兵散去,只招来斥候营,前往对面山峦打探消息。 虽说陛下与皇后最近有些隔阂,但终究是一家人,耶律阿保机能有今日,少不了萧族出力,面子上,他也要为了月里朵将差事做好,让皇帝挑不出毛病。 不过刚才那忽然一声动静,委实让他有些不安,在帐内来回走动等待消息回来,待到天色渐渐放量亮,才有第一拨斥候带着消息回营。 得知是兀力速设伏山中的兵马与汉人援兵发生战事,不由松了口气,若只是这样,那就犯不着增援,他只需看顾好这面就行。 然而当第二份情报递到他手上,斥候入山发现大量部落兵尸首,萧痕笃原本放下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赶紧召集军中诸将过来议事,是否增援兀力速时,第三个快马携带消息迅速在帐中传开。 战场上,斥候在一堆尸体当中,找到了兀力速的尸身,脑袋被人割去,所带兵马除了留守大营的,几乎全军覆没。 顷刻,帐内一片鸦雀无声。 诸将目光齐齐望着摊开消息的萧痕笃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不久,又有斥候回来。 正西、西北两面,有两支数量不详的汉人兵马正从官道直扑而来。 一股不详的气息,渐渐在帐内弥漫。 ....... 幽州战场西北,距离新州百余里,穿行山脉的队伍重新下了山脚,传开的号令里,一道道身影密密麻麻的在原野、树林间瘫软坐下,进行短暂的休整。 耿青骑着战马缓缓出来,眯起眼睛,看了看升上云间的日头,舒服的伸了一个拦腰,舒展下筋骨。 旋即,朝左右挥了挥手。 “按照原定计划,王彦章为主帅主持中军,谢彦章、贺瑰为左右两翼,推进幽州!声势大一点,就说雍王耿青征讨契丹!” 打发走了令骑,一身雪白常服的九玉促马来到跟前:“那我们......” “去一趟蔚州,回耿家村,给我爹扫扫墓,很多年没回去了,是一定要过去看看的。”耿青二指夹着短须抚了一下,“就当衣锦还乡,也让村里亲戚知道,他们家中跟我出来的亲人都混的不错。” 说完,去前面休息,到的中午出了饭,与王、谢、贺三人叮嘱了一番,便带着五千兵马调转方向,向西进入蔚州地界。 本就是交战的时间,蔚州刺史听到数量五千的兵马忽然出现,吓得连夜派人出来查看,得知乃是梁国雍王带兵前来支援幽州,途经这里,想要回老家看看。 这让那位刺史颇为纠结。 别人增援幽州,是有情面的,想要返回故乡,又是合情合理,自己这边若是不让其通行,怎的说不通,而且,还带五千兵马随行,哪里敢轻易去触锋芒。 熬了一夜想出对策后,让府衙沿途通传,让下方各县衙门多布置眼线盯着对方一举一动,至于其他的? 那位刺史还没想好。 . 第三百八十一章 雍王回乡 阳光划去西面山峦沉入黑夜,再到天色蒙蒙发亮,飞狐县渐起了人声,早起的百姓忙着一天的生计,打开店铺,或推上推车走街串巷吆喝起买卖。 城东头的铁匠铺里,粗壮的妇人提着‘夜香’出门倒给按时路过的粪车,便去了院旁的巷子,洗刷起木桶,和邻家几个相熟的女人唠起家常。 “柴米最近又涨了,也不知哪个遭瘟的,把周围山里木柴给包圆,年景不好,第二天就涨价,弄的我家里,现在烧饭都省着柴禾。” “可不是,我家男人为省钱,城门一开就出门去山里打柴,硬是赶着关城门才回来,砍得又不多,还疲惫的紧,遇到野兽了更糟,昨天夜里回来,肩头都咬出一排牙印,太糟心了。” “......” 众人望着那唠唠叨叨的妇人, 眼神颇为古怪,想要说, 张了张嘴, 又没说出来, 还是铁匠婆娘干咳一声,重说了一个话头, 气氛才转好。 “你们要怪,该怪契丹蛮子才是,要是他们不南下打仗, 咱们日子还是如常过着。” 正说话间,巷子尽头,有人火急火燎的跑了进来,是水井旁边其中一个妇人的丈夫, 见他气喘吁吁的模样,有刷好木桶的妇人忍不住戏耍的叫了声:“找你家婆娘啊?她跟一个和尚跑了!” 那男人没好气的摆摆手,自己婆娘啥样,还不清楚? 若真跟和尚跑了, 那定是瞎和尚。 铁匠婆娘笑呵呵的打断, 插话进来,朝那男人问道:“别听她的, 说笑呢。赵当家的, 你不是在市集口挑米么, 这么召集回来作甚?!” “我正说这事呢。”那男人过来,随手从自家婆娘手里取过水瓢, 在打上来的木桶里舀了一瓢水灌下, 擦了擦嘴角这才开口,指着外面道:“我在市集口正干活呢, 忽然来一拨官差,在集口贴了公文,你们猜上面说什么?” 一帮妇人不干了, 八卦这事, 从来都是她们撑头,哪有的老爷们。 “我们哪去猜啊, 赶紧捡重要的说。” 那男人见一帮妇人虎视眈眈, 缩了缩脖子, 赶忙说起公文上的内容。 “我听读文的官差讲, 梁国的雍王要到咱们飞狐县,哎哟,那可是王啊,就比天子小那么一点。” “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嘿,你不知道,那位雍王可是咱们飞狐县的人。”那男人挤眉弄眼的朝西南面偏头,一旁的铁匠妇人忽然‘唉哟!’的叫了一声,兴奋的拍响巴掌,木桶也不要了,拔腿就朝铁匠铺跑,惹得一帮妇人大眼瞪小眼,随后也跟了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要是有八卦那就更好了。 “当家的!” 粗壮妇人急匆匆的冲进铺里,‘蹬蹬’的上了二楼,推开房门就把还在床上裹被窝的王铁匠一把拽出来。 “发哪门子疯?!”王铁匠老了许多,身子骨没当年健壮了,夹杂不少白发,被扯下床来,顿时来了火气,可看到婆娘一脸喜气,又有些好奇。 “又有了?” “呸,老娘这般大年纪还有害喜,不怕被人笑话!”妇人将丈夫搀起来,一屁股坐到床沿,说起外面听到的事。 “知不知道今早我听到谁回来了?” “没空!”铁匠下了床,一边穿衣,一边回了句,可听到身后媳妇说了句:“雍王。”时,穿衣的手都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王铁匠有些不相信的转过身来,“真假的?这可是雍王, 不在长安享荣华富贵,回这穷乡僻壤?” “谁知道,说不得就回来看看, 衙门都在菜市口贴了榜文,那还有假的。” 听完媳妇言辞凿凿这般说,王铁匠顿时愣了愣,下一刻,慌手慌脚整理衣服裤脚,转身就朝外面跑,妇人追在后面到门口,大喊:“你跑甚的!” “回耿家村,告诉大伙!”自家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随后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渐喧哗的街上。 谷齂 “跑的跟驴似得。”妇人美滋滋的笑骂一句,偏头就看到檐下一众妇人眼巴巴的望来,不由昂起下巴,粗壮的双臂环抱胸前,靠去门框。 “实话告诉你们,那位雍王跟我家关系可不浅呢,看见这店铺招牌没?那可是雍王亲手挂上去的,而且啊,雍王夫人,可是我干闺女!”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去门口的妇人,齐齐扬了下手,一哄而散。 “喂,我说的是实话啊......你们过来继续听啊,走什么啊!” 妇人立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人理她,惺惺回去了屋里。而另一头,穿过长街的王铁匠急急忙忙出了城门,在路边招了一辆专门拉人的驴车,使了五十文。 “去牛家集!” “放心,你又不是第一次坐我的车,这条道上,我可是出了名的快!”车夫笑眯眯的点了铜板,揣去怀里捂好,一跳坐上车撵,啪的抽响鞭子,促着老驴慢慢悠悠的驶上官道,一路赶往牛家集。 那边可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地,铁矿的原因,在来这里做工的人常年不断,曾经的小镇,从两百户涨到五百多户,镇子扩大了两倍,通往铁矿的道路沿途,到处能见摆设的黑瓦黄墙的路边店,好一点的,则还有客栈,各种旗幡林立在道路两侧飘荡。 王铁匠不进牛家集,就在外面路旁下了驴车,便朝这边的山道穿行,与周围商户一一打过招呼的同时,目光不停搜索认识的人,看到一家米饼铺,一个老妇人正端着一盘饼子出来给客人摆上桌,便听到王铁匠的声音在叫她。 “李家他娘,还快些回去,告诉村老.....把祠堂......打扫一遍!” 那老妇人眼睛有些浑浊,还没看清面前说话的人,听到打扫祠堂四字,眼睛都放出光来,要知道耿家村的祠堂,可不是随意出入的,就连本村的人也都在龙抬头的日子,才能进去给列祖列宗磕头。 这个时候喊打扫祠堂,只有一个可能。 想到的刹那,老妇人仍由些不信的看去说话那人:“真的?” “自然真的,城里都发文贴告示了。” 老妇人手中木盘啪的落去地上,也不管店里的客人,擦了擦手,脚步飞快的道路上,尽可能的喊出最大的声音。 “大伙停下,今日快些收拾回村,咱大柱要回来了!” 原本喧嚣的道路两边歇脚店瞬间安静下来,惹得店中还在说话的客人也跟着刹住声音,面面相觑的看着周围店中伙计、掌柜,一个个走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听到,什么大柱要回来......” 有人伸手拉住脸上渐渐泛起兴奋的店小二,“耿小哥,你们这是咋了,一个个的被鬼迷了似得,那大柱是谁,县尊还是刺史?” “雍.....雍王!” 那店小二也姓耿,耿青还在村里时,还抱过他的,脸上笑容更盛了,回头对那客人道:“雍王,耿青啊,那可是我们村里人!” 长安那位雍王? 耿家村的?! 不少矿上做工的人,或走南闯北的商旅一时间张大了嘴,下意识的望向西南那山脚下不怎么起眼的小村落。 仅仅一盏茶的功夫,整个牛家集就像油锅扑了冷水起来。 年过半百的王里正穿的跟新郎官般模样,逢人就笑,还没过中午,跑去耿家村,挨家挨户的道贺....... 第三百八十二章 雍王返乡(二) 雍王返乡的消息不到半日,牛家集周围几个村都传了个遍,闻讯来这边的乡民,站在牛家集口子上,将通往耿家村的路都围堵的严实。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能看到县尊下来,都是天大的消息,这回可是坐拥长安的雍王,怕是一辈子都不见得能遇上一次,早早就过来守着,甚至还有附近的百姓,直接从家里搬了板凳摆去路边,被众人围着,那感觉妙的紧,再说上一些关于雍王的事,给集子里的后生,外来做工的人听,简直众星捧月。“那耿家村你们在这边多少也知道的,村里有规矩,外来人是不许进.....知道为什么?嘿,那是怕你们坏了村里风水。那地方,可是李淳风、袁天罡这等神仙人物都眼馋的.......”乡镇上的老爷们吹嘘已是本能,胡咧咧一通,愣是把不知情的外乡人,还有一些后生背给唬住了,见他停顿,不免焦急的催促他赶紧说下去。“别急。”那人摆了摆手,像个说书先生,啪了一下膝盖,摸了几颗炒豆丢进嘴里,唾沫濡子都挂在嘴边,“......你们想想,如此风水宝地,怎可能不出了不得的人物?你们知道的雍王,那可是耿家村里的出来,那年轻人,小时候木讷的紧,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哪知道病了场,嘿,病一好,就换了一个人似得,要多机灵就有多机灵。”“实话告诉你们,集子后面那条路,原来可是有大户人家,姓刘,在咱们这块地方,那是威风八面,欺男霸女不说,还强买良田,结果就惹得那雍王,没几天功夫就被整的脑袋都破了口子,后来更是举家搬走,落到外面被强人给杀了。”看到周围人都齐齐看着他,那人舒坦的眯了眯眼,颇为满意这些人没见过世面的模样。随后,才继续说下去。“......要我说雍王还真有可能神仙转世,收拾了那刘大户,简直就像被老天爷收为养子一样,混的那可是风生水起,跟咱们都是村里苦哈哈,摇身一变就入了公门,后来沙陀蛮子打过来,这才举家搬去了长安,原以为到了那边,就此了无音信,哪想到,再回来,哎哟,都是朝廷里的大官了,县尊见了都的躬身拜见。那威势,怕咱蔚州的刺史大人从门口路过,都得磕仨头再走。”“这么厉害?”周围外乡人、后生辈一片哗然,他们当中一部分是本地人,可十年时间,少有人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就算知道的,也就当故事听听,没成想还真有这么一个大人物。性子急的,连忙挤出来去寻里正,问问雍王何时到这边,得到的答复是,雍王的队伍还在路上,远着呢,怕是要明日去了。原本以为得到答复的牛家集百姓会散去,结果离开的人又抱了被子回来继续占位置,甚至还有人将床给搬了出来.......相比牛家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耿家村则出奇的安静,家家户户上下打扫的干净,往日踩踏的门槛都洗的发亮。同时,家中的大小爷们也都被村老召集,将村口的牌坊重新修缮,还去镇里买了漆水回来涂抹一番。之后,第二日天还未亮,两百户人大大小小的集中在晒坝,跟着村老一起去了祠堂一一自门口跪下焚香礼拜。请了里面封存许久的门匾,小心翼翼的在村口挂上,便聚集在村口等候。直到天色渐渐放亮,对面山壁下的道路,也没见有队伍过来,相反,而是矿上的外乡人,附近村子的百姓越来越多,挤满了道路两边,打这里过的商贩,看到这么多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吓得都不敢继续往前去飞狐县城了。天光照出云隙。此时牛家集大大小小的人儿等候着的时候,被念及的那人,正在城门接见了过来拜见的县令,抛开晋、梁两国不谈,就算充作使者,也比飞狐县县令都要来的尊贵。何况对方身后还有五千兵马,林立的兵器倒映初升的日头,散发一片片森寒,用县尉的话说,这些可都是精锐之士,县里的兵卒跟他们一比,简直三岁稚童与大人的区别。“雍王,本.....在下派些人手护送雍王返乡......壮壮声势......如何?”“这倒不用,干好你县令之职,别像孤以前知晓的一任县令,敌人打来了,自己悄悄跑了。”耿青将对方搀扶站直,随后又宽慰几句,谢绝了对方派人护送的好意,便翻身上马,由亲卫牵着缰绳慢慢走去牛家集方向。五千人的队伍,旌旗林立,从那县令县尉眸底一一过去。“当真好兵啊......”那县尉忍不住赞叹一声,“若是我能领了一支,哪怕一千人,攻下飞狐县都是轻松的紧。”县令:“.......”天光照着山峦缓缓推移,远去的队伍,渐渐进入牛家集范围,耿青在马背上看着耿家村的方向,看着巍峨的山体,心里忽然有些忐忑。“毕竟十一年没回来了。”耿青感叹了一声,呼吸着山里空气,原以为这次回来,多少有些波澜,想不到这么容易,果然里返乡显摆,发生一些打脸的桥段都是假的,一路过来,什么事都没发生。随着进入牛家集,入眼的便是密集的人群站在道路两旁,吵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看到长龙似得的队伍由远而近,半点声音都不敢发出。而耿家村外的道路上,先来这边打探消息的王铁匠,兴奋的在人堆里挥手,朝队伍为首的身影喊了几声。“大柱,你还记得我吗?城里与你开铁匠铺的——”那边,耿青自然听到了,偏过脸来,看到人群里那道熟悉的王铁匠,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算作是回应。王铁匠见状,连忙指着自己,朝周围人说道:“看,雍王向我点头。”然而没人理他。待到队伍过去,王铁匠这才想起耿家村的人还等着他回去报喜讯呢。旋即挤开人群,跑在队伍侧面,一边叫喊,一边加快脚步,赶往耿家村。距离还有半里路,他就已朝村口大喊起来。“大柱回来了!”声音里,长长的队伍,战马在前,步卒在后,从山道那边的拐弯处,缓缓而来。 第三百八十三章 锦衣故里墓前狐生盼 “大柱回来了!” “快让我看看,别当道啊。” “让让,哎哟,好多人,大柱在哪儿?” “不知道我家那小子有跟着回来没有?好几年没见......” 耿家村不少人将自家孩子送到了长安,跟着耿青做做事,毕竟都是一个村的,还沾亲带故, 总比外人要靠得住。 望着缓缓步入对面山道的队伍,村里男女垫着脚张望,看自家孩子是否也在队伍里,还是村里有威望的老人板着脸过来喝斥两句,才眼巴巴的重新站好。 “大柱千里迢迢回来,自会有安排,你们家中孩儿,哪能会受委屈?!” 拐杖呯呯拄了两下,村老这才转过身走到众人中间,些许浑浊的视野前方,过来的队伍越来越近,高举的旌旗猎猎飞舞,下方两列骑兵踏着铁蹄‘踏踏’作响,上方的骑士夹着长枪,身披皮甲,腰悬的佩刀随着走动一摇一晃,令人生畏。 而后方的步卒步伐沉稳,面容肃穆, 身上遍布的甲叶、手中兵器映着阳光射出片片寒光,隐隐传开铁甲的碰撞声。 拐去耿家村那条村道时,外面围观的一众百姓被散发开来的气氛, 压抑的快喘不过气来,眼尖的,发现这些步卒当中,还有几拨装扮不同的士卒,深褐的皮甲,头缠灰色布巾,腰间悬有一杆多孔的古怪兵器,另一边腰上,则是硕大的羊皮袋,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何物,这些人身材多矫健高大,背后还负有弓弩、箭筒。 道路、村口站着的一个个百姓,顶多看过飞狐县衙役、守城的士卒,哪里见过这样的军队,一时间鸦雀无声,大气都不敢喘。 当然作为男人,也有人看到骑在马背上, 一身金绣云纹袍的耿青,羡慕不已,毕竟田间见过的那个青涩的黑脸年轻人,如今已大不一样了,蓄起了短须,发髻梳拢的整齐,衬出上位者该有的威视。 “停——” 骑队前面的将官抬手大吼,有着仿佛推倒一切的神锐骑齐齐勒停了战马,烟尘顿时斜斜飘过马蹄,飞去一侧的田野间弥漫开来。 有过些许经历的村老,看到这一幕,心都快受不了了,好不容易缓了缓激动的情绪,一匹黑色战马越众而出,有着清朗的嗓音传进入老人,以及周围村里百姓耳中。 “三太公,安好?” 众人望去的视线之中,高大的黑色战马上,那衣着奢华的身影翻身下马,身后两列的骑兵,几乎同时下马,便是整齐的发出‘轰’的沉闷声响,待他们从震撼里回过神来,下马的身影微笑着已经来到了村口前,双手交叠由右往左揖了一礼,跟随一旁的大春赶紧跟着行礼。 “耿青,见过村中诸位乡亲,也拜见太公!”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众人反应过来,哪里敢受这样的礼,吓得往两侧退去,倒是站在中间的老人,将这礼受下来,抛开身份,老人是村里最老,辈分最高,受耿姓后生辈一礼,是应该的。 老人看着面前比之十年前不同的耿青,脸上皱纹笑的又多了几道,拄着拐杖飞快过去托起耿青的手。 “你是雍王,还行什么礼,走走,回村祭祖,昨日时候,大家伙就把祠堂上下打扫干净,一粒灰尘都见不到.......” 老人不是太会说话,捡不出什么好听的词汇,就说些安排好祭祖的一类的话。 “礼还是要的,这里可是我家啊。” 耿青看着三太公,脸上笑容也未断过,他抬起视线,看着重新刷过的门匾,那‘耿家村’三字,还有那熟悉的村坊,让他有些感怀的叹口气的同时,伸手邀了村老,还有一众乡人走进村里。 大春留在后面,神气的抖着身上华贵衣服给围过来的亲戚看,有人伸手想要摸,都被他挥手打开,毕竟这行头,也就一件,平日都很少穿。 “这么多年,村里倒是盖了不少房子。” 步入村口,一栋栋房舍看不到当年的破旧了,这些年里,耿青也会寄不少钱财到耿家村,还有跟随他的耿家人都有不少的俸禄,十年下来,在飞狐县城里都做个富家翁。 “那是拖你福,要是没大柱啊,村里还是从前那般模样。” 三太公笑容更盛,这些变化他都是一天天看着变的,前不久他还和村里人合计,一起出点钱,让村里的娃都能读书,往后长大了就去长安,说不得还能大用。 老人想着,身后一众村民抿着嘴唇隔着七八步,附和的连连点头,有人兴奋比划手势:“大柱,我家那孩子可还机灵?对了,可跟着一起回来,让他出来让我两口子见见。” 谷鵨 “尽说胡话,肯定是没跟着回来,大柱离开长安那边,总得有自家人守着才成!” 也有声音问道:“大柱,你身上这行头哪个裁缝缝的,怪好看,改明儿我也想弄一件......”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走在耿青旁边的三太公回头瞪了一眼,喝骂:“想穿回家找你婆娘给缝去,这身行头,你能穿的吗?幸好大柱是自家人,换做其他人,不把嘴给你撕烂。!” 呵呵。 耿青摆摆手,道了句:“不妨事。”笑着让身后众乡亲不用那么紧张,“我是雍王如何,还不是你们这些长辈看着光屁股在田间打滚长大的。” 这番话,顿时将气氛拉了回来,令不少人低头轻笑出来。 “还是原来那个大柱......说话就是好听。” “那可不,谁比得上咱大柱。” “别说了,快到祠堂了。” 穿过晒坝,祠堂就在村里最高最中间的位置,背靠山体,两侧绿荫成林,有种山中庙观的感觉。 随行的士兵上去推开漆红的大门,正中天井摆着一尊半人高的青铜大鼎,长廊环绕四周,延伸去的正中,便是祠堂的祖先堂。 礼仪有些繁琐,但比之朝堂的祭祀,就简单的多,走完过程,耿青将手里袅袅升烟的青香插曲供桌,目光扫过耿家村故去的每一个人灵位,看到自己父亲摆在倒数第四个,排在正中,明白村里人的用意,心里多少是感激的。 躬身拜下时,身后乌泱泱的村民跟着整齐躬身,待到礼毕,耿青出里面出来,众人才直起身,有序的跟在后面走去大门。 “祭完耿家祖先,三太公就不用随我走动。”出了祠堂,耿青让老人不用跟着,朝村里乡亲挥了挥手,随即,对大春、窦威一干侍卫也摆了下手。 “你們也不用跟着,孤一个人转转。” 挥退想要跟来的几个侍卫,耿青就在众人视线里,一个人负着双手走去曾经居住的小院,篱笆的院墙,万年青依旧绿油油的在风里抚动,二层高的小楼沐在阳光里,铺满落叶的院子里,仿佛当年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在楼上楼下,满庭院的嬉闹。 时过境迁,人都还在,可都不一样了。 耿青微微抬起手,指尖抚过院门斑驳的陈旧痕迹,心里感慨的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继续往前,绕过院墙来到小楼背后。 一座孤零零的坟茔立在一颗大树下。 “爹,你好福气啊.......真羡慕你这清闲日子。”耿青没有悲伤,就像从前那样走到墓碑旁,就着地上落叶坐下来,“娘身子骨还好,想要下去跟你团聚,恐怕还要许多日子,要是等不及,儿子给你烧几个漂亮的妻妾过去,嗯.....也不对,娘不让的,儿子就没办法了。” “对了,咱们耿家香火还算好,后来给你扫墓,这里怕是都站不下。” “还有啊......儿子这次回来,可能待不久,契丹那些个蛮子往南打了,你儿子可是天下无敌的厉害高手,总要去会会,给咱汉人争口气不是?要不要给你提一颗契丹人脑袋回来过过瘾?算了,估计你也讨厌这些血淋淋的东西......嗯,我也不喜欢。” 耿青靠着墓碑,听着风从林间出过,哗哗的声响里,他喉结滚动,有着低低的声音。 轻唤。 “爹......其实.......是......儿子想你了。” 风吹过来,低垂的树枝微微摇摆,满地的叶子拂过放在地上的脚背跑去了远处。 沙沙沙......的是野兽脚步声。 耿青微微侧过脸,草丛里,有着暗红皮毛的身影缓缓走出,一头年老的狐狸立在那里,蓬松的毛发在风里微微摇曳。 一人一狐,四目相对。 狐狸看到墓碑那边躺靠的身影,眸子里好似泛起了情绪的波动,长长的口吻里发出‘呜呜’的低鸣。 像是迎接好友的归来。 . 第三百八十四章 狐兄 四目相对。 耿青盯着这头老狐看了许久,忽然笑了笑,手在一旁地上拍响,大抵意思是让它过来坐坐。 “小狐狸,都变成老狐狸了。” 那边年老的红狐像是听懂了人话,斜眼瞥了瞥耿青,口鼻朝一旁嗤了声,微微昂着脑袋, 优雅的迈着步子,轻柔的走了过去,低头闻了闻对方身上气味,蓬松的尾巴扫开地上落叶,匍匐下来,目不斜视的望着摇晃的树枝,恹恹的打了一个哈欠。 耿青瞅它有些傲娇的模样,不由笑起来。 “我以为你该老死山林了,想不到回来,看到你还在,是说不出的高兴。” 狐狸斜眼瞥了瞥,口中低‘呜’了声算做回应。 “不过野兽能活到这般岁数,也是难得,往后还是跟我离开吧,好过成日提心吊胆的山里过活。” ‘呜’ “你这是同意还是没同意?不过,有件事,我还是谢谢你。” 耿青偏头看去, 红狐也正望来,疑惑的偏了偏脑袋时,就见身边的人类站了起来, 双袖一拂,恭敬的拱手拜下来。 “青感谢这些年,代我为父守墓!” ‘嗤。’ 红狐不屑的喷了一口,昂着脑袋甩着尾巴,颇为骄傲的起身从耿青脚前过去,快到灌木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眼,似乎在示意跟上它。 “有趣,越来越通人性了。” 常言:物久成精。 何况动物,尤其狐狸、黄鼠狼这些有灵性的,耿青对此有些兴趣,倒要看看是不是成精了,能带他去何处。 便举步跟上,拱手一摊:“狐兄,请!” 话语刚落,彷如错觉般,在耿青视线里的老狐忽然点了下头,径直走去来时的灌木,前者跟在后面拨开腰身高的杂草, 几颗大树之间, 竟有一条小径,直通山体脚下, 远远能见一个半人高的山洞。 洞口处有微风徐徐吹出,没有难闻的气味。 “这里什么时候有个山洞?”耿青皱了皱眉,蹲下身来,继续跟着那老狐慢慢挪进里面,洞径不算宽敞,只够一人通行的石道内,还要小心上方倒垂的钟乳。 不过越到后面,空间渐渐变的宽敞起来,能够容纳耿青站直行走,就是视线变得极黑,若非前面有老狐带路,他是绝对不敢继续前行了。 不知多久过去。 漆黑的视线那一头,有微光绽放,走近了,才知是一个洞口,阳光正从外面照进来。 “不会是桃花源吧?” 耿青被自己这想法给逗笑了,走到洞口眼睛在阳光里眯了眯,待视线重新适应,就见狐狸正蹲坐对面几步间,周围都是郁郁葱葱的林木重叠延伸开来,隐约能见山势合抱,将自己围在中间的错觉。 狐狸见他适应了光线,旋即起身拖着尾巴继续往前走。 “狐兄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到了这里,耿青越发肯定,这狐狸是真成精了,知道带人过来,还知道等人恢复视力,如此细微举动,恐怕人都不一定做的出来。 谷尫 知知知...... 绿盈林间,蝉鸣此起彼伏,鸟儿飞来,扑着翅膀一口叼住枝上的夏蝉含在嘴上转身飞走,宁静祥和的一幕里,耿青走过微摇的树枝下,行了一段路程,几束阳光正从树隙落下来,照在一片破旧的黑瓦上。 隐约能见一栋建筑矗立前方。 看着老狐拖着尾巴窜上满是落叶的石阶停下回头看他,耿青点点头,也不犹豫,举步走了过去,踩着松软的落叶,一步步上了十多道石阶,才看清面前的建筑,乃是一座道观。 门扇破旧,斑驳岁月的痕迹,透过枯萎的蔓藤,勉强认出门匾上的字——灵显真君观。 “灵显真君?这又是哪路神仙,没听过啊。” 耿青思索记忆,没有一个神仙能对不上号,他过去按着布满灰尘的大门,陈旧的木门拖出‘吱嘎’的呻吟往里打开,积攒的灰尘‘簌簌’的落去肩头。 “怕是有些年月了。”耿青在长安,也收藏一些古董,多少能辨别年月,光是眼前这木门,估摸也有上百年,但没有腐朽垮掉,倒是有些神奇。 “想不到里面这么大......” 门扇后面,满是枯叶的道观,一副萧瑟的模样,却比从外面看去,要大上许多,正中第一个建筑,栅栏木雕都已褪去了颜色,门匾上书的却是天王殿,耿青步入里面,两边入眼的四个神台空空如也,让他摸不着头脑。 “神像去哪儿了?” 绕去后殿也没发现,而老狐却是‘叽叽’的低鸣,像是在催促耿青赶紧过来,跟它去后面的大殿。 “就来,催什么催。” 耿青笑骂一句,掀开袍摆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对于忽然出现的世外桃源和道观,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红狐这般作态,并非是在害他。 果然,到了后面的大殿,没有门匾,道路一旁只有一个石碑,抹去上面灰尘,露出碑文,只有短短几个字。 人杰殿。 里面数十尊泥塑的雕像,多是他不认识的,唯有一个尊长髯凤眼,手持青龙刀的神像倒是认识,关二爷的辨识度太高了,想不认出来都难,而周围还有持方天画戟、大枪的一尊尊神像,好似都朝耿青这边看过来,目光威严肃穆,看久了,饶是耿青心里都有些发毛。 给他感觉,这些泥塑随时都会走下神台一般。 耿青不适这里,加快脚步出了大殿,再到后面一座,他汗毛都立了起来,还没进去,就感里面阴气森森,里面彷如阴曹,阴森昏暗,一尊尊神像怪模怪样,长舌、瞪眼、鬼头......栩栩如生,模样狰狞可怖。 还没踏进殿门,耿青就收回脚,转身沿着檐下绕去后殿,依着进来的两殿,耿青摸到了规律,不难猜测后面的大殿应该是天上星宿了。 果然,上了最高的阶梯,上方大殿辉煌大气,一侧还有数颗老松屹立,狐狸拖着长尾,一声不吭跑进了殿门,丝毫没有等耿青的意思。 “等等!” “这狐狸。” 耿青缓了口气,一连数十道石阶,也有些累了,在外面休息了片刻,方才走进里面。与前面两殿一样,大殿两旁全是模样各不相同的神像,都是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神仙,而正中的位置,褪色的黄绸绘了图案,隐约看出像是八卦的图形,下方的供桌上,有一面灵位,上写:灵显真君。 灵位对面,则是一个香炉,上面赫然还有燃了半截的一炷长香。 “有人在这里?不会是老狐吧?” 吧字呢喃出口的刹那,耿青听到狐狸低吟,连忙寻过去,那边是一扇侧门,正通往那几颗老松,走到门口,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四个书生打扮的身影坐在树下石桌前,观书作诗,或下棋说笑,丝毫没有在意耿青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 . 第三百八十五章 奇兮梦兮 古松摇曳,阳光穿过枝叶间隙洒下斑驳落在地上、棋台。 光尘飞舞。 有落子的轻响时,耿青走下侧殿的石阶,越过前面一颗老松,便见四个年轻的俊秀书生各做自己喜好之事,对耿青的出现,丝毫不在意。 “在下耿青, 有幸见过四位。” 伸手不打笑脸人,耿青礼貌客气,只是脸上的微笑并没有挂多久,那边四书生似乎没听到,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四位?”耿青试探的又问了一句,那边捧书的书生看着书卷摇了摇头。 “凡人开口必撒谎, 若闭口不言心有祟。” “非也非也。”就近一旁, 捻子落去棋盘的书生凑过来嘀嘀咕咕道:“心怀鬼胎尚有救,就怕走错一步难回头。” 另外两人里, 握伞的书生,忽地起身撑开纸伞,单负一手,神色幽怨走过老松,惆怅的叹了口气:“难难难......” 最后一人耍弄掌心松鼠,逗弄软软的肚皮,笑起来:“改之既可。” 四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令的耿青眉头越发皱紧,抬脚上前两步,再次拱起手。 “四位,在下就在眼前,可否与我说话。” 话音落下,老松下方顿时变得安静,四个书生齐齐偏过脸来,凑到一起,异口同声:“我们就是在跟你说话!” 四人一扫宽袖, 看着面前的耿青, 摇头叹气的坐回石桌。 耿青更加疑惑,“四位,在下莽撞来到这里,可否告知,这是何地,里面庙中供奉何人?” 四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人转过来,指着那边大殿。 “灵显真君,不是写着么,自个儿看去。” 另外三人凑过来,嘀嘀咕咕跟着说起。 “这人呆头鹅。”“君子勿言他人是非!”“这都听不出话里话有话,唉,没得治!” 嘀嘀咕咕一阵,四人分别坐直了身子,神色肃穆的看着耿青一起叹了口气,摇头抬袖一拂,老松忽地响起哗啦啦的声响。 耿青只觉一阵大风扑在脸上,令他睁不开眼,身子轻飘飘的的像是飞了起来。 待到睁眼,已经在那阴府大殿之外。 “真他娘见鬼了,稀里糊涂一些话,就把我吹出来了?不对,这他娘是神仙吧......” 耿青意识到问题,刚想抬脚踏去石阶,又收了回来,陡然想到曾经听过关于一个樵夫在山中遇到两个老人对弈的故事,等他看完棋局下山回家,都过去数十年之久。 ‘赶紧离开!’ 毕竟家里还有那么多婆娘孩子,真要舍去这些,耿青是割舍不下的,当即转身就钻进了身后大殿,一路穿行,直到跨出门槛,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等等! 耿青猛地回头,就见之前空荡荡的大殿里,左右四个神台矗立四尊泥像,面容俊秀严肃,或嬉笑滑稽,手握宝剑、青伞,亦或掌心托举一只松鼠。 看到这一幕,耿青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不正是刚才那四个书生? 连忙双手合十拜了拜,转身就往外走,刚到石阶那里,迈出的脚又停下。 天王殿......不正是四大天王吗? “记得,好像是魔礼青......魔礼......” 呢喃的瞬间,耿青耳中陡然响起一声:“错!”他回过神来,眼中一花,对面敞开的殿门内,四尊泥塑仿佛动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 有着不同的声音重叠响起。 谷艌 “我等四人,王风、马流、张倜、赵傥!” 声音若铜钟重重落下,沉重的殿门就在跟前视野之中,拖着厚厚的灰尘无风自动,呯的一声碰上。 噹~~ 彷如暮钟在耳边回荡,耿青视野之间,建筑在钟声里越来越远,山门远去、林野远去、洞穴也迅速后退,直到视线难以跟上的刹那。 耿青“啊!”的叫了声,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周遭仍旧是在父亲耿有喜的墓前,只不过时辰已到了日暮时分,夕阳正穿过繁密的枝叶照下来。 听着林中鸟雀婉转啼鸣,耿青心里重重舒了一口气,扶着父亲的墓碑起身,抬手拂袖,微微侧脸看向小楼那边赶来的一行人。 “我做了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都退下!” 将闻声赶来的侍卫、九玉、窦威等人挥退,耿青稳下心神,看着空荡荡的脚边,前方那灌木丛,心里却是颇为失落。 红狐根本就没有出现过,更不会成精。 他过去扒开灌木,根本没有一条小径,就算强行穿过去,来到山体前,更没有什么矮小的洞口。 ‘真是白日做梦。’ 摸着冰凉的山体岩石,叹了口气,耿青终究放弃寻找梦到的地方。 “爹,你看做人真难,不小心睡过去,梦都梦见当神仙,肯定是太想做一些事了。”耿青笑呵呵的摸着父亲的墓碑,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刚才的记忆,定格在了那老松下四个书生身上,以及对方自言自语的话语。 凡人开口必撒谎,若闭口不言心有祟。 心怀鬼胎尚有救,就怕走错一步难回头。 难难难...... 改之既可。 ...... 凡心难改? 攻契丹之际,莫非这是在劝我什么? 这个疑问,耿青一时间也想不出来,回到那边的小楼院前,悄悄招来九玉。 “我睡了多久,中途可发生过什么事?” 九玉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怎么了?你独自离开,我们便远远跟着,看着你在父亲墓前睡过去,仅此而已。” “.......那没什么,可能真是一场梦。” 耿青倒希望不是梦,不谈那四天王,红狐若要是活着,多少是好的。他抬起目光,曾经的院落,那头小红狐仿佛仍旧愉快的在院里玩着石头,叼来面前显摆。 十几年过去,满院已是黄叶,哪里还有什么狐狸啊。 最后看了一眼小院,耿青在三太公家里吃了晚饭,聊些村里村外一些琐碎家常,谢绝了老人让他留宿的好意,出了村口,回头又看了眼来到这世间生活过的村子,拱手拜了下去。 好一阵,他才翻身上了马背,低声道了句:“走......” 低哑的话语里,耿青的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停在了袖口上方半寸的位置,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浅红。 “大柱,怎么了?”九玉调转过马头问来一声。 “没什么。”耿青嘴角勾起微微弧度,将那根浅红小心捻起放去小袋里封好,方才转向,他脸上笑容更盛,望去马队、步卒点起的一个个火把。 “走吧,该去做我们的事了。别让耶律阿保机等急!” 第三百八十六章 论战 耿青连夜离开的消息已经传开,看着斑斑点点的火光延伸山道,耿家的人从屋中蜂拥而出,想要劝劝,在村里多留几日也是好的。 一片延绵开去的火光之中,耿青勒了勒缰绳,回头朝村口聚集的一道道身影, 抿着嘴抬手拱去。 “诸乡亲,青还有要事要做,不能耽搁了,待驱走契丹,再回来看望众父老!” “大柱,你做大事, 咱们也不懂, 就不问了。就想说,到了外面, 可要保重自己啊,你这一去,又不知多少年才回来,往后这村里,还认得你的,也越来越少.....” 三太公被搀扶着出来,颤颤巍巍的看着一众兵马前面的身影,想说的话,到的最后,还是化作挥手的动作。 “保重啊......你已经有出息了......不用再更出息。” 耿青沉默的点点头,一转马头,口中轻促了声,缓缓步入护卫当中,被周围神锐军护着前往队伍前方。 军中将校、传令的轻骑左右一一绕来, 一起跟在雍王身后骑行。前行的队列间,马蹄声、脚步声蔓延开来, 耿青促马小奔, 抬起手来。 “传令!” “立即赶赴幽州战场, 找到李嗣源、石敬瑭所带兵马踪迹,联系上他们!” 战马越过几骑,来到马队最前面,边走边道:“......还有大都督李存孝,一旦联络上,着令他观察战场,选择合适的机会插入战局,最好能从给耶律阿保机来一记背刺!过程如何,不用汇报,孤只要结果!” “还有!” 来到最前方,一匹匹快马四散开去,耿青勒停战马,看去最后一个令骑:“你辛苦一些,乔装跑一趟契丹上京,通知赵弘钧,他可以回来了.....算算路程,你到那边,再到‘惊雷’炸开传播,应该能动摇契丹士气!” “喏!” 那令骑抱拳垂首,再抬起时,调转方向奔出行进的队列,举着火把已最快的速度,顶着头顶清辉的弯月前往北方。 ....... 