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不醒》 第1节 《不醒》 作者:一度君华 一句话简介:女主四次重回当年,改变命运。 第1章 旧怨 黄壤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仙门几位大能斥重金探得她的下落,不惜潜入玉壶仙宗,历经千难万险将她偷出来。 原以为她一定知道谢灵璧那个老东西的阴谋。可没想到,她成了这个样子。 她头上插着两根金针,这是玉壶仙宗的极刑之器——盘魂定骨针。 受过此刑的人,无论再如何修为深厚,也只能成为一个活死人。从此不言不动,形如死物。 仙门三位前辈见状,顿感十分棘手。 因为这黄壤的身份——她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的妻子。 潜入玉壶仙宗,偷走人家宗主夫人,这口锅扣下来,大家可丢不起这人。 毕竟都是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传出什么“见色起意”的恶名,可不是儿戏。再说了,三人家中都有悍妻如虎。如此美艳的女子带回家里,自己焉有活路?! 三位大能开始互相推诿。由谁藏匿黄壤,成了新的难题。 几番讨论之后,众人决定安置在张疏酒张掌门之处。理由是他门中多医者,可以就近医治。 张掌门哪敢?好在他临危不乱,忽地竟想起一件旧事,道:“说起来,这位谢夫人云英未嫁之时,司天监监正对她可是爱慕不已。还曾携重礼上门求娶!” 嗯? 三位大能的目光顿时移向山石下的避风处,那里站着朝廷司天监的监正大人——第一秋。 为了隐藏身份,他身穿黑色劲装,脸戴面具,倚着山石抱胸而立。 “谢夫人出嫁已有百年余,监正依然不曾婚娶。可见是用情至深呐!”另一位大能武子丑急欲脱身,别说将这位谢夫人带回去。 他连靠近都不敢,生怕沾染了她的气味,被家中妻子嗅出端倪。 何惜金何门主因为舌头受过伤,话多时便会结巴,于是当下高喊:“对!” 张疏酒几乎跳起来拍板:“那就这么定了。谢夫人就暂时交由监正照顾。监正大人不必担心,我等定会寻访天下医者,以助谢夫人早日康复。” 另二人连连点头,武子丑道:“二哥说得对!谢灵璧这老东西,离死不远了!” 何惜金紧跟着道:“正……是!”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向远处行去。好像第一秋已经满口应允。 一直等到三人离开,第一秋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步走到黄壤面前,摘下面具,沉默不语地打量她。黄壤也在看他,在这块突起的山石之下,黄壤心中万般感慨都化作了一句粗话。 ——这第一秋,百年之前是曾爱慕过她。 当时为了维持自己温婉知礼的名声,黄壤也一直和气周到地待他。于是第一秋选择了上门提亲。而当时,黄壤已经攀上了谢红尘这根高枝,一心想要嫁入仙门,哪容他这般毁自己清誉? 于是黄壤……狠狠地拒绝了他! 咳,当时还是太年轻啊。哪晓得百年之后,自己一把年纪,竟然还会落到他手里? 黄壤悔不当初。 第一秋将黄壤打横抱起,黄壤视线一转,看见他肩上的血迹。 啊,他受伤了。 这也是难怪的。玉壶仙宗号称仙门第一宗,老祖谢灵璧和宗主谢红尘都是极难缠的角色。 这四人虎口夺人,可想其艰难险恶。 啊,谢红尘……想到这个名字,黄壤连思绪都陷入了沉默。 山里寒气袭人,第一秋抱着黄壤下山。 黄壤只能看见他胸前的衣料,耳边是他的心跳。可能是受了伤,他的心跳也快,一声一声,重若擂鼓。 他顺着山路向下,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平坦大道。 第一秋右手掐诀,也不见怎么动作,地上顿时出现了一辆马车。车上还坐着一个车夫。 黄壤觉得,第一秋好像早就做好了收留自己的准备。 否则以他的修为,大抵不需要这样的车驾赶路。但可惜,她没法问。 第一秋将她抱上马车,放到锦垫上坐好,放下车帘,马车便开始前行。 车里幽暗又安静,黄壤觉得尴尬。毕竟她和这个人,委实是无话可说。 幸好,她现在形如木偶,也并不需要说什么。 第一秋勾起窗边的帘幔,斟了一杯酒。 他啜饮着杯中酒,一路注视窗外,连目光也没有向黄壤看。 黄壤坐在他对面,却是只能看他。百年光阴匆匆过去,她甚至已经忘记了当年第一秋的脸。如今再见,也只觉陌生。 ——这男人,不会是想报复我吧? 她心中不安。 路途遥远漫长,马车一路不停。 黄壤觉得马车中天光渐暗,知道已是入了夜。然而马夫不说话,两匹马也安静赶路。她耳边只听马蹄嗒嗒、轮毂转动,听起来,大家都没有歇息的意思。 第一秋的酒壶里,似乎有喝不完的酒。马车里洋溢着酒香。 黄壤知道这是件法宝,无尽酒这样的法术,在仙门并不稀奇。 可她也依稀记得,百年前的第一秋,是不饮酒的。 十年刑囚,她的记忆早已磨损得所剩无几。对这个人更是模糊到只剩一个影子。 譬如她记得当初狠狠拒绝了第一秋的提亲。可到底是如何“狠”,却是忘了。 她其实不想第一秋再这样饮下去,毕竟酒这东西,容易乱人心性。 但只是这么一想,她又看开了——如今这马车里,孤男寡女。他若想乱性,跟酒有什么关系? 罢了……罢了。 等到车里一片漆黑的时候,第一秋点燃了蜡烛。 寒风灌进来,那烛火却纹丝不动。看来这个什么司天监,法宝很多。 黄壤觉得有点冷了,她受盘魂定骨针之刑,虽不言不动,却是会冷会痛的。 而就在这时,第一秋突然坐直身子,握住了她的手。黄壤顿时心中一凛——来了,果然还是来了。但是自己如今这个样子,难道还要为了谢红尘守身如玉不成? 无所谓了。 她说服自己冷静,而第一秋握了握她的手,便转身从箱格里取出一件披风,将她牢牢裹上。 呃……咳。 黄壤被裹在厚重的披风里,寒意终于缓缓散去。 第一秋轻一掐诀,马车显然加快了速度。耳边风声呼啸,如腾云驾雾。第一秋放下了车帘。及至下半夜,终于到了一处所在。 两匹马同时打了一个响鼻。这是黄壤第一次听到它们发出除了马蹄声之外的声音。 第一秋先下了车,随即从车里将黄壤抱出来。 视线起落时,黄壤看见这座府邸的牌匾——玄武司。 她毕竟当了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对这玄武司倒也有印象。一百年前,仙门势力庞大、信众渐广。 无数百姓不服从朝廷管束,反而向仙门纳税。 当今皇帝师问鱼盛怒之下,想要招安仙门。 但仙门强盛,而朝廷羸弱。这些仙门根本就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师问鱼无奈之下,只得成立司天监,以之对抗仙门。 以朝廷的实力,本来司天监应该是个笑柄。真正想要修仙问道之人,怎肯卖身帝王之家,为朝廷鹰犬? 可偏偏第一秋修炼进步神速,他将司天监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司。 青龙司负责公文、账目往来对接,平日多与官员打交道。 白虎司设有牢狱,司中弟子大多行走在外,降妖除魔、替天行道,也为百姓解决一些疑难杂事。 朱雀司炼丹铸器,并负责租地种植灵草、培育良种等等。玄武司则是司天监弟子入学之所,终日都是书声朗朗。 如此百年下来,司天监在仙门之中竟也有了一席之地。虽名声仍不及玉壶仙宗这样的正统仙门,却也有不少百姓拥护。 第一秋五指一拢,门前的马车连带车夫顿时如纸般燃烧,顷刻间化为轻烟。 他抱着黄壤走进去,门口两个侍卫认出他,立刻行礼。但见他怀里黑乎乎的像抱着什么,不由多看了几眼。 待看见黑色的披风里垂下一段长发,二人眼睛顿时瞪成了乌鸡。 第一秋却没有理会,他抱着黄壤进府。 黄壤的视线里,只能看见黑着一张脸的天空。间或有花枝斜影扫过她的视线,也因光影模糊,实在看不清楚。 耳边吱呀一声响,第一秋推开一扇房门,抱着她入内。 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他却毫无阻碍地将黄壤放到了床上。 他松手之际,黄壤失了依托,她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沉入了黑暗里。 周围涌动的都是狰狞鬼影。 头开始剧痛,她觉得自己呼吸困难。 可是她动不了,甚至连呼喊也不能。 好在这时候,有烛火缓缓亮起,将黑暗舔出了一个大洞。 第2节 黄壤松了一口气,身边挣扎的鬼影渐渐退去,脑中的剧痛也慢慢平息。 十年不见天日之后,她开始怕黑了。 第一秋没再理会她,自己进到隔间。不一会儿再出来,他已经换掉了黑色的劲装,只穿了雪白的里衣。他走到床前,望着黄壤,眉头都皱到了一块。 黄壤这时候细看他,才发现他生得其实十分俊美。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只是眼神太过凌厉,双唇也太薄。 这样的人,看上去不易接近,容易让人心生畏惧。 黄壤仰面躺在床上,只能任由他打量。 第一秋看了半天,忽地抱起她,来到隔间。黄壤这才发现,隔间放着浴桶。原来是沐浴之处。 ——沐浴之处! 那他带自己到这里,是要干什么?黄壤暗惊。 第一秋很快回答了她的疑问。他把黄壤放到浴桶里,略一犹豫,还是伸手去解她的衣带。 好吧。 黄壤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其实这没什么可怕的,因为真正可怕的事,正发生在她身上。比起自己这活死人的处境,被一个男人近身轻薄,又算什么? 第一秋是个男人,面对一个百年前公然拒绝过自己的女人,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而黄壤别无选择。 于是第一秋解去她的衣衫,她的肌肤寸寸显露。她视线受限,看不见第一秋的表情,只能默然忍受。于是,第一秋开始替她沐浴。 这澡盆应该也是法宝,第一秋只一掐诀,热水立刻自下涌出,淹没她的双肩。温度正好。 唉,要是再撒上花瓣、兑进香露,那多好。 她以前经常兑上这么一池香汤,然后身披轻纱,足尖探水,引诱谢红尘。 谢红尘,哈哈,谢红尘。 黄壤不想再想起这个名字,可它还是会不时冒出来。 这十年里,她心中无数次呼喊这个名字。次次求救,次次失望。 第一秋的澡盆里没有花瓣,也没有香露。 可那水却很温暖。为了这一丁点儿的温暖,黄壤觉得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第一秋的手擦过她的香肩,那指腹竟然十分粗糙,割得肌肤生疼。 黄壤的目光垂落水里。 过了片刻,她看见水慢慢地……黑了。 是的,原本清亮的一盆洗澡水,已经变得黑浊脏污。 不,不是水脏! 黄壤脑子里嗡地一声,整个人十分凌乱——她在玉壶仙宗深入山腹的密室里,被刑囚了足足十年。她有十年没洗过澡了。 我、这…… 第一盆水,很快就被倒掉了。 第二盆水也开始污黑。第一秋在她身上搓下一层又一层的泥…… 黄壤不想看了,真的。 她从一个出身寒微的小小土妖,一路爬到仙门第一宗宗主夫人的位置,风光了百年。 百年之后,她落到被自己狠狠拒绝过的爱慕者手上,搓澡搓黑了五盆水。 十年之间,黄壤心心念念皆是仇恨。唯有此刻,她羞愤欲死。 第2章 绾发 五盆水之后,第一秋终于将黄壤抱出了浴盆。 然后他又十分为难,他在房间里找了半天,显然并没有黄壤可以穿的衣衫。 最终他找出自己的一件里衣,为黄壤穿上。 黄壤已经无所谓了,真的。现在第一秋就算要如何玩弄她、凌虐她,都无所谓了。 她的自尊,被五盆洗澡水搓没了。 第一秋重新把她抱到床上,开始替她擦头发。 黄壤的头发又黑又顺,柔滑如丝。 以前她总是勾着谢红尘替她擦头发,让自己长长的青丝在他指间勾连缠绵。 谢红尘……黄壤陷进了回忆里,往事寸寸撕心。 而第一秋终于将她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他将黄壤的长发搭在床头,拉了暖盆过来,远远地烘着。随后,他坐在床沿,半褪内衣,查看自己肩头的伤势。 他锁骨之间,竟然还嵌着一根毒蛭!这是玉壶仙宗的护山法蛊之一。入体即产卵,不仅吸食人血,而且含有剧毒。若无解药,常人十二个时辰就会化为血水。 黄壤心中一惊,可第一秋将这血蛭挑出来时,它却已经死了。 这东西生命力极其旺盛,普通法子难以杀死。 黄壤不由看了一眼第一秋的肩,他肩头乌黑,是中毒的情形。但是他轻轻按揉伤口,那团乌黑却缓缓向四周散去。 渐渐地,像是毒液被吸收,他一切如常。 这个人的体质,很奇怪。 黄壤心中疑惑。但也只是疑惑。 以她如今的境遇,哪里还管得了第一秋的体质? 等她头发烘干了,第一秋扶着她躺下。黄壤一身轻松,想来是刚洗了五个热水澡的缘故。 ……算了,真的,别提热水澡了。 她刚躺好,第一秋突然支起身子,覆身过来。 这……好吧。随便吧,你高兴就好。 黄壤盯着帐顶的绣纹,不去想即将到来的遭遇。这有什么可怕的呢?当初为了勾引谢红尘,我什么没干过?你么……我只当被狗咬了。 黄壤努力让自己无动于衷。 而第一秋伸手,替她掖了掖另一边的被子,随后回身躺下。 ……咳。 黄壤开始数帐顶的丝线,试图弄清它们交错出了多少个孔洞。 耳边是第一秋的呼吸,最初轻浅,而后渐沉,最后又慢慢细微。黄壤数着他的呼吸,百年之后,她睡在了另一个男人身边。 可这已经不是她所在意的事情。 她闭上眼睛,想要入睡,但是黑暗顷刻间聚拢过来。 脑子里似有千万人绝望呼号,她又回到那个密室里。 无数像她一样的受刑人,沉默地伫立。大家互相对望,眼神空洞、神情呆滞。 那里终年不见天日,只有法阵的符光偶尔轻轻闪过。 有一天,她听到一阵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竟也十分动听。黄壤细听许久,直到一只老鼠拖着一块血糊糊的耳朵跑过。 原来,那声音是有老鼠在啃食同伴的耳朵。 黄壤睁开眼睛,继续数纱帐的丝线。 帐外烛火渐渐微弱,黄壤开始心慌。若是烛火熄灭,房间里就又只剩一室黑暗了。好在烛火燃尽之时,天色也渐渐明亮。 长夜将尽,黑暗中像是调入了一勺芝麻白,亦明亦暗。随即这勺白越来越浓,第一缕天光入帐。 黄壤松了一口气,身边的第一秋也醒了。 他初醒时,指尖触到睡在身边的黄壤,顿时惊坐起来。待看清身边人,似乎这才想起她的存在。 他起身下床,黄壤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应该是他在更衣。 不一会儿,他重新为黄壤掖好被角,道:“今日你待在房里,我会命人为你赶制衣裳。” 啊,黄壤这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话。 ——当然,百年前二人肯定有过交谈。只是时间浩如烟海,她早忘了。 第一秋的声音清澈,语气却俨然是命令,字字都是压制,不容质疑。 好在黄壤也没法质疑他,这还能怎么?只能随他高兴罢了。 第一秋关门出去,外面传来不知谁的声音,恭敬地向他问好。 黄壤听不见他的回应,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回应。也是,百年前,朝廷在仙门尚且毫无威信。百年间,司天监已经成为一个庞然大物。 纵是玉壶仙宗,也不得不正视这个对手。 而身为监正的第一秋,岂会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黄壤继续盯着帐顶,第一秋走了,这方小小的世界好像也因此失语。 她其实是不惧等待的,密室里的十年,时间像是生了锈,卡在原处不能行走。 而现在的处境,已经好了太多。她能躺在柔软的床上,盖着厚实温暖的被子。 屋子里燃着暖盆,这让溜进来的寒风失去了威慑力,变得颇有几分温柔。 她等时间游走,意外地竟还逮到了一缕偷偷入帐的阳光! 今天真是最美好的一天了。黄壤静静地想。 司天监。 第一秋一路来到朱雀司,进了他的议事房。 第3节 朱朱雀司少监朱湘赶过来,她虽是女子,然而身穿一身赤色短褐,袖挽至肘,形如男子。 她行事干脆利落,又聪慧多智。是第一秋的得力臂膀。 她站在下首听候吩咐,很有默契地没有打扰第一秋。 第一秋铺开纸页,用碳笔绘图。 他多奇思,司天监很多法器、法宝都出自他手。 每当他熔炼新的法器,朱湘都会将原稿绘制多份,与司中门人弟子传阅探讨。 若有需求的,便批量生产。 今天第一秋绘图也很仔细。 朱湘静等了一阵,终于第一秋将图纸递给她:“立刻赶制,即刻送来。” 好家伙,今天尤为着急啊。 朱湘接过图纸,只看一眼,就愣住。图纸有好几张,里面尽是……女子服饰。从抹胸到内裙,再到衬裙、外衣、厚披风、腰带、鞋子…… 材质、颜色、绣纹技法,标注得清清楚楚。其尺寸之细致,肩宽、胸围、腰围、臀围,半个也没落下。 这是…… 朱湘不明白。但监正下令,必有原因。她也不多问,最好的下属就体现在高超的执行力! 于是一大早,司天监朱雀司诸弟子开始缝制这套衣裙。 这衣裙还十分复杂,珍珠、编花、系绳、流苏,领口镶的狐毛,再加上繁复的绣功,大伙儿各司其职,忙活了大半日。 监正也没闲着,他亲绣了外裙的暗花。 整个朱雀司的弟子目光都十分犹疑。但不敢问。 ——谁敢管他的闲事? 一天时间,对黄壤而言过得其实很快。 她对时间的感知早就出了错。她睁着眼睛,眼见阳光偏移,慢慢溜走。天光中少了那抹金色,渐渐变成惨白。 中间有人进来,却不敢掀开帐幔。于是黄壤自然也看不到是谁,只知道那人添了些银碳,很快便退了出去。 然而就是这么小小的一点动静,也足够让她惊喜很久。她衔着这点惊喜,又能继续安然等待。 门再次推开的时候,黄壤听出了那脚步声。 果然是第一秋。他来到床边,勾起幔帐。黄壤只觉得一只手臂托起她的肩,很快她便坐了起来。第一秋不仅回来,还带了她的衣裙。 黄壤就觉得,这个司天监,效率确实是高。 第一秋脱去她身上的内衫,开始为她更衣。黄壤这才看见今日的他。他头戴黑色官帽,帽上以金线绣双翅如展翼,身穿紫色官服。 玉带束腰,其下系金鱼袋。脚上是黑色官靴,靴面饰金。因为外面天冷,他身上披了件黑色轻裘。 这身打扮,配上他凌厉的五官,便让他很有些距离感,显得不易亲近。 黄壤完成了对这个人的外貌评价,任由第一秋为她穿衣。 从女子最贴身的抹胸开始,里一层棉、中一层锻、外一层纱。 穿得黄壤心中忐忑——这么多层,真的不会显得我很胖吗? 第一秋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埋着头一直替她穿到脚上的鞋袜。他托起她的脚,目不斜视,手也十分规矩。反正不该看的没乱看,不该摸的也没乱摸。 黄壤端坐在床沿,偶尔还被他抱起来,提一提薄如蝉翼的衬裤。 羞耻?她才没有羞耻呢。 她才不会羞耻呢,哼。 第一秋很快为她穿好衣裳,然后将她抱到铜镜前坐下。 黄壤在十年之后,又一次看见了自己。她披散的黑发,依然柔顺到发光。 浅金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奶白,那衣裙领口细细地镶了一圈雪狐毛,肩头缝了两朵绸花,花心还缀了珍珠,花瓣则用金线密密地镶边。 她的脸看上去更小了,神情呆滞得毫无生气。第一秋替她梳理过长的头发,她看上去像个假娃娃。 她的长发本是十分顺滑的,梳子却卡了一下。 第一秋忙低头去看,黄壤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就在她头顶,有两根金针直入颅脑。而梳齿正是碰到了露在外面的针尾。 果然,第一秋轻轻碰了碰那针尾,手上动作便轻了许多。 他应该是想为黄壤绾个发髻,黄壤也很期待——这位司天监监正,还会盘发呢? 铜镜里,她身后的监正大人一会儿将她的头发盘成鸡窝,一会儿扎成鸟巢。 秋师傅忙碌了半个时辰,终于叫来一个侍女,为黄壤梳了个单螺髻。 …… 没有发饰,但秋师傅的手可是司天监第一灵巧。他找了一根冰蚕丝质的衣带,为黄壤扎在发间。丝带当花,黄壤也勉强恢复了几分往日容光。 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双唇也没什么血色。 她望着铜镜里的女人,镜子里的人也望着她。两者皆神情木然、眼神空洞。不过百年,她的一场繁华,凋零得真是猝不及防。 等到梳洗停当,第一秋遣退了工具人一样的侍女,为黄壤系上一件厚厚的披风,抱着她出门。 黄壤骤然见到傍晚时分的庭院,满腔心事都抛了个干干净净。 玄武司是学堂,来往皆是司天监的在学弟子。第一秋抱着盛装的黄壤穿庭过院,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但众学子分立路旁,垂首施礼,努力做出一副镇定模样。 黄壤依偎在第一秋怀里,她头上丝带随他行走而轻轻飘飞。 第一秋抱着黄壤,来到一块花田。田中横卧着一块巨石,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劝学的警句。 黄壤隔着老远,就已经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啊,是兰花。她光闻这味道,就知道这里种了多少株。 果然,第一秋将她放到地上,道:“去年,我买了一包兰花种子,据说是你亲手培育的。只是随意撒在这里,今年竟然次第盛开。花期足有一年,香气极盛,花间露水都被人用作香露。” 哦,那个啊。那个开不了一年,第一场初雪时候就会凋谢的。 黄壤默默地想。真奇怪,她的记忆已经错乱多年,却还记得这些兰花的花期。 她依靠着第一秋,眼里只能看见他胸前官服精细的绣纹,根本看不见什么花。 第一秋任由她依靠,右手开始解自己黑色的裘衣。呃…… 黄壤眼睁睁地看他单手脱下外袍。 这这这……虽然你可能确实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爱好。但是这样大庭广众、寒风凛冽的,在花田里做这种事,恐怕还是太过离谱…… 再说了,你这玄武司都是莘莘学子,你也不怕让人撞见,给他们留下童年阴影…… 黄壤瞳孔缩成针尖,第一秋将轻裘铺在地上,随即扶她坐于其上。 呃……咳。 眼前的兰花叶片肥厚,花也开得艳丽。黄色、红色、白色……色彩缤纷。 这兰花种得很好,虽然肯定赶不上她亲自动手,不过她是土灵啊。 其他人能种成这样,定是花费了许多心思。旁人不懂,而她研究了一百年的兰花,她可太懂了。 “喜欢吗?”第一秋在她身边坐下,握了她的手,用她的指尖触碰那些肥厚的叶片、灿烂的花瓣。 呃,其实谈不上喜欢。身为一个热衷培育种子的土灵,黄壤见过太多美丽的花。兰花说到底,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外界传言她酷爱兰花,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谢红尘喜爱兰花。于是她穷尽百年,培育了无数兰花的变种。这些花,甚至不用提取,直接揉其花叶就能当作香料。 啊,不知道现在的玉壶仙宗,是谁在照料那些花。 “你消失了十年,世面上已经很难买到你亲手培育的种子。”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被融化在寒风里。 其实嫁入仙宗这百年,自己早就不再培育粮种、药种。她研究的大多都是花草,雅则雅矣,然而用处,毕竟也是微乎其微了。民间哪里需要呢? 黄壤默默地想。 “监正。”监副李禄走过来,他身穿绯袍,外披大氅,整个人精瘦有神。“白虎司在内城抓住一个暗探,正在审问。可能是玉壶仙宗的人。” 啊,玉壶仙宗? 黄壤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第一秋却替她拢了拢披风,道:“你在此处看花,晚些时候我过来接你。” 说完,第一秋为她理好裙摆,让她靠坐在花间巨石上,转头离开。李禄自然紧随其后。 黄壤独坐花间,花田外,不时有学子追逐嬉戏。但没有人往这边来。第一秋铺在地上的裘衣,简直就是划出一块禁地。几个半大的孩子身着蓝色的儒衫,躲在花田外悄悄打量她。 “是个姑娘,活的吧?”有人小声说。 “胡说,肯定是假的!你见过真人这么好看的?”另一个孩子辩道。 嗯,小小年纪,真会说话。 第3章 轮椅 白虎司。 第一秋跟随李禄进到地牢,一眼已经看见锁在墙上的暗探。 前些年,玉壶仙宗并不把司天监乃至整个朝廷放在眼里。他们派来内城的弟子,甚至是以仙师形象出现,能得百姓夹道相迎,十分高调。 三十年前,皇帝师问鱼亲自签发谕令,仙门子弟入上京内城,必须持朝廷开具的路引,否则一律捉拿收押。 但此律实施起来,其实颇有难度——要抓住这些仙门中人,总要先强于他们。所以,这条规矩一直未得落实。 第一秋走到这暗探面前,白虎司少监谈奇已经迎上来。他道:“监正,这狗东西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墙上,那暗探已经被剥得只剩里衣,看样子还挨了几鞭。但他显然不服,道:“我不曾做奸犯科,你们凭什么抓我?” 第一秋双手倒背,走到他面前,问:“仙门中人进入内城,有路引吗?” 那探子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事,道:“笑话,我等仙门中人,求的就是身心逍遥无羁。入城普渡百姓,要什么路引?” 第一秋点点头,说:“你没有。” 第4节 那探子怒哼一声:“从未听说什么路引!你们最好尽快放了我,否则我的师长们若是追究起来,就算是你们司天监,也得吃不完、兜着走!” 第一秋不理会他的威胁,转头对谈奇道:“不持路引,私自进入上京内城,废他修为。” 牢中一静,便是谈奇也一惊。 “监正……”谈奇欲言又止,朝廷是有这项律法不错。但这些年并没能落实。而且仙门子弟修行不易,鞭他一顿还不要紧。真要废其修为,这仇可就结大了。 第一秋并不理会,转身要走。不料那暗探突然喊道:“第一秋,你竟敢如此!你就不怕我的宗门、师长前来报复!以你司天监的能力,能保护得了内城百姓吗?” 第一秋原本面无表情,闻听此言,却露了个笑。然他不笑尚好,一笑之下,神情更加森冷。 “让谢红尘亲自过来,看本座守不守得住上京!”他道。 这句话,他说得轻描淡写。 但谈奇和李禄都反应过来——他是真的要和玉壶仙宗撕破脸了。 “监正。”李禄还是有心想要缓和一番,道:“此人尚未招供,是否等他……” 李禄话未说完,那暗探怒道:“卑鄙小人,你若真有能为,我们宗主夫人当初就不会拒绝你而嫁入玉壶仙宗!宵小之徒,也配见我们宗主?” 李禄瞬间闭紧嘴巴,没有再劝。 当初黄壤拒绝第一秋,嫁入玉壶仙宗的事,是司天监心中的一根刺。 百年来,司天监被这根刺卡住喉咙,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它仿佛就是司天监不如玉壶仙宗的证明。 也是第一秋始终逊色于谢红尘的证明。 现在,这个小小暗探,重又挑起了这根尖刺。 第一秋缓步走到他面前,凝视他片刻,道:“挑衅本座,藐视朝廷,杖一百。” 李禄本以为这探子必死无疑,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若只杖一百,问题不大。他忙应声道:“是。” 第一秋却又补了一句:“明日午时,拖到菜市口,剥衣而杖。” 李禄顿时心中叫苦——这哪里是打这探子的屁股,简直是打玉壶仙宗的脸! “你……你敢!”这次,墙上的暗探是真的急了。众目睽睽,赤身受刑。对于仙门中人而言,这种屈辱,简直不如一死。他怒吼:“第一秋!你敢这般对我,我必屠尽你们这批朝廷的鹰犬、走狗……” 地牢里喊声渐渐嘶哑,第一秋却没再理会。 出了这间牢房,外面有一棵紫檀木。这树本不适应上京的寒冷,但百年前,有个女子培育出了变种。使它得以在这方水土存活。 如今它长了不下百年,木质极佳。 第一秋站在树下,仰头打量他,若有所思。李禄跟过来,见他神情,怕他方才只是一时之怒,这时候反悔,又没有台阶可下。 于是李禄又贴心又称职地问:“监正若想要对那暗探再讯问一番,卑职这就去准备。” 不料,第一秋突然一指那棵紫檀树,道:“把它伐了。” “啊?”李禄愣住。 第一秋又补充了一句:“木材送到朱雀司。” 说完,扬长而去。 李禄盯着那树,感觉自己纵有一颗玲珑心,也实在是猜不透这位顶头上司的心思。 这紫檀树,又哪里惹他了? 算了。他转头叫来下属,一边命人伐树,一边琢磨上司的想法。 玄武司。 黄壤还靠坐在巨石上,参观她的人都换了好几轮,第一秋还没回来。现在到了下学时间,往来学子经过花田,无不驻足逗留。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观她。 大部分都认定,是监正又融铸了什么新的法宝。理由是她身上的衣裙,正是由朱雀司今日匆匆赶制而成。大家评头论足,有那骚客,还取出笔砚,开始当场作画。 好在并没有人靠近,黄壤面无表情地被公开处刑。 ——算了,你们就当我是个假人吧。 她如今的境况,也没什么可报怨的。 ——不会比玉壶仙宗那方密室更差了。起码在这里,不用担心老鼠啃食她的脸。 她打量着眼前的兰花,这样寒冷的天气,有时还能看见蚂蚁匆匆路过,似乎着急回家。 外面天色越来越晚了。以至于有人问:“监正这个……法器,要不要替他收了呀?一会儿该降霜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没人上前。 好在不一会儿,这些人就作鸟兽散。第一秋的脚步由远及近,他走进花田,抱起黄壤,仍是回到自己的卧房。 黄壤发现,作为与谢红尘身份相当的人物,他的起居真是简单得可怜。 他甚至没有自己单独的院子,卧房就是玄武司的一个房间。 以至于出门就会遇到学子,真是,没有半点隐私。 黄壤任由他抱回房间,心里也暗暗想——可能身在朝廷,就要做出这副廉洁奉公的样子,才能博个美名。 第一秋把黄壤放到床上,为她更衣之后,仍是把她塞进被子里。 然后他道:“先睡。” 说完,他关门离开。他走之后,黄壤的世界又失去了声音。万物不言不动,好像时间停止。 朱雀司。 少监朱湘已经准备走了,突然看见第一秋进来。她忙迎上去,施礼道:“监正。” 第一秋嗯了一声,径直走向院里。朱湘就很犹豫——顶头上司来了,我还走不? 她想了想,还是急步跟上去。 好在不一会儿,其他的同僚也到了——李禄和谈奇等人将那棵变种紫檀木给运了过来。此时,第一秋在画图纸。 李禄、谈奇、朱湘三人互望一眼,既不解,又不敢问。 ——何物如此重要,非要此时赶制? 司天监和玉壶仙宗终于要开战了? 过了一刻钟,第一秋的图纸绘出来。他抬头看一眼三人,淡淡道:“你等无事可以先行离开。” 可三人哪能就这么离开?他们又不是鲍武那个没脑子的武夫。 李禄说:“能让监正亲自赶制之物,必定至关重要。我等愿意留下相助。” 第一秋微怔,其实这东西也没有重要到这种地步。但他还是道:“上前。” 三人围上去,发现那图纸……它好像是一个轮椅。 朱雀司。 监正和一位监副、两位少监忙碌到半夜,制了一架精美的轮椅。 轮椅雕花嵌玉,十分华美。呃,也显得有点娘气,总之不太像铁血汉子用的东西。 朱湘啜了啜牙花子,觉得今天自己的这位上司行为很是反常。 谈奇盯着那轮椅,同样迷之不解。只有李禄双眉一扬,心里轻轻地“啊”了一声。 四更天,监正推着轮椅,满意而去。 朱湘和谈奇一同围到李禄身边。谈奇实在是忍不住:“头儿,监正这是?” 李禄会说才怪,他慈爱地摸摸谈奇的头——好孩子,自己悟吧。倒是朱湘喃喃道:“监正今日还赶制了一套女子衣裙。” 迎着李禄和谈奇的目光,她神色恍惚,比了比自己的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连袜子都有。” “女子衣裙?”谈奇瞪圆了眼睛,“谁、谁啊?” 朱湘无力地道:“不知,但身材……”她向自己的胸比了比,然后疯狂往外画圈,“那叫一个火辣!” 李禄觉得自己该走了,扒上司的黑料,太过危险。 但他没走,他想听! 果然,谈奇问:“你知道什么叫火辣?” 朱湘急了,怒斥:“混账,本姑娘虽然没有,但那尺寸,监正标得明明白白。我难道不会看?!” 三人成团,这个团伙偷偷摸进去,找出了今日监正亲手画的图纸。李禄这样严谨的人,都忍不住瞄了几眼。 不得不说,如果尺寸属实的话,那这女子身材委实是…… 啧啧啧。 李禄扒着上司的黑料,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一个人浮现脑海——玉壶仙宗宗主夫人黄壤! 若说起这个人同司天监的渊源,那就可长了。 李禄敢打保票,整个司天监都听过这个女人的名字。 ——那个抛弃了自家监正,嫁给谢红尘的女人!虽然众人无缘得见,但她可是让司天监百年来抬不起头。日间所见的女子,不言不动,看上去精致美貌,简直不似真人。 难道是监正自己也过不去这道坎,思念成狂。所以他仿着谢夫人……做了个假的?!他越想越有理,真人哪有这种尺寸的。这得火辣到什么程度? 只有直男臆想,才会这般完美。 自己这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本官不会被灭口吧? 李监副·危!! 第4章 胭脂 第一秋回到玄武司时,已是五更天。反正天色将亮,他便没有再睡,索性去了书房批复公文。 及至卯时三刻,他过来“伺候”黄壤起床。黄壤穿戴整齐之后,就发现自己有轮椅了。 第一秋将她放进轮椅里,那椅子特别适合她,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黄壤窝在椅子上,因为头发没乱,监正就没再重梳——看来他也有不擅长的事。 他推着黄壤出去,外面天阴沉着一张脸,将雪未雪。庭院间有学子捧着书卷经过,照例仍是向第一秋施礼。 偶尔经过亭台阁楼,上面也都挂着劝学的楹联。 玄武司的求学氛围十分浓厚。 第5节 第一秋推着轮椅,一路来到一间学堂。 还没到上学时间,先生正在调和土壤。见他进来,先生忙迎上前,道:“监正。” 第一秋摆摆手,找了个角落,把黄壤放到旁边。黄壤这才明白过来——这是让自己听课呢? 果然,第一秋搁下她,执碳笔在她周围画了个圈,转身走了。学堂里,先生看她,她看先生,两个人大眼瞪小瞪。 随着时间渐晚,学子们陆陆续续进了学堂。 先生也没办法,只得开始讲学。 黄壤端坐一旁,她这个角落视野极大,可以看见学堂全貌。而先生这课,讲的竟然是良种培育。这可撞上黄壤的专长了,她听得很是仔细。 只是这位夫子,也是纸上道理居多,实践极少。黄壤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补充。底下学子们不时偷看她,满眼好奇,个个精神百倍,连打瞌睡都忘了。 第一秋一路出了玄武司。外面是一条长街,两侧摊贩大多卖些笔墨纸砚,或者各类典籍。偶尔有个店铺,铺面也都是些学子常用之物。 第一秋没有在这些地方停留,一路到了菜市口。 这里人来人往,十分嘈杂。 第一秋找了个茶肆,这茶肆铺面陈旧,然而里面却十分干净。他一进去,掌柜的立刻就迎上来:“监正,还是老样子?” 第一秋嗯了一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不一会儿,掌柜的不仅送上来几样点心,还捎带一盏清茶。 第一秋闻着那茶香十分熟悉,果然掌柜的笑道:“这是今年的新茶,名叫一瓣心。是百年前由黄壤姑娘亲手培育的变种,晚间小的送些到玄武司,给监正品品。” 第一秋扫了一眼茶汤,说了句:“有心了。” 那掌柜顿时喜笑颜开,躬身退下。不一会儿,李禄也走了进来。他径直走到第一秋面前,向他施礼:“监正。” 第一秋扬了扬下巴:“坐。” 李禄在他对面坐下,外面一阵喧哗。只见几个官差拖着一人过来。官差身穿黑色差服,腰间挎刀,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监的服饰。 此时,一个身穿绯袍的官员走出人群,正是白虎司少监谈奇。 他朗声道:“朝廷律令,仙门中人入上京内城,须持官府路引。昨日,经司天监查证,此人身为仙门中人,不遵法纪罪其一,藐视朝廷罪其二。今日由司天监白虎司当众行刑,着废其修为,杖一百!” 周围轰地一声,顿时一片哗然。 仙门中人,在百姓心中,地位一直相当崇高。 而今朝廷司天监,竟然公然将其带到菜市口受刑,此举只怕颇有深意。 毫无疑问,受刑的犯人正是昨日李禄口中所说的,来自玉壶仙宗的暗探。 谈奇宣布了犯人罪行,立刻一挥手。自有差役将暗探拖上来,按到一张刑凳上。 随后众差役三两下,直接将犯人当众剥了个精光。任那犯人百般挣扎辱骂,只是不理。百姓们退后几步,第一次看见“仙师”赤身受刑,又惊恐,又好奇。 第一秋一边饮茶,一边品着糕点,姿态悠闲。 大杖拍肉的声音格外沉闷,三杖下去就见了血。受刑人起初还叫骂,后来就岔了音。 掌柜的为李禄也奉上茶点,李禄却没心思动筷——司天监这么干,谢灵璧会善罢甘休才怪。 玉壶仙宗现在由二人主事,一是宗主谢红尘。二是老祖谢灵璧。 谢灵璧传位给弟子谢红尘之后,虽退居幕后,却并没有失去手中权柄。 他有多爱惜自己的声名,李禄可太清楚了。 果然,行刑到一半,天空一记惊雷,轰然一声炸在所有人耳边。 百姓捂着耳朵,再不敢看热闹,匆匆躲避。 空中云朵汇集,片刻之间,一道白光降下,飞快地裹住受刑的暗探。眼看白光就要带人离开,第一秋手中茶盏一倾。一片茶汤射出窗外,转瞬间化作一道金光。 白光与金光互相碰撞,砰地一声响,各自消散。 百姓们从暗处探出头来,悄悄查看。谈奇知道自家监正就在附近,倒也心中镇定,仍指挥着手下差役,硬是杖满一百,然后废去其修为。 那探子被打了个半死不活,又被废去修为。他披着衣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久久爬不起来。两个差役正要将他拖出内城,突然,门楼下的衔球石狮子一声怒吼——竟是活了。 它一步一步,来到暗探面前,吐去口中石球,衔起暗探,缓缓离开。它步履沉重,踩过长街,石板纷纷断裂。像是某人的示威。 所有人都知道,司天监和玉壶仙宗这回梁子结大了。 第一秋从茶肆出来,看了一眼断石残道,说:“着工部重铺街巷,账单送至玉壶仙宗。” 李禄应了一声是,道:“今日的事,只怕谢灵璧和谢红尘不会善了。监正不可不防。” 第一秋冷笑,并不理会。二人结伴而行,李禄很自觉地落后半步,道:“今日鲍武回来了,监正是否见他一见?” 鲍武是司天监另一个监副,大多时候,他带着监中弟子在外当差,为百姓做些降妖除魔的事儿。 第一秋嗯了一声,突然站住不动。 李禄一惊,以为有异,却见他突然进了一家胭脂铺。 胭、脂、铺?! 李禄忙跟进去。第一秋神情森冷,左右打量。铺子里老板娘见他二人这一身官服,早已是花容失色。 她舌头都打结了,问:“两、两位官爷,民妇这铺子在上京开了十来年了,做的可是正经营生。两位官爷可不要冤杀了良民呐。” 李禄也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但不觉异样。他只好问:“监正,此处可是有何古怪?” 第一秋缓步踱到货架前,仔细打量了一下上面的胭脂水粉。他拿起一盒鹅蛋粉,打开闻了闻,忽然问:“多少钱?” “啊?”老板娘惊呆。 李禄也惊呆。过了片刻,还是老板娘先反应过来,她长吁一口气,连忙堆起笑脸,道:“官爷是想替娘子看看胭脂水粉呀!哎现在像官爷这般英俊有为又疼爱娘子的夫君,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了!” 许是危机解除,劫后余生的她对面前的英俊官爷充满好感。于是老板娘热情地道:“官爷您这边坐,这女人的胭脂水粉啊,说来话可长了。奴家给您二位奉上香茗,咱们慢慢说。” 司天监很忙的好吗?他哪有空听你慢慢说!李禄正要开口,第一秋走到柜台边,坐下。 …… 李禄有什么办法? 他只好坐到第一秋旁边,听老板娘滔滔不绝地介绍这些胭脂水粉。 什么胭脂点雪、照花栖脂、墨锦艳…… 好家伙。李禄听得昏了头。 第一秋脸上不带一丝笑,目光平静中甚至带了几分阴冷。但他听得认真。所以老板娘简直使出浑身解数,一副倾囊相授的架势。 半个时辰后,监正大人买了星子黛、额黄茜粉、桃花口脂、牡丹花冻…… 李禄提着这些精致得过了分的瓶瓶罐罐走出胭脂铺,心中充满了“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荒诞感。 而此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满山兰花已经凋谢了大半。 谢红尘一身白衣如披雪,肩上系水蓝色护领,腰间束同色腰封,其下挂玉。身为一宗之主,他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威严,反而显得温和博雅。 他站在花田边,看着这些无论如何侍弄,还是慢慢枯萎的花叶。想不到,这些花原来是如此娇气的品种。而那个人在的时候,它们顽强如野草。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谢红尘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谁。他转身施礼,道:“师父。” 来的正是谢灵壁,他身披玄袍,手挽一柄白色玉如意,脸色阴沉得要下雨。 见到谢红尘,他沉声道:“今日的事,你想必已经知晓。” “师父是指,司天监在菜市口公然刑杖我宗外门弟子之事?”谢红尘语气平和,并无多少喜怒。 谢灵璧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是公然刑杖,而是让我宗弟子赤身受刑!第一秋这小儿,连这种下作的招数也敢用!” 谢红尘望着大为震怒的谢灵璧,突然问:“数日前,迷花宗老宗主做寿,邀我与师父同往相贺。我与师父离开之后,宗门立刻有四名贼人闯入。其实弟子想问师父,他们盗走了何物?” 谢灵璧微滞,立刻怒道:“这你应该问他们!” “弟子清点过宗门密宝,并无遗失。”谢红尘心中存疑,不仅是因为谢灵璧的暴怒,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的妻子,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黄壤,已经失踪十年了。 十年以来,玉壶仙宗对外称她抱病休养。 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她不见了。莫名其妙地突然下落不明。 谢红尘为了宗门颜面,不能大张其鼓地去找。但私下里,他并没少花心思。十年无果,他心中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总觉得,无论发生何事,黄壤都是不会轻易离开的。 ——只要他还是玉壶仙宗的宗主。 而整个仙宗,若还有什么地方他没有找过。那一定就是谢灵璧的闇雷峰。 其实从一开始,谢灵璧就不同意谢红尘娶黄壤为妻。黄壤出身于仙茶镇,是一个落魄土妖黄墅之女。身份微贱也就罢了,又颇有手段和心机。 谢灵璧打从心里瞧不上她。 而一向对师尊百依百顺的谢红尘,在这件事上却选择了坚持己见。 谢灵璧不想因为一个女子而让他们师徒间生出什么嫌隙,最终应允了这门亲事。但也有条件——谢红尘每日里只有一个时辰能与黄壤待在一起。 说起来,也无非是要他克己守欲,不沉迷于儿女情欲。 谢红尘并未反对。他知道黄壤也不会反对。 ——黄壤是个什么人,他其实再了解不过了。 这个女人,从小就是不认命的。 谢红尘即使沉溺于她织就的温柔乡,也并没有失去理智。他仔细调查过黄壤的生平。黄壤出生于乡野土妖之家,父亲黄墅好色贪财,家里兄弟姐妹众多。 而黄壤,是所有人里最出挑的那一个。她娇柔端庄、聪慧娴静,又一直替父亲培育良种,美名远播。但这些,不过是表象罢了。 在这层美好的皮囊之下,她背着父亲私育良种,甚至避过朝廷私下售卖。讨好父亲,排挤、打压其他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一惯凶悍,但在整个黄家,没有人敢招惹她。 黄墅本就昏庸,被她哄得团团转,家里的良种,几乎都是她在培育。说她是一家之主也不为过,就是差个名分而已。 她以如此低贱的出身,硬生生地博出了一个“玄度仙子”的美名,响彻仙门与朝廷。 她身边一直有许多才俊示好,但她一边温婉相待,假作不懂。一边张着网,耐心等待最大的那条鱼上钩。 谢红尘就是条大鱼。 可能大到了超出她的想象。 所以从一开始,黄壤就在他身上用尽了手段。谢红尘从没有被柔情冲昏头脑,可他还是落了网。 他不顾谢灵璧的反对,一意孤行,娶了黄壤为妻。 第6节 这些年,他包容了岳父黄墅的庸碌无能,也平衡着黄壤兄弟姐妹的贪得无厌。他对自己的情爱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于是对黄壤一直冷静克制。甚至说,是有意冷落。 他将黄壤安置在祈露台,而自己很少过去。 谢灵璧与他约法三章,容许他每日前往,逗留一个时辰。其实他大多时候都不去。 哪怕欲望纵横交错、深深纠缠,他也能置之不理。 他知道,黄壤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果然,黄壤不在乎。 她像是没有任何埋怨,无论几时只要他过去,她总是盛装相迎。她安安分分地留在祈露台,钻研些美酒、香茗、茶点。 谢红尘不喜欢她培育良种,他认为宗主夫人频频出入农田,总是不雅。黄壤于是连这些也放弃了。 只因谢红尘喜欢兰花,于是她将整个玉壶仙宗都种满了兰花。 一百年的时间,她就从当初盛名在外的“玄度仙子”,变成了玉壶仙宗深受弟子爱戴的宗主夫人。 她极能控制自己的情绪,长袖擅舞,又擅于拢络人心、沽名钓誉。于是人人皆赞她温柔端庄、贤良淑德。 谢红尘觉得自己不应该喜欢这样的女人。 这个女人表里不一,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她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为了达到目的,她可以不择手段、没有感情。 即使是谢红尘这样心性坚定的人,也能在成亲之前,与她宽衣解带、颠鸾倒凤。 谢红尘对这个人,其实心有鄙夷。可那些名门贵女不敢做的,她都敢。那些不能示人的风情,太过刻骨铭心。他一边清醒,一边沉迷。 黄壤失踪之前,做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 这是二人成亲百年以来,她第一次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对他说:“夫君有没有想过,留意一下老祖的动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总觉得,夫君应该独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谢红尘当即怒斥了她。因为知道谢灵璧对她颇有成见,他已经极力避免了二人之间的交集。谢灵璧平日不上祈露台,黄壤也不往闇雷峰去。 他虽眷恋黄壤的风情,但也绝不会容忍这个女人置喙自己恩师。是以他再未多说,拂袖而去。 此后有长达一个月,他没有到过祈露台。 后来,黄壤就失踪了。 他以为是她又耍了什么手段,惹他着急。但是此后十年,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一次,竟然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第5章 蛇鳞 “红尘,你到底在疑心什么?”谢灵璧的声音中,带着为人师长的语重心长。 他耐心地道:“这四个贼人虽然身份不明,但是想一想大抵能猜出其身份。如果没有司天监撑腰,谁会这般大胆?对方意欲何为,也是为师苦思不解的事。” 谢红尘收回思绪,面对师尊的解释,他始终心有愧疚。他道:“弟子已经根据贼人留下的痕迹,辨出其中一人的兵器。应该是蜀中何惜金。” “何惜金……”谢灵璧皱眉,思索许久,道:“这老东西。他来干什么?” 谢红尘说:“正在查实。” 谢灵璧嗯了一声,道:“无论如何,司天监公然刑杖我宗外门弟子,此事绝不能善了。” 谢红尘目光垂地:“弟子明白。” “你打算如何做?”谢灵璧不依不饶,以他的性情,绝不允许被人这般欺侮。 谢红尘语气仍旧波澜不惊,道:“皇帝师问鱼为求长生,长年服用长生丹。此丹造价不菲。” “此事不是秘密。”谢灵璧道,“百年来那老东西一直如此。” 谢红尘说:“今年,司天监准备进献的长生丹是假的。” “司天监伪造长生丹?”谢灵璧心中一紧,追问道:“你如何得知?” 谢红尘没有解释消息来源,只是道:“朝廷中师问鱼的心腹不少,只要我们把消息透露出去,师问鱼本就多疑,他不会放过第一秋的。” 谢灵璧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尽快去做,免得让人以为玉壶仙宗还真怕了这朝廷鹰犬。” 谢红尘道了声是,施礼离开。谢灵璧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少年人成长得真是迅速啊,不过百余年,已经羽翼渐丰、爪牙齐全了。 上京,内城。 第一秋和李禄返回玄武司时,已到了午膳时分。 学堂里先生还没下学——第一秋把黄壤搁在这里,他不敢走。 得好好看住了啊。半大孩子有多调皮,他可再清楚不过了。这法器形似女子,美得触目惊心,简直栩栩如生、难辨真假。一看就十分昂贵。 真要有那淘气的管不住手,给监正磕了碰了,那可如何是好? 他可是个谨慎的先生,哼。 黄壤听了一上午的课,也大概了解了如今良种培育的情形。她毕竟被刑囚了十年,而世界变化总是很快。世面上已经出现了些她不曾听说的变种。 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黄壤知道,是第一秋来了。 相处不过一天,她已经能辨识他的脚步声。然后她骤然反应过来——这一上午,过得竟然这么快。像是一眨眼就没了。 十年以来,她度日如年。突然有这么一刻,心中竟然十分惊讶。 第一秋推起她,李禄提着那堆瓶瓶罐罐,默默地跟随其后。 ——素来知道女人花钱厉害。没想到一个假娃娃也是花钱如流水!就这么些东西,得赶上自己半个月的薪俸! 白虎司。 李禄刚一进来,就听见有人嘀咕:“奇怪,咱们监正早该回来了啊。”李禄提着大包小包,心里叹气——他要不是逛了半天胭脂铺,可不早就回来了吗? 第一秋推着黄壤进去。黄壤一眼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壮汉,他身穿糕羊裘,腰间挎着一柄大刀。此时他手里捧着一个大海碗,正往嘴里刨饭。 “监正!”乍见第一秋,他立刻站起来,被噎得直翻白眼。 第一秋似乎见怪不怪了,挥一挥手道:“先吃。” “哦。”鲍武于是蹲在花厅前,继续刨饭。 第一秋把黄壤推到他的议事房,又把暖盆挪过来,放到她脚边。黄壤这个位置的视线很不错,可以纵览整个房间。 屋角有一盆花,在这样的季节,这花竟然还在盛开。它藤蔓攀着盆边的花架,叶片青青,花呈粉色,形似喇叭。 看上去,颇像牵牛花的变种。 它旁边就是窗户,它却并不喜光。 黄壤正打量那花,第一秋蹲下来,替她理好裙摆,又握了握她的手,道:“我出去一趟,片刻之后过来。” “啊?”门外吃饭的鲍武应了一声,回过头看屋子里,才发现自家监正是在对着那个假娃娃说话。他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李禄,李禄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说话! 鲍武当即会意,问:“这姑娘是谁,怎么没见过?新来的?” 李禄给了他一个白眼,不想理他——就你眼尖。 第一秋也不理会他,交待道:“看好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他转身离开。 一直等他走远,李禄把那些胭脂水粉放进去。鲍武也进到房里,外面毕竟冷,哪有屋子里好,又避风又暖和。 鲍武走到黄壤面前,打量了半天,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 李禄飞一般冲过去,一把打开他的手:“鲍监副!”你想死啊! 鲍武啧啧称奇:“软的,还是暖和的。监正新制的法宝?他终于开始做人了?” “什么话?!”李禄毕竟还有几分同僚之谊,劝道,“以后监正面前,你少说话。” 鲍武翻了个白眼,仍是对黄壤好奇,问:“你能听见本监副说话吗?若能听见,你就眨眨眼睛。” 黄壤盯着眼前精壮的汉子,无法及时地回应他。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只有眼睛能微微转动,但闭眼这样的动作,也十分艰难。等她眨眼的时候,鲍武早就看向别处了。 鲍武还想去扯黄壤的头发,李禄连忙赶狗一样把他赶开,不准他再靠近黄壤。 二人一起等第一秋,突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李禄和鲍武一凛,黄壤也已经听出来,这不是第一秋的脚步声。果然,一个男子走进来。 “五爷。”李禄带着笑迎上去,施礼拜见。 鲍武就显得冷淡得多,只是施了一礼。似乎对这个人并不待见。 那男子见到房里,问:“你们监正人呢?” 语气里透着傲慢,显然,这个人身份不俗。或者说,地位更高于第一秋。黄壤暗自揣测。 “监正离开了片刻,很快就会回来。五爷还请稍等。”李禄同他说话,很是赔着小心。 那男子于是绕到书案后,正准备坐下,不料目光一扫,看见了轮椅上的黄壤。他走过来,李禄心里就是咯噔一跳。 他陪在男子身边,解释道:“这是监正近日新炼制的小玩意儿。” 那男子伸出手,猛地挑起黄壤的下巴,向上一抬。 黄壤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并未穿官服,只是着了金红相间的常服,玉冠束发,丝带系腰。这身装束本应是富贵风流,但他实在是太瘦了,瘦得简直脱了人形。 于是这身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一副骨架子外面披了块布。 他的手指细长如枯爪,整个人有种形如槁木般的感觉。 好家伙。黄壤都忍不住暗自吐槽——我受了盘魂定骨针都没瘦成这样。这什么五爷,像鬼比像人多。 他盯着黄壤细细打量,冷笑一声:“这张脸……哈哈,当年他向这女人提亲被拒,想不到一百余年,依旧念念不忘。真是深情得令人怜悯啊。” 他语声里尽是讥嘲,黄壤的下巴被捏得生疼,却也没什么办法。 而这位五爷还准备仔细研究一下黄壤,就在他想掰开黄壤的嘴细看时,鲍武怒道:“监正不在,他的法器五爷还是不要乱动得好!” 他这话一出,李禄就知道不好。 果然,这五爷一脚踹过去,怒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阻我?!” 鲍武受了这一脚,更是不服,手向腰间的大刀挪了挪,最终还是没敢动。那五爷冷笑:“狗东西,你还想对爷我拔刀不成?” 第7节 李禄忙道:“他哪里敢,他粗鲁无礼惯了,五爷大人大量,不计小人之失。李禄替他向五爷赔罪。”说着话就要跪下,而这五爷哪肯干休? 他指着鲍武道:“跪下!” 鲍武气愤难当,握刀的手直发抖。李禄连连向他使眼色,双方正僵持,外面有人道:“看来五哥今日很是清闲,竟然前来白虎司替我教训下属。” 第一秋回来了。他手里抱着一卷雪色的皮毛,进到房中,将皮毛随手搁在桌上。 李禄悬着心的顿时掉回肚子里,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跪在地上。这次鲍武不用他拽,也跟着跪地道:“监正。” 第一秋一眼已经看见黄壤脸上的印痕。她十年未见阳光,肌肤之细嫩异于常人。而第一秋这五哥,手劲又着实很大。故而这红痕格外显眼。 第一秋眼神冷下来,脸上的笑意却更盛:“五哥今日过来,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五哥、陛下…… 黄壤脑中光电火石般一闪,突然想起来——这第一秋出身不低。他是当朝皇帝师问鱼的儿子,说出来也是一位实打实的皇子。 只是师问鱼的儿女太多了,皇子多如狗,当然也就不值钱了。 更奇葩的是,师问鱼追寻长生之术,久不立储。甚至担心儿子们怀有异心,他迫着这些皇子改名换姓,将自己的儿子一一逐出皇室。 于是第一秋这个皇子的身份,就更没什么值得说道了。 身边,第一秋的五哥冷哼一声,道:“听说你今日在菜市口刑杖玉壶仙宗的人,甚至与其发生了冲突。陛下自然要派我前来,看看你这监正大人是如何威风八面了。” “原来是这事儿。”第一秋不以为意,笑道,“我只是遵照陛下谕旨,执行朝廷律令罢了。” “哼。你要招惹他们,就要想好怎么解决他们将会带来的麻烦。长生丹进献在即,陛下并不想因此多生事端。”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触摸黄壤的脸。 “你这玩意儿做得倒是精巧。”他虽是称赞,然而语气中皆是不屑,“谢红尘抱着真人,你在这里拥着个死物,真是不错。” 黄壤想要避开他的手,但是做不到。她讨厌这个人,无论是语气还是模样。 第一秋这个五哥却显然是有意欺辱,他指尖向下,滑过黄壤的脖子,想要挑开她的领口。第一秋缓步走过去,语若春风:“五哥既然喜欢,我稍后便派人送去您府上。” ……你这跪得也太快了……黄壤无法形容。果然,还是想报复我吧。她默默地想。 “哈哈。你倒是知情识趣。行。”那男子爽快答应,道:“那就让鲍武亲自给我送过来吧。” 他显然还记恨鲍武方才的举动,好在第一秋此举平了他的怒火——这娃娃虽是假物,却也太精巧逼真了。 其肌肤之细腻、眉眼之妩媚,着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和期待。他脚步向外,一边走一边道:“长生丹炼制得如何了?” 第一秋随手转了一下轮椅,黄壤的视线也随之转动。很快,她就面朝墙壁而坐,只能盯着墙看了。 李禄和鲍武就跪在门口,第一秋陪着他五哥向门外走。 他活动了一下右手,声音和煦:“长生丹炼制十分顺利,我这就带五哥过去看看。”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随后右手出手如电,直击面前男人的心脏。 他五哥反应过来,一声怒咤,身上同时长出一层蛇鳞。他以双手相挡,可是根本来不及!只听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他双手已断。他只能往后退,直到背抵着墙。 第一秋出手如风,以二指破他护鳞,疾点在他心脏,气劲激起他体内一连串爆裂的声音。 眼见他喉间血涌,顺着嘴角滴滴砸地。第一秋收回右手,他的整个右手不知何时也已经覆上了青色的蛇鳞! 此时,第一秋手上蛇鳞渐渐褪去,他淡笑:“业精于勤,荒于嬉。五哥应该好生练功啊。” “第一秋,你!你竟然敢……你就不怕陛下……”他五哥犹自不敢相信。然而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软倒在地,双腿渐渐化成蛇尾。 他变成了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 “监正……”鲍武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他这样的武夫,也不由压低了声音。显然事情十分严重。 第一秋抽出丝帕,擦拭着双手。地上,他五哥尸身瘫软,胸口渐渐渗出一点血红——第一秋看似指尖一点,那坚不可摧的蛇鳞竟然已经破裂。 李禄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忙起身关上房门,道:“监正,五爷死在这里,陛下必会追究!” 他言语之间,很有些焦急。 第一秋将双手认真地擦拭了一遍,这才道:“本座也不想这般送客,奈何我这五哥性子急,一刻也等不得。” 说话间,他指了指屋角的一盆花,那花粗壮的藤蔓盘着一根支木,花朵若牵牛花,开得十分艳丽。 李禄会意,向鲍武使了个眼色。鲍武还在发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和李禄一同架起地上的尸身,拖到那花面前。 那花初时安安静静,如同普通花藤。如今一碰到这尸体,整个花朵都张开了。它伸长藤蔓缓缓裹住尸体,连吸溜带绞缠,很快就将这怪物一般的尸身拖进了花盆里。 第一秋这才坐在书案后,问鲍武:“外面民心如何?” “啊?”鲍武连忙道,“卑职在外月余,走过了三郡之地。如今玉壶仙宗大肆宣扬修仙之道,使得百姓不事耕种,人人妄图修仙。而且民间方术师炼制假丹,中毒事件屡禁不止。朝廷应该严厉惩治。” 说完,他递上各地卷宗。 第一秋示意他搁在桌上,道:“玉壶仙宗树大根深,等闲难以动摇。只能先收集罪证,等待时机。” 鲍武当然也知道,人家那可是正统仙门。门中老神仙,活个千八百岁可谓是平平常常。司天监建立才不过一百来年,虽也笼络了一些人才,但如何正面相抗? 他只得道:“卑职明白。对了,这一路上,卑职又遇到玉壶仙宗的探子。他们私底下在打听一个女子,说是宗主夫人的一个妹妹失踪,眉眼与夫人相似,也擅长培育良种。玉壶仙宗已经找了好些年了。要说啊,谢红尘对这夫人,倒还算上心。一个妻妹而已,仍不惜派出暗探打听。” 第一秋嗯了一声,目光扫了一眼角落里的黄壤,也没说别的。他将书案上的皮毛打开,鲍武不由细看,发现那是好几张鞣制好的兔皮。兔皮雪白,皮毛顺滑。这东西还是上次皇园狩猎时监正带回来的皮毛。 鲍武也不以为意,仍是讲述一路见闻。 李禄给他二人烹了茶,三人难得屋中闲坐。 “近日下官路过泗鹤郡,便有十余户人家上报孩童失踪。下官带人细询,发现有人冒充玉壶仙宗的弟子,以拜入仙门为诱饵,将这些孩童拐带而走。等到家中父母赶到玉壶仙宗,想要见见自家孩儿,才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鲍武语气沉重。 第一秋穿针引线,又取出一袋珍珠,开始缝合几块兔皮。他的一双手,是司天监乃至整个朝廷的至宝之一。尤其擅做各种精细奇巧的法器,平素画个法器图稿、做个绣活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 如今他用冰丝为线,穿着珍珠,将两块兔皮中间绣成雪花朵朵,美观精细。 他埋头缝制兔皮,李禄只好问鲍武:“你没有追查骗子踪迹吗?” 鲍武啧了一声,挺胸道:“废话!我老鲍是那种坐视不理的人吗?!当即我就派人追查,但这些骗子竟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李禄转头看第一秋,神情凝重:“近日,也有不少地方发生了同样的事。初时县衙列为普通失踪案,只派捕快调查,不曾上报司天监。” 第一秋久不言语,鲍武憋不住了,说:“监正,卑职这就前往各地,调取卷宗,将几个案件归拢并案,再度细查。我还就不信,这骗子能上天入地?” 然而第一秋仍是埋头缝合兔皮,许久他突然问了一句:“圆融塔那边,最近有何动向?” ——他总喜欢在制作法器时思考,一心二用,毫不影响。 “圆融塔?”李禄皱眉,当今皇帝师问鱼为求长生,已经许多年不上朝。如今就住在圆融塔。他心中一惊,小声道:“监正是怀疑,此事与陛下有关?” 第一秋不答,只是道:“如今司天监和玉壶仙宗耳目众多。来人既然敢假冒玉壶仙宗的身份,又能不露行迹,必有倚仗。不要打草惊蛇,调取卷宗,暗中查探。” 李禄应了一声是,跟鲍武一起退出去。 直到出了门,鲍武这才道:“五爷今天可算是赚着了。说来奇怪,这狗东西素来猖狂,在司天监放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监正往日不同他计较,今天为何突然就……”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嘘。”李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莫要再提。 鲍武想想方才五爷的死状,又嘿地笑了一声:“甭管为什么,这狗东西早就该死了。平时汪汪乱叫,结果在我们监正手里走不过一个回合。嘿呀,要说今天呐,咱们监正真是渔网擦屁股,给我老鲍漏了一手!” “鲍监副。”李禄一脸无奈,“言语过于粗俗!” 第6章 糊墙 议事房里,李禄和鲍武出去,这里便安静下来。黄壤只觉轮椅一转,她已经重新面向窗外而坐。 第一秋仍坐在书案后,专心缝制着兔皮。 天外不知几时开始飘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如粉如盐,落如细雨。 黄壤盯着窗外,想起方才鲍武说,谢红尘派了人打听她一个妹妹的下落。这当然是在寻她的,只是谢红尘那个人,一向顾忌宗门声誉。 自己妻子失踪的事,他不会对外宣扬。 窗外落雪簌簌,黄壤开始发呆,仿佛看到了祈露台的初雪。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白露池就会开始结冰。她经常会取些碎冰,为谢红尘烹些精致的小食。 可谢红尘其实不常过来。那些小食,她有时候派人送到他所在的点翠峰。更多时候,她分给下面的门人弟子。那时候,玉壶仙宗的弟子是喜欢冬天的。 他们会献上各式各样的食材,让师母研究些糕饼、菜肴。 有时民间遇灾情,黄壤也会带着弟子在山下施粥、施药。这些事,花的自然是玉壶仙宗的银子,她跟着赚个美名。所以谢红尘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还会心生厌烦。 只是他勉力压制不悦——黄壤做这些,总归也救助了不少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在所有人眼里,玉壶仙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直恩爱无间。只有黄壤知道,谢红尘藏在心里的鄙薄。这是她与他之间的冰墙,最后变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若不来,她不可以去请。 祈露台里,她可以妖娆可以妩媚,但祈露台之外的地方,她必须是端庄得体的宗主夫人。 点翠峰,她无事不可入内。 旧事页页泛黄,黄壤出了一会儿神,第一秋已经将几块兔皮拼好了。他来到黄壤面前,将兔皮缝合而成的薄毯搭在她双腿上。黄壤其实不冷,但是有一种冷,叫秋师傅觉得她冷。 第一秋把她推到窗前,打开那堆今天刚买的瓶瓶罐罐。 黄壤早先见到李禄提进来,并不知是何物。如今第一秋打开,她嗅到香气,才知道这一堆东西,竟然是胭脂水粉! 秋师傅搬来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黄壤眼睁睁地看他打开粉盒,然后他拿了一个茶盏,加了点水,把粉调匀。 “??”黄壤满心问号。 然后,第一秋就把调匀的粉涂抹到了她脸上。 你在干什么!!黄壤瞳孔地震——那鹅蛋粉不是你这么用的!!住手!你这是在糊墙! 秋师傅却干得十分认真。 所以当他将粉盒里的颜色都调到黄壤脸上的时候,他自己端详片刻,顿时虎躯一震。随后他让人送上热水。那下人端了热水进来,一眼看见黄壤,也被唬得一愣。 好在平时训练有素,水中水盆才没掉地上。 第一秋绞湿丝帕,细细地为黄壤洗脸。 洗净之后,监正大人继续用脂粉调色作画。 黄壤心都在抖,可她没有办法!第一秋大多时候用指腹拍粉,后来他大抵觉得不便利,操起了桌上的毛笔。那毛笔有粗有细,他一一试用。 这是我的脸啊!!黄壤气得手脚冰凉。 监正大人又完成了杰作,他搁了口脂,站起身来,严肃地打量黄壤的脸。 黄壤敢打赌,她看见第一秋嘴角微勾——这个狗东西,他在笑! 旁边那仆从虽然躬着身,然而最终也难掩好奇。他抬头瞟了一眼黄壤,随后立刻埋下头,双肩乱抖。黄壤半点办法没有。 外面雪势渐大,地面开始发白。 第8节 屋子里烧着暖炉,第一秋重新为她洗脸,随后又沾了胭脂,在她脸上一通涂抹。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了,秋师傅用笔尖沾了口脂,给黄壤嘴边一边画了三撇胡子。 以此挽尊。 ——吾有旧友损似汝,如今坟头草丈五啊。 黄壤只能在心里骂骂咧咧。 果然,监正大人对窗学梳妆。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下午之后,他又叫来上次梳头的工具人侍女。 那侍女抽搐着嘴角,替黄壤重新梳妆。监正大人捧着一盏热茶,坐在旁边观摩。黄壤觉得这个人挺无聊的,真的。 上京,内城。忠国公府。 忠国公是朝中老臣了,一直跟着师问鱼打天下。如今师问鱼沉迷长生术,对他也多有关照。故而他虽已一百二十岁,看上去却也不过六旬年纪。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解甲多年,然而身姿仍旧挺拔。 他在院中打一套拳,拳风仍虎虎生威。忠国公很满意。 忽然,他只觉得头脑一昏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此人衣白如云,护领水蓝,腰封系玉。他向忠国公微微颔首,温和道:“国公爷,别来无恙。” “你……”忠国公只觉得眼前华彩灿然,不由退后两步,蓦地反应过来,“谢红尘!” 不错,此人正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 忠国公当初护卫师问鱼,也曾出入过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识想要惊动侍卫。但很快他又不再轻举妄动。对面站的可是谢红尘,他那满院侍卫,又有何用?他索性问:“谢宗主乃方外仙师,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这位仙门玄首。上次见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风霜,他竟半点不见苍老。仍旧是二十七八,风华绝世。 听说这些仙门中人,寿元动辄千八百年。也难怪陛下垂涎三尺、痴迷疯狂。忠国公默默地想。 “国公勿惊。”谢红尘的眼睛温和平静,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抚,道:“谢某今日前来,并无恶意。叨扰国公爷片刻就好,不必惊动府上。” 谢红尘这个人,在仙门之中地位尊崇,不仅是因为他师出名门、修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谦逊周到、进退有度。 ——纵然立场不同,他也是不会为难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国公一向自视甚高,但这一刻,如萤火之于皓月,竟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身板也不那么直了,抱了抱拳道:“谢宗主请入内奉茶。” 谢红尘竟然没有拒绝,他跟随忠国公入内。 他这样的人,贵足踏贱地,本不必与忠国公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他接过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雾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国公一愣,本以为他入内只是勉强应付。未想到他竟会真的同自己品茶。当下,他竟有几分慌乱,道:“正是。宗主见闻广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识地恭维,谢红尘却忽然说了句:“此茶是内人六十年前亲手培育的变种,因一直同她试茶,是以记得。” “啊。”忠国公恍然大悟,是了。谢红尘的夫人最擅长培育良种,这一瓣心,还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这真是班门弄斧,惹宗主见笑了。” 这么一说,他却是放松下来。谢红尘又品了一口茶,说:“这些年仙宗与朝廷疏于走动,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门对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挂心。” 他说话总是不卑不亢,给人一种真诚磊落的感觉。既然没有谢灵璧高高在上的强势,也没有师问鱼高深莫测的诡谲。令人心生好感。 忠国公忙拱手道:“宗主心系天下,大仁大义。” 谢红尘总算是进入正题,他道:“大义不敢当。但今上服用长生丹多年,吾闻之好奇,也曾拜托一故友寻了方子。” ——好家伙。国忠公心中暗惊,长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机要?你一句简简单单地拜托一故友就寻了来。好像随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错,虽然耗时耗力,却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寿元无穷、江山万年。”他语声抑扬顿挫,清澈到动听。忠国公知道,接下来的话就是重点了。他忙竖耳去听。 果然,谢红尘神色微凝,道:“只是今年的长生丹,吾遥观其丹气,却十分不对。因不便询问司天监,却又心存担忧,只好请忠国公转呈陛下。” “什、什么?!”忠国公愣住——什么叫丹气不对?他皱眉道:“长生丹的丹方并未作更改。” 谢红尘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只是事关朝廷与陛下,谢某不好置喙。忠国公只怕还须留意一二。”话落,他起身,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谢某只能言尽于此。丹方非比其他,何况关乎今上龙体。国公爷大可细细留心,若有必要,玉壶仙宗愿意为陛下验丹。” 说完,他又道:“今日得国公爷香茗一盏,谢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颇有些郁郁,“只可惜内人抱恙。待她身体痊愈,谢某定邀国公爷再品新茶。” 说完,他浅施一礼。忠国公只觉眼前清光破碎,待回过神来,却是落雪纷纷。 下雪了,他依旧站在庭院之间,保持着拳法的收势。哪有什么谢红尘?! “老爷?老爷?”檐下夫人唤了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然而方才之事历历在目,岂会有假? 忠国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个梦?! 他回到花厅,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顿时愣住。 花厅中摆着两个茶盏,主桌一盏,客桌一盏。忠国公以指试探,盏中茶水未凉。忠国公转过问夫人:“你可听说过一瓣心?” 国公夫人上前,埋怨地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雾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过两斤,甚是难得。老爷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忠国公说:“这一瓣心,是由谁培育而来?” 夫人随口道:“玉壶仙宗谢宗主的夫人,名叫黄壤,未出嫁时,是培育变种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后,便不再亲下农田。这一瓣心,听说还是因为宗主爱茶,她方才亲手育得。因为只为夫君饮用,故而未考虑产量。后来因茶实在有名,被人央了树苗去,这才流落民间。” 忠国公面上不动声色,却又问:“谢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爷如何得知?”夫人一脸不解,“如今谢夫人确实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见客了。” 忠国公一边听夫人说道,一边心中暗惊。 不是梦。谢红尘真的来过!他们这些仙门中人,有个托梦的法门并不稀奇。何况长生丹乃是司天监炼制,他恐怕不好亲身前来。 可……长生丹难道真的有假吗?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监正第一秋,乃今上的亲生骨血。由他亲制的长生丹,怎么可能有假?! 随即,他又十分心惊。就算刚才只是黄粱一梦,他却十分笃定——谢红尘宗主之尊,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会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国公捂着心口,开始筹谋对策。 第7章 凡心 上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初时细碎,而后渐渐张扬,覆盖了宫宇和草庐。人间混而为一。 外城,谢红尘行经街边,纵是这样的天气,依然有小贩临街设市。他的衣着太过惹眼,气质清冷出尘,引得无数路人悄悄注目。 而他停在一个小摊边,那摊贩见状,忙热情地道:“这位仙长,可是喜欢这梅花?” 就在他的小摊上,摆着许多梅枝。 “仙长买一枝吧!这梅花名叫念君安。可是很有来历的!”小贩还要继续说。谢红尘已经掏出银钱,买下了一枝寒梅。 那梅枝本是含苞,然而雪花一覆,便全部盛开了。满枝花红如火,美不胜收。谢红尘将梅枝握在手中,这花与他其实不太相配,他衣衫太素,仙风道骨。这花却太艳,如同那些圣经真言之中的、一点凡心。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推着黄壤,从白虎司返回玄武司。 上京的冬天真冷,黄壤开始佩服第一秋的先见之明——要不是腿上搭着这毯子,她现在铁定也冻得够呛。她双手被掖在毯子里,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头顶有人打伞,便也不觉雪寒。 周围人不时避到道旁,躬身施礼。面对他们的偷看,第一秋不在意,甚至黄壤也麻木了。不远处有一树红梅覆雪而开,香气怡人,美不胜收。 黄壤被那红色吸引,虚无空洞的眸子似也燃起两团火焰。第一秋发现了,他把黄壤推到树下,道:“这梅花,名叫念君安,还记得吗?” 黄壤只是盯着那红艳似火的梅花,念君安啊…… 第一秋索性抬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她腿上。红梅若滴血。 念君安…… 成元五年,黄壤与谢红尘一夜欢好之后,谢红尘要返回玉壶仙宗。虽然他允诺娶她,但黄壤并不放心——别人的承诺,她一向不放心。若谢红尘一去不回,自己岂不血亏? 可眼下也不宜强留,谢红尘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男人。 于是临别那天,她折了一枝梅花赠他。 这梅花由她亲手培育,雪落而开。初衷是因为冬天花少,她要编出一个很好的噱头,让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愿意出高价购买。 而此时,为了让这个男人看见花便能想起他,她随口起了这个名字,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他接过了那花,也如约在第一场初雪时节,带着那枝梅花前来迎娶她。只是那一天,他眉宇间并未有多少温软柔情。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黄壤想要什么。 黄壤想要宗主夫人的名份和尊荣,他给了。而他贪恋她媚入骨髓的风情,黄壤也并没有吝啬,百年如初。 多可笑啊,后来世间男女,竟喜欢用此花定情。 黄壤盯着满树红梅发呆,第一秋站在树下,陪她看花。 这日上京雪大如席。他撑着伞,积雪却覆了半肩。 突然,有人小跑过来,看见第一秋,忙道:“监正,陛下传召,要您立刻进宫。” 进宫?黄壤心中一凛。 第一秋倒是不以为意,道:“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那公公道:“监正,陛下传召甚急,您还是……” 第一秋这才注视他,温和道:“怎么,福公公不方便等候本官?” 那内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奴婢在此恭候监正。” 第一秋这才嗯了一声,他替黄壤理了理鬓边碎发,道:“你先回房。” 好吧。黄壤知道他不方便带着自己,她也不想去见这个师问鱼。故而默默答应。 第一秋将她推进卧房,仍旧解了衣裙,抱到被子里躺好。他细心地将蜡烛点上,暖盆放到靠近床榻的地方。然后关门出去。 黄壤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很有几分担忧。 ——短短几日相处,她好像已经开始依赖这个男人。细细想来,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倚仗了。 黄壤心中叹气。 皇宫,圆融塔。 当朝皇帝师问鱼就在这里避世修炼。 塔下八面玉阶,皆有守卫。第一秋拾阶而上,进入塔内。塔内墙上壁画,层层不同。有师问鱼带兵征战,也有各种仙人炼丹、诵经、飞天之状。 第一秋直上九层,师问鱼平时正是在这里歇息。 第9节 他跪在珠帘之外等候传召,塔中的温度对他而言太高了,闷得出汗。 帘内,师问鱼点燃一炉香,用手轻轻拢了拢烟,说:“进来吧。” 第一秋这才走进去,师问鱼回过头,他长发披散、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这般看来,他也不过三十来岁,并不显老态。但他眼睛混浊,目光沧桑阴沉。 时间虽然没能夺去他的性命,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迹。 第一秋复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师问鱼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道:“听说你新得了个精巧玩意儿,爱若珍宝。怎么没带来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是道:“玩物罢了,岂敢带到陛下面前,辱没圣听?” 师问鱼轻笑一声,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你这孩子,从小就看不开。” 第一秋以额触地:“微臣愚钝。” “有些东西,没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视如草芥了。”他眼看着炉中香燃起来,道:“长生丹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灵丹将成,定能按时进献。” 师问鱼嗯了一声,似乎十分满意,突然却说:“老五最近在塔里闷得慌,朕让他过来寻你。