洒下清辉的弯月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挂上了枝头,远在黑暗另一边,进攻再次受挫的契丹军营异常沉闷,巡逻而过的士卒也少有喝斥交头接耳的兵卒。 再次进攻不力的耶律斜涅赤今日在校场当众打了军棍,像条死狗一样被拖下去,趴在帐中养伤。 而耶律阿保机心中同样烦闷,换做平时,绝对不会这般做,下达执行军法时,他便有些后悔,可身为皇帝,说出之言,便是圣旨,岂能收回。 “一个幽州......” 这位契丹皇帝挥推了所有人,独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他从未想过区区一个幽州能抵挡他十万兵马南下,城中那个汉人将领,倒是小瞧了。 “朕统一契丹诸部,南下汉地不知多少次......” 耶律阿保机捏紧拳头,想要砸去长案,落下的拳头悬停半空,这次南下的事,不由想到当年协助李克用,也是这样的情况。 “陛下!” 这时有声音在外响起,耶律阿保机回过头:“进来!”那边的帐帘掀开,耶律曷鲁大步走进,契丹贵族之中,可谓通晓兵事,南下汉地之时,一战将周德威打入城中不敢出来。 此时他进来,脸上表情难看。 “萧痕笃在西面战败,兀力速被杀,头颅都被汉人摘去。” 谷観 “他人呢?”耶律阿保机低声问了一句,忽然抬脚蹬在长案,上面摆放的信件、笔墨洒落一地,他重复了一声。 “萧痕笃在哪儿!” “萧敌鲁率兵去接他了。”耶律曷鲁说出这话,脸上难看的表情就未断过,这个关头带兵去迎萧痕笃,不如说是率兵保护,以免被耶律阿保机借机问责杀头。 “萧族......呵呵.....还真团结啊。” 耶律阿保机气的笑出声来,绕去长案后面,遣亲卫将军中诸将召集过来,萧痕笃战败溃散的事,其实早已在底下知晓。 “或许你们在城,而是转向,先解除汉人的援兵,切断整个幽州道路。” “陛下此时分兵,那城中汉将,定会倾巢而出前后夹击。” “陛下之意,恐怕就是在等周德威出来。” 耶律阿保机说完之后,耶律海里紧接开口,最后的那句则是耶律欲稳补上,听到众人发言说出自己的看法,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 “汉人援兵要打,城我也要拿下来,诸位可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见没人收回,耶律阿保机缓缓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一个个城池名字,忽地笑了笑。 “汉人诡计多端,击败萧痕笃,无非是想解幽州之围,可解不了,必然驰援城池,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耶律阿保机一寸一寸看着地图上山川走势,脑中想出的计划,渐渐成型,令得他嘴角都有了微笑。 “一旦击败汉人的援兵,幽州所辖城池便不攻自破,所以......诸位,这次该让汉人吃吃苦头了。” 这位皇帝面容肃穆,一拳重重砸在了案桌。 “耶律海里,你继续围城,断绝城中一切粮秣,不准放任何一人踏入城门!” “是!” “耶律欲稳!你携三万,沿途收拢萧痕笃的溃兵,重新置下防线!” “是!” 被念到名字,分配命令的将领一一离开帅帐,耶律曷鲁被他叫住,在耳边轻声低语。 “朕不信汉人的援兵就只有一路,你说这些汉人,他们会从何地再次发起进攻?” 能分析的消息,目前来讲,还有些令人摸不准,但预感上,耶律阿保机所布重兵的大后方应该回被袭击。 耶律阿保机点了点地图上的一座山势,正好在辎重正西位置,“只有这个方位最合适发起偷袭,耶律曷鲁你过来。” 附耳轻说了什么。耶律曷鲁连连点头,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旋即。 令了命令,前往属于他自己的军营,一拨拨早已操练过的士兵围了上来,知晓后面将要做的事,没人有任何疑问,不久,耶律曷鲁统领麾下兵马在夜色深邃悄然离开。 第三百八十七章 风吹云动 静谧的阳光穿过枝叶落在行进的骑士肩头,踏踏的马蹄声在周围延绵。 长长行进的队伍里,激起的尘埃弥漫之中,耿青在道路间停下,坐去一颗树下短暂的休息补觉。那边九玉下马跟上来坐在一旁,望着窦威与大春在那边嚷嚷什么,嘴角咧开, 话语清冷响了起来。 “打契丹人,有把握吗?一路上看你沉默寡言,咱家心里都跟着担忧。” 好半晌,靠着树躯身影才嚅了嚅嘴唇。 “我从北到南,从无到有,可见我怕过什么?输过几次?”耿青没有睁眼,只是偏了偏脸, 让阳光照在脸上, 驱走寒意, “其实,你心里是想问我,为什么打一仗,对吧?你我多年兄弟,跟你说实话,其实我心里也不知道,只觉得,有些事是该做的。” 活在这副躯体里的,是一个未来的灵魂,自然有着家国之梦,对属于这个时代的契丹入境,相当于外族入侵,总觉得自己是要做一些事的。 这十年,已经享受过了, 位极人臣, 担起的责任也该担起来。 “但确实有些冒险, 要知道,如果这次失败,很可能危及长安。”九玉向后靠去身躯,双手插在袖里,望着洒下的阳光,眼帘眯了起来,“要知道,不少人都盯着你,一旦战败,想要全身而退的想法,都会变成奢望。”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此时长安的家眷都已撤走了呢?”耿青说出这番话,睁开了眼帘,眸子微微倾斜眼角,看去身旁的宦官。 “这次出来,我耿家除了大春,一个都没带是为何?就是要将所有不怀好意的人的目光放在我身上,跟随我去北方征讨契丹,这样......她们才好轻易撤走。” 九玉愣了愣,随即失笑。 “你连我都瞒。” “别说你,巧娘她们事先都未必知道,只是在我离开开封后,书信才会落到她手上。”耿青也笑了笑,偏回头,同样看去阳光里缓缓行进的军队,开口道:“锋芒毕露,风只会摧之,哪怕我当了皇帝,百年之后,儿孙能力不够,坟都会被人给刨了,我才不想遭这样的罪。” “但权利,不能放下,否则那才是万劫不复。” “咱家猜你也不会.......放心,我明白。”九玉笑容收敛,目光凝实。 嘈杂的脚步声、战马嘶鸣持续,耿青靠着树躯看去行进的队伍,感受光斑落在脸上的温热。 ...... 天地间阳光拂过山峦林野,这个上午缓缓行进的队伍的北方,身披枝叶伪装的斥候,小心翼翼的观察四周,绘制着从西北面直插幽州契丹军队的地形,道路、村落、山势一一记录下来。 附近的林子深处,名叫符道昭的将领提着一条烤熟的鹿腿走到林子边缘,在石头上大马金刀坐下大快朵颐,听着窸窸窣窣的说话声,看着外面明媚的天光、风里轻拂的一片片枝叶,心里赞了声美。 要是还有一壶茶水便更好了。 远处,李存孝捏着一把草料递到坐骑口鼻,看着马匹畅快咀嚼,面无表情的抚着马头粗糙的鬃毛,转身拔出插在地上的禹王槊,‘嗡’的挥舞开来,大开大合搅出阵阵风雷声,令得周围亲卫、陇右骑兵纷纷拍手叫好。 夏鲁奇摸着手中大枪,如同抚摸美人儿一般,轻轻贴在脸颊。 ....... 光斑随枝叶晃动,缓缓摇晃照进耿青眸底,出神的眼睛忽然眨了眨。 谷姽 “此战过后......火器营所有东西,包括图纸都要销毁。” 他轻声开口。 ....... 大房岭正西,一座崭新的军营立了起来。 晨光明媚,三支兵马悄然汇合,李存审、阎宝拉着李嗣源、石敬瑭钻进帐里,着亲卫搬来酒水庆功,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商讨下一步如何行事,行军打仗,并不是带着兵马直接推过去那般简单,夹在三人中的石敬瑭,脸上带着醉酒的红晕,拍响桌面,嗓音扯得很高。 “契丹好战,硬碰硬不成,那就一点点蚕食,待到兵力几乎持平,一鼓作气将其击溃就是......” 一旁,李嗣源放下酒杯,目光威严肃穆扫过李存审、阎宝:“兀力速已戮,当携正盛之气势,兵贵神速,一举破敌!” 远方,来自开封的另一支军队正快速行军,王彦章负着双手站立青岩眺望长长的队伍,不时偏头去看贺瑰手中展开的地图,上面错综复杂标注着各种箭头,一一指向幽州,想到即将与契丹人打仗,王、谢、贺三将,有着说不出的兴奋,对视一眼,相继大笑起来。 “哈哈哈......大丈夫戎马一生,当如此酣畅淋漓,驱外族,扬我华夏儿郎威风,哈哈——” ...... “那些东西不得不销毁。” 沙沙的树枝抚响里,耿青抬起双手枕去脑后,说了一句便陷入沉默,大春、窦威等人过来,见气氛沉闷,站在一边选择不说话。 “威力极大,可内里构造简单,此仗大发其威,让契丹铩羽而归,必会被仿造,到时你我将无优势可言,天下纷争,皆靠火器,恐怕到时,天下更加难以一统,不少士卒、百姓的性命,都因此而丢掉,是我不愿看到的。” 温热的阳光中,双目直直望着树笼外的耿青笑了笑:“这些原本都是我带来的,现在又要我走,想想就觉得好笑。” 曾经的记忆里,带来的这些火器,本是用来保命,后来演变成了稳固地位,再到如今派上战场,那将会有大量的生命因此丧身,倒不是耿青生出什么菩萨心肠来,而是担忧将来若是被其他人仿制出来。 恐怕到时就不是契丹、党项、吐蕃、回鶻遭殃......许许多多汉人都会丧命在自己带来的火器之下。 这些属实不是他想要看到的,或者说,火器他带来的太早了,对于这个时代。 见众人沉默,耿青知道话题有些沉重了,忽地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尘,招招手,“赶紧走吧。” 上了马背,笑着抖动缰绳,促马前行,也转开话头,“你们说,李嗣源、石敬瑭两人能不能打赢耶律阿保机?那边的战事进行到何种程度?” “不知道,但应该与契丹人接仗了。”九玉同样骑在马背,轻声说道。 数百之外,幽州焦着的战事诡异停歇下来,老将周德威接到消息赶来城头,看着大量的契丹部落军撤走,只留下三万兵马守着这里。 而同时,耶律欲稳携四万契丹军队,犹如复苏的巨兽吞噬前方的溃兵,大量的部落骑兵零零散散,以三人为一队朝正西、西北、西南三面扩散。 六月初,战事终于在大方岭北方三十五里爆发开来,李嗣源、石敬瑭、阎宝、李存审朝着耶律欲稳所部直扑上去。 第三百八十八章 风 身着皮甲头戴毡帽的部落骑兵践踏大地,无数箭矢呼啸过他们头顶,落去视野之中的远方。 迎面黑压压而来的晋兵军阵徐徐推进,一面面盾牌自步卒手中翻起顶在上方,几人合力才能举起的大盾,‘轰’的拼接连成一片。 顷刻,密密麻麻的箭矢倾泻而下。 呯呯呯...... 无数箭头钉在铜皮、铁皮包裹的盾牌弹飞, 落去人脚下,随后被推进的脚步踩进泥土,防御的盾牌一面面翻下露出间隙,一张张弓弩仰去天空,给予还击,覆去远方的契丹军阵, 掀起道道血花, 人声惨叫时, 推进的晋兵军阵侧翼,沙陀骑兵同样抛射箭矢,之后马速渐渐加快起来,拔出微弯的直刀,发出野蛮的呼嗬声迎着契丹部落骑兵冲了上去。 “杀——” 石敬瑭嘶声大喊,当先弯弓搭箭,照着对面最前面的部落骑兵就是一箭射出,那道身影顿时中箭坠马,脚缠在镫绳一路拖行,落去更多的契丹骑兵洪流之中,奔涌的骑兵阵列起起伏伏,犹如翻涌的潮汐直扑而上。 沙陀骑兵狰狞咆哮,同样硬碰硬撞了上去。 嘭嘭嘭嘭…… 高速奔袭的战马相互交错而过,上方两边骑士的兵器疯狂飞舞,劈、刺进身体, 带起一道道血线,双方数十骑当先冲入锋线,瞬间血肉爆裂飞溅,转眼,撞击的声响如海潮般延绵不绝开来,战马与战马硬生生相撞,骨骼碎裂,骑士斩出刀锋,被强大的冲击,掀飞落马,来不及爬起身,就被不知同袍还是敌人的战马踏死在地上。 交锋的马阵中间,是延绵展开的步兵阵列,跨着脚步目光直直盯着双方阵列徐徐推进,李嗣源坐在马背上,抬头越过猎猎飞舞的帅旗,目光又落回即将进入交战范围的两军阵列,抬手招来令骑发下一道道调整的命令。 对于这支忽然出现的四万契丹军队,显然有过预料,甚至一路过来,他心里早就有所期盼,能堂堂正正击溃契丹人。 他目光望去的前方,是无数攒动的身影,名叫阎宝的晋地将领收到命令,正在做着最后的布置,他红着眼睛,将最后一名令骑派了出去,看着渐渐逼近的锋线声音低哑。 “准备!” 弓手站到枪兵一侧,手中弓弩一一仰去天空,发出‘哗’的整齐声。 然后,他手中刀锋斩下,嘹亮的号角声顿时吹响,徐徐推进的两支三千人阵列渐渐加快速度,两边都是部落形势的兵卒,有着勇猛善战的天性,陡然一开战,双方直接向彼此冲杀过去,一面面盾牌‘嘭’的撞在一起,硬生生的推挤,身后一杆杆长矛如林般疯狂抽刺,歇斯底里的厮杀呐喊响彻整个大方岭北面。 四千对阵四万,箭矢、刀锋、骑兵对射再到碰撞,溅开的鲜血覆盖了脚下的土壤,冲锋、挽弓、拼杀将几乎撼动耶律欲稳前军,随后被打退,重整,替换部曲后再次杀上来,一连三***迫契丹浩大的军阵只推进了三里。 “以为靠这样伎俩,能抵达幽州?” 耶律欲稳也是跟随耶律阿保机起家的将领之一,战阵经验颇为老道,对方后撤、再战、再后撤,仍被他察觉出了引诱设伏的预谋。 到的第四日,再次对阵的契丹军阵出奇的战败后撤,甚至出现成建制的后缩,李嗣源依旧面无表情的骑在他那匹战马上,平静的观望杀红眼的沙陀兵紧跟在后追袭。 与此同时,后撤的契丹中阵,阵列沉稳,后撤有序,耶律欲稳不停的索要斥候带回的情报,判断追袭的沙陀兵数量、配合,以及对方军阵的变化。 之后,在这天下午,后撤的契丹军队陡然停下,一扫之前溃败的痕迹,如同引诱猎物上当的猎手涌向追击而来的沙陀人,战场陡然变化,散发些许不详的气息。 果然,重新交战不到半柱香,大方岭延伸的两侧支脉山林,杀出无数契丹士兵身影,朝战场中心的沙陀人横扫而去,将仓惶结阵的沙陀人杀的四散溃逃,随后又被赶来增援的阎宝麾下五千兵卒挡下。 忽然的士气打压,近四万契丹兵马再次占据上风,形成合围之势。 “动手——”耶律欲稳摊开的掌心握成了拳头。 同时,他无法看见的远方,沙陀大纛下,李嗣源有着同样的动作,握紧的拳头狠狠砸下来,“传令!动手——” 谷曁 号角声吹响。 溃败的潮水间,五千精锐沙陀兵被阎宝领着逆流而上,迎上三面合围而来的契丹军阵的刹那,大方岭西面山丘,一支数量万人的步卒、马队混杂的队伍,蔓延出了山林。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诸同袍,驱赶契丹——”那是李存审的声音。 他拔出兵器,纵马飞奔,后方的骑兵上马,步卒结阵,顶着盾牌掩护枪阵、弓手迅速绕过合围的契丹军队,托起漫天烟尘,直插契丹中军。 灿烂的阳光下,响箭、号角不停响彻天空,疯狂传讯,游荡厮杀的契丹骑兵被纠缠着难以挣脱,返回侧翼回援。 然而,在他们冲锋的时间里,耶律欲稳同样平稳的坐在马背上,不时抬头看去天色。 “该来了!” 他呢喃的一句时,后方相隔一座山的距离,之前萧痕笃溃败的兵马已被重整,正以最快的速度杀进战场。 然而,约定的时间里,耶律欲稳并没有收到关于这支兵马前来增援的消息,李嗣源有些错愕的看着沉着的契丹军队,还以为对方有所依仗,接战的功夫,连下几道命令,巩固自身中军左右两翼,以免遭到忽然的袭击。 厮杀的战团持续半个时辰,并未看到对方所谓的援兵,一时间,李嗣源心里都生起了疑窦。 ‘这契丹将领,莫非想诈我’ “传令,破釜沉舟,直取中军!”做出这样的决定,李嗣源也在赌,赌对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援兵。 事实上,耶律欲稳确实够稳,只是预期的增援并没有赶来。 “怎么回事?重组的兵马,走到哪里?为何还未过来?!” 一连几个问题,就连斥候根本无法回答,待到对面沙陀人吹响了号角,他眸子里才露出些许惊慌,原本厮杀的锋线上,沙陀兵隐隐有突破前军的迹象。而西面侧翼的沙陀人,也在不停拉近距离,一旦让对方接触到了中军位置,这场战事的输赢,基本已经确定了。 忽如其来的变故令耶律欲稳措手不及,他看着渐渐逼近的沙陀人,瞪红了眼睛,猛抽了一记鞭子,拨马就走,怒吼:“后撤!”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按照计划赶来的三万契丹部落兵,诡异的在另一座山下,与忽然出现的一支兵马对峙起来。 这本就是被杀破胆了的军队,被耶律欲稳一路收拢,扣押在军中整顿,心里早就有些不服气,他们属于各个部落的兵马,被一人所占据,没有当场暴乱,已算是纪律严明了。 眼下,看着突然出现的汉人兵马,依旧保持信心,一方面,之前被击溃,乃是措不及防下,若正面对阵,还是有杀敌的血性。另一方面,入汉地之后,除了幽州的周德威,他们还没有碰上一支像样的汉人兵马,觉得真要打起来,己方未必会输的。 然后,这支三万部落兵,在耶律欲稳派出接管的将校指挥下直扑上去,下一刻,三万人,五个军阵,一个接着一个崩溃四散。 冲来的汉人兵马直接杀穿这支契丹兵马各个阵列,几乎遭到单方面的屠杀。 “不用理会这些契丹部落兵,咱们要打也该是耶律阿保机的皮室军!” “传令,全军加速前进,增援幽州——” 王彦章捏着一叠送来的讯息,随后一把洒去天空,“俘虏一个契丹皇帝回去!” 风吹着盔缨在风里微微摇曳。 . 第三百八十九章 摧 “招讨使,末将以为这般急进幽州,恐怕有些不妥,若不清扫这些契丹溃军,迟早还会重新集结,袭我等后路,拦去归途, 怕要危及雍王战略。” 浩浩荡荡的军队横扫原野,十多张记载讯息的纸条翻飞王彦章眸底,一旁说话之人,乃是骑马回来的贺瑰,做为大梁‘双绝’之一,极擅步卒阵列,对于战场之事,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从与大方岭这边的李嗣源等晋地将领联系上, 便制定了拖住耶律欲稳,打对方援兵的策略,一旦击败,按计划该是回援,直插耶律欲稳背后,前后夹击将对方军队全盘吃下,之后再有序寸寸推近幽州。 可眼下忽然改变原来的策略,让贺瑰有些微词。 两边沉默了片刻,王彦章偏过头来:“策略之事,当顺势而变,耶律欲稳已无援兵,难是李嗣源对手,何况两边兵力不过相差万余,李嗣源若这点本事都没有,那他在雍王身边的这十一年,当真白白浪费虚度。” “招讨使,用兵当以稳、正方才正理,兵行险着, 稍有差池,白白葬送我中原男儿,如何向朝廷、百姓,还有雍王交代!”贺瑰翻身下马,见劝说不动这位憋屈十年之久的招讨使,抱拳半跪下来,“招讨使,三思啊!” “契丹人也是人,谁都只有一条命,输赢全凭血勇,将领用谋!你岂下去——” 最后一句,王彦章嘶声暴喝,看着半跪下来的贺瑰,还是伸手将对方托起:“将军要明白,契丹人不一口气打残,往后数年,他们还会南下,若这一仗将他们打痛,不敢小视汉人,边境之地,可保十多年的太平。咱们内斗打了这么多年,总得也要边地的百姓喘口气的机会吧?” 王彦章轻轻吐了一口气,看着远方过去的兵马,雍王用意,他早就明白,也深以为然,当年的那批将帅,老的老,死的死,还能挑起大梁的,唯有他了。 见周围沉默,王彦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重新上得马背:“为将者,当以家国百姓为先,次之方才身家性命!” ‘锵’的一声,他拔出佩刀举过头顶:“再次传令,加快行军,无须理会四散契丹溃兵,南面的晋兵将,让他们打完自己这场仗,而我们去杀耶律阿保机!” 四周传令的快马远去。 五万之数的庞大军队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之前的战场,赶往幽州,逃散的契丹溃兵里,有人钻进山林逃去南面,投奔正在那边交战的耶律欲稳,然而半路上,两边相遇,经历过数场战败的契丹士兵,其中有人边跑边喊:“败了败了,汉人一支兵马直扑幽.......” 话语还未说完,回答他的是耶律欲稳劈来的一刀,直接将人砍死在血泊里,他将刀锋在臂膀布料上擦了擦。 “任何人不得高呼,若发现溃兵有泄我契丹士气之言,皆可斩之,我亦如此!” 此时,后方有人骑马穿进林子,是一个斥候,对方不等马匹驻足,着急的跳下马背,跌跌撞撞跑来,在旁低声说了什么,那边耶律欲稳脸上呈出的威严僵了下来,浓须间,嘴唇嚅了嚅,发出短促的一句。 “走!” 一掀披风翻身上马,带着数百人迅速翻山越岭往幽州赶去的同时,远在幽州西南驻扎的营地,人数只有四五千人,相隔两里之地,还有一万人驻扎,狼头的旗帜猎猎飞舞,萧痕笃接过酒袋灌了一口,与萧敌鲁正说着话。 做为同族,对方能这个时候赶来,是莫大的恩情,有对方护着,自己这条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皇后那边,应该不会不管,陛下能有今日,我等后族可没少出力!” “唉.....听说皇后和陛下生出隔阂,几个月都未曾说过话,发生了何事,谁都不知晓。” 谷衰 ...... 两人一人一句,传着酒袋抿上一口,消解心里的不安,然而不久,快马入营,带来了令二人更加不安的消息。 急忙披挂上马,集合了营中能集结的兵卒出营摆开阵势,毕竟这个时候逃跑,就算日后月里朵为他们求情,也难免落一个身死的下场。 萧敌鲁带来的一万部落兵赶来这边时,向西的方向,两人目力所及的尽头,隐隐能看到漫天扬起的灰尘,以及道道身影向这里迅速过来,天光里,还有无数兵器映着日头,反射密密麻麻的森寒冷芒。 “迎敌!” 萧敌鲁这样大喊,是无奈的命令,撤兵离开,将来清算,也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不如奋力一搏,就算后面逃离,也能说得过去。 盾墙哗哗的立去地上的刹那,远来的汉人军队,已经冲至交战的锋线,箭矢抛上天空,无数奔涌的身影咬紧牙冠关,看着越来越近的汉兵,呼啸都变得急促,一眨不眨的眸底,倒映着乌泱泱的人群在视野之中放大。 “杀——” 那是汉人的声音歇斯底里嘶喊出来,然后,是轰的巨响,在盾牌与盾牌抵撞间疯狂延绵开去,如同怒潮般不断从三个方向推过来,接触的锋线向前方延伸,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无数的身体提着长矛、刀锋、盾牌拥挤成了一片。 数万人几乎没有任何阵型的冲击一万五千人的阵列,后者在这片汪洋里抵抗了片刻,人一个个的倒下,军阵的圈子逐渐缩小下来。 萧敌鲁带着亲卫,拉着萧痕笃冲破拦路的几个汉骑奔往幽州,回头望去,汉人兵将正狂暴的姿态将他麾下万余人杀散、杀倒在地,没有丝毫停留,打扫战场的意思,直直追杀在后。 “这帮汉人兵马是疯了不成?“ 这是萧痕笃脑中唯一能浮出的想法了。不久后,逃亡的一行人遇见了巡视的契丹斥候,跟着对方回到了驻扎幽州二十里距离的契丹大营,在这里,两人并没有见到天皇帝耶律阿保机,只有耶律海里听完了他们的讲诉,面无表情的从营帐中走出,高大的身形犹如一座山岳般矗立。 “契丹的勇士们,与汉人战斗!” 围困幽州的这支兵马在一炷香之后,集结原野,列出了军阵,望去的远方,摧枯拉朽般推来的汉人兵马出现在了视野里。 阳光照拂原野。 无数奔涌的身影迈过干燥的大地,身穿皮甲的将校呐喊着汉话,随后成百上千的士卒响应,发出野蛮、凶悍的嘶喊。 耶律海里抿了抿嘴唇,缓缓抬起手掌,握拳! “迎敌!” 下一刻,数十个传令的令骑吹着号角穿梭各个大小不一的阵列,用着契丹话语呐喊:“——准备迎敌!” 第三百九十章 林 “止步——” 汉话响彻,传令的号角声‘呜’的延绵开来,无数奔涌的身影先后缓下了速度,有零零落落的中原士卒滞留稍远的地方,听到牛角号,一一后撤回归本阵。 这是李存勖派出的精锐兵马之一,领队的将校举着长刀, 以此为中心,随后成百上千的身影从周围迅速靠拢,重新集结战阵,分成数个大小不一的阵列护卫中军周围。 层层叠叠的身影当中,传令的骑兵穿插军阵下达着来自主帅李嗣源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调整队伍,弓手穿插其中,抽出箭矢搭去弓弦。 一鼓作气杀到幽州西面二十里,做为长途跋涉而来的中原兵将早已疲惫, 但也明白,这一仗必须兵贵神速杀到这里,才能让耶律阿保机感受到威胁。 弥漫的烟尘在无数身影脚下消散沉降。 浩浩荡荡三万七千人马列阵后,显得安静,这片微斜的阳光里,飘荡的‘梁’‘王’‘谢’‘贺’四字大旗下,兽面山文甲的王彦章,骑在马背上,一手提着铁枪,一手捏着缰绳望着远方同样接阵的契丹人,微微蹙眉。 “这边的契丹将领,有些门道。” 远观片刻,对方阵型密集,与寻常列阵一样,可做为沙场老将、一军统帅,王彦章岂能看不出, 对方并没有摆出防御的姿态,反而用上打算反击的军阵。 “试探进攻。” 王彦章抬手挥去一个令骑, 发下命令:“令贺瑰率麾下五千,上去迎敌。” 旋即,拨马走动两步的同时,将铁盔戴去头上:“......不管敌人如何,啃下这块骨头,方才显得我中原男儿不畏虎狼,进攻!” 掌旗的令骑纵马飞奔过军阵前方,延绵的三支步卒阵列,贺瑰骑马缓缓行在麾下身影当中,周围‘进攻’的号角吹响,安静的三个前阵,右翼的阵型咬紧牙关,顶着盾牌徐徐推进。 同时。 那边的契丹军阵,耶律海里垂下头,看着迟来的讯息,临近战场后,才知道部落军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远来的中原兵将正面击溃,在契丹起事,再到耶律阿保机称帝,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汉人兵书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呵呵,直接杀破一支无将的残兵,竟觉得还能冲破我这里。”耶律海里望着前方缓缓推进出来的一支五千数量的方阵笑了起来,轻声道:“谁给他们这样的勇气?” 他将铁盔取下,将狐尾缠去盔上一圈,重新戴上后,拔出直刀骑马跑动起来,将刀身举过头顶,“契丹的勇士,直接将对面的汉人军阵推平——” “吼!” 轰! 凶戾、野蛮的嘶喊齐齐掀去天空,拄响手中的盾牌,或将兵器敲打盾面,不久,传令的骑兵飞奔过人群前方,呐喊:“准备迎敌!” 呜! 呜! 伴随一声声号角延绵起伏,前进的五千汉兵,阵型紧凑,迈着整齐的步伐震动原野,随着对面传来的嘶吼,前排、阵中,一面面盾牌轰的抬起,贺瑰此时丢掉了刀鞘,翻身下马走在队伍当中,阵战已经不需要他骑马了。 “驱外寇没什么好说的,今日一战,不是他们死,就是我等活下来!” 余光瞥去的两侧,谢彦章派遣的两支百余轻骑相隔半里协同,挽着弓箭,做出骚扰的姿态来扰乱契丹推进而来的军阵。 同样数量的契丹骑兵也奔出本阵,掩护约莫八千人的步卒与汉人骑兵周旋。 嗖嗖~~ 两边都不存在生死的较量,短暂的射去一拨箭矢,便拉开距离游弋起来。而战场中间,两边的方阵徐徐推进,弓手走在阵中,不时抛去箭矢落到对方前行的途中,穿出‘噹’‘噹’的箭头钉在铜皮上的声响。 一箭之地。 双方跨入的瞬间,大量的羽箭唰唰的飞上天空,贺瑰走在后排的队伍里呐喊了一声,身旁的亲卫,远处的盾卒纷纷翻起大盾遮去了头顶,箭矢落下来,全是啪啪的弹飞的声音,待到箭矢落尽,贺瑰翻下手里盾牌,一刀将插在上面几支羽箭斩断,暴喝:“杀——” “杀!” 压抑情绪的一个个士兵红着眼睛,到的此时所有情绪随着声音宣泄出来,如同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嗡嗡作响。 神经绷紧到极致,然后,双方歇斯底里的呐喊着奔跑起来,一面面盾牌轰的撞在一起,盾后的士兵身子都向后仰了仰,又被后面的同袍顶着重新站回去,疯狂的舞着刀锋从盾与盾的缝隙插过去,双方刀锋、长矛在这片刻间里朝着对方挥砍抽刺,血浆、碎肉、残肢、头颅自人的视线里不停断裂掉在地上,被推挤的身子、脚掌踩的碎裂。 阵战挤在一起,几乎全靠士卒的意志,平日操练的配合,将领的指挥到的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传出的声音都被厮杀的呐喊、惨叫掩盖下去,贺瑰做为大梁双绝之一,用着五千人试探着契丹兵马最大的战斗程度,同时也保证五千兵卒在抵抗里保持一定的稳定线。 “第三厢,转向右翼,顶住缺口!” 而另一边契丹大纛下,耶律海里也在做着同样的事,甫一开战,之前对于汉兵的认知,不得不重新考量,眼前这支汉人兵马,甚至还停留本阵的三万余人,心里多少有些盘算的。 大纛下,他睁开眼睛,抬起手掌,伸出一根手指。 “再派四千人上去!” 本阵之中,分出一支方阵缓缓踏了出来。 ....... 战场厮杀惨烈,外围的斥候战斗也颇为激烈,双方传递出的消息时,西面,位于大方岭西南的另一处战场,石敬瑭翻身下马,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泌出的汗珠顺着眼角滑去胡须。 李嗣源依旧坐在马背上,挺着胸膛,看着绞杀一团的战事,传来的消息里,耶律欲稳已经逃离,他派出五百沙陀骑兵已经追杀过去。 “加快速度,杀散这边的契丹人!” 命令传开,厮杀的战场上,一个契丹部落士卒劈出一刀后,来不及做出思考,就被两柄长枪洞穿了身体,周围结成小队的同袍也瞬间一一倒下。 不久之后,仅剩两万多人的晋兵仓促集结,随李嗣源赶往幽州。 ...... 幽州西面二十里。 硕大的战场上,王彦章拽紧了铁枪,高高举起,军阵动了起来,朝对面压了过去。“止步——” 汉话响彻,传令的号角声‘呜’的延绵开来,无数奔涌的身影先后缓下了速度,有零零落落的中原士卒滞留稍远的地方,听到牛角号,一一后撤回归本阵。 这是李存勖派出的精锐兵马之一,领队的将校举着长刀, 以此为中心,随后成百上千的身影从周围迅速靠拢,重新集结战阵,分成数个大小不一的阵列护卫中军周围。 层层叠叠的身影当中,传令的骑兵穿插军阵下达着来自主帅李嗣源的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调整队伍,弓手穿插其中,抽出箭矢搭去弓弦。 一鼓作气杀到幽州西面二十里,做为长途跋涉而来的中原兵将早已疲惫, 但也明白,这一仗必须兵贵神速杀到这里,才能让耶律阿保机感受到威胁。 弥漫的烟尘在无数身影脚下消散沉降。 浩浩荡荡三万七千人马列阵后,显得安静,这片微斜的阳光里,飘荡的‘梁’‘王’‘谢’‘贺’四字大旗下,兽面山文甲的王彦章,骑在马背上,一手提着铁枪,一手捏着缰绳望着远方同样接阵的契丹人,微微蹙眉。 “这边的契丹将领,有些门道。” 远观片刻,对方阵型密集,与寻常列阵一样,可做为沙场老将、一军统帅,王彦章岂能看不出, 对方并没有摆出防御的姿态,反而用上打算反击的军阵。 “试探进攻。” 王彦章抬手挥去一个令骑, 发下命令:“令贺瑰率麾下五千,上去迎敌。” 旋即,拨马走动两步的同时,将铁盔戴去头上:“......不管敌人如何,啃下这块骨头,方才显得我中原男儿不畏虎狼,进攻!” 掌旗的令骑纵马飞奔过军阵前方,延绵的三支步卒阵列,贺瑰骑马缓缓行在麾下身影当中,周围‘进攻’的号角吹响,安静的三个前阵,右翼的阵型咬紧牙关,顶着盾牌徐徐推进。 同时。 那边的契丹军阵,耶律海里垂下头,看着迟来的讯息,临近战场后,才知道部落军如此不堪一击,竟被远来的中原兵将正面击溃,在契丹起事,再到耶律阿保机称帝,都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汉人兵书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呵呵,直接杀破一支无将的残兵,竟觉得还能冲破我这里。”耶律海里望着前方缓缓推进出来的一支五千数量的方阵笑了起来,轻声道:“谁给他们这样的勇气?” 他将铁盔取下,将狐尾缠去盔上一圈,重新戴上后,拔出直刀骑马跑动起来,将刀身举过头顶,“契丹的勇士,直接将对面的汉人军阵推平——” “吼!” 轰! 凶戾、野蛮的嘶喊齐齐掀去天空,拄响手中的盾牌,或将兵器敲打盾面,不久,传令的骑兵飞奔过人群前方,呐喊:“准备迎敌!” 呜! 呜! 伴随一声声号角延绵起伏,前进的五千汉兵,阵型紧凑,迈着整齐的步伐震动原野,随着对面传来的嘶吼,前排、阵中,一面面盾牌轰的抬起,贺瑰此时丢掉了刀鞘,翻身下马走在队伍当中,阵战已经不需要他骑马了。 “驱外寇没什么好说的,今日一战,不是他们死,就是我等活下来!” 余光瞥去的两侧,谢彦章派遣的两支百余轻骑相隔半里协同,挽着弓箭,做出骚扰的姿态来扰乱契丹推进而来的军阵。 同样数量的契丹骑兵也奔出本阵,掩护约莫八千人的步卒与汉人骑兵周旋。 嗖嗖~~ 两边都不存在生死的较量,短暂的射去一拨箭矢,便拉开距离游弋起来。而战场中间,两边的方阵徐徐推进,弓手走在阵中,不时抛去箭矢落到对方前行的途中,穿出‘噹’‘噹’的箭头钉在铜皮上的声响。 一箭之地。 双方跨入的瞬间,大量的羽箭唰唰的飞上天空,贺瑰走在后排的队伍里呐喊了一声,身旁的亲卫,远处的盾卒纷纷翻起大盾遮去了头顶,箭矢落下来,全是啪啪的弹飞的声音,待到箭矢落尽,贺瑰翻下手里盾牌,一刀将插在上面几支羽箭斩断,暴喝:“杀——” “杀!” 压抑情绪的一个个士兵红着眼睛,到的此时所有情绪随着声音宣泄出来,如同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嗡嗡作响。 神经绷紧到极致,然后,双方歇斯底里的呐喊着奔跑起来,一面面盾牌轰的撞在一起,盾后的士兵身子都向后仰了仰,又被后面的同袍顶着重新站回去,疯狂的舞着刀锋从盾与盾的缝隙插过去,双方刀锋、长矛在这片刻间里朝着对方挥砍抽刺,血浆、碎肉、残肢、头颅自人的视线里不停断裂掉在地上,被推挤的身子、脚掌踩的碎裂。 阵战挤在一起,几乎全靠士卒的意志,平日操练的配合,将领的指挥到的此时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传出的声音都被厮杀的呐喊、惨叫掩盖下去,贺瑰做为大梁双绝之一,用着五千人试探着契丹兵马最大的战斗程度,同时也保证五千兵卒在抵抗里保持一定的稳定线。 “第三厢,转向右翼,顶住缺口!” 而另一边契丹大纛下,耶律海里也在做着同样的事,甫一开战,之前对于汉兵的认知,不得不重新考量,眼前这支汉人兵马,甚至还停留本阵的三万余人,心里多少有些盘算的。 大纛下,他睁开眼睛,抬起手掌,伸出一根手指。 “再派四千人上去!” 本阵之中,分出一支方阵缓缓踏了出来。 ....... 战场厮杀惨烈,外围的斥候战斗也颇为激烈,双方传递出的消息时,西面,位于大方岭西南的另一处战场,石敬瑭翻身下马,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泌出的汗珠顺着眼角滑去胡须。 李嗣源依旧坐在马背上,挺着胸膛,看着绞杀一团的战事,传来的消息里,耶律欲稳已经逃离,他派出五百沙陀骑兵已经追杀过去。 “加快速度,杀散这边的契丹人!” 命令传开,厮杀的战场上,一个契丹部落士卒劈出一刀后,来不及做出思考,就被两柄长枪洞穿了身体,周围结成小队的同袍也瞬间一一倒下。 不久之后,仅剩两万多人的晋兵仓促集结,随李嗣源赶往幽州。 ...... 幽州西面二十里。 硕大的战场上,王彦章拽紧了铁枪,高高举起,军阵动了起来,朝对面压了过去。 第三百九十一章 倾 盾牌剧烈的碰撞,阳光、呼吸在人身上、喉咙间散发灼热的刺痛感。 对攻的两方军阵,不停的冲击对面的阵列,刀锋、枪林疯狂抽刺,试图撕开一道缺口,贺瑰握刀走在阵后,对着身边的往返回来的令骑下达调整的命令。 一旁的亲卫一面劝阻他后撤, 一面不时抬起盾牌遮去上方,挡下飞来的箭矢。一片歇斯底里的厮杀,前方的阵列疯狂减员,后队迅速填补上去,籍着手中盾牌,再次将摇摇欲坠的阵线稳定下来。 “顶住......随我推——” 一员将校从盾缝拔出刀身大声嘶吼,周围数十人跟着齐吼:“推!”稍远, 更多的人跟着响应起来,几乎都在同时用出全力,奋力蹬着脚掌,身子前倾的刹那,挤压一条线的交战线上,猛地朝契丹军阵那边凹了凹。 “杀!” 简单的怒吼响彻,那将校顶着盾牌突进锋线,铁盔都被刺来的长枪打飞,肩头也被钉破血肉,交替上来的汉卒几乎同一时间,将长矛刺过去,掩护那将校后撤回来,整个人都染成了血人,被士卒拖到后面,没片刻已流血身亡,检查后才看到腰肋、大腿还有几处伤势。 这样的一幕在减员到四千人左右的阵列里,四处能见, 贺瑰过来看了一眼,这是与契丹人交战,第一个死亡的将校。 该死的契丹人...... 他心里骂了一声, 又退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指挥,前方交战的锋线上,人潮汹涌,疯狂的撞击、劈砍,而看不到的两翼,原野上双方两支百余骑游弋对射,偶尔并行纠缠,旋即又分开,绕出距离,再次凶猛撞上去。 中原骑兵身着皮甲,身上弓弩、长矛、佩刀都最为精致耐用,身下坐骑更是西北精挑细选出来的,接连两轮交锋,让契丹部落骑兵吃了不少苦头,有二三十人死伤坠马。 “小心——” 交错劈杀一记,冲刺的马队中,有汉话在喊:“敌人援兵上来了!” 那梁骑与交错而过的契丹骑兵对劈了一刀,回头,一支约莫四千左右的军阵与五百契丹骑兵抵达战场边缘。 这是明显的增兵信号,那位契丹指挥的将领,或许已经不打算在试探性进攻了,亦或者还在掂量汉军主帅。 看了一阵。 王彦章眯起眼睛,双手捏着缰绳放在马脖上,他人数本就不多的军阵,也在片刻缓缓移动起来,拼人数,他不及对方,试探性的进攻,基本已经让还未参战的兵将,明白契丹人的勇猛,该如何去打,靠的是平日操练了。 “契丹增兵了,看样子那位契丹将领还想试探。”谢彦章有些焦急纵马从本阵来到这边。 王彦章朝他点点头,接过麾下递来的水袋,抿了一口,“他有资本试探,但我们没有,谢指挥,该你上去了。” “好。”谢彦章没有多余的话,轻轻地点头,转身纵马回归本阵,举起了长枪,奔行过一个个骑兵来到最前方,披风在风里抚动扬起的刹那,他声音喊道:“跟我来——” 从进入北方一直处于休养状态的中原骑兵,终于有了大规模的动作,将近一万骑兵听着吹响的号角,以及各厢指挥的命令,促马缓缓移动起来,顷刻,随着距离速度开始加快,犹如一道洪流在战场左右两翼翻滚起来。 耶律海里手中也有一支精锐的契丹骑兵,大帐皮室军。 乃是跟随耶律阿保机起家的御帐亲卫逐渐搭建而成军,清一色为契丹子弟担任,一人双马,以鸷鸟猛兽为号,如鹰、龙、凤、虎、熊、铁鸽子、鹘。 不过他手中这支只有一千骑,宝贵的紧,不能随意轻用。到的此时,汉人骑兵尽出,他也只抬了抬手打出手势。 耶律完骨率五千北府骑军如潮水般冲出阵列呼啸而行,轰隆隆的铁蹄声顿时起来震响大地,彷如两条翻滚的巨蟒,朝着进入战场的汉人骑兵迎了上去,片刻,箭雨呼啸,密密麻麻升上天空,与同样射来的箭雨交错而过,噼里啪啦的在空中碰撞,相互落去彼此奔行的骑兵阵列,掀起道道血花。 这边的汉骑,俱是谢彦章带出的精锐骑兵,相比契丹铁骑稍逊一点的,便是无法做到一人四弓,但坐下马匹均为西北良马,相比契丹骑兵的杂胡马,俱有一定的优势,同样骑射、近战厮杀,经验也是颇为老道。 陡然一开战,汉骑丢弃角弓挺起长矛冲向契丹骑阵,枪锋刺破皮甲钻进血肉,从背后突出,将后备的牛皮都顶了起来,巨大的贯力下,还在飞驰的战马失去方向,撞在汉骑马匹,是血肉呯的碰撞声,两马凄厉悲鸣齐齐侧倒下去。 弥漫的尘烟之中,到处都是骑兵交错冲锋,或响起呯呯的撞击声,有人高高抛起坠下,也有战马扑去地上。 纠缠杀一起的骑兵,并没有如耶律海里所想那般轻易将汉人骑兵击溃,这令他心里有些不爽。 谷耢 “这些汉人倒是凶悍......”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失望。 ...... 天光西斜,战场上的胶着持续了数个时辰,喊杀的声音撕裂了昏黄的天空时,远在另一端的战场已变得安静,集结、清点完人数的晋地兵马并没有太多的犹豫,满是血的奔去山林,满山遍野的踏过山道,赶往约定的地点。 偶尔山坳里还有零星的厮杀,不久,带队的晋军将领提着人头回来笑嘻嘻的系在腰间,向一个脸上沾着血渍的少年兵炫耀。 “文仲,如何?我不是吹嘘,那家伙说砍就砍,看看这脑袋,回去可领不少赏钱,空了带你去青楼开荤,尝女人的味道。” “什么味道?” 那少年兵,大抵十三四岁的模样,放到这个世道,足够有资历在军中厮混了。 不过相对过来的将校,提到女人他还显得有些羞涩,又忍不住好奇,还想再问,就被对方勾住脖子,夹在腋下往山林过去。 “别问了,还得赶紧去前面,那边还有不少契丹人,到时我砍两颗大人物的送给你领赏!” 少年兵干笑的点点头,这样的话,他不知听多少次了,可从没见过这上官给过好处。 两人勾肩搭背的走进林子,坐在石上休息的石敬瑭看了看两人,那将校连忙收回手,神色严肃的敬礼,随后唤上尚存的部下加紧赶路。 “这两人是谁?”李嗣源骑马过来,将水袋抛给石敬瑭,翻身下马到旁边坐下休息,看到刚才一幕,闲的多了一句嘴。 “那人?我帐下的一个小校,滑头的紧,叫刘知远。被他拉着的少年兵,好像姓郭.....郭威吧,有些木讷。” 所谓木讷,在石敬瑭话语里,其实就是个雏,还经历过女人,脑子就不够用。 李嗣源笑了笑,他对于那种少年没什么兴趣,可能不久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到了他这样的位置,还是如刘知远这样的人,才能充作做部下。 “休息好了,就走吧!” 满山遍野的身影在命令传达里加快了速度,待出了山林,快速行军至幽州西面将近二十里,厮杀的声浪透过残红的霞光隐隐传来。 李嗣源骑马赶到前方,侧耳倾听了一阵,确信是战场后,他回过头:“可能是雍王麾下部将正与耶律阿保机厮杀......诸位!” 他目光扫去林间,一张张疲惫、沾染血迹的脸庞,声音拔高。 “还望抛却往日仇隙,只为今日驱除契丹蛮人,还我幽州太平——” 拔刀指向山外,李嗣源嘶声怒吼。 “杀!” “杀!” 石敬瑭发出低吼,远远近近,一拨拨士卒跟着吼了一声,带着疲惫往山下摸索前行,骑兵牵着马匹紧跟在后。 ....... 山外,彤红的霞光延绵无尽披在山峦,微风徐徐吹过战场,耶律海里计较着厮杀的战团一切因素。 余光里,攒动的马蹄下方,泥土间的尘粒为不可察的轻微颤动起来,有着微微震感让战马有些不安的喷出粗气。 耶律海里思绪被打断,伸手抚了抚不安的战马时,心里泛起了一丝不安。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下棋的皇帝 广袤的原野上,战马奔驰对射,步卒的方阵延绵厮杀在彤红的霞光之中,双方将近十万人,交锋的战线已变得犬牙交错,密密麻麻的身影挥舞兵器嘶声呐喊,仿佛起起伏伏的汪洋。 长矛穿透人的身体斜斜插在地上, 箭矢如蝗不停飞过下方锋线落去远处攒动的人群,王彦章除了护卫帅旗的中阵,其余方阵,一万多人几乎悉数拉了上去,喊杀声如潮汐般翻卷,长矛如林挂出一片片血肉,人的怒吼、惨叫、战马悲鸣、金铁交击交织出一片片沸腾的声浪。 盾卒蹬着地面奋力推挤盾牌, 身后枪林疯狂朝对面契丹人捅刺,擦刮对方盾牌、铁盔划出白痕,有的直接插穿胸口、肩头的皮甲。战到这个时候,贺瑰已经放弃了指挥,握着佩刀也冲上了锋线,拉开身中数创的盾卒,一把接过盾牌猛地抵上去,将对面契丹持盾士兵撞的翻倒,抬手就是一刀扎去扑来的一个契丹士兵,刀锋在其肚里一绞、一拔,拉出白花花的肠子坠去地上。 嘭! 又是一脚将对方踢开,他嗓音嘶哑的呐喊:“稳住!” 贺瑰声音高亢,很快就被厮杀的声浪掩盖下去,能听到的并不多,稀稀拉拉的跟着响应,彤红的天光里,黑暗正从远方延伸过来。 大半个平原上,全是双方厮杀的身影,呐喊的步卒、飞驰的骑士, 打残了的阵列, 迅速被后备替换下来,将想要冲击的契丹军队再次牢牢钉在原地。 战事陷入了胶着,王彦章看了看天色,微微张开嘴,说出准备鸣金收兵的命令。 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在夜晚的视力并不好,就算挑灯夜战,误伤的几率实在太大,只会白白损失将士罢了。 “鸣金吧......今日能与契丹打成这样,我心里已有数了。人不能贪,到的......嗯?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王彦章低头看了看坐骑,目光随后扫过近旁的传令轻骑、亲卫,脸上神色有些古怪,行伍多年,岂能感觉不出,这是大量的人马过境踩出的动静。 “契丹人的援兵?选在这个时候?!” 他脸上表情陡然一变,急忙中阵仅剩的五千人迅速摆出防御的姿态,一张张弓弩紧张的仰去天空时,对面远方的契丹旗帜下,耶律海里同样感觉到了异样。 心里那股不安疯狂放大,目光本能的投去西南面,口中呢喃了声:“怎么回事......汉人的援兵?耶律欲稳?” 远远近近,投去的视野之中,静谧的山林沉浸在渐暗的夕阳下,然后,猛烈的摇晃起来,下一刻,有着高亢响亮的声音撕裂天空。 “杀契丹人——” “汉话......列阵,填补右翼,叫耶律完骨立即分出一支骑兵拖延......要快!!” 耶律海里脸色狂变,他有预料过耶律欲稳可能会败,但绝不会一两场战事就溃败,然而预想往往超过期许,五千北府骑兵拉出去,与中原汉人的铁骑周旋,护卫战场,同时也暴露了本阵的左右两翼缺口,对方没有援兵还好,一旦有援兵,又正好从侧面杀过来,那就是可以直接杀到中阵面前。 无论会不会突破中阵,对士气、主帅的安危有着极大的影响。 “传令耶律舒哥,将后阵拉过来,向中阵靠拢!” 一连几道命令下去,几个成建制的契丹军阵,大概两万人左右,肉眼可见的迅速移动,中阵调转方向,面向冲来的汉人援兵,后阵在耶律舒哥带领下冲去中阵前方,盾卒从背后放下盾牌充作前阵准备抗下接下来的冲击。 “准备!” 那是石敬瑭的声音在呐喊,冲出林间的沙陀骑兵纷纷上马奔驰起来,钻出林子跑上原野的沙陀兵、番汉兵没有任何阵型的发足狂奔,成千上万的身影奔跑,大地都在震响。 冲在最前方的步卒挡下飞来的箭矢,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契丹阵线,名叫刘知远的小校口鼻喷出灼热的粗气,腰间挂着的契丹头颅剧烈的摇摆。 然后,踏入交战范围,他:“啊——”的松开牙关,歇斯底里的嘶吼一声,脚下猛地一踏,纵身跳了起来,迎着霞光、刺来的枪林,顶着盾牌狠狠撞了上去。 吱~ 嘭! 枪头擦过斑驳刀痕的盾面,盾牌自他手中随着下坠狠狠砸在前面的铜墙铁壁之上,双方摇晃的刹那,刘知远一刀插进缝隙,手腕一转,刀锋绞动,一股血水直接穿过缝隙喷在了他手臂上。 顷刻,更多的同袍举盾撞上来,迎上的是契丹步卒的枪林轰然刺出,刺在皮甲、兵器、铁盔之上,鲜血、血肉、撕裂的甲片都在瞬间掀了起来。 契丹的铜墙铁壁也在刹那剧烈动摇,下一刻,冲击而来的身影,更多的还是连人带盾一起撞进了人堆。 “杀啊杀啊!” 谷嘭 名叫郭威的少年兵,戴着比他脑袋大上一圈的铁盔,尚有些稚嫩的脸蛋有着凶狠和麻木,他握着一柄刀锋跟着同袍在跑,拼命的往前推,往契丹人破开的缺口里挤,十三四岁的年纪,他已杀过七个契丹人了。 对于血腥、残缺的尸体,早已适应。 一万余人冲击两万有余的军阵,人数并不占优势下,隐隐有压着对方在打的气势,耶律海里捏着最后的一张底牌——大帐皮室军。却不敢随意动用,两万人能将他们拦下来。 他心里也有着赌徒般的心理,当然,若是败北,也可从容撤走。 “冲来的是沙陀人,快要突破耶律舒哥的防线。” 副将低声提醒,但耶律海里并没有任何表态,看着那边一点点被撕开的缺口,他紧抿双唇,好一阵才偏了偏目光,低声吩咐了句:“收兵,后撤!” “这个时候收兵,会溃......”那副将看到主帅投来的目光,还未说完的话直接咽回了肚里。 近一万人的防御阵线,终于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轰然炸开,冲来的兵锋径直杀入阵中,名叫耶律舒哥的契丹将领,被侧面杀进来的石敬瑭一枪扫下马,被刘知远砍下了人头。 这个时候,收兵的号角已经吹响。 “这个时候撤,那契丹将领到底有没有脑子!”王彦章皱起了眉头,可眼下的战场,传出的命令不可能及时到达,无论厮杀的汉兵,还是沙陀人,几乎第一时间追赶狼狈后撤的契丹兵马。 最后的余晖里,到处都是奔跑、追赶的人海,乌泱泱的一片朝着幽州北面追杀,石敬瑭、谢彦章的骑兵也加入进来,从东、西两面斜斜穿插而去,放大战果。 ....... “不该如此.....” 夜色降下来,追杀数里的兵将开始陆续返回,王彦章接见了李嗣源等沙陀将领,聚在临时的大帐内,他皱着眉头说起了心里疑惑。 “今日白天,观那耶律海里用兵颇有章法,步步为营,难有破绽,忽然撤兵,不可能不知道会引起溃败......” 油灯摇曳,剪出帐中数将的影子投在帐篷上,李嗣源沉默了片刻,点点头:“那耶律欲稳败的也有些快......不像是立国之兵。” “说不准是我们太强了。”石敬瑭说了一句,引得谢彦章、贺瑰等将哈哈大笑起来。 王彦章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紧抿双唇的微微摇了摇头。 “契丹皇帝亲征,将士该是奋力一战才对,岂会表现的这般懦弱。” “溃败已成定局,今日那耶律海里可是伤亡不少兵马,这可做不了假。” 石敬瑭的话,也有不少将领附和的点头。 “坏了.....”李嗣源忽然开口,他一直以来想要快速救援幽州,从开战到增援,根本来不及细思,眼下被王彦章勾出由头,眼下细细回味,陡然想起一个人来。 ——耶律阿保机! “契丹围城,可我等过来,哪里契丹主力......这些契丹兵马,应该只是诱饵!” 他话一出口,帐帘忽地掀开,一个士兵半跪抱拳,脸上有些焦急。 “启禀招讨使,外面斥候来报,十五里左右,发现有兵马行进的动静。” 王彦章急忙起身,过去将那士卒手中呈上的纸条打开,目光飞快扫过简短的话语,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诸位,耶律阿保机很有可能给我们设了一个圈套。” 这位老将神色严肃。 “我们可能被合围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契丹天皇帝 丝丝黑云浮过幽月,清辉的冷芒稍稍收敛,下方黑暗铺砌的山峦延绵犹如潜伏阴影中的凶兽呲牙咧嘴。 偶尔漆黑无尽的林子深处,有斑斑点点的光芒晃动,随即又被繁密的枝叶遮掩下去,沙沙的脚步声,一道道身影背负弓弩刀剑, 或牵着战马漫山遍野穿行而过。 夜空阴云飘远,露出些许月光。 独行的轻骑踩着崎岖的山道过去,促马立在林外崖边,朝着远方的山麓有节奏的摇晃火把,不久,微微火光也在对面山间晃了晃, 随后熄灭下去。 那是同样庞大数量的身影无声的穿过山林前行,先遣的斥候背负弓箭一寸寸搜索,敏锐的观察可能出现的暗哨, 偶尔也有箭矢擦过空气,飞去附近草丛,或枝头,响起重物落地的动静。 黑暗的颜色里,数支契丹军队保持行进的速度沿着斥候探出的路线快速行军,快马奔行过去,冲上更高的山势,随后下马拿着消息交到黑暗里的身影手中。 月色穿过树隙倾泻下来,照在旌旗上,耶律阿保机坐在附近一颗青岩,伸手接过亲卫递来的纸条,看了眼上面的契丹文字,便丢去地上,踏在脚下。 周围契丹将领都未说话, 安静的看着浸在月色里的皇帝。 “陛下,汉人还有沙陀人, 可是察觉到了?” 那边,卢文进低声问了一句。月色里的皇帝‘呵呵’轻笑,高大的身形缓缓站起来,犹如一头猛虎矗立这位投靠契丹的汉人将领面前,粗糙的大掌在他肩头用力拍了拍,错身走去属于他的战马前。 “已经知道了,这批汉人与以往不同,应该是中原梁国精锐。但发现又如何,朕的棋盘上,他们终究只是棋子,大势已成,再如何调动,也是瓮中之鳖,仍朕拿捏。” “陛下,代价会不会有大,据传回消息,两场溃败,至少有三万死伤。” “死伤?” 负在身后的手捏紧,耶律阿保机冷笑了两声,望着上方晃动的枝叶,以及枝叶后面明亮的清月,声音威严。 “朕要契丹成为最强壮的国家,让我们的子民不再像从前那样挨饿受冻,让我们契丹人,高贵于天地间任何的族群,付出的这些代价是值得的。” 这位契丹皇帝顿了顿,捏紧的拳头垂缓缓抬起,张开抚去坐骑的脑袋,他的记忆里,先辈父辈的故事里,契丹的过往有着许许多多的血腥,名为大唐的中原朝廷,曾几何时用着刀枪与他们说话,后来那个国家有了一个女人当皇帝,他们的日子才渐渐好过了一点。 但一个国家怎么能让女人来当家做主? 让一群勇士对一个女皇帝俯首称臣,骄傲的苍狼、飞翔的雄鹰,心里自然是不甘的。这样的故事,耶律阿保机是在帐篷里听了一遍又一遍,如今,曾经辉煌的庞大帝国已经烟消云散,那个广阔的土地上,无数的汉人、沙陀人自相残杀。 对于契丹来说,这是最好的机会,对于耶律阿保机来说,也是最好的机会。 月下安静,周围的将领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听着风吹过林间、下方军队行进的脚步声。过得片刻,背对他们的契丹皇帝,收回目光,微微侧过脸来。 “兵锋已起,合围已成,这些日子死伤的勇士们,他们用生命、强健的身体,换来这样的机会,他们是值得的!” 耶律阿保机低声又说了句,顷刻,他目光变得锐利:“将朕命令传去所有行进的兵马!” 皇帝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 “告诉契丹所有勇士,他们的天皇帝已经将猎物准备好了,现在......捕猎的时机到了!” “是!” 众将齐齐抱拳。 不久之后,携带黄色小旗的令骑飞速下山消失在林间黑暗。 ...... 风吹过山岗,话语飘去远方,渐渐消弭。远在西南面的原野上,三三两两的斥候出入营寨,有着火把光芒的位置,火光迅速被熄灭,王彦章拖着披风大步出帐,领着亲卫四下巡视。 谷傍 “熄灭所有火光。” “全营上下,着甲胄待在帐中,兵器不得离手两寸!” “不得高声喧哗,不得惊扰同袍!” 得了将令的骑士穿梭各个帐篷间传达命令,相隔另一个营寨的沙陀军营里,同样的命令自李嗣源口中发出,身为将领,察觉到可能遭遇包围、对方夜袭的可能,无论如何,都不敢掉以轻心,哪怕白日厮杀一场精疲力尽,也要所有将士归营,放亮招子。 “会不会小题大做,刘头?” 郭威抱着跟他差不多高的刀子,缩在帐篷里,看着外面一道道飞快过去的同袍身影,“契丹人也打了两场,今天还狼狈退走,死了不少人,胆都快吓破,应该不会来了。” 做为一个小兵,无法佐证自己的疑问,只是试探的说出自己的看法,也有询问刘知远的意思。他话刚一说完,脑袋上顶着的铁盔‘嘭’的拍响,一旁的刘知远收回手,示意他别多嘴。 “去睡觉,契丹人真要打过来,老子知道叫你起来!” 他目光也看着外面闪闪烁烁,不知在想着什么,被吼了句的郭威撇了撇嘴,抱着刀合甲侧躺了下去。 摸了摸颈脖黥的一支飞雀,听着帐外嘈杂,嚅了嚅嘴。 “刘头,你说这次回去,我能领多少赏钱?” “真想女人了?”刘知远回头笑了笑,还拿脚蹬了一下少年。“真想啊,我带你去,要是说房婆娘,那可别,咱们吃兵粮的,说不得哪天就死了,别祸祸人家姑娘,有出息还好,要是死了,岂不是带着孩子无所依靠?” 少年没有说话,还有些血垢的脸上,表情木讷,好半晌声音才低低的响起。 “......我想将赏钱给姨母......她有些钱在身上,往后也好过些。” “憨货。” 刘知远又蹬了他一脚,拽起陷进泥里的草根叼在嘴角,看去帐外走过的李嗣源以及一干兵将,又骂了句:“憨货。” 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 “所有兵卒都通知到了?” 李嗣源走过有目光望来的帐篷,看了眼里面一张熟悉的脸孔,便将目光投去骑马过来的石敬瑭身上。 后者下马点了点头,跟着走在一旁,向别处巡视。 “斥候回来的不正常,暗哨有几处被拔了。想必是真的在此设伏我们。” 李嗣源轻嗯了一声,抬头望去夜空:“契丹那位皇帝已占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只能守在寨中,依靠栅栏拒马,或许能有一搏。” “岂不是等着他们来?” “没办法,无法判断,那位契丹皇帝为这步棋,落了多少子,说不定外面原野,四周山势,都是契丹人。”李嗣源皱着眉头,盘算利害,得到的结果都是不好的。 “一步错,便步步错,唯一的转机,就是守住这里,然后......等,等幽州的周德威率众出城,与我们前后夹击,或者,等雍王率兵赶来,依靠火器营,应该能惊走对方。” 他目光之中,远方的月色、黑暗里,隐隐约约有着火光晃动,李嗣源说完这句,转过身来,大声嘶喊。 “所有人熄灭火光,契丹人来了——” 声音传开的同时,真正的厮杀开始了...... 第三百九十四章 锋线 火光稀疏的营地,顷刻间熄灭了光芒,迅速被黑暗侵占。 蹲伏营中的少年兵紧靠着刘知远,呼吸都变得沉重,鼻翼一扇一扇,目光有些游离,不知低声呢喃着什么。 营帐外, 未进帐的兵将依靠帐篷、栅栏遮掩身形侧耳倾听动静,将近八万人的军营,一点点的朝左右延伸,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诡秘而安静,李嗣源收到中营王彦章送来的讯息, 带着石敬瑭、阎宝二人大步回去大帐。 “营外可有斥候打探契丹人动向?” “李存审的人在外面。” “没用了, 耶律阿保机应该已经形成合围!”李嗣源停下脚步, 回过头望去外面一片漆黑,“叫所有人准备!你也去前营,通知我兄长,将右寨守好!” “好!” 石敬瑭重重抱了一下拳,上了亲兵牵来的战马往前营赶去,才离开不久,李嗣源转身正要回帐,远方的黑暗里隐隐约约火光亮了起来,营中有人低声吼道:“契丹人夜袭。” “结阵!”李嗣源站在帐口拔出了战刀。 分散各处的营帐外的士兵迅速集结,这样的气氛,就算各层指挥、都将不说明,士兵之间也知晓怎么回事,久经沙场的兵卒,迅速检查整理装备,速度高效的跟在各自上官身后把守栅栏每一段,立起拒马、绊绳。 此时的王彦章那边,也在做着同样的事,除了藏在帐里的士兵, 两万多人在黑暗里蔓延,站去各自的位置。 复杂而有序的动静过后,是悄然无声的氛围,从将领到士兵握紧了兵器,黑暗之中,双眼紧张的望着营外的一切。 “契丹人来的倒快!”王彦章翻身上马,一手铁枪呯的插去地上,撕下布条再将枪柄拿捏手掌缠过紧实,他目光扫去黑暗里蹲伏的一道道身影,声音清朗高亢。 “今夜死战,不为家国,只为自身,营陷,我等无一幸免,营在,我等才能看到明日阳光!” 营里,无人答话。 不久,有飞奔的斥候仓惶回来,他趴在马背,肩头、后背插着六七支箭杆,冲至紧闭的辕门时,一支羽箭划过他上方钉在了箭楼中段的木头。 那斥候大喊:“守好营寨啊.......” 奔腾的战马上,斥候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翻身落下马背,没了动静,无主的马匹缓下速度回头看了看,低鸣着撒开蹄子惊恐的沿着栅栏往远方跑远了。 马匹从栅栏后一道道蹲伏的身影视野中过去,没人偏转目光,直直的看着远处的黑暗,远远的,山势、原野上,响起了沉闷的脚步声。 片刻,斑斑点点的火光亮了起来,一道道黑影连成一道线蔓延而来。 “来了!”有人低声说了句,周围的同袍捏紧了刀柄,持盾的柄带。 视野之中,成群的契丹兵马迅速而有序的推进,夹杂当中的火光越来越多,点燃的火油布包裹箭头,自一个个契丹弓手搭在弓弦仰去了天空,然后是一片‘嗖嗖’的声响,密密麻麻的火光升空,顿时将夜色映的通红。 “掩护同袍——” 谷羴 各层指挥使在嘶喊,瞬间,是整齐的‘轰’的一声,各个阵列的盾卒扣上大盾将身旁的同伴遮到了身下,成千上万的士兵紧挨在了一起,下一刻,带着火焰的羽箭疯狂倾泻下来,四周全是叮叮当当的声响。 或扎在帐篷,被夜风一吹,‘哗’的掀起大火。躲藏里面的汉卒,或沙陀兵迅速跑出,有着火的赶紧扑去地上翻滚,将火焰压熄。 这片刻的时间,整个营地里,最先还击的,是箭楼上的弓手,待火箭一过,三名弓手纷纷拉开了弓弦,对冲入一箭之地的几个契丹轻骑射去了一箭,能成为弓手的兵卒,通常都是身材强壮,双臂有力的士卒。 寻常兵卒想要拉开一两次弓弦不难,但如战场这般需要时常拉弓,却不是谁都能行的。 三箭射中一箭,两个契丹轻骑其中一个马臀中箭,跌跌撞撞的跑远了。然而,过来的第二批,是成百上千的契丹轻骑,在夜色里奔驰,跑动之中,不停的拉弓朝营地射箭骚扰,一还击,就纵马逃远,不多时又回来,继续骑射。 李存审想要带一拨骑兵将他们驱赶,都被李嗣源拦下。 “出去,也追赶不到,还容易折损兵马,如今之计,只能守住营寨,等待天明!” 说出的话里,营中的弓手以成片的给予还击,箭矢黑压压的一片掠过夜空,将那数百契丹轻骑赶走的刹那,无数的黑影在营外半里渐渐加快速度,延绵铺开犹如一条黑色的浪潮铺天盖地的朝这边席卷而来。 “准备——” 王彦章举枪大吼,所有人都横起了刀锋、举起了盾牌,枪林压在了拒马后面,死死盯着朝这边疯狂奔来的‘黑线’。 无法看清的契丹兵潮都常都以各自部落为阵列,相互之间也都是族人、亲友,战阵厮杀更显的团结,奔涌间,没人胆怯,跟着前方顶盾的同族直冲向前方汉人、沙陀人营寨。 马背上,王彦章、李嗣源在各自的营中发出相同的嘶喊。 “杀——” 声音过后的下一个瞬间,浩浩荡荡的兵锋,呈一条线将方阵的营寨包了进去,冲锋的契丹步卒轰然间撞去栅栏,随后被探来的长矛钉死,尸体又被后方的同族挤压,层层叠叠的挤在一起,木头捆绑的栅栏顷刻间承受不住重量,轰然倾倒崩塌。 也有飞奔的骑兵抛出勾索,套去栅栏,借着战马的力道,数匹战马齐齐用力,直接栅栏拖拽倒地。 短短数十息,营寨三面栅栏,几乎半数毁去。 暴露契丹兵马眼前的,是一排排连横的拒马,汉兵、沙陀人正迅速赶回后面重新布防。到的此时,契丹冲锋之势已成,不可能停下结阵缓缓推过去,涌进营地的契丹人前仆后继冲去拒马,攀爬、捣毁疯狂朝后面的汉人挥舞兵器。 迎来的同样是猛烈的还击,王彦章、李嗣源指挥麾下兵马,严令将他们挡在拒马之外,传去的将令难以推行开来。 锋线上,成千上万的人倾轧,无数刀光、枪林正刺进人的血肉里,鲜血飞溅,冲来的战马撞在桩上前扑坠倒,上面的契丹骑兵高高抛了起来,轰的落去汉人兵阵当中,随后被数杆长矛钉死。 甫一开战,如同预料的,战争直接拔高到最为惨烈的程度。 骑兵、步兵全都冲杀到一起,弓手放出冷箭,之后换上佩刀也加入战团,硬生生将冲击而来的契丹人挡在了锋线上。 不过也仅仅挡了一个时辰,不久,契丹皇帝亲临战场,进攻的契丹军队全力前扑,拒马上的锋线终于变得摇摇欲坠。 第三百九十五章 远方的蹄音 夜空下,连横数里的营寨化作惨烈的战场,焰光照亮天空,一道道身影依着拒马死死将冲击营地的契丹人挡下,而冲击的契丹步卒、骑兵陡然变得凶猛,嘶喊的契丹话语里,疯狂的朝密集的汉兵、沙陀人军阵里冲击,随后又被推回来。 锋线艰难的维持。 同样的夜空下,远在城池中的老将周德威披甲持矛站在城头,与一众兵将眺望那边烧红的夜空,风吹来,斑白的须髯在风里微微抚动。 看了片刻,他转过身,手中铁矛‘呯’的拄去地上,视野间,一支支守城的军卒、衙役、青壮民夫,甚至还有江湖绿林正望来。 老人的声音威严高亢,被风带着飘荡众人耳边。 “契丹人正袭我援兵,若援兵亡于今夜,幽州军民难保,定沦为契丹犬奴。幽燕儿郎,谁有胆气,随老夫下城与契丹蛮人一战!” 四周,林立的火把光里,兵卒、百姓沉默的看着举起铁矛的老人,望着数十里外彤红的夜空,然后,呲牙欲裂,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战!” “战!” “杀契丹狗贼!” “我要为我兄弟报仇!”“老子豁出这条贱命!”“周老将军敢,我等为何不敢?!” 一片片声浪在四周城段响彻,周德威紧抿着双唇笑了起来,看去身边的儿子、心腹、城中大小将校,提起长兵大步走去石阶,高呼:“幽燕男儿,随我同去!” 不久,城中兵马集结,打开了城门。 ...... 清冷的风吹过这片夜色。 相隔这边百余里,西北方向的山麓间,火把呈长龙蜿蜒山脚的道路,铁蹄翻腾,踩出一团团泥屑飞速向前。 轰隆隆的马蹄声里,去往的方向,有斥候骑马回来。 符道昭口中‘吁’了一声,勒马停下,接过递来的讯息看了眼,脸色微变,急忙调转马头,赶往后面的队伍。 问到了大都督位置,急忙上前:“契丹皇帝不在幽州!” “什么?!” 正与夏鲁奇商议行进路线的身影皱起浓眉转过身来,那边快步过来的符道昭继续道:“刚刚斥候来报,围困幽州的契丹兵马少了八成,耶律阿保机的皮室军也不见了。大都督请看,这是汇总的消息。” 夏鲁奇也跟着过来站到一侧,就见在李存孝手中展开的纸条内容,脸上表情跟着凝重起来。 那边,李存孝一把将纸条捏成团。 “耶律阿保机在幽州不见,要么发现我们,设下圈套等我们钻。要么,就是亲赴西面对付我兄长去了。” “都督,那我们是救援幽州,还是......” “自然我兄长要紧!” 不等夏鲁奇说完,李存孝一声暴喝打断,他估摸时间,兄长从蔚州过来,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耶律阿保机岂会放过这个时机? 只要打败耿青,幽州不过嘴边的肉,想吃再咬就是。 “不管前面有没有契丹皇帝设伏的兵马,某都要闯过去!”李存孝拔起禹王槊翻身上马,雪花马嘶鸣一声里,他扬起长槊,“西北铁骑开道——” 燃烧的火把光下,身披甲胄、铁盔的骑兵迅速换乘了战马重新集结,沿着山脚下的道路渐渐加快速度飞驰起来,直冲下方的平原。 清辉的月色笼罩延绵的山麓。 平原上,早有一支步卒、骑兵混合的军队驻扎等候,耶律曷鲁看着延绵的火光从山脚蜿蜒而下,披上铁甲上了马背,麾下两万步卒,五千皮室军摆开了阵势。 那日得了圣谕悄然离营,为的就是拦截可能出现的一支兵马。 “果然如陛下所料。”耶律曷鲁对耶律阿保机是心服的,做为皇帝第一首臣,耶律曷鲁在契丹当中可谓文武双全,文,自是识得汉学,至于武,哪一个契丹健儿不会马背上厮杀? 谷謌 ‘看架势,是想要直扑幽州,还是陛下那边?’ ‘不管那边,今日你都休想过去.......’ 耶律曷鲁想着,抬了抬手,发下命令,麾下兵将按着他所教授阵型迅速排开,他这样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妥,看对方所持火光行进的速度,定都是骑兵,以步阵为主,将对方冲势缓下,再以皮室军出击,从侧面、后方进行分割,要不了多久,这支汉人骑兵,自会溃败。 然而,冲下山脚的汉人骑兵并没有缓下速度的意思,令他微微蹙眉。 “前阵扎下盾牌,枪阵准备!” 耶律曷鲁将命令传去各阵时,远来的汉人骑兵正已最快的速度向他们直扑而来。 “愚蠢!”他对这样的用兵,做出了简单的评价。 前方的阵列,契丹步阵上,一个个士卒列阵持盾,随着地面震动越来越清晰,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甚至隐隐能听到血管流动的‘咕咕’声。 轰隆隆! 蹄音蔓延大地,耶律曷鲁吐出一口气的瞬间,浩浩荡荡火光下,是成片成片的铁骑持长矛汹涌而来。 “稳住!” 他声音出口,随后被如同雷声的蹄音掩盖,无数奔涌黑暗的骑兵犹如怒吼的海潮撞进这支契丹军阵当中,战马硬生生撞翻大盾,悲鸣扑倒将契丹盾卒压在了身下,更多的骑兵接踵而至,战马、人都在这一刻撞成了一团。 为首的骑士,山文连环甲,手中一杆重兵轰的砸穿盾牌,随手一扬,连人带盾一起抛去了天空,径直杀入后面的枪阵。 后方的骑兵照着缺口一支支一队队的冲了进去, “大都督,这里交给末将,你速去增援雍王——”砸开刺来的枪林,夏鲁奇回头嘶喊。 “什么?!” 契丹军阵后方,耶律曷鲁听得懂汉话,那汉将声音洪亮,自然是听到了,表情惊愕的看去冲来的浪潮里,一将带着数千骑兵绕开了这边。 不能让他离开! 耶律曷鲁下意识的想着,做为契丹首臣,勇武自然不下军中其他将领,甚至还要高上一头,当即带了五千皮室军离开中阵,想要截断那支骑兵前行的道路。 “截住他们,截住他们!” 他骑马冲在最前头,不断的目测对方迂回的路径,片刻,找到了切入点,耶律曷鲁率五千皮室军准确的拦去那汉将前面。 对面战马仍未有缓下来的迹象,他手中长枪挥开,想要喊话,然而回答他的,是对面那汉将扫来一杆重兵。 以及令人畏惧的低吼:“滚开——” 禹王槊轰的砸过来,耶律曷鲁本能的抬枪去挡,便是‘呯’的一声,火星都跳了起来,他身子直接飞离了马背,倒飞撞在身后的骑士身上,两人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尚未接触,这支汉军铁骑贴着契丹冲锋的锋线,灵巧的偏转了方向绕行而去,而皮室军停了下来,军中指挥使,正赶去搀扶地上的耶律曷鲁。 他脸色发青,口鼻间全是鲜血涌出来,属于他的那杆长矛,正落在不远处,柄身呈出夸张的弯曲。 这哪里是人有的力道...... 契丹众将面面相觑。 远处,阵列还在与一支汉骑纠缠,失去主将指挥,士气降的厉害,紧紧一盏茶的功夫,被全线杀的崩溃。 汉人铁骑在这个夜晚开始分割,与五千皮室军在原野上展开拉扯般的厮杀。 大方岭西面。 燃烧的军营,身上着火的士卒凄烈叫喊,在营中四处乱跑,然后被督战的士卒砍翻在地,王彦章脸色沉寂,看着摇摇欲坠的锋线,他做出了第二手准备。 “放契丹人进来......” 王彦章轻声这样说道。 第三百九十六章 晨光下的旗帜 呜!呜! 传讯的号角响彻,一片混杂的喧哗里传开,摇摇欲坠的锋线上,激烈的厮杀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两边营地,汉卒、沙陀兵尸首堆积,同样多的还有不断冲击的契丹士卒,满地都是鲜血,碎裂的血肉、断开的残肢在人脚下被踩压。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亲临战阵,让原本就充满攻势的契丹部落军更加疯狂,对方坚固的防线出现坍塌的迹象后,心中那股撕破一切的情绪变得浓烈。 “死啊啊啊——” 一名中原士卒一枪捅进踏着盾牌纵下的契丹人,将对方推回锋线外,后者紧紧抓着枪柄,忍着剧痛让身体径直朝那汉兵冲去,嘶喊的枪卒弃了长枪,发疯似的拔刀,斩在对方颈脖,浓郁的血气扑在脸上,他视线之中,契丹士卒的头颅带着血线唰的从双肩滚落。 呼呼.....呼..... 喘着粗气的士卒摇摇晃晃的后退,随后就被紧跟冲来的部落兵扑倒,刀锋‘噗’的插进他胸腔,鲜血从中原士卒口中不停溢出...... 呜! 呜—— 后撤的命令吹响,营中延绵的锋线上,还未死的各层都将、指挥使满身血污回望中营,脸上有着不可思议,不过他们还是照做了,当即着麾下亲卫过去让交锋的士兵边战边撤,将早已不牢固的让给契丹人。 “走啊!” “让契丹狗贼去抢,前面的兄弟,跟着撤啊!” 混乱的锋线犬牙交错,传出的命令并不能传递到每一人耳中,陷在厮杀里的兵卒来不及随大队离开,转眼就被涌来的人群吞了下去。 贺瑰半身甲胄都是鲜血淋漓,披风都撕的破烂不堪,他大声咒骂契丹人,偶尔也会骂去中帐那边传出后撤命令的王彦章,他视野间,几千人都搭进去了,却传来后撤的命令。 “再多一点时间,我必能击退契丹人.......”他擦去脸上血迹,咬牙低说了句。 然而,后撤的人潮边战边退,已到他所在的位置,贺瑰将脑中杂念甩了出去,高举战刀然后垂下,在地上划出一道线来。 “重新立阵!” 火光照亮夜空,也照亮这延绵数里的营寨,映着满满当当的契丹兵马肩头擦着肩头蜂拥而来,霎时,冲破拒马构建的锋线,再无阻碍的涌进这处军营当中,犹如滚动的洪流卷去各个营帐间,疯狂挥舞刀兵寸寸推进,或将燃烧的火把掷去帐篷点燃大火。 到的此时,战事已成定局了。 前方边战边退的汉兵军阵,终于在将领指挥下停了下来,重组队伍,立下盾牌构出第二道防线,将分流的契丹兵马钉在了原地。 嘶声呐喊、凄烈的惨呼间,燃烧的帐篷之中,烟雾、火光笼罩下方蹲身的士兵,年少的郭威看着刘知远将掺和尿的布巾捂在口鼻,他也跟着照做,随后趴伏与上方燃烧的帐篷温度拉开稍许,一只手紧紧拽了捧泥土,死死盯着帐口跑动的契丹人身影。 “刘头,要烫死了......什么时候动手!?” 刘知远一手拽刀,一手捂着口鼻,“鬼知道......不过应该快了。” 从军多年,契丹人这般轻易杀进来,自己这些人又得将领藏在帐中,不难明白这是等待最好的时机。 可头顶燃烧的火焰,带来呛人的浓烟、高温,属实让人难以忍受,他捏紧了刀柄,话语声里慢慢调整了动作,一只脚蹬在了土里。 呼吸都变的沉重起来,双眼红红的看着外面,低声朝同一帐篷的同袍压低嗓音说了句:“要打了。” 顷刻,帐中十多人纷纷从地上起身,呈半跪的姿态握紧了刀柄,郭威学着他们模样,稳了稳头上铁盔,稚嫩的脸上腮邦鼓起。 某一刻,厮杀的帐外,王彦章骑在马背上,立在中营辕门,看着血肉磨盘,慢慢抬起铁枪指去契丹兵潮。 “传令,伏兵尽出,杀——” 令骑吹响号角的刹那,燃烧的、塌陷的帐篷陡然掀开,一道道身影拖着刀锋猛地冲出,刘知远脚下一蹬,口中嘶喊:“杀——” 其余兵卒跟着在喊,随当先的身影冲出了帐口,落在后面的郭威沉重的呼吸两下,紧咬的牙关在这一刻张到了极致,歇斯底里的声音从他口中嘶吼出来。 “杀啊——” “杀!” 成千上万的身影冲出营帐,杀进奔涌的兵潮,杀进锋线,将那边厮杀的契丹兵马吓得不轻,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也有不少冲出营帐的汉兵,或沙陀兵,疯狂凿了进来,原本与冲击锋线的契丹人一个接着一个被劈砍倒下。 郭威握着刀柄使劲从一个契丹士兵身体里抽出刀锋,还未等他喘口气,就被刘知远一把拉开,侧旁,长矛刺过来,贴着少年腰侧刺了个空。 “注意周围!” 刘知远朝他大吼一声,转身就扑去锋线上的契丹人,有些发愣的郭威回过神来,按着有些大的铁盔,一手握刀凶狠的大叫着跟在后面,一起冲入锋线上的契丹人背后。 谷婹 ....... “哦?汉人兵将还在营中安排了一支伏兵?” 原野上,地势高处的皇旗猎猎作响,战场的厮杀惨叫‘嗡嗡’的传来,耶律阿保机看完手里的消息,脸上有着赞许的微笑,想来汉将的这一出,多少让他感到一丝新鲜。 不过也就一丝新鲜罢了。 “山中狩猎时,突发之事,实属常态,比之这里相差不多,朕契丹勇士,岂会惧怕?”皇帝将手中纸条扔去地上,“若连这些都应付不了,契丹之兵,就太弱了。” 耶律阿保机安抚焦躁不安的战马,马蹄原地踏了踏时,他发下将整个汉军营地围住的命令的同时,后方陡然掀起骚乱,不久有令骑急急匆匆从后方赶来,听到情报,契丹皇帝不屑的看去山那边的战斗。 “一群老弱残兵,就让萧敌鲁去收拾了吧。” 耶律阿保机扯了下缰绳,对于城中冲出来的周德威,兴趣并不大,只要打败眼前这支汉人援兵,幽州,以及幽州的军民都将是他的俘虏。 “陛下,萧族这几日作战不利,让他们去会不会再次......”卢文进有些不放心,他听过后族与皇族之间的间隙,最近萧敌鲁等人表现来看,最怕对方出功不出力,若再次溃败,让周德威带兵从后面杀来,对这边的战场可谓影响巨大。 耶律阿保机摆了摆手,将他话语打断。 “若敌人真有本事杀到这里,朕不妨与他较量一番又如何,当了皇帝之后,朕已经很久没有与敌人厮杀了。”耶律阿保机搂了搂披在甲胄上的大氅,目光高有些神往的看着远处厮杀的战场,“朕,真想亲自杀过去啊。” 卢文进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将缰绳给拉住。 “陛下,万万不可,您来万乘之躯,战场之上刀剑无眼!” “戏言罢了。” 耶律阿保机将他手拍开,“朕真想下场,这里的汉将还不够资格!” 话语出口,看着赔笑后退开的降将,耶律阿保机想要继续说话,他声音忽然停了停,坐下的战马不安的情绪越发浓烈,不停的在原地踏着蹄子晃着鬃毛。 “陛下,有些不对!”卢文进,以及一干契丹将领察觉到了异常,纷纷上来。 皇帝并未回答,做为马背上建立一国的皇帝,对这些声音极为熟悉,刚才的刹那,他听到了铁蹄蔓延过大地的声音。 “火把给朕!”耶律阿保机夺过火把投去地上,燃烧的火把就在众人视线里,有着缓慢的速度翻滚。 骑兵! 耶律阿保机猛地抬头,望去北面的方向,两息之间,有着奔腾轰鸣的声音在前方山势间蔓延过来。 皇帝的表情凝固了。 厮杀的营地里,王彦章惊诧的偏过视线,此时已近五更天,青冥的颜色里,第一束晨光正破开云隙照下。 彷如洪流的骑兵绕着山脚在高坡汇聚,暗沉的甲胄映着阳光散射出金属独有的光泽,浩浩荡荡掀起漫天烟尘,一匹匹奔涌的战马身影里,涌出百余人,俱是党项人,身披沉重铁甲,高大的战马同样披上了马具,起起伏伏冲在最前面。 “重骑在前!” 一袭红披风猎猎飞舞,李存孝跃马而出,举起禹王槊,“轻骑在后,杀——” 轰轰轰...... 无数铁蹄踏去大地发出怒吼,奔涌流动的庞大骑兵阵列随着响彻的声音加快了速度,顷刻间,犹如决堤的洪水轰然炸裂,迎着初升的金色晨阳,朝着那边冲杀营地的契丹军阵直直撞了过去。 巨大的轰鸣声震彻大地,冲击汉人营地的契丹兵马、将领被这突如其来的骑兵吓得停下了脚步,反应过来的,奔在人群中呼喊:“列阵,列阵,防御右翼——” 喊出的话语渺小,更多的契丹兵将怔怔出神的望着那边起伏的‘汪洋’,然后,头皮发麻缩紧,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下一刻。 