想着你们兄弟之间,可以说几句体己话。你若见了他,定要与他好生谈谈。” 他故意先点出第一秋近日的爱物,以示他在司天监耳目之灵通。然后才提到老五,他虽久不出圆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老五的死他也已经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头,道:“五哥的性子,哪会同微臣谈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师问鱼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转而道:“他虽性子桀骜,你也要多包容。毕竟是亲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师问鱼又说:“许是雪天严寒,朕近日总觉得身体倦怠。” 第一秋了然,道:“长生丹还未结成,陛下龙体难以适应岁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暂解疲乏。” 师问鱼点头道:“也好。朕膝下儿女无数,只有你的血液,最为纯正。” 第一秋以额触地,道:“微臣这就前去取血。” 师问鱼嗅着炉中烟,第一秋知道那是什么——神仙草炼制的香料。 百余年前,他前往仙茶镇,发觉黄壤专门培育了神仙草。她用这草为自己父亲黄墅卷烟,此草易成瘾,于是她又用醒脑丹解去其毒性。黄墅尤为喜爱。 第一秋想办法让师问鱼发现了它。师问鱼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师问鱼燃过此草之后,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 他也谨慎,同样服用醒脑丹,以抵御神仙草的药性。 此草的神奇之处,在于吸食它之后,会立刻陷入极乐之境,所求所盼,尽数成真。这样的东西,明知必有代价,却总有人难以割舍。 果然,师问鱼吸了这香,神智渐渐昏软,他挥挥手,道:“去吧。” 第一秋来到塔下,圆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这里不再是浮丽的壁雕,昏暗的烛火隐约照出几间囚室。 囚室里的人被铁索捆缚,只能走出一丈之地。听见声音,他们扑到囚室门口,蓬头垢面,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鳞。蛇鳞杂乱无章,在身上随意生长,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拼命摇动牢门,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内侍将灯拨亮些,他们顿时捂着眼睛,缩到角落里。似乎很受不得这样的光。 内侍恭敬地递上一把银刀,又捧来一个金碗。 第一秋接过刀,在手腕一划。血汩汩而淌,渐渐地在碗里汇聚成一片鲜艳的红。那内侍盯着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终于取出药纱,道:“可以了。奴婢为监正上药。” 第一秋按住伤口,说了句:“不必。”他自行将伤口缠好,内侍便送他出去。 临上去时,他又回头。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这里关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为皇子皇女,他们本应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现在,他们被囚于此地,不人不鬼。 “监正?走吧。”内侍赔着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圆融塔第一层。像是从地狱重返人间。 他缓缓出了塔,身后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注视跟随。 第一秋素来心性坚定,但此时,却有些想要回头的冲动。 大抵还是被那香的药性影响了。 师问鱼只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还有一种草,是神仙草的变种。因为外形、气味都一模一样,每次制香的时候,掺入一两根,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玄武司。 黄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发现真是可笑。自从嫁入玉壶仙宗后,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谢红尘。后来被刑囚于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时间等待脱困。 现在,她开始等待第一秋。 风雪之中,传来极熟悉的脚步声。 黄壤恨不能惊坐而起。 门吱呀一声响,人还没进来,风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关上房门,他似乎极为困倦,只简单脱了衣裳、鞋袜,径直上榻。黄壤等了半天,见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顿时十分失望。 可是过了一阵,她突然觉得被子在微微抖动。黄壤不明所以,她余光看过去,在微弱的烛火中,第一秋在发抖。 他是在哭吗? 黄壤心中震惊,顿时出现了很多想法。 他去见了他爹,回来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么禽兽事? 黄壤不是无知少女,她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有人恋母的、恋父的,难道师问鱼……恋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呐! 黄壤的想法,渐渐不那么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发现,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后颈,简直像是结了冰。他整个身体,透过衣衫都能感觉到寒气。 而第一秋很快放开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黄壤盖好被子。黄壤不仅看见他手腕包扎的药纱,还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声音也满是倦意,道:“我去书房睡。” 说完,他拿了轻裘,关门出去。 那一刻,黄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张琴、一棵树,说到底只是死物。 人间风寒雪骤,谁又温暖得了谁呢? 第8章 梦回 黄壤已经准备一个人度过这风雪之夜,忽然耳边响起千万人的呼号。她头上的盘魂定骨针像是在发烫,渐渐变成烧红的钢针烙铁一样。 一般力量拉扯着她的神识,似乎要将她撕裂。黄壤看见无边的黑暗,黑暗涌过来,里面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是无数人的脸。 黄壤想要喊叫、挣扎,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全然不听使唤。灵魂在躯区中翻滚,像是想要挣脱皮囊的枷锁。 痛,那种撕裂般的痛席卷了她。被盘魂定骨针催生的黑暗像是无数怨魂厉鬼,它们眼珠血红、张牙舞爪,嘴里只是哀嚎,或怨或恨,或惊或怖,这样一股磅礴的力量如大海倾覆,猛地向她翻涌而来。 黄壤被淹没其中,无数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疯。否则十年坚持,为了什么?她深深吸气,并不与黑暗混为一体。谢灵璧还好端端的活着,谢灵璧……她念着这个名字,在无尽炼狱般的黑暗中维系着自己的神智。 ——谢灵璧,终有一天,我要将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惧,如数奉还于你。 我要你知道,黄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风狂雨疾,而她的意志,如同一缕残存的烛火。 黄壤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她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被拉扯,从身体里骤然脱出。面前忽地变了样,不再是第一秋的卧房。 周围大雪一片,雪地里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个冷峻的巨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这是哪里?黄壤绕塔而走,只见塔底玉阶八面,高有九层。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梦? 黄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顶,一个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沐雪而立。距离太远,黄壤看不清他的脸。他注视着黄壤,像神灵注视蝼蚁。 “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他的声音也像这雪夜,既寒也轻。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随手一扔,那物掉落下来,正砸在黄壤面前。 黄壤捡起来,发现是那俨然是一根……茶针?茶针如琉璃似冰玉,针柄雕花,头部尖利,质地十分坚硬,不是凡物。 “珍惜时间,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时,梦也该醒了。光阴可贵啊。” 什么意思?黄壤想要开口,但面前九重塔凌厉威严,塔尖的人更是如神临凡。她一个小小土妖,说不了话。 她握紧冰针,一道惊雷突然劈过高塔,万丈光芒向她散落。黄壤眼前白光纵横交错。场景顿时迥异! 黄壤用手挡住眼前的强光,待能视物时,她已经站在一个三角小亭旁边。小亭中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糕点。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边种着一株梅花,只是此时无花无叶,看上去颇为萧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黄壤心头巨震,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因为这里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这里是玉壶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给谢红宗之后,她在这里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着的,正是谢红尘。黄壤意识昏乱,恍惚间自己的声音,在说:“夫君有没有想过,留意一下老祖的动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总觉得,夫君应该独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别说,他不会听的。 可这句话,到底是还是说了出来。 这应该是个噩梦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谢红尘。 等到她彻底融入身体,话却已经出口。她面前果然站着谢红尘,而黄壤的双手正替他整理衣饰。 他依旧衣白若云,玉冠束发、腰间悬佩。玉壶仙宗崇玉,而他是这整个仙宗,最无瑕的美玉。 黄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谢红尘眉峰皱起,他拨开黄壤正为自己系衣带的手,已是怫然不悦。于是他神情严厉,声音更是带了训斥之意:“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一番话,他说得疾言厉色。黄壤无言以对,不真实的感觉那样强烈。 她盯着眼前的谢红尘,竟不觉红了眼眶。谢红尘没有因她的楚楚可怜而心生恻隐。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备,绝不会陷入她任何的“温柔陷阱”。 落泪没有用,黄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别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于是,谢红尘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会再过来。 黄壤快走几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门口。他不会回头,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从不会表现出任何的留恋、偏宠。一次也没有。 第10节 黄壤深深吸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崎岖山路之间,她长长的睫毛才碾碎了一点泪,散开了一湾零碎的星月。 祈露台寂静得好像没有声音。 黄壤转头回到三角小亭,看见亭中石桌上的糕点——并没有人动过筷。 十年,她哪还记得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小食?原来是这几样吗? 她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水晶糕放进嘴里。糕点香甜,入口即化,瞬间软化了她的味觉。她于是一块一块地吃那些点心,最后索性连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塞进嘴里。 再好吃的糕点,这样塞进嘴里却也还是干巴巴的。黄壤被噎住,眼泪终于水洗一般流下来。 她双手捂着嘴,缩在亭子一角,连哭也安安静静,眼泪溢出指缝,却没有声音。 等到哭过了,黄壤站起身来,走到白露池边洗净手和脸。 白露池默然地照出她现在的模样。 因为今日谢红尘过来,她身上衣着实在清凉。内里是白色抹胸、下着长到脚踝的纱裙,纱裙外还有黑色鳞片串成的外裙。外裙系在腰间,只是拖尾,当然不会很严实,于是薄纱几乎透明的好处也便显现出来。 黄壤生得美,这样的衣裙,可以穿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感觉。再加上她精于保养,这些年她的体态甚至胜过未嫁之时。 她看看水中的自己,挑唇一笑。于是白露池面的人也向她回以微笑。 黄壤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真相。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记忆中就是这一次跟谢红尘的交谈之后,玉壶仙宗的老祖谢灵璧突然袭击了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盘魂定骨针刺入黄壤颅脑,然后把她往闇雷峰最深的密室里随便一丢。 从此,黄壤人间消失十年。 没有人会寻找她。 她从前的故友,因为她嫁入仙宗、往来不便,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玉壶仙宗的门人弟子虽然也敬重她,但谢红尘和谢灵璧联手隐瞒,他们能做什么? 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要说了,巴不得她早死。父亲……父亲倒是会过问,然后知道她不见了,再向谢红尘狮子大开口。 ——不知道他这次得了什么好处。黄壤一脸讽刺地想。 她进到房中,想换一件衣裙——她的衣裙真是多。 她看了一阵,有一套浅金色的,是她尚未嫁人时的最爱。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司天监第一秋的审美。她嘴角抽了抽,就这套吧。 她脱掉身上的衣裳,突然,袖子里掉下一物。黄壤低头看去,是一把冰雕似的茶针。茶针透明,握在手里像要融化,这让它显得格外冰冷锋利。黄壤把这茶针握在手里,却看不出它有融化的迹象。但是……她想起塔顶那个人的话——冰融梦醒。 庄周梦蝶啊。 黄壤换上这身衣裙。浅金色温暖明媚,端庄大方,让她如阳光般温婉和煦。茶针不好携带,她索性插在发间,以为钗环。 光阴可贵,不容浪费。 黄壤找来一个食盒,将自己方才抓乱了的糕点一一摆好放进去,顺带捎上了桌上的酒。 从祈露台出来,玉壶仙宗便开始有了各式各样的声音。门中弟子往来,见了她,皆恭敬行礼。黄壤也微笑回礼,随后,她遇到另一个人——谢酒儿。 谢酒儿看见她,眉头微微一皱,却仍是拱手道:“义母。” 黄壤缓步走到她面前,心中冷笑,却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谢酒儿想躲,却还是忍住了——这人来人往的,怕惹人闲话。于是她只好勉强笑道:“义母今日怎么得空出来了?方才见义父过去,还以为义母会陪陪他老人家。” 比起她来,黄壤的笑就真诚多了。她说:“他总是很忙,你知道的。” 谢酒儿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是啊。那义母您忙,有什么事可以招呼酒儿。” 黄壤存了心地恶心她,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啊,我的酒儿长大了,也懂事了。酒儿既然想替娘亲做点事,那就帮娘亲把祈露台的衣裳洗了吧。” 谢酒儿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显然想不到黄壤会真的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她愣了片刻,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哦……哦,好。” 黄壤一脸欣慰,嘱咐道:“好孩子,娘亲的裙衫多,好些放久了,都沾了灰。你孝心可贵,娘亲也不好拦着,洗的时候仔细些,别伤了手。” 谢酒儿神情顿时十分精彩,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只能往祈露台而去。 黄壤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弯了眉。 谢酒儿是她和谢红尘的养女。当初黄壤嫁给谢红尘,察觉到谢红尘对她不冷不热。为了巩固地位,她曾向谢红尘提出,想要一个孩子。 当然,谢红尘拒绝了。 ——谢红尘经常拒绝她的要求。以至于黄壤都习惯了。所以她退而求其次。 一日和谢红尘闲坐饮酒时,黄壤捕获了一只金蝉,便摊开掌心,给谢红尘看:“红尘你看,这金蝉倒是生得好看,我们正好也还没孩子,便收它为养子,如何?” 这当然是为了加深她与他之间的羁绊,但总算也无什坏处。所以,谢红尘终于松口答应了。 黄壤一时开心,握着谢红尘的手,为这金蝉取名酒儿。 作为谢红尘和黄壤的养子,谢酒儿生来便是仙丹灵药地娇养。 所以她早早就开启了灵智。黄壤一看她是女儿身,于是养子便也成为了养女。而谢酒儿初时与她也十分贴心,可后来,这孩子渐渐发现,母亲也不是那么深得父亲宠爱。 甚至于,因为她与黄壤亲密,谢红尘连带对她都十分冷淡。 她小小年纪,却是个人精。于是渐渐地,她认真修炼,很少再去祈露台。甚至连见了黄壤,也十分矜持冷淡。果然,因为与黄壤疏远,谢红尘反而更关照她。 玉壶仙宗上上下下,也着实把她当小公主看。 黄壤思及这些,轻轻摇摇头。这孩子,到底是还小,不够稳重,也藏不住心思。 她提着食盒,继续往下走。 前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黄壤一怔。她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也正下山。他身穿紫色官服,腰系金鱼袋、足踏官靴,腰身笔挺、身姿修长。 是第一秋! 黄壤下意识加快脚步,待走上前时,她才愣住。 其实她跟面前这个人,是没有多少交集的。若不是司天监那几日,甚至可以说,她早将这个人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现在,站在第一秋面前,她竟然也无话可说。 第一秋顿住脚步,显然是在打量她。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很凌厉,总有一种审问逼供的感觉。 黄壤僵在原地,最后只得笑道:“监正大人,近日我新酿了酒,恰巧遇见大人,也是有缘。赠一壶予大人,还望莫要嫌弃。” 说着话,她当真打开食盒,从中取出那壶酒,双手递给第一秋。 第一秋目光冰冷地注视她手中的酒壶,半晌,冷冷地道:“本座嫌弃!” 说完,脚步一错,擦着她的指尖而过。 ——狗东西,你、还、挺、高、冷…… 黄壤在心中咬牙切齿。 要不是老娘时间宝贵……我高低把你整到手…… 黄壤看他远去,他行若疾风,不多时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黄壤虽然不悦,好在也不在意。说到底第一秋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浅淡。 可能司天监那几日只是梦?或者他纯粹只是为了挖出谢灵璧的秘密?还是对她嫁给谢红尘的事耿耿于怀?甚至说,他就是喜欢不能言不能动的女人? 那谁说得清呢。 从父亲黄墅,到一众兄弟姐妹,再到谢红尘,最后是谢酒儿。黄壤一生没见过什么人间真情。 自然也不相信世间有这东西。世人熙攘,为名为利。哪有什么久历风雨,依旧如初的真心。 第9章 獠牙 黄壤这一次,是要去找另一个人。 她一路来到山下,进到一座古宅。这里是一座商宅,里面摆放着许多丹药、兵器、仙草等等。因为品类众多,所以单是柜台便分为四柜。 见她过来,四位掌柜都迎了上来。 黄壤笑容温婉端方,她柔声问:“谢大哥不在?” 她指的这位谢大哥,名叫谢元舒。说起来这谢元舒来历可不小——他是谢灵璧的亲生儿子。现在,他在外门,负责打理玉壶仙宗的一些生意。 虽然是玄门第一宗,玉壶仙宗的弟子当然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宗门内外,上上下下,各项开销皆庞大无比。自然也要有些营生,支撑门楣。 所以玉壶仙宗在许多地方都设有分商。眼下这处商宅,处于玉壶仙宗山脚,生意极好。朝廷司天监虽然也有同类别的货品,但同样的东西,打上玉壶仙宗的印记,就会拥有不可同日而语的价格。 ——民间百姓,当然还是更信任这些修仙普世的陆地神仙。 谢元舒负责打理这里,本应是个肥差。 但谢灵璧却亲自任命了四个掌柜。仿佛是怕谢红尘难做,他把谢元舒的权利限制得非常厉害。这些年,谢元舒因为贪酒好色,弄出了许多荒唐事。 谢灵璧于是更加不待见他,父子关系十分紧张。反而是谢红尘,为了谢灵璧,会替谢元舒略做遮掩。 黄壤问起谢元舒,几个掌柜都面露难色,大掌柜道:“大公子在里间,小的这就为夫人通传。” 这青天白日,谢大公子躲在里间干什么?他虽不说,黄壤却已猜到几分。她笑盈盈地摇头,道:“谢大哥不是外人,我自进去寻他。”说提着食盒,一路进到里间。 这商宅里面又另藏乾坤。黄壤还没进去,就嗅到一阵脂粉的香气。隔着珠帘,里面隐隐传来女子调笑的声音。 黄壤掀帘进去,只见三个女子簇拥着谢元舒,争着让他喝自己这盏酒。 于是三人各显神通,有的酒在盏里,有的酒在樱桃小口。更有那过分的,酒直接自颈间倾倒下去,瞬间湿了薄如蝉翼的纱衣。 黄壤一进去,三个女子都有些尴尬。谢元舒轻咳一声,立刻站起身来,将三人遣到一边。 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恭敬地道:“弟妹,你怎么过来了?” 谢红尘年岁比他小,若算起来,黄壤可不就是弟妹吗?谢元舒在黄壤面前,一直还算是规矩——他老惹乱子。若不是谢红尘替他平事,只怕早被谢灵璧活活打死。 谢红尘知他习性,所以对他管束也极严。以至于谢元舒虽然厌恶谢红尘,却不敢在黄壤面前放肆。 黄壤在桌边坐下来,打开食盒,道:“今日有闲暇,于是过来看看大哥。呀,大哥站着做什么?快坐。” 她身上很香,谢元舒嗅到了。他在黄壤对面坐下来,挥手让旁边三名女子退下。等到人走了,黄壤把筷子递给他:“今日风凉,我也走不快。糕点拿到这里都凉了。” 黄壤语带叹息,谢元舒忙接过筷子,先吃了一块,方道:“好吃好吃。弟妹的手艺,凉的热的都好吃。”说完,他又讽刺地笑笑,“我自不比宗主,没他嘴叼。” 他提到谢红尘,黄壤脸色一黯,并未回答,而是提壶为他斟了一盏酒。 谢元舒并不十分奇怪,黄壤这个人一向周到。哪怕是知道他和谢灵璧不和,平日待他也是极好的。所以相比起来,谢元舒与黄壤反而相处和睦。他说:“今日弟妹愁眉不展,是遇到何事?跟宗主闹矛盾了?” 黄壤目露愁色,道:“大哥又不是不了解他,今日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便又触怒了他。” 听见这话,谢元舒倒是稀奇:“弟妹平时一惯知他心意,今日倒是说了什么话竟惹他不快?” 黄壤一声叹息,说:“上次大哥与一女子欢好,那个女孩怀孕了……” 第11节 “你怎地又提起此事?”谢元舒顿时十分惊慌,“这事不早就过去了吗?” 黄壤对他的这些破事,可真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我也这般劝他。可他说,大哥迫那女子小产,竟眼睁睁地看她流血不救,毫无人性。非得禀明老祖不可。” “他怎可如此?!”谢元舒猛地站起身来,怒道:“我不是赔偿了珍儿的母家,对方也答应不再追究了!” 黄壤语声无奈,道:“他的为人,大哥是知道的。我不过劝了两句,他……立刻便是疾言厉色地训斥。大哥,我服侍他一百年,说起来是夫妻,但其实跟侍婢又有什么区别?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稍有不顺心,便可随意责骂。” 她说着话,眼泪落下来,真真是泣泪如珠、容色绝美。 谢元舒长叹一声,半晌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多年以来,我虽顶着谢灵璧之子的头衔,但又几时顺过心?”说罢,他端起酒盏,又饮了一杯,“整个玉壶仙宗,老祖是谢灵璧,宗主是谢红尘。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被发配外门,甚至连看个铺子,都要设四个掌柜!” 他怒极而笑,又灌了一杯:“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黄壤也陪着他饮了一杯,她喝得慢,一杯酒,已经足以陪着谢元舒,喝完整壶酒了。 这酒酿得香,因谢红尘不太嗜甜,于是只是入口回甘。谢元舒喝得心驰神摇,再看眼前黄壤美人蹙娥眉,真是无处不销魂。 他色胆顿时,慢慢握住黄壤的指尖,见她没有避开,更是心中狂喜,道:“我们都是可怜人。” 黄壤缓缓收回手,转身抽出丝帕,轻按眼角,许久幽幽地叹:“我这一辈子,葬送在祈露台了。” 谢元舒酒气上涌,忽地有了几分胆量,他突然小声问:“弟妹难道不想逆天改命?” 黄壤眼眶通红,珠泪摇摇欲坠:“我此生命数已定,还能如何更改?” 谢元舒突然凑近她,道:“若我做了这玉壶仙宗的宗主,绝不会冷落美人独守空房。弟妹这命数不就改了吗?” 黄壤似吃了一惊,赶忙道:“大哥不可胡说。谢红尘的修为,岂是大哥……能拿下的?”她有意相激,果然,谢元舒更怒,猛地将杯盏掷在地上:“我就不信,我比不上区区一个谢红尘!当初要不是父亲偏心,他一个外人,有何资格入主仙宗?!” 杯盏碎瓷四溅,黄壤惊得缩成一团。 谢元舒回过头,醉里美人受惊,如无措小兔、如暗投明珠,如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猛地上前,一把握住黄壤的手腕,道:“只要你信得过我,我替你改命!” 黄壤注视他的眼睛,美人双眸盈盈含泪。谢元舒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将黄壤的手腕握得更紧,迫她靠近自己:“相信我!” 黄壤注视着这张扭曲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元舒一阵狂喜,色心又起。他凑近黄壤,道:“待我功成之时,定会娶你为妻。黄壤,你永远是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他伸出手,近乎痴迷地想要触碰黄壤的脸,“谢红尘虽然不是个东西,但看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错。只有你这样的美人,才配做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 黄壤眼眸低垂,美人哀愁,如雾般朦胧。她轻声说:“舒郎,可莫要负我。” 这柔柔弱弱的一声“舒郎”,叫得谢元舒如百爪挠心。谢元舒眸中顿时火光大盛,指天发誓:“我谢元舒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凌迟碎剐而死!” 黄壤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此地人多眼杂……舒郎能否先打发了他们?我也能借地梳洗一番。” 谢元舒顿时欣喜若狂,他被美色冲昏了头,连忙搓着手,道:“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准备。”他脚步飞快地出去,先遣了外面几个掌柜回去。 然后命人关了门。 黄壤静静走到香炉前,取出一包香料。她以指甲勾了些许,撒入香炉之中。然后掏出一粒醒脑丹,默默咽下。 炉中香烟袅袅,并不见异样。 不消片刻,谢元舒急匆匆地赶回来。黄壤坐在床边,服侍他睡下。 神仙草提炼的香,她太清楚药效了。 小时候黄墅脾气暴躁,又生性好色。黄壤与一众兄弟姐妹默默忍耐,并不敢反抗。直到有一年,黄壤亲眼目睹他醉酒之后,对自己一个姐姐伸出魔爪。 从那时候开始,黄壤就培植了神仙草。生性粗枝大叶的黄墅当然不会发觉,那片种满神仙草的农田里,还混入了一点变种。 这小小的一点变种,已经足够让他快乐似神仙了。 这香,黄壤用了多年。 其效用早就烂熟于心。 果然,谢元舒很快就沉入了梦境里。那比他想象中还要快活得多。黄壤站在床边,安静地注视他。榻上的男人丑态百出,她却抬起头,碰了碰发间的那根冰玉般通透的茶针。 冰融梦醒…… 梦醒之后,她又只能被深锁于躯体的牢笼。时间珍贵得让人不忍浪费一刻。所以是谁在操控这一切?这场梦又有什么意义? 黄壤都来不及去想了。 谢灵璧,十年以来,我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啊。 这些年,黄壤用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神智,只要还有哪怕一点点希望,就不能癫狂失智。于是她的绝望、她的崩溃、她的恐惧,她都避而不提。及至到了此刻,仇恨终于在她心中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谢灵璧,即使是一场梦,你也同我下地狱吧。 朝廷,司天监。 第一秋从玉壶仙宗回到玄武司,径直去了书房。他坐了一阵,脑子里却总是想起方才美人袅袅婷婷,说:“监正大人,近日我新酿了酒,恰巧遇见大人,也是有缘。赠一壶予大人,还望莫要嫌弃。” 出嫁百年,日子过得很不错嘛。监正大人换了个坐姿,臀下如被石子硌着。总归还是心头有刺。 鲍武送了两箱卷宗过来,这些卷宗里面已经分好主次,他看过之后便可归档。鲍武见他坐在书案后发呆,不由有些纳闷。第一秋可很少有走神的时候。他只好叫了一声:“监正?” 第一秋回过神来,拿起一本卷宗,翻了几页,总觉得莫名地熟悉。这本卷宗……他好像看见。但无论如何回想,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想了半天没个头绪,他索性丢下卷宗,又换了个坐姿。好半天,他突然问:“玉壶仙宗有一种酒,闻之有玫瑰香气。你可知道?” 原来,脑子里百般搓磨,竟还想着这事儿。 “啊?”鲍武皱眉,他哪里知道什么有玫瑰香气的酒,他一向都是喝烧刀子的。想了一阵,他说:“下官不知。但或许李禄知道。下官让他寻些过来。” 第一秋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禄正在朱雀司,查看今年灵草的入库,突然接到这活儿,也是莫名其妙。他问:“有玫瑰香气,酒?” 鲍武点点头,更是摸不着头脑。 但第一秋不是个为了私欲劳师动众的人。这些年来,他个人生活其实十分朴素。他要找这酒,必有原因!李禄不敢大意,只得命人去玉壶仙宗的铺子打听。 玉壶仙宗可不卖酒的,李禄碾转数人,又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最后得到消息——这酒有钱也买不到。这是宗主夫人专程为宗主谢红尘酿的,一共就一小坛子。 李禄忐忑不安地传回这个消息,第一秋闻听,只是嗯了一声。李禄没办好事,很是惶恐,他小心翼翼地问:“此酒是否有何玄机?卑职等若知其中原尾,也许能从其他地方入手。” 玄机?第一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只是故人有意相赠,当时不曾收下,如今心中不平。” ……所以就是后悔了呗? 李禄真想给他个白眼。 第10章 逆鳞 玉壶仙宗。 祈露台。谢酒儿正在洗衣裳。黄壤的衣裙特别多,而且样式复杂,她洗得十分吃力。这么多衣服,一时半刻,根本就是洗不完的。 谢酒儿想哭,她知道黄壤就是欺负她。 她满心怨气,可是毫无办法。谢红尘看似偏宠她,但是如果她不敬尊长的话,一样会被他训斥。谢酒儿可以疏远黄壤,却不敢明着违拗她的话。 谢酒儿洗了两个时辰的衣服,自然也十分疑惑。 ——黄壤还没有回来。方才见她提着食盒,却不是去往点翠峰方向。她给谁送吃的,需要这么久呢? 外门,商宅里。 谢元舒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沿的黄壤。 他惊身坐起来,这时候,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于是先前的胆气也散得所剩无几了。他慌乱地抓过衣裳披上,好半天,才尴尬地笑笑:“弟妹,我……我真是喝醉了,我真是该死。” 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头,黄壤眼泪说来就来,仍是一滴珠泪被睫毛碾碎,星光四散,天见犹怜。她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裙,说:“我也有错,我明知道大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走到桌边,提起食盒,正要离开,突然又说了一句:“红尘那里,我会再劝劝他。毕竟那女孩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把大哥搭进去。” 黄壤心中冰冷,但语带鼻音,字字如雨后梨花般缱绻:“可是以他的性情,这几日恐怕也未必肯再见我了。大哥好自为之。我在大哥这里逗留许久,毕竟人多眼杂,大哥还请妥善处置,否则若是传到他耳中,我与大哥……只怕都再无活路了。” 说完,她埋着头,缓缓走出门去。 谢元舒跟出来,想要叫住她,却又没有。 他本就不是个有胆气的人,心里虽然憋着气,但真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而今日自己竟然敢染指黄壤,他色心过后,又十分懊悔。谢红尘这个人,虽然处事温和公正,但若这样就认为他可以招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万一他要是知道了这事…… 谢元舒简直不敢往下想。 黄壤一路回到祈露台,谢酒儿正在为她洗衣服。 见她回来,谢酒儿神情奇怪,但还是勉强笑着同她道:“义母,今日为何回来得这般晚?您是去哪儿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探,黄壤并不理会她,反而打了个哈欠,道:“小孩子莫管大人闲事。我累了,先歇一会儿。你洗好衣服便离开吧。” 说是这么说,走的时候,她作无意状丢落了一方玉佩。 谢酒儿见她疲惫,心中本已起疑——黄壤在外面逗留了两个时辰有余。 她提着食盒,若是分些吃食给其他弟子,断不需要这么久。那她去了哪里?她心中正转着念头,就见黄壤掉落了一物。谢酒儿本就存着别的心思,自然也没叫住她。 一直等到黄壤回房,她上前几步,捡起那物,只细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那是一方玉佩。 玉壶仙宗人人尚玉,自然也人人戴玉。而这方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舒字。 正是谢灵璧之子谢元舒的常佩之物。 谢酒儿心中乱跳,谢元舒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黄壤这儿?而且,黄壤今日举止也着实太过怪异。由不得她不深想。 义父不喜欢义母,她是知道的。若自己把这件事禀告给义父,会不会更能博他宠爱一些? 谢酒儿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她洗好衣服,果然揣了那玉佩,一路来到点翠峰。 谢红尘这一脉的嫡传弟子都居住在这里,而谢红尘正住在峰顶的曳云殿。谢酒儿一路进到殿中,大殿素幔飘飞,陈设朴素,可见居者心中清冷无物。 “义父!”谢酒儿跪在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里间隔着素帘,谢红尘的声音道:“发生何事?” 谢酒儿一个头磕在地上,道:“方才酒儿去祈露台,替义母浣衣。发现、发现……” 谢红尘的声音便带了几分不悦,沉声道:“说。” 第12节 谢酒儿忙道:“发现义母外出,三个时辰后才归家。她、她不仅发髻散乱,而且……”她添油加醋,想引起谢红尘注意。 果然,谢红尘问:“而且什么?” 谢酒儿忙呈上玉佩,道:“而且义母不小心掉落了一物,女儿本欲拾捡奉还,一看此物,却实在不敢定夺,只得上来寻找义父!” 她低着头,双手捧起玉佩。 忽觉手中一轻,那玉佩已经到了谢红尘手上。 谢红尘久久不语,随后道:“大哥这人素来粗犷,竟连随身之物掉落也茫然不知。定是你义母拾得,未及归还。你且下去吧。” 谢酒儿眉头微皱——义父不是讨厌义母嘛,怎么听起来,拿到她的错处,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但她不敢违抗谢红尘的命令,于是道:“是。” 她转身将要退下,里间,谢红尘又道:“玉佩为父会还给你大伯,此事到此作罢。小孩子应专心修炼,不要被旁的事分了心神。” 谢酒儿明白他的话,是警告自己不要乱说。她忙道:“酒儿知道了。” 里间,直至谢酒儿离开之后,谢红尘这才仔细端详手中的玉佩。 确实是谢元舒之物不错。 但谢元舒如今身在外门,等闲不得踏入内门。黄壤怎么会捡到他的贴身玉佩?若说二人有私,谢红尘不信。黄壤虽然心性不佳,但她不蠢。 如今她已是宗主夫人,而且自己绝无再纳姬妾的意思。她地位稳固,理当高枕无忧,怎么会与谢元舒有所纠葛?谢元舒为人混账,品性不端,又好色成性。他能给黄壤什么? 黄壤这个人心里有个算盘,得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若说谢元舒垂涎黄壤,却是可能的。 黄壤美貌,世人皆知。但她到底有多美,恐怕只有谢红尘知道。谢元舒本就好色,若说他心无杂念,倒是可笑了。 思及此,谢红尘当即道:“来人,传谢元舒入殿见我。” 玉壶仙宗外门,商宅内。此时已经入夜。 谢元舒正惴惴不安。若害死珍儿这事捅到谢灵璧面前,谢灵璧定会打他个半死。但是,如果染指黄壤这事捅出去,别说谢红尘饶不了他,谢灵璧也一定会剥了他的皮。 他做了亏心事,偏偏此事遇到鬼敲门——大掌柜小跑进来,道:“大公子,宗主传您去点翠峰曳云殿!” 谢元舒顿时连心都要跳出来! 莫非是东窗事发了? 是的,一定是的! 否则谢红尘能在大晚上传他过去? 以谢红尘的性子,这事若发了,那他去曳云殿肯定活不成。旁的事,谢红尘看在谢灵璧的面子上可能忍他让他,但这件事…… 谢元舒本是个怂人,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怂人也涌起几分胆气。 反正珍儿的事也犯在他手里了,不如干脆除掉他…… 这一刻,他先前对黄壤说的话再度浮现——若是我成了宗主,你就是宗主夫人! 日间的温柔乡犹自回味无穷,谢元舒在这一刻,突然下定决心!他镇静地穿好衣衫,用储用法宝将自己平日收罗的法器、毒丹全部带上,一路进入仙宗内门。 此时已经入夜,他缓缓走在内门的山道上,虽然也抱定了决心,但心中却十分清楚——单凭自己,怎么可能是谢红尘的对手呢? 思及此处,他没有直接去点翠峰,反而悄悄去了祈露台。 ——祈露台偏僻,路上不会遇到什么人。 因着宗主夫人住在这里,其他弟子并不会过来相扰。谢红尘来得少,自从谢酒儿搬到点翠峰后,黄壤几乎都是一个人住在此间。谢元舒要做这样的大事,自然需要盟友。而整个仙宗,还有比黄壤更适合的人选吗? 祈露台果然静悄悄的,不到雪季,梅花也不开。只有三角小亭里,孤零零地点着一盏灯。 而黄壤,正坐在小亭里。 她身上衣衫单薄,人太纤瘦,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 谢元舒灯下看美人,只觉如此人间尤物,合该属于自己。他更坚定了自己的胆气,悄悄来到亭中,叫了声:“阿壤?!” 黄壤似是受惊,回头看见他,又显得怔忡:“大哥?你怎么来了?” 谢元舒上前几步,就要握住她的手。黄壤忙缩回手,于是谢元舒只握住了一截衣袖。那衣袖又软又轻,滑腻得如同美人肌肤。 谢元舒为之心醉,坚定道:“阿壤,我现在就去杀了谢红尘!从此以后,再不会让你形单影只!” 黄壤注视他,许久,似乎见他神情坚决,她眸子里明亮得像是蒙了一层泪:“大哥……” 谢元舒道:“叫我舒郎!” 黄壤微微啜泣,最后道:“若舒郎下定决心,阿壤愿意为舒郎而死。” 谢元舒捂住她的檀口,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风风光光做我的宗主夫人。我现在就去曳云峰!但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阿壤,你到底跟了他百年,知他甚深。你可有办法助我?” 黄壤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便盖下来,轻颤若蝴蝶:“只要是为了舒郎,无论什么事,阿壤都会去做的。可我一个小小土妖,并没有什么修为。不能帮助舒郎。而祈露台又没什么法宝毒药……” 她每句话都楚楚可怜,字里行间,却又略带提醒。 祈露台当然没有什么毒药——毕竟她这样温良端庄的宗主夫人,哪用得着这些呢? 但是,谢元舒掌管着整个玉壶仙宗的商铺。他要弄来什么毒,这可并不麻烦。果然,谢元舒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握住黄壤的手,说:“好妹妹,你可提醒我了。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为他做一碗汤羹,添在其中。只要他饮下,哪怕一口,我自然有办法拿下他!” 黄壤又惊又惧,道:“这……这……”她几番犹豫,又咬唇道:“我听舒郎的。” 因为知道这个人蠢,她又提醒道:“只是他……修为毕竟深厚,等闲毒丹,恐怕伤他不得。再说,玉壶仙宗的丹药他了如指掌。舒郎,我们会成功吗?” 谢元舒瞳孔里都透出一股狠意:“我掌管商铺这么些年,难道连一点私藏都没有吗?阿壤放心,此丹只要他服下,我定能取他性命!” 点翠峰,曳云殿。灯火高举,却寂静无声。 谢红尘坐在几案旁,翻阅着一本典籍,旁边却放着谢元舒贴身的玉佩。他余光扫过,都觉得刺眼。身为一个男人,再如何宽厚,也总有逆鳞。 今日,他便是要让谢元舒知道,触碰自己底线的下场,令他从此以后,再不敢造次。 第11章 魔障 曳云殿外传来脚步声,来的却不是谢元舒,而是黄壤。 谢红尘看见她,顿时皱了眉头,问:“你来做什么?” 今日的黄壤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她平素从不往点翠峰来。 其实成亲的前一年,黄壤也来过几次。但每次过来,谢红尘都表现得极为冷淡。次数多了,她知道谢红尘不喜欢,也便不来了。 可今日,她手里端着一盅甜汤,道:“今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思来想去,总觉得心里不安。这才出门散散心。走到外门,看见山脚的莲子十分新鲜,便做了这莲子羹。可我脚程慢,等做完这羹,天已经晚了,不好找弟子给你送来。” 她低下头,粉面依然带笑,却已经有了些委屈之意:“这才自己过来。” 美人娇怯中带着那么一丝委屈,顽石见了都要动心。偏生谢红尘神情冰冷,他道:“搁下,然后离开。” 黄壤上前几步,将甜汤放在他的几案上,不期然,她看见桌上的玉佩,不由咦了一声。 “这玉佩怎的在你这儿?”她柔声问,却趁着谢红尘回答的时间,用小碗将甜汤盛出来。 谢红尘心中本就有疑,听她问起,不由反问:“那它应在何处?” 黄壤将甜汤递给他,脸上不由带了一丝笑,说:“我今日走到外门,明明捡到这块玉佩了。我看是大公子的贴身之物,这才收好。只怕有人拾了去再做文章。不料倒是先到了你这里。” 谢红尘本就不信她会和谢元舒有首尾,如今她这几句话,将自己久出未归和玉佩的事都解释得清楚。他也就疑心尽去了。 心情稍好些,便嗅到甜汤的清香。他接过甜汤,喝了一口,道:“大哥这个人真是粗心,连贴身之物遗落也不知情。” 黄壤做的东西,其实很合他口味——任何一个人,如果被黄壤琢磨一百年,也早被吃透了。 果然,谢红尘身心舒畅,便多进了一些羹。 “好了,粥已用过。你走吧。”他开口仍是驱赶,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黄壤嗯了一声,俯身收碗。 外面又有人进来,正是谢元舒。 谢红尘本是存了教训他的心思,但如今黄壤一解释,他的气也就消了。见他进来,不由道:“近日我偶得一棋局残谱,大哥是个下棋的好手,不如我们手谈几局?” 谢元舒本来就心中有鬼!他进来时,若谢红尘勃然大怒,那也就罢了。说明谢红尘只是想要教训他一顿。但若谢红尘这般和颜悦色,恐怕就是没打算给他留什么活路了。 是以,谢元舒咬紧牙关,道:“甚好。” 谢红尘展臂相邀,道:“大哥请。” 谢元舒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出手偷袭。谢红尘一怔,出手挡开他,正欲细问,突觉肺腑剧痛!谢元舒存了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袭要害。 谢红尘脑中茫然,但来不及细想,他必须先拿下谢元舒。 谢元舒的修为,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 哪怕是身中剧毒的谢红尘,依然在五十招之内就制住了他。但他暂时还不能杀死谢元舒,谢元舒毕竟是谢灵璧的亲生儿子。再如何,也总该问明原因。所以谢红尘一掌将他击到墙角,回身看黄壤。 “你在羹里下毒?”他问,言语之间满是不可置信。 黄壤面上惊慌,道:“我没有。我没有!”她转身要跑,右腕却早抽了那根茶针,藏在衣袖里。此时握紧了那把茶针,手心也开始出汗。 她假装转身逃跑,谢红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黄壤猛地回手,她手中锐物猛地划过他的眼睛。 谢红尘中毒之后,动作本就迟缓,而且对黄壤并无戒心——黄壤只是一个小小土妖,并不擅战。那一点修为,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而且,他始终还是不能相信,黄壤会真的对他下手。 一百年夫妻……他其实多少还是知道——黄壤对他的喜欢。 可是尖锐的剧痛传来,他的眼前骤然失去了光感。 只在最后的一眼,他看见黄壤手中有一把几近透明的茶针…… 他从未见过。 心里有一瞬间的空茫,来自于这个人的伤害,让他猛地忘记了那些招式、心法。他错失了可以一掌击毙黄壤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 前一刻,她还笑盈盈地为自己送来甜汤。一百年,她一直待在祈露台,算得上安分守己。为什么会这样? 谢红尘有太多事想不明白。他缓缓后退,墙角的谢元舒猛地给了他一掌。他终于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谢元舒正欲狠下心来,取他性命。黄壤突然道:“舒郎且住手。这个人先留着,日后还有用。” 谢红尘听见这个称呼,再次喷出一口血来,他怒道:“你和他……你真的和他……” 谢元舒又一掌过去,谢红尘躲避不及,终于被一掌击中后背。伤、毒齐发,他终于昏了过去。谢元舒犹不放心,上前细看,见他真的昏了,才道:“留他性命作什?此人不除,我总是难以心安。” 蠢材。杀了他,凭你怎么帮我对付谢灵璧?黄壤耐心地道:“他修为十分深厚,舒郎何不取而用之?就这么杀了他,多浪费。” 谢元舒眼睛一亮,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是贪婪:“还是我的阿壤聪明!” 第13节 说着话,他自腰间掏出黑色的锁链,正是闻名仙门的神器——困八荒。他将谢红尘锁好,道:“若要取他修为,我还要再做准备。恐怕需要两日时间。” “我会留在曳云殿。虽然我平日不过来,但我同他到底是夫妻。我留在这里,不会有人进来查看的。”阿壤安抚他。 谢元舒也放了心,道:“阿壤,你真不愧是我的贤内柱。那你且守着他,这困八荒切不可打开,否则恐你无法应对。” 黄壤点头,将他送到殿门口,又不安道:“舒郎,你可要早些回来。” 谢元舒比她更着急,哪用她提醒?他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曳云殿。 待他走后,黄壤缓步来到谢红尘面前。 谢红尘体内剧毒已经彻底毒发,但是以他的修为,世上大多毒都能自愈。他只是需要时间。黄壤搀起他,将他扶到榻上。 他曳云殿的卧榻,黄壤很陌生。虽然成亲百年,但她一次也没有在这里留宿过。 她打来水,为谢红尘擦去脸上血迹。 他眼睛伤势尤重,那茶针不知是何物锻造,尖利无比。反正就这样的伤势来说,他的双眼恐怕是不会好了。黄壤守在他身边,又找了素绫为他裹住双眼。 他的血浸透了素绫,整个人连在昏睡中,都是忍痛的表情。 司天监,朱雀司。 第一秋坐在书房里,书案上堆放着一摞摞文书。 而他身后的墙上,靠近房梁的地方,悬着一个眼眶……是的,一个十分巨大的眼眶。里面甚至还放着一颗眼珠状的珠子。现在,这颗珠子在眼眶中轻轻转动,一束白光就这么投到对面的墙上。 墙上挂着细滑的雪缎,白光投落其上,显出清晰的画面。 如果黄壤在,定会十分吃惊。 因为画面中,她一袭金色的衣裙,站在一片麦田中。小麦将熟,垂穗累累,这一片浅金色,如她一般温暖明媚。她认真地查看小麦的长势,素手搓了搓一粒穗子,成熟的小麦在她掌心滚动如珠。 她低下头去闻,于是整个画面里,便能看见她精致的侧颜。 ——这颗眼珠似的法宝,里面所藏的画面,赫然便是多年以前的仙茶镇! 第一秋埋头翻阅公文,偶尔抬头看一眼。 房间里只有偶尔纸页翻动的声音。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如箭般穿落而来:“监正,老友谢元舒,恳请一会。” 第一秋微怔,随后站起身,将墙上眼珠取出来,放进书案最里屋的抽屉里。那里竟然有满满一抽屉这样的东西。 朱雀司外,一个人身着斗蓬,正在等候。 第一秋一眼认出他——可不正是谢元舒吗? 他对这个人并无好感,于是神情也冷淡:“原是谢兄。漏夜前来,莫非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元舒摆摆手,道:“这次,我要向监正大人求一物。” 第一秋对他不甚热情,不冷不热地道:“哦?” 谢元舒凑近他,小声道:“一件可以吸取人修为的法宝。我知道,监正定有法子。” “呵。”第一秋轻笑一声,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法子自然是有。可我这个人做事,一向看心情的。” 谢元舒显然早有准备,道:“只要监正开价。” 第一秋平时并不愿意跟他打交道,只因为谢元舒其实不得谢灵璧宠信。他虽然是玉壶仙宗的大公子,但其实无什实权。 而此时,谢元舒竟然这般说,可见定是大事。 第一秋问:“大公子想要吸取谁的功力?” 这个,谢元舒就不愿说了。他轻声道:“我花大价钱从监正这里购买法器,监正何必管我用到谁身上呢?” 蠢货,你不管用到谁身上,本座都喜闻乐见。最好你弄死谢灵璧。第一秋心中冷哂,却竖起四根手指,开出了一个数。谢元舒见他肯出价,顿时大喜:“四百万灵石,成交!只要法器有效!” 第一秋应下了这笔买卖,心中却也难免猜想——如此手笔,这个蠢货要用来对付谁? 点翠峰,曳云殿。 黄壤指腹轻轻抚过谢红尘的眉峰,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谢红尘握得那样用力,带着他腕上锁链哗哗振动。 “你……你……”他几番想要说话,然喉间血涌,引得一阵呛咳。 黄壤只好又端了水,为他漱口。 谢红尘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他终于问:“为什么?” 到了此时,他心中惊怒与困惑,话里反而没有那么冷淡疏离。 黄壤坐在他身边,过了许久,说:“红尘,我们做了一百年夫妻。再是如何不喜,也终归有百年的情分。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囚在闇雷峰,你会来寻我吗?” 她指尖轻触他的眉峰,轻声问:“你会拼着得罪谢灵璧,进来找一找吗?” “你在说什么?”谢红尘完全不懂,胸内的剧痛令他气息混乱,“你怎会被囚在闇雷峰?” 黄壤环顾整个曳云殿,半晌说:“红尘,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被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处的密室里。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谢红尘一脸茫然,问:“就因为一个梦?!你做这些,就因为一个梦?!” 黄壤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道:“和我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人,他们都跟我一样安安静静的,从不发出一点声音。那地方特别黑,只有法阵的符光偶尔亮起。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光。老鼠啃咬我们,蜈蚣和蚂蚁从我脸上爬过去。他们的伤口腐烂了,鼻子里都是蛆……” 她安静地描述这一切,道:“最开始,我还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们的过去。我觉得以你的性情,哪怕是一个你认识的女子不见了,你起码也会寻一寻。点翠峰与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无论如何总也不会是太难的事。我用闪烁的符光记录时间,你跟我说过的,符光明灭,便是一息。我就这么数着它,一刻也不敢错,过了一年。” 她的眼泪滑落下来,滴落到他手上,谢红尘近乎无力地道:“那只是梦罢了。你如今活生生在这里,黄壤!” 黄壤轻笑,说:“第二年,我就记不清时间了。老鼠从我头上跑过去,我太害怕,忘记数数了。那时候,我慢慢知道,你不会来的。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峰,你也不会来的。你不会为了我得罪你的师父。其实我不应怨恨。你厌恶我,我知道。” 她字字真切,谢红尘不由思索这一切,最终他沉声问:“你入魔了?” 怕也只有入魔,才会被幻境影响了神智。 黄壤脸上带着笑,但她轻轻摇头时,眼泪还是纷落如雨:“我嫁给你一百年,享受着宗主夫人的荣光。我所求的,你已给予。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该恨你。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毕竟还是以为可以依托。” 她趴在床边,将脸埋到谢红尘肩头,眼泪如泉,打湿的他肩。谢红尘从不为她的柔情所动,无论她多么情真意切、楚楚可怜。 但是此刻,他被困八荒锁住,目不能视,危在旦夕。他只能试图稳住黄壤的情绪。于是他虽不懂黄壤的话,却还是道:“那只是梦罢了,我们都好端端地在这里,不是吗?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见了,我怎会不寻?我定会……” “你骗我!”黄壤蓦地起身,喝道,“你还骗我!” 她哭着道:“你如果真的找过我,你就会看见我留在白露池里的东西。你根本没有找过我!根本没有找过我……” 说完,她双手抱头,顺着床边滑坐在地。 谢红尘看不见,他不知道黄壤是不是在哭。 黄壤就算是哭,也不会声嘶力竭的。她会哭得美绝艳绝、恰到好处。 谢红尘想要说点什么,至少先哄着她解开自己身上的困八荒。可是他几张口想要说话,却没有合适的措词。于是他突然想起来——这一百年,他从来没有安慰过她。 他努力不让自己为黄壤所动,所以任何时候,他都无视她的情绪。她若举止不合他心意,他便冷落她,甚至拂袖而去。 等到下次,他再见到她时,她又会温柔体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总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很能揣测他的心意。所以此前,谢红尘从来没有见过黄壤生气、发怒。 唯一的一次,就是现在。 谢红尘伸出手,摸索到倚坐在床边的黄壤。她双手捂住脸,眼泪流得悄无声息。 而谢红尘沉默着,说不出一句温存的话。 反而是黄壤握住他的手,当先开口。她深深吸气,依然压下所有的情绪,道:“对不起啊。” 谢红尘一愣,问:“什么?” 竟然连这时候,也是她开口道歉。 黄壤抽出丝帕,擦干眼泪,声音也渐渐恢复平静:“现在想来,我怨恨你实在是没道理。其实你根本也没必要寻我。”她深深叹息,重回理智:“毕竟像我们这样的夫妻,一个贪名利,一个图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又有什么感情?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心中鄙夷的女人,得罪自己的恩师呢?”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谢红尘的鬓发:“其实道理我都明白。只是我被困太久了,一直念着你,你又总是不来。我失望太多次,难免看不开。” 她扯过薄被,为他盖上,轻轻地道:“可你怎么会来呢?你只是我坠亡于悬崖时,遥远天幕的星辰。是我溺毙在深水时,飘过身边的羽毛。你怎么会来呢?可能这一百年,我颇认真,所以心中很记恨。” 她的情绪重新收敛,字字温柔平和,谢红尘连想骗她,都开不了口。 第12章 摘心 这一夜特别长,黄壤坐在榻边,守着谢红尘。 因为困八荒的禁制,谢红尘连挣扎都没有力气。他身中剧毒,又受了伤,实在是困倦已极。黄壤看出来了,她说:“我为你点一支守神香吧。” 说完,她走到香炉边,果是取了一支香,为他点上。 谢红尘终于是不能挣扎,沉入梦乡。 黄壤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双目流血不止,不由又取了伤药,为他敷上。 他半昏睡却仍觉疼痛,轻嘶了一声。黄壤于是手上力道更轻了一些。窗外一片浓黑,只有殿中烛火高盏。夜已深了,黄壤却一刻也舍不得睡。 ——从前不觉得,如今才明白这自由如水的光阴,有多令人留恋。 司天监,朱雀司。 第一秋正连夜铸造一件法宝,少监朱湘陪着他——倒不是想拍他马屁,实在是没跑赢。刚到点要走呢,第一秋就来了。 朱湘陪在自家监正身边,她没有穿官服,因为朱雀司常年需要练丹、铸器,上面对他们的衣着要求便不太严格。 今夜,朱湘一身赤色短衫,袖子挽到大臂之上。她的长发也高高地绾成了个丸球状,人显得十分精神。 第一秋专心地铸器——他毛病多,白日工作,晚上还喜欢铸器。一边动手,一边神游。他习惯了,再精细的法宝一心二用,也不带出错的。 朱湘对他的才华还是很服气的,身为下属,上司不说话,她当然要主动打破尴尬。于是她道:“监正常年以司天监为家,也不觉无趣吗?” 哦,他当然不觉无趣,他本就是一个无趣到极点的人。朱湘心里默默吐槽。 果然,第一秋答:“不觉得。” 朱湘只得道:“其实我有一表妹,一直十分仰慕监正。如果监正不介意,我把她约出来,大家吃个饭,认识一下,如何?” 第一秋扫了一眼她,问:“你表妹和你容貌相似吗?” 朱湘说:“确有几分相似,她……”她还打算接着往下说,第一秋打断她的话,道:“我介意。” …… 朱湘举起铁捶,用力锻铁,每一下都像是砸在第一秋头上。 第14节 第一秋似乎也觉得方才的话不妥,他竟然主动问:“你成家了吗?” “啊?”朱湘心中一跳,忙说:“属下忙成这样,哪有功夫成家。”口中这样说,心思却已经转了好几轮——他莫不是对我有意思? 朱湘仔细盘算了一下——也可以!虽然人是无趣了些,但他英俊,这波指定不亏。其次他有权有势,而且这一百来年,他吃住都在司天监。连外宅都没有,可见私生活也十分干净。 再说了,他外出各项用度皆有朝廷负责,他的薪俸恐怕从来没有动用过。 所以,他有钱! 这样算下来,简直血赚啊。 朱湘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说起来,属下也确实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了。” 第一秋嗯了一声,深思片刻,道:“以后你还是忙一点好。” 嗯?朱湘问:“为何?” 第一秋已经浇好模子,开始刻入法阵符文。他眉峰微蹙,说:“这样你不成家,还有公务繁忙作借口。若你闲下来,仍不能成家,别人就会发现你……” “监正!”朱湘顾不得礼貌,她开口打断他的话,“属下为您泡一壶茶。” 第一秋嗯了一声,埋头继续绘图。 朱湘一边泡茶,一边心中咒骂——你说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长一张嘴!我以后再操心你的亲事,我就是个棒槌! 接下来,二人就成了两个闷嘴葫芦。 但这是第一秋最熟悉的事。自他接手司天监以来,他无数个夜晚,都这样度过。那些碳笔或者炼炉都不会说话,他像一个机关,周而复始地运行,极少休眠。 朱湘觉得他大抵也是因为长了嘴,所以这百年来,他身边也没什么姑娘。不对,他是罪有应得!那自己又是为何孑然一身呢? 朱湘一锤砸下去,哐当一声,烧红的顽铁火花四溅。 ——真是,想不通。 玉壶仙宗,曳云殿。 随着天色亮起,林子里鸟儿先醒,它们飞来觅食,撒落一林清脆的鸟鸣。门外,谢红尘的师弟谢绍冲已经等候许久了。 里面久无动静,他不由奇怪,抱拳道:“今日弟子演武,宗主是否亲临?” 黄壤步出内殿,一身浅金色的裙衫庄重明媚。她向谢绍冲行礼,谢绍冲不疑她在,忙躬身道:“夫人。” “今日是我生辰,红尘……”黄壤面带羞涩,好半天说,“他说着什么惊喜,便准备到现在。也不准我去看。真是让师弟见笑了。” 美人粉面含羞,言语间皆是夫妻恩爱甜蜜。谢绍冲哪里还有什么疑心? 说到底,黄壤在宗门中一向德貌皆备。而且她与谢红尘在外人眼中,也甚是恩爱。虽然她恪守妇道,从不踏入曳云殿。但若今日是她生辰,谢红尘爱妻心切,准备些什么,也是理所当然。 谢绍冲一脸了然,道:“原来如此。那看来宗主今日是没什么闲暇了。还请夫人转告他,我来过了。” 黄壤袅袅婷婷,向他飘飘一拜:“让师弟见笑了。” 谢绍冲哪会真的见笑,他道:“宗主与夫人夫唱妇随,百年同心,乃仙门之楷模。绍冲羡慕还来不及,岂会耻笑?” 黄壤步履端庄地将他送出去,待返回殿中,却见谢红尘已经跌落床下。他甚至撞倒了花瓶,显然,他刚才听见谢绍冲的声音,想向他示警。 黄壤将他扶起来,将他重新扶回床上,说:“你出不去,他也听不见。我打开了避音障。这小东西昔日或许对你无用,但对付现在的你,却绰绰有余。” 避音幛是仙门常用的小玩意儿,隔绝里外声音。 “黄壤,你疯了吗?!”谢红尘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开来。他抓住黄壤的领口,怒道:“你同谢元舒同流合污,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给你什么?!” 黄壤拨开他的手,将他扶到床上坐好。见他眼睛重又流血,只得为他换去药纱。此时此刻,她甚至柔声劝他:“你身上伤毒发作,不应动怒。” 谢红尘握住她的手腕,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谢元舒修为低下,又无甚才干。他不能统领玉壶仙宗。而且他若得势,岂会倾心待你?!阿壤,你放开我。我会制住他,这件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我也保证,绝不追究,好不好?” “红尘真是深明大义。”黄壤好奇地抚摸他的脸,问,“我与他有肌肤之亲,你也不会追究?” 谢红尘摇头,说:“不会。”这话他倒是说得肯定,“你不会喜欢他的。” 黄壤的指腹一路轻抚过他的鼻尖,问:“为何?” “因为……”谢红尘说到这里,却突然无声。因为你大抵还是喜欢我。他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原来一百年,即使是一块石头、一根木头,也终归还是有些感觉。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知为何,心中千丝万缕、枝枝蔓蔓地疼。 黄壤的声音很平静,她说:“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好的。起码他还知道我生辰,知道在那天送个什么小玩意儿。红尘,你还记得我生辰吗?” 谢红尘愣住,他没问过。 黄壤也不介意,她说:“整个玉壶仙宗只有谢元舒知道。门中弟子倒是有人打听过,我没同他们说。红尘,我一个人在祈露台过了一百次生辰,也经常会觉得寂寞。所以大哥其实也不错,至少我落泪的时候,他会出言安慰,不会转身就走,不会无动于衷。” 谢红尘震怒:“所以他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我素知你心思不正,却不料你恶毒愚昧至此!” 黄壤不理会他的怒火,反而握住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说:“谢红尘,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狠心的男人了。听你这么说,我真想让你也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一回。哪怕一回。” 谢红尘厉声喝问:“所以你这般报复于我?!” “那倒不是。”黄壤缓缓摇头,想到他看不见,继续道:“我这么做是急切了些,但若步步为营,我怕我没有时间。” 她摸摸那支透明的茶针,能感觉到上面冰凉的温度。她叹息着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顾不上这个了。”她的指尖轻抚过他的脸,顺着耳际来到耳垂。 谢红尘嫌恶地避开,他开始怀疑,黄壤是不是跟谢元舒真的发生了什么。 ——黄壤方才的话,摧毁了他的判断。他不再如之前一般自信。 黄壤笑着把他的脸掰过来,谢红尘忍着心中不适,道:“黄壤,你若现在放开我,事情还有转机。这件事你不可能隐瞒太久。一旦师父知情,便是我也不可能保下你!”即使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软下语气。 黄壤却是不太在乎,她说:“你不会保下我的。你只会为了你自己的声誉,默默地将我囚在祈露台,然后对外声称我重病缠身,闭关休养。从此任由我自生自灭。” 谢红尘微怔,这正是他内心深处的想法。面前这个女人,虽然心机深沉,却也是真的通透聪慧。 ——谎话没有用,百年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黄壤收回手,站起身来,默然注视着榻上的男人。 谢红尘目不能视,顿时心中茫然,如失依托。黄壤注目良久,说:“你看你这个人,即便是我说了这么多,也没能得到你一滴眼泪。红尘,这一百年,黄壤这个人竟连你的一滴眼泪也换不到。” 她颓然走出去,看曳云殿玉阶千层,如连接仙凡的天梯。 谢红尘,我的一生,竟不值你一点伤心。真是令人不甘啊。徜若还有机会,我真想伸手去摘你的心,看看你痛不欲生的样子。 第13章 厌恶 曳云殿门口,黄壤第一次望向闇雷峰。 原来两峰相隔如此之近。黄壤甚至能够看见那一片延绵的仙殿。甚至,还有囚困她的那一片山腹。玉壶仙宗奇花异木甚多,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清香。 黄壤深深吸气,为这清晨的恬静痴迷。 ——谢灵璧,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闇雷峰。 谢灵璧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卷经书,他好似曾经参详过。他闭目思索,然而往事如烟似云,总是模糊不清。他将经书又翻了几页,倒也没往深处想。 毕竟人有时候觉得某件事似曾经历,也并不奇怪。 他站起身来,遥望点翠峰。山腰的弟子已经开始今日的演武。谢灵璧没有过去。他对谢红尘一向放心,如今宗门杂事,早已交到他手中。 他远观一阵,最终回到内殿。 内殿的墙上,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正向对面的墙壁投射着一副奇异的画面——那是一处菜市口,人来人往。谢灵璧盯着门楼下的石狮子,恍惚中总觉得自己曾经对这石狮子出过手。 这菜市口,应是发生过什么事。 他思来想去,却总是没个结果。 今天真是甚为怪异。他吐纳静心,而墙上的画面并未停止。那里正是朝廷的都城上京。如今司天监也开始渐得民心,朝廷已经在仙门逐渐占据一席之地。 谢灵璧收起这法宝,这法宝名叫洞世之眼,是用以监察外域之物。司天监也有九曲灵瞳,其实铸造原理相似。只因两个势力实在不对付,这才取了不同的名字,不想有所关联。 而此物,百年前朝廷还只能向玉壶仙宗购买,如今却已经可以自制了。 第一秋那小儿,真是……后生可畏啊。 谢灵璧长叹一口气,自己儿子不成器。但幸好,玉壶仙宗还有谢红尘,也算是后继有人。他坐到案前,继续翻阅经书。 当然他绝不知道,他儿子现在在做什么。 谢元舒就守在上京内城,一边是等第一秋,另一边他也没闲着,高价收拢法宝、丹药。 司天监的修行类丹药不及玉壶仙宗,但是若论日常平民用药和毒药,可并不比仙宗逊色。谢元舒挥金如土,很是储备了一批毒丹、法宝,用以防身。 虽然谢红尘这头老虎的牙齿已经拔除,但他实在太怕了。 他这一番行径,自然引起了司天监注意。 玄武司。第一秋坐在书案后,展开一卷长长的采购单子,眉峰不由皱起。 监副李禄神情凝重,道:“看谢元舒采购的这些东西,他像是要害什么人……玉壶仙宗怕是要发生大事啊。” 第一秋看完那页单子,他以指尖轻轻敲击桌面,道:“很好啊。仙门之中好久没有热闹可瞧了。” 李禄点头,说:“那咱们是不是也跟着去看看?” “哈。”第一秋轻笑一声,没再说话。 谢元舒这两日,心里猫抓般难受。 他坐立难安,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又梦见谢红尘脱困,谢灵璧要将他生生打死。 但好在这天下午,第一秋送来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个可以吸取人修为的法宝。谢元舒接过那物,见此宝形若若雨伞,只是呈黑色。触手生寒,不知何物炼制。 谢元舒对法宝熔铸,所知十分粗浅,也辨不出是何材质。所以他甚为不安:“监正,这法宝当真有效吗?” 第一秋看似无意般道:“放心吧大公子,对付谢红尘都没问题。” 谢元舒立刻长吁了一口气。 第一秋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暗自猜测——他真的要对付谢红尘?!这结论让他都不敢置信,就凭这蠢货,有这样的胆子? 他不由提醒一句:“看在多年交情,本座还是要提醒大公子一句。这法宝仅是吸取修为,若是对方修为在你之上,又有意反抗……哼,它可是不能保命的。” 他有意试探谢元舒的反应,不料谢元舒对此满不在乎,说:“可以吸取修为就好!” 说完,他揣上这法宝,立刻就命人将四百万灵石送到了司天监。第一秋看着那灵气四溢的宝石,心中更是冷哂——谢元舒这些年掌管玉壶仙宗的商路,不知道吞了多少灵石。 他望着急切离开的谢元舒,不由陷入沉思。 第15节 难道说,谢红尘已经被他所制? 这怎么可能呢?谢红尘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以谢元舒的智力,要制住他谈何容易? 还有,如果谢红尘有事,那么另一个人…… 第一秋心中一顿,他立刻命令李禄:“召回鲍武,严密监视玉壶仙宗。” 李禄答了一声是,第一秋盯着他看。李禄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但他可是李禄!司天监有名的七窍玲珑心!所以他立刻心领神会,说:“属下会密切留意谢红尘夫妇的行踪。”唉,既要维护上司的颜面,又要领悟上司的意图,好难。 但总算效果很好。第一秋满意地挥手:“去吧。” 点翠峰,曳云殿。 谢红尘已经足足一天不见踪影。这对于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毕竟有时闭关,一个月不出现也是常事。但是黄壤一直住在曳云殿,这就奇怪了。 谢红尘绝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黄壤用生辰这样的借口,能拖得了一天一夜,却绝计拖不过第二天。谢红尘也在等,黄壤修为低微,只要有人发现不对,他立刻就能获救。 他目不能视,双手又被困八荒锁住。体内剧毒和重伤无时不刻不在折磨他。 这些他都能忍住。只是数次听见脚步声,刚生起希望,却又听见黄壤从容地将来人打发走。于是希望复失望,这样的起落,实在是太过折磨一个人。 眼看第二天天亮了,黄壤在他的房间里四下翻找。随后,她找到玉壶仙宗的极刑之器——盘魂定骨针。这东西,黄壤可太熟悉了。 有了它,黄壤找到曳云殿护卫弟子之一的聂青蓝。他是谢红尘的首徒,跟谢红尘最是亲近。黄壤道:“宗主传酒儿上来,说是要考她功课,你去寻她过来。” 她说话时语声柔和,甚至含笑给了聂青蓝一个系着白玉麒麟的玉佩。 玉壶仙宗尚玉,聂青蓝接过这玉佩,知道是师娘赏的,顿时美得没边。怎么还可能想到宗主?! 他兴冲冲去找谢酒儿。 谢绍冲等人未见谢红尘,心中自然有些奇怪。但见他传召谢酒儿,又觉得也正常。谢酒儿是他的义女,谢红尘宽厚,待她跟自家亲女儿也无什区别。 如果黄壤单独在曳云殿,或许会令人生疑。但他们女儿也在,一家三口关起门来其乐融融,享受一些天伦之乐,有什么好多说的? 谢酒儿听见谢红尘传她,忙不迭上了曳云殿。 “义父?”她喊了一声。而此时,内殿黄壤的声音传来,道:“酒儿吗?进来吧。” 谢酒儿听见她的声音,原本有些犹疑。但在谢红尘面前,她必须要对黄壤毕恭毕敬——谢红尘可不喜欢不敬尊长的孩子。 所以她立刻道:“是。”说完,她抬步便往里间走。 不,别进来! 谢红尘虽然看不见,但他也知道,凭黄壤的手段,要拿下谢酒儿太容易了。他竭力想要弄出什么声音,于是一翻身,砰地一声从床上摔落在地。 而谢酒儿听见这声音,更加着急。她掀帘而入,一眼就看见谢红尘倒在地上。 “义父!”她连忙上前,想要扶起谢红尘,而刚刚伸出手,黄壤已经一掌击中她后背。 若论战,谢酒儿其实不惧黄壤。 但是这一掌偷袭来得突然,她全无防备,顿时眼前一黑。正要抵抗之时,她回过身,看见了黄壤抵在她额上之物——盘魂定骨针。 谢酒儿不敢动了。身为玉壶仙宗的内门弟子,她比谁都清楚这是什么。 黄壤看看这盘魂定骨针,又看看面前的谢酒儿,喃喃道:“酒儿,娘亲还是不够狠心啊。”说完,她复又笑道:“你就坐在这里吧。” 谢酒儿强作镇定,道:“你到底对义父做了什么?你可知只要我喊一声,立刻就会有人冲进来,你会被他们碎尸万段!” 黄壤用盘魂定骨针碰了碰她的脸,谢酒儿吓得脸色都白了。她慌忙避开,黄壤语声仍然温柔慈爱,说:“你不会喊的。因为就算你的喊声能引来其他人,这根盘魂定骨针也一定会插进你的颅脑之中。到时候我固然一死,而谁又救得了你呢?” 谢酒儿半天说不出话。 她只得泪盈盈地道:“义父,救我。” 谢红尘沉声道:“不要吓唬孩子。” 黄壤言语间仍是带笑,道:“我并不想伤害她,你知道的。毕竟,她是我们的女儿啊。” “够了。”谢红尘知道再无法以言语打动她,厌恶地道:“这话真令人恶心。” 黄壤承认与谢元舒的关系,他终于还是怒了。 “你生气了。”黄壤笑若微风,“我们一家三口难得聚一聚,你又何必发脾气呢?” 谢红尘不再理会她。 殿外弟子扫洒,但殿内因宗主一家三口都在,他们是不会进来的。 这一刻,谢红尘几乎是迫切地希望外面的弟子能进来看一看。但是,他们没有。黄壤将盘魂定骨针抵在谢酒儿后脑,温柔地道:“好孩子,跟着娘亲说……义父教导,酒儿知道了。”她的声音很小,却将针点在谢酒儿头皮上,道:“要大声点哦。” 谢酒儿没办法,只得大声道:“义父教导,酒儿知道了。” 外间弟子听得里面的动静,哪还有丝毫怀疑? 曳云殿两天两夜,竟没有一个人入内查看。 谢红尘心中绝望。 第14章 暗害 谢元舒返回玉壶仙宗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左观右瞧,见着谁都像是对方已经识破了他的阴谋。但好在他素来乖张,门中弟子并不敢招惹。于是他一路进入内门,来到点翠峰。 护卫弟子照例还是要盘问的,聂青蓝上前,问:“大师伯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谢元舒心中慌乱,当即吼道:“宗主前两日令我出去办事,我如今过来交差,也要你管?!” 聂青蓝一想,也是。他道:“请大师伯稍候,容我进去通禀。” 谢元舒有意阻止他,但这却是没奈何的事。聂青蓝刚来到曳云殿,正好遇见黄壤和谢酒儿出来。谢酒儿满脸泪痕,看着聂青蓝,似乎有话想说。 黄壤揽着自己养女,见到谢青蓝,不由笑道:“这孩子,这两日功课退步,被你师父训了几句,便哭成这样。” 聂青蓝闻言,只得苦笑,心说你惹了师父,我可不敢救你。他顺势道:“小师妹已经很是用功,是师父要求严苛。对了,大师伯在殿外求见。” 黄壤道:“他怎么来了?也好,让他进来吧。” 聂青蓝得了这句话,哪还犹豫?当下就前往殿外。谢酒儿见他要走,不由凄哀地叫了声:“大师兄!” 可是待聂青蓝回头,她又不敢说话了。 ——黄壤的手握着盘魂定骨针,就按在她后颈。她知道如果黄壤再略微用力,会有什么后果。救兵就在眼前,以聂青蓝的武功,一定可以对付谢元舒乃至黄壤。 可是黄壤说的话是对的——就算是他们得救,谁又能救得了中了盘魂定骨针的自己呢? 她低下头,黄壤仍是一脸慈爱,语气甚至还有些宠溺,道:“你惹了他生气,大师兄又有什么法子?一会儿大师伯来了,你进去卖个乖,也就是了。” 聂青蓝闻言,道:“师母说得正是。师父素来宠爱小师妹,不会当着大师伯责难师妹的。” 说完,他径直出了曳云殿,去请谢元舒。 谢酒儿望着他的背影,看他消失在青松翠柏之间,像是希望灭绝。 “这就对了,这样才乖。”黄壤带她回到内殿,谢红尘的眼睛又渗出血来,将素绫染得通红。黄壤看见,道:“让你莫要乱动,否则这血总是止不住。” 谢红尘怒斥道:“事已此至,你何必再惺惺作态?” 他不明白黄壤为何此时还对他殷殷关怀,就像不明白黄壤为什么会突然性情大变。 黄壤仍挟着谢酒儿,也誊不开手,只是说:“啊,我习惯了。” 一百年太长了,很多事都习惯了。 片刻之后,谢元舒大步入内。 谢酒儿见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道:“果然是你!你竟真的和大师伯私通!” 她话音刚落,谢元舒已经一脚踹过去。谢酒儿啊地一声,顿时被踹翻在地。 “不长眼的东西,竟敢这样同阿壤说话!”谢元舒走到黄壤身边,见她当真守住了曳云殿,真是无比欣喜。他握住黄壤的手,吹了吹,说:“这两天真是辛苦你了。看看我的阿壤,人都熬瘦了,担心坏了吧?” 