重骑呼啸而来,百余名披重甲的党项骑兵,夹着长矛轰的撞进人群,高速奔行的重量,直接将人撞翻踏去铁蹄下,尸体疯狂的翻腾、践踏。片刻间,更多的骑兵冲击进来,一道道身影被撞飞、撞倒踏碎,长矛插挣扎的契丹人,下方铁蹄全是噼里啪啦血肉、骨骼碎裂的声音。 掀着尘烟的浩荡骑兵阵列横扫,拦腰将冲击军营的契丹兵马斩断! ...... “降旗!” 耶律阿保机的声音及时响起,只为避免被对方骑兵发现他所在位置。 第三百九十七章 暂时的破局 铁骑冲锋,撞入人群推行开来。 劈波斩浪般的骑兵长驱直入,一道道身影犹如收割的麦田成片成片的倒下,成千上万的骑兵集群冲锋,尤其由重骑开道,在这个时代有着恐怖的威势,巨大的撞击力下,人的血肉犹如泥浆在铁蹄下飞溅。 举盾的契丹步卒还未立稳,盾牌便是轰的巨响,连人带盾一起翻倒在地,踏过来的战马上,符道昭一枪将那士兵脑袋戳碎、带着鲜血拔出,往前猛地的一掷,将扑来的两个契丹人穿在了一起,斜斜插在地上。 “轻骑紧随——”他嘶声怒吼。 轰隆隆—— 重骑拖着尘烟、碎肉怒潮般在人群中蔓延,朝着前方高速推进,迎面、左右刺来的枪林,正中或擦挂铁甲发出梆梆声响,划出道道白痕。 紧随其后的西北陇右骑兵呈小队,一支支交织流转起来,向着不同的方向以小队的方式进行切割,冲势一过,便丢了手中长枪,拔出刀锋朝着左右疯狂挥舞,黏稠的血浆随刀锋起落,不停升起、降下,也有骑兵速度缓下来被契丹步卒围住,连人带马刺出数道血口,齐齐坠地死去。 正在降下的旗帜下方,耶律阿保机并非因为惧怕,而是突如其来的汉人骑兵切入战场,一旦在对方冲势之中,发现皇旗所在,必然一往无前朝这边冲杀,对于还在冲击汉人营寨的前军来说,定会惊慌无疑。 好在杀来的汉人骑兵,并为注意到这里,耶律阿保机松了口气,翻身上马,朝左右挥了挥手。 “多日布局,终究没有成效,传令皮室军,将这伙汉人骑兵缠住,步卒徐徐撤出!” “是!” 卢文进不敢多言,战场局势他也看得清楚,这支汉人骑兵杀进来,第一时间拦腰斩断冲击营寨的契丹军阵,让首尾不能相连,进攻的节奏已经失效,必是拿不下来了。 不久,传令的号角吹着只有自家能听懂的讯息。 一支驻守中阵的两万皮室军动了起来,自中阵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切入战场,迎着如入无人之境的汉骑杀了过去。 这些都是耶律阿保机起家的御帐亲卫扩建的军队,选各地契丹人组建而成,装备精良、对乘骑更是熟悉,身负四张各不同的弓,极为凶悍。 而迎去的陇右铁骑,是耿青这些年全力打造的骑兵集群,与契丹骑兵不同的是,身上甲胄多是半皮半铁,用西方传来的甲胄,重新改良,而西北战马不同契丹的杂胡,更具有爆发性。 陡然接触,两边直接拼杀到一起。 一名皮室军骑兵百步换弓,再到稍弓拉弦射出一箭,冲来的陇右铁骑抬手用小盾挡下,两马交错的刹那,那铁骑抬手就是凶狠的一刀,前者拿弓挡去,弓身断裂,刀锋顺着他手臂划出长长的伤口,那皮室军骑兵吃痛丢弓,另只手反手拔刀。 摇晃的视野间,更多的陇右骑兵撞击过来。 “杀!” 歇斯底里的嘶吼响彻的下一个刹那,混散的陇右铁骑奔涌在人群中撞去皮室军,刀锋呯呯呯的磕碰,或弹飞,留下空拳与敌人搏杀,两边切入阵列的战马与战马相撞噼啪的血肉撞裂声爆响,许许多多的人在这一刻坠下马背。 燃烧、厮杀的军营之中,王彦章判断着战场局势,他在后方从马背上的视野望去外面庞大的骑兵集群拦腰杀入敌人中间,兴奋之色爬到了脸上,当即组织最后保留的兵马,仅三千六百人,投入到了锋线上。 “援兵已至,诸位同袍,杀出去,里应外合,迎援兵——” “杀!” “杀!” 士气陡然一震,勉强支撑的士兵齐齐呼应,挥着兵器全力向前推进,而对面的契丹人,则一面顾忌背后突然出现的汉兵,一面与不断反冲击的敌人抵抗,厮杀一夜,能撑下来的,几乎全靠意志在撑了。 谷鑞 呜—— 此时外面号撤兵的号角声传来,冲杀的契丹兵马渐渐减小了攻击,原本散落四处的步卒、骑兵开始收拢整队,由弓手、骑兵放着箭矢还击骚扰,被步卒掩护着往营外撤走。 王彦章、李嗣源哪里会放过这样的机会,立即下令追击,起初还有些许效果,随后就被契丹人反击打退,后撤的路线上,到处都能看到人的、马的尸体延伸开去。 吃亏后的兵将相隔一定的距离,效仿契丹人用弓箭远远的还击,就算王、李两位主帅催促的命令传来,也不敢随意上去,只吊在后面。 王彦章不由泄气,这样的局面已经算是最好的了,那马背上一手建立契丹的皇帝,并不会因为他是胡人就看轻,相反,看到对方军队进退有度,心里多少是有些服气的。 “不过,此生能与这样的对手一较高下,是行伍以来最大的快事,纵往后马革裹尸,亦是无憾!” 相比他,李嗣源坐在中军营帐门口,看着有序退出的契丹兵马,是颇为失望的叹了口气,石敬瑭过来时,看着他满身伤痕,也知道仗打到这个时候,他们算是惨胜了。 号角声延绵。 冲杀步卒、骑兵阵列当中的骑士,一槊重重砸开,杀来的一名皮室军骑兵伴随马头爆裂,被拦腰打的倒飞,李存孝一勒缰绳,目光冰冷的回头,望去吹响号角的方向,随手拔刀,将想要偷袭的一个契丹步卒削下脑袋。 刀锋迅速归鞘,李存孝一转马头,顿时朝号角的方位再次发起冲锋,周围亲卫骑兵急忙跟上,分去左右护卫。 此时,他声音适时喊出。 “传令给王彦章,随我一起冲——” 周围轻骑纷纷跟上,符道昭领着党项重骑落在了后面,令骑夹杂其中跑动,吹响了号声,引起后方营寨的王彦章、李嗣源等人注意,二者急忙发出命令,李存审、谢彦章、阎宝、贺瑰带着麾下部将也在飞奔。 片刻间,马蹄、人的脚步轰鸣炸开,追在撤退的契丹军阵后面向契丹中阵迫去。 “走!” 耶律阿保机站在高处,望着战场上汉人数支兵马不要命的朝这边突进,他兜转过马头轻声道了句,颇为可惜近些时日的布局。 “终究是功亏一篑,但战事还未结束......汉人!” 视野间,兵锋蔓延过来。 战场上,一马当先的身影劈波斩浪般杀出重围,一袭红色的披风在风里招展,挥舞长兵的双手间,全是黏稠的鲜血、碎肉,他目光所及的方向,只有一根木柱立在地上,那地势的高处,哪里还有契丹皇帝的身影。 回头,契丹军阵还在后撤,跟随他而来的铁骑、远方营寨中的步卒艰难的推进,但整个战场的局面。 算是赢了一局。 ........ 晨光变成了灼热的烈阳,知知的蝉鸣声里,相隔数十里之遥的方向,有着远离战场的安静。 听着蝉鸣此起彼伏,耿青骑在马背上,双眼微阖,手里抓着一个时辰前送来的情报,脑袋却一点一啄的打起瞌睡。 不久,有奔马从远方回来,将他惊醒,看着新送来的情报,耿青打了一个哈欠。 “终于轮到我了。” 第三百九十八章 主持大局 苍云遮去烈阳,投下的云影缓缓游过山麓,郁郁葱葱摇摆的山林间,行进的五千军队接到命令就近停下歇脚,大多数坐去树荫下,将后颈露出让风吹进去,惬意的阖上眼帘, 就着清水啃起干粮。 巡逻的神锐骑兵走过遍地呼哧呼哧喝水吃饼的身影,整个过程,没人说话,赶赴战场的命令一众兵将早已知晓,那边的战事胶着,不久后就要过去, 多少是让人紧张的,大春、窦威等江湖人, 第一次面临这样高达十万人的战场, 同样也不例外。 身子发福多年,耿大春满身是汗的过来,咬了一口饼子在耿青旁边坐下:“大柱,到时候咱们也要上?” “那边情况暂时好转,但摸不准还真有可能。”耿青搅着饼子发软的糊糊灌进嘴里咽下,眯起眼睛看去大春:“无论何时,耿家人都不得跑,吃了这么多富贵饭,养出一身贪生怕死的性子,上战场敢跑,我可是第一个提刀杀来的。” 大春咽下饼子,连忙摇头,“绝对不会。就怕其他人......” 就近几步拿着水袋的窦威神色严肃,“我与大春一样!” 九玉看了看他俩,将脸偏去一边, 懒得跟他们计较,倒是从蔚州出来后,赶路这段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契丹人如何,他多少知道一些,中原、太原两方能打仗的基本都上去了,还打成这样,可见那耶律阿保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那边,耿青见他沉默吃着饼子,拍拍他肩膀,笑道:“能惨胜,那就有大胜的希望。我相信将军们。” 九玉抿着嘴角笑了笑,忽然伸手从袖里掏出一枚小铁球,指尖拨了一下名叫引线的东西。 “了不起,咱家冲入敌阵,给他来这么一颗!” 哈哈哈! 众人被这宦官忽然一句给逗笑起来,之后的半个时辰,兵将休息的差不多,队伍重新上路,沿着通往幽州的方向, 下了山腰, 在下午时分, 赶到了昨夜交战的战场,当先碰到的,还是巡逻的沙陀人斥候,大抵知道是友军,分出一个人来走在前面,领着队伍绕开布下的陷阱,这才安全下到山脚。 穿过林间,那平原之地,燃烧过后的余烟还在袅袅升腾,映入耿青眼帘的,是斑驳原野上巨大的红痕,还有不少尸体正被士兵收刮后拖走,无主的战马逗留凄烈的战场在主人的尸体前徘徊,发出阵阵悲鸣。 “只是听情报感觉不出来,如今亲眼看到,才知昨晚的战事这般惨烈!”耿青面色如常,可心里终究有些不好受的。 踏上原野,就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视线远方的营寨几乎全毁,四周的栅栏破碎洒落一地,辕门塌陷,两侧的箭楼钉满了箭矢,还有士兵的尸体没来得及收拾,倒挂在上面,下方的几根木柱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焦痕。 到的营寨附近,伤了眼睛的士兵缠着布条坐在地上,摸索着脚边遗落的干粮,耿青快步上前替他捡起,放到四处摸索的手里。 他声音有些哽咽。 “让你遭罪了......” 那士卒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低着头嚼着饼子,像他这样的伤兵,还有很多,只是伤了眼睛,已经算是好的结果,进到营中,尚存的帐篷里,到处都能听到惨叫声传出来,有半个身子都被烧脱皮的士卒哀嚎着让同伴给他一个痛快。 也有手臂整齐断开,能见白森森的断骨刺出皮肉。最为惨烈的,是大腿皮肉脱离了骨头,让军中的大夫一点一点的将血肉剥离下来,然后再将坏掉的一部分用锯子切除,耿青站在帐口看着,可惜那士卒并没有撑过去,咬着一根木棍活生生疼死在了担架上。 谷嘳 “抬他出去,好生安葬。”军医取下那士兵口中的木棍,将他眼皮阖上,朝一旁的士兵挥了挥手,他转过身来,看到帐口的身影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是谁,正要行礼,被耿青摇头拒绝,让他装作没看见,继续给其他伤员医治。 片刻又有伤兵被抬了进来,像是遇到认识的,朝里面的同袍打起招呼,引起部分伤得不算重的士兵低声交谈起来。 “契丹人怎么样,走了没有?”“还没......娘的,老子奉命去打探,还没出两里地,就碰上契丹斥候,被对方射了一箭。嘶,疼死我了。” “哈哈......没被射中鸟,算你运气好。” “呵,那契丹人岂能好过?他见我坠马,拔刀就想来割我脑袋,被我拽住手臂拖下马,直接一匕首给他来一个透心凉!” “好样的!等老子伤养好,到时候多杀几个!” 营帐门口,耿青安静的倾听这些粗言,反而觉得,这些才是人间最好听的声音,好一阵,他才压抑着情绪离开,又去了其他营帐看看,不久,听到雍王来营中的消息,王彦章、李嗣源带着一拨将领急急忙忙赶来,还没等他们见礼。 耿青抬手打断,最后看了眼里面惨状,只说了句:“回大帐。”便转身走去前方,到的帅帐,径直走去首位,在长案后面坐下,军中诸将,属于李存勖的三个将领也进来,得到示意后,方才跟着坐下,就连负伤的石敬瑭也被亲兵搀扶着进来坐去末尾。 “以前,战场之事,总觉得豪迈威风,可今日在伤兵营里走了一圈,才知哪有什么威风凛凛,都是这些士兵们用生命给你们堆起来的。” 营帐里,耿青低沉的开了口,“当兵吃粮,上了战场本就是职责,但有些时候,看到这一幕,心里都是沉甸甸的,毕竟他们都是孤派到这里。” “不过.....孤也看到了,这世上最勇猛的一批人,一批生死度外的将领和士卒!” “雍王!” 王彦章抖动胡须,重重抱拳:“末将等人从军入伍多年,随各自旧主南征北战,早就生死看淡,与契丹一战,若能名留青史,倒也不枉此生!” “混账话!” 耿青笑了起来,随意拿了长案上一件东西丢了过去,笑道:“孤可不要你们死,好日子还在后面,孤可要你们儿孙满堂,若死在这里,那就是孤的过错!反正啊.....有你们这帮勇猛善战之士,契丹人算个甚。” “算个鸟!”石敬瑭在后面接了一句,惹的众将顿时哄笑起来,李嗣源看着首位的雍王,也跟着笑了笑,将营中的愁云冲淡了些许。 这位雍王来到战场,众将心里沉甸甸的石头终于有些松动了,或许军略上不行,可这位雍王纵横朝堂许多年,从一介布衣走到今天贵为王爵,经历数朝而不倒,若说全凭运气,是没人信的。既然亲临幽州,自然是有些准备。 众人忽然觉得,有雍王坐镇,一切说不得会变得简单起来。 “与契丹之战,末将等人皆听雍王吩咐!” 帅帐之中,众人笑声过后,纷纷起身拱手大喝。 第三百九十九章 耿政委 雍王携五千兵马亲临战场的消息传开,军中上下将校纷纷站在帅帐外驻足,刘知远、郭威等人也在其中,垫着脚尖向前方眺望,透过掀开的帐帘,隐约看到一众将领说话,偶尔还有哄笑传出, 笑声多少让人安心。 这样的关头,还能说笑,必然有解困局之法了。 不久,传闻中的那位雍王被众人簇拥出来,才知道竟如此年轻,看的郭威、刘知远有些发愣,待回过神来,那位雍王已经出了军营, 连忙上前去打探情况, 比如帐中说了什么,为何雍王如此年轻之类。 话语刚一说完,就被石敬瑭一眼给瞪了回去,一句“军中大事,岂能与你说话!”给打发了,引来一阵起哄,倒是显得热闹了些许。 热闹的嘈杂、正在修缮的营寨渐远,骑上马背的耿青带着一众侍卫去往东面,数里之后,在那里见到了名叫周德威的将领,老人卸甲坐在树下,由亲兵给他包扎腰肋的伤口,听到马蹄声,斑白的头抬了抬, 就见穿着常服的身影骑马来到这边, 随后翻身下马徒步走来。 “周德威, 见过梁国雍王!” 老人起身拱手,附近一道道士卒的身影也都起身, 或靠着树躯,拿着兵器警惕,密密麻麻的延伸到林子深处。 耿青扫了一眼,约莫七八千人左右,视线短暂的偏开,随后回到老人身上,端详对方容貌,便拱手还礼。 “老将军独守幽州,挡下契丹大军月余,还请受耿青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 周德威是分轻重的,连忙后退两步,拱手躬身先一步拜下:“雍王千里迢迢赶来,援我晋国,累的损兵折将,该是我代幽州上下军民向雍王道谢才是!” “老将军说笑了,华夏之内,不分彼此!” 耿青笑了笑, 大步过去将他手搀住, 邀请老人一同在附近走走,问了幽州一些情况。引兵出城前后夹击,城中还有多少兵马,何人留守,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省的刚小赢一把,幽州后脚就被人偷家,那才真是亏大了。 “城中尚有万余人,青壮百姓三万,守将乃我长子周光辅,有些本领,定不会让契丹贼人得逞。”大抵明白耿青的意思,老人也直言不讳的说了,“只是,昨日一场硬仗打下来,损失惨重,而耶律阿保机并未损失多少,接下来的仗,雍王当如何落子?” “老将军的意思呢?”耿青反问道。 “只留一支骑兵在外策应,其余入幽州据城而守!”周德威神色凝重,说起契丹南下时,兵力分散夺了妫州、蓟州、檀州,如今在这边败了一场,耶律阿保机必然大怒,到时契丹其余三路兵马汇合,势力庞大,原野之上根本无法正面进攻。 “还有卢文进此人,由他给契丹人领路,对幽州地形颇为熟悉,野战难有成效!” 耿青抿着嘴,有些事他来的路上就已知晓,可听完周德威详细的情报,感觉比预想的,还要来的危险,契丹兵力庞大,上到皇帝,下到士卒,还都是开国之军,战阵经验丰富,以老人的讲诉,确实难正面击败。 昨日能小胜一场,还是因为西北援兵忽然杀至,打了耶律阿保机一个措手不及,领军之人还是李存孝,换做其他将领,说不得将整支西北铁骑都陷到契丹步卒阵列全军覆没。 耿青心绪复杂,双手负在身后,视野前方,整片原野上骑兵纵横,李存孝拖着披风领了一支轻骑在附近巡逻,看到这边并肩前行的一老一少,在马背上笑了一下,向这边挥手。 天光照在脸上,耿青忽然笑起来,呢喃了一声。 “有难度才有意思啊.......” 周德威没有听清,停下脚步:“雍王这是说什么?” “没什么。”耿青目送骑兵远去,收回视线看去身旁的老人,“战事虽艰难,但不会是必败之局,只要尚有一丝希望,还是要拒胡虏于国门之外,否则孤带着中原兵将跑来这边,岂不是白死了?” 声音在风里停顿了片刻,耿青微微眯了下眼帘,望去契丹的方向,声音低哑而威严。 “这场仗,必要将契丹打痛,让耶律阿保机想到南面,就感到肉疼,周老将军,只有这样,边境才有喘息之机,百姓才能安稳过上个几年。” 谷搹 周德威沉默下来。 这些道理,他何曾不知晓,契丹庞大的军力,哪怕经过昨日一败,仍旧是庞然大物般矗立在面前。 不是他不想打,而是找不到如何去打赢这场帐的希望。 “雍王,那如何行事?!”风里,花白的胡须轻抚,老人抬手重重一抱拳。 “先重整兵马。” 耿青回过头来,赞许的点了点头:“来日听孤指挥!” 一老一少沐着阳光往回走,林中的晋兵聚集,早就在等候了,迎了周德威,老人骑上马背拱手道别,定下约定后,便返回幽州主持城中大局。 “夏日真热啊。” 待兵马走远,耿青表情一跨,急忙伸手将袍领揭开一点,白气腾腾从里面飘了出来,胸膛、后辈全是汗珠。惹得九玉翻了翻白眼,刚才一副揽天下苍生的豪迈英雄气,就知道是装的。 六月末,时节还未到最热的时候,与契丹一战后的梁、晋两军休整了几日,这段时间,看到了那位雍王后续派来的兵马拖着一个个沉甸甸的长口器物在木轮滚动下进入军营。 而耿青也在这几日里,有了难得的清闲,将身子、精神调整到最好的状态,更多时候,在夜里,他让王彦章等将,将两支军队聚集,不分彼此的坐到一起,说了一些话。 “很多人不明白,跟契丹人打什么,尤其我们从中原跑过来,还死了不少兄弟!” “有人心里肯定有这样的抱怨,但出征前,你们将领大抵也说了,可能说不明白,没关系,孤跟你们说清楚、讲明白。契丹人今日南下幽州,你们心里多少清楚,他们杀人,抢女人,抢牛羊,拿走能拿走的一切,然后放把火,将带不走的统统烧掉!” “幽州距中原很远,可当有一天,契丹人不满足了,他拿下了幽州,盯上了富庶的河北呢?过了河北,是不是又要将手伸到洛阳?那里就是中原了,距你我的家也就不远了,到时候,咱们再拿什么跟契丹人打?全家老小的命填进去,也阻止不了契丹皇帝膨胀起来的野心!” “......所以现在,咱们就要把他刚刚长出来的野心,给他打回去,或砍下来,往后数年、数十年都让他过的心惊胆战!” “让一个皇帝听到我们名字,过的惶惶不安,够咱们吹嘘一辈子!!” “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 篝火摇曳,夜风漫卷吹过营中一张张渐渐泛起热烈的脸孔,少年兵郭威抱着他那柄刀,脸上都变得潮红,兴奋的捏起了拳头。 从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听懂雍王这样的大人物说的道理。 而且还很有道理的样子...... 杀契丹人啊......光宗耀祖的时刻。 一连几晚,他想的都有些睡不着觉。 不久之后的七月,时间是初二,战鼓的声音响彻军营,休整了数日的汉、沙陀两支兵马集结完毕,往幽州西北方向推进而去。 同样是休整集结后的契丹大军,十一万先后拔营,在原野摆开阵势,迎着汉军过来的方向,缓缓推进。 第四百章 浩浩烈风暖暖初阳 云絮浮动,旭日升上了云端,暖红的颜色推开了清晨的迷蒙,将远方的山麓、原野、斑驳红痕的土地一一包裹了进去,下方的营寨,无数脚步缓缓踏出了辕门,车辕碾过殷红的泥土, 挤出暗红的液体,车轴‘吱吱’的低吟里,道道身影整齐的在原野上汇聚成一条长龙蜿蜒行进。 晨风吹过原野,旌旗前后延伸猎猎飞舞,视野间,成群的乌鸦发出不详的嘶鸣, 红着眼珠飞下枝头,落在原野上,啄食洒落地上的碎肉, 偶尔,有箭矢飞过来,成片成片的被惊走飞离。 行进的‘长龙’并不沉默,看着有些来不及收走的尸体,多数是契丹人的,士兵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就朝尸体丢了过去。 在队伍里,嘿笑了声,朝同伴道:“看看,契丹人不是凶悍吗?尸体还不是没人收拾。” “.......别说,前几日那场,我挨了一刀,还不是照样将狗日的契丹人给砍了,啧啧, 那惨叫声, 现在回想起来, 简直比女人在床上叫的还动听!” “屁!你是没尝过女人滋味, 那声音跟仙乐似得, 那才叫一个舒坦!” 行进的队伍里,三三两两的士兵边走边说笑,或朝路过的契丹尸体吐上一口唾沫破口大骂起来,大抵是有相熟的,或兄弟死在了契丹士卒手上。 那日苦战,这边看似勇猛,守着营寨不退,直接与压上来的契丹兵马厮杀,后果就是将近两万人伤亡,其中有九千多人直接战死在锋线上,剩下的士卒伤势有轻有重,眼下都还留在修缮后的营地里。 不过众人,包括耿青都知道,契丹人同样也不好受,不要命、没有章法的对阵,除非偷袭,否则伤亡也是惨重的。 风拂过队伍,猎猎飞舞的旌旗下,斥候来来去去, 送来或传出消息, 延绵的队伍之中,骑兵保留马力,牵马走在两翼,远远的,还有数十上百人聚集的小团体簇拥着雍王缓缓而行,耿青特地换上了甲胄,面容黝黑威严,四周则是义兄弟李存孝,及军中上下的将领,李嗣源、王彦章、石敬瑭、阎宝、李存审、符道昭、谢彦章、贺瑰......几乎聚集了中原、雁门一带打仗凶猛的将军。 一行人边走边与雍王商议着即将开战的细枝末节,而沙陀将领李存审、阎宝也在靠中间的位置,显然并没有排外,便安静的倾听那位雍王的话语。 “你们大概都知道,孤并不精通兵事,只会朝堂上一些微末伎俩,但分析敌我利弊,还是能行的,如何去打这场仗,到时候还得看将军们临战指挥,士卒们杀敌之意志!” 马蹄踏踏的走过地面,随着耿青的话语传开,九玉着人拿来了地图,骑着马在众人行进的路线上展开。 “契丹人以武立国,山中的猎人,海边的渔叟、草原上的牧民应有尽有,想要与他们杀到底,必然要有一些他们不懂的东西。前两日,你们大概也看到了,孤后续的兵马,带着沉重的东西陆续进入营地,那是孤的火器营,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些可都是大宝贝啊。” 在长安待过十年的石敬瑭脸上露出笑容,火器营确实是雍王的宝贝,从来都不轻易示人,十年当中,他有幸见过几次,也只是远远的看过,想到比李存审、阎宝等人多知晓一些,不由有些得意。 “有雍王的火器营插入战场,正面对抗契丹人,有些把握了。” “别乱想,正面对抗还差的远。” 耿青打断他的畅想,回头扫过身后众将,“火器的威力终究是有限的,耶律阿保机和他的军队受过一次火器打击,必然会撤退,待重整旗鼓再上来,怕是不会再惧怕了。” 他重重强调了一遍。 “利刃必要用在实处。”随即,将目光偏开,随战马缓行,身子微微摇晃,耿青继续说道:“孤处朝堂之上,弱势时,当收敛锋芒,与人为善。有了政敌时,对方势力庞大,更加需要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正面碰撞不得,那就另辟蹊径。这点放到兵事上,其实也行得通的。” 朝堂上的较量,阴暗恐怖。战场上同样如此,只不过显得更为直观一些,周围都是沙场宿将,自然明白雍王话中的含义。 “正面我们无法与契丹对抗,分析利弊,契丹弱点在于他们的坐骑!”李嗣源在军略上的造诣很高,一点拨,心里就明白过来。“以前常听义父讲,契丹酷爱战马,收罗天下之驹,其后果却是让契丹境内马匹悉数杂乱,若成军奔袭,或许耐力够,但爆发并不持久,单独在原野上与我们作战,只能游弋原野,不敢冲阵!” 谷肦 耿青对于兵事算不上精通,被李嗣源这么一说,他倒是没想到模糊的一句,还起到了提示的效果,不由笑了笑,顺着话说了下去。 “嗣源说的不错。正面无法对抗,那就用我们的优势,与契丹周旋,若能引出契丹骑兵剪去,那打胜就又多了几分!否则时间一长,对我们而言,是难以承受的。辎重、兵员都是大难题,只能靠西北骑兵,沙陀骑兵威胁耶律阿保机,才有机会。” “雍王,咱们能想到的,耶律阿保机未必不知!”贺瑰拱手道,面对雍王,他语气比平时要缓和许多。 “那就拖到他无暇顾及!” 耿青目光看去队伍之中,被白布遮掩的器物拉在车源后面,“火器营,与诸士卒就是让耶律阿保机无暇顾及,尤其火器,一定要打的焦头烂额才行,这样才能给两翼的骑兵争取最好的机会。” 之后,众将骑马离开,回到各自部曲当中,耿青与李存孝并马而行,相继沉默了片刻,他先开了口。 “存孝......如果真有机会,你可能把握一举杀到耶律阿保机的中阵?” “不好说.....他身边有皮室军,那日跟他们交过手,确实是难得的精锐。”李存孝表情凝重,没有丝毫的轻视。 这些年交过手的骑兵,除了当初的黑鸦军,以及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陇右铁骑,就属皮室军了,若单凭骑术、箭术而言,隐隐还要压前两个一头。 “兄长放心,存孝一定尽力!” 他重重抱了抱拳时,一旁的九玉笑眯眯道:“大都督才是放心,咱家到时候也过来帮衬一二!” 简单的话语飘在风里,放亮的晨光延伸。 古老的城池,斑驳旧日的刀痕、焦痕,城墙上士兵将校林立,压着刀首呈出一片肃杀,周德威拄剑而立,听着长子周光辅的情报,想起了幽州曾经的太平时日。 令他怀念。 或许这仗过后,还能再看到。 同样的天空下,闷雷窜过大地的声响,远方天地的尽头,尘烟弥漫,林立的旌旗猎猎飞舞之中,黑压压的的军队正蔓延而来。 “此战过后,幽州三日不封刀,仍由儿郎们掠夺!”耶律阿保机望着灿烂的晨阳升上云间轻声说道。 不久之后,脚步声、号角声,浩浩荡荡的蔓延过这片土地,朝着幽州西面的原野形成浪潮般席卷而去。 日头升上云间。 微凉的长风吹着林野摇曳,两支来自南北的军队渐渐进入双方视野,号角、战鼓的声响终于在这一刻响彻起来。 先开始的,则是斥候间的战斗打响。 . 第四百零一章 战火延烧 落叶翻腾,弓弦惊响林间,踏下的马蹄踩着松软的泥土,马身穿过树隙的一瞬,马背上的骑士侧身挽弓,嗖的一箭射去后方追逐的契丹斥候,箭矢偏转没入树躯。 一前一后两名斥候追逐狂奔, 躲开箭矢的契丹斥候,此时也挽弓搭箭,冲入树荫下,视野阴了阴,跑在前方的汉人斥候一个拐弯,从箭矢飞去的方向转去山腰的道路。 战争的号角已经在原野上吹响, 大战前的斥候散播开去, 与战场之中惨烈拼杀相比,这里的战斗并不太引人瞩目。 只有负伤带回情报的斥候才是有价值的,那名奔逃的斥候携着刺探的情报冲过一片片林荫,不时回头看去追击而来的敌人,猛地伸手,整个人挂去旁边的大树。 踏踏! 追杀过来的契丹骑士同样拐去一个弯,映入眼帘的,是无主的战马正缓下速度,不等他反应,一道倒挂的身影陡然降下,手中刀锋瞬间在他颈脖划出了一道血口。 尸体、身体几乎同时落地,梁军斥候吐了口唾沫,起身追上马匹,朝远方吹了声口哨,便纵马飞奔起来。 前面的山坡、林野、小溪犹如画廊般飞快退去他身后,不久, 听到远方响起的号角声,斥候加快了速度,冲破前方垂下的树枝, 向着山脚疾驰, 视野间,是密密麻麻的军阵蔓延展开,‘梁’‘晋’两面大旗猎猎飞舞,伴随四周还有代表将领的姓字旗连成一片在风里抚动。 而旌旗的下方,浩荡的军阵踏着缓慢的步伐徐徐推进,卷起的烟尘之中,两翼的陇右铁骑、沙陀轻骑阵型整齐,与中阵并列,大量的尘埃在无数铁蹄下弥漫升腾。 而对面更远的方向,仿佛天地尽头,契丹人的兵马如浪潮般,呈一条黑线席卷而来,契丹十一万大军推进之中,开始变化阵型,前后左右,层层叠叠的将中阵护卫起来,周围空旷的原野上, 不时能看到分散出去的斥候飞奔来往,携裹大量情报传递中军, 再下放到各层将领手中。 变阵当中,契丹五万部落军推到了前阵,左右延伸十余里的距离,配备大量部落轻骑拱卫侧翼,或游散阵列附近,预防可能出现的迂回奔袭。 往后延伸,十二面各色旗帜分为日月高举,十二面大鼓被大车拉着,赤膀的契丹汉子奋力的敲打鼓点,来稳定军队行进的速度。 林立的旗帜下,耶律阿保机一身戎装,手握着缰绳,骑在他的坐骑上缓缓而行,他四周是契丹最为精锐的军队——皮室军,计三万骑,伴随皇帝的日月旗左右延伸开去。 “休整数日,那支汉人兵马还能打,是朕想不到的。” 耶律阿保机看过手里的情报,对这支汉人兵马多少有些刮目相看了,终于让他回到当初争夺部落的那种好斗的感觉。 到的此时,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做为马背上拿刀杀出来的皇帝,耶律阿保机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下发命令。 “击溃他们!” 战鼓的声音停了下来,‘呜’的号角声延绵响彻庞大的军阵,徐徐前行的无数脚步便是‘轰’的驻足,前阵的五万部落军拔出了刀锋,枪林下压放在了盾卒肩头向去外面。 苍凉的号角传开。 另一头的军阵渐渐进入了交战范围,耿青在中阵靠后的位置,望着没有丝毫犹豫的契丹大军,他闭了闭眼,随后也跟着开口。 “气势不能落下,开......战吧!” 那一声‘战’字落下,同样的号角声吹响,令骑挥舞着小旗在各阵间飞快奔行而过,少年兵顶着比他脑袋还大的铁盔,垫脚回头望了一下,就被一旁的刘知远按着脑袋转回来。 “开战了,紧跟着我!” 低低的言语里,步卒主将贺瑰的声音也在同时响彻:“所有人准备开战!前阵出列!” 贺瑰骑马飞奔过阵前,拔出腰间战刀,与探出的一柄柄枪头碰撞,然后勒马停 谷阐 声音拔高到极致: “雍王令,开战——” 仅一万五千步卒在这一刻带着巨大的轰鸣,齐齐拍响盾牌,或拔出刀兵、探出枪林,迎着推进而来的契丹前阵过去。 青色的战马上,贺瑰促马走在最前面,目光直直看着越来越近的‘黑线’,咧开嘴角,声音高亢起来。 “可看到对面的契丹蛮人了?!他们跑来南边,掠夺我们的土地、女人,几日前一战,我们许多同袍死在了他们手上,可我们能退吗?!脚下这片土地,就是我们的家,哪有弃家不顾的道理,但今日不同了......契丹自诩纵横大地上的狼,可他们忘记了,人才是这天地间最好的猎手,剥下他们的狼皮,捍卫我等汉人的荣耀——” “杀!” 一万多人,声浪席卷天空,成千上万的士卒嘶吼,行进的脚步不知不觉开始加速,对面的契丹军阵也越来越清晰,五万的数量,看上去与一万多人没什么不同,反正都是挤满了视野。 进攻的号角声已经停了。 交战的双方军阵渐近一箭之地,开始有箭矢飞在半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在两边行进的军阵里响起来时,最前方的两边盾卒紧抿双唇,咬紧了牙关,然后,举着盾牌轰然奔跑起来,一人奔出,左右的同袍先后冲了上去。 箭矢飞落下来,刘知远一刀斩断,大吼:“跟上!”下一刻,保持奔行的速度,冲向契丹前阵,接触的刹那,盾牌自他手中轰的抵了上去,右手的长刀穿插缝隙,带出血线。 顷刻,一面面盾牌相撞,枪林蜂拥而至。 大量的血线在锋线上飞溅。 郭威青涩的脸蛋也狰狞的嘶喊,跟在刘知远身后,长刀不停的劈砍,前面有人倒下,他急忙抢上去,将盾牌接住,接替了死去的同袍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抵着盾牌,脚下的泥土都挤到了脚背,他拿脑袋顶在盾后,疯狂呐喊着,与身边的同伴齐齐用力想要挤进人群....... 一万五千对撼五万人,一时间打的难舍难分,是耶律阿保机没有预料到的,前方的将领不停微调阵型,想要一句击溃,而做为梁国双绝的贺瑰,岂是如他愿,对于步阵之道,他比谁都熟悉,一道道命令发下去,立即将契丹的冲击挡下,隐约做出反扑的迹象。 两边将领指挥麾下兵卒,抢夺锋线、冲击、反扑、防御......打的有声有色,将各自的本领几乎都放到了极限。 喊杀声沸腾,来回拉锯的冲杀,双方都没占到便宜,不过贺瑰以一万五千人硬撼五万契丹部落军,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较量,他已经赢了。 不久之后,两边试探性的交锋,在太阳落山前,各自收兵回去,翌日一早,双方有着默契一般,再次开战! ...... 六月十一,贺瑰率一万三千沙陀、汉兵继续在战场推进,与不到五万的契丹部落军纠缠,开战前,甚至还将军中各种弩车一一射了个遍,随后配合沙陀轻骑几次差点拿到上风。 同月十三,谢彦章令中原轻骑三千,奔行二十里,绕过幽州想要切断契丹后阵的联系,途中与萧敌鲁战了两场,只得放弃设想,陈兵距离战场七里的地方,与萧敌鲁对峙的同时,威胁耶律阿保机左翼。 十五,阎宝率三千步卒直奔贺瑰侧翼的战场,以最为保守的姿态,佯攻契丹右翼,被契丹部落轻骑骚扰,然而,一战,被他阵斩了契丹将领耶律花谷。 同日,石敬瑭、王彦章、李存审、符道昭各部以少数兵力,遍地开花的方式与契丹缠斗起来..... 不到半月,原本剧烈燃烧的战火,陡然间变得极为缓慢,像是故意将战事拉扯的漫长,令得耶律阿保机连续几日都未睡好过,思考起对策。 然而,不久,一种能喷火的兵器,开始让他烦躁,噩梦连连。 . 第四百零二章 转轴 箭矢从天空飞过,下方锋线上‘贺’字的旗帜破烂不堪的在风里摇曳。 紧缩的阵型,人群密密麻麻的与汪洋般的契丹步阵硬撼,喊杀如潮充斥人的耳中,包裹铁皮的盾牌凶猛撞击、长矛照着人的血肉疯狂捅刺,穿透了的两边士卒凄烈叫喊,大量鲜血都在视野间飞溅。 阵中, 贺瑰满脸血污,他鏖战半月,早已亲自下场几回,眼下刚刚才被亲卫从锋线上拖回来,原本的一万五千人,半月下来只剩八千就在面前了,他将手中缺口的佩刀丢去地上, 随手从地上一具尸体拔出长刀,嘶声大喊:“继续——” 接触的锋线上,他的声音根本传达不到士兵耳中,到的此时,督战、亲自厮杀的将校的命令才是至关重要,一个小校同样在嘶喊,手中刀口呯的斩在对面盾牌,溅起火星的刹那,顶着盾牌往前狠狠撞了一记。 “稳住,撞回去!” 轰! 响应的不过左右数十步卒,连日的厮杀,许多人都早已到精疲力尽的地方,举着盾牌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阎宝,我去娘的!”贺瑰在阵中怒骂一声,相隔半里的一支军阵,名叫阎宝的晋地将领,像是听到了咒骂, 三千人的阵列陡然动了起来,迅速向交战的锋线靠近。 那边, 同样减员严重的契丹部落军, 耶律斜涅赤眯起眼睛,不得不从三万兵马,分出六千之数防范对方可能的袭击,就算知晓对方乃是佯攻,可也不得不预防假戏真做。 派出六千人,应该是够了的。 他想。 然而,朝这边靠近的三千晋地兵马,与平日有些不一样了,阎宝拔刀,从战马上下来,与步行前进的麾下一起走在阵列当中。 “这次就不佯攻了,让所有人准备——” “终于要杀上去了!” 半月以来,都是贺瑰的军阵在与部落军对阵,他在旁边早已憋出火气来,尤其看到大量的士卒死伤,回营之后免不了发起脾气,得到的答复, 终究是佯攻, 等待时机。 眼下, 进攻的命令在半个时辰前送到了他手里, 这一刻,终于可以出口气了,准备接战的命令自阎宝口中一一传达下去,他从披风撕下布条将刀柄与手掌系紧的同时,周围许许多多的士兵拔刀、压枪,然后脚步越来越快。 有箭矢飞过来的瞬间,前阵的盾卒举起了盾牌,身后的枪阵长枪如林下压,直直指向迎过来的六千部落军。 “撞!” 箭矢射入人群,从盾牌弹落地面,一面面举起的大盾也在这瞬间在所有人手上用力,轰的撞入对面的契丹军阵。 笔直的锋线顿时弯了,盾牌与盾牌剧烈碰撞、疯狂挤压,持长矛的士卒在盾牌后面抽刺,血浪一片片的在人身外翻滚飞溅。 突然的交锋,令的耶律斜涅赤有些意外,旋即更多的命令从他手中发出,几乎同时,监视这支三千人汉兵的部落游骑飞速赶来,犹如一道手臂切入战场侧面朝他们射箭。 “存孝!” 耿青在后阵看着对方游散的骑兵聚拢靠近战场,便偏了偏脸,下一刻,一匹雪花战马跃出阵列,李存孝拖着长兵冲了出去,高喊:“符道昭,带上骑兵,随我来——” 穿过两个阵列的刹那,远去的李存孝身后,一拨拨一支支陇右铁骑紧跟上来,总数五千的骑兵,起起伏伏汹涌前进,朝切入战场的那群部落轻骑发起猛攻,将阎宝的队伍侧翼保护起来。 顷刻,奔涌的铁骑犹如雨点般落进阵型稀疏的部落轻骑,刀锋、箭矢交错锋线上,一道道身影不停的在马背上坠下,背负八支短矛的符道昭抬手就是一矛掷出,奔来的契丹轻骑,连人带马齐齐朝扑去地上。 日月旗下,耶律阿保机看了眼交战的锋线,另一边的战场游散对冲的骑兵,微微抬手:“让皮室军下去,将那敌将斩首,首级呈到朕的脚前!” 呜! 传令兵飞奔,吹响号角。 一直安静驻扎日月旗周围的皮室军分出一万多骑缓缓动了起来,犹如洪流般浩浩荡荡涌出阵列,朝左侧战场蔓延而来。 “亮出底牌了,虽然没尽出,可见契丹皇帝心里也有焦急!”耿青笑着对身旁的王彦章说了句,他望着远方那翻滚的洪流,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捏成拳头,掌心全是冷汗。 耶律阿保机派出御帐亲骑,可见已经对战事有些焦急了,可这边人数终究太少,就算有李存孝这样的虎将在,难保将对方击溃。 ‘时间也差不多了,怎么还没消息......’ 耿青轻声呢喃,一旁的王彦章、李嗣源不清楚他说的什么,视线看过来时,耿青笑了笑:“把火器营拉上去吧。” “是!” 谷瓑 李嗣源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要知道,这半个月里,士兵越打越少,对面的契丹虽说也是如此,可对方总计十一万兵马,耗损下,终究是比自己这边多的。 他令了雍王的命令,急急忙忙带人冲去后阵,远方两边骑兵开始接触交战不久,李嗣源重新回来,后方的队伍,一只只沉重的大家伙滚着木轮过来,被盾卒护着渐渐被推到前方,进入交战的范围才停下来,四个铁脚迅速放到了两个木轮前后,防止滑移。 每只火器,都有专门的士卒辅助,木轮一停下,校准的士兵已经开始调整炮口的角度,装填的兵卒打开了上盖,手脚飞快的将早已准备好的火药、精炼燧石放入准确的位置。 “给李存孝、阎宝、贺瑰传去命令,让他们拉开距离!” 王彦章听过雍王麾下的火器营,知道威力恐怖,连忙派出令骑去前方吹响号角,撤退的命令传达战场,李存孝正杀入人群,禹王槊划过轨迹,呼啸砸在人铁盔上,直接将对方脑袋打的稀烂,听到独有的号角声。 他回头看了一眼,挥开的长槊顺道将另一边骑马抬枪刺来的契丹骑兵,嘭的将对方长枪砸的弯曲,落下的巨力不见,直接触在对方身下的战马头颅,血肉、颅骨瞬间爆裂,硬生生将战马砸的坠地。 “拉开距离!” 不久后,有火光在身后的自家阵列燃了起来。 ...... “常例,第一发校正!” 燃烧的火把自将校口中喊出时,落去漆黑粗大的炮身,引线嗤的点燃,拖着焰光迅速没入里面。 然后,拉扯绳索的士兵,猛的用力向外一拉,是‘嘭!’的响声,带着焰光、黑烟,一颗黑色球体斜斜冲上天空,划过长长的距离,飞过下方向后奔涌的骑兵集群,然后.....嘭的轻响,落在了正重整阵型的部落骑兵两丈的位置。 “这是什么?!” 有契丹轻骑好奇的指去地上,还有微微火焰燃烧的东西,有人骑马冲去,斜斜探出身子,一把将地上的东西抓在手中,颇为兴奋的回来。 他用着契丹语言这样说道:“是个铁疙瘩,汉人想用这个砸人?” 话语刚一落下,周围,乃至更远一点的契丹轻骑视野里,是巨大的声浪伴随一团火焰轰的炸开,围在那骑兵周围的数骑连同战马都在瞬间侧翻倒地,无数密密麻麻的东西纷飞出来,砸在人脸上、身体、战马上,打出密集的血孔。 “什么东西......”反应过来的契丹骑兵呢喃了一声,视野上方,更多的黑色铁疙瘩密密麻麻的飞上天空,然后落了下来。 掉入契丹惊慌的战马中间,或落进步卒阵列不远。 一息。 轰轰! 轰轰轰轰—— 一道道火焰的花朵,瞬间在人群之中盛放,掀开的气浪夹杂铁屑、铁珠朝四面八方冲击开来,成百上千的身影倒下,战马受惊乱跑起来,步卒当中一片人仰马翻,不少人并未死去,只是被那些弹射出来的小东西,打到了手脚、身体,流血不止。 耶律阿保机愣愣的看着这一幕,脑中有着许许多多的命令像是堵住了般,冲到嘴边,化作‘呃’的迷茫轻声呼出。 脑子几乎宕机了,就连身边,各层的部落头人、指挥使都被惊到,根本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终究是马背上立国的皇帝,耶律阿保机迅速回过神来,当机立断下令撤兵,就算免不了被追击,他都要先撤回兵马休整,安抚士卒情绪。 果然,一撤兵,汉人退去的骑兵,顿时掩杀上来,追了数里才退走。 回到营中,耶律阿保机并未立刻召集将领,而是独自坐在神帐内,一杯一杯的倒酒灌进口中,不久,他找来卢文进,询问对方是否知晓那是什么,得到的答复,令他失望。 “不管如何,都要想办法弄一个过来,汉人往后若常备这样的兵器,如何能敌?” “对了,后方的辎重三日后也要押赴这边,军中粮秣快不够了。” 大抵吩咐了一些琐碎的事后,夜色渐渐笼罩下来,远方的山峦间,三门火炮被拖到了崖边,望着下方两三里距离的契丹营地,窦威摸了摸鼓涨的肚皮,“叫契丹人起来撒尿了!” 喷涌的火光照亮人的脸庞,也惊动了下方营地,几发铁蛋落入营中炸开时,耶律阿保机急急忙忙从帐中出来,被亲卫护在正中,头皮发麻的看着营中盛开的火光。 这他娘的,还怎么打?! 耶律阿保机骂了一句。 第四百零三章 定乾坤 漆黑的夜色,火光照亮了营地,映着一拨拨混乱的身影穿行跑过。 咻! 呼啸声划过夜空,正呼喊营中兵将的耶律阿保机走出两步,下意识的抬头,隐约看到一道轨迹划过视野。 “又是汉人那古怪的兵器......立即召集军中诸将来神帐......” 他话语还未说完,呼啸头顶的铁弹直接砸去了帅帐边上, 周围百余名侍卫顿时将自家皇帝围的水泄不通,盾牌迅速组成一面盾墙,下一刻,嘭的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无数噼里啪啦的声响打在了盾面。 顷刻,动静稍停, 耶律阿保机将亲兵推开,火光从眸底褪去, 高大的白色神帐已经塌陷,半边正被大火吞噬。 “陛下,那还通知诸将来神帐......” 啪! 回答那令骑的是耶律阿保机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远方的山峦还有轰鸣声响起,他回过头,盯着喷出光芒的远方黑暗,声音压抑着愤怒挤出口唇:“去那边山上,将偷袭的汉人兵将擒杀!” ....... 又是一道火光在山下的营地盛开,窦威看去旁边的士卒。 “打完了?” 挥旗的小校点了点头时,浓须的大胖子连忙挥手,“把炮推下山崖,赶紧撤走!” 催促着身边数十名火器营士兵,颇为可惜的将三门火舌炮推去崖边,看着坠下山涧, 方才迅速下山,后路都是这几日早已探明好的,不光是这里, 其余山上也有, 当然来之前,他们已经将契丹布置在周围的暗哨全部拔掉。 一旦发泄一通,契丹军营必然会派兵过来搜山,窦威等人估摸着时间,沿着来时的山道,极快的下山走人。 他们下到山脚,跑远了一点,果然身后传来马蹄声,一道道打着火把的骑士开始封山,上千道步卒的身影沿着山脚往上开始搜索起来。 威严的大胖子趴在远处的灌木看了会儿,看着这些契丹人一无所获的模样就觉得舒坦,这才笑眯眯的慢慢退回草里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左右,搜山的兵马陆陆续续返回军营,几件破烂不堪的炮管被带了回来,摆在重新立起来的帅帐之中,耶律阿保机随意的捡起一个残骸翻来覆去的看,除了上面有浓郁的古怪味道, 根本看不出这玩意儿完好时,能喷出火焰, 打出还能爆炸的铁弹。 “一个汉兵都不见, 想来早有预谋!” 耶律阿保机想不通,暂且将这东西收为己用的想法按回去,与帐中诸将说起这次袭营,大抵明白对方的打算。 “朕看过汉人不少兵书,此乃疲惫我契丹勇士之计,不可轻信!” “陛下,如此,下半夜他们还会再来!”耶律欲稳提醒了一句,看到皇帝目光看来,下意识的低下头,之前战败,让他在帐中没以往那般硬气了。 “朕自然知晓,以为是你?”毕竟是族中大将,皇帝没有太过责罚,眼下,他将视线偏开,负起双手走过诸将中间,“朕已经安排兵马去最近几座山里巡查蹲守了!”大抵这样说了句,便问起耶律曷鲁的伤势。 “朕第一臣首如何了?” 左右侧立的将军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犹豫起来,还是耶律斜涅赤先开了口,他性子较直,“陛下,曷鲁......他被汉将伤的太重,经过医治,还在昏睡没有醒过来。” 耶律曷鲁对于耶律阿保机来讲,极为重要,不仅仅是族中大将,还是朝中肱骨,这才有了之前他为何一定要皮室军将李存孝的脑袋取下来,放到他脚边。 “这场仗,恐怕短时内无法打完,明日一早,便将曷鲁送回契丹,让族中萨满看看!” 又议了明日战阵上的事宜,夜色深邃后诸将才散去,耶律阿保机此时已乏了,却是不敢轻易睡下,谁知道汉人还会不会再次夜袭。 持了直刀,披甲在营中巡视,周围皮毡帐篷,一个个士兵也都大睁着眼睛倾听外面动静,想要瞌睡的,也都被老兵碰一下,继续坚守。 谷飅 耶律阿保机沉着脸走了一圈,回到新里的帅帐,披甲坐在案桌后面,几乎一夜都没阖眼,待到天光在东面渐渐发亮,他才吁出一口气,趴在长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陛下——” 梦堪堪翻涌而来,耶律阿保机就被一声大喝,惊得抖了一个激灵坐直起来,双眼通红的看着帐口,耶律海里掀帘进来里面。 “汉人兵马又来骚扰了?”皇帝咬着牙关,声音低哑的问道。 “不是。” 耶律海里脸上表情着急,手里一张纸条递了过去,“是凌晨派去运送辎重的萧痕笃,他派快马送来的消息,后营粮秣......里面全是泥土。” “什么?!” 耶律阿保机脑中‘轰’的一下,拖着甲胄站起身来,瞪着红红的眼睛,飞快看过手里的纸条,上面是契丹文字写的。 只有短短一行:“速告知陛下,营中辎重多数掺假,外粮内泥!” 嘭! 耶律阿保机丢了纸条,一脚将长案蹬倒,呲牙欲裂的看着耶律海里:“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当初是何人凑集粮秣?何人检验?” 这可把耶律海里难住了。 “陛下......这些不都是南面官(南院)在做......” 几乎同时。 南面另一处军营当中,早起的耿青精神舒爽的在帐里扭着腰,听着九玉从外面带来的消息。 “信是赵弘均送来的,这人是准备向你告知,他要跑路了。” “什么准备,这个时候,估摸已经将家眷都送出契丹境内了。”耿青可是了解这个胖县令的性子,遇到危险比谁都跑的快。 停下扭动的腰身,耿青披上一件单衣,将纸条接过来扫了一眼,笑了笑:“他既然来信了,说明那边的事,基本是遮拦不住,快要塌了!若是那位契丹皇后知道这事,会不会派人告诉耶律阿保机?不对,以那女人贤明的性子,应该会按下来,不过城中的那些贵族、官吏可不会,呵呵.....你说耶律阿保机听到后院起火,大半个上京的财富都被做空,他会如何反应?” 做空? 又是一个新鲜的词汇,九玉都有些见怪不怪了,顺着这位狡诈的雍王的话语思索,不难想象契丹皇帝那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多半是火急火燎的赶回去...... 想到这里,阴柔的脸上,唇角忍不住微微勾起来些许。 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那些财富呢?” 耿青看了看他,手指放在唇中间‘嘘’了一声。 “秘密。” 话语刚落,外面响起喧哗,窦威扯着大嗓门高高兴兴的回来交差的同时,王彦章、李嗣源等将也过来,脸上多有喜色。 “昨日疲敌之计,多半奏效,今日契丹军营,一片死寂.....咦,雍王这是有什么喜事,这般高兴。” 王彦章问出话语时,手里就被塞了纸条,耿青让他看,随即也说道:“这些天,孤就在等它过来,一纸定乾坤!” 话语斩钉截铁的在众人耳旁落下。 第四百零四章 后院之火 王彦章、李嗣源都是将帅之才,哪能不知道其中道理。倘若太原或汴州出了这样的事,怕是连夜都要班师回去。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对方是否也知晓上京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彦章可不敢轻易猜测,要是急哄哄杀过去,对方还不上京出事,那自己这边等于自投罗网,给别人送人头。 “那耶律阿保机知不知道出了此事?若是没出,这仗还是要继续打。” “出了也要会打!”李嗣源在军事上,颇有见解的,思虑了片刻,方才继续道:“亲手打下契丹的皇帝岂能这般轻易退兵?纵然要走,也绝不会让我们知晓。” 耿青赞许的点了点头。 “继续说。” 得到首肯,李嗣源心里没来由的高兴,要知道这些年里,他早就将大几岁的雍王看做老师,这种赞赏的肯定,无疑让他心思更加活络。 “换做我是契丹皇帝,定先遣一军纠缠,遮掩余下军队徐徐后撤,拉开追击的范围,途中再设伏兵,确保完全没有追兵......” “耶律阿保机会不会悄然撤兵,到时观起军容、观其阵列便可知!”王彦章低声道。 不久,军队动了起来。但耿青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契丹军营之中,耶律阿保机考虑的是辎重后营。 阳光延伸的北面,契丹诸将从帅帐三三两两出来,耶律阿保机坐在长案一口接着一口的灌下酒水。 这边前线战事不顺,但还没到让他动怒的地步,再有些时日,定能全歼这支汉兵,攻下幽州。 然而,辎重后营囤积的粮草掺泥,仅靠牛羊为食,这场仗还能如何打下去? 召集诸将一一询问了,筹备、检验粮秣都是在仓中完成,其后就直接运到了军营,连夜南下前往屯扎之地。 唯有掺假的时间,就只能是在官仓和出城前的那段时间,但无论哪两个,掺假都已成事实。 “我契丹男儿,何时变得跟汉人一样......弄虚作假,糊弄朕!” 耶律阿保机想不通,亲手建立的契丹,亲手挑选出的贵族,为何做出这样的事,他愤愤将酒袋砸去地上。 “让朕败在汉人手上......可耻!” 接下来的事,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便是撤兵,再强悍的兵马,没了粮草供给,人、马吃什么?仅一天的消耗,都是庞大的数字,眼下营中只能承受两日所需。 但要就这么撤军,那就太便宜这支苟延残喘的汉人兵马! 耶律阿保机拿定了主意,压着膝盖缓缓起身,拖着披风绕过长案走到了帐口,亲卫护卫下,他望着渐起喧嚣的军营,兵马开始调动起来。 ‘想要安然撤军,必然不能汉人知晓。’ 视野之中,调动的步卒、骑兵多达两三万人,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以此来掩护主力从容撤走。耶律阿保机心里多少残存一点希望,希望这支兵马能将对面那支汉人军队击溃,这样便不用再撤兵返回上京,一旦占据幽州,粮草自然就能补齐,不用担心军心哗变。 想着的片刻,有斥候冲过辕门从外面回来,干净利落的翻身跳马来到耶律阿保机面前半跪下去。 “启禀陛下,汉人兵马有异动,汉骑出营正朝这边过来。” “多少骑?” “约莫四千。” 听完,耶律阿保机皱起眉头,自己刚打算用一支兵马拖延,对方就过来了,还是主动求战。 ‘莫非是我后营辎重有失,被对方察觉?不可能.....此事诸将才知,就算有奸细,也不会这般快。’ 就在思虑间,马蹄声疾驰,皇帝抬起目光,一匹快马风尘仆仆的赶来,穿着并不是军中斥候,而是城中军卒的甲胄。 “启禀陛下,上京出事了!”那人下马,蹒跚过来,在亲卫搀扶下,才勉强半跪行礼。 这一模样、神态,让耶律阿保机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不好的预感迅速升了起来,他挤出声音:“你说,朕听着。” “.....陛下,上京.....上京大量财赋失空......不少族中贵族闹事......” 耶律阿保机感觉心脏都快停滞跳动,嘴角抽搐:“怎么回事?!原原本本,给朕讲清楚!” “是上京那汉人,分红利......如今找不到人了!他名下酒楼,都卖给了别人,人去楼空,族中大人们给他的钱财、珠宝,还有许多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被不见了。” 嘶~~ 皇帝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没有比打一场败仗更让他感到心痛,那什么投资、分红利的事,多少是知道一些,原本想管,可遭到族中不少贵族反对,后来看到确实有大量钱财出入,落到贵族手上,他心里也就放心了。 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耶律阿保机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摇摇晃晃的退了两步,被亲兵搀住才呼出一口气。 上京乃契丹都城,可谓集整个契丹最为富有的城池,自己半生营造......尽被一个汉人给骗了。 “你告诉朕,那汉人是如何行骗,又如何将如此多财富转走?他一个人不可能办到!” 那骑士知道的都是派他出来的贵族、官吏告知他的。 “卑职知晓也不多。” “你!” 耶律阿保机一把提着他领子,将人拽了起来,看着对方战战兢兢的模样,松手将其放了,一个跑腿送信的,如何知晓详情。 “......那为何现在才告诉朕?” “是.....是......”那人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口,待到皇帝一声暴喝:“说!”当即吓得跪去地上,脑门触在地上,急忙道:“是皇后.....是皇后将事压下来,不让派人通知陛下!” “啊啊——” 耶律阿保机大叫,转身拔刀,猛地一刀将案角给劈了下去,双目通红嘶吼一个女人的名字:“月里朵!!” 半晌,怒气回返,他目光清澈了些许,不对!不对! “月里朵不会背叛朕.....她向来聪慧,不让派人,是怕朕分心,不能打仗,被敌人所趁!” 想通此节,他心里顿时好受了不少,可眼下不可能再有心思攻城略地了,无论如何都要返回上京坐镇,顺道将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不能让自己败的如此不明不白! 当即,招来传令兵。 “传令给耶律欲稳,让他去迎战汉人,尽量拖住对方!” “是!” 令骑飞奔而出,接到命令的耶律欲稳看了看中军方向,阖眼咬牙,抱拳拜了一拜,翻身上马大声嘶吼:“契丹的勇士,敌人来犯,该去拒敌了!” 声音落下,兜转马头,朝辕门狂奔而去,早已集结的兵马顿时持着刀兵盾牌,紧跟在后奔跑起来。 十里之后,排开阵势拦去奔来的汉骑。王彦章、李嗣源都是将帅之才,哪能不知道其中道理。倘若太原或汴州出了这样的事,怕是连夜都要班师回去。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但对方是否也知晓上京出了这么大的事,王彦章可不敢轻易猜测,要是急哄哄杀过去,对方还不上京出事,那自己这边等于自投罗网,给别人送人头。 “那耶律阿保机知不知道出了此事?若是没出,这仗还是要继续打。” “出了也要会打!”李嗣源在军事上,颇有见解的,思虑了片刻,方才继续道:“亲手打下契丹的皇帝岂能这般轻易退兵?纵然要走,也绝不会让我们知晓。” 耿青赞许的点了点头。 “继续说。” 得到首肯,李嗣源心里没来由的高兴,要知道这些年里,他早就将大几岁的雍王看做老师,这种赞赏的肯定,无疑让他心思更加活络。 “换做我是契丹皇帝,定先遣一军纠缠,遮掩余下军队徐徐后撤,拉开追击的范围,途中再设伏兵,确保完全没有追兵......” “耶律阿保机会不会悄然撤兵,到时观起军容、观其阵列便可知!”王彦章低声道。 不久,军队动了起来。但耿青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契丹军营之中,耶律阿保机考虑的是辎重后营。 阳光延伸的北面,契丹诸将从帅帐三三两两出来,耶律阿保机坐在长案一口接着一口的灌下酒水。 这边前线战事不顺,但还没到让他动怒的地步,再有些时日,定能全歼这支汉兵,攻下幽州。 然而,辎重后营囤积的粮草掺泥,仅靠牛羊为食,这场仗还能如何打下去? 召集诸将一一询问了,筹备、检验粮秣都是在仓中完成,其后就直接运到了军营,连夜南下前往屯扎之地。 唯有掺假的时间,就只能是在官仓和出城前的那段时间,但无论哪两个,掺假都已成事实。 “我契丹男儿,何时变得跟汉人一样......弄虚作假,糊弄朕!” 耶律阿保机想不通,亲手建立的契丹,亲手挑选出的贵族,为何做出这样的事,他愤愤将酒袋砸去地上。 “让朕败在汉人手上......可耻!” 接下来的事,他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便是撤兵,再强悍的兵马,没了粮草供给,人、马吃什么?仅一天的消耗,都是庞大的数字,眼下营中只能承受两日所需。 但要就这么撤军,那就太便宜这支苟延残喘的汉人兵马! 耶律阿保机拿定了主意,压着膝盖缓缓起身,拖着披风绕过长案走到了帐口,亲卫护卫下,他望着渐起喧嚣的军营,兵马开始调动起来。 ‘想要安然撤军,必然不能汉人知晓。’ 视野之中,调动的步卒、骑兵多达两三万人,都是可以舍弃的棋子,以此来掩护主力从容撤走。耶律阿保机心里多少残存一点希望,希望这支兵马能将对面那支汉人军队击溃,这样便不用再撤兵返回上京,一旦占据幽州,粮草自然就能补齐,不用担心军心哗变。 想着的片刻,有斥候冲过辕门从外面回来,干净利落的翻身跳马来到耶律阿保机面前半跪下去。 “启禀陛下,汉人兵马有异动,汉骑出营正朝这边过来。” “多少骑?” “约莫四千。” 听完,耶律阿保机皱起眉头,自己刚打算用一支兵马拖延,对方就过来了,还是主动求战。 ‘莫非是我后营辎重有失,被对方察觉?不可能.....此事诸将才知,就算有奸细,也不会这般快。’ 就在思虑间,马蹄声疾驰,皇帝抬起目光,一匹快马风尘仆仆的赶来,穿着并不是军中斥候,而是城中军卒的甲胄。 “启禀陛下,上京出事了!”那人下马,蹒跚过来,在亲卫搀扶下,才勉强半跪行礼。 这一模样、神态,让耶律阿保机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不好的预感迅速升了起来,他挤出声音:“你说,朕听着。” “.....陛下,上京.....上京大量财赋失空......不少族中贵族闹事......” 耶律阿保机感觉心脏都快停滞跳动,嘴角抽搐:“怎么回事?!原原本本,给朕讲清楚!” “是上京那汉人,分红利......如今找不到人了!他名下酒楼,都卖给了别人,人去楼空,族中大人们给他的钱财、珠宝,还有许多值钱的东西,大部分都被不见了。” 嘶~~ 皇帝脸色唰的一下惨白,没有比打一场败仗更让他感到心痛,那什么投资、分红利的事,多少是知道一些,原本想管,可遭到族中不少贵族反对,后来看到确实有大量钱财出入,落到贵族手上,他心里也就放心了。 可眼下出了这档子事......耶律阿保机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摇摇晃晃的退了两步,被亲兵搀住才呼出一口气。 上京乃契丹都城,可谓集整个契丹最为富有的城池,自己半生营造......尽被一个汉人给骗了。 “你告诉朕,那汉人是如何行骗,又如何将如此多财富转走?他一个人不可能办到!” 那骑士知道的都是派他出来的贵族、官吏告知他的。 “卑职知晓也不多。” “你!” 耶律阿保机一把提着他领子,将人拽了起来,看着对方战战兢兢的模样,松手将其放了,一个跑腿送信的,如何知晓详情。 “......那为何现在才告诉朕?” “是.....是......”那人支支吾吾不敢说出口,待到皇帝一声暴喝:“说!”当即吓得跪去地上,脑门触在地上,急忙道:“是皇后.....是皇后将事压下来,不让派人通知陛下!” “啊啊——” 耶律阿保机大叫,转身拔刀,猛地一刀将案角给劈了下去,双目通红嘶吼一个女人的名字:“月里朵!!” 半晌,怒气回返,他目光清澈了些许,不对!不对! “月里朵不会背叛朕.....她向来聪慧,不让派人,是怕朕分心,不能打仗,被敌人所趁!” 想通此节,他心里顿时好受了不少,可眼下不可能再有心思攻城略地了,无论如何都要返回上京坐镇,顺道将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不能让自己败的如此不明不白! 当即,招来传令兵。 “传令给耶律欲稳,让他去迎战汉人,尽量拖住对方!” “是!” 令骑飞奔而出,接到命令的耶律欲稳看了看中军方向,阖眼咬牙,抱拳拜了一拜,翻身上马大声嘶吼:“契丹的勇士,敌人来犯,该去拒敌了!” 声音落下,兜转马头,朝辕门狂奔而去,早已集结的兵马顿时持着刀兵盾牌,紧跟在后奔跑起来。 十里之后,排开阵势拦去奔来的汉骑。 第四百零五章 上京风云 箭矢如蝗划过天空。 噼里啪啦脆响在列阵的两万契丹阵列延绵响彻,给予还击时,射箭的陇右骑兵飞奔而去,绕着阵列卷起道道尘烟。 “弓手!自由抛射!”耶律欲稳大声嘶吼,他同样举着盾牌防御偶尔射来的冷箭,盾面‘噹’的一声过后,一刀将箭杆斩断, 双眼发红的挤到前方,四周的亲卫也都紧跟过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领了命令赶来这边驻防,就是为了拖住汉人兵马,耶律欲稳自然存了死战之心,望着一片片奔袭射箭的陇右骑兵汹涌徘徊成圆, 不停的放箭进行射杀,当看到耶律欲稳后,大量的箭矢都朝他集中射来。 交战半个时辰,这边的契丹骑兵也从后方增援赶来,总数不过两千左右,已经全部是耶律阿保机给他最大的数量了。轻骑汹涌奔行,看到被围困的自家阵列,也不等待命令,直接朝游弋的汉骑扑了过去,然而符道昭只是看了眼这支支援的契丹骑兵,并不与对方直面交锋的打算,传出命令,呈小队的姿态分散开来。 而此时,平原东南面,另一支四千左右的陇右、沙陀骑兵行进如风蔓延过原野,听到这边遇敌后,二话不说杀了过来,对解救被困阵列的契丹轻骑发起冲锋。 与此同时,符道昭发出命令,配合冲刺而来的援军, 迅速变阵,收弓提枪,西北铁枪向来有长度上的优势,奔行中迅速切换了兵器,以数骑为小队与其他队伍进行切割,尖锐的枪头相隔一丈扎在对方头颅、身躯。 契丹轻骑拖着鲜血后仰坠马,随后被紧跟而来的同袍踩踏,陡然的变阵,让后面的契丹骑兵颇为不适,然而,下一刻,四千陇右骑兵从侧面狠狠撞了进来,为首雪花马轰然切入两骑中间,一袭披风抖开,李存孝声音撕裂周围,“凿穿他们——” 禹王槊呼啸挥开,抡出一道道残影,前后两名契丹轻骑一声都未吭就被打飞出去,落地翻滚,满脸都是鲜血。 雪花马速度不减,一身山文甲, 面容威严的李存孝带着陇右铁骑横插过这支契丹骑兵,劈波斩浪的向前推行。 “符道昭!”李存孝高高举起长槊。 那边背负八矛的身影回头看了眼,调转马头,跟着高呼:“随我来!”手中长枪左右扫开,清出一条道来,带着朝他靠拢的各支小队集结成一股洪流,与那边的李存孝并行狂奔起来。 攒动的身影、奔行的战马间,拖起的浩浩长烟下,两支骑兵一左一右迂回的方式朝前方团团结阵的契丹步卒阵列撞了过去。 灼热的阳光里,举盾紧靠的阵列,箭矢往来飞过落入人群,紧张的视线之中,混乱的骑兵阵列,两道洪流,带着铁片的摩擦碰撞声,高速推进而来,持盾的契丹步卒咬紧了牙关,双脚都沉去泥土之间。 哐哐哐...... 骑兵铁甲震响,马蹄疯狂翻腾,在步卒视线里越来越近,拦在前面的十几匹契丹轻骑转眼就被吞噬,被踏在铁蹄下,被轰隆隆的践踏过去,毛发、皮肉、骨骼都紧紧贴在了地面,铺出长长的红毯。 然后,身着铁甲的重骑冲锋在前,轻骑紧随在后,轰然撞去步卒阵列,高速的撞击,瞬间撞碎了一面面盾牌,盾后的步卒、后方的矛兵在披甲的战马撞击下侧翻倒下。 撕开的缺口,陇右轻骑洪流般涌了进去,挥舞刀锋、铁枪左右劈砍、捅刺,跟随重骑向前蔓延,不久,与另一面冲杀进来的符道昭马队相遇,默契的交叉,将两万人的整列切成了大小不一的数块。 厮杀、呐喊混乱的响彻四周,李存孝缓下马速,拖着禹王槊缓缓而行,鲜血染红了甲胄,脸上胡须沾着血珠在风里轻抚,他望了望远方契丹军营所在方向,抬起手,一根手指指了过去:“符道昭,你留下清理残兵,等候我兄长赶来!” 声音落下,拨马狂奔起来,直直冲出混乱的契丹步卒,带着三千多骑远离了这方战场。 ...... 二十余里外,延绵的军阵喧哗四起,集结的部落军在外围,皮室军拱卫皇帝的日月旗正缓缓从后营而出。 谷洡 营里营外,来往的斥候变得比平时更加频繁。 传递的消息中,耶律欲稳的军队已被汉骑陷在原地不能动弹,对方一支骑兵不要命的杀来本阵。 距离这边尚有十一里左右,听到消息的耶律阿保机,以及一干契丹将领都有些不可思议,四千精锐骑兵虽然厉害,但要吃下七万人,几乎与送死没什么区别。 部落军将领力逮都亲帅两千皮室,三千部落轻骑出营奔行原野上,目的就是要啃下这支敢来挑衅的汉骑。 不久,他在七里之外,看到了对方,做为契丹勇士,跟随天皇帝起家的老兵,从来不惧强大的敌人。 “割下汉将的脑袋!”他大喊。 呼嗬! 成百上千的契丹骑兵跟着嘶声呐喊,对面,雪花色的战马之上,披风招展,浩浩荡荡铁骑踏地如雷霆,席卷而来—— 一炷香。 原野上战马仓惶四跑,铁蹄翻滚的声音蔓延,契丹骑兵被撞击、厮杀,然后散乱四逃开来,力逮都的人头被李存孝提在手里,招呼陇右铁骑继续推进,后续赶来的契丹一支兵马,接近战场边缘,还未列阵,就被席卷而来的骑兵碾杀。 铁骑呼啸原野。 两千皮室军、三千部落轻骑组成的骑兵队列,转眼就被击溃,赶去增援的两千步卒还未列阵瞬间被杀的在原野上仓惶逃窜。 耶律阿保机接到消息时,已离开军营,向北五里的位置,看到战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只是头皮微微有些发麻。 这是他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汉人....... 此时与耶律阿保机一样头皮发麻的,是远在上京的月里朵,以及一群被坑了的契丹贵族,忍着发麻的头皮正城里城外派人四下搜索了那个杀千刀的汉人。 就算有大气魄的这位皇后,此刻都被气的卧病在床,一是那个曾经她担保过的汉人,借那位雍王与自己做买卖,自己莫名还成了城中贵族的担保。二则是那些贵族,如今人没了,钱财也没了,一个个堵在皇城外吵着要找她。 别看贵为皇后,真到关系到身家,这些平日温顺的人,一样都会化作恶犬。 “那个该死的赵弘均......现在还没有他的消息?” 撑着脑袋的妇人,这数日以来,几乎就没睡过,阖上眼睛,就想到上京无数的财富被人拿走,就一阵心惊肉跳,待皇帝回来,自己又该如何向他交差? “毕竟是丈夫啊.......” 月里朵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四百零六章 断腕皇后 炎热的气温渐渐降下,天色昏暗,寝殿亮起了一盏盏油灯,薄纱的帷帐内,白皙的裸足微弓,与另只足,交叠轻柔摩擦, 延伸上去的是烫金绸裙包裹丰腴的身姿,发髻如瀑垂散肩头、被褥,月里朵撑着脸腮叹出一口气来。 尽管自己封锁了消息,各个部落的贵族、头人绝对会将这件事告诉给远在幽州的耶律阿保机听,自从女儿被认为是他人所出,夫妻俩就有了隔阂, 甚至数月都未曾说话, 上京汉人作祟这事捅到丈夫那里, 很大程度上,会怀疑是她做的。 算上城中这些贵族,最近述律族里传来的声音,压的妇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青铜的灯柱延绵燃烧,静候的宫女低着头,安静之中,殿外有脚步声靠近,没等通报,寝殿的门扇就被一只大手推开。 “阿姐!”进来的人三十左右,乃是妇人的弟弟,萧阿骨只,额门缠红带,发髻垂散两肩,放荡不羁, 身材却是高大,在契丹军中勇武过人,也是耶律阿保机御帐亲卫出身,这次南下幽州,他奉命与弟萧室鲁监视河朔之地。 听闻上京出事之后,留下萧室鲁,只带了百余骑连夜赶回上京,一入城便来了皇宫吵着要见皇后,契丹立国才一年,凶蛮之气还未驯服,旁人想拦,都被他打趴在地,又是皇后的弟弟,宫中侍卫不敢动真格的,只得一路紧随眼睁睁的看着他进去。 “你们退下吧!” 妇人拂袖遮掩了一下裸足,朝门外的宫中侍卫唤了声,便在侍女搀扶下起身穿上鞋子,目光流转,瞪了眼进来的萧阿骨只。 “前些时日,我跟陛下有隙,多半还有怨在心里,你这般没规矩,小心回来罚你。” “阿姐,你还是担心自己。” 萧阿骨只才不在意自家姐姐的白眼,连夜赶回, 口渴的紧,索性做到桌前,倒了清水,拿了糕点一边吃一边说道:“外面闹成这样,陛下那边恐怕会算到你头上......韩延微呢?他可是谋士,汉人狡诈,说不得有办法!” “来过了,这种事,他也是第一次遇到,叫姐姐打发回去想了。” 妇人过来做到对面,看着弟弟两腮鼓鼓囊囊的咀嚼食物咽下,笑着拿了绢帕递过去:“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萧阿骨只由着妇人将他嘴角残屑擦去,虽说两人年纪不小,可这样亲昵还是颇为享受的,仿佛又回到当初小时候帐篷里,姐姐疼着弟弟,带着萧敌鲁、萧室鲁骑马赶羊、掏兔子洞,玩了一天脏兮兮的,就像现在这样,由妇人一一给他们擦拭干净。 “阿姐,外面那些人怎么办?” 想到他入皇城时,看到大大小小的契丹贵族盘踞,心里就替面前的妇人担忧,“他们为何要质问阿姐?那个汉人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传言.....”他话到这里,声音压低:“质古不是陛下的......” 呯! 月里朵猛地拍响桌面站起来,杏目圆瞪看着他,脸上气出了红晕,“你也不信姐姐?” “不不.....我信阿姐,可外面......” 然而,说到这里,月里朵却是颓丧的坐了回去,对于家中亲人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双目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 “其实姐姐也不知道......不确定......所以我才保下那汉人。” “是窃上京巨财的那个汉人?”这回轮到萧阿骨只瞪大了眼睛,那汉人他听说过,远远见过一回,是个年老的胖子,给许多贵族带来了南面汉人大量的财富,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出了这事后,自然不清楚里面关节。 “想不到阿姐居然好这样年龄、身材......” 他喃喃说了句,就被妇人一巴掌拍在头顶。月里朵气的脸更红了:“胡说什么,此人乃是那个人故交,也是个狡猾的汉人,姐姐就不该心软,当时就该把他杀了,就不会现在的事发生!” “那个人?” 萧阿骨只听的更迷糊,到的后面,听妇人解释,才知道那个人叫耿青,梁国的雍王,坐拥长安、陇右、剑南西道等地,有着偌大的地盘。 而城中做这事的汉人,则是雍王的故交,这样一说,他便将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了。 “若是这样,此人倒也配的上阿姐。” 然后,男子又被扇了一巴掌,这回打在脸上,疼的从凳上跳起来,躲远远的:“阿姐,阿骨只说笑呢,你别恼心里去。” “阿姐烦心事都堆满头了。你还有闲心说笑!” 月里朵觉得这个弟弟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正要打发他离开,外面陡然有侍卫的声音喊道:“皇后,迪里姑鲁有事拜访!” 迪里姑鲁乃是韩知古的契丹名,他与投降的卢文进不同,乃是幼年时被耶律欲稳俘虏,后来就在契丹长大,跟随月里朵一起嫁到耶律阿保机这边,一步步坐到今天总知汉儿司,霸州彰武军节度使的位置。 但归根到底,他是后族萧氏的嫡系,之前帝后闹的不愉快,原本升迁中书令的事便耽搁下来,眼下深夜拜访,是城中有变,他听到消息,马不停蹄赶过来。 得到召见,韩知古急忙进去,行了一礼后,连忙道: “皇后,出事了,臣探听到城中贵族集结族中私兵意欲闯皇城!” “他们敢!” 月里朵喝了一声,让萧阿骨只等候,一拂宽袖转身去了后面,不多时出来,换了身束腰束腕的贴身皮甲,手里提了兵器,拖着一袭红披风大步走出寝殿,声音冰冷响彻。 “召集属珊军,我要看看这些败家之犬,能叫出个什么理来!” 谷仔 说理,我不占,可要动兵,那就是你们把脑袋伸过来砍! 皇宫顿时一片嘈杂,驻守左右两苑的兵马齐齐动作,将近一万人在广场聚集,年满十八的长子耶律倍,和十五岁的次子耶律德光也都着甲持兵过来。 知道了原由,长子耶律倍微微皱眉,低声道:“母后,事情还未清楚,这般动作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他们吃亏上当,亏了钱财,当许诺安抚即可,动了刀兵,之后父皇回来,面上多是不好看的。” 妇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位太子,秀眉微蹙。 “你好学,为人雅静,可不知兵锋凶险,你父皇不在城中,我母子当严盯谨防,否则丢了城池,才对你父皇无法交差,你是契丹太子,不可学汉人那般文气柔弱!” “对啊,兄长,母后说的才是正理!”耶律德光笑嘻嘻的抱着比他还高的一杆长枪,勤快的搀扶月里朵上马,随后也跟着上到马背,紧随在后赶去皇城那边。 夜色深邃,长街上火光林立,一条条街道,还有许多身影持着火把呈一条长龙从远方赶来皇城脚下。 为首的贵族,足有百余人之多,其中还有不少军中将领,盯着紧张的皇城守军,有着低低的交谈声。 “皇后常足智多谋,这件事,她不可能不知!” “哼,早就知道她与陛下不睦,之前事发,月里朵秘而不发,不让陛下知道,多半趁陛下远征汉人,多掠一些钱财!” “那还等什么,把皇城拿下,先将她擒了再说!” ...... 嘀嘀咕咕的说话声音渐大,传去的城楼、城门口的士卒将领,一阵心惊胆战,除了少部分番汉兵外,多数都是族人,真要打起来,面上都不好看。 就在这时,有士卒跑上城楼,在将领耳边低估两句,后者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让周围士兵列队,他也站去一旁。 不多时,一道窈窕的身影,拖着披风按着腰间刀柄,大步走了过来,站去墙垛后面,望着下方一片片火把燃烧的火海,她声音清脆而响亮。 “契丹的男儿,从来都是对敌人凶猛的勇士,今天,为何围着自己族人亮出了兵器?!” “月里朵,你自己不清楚吗?!” 下方一片叫嚷,要知道那可是他们所有身家,一辈子拼杀中积攒的财富,一夕之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换做谁来,心里那股气都咽不下的。 “月里朵,那汉人讲,与你有旧,说你也投了不少钱进去,是不是?!” “你说啊,那人是不是与跟你滚过荒草?” “把我们的钱还来——” 叫骂声里,有激动的人将那些什么店契、地契统统洒去夜空,已知是骗局,那这些东西,就都是废纸了。 “诸位!” 月里朵压下心里恶气,看着下方这么多人,若是真要杀起来,城中怕是要血流成河的,而被问及的事,她是理亏的。 “月里朵对你们有愧意,但你们带兵冲皇城,那就是对陛下的不满,我压下此事不外传,就是希望陛下不用分心,将汉人击溃拿下幽州。月里朵并没有私心,那汉人......” 妇人 . 阖了阖眼睛,深吸了口气。 然后重重吐出。 “那汉人.....与我并无干系,你们若是不信,月里朵自会让你们信的!” 言罢,她睁开眼睛,有‘锵’的一声,刀光拔出鞘来,刀面映着火光生出一阵森寒,被妇人举起来的同时,还有另一条手臂。 “长生天神,月里朵对契丹、对我的丈夫,从未生过异心!” “母后!” “阿姐!” 两道声音从旁边传来时,刀光落了下去,血光飞溅开来,有东西从城墙坠下,落在了下方众人面前。 是一只白皙的手掌躺在血泊里。 噹! 刀尖压在墙垛,妇人面容惨白,咬牙看着们还有什么不满的?!” 主要的是,这女人实在太狠了...... . 第四百零七章 妇人的智慧 鲜血沿着地面缓缓扩散,众人看着那只断掌,面面相觑后退两步。 