这样暧昧的语气,谢红尘直听得额间青筋暴跳。 黄壤抽出手,她身上没有法宝,以至于控制一个谢酒儿都很费力。她说:“先制住她,免得走漏风声。” 谢元舒不以为然,道:“这忘恩负义的小崽子,杀了便是,制住作什?” 谢酒儿一听,却是慌了:“我如何忘恩负义?忘恩负义的分明是你们这对狗男女!义父,义父救我!” 她正要爬向谢红尘,谢元舒几步走过去,又是一脚踹得她满地乱滚:“小野种,当初你不过是一个小飞虫。要不是我的阿壤心地善良,焉有你的今日?!当初你偷学内门心法,修炼出了岔子。是阿壤带着你向我求助,不然你还有命在?!” 酒儿偷学心法,修炼出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谢红尘心中茫然,记忆中,黄壤从来没有向他提起过。 谢元舒为了给黄壤出气,一脚踩住谢酒儿的手:“现在,你倒是跟你那个假爹一个鼻孔出气。” “好了。”黄壤柔声道,“舒郎,不要因为一个孩子误了正事。还是制住她吧。”其实当年,谢红尘虽然认了谢酒儿这个义女,但心知她不过是黄壤用以巩固地位的工具。他对谢酒儿并不上心,最初甚至想让她留在祈露台,陪伴黄壤。 黄壤想了很多办法,为谢酒儿巩固功体。她少女时期擅育良种,攒下了丰厚的身家。于是就用自己的嫁妆,各种灵丹仙草地硬是将谢酒儿培育成了个好苗子。 谢红尘见谢酒儿根基扎实,自然也爱惜。只是仍不喜她与黄壤太过亲密。谢酒儿也擅察言观色,当即投向了义父,巴不得与黄壤撇清关系。 黄壤见她这般心思,慢慢也就将一颗心淡了下来。她自己身上有泥,自然也不好要求别人洁净。于是倒也没有多少怨怼,便就这么放下了。 如今还是谢元舒说起,谢红尘这才隐约记得,其实当初黄壤与谢酒儿,确实也有过一段母女情分。 可这想法只是一瞬,他随即冷声道:“这孩子若不是从小长在你身边,心性会纯净许多。” 黄壤对谢酒儿的背离无感,但闻听这话,却默默了很久。最终她只有道:“是吗?这话听起来,真是让人伤心啊。” 当然了,她所谓的伤心,谢红尘一向不信,也不会在意。 黄壤也没有让他去相信,她对谢元舒说:“舒郎把法宝带回来了?” 谢元舒嗯了一声,说:“我岂能让阿壤失望?” 说话间,他掏出一把伞一般的法宝,向前一扔。黑伞展开,罩住了谢红尘。谢元舒嫌谢酒儿麻烦,索性将她也扔了进来。 黄壤对这法宝并不放心——仙门能对付谢红尘的法宝,只怕不太多。 她提醒道:“舒郎还需做好准备,否则万一法宝失灵,他一脱困,不好应对。” 谢元舒也不用她提醒,已经摆出了好些法宝,样样皆是难得之物——这些年,他可没有白白掌控玉壶仙宗的商路。黄壤目光一扫,认出了其中几件,不由放下心来。 这谢元舒为了对付谢红尘,也算是赌上全部身家了。 她目光微抬,注意黑伞,只见那黑伞张开后,慢慢转动。随即它像是顽铁遇炼火,慢慢通红。谢酒儿头上开始出汗,谢红尘也闷哼一声,可是他手上的困八荒锁住了他所有的修为,他无力反抗。 第16节 黑伞变得通红,金光如泼水,笼罩着谢红尘和谢酒儿。黄壤在那变幻翻飞的法咒里,看到铸造师的落款——第一秋。 他的印章龙飞凤舞,不太容易辨认。而黄壤还是一眼看见。 是他啊。这个名字,总让她觉得亲切。 谢元舒已经做好准备,开始通过法阵,吸取谢红尘的功力。谢红尘在榻上盘腿而坐,却实在无力相抗。片刻之后,一缕清光如泉如月,涌向谢元舒。 黄壤就站在他身边,安静地等待——还是强大一点吧,不然你可怎么帮我对付谢灵璧呢? 谢酒儿没坚持一会儿,就失去人形,重新变回了一只金蝉。她失了修为,四处乱爬,不一会儿就出了黑伞范围。黄壤伸出手,它犹豫一下,却还是爬进了她的掌心。 “傻孩子,到了最后,你还是只有我。”黄壤轻声感叹。随后她又喃喃道:“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问你的。可惜,现在你大约也不会记得了。” 她想知道,当初到底是谁向谢灵璧告的密。她不过是向谢红尘提了一句,让他前往闇雷峰看一眼。才不过半个月,就被谢灵璧得到了消息。 以至于谢灵璧出手毫不留情,竟对她施以盘魂定骨针这样的酷刑。 可惜,估计是问不出来了。这个梦里的他们,好像都没有梦外的记忆。时间像是真的倒退了十年。若不是手里的茶针,黄壤简直要以为自己真的回到当初了。 谢红尘不愧是功力深厚,谢元舒吸取了老半天,不得不停下来歇息。黄壤用丝帕替他擦了擦额头汗水,他握住黄壤的手腕,见她风情,不由又起了些色心。 他勾起黄壤的下巴,毫不顾忌谢红尘,轻浮调笑:“谢红尘与你做了百年夫妻,却不知你到底有多美!” 法阵中,谢红尘开始剧烈咳嗽。他双目失明,也一直沉默不语,甚至看不出什么怒容。 这谢元舒,真是烂泥扶不上墙。黄壤心中鄙夷,面上却笑吟吟地提醒道:“舒郎还须以大事为重,否则只怕夜长梦多。” “阿壤说得是。”谢元舒到底惧怕谢红尘,仍是不敢大意。他稍事休息,立刻重新催动法宝。 黄壤坐在一边,手里握着谢酒儿,目光却注视着法宝上的铸师印章。 第一秋……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无缘无故陷入这场梦境?梦外的人都怎么样了? 啊,她记得入梦之前,第一秋身上冷得像要结冰。如今自己在梦里快意恩仇,不知他的梦境又是何内容。上次赠酒,他拒绝了。可能自己这一生,已经无缘再请他一壶酒。 无论如何,祝今宵梦暖吧,虽然你这狗东西也很讨嫌。 黄壤默默地想。 第15章 依靠 谢元舒足足用了两个时辰,终于吸收了谢红尘的修为。 他盘坐在地,开始调息消化这些强劲的功力。而谢红尘体内的余毒,并未完全化消。如今失了内力的依仗,他更是虚弱无比。 黄壤将那把第一秋所铸的伞收起来,放到一边。看着榻上的谢红尘,她还是取来巾帕,想要为他擦脸。当然了,被谢红尘一把推开。 谢元舒见了,道:“阿壤,你还管他作什?不会到了如今这地步,依旧对他余情未了吧?” 黄壤叹了一口气,字字凄凉:“说到底也与他做了百年的夫妻。” 谢红尘别过脸去,嘲道:“你这演戏的习惯,真是无论何时都不会搁下。” 黄壤没有呛回去,反而温婉地道:“我知道你生气。你如何说,我也不会计较。” 谢元舒更觉黄壤温顺,他一手将黄壤拉过来,道:“他如今形同废人,你若生气,我这便杀了他,替你泄愤。” 黄壤不想杀谢红尘。 说到底这梦境诡异,她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却也绝不相信什么天意。若是在这梦境里死了,梦醒后是不是也会死掉? 谢红尘与她,其实谈不上什么深仇大恨。若只是自己看不开,就要取别人性命,似乎没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她说:“他既然已经没有威胁,舒郎何不留他一条命?” 谢元舒突然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他。阿壤,你这个人真是太善良。”他走到谢红尘身边,却是下了决心要置他于死地,“可这个人心机颇深,有他在,我怎么能安心地接任宗主之位呢?” 他举起右手,指掌蓄力。以他如今的修为,要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谢红尘可真是太容易了。 黄壤没有阻止他,反而道:“多少年来,世人皆道舒郎不如谢红尘。甚至连老祖也这样认为。难道舒郎就不想让他亲眼看见,你如何稳坐宗主之位,如何将玉壶仙宗发扬光大,如何比他谢红尘优秀百倍吗?” 黄壤这番话,轻而易举地说到了他心坎上。谢元舒收回了手,他觉得这话有道理。 ——他居然觉得自己真的能比谢红尘优秀百倍! 所以他说:“阿壤总是考虑得这样周到。” 黄壤走到他面前,替他擦了擦额上汗珠,说:“如今既然舒郎已经得了他的功力,整个玉壶仙宗,除了老祖,恐怕也无人是你对手了。你是不是找老祖商量一下,传位于你的事?” 她提到谢灵璧,谢元舒当下还是打了个寒颤。 而旁边听着二人说话的谢红尘满心疑窦——她这般怂恿谢元舒,到底是要干什么?!黄壤既然这么做了,就绝不会安于什么宗主夫人之位——她早就已经是了。何必再筹谋? 可若不为这些,那她意欲何为? 而谢元舒则是眉头紧皱,道:“这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他希望万事皆在他掌控之中,我如此行事,他恐怕不能容我。哪怕我是他亲生儿子。”后面这句话,他说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黄壤心中暗暗点头——这个谢元舒,此时此刻倒是聪明了些。她神情黯然,道:“舒郎这话倒是有道理。如今这种情形,老祖只是容不下你,我……我就更无生路了。他对我本就不喜。” 谢元舒没有说话,他也明白,若此事捅出去,谢灵璧一定会杀黄壤。他在曳云殿内殿来回踱步,一时之间想不到办法,心中颇为焦躁。 黄壤安静地注视他,许久之后,说:“老祖若知晓此事,无非就是杀了我,重责舒郎。然后将舒郎贬调他处。但舒郎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又有谢红尘的修为傍身。多年以后,定然还是可以重回仙宗,再居高位的。舒郎,若实在无法,你就向老祖请罪吧!” 她神情凄婉,字字恳切。谢红尘越听越不对——他在黄壤面前,一向清醒。绝不会受她言语或者情绪所动。所以在他听来,这话就全不是这么个意思了。 果然,谢元舒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哪肯功亏一篑?他走到桌边,忽地狠狠一拍桌,道:“老家伙素来看不上我,我又岂能再忍气吞声?!阿壤,你待我真心一片,难道我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死吗?!” 黄壤语声中已经很是无望,问:“那……舒郎还能如何?” 果然,谢元舒豪气上涌,怒道:“今日,我谢元舒非要做这玉壶仙宗的宗主不可!谁也不能挡我,老家伙也不行!” 此时,榻上的谢红尘陡然明白,黄壤要做什么! ——她要对付谢灵璧! 他一手紧紧握住床沿,怒道:“大哥!你莫受黄壤蛊惑,此女用心险恶,绝不能信!老祖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岂能对他下手!” 黄壤也紧接着劝:“舒郎,红尘说得对。老祖与你毕竟是亲父子啊。虽然他更偏宠红尘一些,但你身为人子,又怎能对付自己的亲生父亲呢?” 她不劝还好,她这一劝,谢元舒心中所有的倒刺都被钩起。他操起桌上茶盏,一把砸向榻上的谢红尘:“你给我住嘴!他是我亲生父亲!哈哈,我看他是你亲生父亲吧?!从小到大,你眼里就只有你,我算个什么东西?!” 他出手极重,而榻的谢红尘本就看不见,如今伤毒加身,更是不能避闪。被他一个杯盏砸在额角,顿时血流满面。黄壤轻呼一声,连忙上前,查看谢红尘的伤势。 谢红尘厌恶到了极点,一把将她推开。黄壤被他用力一推,顿时跌倒在地。她低呼一声,按住自己脚踝,真真是柔若无骨、娇不胜衣。 谢元舒忙将黄壤扶起来,他怒指谢红尘:“你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果然还是瞎了好!阿壤,有没有摔着?” 黄壤珠泪盈盈,说:“我知道舒郎这些年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的。”她将头抵在谢元舒肩头,美人温玉生香,谢元舒心都化了。 他轻拍着黄壤的肩,说:“阿壤,我们一起,把那个老家伙拿下。我要让整仙宗,真正掌握在我手上!” “大哥!”谢红尘满心无力,可谢元舒就像是入了魔障,听不进去任何的规劝。 黄壤闻听谢元舒这句话,虽然感动,却并不赞成。她说:“可是你们毕竟是亲父子啊,舒郎。我不想你们闹成这样,你听我的话,如实回禀他。就算我死了,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父子绝裂、刀兵相向……” 她话没说完,谢元舒就道:“你不用再劝了。阿壤,你……再陪我一次吧。就算是死,我也同你死在一处。” 谢红尘心中绝望。 “舒郎……”黄壤倚在他肩头啜泣,道:“我便只当这是我活在人世的最后一天了。但此生能得与舒郎相识,阿壤至死无悔。” “大哥……”谢红尘语声虚弱,似乎支撑他信念的力气都被抽走。 可谢元舒哪里听得见他的声音呢?谢元舒想要再与黄壤温存片刻,黄壤当然也不会拒绝。她说:“既然是最后一天,定要好好过的。舒郎待我梳洗一番,可好?” 谢元舒色迷心窍,哪会拒绝?他连声道:“好!好!” 黄壤于是故伎重施,仍是在香炉里加了神仙草炮制的香料。谢元舒早已急不可耐,自然将谢红尘自榻上拖了下来。黄壤帮手,将谢红尘拖到角落里。谢元舒兴冲冲地过去整理床榻,黄壤吞下一粒醒脑丹,随手又将几粒醒脑丹塞进谢红尘嘴里。 谢红尘一怔,但吞咽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 使用这香,黄壤已是得心应手。多少剂量配服多少醒脑丹,她再清楚不过。所以不一会儿,谢元舒整个人已经陷入了幻象。 黄壤摊开谢红尘的手心,将一物塞给他。谢红尘握在手里,仔细一摸索,发现那竟然是谢酒儿。 “你为何没有杀死它?”他心知急怒已无用,语声反而冷淡。 黄壤就坐在他身边,眼看着谢元舒自己发疯:“因为我不知道在这里死亡之后,是不是梦醒之后也会丧命。她不过是个孩子,若说有错,也是我们的错。又何必害它一条命?” 而谢红尘的回应,仍是讥讽,他道:“黄壤,什么时候你能撕下这层伪善的表皮?” 黄壤不想同他吵架,说:“撕不掉了。”她握住谢红尘的手,让他按一按自己手背的皮肤,“长在一起了。” 谢红尘嫌恶地抽回手,黄壤于是又笑。她笑也不会放声大笑,总是温柔端庄的。谢红尘本不理想理会她,但想想她方才的话,还是问:“你方才所说的,梦醒之后是什么意思?黄壤,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黄壤双手抱膝,也是思索了许久,她说:“我不知道。”她靠在谢红尘肩头,谢红尘冷漠避开。黄壤倚了个空,她徐徐说:“我突然发现,我们从来没有这般说过话。其实我很想问你,你这一生,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过?可我若问出来,答案必然令我失望。” 她将脸埋在膝上,轻轻地叹:“必然失望。” 谢红尘没有回答她,他身为宗主,此时此刻,怎会儿女情长? 他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挽回局面。可是没有。如谢元舒所说,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们退无可退了。 如今他功力尽失,一旦谢灵璧知情,黄壤必死。 谢红尘只能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这条路。你这是自掘坟墓。” “是啊。”黄壤双手捧脸,静静呆坐,许久才应了这么一声。 事到如今,她退一步深渊万丈,进一步粉身碎骨。哪里还有什么坟墓? 黄壤抱膝而坐,没有再试图依靠谢红尘。 其实身边的这个人,从来就不是她的依靠。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什么依靠。 第16章 雪恨 上京,司天监。 第一秋迎来了三位客人——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 这三人在仙门,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何惜金一表人才,但因舌有旧伤,说话不利落,向来寡言少语。张疏酒好酒如命,但因夫人极厌恶酒,故而在成亲之后,自号滴酒不沾张疏酒。 武子丑人如其名,个矮且丑。他天生一副恶人脸,“穷凶极恶”四个字,形容他的相貌简直惟妙惟肖。他少时为救一女子,与淫贼恶斗。一代宗师戴天朔行侠仗义,一眼就认定他是恶贼,当场打断了他一条腿。故他走路有些跛。但他也因祸得福。戴天朔对自己的一时冲动十分懊悔,索性收他为徒。后来见他天资超绝,甚至将爱女也嫁给了他。 “酒、酒!”张疏酒人刚进门,立刻喊。 第17节 武子丑冷哼一声,一瘸一拐地走进来,骂道:“这是憋了多久了?一条软虫!要我说,你就该把你家那娘们休回娘家,让她一辈子别想踏入你张家大门!看她还敢管东管西!” “……”何惜金撇撇嘴,以示不屑。 这三人刚进门,李禄已经送了酒进来——看这三人过来,就知道他们又馋酒了。 酒一送进来,武子丑立刻就上前抢了一坛。 ——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嘛。李禄默然地打量这三人,他们乃是结义兄弟,仙门戏称惧内三仙!这几年,他们跟监正来往很是密切,据说是因为自家夫人都很热心地想要给监正介绍女子。 果然,一向话不多的何惜金说:“有、有事。” 旁边张疏酒只顾着喝酒,武子丑接话:“就何惜金的夫人,家里有个妹妹尚未出阁。何家嫂嫂希望你有空见见。” 他刚说完,张疏酒就吹上了:“何家嫂嫂是真喜欢你啊。说你这么多年洁身自好,品性端方。你若是跟何家嫂嫂的小妹结了亲,那以后,咱们可就是自家人了。” 何惜金附和了句:“对。” 武子丑已经一把揽上第一秋的肩,接着说:“到那时候,咱们兄弟四个重插高香,再结金兰。你比咱们都小,就是四弟了!” ——那可恭喜了,何夫人出了名的悍妻如虎。她的妹妹,说低了也是个豺狼,到时候惧内三仙可就是惧内四杰了。李禄脸颊股肉抖动,默默地想。 第一秋坐在书案后,仔细思索了许久,然后他诚恳地说:“感谢何夫人抬爱。本座确实也是内宅空虚,缺一位贤内助。只是眼下本座有一事,想请三位前辈帮忙。此事之后,本座与三位前辈一同前往何府,拜谢夫人。” 这意思,分明就是妥了! 惧内三仙很是高兴。何惜金当先表态:“说!” 武子丑也道:“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尽管说来!” 张疏酒只顾喝酒,却也没忘点头。 第一秋从书案上取出一张单子,递到三人面前,道:“这是前不久,谢元舒在司天监各部的采购单子。”趁三人低头查看的时候,他补充了一句,“以私人名义。” 三个人看了半天,喃喃地道:“这玉壶仙宗,是要出大事啊。” 张疏酒也不由感叹:“这龟孙买这些,莫不是要造反?” 何惜金没说话,却仍是盯着单子看。很快,他指着那件吸取修为的法宝,问:“这?” 第一秋说:“也是谢元舒特意采购。” 何惜金一把将酒坛拍在书案上:“反、反、反……” 张疏酒为他说完:“反了他了。” 何惜金这才又道:“他、他、他想……” 张疏酒继续补充:“他想对付谁?” 第一秋给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初步估计,是对付谢红尘。” 三人大惊,武子丑问:“这……谢灵璧的意思?” 第一秋摇头,道:“谢灵璧对谢红尘一向看重,反而是对这个儿子十分冷淡。而且这谢元舒,修为也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谢灵璧没这么糊涂。” 四人思来想去,何惜金终于说:“看、看看看……” 武子丑生无可恋,补充说:“看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第一秋立刻起身,拱手道:“本座正是想请三位前辈暂留几日,随我查探玉壶仙宗的情况。” 何惜金当即道:“还、还、还叫、叫……” 这次,张疏酒说:“还叫什么前辈,以后便可兄弟相称了!” 第一秋正色道:“小弟谢过三位大哥。” 三人顿时满心欢喜,相约前往玉壶仙宗。 而此时,玉壶仙宗。 谢元舒刚刚从幻境中苏醒。黄壤的外裙还搁在地上。谢元舒用力摇了摇头,说:“阿壤,你实在太过销魂,我真是如坠云里梦里一般。” 黄壤叹了一口气,为他穿上衣袍,说:“也不知与舒郎还有多少相守之期。” 谢元舒拍拍她的手背,道:“放心,我这就去找我爹。” 黄壤忙道:“不可。” 谢元舒一顿,显然很是不解:“为何?” 黄壤十分迁就他的智力,徐徐解释:“舒郎,闇雷峰是老祖久居之处,他对那里极为熟悉。你现在虽有红尘的内力,但是恐怕仍然敌不过他。我怎么能放心你这样涉险呢?” 谢元舒果然问:“阿壤可有其他计策?” 黄壤看了一眼谢红尘,说:“老祖与红尘名为师徒,却情如父子。舒郎不如令人去请老祖,就说红尘练功出了岔子,让他快来搭救。待他赶来之后,定会先救红尘。此时,你再侍机下手。” “妙啊。”谢元舒赞道。 “你!”谢红尘听得脑内一昏,指着黄壤连骂都骂不出来。黄壤又说:“为了更方便得手,舒郎不如在谢红尘身上设下陷阱。老祖一旦出手救治,立刻便会中招。这样再偷袭,便可保万无一失。” 谢元舒豁然开朗,他提起谢红尘,一掌将之击晕过去。随后,他掏出一个玉瓶,打开瓶塞,将瓶中粉尘撒在谢红尘身上。 那粉尘颜色细白,并无别的气味。撒落下去,立刻与谢红尘的白衣融为一体。谢元舒却嘱咐了一句:“此乃虺蛇毒液提炼而成的毒粉,此物剧毒,万不可触碰。” “虺蛇毒液?”黄壤听过这蛇,知道是剧毒凶兽。但这些年,这异兽已经极少现世,想不到,如今还有人能得到此物。 谢元舒嗯了一声,说:“我派人去找我爹。” 黄壤忙说:“老祖见我在此,定会起疑。我先躲出去。”谢元舒离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当下道:“无妨,我有隐匿身形的法宝,你且藏于暗室。” 说完,他从储物的百宝袋里取出一件披风,递给黄壤。 黄壤对仙门法宝所知不多,也不知道这法宝名字,只得接过来,披在身上。在系颈间衣带的时候,她无意间看见上面的印章——第一秋。 又是这个人。 谢元舒见她查看,不由冷笑:“这些年司天监出过不少绝品法宝。大多都由我购得。老头子却以为我在混吃等死。今日我就要叫他看看我的本事!” 我真想亲眼看着你把谢灵璧孝死!黄壤笑吟吟地退后,道:“我静候舒郎佳音。” 谢元舒果然出去,遣人去请谢灵璧。 因为两峰不远,不一会儿,谢灵璧就匆匆赶至。谢元舒见了他,还是有点怕,方才意气都抛到脑后。他说话时声音都在抖:“爹、爹……你快来看看红尘!” 谢灵璧步履生风,快步走到榻前,一眼就已经看见谢红尘双目被人重创! 他立刻环顾四周,谢元舒急了,道:“爹,您快救救宗主吧!” 谢灵璧的心思,可没那么单纯。 他立刻问:“你怎会在此?今日曳云殿有谁来过?”谢元舒立刻方寸大乱,谢灵璧盯着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更加起疑,问:“说话!你慌什么?!” 谢元舒急乱之中,哪知如何应对?要不此时动手?! 但就算是他,也非常清楚。谢红尘的修为转嫁到他身上,本就有所消耗。而他用着别人的功力,恐怕不能直接跟自己父亲动手。 他正犹豫不决时,突然,黄壤闯出来,跪在谢灵璧面前! 谢灵璧一看她也在,顿时火起,怒问:“你为何在此?” 黄壤看似惊惧,然而她目光低垂,紧盯着谢灵璧的鞋尖——终于又见到你了,老祖。她在心里问候,嘴上却是急乱,道:“老祖恕罪!红尘今日不知听信了谁的谣言,说我与大哥……不清不楚!他传我与大哥过来对质,不料二人起了冲突。” 她哭哭啼啼,道:“我见他气得不轻,本想护着大哥先走。他却说我护坦大哥,大哥被污蔑,也气不过,同他动起手来。我……我知大哥不是他的对手,又不敢叫人,生恐家丑外扬,只得上前拦住他,让他不要冲动。谁知他急怒之下,竟吐了一口血。大哥收手不及,伤了他的双眼……” “果然是祸水!”谢灵璧一掌击过去。黄壤只觉得胸口一股大力,还不觉得痛,人已经飞到墙边。 她趴在地上,血从鼻子里呛出来,却忍着不咳,看起来像是没了声息。谢元舒自然无法阻拦谢灵璧。谢灵璧听了这番说辞,来不及多想,他上前扶起谢红尘,立刻为他诊脉。谢红尘身上极细微的灰尘腾起,他并未察觉。 但他一把脉,就立刻知道不对! 谢红尘浑身修为已经所剩无几!他猛地抬头,正要喝问。谢元舒拼尽全力推出一掌!他心知成败在此一举,当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谢灵璧原本可以挡下这一击,虺蛇毒液再如何厉害,对他而言,发作也不会那么快。 但是,他错估了谢元舒的功力!他心中疑惑未解,自然不会一掌打死自己的儿子。所以他拍向谢元舒的掌力,只有不过三成——依他对谢元舒的了解,三成功力足以打这孽障一个半死不活了。 可此时的谢元舒,不仅有自身修为,还拥有谢红尘八成内力!他全力一掌过去,轰然一声,床榻散架,谢灵璧肺腑一震,顿时嘴角也带了血。他正准备再次聚气,但突然之间,他看见自己手上生出一片一片细密的鳞片——青色的蛇鳞。 他愣了片刻,谢元舒再次一掌过去。父子二人掌风相撞,谢灵璧后背撞到殿墙,内息紊乱,道:“你吸取了红尘的功力!” “红尘……哈哈哈哈。”谢元舒笑得悲愤,“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唯一的骨血!可你眼里为什么只能看见一个谢红尘?!” “孽障!”谢灵璧气得心肺都要炸开,“他根基扎实,修为深厚,你天资本就不及他,论刻苦,更不及他万分之一。如何同他相比?!何况他为人宽厚,心性洁净。他任宗主,岂会亏待你?!这么多年,你以为你的丑事为何无人提及?!还不是因为他在替你……” “够了!住嘴!”谢元舒狂怒,“你的眼睛,只能看见谢红尘的千般好处!”他下手越发狠厉,竟想要置谢灵璧于死地。 但谢灵璧说了这么多,自然也是有意拖延时间。他手中一柄雪白的玉如意光华迸现。片刻之间,已经结了一座防守法阵。 法阵清光如罩,他站在其中,发髻散发、衣袍沾血,显然也是受伤不轻。他怒道:“逆子,你真是找死!”话是这么说,但谢灵璧对这个儿子,却到底还是存了些父子亲情。 他用尽全力一击,谢元舒论根基,本就稀松。凭偷袭还能得手。但如今被他识破斤两,哪还能是他的对手? 只听砰地一声剧响,曳云殿轰然一震。谢元舒坐倒在地,谢灵璧也喷出一口血来。父子二人可谓是两败俱伤。 而这样大的声势,不是避音障这等小法宝可以掩饰的。殿外,谢绍冲和聂青蓝等人已经听到动静,火速赶来! “老祖?宗主?”谢绍冲试着喊。 谢灵璧不想家丑外扬,谢元舒显然已经失去再战之力。他道了声:“退下!” 谢绍冲等人哪怕关心,但也不敢违背他的命令。 谢灵璧收了法阵,缓缓走到谢元舒面前。他蹲下来,一把揪住谢元舒的头发,向上一提,迫他抬起头来。谢元舒的身体,一时之间还未习惯这样强大的真元。 如今他全力聚气,又受重创,此时着实伤得不轻。 谢灵璧目光如火,像是要将他烧出一个洞来:“是谁怂恿你做出这等蠢事?” 他对自己这个儿子十分了解,以他的性情,要算计谢红尘可能性不大。但从始至终,他也没有怀疑过黄壤——黄壤不擅战,其修为连个外门弟子也不如。他视之为蝼蚁,怎么会怀疑她? 谢元舒也不认为是黄壤怂恿,他喘着粗气,说:“你一向偏心谢红尘,又怎么会知道我的感受?” “你的感受?!”谢灵璧暴怒,“你自己能力不济,好色逞欲,难道整个仙宗还能指望你不成?!” 谢元舒更怒,吼道:“所以你指望谢红尘!一个你在山脚捡回来的野种!你根本就不在乎谁什么骨肉亲情,你只在乎谁对你有用!” “我要是不在意亲情,你现在早就已经是一具……” 谢灵璧话说到这里,突然愣住——黄壤就躺在他身后,看上去已经死了。 但她手里两根细针,正插进谢灵璧的后腰。谢灵璧只觉身体一麻,他想要反手击毙黄壤。但他的所有速度都在瞬间凝固,他的身体突然不太受控制。 他几次尝试用力,然而身体像是与自己断了联系,半点反应也没有。 谢灵璧瞳孔渐渐散大,他猛然明白那是什么——盘魂定骨针! 第18节 因为针在后腰,所以他的身体还能微微颤动。但是没用了,他目眦欲裂、口角流涎,刚要动,却一头栽倒在地。 黄壤想要坐起来,但几次用力都失败了。她开始大量吐血,但看着倒在地上,四肢轻轻抽动的谢灵璧,整个人又快意无比。 谢元舒爬到谢灵璧身边,仍然心有余悸。过了一阵,他问:“他真的……” 黄壤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血就已经呛住了她。她用力呕血,里面还夹杂着肺腑的碎块。她只能指一指墙角——那里还放着一把伞。正是第一秋亲手铸造,用以吸取别人功体的法宝。 谢元舒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向伞走去。 “哈哈哈哈,老祖啊。”黄壤扯着谢灵璧的衣角,一直笑,像是死而复生的厉鬼一样。笑着笑着,她血如珠子一般,滴滴嗒嗒地打落在谢灵璧身上。 第17章 凋零 玉壶仙宗出了大事! 先是宗主谢红尘突然功体尽失,受伤闭关。而老祖谢灵璧又走火入魔,卧床不起。只有谢元舒突然修为高涨,甚至远超鼎盛时期的谢灵璧! 这里头当然有蹊跷,人人都明白。但是谢绍冲、聂青蓝等人没有办法。 如今谢元舒武力高强至此,反抗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谢绍冲将谢红尘、谢灵璧连带黄壤一起送回闇雷峰,并派了医者为其治伤养病。 谢元舒如今功力高绝,再无顾忌,当即宣布继任宗主之位。而且广发名帖,遍邀各宗前来拜贺。各宗主接到名帖,又惊又疑。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找何惜金等人商议。 毕竟谢元舒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太清楚了。 闇雷峰。 谢灵璧被人扶坐在椅子上,整个玉壶仙宗的弟子眼中都是愁云惨雾。 谢绍冲更是跪在他面前,说着这几日宗里发生的事。谢灵璧越听,眼睛瞪得越大。 “元舒他……提出要在后日继任宗主之位。然而今日,他听说幻蝶门的女子擅魅术,便派人前往幻蝶门,令其交出二十名美女,称是……与他一同参详无上功法。”谢绍冲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老祖,玉壶仙宗乃仙门第一宗啊。这般下去,可如何是好!” 而谢灵璧嘴里呼呼喘气,手脚颤动,嘴皮哆嗦,却是一点办法没有。因为盘魂定骨针插在腰间而非颅脑,所以他的状况比之活死人要稍微好些。 当然,也好不到哪去,看上去更加儿狼狈不堪。 谢绍冲也是心痛,握住他的手,说:“红尘内伤沉重,又失了修为。他的眼睛又……恐怕是很难痊愈。而您所中的这盘魂定骨针,百草峰更是束手无措。老祖啊,我和青蓝该怎么办?” 谢灵璧额上青筋跳动,眼睛瞪得像是突出眼眶。然而他无论如何用力,也说不出一句话。 内殿里,黄壤也好不到哪去。 谢灵璧当时一掌,便是执意取她性命。她强撑到现在,无非是吊着一口气。 谢元舒倒是来过两趟,但黄壤病里憔悴,他哪还有什么心情?只是属咐黄壤好生休养,便投入了别的美人怀抱。 当然了,这个无所谓。 黄壤压根也不在乎。她只是每日里几近痴迷地看着谢灵璧。看他恨之如狂、怒不可遏。 谢红尘体内的剧毒如今有百草峰的精心救治,也有了些许好转。但是他毕竟功力尽失,那样剧烈的毒药,哪怕是一点余毒,也足以致命。 所以他仍昏睡未醒。 好好的玉壶仙宗,短短几日竟然就已入穷途末路。 两日之后,玉壶仙宗在点翠峰召开宗主继任大典。 谢元舒这个人,性喜奢华。这样的场合,虽然时间仓促,他却并不允许有丝毫马虎。定要比当年谢红尘继任宗主之位的排场更盛大才好。 于是一大早,钟磬之声响彻整个宗门。整个仙宗地铺红毯,树缠金箔。 谢元舒穿红披金,一身华服,开始接受众人拜贺。他仗着如今自己修为高强,更是傲慢。而仙门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并不肯前来。倒是平素名声不好的,平时连巴结玉壶仙宗也找不到门路。如今自然也肯吹嘘奉承。 所以一时之间,前来拜贺者倒也是络绎不绝。 谢元舒并不管来者何人,他十分享受众人的吹捧,但也看出来——几个大宗门的宗主,并无一人前来。 如今仙门中,除了玉壶仙宗和司天监,还有四大派势力也十分庞大。 一是何惜金的如意剑宗。 二是张疏酒的问心阁。 三是武子丑的古拳门。 第四是白骨崖,谷主苗耘之,但他主修医道,不常过问仙门中事。 至于其他宗门,如迷花宗、百露山这样的小宗门,那便不可计数了。 谢元舒昔日在仙门中本就声名狼藉,如今哪怕是坐上了宗主之位,那些正道中人也并不买账。 看着空出的席位,谢元舒顿时满心不悦。 而此时,司天监,青龙司。 以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为首的二十余位仙门中人皆聚集在此。说来好笑,曾经他们对这隶属朝廷的司天监百般轻视,如今却需要在此议事。 第一秋坐在主位,他身边站着监副李禄和青龙司少监白轻云。 其他诸位掌门、宗主皆依次入坐。大家面上皆是愁容。迷花宗老宗主岳迷花须发皆白,他拄着拐杖,道:“监正,各位宗主,如今谢元舒这贼子敢如此嚣张,恐怕真是有所倚仗。灵璧老祖和谢宗主处境不妙。当务之急,我等还是要救出他二人才是啊。” 他这话说得诚恳,但是诸人都看了一眼第一秋。 说实话,玉壶仙宗如今这样的状态,简直是自废武功。身为司天监监正,他不笑出声就不错了。还会救人?! ——就连何惜金等人都是这般想的。 不料,第一秋说:“司天监也是仙门之一,仙门中事,义不容辞。” 咦……答应得这么爽快?这回,连白轻云都看了他一眼。只有李禄毫不意外。 何惜金说:“请、请、请……” 众人又嫌弃,又不敢说。还是张疏酒道:“请帖在手,我们大可前往玉壶仙宗赴宴。看看谢元舒功力增长到何种地步。” 何惜金连连点头,众人都看向第一秋。第一秋道:“也好。” 白轻云微微皱眉——自家监正的德性……呃,品德,他可是太清楚了。这种时候,难道不该由着玉壶仙宗天下大乱,然后司天监混水摸鱼吗? 可他为何答应得如此干脆?! 幸好监正虽然意图不明,但监副配合默契。李禄补充道:“只是如今玉壶仙宗已是如此,仙门之中,暂时也需要另外找人主事。” 这话一出,其他宗门之主难免便有些警惕——果然,司天监还是想号令仙门的。 谁知,第一秋悠然道:“如此重任,自然是交给何惜金何掌门了。” “呃……”这这这……其他宗主顿时十分惊慌。何惜金修为深厚、品性高洁,资历也够。但是他这嘴上的毛病……要是战前让他搞个动员,他不得说上一年? “不、不不……”何惜金忙道。 还是张疏酒道:“大哥不合适。以后秋兄弟是要迎娶我大哥妻妹的人,跟我们也是自己人,犯不着分什么彼此。就由秋兄弟主事。不过此去玉壶仙宗,恐怕要动刀兵。法宝什么的,恐怕还得秋兄弟费心。”啊?娶何惜金的妻妹?诸位宗主看第一秋的眼神顿时十分敬佩——果然能跟惧内三仙称兄道弟的,都是勇士! 第一秋竟也不推辞,爽快道:“可。”说完,他转头吩咐道,“命鲍监副带领众人前往朱雀司,挑些趁手的法宝,再备些丹药,以应不时之须。” 诸位宗主、掌门一听,不由松了一口气。 有人肯承担消耗,大家就只需要出力,这便好办多了。围杀恶贼他们不怕啊,这么多年以来,正道可有经验了。这不用自家出钱,还能趁机练练手,再博个替天行道的名声,简直是再好不过了。 而一旁,白轻云神情就有些奇怪。如此消耗,总要有所回报。对司天监而言,这般大动干戈对付谢元舒,其实远不如等他坏事做绝再出手。那时候,玉壶仙宗名声被败坏一空,司天监统御仙门,岂不是顺理成章? 监正今日十分反常啊……白轻云一直将一行人送出青龙司,眉眼间仍是思索之色。李禄忽然问:“想不明白吧?” “还请监副指教!”白轻云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李禄双手往后一背,一脸高深莫测:“醉翁之意不在酒。” 白轻云盯着他看,李禄嘿了一声:“自己悟吧。” 说着话,李禄悠然离开。白轻云盯着他的背影,想了很久。他身在青龙司,钻营的便都是官场那一套。上司的心意,无论如何总想琢磨个明明白白。 他在门口来回踱步,想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 这今晚可还怎么睡? 白轻云焦虑。 次日一早。司天监的宝船碧霄就降在玉壶仙宗。 一众宗主、掌门行下宝船,心里都有些嘀咕——这司天监这几年,实力增长也太过迅猛。单是这宝船,便不比玉壶仙宗逊色。 第一秋当先而行,玉壶仙宗的弟子见了他,难免有些五味杂陈。 从前,玉壶仙宗高高在上。便是这位司天监监正,也并不曾入过他们的眼。可现在,只怕是今非昔比了。 千年宗门,仅仅几日之间,便毁于一旦。 第一秋等人由知客弟子引领着上山,很快来到和合园。 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入席,第一秋扫了一圈,知道是仙门中一些乌合之众。果然,何惜金等人分入别席,与这些人可谓是泾渭分明。 谢元舒迎上来,假笑着同诸人寒喧。虽然知他荒唐,但大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也没有当众撕破过脸。所以诸人含含糊糊,回了个礼也就罢了。 可谢元舒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先向第一秋抱拳道:“监正公务繁忙,却仍抽空来贺。小弟感动万分。不如这贺天表,就由监正宣读,如何?” 这话,第一秋不太好回。贺天表乃是上达天听的奏表,写给天地聆听。一般是继任宗主的种种功绩,念完即焚。他若应下了,日后不知被如何嘲笑。他若不应,即时就要翻脸动手。而他最想要知道的事,还不知道。 但好在,监正大人最擅长把天聊死了。他立刻道:“不瞒元舒,今日诸人之中,何惜金何掌门辈分最高。由他来念最好。” …… 何惜金站在曳云殿前,开始念贺天表。 上面果然是谢元舒的种种夸耀之词。这本是极令人愤慨之事,换作座上任何人去念都将是毕生之耻。惟有何惜金,他磕磕巴巴,念得大家连气都生不起来。诸人闷声吃菜喝酒,强忍着没有笑出声。 谢元舒脸色铁青——何惜金平时寡言,他不知此人口疾竟然如此厉害。众人一开始还能面无表情,后来就很想死。 夜里,点翠峰的觥筹交错之声渐渐停歇。 知客弟子将一众宾客送入客房歇息。谢元舒搂了新得的几个美人,自有一番风流快活。而其他弟子因为士气大损,也颇为颓然。 整个玉壶仙宗的守备并不严密。 闇雷峰这边尤其安静。 这里三间偏殿,分别住着谢灵璧、谢红尘和黄壤。因为其他弟子都去忙宗主继任大典了,这里只有几个百草峰的弟子照应。 第19节 百草峰弟子没什么战力,第一秋带着鲍武,很轻松地就将人放倒了。 他踏进殿中,首先闻到的是厚重的药味。他皱起眉头,按照李禄传回的消息,找到了一间偏殿。他推门进去,榻上果然躺着黄壤。 黄壤早听到声音,知道是这个人,她心中颇有几分欢喜。 “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啊。”她轻声说。 第一秋皱眉,榻上的女子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记忆中的黄壤,对外端庄,骨子里却柔媚。她是那种不会被任何事物掩盖光芒的女人。 黄壤注意到他的目光,说:“现在难看了,是不是?” 第一秋垂下目光,淡淡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出言便是关心,好像两个人相识已久。可其实,二人交集应该十分浅淡才是。黄壤挣扎了一下,却不能动。第一秋上前两步,将她扶起来。 可她仅是这么动了一下,又开始吐血。 第一秋不擅医理,但也知道,她的生机在流逝。 他问:“无人替你医治吗?” 黄壤笑着摇摇头,说:“治不好了。勉强吊着一口气。若不是看到你,一时欢喜,我恐怕也早不能言语。” 第一秋面上仍是冷淡,却一直没有抬头。许久,他说:“我一直以为你过得很好。你应该很好,不是吗?” 一生筹谋,尽得所求。不是应该很好吗? “别提了。”黄壤摆了摆手,说,“你能带我回祈露台吗?” 第一秋皱眉,问:“什么?” 黄壤叹气:“我到底还是……不习惯自己这么狼狈的。若能回去,我至少可以换件衣服。” 第一秋没有再说话,他只是弯腰抱起她。 今夜的玉壶仙宗,有明月当空。 四周十分安静,护山弟子也没有巡逻。第一秋抱着她,绕过那些灯火,专挑小道而行。看来这些年,他对玉壶仙宗的道路也已经十分熟悉。 黄壤被他横抱着,目光中能看见夜空丝蓝、星子穿行。 第一秋的脚程很快,脚步却很轻。 黄壤在他怀里,只觉得很是平稳。那几日她在司天监,第一秋也经常这样抱她,所以她甚至很习惯。只可惜,黄梁梦里,一切皆虚。 等到上了祈露台,第一秋问:“衣衫在何处?” 黄壤指了指后面的房间,第一秋推门进去。 这让黄壤觉得奇怪——他似乎毫无戒心。而第一秋一看之下,也是十分无语。黄壤的衣服真的多。这个房间乃是三间房连成一间,里面全部挂着她的裙衫。 第一秋当然震惊,他一共就六套官服——春夏三套,秋冬三套。简简单单,一个箱子装下还得空出一半,不带多余的。 没办法,他只得将这些衣裳取出来,一套一套在自己身前比划,供黄壤挑选。 其中有一些格外清凉的,他看了半天仍摸不准上下里外,只得一头雾水。 ——这些东西到底能遮哪儿? 黄壤轻笑,好半天,选了橙红的裙衫。那裙衫色如秋之枫叶,恰凋零之绝艳。 第一秋将衣裙拿过来,问:“你还能换吗?” 死也得换啊!黄壤嗯了一声,强撑着坐起来,果然是开始解衣。第一秋静默地背过身去,他依旧站得笔直。黄壤看见烛火中他投映在墙上的影子,身如玉树。 第18章 回去 祈露台永远都是寂静的。尤其是现在,连谢红尘也不会来的时候。 黄壤换好衣裙,转头看见第一秋仍然背对她,便道:“扶我去妆台,好吗?”她的声音仍然是柔弱的,可以将人心都软化的那种。 第一秋没说话,只是伸手扶着她,一路来到妆台前。 黄壤散开长发,重新为自己绾发。 第一秋站在铜镜后,静默地看。镜中的她,虽然虚弱,但绾发却是太熟练了。而且这里,她的头饰也多——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一个“也”字? 妆台上好几个匣子里都是她的首饰,黄壤很快为自己梳了一个随云髻,簪了步摇和钗环。然后她打开那些瓶瓶罐罐,开始为自己上妆。第一秋就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脸色蜡黄,到气色红润,肌肤吹弹可破一般。 这?!! 监正如见易容。黄壤想到他糊墙式的化妆术,不由嗤笑了一声。第一秋瞬间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别处。 她这里布置得极为雅致温馨,幔帐牙床无一不精细华美。想来温柔乡,也就是如此了吧? 谢红尘,想必也十分留恋。 一想到这个人,监正顿时满心不悦。 他转而再看黄壤,却见她五官已经十分灵动。这百年来,她的容色风姿,甚至胜过未嫁之时。 这是不是说明,谢红尘其实将她养得还不错?第一秋心中悻悻。 但黄壤指了指一个房间,他忙过去打开——里面全是绣鞋。好吧,好吧。 “米白色,系珊瑚珠那一双。”黄壤指挥。第一秋在一排一排的木架上找了半天,这才替她找了出来。随后,他很自然地蹲下来,替她脱去旧鞋,把新鞋换上。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似乎也意识到这样不妥,说了句:“抱歉。” 黄壤当然不在意——她在第一秋面前,早已没了什么男女之防。想想那五盆热水澡吧! 她说:“监正今夜过来,就是为了寻我?” 第一秋一怔,随即矢口否认:“本座为了查看谢灵璧和谢红尘的伤势是否有诈。” 黄壤哦了一声——所以我就这么陪着我,在祈露台耗了大半夜? 后面这句话她没说,戳破别人掩饰的事,她一向不会做。 她说:“谢元舒吸取了他们的功体,他们如今对监正而言,已不足为惧。至于谢元舒么,愚蠢无知,早晚也是监正的手下败将。” 第一秋终于忍不住,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伤了你?” 黄壤想笑,但一笑就被血呛住:“不用问。”她一边咳嗽,一边摇头。这些事,同谢红尘讲讲也就罢了。第一秋毕竟是个局外人,说不着。 黄壤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血滴到刚换的衣裙上。第一秋抽了自己的丝帕递给她。黄壤于是用帕子捂着嘴,一直咳。第一秋在她面前站了一阵,说:“等我收拾了谢元舒,我带你去白骨崖,找苗耘之。” 黄壤摇摇头,默默无语。 第一秋等了一阵,未得回音,终于还是问了一句:“黄壤,你后悔吗?” “后悔?”黄壤微怔,复而又笑,讽刺地道:“后悔没有答应你的提亲吗?当然不悔啊。我即使是嫁给你,也不见得就如意。”她低下头,忽而又喃喃道:“何况……我对他多少还有几分衷情。” 恐怕是,不止几分衷情。只是说来无人听信。 第一秋侧过脸去,这个世上,那些深情的人故作麻木,而麻木的人假装深情。 在暗沉的夜色里,他站在这团暖昏的烛火里,问:“我是问,你后悔离开仙茶镇吗?” 黄壤笑意渐收,不再说话。 第一秋握住她的手,说:“天亮之后,我会对付谢元舒,然后我带你回仙茶镇。找苗耘之为你治病。” 黄壤手里握着那支茶针,指缝浸露如滴水。她抬起,笑盈盈地看第一秋,语声浅浅地答:“好啊。” 在第一缕晨曦到来之时,第一秋准备回到点翠峰。 看黄壤一个人留在房间,他莫名有些不放心,道:“我扶你去亭中坐坐。我很快就会回来。” “好。”黄壤也不喜欢待在屋子里,外面多好啊,天高地远。她由着第一秋将她扶出去,阳光照得她眯起眼睛。她在三角小亭中坐下,八月的清晨大地流金。 第一秋行下山去,他没有避人,因为知道了想要知道的消息。 谢元舒是个蠢货,他以为手握谢灵璧和谢红尘的功力,便可高枕无忧。但是仙门能人何其多,他一人双手,还是吸取别人的内力。能撑几时? 他行至曳云殿时,谢元舒正好出来。 玉壶仙宗三天三夜的流水宴,今日是第三天。 因为昨天何惜金念了整整一天的贺天表,大家都累得不轻,也直到此时,人才陆续到齐。谢元舒双手一抬,压了压众人之声,道:“今日,本宗主将正式接过重任,成为……” 突然,有人说:“慢着。” 众人转过头去,只见鲍武推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谢元舒一见那人,顿时面色大变。 “谢红尘!”他咬牙切齿地道。 鲍武推来的,果然是前宗主谢红尘。只是他双眼裹着素绫,人坐在轮椅之上,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十分虚弱。席间宾客全部惊身站起。 谢绍冲和聂青蓝也冲过去,护住了谢红尘。 谢元舒当然知道鲍武是谁的人,他怒道:“第一秋,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一秋缓步走到谢红尘身边,虽然并不想见他,却还是道:“还能说话吗?” 谢红尘勉力站起身来,他双目已盲,修为尽失、伤毒并发,但他仍然站得笔直。他一字一字,道:“诸位,谢元舒谋害尊长、重伤老祖,丧德背恩之徒,不能继任宗主大位。吾以玉壶仙宗宗主之名,令师弟谢绍冲继任宗主之位。吾徒聂青蓝,为闇雷峰峰主。” 他此言一出,诸人俱是一静。这不奇怪,很多人都猜到了。 但是现在,谢红尘功力尽失,谢元舒却身负他与谢灵璧二人的功力。如何对付? 谢红尘显然也想到了,他虽看不见,却仍微微转头,道:“你既然命人将我带来,必有解决之法?” 第一秋说:“我带了何惜金等人过来。你看,我是很有诚意的。不过你拿什么换呢?” 聪明人是不用多说的。以第一秋如今的资历,未必能号令仙门。但何惜金到了,就是张疏酒、武子丑到了。有他三人支持,其他仙门才会同心同德。 谢红尘面色冰冷,不见悲喜:“你想要什么?玉壶仙宗?” “当然不。”第一秋说:“你和谢灵璧没了,玉壶仙宗早晚是我的。我急什么?” 旁边,谢元舒已然暴怒,骂道:“我先结果了你这个废人!” 他立时就要冲过来,谢绍冲和聂青蓝只能带着玉壶仙宗的弟子先冲上去,围困他。但以他现在的功力,二人坚持不了太久。第一秋说:“谢红尘,我想要一纸和离书。” “和……和离书?什么和离书?”谢红尘皱眉,许久,他终于反应过来。还能有什么和离书? 第一秋站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回答。 谢红尘怔忡过后,却是失笑,问:“她让你这么做的?”第一秋不答,谢红尘想要笑,一行血色却沁透了双眼的素绫。他顿了许久,说:“好。”说完,复又笑道:“反正如今我形同废人,也不再是她愿意栖息的梧桐。” 第20节 第一秋挥手,鲍武将笔蘸了墨,递到谢红尘手上。谢红尘握住笔,手腕颤抖,直到鲍武铺开纸页,他压下手腕,开始落笔。 第一秋没有再看,他相信谢红尘一诺千金。 他加入战圈,围杀谢元舒。谢元舒怒喝一声,一掌劈过来,鲍武活动了双手,抽出金刀,一刀劈碎了他的掌风。何惜金等人也没闲着——车轮战嘛,谁也别偷懒。 此时,祈露台。 黄壤倚在亭中,已经听见了那杀伐交战之声。 她没有向点翠峰看,其实祈露台偏远,是看不见点翠峰的。百年以来,她可太知道了。她趴在石桌上,手里的茶针已经融化到只剩小小一块。 真是舍不得啊。 可惜她身边,只有这一树念君安沉默不语。 黄壤伸出手,想折一根枝桠,可她到底没有了这样的力气。如今天未雪,花自然也是不开的。于是这梅树无叶无花,只有这枝影横斜。 我竟然培育了这样一棵树,绽予大雪满树花,冰销雪融空枝桠。 黄壤轻抚着光秃的树枝,隐约中,又是百年前那个八月。 她折了一枝念君安,将谢红尘送出仙茶镇。临别之际,她赠了花枝予他,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一百年光阴如梭,悄然消逝在指缝里。许多人和事都已淡无痕迹,而她还记得那个少年接过花枝时的表情。 谢红尘,可能我到底还是有几分衷情。 可怜我到底还是衷情。 点翠峰。 谢红尘双目的血沁出来,滴落于纸页。笔尖蘸血,字字啼红。可他终于还是写好了那封和离书。他双目虽盲,字却依然漂亮。一如他的为人,工整有序。有些人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落魄或者狼狈。但是没有。 他心知自己的处境,却依然如清风朗月,温和明净。 第一秋与谢元舒打过一轮,便退下来。他从容地接过那封和离书,折好之后收入怀中。谢元舒还在叫骂,只是无人理他。 在场这些人,都是一方之主。若论身手,个个不差。 此时有人领头,铲奸除恶,就算是为了声名,这些人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而对付修为高深的恶贼,他们最有经验了——围殴嘛。讲什么仁义道德。所以一个一个留有余力,净是消耗。谢元舒到底天资差,对战经验不多,而且别人的内力,他还未能完全消化。 这样被耗上几轮,他就失了心气。 仙门围杀他,一共去了三个时辰的时间。 但众人仅有几个轻伤,代价轻到微不可计。法宝损失倒是大些,毕竟很多符、丹都是消耗品。第一秋也不介意,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安排鲍武陪谢绍冲清理现场,随即就要离开点翠峰。临走之时,谢红尘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停下脚步,谢红尘突然问:“你和她……你和她之间,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其实不该问。他一向冷静理智,事到如今,追根究底已无意义。 可却终究还是问出这么一句。 大抵……还是意难平。 第一秋没有理他,加快脚步奔向祈露台。 他踏进半月形的拱门,看见三角亭中,黄壤倚着亭边栏杆而坐。阳光照在她身上,衣裙金红,映出一片迷离的虚影。 “走吧,我带你回去。”他向她伸出手,可指尖未能触及。 世界开始扭曲变形,万物若虚,复归于无形。 黄壤手中的寒冰,终于融化殆尽。 第19章 同梦 黄壤再次睁开眼睛,脑子里混沌一片。她还躺在第一秋的床榻之上,烛火被风吹得站不稳,摇摇晃晃。外面雪还在下,吱嘎一声,不知道压断了哪个枝丫。 刚才……真是一场梦? 黄壤尝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果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自由得而复失,她又被困囚于这个牢笼。黄壤恨不得将自己撕碎,可她只能安静地盯着头上的纱帐。绝望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已经沦落至此,为什么还要活着? 这种想法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这一次,她没能将它压下去。 就不能死去吗?哪怕黄土化沙,给我一个结果吧。 眼睛开始酸涩,一颗眼泪滚落进额边的鬓发里。可她连擦拭都做不到。以前总是想着报仇,于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强迫自己保持理智。 可如今,这短暂的梦境,却轻易地击溃了她。 门猛地被推开,风吹雪如花,踉跄着扑进来。 房间里,暖盆好不容易积蓄的热气瞬间散了个干净。第一秋来不及关门,直奔向床榻。他撩开纱帐,见黄壤仍好好地躺着,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见她眼角泪痕,他微微一怔,伸手替她拭去。风灌进来,纱幔乱舞。第一秋忽而将她扶坐起来,说:“若是不想睡,就陪我处理公文吧。” 说完,他取来披风,将黄壤厚厚地裹了一层,然后将她抱到轮椅上。 他蹲下来替她穿鞋,忽然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 黄壤满心颓唐,根本无意搭理他。第一秋已经习惯她的不回应,继续说:“我梦见谢元舒重伤谢灵璧和谢红尘,自立为宗主。” !黄壤震惊。 第一秋推起她,出了门。 外面风雪割脸,黄壤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第一秋推着她,地面积雪盈膝。 接着说你的梦啊!黄壤在心中催促他。可第一秋却没再说下去。大约这样没有回应的对话,他懒得继续了吧。黄壤有些失望。 第一秋将她推到书房里,回身把门掩上。 天真冷,黄壤冻得嘴皮都木了。 第一秋将她放到离暖盆最近的角落,将她身上的披风摘了,挂到书架上。然后他右手握拳抵住唇际,轻轻地咳嗽。 啊。黄壤突然想起来,他今日从师问鱼那里回来,便好像十分虚弱。难道是被风雪一冻,受了寒?黄壤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按理,司天监也是仙门之一。身为修仙之人,他应该很健壮。至少自己和谢红尘就没怎么生过病。 第一秋咳了一阵,这才坐到书案后。他宽大的书案上,堆积着一摞摞公文。 他取笔蘸墨,埋头批复。 黄壤待在角落里,视野很好。她可以看到整间书房,自然也包括第一秋。他脸色仍然苍白,但手上动作却极快。书房里只听见碳火燃烧和他翻动纸页、落笔沙沙的声音。 黄壤崩溃绝望的心境渐渐平复,她安静打量房间。从书架一路看过去,将屋子里每样东西都审视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到第一秋身上。 ——这整间屋子,还是他最耐看。毕竟他会动。 直到天色大亮,第一秋将公文批得差不多了,这才起身。他将披风为她系好,又找来兔毛毯为她搭在双腿上,推着她出门。 这天气,撑伞也没用。 外面积雪厚重,风呼呼地灌进脖领里,夹杂着雪粒在里面化开。人都要结冰一样。 第一秋推着她,很快来到一个地方。 黄壤嗅到浓重的饭菜香气,她骤然明白过来——这里是一座膳堂! 果然,第一秋刚过去,门口就有人替他掀开了挡风的帘子。他推着黄壤进去,里面已经聚了好些人,正在吃饭。 “监正!”见他进来,众人连忙起身,齐声道。 第一秋拂去衣上落雪,点了点头示意大家继续吃饭。随后他推着黄壤,来到最靠近暖炉的桌子。 黄壤感觉自己总算又化冻了,上京的冬天实在是寒冷。她这样没有办法运功自保的小妖,若不是穿得厚实,早冻死了。 第一秋刚坐下,就有帮厨过来擦了桌子。然后早饭迅速地送了过来。 黄壤的轮椅就放在第一秋旁边,她打量着桌上的饭菜。无非就是包子、清粥、咸鸭蛋,还有一碟腌咸菜。黄壤看得颇为失望——你们司天监早饭就吃这些?伙食很一般嘛。你们的伙夫不行啊。 她刚这么想,帮厨却端着一个精致的碟子走过来。他将碟子放到黄壤面前,说:“监正,厨房里特地做了一碗玫瑰乳。天寒,给姑娘暖暖身子。” 黄壤盯着面前的碟子,果然,里面盛着半碗牛乳,上面飘着几瓣玫瑰。 ——虽然厨艺不怎么样,但真是十分懂事!十分懂事!黄壤顿时收回前面的话,牛乳的香气钻进鼻子,熨烫着肺腑,她很是满意。 第一秋微微点头:“辛苦。” 那帮厨得了他这一句话,知道马屁拍对了地方,顿时十分高兴,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边说边退下去。 第一秋开始吃饭,这里他其实很少过来,司天监虽然隶属朝廷,但毕竟也是仙门之一。而辟谷食气之术是仙门的必修课。 他今日肯吃东西,恐怕是生病体虚的原因。 黄壤安静地看第一秋吃饭,而整个膳堂里的人都在悄悄打量她。 厨房里,几个厨子听到帮厨的回话,直赞大厨:“师父,您老人家可真是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重点在何处!” 那大厨哼了一声,傲然道:“学着点吧,猴崽子们!” 他是很有眼色,但随即掀帘进来的这位大爷,可就一般了。 ——鲍武掀帘进来,后面跟着李禄。他自己一进来,立刻就松了手。走在后面的李禄差点被门帘拍了个满眼火星子。 诸人只好又站起来打招呼:“李监副、鲍监副!” 李禄嗯了一声,不忘关照:“天寒,多吃点。” 诸人又是齐声回复道:“谢监副关心。” 黄壤老远就听见了这些声音,觉得司天监吃顿饭真累。不像玉壶仙宗,谢红尘、谢灵璧这些人根本就不去膳堂。她正盯着面前的玫瑰牛乳,身后脚步声已经向这里来。 显然,是李禄和鲍武见到第一秋也在此处。 果然,李禄和鲍武过来,仍是行礼。 第一秋淡淡道:“坐。” 这桌子本有四面,但暖炉占了一面,第一秋坐了一面。黄壤的轮椅在另一边,只是挨着第一秋。李禄立刻坐了另一边,他往里挪些,想给鲍武留些地方。 鲍武看也没看,直接在黄壤身边坐下。 李禄只得道:“鲍监副!” 第21节 “没事。”鲍武大手一挥,拿了个咸鸭蛋开始剥。他还跟人客气,说:“吃吃吃,别客气。” 厨房是早知道他的口味的,此时立刻端上来几样菜便都是荤食。鲍武端过一碗萝卜羊肉汤,吸吸溜溜地开始喝汤。他腰系大金刀,个头又十分魁梧,喝汤动作一大,腰间金刀的刀柄就抵着黄壤的腰,擦擦碰碰。 第一秋搁下筷子,目光幽幽地看他,李禄以手捂额,绝望地喊:“鲍武。” 鲍武指了指羊肉汤:“别客气啊,喝汤吃肉!我老鲍啊还就喜欢这里的羊肉汤!” 第一秋拿起筷子,将小锅里的羊肉都挟给他,说:“鲍监副常年在外,奔波操劳,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鲍武喜笑颜开,“斩妖除魔、为民除害,乃下官本分嘛!” 第一秋点点头,继续道:“既然不辛苦,那鲍监副吃完之后,就把外面的雪扫了吧。” “啊?!”鲍武嘴里的羊肉掉碗里,第一秋在汤水溅起之前,将黄壤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李禄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有些人一心求死,别人劝是劝不住的。果然,第一秋继续道:“三天之内,本座不想看见司天监有一寸积雪。” “哦……哦。”鲍武苦着脸继续吃饭。 三人继续吃饭,旁边忽而有人道:“说起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梦见玉壶仙宗的老祖和宗主被谢元舒那个混蛋给害了!然后咱们监正还……” 他话说到这里,第一秋等人都是一顿。李禄看了一眼第一秋,得了他一个眼神,立刻道:“你过来。” 说话那人顿时大惊,他忙跑过来,道:“李监副,可是小的说错了什么?” 旁边第一秋忽道:“说说,你都梦见了什么?” 那人颤颤兢兢,不知一个怪梦如何就惹得监正和监副注意。他说:“小的……就是梦见玉壶仙宗出了事。谢元舒吸取了谢灵璧和谢红尘的修为,还想自立为宗主来着。后来还是监正您率领仙门群雄,前往玉壶仙宗,铲除奸邪、拨乱反正。”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第一秋,生怕自己哪里说得不妥。 鲍武手里的筷子都停下来,他愣愣地说:“这梦……” 不待他说,膳堂里所有人都道:“我们也梦见了。” 黄壤惊呆——怎么,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李禄与第一秋对视一眼,二人皆眉头紧皱。此时,又有人来报:“监正,何惜金何掌门等几位前辈前来求见。” 何惜金?这个人,黄壤倒是知道。他来了,就意味着张疏酒、武子丑也到了。 果然,李禄道:“会不会是他们也做了同样的梦,故而匆匆赶来,商议对策?” 这分析十分有理,但第一秋却神情古怪。他问前来禀报的侍卫:“何掌门可有携带女眷?” 侍卫立刻道:“回监正,何掌门还带了何夫人以及何夫人的妹妹。何掌门说,昨夜他们偶得一梦,说是您对何掌门的妻妹十分有意。何夫人这才连夜催促他,前来与您……一见。” 这!! 众人闻听,顿时神情十分复杂。黄壤看了一眼第一秋,心中更是嘀咕——这何夫人可是威名在外的,你居然喜欢她的妻妹。 什么嗜好? 其他人自然与这想法差不多,瞧瞧何掌门吧!以后自家监正只怕……耳朵会有点耙。唉。 第一秋沉吟片刻,忽道:“两刻钟之后,带何掌门前往白虎司见我。” 侍卫自然应允,李禄心领神会,知道自家监正可能有事要准备,说:“下官过去陪何掌门等人喝一盏茶,了解一下何掌门等人昨夜所梦。” 第一秋点点头,掏出丝帕擦了擦嘴,这才推起黄壤出了膳堂。 他一路回到白虎司的议事厅,仍将黄壤放到暖盆旁边。 黄壤很是好奇——第一秋莫非是要梳洗打扮一番,再见何掌门的妻妹?细想一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这样的人,位高权重却内宅空虚,其实是不妥的。 司天监又不是和尚庙,犯不着守什么清规。 ——玉壶仙宗谢红尘不还娶了自己为妻吗? 只是可惜了,他若娶了妻,妻子又凶悍,自己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这么好了。黄壤暗自叹气。她这个人,一向现实,如今所想,自然也颇为实际。 第一秋果然在梳洗打扮。他找出上次为黄壤买的胭脂水粉,给自己脸上薄薄地上了一层。然后又用星子黛给自己描了描眉,用牡丹冻给自己双腮添了个好气色。最后抿了一口唇脂。 ?黄壤目光慢慢凝固——你这样打扮……太过油头粉面了吧?还有啊,为什么你涂自己的脸,就知道是薄薄的一层,抹我的脸就像糊墙呢?! 而第一秋“精心”打扮了一番之后,何掌门也到了。 他领着妻女进来,张疏酒、武子丑二人自然陪同。 第一秋立刻迎上去,几人看见他,都是一愣——能不愣吗?!他今日薄施脂粉、轻描浓眉的!! 何掌门的妻子却仍是十分高兴,她虽然悍名在外,但其实生得眉目清秀。只是举止间皆带着英气。她牵着自家妹妹,同第一秋道:“屈曼英,见过监正。” 第一秋见到她,面上含笑,道:“何夫人一路赶来,辛苦了。”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柔很轻,听上去甚至有几分媚态。黄壤只觉得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何夫人微微皱眉,但也不至失礼。她连声道:“不辛苦。这是家妹屈曼雌,曼雌,还不快见过监正。” 那屈曼雌,与其姐颇有几分相似。只是少女身姿,更纤瘦挺拔。她一进来就在打量第一秋。 这个人身穿官服,身材也伟岸英武。但是这脸上的粉……还有这声音……她老觉得怪怪的,却还是忍不住上前,道:“屈曼雌见过监正!” 第一秋忙伸手将她扶起来,说:“曼雌姑娘不必多礼。” 一听见他这又柔又细的声音,黄壤都想打冷颤。 此时,众人依次落座,有下人奉了茶上来。 第一秋接过茶盏,听何夫人介绍自己妹妹是如何仰慕自己。他品茶也就罢了,手上竟然还翘起了兰花指! 黄壤坐在他身边,与屈曼雌投来的目光对视。屈曼雌偷瞧了黄壤半天,黄壤仿佛都能听见她的心声。 ——这个男人,指定是有什么毛病! 第20章 同游 讲真,觉得第一秋有毛病的可不止屈曼雌。 就连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等人看见黄壤,也都觉得这位司天监监正怕是有什么怪癖。一个单身男子,到了婚龄而不考虑娶亲,身边没有莺莺燕燕也就罢了。 把一个行动不能的女子打扮得如此……华丽,恐怕心理正常不到哪儿去。 第一秋却是坦然自若,见过了屈氏姐妹,他开始跟何惜金等人谈及梦境。 诸人脸色也都十分严肃——就在昨夜,所有人都做了同一个梦,就连屈氏姐妹也不例外。此时,何夫人道:“此梦境是十年之前,正是我幼子行弱冠之礼的那几日。监正是否记得,当年我也向家夫提过带舍妹前来作客的事?” 第一秋这才想起,确实,十年之前,何惜金等人曾经上门找过他一次。为的就是自己这妻妹的亲事。只是当时,第一秋婉拒了,并未见面。 而在梦里,他为了留下何惜金三人帮忙,却是应承了下来。 “这是出了什么怪事啊,简直闻所未闻。”张疏酒也是喃喃道。 而此时,李禄走进来。一见自家监正的“妆容”,他也是一怔,但随后镇定地道:“监正,方才下官派人前往内城,向城中百姓做了问询。昨夜所有人都做了一个怪梦,梦里正是十年前之事。” 说着话,他取出一本笔录,呈了上去。 第一秋翻看几页,随手便递给何惜金等人。 几人翻开,里面时间确凿无疑。而且梦中每个人都突然重回十年前,没有任何梦外的记忆。就在梦里,大家仍对玉壶仙宗发生的事议论纷纷。事件交错纵横,如同时间折叠了十年,由不得人不惊诧。 何惜金说:“梦、梦、梦……” 张疏酒接过话头:“梦中我们三兄弟前来上京,经过泰和酒楼,曾经在那里用饭。于是这次过来之时,我们也去找了酒楼伙计。那伙计同样记得在梦中曾招待过我等三人。” 这可真是非常不妙啊。 一旁听他们说话的黄壤都这么觉得。 事出反常必有妖。可什么妖术如此强大,可供整个世界陷入同一个梦境?!而且梦醒之后,人人皆清晰记得梦中之事,如同亲身经历? 众人没有头绪,还是第一秋道:“此梦境之中,事情似起源于玉壶仙宗。本座想拜托几位前辈,往玉壶仙宗去一趟。” 这是自然的,玉壶仙宗身为仙门第一宗。而且如今看来,有可能是怪梦起源。总不能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居然袖手旁观。 何惜金连连点头,道:“谢、谢、谢……” 张疏酒负责解释:“而且梦境之中,谢灵璧和谢红尘相继重伤,不知梦醒之后,对他们可有影响。” 第一秋心中暗赞,道:“两位前辈的想法,与本座倒是不谋而合。他们之中,谢灵璧和谢红尘修为深厚,或许会遮掩。但是请三位前辈一定要见到谢元舒。谢元舒在梦境之中被我等围杀,他根基浅薄,如若受伤,定有痕迹。” 此事便就此商定,众人再无异议。倒是屈曼英道:“家夫与两位叔叔前往玉壶仙宗,我等妇道人家,也不好前往。不如就在司天监叨扰一日。不知监正是否方便?” 显然,她还是有意让妹妹跟第一秋接触接触。 ——毕竟,屈曼英名声在外,屈曼雌着实是不好挑人家。如今她年纪也大了,屈家人都十分发愁。而第一秋,无论身份、地位、相貌,都十分合适。 就是这言行……瞧着有点娘里娘气…… 何夫人开了口,第一秋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他立刻道:“这是自然。上京繁华,正好我陪夫人和曼雌妹妹赏玩一番。” 他声音着实是轻柔,黄壤清晰地看见屈曼雌打了个冷颤。但何夫人仍是笑盈盈的,道:“那可要劳烦监正了。” 第一秋立刻站起身来,屈曼雌终于忍不住,问:“敢问监正,这位姑娘是谁?!” 她指着轮椅上的黄壤,问。 她这一问不要紧,何惜金立刻紧张起来。三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黄壤的身份要是被说破,第一秋势必就要解释她的来历。若是他把三个人供出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三个大老爷们,悄悄潜入玉壶仙宗,前去偷人。且偷的还是人家名动天下的宗主夫人! 别看三个人在仙门乃大能高贤,回去谁也别想好——等着跪搓衣板吧! 在第一秋开口之前,何惜金当先抢道:“对、对,这这这……” 这回武子丑也不甘落后了,他接着大哥的话,说:“对。监正还没介绍,这位姑娘是……” 张疏酒更是一个劲向第一秋使眼色,整个人五官乱飞:“确实,这位姑娘看着眼生!” 第一秋哪有不明白的道理?他从容解释,说:“她……是我闲极无聊,铸造的法宝而已。只是用料精细,所以酷似真人。” 他这话一出,何惜金等人自是松了一口气,屈曼英姐妹二人神情却更加怪异。 ——你闲着没事,铸造一个如此美貌的假娃娃,每日里精心打扮,还随身携带,意欲何为?! 而第一秋似乎全然不觉,他索性打开一盒护手膏。左手握住黄壤的指尖,右手沾了那护手膏,轻轻涂抹在她手背。端得是一副爱若珍宝的痴迷模样。 李禄没眼看了,黄壤更是无言以对——你这样显得很猥琐,你知道吗? 第一秋却依旧热情,道:“下午正好得闲,我带夫人和曼雌姑娘游玩内城。” 呃……屈曼英看了一眼自家妹妹,屈曼雌摇了摇头。屈曼英只好犹豫了一下,说:“这就不敢劳烦监正了。我与妹妹自行游玩便是。” 第22节 这显然就是无意了。第一秋略显遗憾,仍是夹着嗓子道:“既然如此,也不敢勉强。夫人与令妹所有开销,请记在司天监账上,也让我略尽东道之谊。” 何夫人自然是道谢,和令妹一并出去。何惜金等人一看,顿时大为失望。但好在梦境之事不可小觑,他三人倒也即刻告辞,前往玉壶仙宗。 等一行人离开,第一秋令人送来热水,将脸细细洗净。 然后他说话也不夹着嗓子了,喝茶更不翘兰花指了。他转而对李禄道:“加强对九曲灵瞳的监查,严密监视玉壶仙宗。” 李禄躬身道:“下官立刻去办。” 等他走后,第一秋来到黄壤身边,轻声说:“那下午我带你游玩内城,好不好?” 黄壤算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的。看来他对成为“惧内四杰”这件事兴趣不大。 他想要游玩上京,黄壤自然不能拒绝。她只能默然答:“好吧。” 初时从梦境中清醒时,她心中悲怨,甚至萌生死志。但第一秋一整天都带着她,她跟着兜兜转转,心里倒也好受了些。 第一秋也不含糊,说带她出去玩,这便出了门。 白虎司的大门之外,是内城的永寿街。名为永寿,其实卖的都些香烛棺木寿衣之类不祥的物件。这是因为入了白虎司的囚犯,皆是凶多吉少。这些年死在里面的人实在数不胜数。 白虎司乃凶狱,外街自然也就不祥了。 黄壤坐在轮椅上,第一秋打着伞,推着她前行。 这些纸烛铺子自然没什么好逛的。 但是再往前走,便是匠心斋。第一秋推着黄壤进去,掌柜的立刻便迎上来。他目光在黄壤脸上一扫,显然没见过如此古怪的客人,顿时一愣。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笑意:“这位官爷,是想为夫人挑几样首饰?” 第一秋嗯了一声,带着黄壤去看货架上的各类首饰。 黄壤那一颗想死的心,这时候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以前她最喜欢逛这样的铺子,当然了,谢红尘是不可能陪她的。有一段时间她带着酒儿,母女二人四处闲逛也十分悠然。后来酒儿跟她疏远了,她就独自一个人。或者是带个伶俐的弟子帮忙拎东西。 上京她不来,因为上京是司天监的地盘。而玉壶仙宗和司天监,毕竟立场相左。 如今到了这里,她才发现上京的铺子,其实比她想象中繁华很多。东西也精细。 黄壤的目光一行一行,扫过架子上陈列的各类耳饰、手镯、珠花……掌柜很精明地在店内盏了灯,于是那些饰物的光便坠落她的眼睛,华光万丈的感觉。 很好看啊!黄壤一边看,一边又觉得人间值得了。 她这个人,其实心性坚韧。哪怕行至水穷,也总期盼着还能柳暗花明。 但是这些东西,却遭到了监正大人的嫌弃。 他看了半天,说了一句:“太过粗陋,没有更精细些的吗?” 简而言之,就是——这都啥啊! 掌柜惊呆,他可是不畏权势的!就算第一秋身上穿着紫色的官服,说明他一定是朝中的哪位勋贵,但也不能如此埋淘自家东西! 掌柜一气,顿时道:“大人这般说话,可就不妥了。小的开这匠心斋数十年,那在上京也是赫赫有名的。这里每一样首饰都出自小人之手。大到画稿,小到每一处打磨,无不精工细做。大人位高权重,必定见多识广,但若说粗陋,小人却是不服!” 黄壤也惊住——你要不给买你就直说!犯不上这样的! 第一秋随意拿起一支珠钗,看了半天,最后仍是放了回去。他伸手,道:“纸笔。” 掌柜满肚子怨气,却还是拿来纸笔。 第一秋看看黄壤,将纸页在客桌上铺开,很快绘了一份图稿。他将尺寸全部标好,材质、工艺也一一注明。掌柜站在旁边,先前还一脸怒容,但慢慢的,他神情变得十分严肃。 第一秋将图纸递给他,道:“以图定制,做好之后送到司天监。” 掌柜将那图纸捧在手里,看了半天,突然脱口问:“司天监……您是监正大人?!” 第一秋不答,推着黄壤要走。谁知那掌柜突然疯了似的堵住门:“监正大人!果然是您!小人有眼无珠,小人看过您为先皇后打造的凤钗,一度惊为天人!今日得您指点,小人万分荣幸!” 这是遇到狂热崇拜者了呗。 黄壤眼看那掌柜又跪又拜,第一秋不为所动,道:“让开。” 那掌柜看看黄壤,他突然福至心灵,说:“监正,小的可以长期为这位姑娘打造首饰,这里的所有首饰,她都可以取用!只要监正愿意继续指引小人!” 第一秋脚步顿住。 那掌柜一看有戏,连忙膝行上前,道:“这位姑娘貌若仙子,能让她为我匠心斋试戴首饰,实乃小人三生有幸。能得监正指引,那更是小人祖坟冒青烟……” 他一通马屁拍得哐当作响,第一秋终于开口,道:“本座公务繁忙,本来并无闲暇。但看你如此诚心,日后每个月,你要为本座打造至少三套头面首饰。其他工期较长的,延时另算。” “小人遵命!”那掌柜的连忙道,“监正,这些首饰虽然粗陋不堪,但请委屈姑娘挑些。小人先送到司天监,也好应应急。” 黄壤:“……”好吧,说半天,你就是带我来白嫖的。黄壤算是看明白了。 果然,第一秋随意挑了十几套,那掌柜被人白嫖了一顿,还觉面上有光,忙将这些首饰全都包好。随后,第一秋推着黄壤出来,他跟在其后,送出老远。 这下子,黄壤就得了个专属的首饰铺子。而且一毛未拔。 随后,第一秋带着黄壤,又来到留仙坊。 这里专门定做女子衣裙。他挑了几套衣裙,亲手为黄壤更换,并不假他人之手。坊中掌柜见到黄壤,虽觉怪异,但看第一秋的衣着,也知不能得罪。是以一直微笑陪同。 这里的衣裙品类众多,他挑的却都是重工厚织的,华丽繁琐。而这类风格,又尤其适合黄壤如今的状态。 这留仙坊的镜子,不是一般铜镜。镜面尤其清晰。 黄壤看见镜中的自己,她被换上一身黑色的衣裙,那衣裙下摆是纱,裙摆极大。上身颇紧,勾勒出极玲珑的曲线。整个衣裙的丝线里掺杂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鳞片,鳞片泛光,星星点点。 黄壤坐在轮椅上,店里灯火映照,感觉星河万丈,在自己身上流淌。 掌柜的赶紧上前,又取了一个黑色扇形的头饰,为黄壤重新绾发。 第一秋在旁边看,认真得像是为他自己挑选衣衫一样。黄壤觉得这套衣裙好看,华美暗黑,像是从黑暗中复苏的魔女一样。 第一秋显然也很满意,但是付钱是不可能付钱的。 他命掌柜取来这套衣裙的图纸,在原稿上又做了很多修改。 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一刻钟之后,监正大人故伎重施,又为黄壤白嫖了一个制衣坊。他只要每月出一两份图稿,而黄壤可以得到留仙坊所有的新品成衣。 ——这街叫你给逛的,可算是逛明白了。黄壤无语。 而第一秋把“白嫖”两个字,发挥到了极至。 他又去了一个叫踏云坊的绣鞋铺,顺便把鞋子也给解决了。 黄壤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疯,给自己嫖来如此之多的衣裳首饰。但针对这种行为,黄壤愿意称他为真·白嫖大师。 第21章 听书 两个人逛了一天街,但这种感觉很奇怪。就是这些东西吧,看起来像是买了,但又没全买。 直到傍晚时分,第一秋说:“内城有个巧舌馆,专门说一些玄门传记。也有你的。我带你去听,好不好?” 也好。黄壤还挺好奇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知道在别人眼里,自己是什么样子。更何况黄壤曾经也并没有那么淡泊名利。 第一秋推着她,一路来到巧舌馆。 这里是一座两层小楼,里面像个茶园,提供酒水茶点。 第一秋刚一进去,就有人上前迎接:“监正,您今日怎的有空过来?” “顺路看看。”第一秋敷衍了一句,将黄壤抱起来。那人立刻帮忙抬了轮椅,跟在其后。第一秋抱着黄壤,顺着旋转的楼梯向上,来到一个雅座。 这位置正好对着中间的说书台。 间或有不少人投来奇异的目光,但人人都管住了自己的嘴巴,并没有说什么。 等到坐回轮椅上,黄壤的视野就十分广阔了。楼下的人头黑压压一片,清晰可见。说书台上烛火通明,想来是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些。 有人送了茶点过来,又递了折子。第一秋翻了一阵,黄壤也跟着扫了一眼,发现原来是书目。想来是要让他先挑。第一秋翻了几页,用笔在《黄壤传》上画了个圈。 黄壤觉得挺新鲜,当然也就有点期待。 第一秋却又在旁边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了一排排名字,嘱咐巧舌馆的伙计:“立刻派人去朱雀司,为本座取来。” 那伙计见他要得急,哪敢耽搁,立时便去了。 巧舌馆离朱雀司本就不远,那伙计来去也快。盏茶功夫,他已经将这些东西悉数送来。 黄壤扫了一眼,见里面放着胭脂虫、比米粒更微小的珍珠什么的。还有一些类似小矬刀、小剪子之类奇怪的工具。这些是? 她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在她旁边坐下来,然后执了她的手,开始用小挫刀挫她的……指甲! 你要干什么?! 黄壤恨不能缩回手,可此时,说书台上帷幕拉开。那一身长衫的说书先生,已经坐到了台前。 啪地一声响,台上先生一拍醒木,开始说书。他念了几句定场诗,黄壤顿时十分雀跃。连第一秋正在挫她的手指甲的事也不再计较了。 ——算了,随便吧。 “今日我们说的,乃是《黄壤传》。列位可知,两百二十年前,仙茶镇有位奇女子,名叫黄壤。”先生字字清晰,语速不快不慢,“黄壤出生微贱,其父黄墅在土妖之中并无威信。膝下更有儿女数十人。列位想来,一个乡野小妖,弱质女流,如何得以名扬天下,被仙门誉为玄度仙子?又如何嫁入玉壶仙宗,成为第一仙门的宗主夫人呢?听者莫急,且容我今日道来!” 黄壤一边听书,一边视线一低,瞄了瞄自己的手。 第一秋正在替她修剪指甲。 黄壤一向爱惜指甲,她总觉得女子的美,是从手开始的。而手之美,从指甲开始。所以她曾研究过各式各样的图案,可以在指尖作画。 现在她已经忘记现在自己指尖的花样了。不过十年过去,上面不管画了什么,应该都早已褪色了吧,像自己这个人一样。 第一秋细细地将她的十指都剪修了一遍,然后他调好颜色,开始帮她画甲。你还有这手艺呢?黄壤看不到他画了些什么,唉,但希望他画指甲的品味还不错。 “且说黄壤幼时,便聪明伶俐,现出非常人之资。她不仅美貌绝伦,更能吟诗作赋。其才华在小小年纪,已经初现端倪……”台上,先生的书还在继续。 黄壤却听得十分尴尬,什么啊!自己小时候笨得要死,个子也小,经常被兄弟姐妹欺负。后来被收拾得多了,哪怕是小妖也开了窍,自然而然地不再笨拙。 “成元初年,司天监算出禹州次年必有大旱,朝廷派人前往仙茶镇,向黄墅求助。要求他培育出耐旱的粮食种子。黄墅当即拒绝。诸位请想,这天下根苗,就算再能耐旱,也总须汲水而生。难道千里旱地,还有能开花结果的庄稼不成?显然逆天之事,不可为之。”先生说得摇头晃脑,台下的听众竟然也听得认真。 有人小声说:“我知道黄壤,我家里还种着她亲手培育的兰花。” 台上先生竟然听见了,立刻道:“兰花已是后来。彼时,黄壤还小,她却一口应承下了此事。朝廷来使见她年幼,恐不牢靠,本欲另寻名家。谁料,这黄壤小小年纪,竟然道‘若我不能,则天下无人。阁下也不必再另寻名家。’” 哦……哦。黄壤终于想起来这事儿。 “结果,列位猜怎么着?”说书先生卖着关子,吊足听众胃口。 说书先书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这位黄壤姑娘,虽知此事为难,但更知此举利在百姓、功在千秋。她接下这重任之后,接下来半年,再未踏出过家门。她日日冥思苦想、废寝忘食……” 第23节 黄壤若不是如此这状态,她肯定早已笑出声来。 什么啊!当初就是朝廷许以重金,她怕跑了这单生意,这才揽下活计。 朝廷催得急,黄壤也没法再细细优化,便交出了一种梁米种子。这玩意儿它是耐旱,因为它叶片肥厚,从出生就开始储水。即使千里土裂,它也能凭借体内的水份生长结籽。但是……这玩意儿它难吃得要死啊。 灾年百姓靠它充饥,平时都是拿它喂牲口的。 “半年之后,黄壤姑娘当真不负众望,培育出一种梁米。这种米植株低矮,叶片肥厚,不仅耐旱,而且产量极高……朝廷得了这种子,忙发放下去,令百姓立刻播种。谁知此举一出,却引得百姓骂声一片。”说书先生的声音起落有序,如珠如玉。 黄壤却十分理解——辛辛苦苦种出了这玩意,换我也得骂娘。 这东西粗粝得简直涩口,达官贵人咽下去都怕剌了嗓子。 “梁米粗糙,难以下咽。百姓纷纷指责黄壤,就连朝廷官员也上书请求陛下治黄壤之罪。而黄壤姑娘却对此不发一语。”说书先生十分感叹。 ——这真是太荒唐了,我当然只能不发一语!因为我太知道那玩意儿有多难吃了!简直就不是人吃的东西。驴喂多了都想辟谷。朝廷花费如此重金,最后只得了这么一个玩意儿,我挨点骂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壤无言。 “谁知次年,大旱果然如期而至!百姓很快发现,所有的庄稼全部枯死,只有黄壤姑娘培育的梁米不仅不枯,反而更加茁壮!在极度缺水之时,那梁米的根、叶、茎竟然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说书先生十分感慨。 这……黄壤听得也很感慨,这……谁能料到这个。梁米的根叶……那玩意儿他们吃了,没坏肚子么?据我所知,后来都用作草料了吧? 后面的一段称赞,黄壤不好意思听了。 ——这地儿很好,下次不准再来了。 第一秋还在为她画指甲,他一个一个,画得极为认真。已经有不少人向这边看了,他全不在意。 说书先生在一大段赞美之后,又讲起了黄壤培育药材苦莲之事。从前外伤药材十分稀少,而且价格昂贵、效用也小。黄壤便为白骨崖培育了苦莲,大大提高了药性。而这苦莲一年三熟,价钱自然也更低廉。 ——这应该赞美的明明是苗耘之嘛,他付的银子啊。黄壤无语。 然后便是培育梅花念君安之事。念君安一直到现在,都是男女定情之花。当然了,提到念君安,就不得不说另一个人了。 说书先生转而道:“黄壤姑娘团结兄弟姐妹,孝顺父亲,勤劳朴素,美名远播,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此君不是别人,说来诸位定然都听过。他便是玉壶仙宗现任宗主——谢红尘。” 团结兄弟姐妹?