死人都见过不少,自是不怕一只断了的手掌,可眼前的是皇后自残砍下来,说难听点,是他们逼宫造成, 到时陛下怪罪,谁都跑不了。 一想到这茬,不少人心里就有发慌,下意识的一退再退,往人群后面钻去,也有不甘的还想叫嚣两句,最后还是被相熟的好友拉着就走, 盘踞皇城下方的一道道身影,终究不是铁打的一块, 见有人先走,叫了声:“皇后豪迈!一只断手就平了风波,我们佩服!待陛下回来,让陛下定夺!”便抱了抱拳,带人离开。 城墙上,鲜血如泉涌落下,精通包扎的士卒正飞快的涂抹止血药,耶律倍站在不远,看着母亲一手拄刀,一手仍由士卒包扎的神色不敢上前,一旁的弟弟,耶律德光却是哭的像个泪人,跪在地上,一声声的问母亲疼不疼之类的话。 “阿姐!”萧阿骨只上去,被月里朵一刀指过来逼的停下,妇人刀锋一转,呯的砍在墙垛, 溅起石屑的刹那, 她朝下方正渐渐散去的一帮贵族,喊道:“停下!” 游散的火光停了下来,离去的契丹头人、贵族一一回头,妇人的声音随着夜风再次响起。 “......你们都是契丹的肱骨,怎么打下偌大的基业后,就忘了当初咱们坐帐篷、木屋穷苦的时候,那时候我们与雪山一样陡峭;胸襟与草原一样宽阔,为什么到了今天,仅仅失去了一些钱财,就把契丹的勇士逼的失去了往日的豪迈和英勇,变得跟南面的汉人一样追逐财帛,迷失在里面?!” “你们忘了当初,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吗?!” “忘了陛下是如何宽恕你们,让你们有了今天的荣华富贵!” “陛下还在幽州与汉人血战,正带着狼群为契丹,为契丹的子民捕获猎物,他是合格的头狼,而你们甘愿当窝里的狼崽子?因为自己的愚蠢, 反而想要冲击狼王的宫殿, 不敢到羞愧?!” 妇人一连几句质问, 语气高亢,掷地有声,将下方贵族们说的哑口无言,听信汉人花言巧语,被庞大的收益迷花了眼,归咎到皇后身上,好像确实有些不妥。 皇帝还在外血战,一行人逼宫,逼迫皇后一个妇人,说出来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风吹过城墙,月里朵咬着牙关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努力忍着断腕传来的剧痛,手中宝刀缓缓举起来。 “我将此事压下,就是不想让陛下分心,以免被汉人有机可乘,但现在想想,事情估摸已经被你们传出去了,我契丹大军所向无敌,可听到这样的消息,难免不会军心动摇。我契丹的肱骨、契丹的勇士,此时此刻,该是展现你们曾经骁勇善战的一面,增援耶律阿保机,挽救契丹落入失败的深渊!” 刀锋探出城墙外,指着下方一片片林立的火光,声音嘶喊:“可敢挽救契丹!?” 下方身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了这个关头,他们岂能不表态?有人反应过来,可已经被皇后的言语捆绑了,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其他人齐齐应下,这才向城墙拜了拜,带着私兵在长街散去。 一道道光芒在眸底渐远,月里朵身形摇晃,英武的身姿顿时软软倒了下来,被萧阿骨只一把搀住,转身背到后背飞快下去城楼,往皇宫赶去。 接到消息的御医,背着药箱被侍卫架着飞奔后宫,重新抹药、包扎,喂了汤药,昏睡的妇人在下半夜才渐渐醒来。 脸上仍旧惨白,看着三个儿子耶律倍、耶律德光、以及最小的耶律洪古站在床前,十一的耶律质古懂事的吹着药碗热气。 萧阿骨只则坐在石阶上,撑着下巴脑袋一点一啄,听到动静才睁开眼睛,连忙起身:“阿姐。” 谷迵 “质古、洪古,你们都回去歇息!” 月里朵生的美丽,可在孩子、宫人眼中,是极为严厉的,听到话语,两个孩子有些胆怯的点点头,随后被宫女带走。 “城里的贵族们,没有其他反应吧?”妇人被侍女搀着坐起来,靠着床头看去弟弟以及两个儿子,“我知你们想说什么.....可那样的情形,我必须要那么做。” 她原本就理亏,若将事闹大,对谁都不好,用一只手掌,将事态按下去,至少能拖到丈夫率兵返回,亲手将上京完完整整的交回到他手中。 “此事暂且压下来了,但不能让他们闲着,阿骨只,还有尧骨、突欲,明日你们就准备,带上一万属珊军,与这些贵族一起,去增援陛下!” 尧骨、突欲是耶律德光和耶律倍的小字,也就月里朵能这么喊出来。 两人知晓断腕乃是母亲不得已的苦肉计,含着泪将差事应下,又陪着妇人说了会儿话,待到天色蒙蒙发亮才离开。 而萧阿骨只则被妇人留下来,叮嘱了一些事后,便要留在上京镇守。待到所有人出了寝殿,月里朵望着帷帐的穹顶,又呆呆的看着左手光秃秃的断口,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缓缓滑下。 “啜里只,月里朵没有负你!你也别负月里朵。” 她轻声呢喃。 昏黄的灯柱静谧的燃烧,照去的门窗外,深邃的夜色渐渐青冥,微微有些白痕的天空延伸向南,群山之间,依旧漆黑一片。 蜿蜒崎岖的道路上,奔马、步卒延绵而过,林立的旗帜下,一辆马车也跟着加快行军,颠簸的车厢内,耿青抱着矮几跟着车轮左右摇晃,时而又片刻腾起来,五脏六腑都感觉快要颠出来。 外面奔行的洪流,按着计划,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正以最快的速度往北行军,配合着追击的陇右骑兵,先一步截住耶律阿保机的契丹主力。 算算时间,此刻已经过了檀州三十多里,必须要在古北口将耶律阿保机拦下,否则此仗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不久,行军的速度渐缓,到了休整的时候,耿青这才舒了一口气,双腿发软的搀着马车缓缓下来,到了外面,他迅速收敛疲惫的神色,负手威严的巡视、告慰军卒。 “雍王!” 有快马从后方追上来,将一封情报递来,耿青看了眼上面内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符道昭抓了耶律欲稳,不错,记他大......呃.....等会儿再聊,孤有急......” 话语还未说完,有些东西实在憋不住了,胃里一片翻江倒海,急忙朝聆听教诲的李嗣源、王彦章等将挥了挥手,捂着嘴飞快跑去林边。 “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呕吐。 第四百零八章 天光、尾宴 呕—— 耿青扶着树躯在林间吐的胆汁都快没了,倒不是他晕车,而是一连两天乘马车跟随队伍快速行军,加上道路崎岖不平,在车里颠簸的五脏难受,下了车后与众将说话,呼吸了一阵冷风, 引起脏器痉挛。 吐完后,整个人轻松了不少,可脸色也白的吓人,大春连忙递了水袋,灌了几口后,耿青抿着嘴朝王彦章等人招招手, 让他们围过来, 片刻,地图在众人脚下铺开。 “我那义弟一直咬在耶律阿保机后面, 传递的消息,大概有半日的误差。”耿青做事向来喜欢拆分来讲解,众人也都不是第一次接触,自然是听得懂,“眼下,我们已过檀州三十多里,来往的斥候,前方五里并没有探出有军队走过的迹象,换句话讲,耶律阿保机和他的皮室军已被我们拉在了后面!” 李嗣源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雍王的意思,未到古北口就设伏!” “没有理由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刚才的狼狈一扫而空,耿青收敛神色,负着双手走到林边向外的山道边,眯着眼睛看着外面延绵起伏的山峦, 身后是蜿蜒而行的长长队伍。 “这仗过后,边境至少太平二十年!” 清冷的话语自他口中说出时, 风吹来,衣袍微微浮动,耿青转身回来,挥手:“行军!” 走上马车,唰的将车帘拉下,大春急忙赶车,汇入奔行的洪流,一众将领纷纷上马疾驰起来,大声呼喝发出一道道调整的命令,不久,斥候带着最佳的设伏地点情报回来,军队随着各自指挥使、都将无声的分散开来,踩着枯枝、衰草的轻响没入茂密的林间。 看着缓缓推来的阳光,屏气凝神的等待着。 初升的日头渐渐拔高,探出云隙已是明媚的清晨。 远方,山脚下蜿蜒的道路,是长长的队伍奔行,骑兵、步卒混杂,一面日月的旗帜在风里微扬, 许许多多的士卒颓丧的低着头颅, 当中还有不少伤员被同袍搀扶着前行, 伤重的走着走着, 倒去了路边死去,身上一切能用的,也都被路过的同伴收刮一空。 这支三万多人的军队,皮室军两万,还算完整,剩余的一万马步混杂的队伍,在逃离的路上,被追击的陇右骑兵追杀几拨,死的死,伤的伤,受伤的早前尚能行走,到了后面,长途跋涉加重了伤情,原本的两万人,在逃亡的路上,走着走着就剩这点了。 后来追上歇马的皮室军,这才勉强稳住。 “朕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步卒按理,是逃不出来的。”耶律阿保机这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的大败,就算十年前,与梁国一战,就算输了,也能从容退去。此时眼下一败再败,加上都城出了这档子事,心里疑心病越发严重。 “陛下,喝口水。”萧敌鲁恭敬的将水袋递过去,就算帝后不睦,他还是臣子的,看到皇帝将水袋放去嘴边,他才坐下方的石头上,接上皇帝刚才的话语说道:“或许是趁乱杀出来的,总是追上我们,都是族人,不能扔下他们不管吧?” 他这话一出口,耶律阿保机忽然放下水袋,脑中的疑惑,顿时想通了,口中冷哼了声,引来附近兵将望来。 “这是那汉将的阳谋.....他是故意放过这些步卒,就是让他们追上我们,这样一来,就能拖住我们脚步!” 也有契丹将领并不在意,耶律海里呸了口唇上的血渍,“陛下,咱们过了古北口,就算追上来又如何?城关在我们手上,一帮骑兵还能攻城?!” 耶律阿保机没有回答,他一连疲惫,双眼布满了血丝,自交战以来就未睡好过一觉,眼下更是连夜赶路,别说人,战马也都到了极限。 好在距离古北口,也就四五十里左右,后面还有耶律欲稳撑着,大抵能将汉军的主力拖住,到了城关,正如耶律海里所言,再精锐的骑兵又如何,难不成还能攻城?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笑,心里安稳了稍许。 “早前掳掠汉人三州人口畜生,今日就算大败,来日回到契丹,过个几年,朕再次南下时,定将幽州踏平!” 谷踿 他捏着水袋狠狠灌了一口,咬牙切齿的想着,短暂的休整过后,耶律阿保机起身招呼众人继续前行,仍派出大量斥候搜索周围,之前说的轻松,但警惕,还是要有的。 三万多人的队伍延绵长龙行进,往前十五里左右,道路依旧,只是两边山麓稍稍紧靠,看上去变得狭窄。 正是盛夏时节,两边林野茂密,重重叠叠的枝叶在徐徐的风里微摇,鸟儿的啼鸣此起彼伏。 常人看不到的地方,被派出搜寻的斥候,上了山峦密林,顷刻,有身影从树上降下,刀锋抹过颈脖...... 悄然无声的变化之中,山林边上摇曳的草叶间,有着无数的目光盯着远来的队伍,阎宝咬着刀背,撕下布条将手臂还在流血伤口勒紧,身旁的一道道身影握着刀,手都在微微发抖,目眶一眨不眨的盯着 偶尔有人吹出鸟儿啼鸣,对面的山势之中,同样有着回应鸟雀声,潜伏的一道道身影当中,王彦章擦拭着铁枪,露出森寒;李嗣源蹲伏草间,目光打量着,脑中飞快盘算两军之间的距离;石敬瑭从一个叫郭威的少年兵头上摘下铁盔戴在了自己头上,然后拄着刀锋起身。 “雍王!” 那边,耿青闭着眼睛,阳光正穿过树枝的间隙落在他脸上,待李嗣源的声音也响起时,他才缓缓点了点头。 “此战,拜托诸位了!今日之后,契丹势微,汉人做主!” 话语落下,草间左右延伸开的身影齐动,草叶簌簌作响,王彦章撑着铁枪站起来,高过了草丛,跨步走了出去:“准备......” 他声音高亢,喊出的刹那,林间栖息的鸟儿惊的飞起,左右两侧,一道、两道.......十道、百道、千道士兵的身影持着刀兵起身、跨出草丛、林间。 下方行进的队伍,耶律阿保机想着上京的事,偶尔想起情报,他唤来卢文进,询问了是否有斥候回来,后者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吹来的风里,隐隐约约有着不一样的声音。 “准备......”的二字,从不远的山麓传来,耶律阿保机目光偏转,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鸟鸣叽叽喳喳变得混杂齐响,一片片飞鸟黑压压的的冲上林野,盘旋在明媚的阳光里。 然后,他看到了林间站起了一道道身影,有黑影带着微微火光射向天空,落去了前方还在行进的队伍。 下一刻。 是轰的巨响,夹杂的火光在人群中冲天而起。 有声音在山间响彻,“杀契丹蛮人——” 山腰林间,王彦章跨出的脚步猛地一蹬,整个人如脱弦的利箭唰的冲下山坡,另一边的阎宝丢掉了刀鞘,挥刀向前一指:“随我杀契丹皇帝!” “杀——” 两边一万九千步骑歇斯底里的咆哮,脚步、马蹄声踩踏大地,犹如决堤的洪水席卷而下,一眼望去,满山遍野都是人的马的身影。 这一刻,整个天地仿佛都在阳光里变慢了。 “结阵——”前方的契丹将领大喊。 山道上,无数仓惶惊慌的视野之中,映入眸底的,是两边席卷的洪流直直冲下来。 然后,拦腰冲撞上来,杀入长长的队伍,血肉、残肢都瞬间掀上天空。 第四百零九章 狼狈 天光刺痛人的眸底,脸上还挂着微愕神色的耶律阿保机,被巨大的嘈杂、嘶喊、爆炸震的耳中‘嗡嗡嗡......’直响,听到卢文进在喊他:“陛下!陛下!” 这才从陡然的变化之中反应过来,连连战败,再到被伏击的心情翻涌而起,耶律阿保机颤抖的抬起手臂,头皮发麻的想要发出挤出话语,发出命令。目光之中远处两侧冲出密林的敌人,犹如洪流冲了下来。 长龙似得皮室军、部落军摆在道路中间,惊慌之中,在将领的嘶喊喝斥下,勉强调动起来,加上连番战败,被追杀,士气终究沉在低谷,根本来不及摆出防御的阵列,眸底倒映着疯狂奔来的一道道身影瞬间拉近。 “守住——” “结阵!” 耶律海里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然后,洪流席卷,与前阵接触,便是轰的巨响,一道道冲下山坡的身影顶盾挥刀撞在了锋线,盾牌抵着契丹步卒、骑兵延绵碰撞开去,贺瑰斩断一只马腿,他染着鲜血握刀起身,发出凶戾的呐喊:“砍下耶律阿保机头颅,赏黄金,封候!” 无数的声音、奔行的身影都在跟着呐喊:“杀契丹皇帝!” 两息之间,更多的伏兵杀入排成‘长龙’的人群之中,仓惶的契丹兵马没有阵型抵抗,仅仅两列的阵型厚度,瞬间就被杀穿,狂奔的汉兵、沙陀兵就像冲垮了墙壁的洪流,迅速朝左右蔓延开来,劈波斩浪的推进三十多丈,零零散散的契丹士卒都挤到道路外的原野上与零星的敌人展开厮杀。 王彦章一枪挑飞对面马背上的契丹骑兵,挥开铁枪呼啸,直接将刺来的几柄长矛打偏,跟在他身后的梁兵大片大片的扩散,狂热的朝前方、左右所能看到的契丹人疯狂挥刀。 成千上万的刀光交错,血肉飚飞,凄厉叫喊的契丹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有人冲上去,手臂被斩下,有人骑马中箭坠去了地上,被马镫绞着一路拖行。 短短数十息,山脚下的道路人影交错,几乎压倒性的屠杀。 “这个时代的人,不管是中原汉人,还是沙陀人,都是凶残之极,怎么到了北宋,就变得如此窝囊。” 战场上方的山崖边,负手站在一颗苍松下的身影望着下方延绵推进的厮杀,无论汉兵还是沙陀人,根本就没将眼下的契丹兵将当做立国之兵来打。 简直是一面倒的杀戮。 耿青心里忍不住感慨,北宋后面就不说了,刚立国那会儿打的还算有些声色,怎么到了赵匡义就打出高粱河车神的称号来。 下方道路靠后的半段,耶律阿保机已从惊愕里镇定下来,豪迈浑然的声音不断的发出命令,指挥后面的队伍结阵压上去,将锋线稳定。 “那个耶律阿保机还是厉害的。”九玉走到一旁,他是武人,目力极好,一眼便看到了大纛下指挥兵马的皇帝,“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将军队如臂挥使......要不要我杀下去,给他一记偷袭。” “再等等......” 耿青听这话也颇为心动,但真要自己这兄弟以身犯险,还是不愿意的,正欲说下去,余光之中,陡然看到了什么,他所站位置地势较高,偏过目光望去契丹人来时的方向,一抹尘烟斜斜飘在了半空上。 他脸上有了笑容,轻声道: “不用你去了.....此战,赢定了!” 那边,耶律阿保机调集的部落军、皮室军从后方集结而来,以阵型的姿态奋力朝前推进,将溃败的同袍逼停时,有快马从后面带来了消息,这位马背上的皇帝听完汇报,脸色大变,本能的侧身回头,瞳孔都在阳光下收了收,就见尘烟在山道那头飘起,隐隐约约能听到无数铁蹄踏过大地的动静。 谷埒 他猛地拔出腰间直刀,朝左右亲卫:“冲入敌阵,闯过去——” 随着耶律阿保机刀尖一指,一众亲卫跟随在后,纵马冲向道路外面。厮杀蔓延过来的阎宝、贺瑰、王彦章等将尚在人群杀出一条血路,难以注意到契丹后阵的大纛变动,一支数千人的骑兵从契丹军阵里分离出来,贴着山脚绕开了道路上的厮杀。 站在山崖上的一行人却是看的清楚,大春嚼着炒豆,急的又蹦又跳,指着绕行狂奔的一支皮室军大喊:“跑了跑了!” 窦威扯开嗓门,朝下方大吼:“契丹皇帝跑了,在你们左侧!” 声音远远穿去下方厮杀的战团当中,最先听到的贺瑰,他劈死一人,踏着尸体往边上挪了挪,目光穿过厮杀攒动的身影缝隙,便看到了契丹皇帝的日月旗正从侧面迅速过去。 “耶律阿保机!!”他嘶声大喊。 王彦章、阎宝、李嗣源等人也看到了,急忙让靠近边沿的石敬瑭带兵去拦截。原野上狂奔起来的骑兵有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哪里是仓促过来的士卒能抗衡? 甫一接触,就被撞的人仰马翻,阵型直接被撕扯开来。 “叫皇帝跑了,窦威大声叫契丹皇帝跑了——”耿青看的也有些焦急,想不到那耶律阿保机说将兵马丢下就丢下,当真一点都不含糊。就在窦威扯开大嗓门继续呐喊,轰隆隆的马蹄声骤然而起,由南向北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阳光下,浩浩荡荡的铁甲反射出一片片金属的森寒,九千数量的陇右铁骑成长龙蜿蜒山道,李存孝骑马冲在前方,视野尽头,直接忽略了厮杀成团的交战,目光锁定在了绕行原野的那支契丹骑兵,尤其是那移动的大纛。 他忽然抬槊指去右边:“不要追击大纛,杀向这边,耶律阿保机必然金蝉脱壳!” 逃跑还举着如此显眼的日月旗,稍有脑子的人都不会去做的,除非刻意为之。 轰隆隆—— 黑压压的一片奔驰的骑兵,在奔行里迅速变阵,汹涌的朝右侧少有兵马厮杀的位置狠狠杀了过去。 “耶律阿保机——” 雄壮的声音响彻天地,一支小股的骑兵之中,戴着普通铁盔铁甲的身影下意识的回头,浩浩荡荡的汉人铁骑直追而来,为首那将,面容凶戾,冲上去的契丹骑兵,在他手上挡不下一击,直接就被抽离了马背,像打猴子一般,远远打飞了出去。 耶律阿保机头皮发麻回过头来,疯狂的抽着马鞭,口中不停大喝:“驾!驾!” 身后,陇右铁骑横扫一切,想要拦截的士兵如同被犁开的泥土,碾出长长的血痕。山崖上,顿时一阵士气大振,大春沿着崖边飞快的跑,指着在喊:“契丹皇帝藏在里面!他们就只有几百骑,大都督直接杀过去!” 他声音不比窦威,传去下方就被厮杀的声浪掩盖。 不用他说,追袭的李存孝也知道耶律阿保机就在这支骑兵当中,只不过换了身甲胄而已,就算不出,那就将这支骑兵悉数屠尽便是。 然而,刚过五里,隐约有城关落在了他眼里,以及一支契丹兵马正出城关迎了出来,在道路摆出了阵势。 第四百一十章 死娘的汉人 血线沿着道路蔓延。 王彦章骑马推进,铁枪挑飞一个个冲来的契丹步卒,他口中大喊:“向北!向古北口推,不要与这些契丹人纠缠,杀耶律阿保机——” 声音里,指挥周围士兵回拢,组成阵型朝北杀过去。道路另一头的李嗣源做着同样的事, 契丹皇帝金蝉脱壳往北逃遁,若是让他进入古北口,就算胜利,这场仗便不能尽全功。 四周的部下劈砍混乱的契丹溃兵,重组了阵型顺着道路、原野朝北面涌去。石敬瑭则被留在了后面,之前他率队去拦截带着大纛奔行的皮室军, 被冲了一阵,从马背上坠下来, 摔折了一只手臂, 被士兵护卫着退到战场边缘指挥麾下继续厮杀。 前方,五里左右,数量九千的陇右骑兵在铁蹄声浪下汹涌追击,密密麻麻的箭矢从他们手中射去天空,与同样从阵列中射来的箭矢交错而过,双方都有身影零零碎碎的倒下。 追击到这个时候,陇右骑兵早已到精疲力尽的地步,但停下来,一切努力就没有意义了。 天空俯瞰而下。 从城关出迎的军阵,约莫七千人结阵道路,朝着仓惶奔行的一支数百人骑兵呐喊,将领拔木轸骑马跃众而出:“何人兵将!” 回答他的,是耶律阿保机的声音。 “滚开,给朕让出一条道来——” 箭矢呯的落在附近盾卒盾面上,拔木轸看到一骑冲到前方,接近后见到容貌,当即勒马到一侧, 挥手让身后士卒左右退开,随后大叫:“陛下先行!” 而此时,陇右铁骑紧咬不放,李存孝呼着粗气,看着耶律阿保机将归入那边阵列,只是打出一个手势。 杀! 没有多余的声音,浩浩荡荡的铁骑犹如一条长龙照着对方后背凿杀过去。那边,耶律阿保机冲入拔木轸打开的缺口,一面面盾牌阖上的刹那,他终于松了口气,勒马停下来,兜转马头面向过来时的方向。 “不要与这支骑兵野战,缓缓撤入城关!” “耶律阿保机。”那是歇斯底里的声音从冲来的骑兵当中传来,有着正面挑衅的意味。原本准备撤入关中的皇帝再次回头,奔来的骑兵仿佛再次加速,令他高大的身躯都有些微微颤抖。 他这一生遭遇过不少的强敌,征服过许多敌人、叛乱者,也在汉地掠夺过无数的人口和牲畜,建立起了属于他的国家。 可这一次,遇到了这生里强悍的敌人。 这个汉人骑将是从未有过的凶狠,统领的骑兵也是从未见过的凶猛, 但耶律阿保机一生勇武,面对这样的挑衅,当着这么多契丹勇士的面,做为皇帝不能就这么离开,他目光沉下来。 “汉将,阿保机在这里!” 耶律阿保机捏紧刀柄调转马头,视野尽头,身披铁甲的骑兵甲叶咣咣直响,迅速拉近距离,长龙的队伍,犹如巨人打来的一拳,铁骑在前轰然砸在坚硬阵列,长矛抵在盾牌、人的身躯、马躯形成惊人的撞击、碾压。 “你们也杀上去!” 耶律阿保机指挥卢文进、耶律斜涅赤、萧敌鲁带御帐亲卫杀上去,他自己也要带两百骑兵与那汉将厮杀,身边的骑兵阻拦:“陛下,回城上——” “你们都让开!”皇帝挣开拉扯的手臂,前方厮杀的阵列已被骑兵贯穿,那名汉人骑将挥舞长槊坚定的一路前行撕开一个个缺口,李存孝一路追击两日,战马、人都到了疲惫的时候,又有契丹步卒冲上来,披风被对方刀锋撕开。 此时他下马徒步前行,随意挥手间,有着恐怖的巨力,一拳将对方面门打的血肉模糊,拖着沾有血肉残屑的拳头,从尸体上踩过去,看着前方被两百骑兵护卫的身影,低沉暴喝:“契丹皇帝!” 卢文进、耶律斜涅赤持刀兵、长枪骑马冲来,“汉将受死!”随二人奔行冲来的将校从侧旁绕袭,迎面冲来的李存孝,禹王槊轰的挥开,直接砸在对方坐骑头颅,余力不惜冲向马背上的身影,连人带马一起侧翻坠倒,然后,拖着长槊杀向卢文进、斜涅赤。 刹那间,那契丹将校连人带马侧翻,徒步狂奔的李存孝声音猛然暴喝出来,短促的‘喝啊’抬槊挡下劈来的一刀,脚下一蹬,跃去两人中间,贴着战马过去,腾在半空的身子陡然折转,一手‘锵’的拔刀,一手握紧长槊横扫。 两骑一人相错的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刀锋唰的在耶律斜涅赤腰间切过,禹王槊砸在卢文进肩头,砸的披膊凹陷,腾空的身子再次回转,一手宝刀,一手长槊落地的同时,交错而过的两骑,卢文进、斜涅赤齐齐坠落下马。 风拂过来,落地半跪的身影,盔缨、披风缓缓抚动,李存孝一手刀锋一手长槊起身,刚才出手的瞬间,将跃跃欲试的两百御帐亲卫骇的再次催促起皇帝撤入城关。耶律阿保机同样有些后怕,刚才若是冲上去,恐怕死的便是自己了。 “走!” 他声音艰难的挤出喉咙,能感受到那单枪匹马杀来的汉将杀意弥漫,这是前所未有的压力,顷刻,一抽马鞭,调转马头就往城关冲去。 “耶律阿保机!” 眼看刚才展现出的威势将人吓跑了,李存孝有些后悔,怎么就不稍稍收敛一二,冲出数十步,已进入城楼箭矢射击的范围,眼看对方快要撤入打开的城门,索性弃刀插槊,从后腰摸出一枚铁疙瘩,掰开火折子吹出火星,点亮了引线。 然后,斜跨半步,手臂斜斜后扬,“啊——”的一声怒吼里,手中的铁物唰的投去天空,在阳光下划过长长的轨迹,照着渐渐关上的城门飞了过去。 就在门缝关上的刹那,冲进了里面。 有人的声音在里面响了起来。 “什么东西进来了?!”“还有火......” 退入城中的耶律阿保机此时刚出城楼,听到后面士卒的话语,下意识的回头,目光落去地上,相隔四五丈,一颗漆黑的铁球拖着丁点火光正缓缓滚动几圈。 他眸子顿时缩紧。 挤出一声契丹话语骂了声:“死娘的汉人......” 然后,轰的巨响在城门内炸开,紧阖的城门都在声音里摇晃两下,城外的人是看不到的,只能见到几缕烟尘徐徐从下方缝隙飘出。 第四百一十一章 什么叫人狠话不多 喊杀声、兵器的碰撞还在道路、原野间撕裂开去。名叫拔木轸的将领挥舞一杆长矛率队冲杀人群,试图拦下不断增多的汉人骑兵。 直到‘轰’的一声在身后的城关响起,几乎这边厮杀的所有人都被这声惊了一下,下意识的停手望去古北口的关隘升起袅袅黑烟。 李存孝看着飘出的黑烟,咧开了嘴角,不管耶律阿保机有没有死,这一炸, 够他受的了。 高大的身影拄着长槊缓缓转身,望着这方的战场,厉声暴喝:“杀——” 片刻,短暂的平静,厮杀的战场上,无论反应过来的, 还是没反应过来的,都在一刻做出动作。他麾下骑兵爆发出惊人的士气, 重新挥起屠刀。后方赶来的李嗣源、王彦章等将的兵马也迅速朝这边靠拢,发出歇斯底里的呐喊:“杀啊——” 部落军步卒、皮室军奋力抵抗、反击,可皇帝逃遁撤入城关,爆炸后更不知生死,这样的士气打击,是无法承受的,有迟疑的兵卒被刀柄打倒在地,终于发出了求饶的声音,而更多的契丹士兵或纵马或徒步狂奔朝着两侧山林溃散,到处都是四散的身影。 “打完了。” 听到传来的消息时,耿青还在原来的山崖等候,下方这条道路的厮杀也已经接近尾声,上万契丹士卒大量溃逃;梁兵、晋兵得到将令不用追杀,只得穿行战场,踢踹一个个跪地乞降的俘虏,拴上绳索拖去一边等候上官发落。 耿青下来山脚,这边的石敬瑭吊着一条手臂神色严肃的喝斥几个小校, 见到雍王过来, 急忙招呼亲卫将四周尸体补上一刀随后拖远,以免有诈死之人突然发难。 “战场之上,小心一点,身为将领,怎能亲冒石矢,这次伤的只是一条手臂,下次说不得就把命搭上!” 耿青敲了敲石敬瑭那条吊在胸前的手臂,疼的后者呲牙咧嘴却是不敢躲避,过得稍许,石敬瑭才道:“启禀雍王,末将差点忘了一人,那耶律欲稳如何处置?” “带去前方......” 对于这些契丹将领,哪怕在历史有名的,耿青既不熟悉,也没兴趣,更不可能做什么恩威并施,让对方投降的事来,简直太掉价了。 那人被带过来, 只是看了一眼,便让窦威带人将对方押去古北口, 那边距离这里不过七八里左右,如此距离也是最让人松懈的地方,否则想要设伏,让耶律阿保机上当,是千难万难的。 古北口关隘。 这边的战事也已结束尾声,大量俘虏被集中看押起来,城墙上依旧是契丹的日月旗,想来是没有攻下,这让耿青有些遗憾。 “此幽州一战,关隘、耶律阿保机都是两个重要目标,除了耶律阿保机不知生死,这个关口若不能拿下,不能攻守易形,这仗只能算胜利一半。” 到的这边,李嗣源、王彦章、阎宝、贺瑰......等等军中将领站在城关箭矢之外,围着说话的耿青望去城墙,观察布防,引得众将频频点头。 “雍王之言极是,此关必须拿下,否则契丹随时可南下,想走也极容易!” “那就趁耶律阿保机生死未卜,一鼓作气!” 听到众将越说越激动,耿青看了眼不远,拄着长槊阖眼歇息的兄弟,此战他功劳甚大,从开战到这古北口,一路马不停蹄的追杀,就算铁打的身子也遭不住,毕竟耿青是深有体会的,驰骋后院一个月下来,人都瘦了十多斤...... “今日就到这里,让众将士好好休息,医治伤兵,至于营寨就抵着古北口扎下去,气死里面的契丹人。” 他挥了挥手,做下决定,当然众人自不会真将扎营扎到别人门口命令当真,又商议了明日攻城的细节后,便各自散去带清点麾下将士,处理伤兵。 吵杂的道路、原野上,阳光渐渐西沉,燃尽最后一抹余晖,夜色推着光的边沿将天地笼罩进去,静悄悄的城楼上,巡逻的契丹士卒忧心忡忡的走过,看去城外夜色里,有着喧嚣的敌军大营。 关隘内,三层角楼之中,士兵端着一盆清洗过的血水出来,打开的门扇飘出浓郁的伤药味,耶律阿保机正趴在榻上,军中郎中正小心翼翼从翻开的皮肉里,取出一枚小铁片,放去盘中响起叮当的轻响,上面已堆了七八枚。 嘶~~ 疼痛让榻上的皇帝从昏厥中醒转过来,发出疼痛的低吟,他睁开眼睛,看着床前站着的数将,都颇为狼狈,各自带伤,如卢文进右臂几乎折了,萧敌鲁脸上被划出长长的血痕,皮肉都翻在外面,看上去狰狞恐怖,若非当时被士兵护着,沿着城墙钻去两侧山林,怕是回不来了。 听到耶律斜涅赤、守关的将领拔木轸战死,耶律阿保机激动的咳嗽起来,艰难的想要撑起,拉扯到后背、腰肋的七八处伤口,鲜血顿时染红一片。 “外面如何了......” “汉人在关外扎营,估计明日就会攻城。”卢文进是汉人,自然最了解。 “古北口不能有失,不然汉人将来想要北上,随时都能杀进契丹境内。”耶律阿保机重新趴回榻上,有气无力的说着,之前的疲惫、伤势让他精神无法集中,虚弱的话语说完,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还没从睡梦醒过来的契丹皇帝,被外面脚步声惊醒过来,耶律海里冲到门口:“陛下,汉人似乎要攻城了!” 谷躷 “扶朕起来!” 耶律阿保机不得不起来,必须要在城头上露面,稳定军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让汉人知道他这个契丹皇帝还没死,古北口不会轻易交到他们手上。 不管耶律海里如何劝阻,这位马背上打下契丹的皇帝,根本不予理会,忍着疼痛穿戴好甲胄,乘坐马车到了关下,果然,一到城头,守卫城墙的契丹士兵顿时欢呼起来士气大振。 看到这一幕的李嗣源、王彦章等将皱起眉头,他们并不知耶律阿保机伤的如何,可对方站上城头,那攻城将变的极为不利。 另一边,站在中军的耿青抚着短须,对于耶律阿保机出现城头也颇为意外,“这厮倒是运气好,没被弹片撕开!” 他笑了笑,听到前方李、王两人传出攻城的命令,耿青急忙派人将他们拦下来。 “这个时候攻城,损兵折将。” 众人一听,心里其实松了开口气,一个个沉默的看着过来这边的雍王目光出神的眺望城关,等着他发下命令。 此时,耿青脑子里正飞快想着一个个可行的画面,随后又都一一排除。 目光扫过城墙,当落到日月旗下那道身影上时,忽然想到什么,耿青招来阎宝,偏头轻声说了什么,后者拨马回奔,不多时,从后阵带回了几个骑兵,其中一骑后面系有绳索,将耶律欲稳一路拖行过来,丢到阵前。 耶律欲稳全身捆缚,动弹不得,被一个沙陀兵搀起,跪去地上时,耿青骑马上前两步:“契丹皇帝陛下,此人可是你部将?” 城楼上,耶律阿保机按着墙垛,目光之中,被敲跪下的身影正是被擒的耶律欲稳,然而,不等他开口,下方那马背上的身影,忽然抬手,看管的沙陀兵拔出钢刀,就在无数人的视线之中,噗的将耶律欲稳脑袋砍了下来,血箭唰的从断颈喷涌而出,倾洒在地上。 “辖剌干!!” 耶律阿保机双目瞬间泛红,朝扑倒地上的无头尸身嘶喊,那是伴随他起家的族人,勇武忠心,只要回到上京,守卫皇宫之责,多是耶律欲稳担任。 此时,下方的耿青并未看地上的尸首一眼,而是将目光放在耶律阿保机身上,不管如何,一颗铁弹爆开,他不信对方没有伤势的。 总之,气一下就好。 “攻城不如攻心,你们可要学好。” 耿青大言不惭的抬了抬手,让一众将领嘴角都抽了抽,然后,窦威被招到了旁边,“等会儿,我说什么,你喊什么!” 说完,耿青从袖里掏出一对耳塞,塞进了耳孔。他望着城墙上,忽然拱起手:“契丹皇帝陛下,孤有话想要问你,月里朵如今可安好?质古可出落的水灵?与孤像不像?!” 周围一众将领、士兵顿时鸦雀无声,惊的说不出话来。 张嘴想要跟着喊出声音的窦威愣了一下,看了看耿青,吞咽一口唾沫,随后扯开嗓门,将原话嘶声喊了出去。 “......月里朵如今可安好?” “......质古可出落的水灵,与孤像不像?!” 声音回荡城关,四周将士,卢文进、耶律海里、萧敌鲁一个个都傻了,下意识的看去自家陛下。 只见耶律阿保机站在原地,原本愤怒的表情都在刹那间愣住,之后,由白转青,又迅速泛起红晕,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起来。 “汉人......你——” 低沉挤出的话语,陡 . 然化作‘哇!’的一声,耶律阿保机喷出一口鲜血,血雾弥漫,他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城关上,顿时一片混乱。 ...... 下方。 耿青取下耳塞,满脸笑容的看去目瞪口呆的一众将领,不耐烦的挥了下手。 “什么叫人狠话不多,学着点。好了,攻城——” . 第四百一十二章 李嗣源你要不要当皇帝 耶律阿保机被抬下城楼时,攻城并没有预料中的那般激烈,稀稀拉拉的箭矢在城头来往飞舞,几架云梯挂上来,随意上来百余人拼杀一记,便从容退走。 但对于城上的契丹士卒来讲,都是无以言表的颓丧, 心中崇拜的皇帝,想不到自身皇后跟汉人有瓜葛,今日对方攻城不仅不尽全力,更像是敷衍了事,一股浓浓的看不起他们的感觉。 “陛下怎么将自己婆娘都看管不住?”“小声,别乱说话。” “怕什么,没看到今日陛下都被汉人气倒了?” ......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自城上城下在士卒口中低声传开,听到的将校喝斥两句, 却也没做出实质性的惩罚, 毕竟他们心里也满是疑惑,甚至憋屈。 黄昏在山巅落下最后的光芒,夜色笼罩下来,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原野上,简陋的汉兵军营则弥漫着兴奋的话语,燃烧的篝火在营中斑斑点点的延伸开,梁兵、晋兵各自为营围坐下来,说起今日听到的消息,顿时一片吵杂的哄笑。 繁星点缀夜空。 篝火上架着的铁锅煮好了饭食,被亲卫分好,装进木盘一一端去军中最大的营帐,里面已经坐满了这次幽州之战的将帅,泾渭分明的坐在左右,如李存审、阎宝、石敬瑭晋地将领,另一边则是谢彦章、贺瑰、符道昭、李存孝。 李嗣源、王彦章坐在上首方两侧,耿青则在中间, 无论地位还是眼下处的身份, 很大意义说明,他是两军的纽带。 饭食、少量的酒水端了进来,一时间两边将领觥筹交错,幽州一战,两边都算有同袍之谊,拉着相熟、或欣赏的将领说起各自统兵、战事的细节,大有交流的意思。 “此战过后,像这般和谐一幕怕是很难看到了。”耿青端着酒杯抿了一口,他吃相文雅,不比军中这些粗汉,夹了一筷菜放入口中咀嚼,身旁的李嗣源、王彦章俱没有说话,两人心里自然明白,将契丹人打回老家,往后的数年甚至十多年里,该是晋国与梁国争锋了。 眼下在帐中满口胡言吹嘘的一众将领,到时候脑浆子怕都要打出来。 “呵呵。”王彦章低声笑了笑,他偏过头, 目光越过雍王看去另一边的李嗣源,“嗣源,往后战场上你可不要手软。往后再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招讨使不要心软才是。” 李嗣源在长安十年,与梁国各军将领都熟悉,提及这番话,他心里其实有些不舒服的,下意识的看了看身边的雍王,或者说老师,随即,笑起来,想将这话头引开,便说道: “不是还有雍王在吗?雍王在梁国一日,北地哪有胆子敢南下,招讨使多虑了。何况到时候说不得是嗣源落到招讨使手上成了俘虏,到时还望厚待才是。” “我王彦章可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哈哈!” 李嗣源也跟着笑了笑,帐中其他将领以为两人说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起附和笑出声来。 大帐之中,嗡嗡的吵杂。 耿青听着二人谈话,也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不愿意继续耗下去的原因,到时候两边都是故人,他帮谁?战场无眼,说不得哪个就战死了。 自从唐宝儿死在自己手上,心里就有了疙瘩。他不是皇帝,也做不来帝王无情那一套,一家人和和睦睦、好友之间亲密无间,就是最向往的生活状态了。 不久之后,夜深了下去,众将三三两两的走出大帐,耿青披了一件单衣御寒,跟着走出,看到独自一人的李嗣源,将他叫住。 “心中可还在想老王说的?” 谷齬 李嗣源知道老王是谁,也就只有这位雍王才给众人取些莫名的称谓,不过听来还特有亲近的感觉,他笑了一下,点头道:“往后再见,确实是你死我活,今日相处愉快,来日就有多凶险。” “国家一统,必然的一条路。” 耿青拍拍他肩头:“不一统,今年你打我,明年我打你,遭殃的,始终是百姓、士卒。” “那雍王呢?”李嗣源明白其中道理,他将问题反抛回去:“雍王将来是做何打算?” “我?” 耿青笑起来,抬头望去夜空繁星闪烁,“我.....抱着婆娘孩子最舒坦,就不掺和内斗了。眼不见,心就不烦。” “呵呵,雍王哪能置身事外啊。李存勖若是打下中原,你说他会不会寻雍王麻......”说到这里,李嗣源故意将后话停下,就是想看看耿青的反应,可惜身旁的这位雍王只是挂着微笑,没有回答的意思。 两人并肩站了会儿,一阵沉默过后,耿青的声音询问过来。 “嗣源,你可想过当皇帝?” “!?” 这话把李嗣源给吓了一跳,急忙摆手:“雍王想哪里去,嗣源可没有这番想法,上面还有存勖,可不敢想的。” “呵呵,没关系。” 耿青负着双手,迈开脚步从旁过去,也有话语传开:“想当了,哪天说声,老师给你安排!” 负手的身影带着人远去黑色,留下李嗣源愣在原地,思绪都在脑中转不动了,根本不明白雍王这话是否话里有话。 不过,后面那句‘老师’让他脸上有了笑容,以前从不敢喊出口的尊称,眼下顺利成章的出口,他赶紧拱手朝远去的背影拜下。 “嗣源,送恩师。” “赶紧滚回去休息,明日攻城拿下古北口,各回各家!” “是!” 拜下的身影颇为开心的起身,朝属于自己的帐篷过去,途中遇上石敬瑭,朝对方受伤的手臂擂了一拳,痛的后者呲牙咧嘴在原地蹦跶。 之后,夜色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到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安静一夜的军营变得吵杂,士卒云集,各层将领呼喊整队中,组成庞大的军阵;轻伤的兵将则在营中赶制云梯、清理箭矢分发下去。 阳光照出云隙,推到古朴的城关墙壁。 上方的士卒已呈出紧张的状态,带着将令的传令兵在墙段上飞奔,下方的城内,昏死的耶律阿保机也逐渐醒过来,他脸色惨白,身子都还在微微颤抖着。 与此同时,古北口以北,一支上京赶来的军队也终于抵达。 太子耶律倍入关。 第四百一十三章 人走道尽 “陛下!” “父皇!” 轻声的呼唤徘徊耳旁,光秃秃的木床上,趴着的身影低声呻吟,慢慢睁开眼帘,模糊的视界,人的身形渐渐变得清晰。 看到床前蹲伏的身影,是太子耶律倍时, 阿保机有些浑浊的目光凝实,撑着身子让人将他搀扶坐起来。 “突欲......你怎么来了。” “父皇,是母后遣孩儿过来增援,还有尧骨,他带三千步卒还在后面,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赶到。” 耶律倍喜汉人文化,穿着打扮、平日言行也多以汉人居多, 这点上耶律阿保机是喜欢的,常说老子打天下, 儿子坐天下,将来的契丹,不需要马背上的皇帝,而是多有文治的手段,在这点上,他与月里朵不同,他更喜欢眼前的太子。 “你是好孩子,尧骨也是好孩子,但这是大人的事,你们过来,也解决不了。”耶律阿保机握着儿子的手,心里有些感慨将他拉进一点,“汉人快要攻城了,你留在这里只会身处险地,快些回上京。那边还需要我的儿子去坐镇!还有......” 耶律阿保机顿了顿,看着儿子摇着脑袋, 他声音低哑, “......提防你母后。” 听到这句低低的话语, 耶律倍微微张开嘴,惊骇的看着父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上京之事他看在眼里,母亲所作所为皆是为契丹着想的。 他下意识的望去一旁的耶律海里、卢文进等人,后者几人都不敢将说,昨日发生的一幕,可是帝王的私密事,而且说出来可是丢人的。 “突欲,你不用疑惑,只需记下朕说的。”耶律阿保机不想将昨日的事告知太子,不仅他无脸说,还有可能造成宫中动荡,对于眼下内忧外患的契丹,并不是好事。 “回去吧,叫上尧骨一起离开。” 耶律倍点点头,起身退出房间,将耶律海里、卢文进、萧敌鲁找来, “契丹的皇帝为一城关而死去,实在不值得,经幽州和城下一战, 汉人兵将也到精疲力尽的地步,不可能再往前打了。我意,带上我父皇离开,将古北口暂且让给汉人,待休养生息过后,再将它夺回!” 有了太子牵头,困守这里的众将哪有不同意的,当即带着命令离开,耶律海里更是着身强力壮的士卒直接闯入房间,还在迷糊间的耶律阿保机,连人带床一起搬了出来,不理会床榻上大吼大叫,挣扎起来的皇帝,八个契丹壮汉抬着木床飞快出府。 卢文进着在关隘里收集草木编成人形,穿上甲胄,替换了真人,带着城上契丹士卒迅速下来与主力汇合,一起从北关口撤出。 喊杀声延绵至城墙,远远见到林立的兵卒,却没有箭矢飞下,引起王彦章、李嗣源等人怀疑,待士卒攀爬云梯上了城头,这才发现全是草人、木人装扮。 “契丹人也会这套了?” 城门打开,王彦章带着骑兵先行杀入街道,然而关隘里,除了一些百姓外,根本没有契丹士卒一个影子,消息回传,到了耿青手里,他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太在意。 只要古北口拿下,攻守易形,这场仗就没有白打,至于耶律阿保机,受了那么重的伤,加上被气的吐血,没有个几年,怕是养不好的,当然若是短命,说不得契丹明年就得换皇帝了。 “又一个......啧啧,孤该挂个皇帝终结者的称呼。” 耿青没有入古北口,望着巍峨的城墙,笑着对身旁的九玉、窦威等人说道:“来幽州之前,跟你们讲,我在我爹墓前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呵呵,梦到了小狐狸变成老狐狸,在前面领路带我到了一个道观,观里都是神仙,还遇上了四个书生模样的人,呆头呆脑的,说了一些稀里糊涂的话。” “什么话?” “凡心难改。”耿青笑眯眯的看着城关,以及浩浩荡荡进去的军队,又重复了声:“凡心难改......这不正好,你们说对吧?” 不久之后的两日,在古北口重新整顿了兵马,众将商议是否入契丹境的事争的不可开交,最后拿不定主意,一同前往城外军营寻雍王。 当王彦章、李嗣源、石敬瑭等人气咻咻,互相看不顺眼的来到营帐,一到里面,帐中空荡荡,不见人影,就连常见的雍王侍卫也一个没见着。 询问了兵卒,也不知详情,最后到了帅帐,长案只有一封书信安静的放着。 王彦章手疾眼快,直接拿过手中展开,视线扫过上面内容,脸色变得复杂,随后将信纸交给了一旁的李嗣源,沉默的走去帐口。 有些着急的石敬瑭急忙挤去李嗣源身旁,探头看去,口中询问:“怎么了?” “拿去看吧。” 李嗣源将信塞给他,阖眼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去案桌,看着帐口的王彦章,叹了口气,想不到老师竟就这么离开了。 “这世上,往后就没有雍王此人,信中所写,仅我三人知晓!” 声音自王彦章口中说出,他看着外面天光侧过脸来,里面,李嗣源、石敬瑭沉默的点了点头,至于北上契丹的事,就当再没提过。 三人走出军营,望着古朴的城墙,脑中浮出往日笑呵呵的雍王模样,彷如梦一场。 “可惜啊.....雍王如此手段,却没有帝王之志。” 王彦章长长出了一口气,开口说了句后,走过两步,转身朝李嗣源、石敬瑭抱起拳头:“诸事已毕,我也该带兵马返回大梁,往后再见,王某绝不手下留情。” “正该如此!”李嗣源抬手回敬,随后伸手一摊:“请!” 天光远去西南,长长的队伍正穿过茂密的山林,猿声、蝉鸣此起彼伏间,马匹欢快的撒着蹄子奔上一段山坡驻足。 ‘吁’ 耿青拉了拉缰绳,坐在马背上,望去远方隐约的巍峨城关,延绵起伏的山峦,面容清冷,身子高挑清瘦的宦官骑马过来,九玉看着抚去须髯的侧脸,轻笑道: “就这么走了,有没有觉得不舍得?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权利啊......你若心有所期,当皇帝都不是难事。” 风吹过短须轻轻浮动。 耿青侧过脸来:“正因为不是难事,才显得我厉害!看看,皇帝想当就当,不想当,谁也劝不住。” 他深吸了口气,回过头继续看去远方令人神往的山势,笑容更盛。 “......这天下,谁能做到?我说第二,无人敢言第一!” 听到这番话,窦威、大春、九玉齐齐笑了起来,他们这批人当过大官,享受过权利,有着用不尽的财富,谁傻了才会去做有风险的天下大事。 “走了!” 笑声里,耿青挥了挥手,一行数百人继续前行,不久,官道上李存孝带着麾下数千骑兵等候,一起往家的方向而去。 第四百一十四章 握天下之手 春夏返复,秋叶渐黄飘零,又焕发新枝。 励精图治下的契丹,几年后终于恢复到了坐空前的繁盛,狼狈回到上京的耶律阿保机做为开国皇帝,手段强硬、凶狠,将曾经的贵族杀一批扶一批, 之后采取对内柔和,对外强硬的手段,这才稳定了国内局势。 后宫之中,述律皇后搬出上京,与之离开的还有三万属珊军,连同女儿一起返回仪坤州。 天赞元年, 耶律德光被拜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跟随皇帝再次南下平州、幽州、镇州、定州数州,输多胜少, 再次被李存勖、李嗣源击溃, 连年的征战,晋国也付出惨重的代价,阎宝、李嗣昭、李存进相继战死沙场。 同年,李存勖又与大梁发生战事,争夺于河北杀张文礼。这位继其父李克用的年轻人,终于崭露头角,显赫的战功,让诸将劝进,次年在魏州登基称帝,节十三镇五十州,沿用‘唐’为国号,改天佑二十年,为同光元年。 四月,李嗣源率五千骑兵出魏博,连夜冒雨闪袭郓州。 五月,王彦章攻杨刘城, 阻断唐国与郓州联系,然而屡攻不克, 只得退屯城南,筑垒连营,以阻击唐军渡河。 六月,李存勖亲临杨刘城,命枢密使郭崇韬率兵奔赴博州筑新城,接应郓州的李嗣源,得知消息的王彦章当即攻新城,不克,只得退守杨村。 七月,王彦章复攻杨刘,被李存勖、李嗣源、郭崇韬合围,兵败被擒,随后被李嗣源斩首。 八月,唐军南下,李嗣源独军奔袭,饶曹州直接杀至汴州。 九月,开封攻破,李嗣源入皇宫,擒住软禁宫中的朱友贞, 宰相敬翔在府中自缢身亡。 十月,李存勖入汴州,杀朱友贞,梁国亡。 征伐的脚步并未停下,这群从北杀到南的豪杰,目光投向了蜀地,次年,挥兵再次西进,历时两年,蜀地残破的旗帜放在了洛阳朝堂。 时间在长河里延伸。 连续几年的失败,耶律阿保机为保契丹繁荣,决议东灭渤海国大諲撰,然而这位群星之中璀璨的星辰在征途陨落了,莫名病倒在军帐撒手人寰。 同年九月,皇后述律平,这位搬出上京的皇后携属珊军返回都城,一起回来的,还有驻扎西楼的皇次子耶律德光,召集南北两院,直接废除了太子耶律倍,拥立皇次子耶律德光为契丹新皇,行柴册礼,群臣上尊号为“嗣圣皇帝”。 继位之后,施政实则稳重敦和,有皇太后述律平辅助,契丹很长一段时间,都显得太平。 ..... 同光三年,十二月,洛阳。 天气比以往要寒冷,枯黄的叶子在风里卷过街道,东菜市口人头攒动,过往的行人驻足眺望远处的木台子,一道道身影被绳索捆缚,俱是男女老少多达百人,分成几拨跪在上面。 是冀州节度使、赵郡公郭崇韬的家眷,恐惧的看着红衣大刀的侩子手哭出声来,而郭崇韬早已朝中被杀,一同被杀的,还有朱友谦。 不久,百余人被杀光,人头堆了几框,看的让人心惊胆战。 是月,李嗣源听到消息从镇州回朝,沉默的听着诸军马步都虞候朱守殷的告诫。 “德业振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茶水袅绕清香,书房内,朱守殷压着双膝,看着书桌后阖目不言的老人压低声音道: “中书令,要早做打算啊!自打下蜀地,陛下成了什么模样,荒怠政务,纵容宦官、伶人乱政,郭崇韬等人就是这些奸臣背后捣鼓,可陛下难道不清楚?他清楚的很,就是想要借这些小人来铲除功臣,为他儿子铺路!” 李嗣源没有回答,只是睁了睁眼,让对方回去。他不信李存勖会像对待郭崇韬等功臣那样对他,然而,不到半月,城中开始流言蜚语,传他想要取而代之的话语。 幸亏枢密使李绍宏为他开脱,方才免除了杀身之祸。 到的此时,李嗣源心也凉了。 不久,他向李存勖请辞,卸下官身以求自保。 “我为这唐朝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头来,落的这般下场......”李嗣源如今也老了,身材走样,精力不如年轻时候,但脑子还是清楚的,知道就算辞官归乡,终究还是逃不过毒手,谁让他功劳甚大,军中威望极浓。 “果然被老师言中了......他老人家看得透彻。” 偶尔想起来,流逝的岁月里,那位老师若是没死,应该更老了吧?李嗣源看着窗外夜色,慢慢走回案桌前,犹豫的拿起毛笔,思虑片刻,还是在纸张上写出了字迹。 他自己死无所谓,可家中儿孙辈何辜? ‘就当是博一博!’ 李嗣源写完书信,晾了稍许,着心腹送到黎阳交给石敬瑭,快马待翌日城门一开,披星戴月的赶往黎阳。 收到信函的石敬瑭,看完内容,知道关系重大,换了身行头,只带几个武艺高超的部将,亲自前往信上所写的地址。 同光四年元月,李嗣源收到了回信,上面简简单单一行字:银枪效节都。 消息过来的下一个月,魏博贝州戍卒哗变,名叫赵在礼的将领率兵攻打邺城,皇甫晖开门相迎。顿时震惊朝野,李存勖急忙命元行钦率三万兵马征讨,却连连失利。 不得已之下,只得复起李嗣源,率皇帝亲军从马直赶往邺都会合元行钦。三月,从马直哗变,挟持李嗣源入邺城,赵在礼率兵相迎。 两日,李嗣源旧部,霍彦威带五千镇州军忽然出现,甚至还有齐州防御使王晏球、贝州刺史房知温、北京右厢马军都指挥使安审通、平卢节度使符习皆率部前来与其会合,石敬瑭此时也率兵赶来, 兵力顿时上升十万多人。 这把只有三万兵马的元行钦吓得不轻,连夜带兵撤营返回洛阳,向李存勖告知此事,后者当庭大怒,立即调集兵马,龙骧指挥使姚彦温率八百马军为前锋,指挥使潘环率军护卫粮草。 二将抵达前线时,直接投降了李嗣源。 三军声势浩大,占据兖州直推洛阳,石敬瑭入汜水关时,李存勖只得转移西进入长安,雍、陇、蜀三地,还有二十万兵马可用。 然而还未成行,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在紫薇宫南门发动哗变,攻打兴教门,一时间火箭纷飞,照着无数乱兵身影冲入宫门。 “李存勖!!” 郭从谦骑马挥刀,映着火光,看着紫薇宫仓惶奔出的一道道身影,寻找着皇帝的影子,他嘶声大喊:“你杀功臣,寒将士之心,岂知有今日!” 当即下令,无数箭矢飞过夜空,覆去紫薇宫前,结阵抵抗的宿卫兵马纷纷中箭,清理尸首时,才发现李存勖穿着宿卫甲胄也在其中。 天下风云突变。 唯有被众人拥戴登上皇位的李嗣源知道,这些忽然反水的节度使、将领身后,是怎样一支无形的大手在推动。 老师......耿青......曾经的那位雍王。 第四百一十五章 兴衰、旧人 长兴四年。 距离上一次兵变,已过去六年,新皇帝登基以来,百姓终于有了几天尚好的日子,年景也争气,后面的两年,田间收成较好, 没天灾人祸肆虐,入秋后看着田间一片片金黄在风里起伏,那是实打实的喜悦。 洛阳。 将近十一月,天气依旧炎热,缓缓行驶过官道的车队紧挨路边停了停,车帘被拉开, 身着荣袍的老人朝外头看去, 满目的金黄、田间收割庄家的农人,都让他感到心旷神怡。 “这样的情景年年都有,那该多好。” “那陛下可要再活个百年,那可就年年都能看到。”车中的石敬瑭也到了不惑之年,整个唐庭就只有他敢这般说话。 话语中,放下帘子的李嗣源虚弱的摆了摆手,马车平缓的行驶起来时,他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长命百岁的人,六年前,你拿信去寻救兵,可见到朕的老师?没见着吧?估摸也早早离开了。” “是没见着。”这件事石敬瑭当初回来时,跟李嗣源说起过,当时他按着信上地址寻过去,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庄子,见到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自称是耿信,耿青的八子,礼貌的让他将信留下,就没有多余的话告知。 “当年雍王那批人, 当真天下少有, 若是雍王有心称帝,恐怕天下的模样又是不同的了。” 李嗣源感慨的叹了口气,当了皇帝后,他终于明白老师为何不愿做皇帝了,做事束手束脚,夏州那边兵将骄纵蛮横。而家里的事,朝堂上的文武也要插上一手。 他长子李从璟六年前在洛阳被死了,悉心培养次子李从荣,可自己还没死呢,一帮大臣就开始在耳边唠叨,让他赶紧立李从荣为太子,说一次便罢了,一言再言,让他有些烦了,当庭与群臣闹的不愉快。 “诸卿这般反复请立太子,看来是想让朕快些回河东养老了?!” 就这句将君臣、父子都起了隔阂。令得李嗣源这些时日心里烦闷,这才拉来石敬瑭一起在洛阳外面四处走走。 烦心事,老人不想了, 挥挥袖子,像是将烦恼赶走般,转过话头,笑着说起其他事来:“你上来的奏折,朕看过了,好好的中原荣华不享,跑去做边军统帅,难道朕的禁军副军使,你瞧不上?” 呵呵。 石敬瑭也跟着笑起来,“从小就跟着陛下打仗,性子野惯了,当初在雍王麾下长安十年,可把我憋坏了,如今这几年在洛阳,那是过的真苦闷,一大早还没睡醒,就要穿衣系带上早朝,臣可遭罪啊,正好皇次子说边关不太平,干脆臣就请奏过去,让那些胡人好好看看,陛下当年那些老兵老将有多能打!” “这事听从容说过几次。契丹、吐谷浑、突厥年年犯边,来的又不多,打了草谷就跑,那边兵将也是没本事的。” 李嗣源看着面前的老伙计也颇为不舍,可到处都在用人,而去石敬瑭还正当壮年,不比自己,把他困在洛阳,确实大材小用了。 “也好.....那边你去照应照应。” 两人即是兄弟、又是翁婿关系,李嗣源对他信任,有时候比对自己儿子还要大,放他去北边心里也踏实。 “最近从荣跟朕有些隔阂,听.这些事就不让你也跟着烦,收拾收拾行囊,就准备滚去北边吧。” 车里,李嗣源絮絮叨叨,说笑般的商议了一番去北面的事宜。马车也缓缓驶回洛阳,到的十一月四日,石敬瑭便被加封兼任侍中、太原尹、北京留守、河东节度使,兼大同、振武、彰国、威塞等地蕃汉马步军总管。 还另赐“竭忠匡运宁国功臣”的名号,便带上心腹刘知远等将赶赴北边。 然而,他离开的半个月,李嗣源在兴圣宫批阅奏折时中风昏倒,惊人的消息传出来,皇宫上下一片混乱。 皇次子李从荣赶紧过来探视,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父皇卧病昏睡不醒,沉默了许久,便转身走出了大殿。 夜色漫漫,后半夜。 老人在帷帐里昏昏沉沉的醒过来,臃肿的身子已经不能动弹,只是睁着眼睛,说着模模糊糊的话,一旁的宦官凑近了才听清楚。 “......朕.....朕想老师了......想雍王......还有石敬瑭.....派人去找.....去找来......” “是。”宦官轻轻应了声。 随后,一匹快马携带皇令连夜出城过黄河,沿途驿馆换马继续一路狂奔,第五日的下午,才在河东附近见到了北上的队伍,不过石敬瑭并未在其中,而是带骑兵先行奔赴雁门,落在后面的马步军使郭威最大,便接了信函。 原以为只是跑腿送信的差事不想管,正要打发那令骑去雁门,忽然随行的一辆马车里,有温柔的女声将他唤住。 “夫君,虽说只是送信,未免不可为,这事做下来,陛下、石节度使两边你都有了人情。” 车中妇人,乃是郭威妻子,说来也巧,当年他跟随石敬瑭一路杀来洛阳,破城后,他在黄河边巡逻,见到了这位女子,两人因为一场大雨结为了夫妻,后来才知,此妇人竟是李存勖的嫔妃之一柴氏。 女人向来有智慧,郭威思虑一番,点头同意,当即叫来信使,让他继续前往雁门寻石节度使,自己则带数骑先去寻访,这样一来,能省去不少时间。 商议已定,那信使自然巴不得,否则一来二去,要耽搁不少时间,若是陛下那边等不及......他一个小人物担当不起。 信使拱手谢过,当即骑马飞奔而出。这边,郭威嘱咐了后队继续前行,自己则叫来几个心腹前往河东东北面,离行时,还将十二岁的养子郭荣带上,这小家伙谨慎笃厚,该让他涨涨见识。 “义父,咱们去哪儿?”郭荣骑马还不熟,就坐在郭威怀里,仰起脸小声的问道。 郭威哈哈大笑,说了句:“带你见大世面!”便一抽鞭子,纵马往前飞奔,身后数骑紧跟在后狂奔起来。 风扑在脸上,郭威看着前方心里也有些担忧。 雍王啊.....就是不知还在不在世。 ....... 代州以东。 天空飘起了雪花,经过一夜,巍峨的山势铺上了雪白的颜色,山脚下的小青镇赶集般热闹,铁匠铺里乒乒乓乓作响,江湖人抱着刀剑蹲在街边看着雪景,来往的百姓赶着年关,带着亲人挑选着年货。 一行骑马而来的身影,很快在镇口下马,徒步走进街道,寻了一家酒肆,询问起灵狐峽在何处,店中顿时没了声音,酒客、伙计齐齐将目光望了过去。 第四百一十六章 灵狐峽 郭威一行人声势不大,一大一小加上五个侍卫,都换了便装,马匹也交给 酒肆喧闹一片,伙计迎上来接待时, 郭威要了一张桌子,点上些许酒水和饭菜便叫住小二,摸出几枚铜子放到对方手里。 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遍地都是,消息自然灵通,有人来这里打听消息时常有的, 那店家伙计熟练的将铜子揣进袖里,“几位客官, 有什么尽管问。小的若是知道, 定相告。” “就是打听一地方。” “客官尽管问,小的就是当地人。” 郭威点点头,看了眼周围后,将小二招近一点,笑着问道:“那正好不过,我等初来乍到,不知小哥可知晓灵狐峽在何处?” 这三字一出口,原本还笑呵呵的伙计脸色都变了,皱着眉头扫过这行几人,后退了半步:“客官去灵狐峽有什么事?” 他声音不大,但也不小,酒肆中的三教九流也都瞬间停下话语,吵吵闹闹的酒肆顿时变得安静,气氛有些凝固起来。 跟郭威来的侍卫本能的握去刀柄警惕的与这些汉子对视。 郭威显然没料到灵狐峽三个字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连忙接上伙计刚才问的话,说道:“在下受人所托,到灵狐峽有事要办, 还请小哥,还有在座各位行个方便。” 众人见他举止礼貌,目光接触一阵后,才偏转开不再多看。而那伙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待到饭菜端上来,伙计身旁多了一个胖乎乎的掌柜。 “这位客官想去灵狐峽,可有引见?” 引见? 郭威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书信,这可是关系到皇帝的,岂能随便给人看。那掌柜见他犹豫,也不动怒,笑呵呵的让他们先吃完饭菜,等会儿有人过来验明。 “那有劳了。” 掌柜朝郭威点点头,招呼了酒肆里其他客人,便去了后堂。不多时,这边刚吃完饭,外面就有一个汉子走了进来,柜台后的掌柜挑挑下巴示意郭威这桌,汉子举步径直走来。 “你们就是要去灵狐峽?” “是,可带我们去?” 汉子摇摇头:“我可进不去,你随我来, 验明身份后,自有人带你们过去!” 郭威抱了抱拳,道谢一番后,叫上郭荣以及侍卫跟着那汉子到了街上,穿行街道到了镇外一栋普普通通的宅院。 刚到门口,就听里面隐隐有风声呼啸,一个苍白浓须的老者,身形臃肿肥胖,却颇为灵巧的在院中踏着奇怪的步伐,呼吸间,声如闷雷,郭威一进门,就感觉到这胖老头非一般人。 “窦太公,就这位要去灵狐峽!”汉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侧抱拳行礼,那边的老人没有理会,打完一圈拳法下来,视线才投去院中的郭威,“你是何人?” “老人家!”郭威不敢怠慢,恭敬的拱起手回道:“在下郭威,现居石节度使的马步军使。陛下中风昏倒,便派人出宫寻灵狐峽,在下途中接到洛阳信使,便先来一步.....这位老人家,在下曾经见过雍王的!” 老人人皱眉盯着面前男子,抚着一圈雪白的浓须恍然笑了起来。 “老夫记起来了,原来是你......当年幽州见过你在军中效力,那时候还是一个少年郎,想不到已是而立之年了。” “那老人家是......” 胖老头满面红光的摆了摆宽袖,“我小人物罢了,雍王身边一个长随。好了,既然你要去,那就不耽搁时辰。” 说着,唤来两人,看穿着比外面那些江湖人地位高上许多,但在胖老头恭敬的领命,给郭威等人带路。 “威还不知老人家名讳。” “窦威!”胖老头挥挥袖子:“赶紧跟上去,老夫就陪你们了,昨日才那边回来,再去叨扰,会挨骂的。” 这般强悍的老头都怕被骂,郭威听的有些咋舌,能让对方害怕的,估计也就是雍王他老人家了,想不到居然还活着,毕竟雍王还是陛下的老师,路上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对方不在世的准备。 不过,此时情况甚好,差事也能顺利完成了,还可见到那位雍王。 一行人跟着领路的两个汉子出了小青镇范围,一路向东北进山,途中,两人也会说话,郭威这才明白,从这里过去几座大山,就能进入蔚州地界,距离飞狐县不过三四十里路,只是山路难走,到那边恐怕天都黑了。 “那灵狐峽有多远?可在飞狐县附近?” “不甚远,但也不近,你们跟好便可。” 这样一问一答里,两个时辰后,在第二座山背后,从山腰俯瞰下去,茂密的林间,有大片开垦出来的良田,远处延伸,两处断崖为门,入的里面,崖柏扭曲横生,怪石林立,足够容纳十多人并肩通行。 差不多百丈左右,郭威等人视野渐渐开阔,脚下难行的山路变成了平坦的碎石小道,两边苍树一排排展开,树后是一亩亩田地,农人忙着活计,不时喝斥几句田埂上玩泥巴的稚童。 山上一条条溪水汇聚而下成了小河,犹如一条玉带系在田地和村落中间。架起的木桥下,成群的鸭子扇着翅膀踏水上岸,偶尔还有看到桥头垂钓的老人,随意挥杆有种沙场挥矛的感觉。 郭威从那钓叟旁边过去,看着那张侧脸,觉得有些眼熟,下意识的唤了声。 “王老将军?” 钓叟缓缓转过脸来瞥他一眼,口中只是‘嗯’了声,便转回去,专心看着浮漂。 果然是王彦章,郭威惊的说不出话来,要知道当年覆灭大梁时,王彦章被俘虏斩首.......想到这里,陡然想起,陛下当年与雍王可是师生,王老将军与雍王也是旧交,怎么可能会杀他。 还想再说些话,领路的两个汉子已在前面催促了,郭威只得先跟上去,待见过雍王后,再来说话不迟。 绕过村子,旁边不远便有一处单独的大院落,郭威带着养子、侍卫进去时,远远就听到有孩童的声音在喊:“我不我不,我才不牵!” 进了院门,就见一个五六岁的稚童,撒气的坐在地上。旁边似乎是他父亲,还有一个老人,在那劝说。 “香孩儿乖,去给叔父牵马,将来会当大官!” 见孩童不理会,孩子的父亲有些生气了,“匡胤!你要再耍性子,爹可要打屁股了!” 地上,孩童腿也不蹬了,挂着泪珠唰的从地上起来站的笔直,怯生生的瞅着自家父亲。 “爹.....你可别动怒,伤肝的。” 这边,郭威看的有趣,可也不好问什么,便径直走了过去,被领路的汉子安排在会客的厅室,有丫鬟过来上了茶水后,厅里厅外都变得安静起来。 . 第四百一十七章 相请 积雪沉甸甸的挂在树枝,有化开的雪水一滴一滴落下房檐,雅静的客舍内,小炉青烟袅袅带着暖意。 坐在养父身旁的郭荣毕竟年龄较小,坐了会儿就有些沉不住气,里里外外少有声音传来,有些害怕的看去养父。 还没开口, 郭威偏头摆了摆,示意他不要说话。 其实他一直都在打量周围环境陈设,只是待客的厅室显得奢华,粉墙挂着好几幅竖屏画,几乎都带錾花双螭鎏金铜倒环,素面紫檀木框,中间屏心多为山水、仙狐,偶尔也有一两幅是美丽的女子画像。 墙角还有一座紫檀嵌玉璧插屏, 就连座下的椅子, 旁边的小桌,俱是紫檀木,令郭威有些咋舌,实在是太奢侈了。 这雍王得多有财力...... 想想也对,数朝大吏,哪有不敛财的手段。 望去的窗棂外,阳光照过白雪,冬日的阳光下,这座硕大的院子阆苑转折,外人不能出入的后院,冬梅如画。 缕空的雕花窗桕,些许温度的阳光化作斑斑点点洒在妆台上,摆放的铜镜倒映着一头雪白。 老人衣袍厚实, 颈脖围了貂绒, 丫鬟拿着牛角梳正一缕缕的将雪白的发丝梳理整齐,替老人挽去头顶。 铜镜里, 老人就那么坐在那,自有股威势内敛, 不像寻常的老人,到了这般岁数双目浑浊,相反他两眼有神,恍如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般锐利。 话语里,跟身后的丫鬟说到客舍里的等候的人,便问道: “他们是谁啊?” “奴婢不知。但想必有要紧的事......”那丫鬟也有三十有余,像这般年龄,放在别家早就打发嫁人了。 老人看着梳理的头发,这才站起身来,拿过一根拐杖慢吞吞走向门槛,丫鬟紧跟在侧,伸手搀扶,不时叮嘱‘慢点’‘门槛高’之类的。 “呵呵......老夫当年驰骋朝堂,还怕门槛?”老人不屑的冷笑,还没说完,一个踉跄差点扑去地上,还好丫鬟不离左右,搀扶及时才没有倒下去。 “咳.....?”耿青干咳一声, 仰起苍老的面容,抚着已尽白的须髯, 仰脸看去冬日,“今日阳光不错,夫人不出来晒会儿太阳?” “夫人不想出门,说很冷。” 耿青点点头没有说话,山里头湿气重,又是大冬天的,能坐房中取暖,绝不踏出门一步,若不是忽然有客过来,他才懒得出门。 尤其前段时间还染了风寒,要不是巧娘硬塞一个丫鬟过来时时照顾,他才不想日日被人搀着走路。 慢吞吞的过了中庭,有管事的过来请安,耿青边走边问起府中的事,还在府的婆娘吃过午饭搓麻将去了,没在府里的,不放心儿女跟着到山外帮衬。 如今耿家大大小小子孙已经六十多个,叫他太公的,就有三十人,等到了年关,一个个回来,哎哟,前院都不一定塞的下。 人一多,名字也都记不住,不过巧娘也说了,家中的事不用管,由她们妇人来做就行了。 “对了大春呢?” “带三个孙子去飞狐县了,说是要让他们看看祖宅!” 听着管事笑呵呵的说起院里杂七杂八的事,耿青笑的舒服,对于当年自己的决定没有后悔过,乱世之中淌了一遍,能活到寿终正寝,真的莫大的福气了。 反正他已经给儿孙们铺好了路,就算做不好,也能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 这些年,他也在慢慢放权,将手上的事交给几个有能力的儿子打理,老大耿念如今在汴州,身边的妻子,正是秦怀眠之女,深得其父武艺,江湖上还有女剑仙的称呼。 事实证明,一手带起来的耿念,担当、机智都上上之选,在开封一带扎下根来,挑选、到培养不少军中英杰,其中已在军中担任官职的将校,还让家中子女让耿念收留,或送到这边来接受符道昭等人教导。 让耿青有些影响的,当属李处耘、潘美、李继勋、王审琦、曹彬等人......弄的这边像托儿所,有时候过去,吵的他头昏脑涨。 管理那边的九玉倒是不嫌,这些年越发清冷了,但内里却是截然相反,温和如玉。整个人看起来,不像七老八十,更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儒生。 至于李存孝,母亲王金秋故世后,将女儿嫁了出去,便离开这边,独自骑马去塞外,每年到了王金秋忌日,便会提前回来,在庄上住个十天半个月,跟耿青说说话,讲讲吐谷浑、契丹人的事。 耿青有时候反而羡慕他,了无牵挂的,提着一杆长槊四处闯荡,有时候这位兄弟回来,发现自己的越来越跟他说不上话,毕竟对方见的、经历的,自己已经插不上嘴了。 当然,羡慕也只是想想罢了。 自己一大家子,也有不少人羡慕呢。 耿青笑着摇摇头,已经到了前院廊檐下,便整了整衣袍,拄着拐杖跨进中堂。 ....... 客舍。 郭威等的有些焦急,茶都喝了两杯,那位雍王到现在都还未见着,一旁的郭荣更是躁动的紧,拨弄着杯口,嘴里小声碎碎念,不知他说些什么。 不多时,之前见过的管事回来了,身旁多了一个黑纹金边袍服,颈围貂绒的老人,拄着拐杖走去首位,那管事过来悄声对郭威介绍了下。 后者急忙起身拱手:“马步军使郭威,拜见雍王!” “都多少年了,还叫什么雍王,坐下坐下。”耿青虚按了下手,他也在端详面前这位魁梧汉子,隐约觉得对方面容有些熟悉,眯着眼睛仔细看了许久,令得郭威提醒了一句:“雍王,在下当年跟随陛下在幽州打过耶律阿保机。” “哦,老夫记起来了。” 耿青笑着点点头,其实他根本记不起对方是谁,那时能让他记住名字和长相的确实不多。 让这郭威重新落座后寒暄几句,他便问起正事来。 “你有何事来这里寻我,可是陛下相托?” 旁人问起原由,郭威都未说起过,毕竟事关皇帝,他不便过多透露,只说信是从宫里出来,陛下想寻雍王。 眼下,雍王就在面前,他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打发身边的郭荣去外面玩耍,周围仆人管事也出去后,他起身走到中间,半跪了下去。 “雍王,在下受陛下所托,还请雍王回一趟洛阳。” 郭威语气顿了顿,压低了嗓音:“......陛下中风卧床了。” 耿青愣了一下。 端着茶杯,溢出的茶水落在手指上都未察觉。半晌,他才慢慢将茶杯轻轻放去桌上,靠着椅背闭了闭眼睛。 这个年头,中风等同于宣布死亡了。 “那.....老夫就去一趟洛阳,见见嗣源吧。” . 第四百一十八章 我意一朝取武 沉寂多年的山庄,今日下午变的嘈杂躁动起来,庄上不少人听到耿公要出行去洛阳,家家户户都跑了出来。 围在村口的道路上,看着私塾里,符先生几个老人也都拄着拐杖赶来。甚至听说山中修行的剑圣爷爷都来了。 一时间村里村外到处都是人的身影。而耿庄上,更是忙碌, 丫鬟仆人来来去去,准备着马车、行礼,吃的用的,也都一一安排上。 王彦章提着一杆铁枪,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嚷着要一起去,他一说话, 符道昭等人也不干了,转头就回自家,不顾家人阻拦, 提了兵器就出门。 弄的院里院外一片鸡飞狗跳。 传到后院,一头发髻花白的巧娘理着丈夫衣袍一顿埋怨,“山高路远的,跑去洛阳,身子骨怎么受得了。” “不去怎成,嗣源要不行了,我的去看看。” 耿青待妻子整理好衣袍,伸手将她揽过来,轻轻拍了拍:“很快就回。顺便啊,去开封看看念儿,这两口子去年就没回来,过去好好教育一番。” “最好打一顿!”巧娘笑了一下, 随后推着丈夫出门,“别磨蹭了, 既然要出门那就早些上路,到了那边先托人传信回来报个平安。” 老夫老妻多年,老妇人也知道自家夫君本事,什么大灾大难都难不住的, 何况如今岁数大了,哪天忽然走了,心里也是不悲伤的,毕竟两人有过约定,如果其中一个不在了,也要将家里看顾好,别让家倒下。 事情比较急,耿青就没等到第二天再行出发,侍卫召集齐,只带了些许衣物,便与郭威等人一起出山,在小青镇上等到窦威和九玉,后者是骑马赶来的,一开始他并不在庄上,而是带着几个好学的将门子弟在山里练武,听到消息后就直接到山下的镇上等候。 同行的,还有赵弘均、赵弘殷,两人同辈, 可年龄相差二十多将近三十,走在一起就想两父子。 身旁的还有六岁的赵匡胤,一开始还有些不高兴,不过路上与郭威的养子相处了两天,熟悉后,两个小孩正是顽皮的年纪,一路上不是在队伍里追逐打闹,就是跑去路边,搬石缝,弄些虫子耍上半日。 令得郭威、赵弘殷喝骂了几次都不管用。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听着大人们谈事情,也跟着有样学样,郭荣坐在后面的马车,盘着腿跟六岁的赵匡胤比划:“以后我要是当皇帝,你就跟着我,朕封你当大将军,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比我义父的兵马还多!” “为什么是你当皇帝,我也可以啊。” “因为你小啊。咱俩我大,就该是我!” “那我大了呢?” “唔......这不好说。要不咱俩一起?” “好啊,好啊,你不许骗我!” “嗯!” 两小儿笑嘻嘻的拍了下掌,学着臆想出来的场面演起过家家的游戏,脆生生的嬉笑话语里,前面的马车,极为宽敞,仍旧有些微微摇晃的前行。 郭威似乎听到郭荣说了什么话,撩开车帘探出头,朝后面喝斥两句,这才重新坐回来,朝正中靠后的老人拱手请罪:“小儿言语没有忌讳,还望雍王不用放在心上。” 微微摇晃的车厢,耿青笑着摆摆手。 “无事无事。皇帝嘛.....对老夫来说,就是一个官职,谁做不是做。” 这样的话语放在当今天下,基本没人敢说,也就耿青直言不讳讲出来,郭威估摸就算到了陛 随后,赶忙取了小几上的杯盏倒上清水递过去:“雍王请。” “好了,看你神色,就有些不自在,下车去外面骑马吧,知道你不喜坐车。”耿青接过杯子挥了挥袍袖,“去吧去吧。” “是!” 马车稍停,郭威行了一礼,迅速下来,恭恭敬敬的在道路一旁等到马车再次前行,这才松了口气,车里不仅有雍王,还有几人,身上俱有威势,令他颇为难受,好在下来,正好收拾收拾郭荣,实在口无遮拦,要是传到别有用心的人的耳朵里,那可是全家都要遭殃的。 想罢,气咻咻的走去后面那辆马车,将名叫赵匡胤的孩子放下车后,小人儿歪着脑袋看着男人进去,片刻,就听到传来郭荣挨打的惨叫,吓得小脸一白,生怕自己也被收拾,撒开小脚,飞快跑去前面的马车,大喊大叫。 “爹!爹!快让我上去!” 少顷,马车里,赵弘殷出来,直接伸手将儿子拉上马车,连拖带拽的拉进车厢,刚才两小儿的话语,其实他也听到了,只是郭威先开了口,他便不好再说。 眼下,他将赵匡胤拉到车里,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就拖到耿青面前,“香孩儿,快给叔父请罪。” 赵匡胤瞪圆了眼睛,瞅着对面须发皆白的老人,有些不服气的看去自家父亲。 “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为什么要道歉?” “皇帝.....”赵弘殷提醒他两个字,可小人儿不懂,抱着双手盘着腿将脑袋偏开,口中‘哼’了一声,“皇帝不就人当的吗?郭荣说他也要当,还可以轮到我,我为什么不当?” 赵弘殷脸的吓白了,下意识的看去堂兄赵弘均,老胖子像是没听到一样,闭着眼睛脑袋一点一啄,还发出清晰的鼾声来。 ‘呵呵。’ “好了,香孩儿说的也对。皇帝就是人做的,香孩儿为什么不能做?”耿青挥手让赵弘殷回去坐下,又朝对面盘腿偏头的小人儿招了招手,“香孩儿,坐过来一点,叔父有话问你。” 小人儿挑了挑眉角,睁开眼睛斜了一眼,屁股还是朝耿青那边挪了挪。 “叔父你问吧。” 耿青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身子微微前倾,轻声问道: “如果你当皇帝.....想取个国名?” 第一个问题就把小人儿难住了,皱着一对小眉毛,煞有其事的摩挲下巴思索起来,想了好一阵,终于气馁的摇摇头。 “不知道。” “要叔父说啊,男人立国,当以武为重。不如,就取武字,武国......武朝.....”耿青目光扫过车里赵弘殷、赵弘均、九玉、窦威等人,“你们说呢?” 第四百一十九章 警言 微微摇曳的马内,扶一个皇帝,还取了国号,就那么轻松的说了出来,这可把赵弘殷吓得够呛,连滚带爬到儿子身旁,跪坐着拱手垂头。 “雍王,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毕竟无功不受禄,何况还是天子宝座,他赵家不过快至年关,跟着堂兄赵弘均过来走走亲戚,攀交下关系, 一眨眼,还不到两日,就让自己儿子去当皇帝,这事放谁面前,心里不慌? 耿青没回他话,而是看着坐在那的赵匡胤,枯皱的手在孩童头顶摸了摸。 “香孩儿,不用管你爹,叔父就问你,想不想当皇帝?” 大抵有想过跟郭荣挣高下的小儿心思,抿着嘴‘嗯’了一声,重重点下头:“我要当,还要比荣兄长当的好。” “好。”