这段话黄壤听到前面,想要笑出声。但听到后面,却又沉默不言。谢……谢红尘啊…… “彼时谢红尘刚刚继任宗主之位,正是少年得意之时。他闻听黄壤姑娘盛名,立刻亲至仙茶镇,向黄壤姑娘的父亲提亲。”先生的声音逐渐高昂,显得有些激动。 “黄壤姑娘美貌聪慧,与这第一玄门的宗主岂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门亲事,自然无人反对……传闻谢宗主离开仙茶镇那天,黄壤姑娘依依不舍送出十里。最后,黄壤姑娘便折了一枝亲手培育的梅花赠他。并为这梅花取名念君安。” 黄壤听台上先生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事,听起来,无非就是佳人配才子。可故事外的人心与算计,那些蒙尘的真心,谁又说得清呢? 第一秋终于为黄壤画好了指甲。他把黄壤的手抬高一点,让它们进入黄壤的视线,问:“好看吗?” 黄壤瞟了一眼,她的指甲被他修短了点,底色涂成了银粉色,上面用橙金色画了枫叶,每个指甲都只有半片。枫叶边缘还用特别细碎的珍珠描了边。那珠子也太小了,十个加起来还不如半个米粒大。 真难为他,如此细碎的珠子,还要大小一致、颜色相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来的。 不过很好看,她很喜欢。 他细细地替她吹干指尖,说:“你的手真漂亮。” 这是当然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动,不然我倒是不介意把保养的方子分享给你。这方子可是谢红尘亲自…… 算了……算了。兴致勃勃地分享,到最后,黄壤心中只剩默然。 台上先生絮絮叨叨,终于说到了故事的结尾。 “这位黄壤姑娘,虽是传奇,但嫁入仙门之后,市面上已经难得见到她亲手培育的良种。宗主夫人的名头,彰显了她的身份,却也荒废了她的才华。如今,她已抱病十年,未曾出现于人前。今朝掩卷,书中叹来,终是可惜仙宗多一夫人,人间少一名家。” 啊……黄壤把这段评书小传当作消遣,却不料得到这样的结言。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那场梦境里,第一秋问:“我是问,你后悔离开仙茶镇吗?” 多少年的旧事纷沓而来。她出生于仙茶镇,可只有她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那是她的泥淖,她处心积虑、明争暗斗,片刻不敢松懈。 什么父女情分、骨肉至亲,那在黄家,是多么的冰冷破碎? 她半生经营,终于见到谢红尘的那一刻,做出了选择。她决定出嫁,用姻亲跳出这个泥潭。可一时贪图,不过是从一片沼泽,跳入一个金丝编织的鸟笼。 现在,她又想起仙茶镇的野舍农田。当初少年慕强,她想要远渡人间,去摘取天上月,于是毅然抛却浮名,毫无眷恋。而现在,回头无岸,只剩苦海无边。 第22章 迟来 从巧舌馆出来,第一秋带着黄壤返回玄武司。 而此时,天已将晚。路边茶摊小贩所谈论的事,全部成了昨夜的怪梦。显然,人们已经发现了异样。但这梦来得突然,范围波及又太广。人们争来议去,却是说不出问题所在。 然而,有一人,却隐隐察觉了关键! 玉壶仙宗。 谢红尘甫一梦醒,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他双目刺痛,畏光、见风流血。以至于他睁眼时,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直到看见周围陈设,他突然反应过来——梦境之中,赫然是十年之前。 双目的不适,让他立刻查探自己修为。毕竟在梦中他不仅双目受伤,而且修为尽失!而这一试探,谢红尘更加心惊——他修为高达损失三成。 忆及梦中种种,谢红尘当然将症结归到一个人身上——黄壤。 再次想起这个名字,谢红尘已经分不清丝丝疼痛是来自双目,还是来自内心。可是他并没有多少时间用以思念。他出了曳云殿,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去找谢灵璧。 梦中谢灵璧也受伤不轻,如果他的损伤和梦境有关,那谢灵璧如今情况如何? 谢红尘走出殿门,外面的风灯让他双目如被针刺。他只得寻了一条素纱,蒙上双眼,光线柔和之后,双眼疼痛减轻。他踏风而起,赶至闇雷峰。闇雷峰与点翠峰其实非常近,他御风而行,转瞬即达。但就是这么片刻,他突然想起梦中,那个人说:“点翠峰与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无论如何总也不会是太难的事。” 原来,两峰相隔真的如此之近。 谢红尘行走在闇雷峰刻满莲花纹的石道上,回忆漫过了理智的堤岸,猝不及防。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这般想。身为玉壶仙宗的宗主,遇到如此诡异的事,他必须立刻查明真相。而不是独自黯然神伤。 于是心中的伤口刚一疼痛,便被他按住。 他站在殿前,扬声道:“弟子谢红尘,拜见师父。”闇雷峰的护殿弟子见是他,自然不敢阻拦,略一施礼,便退到一边。只是目光仍然奇怪,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谢红尘担心谢灵璧,并没有细问。只是等待的间隙,他自然也想起另一个人。他令护殿弟子:“立刻前往外门,召谢元舒前来闇雷峰。” 护殿弟子应了一声是,领命而去。 此时,闇雷峰的罗浮殿打开。 谢灵璧的声音传来:“进来。” 谢红尘心知有异,进去之后不忘阖上殿门。谢灵璧脸色苍白,满头大汗。这些年,他不太理事,自在逍遥,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狼狈过了。 对,狼狈。 他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湿发贴着额头,气息微喘,似乎仍未从那场噩梦之中回过神来。 谢红尘的心沉落下去,说:“看来师父也做了一场噩梦。” 谢灵璧也顾不上吃惊了,他说:“难道你也梦见谢元舒那个孽障所为之事?”说到这里,他忽然记起一事,道:“梦中你也受了伤!你的眼睛……” 谢红尘摘下眼上素纱,烛火之中,谢灵璧终于看清他的眼睛。他此时微侧过身,有意避开了烛火直照。但是眼中的血丝却绞缠在一起,令他双目通红。 “过来!”谢灵璧招招手。 谢红尘上得前来,谢灵璧仔细查看,说:“并无外伤。还能视物么?” “能。但畏光、畏风,刺痛,易流泪。”谢红尘还算冷静,他顿了顿,又道:“徒儿功力剩不足七成。师父情况如何?” 谢灵璧的怒火几乎要从头顶冒出来:“与你一般无二。” 平白损失了三成功力,这对他这种修为的人来说,损失实在太过惨重了。而且更令人愤恨的是,居然还不明原因。 谢红尘倒是冷静得多,他问:“我记得梦中师父中了盘魂定骨针,伤处可有影响?” 谢灵璧一怔,他下意识伸手触及后腰,然后整个人很快愣住——他后腰一片麻木。竟然是没有知觉。谢红尘见他脸色,就知道大事不好。 果然,谢灵璧起身,慢慢走了几步。 许久,他沉声说:“腰腹一带没有知觉。” 这样的损伤,对气行周身的修行者来说,就是埋在体内的病兆,不知何时就会爆发。谢灵璧怒极之下,反而也恢复了几分理智。他问:“此事蹊跷,倒像是有人针对你我而来!” 谢红尘垂眸,他当然知道是谁。 梦境之中,黄壤低泣着向他讲述自己的梦。 彼时,谢红尘只觉得荒谬,她竟然会因为一个梦,而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事。当时他一直认为,是黄壤入魔,陷入了迷障。 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她真的身中盘魂定骨针、被困闇雷峰十年呢? 谢灵璧抬起头,正要说出黄壤的事。罗浮殿外,弟子回禀道:“老祖,宗主。大公子伤重,已经卧床不起,实在不能前来了!” 谢灵璧大吃一惊,这才想起梦里谢元舒的结局。梦里他虽然身在闇雷峰,不能动弹。但是殿外弟子议论的话,他却是听得清楚。 谢元舒欲自立为宗主,被第一秋、何惜金等人合力围杀。 那他如今的伤势,恐怕要严重得多。 谢红尘也是一怔,道:“他恐怕真是伤重,师父不如过去看看。” “这个孽障!”谢灵璧破口大骂,“若不因为他,你我何至如此!” 谢红尘只得劝道:“大哥是一时糊涂,可他毕竟是师父的亲骨肉。依我看,此事他也只是受人利用。” “利用?!”谢灵璧眉头一皱,他也立刻想到一个人——黄壤。这个贱婢,难道是她动的手脚?不可能。她身中盘魂定骨针,此针仙门无人能解。 谁能救她? 谢灵璧很快排除了这个疑点,他转而道:“我前往外门看看。” 谢红尘送他出了闇雷峰,眼看着他下山而去,可自己却并没有离开。罗浮殿寂静无声,谢红尘盯着闇雷峰最深处,那里深入山腹,终年不见天日。 梦中,黄壤的声音响在他耳边,起落沉浮。 “红尘,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被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处的密室里。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我只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和我关在一起的还有好多人,他们都跟我一样安安静静的,从不发出一点声音。那地方特别黑,只有法阵的符光偶尔亮起。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光。老鼠啃咬我们,蜈蚣和蚂蚁从我脸上爬过去。他们的伤口腐烂了,鼻子里都是蛆……” 谢红尘脚步微错,向罗浮殿最深处行去。 他身为宗主,自然知道这山腹之中是什么。玉壶仙宗开派以来,便有一镇宗刑器——盘魂定骨针。此刑具分为盘魂和定骨二针,若入颅脑,则形如活死人。此刑迄今无人能解,若强行将针拔除,罪徒必定飞灰湮灭、身死道消。 多年以来,那些落到玉壶仙宗手上的恶徒,皆被施以此刑,关押在罗浮殿深处。 谢红尘走过长长的甬道,听见那个人字字泣血。 ——“最开始,我还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们的过去。我觉得无论如何,哪怕是一个你认识的女子不见了,你起码也会寻一寻。点翠峰与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无论如何总也不会是太难的事。我用闪烁的符光记录时间,你跟我说过的,符光明灭,便是一息。我就这么数着它,一刻也不敢错,过了一年。” 谢红尘加快脚步,黑暗的甬道里只有微弱的符光一闪即灭。 第24节 符光明灭,便是一息。我曾对你说过此话么?谢红尘穷尽回忆,寻不出只言片语。他和黄壤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很少,大多在祈露台。 在无数回忆的片段里,两个人的相处像是一页时光的重复。 他翻不出那些细微的不同之处。 “第二年,我就记不清时间了。老鼠从我头上跑过去,我太害怕,忘记数数了。那时候,我慢慢知道,你不会来的。哪怕只隔着一座山峰,你也不会来的。你不会为了我得罪你的师父。其实我不应怨恨。你厌恶我,我知道。” 谢红尘来到石门之前,他伸手找开了扇门。 石门吱吱呀呀,像是打开一段被尘埋的历史。密室里站着一排又一排的人,他们神情呆滞,目光空洞。谢红尘从他们身边缓缓经过,他们身上早已覆满了灰尘,分不清本来面目。 其身上衣饰,也难辨颜色。 如此之多的人几乎站满了整个山腹,可这里却一片死寂。 只有微弱的符光,明灭不定。谢红尘细细打量着他们,昔日罪恶滔天的狂徒,如今就像一个个泥偶。有时候,他们缓慢的转动眼珠,向这里看来。说不出现的恐怖和诡异。 谢红尘当然无惧。他在其间穿行,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停住。 这里曾经也站过一个人,地上还有她留下的脚印、抖落的灰尘。 谢红尘弯下腰,细看那个脚印。 定是女子无疑。 他抬起头,看见对面的人鼻子、耳朵已经被什么东西啃噬一空。他的伤口已经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蛆虫扭动着从伤口滚落…… “我嫁给你一百年,享受着宗主夫人的荣光。我所求的,你已给予。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该恨你。可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毕竟还是以为可以依托。” 谢红尘就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很久很久。 “黄壤。”他轻声喊这个名字,山腹里于是响起层层叠叠、高低远近的回音。谢红尘闭上眼睛,感受这满室尘埃与死气。 这里离点翠峰,相距不过数里之遥。以他的脚力,转瞬可达。 可是他迟到了十年。 第23章 同心 玉壶仙宗,外门。 谢灵璧一路进到商宅,几个掌柜已经十分焦急。谢灵璧进到谢元舒的房间,见他躺在床上,气若游丝。谢灵璧上前搭脉,只觉他气息虽弱,内力却增强不少! 这是当然的,梦境里,他可是吸取了谢灵璧和谢红尘二人的修为。 谢灵璧有心将他一掌劈死,但说到底,他也只有这么一线血脉。 他叹了一口气,也只得道:“令百草峰为他医治,此事须保密,任何人问起都不准提。” 几个掌柜连声应是。他们是谢灵璧调过来的人,为人谨慎,嘴也严实。谢灵璧并不太担心,他安顿好谢元舒,忽然问:“昨夜,你们可有梦见什么?” “这……”四位掌柜的于是将昨夜的梦境尽数说了。毫不意外,四人梦境相同。 谢灵璧当即又找来许多弟子印证心中猜想,果然,整个玉壶仙宗的弟子,昨夜所梦尽皆相同。 如此之多的人,做了同一场梦。谢灵璧身为仙门中人,自然知道出了大事。他立刻派人前往普通人家调查——此事到底是针对玉壶仙宗,还是所有人? 真是可笑,玉壶仙宗号称第一仙宗,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却连始作俑者都不知道。现在,他只能先将谢元舒囚禁,一边为他治伤,一边也预防他当真作乱。 而闇雷峰。 谢红尘从密室出来,阳光照在他身上,驱散了里间的潮湿阴暗。可他心中的湿冷却挥之不去。太多的问题摆在眼前,而他全无头绪。 梦中黄壤的话,是真的吗?她是否真的因为发现了自己师父的秘密,所以被施以酷刑?她现在去了哪里,是否安好? 啊……安好。若真是被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又怎么可能安好呢? 谢红尘步下闇雷峰,待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另一个地方——祈露台。 祈露台的围墙是白色,上面盖着灰色的琉璃瓦。站在半月形的拱门前,可以看到里面精致小巧的院落。谢红尘走进去,这里自然不至于荒芜。 飞檐小亭依旧干净得一尘不染,里面石桌、石凳如故。白露池池水清澈明净,旁边种着一株古怪的梅树,正是念君安。 这样的景致,一瞬间与昨夜的梦境重叠。 谢红尘缓缓踏进去,往事如碎屑纷扬落下。他与她的百年夫妻,真正的情份,一直就被禁锢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中。在此间,他见过人间最旖旎的风光。他容许她放肆盛开,也曾沉醉,也曾痴迷。 而出了这里,谢红尘是清冷寡欲、超凡脱俗的仙门宗主。她是温柔贤良、秀外慧中的宗主夫人。二人相敬如宾,至远至疏。 谢红尘将所有的情绪都按下去,那些回忆被他理智的剑锋绞碎,消散得了无痕迹。 他走到白露池边,盯着平静无波的水面。就在昨夜的梦境之中,她哭着说:“你如果真的找过我,你就会看见我留在白露池里的东西。你根本没有找过我!根本没有找过我……” 白露池的水倒映出他的脸,与他冷冷对视。 谢红尘犹豫片刻,他右手微抬,一把锃亮的铜镜已经出现在手中。铜镜映照池面,转瞬间,池水透明,连内中泥沙都粒粒分明。 谢红尘袍袖一挥,池水挥动,却清澈不浑。而片刻间,一物自尘沙中惊起。谢红尘收起铜镜,右手一抓握,那物如有灵识,猛地脱出池水,飞落他掌中。 谢红尘就着池水将它洗净,发现这是一块白色的玉璧。 整个玉壶仙宗,为了避老祖名讳,所有人都不以“璧”字为名。 可偏偏,白露池底找到的,就是一块玉璧。 谢红尘将这白璧握在手中,指缝溢出的不是水滴,而是十年光阴。梦里黄壤的话,起码有好几处是真的。她说她被老祖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囚于山腹。 她说那里符光闪烁,有老鼠啃掉了她对面的人半张脸。她说她在白露池里留了东西,若是谢红尘见了,定能猜测她的下落。 谢红尘闭上眼睛,抬手轻揉眉心。 受伤的眼睛开始酸痛,引得头也开始闷胀。他极力不再去想黄壤,那让他无法冷静思考。 他没有往里走,里面就是黄壤的居室了。自她失踪以后,谢红尘便没怎么去过。谢红尘转身,退出这方天地,跨出半月形拱门的时候,身后隐隐约约,有人喊:“红尘?” 谢红尘双手微握,忍住了没有回头。一切妄象,皆是魔障。 他毅然离开祈露台,然而背后却似乎有人温柔注视。 ——以往每一次离开,那个人都会站在拱门前,含笑相送。他从未回头,但一直知道。 “师父。”面前有弟子道。 谢红尘心中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山脚,而面前正站着二弟子谢笠。他稳了稳心神,问:“何事?” 谢笠也是第一次见自家师父魂不守舍,他说:“回师父,小师妹突然功力大损,不能恢复人身。”说着话,他举起手,掌心中只有一只金蝉,正是谢酒儿。 谢红尘当然知道原因——就在那场怪梦里,谢酒儿也被吸取了内力。她年纪小,修为本就不高,这一番折损,想来是伤及了根本。 但谢红尘现今也顾不上她,只得道:“送到百草峰,好生医治。” 变成原身的谢酒儿在谢笠手掌中爬来爬去,她自然听懂了这一句话。可是功力的折损,百草峰有什么办法?只有等她重新修炼,再化人形了。 她身为金蝉,能在短短几十年就修出人形,一是她天资聪明,二是…… 谢酒儿突然想起一个人,二是因为那个人不惜代价,灵丹妙药地培育着她。 她在谢笠掌中,委屈落泪时,心中竟然又想起那个人——那个曾经她视之为母,亲密无间的人。谢酒儿突然想,如果她还在,可能就会为自己想办法。 这想法让她茫然,她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黄壤了。只有现在,她过得特别不好的时候,那个人的模样突然清晰。她想起小时候,黄壤其实很宝贝她。 黄壤会给她买很漂亮的衣裙,给她编很精致的辫子。那时候义父不常来祈露台,她们母女俩也曾相互取暖,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昨夜的梦,一定是她的报复。 ——她现在,一定讨厌死自己了吧。谢酒儿爬累了,无助地趴在二师兄的掌心里。在凋零已久的回忆里,有一次,她随黄壤逛街。黄壤给她买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直到她走不动了,她扯着黄壤的衣角,说:“娘亲,酒儿走不动了,酒儿要你抱。” “你呀,哪是什么金蝉,简直是只懒虫嘛!”黄壤将她恢复虫身,让她趴在自己手心里,带她回家。 后来……没有了什么后来。谢酒儿从祈露台搬到点翠峰之后,就再不以“娘亲”称呼她了。她厌恶当初是由黄壤捡到了自己,这才导致义父对自己如此冷淡。她开始故作疏离地叫黄壤义母,她果然得到了义父的悉心栽培。 可后来的她,就没有娘亲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往事,她以为自己早忘了。 谢笠将谢酒儿收起袖中,又道:“方才何惜金、张疏酒和武子丑三位前辈到访,想要求见宗主。” 谢红尘也不意外,道:“走吧,随我会客。” 来仪馆,何、张、武三人已经落座,自有弟子奉上香茗。 何惜金端起茶盏,微烫的茶水刚一入口,外面有人道:“宗主到!” 三人忙站起来。虽然论年纪,他们三人年长,但毕竟谢红尘如今是玉壶仙宗的宗主。三人分别与他见礼,谢红尘也温和回礼。 再行落座之后,何惜金说:“昨、昨昨夜……” 张疏酒接过话头,真是熟练得让人心疼:“昨夜我等做了一场怪梦,心中不安,特来拜会谢宗主。” 谢红尘自然毫不意外,他道:“不瞒诸位,这场梦境颇为诡异。吾在梦中双目受伤,修为尽失。梦醒之后,双目酸胀疼痛,视物不清。功体也有所折损。” 他如此坦诚,何、张、武三人倒是心生愧疚。来之前,他们还想着如果谢红尘有意欺瞒,应该如何应对。 这般想来,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何惜金道:“谢、谢宗、宗主……” 张疏酒说:“谢宗主受苦了。蒙宗主告知,我等十分感激。此梦诡谲,如今人心惶惶,恐怕天道有变。我等特地前来,与谢宗主商讨对策。” 武子丑可就没那么多避讳了,他直接问:“谢宗主,其实我等十分不解,以您和灵璧老祖的修为与才智,梦境之中,何以会被谢元舒谢大公子暗算偷袭?” 他单刀直入,谢红尘被问得一滞。他自然不能说出黄壤,整个怪梦,黄壤其实是最大的疑点。梦中的时间,正是十年前,他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所有人的记忆都停留在当年,只有她清楚说出了十年后发生的事。而且她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对付自己师父,以报前仇。 看起来,她甚至像极了此梦起源。 谢红尘心如明镜,但此时事实不清,如果冒然说出她来,恐怕对她不利。谢红尘只得说:“梦中一时混沌,大意而已。倒是让几位前辈见笑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何惜金等人却也不好多问。说到底,人家一门宗主和老祖,吃了这么大的亏,还没地儿报仇,心里估计也窝火得很。刨根究底终究惹人厌烦。 倒是谢红尘接着道:“说来惭愧,这些年玉壶仙宗潜心问道,少在民间走动。这次出了此等大事,我想,民间总应该先有异象。不知三位可曾听得什么风声?” 何、张、武三人自然也是思考许久,武子丑说:“其实这几年仙门和民间都十分太平。司天监和玉壶仙宗争相解决百姓呈递的怪案异事。除了骗子猖獗以外,其余的事,倒是不曾听说。” 张疏酒皱了皱眉头,突然说:“说起来,最近有一件案子,从官府移交到司天监了。” 他提到司天监三个字,谢红尘心中一动。 毕竟这三个字一直就跟另一个人绑在一起——第一秋。而在梦中,第一秋索要的那封和离书,他至今仍如鲠在喉。 第25节 张疏酒继续说:“听鲍武说,是一起失踪案。有人冒充玉壶仙宗的名义,以收徒为名骗取幼童。最后孩童都下落不明。起初官府以失踪案定论,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监正命人将案卷调回了司天监。” “幼童失踪案?”谢红尘皱眉,转身问谢笠:“有这样的事?” 谢笠忙道:“回宗主,民间坑蒙拐骗之事,一向颇多。这事儿是有百姓上门寻子,但因为是骗子作案,与妖邪无关。弟子等也就替他们报了官。” 谢红尘的心慢慢收紧,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他说:“无论是否妖邪,胆敢以玉壶仙宗的名义行骗,就不能姑息。你去调来案卷,趁三位前辈在此,我等好好参详。” 谢笠忙道:“是。” 不消片刻,两箱案卷被抬了过来。不说何惜金三人,便是谢红尘看了,都觉心惊——竟有如此之多的失踪案吗? 他起身,向何惜金三人拱手道:“要劳烦三位前辈了。来人,为三位前辈上酒。” 何惜金三人一向急公好义,如今又听说有美酒,自然道:“为民除害而已,谢宗主不必客气。” 弟子上前,将桌上茶水换成酒。四人一边喝酒,一边查阅卷宗,也就不觉枯燥了。 只是这卷宗,却让人看得不停皱眉。张疏酒道:“案发时间、地点毫无规律可循,骗子也是有男有女。这么多年,失踪的孩子竟无一人找回过。实在是骇人听闻。” 武子丑更是怒道:“朝廷失职啊!” 谢红尘一边翻看卷宗,一边道:“此事说来,也是玉壶仙宗大意。”他迅速翻看卷宗,最后突然道:“嗯?!” 何、张、武三人都向他看过来,谢红尘迅速比对其他卷宗,然后道:“三位前辈,这些案件并不是毫无规律!” 三人愣住,谢红尘接着道:“前辈请看,这个孩子,其父老来得子,爱若珍宝。这个,父母四代单传,将其视为香火传承。这个,生于猎户之家,十分强壮。想来父母定寄予厚望。还有这个女孩儿,生来美貌,父母延请名师,不惜重金培养……” 他一个一个,历数这些孩子的奇特之处,何惜金脑中灵光一闪:“最、最……” 谢红尘点头,说:“所有被拐走的孩子,都是父母最为宠爱的那一个。诸位,我记得成元八十二年,疫病横行。无数孩子被贱卖。可是就算是这一年,被拐被骗的孩子,也依旧是如此。” “这是为何?勒索?”武子丑问,但很快他又自己否定,“若是勒索,朝廷总不至于半点线索没有。” 谢红尘说:“无妨。如今有了线索,只要仙门和朝廷同心同德,定能等到歹人作案的时机。” 张疏酒道:“我等这就将让门派留意,看看谁家孩子符合特征。” 谢红尘嗯了一声,道:“三位也请转告司天监,为民除害之事,仙门与朝廷不该再分彼此。朝廷州官县衙遍布各处,他们办事,毕竟比仙门方便得多。” 他殷殷叮嘱,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人都有些脸红——毕竟前不久,才潜入人家仙门,偷了人家夫人。 三人讪讪地告辞,待出了山门,武子丑叹道:“谢宗主为人磊落,才智无双,真是令人佩服。” 张疏酒也道:“原以为他对司天监心存芥蒂,应是绝计不肯合作的。想不到其心胸豁达,令人惭愧。说起来,谢灵璧此人倒有识人之明。” 何惜金说:“夫、夫、夫人……” 张疏酒也道:“大哥的意思,我们都明白。谢夫人的事不该瞒他。但毕竟人已经偷出来了。而且现在又养在第一秋手上。我等毕竟是外人,又不知其中缘由。如何解释才好?” 何惜金也不说话了。三人只能揣着这亏心事,又返回司天监。 司天监,玄武司。 何惜金刚一回来,下意识就去了客房——得先向夫人报备。 张疏酒和武子丑早就习以为常,二人结伴去找第一秋。第一秋刚带着黄壤回来,他把黄壤送回卧房,自己在书房整理他今日白嫖的成果。那些衣衫、首饰、绣鞋足足装了好几箱。 下人不知是何物,便让人抬到了书房。 第一秋随手拿起一支钗环,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正想象效果,张疏酒、武子丑二人推门而入。 二人看着他举在自己发间的步摇,那步摇繁复华美,而他似正欲簪戴。张、武二人顿时十分震悚。 第一秋只得默默地放下钗环,这也不好解释。他只得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不见何掌门?” 张、武二人也轻咳一声,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张疏酒说:“他回房向夫人报备了。” “何掌门真是……”监正大人想了一阵,赞了声,“好家教。” “咳咳。”张、武二人立刻道:“说正事说正事。” 二人将今日在玉壶仙宗的事都说了,尤其是幼儿被拐失踪一案。言语之间,二人不住赞叹谢红尘光风霁月、智力超群,实乃谦谦君子。听得监正大人面带微笑,心起阴云。 ——哼。明天去内阁,提议向仙门征收赋税吧。 第24章 求医 次日,司天监秘密下发文书,要求各级府衙密切留意对孩子最为宠溺的民户。 命令很快下达县、村,细化到每一户人家。 一张无形的网,正慢慢张开。 中午,雪还在下。 黄壤被推到花厅里,旁边就是暖盆。庭外大雪纷飞,第一秋背着手站在檐下。黄壤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修长笔直,有一种庭外雪如诗,檐下人如画的感觉。 庭中,鲍武正领着一群人扫雪。他光着膀子,干得热火朝天。手底下有人抱怨:“监副,怎么一回来监正就罚我们扫雪?你是不是又在他老人家面前乱说话了?” “放屁!”鲍武眉毛都飞了起来,“这明明是监正体恤咱们辛苦,这才赏下了扫雪的活儿。是吧,监正?” 他转头向第一秋问过来,第一秋都没理他。 忽而,外面有人匆匆行来。底下的人见了,纷纷道:“宗少监!” 黄壤的视线正对中庭,她眼看着这人走近,也知道这个人必然就是玄武司的少监宗子馥了。毕竟四位少监,只有他还没露过脸。果然,他大步行到檐下,冲着第一秋拜道:“子馥参见监正。” 第一秋嗯了一声,问:“如何?” 宗子馥道:“苗耘之在外游历多日,今日方返回白骨崖。但这老头脾气古怪得很,下官连他面都没见到。只是……只是被他隔门骂了一顿。” 啊,看来他是被第一秋派到白骨崖,蹲守苗耘之了。 苗耘之,这个人,黄壤曾见过。他住在白骨崖,是现今仙门公认的医门泰斗。曾经师问鱼和谢灵璧都有心拉拢他,但他油盐不进,二人也只得作罢。 第一秋找他做什么? 宗子馥显然气得不轻,他文人出身,在天下士子中颇有声名。归附司天监后,他居玄武司少监,有“天下半师”之称。 他面皮白净,留着一把整齐的山羊须,看上去十分儒雅斯文。如今他气成这样,足见是真受了委屈。 第一秋道:“无妨,我亲自前去会他。” 宗子馥欲言又止,半晌,说:“只怕监正过去,他也未必买账。今日他不仅骂了属下一顿,连陛下也……” 他没再说下去,若要再说,便是大不敬了。 第一秋却很明白他未能出口的话,说:“他生性如此,不必在意。” 说完,他回身到来黄壤面前。黄壤坐在暖盆边,身上换了白色衣裙,肩上披着蓬蓬的白狐毛领。毛领外围,缀着一圈珍珠流苏。 她今日梳了个倾髻,上面簪了一朵银花丝嵌宝石的珠花。珠花周围又点缀了些星星般细碎的宝石,为了与之相衬,右手无名指上也戴了朵黄蕊白瓣的绸花。绸花上一条细细的珠链紧连着腕上银丝精编的珠绳。 再加上描绘精致的指甲,简直完美。当然了,这一身自是昨日监正大人白嫖所得。 黄壤浑身上下都烤得暖洋洋的,小脸也红扑扑的,说不出的娇艳。第一秋取来盖毯,搭在她双腿上,说:“今日我们去见一个人。” 要去见苗耘之吗?黄壤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吃个闭门羹嘛。她如今境况,那简直是唾面自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简直无所畏惧。 白骨崖从前并没有名字。 后来苗耘之在这里开宗立派,大家为赞他活死人、肉白骨,这才起了这个名。只是传了多年,不明原因的人难免会觉得阴森。 苗耘之性喜出游,如今听说他回来,白骨崖下早已坐满了前来求医的病患。 当然,苗耘之也不是轻易替人诊病的。于是众人只得在崖下坐等。哪怕能得他门下弟子出面,也算侥幸。 第一秋带着黄壤赶到时,连黄壤都吃了一惊——这崖下满满当当,全是人。 几个药童守着上崖的路,冷着面孔,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黄壤坐在轮椅上,耳边全是垂死痛呼的声音,仿佛人间疾苦,全部聚集于此处。 第一秋来到几个药童身边,道:“第一秋求见苗老前辈。” 药童哪管他是谁,当即不耐烦地道:“师父今天不开诊,快走吧留在这里也没用!” 第一秋容色一肃,语声也随之提高:“我今日前来,不为看诊。乃是向苗前辈讨还一笔旧债。怎么,前辈身为杏林圣手,却要欠债不还,避而不见吗?” 几个药童看他,像在看一个疯子:“我家师父欠你旧债?我说,我师父脾气可不好。你要是胡说八道,你就等死吧!” 第一秋衣袖一挥,一张拜帖飞将出去,正落在药童手上。他沉声道:“少废话,速去通禀!” 药童持了拜帖,果然气哼哼地上了山崖。 黄壤都不忍看——苗耘之可不好招惹。 果然,过了片刻,白骨崖上就有一声音如雷霆般怒吼:“谁在外面放屁?” 崖下一片哗然,众人争相上前。而几个药童早已不惊不怪,有条不紊地掏出药粉,在地上画出一道界线。诸人顿时不敢越界。 一个老头自崖上降下,如神灵现世。他盯着第一秋,一把白胡子都吹了起来:“小崽子,别以为仗着师问鱼就可以瞎咧咧。你今日要是胡说八道,就跟她一样!”他一指黄壤,“留下两条腿,坐着轮椅回去!也好让师问鱼重新教教你如何说话!” ……看来他早就知道第一秋的身份,但依然指着第一秋的鼻子怒骂,简直毫不留情。 第一秋居然面不改色,他道:“晚辈既然放话,自有道理。前辈要在这里听吗?” 苗耘之扫了一眼,见崖下闲杂人等众多,恐怕就算是说话,也多有不便。他挥挥手,道:“上来说话。” 第一秋推起黄壤,随他沿路而上,不多时便进到白骨崖。入目先是一片药田,药草的清香四散开来,令人神清气爽。 苗耘之一身儒衫,宽袍大袖,十分飘逸。他不说话的时候,其实很有些世外高人风范。 “你这双腿能不能保得住,现在可以试试了!”他双手一背,冷哼。 黄壤心中一凛,知道这老头极为认真了。她开始为第一秋的双腿担心,他要是没了腿,两个轮椅……也不知道谁推谁。 在她身后,第一秋说:“一百多年前,前辈游历上京。今上久慕前辈盛名,特求一见。”第一秋的声音清澈如溪水。 “今上……师问鱼?哼,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苗耘之道,随即又一脸不屑,嘲道:“师问鱼那个老东西,既无修炼的天赋,又耐不住问道之艰苦。凡人想要求长生,莫不是痴人说梦?!” 第一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冷意:“前辈当即嗤笑,说凡人皆有天命,异兽方能千年。闻听世间有虺蛇寿元无边,陛下欲求长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寿?” 苗耘之脸上讥嘲之色渐消,他皱眉,道:“这不过是一句戏言。那老东西难道听不出来我在嘲讽他吗?再者,虺蛇虽长寿,但其血中之毒,凡人焉能受得?” 黄壤不知其中还有这事,听得认真。而第一秋的手按在她肩膀上,五指渐渐握紧。他轻声道:“前辈此言之后,今上命人万里搜寻,终于找到一条虺蛇。” “他、他……难道……”苗耘之悚然色变。 “今上膝下,曾有皇子皇女一百八十余人。他命人抽去他们的血液,换上虺蛇之血。”第一秋语声平静,黄壤却能想到当时情境之惨烈。 凡人换上蛇血,还是一条如此剧毒的异兽之血。这些人,要承受怎样的痛苦? 苗耘之的声音也变了:“活人注入虺蛇之血?” 第26节 第一秋继续说:“不过十年之间,这一百八十余人已经只剩不足一半。又十年,剩十人。十人中九人畏光惧热,血毒发作时,个个半身化蛇、癫狂失智、不人不鬼。惟有一人,勉强还披着一张人皮。但是……也不会太久了。” 说完,他伸出右手,缓缓挽起衣袖。黄壤看见他整个右臂,覆盖着青色的、密密麻麻的蛇鳞! “而这个人,正站在前辈面前。”第一秋语声平静,这些字字滴血的事,像是和他全无关系。他问苗耘之:“前辈自谕刚正,号医主药君,平生救人无数。若当初,不是您口出此言,今上岂会当真?” 黄壤连思绪都无言,这是一个王朝百余年的血泪。百姓不幸,皇室之祸。 面前,苗耘之所有的怒火都被压了下去。 这些事他不曾亲眼得见,但他知道这有多可怕。如今的第一秋,已经贵为司天监监正,代表着朝廷在仙门中的身份地位。他言语优雅,步履从容。但是成元五年的他,又是如何绝望无助? “一言之失。”苗耘之走过来,抬起他的右臂仔细打量,半晌又叹了句,“一言之失啊。” 第一秋收回右臂,放下衣袖,道:“从此,今上以我等血液供养自身,自以为觅得长生之术,更加恋栈权位。每年耗费大量钱款,炼制长生丹。我兄弟姐妹一百八十余人,王朝百余年山河不宁,前辈一句话便就此揭过了。” 苗耘之长叹一声,道:“今日你来,是要老夫治愈你这血毒?”他又抬起第一秋的手臂,仔细看了一阵,道,“你且入内。” 不料第一秋却轻撩衣摆,双膝触地,拱手拜道:“晚辈此来,确实想求前辈一件事。”他以额触地,郑重叩拜苗耘之:“吾友黄壤身中盘魂定骨针,求前辈解救!” 啊……他竟然真是为自己求医。 黄壤看见他跪在荒草碎石里,忽有一种伊人恩重,无以回报的感觉。 这……是为何?她绞尽脑汁,真的想不起二人之间到底有何瓜葛。一百余年前的一次求亲,她拒绝得不留余地。从此以后,两人再无交集。 如今他苦心求医,却不为解去自己身上蛇毒,反而相助一陌路女子。 若说为了旧情,未免也太过荒唐。 真是令人不解。 苗耘之显然也愣住。他的目光落在黄壤身上,黄壤也注视着他。黄壤当然想被治愈,想得疯了心。可是第一秋难道不想解除血毒之苦吗? 自己又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先进来吧。”苗耘之转身,头前领路。第一秋这才起身,他拍去衣上尘土,重又推起黄壤,还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他在身后,黄壤看不见他的脸。 她只知道,成元五年,她拒绝了第一秋的求亲,于初冬时节嫁给谢红尘,成为仙门第一宗的宗主夫人。而那一年的第一秋,被注入虺蛇之血,眼睁睁地看自己兄弟姐妹一一惨死在眼前。 当时的少年,已经模糊成一个影子。黄壤甚至记不清那时候他的脸。 而百年之后,他在旧人面前提及前事,却是如此这般的轻描淡写。 第25章 目盲 白骨崖里,药草随处可见。许多药童正忙着采摘晾晒。 这里的冬天来得稍晚些,此时也还并未下雪。 苗耘之领着第一秋和黄壤入内,说:“盘魂定骨针,老夫确实曾有过研究。”他这句话,让黄壤精神一振。他甚至没有靠近过黄壤,只是这么随意一瞥,显然他对此针知之甚深。 第一秋也立刻追问:“不知前辈可有收获?” 苗耘之神色凝重,许久说:“放弃吧,此针无解。” 他一句话,对黄壤而言就是最终的判决。一时之间,第一秋竟然也沉默了。苗耘之说:“你擅炼器,应该看得懂针上的法阵。此针在颅脑时,她虽不言不动,但也不老不死。但若拔出来,她受不了时间骤然的流动,立刻就会飞灰烟灭。”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第一秋声音低沉。 苗耘之摇头,答:“最好的办法,就是替她拔掉盘魂与定骨二针。” 黄壤此时方才回神,希望的起灭都在转瞬。她甚至觉得,苗耘之说得对。若是已经全无希望,谁又会愿意这样活着? 漫漫岁月,永不超生。 “昨夜那场怪梦,前辈在白骨崖也都梦见了吧?”第一秋突然说。 苗耘之神情顿时严肃,问:“此事和你有关?” 第一秋摇头,道:“司天监也正在查,但暂无头绪。昨夜梦中,我见到了黄壤姑娘,她能言能动,与从前并无区别。” 苗耘之带着他来到内堂,抬手让他落座,说:“昨夜梦回十年之前,老夫也很是费解。” 第一秋紧接着问:“是否有什么法宝,能令时间倒退,伤病痊愈?” 苗耘之竟然格外认真,道:“就算是有,也万万不可为。道之所在,乱必有祸。你总不想为了一个女子而令天下倾覆,苍生不宁吧?” 第一秋没再说话。苗耘之说:“你若愿意,不妨将她留在白骨崖。这里不缺病患,自会有人照看。” 啊……黄壤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事情已经糟糕到这种地步,好像留在哪里也无什区别了。 第一秋沉吟一阵,道:“她毕竟是个女子,旁人照看,颇为不便。” 苗耘之说:“由你亲自照看,就方便了?”这话问得尴尬,但苗耘之似乎觉得还不够尴尬,所以他又问:“说起来,她不是谢红尘的妻子吗?” 呃……果然,哪怕医中圣手也是八卦的。黄壤移开目光,看向别处。第一秋道:“故友落难,我不忍袖手旁观。” “哈哈哈哈。”苗耘之笑得一脸暧昧,一副“老夫我懂”的模样,“你留她在此,老夫自会护她周全。盘魂定骨针虽然没有解方,但若要减轻病情,却也不是全无办法。” 他这般说,黄壤倒也有点心动。第一秋犹豫一阵,终于道:“晚辈能否随时过来探视?” 苗耘之一听,眉毛又开始倒竖:“小子,你不放心老夫?” 第一秋只好道:“自然不是。只是……只是我既送她过来,总要确认她安然无恙才好。” “哈哈哈哈。”苗耘之一脸坏笑,“你别以为我老了,你们这些少年心思就不懂了。行吧,准你探视。” 第一秋这才重新施礼,朝他郑重一拜。 白骨崖有单独为病患准备的房间,每一间都有药童专门照顾。 一个身穿药师服的年轻男子过来,随手指了一个房间,不耐烦地道:“她就住这吧。” 第一秋将黄壤推进房间,见里面干净整洁,这才略略放心。有药童随他进来侍候,但这里人手紧缺,一个药童常需照顾三五个病患。第一秋皱眉,问:“此处没有女子吗?” 那身穿药师服的男子翻了个白眼,道:“没有,不治就走!” 这态度,也是没谁了。 监正大人并不在意,他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四个木头人。木头人只有半人高,然四肢俱全。放在地上时,它们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说不出的诡异。 那药童唬得后退了一步,还是穿药师服的男子问:“这是什么?少在白骨崖装神弄鬼!” “人无知时便该少言。”第一秋对他也不客气。说完这话,监正大人抽出一把银制的钥匙,插入木头人腰间的小孔,旋转几下。 只见四个木头人体内咔哒一声响,然后木头人开始铺床叠被,收拾房间。 药童惊得张大嘴巴,久久无言。 第一秋向他二人扬了扬手中钥匙,说:“还能烹食煎药,洗衣牧羊。” “我……这!!”药童好半天才合上嘴巴。这白骨崖,若说奇珍异宝,半点不稀奇。那些前来求医问药的,什么贵人他们没见过?人为了保命,总是什么都舍得的。 便是谢灵璧亲自来都不敢造次。 但是这玩意儿,可就稀奇了。 毕竟司天监监正亲制,天下独一份儿。 药童双手揉了揉眼睛,那身穿药师服的男子则揉了揉脸,蓦地,他露出一张奇异的笑脸来。然后他语气温和地问:“兄台,几个木偶真能煎药?” 监正大人在木头人耳垂上轻轻一拨,那木头人立刻开始扫地。动作居然十分麻利。药童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那男子也一脸深思。监正大人懒洋洋地道:“只要本座有心,它们有何不能为之事呢?” 呃…… 那男子嘴角上扬,露出一脸善良亲近之态,他向第一秋作了一揖,说:“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介绍。我是师父的大弟子,名叫何首乌。啊这名字是因为师父捡到我的那天,刚好挖到一株千年何首乌。” “原来是何兄,失敬失敬。”第一秋顺势回礼。 何首乌目光好不容易才从那几个正忙活杂事的木头人身上移开,他看向第一秋,眼睛里盛满了光:“何某初见监正,便觉十分熟识。想来一见如故,便是如此了。” 监正大人同样语态亲热,道:“在下何尝不是呢?今日与何兄初相识,却如兄弟重逢,定是前世有缘。” “那何某不才,就要叫一声秋兄了!”何首乌更进一步。 监正拍拍他的肩,深情道:“贤弟!” “……”黄壤眼睁睁地看他们认亲,真是荒唐无比。而何首乌已经道:“这位姑娘留在此处,大哥尽管放心。一会儿小弟就找个师妹专程照顾,定不让大哥操心!” 监正大人与他把臂而行,十分感动,说:“贤弟盛情,为兄无以为报。为兄闲来无事,喜欢做些没用的小玩意儿。如这般的傀儡,朱雀司还有几个。明日为兄便挑几个好的,赠给贤弟。” “大哥!” “贤弟!” 二人双手交握,脉脉对望,如新婚小别、如一见钟情。黄壤不想说话了。 第一秋并没有在白骨崖逗留,他很快就离开了。 何首乌推着黄壤,一路将他送到白骨崖下。第一秋走出数米远,复又回头。黄壤与他目光交错,一眼凝睇,万语结痂。他很快移开目光,向何首乌挥了挥手。 一直等到他走没影了,何首乌这才推着黄壤往回走。 “他对你很是放心不下呐。”何首乌一边推着轮椅,一边道。黄壤自然是不能作答的,他又说:“不过你不要担心。你这么漂亮,既不会说话,又不会乱动,谁都会喜欢你的。” 汝闻,人言否?黄壤在心中怒骂。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空空落落。于是心情也不好了。 何首乌将她推到一处崖边,说:“今日阳光不错,好好晒晒。” 黄壤的视线,不知不觉就追着第一秋离开的方向。 白骨崖林木茂盛,不知道远处那个小小的黑点,是不是即将走远的他。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或许不会了,毕竟司天监诸事繁忙,而白骨崖又十分偏远。 黄壤在心中叹气,一时之间,阳光没意思,花草没意思,活着也没意思。 何首乌明明在她身后,却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别难过啊,他那么舍不得,肯定很快就会再来的。” 你又知道了?黄壤闭上眼睛,索性什么也不看了。 而当天下午,司天监就以碧霄宝船专门运来了黄壤的衣衫、首饰、鞋袜。随之而来的,还有监正亲制的十二个傀儡。 这些傀儡不仅能扫洒做饭,还能看懂常用的文字。所以,它们真的可以抓药、煎药。整个白骨崖的人都围拢过来,足足看了一下午,个个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于是,照顾黄壤的活儿,人人争抢。黄壤被白骨崖的几个小师妹争着照顾,刚来第一天,就洗了三回澡。 黄壤觉得,她这辈子算是跟洗澡杠上了。 司天监。朱雀司。 九曲灵瞳将白骨崖的情形分成十二个画面,分别投映到墙璧的雪缎之上。第一秋正翻看公文,不时抬头,扫视一下画面。只见一个傀儡的视线中,白骨崖的几个医女推着黄壤出来采药。她们将黄壤搁在药田边,一边采药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第27节 一条小灰狗围着黄壤跑了一圈,最后依着她的脚趴下。白骨崖阳光浅白,她半张脸沐浴在阳光里,美得惊心。 “监正!”鲍武进来,一眼看见墙上的画面,颇觉奇怪。 第一秋问:“何事?” 鲍武忙说:“冒充仙门拐骗幼童的那波贼人,又出现了!他娘的,这回可算从洞里冒头了!” 第一秋起身,关闭九曲灵瞳,道:“走。” 而此时,得到消息的可不仅仅是司天监。 何惜金三人得知司天监找到骗子的踪迹之后,也第一时间通知了谢红尘。 远在骆驼堡的一众骗子,正穿着玉壶仙宗的弟子服,佩戴着玉壶仙宗的法器,上门“测试幼儿灵根”。当地官府早就接到司天监的密令,暗自留意。 此时,大家都没有打草惊蛇。 果然,这一行骗子测来测去,最后选定了几个孩子,个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掌中宝。官府不动声色,将他们当作仙师,盛情款待。 骗子一行得了甜头,喝了个酩酊大醉,自然便决定留宿一晚再走。 是夜,风雪交加,整个骆驼堡被雪埋了一半。第一秋带着白虎司的十多个差役冒雪而至。碧霄宝船就停在远处的雪地里,一众差役身穿黑色差服,腰佩金钩、背插令旗,正是司天监的服饰。 而他刚到骆驼堡,另一队人马也随后赶至。 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人带着谢红尘,一并到来。谢红尘双目畏光,只得以一条素纱蒙眼。他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玉壶仙宗的弟子,也是一身衣冠似雪,宝剑斜背,腰间佩玉。 两队人马相遇,顿时气氛十分凝重。空气中仿佛都迸溅着火花。 张疏酒为了缓和气氛,笑着道:“玉壶仙宗和司天监都是仙门的中流砥柱,如今大家携手破案,也是一段佳话。” 这话说得虚伪,但总算也是句好话。 谢红尘说:“此等恶徒胆敢冒充玉壶仙宗,我等自不应坐视。” 何惜金等人转而看向第一秋——人家都表态了,你好歹给句话啊。 监正大人盯着谢红尘蒙着素绫的眼睛,果然给了句话。他体贴地道:“谢宗主眼瞎目盲尚且冒雪赶来,真是辛苦了。” …… 第26章 殿下 谢红尘侧过身去,权当没有听见第一秋的话。 何惜金等人有什么办法——这两个人,好像天生就是合不来的。 武子丑说:“还是先抓住骗子要紧。” 张疏酒也道:“正是正是。” 谢红尘终于道:“不必打草惊蛇,跟踪他们,说不定能得知其他孩子的下落。” “还是谢宗主考虑周到。今日我等定要剥开这骗子的人皮,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张疏酒忙道。 他这话,却引得一阵沉默。谢红尘不接话,是因为这背后的“神圣”可能是他师父。第一秋不说话,原因也差不多——万一扒出来是师问鱼,可是不好交待。 于是监正大人道:“这等小事,也不须劳动众人。谢宗主若是目盲不便,不如先回去歇息。等有消息,司天监自然知会宗主。” 谢红尘当然不能走,如果事情交给司天监,那恐怕幕后黑手不是谢灵璧也会变成谢灵璧。 他言语冷淡,道:“多谢监正关心。谢某只是不耐强光,还不至失明。” “那可真是太遗撼了。”第一秋语声凉凉。 二人针锋相对,何惜金等人听得简直是无从搭话。 而这一波骗子万想不到,自己竟是惊动了这么几尊神仙亲自前来蹲守。 次日一早,他们带着拐带得来的孩童,离开骆驼堡。谢红尘等人则缓慢跟随。他们要跟踪一波人,对方自然难以察觉。 几人在雪中尾随,第一秋闲来无事,从储物法宝中掏出编了一半的珠链,一边穿珠,一面编花。绳是冰丝绳,珠子是珊瑚珠。 他手巧,那珠绳也就编得极是精致。谢红尘忍不住扫了一眼——如此花哨的东西,总不至于是他自己佩戴罢?! 但以他跟第一秋的关系,自然是不会多问。 众人跟随一众骗子,一路来到一处码头。眼见着几个孩子被带上船,第一秋只好召来司天监的碧霄宝船,御风追踪。 众人站在船头,看船穿江过河,最后竟然东流入海。这…… 视线里只剩一片湛蓝,海中船行若蚁。第一秋和谢红尘俱是一脸凝重,将孩子带到海外,着实不像是谢灵璧或者师问鱼所为。 然而,这伙骗子偏偏就这么干了。 他们把孩子往异域海市一卖,便在当地快活逍遥。眼看实在没有其他线索,第一秋只得下令收网。 因为跟踪紧密,孩子倒是一个不少地找了回来。只是这几个骗子却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司天监和玉壶仙宗的人很快将他们捆好,抓到碧霄宝船上。 骗子共四男一女,为首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剩下三名壮汉都是他的儿子。再有些仆役、跟班便都是他们花钱雇的苦力。几个人随行物件里,只有几套玉壶仙宗的衣饰。虽是仙门中人,但修为也不高。 谢红尘竟难得地嘲了一句:“看来案情果然错综复杂,难怪朝廷官府百年搜查无果。” 第一秋硬生生地咽下这一句嘲讽,鲍武搬来一把椅子,他坐到椅子上,十指熟练地编花,问:“谁是头儿?” 主犯咬紧牙关,不吭声。 第一秋也不意外,指了指跪在一侧、年纪最轻的汉子。鲍武立刻会意,将壮汉拖了出来。 “你、你们要干什么?”那老者立刻说话了。 第一秋将手中编了一截的珠绳递给鲍武,取来碳笔,在那壮汉周围画了个圈。 鲍武也低头瞟了一眼珠绳,这绳子编得极其精美,上面的珊瑚珠子颗颗剔透艳丽,煞是好看。只是这般精致……非女子不能佩戴吧? 第一秋用碳笔将圈画好,随即抽出丝帕,开始擦手。擦完手,他又接过珠绳,继续编花。 而此时,只听一声惨叫。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碧霄宝船上开始飞雪。雪花落到别处,晶莹柔美。惟独坠入第一秋画好的圈,蓦地通红若熔炼的铁水! 铁水滴落到圈中犯人的身上,滋滋直响,白烟冒起,肉香渐溢。 那犯人先前还惊愣,随后反应过来,他抬头向上看,通红的雪花便落在他脸上。顿时,他脸上就被烧出了点点深坑。 “啊——”他嘶声叫喊,拼命翻滚着想要逃出那个碳笔绘下的黑圈。 可是没有用。他像是撞上透明的墙,只能拼命嘶喊、挣扎。空气中溢出令人作呕的肉香。 “住手!住手!”剩余的四名主犯顿时浑身颤抖,那老叟已经忍不住,叫嚷开来。第一秋当然不会住手,众人只能眼看见通红的雪花片片坠落。 圈中的壮汉先前还极力翻滚狂呼,后来渐渐不再动弹。他的眼睛被烧成两个大洞,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只有雪花滴落时,他的身体还有轻微震颤。 鲍武看了一眼第一秋,第一秋这时候才问:“你们一共犯案几起?” 白发老叟眼见方才一幕,早已魂飞胆丧,他颤抖着说:“二十多起。一共带走三百来个孩子。” 第一秋细致地穿着珠子,问:“谁雇你们做事?” 老叟颤抖着道:“没、没人。是老儿财迷心窍,这才……” “呵。”第一秋轻笑一声,说:“你带着九个孩子穿河入海,才卖几个钱?你财迷心窍倒是特别,尽干这赔钱的买卖。” 老叟愣住,半天说不出话。第一秋又一抬手,鲍武便将另一个男子也拖进了碳笔画成的黑圈里。 “别,官爷别!我说,我说!”船上肉香越来越浓,老叟已经惊得口齿不清。他说:“是……是……”老叟看起来已经不打算抗拒,只是他喉头一哽,继续说:“是……” 谢红尘和第一秋察觉不对,猛然冲过去,一把捏住他的嘴。然而来不及!就从他嘴里,一条火舌喷薄而出。二人只能松开他,后退躲避。不消片刻,他整个人都烧成黑灰。 而他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同时一并燃烧。连圈中重伤的也没放过。 何惜金三人吃了一惊:“是忌言术!” 第一秋挥袖挡退了火舌,眼神更是阴沉。忌言术,并不是哪个宗门的特有法术。如今修习者甚多。通常是施术者设下禁忌之语,一旦中术者想要说出这些禁忌词汇时,立刻就会术发而死。 死状各异,但情形相同。 事情到了这一步,谢红尘和第一秋心头都如压巨石。 第一秋又编了一阵珠绳,这才道:“搜查海市,将被拐带的孩子领回去,交给官府善后。另外,着各郡县贴出公告、日夜诵读,警示百姓,以防上当受骗。” 鲍武应了一声,诸人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几撮黑灰,眼神都十分沉重。 这些骗子拐带了孩子,却是不顾千里万里之遥,草草卖掉。不为钱财,那为什么?他们背后之人早就已经设下忌言术,显然对仙门手段十分了解。此人是谁? 两个人都不敢猜,就如谢红尘疑心谢灵璧,而第一秋更疑心师问鱼。 可线索在这里又全断了。 碧霄宝船带着被救出来的孩子,准备折返。谢红尘却突然道:“第一秋。” 第一秋站在甲板上,手上仍是编织着珠绳:“谢宗主有何指教?” 谢红尘的双目隐在素纱之后,神情也冷肃,他想了半天,终究是什么也没问,御剑离开。 白衣剑仙,长空御剑,衣带当风,风华灿然。甲板上,鲍武见了,不由道:“这狗日的剑仙,还真是玉皇大帝放屁——神气啊!” 监正大人目光凉凉,说:“鲍监副回去之后,就收拾行装吧。” “啊?”鲍武忙问:“监正要派小人去何处?” 第一秋返身走进船舱,说:“你既如此倾慕剑仙,不如明日就去玉壶仙宗拜师学艺。” 呃。鲍武搔了搔头,随即叫起屈来:“监正,天地良心,我老鲍对你可是一片忠心啊!” 第一秋没有理会追上来的鲍武,心中冷哼——谢红尘必是想问黄壤之事,但始终不曾开口。这个人,也当真是忍得。 他回身,令碧霄宝船返回骆驼堡。而监正大人自己则另有去处。 白骨崖。 苗耘之诊断过黄壤的病情,也不敢去动盘魂和定骨二针。他只是用针灸和药浴之法为她治疗。 黄壤蒸了个药浴,自然也是神清气爽。几个小师妹争着为她穿好衣服,又帮她美美地梳了个头发。她衣裙多、发饰也多。小姑娘们常年留在白骨崖,虽说生活无忧,但花花世界却见得颇少。 所以每每翻看她的首饰,都能玩上老半天。 第一秋进来的时候,五六个姑娘正抢着看黄壤那一箱子珠花。 见到他,大家顿时臊得脸色通红,争抢着就要往外跑。第一秋扫了一眼,见黄壤裙衫整齐,发式也梳得精巧,知道大家照顾得当。他自然也就不在意,反而取出几条珠绳,道:“阿壤行动不便,劳烦诸位女医。我亲手编了几条发绳,还望几位笑纳。” 他那珠绳乃冰丝为线,珊瑚作花,编得精巧漂亮。更重要的是,末端的系珠上,还有他的印章落款。这可是司天监监正大人的手作!几个姑娘哪里忍得住,最终还是一人拿了一条。 姑娘们拿着珠绳,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第28节 第一秋这才来到黄壤面前,他蹲下来,用手背轻触她的脸。黄壤刚蒸完药浴,身上还透着一股子似花似药的香气。她小脸补够了水,吹弹可破一般。 第一秋说:“看来,白骨崖的水土很是养人。” 黄壤没有回话,即便在心里也没有。其实对她而言,身在白骨崖或者司天监,又有什么区别?可……她其实有点想他。或许是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会觉得空茫。 第一秋握住她的指尖,问:“黄壤,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壤只有无言。不一会儿,苗耘之进来。第一秋迅速缩回手,苗耘之冷哼一声,丢了几个药包过来,又指了指房间里的澡盆,道:“小崽子,你也泡半个时辰,对你体内血毒有好处。” 第一秋将药包接在手里,已经有一个傀儡提了热水进来。白骨崖其实人手短缺,苗耘之又不轻易收药童。这十几个傀儡可算是雪中送碳了。也难怪何首乌态度大变。 等到热水兑好,第一秋将黄壤推到窗前,让她正对窗外,自己解了衣袍,踏进澡盆里。 窗外是悬崖,不会有人经过。黄壤愤愤不平——你洗澡难道我就看不得了?还有,为什么其他人都有珠绳,我没有?! 哼! 第一秋显然不明白她的这些小心思,他泡在澡盆里,那药包里不知道是何药草,暗红色的热水包围了他。 白色的水汽之中,第一秋闭上眼睛。而就在此时,黄壤脑子里又开始尖锐地疼痛,无数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上次入梦便是如此! 黄壤不再觉得痛苦,她甚至充满了期待。 如今的她,只有在梦里,才能彻底摆脱禁锢,自由自在。她安静地等待,那些惨呼像是从遥远的玉壶仙宗传来,就在那方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黄壤仿佛看见了闪动的符光,黑暗中涌动的人脸上,露出诡异狰狞的神情,满是扭曲的怨与痛。 果然,到了最后,她猛地被一股怪力拉扯,整个人从躯体中挣脱。 又是那座塔。 八面玉阶,九重金塔。 塔顶依然站着那个人。周围长风呼啸,大雪纷飞。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黄壤,笑道:“自由的滋味如何?” 黄壤本想看清他的脸,但金塔碎光点点,威势压得她直不起腰。她只能低下头,那人又扬手扔下一物,道:“去吧,享受你的盛宴。” 那物叮的一声,砸在她脚边。黄壤捡起来,又是一把冰针。与前一把看起来一般无二。 这像是整个梦境,它开始融化时,就代表整个梦境的坍塌。 “你……是谁?”黄壤艰难地开口。 但塔上的人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回答,黄壤甚至都不意外。她握紧那把质如冰玉的茶针,眼前世界骤然改变! 恍惚中,黄壤看见了一个小院! 小院里摆放着无数花盆,每一个盆里都是正在培育的变种。黄壤意识有一瞬的昏乱,眼前景象由虚到实。她回过神来,见自己正坐在檐下的躺椅上,手上正握着那把冰玉般通透的茶针。 这是……仙茶镇黄家,她自己的小院。 因为父亲黄墅子女众多,整个黄家,只有她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她在这里一直住到出嫁。 黄壤将茶针插在发间,起身查看花盆里的小苗。那是她另外培育的豆种——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仙茶镇。 而此时,丫头戴月进来,禀道:“十姑娘,老爷让您出去见客,说是八十六皇子来了。” 八十六……皇子? 黄壤顿时面色古怪——什么鬼!她正要问,忽然想起第一秋。 啊!差点忘了,他也是位皇子。但这真的不能怪自己——八十六皇子,这谁记得住?! 他过来干什么? 黄壤回头问戴月:“现在哪一年?” “啊?”戴月瞠目结舌,“十姑娘,现在是成元初年呀。” 成元初年,黄壤慢慢回想着时间。自师问鱼寻求长生道之后,他改年号为成元。成元五年,第一秋向自己提亲被拒,同年,她嫁给了谢红尘。而现在…… 啊,成元初年,朝廷推算出明年有大旱,正在四处寻找土妖培育耐旱的良种…… 黄壤由戴月陪同,一路来到正厅。见黄墅和一个少年已经按宾主落座,两个侍从左右护卫。 那少年身穿紫色官服,腰系金鱼袋,足踏黑色官靴——他听见声响,转头看过来,正是少年时候的第一秋。这时候的他,还不似百年后的他那么狗。 眼前少年俊逸稚气,目光清澈,充满朝气。 黄壤已经忘记了两人的这次会面,毕竟这一切,于当年的自己而言,就像第一秋在皇子之中的排名一样。 ——这哪记得住? 第27章 刺股 正厅里,黄壤走到中间,向黄墅行礼。 黄墅皮肤黄中带黑,体格却十分粗壮。这让他即使是身穿绫罗,也欠之贵气。见到黄壤,他倒是有些高兴,说:“阿壤,还不快拜见八十六殿下?” 他自以为这句“殿下”是奉承之言,却没有看见第一秋皱起的眉峰。 当今皇帝师问鱼膝下子女众多,而他为了防止子女窥探皇位,索性将所有子女都逐出了皇室。迫着他们改名换姓。如今的第一秋,与他虽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 黄壤觉得,皇子这个身份,恐怕并不能令第一秋感到荣耀。 她微微一笑,款款行到第一秋面前,施礼道:“民女黄壤,拜见监正大人。” 草民拜皇族,本应行大礼。但她行了女儿礼。女儿礼柔弱优雅,她身量纤纤,飘飘下拜时更如弱风扶柳、似娇叶藏花。 因着这几分风姿,这些年,从来不曾有人挑她错处。 果然,第一秋也没有。他伸手虚虚一扶,道:“姑娘免礼。” 黄壤抬起头,隔着一百多年的时光,与第一秋相望。这一年的他,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还很阳光俊朗。成元一百一十五年之后的他,也经常伪装这种温和。 所以有时候,会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而他身边站立的人,正是李禄和鲍武。 想来此时的司天监刚刚成立,他能用的人不多。于是两位后来赫赫有名的监副,也只能充当侍从,跟着他跑这一趟了。 黄壤在黄墅身边坐下,黄墅这才道:“这是我的小十,也是我黄某最喜爱的女儿。” 他一副慈父之状,黄壤也立刻起身,向他轻轻一福,含羞道:“父亲谬赞了,哪有当着外人,如此夸耀自己女儿的。” 黄墅哈哈一笑,道:“这次八十六殿下亲自前来,是因为司天监推算出明年将有大旱。殿下想要培育出最耐旱的种子。”他句句不离“殿下”二字,简直像是抢着去打第一秋的脸。 果然,第一秋的笑容已经十分勉强。 黄壤接过话头,说:“万物生长,皆有其道。再抗旱的种子,若是赤地千里,恐怕也极难生长。监正大人要求这抗旱的种子,只怕不易。” 她的这声监正大人,好歹是博了几分欢心。第一秋显然更愿意同她说话。他道:“正因不易,在下这才四下寻找育种名家。听闻仙茶镇的黄家也是育种的好手,不能一试么?” 此时,黄墅急忙道:“试自然是要试的。阿壤,这些天你便将手头的事都搁下。为八十六殿下好生培育这抗旱的变种!” 他一边说话,语气已经加重。黄壤知道自己父亲的脾气,当下道:“女儿遵命。” 黄墅这才笑道:“八十六殿下放心,黄家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殿下分忧。” 他一口一个殿下,而第一秋仍十分耐心,他道:“那就有劳阿壤姑娘了。十日之后,在下会再过来。” 说完,他起身离开。 黄墅一直将他送到门口,眼看着他上马离开,这才回身,道:“你听着,朝廷这次许以重金。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失败!” 黄壤脸上笑盈盈的,道:“方才说难,只是为了让殿下知道父亲的不易。毕竟黄家上上下下,都由父亲一力支撑。女儿眼看父亲辛苦,怎么能不为父分忧呢?” 她容色无双,声音又甜美温软,说的话也字字动听。黄墅自然也就收了怒色,他握住黄壤的手,轻轻拍了拍,说:“爹这么多儿女里,只有你最懂事。” 黄壤扶着他回内室,里面他的两个侍妾早已等候在侧。见他进来,两个侍妾忙上前,为他脱去外袍,侍候他坐在躺椅上。一个侍妾脱了他的鞋子,开始为捶脚。 黄壤一抬手,就有侍女送来烟杆。她熟练地卷着神仙草所制的烟叶,说:“女儿为爹爹卷一斗烟抽。” 黄墅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阿壤最知爹爹心思。” 黄壤很快卷好烟,将烟杆递到他手里。黄墅抽了几口,他的两个爱妾开始为他捶腿、揉肩。不一会儿,黄墅便如陷云雾,他闭上眼睛,整个人都瘫软下来。 黄壤这才起身,不声不响地出了内室。 仙茶镇。 第一秋同李禄、鲍武策马而行。如今春光正好,万物萌芽。 鲍武道:“那个黄墅老儿,我老鲍听他说话,真是担大粪进城——臭得熏人。” 李禄笑道:“倒是他那女儿不错,温婉知礼,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勾人。” 第一秋并不参与这样的聊天,只是道:“都说黄家乃培育良种的名家,可我看黄墅眼藏淫邪,体虚气弱,又没什么脑子。不像真有才干之人。” 他年纪轻,李禄难免便多有照顾,遂解释道:“这些年黄家确实也培育了不少名种。或许家族中另有能人,只是被他居功,所以声名不显。过些日子,且看他如何说。” 第一秋嗯了一声,见路边有村民经过,他翻身下马,拦住那村民问:“都说黄家擅育名种,此言可属实?” 那村民看了一眼他,骂道:“你是谁啊?好狗不挡道的道理你难道不……” 他话刚说到这里,李禄已经随后赶到,并且极快地递了一小块银子过去。他村民看了看那锭银子,于是刚才就变成了:“嘿,小人挡了官爷的道,真不是好狗。官爷,这黄家确实擅长培育名种,不过那家主黄墅却是酒囊饭袋一个。您要育种啊,还是得找黄家十姑娘。嘿嘿。” 他收起银子,一溜烟地跑了。 黄家……十姑娘? 第一秋若有所思。李禄道:“黄壤?” 三人互相对视,久不言语。 接下来又连问数人,却都是这般说辞。 而黄家,黄壤的小院里。 不一会儿就跑来十几个村民,他们来了也不进来,就站在院门口。黄壤看着这十几个人,愣了好久,才想起来——当年的自己,好像是找了许多镇里的村民暗中赠予良种,只需要遇人询问,便不动声色地吹嘘自己一波。 所以这些人,其实是她的……托儿。 “嘿嘿,十姑娘。”村民们笑得十分谄媚,“您答待的事儿,你们已经做好了。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没出半点纰漏!” 黄墅是绝不许允儿女们闯出什么名头的。只有这样,黄家所有的功劳,才能尽归于他。而这些没什么出息的子女,才会更服从他的管束。 当年的黄壤,便出了这么一招。 第29节 那些用来“养托儿”的良种,于村民而言是救命之物。可对她而言,毕竟只是手里缝里漏那么一点儿出去。当年的自己真是机智啊!黄壤一边感叹,一边道:“你们今年的良种,本姑娘会单独发下去。” 十几个村民大喜过望,连声道谢,喜滋滋地去了。 而仙茶镇,第一秋连问了好些村民,果然都只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那一天,他记住了一个名字——十姑娘黄壤。 等到村民尽数离开,黄壤回到院中。 她抬手触摸鬓边所戴的茶针,只有这东西,随时提醒她这只是一场梦。她开始有些明白,仿佛是所有人都入了她的梦,陪她回到了成元初年。 而整个梦境中,只有她保持了清醒。其他人,只有在梦醒之后,才会拥有记忆。 若是这样的话……黄壤姿态妩媚地轻抚鬓间茶针——灵璧老祖,那我可就要给您献上另一重惊喜了! “姑娘!”她身边,丫头戴月一脸不安,“您刚刚笑得好吓人。” “是吗?”黄壤回身看她,半晌,突然问:“戴月,你想名扬天下吗?” 戴月是个苦孩子,她母亲是凡女,乃是黄家的下人。一日黄墅请了几个小妖过来喝酒,他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正经不到哪去。 那几个小妖,在后院遇到扫洒的凡女,便将之玷污。随后,那凡女就有了戴月。 戴月生来就是半人半妖,她头上多了两个狐狸耳朵。大家都笑话她爹应该是那只公狐狸精。 当然了,公狐狸精自然不会认她。她母亲很快老病而死,戴月生得好看,她若想要侍候黄墅,在黄家混个姨奶奶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她常常灰头土脸,并不张扬自己的美貌。 黄壤院子里需要丫环,她便积极表现,努力争取。黄壤喜她韬光养晦,又手脚利落,便将她要了过来。她到了黄壤身边,这才没什么腌臜人垂涎。否则大抵也是跟她娘一样的命。 于是她侍候黄壤很是尽心,以至于后来黄壤做什么事都不避着她。 时间久了,她便成了黄壤的心腹。 但是后来……呵,后来黄壤攀上谢红尘,想要嫁入玉壶仙宗。 谢红尘却并没有昏头,他对黄壤做了细致入微的调查。而其中“出力”最大的,就是黄壤这个贴身丫环。条件是谢红尘将她带离黄家,脱了她的奴籍,并许她拜入仙门。 为了这诱人的条件,戴月将黄壤的底子吐了个干净。当然了,为了防止黄壤知道后报复,其中有一些事,她便添油加醋,说七分藏三分。 原以为,黄壤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给谢红尘了。谁知道,黄壤却还是如愿出嫁。为此,戴月很是忐忑了一阵,但好在谢红尘向来守信,在多方印证之后,果然将她赎出黄家,脱了奴藉。并荐她拜入幻蝶门。 初时戴月一直惶恐不安,生怕黄壤报复。但黄壤一直没有动作,二人也再没见过。 有了谢红尘的举荐,又曾是谢夫人的贴身婢女,戴月在幻蝶门过得不错,听说还嫁了个家世优渥的世家子弟。 ——毕竟谢夫人之贤德,闻名仙门。她的贴身婢女,自然也差不到哪去。 而多少年之后,黄壤又见到了她。时间真不能往回倒,不然很多话听起来,都会可笑。 比如现在的戴月就显得很是犹豫:“姑娘又笑话我。我不过是个服侍姑娘的丫头,怎么敢想什么名扬天下呢?” 黄壤倒是不在意,说:“现在,你可以想一想了。”她在此处顿了顿,突然说:“十日之后,由你去接待八……八……八十几皇子来着?” 戴月一脸无奈:“八十六皇子。” “对。”黄壤一想起这排序,便十分想笑。她道:“我都想提前恭喜你了。” 当年梁米之事有多轰动,黄壤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如今她将这事儿让给戴月,自然便是将功名利禄一并转手了。戴月自然不解,她问:“我、我?我不行啊十姑娘!” 黄壤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行。” 戴月问:“十姑娘,那您呢?您要做什么?” 黄壤仔细打量自己这一双纤纤玉手,说:“本姑娘要转修武道。” “什、什么?!”戴月瞪大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鬼话。 可是从那一天起,黄壤真的开始转修武道了。 她用自己的积蓄,买了许多灵丹,开始锤炼体魄,为自己的武修之路打下基础。 戴月看她如见鬼。 ——十姑娘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过啊! 第一秋约定的十日之期,很快就到了。 黄壤本就培育过梁米,如今再次培育,当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她将花盆端给戴月,悄悄同她耳语几句。戴月仍是不安,黄壤却不耐烦地道:“马上离开,不准打扰我练功。” 没办法,戴月只得抱着这花盆出去。 第一秋到了黄家,却没有去见黄墅——他对黄墅这个人,实在是不喜。 他径直来到黄壤的小院,显然,黄壤上次请的那一批托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刚进到小院,他就看到角落里有个丫环正蹲在一个花盆前。他走过去,蓦地发现那花盆里的土干得结了块,却有一个小绿芽,自土里钻出来。 “这是什么?”第一秋突然开口。那丫头当然是戴月。她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他,忙跪地道:“戴月拜见殿下。” 又是殿下……第一秋皱眉,怎么世人这么喜欢这个称呼?但他也并不打算跟一女子计较。他只是又问:“这是什么?” “啊……这!”戴月想起自家十姑娘的话,忙说:“回殿下的话,这是……是戴月培育的一株粮食变种。上次听到监正的话,戴月……就悄悄培育了一株。” “你?”第一秋将那花盆挪到眼前,只见盆里土壤结块龟裂,毫无水分。但那小芽却绿油油的十分饱满。他说:“黄家一个丫环也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是我小瞧黄墅了。” 戴月平生第一次被人肯定,顿时脸羞得通红:“殿下过奖了。我、我只是从小跟着十姑娘,耳濡目染,也跟着学了些。” 第一秋嗯了一声,说:“你培育此物,你们十姑娘知道吗?” 戴月心中略一犹豫,就道:“十姑娘她……并不知道。” 第一秋点点头,说:“那你便自行培育吧。最近几天我会住在仙茶镇。你若需要什么,便遣人前来报我。” 戴月微微抬头,正撞上第一秋的目光。她心中一阵发虚,便连头也开始晕眩。生平第一次,有这样俊美尊贵的人物同她说话。而且是这般和颜悦色、温和亲近。 “我……好……好。”她几乎慌乱地道。 第一秋没再见黄壤,他举步出了小院,李禄和鲍武便迎上来。李禄问:“监正不再见见十姑娘了?” “不必了。”第一秋回想刚才的事,道:“可能十姑娘身边这个叫戴月的丫头,才是黄家真正有天赋之人。能在我们提出要求的第十天就交出这样的良种,此人不凡。” 李禄又看了一眼小院,说:“但若论姿容,监正应该更喜欢十姑娘那调调。下官还以为,监正会见见十姑娘。” 第一秋扫了他一眼,他立刻躬身道:“下官多嘴。”说着话,假模假样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当然了,黄壤也没想着见第一秋。她正在刻苦攻书。 “该死的,这都写的什么啊!”黄壤看得抓耳挠腮。没翻两页书,她就想睡觉。但十姑娘也是个狠人。她抽下头上茶针,往自己大腿上一扎,顿时整个人精神一振。 ——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如此了。 谢灵璧,你且好生等着吧。 第28章 梁米 黄壤对修武道,其实并非一无所知。 从前她为了培养谢酒儿,很是细致地了解过如何筑基炼体。只是从前她的大部分嫁妆全部都花到了谢酒儿身上,如今她可以提前把这部分钱拿出来,充盈自己。 如果记忆不错,在成元五年,她就会遇上谢红尘。时间紧迫,希望还来得及。 黄壤一刻时间也不想浪费,培育良种的事,自然没法再亲力亲为。 育种是个苦差事,她从前大量的时间精力全部都耗在了农田里。但好在戴月从小陪着她,对育种的事也并不是一无所知。甚至这丫头的见解已经十分广博,偶尔提到一些种子,也能说出几分道理。 唯一缺陷,只是她不是土妖出身。 但……这样更好啊。 这几天,黄壤一直在闭关修炼。 而黄墅沉迷于神仙草,自然也是将所有事情交待给黄壤。于是戴月便帮忙查看农田,照管黄家所培育的良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在农田遇见第一秋。 初时,第一秋与她聊起抗旱的良种之事。二人便经常一起查看那个花盆里的小苗。小苗长势喜人,但毕竟也不能一直当作话题。 于是第一秋便慢慢了解戴月的身世。 二人除了良种的事,渐渐也有了别的话。戴月的出身,确实令人同情。戴月发现自己每每说起时,总能引得这位少年殿下唏嘘,她便有意无意地多说几句。 三月初三,黄壤的生辰。 黄壤正埋头练功,戴月进来,她劝道:“十姑娘,今儿个可是您生辰。就算是要练功,也得吃碗寿面呀。而且一会儿镇上的百姓们还要来为您贺生呢!” “不必了!”黄壤挥挥手,她还有不到五年的时间。这对于她这种天资不算特别好的人来说,已经十分紧迫。哪里还敢挥霍? 戴月欲言又止,好半天,说:“那我让他们将礼物留下了。” 黄壤嗯了一声,目光一抬,不经意看见戴月发间系着一条珠绳。这珠绳编织巧妙,上面的珊瑚珠粒粒饱满,色若牛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东西,黄壤见过! 可不是见过吗? 就在她入梦之前,白骨崖上。第一秋来看她的时候,就给里面的医女小师妹们各送了一条这样的珠绳! 这个人还真是…… “哈!”黄壤冷笑了一声,顿时觉得那珠绳十分碍眼。万想不到,这东西自己梦外没有,梦里还是没有! 戴月眼见她盯着自己系发之物,顿时有些慌乱:“十、十姑娘……” “无事。退下吧。”黄壤先将这事儿搁下。当务之急还是努力修武,她可没有一心二用的本事。 眼见着三个月如流水一样匆匆过去。 那个花盆里面的种子飞速生长,最后结出了一种淡红色的穗粒。一株共十二穗,粒粒饱满,叶片肥厚。而且整个土壤,全程没有浇过水。 第一秋看着盆中的植株,心中简直震惊。李禄和鲍武也是惊得说不出话。 ——三个月,仅仅三个月。这个戴月,竟就培育出了如此完美的品种。 “戴月姑娘神人也!”鲍武赞了一声。 便是李禄也道:“姑娘巧智,实在令人钦佩。” 戴月还是有些脸红,她一脸期待地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将花盆里的穗粒摘下来,在掌中揉开。里面的种子表面粗糙,然内里果肉却异常厚实。 他说:“我已经租下镇外的一片良田,戴月姑娘便去那里试种。如何?” 戴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30节 她在黄家自然是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农田的。黄家所有的农田以前都由黄墅分配给自己的儿女,再由他们雇佣仙茶镇的佃户。 每年试什么种都由他们说了算。 后来,黄墅萎靡不振,黄壤掌管了家业。这些农田就由她分配给家中的少主。哪里轮得到戴月这个丫头? 她只能是陪着黄壤,替她管理佃户,干些杂事罢了。 可如今,第一秋竟然让她自己试种。 戴月受宠若惊,说:“可、可家主他老人家……” 第一秋体贴地道:“我自会安排,不必担心。” 戴月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好半天,她道:“好……我听殿下的。” 第一秋温和地道:“以后戴月不必称我殿下。” 他少年英俊,气质又如此清朗,戴月不由羞得低下了头,好半天才小声问:“那、那我应该如何称呼您呢?我听十姑娘……称呼您为监正。” 第一秋微笑,道:“你暂时也就这么称呼吧。” 戴月鼓起勇气,问:“我叫您秋大人,好不好?” “当然。”第一秋依然温柔回应,似乎有求必应。 他果然在仙茶镇旁边租下了一大片农田。 戴月看着那片田,心都在跳。 ——这么一大片田地,比黄壤手中的农田都多。如果全部属于自己……戴月连心跳都开始加快。 这一次试田,她没有告诉黄壤。 “十姑娘太忙了,我不用拿这些东西打扰她。而且我跟着她这些年,好多事情都是我替她做。试田之事,我自己也可以。”她默默对自己说。 而此时,黄壤锥刺股的手段已经行不通了。 毕竟是个大姑娘,这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什么样子? 她只能抓了一只洋辣子,搁在旁边。这虫长得花花绿绿,看着就十分提神。黄壤实在坐不住的时候,就伸手抓握它一番,它一蜇下来,黄壤立马就跳起来,表演一段“烫手舞”。那滋味真是谁尝谁知道。 黄壤就靠着它,将那些筑基的典籍一本一本地看下来,一边看一边骂——武道真不是人修的,当年谢酒儿也不容易啊。 天啊,自己要是再学不会,这只洋辣子就要学会了…… 仙茶镇外。 戴月开始试田,她带着佃户,指挥他们开始播种。 黄壤的兄弟姐妹们当然知道这事,眼看着第一秋天天陪着这小小一个丫头,其他人自然十分不满。于是时常有人暗暗捣乱。 这导致第一秋对黄家人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因着第一秋的保护,戴月这才顺利开田。眼看着种子开始发芽,第一秋立刻就意识到不对——这芽苞比起在花盆里可是弱了不少。 他都发现了,戴月当然也发现了。 她心中慌乱,却也不敢在此时说出黄壤的事。一个谎话,是需要无数谎话来填的。她只好说:“可能是良种还不稳定,待我再研究几天。” 第一秋并不奇怪,良种的培育绝不会一帆风顺。戴月这么快就交出了种苗,他本觉得诧异。如今出了问题,反而是意料之中的事。 是以他出言安慰道:“戴月姑娘不必过度焦虑。第一次开田不顺,并不奇怪。以姑娘的才智,一定会成功的。” 戴月点了点头,却有些心不在焉。 及至辞别第一秋,她匆匆回到小院,第一时间去找黄壤。 黄壤看见她,问:“准备开田了吗?” 戴月一愣,她心思几转,说:“十姑娘,都是戴月不好。”说话间,人已是跪倒在黄壤面前。黄壤盯着她看,半晌,说:“你自己去开田了?” 戴月心中一惊,只得找理由,道:“是秋大人他等不及,催着我开田。我本想回来禀告十姑娘,可是……” 黄壤没再听下去,她对过程不感兴趣。于是道:“苗虚不壮。无水虽活,却也不会结穗。” 戴月一脸震惊:“十姑娘如何知道?” 黄壤当然知道,这梁米育种,从前难倒了多少名家?她试验了无数次,最疯魔的时候,一院子一千八百多盆种苗。她说:“随我去田里看看。” 一听她要亲自前去,戴月顿时有些慌乱,说:“十姑娘这便要去吗?” 黄壤倒觉得奇怪:“我不能去?” 戴月忙说:“不不,只是……”到了现在,她也不能再隐瞒了,只得说,“秋大人在仙茶镇以北租下了一片农田。我……我们在那里开田。” 黄壤本就是个竹编的筛子——全是心眼儿。她哪还摸不透其中关窍?她说:“看来,这位监正大人是想为你置一份家业啊。” 戴月忙连连磕头:“戴月不敢。我知道这本就是十姑娘的。就是到了我手上,也还是十姑娘的。” “说得好。”黄壤拍拍她的头,“起来吧,带我去看看。” 戴月只好领着黄壤,一路来到仙茶镇以北。 这里果然早就开了好田。黄壤绕着农田查看,见苗黄而虚,倒伏不起。她只得又配了方子调土。这调土之事,是要改变土壤成分和性质。 非土妖不可。 黄壤令所有佃户离开农田,随后她整个人化为原形。金色的泥土散如烟粉,飘飘摇摇坠如落花。整个土地都在刹那间掺入了金光,如秋收般暖意洋洋。金沙在整个农田中穿行,无数土壤震动着向她靠拢。 戴月站在田边,心里百味横陈。这一点,她是做不到了。以后就算是她想要育种,也需要有土妖相助。她突然想,这可能就是黄壤可以毫无顾忌地将种苗交给自己的原因。 ——因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取代她。 这些年,她一直侍候黄壤。她太了解黄壤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把控黄家了。 她这个人,绝非表面上那般无垢无瑕。相反,她精于算计、步步为营,她表面有多温婉,背地里就有多狠辣。 戴月咬着唇,过了许久,黄壤终于调完土。 一把金色的土壤在地边重新凝结,渐渐幻化为倾城之色。黄壤一边整理衣裙和鬓发,一边说:“好了,让佃户重新将苗扶正。” 方才她调土,地里的初苗果然被搅得七歪八倒。 戴月连忙应了一声是,黄壤这才离开。 次日,第一秋带着李禄、鲍武再度前来查看时,土里的种苗已经恢复了生机。 “简直神奇。”李禄啧啧赞叹。 戴月见了第一秋,下意识跑过来,她扬起一个笑脸,道:“监正大人,昨夜我一夜未眠,终于重新调土。果然,种苗已经恢复了。” 第一秋扫视整个农田,微微点头,道:“戴月真是人间奇女子。” 第一次,他没有叫她戴月姑娘。 戴月心醉,她面色通红,道:“我……能为秋大人解忧,戴月也……特别开心。” 李禄一看,这……人家话都说到这种地步,自己二人在这里可就不合适了。他说:“监正,下官和鲍武帮佃户干点活。” 第一秋嗯了一声,鲍武还莫名其妙——我俩去干活?! 李禄拉上他就走。 及至下半年,一种名叫梁米的粮食种子横空出世。它极为耐旱,可以在毫无水源的情况下依然生长结穗。而且叶片肥厚,最能储水。 成元二年,司天监将种子发放下去,要求百姓必须全部种植。 当然了,此事也没那么顺利。 百姓种植梁米之后,很快就有了收获,然后黄家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玩意儿实在是太难吃了! 黄墅虽然收了银子,但可不会被戴月遮掩!他毫不犹豫地把戴月推出去,于是世人皆知,这天杀的梁米,出自戴月之手。 戴月还没开心几天,就陷入了被世人指责的尴尬境地。好在司天监派人保护,这才让她还能好好地在黄家生活。为此,黄墅十分不快,屡次打骂。 但好在,大旱很快就来临。 河水干涸,赤地千里。 其他粮食逐渐枯死,百姓连树皮草根都寻不到了。可偏偏,梁米还活着。它植株低矮而且强壮,叶片和根茎十分肥厚。百姓实在渴得慌了,发现其根叶生嚼也能解渴。 虽然味道确实糟糕,但为了活命,谁还顾得这许多?! 一时之间,骂声骤停,随之而来的,全是赞誉。 戴月这个名字,因祸得福,世人皆知! 而此时,黄壤仍在练功。 天下事被隔绝在外。对世人而言,这是民生大事。可对她而言,说到底这只是一场梦罢了。好梦完结,世界会苏醒,只有她将重陷深渊。 她的时间如此珍贵,哪还有心思去做什么梁米…… 直到这一天,第一秋前来黄家提亲! 第29章 盛名 从成元初年到成元五年,时间匆匆而过。 戴月从一个无名丫环,逐渐闻名于天下。黄壤平时并不怎么培育良种,但给她的种苗却十分完美。每一样种苗流到市面上,都能引起世人争抢。 戴月看得心惊——这几年,黄壤根本没有在育种之事上下过功夫。为何她如此轻而易举,就能育出这般品相完美的种苗? ——当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东西,黄壤当年在梦外早已试育了无数次。如今看来轻松,不过是因为当年处处呕心沥血罢了。 于是五年之间,戴月不仅有梁米这样的惊世之作,她还“培育”出了名叫一瓣心的名茶。 一瓣心出茶极低,但其入口之甘美,足以令人忘忧。很快此茶就成为王宫贵族争求之物。 她甚至也为天下医者培育出了一种名叫苦莲的药材,可以有效防止伤口感染化脓。而苦莲产量大,自然价格也低廉,其磨粉之后,就成为百姓家中常备的外伤药。 还有一种豆种,不仅果量翻倍,其花、叶、茎、根皆十分细嫩,全都可以做菜。 如此频繁地育种,而且均大获成功。戴月被人众星拱月,去到任何一处,等待她的都是如潮水般的赞誉。渐渐的,那些人都称她为“戴月姑娘”。世间人甚至为她贺号玄度仙子。 越来越多的贵家公子向她提亲。 当然,她是黄家的家奴,她的亲事,自然要经过黄墅。 而黄墅却是不会允许的。那些贵公子固然能开出优厚的条件,但无论条件多优厚,始终也比不上如今戴月带给黄家的财富。 第31节 黄墅可不傻。于是那些上门的公子哥,一个两个,全都被推掉了。 戴月在外面声名显赫,可在黄家,她始终只是一个丫环。黄墅是不会单独划给她农田的,她甚至依然住在黄壤的院子里。 黄壤自然不会苛待她,她的一切吃穿用度皆于黄壤无异。可戴月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想要为自己谋另一条生路。 成元五年初春,黄壤正在练功,忽然下人来请,要她前往正厅见客。 黄壤只得换了衣裙,带着戴月前往正厅。 刚进到厅中,就见黄墅和第一秋已经分宾主落座。黄壤只得上前施礼:“见过监正大人。” 几年潜心修武,如今她的体态不似从前般弱不胜衣,倒是行若疾风、英姿飒爽。 第一秋微笑,道:“十姑娘免礼。” 黄壤起身,坐到黄墅身边。然后听第一秋说:“实不相瞒,今日在下前来,是另有一事,希望家主成全。” 成、成全……黄壤心中一跳,猛地想起——从前第一秋向她求亲,正是成元五年! 啊,难道他今天竟然是来向我求亲的?!黄壤顿时十分纠结,从前的她不喜欢第一秋这种类型。那时候的她还十分慕强,渴望最丰满的羽翼和最坚实的臂膀。 可现在,黄壤已经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最坚实有力的臂膀。 所以这一次,还是拒绝吗? 黄壤心中犹疑,毕竟梦外的第一秋,可是从这次求亲之后,便惦念了她一百多年。这份心意,若说感天动地也不为过了。 想想第一秋在白骨崖为自己求医,黄壤终究还是心软。 只是自己五年苦修武道,总不能功亏一篑。 一时之间,各种思绪纷杂散碎。黄壤心如乱麻。 而正在此时,黄墅也道:“哦?殿下请讲。” 第一秋徐徐道:“在下想向家主求娶……”他目光扫过来,黄壤急忙避开。第一秋继续道:“戴月姑娘为妻。还望家主成全。” 戴……等等,停! 黄壤所有的纷乱都凝固在这一刻。求娶戴月?! 这不对啊! 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与他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交集。说起来,也是每年春播前见一面,每次见面都有黄墅在场。 ——为了维系自己的清名,黄壤是不会和男子私下见面的。 而那时候,与自己并不熟识的第一秋也选择了向自己提亲。怎么这一次反而…… 想到这里,黄壤陡然明白过来——哪有什么一见钟情。这狗东西就是看中了自己育种的能力!因为这一次的“玄度仙子”是戴月,他自然就换了求娶人选! 黄壤结合第一秋百年后的为人,很快得出了结论——当年的他,就是想白嫖自己! 狗东西!我虽然不是人,你却是真的狗! 也不对,如果说当时他的提亲是想要白嫖,那后来自己沦为活死人,他又为何体贴入微、百般照顾呢?他何必前往白骨崖为自己求医?又何必费尽心机,与何首乌交好? 黄壤想不明白。其实就在梦外的世界里,她成亲之后,就与整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她连仙茶镇都不曾回来过,更不要说与第一秋会面了。 那第一秋情从何来? 不管他情从何来,反正现在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咳,黄壤十分尴尬。戴月垂下头,却是满脸红云。 黄墅微怔,说:“殿下说笑了,戴月不过是个粗使丫头,怎么配得上您这天潢贵胄?再说了,她自幼服侍我家阿壤,若是没了她,我家阿壤也不会习惯。阿壤,是吧?” 他扬声问。黄壤哪还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戴月如今的身份地位,可不是谁想娶就能娶走的。 是啊。戴月如今这声名,你这狗东西不出点血,可是带不走人的。黄壤当然明白黄墅的心思,只得道:“父亲说得是。” 第一秋却捡了话头,道:“十姑娘?啊,看来要娶戴月姑娘,只能连同十姑娘一并娶纳了。若是要娶十姑娘,那便是摘家主的掌上明珠。那恐怕就要以整个仙茶镇为聘了。” 他自言自语,黄壤早已火冒三丈——汝闻人言否?! 黄墅却听得眼前一亮!若是第一秋能将整个仙茶镇分封给他,那区区一个戴月,甚至说加上黄壤,又有何不可?! 是以,黄墅当即道:“殿下如此费心,倒也足见真诚。阿壤,依你之见呢?” 黄壤微笑起身,款款行至第一秋面前。如果说先前她是失落而尴尬,那现在,她可就是火冒三丈了。她朱唇轻启,说:“八十六殿下真是有心了。”这一句八十六殿下,直叫得第一秋嘴角抽搐。 而黄壤继续道:“可惜阿壤虽是乡野土灵,却一向心仪自强自立之人。如八十六殿下这般依靠祖上余荫勉强度日,而自己碌碌无为、毫无建树的男子,阿壤实在是不喜。” 说完,她福了一福:“还请八十六殿下见谅。” 狗东西,本想这次对他温柔一点,但是他——不——配! “八十六殿下”站在原地,被当场嘲讽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一时之间,惊得连手中茶盏都忘了搁下。 李禄大惊,怒道:“大胆黄墅!你就如此教导女儿?她这是大不敬!” 黄墅更是怒骂:“混帐,当着殿下竟敢口出恶言!还不赶紧向殿下赔罪!” 可黄壤心中早已气极败坏,哪肯理他,径直走了。戴月看看第一秋,又看看黄壤,实在没办法,只得随她一并走了。 黄墅只能赔着小心,道:“这丫头真是被我宠坏了,殿下万万莫听她胡言乱语。晚间我非得赏她一顿板子,让她再敢满嘴疯话。” 第一秋阴沉着脸,好半天,他道:“看来十姑娘对在下确实无心,此事就此作罢。但本座对家主的家教十分怀疑,日后还是不要往来了。” 说完,他一脸不悦,转身要走。黄墅忙拦住他,道:“殿下息怒,阿壤不识好歹。但是我看呐,戴月却对殿下十分有心。不如殿下就先纳她为妾,至于阿壤那丫头,我自会好生管教。定教她再不敢放肆!” 第一秋冷哼一声,并不作答。他身边的李禄见状,道:“也好。横竖我们家殿下也是对戴月姑娘有意。” 黄墅忙道:“殿下,那仙茶镇之事……” 第一秋沉声道:“你家女儿虽缺乏管教,但本座却是一诺千金的。” 黄墅顿时一脸欢喜:“黄某在此恭喜殿下喜得美妾。” 第一秋这才略略点头,道:“三个月之后,本座上门纳娶。” 黄墅得了这偌大的好处,热情地将第一秋等人送出门去。 及至出了黄家,第一秋上了马车,李禄和鲍武骑马跟随。一直等马车前行,李禄才说:“监正这次虽说成功求得了戴月姑娘,但却把那十姑娘气得不轻。这梁子只怕是结下了。” “那可不。”鲍武眉毛一挑,捏着嗓子学黄壤的语气,道:“八十六殿下……” 说罢,他爆笑出声。李禄忙喝道:“住嘴,活腻了你?!” 鲍武连忙收声,而正在此时,马车里,第一秋的声音传来:“你俩这么喜欢聊天,进来说个够。” ……李禄和鲍武进到马车里,第一秋特地让车夫放慢车速。二人只能一刻不停,捡着废话直说了一路。等回到司天监,喉咙都要冒血。 小院里,黄壤岂止是气得不轻。简直是恨不得扒了第一秋的皮。好在她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也懒得理会这厮。 ——还是潜心修武要紧,毕竟再过几个月,谢红尘就要前来仙茶镇捉妖了。 自己的资质能否入他法眼,就看接下来这几个月了。 红尘……好歹百年夫妻,这一梦,一半赠你,一半赠予谢灵璧。 黄壤继续闭关,戴月也安心待嫁。 原本一切顺利,然而这一天,皇帝师问鱼身边的福公公突然来请戴月,要她为陛下培育一株双蛇果。戴月并没有听说过这药草,但她还是一口答应。 ——她知道第一秋是师问鱼之子。或许这次传召,培育所谓的双蛇果只是借口。更有可能是师问鱼想见见自己这个未来儿媳妇。 她既然应下,人又许了第一秋。黄墅便也没阻拦,反而是派人护送她,一路前往上京。 临走之时,戴月想了很久,却还是没向黄壤告别。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黄壤,她总感觉自己一身光环全部被剥落。如同寸缕未着般站在这个人面前。 黄壤下午就发现侍候的丫环换成了兰因。她当然得问:“戴月人呢?” 兰因这才将今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黄壤听闻后,也只是略略点头,道:“真是一刻都等不及。” 这件事于梦外并未发生过,想来是因为梦外她拒绝了第一秋的求亲。师问鱼当然也就没有召见过她。如今既然第一秋要迎娶戴月,又要以仙茶镇为聘,师问鱼将人宣到上京看一看,似乎也不奇怪。 至于什么双蛇果……鬼知道什么东西。 黄壤也不在意。 她在梦外与第一秋相处多日,又是那种境况之下。若论亲近,自是亲近。但若说爱意,终究是交情浅薄,实在谈不上。 所以也不难受。 ——狗东西,戴月半狐血脉,也很有几分姿色。那就祝你艳福永享啦! 而上京,戴月直接被接进了宫里,却并没有见到师问鱼。 福公公把她带到一处小院,指着一个盆里的双蛇果树说:“戴月姑娘,陛下早先就听说您育种之术了得。如今这双蛇果,就交由您费心了。” 福公公笑意盈盈的,看着十分和气,道:“此树三十年才一开花,又三十年结果。果苗极不易存活。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您能让它果期短些,当然了,若您能将它分株而种,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戴月看着盆中的这株双蛇果树,顿时傻眼。 第一秋当然知道戴月被接进了宫里,但只是培育一株果树么,他也不以为意。 谁知,没过几天,宫里却出了大事——那株双蛇果树,枯死了。 要知道,育种师在育种之时所学的第一课,就是对种苗的保护。像双蛇果这样的珍稀之物,尤其应当慎之又慎。以戴月如今的声名,竟然犯下这等大错,实在令人震惊。 第一秋闻听之后,立刻赶进宫里。 戴月捧着那株干枯的双蛇果,早已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第一秋只得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戴月哭得哽气倒噎。 旁边福公公道:“监正,这株双蛇果草,陛下穷尽人力,方才寻得一株!如今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一秋接过那双蛇果树,果然见其根须都已经枯死。 他看向戴月,目光自然变得奇怪。 而戴月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角,抽泣着道:“十姑娘……我要见十姑娘,她一定有办法!” “十姑娘……黄壤?”这其中有何玄机?第一秋眉头紧皱。 ——不管有何玄机,他现在都麻烦大了。那女人看上去,可是很记仇啊…… 难道真的看走眼了?完犊子了。 监正大人内心哇凉。 第32节 第30章 赔罪 白虎司,李禄正在查账,第一秋开门进来。 李禄忙站起身:“监正。” 第一秋嗯了一声,走到书案后坐下,两手空空,但心事重重。李禄见他面上仿佛灰溜溜,也不敢多问。第一秋沉思了片刻,说:“你去趟仙茶镇,找十姑娘。” “啊?”李禄头皮一紧,忙问:“监正,找她所为何事?”上次你过去提亲,可把人得罪得不轻啊! 第一秋以指尖敲击桌案,道:“戴月为陛下培育双蛇果树,可就在今日,种苗枯死了。” 李禄是何等的聪明,他当即反应过来,说:“所以监正是认为,黄家背后真正的育种能人,仍是这位十姑娘?” 第一秋斜睨了他一眼,一脸“依你看呢”的表情。 李禄何止头皮紧,现在是全身皮都绷紧了。他说:“监正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监正大人还有什么意思?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顶珍珠冠,道:“将我这顶珠冠带上,前去仙茶镇,找她谈谈。” “找她谈谈”这四个字,显然很有玄机。 李禄找了一个檀木盒子,将珠冠装好,仍然为自己上司保留着最后的颜面——不就是赔礼请罪嘛,谈什么谈。 仙茶镇,黄壤正在潜心修炼。 司天监监副李禄不惜使用了一张传送符,直接赶到黄家。 ——此时的司天监,朝廷拨款十分有限,监正难为无米之炊,并不万能。传送符这种东西,还需要向玉壶仙宗购买。一张符的价格着实不菲,轻易不用。 但现在,李监副真是顾不得了。 他不顾黄家下人阻拦,一路来到黄壤的小院。丫头见拦不住,只得将他请进厅中待茶,然后回禀黄壤。 黄壤被人打扰了练功,已经不悦,再一听说来的是司天监的人,更是一声冷笑。 她连衣裙也不换,就穿一身练功的劲装便来到正厅。李禄脸上笑嘻嘻,心里妈了个叽。他起身,一揖到地:“十姑娘安好,李禄有礼了。” 这回倒是很有礼貌。 黄壤微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李监副,你们八十六殿下派你来的?怎么,是突然想起来,要治小女子大不敬之罪了?” 呃……李禄赔着笑脸,说:“十姑娘说笑了。我们监正……”监正对不住,反正人是你得罪的,你就多多包涵吧!李禄笑意不减:“对上次的事也十分懊悔,深感自责。最近更是日夜不安。特地派下官送些礼物,以表歉意。” 说完,他一抬手,自然有人捧了一个檀木盒子进来。 黄壤并不打开,她含笑看着李禄,问:“这么说来,八十六殿下这是向奴家道歉了?” 监正还是太年轻啊。李禄心中叹气,道:“正是。监正痛定思痛、悔不当初,还请姑娘海涵。” 黄壤这才随手打开檀木盒子,里面放着一顶珍珠冠。李禄忙说:“此乃我们监正亲手制做的珍珠冠,特意赠给十姑娘。” 黄壤拿起那珠冠,不得不说,第一秋虽然又名第一狗,但是手作确实无可挑剔。黄壤看了几眼,突然说:“戴月闯祸了?” “啊?啊!”李禄心中一凛——这十姑娘,智力可是非凡呐。这么一想,他更替自家“八十六殿下”担忧。他忙道:“这……这……” 黄壤将那珠冠在手中转了转,道:“这珠冠倒是制作精巧。” 李禄忙道:“监正乃有名的手作大师,他亲手铸造之物,一向为人争抢。这顶珠冠,不少贵女出高价他也未曾出手,足见珍爱。如今赠给十姑娘,也着实是诚心道歉了。” “诚心道歉?!”黄壤随手将珠冠扔回箱子里,冷笑,“真要道歉,让你们八十六殿下自己来!” 李禄碰了一鼻子灰。 但好在,“八十六殿下”也不太意外。 李禄刚一回禀消息,他立刻动身,赶到了仙茶镇。仙茶镇离上京虽然路途遥远,但他们毕竟是仙门中人,若舍得花些钱,日行万里也不在话下。 是以,“八十六殿下”在午时之后重新踏入了黄壤的小院。 二人分宾主落座之后,“八十六殿下”一脸严肃,架子摆得很足。他道:“上次你当堂讥讽本座,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重则全家流放,至轻,也要抄没家产。”他显然不知道李禄是如何卑躬屈膝,仍自端着朝廷重臣的派头,道:“但本座念你初犯,不予计较。” 黄壤全力配合他的表演,笑着道:“八十六殿下真是大人大量。那不知殿下这次来,是有何事啊?” 第一秋嘴角抽搐,道:“本座对黄家,一向宽厚。但你的丫环戴月这次犯下重罪,本座也保不住她。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整个黄家也势必被牵连。到时候,哼,可就不是流放了。” “哦?”黄壤面对这番恫吓,不仅不慌,甚至还有点想笑。她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不知戴月犯下何罪,竟如此严重?” “八十六殿下”道:“她被召入上京,为陛下培育一株珍稀果树的变种。谁知这株果苗在她的培育之下,竟然枯死。堂堂一个育种师发生这样的失误,难道还不严重?” “严重啊,当然严重。”黄壤饮了一口茶,嘶了一声,说:“哎呀,若是陛下亲召,那她罪大当诛了。” “哼,你知道就好。”八十六殿下道,“你若能及时补救,黄家尚有一线生机。否则,莫怪本座不讲情面。” ——狗东西,还敢跟老娘玩这套?!喝老娘洗澡水吧你! 黄壤点点头,郑重道:“八十六殿下说得是。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就请殿下拿出契约凭证,黄家该抄家该灭族,唉,也是无话可说啊。” “什、什么凭证?”第一秋微顿。 黄壤愕然,道:“当然是陛下或者朝廷与黄家签定的育种契约啊。不瞒八十六殿下,这些年黄家的生意,大多由小女子经手。每一单生意必有契约,白纸黑字,不抵不赖。既然朝廷要黄家培育珍稀树种,定有凭证,是吧?” “这……”监正大人傻了。 黄壤见状,眉峰微蹙,问:“朝廷不会没有吧?” 监正大人当然没有,皇帝亲下召书,直接将戴月召入宫中。那诏书甚至不是下给黄家的。 黄壤一脸惊讶,道:“八十六殿下不会私下与戴月这丫头达成了什么约定,这才瞒着黄家私自交易吧?”她脸色渐渐变得严肃,“殿下,戴月乃是奴藉,不能私自育种。这是众所周知的规矩。殿下不守规矩,如今出了岔子,对我黄家声誉造成如此恶劣影响,这可如何好呢?” 监正大人摸了摸鼻子,表情像是喝了五盆洗澡水。然后他如同戴上面具,瞬间换了副温和面孔。他说:“十姑娘不仅美貌,更是聪慧过人。实在令在下敬慕不已。” “不敢当不敢当。”黄壤也笑意盈盈,“小女子生怕哪天八十六殿下又要求娶哪位姑娘,再‘顺便’向小女子提亲,那可就不好了。” ……这女人,真是记仇啊!监正大人心中磨牙,面上却仍是笑若春风:“此事,实在是在下考虑不周,唐突了佳人,在下有错。” 现在知错了?黄壤换了一个坐姿,说:“不敢不敢。八十六殿下出身尊贵,怎能向小小女子认错呢?” 监正大人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他于是放了心,问:“不知十姑娘要在下如何赔罪,才能消了这分心火呢?” 这可真是,卑微到极点了。不过横竖无人看见,便可当作没有。 黄壤又慢饮了一口茶,狗东西,服不服?嗯?服不服? 她语气又轻又柔,说:“这如何敢当。只是小女子深知监正擅手工,能以冰丝为绳、珊瑚作缀,编成花绳。”这花绳,第一秋在梦外为白骨崖的医女们一人编过一条,及至到了梦里,又送了戴月一条。黄壤缓缓说,“我见之心喜,也想向殿下讨个赏。” 这未免也太好办了。 八十六殿下忙道:“举手之劳!” 黄壤笑得又甜美又温柔:“既然是举手之劳,那就请八十六殿下编五百条吧。”说完,她贴心地解释了一句,“毕竟黄家姑娘众多,若是少了,怕不够分。”反正你爱编,那就编个够吧! 五……五百条…… 但有求于人,又有什么办法?八十六殿下咬碎银牙,吐出一个字:“可!” ——大丈夫能屈能伸! 当天夜里,黄壤随第一秋进到上京。 显然此时监正还没有那么多可以用于赶路的马车,他用的乃是来自玉壶仙宗的传送法符。虽快但贵。 黄壤不适应这符,一阵强光闪过,她眼前一白,脑中晕眩,顿时有些站立不稳。她身体一斜,身边的监正大人立刻伸出手。黄壤靠在那只手臂上,顿时扶上去,只觉得手臂似有千钧之力,稳如山岳。 她等站稳身形,方才松开,心中还咂着味儿。 ——这狗东西,还挺能给人安全感的。 此时,接引法阵外站着四个人,看衣上徽纹,隶属朱雀司。众人一并向第一秋行礼:“监正。” 第一秋点点头,收回手臂,道:“戴月被安置在宫中一偏苑,我这便带十姑娘过去。” 黄壤哪里依他,她出了法阵,说:“本姑娘要歇息一夜,明天进宫。” 说着话,她径直出了朱雀司,往玄武司走。 第一秋只得跟着她,道:“双蛇果陛下催要得急,不可耽搁。” 黄壤埋头疾行,只觉得头重脚轻。此时天色已经不早,暮色渐稠。而百年前的司天监与百年后布局相同。只是还没那么多人。很多地方的装饰也不够精细,反正就是一个“穷”字藏在各处,若隐若现。 经过一处,黄壤特意看了一眼——梦外的成元五年,这里种着她亲手培育的梅树念君安。可现在,这里并没有。 玄武司的学子就更少了,经常半天看不见人。黄壤随口说:“他就是催得再急,也不能急在片刻。” “圣命难违,你如此懈怠,分明是藐视朝廷……”监正大人还打算再恐吓一番。 黄壤终于实话实说:“我晕你那个什么劳什子传送符……” 说完,她捂着嘴,急跑几步,扶着一根树杆,开始干呕。 监正:“……” 好吧,看来今夜她就算进宫,也干不了什么了。 监正大人等她吐完,正要带她去客房。黄壤却自顾自地往前走。她脑袋晕乎,脚步也轻浮,真是……这几年武道白修了。 她打了个哈欠,心中烦恶,头又闷又胀。她来到一间卧房前,径直推门进去。里面桌椅、床榻都是最熟悉的模样。后面还有一个隔间,里面摆着浴桶——黄壤可太清楚了。 她几步入内,在床榻上坐下,说:“等看过种苗,我会列出需要添购的树种。双蛇果这种东西,我此前并未见过,恐怕还需要关于此物的典籍。” 第一秋十分自然地俯身,为她脱去鞋袜,说:“这些不用十姑娘交待,宫里福公公自会负责。” 黄壤嗯了一声,忽觉脚上一凉。她低下头,见第一秋已经将她的两只绣鞋脱下,整齐地摆放在床边。而她左脚的袜子也已经被他脱下,此时他正托着她的右脚,正解袜子的系带。 黄壤瞪大眼睛,突然意识到,这是第一秋的卧房!还真是梦外习惯了! 可第一秋显然远比她震惊,他提着黄壤的袜子,看看黄壤的脸,又看看她的脚。堂堂监正大人,竟当场手足无措。黄壤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直踹得监正大人向后一个倒仰。 ——也是他实在没能回神,不然无论如何不至于此。 第一秋几乎狼狈地逃出门去,黄壤不顾赤足跳下床榻。她几步奔到门口,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监正大人站在门口,险些被拍扁了鼻子。 他久久难以置信——怎么自己就上去为她脱鞋去袜了?而且更可怕的是,如果黄壤不阻止,他甚至连她的衣衫也打算脱下挂好了…… 如此微贱之事,自己竟干得这般自然流畅,好像曾经为她做过许多次一样。 难道自己在她面前,竟有不自知的奴性? 监正大人一边走,一边整理着乱糟糟的思绪,越想越心惊。 一直来到书房,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黄壤的一只袜子。 监正对天发誓,他绝没有什么奇怪的嗜好。但那只袜子由白缎密织,上面还有两根丝带做绑腿,握在手上还挺香艳。再一想到方才那只白嫩到几乎透明的小脚在自己胸口一踹。 监正大人竟然有几分心猿意马。 第33节 ——真是令人费解。 监正大人坐在书案后,打算处理点公文,转移尴尬。但那些往来文书案牍突然之间乏味至极。 他捡了一本,看了半天,里面文字密密麻麻,而监正大人满心酥软,都是来自胸口被踹那一脚的温度。 半晌,他索性将公文一扔,打算合衣在书房对付一晚。 然翻来覆去半天,监正大人毫无睡意。房中美人不知是否入睡。监正大人拿起一页法器图纸,翻到背面,一边想着美人艳色,一边握了碳笔,随笔乱画。 最后又看了眼桌角那只白色的罗袜,竟一夜无眠。 黄壤坐在熟悉的床榻上,还挺高兴。 这里其实不如梦外那几日所见之华美,至少床上幔帐就没有那么多珠围玉绕。但这里的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与百年后几乎没有变化。 这让人有一种时间错乱的感觉。 黄壤倒在床榻上,第一秋的床榻很干净,除了铺得整整齐齐的枕头和被褥,便再也没有旁物。黄壤经过梦外的几日,自然也不嫌弃。 她扯过被褥一盖,闭上眼睛。 ——其实也没什么可羞耻的,对吧?毕竟梦外第一秋不仅给她脱过袜子,还给她穿过裤子呢。还给她搓过五盆……算了,真的算了。 黄壤手脚一伸,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型。到底是头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房间里更漏声声,烛火高盏,她这一觉竟然睡得十分安稳。 第31章 袜子 次日,黄壤早早起来。她打开房门,外面路人便向她看来。 ——第一秋这住处,就是玄武司的官舍,连单独的院落都没有。门外就是小道,谁都可以经过。 于是一瞬间,各式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将她堵了个正着。黄壤不管这些人——毕竟梦外她没少被人打量,如今脸皮也厚了。 她出了门,径直去往第一秋的书房。 第一秋的书房里,几位大人早早已经过来等候。现在四司人不多,但每日的公事可不少。两位监副、四位少监,以及其他各部主薄都在。 黄壤看了一眼,有些犹豫。 其他几位大人因为自家监正素来只好手作,不好女色,所以神情也十分正直,并没有往歪处想。监正大人因着昨夜的尴尬事,此时在人前便尤其严肃。 “什么事?”他问。 黄壤倒是挺给他面子的,说:“是有点事,能否请监正大人移步出来一趟?” 监正大人如今是贤者时间,自然不准备在下属面前这般偷偷摸摸,好像两个人有什么苟且之事一样。所以他说:“什么事不能在此处说?” 好吧。黄壤于是问:“我的袜子呢?” !!诸位大人仰头望天。 监正大人如受当头一棒,后退一步,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书案——他昨夜顺手把黄壤的袜子放桌上了。 黄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事实上,也不止是黄壤,所有人都看过去了!果然,那只白色的罗袜,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书案一角。这东西诸位大人先前便瞧见了,当时还以为是个缎袋。及至到了此时,诸人恍然大悟。 黄壤几步上前,一把将袜子抓过来,转身就走。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会玩啊……书房里死一般地寂静,诸位大人双目平视前方,不言不笑,努力保持面无表情。 黄壤穿好袜子,一路去了膳堂。 膳堂里的饭菜其实算不得精致,但梦外她曾经在这里只能看不能吃。这时候有了机会,难免便想要尝上几口。 果然,司天监的膳堂百年都没变过,仍在原来的位置。黄壤走进去,里面已经充斥着饭菜的香气。她走到饭锅前,打饭的帮厨见了她,不由问:“姑娘看着脸生,不知隶属何处?” 啊?黄壤道:“我是你们监正邀来的客人。” 那帮厨一愣,但因她美貌,还是客气,问:“姑娘可有腰牌吗?” “这……”黄壤皱眉,但既然是人家的规矩,她也不能说什么。她说:“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所以没带。” 那帮厨还要说话,旁边大厨子就已经过来,道:“姑娘,司天监的客人需要出示腰牌。您若没有,可不能……”他话刚说到这里,一个小跑堂飞一般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虽然他说得又快又轻,但黄壤还是听见了。那跑堂说的是——这姑娘昨晚睡在监正卧房里。 大厨子不耐烦地赶开小跑堂,骂道:“去去去,客人面前鬼鬼祟祟,成何体统!”骂完,他转头看向黄壤,笑咪咪地继续说:“您若没带,可也不能饿着肚子。像您这般天生丽质的姑娘,肯来这里尝尝小人的手艺,简直是天赐小人荣光。您且挑个位置入座,小人这便单独为您安排。” 黄壤:“……” 不得不说,司天监的膳堂饮食虽然不一定美味,但厨子却是一定是个妙人儿。 黄壤挑了张桌子坐下,不一会儿,第一秋就来了。 想来晨议结束,他便要送自己进宫了。黄壤说:“双蛇果的单子,我会列出来。这果树从前我不曾见过,所须之物定然繁多。你要专门派人采办。” 第一秋别过脸去,嗯了一声,神情很是别扭。 黄壤只好继续说:“还有关于这双蛇果的典籍,也必须寻来,越详细越好。” “会有人准备。”监正大人并不正眼看她。 不一会儿,厨房就送来了小食,这回就精致多了。这早饭不仅有品相可人的红枣糕,还有煎得嫩嫩的鸡蛋。最绝的是,还有一碗撒了玫瑰花瓣的牛乳。 黄壤别的不爱,但这碗玫瑰乳,她梦外没能喝着,这时候便来了兴趣。 她拿了小银勺,一点一点地舀来,送进嘴里。 监正大人目光一斜,草草地瞟了一眼。见她并未留意自己,不由又多看了几眼。 这女人真是漂亮,浅金色衣裙很衬她。她坐在一个角落里,便如溪水淌于空谷,如繁花绽于荒原。她眸光微动,便仿佛那些美好的词汇,都应她而生。 她的手格外修长,指如青葱,握着银勺的时候,便是那银勺也增色不少。 不一会儿,帮厨也为监正送了早饭过来。自然是清粥小菜,外加馒头。监正一边吃饭,一边惊觉——自己从昨夜到现在,真是满心杂念如麻,铲也铲不尽。 黄壤吃完那碗玫瑰牛乳,心情大好。她心情好些,做事便也不再拖拉,说:“走吧!” 第一秋慢条斯理地吃饭,闻言皱眉,问:“去哪儿?” 黄壤说:“进宫啊。看看陛下那株宝贝双蛇果。” 她主动想要相助,这本是好事,第一秋却道:“也可以让他们送来司天监。” 黄壤莫名其妙——不是你安排让进宫的?她问:“有什么区别?” 第一秋又不说话了。 当然还是有点区别,毕竟在宫里,他可能就不方便经常过去。只是少年面嫩,这样的话,如何出口? 二人吃过饭,一并走出膳堂。 第一秋似乎下定决心,说:“这几日你便住在司天监,双蛇果我会命人送到朱雀司,你去那里培育。一切采买,自会有人负责。” 身后没人说话,第一秋回过身,见黄壤站在原地,似笑非笑地审视他。 他眉毛微扬:“怎么?” 黄壤掩口而笑:“监正大人莫不是舍不得小女子入宫吧?” !第一秋万万想不到,居然会在玄武司被一女子调戏。八十六殿下本就面皮薄,顿时沉下脸来,道:“十姑娘请自重!” 然而他不说这句还好,此话一出口,黄壤索性欺身上来。监正大人哪见过这种阵势?他只觉无边艳色逼近,而美人温香软玉,令他头脑发昏,手脚发软。 他不自觉后退,可他退一步,黄壤进一步。及至最后,他后背抵上了院墙。周围花木扶疏,黄壤一手撑在他身侧,鼻尖几乎要与他相贴。 监正大人说话都有些含糊,他问:“你欲何为?” 黄壤抬手,指尖轻轻抚摸他的喉结,说:“我还以为,八十六殿下舍不得奴家,所以要将我留在司天监,好日日相见呢。” 红唇近在咫尺,美人吁气如兰,字字含香。监正大人几时有过这等见识?他觉得窒息,一把推开她,道:“无聊。” “哈。”黄壤退开些许,让他得以喘息。不期然间,却见他脸上已尽染绯色。还挺清纯!黄壤此时,倒是有几分好奇,指尖在他肩上轻轻一点,问:“你不会真的没有见识过女人吧?” 那玉指纤纤,如同戳在心上一样。监正大人毫不留情地拨开她的手,脸上早已挂不住!见道边有人经过,他立刻道:“白轻云!” 原来这路人甲正是青龙司少监白轻云。白轻云老早已经瞅见两个人不对劲,他转身正要走,就被叫住。监正大人怒道:“送她进宫!” ……哈,居然恼了。 黄壤只得随白轻云进了宫,一路上,白轻云忍着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黄壤偏不理他。终于,白轻云忍不住,说:“十姑娘若是对我们监正有意,那可要抓紧了。” “哦?”黄壤似笑非笑。 白轻云不顾一切替自家监正吹嘘:“我们监正出身高贵、位高权重,品貌您也是见过的,说是万里挑一,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黄壤随声附和。 白轻云立刻打蛇随棍上:“上京里爱慕他的女子何止万千?不过下官看来,他对十姑娘倒是另眼相看。十姑娘胜算颇大。”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你家监正一百一十年之后还是光棍一条,依旧住在单身官吏才住的官舍。黄壤默默吐槽。 白轻云对第一秋又是一顿吹捧,更捡着他的光鲜事迹,讲了许多。他犹嫌不足,但皇宫的偏苑却已经到了。 他领着黄壤进去,苑内,戴月已经站在一边。见到黄壤,她头都不敢抬。倒是福公公连忙迎上来,说:“哎哟十姑娘,老奴可把您给盼来了。您快给看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领着黄壤去看那株双蛇果树,白轻云站在原地,又看了一阵——这女子体态婀娜,风姿柔媚。端的是万种风情。 不知道咱们监正有几分把握。唉,咱们监正的女人缘……真是令人发愁啊。 反正我可是尽力了。 他摇摇头,返回司天监。 而此时,司天监。朱雀司少监朱湘领取了今日的法器图稿。她将这些图稿带回朱雀司,进行铸炼。 然而图纸一发下去,大家很快就发现了纸页背后的玄机。 ——那图稿背后,笔划或狂或微,或虚或实,整整画了十一页的美人春睡图……而且美人姿势、神态、风情各不相同。 朱雀司铸器局的大人们激烈讨论了好半天,最后得出结论,此与法器无关。之所以会出现在图纸上,大抵是因为我们监正……他成年了吧。 ——朱少监认真地填写了铸器档案。 第32章 见识 皇宫,偏苑。 第34节 福公公将枯死的双蛇果交给黄壤,又准备了关于此树的典籍。随后便领了黄壤开出的采买单子,前去买办。 他确实着急,毕竟陛下亲自交待的珍树,就这么给培育死了,像什么话? 真要怪罪下来,戴月固然有罪,他也讨不了好。 院子里,阳光正好。 黄壤坐在躺椅上,翻看这些典籍。戴月侍立一边,垂着头,一直不敢言语。 好半天,黄壤才道:“戴月,你会作梦吗?” “作梦?”戴月心中有鬼,语气也虚,道:“奴婢不知道十姑娘是指什么。若是睡觉之时,所有人都会有梦的。” 黄壤点点头,说:“我也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年,我遇见了一个还不错的男人。可他看不上我的出身。为了博他垂青,我费尽了心思。” 戴月听得茫然,却不敢插话。黄壤继续说:“后来终于,让我得手了。他却仍不放心,暗暗调查有关于我的一切。本来我遮掩得挺好的,可后来,我房中的一个丫环,为了换取自由之身,将一些事添油加醋,讲给他听。” “姑娘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戴月听得一头雾水,毕竟只是一个梦,难道还要当真? 黄壤说:“是啊。所以那场梦的最后,我其实过得不好。我竭尽全力,去掬水中月,到最后只得了一场空悲切。” 戴月不知她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只得说:“姑娘只是思虑太重,这才夜有所梦罢了。我等都忠心于十姑娘,绝无外心的。这次奉诏,戴月没能向姑娘回禀,只是因为圣旨催得急。戴月对十姑娘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她见黄壤不为所动,索性跪在地上,指天道:“这些年来,十姑娘待我至亲至厚。戴月发誓,若对十姑娘有半点异心,就让我不得好死。若十姑娘怀疑戴月,不如打杀了我,也好让姑娘安心。” “那就这么严重了?”黄壤失笑,示意她起来,说:“我乏了,你念给我听吧。” 戴月见她没有怪罪,心下稍安。她拿起书本,开始念关于双蛇果的来历。 黄壤闭上眼睛,渐渐也明白这双蛇果是怎么回事。它原是一种剧毒异兽——虺蛇生来就守护的宝物。每一株双蛇果苗都必须有虺蛇的毒液长年涂抹全身方才能够存活。 而虺蛇这种异兽,如今已经极为罕见。于是这双蛇果自然也就稀有了。 而这双蛇果经由虺蛇毒液滋养,三十年一开花,又三十年方才一结果。 每次结果时,都是一黑一白二果并生。黑色果实剧毒,虺蛇每食一黑果,就多长出一道蛇纹,修为大进。而白果则可解天下剧毒。每每双蛇果树结果之时,虺蛇便会毁去白果,只留下白果核。 ——整株双蛇果树,只有白果核能种出新的树苗。而等到虺蛇有了后代,老虺蛇就将白果核交给小虺蛇,再将其驱离巢穴。 黄壤一点一点地听戴月念来,却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就在梦外,白骨崖上,第一秋曾经说起一段往事。他说一百多年前,苗耘之游历上京。 而皇帝师问鱼为了寻求长生法门,特地向他求教。苗耘之为讽刺师问鱼,便说了一句:“凡人皆有天命,异兽方能千年。闻听世间有虺蛇寿元无边,陛下欲求长生,何不取虺蛇之血重塑肉身,延年益寿?” 正是这一句话,遗祸百年。 如今这双蛇果树,是否与此事有关? 黄壤心中不安,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你去司天监,让监正大人有空过来一趟。” 戴月搁下书,提到第一秋,她心里颇为忐忑——第一秋本来定下了婚期,要同她成亲的。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此事就难了。 她答应一声,出了偏苑。 司天监。 第一秋令白轻云将黄壤送进了宫里,他回到卧房,准备换件官服。卧房里被褥整齐,像是没有被侵占过。但想一想昨夜那女人就睡在这里,监正大人发现自己竟然也不太嫌弃。 只是一想到方才被她怼到墙角,监正大人便如鲠在喉。 ——他虽被皇室除名,但毕竟生来尊贵。这辈子所遇之人,大多是侍从、下属。其中当然有无数女子,但这些女子在他面前,大多唯唯诺诺,或有贵女,也是严守礼教。 谁敢在他面前如此轻佻? 何况监正大人生来好铸器,未得名师指点时便自己琢磨。后来师问鱼笼络仙门未果,知道朝廷势力单薄。又见他在手作方面天赋超群,便为他延请名师。 他的一生,很小就在铸器局度过了。 那里有什么女人……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朱湘,还是那种挽起袖子打铁的。第一秋从来不觉得女人跟男人有什么区别。所以他不迁就女人,也不讨好女人。 自然的,他也就没有女人。 后来,他遇到黄壤。 第一眼见到她也没什么感觉,只是长得漂亮些。粉红骷髅啊,监正大人铸器多年,早就已经可以透过表象看透本质。 他对黄壤客气,当然是因为她育种的技艺。朝廷每年都为良种所苦,在这方面花销甚巨。而监正又向来精于盘算。 ——如果自己能娶一擅长育种的土妖,这笔费用,可不就能省下了吗? 当然了,至于这个人自己喜不喜欢,监正私以为并不要紧。 天下女子有何不同?若娶回家中,好生善待也就是了。再如何美好的女子,能有铸器有趣?所以,哪有什么喜不喜欢。 于是他有意往来于仙茶镇,后来发现这技艺出自戴月,他立刻转而求纳戴月为妾,甚至丝毫不在乎得罪黄壤。 现在嘛,看起来戴月的育种能力并不能与黄壤相提并论。监正大人自然再没有迎娶戴月的心思。他不内疚,他做人跟铸器一样,外形和功用分得明白着呢。 可从昨天开始,他便不大对。 身为手作大师,胡思乱想不算什么。但想得口干舌燥、心思千结可就不太对了。 一夜之间,他似乎突然明白,女人与女人之间也不尽相同。 也许黄壤说得对,自己就是没见识过女人。可是身为一位手作大师,怎会允许自己见识浅薄?甚至被人讥笑? 午饭过后,监正大人将两个监副、四个少监叫到书房。 李禄、鲍武、白轻云、谈奇、朱湘、宗子馥迅速赶了过来,垂首肃立,等待自家上司发号施令。第一秋坐在书案后,以手指骨节敲击桌面,半晌道:“午饭出去吃。” 这是有喜事啊……李禄等人互看一眼。毕竟第一秋这个人,一向不喜应酬。他自己吃饭都多在膳堂,几时请过客? 李禄只好道:“请问监正,是去太白楼,还是食磨坊?” 第一秋不喝酒,他一直觉得饮酒会影响双手的灵活和稳定。李禄自然便提了这两个菜色都非常不错的地方。谁知,第一秋道:“去抱琴馆。” “抱、抱琴馆……”这下子,不止李禄,其他所有人都面色怪异。 好半天,白轻云一脸同情地提醒他:“监正,这抱琴馆……可是……” 谁知,他话没出口,第一秋就道:“可是有不少姑娘?” 啊?白轻云只好硬起头皮,道:“正是。”说完,他赶紧替自家监正挽尊,“这样污七八糟的地方,实在是怕扰了监正的雅兴。” 其他几人连连点头,当然了,真话是没人会说的。 ——谁都知道监正白天处理政务,夜里埋头铸器。他又没成亲,这样见识浅薄的一个人,万一受了惊吓就不好了。 可第一秋听了这话,却道:“不,本座今日,正要去这烟花之地走走。” !!李禄等人不由望了望窗外——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万年铁疙瘩突然开窍。 一旁,朱湘弱弱地问:“监正去这种地方作什?” 她这话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其他几人皆看向第一秋。 监正大人容色肃然,徐徐道:“见识一下女人。” …… 好吧……好吧。这还真是……成年了啊。不过你要去你不能偷偷地去?你把我们带上…… 李禄硬着头皮,道:“下官等……愿意奉陪。”话落,他转头吩咐白轻云:“立刻前往抱琴馆,好生安排!” 白轻云那还有不懂的?他迅速起身,出门而去。只有朱湘一脸无力,她小声说:“可我为什么要跟着你们去见识女人?有那时间,我自己把衣服一脱,要什么见识没有?” 当然了,根本没人理她。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也是个女人啊!朱湘一脸绝望。 下午,抱琴馆对外宣称闭馆,据说是因为有贵客到访。 到底是什么贵客,馆主没有对外说。 但不一会儿,司天监的马车就来到馆外。监正第一秋带着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们整齐到访,共同增涨见识。李禄和鲍武左右陪同,连鲍武都十分感慨:“咱们监正真是长大了啊。想当初,我老鲍初见他,才这么一丁点儿高……” 他比了个不到大腿的高度,道:“现在都能带着我们前来嫖妓了……” 李禄立刻瞪了他一眼:“鲍监副!” 鲍武不说话了。 两位监副、四位少监跟着自家上司前来这种地方,难免放不开。 大家围在桌边坐好,馆主上来招待。好酒好菜自然都毫不含糊。 但这并不能入监正法眼,监正问:“怎么不见姑娘?” 好家伙,很直接嘛! 馆主虽然第一次接待这位贵客,但她就喜欢这般直接的!而且这客人长得多俊俏啊,今晚要看哪个姑娘有福了。她笑着道:“监正难得过来,小人岂敢怠慢?姑娘们,今儿个来的贵客,可是闻名朝野的手作大师。能不能入这位爷的法眼,可就看你们本事了!” 随着她话音一落,二楼突然便行出许多姑娘。抱琴馆不同于一般的烟花柳巷,格调自然也高雅。姑娘们虽衣着清凉,但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并不一味浓妆艳抹。 大家下楼也十分有序,待进到厅中,便站成一排。 第一秋亲自过来,馆主自然也不藏私,楼里姑娘全到了。 馆主笑盈盈地道:“今儿个就要看谁最有福气了。监正,您先挑个可意的人儿吧。” 姑娘们一水的杏眼含春,监正打量了一阵,伸手一指,道:“这个!” “好嘞!”馆主正要让这位姑娘上前陪侍,第一秋忽而又道:“还有这个、她、她……”好家伙,一口气选了十二个。 馆主有些发愣,只能去看白轻云。 白轻云也是诧异——这这这……这么厉害的嘛。 他轻嘶一声,提醒道:“监正,这……会不会太多了?” 第一秋正色道:“本是为了增长见闻而来,区区十余人,本座尚觉人少。” 馆主一看,这都这么直接了,那也不必客套了。他说:“客房就在楼上,不如监正大人带她们上去,好好地……增、长、一、下、见、闻?” “可。”监正大人点点头,带着十二位姑娘们上了楼。 ——下次见到那个女人,总不至于再被嘲笑。哼。 说来奇怪,以前他也并不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到了此时,却希望自己“见多识广”,能被那个女人刮目相看。 李禄、鲍武等人互望一眼,厅中一片寂静。 好半天,鲍武才喃喃道:“咱们监正还真是……小母牛摇尾巴——尽显牛逼啊。” 李禄因为太过震惊,连喝止他都忘了。 第35节 第33章 回音 司天监。 戴月受黄壤差遣,去找第一秋。而侍卫知道监正不在,但也听过戴月的名字。知道自家监正与她尚有婚约。于是也不敢怠慢,将她请到玄武司的花厅相候。 戴月本来心中就忐忑,而这时候,却听外面两个小童正小声说话。 小童声音压得低,但是戴月毕竟有一半狐妖血统。她削尖了耳朵去听,只听小童甲道:“听说花厅里的那个,就是咱们监正未来的夫人。” 小童乙不服气,说:“又没过门,根本不算。” “怎么不算了?监正都要下聘了。”小童甲强辩。 戴月听他们争辩,心里本是带着笑意的。至少,大家都知道她是第一秋的未婚妻子。她很享受这个身份。而就在这时候,小童乙说:“你难道不知道,昨天黄壤姑娘睡在监正大人的卧房?” 这短短一句话,却如晴天霹雳,将戴月震碎当场。 ——昨天晚上,黄壤睡在第一秋的卧房里?那他们两个人…… 戴月又不傻,她当然知道第一秋为什么会向她提亲。难道是因为垂涎她的美貌吗?这怎么可能?! 只是司天监隶属朝廷,而朝廷最在乎的,无异于民生社稷。是以,司天监年年寻找育种师,只为了保证粮食产量,稳定江山。 第一秋选择向她提亲,不过是看中她育种的能力罢了。 戴月不在乎第一秋有别的女人,她又怎敢奢望第一秋只有她一个女人?只要能嫁给他,就能脱了奴籍。总好过在黄家当一辈子下人。 所以,若第一秋身边有别的女人,她其实可以接受。但是偏偏,这个女人是黄壤! 戴月双手握拳,指甲刺进掌心,血沁出来,却并不疼。 因为她心中滴血。 若这个人是十姑娘,她又有什么胜算呢? 这些年,难道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因何而来吗? 黄壤容色姝丽,气质绝尘,最重要的是,她不蠢。连第一秋贪图的育种能力,恰恰都是她的。自己呢?自己不过是她的一个婢女! 拿什么同她争? 戴月如同失去了知觉,连心都开始揪痛。 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盼着,可眼看好事将成,她偏偏还是要夺走。她高兴时,赐自己一场虚名。不高兴时,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自己所爱。 难道,我就要这样认命吗? 她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人若想要活出个样子来,总是要想些法子的。 ——啊,这句话还是黄壤小时候说的。 戴月看看这花厅,乃至外面广阔的天地,她下定决心,拔下发间素钗。那素钗末端尖锐,她将之紧紧握在手中,半晌,撩起自己的衣袖。 她紧紧抿住唇,在手臂间用力划下去。 而此时,抱琴馆。 监正进到二楼的房间里,十二位美人平时都是敲骨吸髓的好手,现在却颇为局促。这倒并非羞涩,实在是怕面前这位俊俏公子承受不住。 他们这些王孙公子,大多体虚,而眼前这位看着犹带稚气。万一弄死在屋子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所以大家都有所保留。 监正大人来到桌边坐下,十二位姑娘们站成一排,直勾勾地看他。这情景,怎么看怎么像是一群野狼围住了一只未足月的小羊羔。 而小羊羔犹自不觉,还问:“站那么远作甚,来!” 大家一看,好嘛,这厮真不怕死,是个壮士!十二位姑娘于是一拥而上,正要使出那修炼多年的绝技。然而,监正大人一眼扫见为首的别韵姑娘。 别韵姑娘将领口拉开了些许,露出了肩头的刺青。刺青若隐若现,但监正大人长了一双什么眼睛?他一眼看见,顿时眉头紧皱,问:“这是什么?” “这呀?”别韵姑娘翘着兰花指,将纱披再拨开一些,露出肤如凝脂。雪肤上那朵芍药便显得越发娇艳欲滴。她声音柔得能拧出水来:“郎君看清了吗?” 监正岂止是看清楚了?他简直连眉毛都皱到了一处——这纹的什么?! “技法粗劣、品味庸俗!”监正越看越觉得碍眼,如同眼里揉了一粒沙,令人不适。监正大人当即取出银针,一把抓过别韵,他半扯下别韵的纱披,开始落针,修改她身上纹身。 别韵惊叫一声,连声喊:“大人……大人不可啊!!” 其他女子见了,皆是惊惧无比。她们的生计,十分依赖皮囊。若是这身皮相毁了,那可就完了。众人又想跑,但知道这少年位高权重,又怕他怪罪。 于是其他十一女缩在一处,只听得别韵一脸绝望,声声哀哭求饶。 厅中,李禄还是不放心——这群小妖精,可别把监正给啃了。他犹豫几番,还是决定上楼看看。然而刚上到二楼,听到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女子连声求饶…… 李禄摸了摸鼻子,只得又下了楼。 此时,别韵的哭叫声越发大了。她已经叫起了“妈妈救命”。那馆主一脸震憾,怎么可能前去相救?厅中诸人如坐针毡。 二楼,房间里。 监正好不容易改好那副芍药图,终于放开了别韵。别韵姑娘自己看不见全貌,只得一边啜泣,一边无助地看向其他十一位姐妹。 其他姑娘拥住她,纷纷查看她的香肩,只见那里,原先一朵斜开的芍药经他润色,更加娇艳灵动。而且,就在芍药之下,花瓣纷落,一片一片,像是没入了她的抹胸里。 先时别韵挣扎得厉害,这些花瓣便呈鲜紫色。而随着她渐渐安静,花瓣颜色越来越浅,随后一片一片,消失无踪。 就这玩意儿,够她红一辈子! 其他十一头狼,突然眼神就变了! 所以白轻云上来的时候,就听见姑娘们清一水地撒娇:“大人偏心,就疼别韵一个!人家也要……” 白轻云摸了摸鼻子,下了楼。 房间里,其他姑娘身上并无刺青。监正大人只好掏出碳笔,绘制草图。他是个实打实的手艺人,犹为讲究细节。即使是这烟花柳巷的姑娘,他既然允了,便没有敷衍之理。 等到第二位蕊珠姑娘的兰花吐月也完成之后,其他姑娘就十分默契地守住了房门。 ——谁敢进来坏我们好事,谁就死!! 十二幅刺青,监正从午时,一直忙到五更天。 等终于画完出来时,饶是他也是满脸疲色,站得久了,手更是一直不得松懈,他手抖脚软。十二位姑娘心满意足地拥了他出来,眉眼间皆是心满意足! 馆主早就等得惴惴不安,如今一见人总算是活着出来了,顿时长吁一口气。 李禄等人可是一夜没睡。此时几人围上去,但谁也没开口——问啥啊? 监正大人挥挥手,道:“本座累了,先行返回。你等自便。” 他这话大家都没意见——十二个啊,就是头牛也趴下了。李禄甚至很贴心,问:“监正若是实在疲惫,可以再歇上一日……” 他这话刚一出,簇拥着监正的十二位姑娘顿时连眼睛都亮了。她们连声道:“正是,大人不如先歇下。我们的其他姐妹也想……” “不必!”话没说完,就被监正大人给否了。他平生第一次为人做活,居然还被倒收了费用,怎肯再留?!血亏啊,哼。 白轻云虚扶着他,生怕他摔倒:“大人,您没事吧?” “劳心费神,着实辛苦。”监正大人总结了一下自己的见闻,一脸疲态地迈出抱琴馆,扬长而去。 其他姑娘一路将他送到门口,人人恋恋不舍。见诸女神情,几位大人有心想要细问,却又实在拉不下老脸。 最后还是朱湘问:“你们……我们监正怎么样啊?” 你这话问得……几位大人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耳朵却不由自地竖了起来。而十二位姑娘闻听这话,面上都洋溢着奇异的微笑。 “咱们大人呀……”姑娘们一脸羞涩,其中却又透着心满意足。到底是没人细说,大家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这……这…… 小母牛摇尾巴啊……诸位大人十分震撼。 当然了,没过多久,抱琴馆的十二朵名花便身价爆涨。而这十二名花也并没有忘记监正,她们决心为监正扬名,以作答谢。 于是整座上京城都流传着“监正大人有一宝物,每每不用时便缠于腰间,以免不良于行”这般的惊世传奇。 …… 司天监。 监正刚一回来,就有人回禀他——戴月过来了。 第一秋闻听这个名字,倒是一怔。想着黄壤今日方才进宫,如今戴月过来,想来是为了双蛇果树的事。他匆匆来到花厅,戴月一见他,忙迎了上来。 第一秋问:“可是十姑娘派你前来?” 果然,开口还是问她。 戴月强掩心中悲意,说:“十姑娘……她请秋大人晚间过去一趟。” 对于黄壤的话,她还是不敢公然违抗。 第一秋虽然疲累,但闻听这话,却还是答:“稍候我便过去。” 戴月垂下头,嗯了一声。见他再无话说,戴月终于说:“秋大人,双蛇果的事……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她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流下来。 第一秋眉峰微皱,说:“此事要看你家十姑娘能不能救你。陛下的旨意,即使是我也不能违抗。” 戴月连忙说:“十姑娘一定能的。” 第一秋看她的目光,更加充满审视。许久,他问:“有一件事,一直想问你。” 戴月低下头,手腕蜷在袖中:“秋大人请讲。” 第一秋沉声问:“自成元初年以来,你培育出了许多名种。这一次却犯下大错。戴月,这些年真正在育种的,到底是你,还是你家十姑娘?此事,你必须如实相告。” 他问了,他终于还是问了。 戴月泪流满面,她委委屈屈地道:“这些……当然都是十姑娘的功劳。” 说完,她转身要走,右手却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左臂。而就在她衣袖上,血已经浸出来。第一秋见了,不由问:“你的手怎么了?” 戴月一惊,忙挡住血迹,连声说:“没、没什么!” 第一秋上前几步,撩开她的衣袖。只见她手臂上,交错纵横都是伤口。 戴月顿时更慌了,她拨开他的手,说:“秋大人,我、我先回去了。” 第一秋皱眉,问:“发生何事?” 戴月似乎忍了又忍,最后她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第36节 第一秋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又道:“说话。” 戴月抽抽咽咽,说:“因为我私自接旨,前来上京。又一时不慎,出了这等岔子。十姑娘气极了,她就……她就……但是秋大人,她也不是故意的。虽然她偶尔也打骂奴婢,但受这样的伤,也确实是奴婢的错……” 她越说越凄楚。 但她哭了半天,面前人却并未哄劝。 戴月不由偷偷抬起头,却见第一秋神情倦怠却严肃。她心中不安,轻声问:“秋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第一秋问:“十姑娘何时惩罚你?是用何器物?如何划下这些伤口?” “啊……啊?”戴月听得一愣,显然她全然没有想过,第一秋会问这些问题。显然,她严重低估了一个手作大师的严谨程度。 这……没有一句安慰的吗?他怎么就开始审讯了呢? 戴月猝不及防,说:“就在我来此之前,姑娘她用……她的发钗……她抓住奴婢的手……” 第一秋把手递给她,戴月一脸茫然。第一秋道:“案件重演,你不懂?” 啊,他是要假作自己,让自己扮成十姑娘,重现十姑娘折磨自己之时的场景!戴月惊住,好半天,她才抓起第一秋的手臂,然后假装黄壤,用力地划了几下。 第一秋一见,摇头道:“不对。” “怎么可能不对……”戴月还要说话,但见他神情如审案犯,不由就弱了气势。 第一秋道:“你家姑娘的发钗乃是双股钗,凶器不符。” 戴月忙道:“我记错了,姑娘是抽了我的发钗。” 第一秋又道:“你家姑娘修武道,虽然修为尚浅,但根基不错。她若出手,力道不符。” 戴月惊住,第一秋又说:“方才来人禀告,称你在此等候已有一夜。伤口时间不符。” ……戴月像是被人重重一掌掴在脸上,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监正大人也不再给她辩解的机会,他道:“你应该庆幸你现在是身在玄武司,而非白虎司。”说完,他一挥手,“回去,告诉你家十姑娘,我稍后会过去。” 戴月走出司天监时,整个人都是慒的。 然而更令她绝望的事还在后面,她出门之时,听见有人议论——说监正今天下午在抱琴馆一口气找了十二个姑娘…… 皇宫,别苑。 黄壤已经将双蛇果树了解得十分透彻。她令福公公采买了各种树苗,开始育种。福公公心情忐忑,一直留在别苑就没走。反倒是黄壤一边安抚他,一边育种。 于是福公公眼睁睁地看着小院里开始只有一个盆,后来有了十个盆,最后变成了两百多个盆。 黄壤这场梦中虽然一直修武,但育种的能力也并没搁下。 她做这些事,如行云流水,毫不拖拉。 及至天色快黑了,戴月终于回来。 她一路失魂落魄,然而进到小院里,她却不得不打起精神。 “十姑娘。”她来到黄壤面前,恭敬地道:“话已经传到了,秋大人说……他稍后会来。” 黄壤嗯了一下,指挥她:“将这几个盆搬到避光处。” 戴月忙上前搬花盆,黄壤一眼就看到她衣袖上的血迹。“你手怎么了?”她问。 “没、没什么。”戴月慌乱道,“回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黄壤也没深究,因着第一秋应承今天过来。她便打算准备一顿晚饭。 她和第一秋算不上熟识,甚至连称之为友都十分勉强。但是梦外的她一无所有,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在周遭忙忙碌碌。所以她总觉得莫名亲切。 如今好不容易又入了梦,自然也便对他有那么两分不同。 别苑里有专门的小厨房,福公公也并不敢怠慢她。所以里面食材还算齐全。 黄壤简单看了食材,很快便已经定了这顿晚膳的菜色。 ——照顾谢红尘整整一百年,她干这些事,早已经得心应手。 她很快便做了四个小菜,外加一个甜汤。只要那个狗东西嘴不是很挑,那这顿饭他可以很满足了。黄壤暗自盘算。 可是这一晚,第一秋没有来。 黄壤等了一阵,就开始独自吃饭。她一直心平气和,因为这样的事,以前在祈露台经常发生。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平静地应对这一切。 若连失望都麻木,哪还有什么愤怒。 狗东西,不来算了,当你没口福! 戴月侍立一边,见第一秋失约,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于是连话也别有用心。她说:“十姑娘,今日奴婢去司天监,听人说……听人说……” 黄壤问:“听说什么?” 戴月说:“听说秋大人在抱琴馆……一口气找了十几个姑娘……现在,他可能是体力不支,所以不能前来吧。” 她一边说,一边偷看黄壤的脸色,期待看到她的痛苦和失落。而黄壤挟了一口菜,半天感叹了一句:“难道本姑娘竟然小看他了?” 啧啧。 司天监。 监正大人当然是准备过来的。但是就在他动身之时,突然喜公公急匆匆地赶来,道:“监正大人,陛下令你带上白虎司的好手,立刻随咱家走一趟!” 第一秋皱眉,问:“何事?” 喜公公急道:“探子传回消息,虺蛇回巢了!” 第一秋双手微握,半晌,他道:“来人,令鲍监副清点人马,随我出城!”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转头,叫住白轻云:“你派人向十姑娘传个话。就说我有事,今日不去了。待回到城中,自会去见她。” 白轻云心中了然,忙应了一声,但眼看着他披甲,又忍不住叮嘱:“监正,虺蛇剧毒,一切小心。” 第一秋嗯了一声,带着鲍武等人,径自出了司天监。 皇宫,偏苑。 黄壤一顿饭都快吃完了,外面有人道:“白轻云见过十姑娘。” “白少监?”黄壤意外,“白少监此时过来,有何要事?” 白轻云作了个揖,道:“十姑娘,监正今日奉旨出城办差,特地让下官进宫向十姑娘回禀一声。说事出突然,待他回城,再来看望十姑娘。” “啊?”黄壤十分意外。” 祈露台的一百年,她已经习惯了谢红尘的不回应。他若不来,便是不来。哪里会特地派人前来告知? 她空等了无数个日夜,直到习以为常。 而现在,在一场梦里,黄壤得到了一个回信。 第34章 珠绳 虺蛇,是这个世界仅存的一种异兽。 传言其血脉古早,寿与天齐。 其体形巨大,喜欢藏身于崖石深穴之中。而有它盘踞之地,必有双蛇果树。 可是现在,虺蛇被常年捕杀,已经十分稀少。 而剩下的这一头,它的巢穴就在眼前。 第一秋和鲍武等人已经等了很久,众人在巢穴之外布阵,一应法器全部出匣。众人神情凝重,只因此蛇剧毒无比。而司天监能解蛇毒的白果却只有一枚。 这意味着,这次围捕,一旦中毒,只能惨死。 喜公公催促道:“监正,开始吧。” 第一秋没有下令,他只是从储物法宝里取出几十张奇怪的“皮”。他将这些“皮”发下去,诸人接在手中,只觉其十分柔韧,质如鱼肠,却更牢固。 第一秋道:“全部贴身穿着。” 诸人一听,也顾不得扭捏,只得背过身去,纷纷开始穿这怪皮。怪皮弹性极佳,甫一上身,立刻紧贴着皮肤。更奇葩的是,它从全身到头脸一起包裹,唯有眼睛和鼻孔处才有孔洞。 而第一秋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他又取出古怪的面具,令从人全部戴上。 到了此时,大家也都开始明白——这必是防虺蛇之毒了。可这玩意儿……有用吗? 虺蛇就窝在老巢里,周围空气中都充斥着一股腥气。诸人若说不胆怯,是不可能的。喜公公已经远远地躲开了。就连一向粗犷的鲍武也走到第一秋身边,说:“此行凶险,监正随喜公公观战就好。莫要涉险。” 他的担心并不多余,毕竟第一秋年纪尚轻,又醉心于铸器,他修为实在不高。第一秋却没有看他,只是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十个傀儡。 傀儡黑乎乎的,约有半人高。每个傀儡胸口都写着一个大字,从甲、乙、丙、丁……一直到癸。 第一秋用蜃灰在地上画出十个圈,每个圈里同样从甲到癸标明先后。 众人默默注视他,也不敢多问。 等一切布置好,第一秋这才对鲍武道:“傀儡进,你便速速退入圈中。” 鲍武有些不好意思,说:“监正您偏爱下官也太明显了。若下官一人躲避,他们看在眼中,岂不寒心?” 第一秋认真道:“不会。去吧。” 鲍武果然一马当先,冲上前去。但他很快就知道,其他人是真的不会在乎第一秋对他的偏爱。 ——因为其他人根本就没有出手!! 就……就我老鲍一个人拼命吗?! 鲍武一刀劈向虺蛇,顿时悲从中来。 ……真是,寒心。 喜公公站在第一秋旁边,眼看着鲍武一人独斗虺蛇,不由十分担忧。他道:“监正,我们带了这么多好手,却只派一人上前,似乎不妥。” 第一秋也紧盯着鲍武,闻言道:“陛下只赐下一颗白果。” 喜公公也明白,一颗白果,当然只足够一人使用。他说:“可如果拿不下虺蛇,只怕也不好交待。” 此时的第一秋也许因为年少,也更有耐心。他解释道:“就算是君令难违,也没有拿人命去填海的道理。” 洞穴中,虺蛇头上长冠、双眼如灯笼,身似小山。它呼地喷出一股毒液,如同一片乌云。第一秋等人只好又后退出丈余。鲍武的修为,在整个司天监可以称作无敌。 但是独对虺蛇,而且是身上有着六道蛇纹的虺蛇,他显然很吃力。眼见两刀劈斩下去,虺蛇身上的蛇鳞却毫无损伤。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第37节 就在此时,一个甲字号傀儡身上咔嗒作响,它大步走向虺蛇,居然身形很快。鲍武一见,倒也机警。他立刻回身,跳入同样甲字号的圈内。 而就在此时,甲字号傀儡已经接近虺蛇。虺蛇张口一咬,将它衔在嘴中。而甲字号傀儡双目一睁,轰然一声炸开。 无数尖针四散开来,却正好避开了甲字号圈。 角度简直完美。 鲍武目瞪口呆——监正可以啊! 小母牛摇尾巴! 而此时,皇宫。 禄公公带人将所有皇子皇女召集起来,共同带往圆融塔底层。 一众皇子皇女不知发生何事,只得乖乖前来。而圆融塔底,许多医者正在忙忙碌碌。像是试炼什么新药。可当这些皇子皇女问起时,他们却绝口不提。 禄公公眼见这些皇子皇女到齐,这才道:“近日陛下偶得小恙,御医拿不准药量。所以想请各位殿下代父试药。” 诸人听得糊涂,都十分不安。 可师问鱼乃是当今皇帝,谁又敢说个不字? 大家只得在塔底耐心等候。 虺蛇巢穴里,第二个傀儡再度自爆。 此时,虺蛇已经意识到这些小傀儡的作用,它巨尾扫过,周遭草木山石皆被夷为平地。几个傀儡也被甩飞出去,叭嗒一声,落在远处,摔散一地。 虺蛇蛇冠血红,双目如炬,它喷出一口毒液,鲍武急退。第一秋扬声问:“可有中毒?” 鲍武手忙脚乱,半天才道:“没有!监正,您这些玩意儿还真是管用!” 第一秋这才一挥手,所有白虎司的好手一拥而上,开始围捕虺蛇。喜公公站在远处,看第一秋在旁掠阵。 他倒背双手,年纪虽轻,但气定神闲、反应机敏。而且这些年,他不知道做了多少精巧的玩意儿,此时为了对付虺蛇,可谓是花样尽出。 少年如斯,煊如旭日。令人惊叹啊。 但饶是如此,司天监重伤者仍然颇多。 虺蛇力大无穷,兼之鳞甲刀枪不入。司天监的众人在其面前,如若蝼蚁。而这还仅仅只是一条六道蛇纹的虺蛇。若是九道,简直不能想象。 喜公公已经站得很远,但那蛇尾扫过来,推山平海一般。他只得不断向后退,最后连战况也不得见了。 山上打斗声仍不时传来,他想凑近些,又不敢。 及至下半夜,终于,山上的动静停了。 喜公公等了很久,就在他以为这些人都让虺蛇给吃了的时候,一队人马拖着一口巨大的铁棺缓慢下山。走在前面的人正是鲍武。 喜公公忙不迭冲过去,连声问:“监正呢?” 队伍之后,一个声音道:“一切安好,公公莫惊。” 喜公公长吁一口气,道:“监正没事就好。”第一秋虽然被皇室除名,但好歹也是师问鱼十分器重的皇子。他若出事,不好交待。 他走过去,一眼看见第一秋袍服上的血迹,忙问:“监正受伤了?” 第一秋身上尽是血与灰尘,脸上更是疲态尽显。当然,整个队伍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一队人马折损三分之二,余下的也是伤兵残将。 喜公公叹了一口气,道:“监正真是受苦了。” 第一秋摇摇头,下令诸人将沉重的铁棺拖下山去。 及至两日后,司天监的马车进了宫,车上载着一口巨大的铁棺,黑铁所铸,外缠铁索,看上去又神秘又可怖。鲍武跟在车边,正跟御林军炫耀此行的收获。 第一秋行于当先,经过一条岔路时,他微微顿足。从这里行去,便是黄壤如今所居的偏苑。 但眼下,恐怕还是要先向陛下复命。 第一秋继续前行,一路来到圆融塔下。 喜公公命人将这黑铁巨箱运进塔里,随后道:“监正,陛下有话,想请您进去说。” 第一秋嗯了一声,跟进圆融塔。而禄公公却带着他前往塔底下层行去。第一秋心知不对,他环顾左右,却见守卫林立。禄公公催道:“监正,请吧。” 第一秋随他下去,却见一众兄弟姐妹全部聚集在此。 他回过身,门却已在此时关上。 禄公公站在一边,道:“奉陛下密令,请诸位殿下在此等候。”真可笑,殿下这个称呼,宫里早就不用了。如今倒是又从他嘴里听见。 人堆里,五殿下终于忍不住,问:“禄公公,我等全部在此等候许久。到底陛下患了什么病,需要试什么药。禄公公至少也可以告知一声吧?” 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事。然而,禄公公却打了个哈哈,道:“五殿下莫要心急,陛下自有安排。” 不一会儿,御医便当真端了碗来。诸人之中并无医者,自然也不知是何药。但禄公公连声催促,众人只得饮了。 第一秋端着这碗药,心中不祥之感甚重。但众人皆出身尊贵,平生不曾受挫。他们习惯了听从皇命。是以犹豫再三,他仍是饮了这一碗药。 药很苦,入喉之时他心里却转过一个念头——不知道今天赶不赶得及过去见她。 苦药入腹,不过片刻,一众皇子皇女便头脑一昏,失去了意识。 禄公公看看等候在一边的御医们,道:“开始吧。” 圆融塔外,鲍武等了许久,仍不见第一秋出来。 眼见天色渐晚,他想找个人问问,然而塔外只有守卫,能问出什么? 他转来转去,最后实在无法,只得自己返回司天监。 司天监。 李禄也还在等,见他回来,不由问:“监正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他和鲍武年长第一秋许多,因第一秋年纪轻轻便执掌司天监,二人难免如长辈一般,对他更关心一些。 鲍武搔了搔头,也是不解,说:“监正进了塔便没再出来。可能是陛下留下他用晚膳了。毕竟围捕虺蛇,他立下大功,难道还有人为难不成?” 李禄一想,也是这个理。二人便没再细究。 可第一秋这一去,便是五天不见踪影。 李禄着了急,三番五次派人打听。他在宫中人缘甚好,平素打听个什么消息也都方便。唯独这一次,半点消息没有。 但他也得知,和第一秋一样了无音讯的,还有其他的皇子皇女。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人知道。 第一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他动了动手,发现手腕上竟然还缚着索链!自己竟然是被囚在此处? 他想要坐起来,然而连颈间也有铁环将他牢牢困在刑床上。 “谁在外面?”第一秋开口,声音又干又涩。但随着他这一句话,外面立刻有人进来。那人走到刑床边,低头俯视他。正是御医院的医正裘圣白。 他凑上前来,问:“监正可有不适?” 第一秋吃力地活动双手:“放开我!” 裘圣白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监正请看,这是什么?” 第一秋别过脸,一种狂躁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他怒道:“放开我!” 裘圣白只得退开些许,说:“待监正冷静些,微臣再来。” 说完,他转身出了这方小小的囚室。外面,禄公公小声问:“裘太医,如何?” 裘圣白道:“目前看来神智清醒,只是略有躁气。十六殿下如何了?” 禄公公叹了一口气,小声说:“就在方才……已经咽气了。” 裘圣白沉默许久,说:“监正的药,为他再加重些。” 禄公公连忙吩咐手下内侍去做。 囚室里,第一秋心中躁郁,但他强忍着没有呼喊挣扎。他从四岁开始沉迷铸器,性情早已如同他的双手一样稳定。他忍着胸腹的烦闷,说:“裘太医。” 裘圣白一愣,忙道:“监正?” 第一秋深吸一口气,说:“到底发生了何事,事到如今,我总能知晓一二罢?” 裘圣白目带怜悯,半晌才又进到囚室。他跪坐在刑床边,说:“监正莫问了。如今您身体如何?” 第一秋认真感知,说:“心浮气躁,全身痛痒。” 裘圣白忙将他的话记录在医案上,然后道:“监正莫要心急,只是试了些药,您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仿佛是怕他情绪崩溃,他说,“这几日时光可能闲些。监正若是喜欢什么,下官可以派人为监正取来。若有消遣之物,想来这里的日子不会太难熬。” 第一秋盯着他,半天说:“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我脸上长满蛇鳞。” 裘圣白愣住,而后沉默。第一秋说:“陛下用我们,试验虺蛇之毒,对不对?” 他言语十分冷静,裘圣白只得说:“监正应该少思虑,多宽心。”他避而不答,却已经是答案。 第一秋说:“替我将颈间锁链解开,我要坐起来。” 裘圣白十分为难,半天说:“殿下如今状况不佳,还是不要看得好。” 第一秋说:“解开。” 裘圣白无奈,只得吩咐禄公公:“那就为监正解开颈间枷锁,只禁锢四肢即可。” 禄公公答应一声,果是上前,依他所言,解开枷锁。第一秋得以坐起身来,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几乎是第一眼,他就明白裘圣白为何要将他死死锁在刑床上。 ——只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的双手布满了淡青色的细鳞,鳞片刚刚生长,所以杂乱无章。看上去密密麻麻,岂止是令人生畏? 简直是惊怖欲绝! 而他全身无比痛痒,显然,那些蛇鳞还在他全身各处生长。这种恐怖和怪异,让人想要扒掉自己这身皮。裘圣白见他眼神,目露不忍——一众皇子皇女之中,这位八十六皇子待人和善,手艺更是巧夺天工。 本应是一代巨匠,做错了什么要受如此苦楚? 惜才之心,令他愿意在此多花功夫。他宽慰道:“监正莫要惊慌。待身体适应,说不定情况会好上许多。” “说不定?”第一秋反问他。 裘圣白低下头,好半天,道:“监正,恕下官无能。药性并不能全然把控。” 第一秋明白了。他说:“陛下抓捕虺蛇,是为了研究长生之术。所以,以我等试药?” 裘圣白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道:“总之,监正一定要保重自己。微臣每日都守在此处,监正有事,大可吩咐。”说完,他退出囚室,关上了房门。 第38节 栅栏外的光透进来,令这里并不那么昏暗。 第一秋吃力地坐起身来,他的手、脚都已经布满蛇鳞。他将脸凑过去,用指腹摸索,果然,摸到微凉的、凌乱的细鳞。 自己变成了什么? 他不知道。外面有人抬着一具尸体经过,尸体上盖着白布。只有垂落在外的一只手,已经肿胀成了暗紫色。而手背上,细密的蛇鳞清晰可见。 第一秋睁大眼睛,看着内侍冷漠地将人抬走。 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他哪个兄弟或者姐妹。 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嘶哑的叫声。声音很尖利,却听不清内容。随着这一声哭叫,整个囚室像是突然被惊醒,响起无数的哭嚎。 如同地狱。 第一秋沉默地坐在刑床上,双手死死握住黑色的锁链。他压制着自己狂乱的情绪。 禄公公于心不忍,第一秋年纪虽轻,但待人和善,一双手又灵巧无比。宫里许多人受过他的好处,自然也念着他的好处。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他上前问:“监正需要什么,老奴为您捎来。” 第一秋茫然了片刻,最后说:“白色冰丝,红色珊瑚珠。”他低下头,看看自己布满鳞片,颤抖不止的手,许久说:“勾花的银针。” 若是平时,他大抵不用此物。但现在……不用怕是不行了。 禄公公只得道:“好。老奴这就派人为监正取来。” 他做事利索,东西也很快送到了。 第一秋坐在冰冷压抑的囚室里,用勾针编织着珠绳。 他双手肿胀颤抖,痛痒难耐,其上的蛇鳞细密坚硬,早不复往日灵活。他只能用勾针,缓慢而艰难地编织那些珠绳。 五百条珠绳,他答应了,便不想食言。 第35章 隔帘 皇宫,偏苑里。 黄壤用心培育双蛇果树,这树她梦外不曾培育过。如今梦里当然就要花费许多心思。 第一秋一直没来,便连李禄和白轻云也没再过来。黄壤等了几日,又派戴月过去探问。但戴月也没能见到第一秋——他并不在司天监。 这一天,戴月又一次扑了个空。 黄壤终于再也坐不住,她走出偏苑。门口的宫女见了,忙道:“十姑娘,宫闱重点,不可随意行走。您这是要去哪里?” 黄壤对宫女也十分和善,她塞了一块银子过去,笑着道:“双蛇果苗将成,但眼下有一物急需。劳烦带我去找福公公。” 若是去找福公公,那自然是无妨。 宫女收了银子,觉得她和气,便也笑盈盈地道:“既是急需,那必是耽误不得。十姑娘请跟我来。” 黄壤跟随她,走在宫墙林立的小道上。间或有宫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目不斜视。她不知道这宫中的布局,自然也分不清自己已经行至何处。 但眼下要想知道第一秋的下落,恐怕只有亲自去问师问鱼了。她不想去见师问鱼,师问鱼为了专权,能将亲生骨肉一一从皇室除名。为了长生,他可以将亲生骨肉注入虺蛇血。 这么样的一个人,谁会愿意求见呢? 可黄壤必须要见他。 就算她如今弱小似蝼蚁,但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 好歹梦外欠他几分恩义,怎能坐视不理? 黄壤加快脚步,着急前行。 而此时,圆融塔。 第一秋编好了五百条珠绳,小小的囚室里,烛火的光在珊瑚珠上流转碎散。他盯着这些珠绳,又看看自己紫黑色的手,他的指甲已经全部漆黑了,肿胀得像是要溃烂。他说:“禄公公。” 门外,守着蜡烛打瞌睡的禄公公猛然惊醒,说:“监正?” 第一秋说:“这身衣衫,勒着我了。” “哦……哦。”禄公公忙道,“也是。监正近日浮肿得厉害,这衣衫定是不合身了。您先脱下来,老奴给您找身宽松点的袍子。” 话是这么说,可第一秋这身官服哪里还脱得下来? 它紧绷在身上,如同另一层皮。 禄公公找了一件黑袍过来,没办法,只得寻剪刀帮他剪开。随着剪刀剪过衣料的声音,第一秋衣下的肌肤也全部露出来。那紫黑色的、沁了血一般的皮肤,哪里还有半分人样? 蛇鳞弯弯绕绕,丑陋得触目惊心。 第一秋盯着遍布全身的细鳞,然后,他的目光便剪刀所吸引。那剪刀很小,并不锋利。但是烛火落上去,它光点细碎。 禄公公埋头替他剪着衣袍,他突然说:“禄公公,这些珠绳,麻烦你帮我交给黄壤姑娘。” “黄……”禄公公一时之间没有想起这个人,但很快转过神来,他说:“十姑娘?好好,监正放……” 一个“心”字还没出口,第一秋突然一个手刀,将他敲昏在地。禄公公倒地之时,仍握着那把剪刀。第一秋伸出手,颤抖地着剪刀握在手里。 他手脚上皆有锁环相扣,这锁环繁复,以他如今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打开。可是现在,他有一把剪刀。 多日的苦痛与狂躁,在这一刻全部爆发。要出去,离开这里! 他握住那剪刀,颤抖着去开手腕上的锁环。锁环内里九重锁扣,需要特制的钥匙才能打开。第一秋吃力地将剪刀一拆为二,然后用一半剪子打磨另一半。 他的手在颤抖,身体痛得不知道哪里在痛。他感觉自己在溃烂。可他的手依旧在疯狂地磨刻。耳边如有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离开这里。 一把如此繁复的钥匙,而他磨刻仅仅只用了半刻钟。 他呼吸狂乱,眼睛似乎已经视物不清。但那简陋的钥匙还是插进了锁孔里。他轻轻转动这半把剪刀,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没有想。 而手却似乎有了自己的思想。 只听咔嗒一声响,锁环打开。第一秋呼吸渐渐急促,他用这半把钥匙,将剩余的枷锁一一打开。然后,他猛然冲了出去。 圆融塔一层,裘圣白正在写医案,查看今日的用药。忽然一个黑影自塔下一层冲上来。裘圣白一愣,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顿时厉声喊:“来人,快来人!拦住他!” 第一秋听不见耳边的声音,血气涌上来,脑子里一片狂乱。他只知道向前跑,却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他身上官服被剪得破破烂烂,一身皮肤发胀发紫,身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蛇鳞。发冠早就因为怕他自伤而收走。他披散着头发,连外袍都没有披上。 他在宫道间赤足狂奔,如野兽,如鬼怪。偏偏不像一个人。 裘圣白带着人在身后追赶,可他一个医者,哪有这般力气?他跑得太急,摔倒在地,只得厉声喊:“快抓住他,他毒发之际必须静养,否则血脉逆流,毒气攻心,必然癫狂大作,力竭而死!” 众人闻听,只得去追。可此时的第一秋力大无穷,侍卫也不敢伤他,如何抓得住? 他已经全然失了方向,脑中失智,只在宫里乱绕。宫人追逐,他一个纵跃,已经跳出一道宫墙。 而墙下小道上,黄壤正由宫女带领,去往福公公的住处。 她走得急,冷不防墙上突然跳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向这里冲过来,一个收势不及,猛地撞到她身上。 黄壤只觉得迎面一股巨力,撞得她一个站立不稳,坐倒在地,满眼直冒金星。若不是修了几年的武道,这一下子可够她受的。她揉着胸口,说:“什么东西——” 话到这里,她视线重新清明。 在那个人间四月,她看见冲撞自己的人同样跌倒在地。他身上破布虽然脏污不堪,但若细看,能看到其原本的底色。 ……是紫色。 他赤足披发,俯趴在地,并没有爬起来。打结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黄壤看不见他的神情。 她没有走过去,身边的宫女扯住她的手,说:“姑娘快别看了,赶紧走吧!” 地上脱了人形的怪物不再动弹,他安静地俯趴着,直到宫人追上来,将他按住。他们用重枷重新锁住他的手,他没有挣扎,整张脸至始至终都隐匿在乱发之下。 黄壤跟着宫女经过他身边,他一动不动,像是死掉了一样。 宫女小声说:“真是吓死人了!” “是很吓人。”黄壤视线低垂,经过他身边,看见他肿得变了形的手,连指甲都漆黑。那怎么可能是人的手啊。黄壤绣鞋踩过他手边的小道。宫道干净,衬得那只手脏污无比,其上蛇鳞更是密密麻麻,令人不寒而栗。她轻声说:“不知道是什么人。” 她跟着宫女往前走,一直等到身后动静远了,她才微微侧身。就在她身后,侍卫将那个人锁了,架起他的双臂,将他拖走。 他赤着脚,趾尖被宫砖磨破了,留下一路极细长的血痕。 她要很用力,才能继续保持微笑。 福公公今日不当值。 黄壤进来时,他正闲坐喝茶。