耿青满意的点点头,笑着看向赵弘殷:“论志气,还不如一个孩子,退到一边候着。” 赵弘殷一声都不敢吭,低头斜瞪了眼笑嘻嘻的儿子, 挪着膝盖退回原来的位置。那边, 耿青招手让赵匡胤坐到旁边来,好生打量。 ‘这就是为了的大宋开国皇帝啊.....孤不改你的命, 但要国之运,换个国号,或许.....会有些效果吧。’ “叔父,你看着我笑什么?脸上有脏东西吗?”小人儿下意识的抬起袖子去擦脸,颇有童趣的一幕让车内众人跟着笑了起来。 窦威大笑道: “主家既然定了这个小娃娃,那就他了。” 一旁的九玉没有话,闭着眼睛只是附和的微微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定下来吧,不过这孩子还太小,突然就当了皇帝显然不合适,总得铺铺路......”耿青抿了口茶水,目光看去微微飘起的车帘,已经出了后面马车,骑马在外面的郭威,轻声道:“这个人如何?还有他那养子?” 这时,阖眼的九玉慢慢睁开双眼,对于这些情报,他是最清楚的。 “此人原本姓常,叫常威。其父常简去世, 跟着母亲改嫁到郭姓家里, 后来母亲与继父相继离世,由其姨母抚养长大。算是少有从底层士兵坐到马步军使位置的。” 郭威做为石敬瑭麾下的将领,底细自然是要查清楚的。耿青点点头:“他那养子呢?” “.....知道不多。原本是姓柴,名荣,至于为何投奔郭威被收为养子,时间太短,消息并不详细。” “嗯。” 耿青按下手,指尖在桌面磨了磨,大抵已在谋划了,“就拿这对父子来铺路吧,扶持他们当当皇帝,顺便让各方将领看在眼里,哪怕出身微寒,都有出人头地,光耀门楣的一日。不过......” 他声音顿了顿,“不过等到我们根基稳固......就让天下尽快一统,给子孙留个清净太平的世道。” “好了,除了九玉和窦威,都出去吧,老夫要阖会儿眼,等石敬瑭赶回来,让他来见我!” 耿青侧躺去软垫,抬手挥了挥,赵弘均便拉着堂弟,还有侄儿赵匡胤退到车撵外,待下了车,赵弘殷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有些生气的顶了下堂兄。 “刚才你为何不说话?香孩儿才多大,当什么皇帝......而且咱们老赵家底子薄,哪里有这个福德,不怕折寿哟。” 赵弘均哈了一个气,白气腾腾飘起,看着马车从面前驶离,满是皱纹的老脸偏过来,看着堂弟,“福德?!” 他手重重拍了下胸膛,“老赵家的福德就在这!你以为雍王扶香孩儿那么随意?我告诉你,那是我拿命换来的!当年契丹上京那些钱财,你可知道多少?为兄在那边待整整十年,十年来几乎将他们财富搬空,不然你以为这些年边境上的太平怎么来的?雍王有如此财力,养出天下武将,又如何来的?” “他感恩,要把该是我们那份送到老赵家,不是高看你!” 赵弘均言语颇重,一时间让赵弘殷说不出话来,将头偏到一边去,深吸了口气。 “皇帝那般好当。” “呵呵,这你就不清楚了。”提到这茬,赵弘均哼哼笑出声来,“知不知道,唐庭有多少兵将是雍王这些年培养出来的?军中关系复杂的紧,从陇右到关东,从河北到荆湘、巴蜀,谁敢保证一支万人兵马当中,有几个将校是耿家的人?” “这些年来,雍王用为兄用命换来的钱财,养出天下武将尽出耿,给咱老赵家一个皇帝当当,不是太难的事吧?” 赵弘殷惊的说不出话来,往日他只知道雍王势大,可没想到大成这样,忍不住问道:“那为何他不自己当皇帝?” “雍王,不喜罢了。否则哪里还有什么这唐庭,南方的吴越。” 兄弟俩本还有隔阂,谈到这样的事,又走到一起,领着香孩儿,并肩走在队伍后面,边走边说,渐渐变成往后赵家要该如何行事...... 到的第七天下午,队伍行至太原境内,原本前往雁门的石敬瑭已带了骑兵轻装赶回,追上队伍后,兴奋的在马车前求见。 耿青也几日没有活动筋骨,被搀扶着下了马车,与石敬瑭一起沿着官道走走。九玉、窦威则跟在后面几步的距离。 “嗣源可能不行了,老夫意还是遵照他的想法,想让谁接位就让谁接,你在北边好好干你的。” “雍王,万一新皇不喜我这老家伙怎办?” 石敬瑭听到李嗣源病重,一路上心情都是悲伤沉重的,只有见到耿青后,心才稍稍好上许多。 “你不欺负小辈就不错了。”耿青笑了笑,“不过有一点,老夫还是要说明白,在北边好好经营,就算你想夺小辈的江山,我也不管,但有一点,不可做背弃祖宗,背弃我汉人的事!” 脚步停了下来,耿青望着冬日萧瑟的田野、山峦风景,目光停留了片刻,落去身旁的石敬瑭身上。 “要是做了......老夫可是不喜的。” “雍王这是说什么话,敬瑭怎么会做如此事,甚至都用不着,真要跟小辈争权,一支兵马足够了!” 石敬瑭先是愣了下,随后跟着笑起来,浑不在意。 “老夫话是留给你了,做不做那是你的事。”耿青挥挥袍袖负在身后,走去等候的马车,“反正到时候犯了错,我可是要拿鞭子抽的。” “哈哈,随便抽,抽死也无妨!” 石敬瑭远远叫了一声,仍旧不在意这些话,多少年了,他从一个小小的将校,也已经熬成了节度使,对这位雍王,自然有着敬爱。 这些警言的话语,权当做家中长辈叮嘱。 不久,他带上骑兵,先行一步。车队、马队紧跟在后,经潞州至卫州南下渡黄河,不过这是十二天之后的事了。 此时,洛阳也有了不同的变化,阴云渐渐浓了起来。 第四百二十章 宫变 眼看再过几日便是年关,皇帝中风卧床的消息并未在繁华的洛阳城里传开,百姓趁着年关将近带着妻儿,或与近邻好友采买一些年货。 快至晌午时分,下起了冰凉的冬雨,雨水不大,在秦王府屋檐下交织起点点滴滴的水珠, 湿漉漉的庭院里,秦王李从荣带侍卫从连通后院的长廊过来。 这位洛阳名声不好,行为乖张的秦王今日脸色阴沉,按着剑首抬脚走进中堂。 此时中堂已有数人落座,见到大步进来的秦王,纷纷起身拱手, 这些都是与他有旧,或是其麾下的将领、朝中官员, 如枢密使朱弘昭、冯赟, 河阳节度使康义诚,牙将马处钧。 “拜见秦王。” 几人里,只有康义诚、马处钧态度恭敬,其余两人不过敷衍的开口。 “坐下吧。” 李从荣按下手,解开貂裘递给侍女,与诸人寒暄几句后,他叹了口气,说起正事来。 “眼看年关,宫中没有消息传出,我父皇病重,身为儿子,却不能病榻前尽孝,枉为人子。如今左等右等,实在是煎熬,尔等说如何行事?” 话语问去几人,朱弘昭、冯赟耷拉着眼皮不吭声,二人不过畏惧李从荣才不得不过来, 根本没想过出什么主意。 秦王拜天下兵马大元帅、尚书令的这几年, 可谓嚣张跋扈,对朝武还是城中百姓豪绅都极为残暴,常年带骑兵在城中横冲乱撞,撞死人了也草草了事,朝中对官员更是动辄打骂,几乎没有任何大臣愿意与他亲近。 如今陛下病倒半月,朝武、内宫伶人宦官俱没有消息告知他,令得李从荣几次朝中碰壁,到了后面索性不去上早朝,过的几日,他便将这几人请到了府上。 ‘孤,就这么不讨大臣喜?’ 李从荣灌了口温茶,目光扫过四人,见他们都没有说话拿出办法来,脸上泛起冷笑,摩挲着椅子扶手,低声道:“万一父皇故去, 又无太子, 朝武不亲近孤,孤就与皇位无缘。” ‘你终于还知晓啊。’朱弘昭心里嘀咕, 然而当李从荣说出后面的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时,他脸上大惊,一旁的冯赟也吓得脸色发白,两人急忙起身走到中间,拱手拜下:“殿下,不可啊!” “有什么不可?!” 李从荣闻言,脸上阴的快滴出水来,这两人是枢密使,自己想要谋反,二人只需从旁协助,必然成功。 此时,见他们反对,心里顿时有了怒意,手掌嘭的在桌面拍响:“孤在朝中无党朋亲友,若坐不到皇位,必死无疑!尔等皆我心腹,岂能不支持?” 李从荣心里清楚,他性子狂悖,将宫中得罪了一个遍,就连当初拜天下兵马大元帅时,都遭到群臣反对。 有时回想起来,他心里也有些懊悔,可第二日一早,昨晚的懊悔就烟消云散,依旧我行我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殿下,陛下只是病重卧床,若谋反,群臣势必反抗。”朱弘昭就差跪下来了,他身处亲王府,若不答应,怕是走不出去,若答应,要是谋反失败,自己命没了不说,全家老小都跟着被砍头。 两边都是死,只有打消秦王这股心思,才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话语落下,康义诚也走过来,站到旁边。 “殿下,臣觉得两位枢密使过于胆小。宫中消息闭塞,谁知陛下生死?怕不是那些宫中阉人、宵小之辈想要图谋不轨!” 终于有人支持了,不容易啊。 李从荣顿感遇到知己,激动的脸都通红,连连点头:“确实如此,孤为此事担心不已。那,康节度使有何办法?” “只能快......待其他几位皇子没察觉,攻下紫薇宫!” “这怕有些难。” 紫薇宫是什么地方,重兵把守之地,仅凭手里一点兵马就想拿下来,十个李从荣也办不到。 他摇了摇头时,目光落到马处钧身上,顿时有了主意。 “马卿,你为亲军都牙将,若能里应外合,此事倒能可成!” “末将万死不辞——” 看着拱手拜下的马处钧,李从荣目光随即落在了朱弘昭、冯赟二人身上,两人一脸死灰,硬着头皮顺着那牙将的话语,跟着拜了下去。 “如此才对。”李从荣这才满意的笑起来。 之后,几人将事情重新议论商定,在王府用过午饭,才各自离去,出了府门,朱弘昭上了康义诚的马车,两人相交甚厚,到的此刻也发起火来。 “你想做从龙之臣,别拉上我啊!” “要是事败,全家老小都要没命!” “我真是后悔认识你——” 马车里,朱弘昭唾沫星子飞溅,指着对面的康义诚破口大骂,后者只是闭着眼,笑眯眯的将话当做耳边风没有听进去。 ‘呵呵’轻笑两声,他道:“枢密使这是害怕了,可你想过此事一成,你我身居高位,亦能稳如泰山!家中儿孙辈,富贵不绝。” 朱弘昭被他气的说不出话来,半道上停车下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辆马车,冯赟等在里面,脸色也不好看。 “如何?” “木已成舟,不做也的做。”朱弘昭咬牙在矮几上拍响。 冯赟同样牙关紧咬,片刻,他抬起脸来:“此事不能由着他们来,你我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不如......” 他声音渐小,倾着上身靠近朱弘昭细细低语几句。 后者眯了眯眼帘,缓缓点头。 ....... 皇城上空水汽蒙蒙。 马车带着水汽驶入皇城,不久,在太微宫的端门停下,有两道身影下车步行进左掖门入太微宫,一路穿行快步来到紫薇宫前,与当值的宦官低声交谈几句,随后二人在寝殿外等候。 片刻,进去的宦官出来。 “两位枢密使,陛下有请。” 朱弘昭与冯赟对视一眼,齐齐跨过门槛,步入寝殿,里面温热的炉火驱走了二人身上的寒意,排排灯柱间,是挂有帷帐的龙床,隐约能见里面躺着的身影。 “陛下.....”朱弘昭轻声唤了声。 帷帐抚动,里面的身影似乎听到话语,手臂动了动,只有手掌勉强抬起一点,虚弱的声音便从里面传出。 “何事.....见朕.....走近些说.....话......” 在侍卫、宦官的注视下两人靠近龙床几步,朱弘昭低垂着脸,犹豫了片刻,慢慢拱起手:“陛下,臣确有事要启奏。” “说......” 朱弘昭吸了口气,忽地跪了下去,“陛下卧床有所不知......宫外面风云变幻哪......秦王.....秦王他欲集结军队——” “——图谋皇宫!” 呯! 打扫的宫女听到这话,惊的打碎了一盏花瓶,四周的侍卫、宦官脸上露出了惊骇。 帷帐里,李嗣源瞪大了眼睛,激动的不停咳嗽,侍候的宫女、宦官急忙上前,抚胸、揉捏,擦拭嘴角,一团团染血的绢帕被拿了出来,看的朱弘昭二人心惊胆战。 “逆子......” 好半晌,李嗣源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他手伸出帷帐外,“平叛,杀了他!” 第四百二十一章 当真儿戏 洛阳八景之一‘天津晓月’横跨穿城而过的洛河之上,五丈的石砌基座盖有凉亭,立在于桥上四角,向南桥头酒楼、茶肆林立,文人墨客沐着冬日栖于阁楼望西面神都、看正北太微一展情怀,留下名句诗词。 二十日,一如往常。 天津桥南, 枯柳成排,沿街商贩吆喝叫卖,行人来往挑选一些年货,或稍有空闲,走进附近茶肆小坐。 还未到正午,轰隆隆的马蹄声蔓延过来, 繁杂的街道,摊贩拖着家当熟练的朝路边靠去, 不用猜也知道秦王又带骑兵在城中乱窜了。 不过这次有些不太一样, 足有上千铁骑从街道飞奔而过,一个个手中握有长兵,背后角弓翻腾起伏,为首的将校喝声暴起。 “让开,让开,今日天津桥封闭,任何人不得靠近,擅闯者就地射杀——” 天津桥东,此间百姓顿时四散开去,过来的马队至桥头驻足停下,先下来的百余骑兵将桥头把守,或赶去凉亭驻扎,凭栏望着北面的太微、紫薇两宫。 那边皇城驻扎的兵马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摸不清状况, 皇城使安从益此时也带人上了城墙, 命令士兵将端门迅速关闭。 “秦王谋反,尔等不可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此乃陛下旨意!” 然而, 此刻,李从荣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他站在桥上高耸的凉亭,握着马鞭指着城墙大喊。 “尔等兵将,不要听此人言语,陛下病危,身为皇子却不得见其父,宫中有人试图谋乱,诸位皆是我父兵将,岂能眼睁睁看着天子受困,速速斩了安从益,随孤一道入宫勤王!” “众儿郎不可听他胡言!” 安从益握剑走在城上,留意城上兵卒表情变化,若稍有不对,立即让亲卫将人拖走斩杀,“太微宫宣微使孟汉琼、枢密使冯赟、朱弘昭二人大人也已路上,到底谁谋反, 等会人便知!” “娘的!” 那边凉亭之中,李从荣狠狠砸了一拳, 他话已说尽, 可惜城门不开,根本没办法攻进去,他城外步卒到的此刻还未赶来汇合,眼下,只得呼内应了。 “放烟火!” 一旁,亲卫点燃了一支火箭,咻的飞上天空‘啪’的炸开。 “康义诚、马处钧该是能看到的!” 他咬着牙关挤出一声。 炸开的声响回荡皇城上空,康义诚却是坐在太微宫一间别苑不敢动弹,听到了这声,瞥了眼殿门,随后看去陪他坐着的朱弘昭。 “老朱咱俩也是旧识,这么看着我不妥吧?城外秦王已反......” “康兄,正因为秦王反,朱某才不能让你去淌这浑水,陛下已经下令。”朱弘昭做了一个斩的手势,“杀秦王李从荣!” 康义诚唰的从座位上起来,大步就要出门,门外,把守的侍卫拔出刀锋将他逼回房里。 “我必须去.....老朱,我儿子还在秦王那边——” 朱弘昭摇摇头:“恐怕迟了.....” “朱弘昭!!”康义诚到此时大吼出来,冲上去就要殴打,拧起衣领,看到对方一脸正气,抬起的拳头怎也落不下去。 当初他见秦王拜天下兵马大元帅,便让家中长子交好李从荣,却没想到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他撒回手,“啊——”的抱头蹲去了地上。 第二道烟火的声音在天空再次传来。 城外等了好一阵的李从荣,心里泛起一丝不安,巍峨的皇城依旧寂静,没有任何混乱的动静蔓延。 就在此时,安从益按着剑柄在城上大笑,招呼手下将一个东西带过来。 “秦王!你是找这个吧?” 他伸手一抓,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托盘提了起来,“马处钧谋反,已被诛之。秦王,你好好看看,是不是他!” 猛地一抛,将那颗头颅抛下城墙,落在天津桥上。看着滚动的人头,李从荣吞了吞唾沫,那正是马处钧,一路内应已失,另外一路必然也被知晓。 “走!” 事到如今,皇城杀不进去,他只能撤走,他是秦王,皇帝的儿子,大不了事后被父亲一顿数落便是。 哈哈! “秦王你想走?!这次没那么容易,陛下有令,谋反之人一律尽诛!”安从益拔剑一指:“出城门,杀贼!” 鼓声顿时敲响,早已在城门后枕戈待旦的士兵在城门打开的刹那蜂拥而出。左掖门,马军都指挥使朱洪实率五百骑兵奔涌而出。 “杀贼!” 齐齐呐喊伴随轰鸣的马蹄,吓得李从荣都快原地飞升,匆匆忙忙下了凉亭翻身上马,哪里能去指挥骑兵,趴在马背上疯狂的抽着鞭子就往桥头飞奔。 丢下的千余骑兵就那么看着秦王仓惶离去,一个个傻在了原地,反应过来后,没了阵型的四散冲去城中各处,引起一片鸡飞狗跳。 皇城有所防备,洛阳四门定是出不去的,李从荣在城中几条街巷兜转,索性跑回秦王府,命人关上大门,然而紧追过来的皇城兵马直接破门而入,将跑去后院钻到寝屋的李从荣拖了出来。 “孤是皇子,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你敢杀我,陛下那边,你如何交差?!”地上的身影哪里还有秦王的威仪,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在地上爬动,恐惧的看着一步步走来的皇城使安从益。 后者提着滴血的长剑,一个跨步踩在李从荣后背,将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安从益慢慢抬起了剑锋。 “秦王,陛下要见你,但吩咐只能是你的首级。” “......不.....我父皇......” 结结巴巴的话语还未说完,剑锋‘唰’的劈下,地上的身影声音断线了,人头直接滚落地上,吓得府中女眷惊声尖叫,秦王妃更是两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一场如同儿戏般的宫变落幕了。 不久之后,紫薇宫内的李嗣源躺在床上,看到了被端来的人头,心中悲骇莫名,身子颤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陷入昏迷。 御医、宦官顿时忙做一团。 这天下午,皇城加剧了戒严,随后,一支数量上千人的车马队伍从西门入城,径直前往皇宫,一路上少有人阻拦,见到马车挂着的金鱼袋。 皇城中的兵将拄着兵器一一半跪相迎。 “我等恭迎雍王——” 第四百二十二章 最后之礼 马车驶过长长宫道,沿途旌旗之下,两排皇城兵卒、宫中侍卫一一拄着兵器半跪相迎。 微摇的车厢,帘子拉开,看着跪下的士兵、跪伏的宫中宦官,耿青已经有许多年不曾看到了。 “几十年过去,换了一批人, 还是老样子。” 那是厌恶却又怀念的感叹。 到的太微宫前,马车停了下来,朱弘昭、冯赟、安从益、孟汉琼、朱洪实等宫中当值的文武拱手迎接,一旁还有康义诚,不得不跟着低下头来。 对面先行而来的战马,石敬瑭翻身下来, 与他们拱手一番, 便转身去马车, “雍王,到太微宫了。” 众人连忙下跪:“臣等恭迎雍王。” 掀开的车帘,窦威、九玉先行下车站,犹如从前那般站去左右,中间的身影踏着金文水浪靴,黑色常服外披貂裘踩着矮凳下来,苍老的脸上须髯雪白,看着几人露出和蔼的微笑。 “起来吧,老夫已多年前卸任了雍王,今日过来,就是见见陛下。” 当年雍王叱咤天下,历经数朝而不倒,可谓是朝中文武楷模,甚至当今陛下常常挂在嘴边,称其老师。 帝师不可不敬。 朱弘昭等文武道了声“是”便起身退去左右, 耿青再次朝他们拱了拱手,哪怕身份、隐藏的势力显赫,他也要做到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已经是习惯了。 “诸位不如随我一道前行?” 听到雍王做出了邀请,这边几人哪能不愿意?连忙跟在后面,刚走几步踏上石阶,不远有‘哼’声传来。 “多少年的事了,到了皇宫还倚老卖老,也不嫌丢人!” 走动的水浪靴停下来,耿青笑容满面的偏过头,看去那个不满的魁梧身影,低声问道:“他是何人?我初来皇宫,可不记得得罪过谁来。” “那是河阳节度使康义诚。”朱弘昭上前两步,“他儿子参与秦王谋反,死在乱军之中,心情不佳,望雍王勿要与他一般见识。” “是吗?” 耿青笑眯眯的抬手勾了勾,招来一个宦官,后者靠近身旁悄声说了什么,耿青脸上笑容渐渐收敛,不再看那康义诚的节度使, 举步踏上阶梯的同时, 宽袖一拂, 哗的负去背后。 “两面三刀之辈,参与谋乱,岂能让你活着,杀了——” 朱弘昭大惊,急忙想要替好友辩解几句,然而,他还没出口,跟随雍王左侧一道清瘦身影,已经奔行而出,快的眼睛都跟不上,只来得及喊出一声:“雍王!”那边康义诚发出惨叫,炮弹般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翻滚几圈。 “你已无官身,敢打......”康义诚穿有甲胄,刚才突然被人一记打飞,伤势并不重,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指着石阶上的耿青,以及出手的那人叫骂,话语出口一半,旁边已有侍卫过来,直接将他按在地上。 “闭嘴!” 石敬瑭拔刀照着他脑袋直接砍了下去,人头落去地上,断开的颈脖血箭噗的飚射而出,在地上染出一道鲜红的印子。 朱弘昭叹了口气,恳请雍王,将尸首交给他带回去厚葬。 “准了。” 前行的身影挥了下袖子,带着众人扬长而去。 ...... 紫薇宫寝殿。 药味弥漫床前,悲伤过度的李嗣源缓缓醒转过来,虚弱的招来宦官,问了什么时辰。 “秦王终究是朕的儿子,好生将他安葬......” 近侍领命出去,片刻跌跌撞撞的返回,不等李嗣源开口,他跪下来急忙道:“陛下,刚刚传来消息,雍王来了——” 帷帐里,微阖眼帘的老人眼睛慢慢睁开,垂在褥边的手指激动的颤了几下,他想要起来,可难以动弹,急忙让服侍的宫女过来搀扶,殿门已被推开。 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嗣源还是不要起来了。” 只是熟悉的声音,已经跟他一样老了。 “老师.....” 宫女退开,李嗣源在床上低低唤了一声,他浑浊的视线里,帷帐慢慢揭开,一道身影坐到了床边,一头银丝,须髯苍白,正笑呵呵的看着自己。 “雍王.....你也老了。” 李嗣源神情激动,双唇都在不停抖动,他看着满是皱纹的那张脸,眼泪却止不住的落下来,打湿了木枕。 “老了,是人都会老。” 耿青看着老态龙钟的学生,心情复杂,也有些伤感的将他手握住,“嗣源,这些年过的可好?” 大殿之中,左右侍卫、宫女宦官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只剩两人轻声说着话、 犹如回到当初那个时候,李嗣源像个听话的学生,感受着老师温热的手掌,艰难的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朕.....嗣源过的不好.....被老师骗了......就不该当这个皇帝......若是跟着老师畅游山水,教导子女,或许不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但你也享尽人间富贵权利。有得有失嘛。” “宁愿不要......”李嗣源闭了闭眼睛,泪珠断了线滚下来,“昨日.....我刚杀了一个儿子......这是帝王家的悲剧。他谋逆......想当皇帝......可他不是当皇帝料,做为天子,不得不杀他,可做为父亲,下旨亲手杀了自己孩子......我心里痛啊......老师......学生心里好痛。” 老人像个孩子在耿青面前哭了出来。 “当了皇帝,没日没夜操劳......想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曾有......家里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他们盼着我死,盼着我身下的龙椅......” 低泣的哭声传到外面,从未想过一个皇帝会这般哭出来,朱弘昭等人不敢听下去,退到石阶下方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的哭声渐渐平息。 虚弱的老人好像哭出来后,精神好了许多,脸色红红的,也有了往日皇帝姿态,强撑着坐起来靠着床头,他表情肃穆的看着床边的恩师。 “刚才是家事,现在国事。雍王可曾想过回来?” 耿青摇了摇头。 “山野间闲惯了,再不想朝堂。嗣源有什么想要问的?” “想请教雍王,这天下该如何处?” 他目光直勾勾看着耿青,耿青也不回避,“若你后辈有担得起大梁的,唐国延续,担不起,为师已经寻好其他皇帝。” “也就老师敢这样说......老师不惧这皇宫.....”李嗣源闭上眼睛笑出声来,“这皇宫....这洛阳.....这唐旗插遍的城池,从上到下,都是雍王的人脉......哈哈......其实朕,不过是给雍王做活的,对吧?” 耿青点点头没有说话。 “......雍王,你走吧.....朕还能替你多做几日。” 见耿青还坐在床边没动,李嗣源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推了一把,整个人扑倒在被褥上,嘶声大吼:“走啊.....朕只是做活的!!” 耿青抿着嘴唇看着披头散发的学生,心里也不好受,他从前都是利己的,可当他发现想要全家安稳退出来,只能这样做,不然就是他全家遭难的局面。 沉默了片刻,耿青慢慢后退开,转身走去殿门时,身后嘭的一声,李嗣源从床上栽倒下来,在地上爬行,艰难的起身。 “恩师.....学生.....” 李嗣源颤颤巍巍抬起手来,苍白的脸上,双唇抖动,“学生恭送恩师,这一别,恐怕将天人永隔,再难以相见!” “嗣源,保重” 耿青双眼湿红,慢慢躬身下去,空旷的寝殿内,两人默默的就那么对揖一礼。 第四百二十三章 昔我往矣今我已老 将近年关的最后一天,开封热闹喧哗里,比往日多了许多巡逻的队伍。 由于一支从洛阳过来的队伍抵达,城中大小官员都在府衙做着迎接的准备,里里外外的官吏分成大小不同的圈子说笑,或与其他同僚拱手道贺,说些吉祥的话语, 一时间显得格外热闹。 不久,抵达的队伍过来几人说了一些话,大概是那位雍王长途跋涉不胜疲惫,就不来与诸位见面云云。 众官多有遗憾微词,可敢说出来的,终究是没有。 穿过攘攘熙熙的开封城街道,城外的原野上人迹稀少,到的这个时节, 走南闯北的商贩也都停了下来。 衰草丛生的路边, 马车停在附近,那位不胜疲惫的雍王,此时正与已至中年的儿子相携前行,周围都是身着便服,佩带兵器的侍卫。 耿青回头看了眼儿媳秦无双,笑着招手让她跟上来:“一家人聊天,为何避那么远,这可不像你父亲。” “是,公爹。” 当年初来长安的小姑娘,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常年练武的缘故,身段并未没有因为生过孩子,岁月的流逝而走样, 相反,还别有一股韵味。 秦无双提着青珑剑来到一旁,对于丈夫的父亲, 其实心里是极为敬爱的, 不光曾经位极人臣, 还是手眼通天,而是对所有女子,这位雍王可是敬重的。 就是因为这一点,丈夫耿念像极了雍王,她这才愿意嫁过来。不然以她的性格,就算自己那位剑圣父亲秦怀眠如何游说,都不会答应。 “公爹长途跋涉,怎的不先回庄上,我爹备了不少好酒,准备跟你痛饮一番。逊儿、昂儿也都想见见你。” “你爹那酒量,我可不敢去。”耿青笑了笑,目光望去庄子的方向,“这次过来,就是去洛阳见见陛下,他时日无多,能见上最后一面也是好的。顺道也过来看看你俩,我离家时,你们母亲可是专门叮嘱的。” 他敲敲儿子肩膀:“去年不回去, 她可还记在心里, 下次回家, 小心挨鞭子!” 寻常的家话,是暖心的。 饶是步入中年,耿念在父母面前终是儿子,颇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妻子,两夫妻跟着抿嘴轻笑。 “父亲说笑了,孩儿觉得,外面天气冷,不如还是回到庄里,那边暖和些,你看顾叔、窦叔年纪也大了......” “他们?他们可比为父硬朗,一个个武功练的那么高,活该一辈子当打手!” 耿青朝那边呸了一口,九玉、窦威嘴角抽搐,二人武功放到绿林江湖,那都是宗师级的存在,走到哪里都能受到敬仰吹捧,可两人跟随耿青许多年,早已离不开。 这边骂过来,都知道其实那是爱护的意思。众人自然明白,跟着善意的笑笑,毕竟想要得雍王这样骂的,这世道已经没有了。 “如今耿家的基业都交到你们几个兄弟手里,为父只享清福了,被你拉过去,多半又要讨论伤脑筋的事,还是算了,你们自己掂量便可。” 耿青舒展下筋骨,将儿媳拉过来,交到儿子手里,退后两步,看着夫妻俩啧啧两声。 “般配!果然是继承为父的优良,怎么看怎么顺眼。” 耿念身旁的秦无双抿嘴轻笑,公爹还是和以前一样尽说些不着调的话,羞恼人,却又听着舒服,让气氛变得融洽,恐怕也就公爹这样的人物,才能历经数朝走到今天吧。 “好了。” 看到儿子又要说话,耿青摆手打断他,“过来看到你俩过的好,诸事都还顺利,为父心里就很高兴了。要是当年,为父去做皇帝,恐怕洛阳发生的事,就落到你们兄弟头上。” 洛阳最近发生的宫变,耿念这边也昨天知道,父子相残令人惋惜,李嗣源病入膏肓,又没立太子,恐怕到后面兄弟手足还要相残。 “不说这些伤感的事了。” 想到那日李嗣源最后一拜,两人恐怕再也没机会见面了,故人离世,终究是让人感伤。耿青叹了口气,挥手让儿子和儿媳上马车回去。 “为父出来大半个月,你母亲该等急了,看到你夫妻和睦,为父就不枉此行。对了无双,回去跟你爹说,想喝酒的话,明年春暖花开到灵狐峽来,我那里可是珍藏了好几坛好酒,再把李存孝、王彦章、符道昭这些老家伙叫上,那可热闹的紧,比两个人喝酒舒坦吧?” 无双笑起来:“公爹说的是,回去就跟我爹说说。” 耿念也笑道:“爹回去的话,路上可不要急着赶路,到的地儿了,托人回信给孩儿。” “啰嗦,赶紧回去。” 老人挥了挥手,将两夫妻赶走,这才慢吞吞的跟九玉他们上了马车,最后看了一眼开封城的轮廓,便放下帘子。 马车驶过官道,却并未去渡口,反而绕过了城池,再次返回东面,这次并没有在洛阳停下,径直去往潼关,在冰天雪地里过了一个特殊的年关,到的一月初五,队伍才重新起程,十一这天来到长安西门郊外,停在一个小山坡下。 耿青拿了香烛,九玉提着锄头来到两座杂草丛生的坟茔前,碑上的字迹变得模糊,依稀还能看得出上面的字迹。 女侠唐宝儿之墓。 耿青让人点上香烛,插去碑前,随意的坐去地上:“难得南下一趟,还是决定过来给你上柱香,往后啊,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了。你看,这世道是不是比以前要上许多了?偌大的地方,终于只有一个皇帝了,再过个一二十年,天下就一统了,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当年给你承诺,可算是完成了。 只是.....可惜你看不到......可惜啊......当年要不是太执着你师父的恩仇,说不定你也是我耿青的婆娘之一,膝下儿女作伴,颐养天年,这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不是你那种打打杀杀,快意江湖。” 九玉、窦威帮忙清理着杂草,看着耿青坐在墓前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 不久之后,天色渐暗沉下来。 耿青方才起身回到马车上,一行队伍入长安,又在当年的小院里住了一晚,那颗核桃树还在,比当初还要长的茂盛,几乎将院落遮去小半。 “真怀念啊......” 耿青披着裘衣,搬了张椅子坐在阁楼的檐下,看着满院的萧瑟,视野之中,彷如又看到了大伙在院里嬉笑打闹。 纨绔子弟张怀义跑来串门,被母亲拿着扫帚提防;小狐狸满院的追着一只老母鸡撒欢疯跑;大春被婶子拉进房里不知做什么;父亲坐在轮椅上,琢磨着耿青刚打好的‘刑具’;窦威站在树下一声声的嘶吼,偶尔,还有鸟雀被震晕落下来;还是青涩姑娘的巧娘撑着下巴在檐下发呆、白芸香摇曳着腰肢,正从外面回来...... 秦怀眠在墙上舞剑。 书生谢瞳拿着书卷登门拜访、顾常侍托九玉过来拉走刑具,还有师娘、恩师笑容可掬,让他入驸马府好生读书 .......一切就像还是昨天一样。 “僖宗、昭宗、黄王、义兄朱温、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李存勖、耶律阿保机......这些人皆已离去,我也老了。” 耿青抿着嘴唇,眸底隐隐有着水光。 “往后这天下,该是落在年轻人的身上了。” 他轻说道。 身后的九玉、窦威眼光迷离,望着满院,恍如回到从前。 ...... 翌日一早,城中官员前来拜会,萧瑟的院落里,早已人去楼空。 . 第四百二十四章 人生当如圆满(本书完) 长兴四年,将近年关,李嗣源终于没有熬过去,在龙床咽下最后一口气,三子李从厚接登上皇位,改年号应顺,想要一展宏图, 励精图治一番。 然而,应顺元年,其兄弟潞王李从珂,做为先帝养子,依靠雍陇的富足,几乎有着与中原抗衡的实力。 也正如那位雍王所料, 父子相残过后, 将是兄弟手足,不久,陇王李从珂起兵造反,一路破关斩将出潼关战于洛阳,皇帝李从厚弃城北逃卫州,被兵将叛乱所杀。 国号应顺,眨眼又换成了清泰。 继位之后,虽然才平息了战乱,但国内并未平稳,一路东进的将士赏赐加在了洛阳百姓、商贾身上,不分昼夜逼迫官员收刮百姓家底,逼迫不少家中卖儿卖女,甚至也有不堪重负投河、上吊而死,以至于民怨沸腾。 皇宫里,太后、太妃所用的器皿、服饰、簪环之物一一收刮, 就算如此也不过二十万缗,仍不够答应兵将的赏赐。 以至于军队也有了怨气。 不过,刚刚经历战乱的朝廷、民间又有了安稳的环境。原本北境有石敬瑭这位老将坐镇,唐庭应该还能安稳许多年,然而猜忌的李从珂并不放心他,一连几次试探,逼迫的这位节度使忍气吞声。 然而,皇帝伸出的拳头并未停下,数路兵马讨伐北地,围攻太原。这样的关头,憋屈已久的老将终于还是迈出了昏招,忘记了曾经那位雍王的叮嘱,向契丹皇帝耶律德光求救,并向其许诺:割让幽云十六州给契丹,每年进贡大批财物,以儿国自称。 得到契丹支持,是石敬瑭最为耀眼的时刻,一路兵强马壮攻入洛阳,皇帝李从珂携家眷自焚而亡。 卖地换来的皇位,石敬瑭心里后怕不已,每每想到曾经那位雍王之言,变得猜忌,尤其知晓天下武将尽耿的宏伟之愿, 看谁都觉得对方是雍王潜在他身边的探子。 以至于不敢重用武将、士人, 转而专任宦官, 弄的朝堂上下,民间怨气横生,这些年里四地叛乱,又加上每年输契丹财物多达三十万,朝廷库房空虚,官吏人人自危。 后来民间有消息传出,狐先生要来收命的消息。 石敬瑭每日担惊受怕,忧郁成疾,每日关在寝殿,就连侍卫都不许踏进一步。 就算这样,他还是见到了那位雍王。 深夜睁开双眼,亮着灯火的寝殿内,老人的身影坐在那,还未等他起身,就被冲来的几个侍卫从床上拖下来脱去衣物。 “老夫去一趟西域,领略下那边风土人情,才多久的时间啊,回来就听到这样的事。” 老人接过旁人递来的鞭子,猛地甩开,抽在了石敬瑭胸口,红红的鞭痕迅速裂开了血肉,溢出大量鲜血。 “你是不是忘记老夫当初跟你说的话?卖地与卖国有何区别——” “李嗣源打契丹,李存勖也打契丹,怎么到了你这,就给人当儿子,简直耻辱!!” 石敬瑭嘶声大叫,殿外好似没人一样,安静的可怕,他使劲挣扎,想要挣脱,可惜终究年老体弱,这些年养尊处优,浑身肥肉,根不如几个男人的力气大。 一鞭一鞭抽下来,他只能硬受,打的全身皮开肉绽,全身上下,甚至地上都是溅出的鲜血。 第二天早上,宦官推门而入,然后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石敬瑭裸着上身躺在地面,死去多时,上下斑驳厚厚的血垢,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皇天降祸,诸夏无君。 这世间从不缺乏英雄,石敬瑭死去的同时,名叫刘知远的将领提着宝剑,亦如前人走到了风浪之尖。 时光荏苒。 春去秋来,枯黄的叶子在树枝凋零飘下,一片枫红的山峦,老人坐在枯石,望着远方山脚越发繁荣的村子。 “那个刘知远也死了?” “死了。” “接下来是谁当皇帝?” “郭威。” 附近山腰几个小孩在大人看护下采着蘑菇,嘻嘻哈哈的笑闹。老人收回目光,苍老的手背按去脚边匍匐的红狐,在毛茸茸的脑袋上抚了抚。 “那就他吧。” 风吹来,抚动苍白的须髯,老人目光犹如年轻人般锐利有神,只是开口的嗓音有着历经太久的苍老。 他坐在山峦,仿佛看到郭威、柴荣......遥远的荆楚、吴越,国家交替,皇帝犹如过江之鲫,前仆后继。 “这世道,皇帝就那么吸引人。” 老人呵呵轻笑,从枯石起身,脚边的红狐通灵般跟着起来晃了晃绒毛,跟着离去的脚步,踩着落叶走去山中的过道。 嘻嘻哈哈打闹的孩童,见到老人过来,纷纷围上去,又蹦又跳的拍着手。 “太祖父,太祖父,今天跟我们讲什么故事啊?” “能不能把小狐狸借我们玩。” “不行,它可是太祖父的亲人,怎能随意借出去呢?”老人爱惜的摸着一个个扎小辫的孩童,这些都是他的子孙,每一个都宝贝的紧。 “除了小狐狸,太祖父还是跟你们讲故事吧......嗯,就讲飞虎大将军大破吐谷浑?” “上次讲过了,重新讲一个嘛。” “好,让太祖父好好想想......”一帮小孩围着的老人拄着拐杖,在侍卫陪同下边走边笑着说道:“那就讲狐先生初入长安城,收后宫佳丽三千的故事?” 一群孩子笑嘻嘻的拿指头在脸上划:“羞羞,太祖父又讲羞羞的事了。” “那怎么叫羞羞的事,那是人之常情,你们大了,说不定比太祖父还要来的羞人。哈哈——” 老人满脸红光大笑,下了山脚后,步入庄子,远远就有声音在喊:“季常,老远就听到你笑声了,又逗小孩玩儿?” 院落里,青杉摇曳,斑斑点点的光阴落在石桌,七八个老人或坐在石凳饮酒,或躺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晒着太阳,一茬没一茬的聊着家常。 李存孝.....符道昭.....王彦章.....窦威......耿大春.....这些人一一都还在。 秦怀眠一身酒气的寻着酒杯,叫嚷着进来的身影赶紧陪他喝酒。 ....... “好,等会儿可别让无双来领你回去!” 拐杖一丢,耿青挽起袖口,亦如从前龙庭虎步般过去。 “换大碗的来,我与诸兄弟同醉——” .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