黄壤面带微笑,向他福了一福:“福公公安好。” “哎哟,十姑娘怎么来了?”福公公搁下茶盏,连忙道:“可是双蛇果树育成了?” 黄壤浅笑道:“回公公,双蛇果树即将成形,黄家总算是不负陛下。但今有一事,依旧悬而未决,民女也只得求见监正或陛下。” “求见陛下?”福公公显得十分意外,但仍笑着问:“不知十姑娘有何事需要见驾呢?” 黄壤轻轻吸气,让自己的音色听上去并无异样。她说:“实不相瞒,就在一个月前,监正前往仙茶镇,曾当众提出,要迎娶我黄家女。可如今婚期将近,他人却不知所终。公公知道,对于女儿家而言,此乃终身大事。黄壤只得求陛下作主。或者求见监正大人,要个说法。” 福公公面上难色一闪而过,黄壤当然看见了。她说:“公公有为难之处?” “啊。”福公公好半天才道:“监正这几日……只怕是不能来见十姑娘。老奴且代十姑娘向陛下通禀一声。” 黄壤向他福了一福:“那便有劳福公公了。” 福公公受师问鱼所命,本就是为了培育双蛇果树。中间出了岔子他已经很是惶恐不安,如今眼看着树苗将成,他可不希望再出什么乱子。 于是这便打算回禀师问鱼。 圆融塔。 福公公走进去时,里面已经一片混乱。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福公公容色一肃。 裘圣白也是焦头烂额,他重新将第一秋拖进塔底的囚室里。第一秋没有反抗,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形如死物。 福公公见他这样,更是为难,说:“唉,十姑娘方才还说想要见见监正……” “十姑娘……她不是正培育双蛇果吗?见监正作什?”裘圣白指挥侍卫将第一秋重新锁好,又派人把禄公公抬出去。禄公公倒是无甚大碍,也不须医治,等待苏醒即可。 福公公说:“听说是为了与黄家女的亲事。如今看来,只能替她向陛下通禀一声了。” 二人正在说话,冷不丁面前人动了一动。裘圣白一凛,福公公更是吓得后退好几步。 第39节 “别让她见驾。”第一秋的声音虚弱无力,微不可闻。 福公公说:“监正,您醒着?” 他以为第一秋这样,定是昏了过去。第一秋又说:“别让她见驾。” 福公公这回听清了,说:“可十姑娘毕竟在为陛下培育双蛇果,若她不肯尽心尽力,只怕……” 第一秋嘴唇翕动:“我……去见她。” 福公公顿时十分为难,说:“可是监正现在这模样……”他说到这里,自然也觉不妥,忙说:“只怕伤病之中,受风受寒,实在不宜外出。” 第一秋勉力想要站起来,福公公想过去扶。一旁的裘圣白忙道:“不可。” “怎么?”福公公问。 裘圣白小声道:“昨夜小春子搀扶七爷,被七爷咬断了脖子。” 福公公打了个冷颤,心知这些人俨然已经性情大变,不能以常人揣度。他想上前,又不敢。 第一秋自己强撑着站起身来,双手锁环哗啦作响,他说:“准备一间静室。我……隔帘同她说几句话。” 因为舌头肿大,他吐字也不清不楚。福公公看看裘圣白,裘圣白只好说:“好吧。但是手足之枷不可拆。” 第一秋就这样戴着黑色的链枷,一路走到塔上一层。 他走出塔门,外面没有太阳,光线其实并不强烈。他方才癫狂之下不觉得,如今神智回转,却下意识转过头,避开了光。 借着这骤来的天光,他看清自己身上的污垢。他刚围捕了虺蛇便立刻入宫,经过这些日子的囚禁试药,血与灰尘早已经与他融为一体。 方才禄公公剪开了他的袍服,他一身破布,已然没有了任何类人之处。像是一只躲在阴暗里苟且偷生的怪物,蓦然现身于天光之下。 他蹒跚着走进一间静室,一路无言。福公公为他拉了一副帘子,这布帘隔绝了浅淡的天光,亦隔绝了他不敢再直视的人间四月天。 等帘子拉好,第一秋在静室中坐下,福公公这才去请黄壤。 等待的间隙,裘圣白仍不放心,他问:“监正觉得如何?”这自然是要试探他是否真的神智清醒。毕竟他方才狂症大作,若按以往,便该是意识渐失、力尽而亡。 他到底为何突然回复神智? 第一秋似乎感知了一下自己,他说:“五感模糊,畏光,四肢颤动不由己。脉若火焚。” 他吐字虽然含糊不清,但意识却十分清醒。裘圣白在医案上记录他的症状,想问他神智复苏的原因,却又怕他再受刺激。 而不一会儿,门外脚步声响起。第一秋下意识地坐直身体,他抬起头,只见布帘之后,有人款款而来。那段距离很短,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 “监正大人,别来无恙。”隔着重帘,那女子微笑着,向他浅浅一福。又是女儿礼。她行女儿礼其实很好看,优雅端庄、飘飘若仙。 她的声音传过来,仿佛隔了重重障碍。第一秋只能隐隐听清内容,但他知道,那里面也是带着笑意、字字饱满清甜的。 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但很清晰:“我与戴月的婚约,就此作罢。你培育好双蛇果,便回仙茶镇。陛下赏赐,自会送往黄家。” 裘圣白站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吐字,比先前要清楚得多。甚至说,这种音色,与常时无异。他如何能做到? 黄壤站在帘外,她笑意盈盈若春水:“这样啊,那监正可就负了戴月了。那丫头这几日总是念着您呢。” 布帘绵密,只能隐隐看到帘后的人形。人影端坐,依然腰身笔挺。 第一秋的声音道:“十姑娘做好份内之事即可。去吧。” 黄壤浅笑着道:“监正这话可真是无情啊。那,我们就明年春播时节再见了。” 明……明年吗?帘后人迟迟不答。 黄壤于是又道:“说起来,我学会了酿一种酒,取玫瑰之香而成,入口醇美。明年春播时节,我邀监正同饮。可好?” 玫瑰香气的酒吗?隔着布帘,第一秋注视那个模糊的身影。真是美啊,就连这不清不楚的一道影子,也窈窕无双。而他面目浮肿、皮肤发紫,杂乱的蛇鳞在他身上任意生长,他浑身上下皆充斥着一股蛇腥气。 他说:“不必。” “大人若不至,我便亲自送来。”黄壤声若银铃,她行至帘前,小声道:“大人若不饮,我就亲手喂您。” 这绵绵弱弱的一句低语,软柔如蜜。 第一秋没有回应。黄壤再次飘然一拜,她退后几步,复又看向帘后。那帘中只得一个人影,端坐不动,夫复无言。 她转过身,踏出这间静室。 人间四月,花木青青。可她的脚步却有千钧的重量,令她举步艰难。就算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就算知道他一定会化险为夷,可又怎么能若无其事呢? 晚春的风带着寒凉而来,搅乱时间的掌纹,往事交错纵横。 第一秋,这是我第二次邀你喝酒了。 请……你一定要来啊。 第36章 红尘 这次之后,黄壤再也没有见过第一秋。 眼看着时间渐渐过去,五月末,她终于将双蛇果树苗交了上去。她所交的株数颇多,然而师问鱼也并未召见她。只是令福公公送她回仙茶镇。 黄壤走的那天,天气晴好。阳光如金色的披纱,遮覆着整座宫宇。福公公头前领路,带着她和戴月一起穿过宫道。 就在远处的阁楼上,站了一个人。 黄壤知道,但她并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故意放慢脚步,用很长的时间,行经这段小道。这人世颓唐,岁月漫长。总有一些夜晚,没有星星和月亮。 而漏夜独行的人,只能坚强。 遥远的闻经阁上,第一秋手扶着栏杆,向此而望。 他身披黑袍,袍服宽大又连帽,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他躲在这团黑暗之后,如同不能见光的怪物。 远处那个人影,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宫道尽头。第一秋紧握着栏杆,垂下头,又看见自己紫黑色的手。 “你应该好生静养,而不是出来乱走。”一个人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第一秋背脊一僵,他想要下跪,但双腿根本就跪不下去。他只好说:“微臣……参见……” “免了。”来人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手挽拂尘,正是皇帝师问鱼。比起皇帝,他更像一位得道神仙。他缓步走到第一秋身边,同样向下眺望。 “朕知道你们这些日子受苦了。”他字字平静,并不见多少悲喜,“但是你抬头看看,这万里河山。锦绣之下,多少枯骨。” 他抬手,轻轻按在第一秋的肩上,说:“如今仙门势大,朝廷势微。民心所向,皆在仙门。我等若不求变,迟早被这头猛虎吞噬。而自古及今,任何变革,都需要代价。” 第一秋终于问:“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是代价?” 师问鱼松开搭在他肩上的手,道:“你们是朝廷之柱石。只有改变你们的体质,司天监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对弈仙门。而放眼天下,没有比虺蛇血更好的宝物。” 第一秋注视他,企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为人父的悲悯。可是没有。 “父皇。”第一秋重拾了这个称呼,问:“那些死在圆融塔里的人,你有看过他们一眼吗?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你有想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人吗?” 师问鱼并没有看他,只是道:“朕之血泪,已然尽付与天下。” 所以,你没有。 第一秋垂下视线,师问鱼说:“你早晚会知道,朕是对的。朝廷不能统御仙门,就必须有实力对抗仙门。否则何以稳固江山?好生歇着吧,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整个民生社稷。” 说完,他转身离去。 第一秋安静目送,春寒料峭而来,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血毒发作,他浑身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若万蚁撕咬、若烈火焚身。 他倚着栏杆滑坐在地,静默地蜷缩成一团黑影。 仙茶镇。 黄壤带着戴月返回黄家时,恰好师问鱼的打赏先她一步送到了黄家。黄墅迎出来,喜笑颜开:“还是我的小十有本事。人还没回来,陛下的赏赐就先到了。” 黄壤哪还不知道他的性情?她当即向黄墅盈盈一拜,道:“女儿哪有什么本事,还不是爹爹教导有方?” 黄墅哈哈一笑,随即道:“这两年我儿将育种的功劳都让给戴月,为父就十分奇怪。原来吾儿竟有如此高招。如今你力挽狂澜,陛下和八十六殿下,想必都满意得很吧?” 一旁,戴月低下头,似乎听明白什么,眼里都是衔恨。 五年来,黄壤让她扬名,原来就只是将自己当作踏脚石?!但若仔细想想,这是很有可能的。黄壤这个人,素来便是个重名利的。她哪有这么好,白白便宜自己? 原来,竟然是等着自己当众出丑么? 她暗自咬牙。 而黄墅接着道:“怎么样,八十六殿下有没有奏请陛下,你们几时完婚?” 黄壤挽起他的胳膊,哪怕心中再厌恶,脸上的笑却甜美温婉:“以爹爹的才智,何须在意仙茶镇这弹丸之地?阿壤是爹爹的女儿,自然也心存远志。爹爹且宽心,女儿有更周详的打算。” “你不打算嫁给八十六殿下?”黄墅一听这话,脸色顿时阴沉,“你莫不是疯了心?如今除了朝廷,还有谁能将仙茶镇分封给黄家?!你别以为翅膀硬了,若没有我点头,你什么也不是!” 他眼里透出一股凶狠之意,黄壤抱着他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爹爹说得哪里话!女儿便是出嫁,也总要待价而沽。如今除了朝廷,还有另一个人同样出得起高价。女儿只有一个爹爹,日后受了委屈,除了爹爹,还有谁能为女儿作主?女儿不是愚钝之人,岂会忤逆爹爹?” 她这番话倒是顺了黄墅的心,黄墅哼了一声,道:“算你明白。对了,戴月这个贱婢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外面已是闲话四起了。昨日倒是还有一户人家愿意买下她,依为父之意,不若就将她发卖了。” 一旁的戴月听得脸色发白。她们这样的人,在黄墅眼里比牲口都不如。如今眼看她名声受损,黄墅唯一想到的事,就是赶紧将她卖个好价钱。 以至于他连想将戴月卖给谁都没有提起。 黄壤听了,却只是微笑,劝道:“爹爹,戴月的事,女儿自有打算。必不会叫爹爹吃亏。” 黄墅听她又有意反对,顿时道:“你出去了这一趟,却是越发有自己的主意了!你倒是说说,如今这局面,还有谁能供你图谋?” 黄壤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个名字。 “谢……他啊。”黄墅眉头微皱,又看向自己的女儿。黄壤目似春水,眼波流转。黄墅想了一阵,大抵觉得划算,道:“你若有主意,大可一试。不过八十六殿下那边,你也得吊着他。省得两头空。” 这样的话,哪似父亲教导女儿的?然而他说来却是理所当然,毫不遮掩。 黄壤轻扶着他往屋子里走,道:“这是自然,父亲尽管放心。” 正厅里,十几口箱子摆放整齐。黄墅一见,顿时有些心喜。他打开其中一个,里面一片金光泼出,映得他人如镶金。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一排的金锭。 黄墅心情大好,便也不再计较方才的事,挥挥手道:“这些天你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黄壤知道他不愿让自己看见师问鱼赏赐之物,识趣地福了一福,转身出去。 行至正厅外,有差官托了个小箱子上前,道:“十姑娘,这是监正大人交给您的。” 啊,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黄壤脸上的笑意便真实得多。她接过箱子,向差官道过谢,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的,都是珠绳。这整整一小箱,不下几百根。 冰丝线、珊瑚珠,每一根都精编细织,巧若天成。 黄壤捡起一根,握在手里,默默了很久。 接下来的几日,司天监监副李禄又过来查验今年的秋种之事。黄墅自然还对第一秋的事念念不忘。可他无论如何打探口风,李禄就是只字不提。 第40节 黄墅眼看到嘴的肥肉飞了,而黄墅提及的那个人又没半点影子,不由对黄壤颇多责怪。但幸好他如今沉迷于神仙草,也并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这一日清早,黄壤细细挑选了衣裙,又精心为自己化了个妆。这才提着半篮豆种出了门。因着她平时经管黄家的农田,所以此时提着种子前往,半点也不突兀。 黄壤默默地推敲着自己此行的逻辑,计算着时间。 如果记得不错,今天仙茶镇会发生一件大事。 今天是五月初五,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媚,又不似夏日时的盛气凌人。 仙茶镇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榕树。这里是个聊天、喝茶的好所在。所以村民常常聚集于此,闲嗑牙。有人见她过来,忙不迭同她打招呼。 ——此时的黄家在仙茶镇算是个大户,整个小镇有一大半村民都是黄家的佃户。但其实黄家也贫穷得可怜。尤其是对于黄壤这种当了一百年宗主夫人的人而言。此时的她甚至连储物法宝都用不起。 仙门之中,法宝法器其实昂贵无比。尤其是烙有玉壶仙宗铸印的法宝,哪怕再不中用,也是人人争抢、万金难求。整个黄家,仅仅只有黄墅买了个储物袋充充门面。 那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仙宗,对这些偏远之地的百姓而言,就如头顶日月般遥不可及。 村民口中的他们,以清露鲜花为食,吹一口气便能成云化雾。百姓更是臆想着,就连宗门的狗也不是凡狗,乃是天上神犬,生来就能口吐人言。 这些话,如今的黄壤听来,自然是觉得荒诞可笑的。 但梦外的成元初年,年纪轻轻的小土妖听着这些光怪陆离、匪夷所思的传闻,毕竟还是万般心动过。 那曾是她心之所向啊。 “十姑娘,今年又出了什么好种子?”有村民问。这显然也是所有人关心的事,其他村民都围拢过来。黄壤于是打开篮子上的盖布,道:“这是今年的豆种,比去年更饱满,成熟期也更短。” 她将篮子里的豆种递给诸人看,目光却暗暗留意着角落。 ——就在不远处的角落里,几个垂髻小童正在玩耍。 果然跟记忆中一样,他们发现了一个老鼠洞,一时好奇,便找来开水,向洞里灌水。 黄壤没有抬头,但她知道,这棵榕树上,其实有玉壶仙宗的一件法宝。法宝名叫洞世之目。与后来司天监的九曲灵瞳一样,可以将这里的情形传入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 一众百姓拿着豆种,翻来覆去地看,一边议论纷纷。并没有人注意角落里的孩子。 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只是听说了谢红尘除妖之事。她不知道榕树上的洞世之目,自然也不能提前来到树下等候。那时候她拿下谢红尘,可真是费了老鼻子劲儿了。 这一回,大抵要容易许多。 而就在此时,角落里蓦地散出一阵轻烟。黄壤清晰地看见,一个鼠头人身的怪物,就站在几个孩子面前。几个孩子被吓呆了,一时之间木木地站在原地,张着嘴却连哭叫都忘了。 黄壤不敢抬头,如果她知道这里有洞世之眼,那显然接下来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眼看那鼠头人身的怪物已经一把掐住一个孩子的脖子,黄壤怒喝一声:“住手!” 话落,她双眼一闭,狠下心来,一个猛冲,向那怪物飞身扑去! ——老天保佑,谢红尘能按时来。不然我怕是要凉!! 黄壤一向不干冲动无脑之事,甚至对此举十分鄙夷。 但是此时却是不得已而为之。 真是……让人唏嘘。 她冲到怪物面前,一掌拍过去。她近几年是修武道不错,但是那只是一丁点儿底子。五年的武修,说出来这怪物怕是要笑掉大牙。 果然,她这一掌连那怪物的鼠毛都没打下一根。 意料之中。 不过她这一打岔,几个孩子倒是反应过来,立刻连滚带爬地想要跑开。旁边的村民见了,也是个个惊慌失措。那怪物一见被人发现,顿时凶性大发。 它一把抓住黄壤,尖利的指爪顿时刺进她的皮肉里。嘶啦一声,带着弯钩的指甲不仅撕下她一块皮肉,也撕坏了她肩上衣裳。 黄壤反手又是一掌。但那点儿功力实在不够看,这鼠怪躲都不躲,直接一嘴咬向她的咽喉! 那一刻,黄壤甚至嗅到它嘴里的恶臭。 而就在这一刻,万里无云的天空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远处如惊雷滚滚,长风骤起,众人抬头,只见天空之中,一道清光破云,白衣剑仙自天而降。风吹起他的黑发,他似从云端来,不染纤尘。 落地之时,他宝剑化光而散,丝履踏尘泥,生生地有一种贵人临贱地之感。 “谢……谢宗主!是谢宗主!”那一刻,恐惧风吹云散。百姓高声欢呼。 谢红尘手中清光化剑,向鼠精虚虚一斩。那鼠怪猛地将黄壤扔出去,趁这一挡之力,向远处逃蹿。而黄壤落地之时,假装站立不稳,向前一个踉跄。 谢红尘的心剑追上了鼠怪,将它拦腰斩断。而谢红尘伸出手,扶住了窈窕美人。 美人一身浅杏色衣裙,入怀温软明媚。她耳上流苏划过他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刺痒。而她肩上被鼠精抓伤,裙衫破开,露出一大片肌肤。血染了一肩。 谢红尘移开目光,解下白色的外氅,随手披到她身上。 真是好一出英雄求美、锄奸除恶!任谁见了都会高声叫好,传出一段佳话。 黄壤抬起头,眼中恰到好处地维持住了两分余悸。她站直身体,微微一福,说:“多谢宗主搭救。” 谢红尘看清那张脸,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个人,她的气息,她的姿容,她的声音,像是与他纠缠过无数个魂梦,熟稔到让人心惊。 可她是谁? 第37章 惜才 谢红尘松开黄壤,心中千百次地思索,然而没有这个人的半点信息。 他无法解释自己初见这个女子时,心中的震动。 黄壤当然看出他的走神——侍候了他一百年,他再微小的神情,黄壤也能察觉。她捂着肩头的伤处,忍痛道:“宗主恩情,小女子容后再报。我……我……”她按住肩,走当然是不会走的。她双目一闭,仰面倒落——装昏。谢红尘当然不会任由她摔倒在地。 他伸手扶住黄壤,想了一阵,问:“这位姑娘家在何处?” 这话一出,一众村民七嘴八舌,恨不能将黄壤祖宗十八代都扒出来禀告宗主知晓。 谢红尘倒也听清了黄壤的住处。他将黄壤打横抱起,向黄家走去。 黄壤任由他横抱,从镇中心,一路赶回黄家。 这距离于谢红尘而言,不过咫尺。可于黄壤而言,却仿佛非常遥远。当年在祈露台,她若撒娇得厉害,谢红尘偶尔也会这样抱她。从小院一路走到卧房。 那段距离更近,不过区区百步的距离,却是她漫漫光阴中的饴糖。 黄壤闭着眼睛,身体所有的感知全部开启。 她能听见这个人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兰花的冷香。隔着衣料,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手掌的厚茧。 那一瞬间,仿佛时间不曾搁浅。她仍在祈露台,而他难得宽容妥协。 谢红尘……这个名字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句咒语。只是她念了百余年,时嗔时喜、时悲时怨,却从未灵验。 啊,红尘,我们又见面了呢。 镇中老早便有村民跑在前头,向黄墅报信。黄墅初听时尚没明白,问:“什么?” 嘴快的村民道:“十姑娘方才为了救人,和鼠怪打斗,受了伤。谢宗主正抱她回来呐。” “谢宗主?哪个谢宗主?”黄墅已经在心里将十里八村姓谢的都过了一遍。并没有理出什么配得上自家女儿的门户。他顿时有些嗔怪——若有无知狂徒抱着自家女儿回来,那将来说亲少不得彩礼将大打折扣。黄壤的价码可不低,他还指着朝廷分封仙茶镇给他呢! 黄墅满心不悦,快步出门。而就在此时,门外有人进来。黄墅抬头看去,整个人都惊住。 谢红尘白衣无垢,清光弥散。那一分气度,如不可攀折之星月。他抱着黄壤进来,问:“家主何在?” 他音色空灵,带着上位者的宽仁和俯视。 黄墅跑到他面前,瞬间就矮了一截。他忙说:“小的正是这黄氏家主。敢问您是……” 谢红尘点点头,温和道:“玉壶仙宗谢红尘见过黄翁。” 这个名字,如若惊雷滚滚,震得黄墅七昏八素。他好半天才说:“哦……哦……”然后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谢、谢宗主!” 一时之间,下一句话竟也不知道怎么说。黄墅不断搓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您……您的仙驾怎地到了仙茶镇?” 谢红尘皱眉,问:“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他已看出,眼前男子对伤者并不关心。 黄墅忙道:“她是我的第十个女儿黄壤,哎呀,她怎么了?伤得重吗?”他猛然反应过来,这可是个赖上谢红尘的好时机!当下连忙道:“谢宗主快请送她回房,我这便去请大夫。” “不必。”谢红尘得他指引,抱着怀中人一路进到她的小院。黄壤……他在心里默默重复这个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有一种前世缘深,今生相逢的感觉。 就连抱在怀里时,也只有悸动,仿佛他们之间,有过难以言表的缠绵悱恻。 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修行之人,视欲念为魔根。平素身边从无女子侍奉。 谢红尘进到黄壤的闺房,黄壤的闺房纱帐撒金,玉钩上挂了两个小福袋。透着些女儿家的温婉可爱。谢红尘将她放到床榻之上,随手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一粒丹药,喂到她嘴里。 一旁的黄墅嘶了一声,显得极为心疼——谢红尘亲手炼制的丹药,这是何等贵重之物? 那丹药入口即化,根本不须吞咽。黄壤很快就觉得药性在体内化开,伤口一阵清凉。谢红尘坐在榻边,一直到黄墅说:“宗主既然来了,不如就在黄家用饭,也让我等略尽心意,可好?” 以谢红尘的为人,他当然不至于在一个弹丸小镇滞留。就连黄墅这样厚脸皮的人发出这句邀请时,也没抱什么希望。然而谢红尘说:“那就叨扰黄翁了。” 黄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坟冒青烟啊!竟然有幸能招待玉壶仙宗的宗主! 他连忙说:“不敢不敢,小的这就亲自安排!”他红光满面,迎着一众乡亲的目光,急急忙忙地令下人安排宴席。 谢红尘坐在床边,黄壤当然知道自己也该醒了。她睁开眼睛,就想要坐起身来。谢红尘说:“姑娘体内鼠毒已解,只需包扎伤口即可。” 黄壤裹紧他的外袍,道:“这次多亏宗主出手,宗主厚恩,阿壤定当相报。” 谢红尘嗯了一声,问:“姑娘身为土修,为何所阅皆是剑修之术?” 他指了指房里的典籍,原来就是方才,他已经一眼看见黄壤桌上摆放之物。这些书卷,显然只有武修才用得着。 当然是……为了你呀。 黄壤心中微笑,面上却犹豫。片刻后,她下了床,向谢红尘一拱手,道:“只因仰慕剑仙风采,又有一颗游历人间、行侠仗义之心,这才修习武道。让谢宗主见笑了。” 谢红尘唔了一声,指指桌上一物,问:“此物为何?” 黄壤顺着他所指看过去——正是那只洋辣子。她笑说:“阿壤天生愚笨,修炼之时多有走神之时。此物……可为我提神。” 提神? 谢红尘伸手一戳那只洋辣子,顿时缩手,显然,他已经清楚了这东西的功效。他哑然失笑。 黄壤神情局促,说:“愚人的法子,上不得台面。” “你有一颗向学之心,很好。”谢红尘毫不介意,他当然不会介意。梦外的百年,他一直就喜欢有上进之心的人。对积极好学的弟子总是格外关照。 “你既如此好学,为何只得根基,不得要妙?”他问。 这显然是觉得黄壤修为浅薄了。黄壤道:“宗主不知,黄家乃是土修,以育种为生。阿壤修武道,也只能是偶得闲暇。并不能以此为生。” 第41节 谢红尘点点头,他身为宗主,深知这些底层小妖的处境,随口道“如此说来,你根基稳固,修炼得法,已是十分难得了。” 这是当然啊。梦外黄壤为了培养谢酒儿,花了多少功夫? 她付出的心血,谢红尘又怎么会知道呢? 黄壤一脸恭敬,道:“只是照猫画虎罢了。因着没有师父指点,并不敢随意修炼。” 谢红尘对此显然满意,道:“修仙之途道艰而险,照本修炼确实危险重重。” 黄壤垂下头,显得有些失落,道:“阿壤出身寒微,要想拜得名师谈何容易?” 谢红尘点点头,他再度扫视黄壤的房间,见其墙上、桌上,很多地方都是她记录的修炼心得。其实很多见地,确实不凡。 ——这是当然的。黄壤知道他今日会来,岂能不做准备?而且她梦外虽不修武,好歹却也做了玉壶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谢红尘觉得此女不凡,若依他的性子,大抵已经会提出将她荐入仙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压住了这种想法。 他缓步踏出黄壤的闺房,黄壤只得跟出去。 谢红尘看看院中,见里面摆着许多培育中的种子,他随口问:“你既是土妖出身,可育有名种?” 黄壤微怔,随后道:“我……志不在此。并无良种问世。” 谢红尘问这句话,本是无心。但黄壤这般作答,却出他意料。 ——玉壶仙宗在仙茶镇设有一种洞世之眼。虽然这不过是个小镇,但身为宗主,他亦有查看过。黄壤掌管着整个黄家的生意,却没有名种问世。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说:“听说黄家有位奇女子,培育过梁米,于灾荒之年救世,十分有名。” 黄壤轻啊了一声,说:“回宗主,正是。此女名叫戴月,是我的贴身侍女。” 谢红尘点点头,说:“听说此女乃是奴籍,你身为她的主人,却不居其功,可见心性纯洁,十分难得。” 这就难得吗?红尘,真正难得的事还在后面。黄壤在心里轻轻道。但她面前仍旧恭敬端庄,她道:“这……阿壤担不起宗主这般谬赞。” 谢红尘经过短暂的交谈,对黄壤颇有好感。 此女不受他身份地位所动,言谈得体,心性也纯良。而且看其闺房,可知其好学刻苦。是个不错的苗子。 底层小妖拜入仙门是困难,但若有他在,自然不是问题。 谢红尘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可他就是没有开这个口。 ——裹着他外袍的黄壤,让他觉得格外亲近。 正在此时,戴月进来,她行到谢红宗身边,拜道:“谢宗主,酒宴已经备好,家主请您入席。” 谢红尘点点头,黄壤随即道:“阿壤愿为宗主带路……只是这般入席难免不雅。还请宗主许我更衣。” 她身上还披着谢红尘的外袍,里面衣衫被鼠怪划破,自然需要更衣。谢红尘也不见怪,道:“可。” 黄壤向他盈盈一拜,果然入内更衣。 戴月偷瞧了一眼二人,她心中如同横着一根刺。又是这样,上次秋大人是这样,这次见到谢宗主……又故伎重施了。 谢红尘自然不知她的心思,他静立檐下,等候黄壤。 屋檐青灰,而他一身羽白,衣袂若雪,洁净得不染尘垢。 戴月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她说:“十姑娘更衣怕是要些时候,戴月为宗主沏杯盏罢。” “你就是戴月?”谢红尘方才听黄壤说起过这个贴身侍女,此时难免多看了一眼。戴月忙道:“奴婢贱名,不敢污了宗主之耳。” 谢红尘失笑,他笑的时候,也如千般雪落、人间花开:“世人皆同,何分贵贱?听说成元初年,是你育出梁米,救了无数灾民。戴月姑娘功德无量。” 戴月只知道他尊贵,不想他竟如此和善可亲。她顿时道:“谢宗主过誉了,戴月愧不敢当。” 谢红尘说:“吾观你乃半狐血脉,非土妖出身。能有这般能为,定是天赋卓绝。” 戴月哪敢当他一句“天赋卓绝”?他可是谢红尘啊! 玉壶仙宗第一剑仙,竟然亲口称赞自己?戴月头脑都有些晕乎,可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又太好,她没有解释真相,反而说:“奴婢惭愧。” 谢红尘道:“为苍生谋福祉,何愧之有?” 戴月心跳加速——谢红尘的话,听来对自己甚有好感!如果他能为自己脱了这奴籍…… 她越想越心动,这世上除了朝廷,只怕就只有玉壶仙宗能许她光明前程了。而她想要的一切,其实只需要谢红尘简简单单一句话! 想到这里,她语声凄然,说:“戴月只是一介奴婢,纵有功德,也是家主的功德,自是不敢居功的。” 谢红尘若有所思,道:“善必有果,姑娘定有福报。” 他并未开口许诺,但这句话,似乎又包含着无穷的可能。 戴月顿时满心欢喜。 而正在此时,黄壤已经换了衣裙。她出得房门,又是飘飘一拜:“劳谢宗主久候。宗主衣袍……请容阿壤暂留,待清洁之后,再归还宗主。”她留个后手,万一谢红尘不上钩,总还有个寻他的借口。 “不妨事。”谢红尘单手背于身后,道:“阿壤带路。” 这一声“阿壤”未免太过亲昵。话一出口,连他都愣住。 可黄壤却仿若未觉,她盈盈浅笑,道:“宗主请。” ——当然会顺口啊,百年姻缘,几番痴迷,几番疯狂。什么第一剑仙的风姿、什么名门上师的博雅、什么仙宗宗主的寡欲。这都是在祈露台被她揉碎一地,踩进泥里的东西。 那时候的谢红尘,剥落这些或孤高或璀璨的华衣,仅仅只剩下这个人而已。 黄壤行走在前,谢红尘缓步跟随。 那一天的她,穿了一袭浅金色的衣裙,温婉柔美,像是将五月的阳光披了一身。清风徐来,吹起她腰间系带,衣带飘飘摇摇,像是一伸出手就能触到。 谢红尘静默地移开目光。 黄壤带着他,一路来到宴厅。 黄墅本就高兴,见黄壤与他一同前来,不由双眼放光。他忙将谢红尘让到主座,又特意让黄壤在一旁作陪。这样的安排,明眼人都心中有数了。 可谢红尘竟然也没拒绝。 黄壤觉得惊奇——这次入梦的他,比梦外初见时可容易接近多了。 座上,黄墅大肆谈起黄家的功绩。 谢红尘一扫席间,见赴宴者众,大多数是黄墅的儿女,其中又有一些旁支的亲戚。显得很是杂乱。 而谢红尘已经迅速对这个家族做出判断——黄墅儿女众多,血脉混乱,可见其喜好女色。见到黄壤受伤,第一时间关心自己身份,可见其重利。席间夸夸其谈,可见虚浮不实。 而他的子女,席间各自宴饮,不见亲近之态。 所以这个家族,必不和睦。 旁边,黄壤为谢红尘斟了一盏酒,谢红尘道了一声谢。黄家其他几个姑娘见了,忙不迭凑到矮几前,争着为他倒酒。 谢红尘眉头微皱,他这样的身份,已经见过百态人生。自然知道这些姑娘心之所想。 而谢宗主也并不是天生好脾气——面善心冷罢了。他立刻道:“谢某宴饮,不喜吵闹,请几位姑娘退开。” 真是毫不留情。黄墅脸上挂不住,终于出声喝斥。 而谢红尘到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家教和为人,自然不愿再同这样的人相交。他起身,道:“感谢家主款待,吾尚有事,便不多留了。” “哎,谢宗主!”黄墅急了。好不容易遇到神坛真仙,都没说上几句话,他当然不甘心。 倒是黄壤起身,她一脸歉意,又福了一福,道:“扰了宗主雅兴,都是我等不是。” 谢红尘自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道:“与姑娘并不相干。” 说完,他举步离开。 “你们几个贱婢!不知廉耻,气走谢宗主!”黄墅转头就将火气撒在几个女儿头上。 黄壤也不理会,径自离开。 倒是戴月追到门外,十分焦急——她的事,不知道这位谢宗主还记不记得。 当然,如果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她肯定会希望谢红尘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可偏偏,谢红尘惜才。 第二天,他就派人调查戴月。而前来暗暗调查的弟子带回的信息却十分令人不解。 ——黄氏家奴戴月,她在培育良种方面,绝没有什么天赋! 这些年无论是梁米、苦莲、一瓣心的名茶等等,均不是出自她手。 谢红尘当即震怒。 玉壶仙宗谢宗主,他是惜才。但同样也嫉恶如仇。 第38章 泥潭 谢红尘确实有心为戴月脱除奴籍。 民间凡人若是入了奴籍,便是主人的物件。主人可以任意买卖、打杀,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谢红尘知道其中苦楚,而培育梁米、令千万灾民得以渡过饥荒的奇女子,显然让他生了怜悯之心。他要解救此女,自然不能如第一秋般直接纳妾。 如今玉壶仙宗如日中天,他身为宗主,若一声令下,黄墅纵然心中不愿,又哪敢反抗? 可探查弟子传回的这份消息,却出人意料。睿智如谢红尘,也觉怪异。 弟子将戴月的生平查了个干净,她母亲被狐妖玷辱,这才生下了她。她从出生开始,就在黄家为奴。后来被调派到黄壤的院子里,成为黄壤的贴身侍婢。 自成元初年后,戴月从无名侍女,一跃成为育种名家。 及至今年年初,司天监监天第一秋甚至不惜以仙茶镇为聘,想要纳她作妾。 以第一秋的身份,戴月若是成了他的侍妾,自然可脱除奴籍。而第一秋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他若要买这个奴婢,或许还有旁人打戴月的主意。 可若戴月成了他的侍妾,那旁人真是无法可想了。 但接下来的事更奇怪,皇帝师问鱼召戴月入宫培育珍稀树种,戴月竟然育死了种苗。司天监转而向黄壤求助。 而第一秋纳戴月为妾之事,也就此告吹。 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谢红尘心中怀疑,自然重查洞世之目。仙茶镇的洞世之目由来已久,本意是为了震慑妖魔,免其作乱。 但如今他既然存疑,难免要细看。 第42节 这里的洞世之目,设在小镇中心的榕树之下。视野广阔。谢红尘查看许久,发现有一个角度,可以看到黄家的一处农田——仙茶镇一半的农田,都是黄家在试种。 而成元初年以前,这处农田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黄壤在亲自打理。 而那一年,正是戴月培育出梁米之年。 一个不常下农田的半血狐女,真的能够一举培育出这样的惊世之物吗? 谢红尘百思不解,但另一个人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农田之间的黄壤也是仪态端庄、身姿柔美的。她经常站在田间,看佃户播种、侍苗。她从不盛气凌人,对谁说话都语带笑意。 与男子接触更是从不逾礼,举止有度、谈吐从容,完美得不似真人。 谢红尘的目光在影像之上微微逗留,其上正是黄壤,她与几个佃户交谈,指导他们如何下种。谢红尘收回杂乱的心思,重新思考戴月。 要试探她的真假其实很容易。 ——师问鱼不就亲身一试了吗? 谢红尘于是再度亲临仙茶镇。整个仙茶镇因他而轰动。而谢红尘令地保,将整个仙茶镇的百姓都聚到镇中心的榕树之下。 他一声令下,其他百姓哪有不从? 一时之间,榕树下围满了人。 谢红尘白衣黑发,负手而立。百姓皆很自觉地为他让出一块地方,他站在人群里,如同霜雪寒冰。 小镇上的百姓陆续到齐,黄家人当然也到了。 黄墅很自然地挤到人前,站在离谢红尘最近的位置,仿佛是为了彰显他与这位宗主最是熟识。谢红尘扫视人群,目光先是在黄壤身上一凝。 奇怪,几千百姓,他偏偏就一眼就看见她。 感觉到他的目光,黄壤微微欠身,极端庄有礼。 谢红尘于是也微微颔首,他扬声道:“诸位,先前听说镇上有位戴月姑娘,曾先后培育出梁米、苦莲等良种,解民之需。玉壶仙宗对其仁德十分感佩。” 百姓顿时小声议论,戴月更是心头激动。这位谢宗主果然记得自己!一想到自己从此可以脱除奴籍,甚至有望拜入仙门,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而黄墅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戴月好歹也是他的一棵摇钱树,给了第一秋,他还能得到仙茶镇。若是给了玉壶仙宗,那可是竹篮子打水了。 仙门不在乎奴籍,玉壶仙宗若是要人,还能许他什么好处? 他眉头紧皱。 而此时,谢红尘忽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盆灵草,话风一转,他道:“今日玉壶仙宗有一株仙草,名叫‘功劳叶’。玉壶仙宗想请戴月姑娘培育此草,加强其药效。若能达三倍以上,定有重酬。” 戴月一脸茫然。 谢红尘向她示意,她站在人群之中,不知所措。身边还有人提醒:“戴月姑娘,谢宗主叫您呐,您快去吧!” 戴月一步一步走到谢红尘面前,看着他手中的那盆功劳叶。她不敢伸手去接。 谢红尘温和道:“戴月姑娘,请。” 戴月颤抖着接过那花灵草,谢红尘接下来的话又给了她一记重击:“请戴月姑娘允许全镇百姓陪同育种,也让大家知道培育良种的艰辛与不易。” 周围百姓大声叫好,戴月却知道,在几千双眼睛之下,她完全做不了假。 黄墅一脸不解,他并不知谢红宗的用意。 谢红尘大步向黄壤走来,道:“阿壤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壤当即道:“自然。” 她随谢红尘离开人群,谢红尘终于问:“谢某有一事不解,还请阿壤姑娘解惑。” 黄壤微微欠身,道:“宗主请讲。” 谢红尘问:“黄家真正的育种名家,不是戴月,而是阿壤姑娘你吧?” 黄壤心如明镜,面上却微微一滞,搪塞道:“宗主何出此问?” 谢红尘说:“这些年姑娘经管着黄氏的育种生意,花费了不少心血。据玉壶仙宗查证,成元初年之前,你曾有不少良种问世。但因着出自黄家,便都打着黄墅的名头出世。你空有才华,却并无声名。成元初年,你轻而易举便育出梁米,最终功劳却由侍婢戴月冒领。” 他语速不紧不慢,一边说话,一边留心黄壤的神情,道:“你身为主人,为何会被仆从冒领功劳?” 那当然是为了你啊,夫君。 黄壤心里嘲讽,面上却毫不显露。她后退几步,道:“宗主多心了。”说完,转身离开。 谢红尘心中疑窦更甚。他这个人,素来眼里不揉沙子,若说这一生唯一揉下的一颗……大概就是黄壤了。既鄙薄厌恶,又难以割舍。 今日之事,他是不会就此罢休的。 果然,谢红尘非要抽丝剥茧不可。 村民们日夜守着戴月,个个兴致勃勃,想看她如何培育良种。甚至有说书先生已经忙着改书,准备第一时间说予世人知晓。 戴月所需的一应器物,都由众人提供。她如众星拱月,被困在榕树之下。 大家都在谈论这件大事,都道戴月将为整个仙茶镇扬名。 而谢红尘经过黄墅身边,却嗅到神仙草的味道。 这气味他上次也嗅到过,但此时,黄墅手里拿着烟斗,那气味便浓烈很多。谢红尘虽为剑仙,但也擅炼丹。他对药草可比正常人敏锐太多了。 这些神仙草的药性,比平常强劲得多。黄墅这个抽法,必定成瘾不可。普通的醒脑丹,根本不会有任何作用。 谢红尘扫了一眼黄墅的烟斗,也并不多说,但心里却有一个想法在缓缓成型。 ——戴月与黄壤是主仆,她如何能冒领主人之功? 如果主人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那就说得通了。 但黄壤会有什么把柄呢?黄墅所抽的神仙草,显然混有变种。如果这变种正是黄壤培育,用以毒害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是说得通的。 更何况,黄墅抽神仙草成瘾之后,确实也是黄壤把持了黄家。她有这个动机,也因此而得利。 若是这一点让戴月知晓,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威胁黄壤,让出这些育种的功劳? 谢红尘越想越有理,只是黄壤为何要毒害黄墅? 黄墅虽品性不端,但到底是她的亲生父亲。此女如此作为,未免令人齿冷。 黄壤见他前往黄家的农田,知道他也查得差不多了。 大抵,也应该放出自己的杀手锏了。 红尘,你看无论梦里梦外,我为了你,都是用心良苦啊。 谢红尘来到田间,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小块土地,里面正种着神仙草。 他只略一打量,立刻便看出来,里面混杂着少量的变种。他掐了一朵变种神仙草的花凑到鼻间细细一嗅,那药效何止提升三倍? 看来,此女也不能留。 他带着这花,正要回到榕树之下,突然,有个妇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谢宗主。”妇人向谢红尘深施一礼。谢红尘眉头微皱,认出这妇人也是土妖,问:“你是何人?” 妇人道:“小妇人姓黄,名均。” 谢红尘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却全无印象。妇人微笑着解释:“我是阿壤的姐姐,与她同父同母。” 她这般说,谢红尘这才看清,她眉目间依稀是与黄壤相似。但其风情神韵,不可相提并论。谢红尘问:“原来是黄均姑娘。你有话说?” 黄均向他深施一礼,道:“无论宗主发现什么,请不要伤害阿壤。” “哦?”谢红尘这才来了三分兴致,问:“为何?” 黄均向他深深一拜,说:“宗主可知,这片神仙草下的土地,是什么吗?” 谢红尘无意听她卖关子,并不答话。黄均只好说:“是我母亲。我和阿壤的母亲。” 神仙草下,土地里掺杂着细沙。谢红尘骤然想起,土妖若是身死魂消,确实会化土成沙。他问:“你们土妖习惯用自己母亲的遗骸种草?” “当然不是。”黄均像是陷入一段往事,道:“母亲是家父黄墅的发妻。她出自大家,下嫁给父亲之时,遭全族反对。可母亲执意与家中断绝关系,陪着父亲回到小小的仙茶镇谋生。可没了家世的靠山,父亲很快就原形毕露。他开始大量纳妾。无数的美人流水一样进到黄家。” 她忆起那段往事,语声如暗夜的海潮:“母亲哭闹无果,只想生下男孩,以保住自己主母的地位。可是……她生下了我。父亲忽视她,其他女人嘲笑她。她日日消沉抑郁,后来更是性情暴躁。但她并没放弃。她试尽了各种药方,终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 谢红尘没有说话,他知道结果。 果然,黄均说:“她欣喜若狂,可十月怀胎,她生下了我妹妹黄壤。整个黄家没有人看得起她。我爹的妾室,生下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我母亲要强,她还想要再生。可当时,她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那些女人,人人轻视她。她着了魔一样,连睡着都梦见自己生了个儿子。可父亲却再不来她的院子。” 黄均的话停在此处,谢红尘终于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父亲终于来了。那一天晚上,他喝得醉薰薰,撞见了在母亲房里的我。”谢红尘心中一惊,黄均继续说,“他……玷污了我。母亲喝完求子的神药,回房时正撞见这一幕。” 那是什么景象,谢红尘不能想象。黄均说:“可母亲奈何不了他,她只能迁怒于我。她哭着骂我是贱人,是勾引亲生父亲的娼妇。啊,她抓住我的头发,扯掉了我一块头皮。” 她笑笑,指了指头上,那里有一块没有头发的疤。永远不会有头发了。 黄均的声音无悲无喜,淡淡地说:“从那以后,父亲每次来母亲院子里,便都让我陪他。渐渐的,黄家有人知道了这事,那些人用尽所有恶毒的话,羞辱我的母亲。也羞辱我们姐妹。母亲每次都忍着这些羞辱,回来便打我们姐妹。” 谢红尘没有说话,黄均说:“那时候阿壤还小,挨了打也不求饶。傻傻地硬撑。终于有一天,母亲拿了刀,要划花我的脸。我用手挡了一下……”她撩起手臂,上面疤痕入骨,“阿壤突然冲过来,她抢过刀,用最恶毒的话怒骂母亲。然后她拖着我,逃出了院子。” 黄均笑着指了指这片土地,说:“我们就在这里相拥而坐,不敢回去。等到夜里,天黑了,我们终于决定回去看看。” 谢红尘问:“你母亲……仍未消气么?” 黄均抬起头,仰视天空,许久才轻轻道:“她死了。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发现她死了。她用那把刀,挖出了自己的心。我跟阿壤就在旁边,看着她灵力慢慢消散,化为黄沙。她熬了那么多年,终于舍得死了。” “啊,父亲没有管她,还下令不准为她立碑安葬。阿壤将她化成的沙撒在这里,后来就在这里种了神仙草。”黄均没有哭,她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 谢红尘终于问:“你还好吗?”他知道一个女子若是传出这样的名声意味着什么。 黄均注视这片神仙草,像是在回答另一个人的问话,她深深吸气,笑着说:“挺好的。阿壤掌管家业之后,就将我嫁了出去。我嫁得远,很远很远。远到那里……没有人听说过我的事。我的夫家每一年都要买入良种,所以我有时候,也可以回来看上一眼。” 谢红尘沉默。 黄壤始终没有出现。这是她铺给谢红尘的真相。 也是梦外的成元五年,戴月向谢红尘隐瞒不言的事。此刻,她揭开疮疤,血淋淋地伸给他看。 为什么要毒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黄壤冷笑,当然是为了掌权啊。在这样一个泥潭,人性何其下贱? 人若想要活出个样子来,总是要想些法子的。 第43节 第39章 期待 三日后,仙茶镇。 戴月再如何努力,还是没能培育出那株功劳叶。面对围观的百姓,她终于神智崩溃:“你们看什么?我不会,我不会育种!你们现在知道了吗?满意了吗?” 堂堂玄度仙子,竟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围观者大哗。 戴月一眼看见人群中的黄壤,她冲过来,想要抓住她的衣襟。可黄壤避开了——五年武道,虽说只是打了个底,但也不是戴月这丫头能抓住的。 戴月抓了个空,她哭道:“为什么?戴月多年以来服侍十姑娘,也算尽心尽力。十姑娘为什么要害我?!” 事到如今,她恨极了黄壤,自然也想要当众揭露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疯了一般喊:“你以为我会让你好过吗?你……” 可是她话到这里,就被谢红尘打断——谢红尘想要让她闭上嘴,恐怕有成千上万的法子。 戴月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流着泪,看着周围人对她指指点点。 “诸位。”谢红尘的声音响起,挟裹着镇定人心的力量:“戴月所谓的育种,只是一场骗局。这些年她一直偷取……”他看了一眼黄壤,继续道:“黄家十姑娘黄壤的育种成果,以此居功。而黄家十姑娘,因为与她主仆情深,一直不忍拆穿。” 他字字有力,向众人揭露真相,但……终究是有所隐瞒。 戴月想要分辩,想要将黄壤培植神仙草变种毒害亲生父亲之事公之于众。还有黄壤是如何对付自己的亲妹妹。这么多年来,她跟在黄壤身边,知道她太多秘密。 这些事,哪一件说出来,也够让仙茶镇沸腾好一阵。 但是她说不了话,她拼命想要嘶喊,但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黄壤就站在人群中,注视着谢红尘。谢红尘感觉到她的目光,不知为何,心中微微悸动。 内心有一点隐秘的期待,可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他自认绝非挟恩图报的人。他做这一切事,只不过为了惩恶扬善。然而他目光扫过人群,却见黄壤向他微笑。 谢红尘处理这些事,还算周到。 依他之见,戴月是必然不能留的,否则她早晚揭露神仙草变种之事。他说:“狐女戴月,以奴欺主,已不能留。十姑娘想要如何处置?” 他递了话,黄壤只需要将人交给他处置便是。便是黄墅也绝不会反对。戴月心中凉透,她知道以黄壤的性情,自己必无活路,顿时吱吱哇哇,却苦于说不出一句话。 黄壤站在人群之中,周围众人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向她看来。 以黄壤的心性,自然绝不会留此后患,但是她轻声道:“阿壤感激谢宗主。戴月这个丫头,虽有不是,但她跟随我很多年了。好歹主仆一场,也有多年情分。阿壤想,就将她打发去李家庄,看守庄园。” 戴月怔住,这显然不是黄壤的一贯作风。她不是个会拖泥带水的人。 谢红尘也觉得此举不妥,他问:“为何遣往李家庄?” 黄壤说:“她的亡母葬在李家庄。她一生心高,守着亡母遗冢,想必日子也好过些。这芸芸众生,得以为人,也并不是谁生来就想要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想来纵然心有恶意,也只是世事所迫罢了。毕竟人若曳尾于泥潭,所见自是孑孓,只有攀登于灵山,方可遇凤凰。” 果然,她这一番话,谢红尘十分动容。他沉吟片刻,道:“十姑娘至纯至善,令人感佩。” 至纯至善? 黄壤面上谦逊,心中发笑。谢红尘是喜欢这种女子的,心思纯善、诸事不争。他理想中的女子,其实就是这样,白璧无瑕,不染纤尘。 “那么,便将此女押往李家庄,为其母守灵。黄公,”谢红尘看向黄墅,问:“可好?” 这句问话,显然只等待一个肯定的回答。 黄墅跪地道:“黄某家风不严,竟养出如此恶仆。让谢宗主和诸位乡亲见笑了。”依着黄墅的心思,他当然是想要打死戴月的。 这贱婢害他人前出丑,岂能饶恕? 但是如今这大庭广众的,他哪敢多说? 他看了一眼黄壤,心里疑问重重。戴月这贱婢,这几年名声蹿得确实快。但若说她敢抢自己女儿的功劳,黄墅还是觉得,她没有这个胆子。 黄墅只是不理事,他又不是蠢。这几年黄家除了他,便是黄壤说了算。便是她那些个兄弟姐妹,谁敢在她面前说嘴?何况是个丫环。 他看了一眼黄壤,黄壤自然也同他一并跪下,说:“此事皆因我而起,还请宗主莫要怪罪爹爹。” 谢红尘不由上前两步,他微微倾身,扶起黄壤,道:“不必如此。” 黄壤顺势起身,她本是拱手谢罪,谢红尘一搀扶,她的指尖便轻轻搭在他手心。那般娇羞而得体,仿若蜻蜓点水。 谢红尘盯着那水润中微微带了一点粉色的指尖,心中充满了怪诞意味。这个人,这样温柔顺服的姿态,真是太熟悉了。 黄壤的指尖在他掌中轻轻滑过,趁机道:“戴月犯下重罪,以后去了李庄,恐怕也不好过活。我一女子,人微言轻,宗主……能否陪小女子送她前往李庄。有宗主金口玉言,她在那里总算也有一条活路。” 她言辞之中,字字句句,仍是为了戴月考虑。旁边黄墅忙道:“这恶仆本就罪该万死!你岂能因她而再次劳动谢宗主?不识礼数!” 黄壤忙低下头,道:“女儿知错了。” 然而,谢红尘却道:“你不仅善良,而且心细如发。”随即,他转头看向戴月,道:“走吧。” 黄墅一头雾水,按理而言,谢红尘怎么可能顾忌这点微末小事?可他偏偏一口应允!黄墅看看他,又看看黄壤,蓦然之间,一个想法冒出来,冲得他头脑晕眩! 前些日子,黄壤曾对他说,自己心存远志。 难道这丫头真有这本事?! 所以从成元初年,她故意让戴月抢功顶替,一直到今日谢红尘揭穿真相。五年来,这臭丫头一直在演戏? 黄墅脑子里一道闪电劈过,他再看向黄壤,顿时道:“小人派两个长随,一路押解恶仆。” 谢红尘没有拒绝,黄墅心中狂喜——他知道谢红尘是条多大的鱼。 若是自己女儿能同他结亲,那自己……简直不敢想象。 这样横降的福缘,让他那昏聩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他暗自吩咐押解戴月的长随,只需远远押着,不准打扰黄壤和谢宗主说话。 于是黄壤得以陪着谢红尘,自仙茶镇出发,去往李庄。 以谢红尘的脚程,李庄几乎是近在眼前。但他收起了所有的手段,与黄壤步行。押解戴月的长随果然离得远,是丝毫不会影响二人的距离。 黄壤落后他半步,以示尊敬。谢红尘行走在前,面色沉静,心里却思绪纷乱,一时之间,竟然无话。 “宗主亲自出面,为阿壤主持公道,阿壤十分感激。”黄壤语声渐低,似是几番犹豫,她说:“但……阿壤愧对宗主一番盛情。” “什么?”谢红尘问。 黄壤说:“以宗主之睿智,必然已经想过,为何戴月身为侍女,却能威胁于我。” 谢红尘心中轻轻动了一下,他站住身形,回头再看这个女子。 只见她一身浅金,温暖如丰收的麦田。他的声音也柔和了些,问:“为何?” 黄壤跪地,向他深深一拜,道:“我……因为……” 她珠泪摇摇欲坠,谢红尘竟然不忍再问。他道:“你若不愿再提,便也罢了。” 黄壤埋下头,她深深吸气,道:“戴月之所以能要挟我,是因为她发现了我混杂在神仙草里的变种。这些年父亲之所以昏昏沉沉、不掌家事,正是因为他吸食了我种植的神仙草。” 她字字真诚,谢红尘因为早就知情,倒是无心怪罪。他说:“你为何如此呢?” 这话他问得平静,想来黄壤的回答,也无非是将幼时苦难再重复一次。 黄壤说:“我幼年顽劣,触怒母亲,以至母亲身死。多年来,我耿耿于怀,既怨恨自己,也迁怒父亲。我……我想要与他一同去见母亲,这才在烟丝里掺入了变种的神仙草。可数次下来,我下不了手。他毕竟是我父亲……” 她掩面痛哭,却丝毫不提黄墅的罪孽。 谢红尘斩妖除魔多年,其实心肠十分冷硬。但闻听她这般言语,却心中温软,他轻握黄壤的手腕,将她扶起来,劝道:“错不在你,不必自责。” 错当然不在我!黄壤心中冷笑,她不杀黄墅,是因为黄墅不能死。 黄家虽然只是仙茶镇一个小门户,但若没了家主,凭她一个女儿家想要主事,那可太难了。到时候她不仅要弹压不服管束的兄弟姐妹,还要抵御其他各族的攻讦排挤。万一有人将她弑父之事告到仙门,她说不得要为此赔上性命。 若非他还有这点用处,我不仅要他死,还要他像我母亲一样,挖心剖肝、曝尸荒野! 啊,我又着相了。黄壤缓缓平息自己的怒火。 这便是谢红尘最为不喜之处。谢红尘希望自己的妻子视仇怨如逆境菩萨,不怨不恨。而黄壤身处逆境时,会露出一口尖利的毒牙。 现如今,黄壤字句都是自责与悔恨。 她一味只是责怪自己,悲痛却仁慈。谢红尘说:“只是此事若让黄墅知道,他恐怕不能饶你。” 黄壤低下头,许久道:“他毕竟是我父亲,我的身体发肤,皆他所授。我损及上亲身体,已是不孝之至。便是他要打要杀,我也认了。” 谢红尘轻轻放开她的皓腕,道:“你就从来不为自己打算吗?” 黄壤目光低垂,道:“我这样的女儿家,生来命不由己。哪里有什么打算呢?” 谢红尘一时心动,脱口问:“你就没有想过离开黄家,前往别处?” 他话说到这里,一种情绪在慢慢堆积。如果……如果面前这女子讫请他收留…… 如果这样的话,自己会拒绝吗? 一时之间,他心中摇摆不定,竟是没有答案。 黄壤抬起头,目光软柔地凝望他。那美目犹自带泪,佳人若带雨梨花。谢红尘心中突然觅得一个回答。或许,那也不错吧。 他安静地注视面前人,等待她出口相求。这些年,他遇到过太多女子。他其实很知道自己对女子有着怎样的吸引力。 往日里他并不曾心动,偏偏今日,却有一种想要为她遮雨的欲望。 二人四目相对,他甚至连接下来黄壤的话都已经想到了。 无非是希望随他离开黄家,从此哪怕为奴为婢,风雨跟随。 ——这样的女子,他也经历太多了。只是谢宗主并不留恋女色,他身边一直十分干净。 果然,黄壤后退两步,再度跪拜他。她说:“小女子受宗主搭救之恩,无以回报。”那一瞬间,谢红尘心里居然有一丝喜悦。他翻捡着这几缕欣然,颇觉新鲜。 而黄壤接着道:“小女子厚颜相求,希望拜谢宗主为师,修习剑道。从此以后,舍弃凡心,如宗主一样铲尽世间不平。” ……谢红尘如被一剑穿心,久久无言。不对,不该如此。可……为何不该?她心有此志,乃是正道之幸事,有何不该? 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攥住了他,谢红尘惊退一步,喃喃道:“拜我为师,修习剑道?” 黄壤抬头,拱手道:“正是。请宗主成全。” 这真是太荒谬了。可也说不出哪里不对。 自己是在期待什么?! 第40章 拜师 两个长随押解着戴月,离得远。不可能听见这里的对话。 谢红尘白衣若云,丝履无尘。他努力摒弃所有的情绪,以一位仙宗宗主的气度道:“你有扶困济危之志,很好。既然如此……本宗主便如你所愿。” 第44节 黄壤面上现了些笑容,她忙不迭拜倒,道:“徒儿参见师尊!” 谢红尘眼见她拜倒尘埃,心里说不出的怪诞之感。他不知道这种古怪从何而来,却如心生倒刺,各种不适。 黄壤亲自将戴月送去了李庄,戴月母亲的遗骨确实葬在这里。 谢红尘面对闻讯而来的村民,神情肃然,道:“此女虽犯下重罪,但其主宽厚,令她在此为母守灵,长思己过。你等不需照应,但也不得凌虐欺侮。” 他这两句话,才算是真正保住了戴月的性命。 戴月一步一步,来到母亲坟前。 她后来成了黄壤的贴身丫头,所以母亲的坟茔也被修缮过,并没有那么凄凉。趁谢红尘嘱咐村民的机会,黄壤陪着她来到这座青砖所砌的坟墓之前。 戴月满脸是泪,她想要说话,但嘴里只有难听的杂音。黄壤说:“你想问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不对?” 她当然想知道啊。戴月连连点头。黄壤背对谢红尘,自然也没必要上演什么主仆情深。她说:“也没什么。只是从前被一个人踩了一脚,梦里奉还而已。” 说完,她转身要走。戴月扑上来,死死扯住她的衣角。 戴月其实很早就被派到她身边侍候了。二人相伴多年,在那些荒秽的时间里,她们在雨夜里无眠,一起说过悄悄话。在清晨日出时结伴同行,一起采过蜜和花。 可临到头来,回忆如沙砾,故人混杂其中,并不值一眼回望。 黄壤缓缓用力,抽回自己的裙角。一场主仆情分,就此缘绝。 安置好戴月,谢红尘带着黄壤返回黄家。 黄墅心中激动万分,简直不知该如何说话。谢红尘强压下心中纷乱,道:“黄公之女黄壤,天性聪慧、勤奋刻苦。吾……贵其识、重其资,愿收为座下弟子。还请黄公允准。” 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番话。黄墅也是心中一顿——收为弟子? 不是求娶? 黄墅着实不能理解,一个丫头片子,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 况且黄壤也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谢红尘这般人物,要什么弟子没有人排队献上?值得他这般巴巴地上心? 但谢红尘话已出口,黄墅也没奈何。再说了,就算是收徒,能拜入谢红尘门下,那黄家可也能跟着沾光不少。等到她艺成之日,再找个合适的婆家,还愁没有泼天的富贵? 黄墅很快计算了一番得失,叩拜道:“宗主看上小女,实乃小人一家之福。小人自然无有不应。” 谢红尘嗯了一声,他不想夜长梦多,遂转而对黄壤道:“既然如此,你便收拾行装,随我前往宗门。”他在弟子面前,一向自称“为师”。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黄壤面前却说不出口。 黄壤却是无比乖顺,再次拜道:“是,师尊!” 她匆匆回到小院,很快收拾了行装。 谢红尘站在外间等候,见她金银之物一律不带,只随身带了一个小檀木箱子,又捡起桌上的洋辣子收进荷包里。谢红尘以为箱中乃金银细软,倒是理解。但这洋辣子便十分违和,他不由失笑:“带它作什?” 黄壤笑得腼腆,她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全是珊瑚珠绳。黄壤笑道:“这些珠绳乃故友所赠,必是要带走的。至于这只洋辣子,若无它监督,弟子岂能拜得名师?真要说起来,它也是弟子昔日的同窗了。” 箱中珠绳虽然精致,但毕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谢红尘道:“你倒重情。”又见她一副收拾妥当的模样,不由问:“不带其他了?” 黄壤环顾四壁,道:“家中一切,皆是父亲所赐。我……这些年多有不孝,如今又要远离家门,一应器物,便就此留下吧。” 此女品性当真高洁。谢红尘点点头,道:“那便出发。” 黄壤走出小院,又郑重拜别黄墅。黄墅一想到此后黄家的地位,早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他连声道:“吾儿起来起来,以后在玉壶仙宗,要孝顺长辈,友爱同门。也莫忘了常回仙茶镇看看。” 谢红尘安静旁观,见黄壤认真应答,并无半点不耐烦。等踏出家门,黄壤又道:“师尊能否允我……拜别家母?” 啊。倒是细心。谢红尘道:“好。” 黄壤于是一路来到农田,在种着神仙草的那个角落停留。她双膝跪地,向田而拜。谢红尘站在她身边,心中隐隐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熟悉。 黄壤没有回头看他,就在梦外的成元五年,她也曾带谢红尘前来此处,拜祭过亡母。 可惜当时的谢红尘,只认为她惺惺作态,并没有这般耐心。 黄壤三拜三叩,随即再度看向这片农田。 因为母亲是自尽而亡,黄墅格外震怒,下令不许为她立坟建碑。于是她的遗沙便被铺在这里,滋养万物。黄壤站起身,注视这小小的一块土地。 梦外的成元五年,她离开仙茶镇。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个女人,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点想念她。抑或还如生时,对她厌恶咒骂。 黄壤叩拜她时,面上哀戚,心中寒冷如冰。 而此时,上京皇宫,圆融塔外。 李禄和鲍武来了多次都被裘圣白挡了进去。这一日,鲍武终于急了。他连脑袋也不要了,竟在塔外大声叫骂,吓得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脸都白了。这要让陛下听见,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裘圣白没办法,只得允他入内。 裘圣白领着这武夫往里走,一路还好言道:“陛下倒是未下令禁止探视诸位皇子皇女。只是前些时候太过骇人,他们性情也不稳,这才耽搁下来。如今他们好些了,府里人要送点什么,我过过手也便是了。” 鲍武多日不见第一秋,早就气急败坏。现在连说话的心思都无,只是跟随他,一路来到塔底。里面浓重的药味和一股奇怪的腥气让他皱紧了眉头。然后他就看到了囚室里的第一秋。 仅仅是一眼,鲍武头发都炸了起来。 狭小的囚室里,第一秋手腕和脚踝都套着枷锁。他身上裹着一件黑袍,露在外面的皮肤肿胀青黑。因为过于肿胀,整个人看上去胖若两人。 “监正!”鲍武三两步冲过去,眼泪再也忍不住,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是……这是……” 裘圣白说了句:“他如今情绪十分稳定,你好好说话。堂堂一个监副,还比不得一个女子沉稳。” “什么女子?”鲍武所有的焦虑都化成了愤怒,他抽刀指着裘圣白,就要将他劈成两半,“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鲍武。”第一秋的声音沙哑,因为鼻腔也太肿,呼吸不畅,所以带了些鼻音。 鲍武忙放开裘圣白,几步来到第一秋面前:“监正……监正啊!”他想要伸手触摸他,都不知从何下手。第一秋很小就被任命为司天监监正。鲍武和李禄一路辅佐,亲眼看他长大,其中感情尤为亲厚。 如今见他成了这般模样,如何不心痛? 第一秋倒是宽慰,道:“近两日我躁郁之气减退,已然好受许多。” 鲍武突然意识到,他竟然在安慰自己。这样的探视,自己却是被安慰的那一个。他深深吸气,忙收了脾气,道:“监正在此养病,需要些什么?下官这便回去准备。” 第一秋摇摇头,许久,突然问:“外面……如何?” 鲍武忙道:“司天监一切都好。只是大伙儿都很惦记监正。李禄这些天四处奔走,鞋底都磨破了。” 第一秋嗯了一声,有些话想问,但却始终没有出口。还是裘圣白问:“他是想知道,上次过来的那个育种的姑娘,怎么样了?” 啊!鲍武恍然大悟,忙说:“戴月姑娘,她可就不好了。下官也正因此事,想要请示监正。” 裘圣白啧了一声,深觉此人就是个朽木。 第一秋却是问了句:“戴月?发生了什么事?”毕竟是那个人的贴身丫环,她若出事,那个人是不是……他忙问:“双蛇果培育出了差错?” 鲍武说:“双蛇果的事,有黄壤姑娘相助,十分顺利。她向陛下交了六十株种苗,此女才华真是不可限量。不过就在前几天,玉壶仙宗谢红尘出现在仙茶镇。他突然揭露戴月姑娘,称她欺主盗名,将黄壤姑娘所育的良种占为己有。我本疑心此事有假,但李禄说,以谢红尘的身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所言不虚。” “谢红尘。”第一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谢红尘,如今仙门风头最劲的人物。他问:“那……十姑娘呢?”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一句。鲍武微怔,说:“十姑娘很好哇。如今世人皆知她才是真正育种之人,人人传诵她的善良与功绩。她声名大噪,连谢红尘都十分欣赏。现如今好多人都想同她结亲。” “……谢红尘?”第一秋目光垂地,不再说话。 一旁,裘圣白真是没见过这么不会聊天的。他说:“你要是说够了,就赶紧走吧!” 鲍武怒瞪他,一想到就是他将自家监正害成这样,他恨不得上前剐了这老小子。裘圣白却比第一秋更擅长问话,他问:“那个十姑娘答应谁家求亲了?” 啊?鲍武莫名其妙:“没有啊。” 第一秋身躯一僵,裘圣白又问:“谢红尘为什么替她出头?” 鲍武一脸狐疑,骂道:“你这老东西,问这些做什?难道还垂涎十姑娘不成?” 裘圣白都不想理他:“回答老夫!” 鲍武只好说:“李禄说,谢红尘一向嫉恶如仇,想来也是看不惯戴月欺主盗名。” 裘圣白这才嗯了一声,问:“二人之间可有苟且之事?” 什么叫苟且之事……人家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的。鲍武对这种为老不尊、居然还想吃嫩草的人极为鄙夷,道:“不曾听闻。不过你这老东西还是不要妄想得好。十姑娘如今美名远播,又是谢红尘替她出的头,怎么也轮不到你这癞蛤蟆。你还是多关心关心我们监正吧,他要有事,我要你抵命!” 裘圣白真是服了这武夫,他说:“蠢货!你家监正要是有事,至少一半责任在你!” “老狗你胡说什么?!”鲍武又要拔刀,第一秋说:“鲍武!好了,你回去吧。” 鲍武仍心中悻悻,但监走时,他突然说:“对了,李禄说,司天监公文堆积颇多。如果监正好转,我们便每日带些过来,也让他消遣时日。” 裘圣白是很不赞成第一秋劳心的,但他还是同意了。虺蛇之毒常人根本难以承受。若是连心性也垮了,那神仙难救。他很希望这些皇子皇女能够有点事做,有点盼头。真实或虚妄都好,起码这样的他们,会想要活着。 而接下来的日子,李禄开始隔三岔五带些公文过来。 李禄的智力,不是鲍武之流能比的。他每次都有意无意提及仙茶镇的事。说到仙茶镇,当然就要提起十姑娘。他用全不在意的口吻,讲十姑娘如何受世人同情与爱戴。 这是个会聊天的。第一秋听得多了,便会慢慢地进些汤水。 裘圣白见状,觉得司天监也不都是蠢物,遂也不再禁止他前来探望。 第41章 入门 玉壶仙宗,山门耸立、殿宇巍峨。 黄壤跟随谢红尘,再次来到了山脚之下。她抬起头,仰望这方不可撼动的仙门圣地。那一瞬间,她还能感觉到梦外成元五年,自己满心的震动与欢喜。 走在她前面的人,依然是谢红尘。但是百余年岁月匆匆,今日同行的他们,已然面目全非。 谢红尘一路带着她,走过商宅与道坛,再往上走,便是迎客居与和合园。如今的玉壶仙宗,并没有满山兰花。黄壤行走在似是而非的山道间,眼前所见,与百余年后悄然重叠。 此时的玉壶仙宗,还没有满山的兰花。 啊,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物滥不珍,何必记挂。 “你初入门,需先拜见老祖。随吾前往闇雷峰。”谢红尘没有回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另一个场景。仿佛这条小径,他曾带着这个人走过。 老祖啊……黄壤嘴角微扬,道:“能见到他老人家,阿壤恐怕今晚都会欢喜得睡不着。” 谢红尘当然不会听出这话真正的含义,他说:“老祖严厉,你在他跟前需得谦恭守礼,不可放肆。” “弟子谨遵师命。”黄壤当然是无有不从的。她跟随谢红尘向闇雷峰行去,往事渐渐搁在一边,她连心情都变得雀跃。 闇雷峰。 谢灵璧早接到弟子奏报,称谢红尘回宗。 第45节 他虽然是谢红尘的师父,但在弟子面前,还是十分注重宗主的颜面。是以他站在罗浮殿前等候。 黄壤沿着白玉长阶,一路向上攀爬,远远便看到长阶尽头的他。 灵璧老祖,好久不见。黄壤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这令她整个人神采飞扬。 谢灵璧本是等候谢红尘,然而他一眼就看见了谢红尘身后的黄壤。今日的她,仍穿着浅金色衣裙。裙衫并不华丽,却十分端庄。是个温和得体的模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谢灵璧在看清这个女子的一刹那,只觉得背生寒芒。 他瞳孔微缩,一股莫名的不详自心底升起,他呼吸微顿。 谢红尘向他施礼,道:“师父,这便是弟子在仙茶镇新收的徒儿,姓黄,名壤。” 黄壤不用他说,立刻双膝跪地,向谢灵璧拜道:“弟子黄壤拜见灵璧老祖。”说完,她一个头叩在地上,言行举止恭敬到虔诚。 谢灵璧深吸一口气,赶走了心底陌生的不安。他没有让黄壤起身,只是对谢红尘道:“随吾进来。” 谢红尘回头看了黄壤一眼,知道自家师尊有话要说,他只能先行入殿。 罗浮殿中,谢灵璧在矮几前坐下。 谢红尘自然也不用他招呼,上前斟茶。谢灵璧道:“方才我观此女,姿态娇美,只怕吃不得苦。而且论其资质,顶多只是尚可。何用你特地从仙茶镇带回来,亲自教导?” 谢红尘将茶盏奉给他,又给自己也斟了一盏,道:“弟子详查过,此女心性纯良,修炼也刻苦。若好生指引,会是良材。” 谢灵璧心中不喜,劝道:“宗门之中,毕竟也男弟子居多。以她姿容,只怕惑乱人心。玉壶仙宗乃是仙门第一宗,不可闹出什么争风吃醋的丑事。” 谢红尘恭敬道:“此事,弟子也已想过。日后也定会严加管束,绝不至闹出什么祸事。” 见他态度坚决,谢灵璧自然也不再反对。说到底只是一个女弟子,他犯不上因为这样的微末小事而同自己弟子争执。他道:“你既心中有数便好。人且留在此处,老夫要细细考较。” 谢红尘又应了一声是。谢灵璧直接赶人:“你且忙去吧。” 他都发了话,谢红尘只好出了罗浮殿。黄壤仍旧跪在殿下,动也没动。谢红尘看了一眼她,知道谢灵璧定是要试她心性,于是也不多说,径直离开。 黄壤长跪于殿门之前,没有半点不耐。 ——灵璧老祖,为了您,我将奉上所有的耐性。 而谢灵璧像是真的忘记了她,一直任由她跪在殿外。 黄壤有武道根基傍身,也不惧长跪。她身姿笔挺,跪得十分认真。眼见天色擦黑,渐渐地周围盏起了灯——那是一种发光的法宝,名叫照世。其外表如金枝缠月,平时就放在栏杆上。 一到夜里,它们就会发出明亮柔和的光。 黄壤对玉壶仙宗可真是太了解了。 依旧没有人搭理她,但因为有这照世之光,黄壤也并不难受。 一想到谢灵璧距此咫尺之遥,黄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区区长跪,何足道哉? 周围逐渐安静下来,巡夜的弟子几次经过,但没有人同她说话。看来,谢灵璧是要自己跪上一夜了。黄壤毫不在意,她甚至闭目修起了心法。 次日晨,其他宗门收到玉壶仙宗发来的请帖,邀其参加宗主谢红尘的收徒仪式。 玉壶仙宗这样的宗门,宗主收亲传弟子自然也是件大事。现如今,谢红尘一共两个弟子,大弟子聂青蓝,二弟子谢笠。黄壤入门,便排行为三。 这样的仪式,有个旁观佐证即可。故而也不强求各宗宗主前往。离得较远些的宗门,便派稍近的掌事前来观礼。 而请帖到了司天监,李禄接在手里,若有所思。他问送信人:“你们宗主仅仅只是收徒?” 送信人一脸莫名其妙,道:“正是。宗门派我等送请帖,不曾交待别的。” 李禄哦了一声,打发走来人。他拿着这请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去一趟。而此时,何惜金等三人正在近处诛邪,收到这请帖,几人便也打算一同到访——讨杯酒喝也是好的。 而罗浮殿外,黄壤跪了一天一夜,饶是修武,也觉得膝盖酸痛。 此时,殿内走出一个弟子,道:“老祖让你返回点翠峰,此后放下凡心,肃清杂念,好生修行。若敢生事,定不轻饶。” 这训示,可谓严厉。黄壤磕头道:“弟子领训。” 话是这么说,心中却觉好笑至极。肃清杂念?灵璧老祖,你的杂念肃清了吗? 倘若没有,可需弟子相助么? “你且回去吧。”传话弟子道。 黄壤拜谢过老祖,这才起身。那传话弟子知道她是宗主新收的弟子,倒是伸手搀扶了一下。黄壤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 她貌美倾城,声音又清甜,整个人没有半分傲气。那师兄便小声道:“老祖这是警训新人,你别介意。回去找你聂青蓝大师兄,他自会安顿你。我名桑风,负责闇雷峰护殿之责。日后有不懂之处,你也可问我。” “黄壤谢过桑风师兄。”黄壤含笑,再度盈盈一拜。 这番长跪,自然伤不到她的腿。但她仍走得极慢,有一种忍痛而行、故作坚强之感。 桑风目送她离开,点点头,显然颇有好感。 黄壤一路出了闇雷峰,外面聂青蓝已经等候多时了。 见到她,聂青蓝忙迎上来,说:“是黄壤小师妹吗?” 黄壤向他施了一礼,明知故问:“正是。敢问您可是聂青蓝聂师兄?” 聂青蓝颇为奇怪,问:“你如何得知?” 哎,我当然知道啊。毕竟梦外你可是叫了我一百年师娘。真要说起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为师娘,也当终身为师娘。我这辈份可降得厉害。 黄壤面上笑容不减,道:“方才听桑风师兄提起过。” 她要在玉壶仙宗混个脸熟,实在是太容易了。梦外的成元五年,谢红尘虽娶她过门,却并未向她引见宗内任何人。黄壤带着小礼物,一个一个登门拜访,总算是将整个宗门的人都认全了。 她对这些门人弟子十分宽和,经常做些糕点小食,又时常在山脚设粥场,带着百草峰的弟子做义诊。百年下来,终于积攒了一个端正贤淑的名声。 如今她小了一辈,更没人同她计较。 果然,聂青蓝道:“师妹聪慧。今日师父收徒,宗门特邀各宗主事前来见证。师妹速速随我过去吧。” 黄壤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问:“我跪了一夜,衣上有尘,恐怕会有些失礼。” 聂青蓝见她对罚跪一事没有半分不满,不由也心生好感,道:“如今师妹身在仙门,不似凡俗礼教。”他取出一个小滚刷一样的法宝,道:“此乃除尘之器,师妹若是在意,用它即可。” 黄壤欢喜地接过那法宝,就是这样的一个小玩意儿,她在黄家也是可望不可及的。 凡俗和仙门有壁,哪能用法宝除污去尘?她梦里这五年,潜心修武,开销巨大,甚至没有梦外的身家。这过得可实在太贫穷了。 聂青蓝见她脸上喜色,觉得这小师妹也是心性单纯之人,不由道:“小师妹刚刚入门,这个就当大师兄给你的见面礼吧。” 果然还是当小辈好啊。 黄壤记起来,梦外的成元五年,她第一次见到聂青蓝,不仅为他做了糕点,还送了他一块玉坠来着。唉,师娘不好当。 她欢喜地收起这除尘法宝,道:“那就多谢大师兄啦!” 聂青蓝微微含笑,领着她一路前往和合园。人还没进去,就遇见一人,这人黄壤也认得——谢红尘的二弟子谢笠嘛。 果然,谢笠迎上来,先是打量了一眼黄壤,随即笑道:“他们都说小师妹花容月貌,我先时不信,此时看了,才知师父眼光果然不俗。” 他说话随性,聂青蓝却要沉稳得多,当即道:“阿笠!不可出言无状!” 谢笠向黄壤作了一揖:“小师妹恕罪,二师兄向你赔礼了。” 黄壤从不知道,原来谢二是如此调皮的。以前他在黄壤面前很拘谨,装得很乖。黄壤心中松快,故意扬起下巴,严肃道,换了声音:“谢笠,你身为兄长,岂可如此言语轻佻,冒犯同门?罚挑水二十缸以自省!” 谢笠大吃一惊——这根本就是谢红尘的口吻,黄壤说话时,连神态也分毫不差。 聂青蓝失笑,道:“小师妹莫要顽皮,速速入内吧。” 和合园,黄壤进去时,里面已经是宾客满堂。她一眼看见的不是别人,而是姐姐黄均。 啊……黄壤定定地看了许久,这才确信不是幻觉。当年也是这样。黄壤嫁入玉壶仙宗,黄均带着夫婿,不远万里前来,讨了一杯喜酒。 而那时,黄壤没有同她说上一句话。 旧事不堪,每提一句,揭开的都是流溃烂的伤疤。又何必多言呢? 是以当时,黄均喝过喜酒之后便离开了。此后百年,姐妹俩再未相见。而今时今日,黄壤竟然又见到了她。 那些远近寒温、喜怒悲欢尽归于无言。黄均含笑同她对望,百年光阴就这么匆匆地过了。 别来无恙啊,姐姐。 黄壤怔忡的时候,席间陡然安静下来。 谢灵璧和谢红尘相继入主座。黄壤只得上前,侍立在谢红尘身边。谢红尘起身,抱拳道:“宗门一点小事,劳动诸位仙友,实在心中不安。” 众宾客起身,自然有一番客套。等到诸人重新落座,谢红尘向师弟谢绍冲点点头。 谢绍冲这才道:“诸位仙家,今日我宗宗主喜得璞玉,生惜才之心,有意收入门墙。我宗宗主谢红尘座下弟子有二。首徒聂青蓝,时年一百二十岁,于去岁簪花宴夺魁……” 他历数谢红尘这些年的传道授业之功,以彰显他良师风范。 谢红尘扫了一眼身边的黄壤,黄壤双手垂于左右,安静地侍立在他身边。恍惚之中,谢红尘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已经过了许多年。 直到谢绍冲介绍过谢红尘,又开始宣读黄壤的事迹:“仙茶镇黄氏女黄壤,少年擅育种。成元初年,其培育梁米,救灾民于水火……” 他声音不急不徐,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黄壤的名声,其实在座诸人大多听过。但是她毕竟出身低贱,父亲黄墅又是个贪婪无耻之徒。仙门中人岂肯结交? 但今时今日,又大为不同。 她拜入谢红尘门下,从此以后就是玉壶仙宗宗主的亲传弟子。这样的一个人物,又生得如此美貌端庄,前程不可限量。 黄壤安然接受众人的打量,毫不心慌——实在是司天监那几日,被众人轮流观摩,脸皮也忒厚实了。 直到谢绍冲介绍过她,令她向谢红尘敬茶。黄壤这才接过弟子奉来的茶盏。她来到谢红尘身前,双膝跪地,将茶盏高举过头:“师父,请喝茶。” 谢红尘停顿了许久,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去解释、那一刻心中的怪异。 怎会如此? 他缓缓伸手,接过黄壤手中的茶盏,轻抿一口。本该出言勉励一番,但他心如乱麻,只得草草道:“入门之后,你需尊敬师长、友爱同门、刻苦修炼。” 黄壤温婉地道:“师尊教诲,弟子谨记。” 她的声音,字字柔和清甜,谢红尘思绪散乱。旁边谢绍冲见他没有赠礼的意思,只好道:“礼成,弟子起身。” 谢红尘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向她赠入门礼。 他竟忘了此事。 第42章 相思 第46节 拜师宴上,各路仙门中人微笑谈起黄壤这个人。此时此刻的她,不再是仙茶镇土妖黄墅之女。而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的弟子。 人虽然是同一个人,然而身份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往日功劳,在此时越发闪亮。 黄壤向谢红尘敬过茶,这才站起身来。谢绍冲这才将玉壶仙宗弟子的名牒发放给她,又道:“你的法宝,将由恩师考较过你的修为之后,为你铸炼。” 黄壤应了一声是,谢绍冲是谢红尘的师弟。以前黄壤是他长嫂,谢绍冲对她恭恭敬敬。但现如今,却轮到她要叫一声师叔了。 谢绍冲对这个师侄倒是颇有好感,道:“你是个稳重的孩子,日后要跟随宗主好生修炼。” 黄壤对他轻施一礼,道:“弟子谢师叔教诲。” 谢绍冲满意地道:“过来拜过老祖。” 黄壤这才看向坐在主位的谢灵璧。谢灵璧脸上并没有半点笑容,他记得自己此前并没有见过黄壤。但每每见到此女,却总是心生不适。 黄壤上前拜见,又斟了一盏茶敬他。这一次,她脸上笑容更加真诚了。 ——灵璧老祖,喝了这盏茶,以后我定好生送您上路。 谢灵璧接过黄壤的茶,只是以唇碰了碰杯盏,也算是喝过了。 他阴沉着脸,道:“你既拜入仙宗,以前凡间的作派便要尽数丢弃。若是以为容貌姣好,便骄娇横行,你师父也护不住你。” 这番训斥可谓严厉,黄壤面上连笑容都未减半分。她跪在地上,以额触地,深深叩拜:“老祖训示,弟子谨记。” 大庭广众之下,谢灵璧也并不能与一个刚入宗门的后辈弟子为难。更何况,还是谢红尘的弟子。他只能道:“起来吧。” 说来也是奇怪,这女子容貌端丽,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见之不喜。 而黄壤拜过了谢灵璧,便算是正式入了宗门。 谢红尘站起身来,道:“今日劳动诸位仙友抽空前来,谢某心中不安。这杯酒,特敬诸位。” 他这般说,其余人当然纷纷起身。大家饮了一杯酒,气氛便活跃起来。黄壤的座位在二师兄谢笠旁边。她落座之后,诸人纷纷打量。 便有那怀了别样心思的,一杯酒敬到谢红尘面前。 “恭喜谢宗主喜得爱徒。”那人满面含笑,正是迷花宗宗主柴天嵘。 谢红尘一向随和,见他敬酒,忙也站起身来,道:“为谢某这劣徒,还劳动柴宗主跑一趟,着实是辛苦了。” 柴宗主哈哈一笑,其实谢红尘收徒,既非首徒,帖子又发得仓促。他确实不必千山万山地赶来。派一个主事过来也是心意。 但是他既然来了,自然是有原因的。 柴宗主又看了一眼黄壤,道:“哪里哪里,宗主这声辛苦,在下实不敢当。方才见宗主新收这爱徒,实在是端方柔雅,宗主慧眼识珠,令人钦佩。” 谢红尘自然知道这番奉承之言还有后文,他说:“柴宗主谬赞了。” 柴天嵘脸上笑意更加真诚,道:“实不相瞒,在下这次特地赶来玉壶仙宗,还有另一件事,想同谢宗主商量。” 果然。谢红尘毫不意外,这些个宗主的性情,他太了解了。比如眼前这位柴宗主,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他道:“柴宗主请讲。” 柴天嵘满脸堆笑,道:“说来也是有缘,在下家中长子,根基已稳,却还未婚配。我这孩子,谢宗主您是见过的。虽说不敢同宗主高足相比,但人品倒也端正。方才我看谢宗主座下这位黄壤姑娘,真是十分喜爱。” 他话说到这里,谢红尘简直连脸上的笑容都要维持不住。席间,另一个人也皱起了眉头——正是司天监监副李禄。 以谢红尘的身份,再是如此恼怒,总不能在这种场合失态。 他放缓呼吸,极力压制心中不快,道:“柴宗主虎父无犬子,令郎自然也是万里挑一。不过阿壤刚刚拜入我门下,学艺未成,不好即刻便另作他想。还请柴宗主体谅。” 柴宗主当然体谅,他知道这事儿不好急于一时,道:“谢宗主说得是。是在下心急了。不过犬子自幼仰慕谢宗主,日日念叨。不知在下是否有此福缘,将他送到玉壶仙宗游学?” 谢红尘不好当众驳他,只得应道:“我宗一向欢迎有志之人前来游学,柴宗主向外门报备即可。” 柴天嵘大喜过望,再三道谢。 谢红尘目光一扫,看向另一桌的黄壤。黄壤手里拿着筷子,一旁的谢笠正悄悄向她介绍在座的宾客。其实里面大多数人,黄壤都认得——她毕竟做了玉壶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 这样的大席小宴,林林总总,她总是要出面的。 谢红尘见她只顾与谢笠说话,心中顿时一阵烦闷。 好不容易,酒宴结束。 宾客渐散。黄壤留下来,等一个人。 角落里,黄均慢慢起身,姐妹二人相视一笑,却并没有多少话说。前尘不堪,就仿佛每说上一句话,都是伤疤。所以,她们从不忆当年。黄均笑着道:“前几日我接到你的信,就匆匆赶了过去。幸好没有误你的事。” 而黄壤的回应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明知道你不想回到那个地方,明知道你不想提及旧事。明知道你的心会再次流血。 对不起。 黄均垂下眼眸,道:“不要这么说,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多年,你一直比姐姐有主意。” 她心中并无怨怼,而黄壤也没有过多地解释。其实就在梦外,她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黄均了。黄均的夫家是她亲自挑的,是一户家风清正的好人家。 夫家不算大富大贵,但胜在品性敦厚。而且更重要的是,远离仙茶镇,却又需要以育种为业。黄均嫁过去之后,帮家里打理田亩,与夫君也恩爱和睦。 先时,其他兄弟姐妹对黄均这个夫家嗤之以鼻,总还是嫌弃其家世。但后来见黄均日子不错,又心生妒忌。 黄壤有个妹妹甚至在黄均生下第一个孩子时,想要跑到这户人家面前说嘴。但一向以端庄温婉之态示人的黄壤亲自将这个妹妹的嘴一针一针缝上,之后就没人再敢说三道四了。 啊,这是当年谢红尘怪责她的第二条罪状——仅因口舌是非,便残害兄弟姐妹。 也是,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身处仙门,远离腌臜。他又怎么会知道凡世安乐有多易碎?口舌是非足以杀人,多少人因此毁却一生? 些许旧事,再提无益。 黄壤问:“家中侄子可还好吗?” “一切安好。”黄均提到这个,唇边不由自主便带了些笑。她说:“前岁我又添了个女儿,家里欢喜得很。我总瞅着她越长越像你,一直想带她来给你看看。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黄壤却很明白——谁会希望把孩子带回那样的一个地方? 这些干干净净的小人儿,沾染了一点点污秽,也会令人心痛欲裂吧? 她吃味地道:“怎么,她也敢有我这般美貌吗?” 黄均失笑,道:“有阿壤三分颜色,已经是貌可倾城了。” 黄壤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 她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黄均说:“阿壤是打算跟着谢宗主,安心修炼了吗?” 黄壤与她并肩而行,梦外的她,从来没有跟黄均商量过此事。她知道黄均不愿再沾染仙茶镇的任何事,于是也再没有前去打扰她。以至于后来,黄均只是携夫君前往玉壶仙宗,喝了一杯喜酒。 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对话。 这一刻,黄壤甚至分不清时间。仿佛是梦外的百年前,她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地钻营这段良缘。 而黄均站在她眼前。 时间多无情啊。转眼之间,已是百年不见。 她说:“也是,也不是。总之,以后的仙茶镇,姐姐大抵不必再往了。” “是啊。不必再往了。”黄均喃喃道。 黄壤一路将她送到山脚,说:“我就不送了。姐姐保重。” 我不送了,愿噩梦惊散,人间晴朗。保重。 黄壤转身要走。身后,黄均说:“阿壤。” 黄壤停住脚步,黄均说:“忘记那些事,不要永远活在泥潭里。” 啊。黄壤转身上山。姐妹二人沿着相反的方向渐渐分离。 ——我将永远深陷在泥潭里,一遍又一遍去宣泄我的仇恨,驱散我的怨怼和恐惧。这恐怕,是支撑我整个梦境的……唯一的意义。 黄壤没有回头,她不想看见黄均的背影。依恋与不舍是多么奢侈而多余的东西。 她匆匆踏进山门,果见另一个人正在山门下。 李禄! 李禄是有心找黄壤的,但他在这里,却并非本意——何惜金正在同他说话。而更可怕的是,武子丑、张疏酒二人正在同谢绍冲说话。 何惜金显然是听闻了司天监捕杀虺蛇一事,正打听情况。但他一句话说一年,李禄这样温和的禀性,也听得头大如斗。 好在黄壤走了上去,她盈盈一拜,道:“见过何掌门,李监副。” 何惜金一见黄壤,立时露出了前辈的和蔼,他道:“阿、阿、阿壤、姑、姑姑娘,后、后、后生、可、可……可畏!你、你、你日、日、日后……” 不不不,您最可畏。黄壤的笑容似乎变成了一副面具。 李禄得以换气,他迅速走到一边,将张疏酒请了过来。张疏酒一看何惜金在这里说话,立刻疾步行来。听见何惜金的话,张疏酒说:“你日后若是得了闲,可以前来如意剑宗、问心阁和古拳门走动。如今仙门各派盛行游学,互相派遣弟子交流修炼心得。” 何惜金长吁一口气,道:“对!” 反正我日后打死也不会去如意剑宗游学。黄壤心意已决。然而何惜金又道:“育、育、育育种……” 张疏酒说:“育种之事,关乎天下黎民。你虽然拜入仙门,但仙不离道,还望永保慈心,莫要荒废技艺。” 何惜金连连点头,黄壤意外——这位仙门第二宗的宗主拦住她,如此吃力地想要说话。最后却作这般言语。 “两位前辈所言,阿壤必将字字铭记。”黄壤答得恭敬,但心里转过的心思,又不尽相同。她一路走来,见过了太多人心之恶。 从小到大,她身边没几个好人。及至到了现在,师问鱼君临天下、谢灵璧统御仙门,可这二人哪个不是身披仁义,心思狠毒? 而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这三人,不知道撕掉这层急公好义的表皮,又会露出怎样的真容。 黄壤心里冷笑,面上却仍恭顺。她将人送到山门前,但实则还是想跟李禄说上几句话。 李禄自然也着急,司天监乃是朝廷所设,和仙门并不对付。之所以没有人为难他,只是因为司天监如今的实力,根本无人在意。 好在谢红宗和武子丑也下了山,何惜金、张疏酒自然也要过去同他打个招呼。他二人一走,黄壤迅速问:“监正如何了?” 李禄陡然松了一口气,还好,还知道记挂我们监正。 他也不要脸了,说:“他……尚可。只是思念姑娘心切,病中也日日念叨。姑娘若能带个物件,以慰我们监正相思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 “物件?”黄壤十分为难,她搜遍全身,只得一物。 “监副伸手。”黄壤道。李禄忙伸出手,随后,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被搁到他手上。随后,李禄只觉掌心一烫,随即又痛又痒。 李禄与那只花花绿绿的东西四目相对,汗毛都竖了起来:“……姑娘要带给我们监正的,就是这只……洋辣子?” 黄壤也很抱歉:“我现在只有它了,告诉监正,替我照顾一年。明年相见,我再好生准备礼物,将其换回。” “此物……”李禄想了半天,终于找了一个稍微体面的词:“真是别致。” 第47节 说罢,他紧接着又问:“阿壤姑娘有没有什么话带给监正?李禄可以代为转达。” 山门下,谢红尘当然看到黄壤在同李禄说话。他送走何惜金等人,立刻上前,道:“李监副好走,我等就不远送了。” 如此直白的逐客之意,李禄当然听得出来。 他向谢红尘欠欠身,转身离开。 谢红尘这才回身,走了几步,察觉身后的人有跟上。 ——她终究还是跟随自己的。当这种想法升起的时候,谢红尘为之震惊。 自己对她,莫不是有着别的心思? 可……这是他新收入门的弟子啊! 第43章 虚幻 上京皇宫,圆融塔底层。 李监副走进来,他为人一向稳重,然而此时,连裘圣白都看出了他眼中的喜色。 第一秋仍然坐在囚室里,他低头翻看公文,身上仍是穿了一件黑袍。黑袍宽大,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没有那么怪异。 李禄上前,道:“监正,今日下官去了一趟玉壶仙宗。”第一秋对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李禄也不在意。他继续道:“谢红尘将十姑娘收为入室弟子,今日设了拜师宴。” “入室弟子?”第一秋终于有所回应。 李禄忙道:“正是。看起来十姑娘是专心学艺。不过临走之时,她仍记挂监正,追着下官直到山门下,打听您的近况。”他毫不脸红自己话中的水分,腆着脸继续吹:“十姑娘字里行间,对您十分记挂。临走之时,还非央着下官,转交一信物于您。” 唉,可惜。 这玩意儿要是再浪漫些就好了。李禄暗自宛惜。而第一秋听了这话,却是抬起头来。 李禄忙从口袋里取出一物,道:“监正请伸手。” 第一秋略微犹豫,却还是极缓慢地伸出手去。李禄一咬牙,一横心,将那物放到他掌心——天可怜见,我李禄可是一片赤胆忠心! 第一秋目光凝聚在掌心,先是看见一个花花绿绿、十分鲜艳的东西。 他如今身体被蛇毒侵蚀,痛感已经不再敏锐。所以愣了会儿神,他终于看清,掌心中趴着的,竟然是一条花花绿绿的……虫子!! 他目光上扬,盯着李禄的脸,问:“订情之物?” ——别生气!等我为您好好编!! 李禄说:“此物确实特别,但十姑娘就是这么说的。或许……她生来喜欢育种,所以对这些虫子的感情,也有别于常人吧。”他瞎着心胡扯,“比如……啊,比如蚯蚓,就跟土壤关系紧密。” 嗯,对,就是这样! 第一秋听了这话,倒是没再质疑。 他低头又看了一眼掌心的洋辣子,那洋辣子也昂起脑袋,正打量他。 第一秋把它放到公文上,它陪黄壤看书练功习惯了,也不乱爬。 李禄一看,得,这显然是默认接受了。打铁趁热,他赶紧说:“十姑娘还说了,今年她刚刚拜师,身无长物。明年精心准备后,可是要来将此物换回的。请监正务必好生替她养着。” 第一秋瞅了一眼那虫子,那虫子两只小眼睛也瞅着他。一人一虫四目相对,都很懵圈。 李禄说完这番话,自觉完美,也不多留,匆匆离开。 而监正用紫黑手、肿如胡萝卜的手指拨弄了一下这虫子——订……订情之物吗? 外面,裘圣白送了药过来。那药又苦又咸,喝在嘴里简直发腻。第一秋皱了眉头,并不理会。他待在这小小的囚室里,本就苦闷烦躁。 日日里还要面对这样的药,如何喝得下? 裘圣白甚至已经习惯了这些皇子皇女们的不配合。这些人生来养尊处优,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困苦?他又劝又骂,软硬兼施。每日里监督他们喝药也是件难事。 而第一秋他们几个,因为药性融和不错,是他的重点关照对象。 他发完药,进到第一秋的囚室里一看,果然碗里的药半点没动。 “监正还是先喝过药再处理文书吧,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裘圣白没好气。他日日哄劝着这么多人,也是辛苦。但身为罪魁祸首,里面谁见了他不是咬牙切齿? 第一秋当然不打算喝,他毫不理会。 裘圣白也不能按着他硬灌,他上得前来,一眼看见第一秋的公文里有什么东西,花花绿绿的很是惹眼。 ——书签? 他一把抓过来,第一秋身体肿胀迟钝,竟然没能阻止。 裘圣白将这东西握在手里,只到手上一阵火辣辣地刺痛,他才发现这赫然是条虫子! 第一秋皱眉,下意识道:“还给我!” 还挺关心!裘圣白这可就得理了,他说:“监正要是不喝药,下官就踩死这洋辣子!” “……”无耻。监正大人看手里的虫子,裘圣白握了那东西,任由它蜇手,硬是不放。他就这么同第一秋对恃。 第一秋眼见他毫不相让,过了片刻,终于看向地上的药碗。里面药汁乌黑,粘粘稠稠的足有半碗。 犹豫了半晌,他终于伸手,端起那碗,强忍着恶心,咕咕饮尽。 药汁入腹,整个身体都如火烧一样。他将碗放下,又看向裘胜白。 裘圣白一看,好使啊。 ——这玩意儿谁送的? 他将洋辣子交给第一秋,道:“这虫子爱吃桃叶、桑叶,明天下官给监正带几片。” 第一秋重新将虫放回公文上,让它继续当它的书签,半晌说了句:“挑嫩叶。” 裘圣白连连应声,再退出去时,便一身松快。 当天傍晚,师问鱼发下来六十盆双蛇果树。 这正是黄壤上次呕心沥血培育之物。双蛇果树与虺蛇关系十分紧密,每条虺蛇都是从小守护盘玩。如今这些皇子、皇女既然换入虺蛇之血,要想存活,自然也要培育。 可裘圣白还是为了难。 裘圣白将双蛇果树做了登记,第一时间给第一秋送了一盆过去。 说到底,十姑娘为什么会交上如此之多的双蛇果树,大家心里也还是有数的。她力量微小,但能做的事,已经竭尽全力去做。 双蛇果树一共六十株,如今还剩五十九株。而皇子皇女去掉死去的,也还有一百三十余人。 如何分配?师问鱼没有说,裘胜白只好揣摩着他的心意。他捡那些得宠的皇子、皇女单独分配,然后剩下十株,由其他不受宠的轮流盘养。 ——他已经不记得,当年梦外,朝廷找了司天监的育种师,合众人之力,一共也才培育了十株。 囚室里,第一秋看着那株双蛇果树。它盘旋弯曲,形状如蛇吐信。第一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的叶片。那洋辣子对这玩意儿也十分感兴趣。它没事便爬到这盆怪树上,卧在叶片里睡觉。 而裘圣白言而有信,第二天他就为第一秋送来了新鲜的桑叶。 桑叶细嫩,上面还沾着露水。洋辣子对今日份儿的伙食很满意,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此后,裘圣白就没再为监正大人喝药的事操过心——不喝药,就把洋辣子踩死。 玉壶仙宗,黄壤自拜入谢红尘座下,就十分安分守己。 她不仅没有如谢灵璧所想那般招蜂引蝶,事实上,那些垂涎她美色的师兄师弟们根本找不到她。 黄壤自从领了法卷和灵丹之后,就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谢红尘原是让聂青蓝时刻敲打她,免却是非。然而几日下来,聂青蓝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大家心里都犯嘀咕——这丫头不会是在偷懒吧? 终于这一日,谢红尘忍不住,前去寻她。 但为了避嫌,他特地带了聂青蓝和谢笠同行。 师徒三人来到黄壤所住的小屋,谢笠很自觉地上前叩门。 “谁呀?”屋里传来黄壤的声音,谢笠莫名地松了一口气,道:“小师妹,是我谢笠。” 听见这话,门吱呀一声打开,后面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谢笠登时瞠目结舌——眼前的黄壤,蓬头垢面,身上穿着练功服,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的姿容? 黄壤本来是无所谓的,但一眼扫过去,她看见了跟在其后的其他人。聂青蓝自不必提,可以忽略。但是——谢红尘!! 黄壤啪地一声摔上门,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久后,她重新开门,一身裙衫端庄淡雅,妆容精致婉约,发髻虽简,却大方得体。 她向谢笠盈盈一拜,语声柔美清甜:“见过二师兄。” “……”谢笠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黄壤随即又向谢红尘师徒二人行礼,心中多少有些懊恼。一时大意,一时大意! 谢红尘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心中所想。他径直走进房间,环顾四周。只见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矮几,上面摆着法卷。旁边的房梁上,垂下来一个绳圈。 “此为何物?”谢红尘指指那绳圈,那东西看着特别不祥。 黄壤说:“这……弟子劝学之物,师尊就不要问了吧。” 可偏偏旁边就有个没眼色的,聂青蓝问:“这东西,也能劝学?” 他坐到矮几旁边,发现那绳圈刚好能套住他的脖子。 ……好吧,好吧。 谢红尘上前几步,拿起几上法卷。只见法卷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注解。 法卷当然并不深奥,但注解同样细致。 他点点头,说:“你很勤奋。” 当然要很勤奋啊。黄壤说:“弟子庸人之姿,得以拜入师尊座下,实乃苍天垂爱。自然不敢懈怠。” 这话自然有溜须拍马之嫌,但她说得真诚,便也有了那么几分真意。 谢红尘点点头,赞道:“你能作此想,为师欣慰。”话落,他道:“曳云殿有不少藏书,你可以随时借阅。若有不懂之处,莫要强解,为师或者诸位师伯师兄,总有人能为你解惑。” “谢师尊教诲。”黄壤自然无有不应。能够自由出入曳云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谢红尘再次查看左右,见并无异样,也便返回了曳云殿。 黄壤自然是继续刻苦攻书,虽然得了他的应允,但她并没有巴巴地立刻行动。谢红尘警惕性其实很高,要让他放松,不是件容易的事。 操之过急,只会前功尽弃。 她埋下头,看见法卷所录的心法,不由一声哀叹! 第48节 这到底写的什么啊?! 自己一个土妖,好不容易重新入梦,再获自由。为什么要来啃剑仙的法卷? 真的好难啊,时刻都在怀疑自己不是土妖而是笨蛋成精。好想吃喝玩乐、招蜂引蝶、放浪形骇啊!!哪怕是去司天监玩第一秋……呃,陪第一秋玩,也比啃这个好啊! 黄壤一个头磕在几案上,脑袋还弹跳几下,发出咚咚的声响。然后她双手揉脸,咬牙切齿,又埋入书堆。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将下巴塞进绳圈里。 谢灵璧,谢灵璧…… 她念着这个名字,又能多看几行书。 曳云殿右侧是一座存书堂,名叫无象阁。上面挂了一块匾,写着诸法无象。 堂中,谢红尘埋头书写一本练功心得。他以为那个人在得了他的允许后,很快就会前来曳云殿。这种想法不知从何而来,却让他深信不疑。 可外面天日渐暗,也有弟子陆续入偏殿借书,却没有一个是她。 她没有来。 也是。她新得了法卷,这些天根本看不完。 怎么会前来无象阁呢? 谢红尘想要弄清这丝臆想的来处,然而他思索很久,却一无所获。 精舍里,黄壤正在继续攻书。 曾经,谢红尘对她有诸多禁令,以至于她对他任何的松动退让都十分积极。谢红尘不让她继续育种,却并不制止她培育兰花。于是她便在玉壶仙宗种满了兰花。 谢红尘爱饮茶,她知道后,立刻便培育了名茶一瓣心。 谢红尘偶尔饮酒,于是她千般琢磨,酿了玫瑰酒。 细思过往,当年祈露台的黄壤,只为谢红尘一颦所牵、一言所动。 黄壤提笔,在法卷旁边做着注解。 往事零零碎碎。人爱回忆真不是个好事儿,很多时候,它让人分不清真实或者虚幻。 第44章 情书 这一日,黄壤收到了一封书信。 她以为是来自仙茶镇,或者司天监。她从前身份低微,再加之心性所致,并没有多少可以念情的故友。然而书信打开,发信人却是何惜金。 黄壤意外,她跟这位何掌门其实十分生疏。有什么事需要书信告知? 她目光向下,查看信件内容。 何惜金先是同她寒暄几句,随后才问及她在玉壶仙宗的仙炼情况。而信到一半,才提及他的本意。他仍是殷殷嘱咐,让黄壤不可因修炼而荒废育种之事。 又提了当下民间所缺的良种,并随信附了一物。黄壤打开,发现那竟然是一张银票。 银票数额巨大,他说是贺她拜得名师。但其实仙门之中,能用到银钱的地方甚少。这样一笔钱财,恐怕真是想让她继续育种。 黄壤只觉莫名其妙,她见多了沽名钓誉之辈。甚至说,她自己曾也是其中一员。 可是这样语重心长的嘱托,实在少见。 黄壤不是一个会为别人盛情所动的人——若是别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只怕现在黄家的农田里,早就铺上她的血肉。 她将信收了,终于踏进了曳云殿。 那时候正值傍晚时分,盛夏的白昼总是久些,斜阳铺进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谢红尘正查看弟子近日的课业,一抬头看见她,心里竟然有一点隐隐的欣喜。 他按捺住这一点微妙心思,问:“何事?” 声音仍是清冷的,不失宗师魁首之气度。 黄壤身披斜阳,向他拱手施礼:“师尊,弟子今日收到何惜金何前辈的书信。他在信中殷殷叮嘱,希望弟子修炼之余,仍能继续育种。弟子特来向师尊请示。” 说完,她双手递上何惜金的书信。当然,还有那张银票。 谢红尘接过来,一目十行,很快便道:“何掌门一惯体察百姓疾苦,他信中之言,也是惜你才华。你如何看?” 黄壤道:“弟子拜入师尊座下,本就是想为这天下略尽绵薄之力。若师尊允许,弟子便取闲暇继续育种。若师尊觉得不妥,弟子这便回绝何掌门。” 她进退得当,谢红尘微一思索,道:“那你便抽时间,继续育种。但仍是修行为重,不可本末倒置。” 看,如果不做他夫人,他其实多么宽仁? 黄壤道:“弟子领命。不过若要育种,便需要土地。如今点翠峰恐怕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弟子请求外出租田。” 她话是这么说,但谢红尘定然没有让她租田的道理。他说:“玉壶仙宗弟子不多,其他峰要挪一块农田,也并非难事,何必舍近求远?” 黄壤微笑,道:“也是。昨天弟子四处走走,发现一个地方十分合意。今日便想厚着脸皮,向师尊求来。” “何处?”谢红尘同她说话之时,总是不太能集中精神。心思繁杂得令他不解。 黄壤轻声说:“祈露台。” 这三个字一出口,谢红尘只觉得心口情绪涌动,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怔忡很久,以至于黄壤还以为自己露出了什么马脚。 但随后,谢红尘道:“好。” 好像这个地方,天生就应该给她一样。 黄壤得了他的允许,心情大好。她一路来到祈露台,这里是整个玉壶仙宗最偏远的所在。而现如今,它还没有围墙,没有房屋。 它就是空空荡荡的一个地方,虽不说野草丛生,却也是人间荒凉。 黄壤在未尽的斜阳里,伸出手,隔着一百余年的梦去触摸记忆中的三角亭。很好,很好。 接下来的几天,她亲自动手,依着记忆将白露池先挖出来。随后将其余地方都开垦成农田。 仙茶镇的日子,让她做这些事极为熟练,而武修的底子,也让她体力充沛。身为一个土妖,对土壤天生便热爱。 黄壤甚至觉得,这才是老娘想要的生活,那个什么鬼剑修……真是该死啊。 她兴冲冲地翻土垦地,没有留意远处站着一个人。 谢红尘站在石阶上,远远地看着正忙着开荒的人。 彼时天热,周围又没有人。黄壤便将外裙脱了。然后她将袖子扎起来,裤角也挽到膝盖。她额上细汗如珠,但眼神却狂热明亮。 谢红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但脚步如有灵,不知不觉,仍是踏上这长长的阶梯。 祈露台是座孤台,不属于任何一峰,也不通往任何一处。谁会独登高台、四顾无路? 他站了很久,却终究还是没有走过去。黄壤是个女子,又是他的弟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衣裳不整,自己这样冒然过去,当然是不妥的。 黄壤喜欢育种,他看得出来。刻在血脉中的热爱,是难以伪装的。 那为何又要苦修剑道,为难自己? 他不明白。自从遇到黄壤之后,他心中总是萦绕谜团。他转过身,缓缓步下长阶。祈露台的石阶由山岩所铺,曲折漫长。 他走了几步,又莫名回头,总觉得石阶尽头,会有人沉默相送,目光温软。 可石阶之上夕阳渐残,只有山岚与清风。 一人独行的感觉太可怕,谢红尘觉得自己简直是堕入了魔障。 他开始拒绝思及这个人,他决定离开宗门,外出游历。 他每次杂念丛生之时,便会出门游历。身为宗主,他总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地方可以去。 谁能干涉他的行踪? 黄壤在次日就知道他下山云游了。 ——梦外的成元五年,他们成亲不过三日,谢红尘也这么云游过一次。没有同她知会一句,没有留下归期。 黄壤也没有问。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被牵绊的人。若是问东问西,只怕他不耐烦。 黄壤孤身嫁入仙宗,出身又低微,没有家世可倚仗,周围又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唯一识得的夫君默不作声地下了山。她独自留在那座孤台,每日里做些小食糕点,去拜会仙宗的同门。 她脱下喜服,那些弟子也不识得她。她只得面带微笑,满仙宗找人搭话,记住他们每一个人,也尽量让他们记住自己。 仙宗弟子真是多,从外门到内门,从长辈到晚辈。有些岁数与外貌不相似,她一个不慎,便错了称呼,坏了辈分。 几次受挫之后,她满心颓唐,躲在祈露台,开始不想出门。 但她知道这是不行的。她将自己认识的所有人都记录成册,认真记下他们的身份、性情和喜好。 渐渐的,她很少再出错。 谢红尘外出游历三个月,在各处诛魔镇邪,其功德盖世,世人传扬。 而等他回到仙宗时,黄壤已经能够认出仙宗每一个人。 她用尽全力,完美掩藏自己“仙茶镇土妖”“黄墅之女”这样上不得台面的身份。 她浅浅含笑,成为了近乎完美的宗主夫人,面对游历归来的夫君,没有一个字的埋怨。 而如今梦里,谢红尘又出外游历了。 黄壤很忙,她每天晚上满脸苦闷地练功,白天就去祈露台开田。当土壤调理妥当,可以育种时,黄壤便要考虑第一个培育的良种。 真要说来,肯定要培育念君安,这样虚情假义之花,最适合开在这里了。 然而黄壤想了想,却选择了另一个品种。 上京皇宫,圆融塔。 李禄以前去看第一秋,只带公文。现在过去,他还得带几片桃树叶或者桑叶——喂那只洋辣子。那洋辣子命大,尽管裘圣白每日都威胁着要踩死它,它却仍然越长越肥。 如今已经是一条心宽体胖的洋辣子了。 李禄进去的时候,裘圣白拦住了他。 他悄悄看向囚室,只见第一秋面朝墙壁,他背影仍然浮肿,耳后青筋爆起,看上去十分骇人。李禄见之心惊,只得问:“这又是怎么了?” 裘圣白翻看着医案,说:“监正的身体与虺蛇毒融合得很好,我便为他换了一点血。” “换、换血?”李禄连舌头都不听使唤。 裘圣白说:“要改变体质,自然要换血。” 第49节 李禄再次看向囚室里那个人,稳重如他,也是暴怒:“他年不过十九,又不曾修仙,如何受得了虺蛇之血?!陛下若有需要,何不以我等……” 裘圣白叹了一口气,不待他说完,便道:“李监副!虺蛇之血如此宝贵,乃是陛下恩泽。” 李禄知道他是怕自己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但他一口气闷在心口,堵得难受。他说:“这样的恩泽……这样的恩泽……” 裘圣白忙道:“李监副!” 李禄只好不再说话。他隔着栅栏,看见那只洋辣子趴在双蛇果树上,于是将桑叶和桃树叶塞给了它。那虫子抱着嫩叶,吃得十分欢快。 李禄蹲在地上,从这里看过去,囚室里的第一秋如同被吹了气,浮肿得可怕。因为根本坐不下去,他只能躺或者站。他选择了站着。 他一直没有回头,不知道能不能听见外面的对话。 李禄鼻子微酸,他有心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可是那些词句到了嘴边,却又是那么无力苍白。 如果是十姑娘在,她会说些什么? 李禄突然这么想。这种念头一起,他真想再度前往玉壶仙宗,去寻黄壤。可毕竟玉壶仙宗并不待见司天监,黄壤如今是谢红尘的嫡传弟子。他若频频去寻,恐怕反倒让她被师门训斥猜忌。 晚间,李禄回到司天监,突然收到一封信件。 司天监往来信件很多,但是会直接寄给他的,可谓是寥寥无几。 李禄拆开,顿时连心跳都加速——里面又套了一个信封,上面笔迹清丽,写着——第一秋启。 是黄壤写给监正的信! 李禄简直比收到平生第一封情书更加激动。这姑娘真是聪明至极,她若直接寄给监正大人,这信旁人根本不敢拆,只能为他先压着。 但寄给自己,却能立刻处理。 李禄左顾右瞧,最后悄悄选了个没人的角落,作贼一样偷看这封信的信封。 甚至忍不住对光照了一照——要是里面能有什么肉麻的情话,那就太好了。 他暗自期待,又不敢私拆,只得揣进怀里,急不可耐地等待明日到来。 次日,宫门刚刚开启,李禄赶紧入宫送信。 圆融塔里,第一秋仍然没有转身。李禄隔着栅栏,说:“监正,十姑娘给您寄了一封信。下官没敢私拆,这便急急给您送来。” 室内,第一秋一动不动,李禄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心知第一秋并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如今的模样,只好道:“信已送到,下官这便离开了。” 第一秋仍是没有说话,一直等到他走远,他余光终于还是扫过了那封信。 裘圣白就坐在圆融塔地下一层的入口处,见状道:“你若不看,老夫就替你念了。” 第一秋这才吃力地走过去,可他身躯格外庞大,根本蹲不下来。裘圣白将信递到他手上,他双手颤抖,笨拙着拆开信封。 里面一页信纸,上面写了一行隽秀小字——第一秋,你猜这是什么种子? 第一秋抖了抖信封,果然里面附带了一颗黑色的种子。种子肥厚,像……梨核之种。但要大得多。第一秋将那种子摊在掌心,注视良久。 裘圣白看见,自然好奇,问:“什么东西?老夫替监正种上?” 第一秋闻言,终于还是将这种子递给他。裘圣白哈哈一笑,问:“要回信吗?” 回信? 第一秋微怔,裘圣白继续鼓动他:“哎呀,人家小姑娘,不定多害羞才寄出这么一封信。若是连一封回信都收不到,那多失望。指不定要泪湿春衫袖喽!” 第一秋低首,沉默许久,突然哑声道:“纸笔。” 啊,裘圣白从自己的医案里拆出一页纸,又递了笔墨给他。第一秋初时根本握不住那笔,他试了又试,最后在地上写了无数遍,直到手稍微灵活些。他方才在纸页上写下了他的名字。 那地上“第一秋”三个字,歪歪斜斜地铺陈一地,拙劣到不忍直视。 而纸页之上的字迹,依旧铁划银钩、力透纸背。 一如往时。 裘圣白接过那页纸,再看向囚室里一地歪歪斜斜、横七扭八的拙书,面上笑容缓缓凝固。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是一个少年在自己心上人面前用尽全力去维持的一分体面。 少年倍多情,老去感慨生。裘圣白认真地将纸页封好,第一时间为他寄出去。 第45章 至孝 玉壶仙宗。 谢红尘游历未归,可这对黄壤毫无影响。 她夜里拼命练功,白日抽时间去祈露台育种。她实在太忙,除了仍是日日念叨谢灵璧,其他人,已经很少去想。 但,谢红尘终于还是回来了。 这一天,黄壤将培育好的良种提到外门驿站,寄给何惜金。仙门寄物,也分快慢。快的用传送法符,当日必达。慢的便是人工转运,要耽误好些时候。 当然了,价钱也不一样。 黄壤正填着单子,突然,驿站的弟子道:“黄师姐,这里有您的一封信。” “我的信?”黄壤莫名其妙,谁会寄信给她啊。 她接过那封信,随手拆开,里面飘出一页信纸——第一秋三个字,依旧从容肆意。啊,是你啊,狗东西。 黄壤将那信纸看了好几遍,这才小心折好,放进腰间的袋子里。 一时之间,连阴沉的天色都变得晴朗了好些。 ——那狗东西定是已经收到了她寄的种子。黄壤敢打赌他一定会好奇那是什么东西。毕竟那么大一颗种子,谁会不好奇呢? 想象着等到种子出土,渐渐成形时,那狗东西的表情,黄壤就忍不住心中愉悦。 她嘴角挂着笑容,脚步轻快地出了驿站。正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 “宗主!”所有弟子向他施礼,连声音也整齐划一。 黄壤抬头看过去,只见谢红尘一身衣白若云。他玉冠束发,肩系水蓝色护肩,同色系的腰封让他显得宽肩窄腰,清冷中有一种刀锋般的锐利。 黄壤也跟随众弟子站在道边,让出路来:“师尊。”她恭敬道。 谢红尘目光并未向她看,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脚步不停,直向点翠峰而去。 果然,又疏远了好多。 黄壤并不意外,此前梦外,她与谢红尘初初成婚,谢红尘也是这样。明明前三天还新婚燕尔,情丝如蜜。可外出三个月之后,他就变得极为冷淡。 他惯用分离去疏远情感。 黄壤不难过。 真正难过的时日,早就过去了。 她转身回到驿站,想了想,又给另一个人去了一封信——黄墅。 黄壤在信中,极尽全力描述自己在仙宗的生活。称那些黄墅想都不敢想的法宝,在这里只是司天见惯的小玩意儿。 她字句真诚,称自己有师尊悉心教导,有师兄照应关怀。言语之间,皆是恳请父亲不必惦念。 信很快就送到了仙茶镇。 黄墅打开一看,顿时气炸了肺! 这个人,素来最是贪婪短视,如今黄壤自己是拜入仙门了,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但是自己得到了什么?! 第二天,黄墅就启程,从仙茶镇,一路赶往玉壶仙宗。当然了,他同样买不起昂贵的传送法符,只能快马而行。 及至岁末,他终于来到了这传说中的仙门圣地。 玉壶仙宗不比凡俗,并没有什么年味。黄墅望着那高耸入云的仙山,顿时也生出几分敬畏。他犹豫了半晌,终于随便找了个弟子,问:“这位仙长,小老儿有个女儿在此修炼。她师从谢宗主,名叫黄壤。不知仙长可否认得?” 那弟子一听,那哪还有不知道的——宗主一共就三个亲传弟子。 他忙道:“原来是黄翁,可是到了年节,过来看望黄师姐吗?” 黄壤入门晚,但却是宗主弟子,是以其他弟子也都称她一声师姐。黄墅听了,忙道:“正是,还请仙长代为通传一声。” 这弟子忙道:“黄翁不必多礼,我这就带黄翁进入内门先行住下。” 黄墅来看女儿,其实不是什么奇事。仙宗弟子,也多有父母不放心,过来探望的。外门有专门的客房,住上两天,同孩子说上几句话,也就是了。 但黄壤如今是宗主的亲传弟子,身份自然又不一般。 宗里的弟子便将他请入了内门,就在黄壤的住所旁边为他誊出一个房间。 黄墅与黄壤的关系,除了谢红尘,整个玉壶仙宗没人知情。在所有人眼里,他们依旧是父慈女孝。 是以内门弟子为了讨好黄壤,自然是将她的父亲就近安置。 彼时,黄壤正在祈露台育种。外门弟子前来寻她,喜滋滋地告诉她这个“噩耗”。 果然是来了。 黄壤微笑着谢过前来传话的弟子,随后,她轻轻一眨眼,眼泪瞬间在眼眶里积聚。她抽出丝绢,轻按着眼角,经过演武场。 而谢红尘的二弟子也是黄壤如今的二师兄谢笠正在演武场练功。 谢笠一眼看见黄壤,正要叫住她,突然见她螓首低垂,以绢擦眼,似乎在哭。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既然有人敢欺负小师妹不成? 谢笠想要上前询问,但见她一脸愁色,他干脆不远不近地跟着黄壤,一直来到黄壤的住处。而黄壤的房门之外,早就等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谢笠随后问负责点翠峰人员安置的弟子:“此是何人?” 那弟子忙道:“回二师兄,那是黄师姐的父亲。刚从仙茶镇赶来,探望师姐的。” 谢笠嗯了一声,却仍觉奇怪——那小师妹一路哭什么?难道是想到要见父亲,喜极而泣?! 不能。方才黄壤的神情,怎么也不是欣喜该有的样子。 谢笠想了一阵,突然挥退身边弟子。他轻轻贴近精舍,偷听! 到底他比聂青蓝跳脱些,若是聂青蓝在,必是不会私下听人家父女二人说话的。 房间里,黄壤盈盈下拜,道:“女儿见过爹爹。” 黄墅脸色却不大好。对着其他弟子,他还知道收敛。但来到房间,只有黄壤一人,他脸色便阴沉下来。 “你还知道我这个爹?你拜入玉壶仙宗也有好几个月了,”黄墅沉声道,“也不见回来一趟。怎么,飞上枝头便以为翅膀硬了不成?” 第50节 这——谢笠听得一头雾水。 小师妹这爹爹,听上去不怎么慈爱啊。到底也是几个月不见了,话里话外却半点思女之情也没有。 而房间里,黄墅本就修为粗浅,再加上这些年沉迷神仙草,几时好好修炼过?他如何发现得了谢笠的偷听之术? 黄壤语声中仍十分恭敬,说:“爹爹说到哪儿去了?女儿哪能忘了您呢?” 黄墅冷笑:“少拿这些话搪塞我。当初你若嫁给八十六殿下,朝廷早就将仙茶镇分封给了黄家。如今你倒是拜入仙宗了,你爹爹我可是半点好处没捞着!” 谢笠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年他也见过许多愚昧之人,但这般言语的,尚是头回见到。 黄壤依然耐心地为黄墅斟了茶,说:“爹爹且先息怒。爹爹却是女儿的血脉至亲,女儿哪能不为爹爹考虑呢?待女儿修得仙术,自然也会保护爹爹,庇佑百姓的。” “庇佑百姓?”黄墅被这句话气笑了,他怒道:“你莫不是疯了心?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人所生的贱种。竟然还想着跟这些仙长一起,福泽苍生吗?” 谢笠耳听得他的责骂越来越不堪,顿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怒火上涌,却到底碍于对方是自己小师妹的亲爹,按捺着没有动作。 但无论如何,这事总要禀告师父知晓才是! 谢笠心中气闷。 黄壤却仍是恭顺地道:“爹爹息怒。女儿走时并未带走家中任何财物,如今身在仙宗,也是两手空空。待女儿努力学艺,能铸器、炼丹了,定能孝敬爹爹。女儿保证,届时一应所得,全部交给爹爹保管。” 她卑微至此,黄墅却更加恼怒:“两手空空?!哼,朝廷都许了我仙茶镇,这玉壶仙宗也不能什么都不出,就让我黄墅白白地搭进去一个女儿吧?” 他还是想要仙茶镇,黄壤心中冷笑,面上却柔顺,说:“爹爹。女儿资质平平,宗主收我入门已是天恩。我岂敢再求其他?爹爹不过是想我补贴家里,我再多多育种也就是了。” 黄壤满脸不耐烦,道:“你育那点种,才赚多少钱?!那谢宗主再如何也是个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么他不依着你?!” 他这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谢笠听得瞠目结舌。 他当即停止偷听,急忙赶去了曳云殿。 房间里,黄墅仍在训斥黄壤,黄壤也不还嘴,一副至善至孝的模样。 曳云殿。 谢红尘正整理这次的游历见闻,谢笠大步走进去,跪地道:“徒儿有事禀告师父!” “何事如此冒失?”谢红尘知道这个二弟子的性情。他不似聂青蓝沉稳,却是个难得的热心肠。而且,谢笠也是被遗弃在山门之下。与谢红尘身世相仿,谢红尘待他也格外亲厚些。 谢笠说:“方才小师妹的父亲前来探望,弟子见小师妹神情有异,于是……偷听了他们说话。” “黄壤的父亲?”谢红尘心中一顿,他本已决心不再特意关注这个弟子。但听到这里还是皱眉,黄墅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偷听乃宵小之举,岂可为之?”他薄责了一句。 谢笠忙道:“弟子知罪!但师父不知,小师妹那父亲实在污秽不堪。他、他……”谢笠气得半天说不出话,谢红尘只好道:“继续说。” 谢笠于是将房中所听到的话,在他面前一一重复了一遍。 他记忆力惊人,说得也一字不差。 但说到最后那句时,师徒二人难免都很尴尬。 ——“你育那点种,才赚多少钱?!那谢宗主再如何也是个男人!你只管爬上他的床,要什么他不依着你?!” 这样的话,在玉壶仙宗,谁敢出口? 谢红尘也是微微一顿,随后,他起身离开曳云殿。 谢笠一路跟着他,见他果是往小师妹住处而去。 房里,黄壤压低了声音啜泣。 黄墅也恐人听了去,低声怒骂:“哭?你有什么脸哭?” 黄壤小声争辩道:“父亲这说的什么话,师父乃是正人君子。您用这些污糟话作贱女儿也就罢了,怎可污蔑他老人家……” 黄墅闻言更怒,只听哐当一声,他像是砸坏了什么东西。 谢笠顿时着急,谢红尘也再不犹豫,推门而入! 房间里,黄墅一脸怒气,而黄壤跪在地上,以手捂着额头。血正从她指缝里溢出来。她肤白,那血便显得格外红。谢红尘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随后沉声道:“黄翁这是干什么?” 他冷下脸来,语声不怒自威。 黄墅这等小妖,哪禁得住他的威压,顿时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谢、谢宗主……”黄墅心中慌乱,忙道:“小老儿只是许久不见女儿,十分思念,这才前来探望。不料这逆女,我只是训斥了几句,要她尊师重道、勤奋刻苦,她竟就同我顶嘴……” “住嘴!”谢笠扶住黄壤,见她额头伤重,又见地上滚落着一个卵石,不由怒向心生。这卵石乃是镇纸所用,体形颇大。 这样的石头砸在额头上,岂是一个慈父所为? 谢笠将黄壤护住,说:“师父和师兄来了,莫怕。” 黄壤看向他,那一瞬间,他眼中的关切和心疼颇令人动容。 以前,他们待谢酒儿,就是这样吧? 黄壤突然想。 “本宗主座下弟子,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了?”谢红尘在椅子上坐下,问。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一字万钧。黄墅在发抖。他忙说:“宗主,她毕竟是小的亲生亲养的女儿,小的只是说了几句……” 谢红尘打量着自己的手,似乎在做决定。他的手修长而漂亮,指腹和掌心有多年练剑留下的厚茧。这让他看上去不像外表的漂亮,更兼有一种危险。 他问:“你知道无故伤我宗门弟子,该当何罪吗?” 旁边,谢笠说:“应废其修为,永剔仙根!” “什、什么?”黄墅心中一凉,仍不敢相信。 黄壤也急忙膝行上前,手掌搭在谢红尘膝盖上,哀求道:“师父……都是弟子不好,求师父饶恕他吧。他毕竟是弟子的亲生父亲啊!” 然而,谢红尘自是心意已决。 ——上次仙茶镇之行,他了解到黄墅的所做所为之后,本就有心制裁。但当时碍于黄壤,这才忍下。 如今哪肯轻饶?! 他不理会黄壤的苦苦哀求,右手掐诀,只见一缕剑光直奔黄墅! “爹爹——”黄壤惊呼一声,猛扑过去,却被谢笠阻住,还是没能挡住那一抹剑光。剑光入眉心,黄墅惨叫一声,眉心缓缓沁出一缕血来。 “爹爹……”黄壤抱住他,他指着黄壤,瞪大眼睛,嘴巴张了又阖,半天,却化作一捧金土。 谢红尘毁他修为,却没有剔他仙根,也算是放他一条生路。但他如今也只是一捧息壤罢了。要想再修得人身,只怕不得百年? 黄壤捧着这捧金色的泥土,眼泪簌簌而落。 “爹爹,都是女儿害了你呀……我身为人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您受难于此,我、我真是……”她声音凄哀,悲痛万分,泣不成声。 ——我真是……高兴极了。 第46章 家主 谢红尘站在一边,看着黄壤捧着地上金色的息壤悲伤欲绝。 他除魔卫道多年,其实看惯了这样的场面。但是今日,他有些心软。 或许是因为同情自己的弟子,或许……是因为她哭得极美。 黄壤很会哭。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眼泪总能如珠如玉,粒粒剔透。她的哭很有些花样在里面,既能无声而泣,也能哀伤婉转。 但她从不声嘶力竭。 哭是没有用的。 但若能哭得梨花带泪、至美至殇,起码能少吃很多苦。黄壤早就已经掌握了这门绝技。这是她在黄家活下去的看家本领。 从前,谢红尘对此了若指掌,所以他心如铁石,从不理会。 可是现在,谢红尘显然还不够了解她。 他走到黄壤身边,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道:“黄墅其人作恶多端,不仅不配为父,更不配为人。你不必悲伤。”这几句话虽然冷淡,却是安慰。 真是可笑。黄壤同他夫妻百年,从未得到过他一句劝慰。如今成了他的弟子,倒是得到了。 黄壤仍是捧着黄墅所化的息壤,道:“他纵有千般不是,终究是我父亲。我受他生身之恩,见他落得如何下场,到底是……” ——到底是高兴极了!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想要交给谢红尘自己品味。 谢红尘果然品味到了,他继续说:“我明白。既然如此,你便养着他的法身。希望他能修心自省,忏悔改过。在你的精心照顾之下,想必他还有得道开悟、修成人身的一天。” 那可真是太好了。黄壤找了个檀木盒子,精心拾捡着地上黄墅所化的息壤。那息壤被她好好地装进盒子里,一粒都不曾遗落。 ——他还想有这么一天? 黄壤将檀木盒子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说:“我身为人女,自当处处悉心照料。” 我当然要悉心照料,以防他真有得道成人的那么一天! 但这还不够。她紧接着又道:“如今家父出了这样的惨事,也是他昔日不曾修德。只是弟子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父亲外出不归,只怕他们……心急之下,不能平和处事。” 她一脸忧色,却将事情说得极尽委婉。 而谢红尘却再不明白不过,黄壤的兄弟姐妹,岂止是不能平和处事? 他们在黄墅的淫威之下长大,自然受他影响颇多。 如果知道黄墅身死,指不止闹成什么样子。 谢红尘问:“你待如何?” 黄壤说:“弟子想告假几日,回到仙茶镇,一则是将父亲的消息带回。二则……也想要为他们想想后路。” ——后路?后路就是让他们知道,现在的黄家,谁才是真正的猛兽。 “你这个人,实在是太过善良。”谢红尘轻叹一声,道:“你家中兄弟姐妹,无论才华还是品性都不能服众。唯有你可堪家主大任。” “师尊万万不可。”黄壤忙道,“阿壤家中尚有长兄,又不能常年留在仙茶镇……” 谢红尘说:“阿壤。”他再一次唤这两个字,仍是心头微颤。那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一种……悸动。 第51节 那一刻,黄壤抱着檀木盒,也有几分疑惑。 像是时间不曾经过,她还在祈露台,而他突然过来。他穿过半月形的拱门,站在三角亭下,也会轻声喊:“阿壤。” 谢红尘努力忽略这种感觉,继续说:“只有你出任黄家家主,黄家才可能延续下去。” 黄壤眼中泪如碎钻,她轻声问:“师尊不想要弟子了?要赶我回仙茶镇,是不是?”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有一种羽毛搔过心间的感觉。谢红尘几乎立刻道:“不会。永远不会。” 说出这句话,他亦愣住。他说永远。 黄壤眼中泪水将溢未溢,她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说:“弟子也想要留在师尊身边。永永远远随师尊学艺。求师尊不要驱逐弟子。” 那一刻,谢红尘心中温软。他伸出手,几乎颤抖着去抚摸黄壤的头。她的头发,柔软顺滑,谢红尘要很努力,才能保持长者的慈爱。 ——而不是卑鄙肮脏之徒的无穷杂念。 “你可以身在玉壶仙宗学艺,遥领黄家。你是我的弟子,没有人敢反对。”谢红尘轻抚她的头顶,“为师……”他斟酌着说出这两个字,继续道:“也不会让人反对。” 那可就太好了。 黄壤任由他轻抚头顶——红尘,原来想要获得你的爱护,是不能爱上你的。 次日。谢红尘允许黄壤小休几日。黄壤离开宗门,返回仙茶镇。 黄壤却仍是等到祈露台的良种成熟。她将这些种子晒干、装箱,一路带到山脚的驿站,全部寄给何惜金。 等填完地址,黄壤想了想,还是准备给何惜金写封信。 她在信中写道,因受何掌门所托,特育良种若干。望免费发放,用以救急。 信写得简单,但她还是在想——不知道这位何掌门,会用这些种子做什么。 为自己扬名?还是谋利? 这可真是太令人好奇了。 当然了,黄壤不在意结果。 她培育这些良种,只是要让谢红尘看见她这一颗“至纯至善”的美人心罢了。 于她而言,人性就是如此。 若你想要见到一个善人,就不要去剥开裹在人心表面的糖衣。 做完了这些,黄壤带着黄墅所化的息壤,准备赶回仙茶镇。 而此时,大师兄聂青蓝却正等到山门之下。 黄壤微怔,还是走过去。她没有行礼,语声却亲热:“大师兄。” 她对聂青蓝尊敬有限,倒是亲切有余。没办法,毕竟梦外当了他一百多年的师娘。 聂青蓝倒是不介意,反而喜她天真无拘束,道:“师父知道小师妹要返乡,特地让我送来书信。”他将一封书信交到黄壤手上。 黄壤接过来,问:“这是……” 聂青蓝说:“这是师父让交给小师妹的书信。还有一张传送法符。师父要小师妹回到仙茶镇,即刻请来各族族老,商量继任家主之事。” 黄壤接过书信,不知道为什么谢红尘没有亲自过来。她向聂青蓝拱手,聂青蓝回了个礼,示意她即刻归乡。 而山腰临风水榭,谢红尘凭栏而立,目送她渐行渐远。 黄壤离开玉壶仙宗,一路返回仙茶镇。 她倒是听话,回镇之后,立刻拿着谢红尘的书信去找镇长,要他通知各族族老前来黄家议事。 这一点,谢红尘的话绝对正确——扛着他的招牌,没有人敢有异议。 果然,镇长毫不耽搁,立刻派人召集一众族老。 而黄壤则是独自返回黄家。 几个月没回来,黄家变化却不大。黄壤踏进家门,一众兄弟姐妹与她久别重逢,却没有半点喜色。 她大哥黄增目光怀疑,问:“你怎么回来了?父亲人呢?” 黄壤并不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在家中随便走走。 她的小院,早已经被别的姐妹所占,里面的一应器物,自然也早被刮分了个干净。这黄壤,一瞬间就像从来没有过她这个人一样。 “十姐姐莫不是心思不纯,被仙宗赶了回来?”她身后,一个不知道排名十几的妹妹出声讥讽。 黄壤回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兄弟姐妹十六人,还有些没有名份的,被黄墅充作了下人。 这黄家最多的,是黄墅的小妾婢女。里里内内足有六十多人。 真要闹起来,也是够吵的。 她在四周转了一圈,最终回到正厅。 黄增终于忍不住了,问:“父亲人呢?怎么,你去了仙宗多日,变哑巴了?” “父亲不会再回来了。”黄壤看着正厅墙上所悬的画,画上是一副春播图。 “真的?”众人听了这话,第一时间竟然目露喜色。但很快,大家又开始转动别的心思。黄增说:“父亲不在,我是长兄。这黄家就应该我说了算!黄壤,你且说来,父亲发生了何事?” 他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喊:“你算什么东西?不过一个贱姬所生的贱种。也敢称我们长兄?” 说这话的是黄壤的十六弟。 啊,他娘是黄墅续取的继室。 不过也早早病故了。 “黄城,你难道还想主事?你娘那继室是怎么来的,你是想我们当众说出来吗?”黄增反唇相讥。 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里吵成一团。 人皆争论应该由谁主事,至于黄墅的下落,谁关心?! 黄壤站在厅中,再次看向那副春播图。 春播……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节回来,是因为邀了第一秋喝酒。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院中埋下的玫瑰饮,希望还在。 正厅里吵翻了天,甚至有人开始大打出手。 许久,黄壤突然说:“以后黄家,由我主事。” 她声音很轻,但因为修了些武道,出口却如惊雷。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暂时止住了吵闹。 黄壤转过身,看向一众兄弟姐妹,她目光沉静温和,一字一顿,道:“以后,我就是家主。” “你说什么?!你一个女人,也敢牝鸡司晨!”立刻有人大声驳斥她。 黄壤七姐疑道:“你竟然想继任家主,莫不是你害死了父亲?!” 她这话一出,其他兄弟姐妹立刻一拥而上——名为质问,其实是要先撕她个一身狼藉。 一个人若是形容狼狈了,自然也就不会那么令人信服。 而黄壤并不动手,只是后退。 正在此时,外面有人道:“你们在干什么?” 却是镇长大步入内。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仙茶镇周围所有家族的族老。 ——谢宗主的亲传弟子回乡,还手持他的亲笔书信,这些人哪有不来的道理? 众人见到镇长,还是有些发怵。顿时不敢胡闹。 镇长走到黄壤面前,先关心了一句:“阿壤无恙否?” 黄壤向他盈盈一拜,道:“谢镇长关心,阿壤安好。” 镇长这才点点头,示意一众族老坐下。 黄壤将谢红尘的书信递给他,说:“家师突然派弟子回乡,要弟子请来诸位族老,再将书信交给镇长,必然真相大白。” 镇长双手在衣上擦拭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书信。 谢红尘的书信,字字华光。 镇长大声念道:“经本宗主查证,仙茶镇黄墅行事不端、好色成性。且多年来私调良种价格,祸害百姓。今朝毁其修为,令其重悟善念、再修仙道。黄家子嗣,当人人自省……” 书信后,他详细地附带了黄墅的罪行。有霸占别人娘子的,也有不顾朝廷律令,私调良种的。 却唯独,没有黄墅猥亵亲生女儿的罪行。 他知道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黄壤的影响。 这恐怕将是跟随她一生的污名,永远难以洗刷。 而这,也正是梦外的成元五年,黄壤对他苦苦隐瞒的原因。 在一个品性不端、连自己亲生女儿也可以玷辱的父亲的膝下长大。这样的事若是落到自己夫君耳中,他怎么相信自己的清白? 黄壤本就以色侍他,若是让他生出这等疑心,二人岂不一世隔阂? 戴月料定了她不敢说,她也只能闭口不言。 可惜,她万般隐瞒,到最后,仍是百年隔阂。 并不曾改变什么。 黄壤站在厅中,冷冷地听镇长念谢红尘的手书。 即将到手的黄家,并不能让她专心。 她开始想埋在小院的酒,想第一秋会不会前来赴约。 或者说,他能来吗? 第47章 共饮 第52节 镇长将书信念到最后,果然,谢宗主要求自己弟子黄壤继任黄家家主之位。 其他族老一一阅过黄墅的罪证,且不说其上记录十分详尽。就算是没有罪证,他们也是无话可说。 ——谢红尘的威望,不是他们这些小家族敢出言质疑的。 出了这事,又有他亲自手书,其他族老哪敢为难? 镇长当即道:“诸位,可都听明白了吗?” 其他族老也纷纷道:“恭喜诸位,终于得到一位贤明的家主。” 说完,族老们一脸亲切,各自掏出备好的礼物。 “阿壤,你出自仙茶镇,又拜了名师,日后前途无量。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他们语态和蔼,礼物更是贵重。 每个人都像是关心自己最器重的晚辈。 黄壤并没有推辞这些礼物,她带着小辈应有的恭谨,向各位族老一一问候。 她的兄弟姐妹纵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这些族老,多少年来一直看着黄家这一沟污水。黄墅做的那些勾当,难道四里八乡谁不知道么?而黄墅膝下这些儿女,又有几个好的? 黄家在附近家族中,可不受人尊重。 可如今,族老们热心地等到黄壤刻了家主的印章,又派人帮她清点黄家的财物、农田、良种。 有他们这群人精监督,其他黄家人能耍什么花样? 三天后,整个黄家所有的钱物全部造册,各类契约单据也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交到了黄壤手上。 族老们甚至等她刻完了印章,这才告辞而去。 黄壤成了黄家真正的家主,家中兄弟姐妹纵有意见,也并不敢再公然反对。 而这一切,并不能令黄壤快乐。 ——春播时节,前来对接良种的并不是第一秋。 他没有来。 这狗东西,他还是没有来。 上京,圆融塔地下一层。 第一秋将黄壤送他的种子单独种了个花盆,日日浇水。 那盆里的奇种果然是发芽了,初时芽苞还小,但不过两三天,便蹿起个儿来了。 等它稍微成型些,监正大人这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狗尾巴草。 是的,一盆乱蓬蓬的狗尾巴草。 她如此神秘,就是为了送一盆这个?监正大人梳理着这些毛绒绒的草穗,这东西除了更茂盛,似乎并没有奇异的地方。 只有那只洋辣子高兴,每每在其中打滚,玩得不亦乐乎。 日子渐渐过去,仙茶镇之约,第一秋没有去。 一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若是去了,只怕也是徒惹讥笑。二是他久困圆融塔,不知日月。他根本不知道,如今已到了春播时分。 塔下一层似乎连时间都被隔绝在外。 而此时,仙茶镇,黄家。 黄壤从小院的角落里挖出了那坛酒,抱着它走出仙茶镇。 ——狗东西,竟敢如此不识抬举!既然你不来,那就等着老娘来喂你吧! 黄壤并不拖延,她一路赶到上京,开了路引方才入内城,着实耽搁了几天。 她好不容易来到司天监门口,本想好好看看门头,以便怀旧。但是刚到门前,黄壤就皱起了眉头。 ——司天监门口,聚集了许多……姑娘。 是的,姑娘。老少胖瘦都有。 每个姑娘都伸长脖子,好奇地往里张望。 黄壤自然也挤进人群,但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瞧见。 她只好挤到侍卫跟前,道:“这位小哥,我有要事求见监正,请代为通禀。” 那侍卫翻了个白眼,道:“咱们监正不见客,快走!” 说着话就要轰人。黄壤只得后退,一不留神踩了后面姑娘的脚。 “啊,抱歉。”黄壤连忙道。 那姑娘却抿着嘴,笑得颇有深意:“你也是来看监正的?” “也?”黄壤一下子拿住了这个字,问:“什么叫也?”她环顾左右,见一众姑娘们踮着脚,左右乱看。 黄壤问:“你们……不会都是来找监正吧?” 那姑娘嘻嘻一笑,低声说:“别装了,那事儿大家都知道。整个上京都传遍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可我不知道啊。黄壤心中一凛,问:“什么事?” 那姑娘小声说:“还能有什么事?你不就是听说咱们监正‘有一宝’,不用时缠在腰间,以免不良于行嘛!” 什么啊—— 黄壤凌乱了:“这——可有实证吗?”还有,这种事情,就算是有,怎么会传扬得人尽皆知啊? 那姑娘一见她是真没听过,顿时兴奋了:“当然有了。抱琴馆有十二位当红姑娘,外号人称十二月。这十二位姑娘都见着了,如今仍四处传扬呢!” 这—— 黄壤低下头,看看自己抱的这坛酒,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 是因为虺蛇血,改变了体质? 不对。记得当初,她在皇宫偏苑育种时,曾派戴月去寻第一秋。当时戴月回来,就说过第一秋夜御十二女的事。 难道是天赋异禀? 这事儿倒是不可知,毕竟以前没留意。 黄壤重新挤到守卫面前,道:“这位大哥,我乃玉壶仙宗谢宗主亲传弟子黄壤,求见司天监李监副!” 说着话,她递上玉壶仙宗的名帖。 想不到,她来找第一秋,居然需要用谢红尘的帖子。 那守卫一听是玉壶仙宗的人,这倒是没再为难,道:“请仙长稍候片刻,小人入内通禀。” 黄壤嗯了一声,答得心不在焉。 身边的姑娘们,还在细细碎碎地议论。 那内容简直……不可描述。 好在不一会儿,李监副匆匆赶来。 一眼看见黄壤,他急忙上前:“阿壤姑娘,里面请里面请。” 黄壤跟着他进去,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她只好问:“你们监正……他还好吧?” 李禄见着她,就仿佛自己思慕多年的神女前来探望自己。 他连忙说:“监正若是知道阿壤姑娘过来,一定心花怒放!这些日子他思念姑娘,简直是茶饭不思,整个人都消瘦不少。” 他极尽夸张之能事,黄壤却仍然听得心不在焉。 “是吗?”黄壤有心想问问传言之事,到底是不好意思。只得说:“监正大人他可在司天监?” 李禄自然不知她的心思,当下说:“他还在宫中,只是……只是……” 黄壤见他为难,问:“可是不方便探望?” “不不不。”李禄说,“只是监正还在病中,只怕吓着姑娘。” 黄壤明白了。 想不到,过了这么久,第一秋竟然还是没能恢复常人模样。 梦外的她,也曾听第一秋提过此事,那只是轻描淡写,草草一笔。而现在,她亲身走过这些时间,却与他隔着宫墙与高塔。 她极尽真诚,道:“若是他可以见客,就请李监副带我一见吧。容貌什么的,不妨事。” 李禄还是犹豫,他当然想带黄壤过去,可是万一真吓着她,监正就连这点指望都没有了。 黄壤见他神情,立刻明白过来。她说:“监副不必担心。我……我见过他,我想,不会比那时更可怕了。” 李禄愣住,他看向黄壤,黄壤微笑着向他点头。 下午,皇宫。 李禄带着黄壤,一路来到圆融塔。 裘圣白在查看今日的药方,一抬头,就看见黄壤。 他盯着黄壤仔细打量,黄壤面上带笑,向他轻轻一福:“见过医正大人。” “哼,是你这丫头。”裘圣白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却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带她走入塔下一层。 李禄很灵敏地意识到,裘圣白并不担心黄壤会吓着。 黄壤抱着酒,踏进了这方阴暗的天地。 如今的皇子皇女,在渐渐换血之后,开始出现了畏光的现象。这里的烛火便被撤去许多。 这里扫洒得勤,却依旧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又咸又苦。 黄壤打量着这些囚室,里面困锁着各种各样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幼。他们人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死气,就连偶尔回一下头,都阴森可怖。 第一秋的囚室在入口处。 他背对着墙壁,并没有回头。 显然,他对黄壤的脚步声,并没有黄壤对他脚步声的熟悉。 黄壤站在栅栏前,静默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身上还没有消肿,整个人看起来丑陋得像个怪物。 第53节 哪有半点英俊模样? “第一秋。”黄壤轻轻地喊出这个名字。 小小的囚室里,第一秋的背脊猛地僵直。他久久不回头,黄壤明明带着笑,眼中却有泪光闪动。 梦外的第一秋,在司天监玄武司的官舍里独自居住了一百多年。 那些漫长的日夜,他会不会无数次重回这昏暗的囚室? 溺于苦痛,不得解脱? 黄壤这一生,遇人大多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于是她很少心疼谁。 但这一刻,她开始怜惜这个人。 他的一生,在十九岁被终结。 从这间囚笼里走出去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稚气的少年。 黄壤等待许久,第一秋不肯转身。 裘圣白干脆打开了牢门。黄壤回过头,看一眼他和李禄,问:“你们能不能回避一下?” 二人皆莫名其妙,裘圣白说:“让你进来已经开恩了。哪来那么多毛病?” “好吧。”黄壤只好说:“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我要是吃了他的口水,会中毒吗?” “毒性轻微。”裘圣白思索了一下,道:“他如今毒在血液,体质尚不成熟。” 黄壤点点头,一猫腰进了囚室。 裘圣白琢磨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哪里怪异——不是,你为什么会吃到他的口水啊?! 他看向李禄——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女人刚才的话? 李监副一脸期待! 囚室里,那只洋辣子趴在公文上睡觉。 一听到黄壤的声音,它就已经奋力地爬起来。它一路爬到黄壤面前,准备顺着她的鞋往上爬。 黄壤一把将它拎起来:“已经这么胖了呀?” 那洋辣子扭动花花绿绿的身体,黄壤随手将它放到一边的双蛇果上,双蛇果旁边还有一个盆,里面正种着黄壤送给第一秋的种子。 那颗巨大的种子长得像一根狗尾巴,毛绒绒的一团,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已经长了这么大,种得很好哇。 黄壤目光在它之上略一逗留,随后来到第一秋面前。 “你来干什么?”第一秋缓缓问。 他还是不肯转身。 但这次的他,其实已经好太多了。 他身上穿着洁净的黑袍,黑袍宽大,将他整个人都遮了去。于是他的背影看上去只觉得胖,并不觉得可怖。 黄壤扬了扬手上的酒坛:“我说了,今年春播时节,请大人喝酒啊。” 第一秋声音冰冷,道:“不喝。” 黄壤拍开酒坛的泥封,李禄见状,忙去为她寻碗。 谁知,黄壤仰头饮入一口酒,然后她猛扑上去,一把转过第一秋。 第一秋只觉得唇上一热,那清冽的美酒入口。 随之而来的,有深重的玫瑰之气。 还有……极温暖柔软的唇舌。 美人含香,呼吸温热拂面。 监正大人一口气吸了一半,卡在喉间,有一种心跳骤停的错觉。 那酒水入喉,他喉结微微滚动,全部咽了下去。 怀中美人温软如玉,发间馨香缭乱。第一秋目中所见,光怪迷离。栅栏外,裘圣白“嗨呀”一声,忙捂着眼睛退出去。 黄壤毫不理会,她步步紧逼,第一秋步步后退。 终于,他后背又贴了墙。 黄壤目光锁住他,微倾酒坛,又轻抿了一点酒。她凑近第一秋,用舌尖将甘美的酒汁轻轻涂上他的唇。 “我说过,春播时节,要请大人喝酒。大人若不来,我便前来。大人若不喝,我就喂大人喝。”她红唇贴着他左耳的轮廓,轻声说。 第一秋随她吐字而颤动。 李禄拿了碗进来,一看里面的情景,反手对着自己的脸就是一耳光。扇完之后,掉头就走。 佳人软玉生香,第一秋双手微伸,又缓缓收回。他克制着,连一个拥抱也没有。 黄壤心中诧异——怎么这点胆量都没有?他夜御十二女。那十二位美人难道没有喂他喝过酒? 这也太不敬业了啊!这银子花得真亏。 对了,外面传说他、他—— 黄壤目光下移,瞄向他的腰。 可惜他如今十分肿胀,黑袍又宽大,不太看得出来。 而此时问他这个问题,恐怕又有点伤口撒盐。 黄壤只得伸出手,在他腰间随便摸了摸。 第一秋察觉了,他终于问:“你在找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呼吸滚烫,轻轻地问:“你想什么?法器?图稿?还是其他什么珍宝?” “啊?”黄壤心虚地缩回手,“为什么这么问?” 第一秋垂下眼帘,道:“不必搪塞。在我这般形容的时候,你仍这般做。不求这些,欲求何物?” 呃。黄壤十分为难:“这个不太好说。” 第一秋眉眼低垂,仍是轻声道:“说吧。说出你之所求,我会交由你带走。” “不不不不……”黄壤连声道,“带不得带不得。” 如此贵重? 第一秋蹙眉,黄壤怕他再语出惊人,忙说:“我我就是来找你喝酒的。真的。” 她将酒坛递到第一秋面前,说:“这坛子酒酿了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我一直舍不得起出来。当初我姐姐成亲,本来想与她同饮的。可惜没有合适的机会。” 第一秋看了一眼那酒,说:“既然如此珍贵,何必送来?你……我们之间,似乎也并不太熟。” 他说这个,黄壤可就来了兴致了。 她说:“不不,这就是最珍贵的时候了。正好可以配这酒。” 她的蜜语甜言,好像信手捻来。 第一秋盯着那坛酒,目光似乎融化在琥珀般的酒汁里。黄壤将酒坛递给他:“再来一口。” 酒香充斥了整个囚室,香醇得连烛火也昏昏欲睡。 第一秋接过那酒坛,他手腕的锁环还在,随他动作而哗啦作响。但此时此刻,这声音似乎也没那么难听。 他仰起头,轻轻喝了一口酒。 曾经,他为了保持自己双手的稳定,从不喝酒。 今天,他尝到了这酒的味道。 它浓滑而甘美,香气馥郁,如同美人温润柔软的唇舌。 那是他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遗忘的味道。 这酒并不烈,但第一秋还是醉了。他是真不擅饮酒。 黄壤将他扶到小床上,说:“醉了就睡觉。” 第一秋睡眼惺忪,道:“你要走了吗?” 黄壤扶他躺下,说:“我还会再来。” 第一秋意识已经十分昏沉,但他还是问:“为何这般待我?” 黄壤索性也躺下来,将头靠在他肩膀上,看囚牢之顶:“这时日难熬,但我希望日后你再想起时,能顺便思及一星半点的好。我陷落深渊已久,承蒙照顾。这是……报答。” 第一秋倦意涌来,他闭上眼睛,说:“我听不懂。” 黄壤将手掌覆在他额头,说:“不用去懂。” 第一秋知道,他睡醒之后,这个人连同她的温度,都会消失。他强撑着说最后一句话:“可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黄壤想了想,说:“我在玉壶仙宗学艺,我想要你来看我。你来看我,好不好?” “好。”第一秋答完这个字,沉沉睡去。 第48章 送狗 等到第一秋彻底睡熟,黄壤爬起来。 “我们监正没事吧?”李禄轻手轻脚地进来查看。 裘圣白看看第一秋,又看看黄壤,半晌说:“这样你也下得去嘴!” 这是什么话?李禄立刻反驳:“我们监正底子好,即使是这样,也还有几分耐看。” 裘圣白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 李禄转头向黄壤赔笑:“阿壤姑娘莫怪,我们监正不喝酒,所以酒量浅了些。” ——别吹了,你们监正根本没有酒量那种东西。 黄壤走到囚室一角,那里放着双蛇果树,树上趴着洋辣子。 第54节 旁边那个花盆里,狗尾巴草长得十分茂盛。 黄壤随手抚弄,将这毛绒绒的草整理好。李禄顿时目瞪口呆:“这这——” “送监正大人的小惊喜。”黄壤拍干净手上的细绒,站起身来。她转身要走,裘圣白忙说:“等等!” 话落,不待黄壤问,他取出一枚丹丸递过去:“解虺蛇之毒。” 喔。黄壤接过来,将丹丸纳入嘴里。 旁边,李禄殷勤道:“我送阿壤姑娘。” 黄壤嗯了一声,走了几步,复又回头。囚室里狭小的刑床上,第一秋安安静静地沉睡。 她对这个人,亲近而怜惜,尚不算情深。 但想想这一生,似乎再也没有这般心无杂念地接近过一个人。 黄壤走出圆融塔,外面天光晴好。 风里掺了点淡金色的阳光,搅动着人间万物。那些不安分的枝桠上,叶苞鼓胀,已经隐隐带了一点新绿。 春日将至。 圆融塔地下一层,第一秋醒来时,囚室中已经只剩他一个人。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酒麻痹了他的知觉。他撑着身子,吃力地站起来。面前是昏黄的烛火,一室冷清。 若不是未散的酒香,那个人简直像不曾来过一样。 共饮之后,独留一人。那种孤寂很快淹没了他。 第一秋缓缓走到囚室门口,锁链已经到了尽头,不可以再向前走。他低下头,看见墙角,突然愣住。 墙角放着两个花盆,一个是双蛇果,洋辣子正趴在叶片上睡觉。 另一个花盆,是上次黄壤送她的种子。那种子巨大无比,他每天都认真浇水,甚至让裘圣白搬到外面晒晒太阳。 等到那种子出土,他才发现是一盆狗尾巴草。 这草长得犹其快,如今已经到他膝盖。 原以为只是黄壤的玩笑,他一笑了之,并不在意。而此时,黄壤临走前对这盆狗尾巴草做了整理。 那些弯弯曲曲的枝叶,交缠卷裹,最终变成了一个字。 ——一个“秋”字。 第一秋的指尖抚摸着那个字,这小小的一点惊喜,可抵酒醒人去之后的半室冷清。 玉壶仙宗。黄壤依旧刻苦修炼。 她于武道方面,资质算不得什么奇才。但是勤能补拙也是至理名言。 黄壤的修为,渐渐超越一般弟子,在点翠峰展露头角。 而育种之事,她果然也没落下。 一方面是爱好,一方面是对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三人的好奇。 这三位掌门每个月定期向她寄来一笔银钱。从不问这些银子的去向。 黄壤便为他们培育各式各样的良种。 她暗自记录着这些良种在市场上的价格,知道这将是一笔巨资。 这三位大人物,到底用这些良种做了什么呢? 她没有问。只是将大量的良种回寄给他们。 无限的给予,能如何毁掉一个人,黄壤很期待。 谢红尘对黄壤的修炼进度非常满意,黄壤的法卷,已经渐渐与聂青蓝、谢笠等同。 仙门中渐渐开始以她为榜样。无数师长以她为榜样,教化弟子。 其他弟子被内卷得叫苦不迭。 ——这丫头就是个疯子。她压根就不休息! 而圆融塔,第一秋的身体日渐好转。 他不再抵触喝药,甚至会主动和裘圣白讨论药方。他开始尝试着活动身体。裘圣白甚至解开了他的锁链,允许他在圆融塔内走动。 第一秋亲自为洋辣子采树叶,准备食物。亲自将狗尾巴秋抱出去晒太阳。亲自盘玩双蛇果树。 最后,他提出想要回到司天监。 裘圣白皱眉,问:“你说什么?” 第一秋重复了一遍:“我想回司天监居住。放心,我会按时过来换血。” 裘圣白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似乎在思考。 第一秋道:“司天监也会有人准时过来领药。” 裘圣白终于问:“你如今……身体异常,不怕被人看见?” 这本是少年人最在乎的事。然而第一秋却道:“无妨。我不在意。” 啊,他当然不在意。因为那个他在意的人,并没有嫌弃。 裘圣白叹了口气,道:“好吧。但是你若不遵老夫医嘱,老夫还是会随时将你抓回圆融塔的。” 于是,第一秋左手抱着双蛇果,右手抱着狗尾巴秋,树叶上还趴着洋辣子,他一路出宫,回到了司天监。 如裘圣白所言,他的身体仍然异于常人,看上去十分可怖。 那些异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不时偷偷打量。 第一秋却已经坦然处之。 这批皇子皇女中,他是第一个离开圆融塔的。 裘圣白目送他离开,旁边福公公问:“医正就这么放他回家,不担心吗?” “他会按时回来的。”裘圣白轻声说,“因为他还想活。” 因为他很想很想好好活着。 第一秋回到司天监之后,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些围在门外的女人们。 大家见了他一身黑袍,兜帽遮了半张脸,简直十分阴森古怪的模样,不由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道。第一秋进到玄武司大门,环视左右,问:“发生什么事?” 呃……守卫一脸为难地向他解释了这些女子守候在此的原因。 监正大人看看这些女子,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腰。 他好像明白了圆融塔里,黄壤在他腰间摸摸捏捏的原因。 监正大人欲言又止,神情一言难尽。 虽然没有这“缠腰之宝”,但监正大人对裘圣白十分配合。 他会按时前往圆融塔找裘圣白把脉,所有裘圣白令人送来的药,他都按时按量地服用。 虽然每一次换血都痛苦不堪,但是他在好转,拼却一切去好转。 时间如水,匆匆而过。 这一日,仙门为新秀弟子举行演武试艺赛。 这是新秀弟子展露头角的好机会。 为了让平民百姓也能领略仙门风采,演武场设在瞰月城。 瞰月城是座小城,位置在玉壶仙宗和上京城之间,堪称四通八达。 严格说来,这里是朝廷管辖。 但朝廷也从未反对。 以如今仙门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朝廷反对只怕也是无用的。 是以,师问鱼对此举一般是默认。 于是,小小的瞰月城,挤满了前来观战的人。 这些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但大家谈论的事情都大抵一致——今年新秀弟子谁能夺下演武头名,摘得桂冠? 司天监,玄武司,第一秋的书房。 墙角放着那盆狗尾巴秋,它长得越发高大,毛绒绒的一大丛,然而却始终是一个生机勃勃的“秋”字。 双蛇果树矮小,被放在书案上。洋辣子躺在双蛇果叶片上睡觉。 第一秋正在尝试雕刻一件法宝,他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肿胀渐消,已经现出清瘦的样貌。 只是手的稳定性仍然未能恢复,而他对这法宝要求苛刻,是以雕琢得极为用心。 外面脚步声渐近,却是裘圣白。 他背了药箱,进得门来,问:“近几日情况如何?” 第一秋伸出手,任由他把脉:“尚可。过两日,我想离开上京一趟。不消几日便能返回。” “不准!”裘圣白怒道,“你如今的体质看似稳定,实则危险。若是被其他人看出端倪,难保虺蛇血之事不会泄露。到时候陛下追究起来……” 第一秋打断他的话,道:“不会。此行并非公务,我不会以朝廷身份外出,只是……” 裘圣白更气:“你只是去瞰月城,私会那个丫头!” 第一秋无言,裘圣白接着道:“那个丫头现在是谢红尘的弟子,而且是极其出色的亲传弟子!你去见她,谢红尘难道是瞎子?他若出手,你能对付否?” 第一秋沉默。 如今仙门的第一剑仙,以他的实力,尚不能与之为敌。 裘圣白道:“监正如今的体质根骨得来何其不易?怎可轻涉险境?老夫说句以下犯上的话,您可莫要色令智昏!” 说完,他悻悻而去。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然而到了夜间,第一秋发现一件事——那只洋辣子不见了! 平时它一般吃饱喝足,不是在双蛇果树上睡觉,就是去狗尾巴秋里面打滚。可是现在,第一秋找遍了书房,并不见它的影子。 “来人!”第一秋容色冷肃,门外守卫知道不好,纷纷赶来。 第55节 “谁进过本座书房?”第一秋沉声问。 大家面面相觑,好半天,有人小声答:“回监正,小的们一直守在门口,不敢稍离。期间并没有人入内。” 他话音一落,只听“啪”地一声响。第一秋怒拍几案,震得茶盏盖弹跳老高。 第一秋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本座不见了一物,令司天监上上下下,立刻去找!” 随即,他自腰间掏出碳笔,画了一张草图。 图上是……一条虫? 这有什么办法? 整个司天监掘地三尺,开始找一条虫子! 可是这谈何容易? 两日下来,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司忙得人仰马翻。洋辣子是捉回来无数条,但没有一条是监正大人的订情信虫! 李禄和鲍武叫苦不迭,日夜不休,四处找虫。 皇宫,圆融塔。 裘圣白在认真地填写医案。第一秋是最早离开这里的,但其他的皇子皇女,还是丝毫大意不得。 他每日奔忙,便是入夜睡觉也要睁着一只眼睛。只怕是这些贵人又病情有变。 此时已是深夜时分,裘圣白好不容易写完今天的医案,突然脚踝一阵剧痛! “啊——”他痛叫一声,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脚踝上,不知几时爬上来一条虫! 裘圣白捏起那条虫,直到它近在眼前,医正大人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竟然是第一秋那只洋辣子!! 医正大人对上洋辣子那两只豆大的眼睛,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你这蠢东西!不是跟着你爹回司天监了吗?!” 谁敢相信,这条该死的蠢东西,一路从司天监爬到圆融塔,就为了蛰他一口? “老夫不让你爹出门,是为了谁?你这蠢东西竟然恩将仇报!你别以为你是条虫,老夫就不跟你计较!今天你爹不赔老夫精神损失,老夫非踩死你不可!”医正大人数年劳心劳力,终于在这一刻破防了。 他咬牙切齿,连脚踝的剧痛都顾不得了,一边碎碎念,一边提着它前往司天监,找某个人算账。 司天监持续了三日的找虫行动,在医正大人的滔天怒火中结束。 代价是监正大人赔偿了半个月的薪俸。 …… 而此时,瞰月城。 仙门新秀弟子演武在即。谢红尘带着玉壶仙宗的四个新秀弟子进了城。 城中所有的声音都因他的出现而骤停。诸人的目光纷纷被这位仙门第一宗的宗主所吸引。 谢红尘依旧衣白如雪,腰间佩玉。正如渊渟岳峙琨玉秋霜。 黄壤紧跟在他身后,看众人夹道相迎,顿时十分感慨。 ——梦外的成元十二年,她也曾和谢红尘一并前来观赛。只是当时她是宗主夫人,只要盛装出席便可。 而谢红尘忙于应酬,也并不会陪伴她。 如今梦中的成元十二年,她一身劲装,身背宝剑、步履生风。早已没有了半点宗主夫人的温婉华美,只有发间的珠绳垂落下来,白冰丝、红珊瑚,飘飘荡荡,美得艳烈。 她紧随谢红尘,身正背直,气势凛然,颇类其师。自然也引来了无数人窥探的目光。 谢红尘有所感觉,他微微侧头,道:“回客栈后,你自去练功,莫要胡乱走动。” 黄壤答了一声是。她本来也不想到处走动。 谢红尘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别人打量黄壤的目光。 可是青青少女身背宝剑,朝气勃勃、姿容皎皎,灿若明珠。如何能不引人注目? 黄壤倒是没有理会谢红尘的心思,她目光流转,打量这座小城。 瞰月城虽小,但酒肆客栈林立,行人往来,车水马龙。其繁华比之上京城也不遑多让。 谢红尘踩着众人的目光,一路来到下榻的客栈。黄壤作为他的亲传弟子,房间就在他隔壁。 谢红尘自然不能歇息,玉壶仙宗主持新秀弟子演武,他身为东道主,自然要见一见各派掌门。 那些有幸前来的新秀弟子,也要提前过来拜见。 他很忙。 黄壤也没闲着,这客栈是有小厨房的。 她熟门熟路地摸过去,果然,那小厨房还在。啊,居然连陈设都一模一样。 黄壤开始怀疑这梦的真实性,怎么可能如此还原? 她找到食材,开始做饭。 梦外的成元十五年,她也做了几个小菜。那时候她与谢红尘还是同一个房间,可当时谢红尘短暂回来一趟,便又匆匆出了门。 黄壤这次便索性做了一碗甜汤。 她用山药蒸熟,压成泥,掺入糯米粉,用牛乳调和。然后将其搓成小汤圆,入水煮熟,随后加上酒酿、少许糖。最后加了几瓣玫瑰以作装饰。 她做饭十分认真,并没有留意周围。 对面的客房里,有人透过窗户,远远地注视这里。 ——第一秋看得久了,旁边李禄便提议:“既然来了,不如我们过去跟阿壤姑娘打个招呼,如何?” 第一秋摇摇头。 他身披黑色斗蓬,兜帽压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因为体质原因,他肌肤苍白,额角还有若隐若现的蛇纹。 如今他倚窗而立,安静地看那个人做甜汤。他早就知道谢红尘会住在哪个房间,于是选了视线最好的地方。果然,这便见到了她。 李禄说:“监正这些天日夜不歇,想必是为阿壤姑娘准备了礼物。今日既然见到,自然还是交给她为宜。” 他说礼物,第一秋的脸色便不那么自然。 “小玩意儿而已,不至于此。”第一秋的手探入怀中,摸出那个香囊。那是件储物法宝,一个金丝编织的镂空葫芦,葫芦口以翡翠雕刻着藤蔓和半开的花蕾。 这翡翠包裹镶嵌了半个葫芦,浑然天成。其下则是金丝垂如细藤,上面盛开着几朵白色的小花,精美异常。 显然,此物很是费了些心思。犹其是以第一秋双手的状态,熔铸和雕刻都犹为不易。 她……会喜欢吧。 第一秋低下头,像那些第一次为心仪的姑娘准备礼物的少年一样,心中不安。 黄壤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端着甜汤出了小厨房,一路上楼。 第一秋透过窗户,看着她行走在走廊,有时出现,有时被遮挡。 如同云层之中的明月。 可黄壤端着这碗甜汤,却没有回自己房间。 她去敲谢红尘的房门。 第一秋的神情缓缓阴沉下来。李禄见状,忙说:“阿壤姑娘是谢宗主的弟子,弟子孝敬师父,不用在意。” 第一秋嗯了一声,人却是从窗口走开了。 人是走开了,目光却又总忍不住往窗外瞟。 黄壤敲了两下门,那门便开了。 谢红尘在,他当然在。黄壤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黄壤端着甜汤进去,说:“师尊今日辛苦,喝一口汤,润润喉再出去吧。” 谢红尘与一众掌门宗主在一起,自然是免不了酒与荤腥。 他自己不太喜欢,便也吃不了几口。 如今望着这甜汤,被香气一扑,自然也有几分食欲。 “想不到你还会下厨。”他在桌边坐下,身上是刚换好的衣裳。他的衣衫没有薰香,身上只有极冷冽的气息。 黄壤将甜汤送到他面前,门自然是不关的。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若是关上门,只怕说不清楚。 她笑着道:“师尊小看弟子了,若论厨艺,弟子也是练过的。” ——就在祈露台,练了一百年呢。黄壤一边说话,一边将汤圆盛到小碗里。 谢红尘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温馨与熟悉。像是曾经有无数个日夜,她一边温言软语,一边为他分着餐食。 黄壤将盛好的甜汤送到他面前,还不忘加上一个银勺。 谢红尘微顿,说:“你也一并用些吧。” “好啊。”黄壤也不拒绝,与他相对而坐。 谢红尘舀了个汤圆,缓缓放进嘴里。 这东西很合他脾胃,入腹之后,肺腑一片温热清甜。 谢红尘便多吃了几个。 黄壤要再给他盛,谢红尘站起身来,道:“不必。为师要出门一趟,你自回房休息。” 他竭力保持着师徒二人的安全距离。 黄壤答应一声,却又倒了杯水让他漱口。 谢红尘随手接过来,像是无数次的默契,不用言语。 黄壤收了碗筷便自行离开,谢红尘盯着她的背影,听脚步声渐渐远去。 对面,有人神情阴冷地盯着这一切。 李禄在一边苦劝:“监正,他们是师徒,师徒!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二人关系亲近些,也是难免的。” 监正大人的回应,是一声冷哼。 第56节 他阴沉着踱出门来,一眼看到一条大黄狗。 顿时几步上前,飞快地将香囊系在狗脖子上。李禄满头问号:“监正……您这是?” 监正大人神情冰冷:“你不是问本座为何日夜雕刻这法宝吗?送狗的。” 他一指那黄狗,却随手施了个小法术。那狗轻呜一声,掉头跑走。 李禄:“……” 黄壤收拾完碗筷,刚要回房,一转身,竟然看到一条狗。 狗是普通的大黄狗,只是脖子上还系着……一件储物法宝。 这年头,狗都戴法宝了?! 而那黄狗径直走到她面前,蹲坐下来。 黄壤大吃一惊,从狗身上将那法宝摘下来。 那法宝是件葫芦状的香囊,一半翡翠一半金丝,造型精美,巧夺天工。而镂空的葫芦里可以搁香丸,十分适合女子佩戴。 黄壤拿起香囊,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真真是爱不释手。 “这……你的?”她问那大黄狗,“你不会是要送给我吧?” 那条大黄狗当然不会回答她,皱了皱鼻子跑开了。 这……一条狗送了我一件法宝? 黄壤握着那葫芦,百思不得其解。 第49章 演武 黄壤一头雾水,带着这莫名得来的法宝回了房间。 而对面一楼之隔的监正大人,则是气得一夜没睡好。 次日,新秀弟子演武试艺便正式开始了。 为公平起见,所有新秀弟子都使用玉壶仙宗统一准备的法宝。 黄壤选了一把重剑。做为谢红尘的亲传弟子,她是要守关的。 仙门各路掌门都有视野良好的看台,大家纷纷落座。一边注视中间的演武场,一边虚假地吹捧别派弟子。 黄壤与一众新秀弟子站在一处,她今天穿了一袭浅金色的练功武,发间珠绳耀眼。纤纤女子,身背重剑,步若疾风。如天光向此聚拢,惹得无数人眼前一亮。 “本届新秀弟子演武试艺正式开始。”张疏酒和谢绍冲负责维持次序。 而她的师尊坐在最高的观武台,面前一盏清茶,几碟果品。 谢红尘的目光坠落场中,盯着那一抹金色。他身边,几位掌门纷纷夸赞黄壤风姿无双。谢红尘并没有谦虚,放眼整个仙门弟子,若论品貌,黄壤首屈一指。 她是那种天生就会发光的人。 就算淹没于人海,也能璀璨夺目。 人群之中,监正大人因为是匿名而来,并没有特别的座位。 他跟一群有点权势或者钱财的官员、商贾坐在一处观武台,视野只是尚可。周围的人口口声声,议论的全是谢宗主。 监正大人看一眼远处观武台上的人。谢红尘其人,自是君子如玉,华光内敛。而监正大人却只觉碍眼。 第一场试艺,便在此时开始了。 谢绍冲负责主持,谢红尘、武子丑、何惜金、张疏酒四人见证。 迷花宗宗主柴天嵘、幻蝶门门主衔蝶夫人等十人负责评级。他们会从所有前来试艺的弟子中定出排名。 当然,这在黄壤眼里是无聊之事。 她只是觉得,可惜今天谢灵璧没来。 不然的话,自己斗志会高昂得多。 第一轮试艺开始。黄壤面对的是迷花宗柴天嵘之子柴爻。 这柴爻,真说起来也是生得一表人材。他听说过自己父亲有意撮合他与黄壤,如今真的见到黄壤,只觉眼前如明珠耀目。 黄壤倒是面带微笑,向他拱手道:“柴师兄,请了。” 柴爻讷讷地回了个礼,满心都是——我要让着她,且莫伤了她。 观武台上,有两个人十分不悦。 无用之徒,色令智昏!谢宗主和监正大人同时冷哼。 柴爻心思百转,黄壤可并不手下留情。 她轻喝一声:“柴师兄小心了!” 话刚落,剑已至! 她若看外貌,与谢红尘的君子之剑相仿。但此时一出手,众人便感觉出了她与谢红尘的不同。 谢红尘出剑飘逸出尘,风流隽秀。而黄壤出剑力贯千钧、气势如虹。 剑仙风采,大多似谢红尘这般,君子如玉,如切如琢。剑道圆满,进退有度。 而黄壤却是有去无回,攻强于守。 柴爻不想她剑风如此霸道,只三个回剑,就被她击落了手中剑。 谢绍冲宣布了胜负,柴爻犹自发呆,不敢置信。 黄壤向他抱拳施礼,脸上却并无得色。 众人纷纷赞她谦逊,宠辱不惊。 但实则,黄壤心里翻腾不止——这样练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与谢灵璧一战? 思想之间,她的手不由摸了摸头上的茶针。 这根透明的茶针,黄壤原以为是这场梦的计时之物。 但是现在,她发现不是。 第二场梦显然要比第一场梦长得多。而目前为止,这根茶针并没有融化的迹象。 第一场梦茶针融化,是因为她报了仇,也受了伤。 那么梦何以碎? 是她身死,还是仇消? 黄壤不知道。她也在试探。 她站在演武台中央,周围皆是看客。这些人,她曾经都见过——以玉壶仙宗宗主夫人的身份。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比武。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时间错乱、真假难辨之感。 第二个少年弟子很快上台,是何惜金的次子何澹。 这少年修为扎实,也不似柴爻上台时的呆愣。他持剑而来,对着黄壤就是一招灵剑截脉。此剑招凶险,黄壤凝神,迅速以狂龙点头之式破之。 周围众人渐停了说话,专心观战。 何澹剑法与修为相得益彰,而黄壤丝毫不惧。她一剑快似一剑,显然这些年的苦练颇有成效。 人群之中,眼神不好的民众只能看到她金色的影子。 第一秋凝视她,短短十年时间,她进步简直神速。 观武台最高处,谢红尘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然目光一直注视台上。 那个人出剑之时,有一股狠辣,与她一惯温婉善良的性格不符。 谢红尘本就是登临极点的剑仙,他深知剑道即心道。但一个人的剑与心为何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他不知道。 只是场中,那个人像是一团金色的光,舒展流转。 即使是何惜金的儿子,也并不能战胜她。 黄壤手中的宝剑,像是感受到她的意,呜呜轻鸣。当何澹的剑意被破,黄壤的剑尖抵在他咽喉之处时,所有人都意识到——玉壶仙宗,或许会诞生另一个剑仙。 不是谢红尘的弟子。而是除谢灵璧和谢红尘以外,真正的剑仙。 “阿、阿、阿……”何惜金的声音断断续续。 幸好旁边武子丑立刻接上:“阿壤姑娘真是优秀啊。” 何惜金不满意“优秀”这个词,纠正道:“万、万、万……” 张疏酒说:“万中无一。” 何惜金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张疏酒又补充了一句:“谢宗主好眼光。” 谢红尘淡淡道:“她天资不及何澹公子,唯刻苦罢了。” 他这一声刻苦,说得漫不经心。但黄壤的刻苦却是抓紧了任何一点光阴。她像是在和时间赛跑,怕晚一步就来不及。 若说真是醉心剑道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不是。 她不爱修武。 这件事谢红尘早就看出来了。 相比之下,黄壤更喜欢培育良种。她只有在祈露台,才是真正的快乐。 于是就连谢红尘都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执着。 可她偏偏就像是着了魔。 这场试艺之初,黄壤做为谢红尘的弟子,乃是东道主之一。她礼让客人,初战守擂三场。 三战三胜。 玉壶仙宗可谓是得了脸,谢红尘更是被人捧上了天。 第57节 人群中,监正大人心中却越发阴郁。 这十年时间,他不仅调理身体,自然也有潜心修炼。与黄壤修武和育种相似,他白天修炼,晚上则制做各种法器。 可是黄壤进展太快了。这让他没有什么优越感。 他甚至开始思考,如果不考虑体质,他亲自上台与黄壤一战,能不能取胜? 监正大人没有把握。因为台上的何澹、柴爻等人并没能逼出黄壤的全力。 一想到自己上台有可能败在黄壤剑下,监正大人真是满心阴云。 苦修!必须苦修! 监正大人坠入了内卷的深渊。 黄壤战过三场,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对四方各躹一躬,随后退场。 谢红尘自然不能离开,但他的目光却缓缓移至场外。他看见那团浅金色的影子,如阳光一般离开。于是整个演武场都黯淡了下来。 谢红尘不能走,第一秋却是可以走的。 他起身离座,穿过人群,远远地跟随黄壤。黄壤也不四下走动,径直回了客栈。 ——走什么走,不用练功的? 第一秋想要叫住她,但叫住她说什么? 一想到自己的战力可能不如她,监正大人连心都结了冰! 他眼看着黄壤进了房间,却停住了脚步。 李禄紧紧跟着自家监正,见状忙说:“谢红尘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监正大人何不见见阿壤姑娘?” 第一秋脸色阴沉,半天道:“回房。” “啊?”李禄莫名其妙:“为何?监正好不容易过来瞰月城一趟,如今阿壤姑娘就在眼前……” 第一秋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一个转身,竟然真的回房了。 ——我堂堂七尺男子,岂能配不上一个女子?苦修!给我不眠不休地苦修! 李禄看不懂。真的,男人心,海底针。 黄壤回到房间,并没有歇着。她是很累,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她来到小厨房,这次做了几样小菜。 谢红尘口味清淡,他观武之后,定会召集弟子分析之后的比试。这时候有几样小菜,再好不过了。 果然,等到第一天的比试结束,谢红尘便带着其余三名弟子一并返回。 他回到房间,嗅到一阵酒菜的香气。 黄壤已经将菜摆好,见状抬头道:“师尊和诸位师弟都辛苦了,我回来得早,便做了几样小菜。” 谢红尘脚步微顿,随后缓缓入内。 此时天已擦黑,房间里掌起了烛火。昏黄的光影为她镀上浅浅的光晕,整个房间充满了异样的温馨。谢红尘觉得,这样的日子似曾相识。 那些陌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页一页地浮现。 他缓缓坐到桌边,黄壤连为他斟酒的姿势,他都熟悉。 怎会如此? 他伸出手,按住黄壤的手背。 黄壤微怔,谢红尘也猛地反应过来。他如被火烫,迅速收回手,强作若无其事,道:“你今日也辛苦了,何必忙这些杂事?回去吧。” 黄壤自然点到为止,他这个人,是不能操之过急的。 她轻轻一福,道:“弟子告退。” 话落,她转身出去。还不忘关上房门。 谢红尘手掌之上,还有她手背的余温。桌上小菜精致,他挟了一筷放进嘴里,连味道都出乎意料地合乎了心意。 仿佛每一道菜,都是专门为他而研制。 谢红尘强迫自己赶走这些杂念,可是他赶不走。 他搁了筷子,他应该召集四名弟子,为他们分析今日战况。以备战明日的第二轮比试。 可他不想。 他双手捂住额头,脑子里皆是黄壤今日比斗的画面。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他努力压制住这些荒唐的记忆,想要睡一觉。 也许,自己需要休息。 他脱了鞋,躺在床上,抱神守一,想要驱除杂念。 而隔璧,传来若有若无的水声。 仅仅一墙之隔,水声特别清晰。 是洗澡沐浴的声音。 谢红尘已经用尽了全力,脑子里的画面却不能自控。 黄壤哼着一首小调,小调悠扬宛转,如倦鸟归巢、远山日落。 谢红尘如果想,他自然是有一千种办法能看到隔壁的情景。他不能,但是这种想法如蚁般轻轻啃咬着他的心,刺痒到微痛。 “一息之后,立刻入睡。”谢红尘向自己施了一道言咒。 他终于睡了过去。 然而梦里也并不平静。 那是一处陌生的所在。 外面是一道灰瓦白墙,从半月形的拱门进去,可以看见精致的三角小亭。小亭旁边有个小小的水池,池边种着一株古怪的梅树。 梅树下放着一把躺椅,黄壤就睡着躺椅上。 天气炎热,她身上仅仅穿了一条丝绸的衣袍。衣袍柔软细滑,如水般铺散开来,并不能好好地遮住她。 谢红尘缓缓上前,看到柔软丝绸中她细腻无瑕的小腿。她的脚小巧而白嫩,趾甲上还涂着艳红的丹蒄。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 她觉得痒了,侧过脸去,换了个睡姿。 他于是凑上去,吻上了她的脸颊。 陷落在丝绸中的美人睁开眼睛,眸子先是蒙昧庸懒,而后渐渐透出迷离的水光。 她舒展双臂,水蛇般缠绕了他的颈项。 “你回来了呀。炼完丹了吗?”她字字如呢喃,在他耳廓边厮磨。 炼丹?炼什么丹?有什么东西在他记忆之中涌动,而他甚至来不及回答,便陷进另一场狂乱的迷梦之中。 谢红尘醒来时,犹自惊喘。 他的手按住床沿,缓缓用力,直握得指节发白。他不敢去想自己梦见了什么。可额间的汗水,狂乱的心跳,所有的一切,都是提醒他。 他缓缓起身,桌上的酒菜已经只剩微温。 明天还要进行第二轮比试,他身为宗主,不能懈怠。他找出洁净的衣裳,为自己更衣。汗湿的衣袍一件一件剥落,他想要剥去那些涌动的欲望。 可最终,却露出一个不堪的自己。 第50章 切磋 客栈里,黄壤洗了个澡,换了衣衫。 她坐到床榻上,等待谢红尘的召集——谢红尘身为师长,理应为他们做战后分析。毕竟明白的试艺才能决定排名。 玉壶仙宗这样的宗门,无论如何必须要有一个弟子进入前三。否则恐怕就有点丢人。 是以若是弟子表现不佳,谢灵璧就会亲自赶来,和谢红尘一并指导。 而今年黄壤表现优异,大家也就不那么紧张。 黄壤拿出那只大黄狗送的香囊,坐在床上把玩。 香囊精细,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上面并没有那个人的铸印。但其实,她心里也知道,这样的法宝,除了那个人,也很难会有人如此精细地雕刻熔铸。 她趴在床上,将那翡翠镶金丝的葫芦凑到鼻端,轻轻一嗅。里面并没有搁香丸,自然也算不得香气扑鼻。但就是让人心情愉悦。 那个人,大抵也像梦外一样,坐在书案后,安安静静地雕刻这件法器。 黄壤将这香囊握在手里,扭捏了半天。如今储物法宝价格昂贵,普普通通的一件,在玉壶仙宗外门商宅也要白银万两。 若是别人所赠,黄壤为着自己身上这层“品性高洁、淡泊名利”的表皮,定不会要。 但若是第一秋所赠,她就想收下。那个人的手作,她便是不要,也得了许多,犯不上矫情。 如今香囊在这里,那个人也一定是到了。 但如果自己不主动,他大约是不会出来见面了。 黄壤握在香囊,在榻上打了个滚儿,想了半天,她提笔写了一张纸条。 纸条写得很简单,黄壤就想写四个字——明日相见。但想了想,她不要面子的?再如何,也总得有个理由吧? 于是她又添了四个字——切磋武艺。 这个理由不错,黄壤很满意。 只是交由谁传信呢?她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嘿呀!店里不是有条大黄狗吗?! 她也不顾天晚,跑到楼下,抓住那只大黄狗,把信纸搓成极细小的一条,绑在它脖子上。 而对面窗前,监正大人将她看了个彻底。 李监副也不待他吩咐,立刻下楼抓狗。不一会儿,他就从黄狗脖子上搜出了这张字条。当然了,李监副也没敢多看,他迅速返回,将纸条递给了自家监正。 ——情书吗?李监副很是激动。 监正大人强作若无其事,镇定地打开纸条。 第58节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明日相见,切磋武艺。 李监副看到前面四个字,道:“恭喜监正,贺喜监正。” 监正大人盯着后四个字,面色凝重,道:“此时恭喜,言之过早。” “啊?”李监副不明其意。 监正大人拿来纸笔,开始认真回想今日黄壤比武试艺的各种招式细节。他记忆力一向不错,对黄壤又格外留心,于是招式套路都画了个七七八八。 接下来,就是如何拆招和反攻。 李监副站在一边,看他全神贯注的模样,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对。 黄壤将书信送出去,心里自然也一直挂念着此事。 她这些年一直在埋头练功和育种,就觉得和第一秋分别也并不久。 但是时间毕竟在悄悄过去。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吧?毕竟梦外的百年后,司天监在仙门已经威名赫赫。 黄壤等了一阵,又去看那条大黄狗。果然发现狗脖子上的纸条已经被取走。 果然是他! 黄壤脚下如踩云,一路飘回房间,重新倒在榻上。 第一秋。黄壤念及这个名字,嘴角便不受控制般悄悄扬起。 下半夜,谢红尘果然为包括黄壤在内的四名弟子重新做了对战计划。他耐心地为四人分析可能遇到的对手。因为对仙门各派擅长的功法都了若指掌,他信手捻来,也能让人觉得受益匪浅。 黄壤也听得认真——一边听一边哀叹。 以她如今的实力,猴年马月才能对战谢灵璧? 这事真是草率得让人看不到希望啊。 黄壤颓然,重新伸手触摸头上的茶针。早知道还不如好吃好喝地过这一生。她这些年修习武道,可是遭了大罪了。 谢红尘察觉她的愁苦,说了句:“你若累了,便自行歇息。” 这话一出,他也是一怔,察觉语气过于亲密,他又补了一句:“养精蓄锐,以便明日再战。” 黄壤倒是真想歇下了,她答应一声,自行回房。 谢红尘余光扫过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她离开之后,他失去了所有的谈性。 次日,黄壤再次出战的时候,已经成为所有人都看好的黑马。 她站在演武台中央,环顾观武台。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第一秋。他一身黑色斗蓬,混在人海之间。 那个位置视野不好,但她还是寻到了。 只这一眼凝睇,已足够令人欢喜。 观武台上,第一秋拾得这一眼注目,便连心都绷紧了。 旁边,李监副也是满心喜悦,小声说:“佳人顾盼,定是心有所系。监正今夜定要好好表现。” 监正面上无什表情,他只是用碳笔认真记录黄壤的对敌招式。 黄壤这一战先后与四名仙门弟子比试,但因她师出谢红尘,又心在谢灵璧,对战这四人便十分轻松。 这次试艺的头名,非她莫属。 谢红尘接受着众人的道贺,也并不意外。黄壤着急退场——回去好生梳洗一番,再换件漂亮衣衫,这才是当务之急。 因为对于名利确实毫无留恋,她自然是又赢得了一波赞誉。 谢红尘的目光追逐着她,见她像只小蝴蝶,蹦蹦跳跳地离开演武场。她没有回头看,谢红尘收回目光,他要强迫自己专心,才能继续留心接下来的试艺。 但无论如何,玉壶仙宗头名在手,其他胜负便也不再要紧。 黄壤回到客栈,果然好生梳洗一番,然后她换上一身还算淑女的常服。客栈里没有铜镜,她只得更加费心,好生地绾了个发髻,再化了个妆。 她面对水盆,临水照影,觉得还算光彩照人,这才高高兴兴地出门。 监正大人自然也不会迟到,他守在黄壤的窗前,等她出了客栈,立刻跟上。 黄壤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二人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出了瞰月城。 一直来到一处密林,黄壤见不会再有人跟来,这才停下脚步。 身后,监正大人一身黑袍,帽沿遮了半张脸。而露出来的半张脸上,金色的蛇纹在他侧脸若隐若现。他唇色过深,乌黑发紫,更显得肌肤苍白,毫无血色。 黄壤走到他面前,见他肿胀消除后,竟是削瘦至此,不由道:“你还好吗?” 监正大人说:“尚可。”然后,他接着道:“拔剑吧。” “啊?”黄壤一头雾水。 监正大人说:“拔剑。” 黄壤只得拔出自己的剑,问:“做什么?” 监正大人字字认真:“切磋武艺!” 话落,他轻挽衣袖,修长宽厚的双手,蓦地覆盖上一层青灰色的蛇鳞! “来!”他轻喝一声,形如疾风,挟裹着一层毒雾,向黄壤而来! 黄壤全然没有反应,当即被他二指弹在肩上。 好在第一秋知道她不设防,二指仅是轻弹,并未蓄力。 但他就没有想过,他曾用这二指指风破了他五哥的护体蛇鳞! 黄壤被这指风弹中,只觉肩头剧痛。她举剑相迎,可她的每一招,对方似乎都有准备。 ——这是当然的,监正大人可是不眠不休地研究了一整夜! 黄壤剑剑刺空,心里由一团雾水,渐渐变成一腔怒火。 这哪是在比武,简直是在耍猴! 而第一秋见她全神贯注、斗志高昂,也就不再手下留情,他招招致命,直袭要害。黄壤先时还只是恼火,随后很快就跟他拼命! ——不拼不行,这厮可真是下毒手啊! 二人在密林里你来我往,激烈交手。 可监正大人有备而来,而黄壤对他全无了解。 黄壤身上被他的指风弹中数处,疼痛钻心。梦外她见过第一秋杀他五哥,她知道第一秋虽然最为出名的是手作,但他的修为绝对不弱。 但不弱到什么程度,黄壤不知道。 在此之前,她对第一秋怜惜居多。 但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刨他祖坟! 狗东西! 第一秋面对黄壤凌厉的剑风,不退不避、游刃有余。 而黄壤终于意识到,自己要改变路数。她快速变招,第一秋先前的研究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但他很快就另外找出了应对之法。 监正大人神情凝重,打斗十分认真。周围草木被斩得七零八落,他双手蛇鳞渐厚,刀剑难伤。侧脸上金色的蛇纹若隐若现。再加上黑色的斗蓬,看上去说不出的妖异。 相比之下,黄壤简直像是正在诛邪除魔的卫道之士。 树冠上,黄壤与他几番拼杀搏命,杀心自起。可第一秋这虺蛇妖化的体质,实在是诡异无比。不仅体力无穷,蛇鳞更是厚密如甲。他的双手在妖化之后,就是他的武器,每每与黄壤的宝剑相击,其质坚硬,如击金石。 而他周围的毒雾更是如影随行,已经令树木凋零干枯一片。 监正大人以手为器,破、定、进、退,讨教得十分细致。 黄壤肩头的伤口没能及时处理,渗出血来。血渐发黑,显然是沾了虺蛇之毒。 她已不宜再战。 监正大人便十分体贴地决定结束比试。 黄壤的攻势却越来越快——狗东西,让你耍猴!我非打死你不可! 面对她猛烈的攻势,监正大人略一思索,立刻制定了战策。他整个人化作一团毒雾,全力冲向黄壤。黄壤迅速变招,剑尖直刺他胸口。但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她的剑尖似乎触及一层硬甲,根本不能再深入。 第一秋二指夹住她的剑锋,右手蓄力,在左手手背上一拍。 黄壤只觉得一股大力自剑上袭来,她手中宝剑脱手,整个人从树冠之上跌落。啪地一声,她摔在了树下的落叶堆中。 第一秋见状,忙跳下树冠,他伸出手,想要搀扶。 然而得到的回应是啪地一声响——黄壤拍开了他的手。 ?监正大人不解,道:“你中毒了。”他自腰间掏出一粒解毒丹,“先服下它。” 黄壤一把抢过那毒丹,用力掷地上,然后她双手捂脸,趴在枯叶堆中,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第一秋站在她面前,一时无措。 黄壤从小到大,一直哭得精致绝美。唯有这一次,她嚎啕大哭,眼泪花了妆,整个人像只大花猫。 第一秋安静地蹲下来,拨开她的领口,想要查看她肩头的伤处。 黄壤用力想将他推开,但他拒不相让。他身子虽纤瘦,却异常稳健,他不愿被推开,黄壤就根本推不动。 他自腰间掏出药瓶,细致地为她上药。 看他神情认真,并没有讥笑的意思,黄壤这才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他。第一秋仔细地为她处理好伤口,将她衣裙重新系好。 从头到尾,他一直很规矩,连眼神也没有乱看。 如此近的距离,黄壤能真切感觉到他的呼吸。好像又回到了梦外,她不言不动,他事事照料。 于是好像也没那么丢脸了。 黄壤抽泣着把脸擦干净,这妆算是白化了。 而第一秋仍然是蹲在她面前,他身体清瘦苍白,五官已经没有了当年初见时的稚气。如今的他,目光更为沉寂,已经开始让人觉得有压力。 他漆黑的眸子紧盯着黄壤,终于问:“为什么哭?” 黄壤真是没好气:“你说呢?我高高兴兴地来见你,然后被你打了一顿!” 第一秋皱眉,说:“可……你约我切磋武艺。” ……好吧,他是个手艺人。实心眼儿。黄壤深深吸气,说:“我约你出来,不得需要一个理由吗?” 第59节 “不需要。”第一秋说。 黄壤转头向他看,他字字清冷,字字认真:“不需要。” 好吧。黄壤揉了揉脸,说:“我这辈子就不该修习武道。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在你们这样的人面前,也很可笑吧?” 她一脸颓唐,第一秋说:“不可笑。” 竟然再也没有别的话。 黄壤叹了口气,说:“第一秋,我永远也不可能打败谢灵璧吧?” “谢灵璧?”第一秋皱眉,许久之后,重新审视她,然后道:“你为何要打败他?” “这就说来话长了。”黄壤深深叹气,“我不该修武的,真是自不量力。”她双手抱头,许久才又喃喃道:“蚍蜉撼树,蠢不自知。” 而她身边,第一秋一直没有说话。 “你倒是安慰我两句啊。”黄壤拿胳膊肘捅捅他。 第一秋认真思索许久,说:“以你的资质,与谢灵璧确实相去甚远。但也不是全无机会。我当尽力帮你。” “哈哈。”黄壤对这话报以冷笑,“你怎么帮我?你帮我打败谢灵璧?” 第一秋以他手作大师的严谨思索了一阵,答道:“这就容易很多。” 黄壤用力一推,这时候他不设防,整个人被推倒在枯叶堆里。“你这个人……真是半点好听的也不会说!”黄壤顺势扑过去,整个人撑在他身上,像一只蜘蛛。 她发梢落下来,扫到了第一秋的脸,第一秋微微侧过头去。 黄壤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说:“虽然荒谬,但我还是不打算放弃。”她认真地宣布,“我要用这一生,去撼动这棵大树。成败在天,不怨不悔。” 第一秋任由她这般压制,道:“我当尽力帮你。” 他又这么说。 黄壤索性趴在他胸口,她在第一秋面前,总是很放松。 而第一秋也并未拒绝,任由她青丝如瀑,覆了自己一身。 他很久时间没有说话,黄壤都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忽然道:“我会为你铸造称手的剑。” “啊?”黄壤莫名其妙。 第一秋说:“要战胜谢灵璧,你首先要有一把好剑。” 他居然一直在想这件事。黄壤抬起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第一秋,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是挺好的。” 手作大师严谨地问:“有时候?” 黄壤失笑,忽尔说:“你要是不狎妓,就更好了。” 狎妓?手作大师想起多年前狎妓的经历,摇摇头,认真地道:“狎妓确实不好,以后再也不去了。不划算。” ——想想那晚的辛劳,真是说不上谁狎谁呢。 “不划算?”黄壤愣住,半晌反应过来,道:“也是。你好好娶个妻子,只用付一份聘礼,还能为你生儿育女,多划算。不比你单身一百多年好啊?” “什么?”第一秋不懂。 黄壤却想起另一件事。她撑起身子,手肘支在他胸口,俯视他道:“你要答应我,以后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让她们欺负我。我怕黑,要一直点灯。我不喜欢一个人,你去哪里都要带着我。晚上睡觉也要陪着我,要多和我说话……” 她说了一大堆,蓦地安静下来。 第一秋与她四目相对,他眸子漆黑如墨。黄壤喃喃道:“算了。这么说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她失力般趴在他胸口,就算竭尽全力,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又能如何呢? 那躯壳,不过是个囚牢。 她渐渐沉默,第一秋却突然问:“那我为什么不娶你?” “啊?”黄壤愣住。 手作大师继续严谨地分析:“我若娶你,便不会不管你。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你是我的夫人,我自然可以为你点灯,不让你孤身一人。夜里自然也会与你同榻,和你说话。” “说得对啊!”黄壤恍然大悟,当即拍手道:“那你若要这么办,也是可以。” 黄壤从第一秋身上爬起来,她曾是有夫之妇,识得风情。后又与第一秋过从亲密,在他面前便毫无顾忌,什么男女之防,都不放在眼里。 于是这些话说出来,也毫不脸红。 第一秋如果娶她,对她百利无一害。 只是他自己…… 黄壤这个人,没有那么高尚的道德情操,她可不介意损人利己。如果在梦里让第一秋爱上自己,那梦醒之后,自己还能继续得他关照…… 她看向第一秋,眸子里转动着许多坏主意。 第一秋坐起身来,沉默而安静。 黄壤注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认真。 于是那些坏主意到了嘴边,又都咽了下去。黄壤在他面前,总是有点心软。 说到底,第一秋是个男人。 虽然正不正常不知道,但他也不欠自己什么。没道理为了自己把一辈子都搭进去。 黄壤深深吸气,说:“但你最好还是别这么想。好好娶个夫人,若是你能找到一个像我这么知冷知热,又知情识趣的女人,那还是很有福气的。” 黄壤说完这话,突然摸到第一秋送自己的香囊。 这……拒绝了人家,但礼物又不想还回去。她犹豫着问:“那个香囊,我可以留下吗?” 第一秋坐起来,注视她半晌,说:“可以。” 那太好了。黄壤放了心,毕竟这储物法宝不仅漂亮,更是实用。她提起自己的宝剑,离开了密林。 看来,以后自己还是离他远些吧。 他已渡过了人生至暗的时刻,会有旭日东升、春暖花开。梦外的他已经独身百余年,好不容易到了梦里,若还是孤独终老,那可真是太惨了。 第一秋,上京的冬天太冷了。 玄武司的雪景很美,你还是好好找个姑娘,陪你一起看吧。 第51章 腰牌 瞰月城,客栈。 黄壤回来的时候,有一大群人已经等在堂中。 见她回来,这些人端坐不动。 而上首老者,不仅气势威重,其身上穿戴、法宝皆显示身份不俗。 黄壤莫名其妙,老者身边一个中年男子沉着脸,道:“黄壤,还不过来见过你外祖父。” 外祖父? 黄壤皱眉,然这小小的神情,没能瞒过面前这位花甲老人。他也是土妖,而且血脉纯净。只是年岁很大,看上去便显得十分威严。 老者拐着杖,身着灰色布衫,腰间的束带却是十分名贵的储物法宝。上面隐隐露出铸印,正是出自玉壶仙宗谢灵璧之手。 他沉声道:“你母亲息音当年下嫁黄墅之后,便与母家断了往来。多少年来,不曾走动。如今往事已矣,你身为我息家子孙,也总要认祖归宗。” 啊,是母亲的家人。 黄壤面上带笑,而心中寒冷。多少年不愿回想的记忆,一幕幕重临。那个女人在她记忆中总是刻毒的,连眼神都充满了怨恨。 哪怕到了最后,她在小院里剖心而死,也并没有人问上一声。 黄壤和姐姐依偎在一起,默默地看她生机流逝,最后化为黄沙。 她的一生,苦难自担,故旧离散,哪里有什么家人? 黄壤打量面前这气势凛然的数人,实在是心无尊敬,只得神情木然。她站得久了,面前老人便生不满。 他字字威重,道:“面对长辈,当持重恭谨。你的膝盖是跪不下去吗?” 旁边的中年男子亦道:“你是要让谢宗主亲自过来,才会行叩拜之礼吗?” 黄壤一向识时务,但此时此地,她跪不下去。 而正在此时,门外有人道:“谢宗主。” 原是演武结束,谢红尘等人回来。 座中老者见到他,倒是起身微微点头,道:“谢宗主。” 谢红尘拱手道:“是息老爷子。想不到今年新秀弟子演武,竟连您也惊动了。” 息老爷子抬手示意,自然有人在他身边另搬了一把椅子过来。他道:“谢宗主请坐。” 谢红尘也不推辞,落座之后方问:“息老爷子这次过来,是有何要事?” 说话间,他看了一眼黄壤。 息老爷子将拐杖斜放在一边,这才道:“说来也是有缘,谢宗主这弟子黄壤,原是我女儿息音之女。” “息音?”谢红尘眉峰微皱,“竟有此事?” 息老爷子在他面前,语气也缓和了些,道:“当年逆女无知,非要下嫁黄墅。并与家里断了往来。还是前些日子,我等方知,原来她夫妇之人已经双双故去。” 其实,黄墅虽然被废了修为,但并不算亡故。 如果黄壤能悉心照顾,他还是有望继续修成人身的。 但对于息老爷子这些人而言,如此女婿,自然是死了得好。 ——若是不死,他们也不能上门认回黄壤。 他话说到这里,谢红尘心中便有数了。他说:“看来,息老爷子是听说吾这爱徒尚算刻苦,前来探望儿孙了。” 谢红尘说话,便中听许多了。息老爷子嗯了一声,道:“总算这个丫头还算争气。” 他这般言语,目的便极为明确。是想要黄壤认祖归宗。 谢红尘思量之下,觉得这也并非坏事。他道:“血脉之缘,不应阻断。阿壤,既然如此,你便见过你外祖父吧。” 黄壤知道,无论如何,这门亲她是认定了。头也是磕定了。 说起来,倒也无什损失,只是心上流几滴血,不算什么。 第60节 那便跪吧! 她正要跪倒,突然,楼梯上有人下来。 “仙门新秀弟子试艺,期间瞰月城戒严。所有出入者一律需要向朝廷报备,并发放通行腰牌。现在本官怀疑有歹人混入城中。诸位请先出示腰牌。”一个声音依旧清冷,却掷地有声。 客栈正堂中,所有人都看过去。 只见一清俊男子缓步下楼,他面色苍白,神情冷肃。身穿一袭紫色官服,外披黑色披风。腰间束玉带,其下系金鱼袋。足踏黑色官靴,步履稳健。 这一身打扮,仙门中大部分人都认得。 ——第一秋…… 而他话音刚落,外面脚步声纷乱。片刻之后,便有官差将客栈包围。 息老爷子盯着面前这青年权臣,不由沉下脸来:“监正大人,此举何意?” 一旁,监副李禄一个劲儿地擦汗。 而他的监正大人不急不徐,语态从容:“官府巡检,还请诸位莫要见怪。” 诸人都不说话——什么时候啊,你来巡检! 如今这堂上之人,一个是谢红尘,一个是息家息老爷子。你来查谁? 而监正大人神情肃穆,一副禀公执法的模样。他铁面无私地道:“既然息老爷子先开口,那便从您开始吧。”他向李禄一示意。 李禄脸色都白了,他一边擦汗一边走到息老爷子面前,道:“请息老爷子出示腰牌。” “我!你!”息老爷子一向威严的面目,顿时现出几分狰狞,“你说什么?” 李禄硬着头皮,看也不敢看他,低着头重复道:“请息老爷子出示腰牌!” 可息老爷子何等身份?论身份,他与谢灵璧、苗耘之几人等同。土灵一族本就不参与仙门试艺,自然也没打算前来。还是黄壤得了头名,他才带人匆匆赶到,哪来得及向朝廷报备? 他没报备,当然也就没有腰牌。 谢红尘也是十分震惊——朝廷与息家,关联十分紧密。 朝廷需要良种,而息家身为息壤一族最为纯净的血脉,乃是良种供应大家。 双方一直互惠互利。 今日第一秋这般作派,怎么,日子不过了? 可第一秋稳如山岳,他缓步踱到息老爷子面前,好像眼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糟老头子。 “难道阁下没有腰牌?”他皱眉,转头问李禄,“本座早已下令戒严,你们就这样戒严?” 诸人一脸茫然地看他,而他从容道:“来人,将这老头抓回府衙,好生问话。” ……你真是要死啊! 所有人心里都冒出这么一句话。 黄壤盯着面前“执法如山”的监正大人,连脑子都是木的。 而李禄头上冒汗,却也只得上前,将息老爷子等一众人押出去。 息老爷子此人,虽然在土灵一族身份贵重。但他毕竟是个土灵,他毫无战力。 李禄要押解他,他还真是没有办法。 只是这事可怎么得了啊! 李监副押着他往外走,真是愁白了头发。 息老爷子经过监正大人身边的时候,目光凶恶如虎。他沉声说:“第一秋,你好得很!” 监正大人容色一肃,他理了理袖口,一揖到地,答道:“禀公执法而已,担不得这个‘好’字。” 息老爷子气得火冒三丈,冷笑而去。众人回看监正,目光又敬畏又惊悚。 监正大人端肃了法纪,这才环顾众人,道:“朝廷对仙门试艺,一向支持。陛下也颇为关心。还望各宗门约束弟子,遵守律令。莫要胡乱生事。否则刑法当前,不论贵贱。” 说完,监正大人从容而去。 留下满堂仙门中人,嘴张成了一个“口”字,人人迷茫震惊。 过了许久,大家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的事——司天监以没有腰牌为由,抓走了息壤一族的族长息老爷子! 武子丑盯着第一秋的背影,喃喃道:“他娘的,这司天监还真是头铁啊……” 黄壤紧走几步,来到客栈门口。看着那个人的身影衣袂翻飞,缓缓消失在长街尽头。 那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说是小鹿乱撞,也不过如此了。 世间怎么会有一个人,这么好啊。 客栈里,众人开始热议方才之事,凭空生出许多猜测。 就连谢红尘也皱起眉头,十分不解。 但息老爷子被抓进了府衙,这是朝廷和息壤一族的事。以谢红尘的身份,其实不好说什么。 他只得对黄壤道:“息老爷子毕竟是你外祖父,他遇到麻烦,你身为晚辈,不好坐视。”他随手摘下腰间玉佩,连同两枚传送符交到黄壤手上,“你持此佩,前往息家,将消息告知他们。息家自会有人处理。” 黄壤接过他的玉佩,道:“弟子遵命。” 谢红尘这才点点头,径直回房。 黄壤拿着这玉佩和传送符,便准备外出。身后突然有人喊:“阿壤姑娘。” “啊?”黄壤回身,发现站在她身后的是个女子。这女子她还认识——正是何惜金的夫人屈曼英。 黄壤向她抱拳施礼,道:“何夫人。” 屈曼英也是一愣,道:“阿壤姑娘认识我?我记得此前我们并未见过。” 啊,黄壤差点忘了。她上次见到屈曼英,是在司天监。屈曼英带了自己的妹妹屈曼雌前来见第一秋。当时她虽不能言不能动,却好歹也是见过的。 她恭敬施礼,道:“因为对何掌门十分尊崇,所以也对夫人有所关注。还请夫人莫要见怪。” 这马屁拍得不错,何夫人喜笑颜开:“瞧瞧这孩子,不愧是谢宗主的爱徒。多会说话。” 说话间,她拉起黄壤的手,说:“今日见你在演武场上,真真是矫若游龙,让我一见心喜。身为女儿,便该当如此。” 她语带欣喜,字字随心。黄壤被她这般夸奖一通,竟也不难受,说:“阿壤天资愚钝,只得更用功些。” 何夫人握住她的手,喜不自胜,道:“从前一直听说你育种的本事,后又听闻你改修了武道。我一直想,这当是何等英姿勃勃的奇女子,如今一看,真是远胜想象。” 黄壤对她的热情其实十分无感。从小到大,她见过的虚情假义可真是太多了。 于是当下笑着回道:“何夫人谬赞了,阿壤实不敢当。” 何夫人却牵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好孩子,自你拜入玉壶仙宗之后,家夫一直长嘘短叹,只怕你从此不再育种。这些年你每每寄了种子过来,他都千叮万嘱,称此乃你一番心血,不可浪费。是以我们也格外谨慎小心,每每有人前来申领,必查验仔细。” 她从储物戒指里面摸出一本账册,交到黄壤手上:“啊,我们特地将所有良种的去向全部造册。本来早就想给你送过来,但惜金说担心影响你学艺,便耽搁了。” 黄壤接过那本账册,心中也无什波动。 这世上想要把账做平的方法,那可真是太多了。 何夫人这般热情,其目的无非是希望自己继续育种罢了。 心里这般想,她面上却也还是带着笑,道:“何夫人真是辛苦了。这些良种本就是何掌门的一片苦心,您去发放,自然绝无纰漏。我就不用查看了。” 何夫人却道:“不不,账册你得收好。哎呀,往年这新秀弟子试艺,我本也不来。但今年听家夫说你也在,我这才巴巴赶来。但真的见了你,又不知说什么好了!” 黄壤摸不清她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但也只是含笑道:“得夫人垂爱,阿壤真是受宠若惊。” 但是从前她以谢红尘夫人身份前来瞰月城时,确实从未见过屈曼英等人。 屈曼英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他日若要游学,一定要来如意剑宗。真要说起来,我与你母亲一族还有点故旧之情。只是你母亲下嫁黄墅之后,便与家里断了往来。与我们……更是再无交集。但旧人已去,今日我就托大,仍自称你姨母了。” 姨母?黄壤垂下视线,心中冰冷。 她出生于那样一户人家,骨肉亲情尚且冷淡。哪会在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姨母? 她压下心中的情绪,许久才浅浅笑道:“母亲一步踏错,终究是苦了一生。若是再逢姨母,必也是感慨万千。她老人家过逝得早,姨母今日提及她,便请代她受阿壤一拜。” 她盈盈下拜,屈曼英扶起她,笑着摇头,神情之间,又是唏嘘,又是怜爱。 黄壤与屈曼英虚以委蛇的时候,监副李禄正将息老爷子一行人关进大牢。 大牢里潮湿、阴暗,角落里堆着一层干草。里面偶尔还会爬过几只蟑螂、臭虫。牢门锁上的时候,这几个人冷冰冰地盯着李禄看。好像单用眼神就能将他凌迟碎剐。 李监副真的不是很想活。 府衙里,其他官员站在下首,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一言不发。监正大人坐在公案前,一手轻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李监副匆匆赶来,他小声说:“全在牢里了,没有反抗。就是脸色像是要吃人。” 监正大人嗯了一声,半晌道:“先关一晚再说。” “关、关一晚?”李监副捂着胸口,“监正,他可是……” “本座知道。”监正大人一脸深思熟虑,“土妖不擅战,凭他几个,越不了狱。” 他是越不了狱! 但回头你怎么放他出去?! 监副大人弱弱地说:“可我们也不能关他一辈子。”……就因为区区一个腰牌。天爷啊,陛下真的会宰了你的…… 监正大人无惧无畏,吩咐道:“明天天亮,你们把他给放了。” 李禄浑身无力,头昏眼花地问:“他要是不肯走呢?” 这个监正大人也有办法,他说:“拖出去,丢大街上。他修为弱,挣脱不过。大街上行人众多,他自恃身份,总也不好意思闹。” 这他妈的真是个好主意。息老太爷真的会剥了你的皮…… 李禄一脸绝望,问:“然后呢?” 监正大人胸有成竹,说:“然后你为本座备一份厚礼,本座登门致歉。” …… 第52章 凤凰 客栈里。 第61节 黄壤好不容易应付完屈曼英,这便拿着谢红尘的玉佩出城。 城是出了,但信她却是不会去送的。 说到底,那个高门大户的息壤一族,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在瞰月城郊游荡,有心去找第一秋,但是这才刚刚分开,又跑上门去。 怎么看也有些迫不及等。 黄壤不是无知少女,春心萌动这样的事,恐怕还是太过丢人。 她信步闲游,经过一小块农田,却被田中的豆苗吸引了目光。 那农田狭窄,看上去不过两分地。然而里面却种着她亲手培育的豆苗。 在这样一个地方,居然看到自己的良种,黄壤当然感兴趣。 她蹲在地边,掐了一片嫩叶。这豆种被养护得极好,地里没有一根杂草。黄壤心血来潮,不由翻出今日屈曼英给她的账册。 她本是随意翻看,然而却真的查找到这么一块地方。 瞰月城北郊十里外,薄田二分。 上面写着田主人名叫曹元,他申领了豆种一两。 就是这么区区的一两豆种,也有记录在册? 黄壤心中诧异,她翻动账册,里面记载了瞰月城周围的良种申领情况,远不止这一块农田。黄壤在旁边又找到了许多。 其良种类别、数量都分毫不差。 她沿着这些薄田,逐渐走进一个村落。 村中不少土地,里面都种着她培育的种子。 “姑娘?这天都黑了,你怎么不回家啊?”黄壤看得出神,冷不丁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蓦然转身,这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老妇。 这老妇无甚恶意,不然以黄壤剑修的机敏,再如何走神也不会毫无察觉。 她微笑着道:“啊,婆婆,我本是走亲访友,认错了路。此时天又黑了,实在辨不清方向。” “哎呀!你这姑娘,怎的如此大意?”那婆婆闻言,都替她焦急起来,“那你可不能再走了。这天黑人少的,可别遇上什么坏人。” 她想了想,说:“你先进屋,婆婆给你做碗热汤。” 黄壤有想问问这良种的事,便也不推辞,随她进了屋。 这是一间普通的土屋,里面放着锄头、箩筐之类。东西繁多,收拾得倒还整齐。 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走进厨房,开了锅灶,想了想,又取出一个鸡蛋。黄壤查看这厨房,只见其四壁都有烟薰的痕迹。这房子看来是很有些年头了。 黄壤说:“婆婆没有家人吗?” 老婆婆将柴引燃,放进灶孔里,道:“都死了。前些年年头不好,两个儿子都没扛过来。后来老头子病了没钱治,就只剩了我一个孤老婆子。” 她提起家人,也不过剩了这么一两句话,连悲伤都极为浅淡。 黄壤微怔:“我记得朝廷每年都会发放良种,何至于此?” 老婆婆将火升好,长叹一声,说:“朝廷是会发放良种,但那些上等的种子,都是发给大户统一播种。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人丁单薄、土亩又少的人家?以前我们只能买普通粮种。” 她边说话,边和面,打算给黄壤做个汤面:“这普通粮种啊,靠天吃饭,一逢天灾,便颗粒无收。可土地的赋税,却半点也少不得。” 黄壤皱眉,说:“我方才来时,看见外面土地里都种着上好的豆苗。” 她说到这个,那婆婆便高兴起来。她脸上皱纹也舒展开来,说:“这几年好多了。说起来,都多亏了女菩萨黄壤啊。” “啊?”黄壤愣住。 那婆婆把汤面下好,又给她卧了个鸡蛋,说:“那些育种师们,都不愿意把良种卖给散户。我们又出不起高价,平时哪有这么好的种子?十年前,黄壤姑娘派人送来这些种子,说是免费给我们播种。我们这个村子,十年来没有饿死过人了。” 她把面盛出来,又撒了些香葱,说:“我们老头子真是命不好。一辈子没能赶上个好时候。” 黄壤听她絮絮叨叨,心里却五味杂陈。 一般的育种名家,确实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良种卖给散户的。 就在从前,黄壤主持黄家的时候,她的良种契约里也有明文约定。 散户地小,买不起试种时的肥料,也不能很好的经管照顾。这些种子未必能达到试种时的收成。 万一减产或者病变,对育种师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 再者,散户出不起价,良种贱卖,育种师的身价地位如何维持? 所以,世面上几乎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只有能力低微的育种师,其良种才会贱卖给散户。 是以,朝廷每年批量采买时,其契书上也会注明。 最知名的育种师,如息老爷子所育名种,田亩不过千者不得使用。 哪怕是黄壤的种子,也必须田亩过百,方能种植。 这是一个育种师身份的标注。 所有人都遵循着这样的规则。 只是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些散户怎么办? 因为良种产量颇高,于是官府赋税加重。而买不到良种的散户,用普通的粮种,缴纳着特育良种的税收。 就算每年官府采购的良种有富余,也因契书约定,不敢下发。 变异的良种,稳定了江山社稷,却是底层百姓的雪上之霜。 老婆婆把汤面端到桌上,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好姑娘,先过来吃口面。看你衣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恐怕粗茶淡饭,不合口味。但已经这么晚了,你好歹对付一口。” 黄壤坐到桌前,无意间看见墙上贴着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她的名字。名字前,还供着香蜡瓜果。 “这是什么?”黄壤指了指那贡桌。 老婆婆忙说:“啊,这是长生牌。村子里好多人家都有。黄壤姑娘乃是菩萨再世,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上她老人家一面。于是就为她立了这长生牌,早晚供奉。希望她万事顺遂。” 黄壤埋头吃面,喉咙里却哽着一团酸楚。她虽出生微贱,但好歹黄家也是土妖一族,有着收入不菲的营生。 她不曾经历过这些凄苦,又哪懂人间仓惶与无助? 哪里有什么菩萨临世啊,她和所有育种师一样,曾经严禁自己的良种出现在任何散户手中。黄家为此还有专门的家奴巡查。 就算是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良种,也绝不是免费的。 黄壤吃了几口面,突然问:“婆婆,您听说过何惜金吗?” “何什么?”老婆婆一脸茫然。 她没有听说过。 黄壤又问:“武子丑和张疏酒呢?” “这些人是谁?”老婆婆想了半天,说:“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也不怎么出村。这里也就认识村长和地保。其他人可是不认得喽。” 黄壤默默地吃完这碗汤面,这汤面所用的面粉,来自她亲手培育的小麦。 她知道。 可这些麦种,其实是由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他们每个月寄来的银子所培育。 黄壤自己并没有任何贴补。 这世间,难不成真有人不为名利,自掏腰包,济困扶弱? 黄壤不相信,这样的人,她此前从未见过。 她不顾老婆婆的挽留,仍然独自出村。她掏出那本账册,不顾天黑,去找上面标注的田地。 屈曼英做账很细,任何极微小的一点种子,她都按田契标明了准确的位置。 黄壤要找也并不困难。 她以武修之体,星夜不歇,甚至不惜用谢红尘交给她的传送法符,四处核对账册。 可是所有散户都严格按照账册的记录,认认真真地侍弄着这些良种。 今年这一批种子全都记录在册,并无遗漏。 黄壤在田垅边坐到天亮,那绿油油的叶片伸过来,像是在同她玩闹。黄壤拔开绿叶,看见人们搭在地边的小石棚。 以前村民们会在其中供山神、土地。然而现在,里面只简简单单地刻着一个名字——黄壤。 香未燃尽,瓜果带露。 何惜金等人不仅将良种如数分发给散户,而且全部以黄壤的名义发放。 以至于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良种真正的来历。 瞰月城,客栈。 天已经很晚了,屈曼英坐在床边,说:“我今天终于见到了阿壤,我还摸了她的小手。哎哟那个小手嫩得呀……你说她也练剑,她的手上咋就不长老茧呢?” 何惜金给她端来洗脚水,说:“玉、玉、玉壶仙、仙宗……有、有……” 他说得慢,一边说话,一边挽起袖子,给屈曼英洗脚。 屈曼英既不催促,也不打断。何惜金于是得以说完:“有丹、丹药,能、能、护、护、护手。” “嗯!”屈曼英点点头,“看来效果不错,回头我也要买些。” 何惜金说:“可、可。” 屈曼英想了想,又说:“那孩子生得真是漂亮,有几分像息音年轻时候。我今天拉着她,真是脑子都空了。也不知道说错话了没有。哎呀,可惜我们家澹儿憨傻,配不上她。” 一说到这里,她就开始生闷气:“你说这都是孩子,息音还过逝得早。怎么她的闺女就是人中龙凤,我这几个孩子就是猪中饭桶。” 门外,何澹正想向父母请安。他举着手刚要敲门,就听见这么一句。 “娘……”何澹推开门,一脸无奈。 “你还有脸来!”屈曼英看见他就气,“阿壤回来了吗?” 何澹说:“尚未归来。” 屈曼英只得说:“哎,今日我冒然自称她姨母,也不知这孩子会不会见怪。她母亲去逝得早,她在黄墅膝下长大,想来是受了不少苦。我看她对息家人的态度,也并不愿意攀这门亲。” 何惜金安慰妻子,说:“不、不、不用、担、担、担心。她她她……是是个好好好孩子。” 第62节 屈曼英说:“你哪里知道女儿家的心思。”她转头吩咐何澹,“你去门外守着,若她回来,就过来告知母亲。我思前想后,还是要再向她解释一二。可别让孩子心里存什么事儿。” 何澹答应一声,刚要出门,黄壤已经站在门口。 黄壤本想找屈曼英谈一谈良种的事,一眼看见屋里的情况,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倒是何掌门坦然地给夫人搓脚,并不以为意。 “啊呀,阿壤!”屈曼英见她过来,高兴得连脚都没擦,跳起来跑到门边:“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见着息家人了?” 黄壤见到她,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 若是逢场作戏,她十分拿手。但要真诚以待,尤其是对一个如此热情的姨母,她其实并不懂应对。她只得照实直说:“我没去,我不想见息家人。” “也好也好。”屈曼英说,“那你过来陪我说说话。” 她牵着黄壤就要往外走,何惜金拿了鞋子,道:“鞋、鞋。” 屈曼英忙一手扶着何惜金的胳膊,一手蹬上鞋子,道:“走,我们去后院喝茶。啊,今天你姨父带了些糖炒粟子,我们带上。” 说完,她果然是拿起桌上的油纸袋,里面果然是一袋糖炒粟子。 ——今日是新秀弟子最后一轮试艺,会直接决定排名。何惜金定然十分繁忙。可他在回来的路上,还为妻子带回了一包糖炒粟子。 黄壤眼中的夫妻,小时如黄墅和息音,及至长大,便是她与谢红尘这般。在她的记忆中,所有的温情加在一起,可能都抵不上这包糖炒粟子。 屈曼英牵着她的手,道:“阿壤,我们去后院吃粟子。” “姨母家人俱在,应该还有不少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吧。”黄壤不是很想去,她还是对这样的热情不适应。 何惜金向黄壤点点头,道:“新、新、新秀弟、弟子、排、排……” 呃……黄壤开始四处找张疏酒和武子丑,可惜二人总不能跟着何惜金到他的卧房里。屈曼英捂着嘴偷乐,好不容易,何惜金终于把话说完了。 他告诉黄壤新秀弟子排名已经出来,黄壤位居头名。 黄壤向他道了谢,何掌门接着道:“难、难、难、难得相、相、相见,我、我、我们、好、好聊、聊。” 你故意的吧!黄壤立刻转头对屈曼英道:“姨母,我想跟你去后院吃粟子。” 屈曼英哈哈大笑,牵着黄壤跑走。 黄壤还回头看了一下,见何惜金并未跟来,这才放了心。 屈曼英更乐,道:“他这个人,多亏是嘴上有毛病,不然啊,指定是个话匣子。” 她提起这事儿,毫不避讳何惜金嘴上的毛病。 这样全无恶意的调笑,在黄壤的成长环境里从未出现过。她的笑容倒是真实了许多。 “你是不知道,以前他前来我家求娶我,我爹本来不答应。后来实在是跟他说话太费劲,他又没完没了。我爹被他烦得不行,迫于无奈,这才允了这门亲事……”屈曼英提起从前,字字鲜活。 黄壤想到何惜金拉着岳父大人,结结巴巴求亲的场景,不由失笑:“何掌门真乃奇人。姨母若是同他吵嘴,可如何是好?” 屈曼英连连摆手:“不吵不吵,从来不吵。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我气已经消了。” 二人同乐,哈哈大笑。 第53章 傀儡 客栈的后院,花枝上挑着几盏灯笼。 黄壤和屈曼英在石桌前坐下,自有下人奉了茶。 屈曼英用一个小碟子将糖炒栗子剥出来,放到黄壤面前。黄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给她的。 “来,尝尝。只怕是有些凉了,不够香糯。”屈曼英说,“你以后有空,就来如意剑宗游学。到时候让你姨父亲自炒给你吃。” 这些话,她说得极为轻巧,黄壤却听得呆愣。 “何掌门平日……还做这些啊?”黄壤问。 这在她想来,未免太不可思议。 她从小到大,所见的家主,要么是黄墅这般沉浸于享乐,要么如谢红尘般远庖厨。这两个人,谁像是会炒栗子的? “做呀。”屈曼英一边为她剥栗子,一边说,“家里孩子们都喜欢,他就学了。张阁主还会蒸包子呢。啊,武门主也喜欢做吃的,回头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字字含笑,黄壤听得有趣。 黄壤本以为屈曼英会提及良种之事,但屈曼英没有。她只是为黄壤剥了一大盘栗子,又说:“以后啊,你要是找夫君,一定让姨母给你过过眼。你这次新秀夺魁,定有许多眼热的。但也莫要着急,女儿家嫁人,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她絮絮叨叨,好像真的是一位慈爱的长者。 黄壤于是也耐下性子去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位长辈这样同她说话。 哪怕是息老爷子一家想来认亲,也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夜风轻抚,时有虫鸣。 黄壤便觉得这样的夜晚也不错。 她和屈曼英闲话家常,或多或少也谈起息音之事。 “你母亲啊……就是太过天真。被黄墅哄得迷了心。”屈曼英说到这里,轻啊了一声,说,“看我这嘴,他好歹也是你父亲,这些话,你听过便罢了。” 黄壤忆及往昔,突然问:“如果……当初母亲向姨母求助,姨母会帮助她吗?” 屈曼英思索了一阵,说:“她嫁给黄墅,息家就回不去了。若是寻我相助,我起码会想办法,让她离开黄家,哪怕带着你们姐妹独自生活。但你不知道息音的性子,她是不会向我求助的。” 黄壤拿起一颗栗子放进嘴里,那栗子很甜,香糥美味。她许久才说:“我知道。” 那个女人,她怎么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呢? 她的一生,都在怨恨。怨恨黄墅,怨恨黄墅的侍妾,怨恨这些侍妾所生的孩子,然后怨恨姐姐和我。 那一夜,黄壤没再提及良种之事。她和屈曼英闲坐饮茶,吃了一袋糖炒栗子。 黄壤第一次如此悠闲的与一个长辈聊天,不需要刻意讨好,也没有任何目的。 她有点喜欢这种感觉。 次日,新秀弟子名次已定。 这样的试艺,自然会有奖励。仙门特意熔铸了法宝和丹药。谢红尘、何惜金等人身为仙门宗师,自然要亲手赠予这些未来仙门的中流砥柱。 今日围观的民众很多,场面自然也热闹。 黄壤等人被艳羡的目光包围,只可惜这样的荣誉,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吸引力。倒是那把宝剑不错,通体银白,剑柄上刻了“一枝独秀”四个字。 熔铸人的铸印,竟然是谢灵璧。 啊,真是讽刺。 黄壤仍然扫视观武台,却并没有见到第一秋。 而昨日气势汹汹的息家人,也并没有来。 府衙里,监正大人正在处理这个烂摊子。 息老太爷一行人果然不肯出狱,他提出的条件也很简单:“要释放老夫,让师问鱼亲自来!” 然而谁敢去请师问鱼? 果然,李禄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将息老太爷等人强行拖出来。 然后……将人丢到了大街上。 街道一边,监正大人站在窗后,暗中观察。 息老太爷一行人早就气炸了肺,这时候脸都成了猪肝色。 但第一秋想得不错——以他们这样的身份,总不能当街吵闹。凭白让人看了笑话。 息老太爷被关了一晚上,受了这一肚子鸟气,哪还顾得上找什么黄壤? 几个人如同将要爆炸的皮球,阴沉着脸离开瞰月城,返回了息家。 下午,仙门新秀弟子试艺结束,大家都要各自返回宗门。 黄壤也便和屈曼英等人告别,随同谢红尘离开瞰月城,返回玉壶仙宗。 而此时,玉壶仙宗。闇雷峰,罗浮殿。 谢灵璧在榻上盘腿而坐。如今谢红尘去了瞰月城,没有他的命令,没有人会闯进罗浮殿。 他双手掐诀,闭目修炼。而面前的香炉里,却升起一股股黑烟。黑烟扭曲着来到他面前,被他所吸引,缓缓渗入他的眉心。 渐渐的,黑烟越来越浅淡。 谢灵璧睁开眼睛,喃喃道:“太少了,太少了。” 他收起香炉,在殿中踱了几步。最后,他似乎想到什么,道:“来人。” “老祖!”外面有弟子进来,跪在他面前。 谢灵璧说:“昨日让你们抓的东西,你们可抓住了?” 那弟子忙道:“回老祖,近日确实有老鼠作乱,啃食灵草。弟子等已经依老祖吩咐,将其抓获了。” 说着话,那弟子忙令人提进来一个铁丝笼。笼中果然有几只肥硕的老鼠。 谢灵璧满意地点点头,道:“笼子留下,你们退下。” “是。”几个弟子施礼告退。 谢灵璧提了那笼子,打开通往地下的暗门。他一路穿过昏暗的甬道,来到最深处的密室。 蓝色的符光随着呼吸一闪一灭,谢灵璧观察许久,终于,他打开密室。 就在这幽暗的山腹中,一排一排的“人”安静伫立。 他们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对周遭一切都全无反应。 谢灵璧打量着这些人,脸上生出一丝笑意。随即,他打开铁丝笼,将里面的几只老鼠放了进去。老鼠一入密室,立刻四散而逃。 “你们作恶多端,本就罪该万死。”谢灵璧轻声道,“如今能为老夫所用,也算是不曾白活一场。” 没有人回应他,密室里高高低低地回荡着他的声音。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在世上留下过一段声名。 但现如今,都是他的药引罢了。 第63节 暗处的老鼠飞快地爬过,发出吱吱的声音。谢灵璧闭上眼睛,感受着更强大的怨怒和恐惧。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他喃喃道。 玉壶仙宗外,谢红尘带着黄壤在内的四名新秀弟子归来。 本来几人是照例要前往罗浮殿拜见谢灵璧的。但谢灵璧却并未现身,他以闭关练功为由,连谢红尘都没召见。 这倒也不算什么,不见他更好。黄壤回到房里,拿出她的宝贝们细看。 这一趟瞰月城之行,她所得颇为丰富。 除了那把“一枝独秀”的宝剑,还有第一秋送给她的翡翠金丝的香囊。啊,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姨母。 黄壤倒在床上,盘点所得,还挺高兴。 而上京。 监正大人刚一回京,不待师问鱼召见,立刻带着厚礼去往息家。 随行陪同的还有监副鲍武。 息家高门大宅,见了他,也只开了个小门。 “你找谁啊?”家奴对监正大人的衣饰视而不见,好像并不认得。 鲍武这样粗大的神经,都觉得不太对头。 监正大人满面微笑,说:“司天监第一秋,求见息老爷子。” “司天监?”那家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道:“你且候着吧。” 说完,脑袋一缩进去,再不见人了。 监正大人在门口耐心等候,鲍武却是忍不住了。 他说:“监正,这不对啊!我等往日前来,这息家也不曾这般无礼啊!” “是吗?”监正大人明知故意。 鲍武怒道:“朝廷每年与息家多少良种往来?这息老爷子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嗯!”监正大人严肃地点点头。 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开始向西偏移。 这息家大门却紧闭,哪有半点开门迎客的意思? 鲍武眉头一皱,以他的智力,都发现了事情并不简单。 他问:“监正,您把那老头给得罪了?” 第一秋唔了一声,说:“得罪二字,不太恰当。”——比这可严重多了。 鲍武就更不解了:“那这没道理啊。” 而此时,息家,一众家仆都聚在门后,大家猜测纷纷。 但谁也没有开门的意思。 很显然,家主这是要晾着这位监正大人呢。 但原因么……他们却是不太清楚。 ——瞰月城的事,大家都以为黄壤前来送过信了。当然也就没再派人知会。息家其他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息老爷子一行人因为区区一个腰牌,被灰头土脸地抓进了府衙,下了大狱,还关了一晚。 谁会有脸提这事儿? 于是所有人袖手旁观,一边看,一边心里直犯嘀咕。 就在此时,监正大人自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鲍武,道:“念。” “哦。”鲍武接过那信,当即展开。他这个人素来大嗓门,此时也是中气十足。他大声念:“息老太爷在上!晚辈第一秋,于瞰月城巡查之际,发现前辈未戴腰牌,故将前辈等人捉拿入狱!虽是禀公执法,然回头细想,却也失之人情。” 鲍武越念越不对——你说你干了什么?! 然而门后的一众家仆更听着不对——捉、拿、入、狱? “息老太爷入狱之后,不肯自行出狱,要求陛下亲临。此事虽不合律法,却也是人之常情。晚辈不应拒绝,反而将前辈一行人赶至长街……”鲍武念得目瞪口呆。 然而和他一道惊恐的还有门背后的一众家仆! 鲍武还要继续念下去,而此时,鎏金铜门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中年男子板着脸,站在鲍武面前。 司天监第一高手鲍武,从一个土修身上感觉到了凛冽的杀气!此等强烈的怨怒之气,竟然让他这样的武夫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这中年男人目光如刀子,剜了第一秋一眼,一字一顿,道:“老爷子说,进来说话!” 监正大人这回礼数周全了,他一揖到地:“谢谢息老爷子宽宏大量。” 周围人一脸糟心——不宽宏大量行吗? 鬼知道他那封信里面还写了什么东西。 若依息老太爷的气性,恐怕啃了他的心都有了。 但不管怎么说,监正最终还是进了息家的门儿。 息老太爷并没见他,只又让他等了一个时辰之后,才令自己的长子息丰出面,将他打发走。 当然了,监正大人也不在意。 说到底,息家和朝廷唇齿相依。朝廷不能少了息家的良种,息家也不能少了朝廷这个主雇。 纵有深仇大恨,还能离咋的? 捂着鼻子、忍着恶心,继续过呗。 而玉壶仙宗。 黄壤依旧埋头苦修,谢红尘却发现——近日前来游学的外门弟子日渐增多。 而且这些人,个个都是名门子弟,还多是男子。 他们进了外门,也不好生游学。只是伸头探脑地往黄壤身边凑。 黄壤出门少,但她经常去祈露台。 于是这些名门子弟便在祈露台下功夫。他们帮黄壤搬肥料、晒种子,人人殷勤。 而黄壤也总是笑盈盈的,不太拒绝。 谢红尘开始有意无意地留她在曳云殿练功。 他不能靠近她,却也不愿其他人靠近她。 好在黄壤不在意,她在哪里练功有什么区别?什么时候能摸到谢灵璧的衣角才是大事。 她在曳云殿,偶尔也会为谢红尘做些小食。她甚至自己培育了一盆兰花,就搁在谢红尘的书案上。 说来好笑,梦外她经常做小食,谢红尘从不在意。她培育了满山的兰花,谢红尘也不会多看一眼。 倒是如今梦里,谢红尘会夸赞她的厨艺,会照料她送的兰花。黄壤不止一次看见他为那盆兰花浇水。 今日,黄壤来到祈露台,照例照看自己的良种。她身上有黄墅所化的息壤,这东西可是个宝贝。她只要将息壤撒在土地里,自然会让良种快速成熟。 而代价么,自然是黄墅的修为。 黄壤用起他的修为,毫不心疼。 ——爹,您老人家这样可比活着有用。 所以,还是不要想着修成人身了吧。 黄壤将金色的息壤撒到土地里,整个土地如被温暖。地里所有的良种都瞬间舒展了叶片,像是舒适地伸了个懒腰。 等到土地被滋养完成,黄壤收回息壤,一低头,看见旁边用石头压着的书信。 书信? 黄壤捡起来,拆开一看,只见里面写着——“阿壤姑娘:自成元五年,拜师宴上见过姑娘,在下思慕至今。闻听这次试艺姑娘也在,在下欢喜若狂……” ——这竟然是一封情书。 无聊。 黄壤将那书信揉成一团,连落款也没看,随手扔在一边。 而此时,山下又有人道:“黄师姐,外门有人给您送了一件礼物!” “礼物?”黄壤眉头微皱。那弟子道:“对,一件很……奇怪的礼物。” 黄壤如今在仙宗,只有何惜金等人会给她寄些银票。还有谁会送她什么礼物? 她走下石阶,沿着盘旋的山道去找外门。 外门驿站里,果然有一件包裹得十分奇怪的礼物。这东西看起来,像个人。 不对,这就是个人嘛! 其他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们不要乱想啊!黄壤忙道:“替我拆开!” 因着她的身份和实力,其他弟子对她也颇为恭敬。当下便有人过来,替她将这古怪的礼物拆开。 里面真的是个人,只是铁与木所制的一个傀儡。 这傀儡十分高大,各处关节连接巧妙。 它身上没有铸印,但黄壤一眼就知道铸造师是谁。 她在苗耘之的白骨崖见过这样的傀儡。 第一秋…… 黄壤满心吐槽都咽了回去。她狐疑地拨弄着这傀儡,这东西毫无生气。而且因为是精铁厚木所制,十分沉重。 这里又不是白骨崖,自己也不需要煎药做杂务。 他送自己这傀儡干什么? 黄壤一头雾水,却还是命人搬着这傀儡,一路翻山越岭,返回自己的房间。 傀儡高大,又无比笨重。一众仙宗弟子搬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第64节 而与此同时,司天监。 监正大人坐在书房里,对面墙上雪绸细腻。上面的九曲灵瞳正摄来一段画面。 几个仙宗弟子正搬着他的杰作翻山越岭。而傀儡的耳垂上,挂着一串明晃晃的青铜钥匙。 “……”监正大人欲言又止。 精舍里,等到诸弟子离开,黄壤对这傀儡摸摸捏捏,然后她终于看见了傀儡耳朵上的钥匙。 她摘下钥匙,又找了半天,终于在傀儡的耳朵里找到一个锁孔。她将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扭动,那傀儡头颅微微抬起,体内咔嚓一声响。 司天监,书房里。 监正大人看见黄壤那张脸,正怼在傀儡双目之前。就算是距离如此之近,这小脸也是如此精致好看。监正大人以手托腮,看得认真。 而就在这时候,黄壤将傀儡插进耳孔的青铜钥匙拧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 监正大人眉峰皱起——这……拧太多了吧。这种对战傀儡,最高战力可是也不弱的。 果然,只见那傀儡猛地一抬胳膊,向黄壤揍去! 黄壤躲闪不及,啪地一声,被傀儡揍在脸上。 她捂着脸,一脸震惊。 同样震惊的还有九曲灵瞳之前的监正大人。 只见房间里,黄壤左躲右闪,被傀儡满屋子追打。那傀儡力大无穷,身形又高大。它捶烂桌子,摔碎花盆……不一会儿,黄壤房间里就成了一片废墟。 黄壤不得不从房间里躲出去。 她似乎是跑出了范围,那傀儡失去目标,没再追出来。 但是她不能进去,一进去,傀儡就揍。 …… 黄壤站在房间门口,与废墟中的傀儡面面相觑。 监正大人隔着九曲灵瞳与她对视。 亲眼见到她眼中震惊慢慢地化为怒火。 ——这……她难道没有看出来,这是一个对战傀儡吗? 黄壤当然没有看出来。 这谁看得出来?!她一个土妖出身,黄家哪里会买入什么对战傀儡? 而玉壶仙宗乃是问道修仙,都由师尊亲自教导。只有朝廷办学,为了迅速增加战力,监正大人才亲自铸造了这对战傀儡。 黄壤去哪见这东西?再说了,这玩意儿脸上又没写! 她拧了一个最高战力,然后被这傀儡堵在门外,而自己房里一片狼藉,根本进不去。 如此凄惨的时刻,老天怎么能不雪上加霜呢? 于是天开始下雨。 黄壤站在绵绵小雨里,几次想冲进去,却打不过。傀儡守在门口,等着她靠近,然后暴打她。 小雨渐大,沾湿了她的衣裙和头发,她被淋成了落汤鸡。 监正大人以手掩额,简直不忍直视。 第54章 交锋 黄壤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第一秋送给她的礼物。 她孤伶伶地站在门外,与傀儡遥遥对视。而九曲灵瞳之前,监正大人眼睁睁看她头发被雨水淋湿,紧贴着额头。 二人相隔千里,各自绝望。 好在,这傀儡的一场对战也有时间限制。 两个时辰之后,它终于低下脑袋,没了动静。 黄壤身上衣裳已经全部被淋湿,她试探着靠近这东西,这东西终于再无反应。黄壤这才从它身边钻进房里,她挤着身上的雨水,真是欲骂又止。 房里一片混乱,她只得将傀儡挪到一边。 ——幸好修武道,力气也涨了不少。不然这么个大家伙,怎么搬得动? 黄壤将它挪到角落里,发现自己的床被捶塌了,箱笼也被踩坏了。她一声长叹,终于从废墟里找出一套还算干净的衣裙,先行换上。 但是,她也并不知道,这傀儡的双眼有什么作用!! 九曲灵瞳旁边,监正大人伸手想要关掉这法宝,犹豫了一下,他只是埋下头,用碳笔继续分解招式。 间或想抬头瞄一眼,终究也是没有。 夜里,朱雀司少监朱湘一脸严肃地赶来,她跑得极快,身后还跟着李禄。 二人甚至不及通禀,直接进到第一秋的书房。 朱湘道:“监正,今日朱雀司清点傀儡,发现少了一个!而且是最高阶的对战傀儡,下官疏忽,请监正治罪。” 此事啊。监正大人继续用碳笔拆解招式,说:“并未丢失,本座送人了而已。” “送……送人?”朱湘愣住。 李禄也愣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问:“监正送给阿壤姑娘了?” 哦,阿壤姑娘啊。 朱湘很快反应过来,但随后她又有一个问题:“监正选了个战力超甲级的对战傀儡给她。” 监正大人嗯了一声,补充了一句:“超甲级最珍贵。” 既是送她,当然要挑个最好的。 这是珍贵!!李监副问了一句:“可……阿壤姑娘打得过吗?”那可是超甲级啊,司天监一共才三个。平时都是给白虎司的好手们陪练剑阵的。 一个剑阵十二个人,才能对战一个超甲级傀儡。 监正大人指了指墙上九曲灵瞳的画面。 画面中,黄壤已经换过了衣裳,头发仍湿着。她正蹲着身子,修理被傀儡捶塌的床。 ……好吧,她确实打不过。 唉。直男送礼,断情绝义。 李监副深深叹气。 而玉壶仙宗,黄壤只能更刻苦地修行。 她摸索着这傀儡的使用方法,渐渐发现原来它的战力有甲、乙、丙三级可调。青铜钥匙插入耳孔,只需要拧动一圈,它就会是最低战力。 一场对战能持续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之后,傀儡会停止作战。 黄壤开始觉得这很有意思,她每每与之动手,一天一次对战,再加上看书、自修、育种,时间便匆匆地过去了。 于是她有好几天没有去往曳云殿。 而此时,曳云殿。 谢红尘坐在书案前,殿中几个弟子正在扫洒。 案上有一盆兰花,花开极盛,似乎四季不谢。 谢红尘的指尖轻轻拨开那浓绿的叶片,那赤金色的花,将他的心思从经书典籍中吸引出来,一时之间,没个着落。 黄壤今天又没有来。 可谢红尘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每天召她入殿。 以他这样的身份,即使是亲传弟子,也不可能天天见面。 大多数时候,弟子们领了法卷,先自行修习。遇到难处,再去请教。或者干脆由师兄指点。 谢红尘性子清冷,平素并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当然更不能强行要求一个女弟子每日留在曳云殿练功,“承欢膝下”。 但是,她已经好几天不来了。 她在做什么? 很突然的,谢红尘想去看看。 他走出曳云殿,盛夏的天气十分晴朗。不过卯时初刻,太阳已经早早地探出了头,红着脸挂在天边。 谢红尘沿着山路向下,去往亲传弟子所居的精舍。 恍惚中,记忆模模糊糊。 他好像也曾这样前去找过黄壤。在阴阳初晓、黎明堪至的时刻。也是这样独自行走在山路上,心中想起那个人,隐隐的便生出许多杂念来。 谢红尘一路来到黄壤的住处。因为是女弟子,她的居所在最里面,外面是聂青蓝、谢笠等人的小屋。 黄壤住在山窝窝里,玉壶仙宗的山脉像一个怀抱,将她的小屋包裹起来。 而谢红尘尚未走近,就听见了声响,是机括转动的声音。 他再前行一阵,就见清晨绚烂的霞光里,黄壤身着浅金色的练功服,正和一高大傀儡对战。 那傀儡精铁所制,木头用的多年沉水老船木,只为了不轻易开裂。 而其关节之处,连接十分精巧。它与黄壤对战,其招式、功法,与真人皆十分相似。 黄壤不识宝,但谢红尘一眼便看出来——这傀儡制作精细、出招考究,正是司天监超甲级的对战傀儡。 这样的东西,想要从司天监弄出来,并不是有银子就能办到的。 毕竟整个司天监,超甲级的傀儡也不过三个。 谢红尘站在一边,看黄壤与傀儡对练许久,问:“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啊,师尊!”黄壤练得出神,一心想着拆解傀儡的招式,并没有留意他几时到来。这几天被揍了几次,她已经知道这傀儡的对战范围。 第65节 是以她极灵活地跃开丈余。那傀儡失了目标,不再追打,呆呆地站在一边。 “师尊!”黄壤恭敬地向谢红尘行礼,她额间香汗淋漓,桃腮带赤,整个人被霞光映照,有一种光彩夺目之感。 谢红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驻留,好半天,他收拢心神,说:“司天监的超甲级傀儡,平素只用于内部演武,怎会出现在此?” 黄壤对“超甲级”三个字毫无反应,她坦然答道:“前些天弟子莫名收到此物,初时并不知道用途。还是这几日方才摸索明白。” “莫名?”谢红尘抬眼看向面前的傀儡,那傀儡也木木呆呆地看着他。这东西极为高大,看谁都有一种俯视之感。 谢红尘皱眉:“司天监毕竟隶属朝廷,如此贵重之物,轻易相赠,只怕别有居心。” “贵重?”黄壤从谢红尘口中捕获这两个字。能让谢红尘称之为“贵重”的东西,只怕真是不多。 她问:“这……很贵重吗?” 谢红尘绕傀儡一圈,沉思道:“司天监监正第一秋的得意手作之一,曾经在各大门派引起轰动。但因为制作复杂,而且维护不易,司天监不肯出售。如意剑宗曾经想要购入一尊。” 他想了想,不由看向黄壤,道:“何惜金曾开价三万万灵石,第一秋以精力不济为由,拒绝。” 黄壤惊在当场。 三万万灵石对她来说,根本没法想象。黄家常年育种,在育种师中,还算是小有名气。但是一年盈收若换作灵石,也不过几十万。就这还要除去供养族人的开销。 黄壤震惊,但司天监,朱雀司。 监正大人正主持重铸一尊对战傀儡。这东西铸造异常繁复,他一人也不可能完成。好在图谱俱全,零件也有剩余,重新铸造虽然耗时耗力,却也不至出错。 他一边指挥众人浇铸零件,一边不时看看对面墙上。墙上的九曲灵瞳里,有两个画面。一个是当年谢灵璧的新秀弟子试艺的片段。 这画面有些久远,乃是用玉壶仙宗的洞世之目所摄录。但好在世面上卖得多,倒也还算清晰。 另一个画面,则来自那尊超甲级傀儡。 听见里面谢红尘关于这尊傀儡的解释,监正大人冷哼了一声,并不在意。 而黄壤一脸敬畏地摸了摸那傀儡,瞬间原谅了它拆家的行为。 如此贵重之物,第一秋一声不吭地送给自己,这未免…… 未免…… “财大气粗”四个字,在黄壤脑子里转了无数圈。唉,梦外的成元五年,你要是带着四万万灵石前来提亲,何愁大事不成啊! 黄壤心中感慨。 谢红尘却神情严肃,道:“此物价值过高,若你与赠送之人并不熟稔,自然还是退回去更为妥当。” “啊?”黄壤这个人,一向现实。之前不知道此物的价值,她自然是感动。如今知晓了,哪舍得退?这可是三万万灵石都买不到的东西啊! 她这一辈子,可能见到这么多灵石吗? 能见乎?! 她眉峰皱起,顿时十分纠结。 谢红尘见状,沉声道:“你身为仙宗弟子,不应与司天监往来过密。这傀儡除了第一秋,只怕并无其他人能够出手馈赠。你身为女子,不好无功受禄,惹人非议。” 他一番话,将黄壤和第一秋的界限分划得明明白白。 黄壤只得道:“弟子会找到他,将傀儡退回。” 谢红尘嗯了一声,复又道:“你既拜入我门下,我自会倾囊相授、耐心指引。傀儡此物,虽然对练方便,但招式套路毕竟死板。于修行一途,乃是速成之道,并不能得其精髓。” 他难得这般耐心地解释,显然对面前这傀儡十分耿耿于怀。 傀儡再如何贵重,又岂能与他的亲自指导相提并论? 而司天监,朱雀司。 监正大人脸色同样阴沉,更糟糕的是,他听见了谢红尘下一句话。 谢红尘接着道:“你潜心修行,这本是好事。曳云殿的门……会永远向你敞开。” 这句话,出自谢红尘之口,真是过于亲昵宠爱了。 黄壤也这般觉得,但她娇俏的脸上满是纯真笑意:“师尊待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她回头看看傀儡,知道谢红尘的意思。 此物必是不能留了。 是以,哪怕心中再不舍,她也只是道:“弟子这就联络司天监,将其退回。” 谢红尘嗯了一声,再度看向傀儡。 他说不清自己面对此物时,心中隐隐的敌意从何而来。 当然了,他说不清,傀儡那头,九曲灵瞳之侧的监正大人可就说得清了。 一股酸意自心头升腾而起,傀儡俯视着面前的谢红尘,像是接受到来自主人的蔑视。 “曳云殿的门会永远向你敞开。”监正大人念着这句话,满脸尖酸。 哼,无耻之极! 而次日,他果然收到来自玉壶仙宗的信。 这信写得极为官方,显然出自谢红尘之手。信中不仅代表黄壤对监正大人的关怀表示了感谢,还告知他因傀儡过于贵重,二人又素无往来,因此不敢受纳,只得退回。 乞望原谅云云。 监正大人将书信搓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炼炉里。 素无往来吗? 那就往来吧! 次日,监正大人从上京出发,随身带了一份厚礼,甚至不惜使用了一张三千灵石的传送法符,直接杀上了玉壶仙宗。 彼时黄壤正跟傀儡进行最后的试炼——这东西马上就要退回司天监了。说不得要再用一用。 三万万灵石啊!多用一次也是够本! 她正跟傀儡打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外面有弟子跑进来,喘着粗气道:“黄师姐!宗主传您立刻前去曳云殿!” 他跑得太急,便显得十分失礼。黄壤倒也不计较,她跳出傀儡的攻击范围,问:“发生何事?” 那弟子急道:“今天一早,司天监监正第一秋便进了宗门。还带了厚礼!”说罢,他还看了一眼那傀儡,“听说是想商讨这傀儡一事。” “……”厚礼?!黄壤不由自主便往聘礼方面去想。她默默地换了衣裙,前往曳云殿。 而殿中,等待她的正是修罗场。 黄壤又不是什么纯洁白莲花,她连一会儿的场景对话都想好了。 谢红尘:“阿壤,你是愿意同他走,还是留在为师身边,继续学艺?” 第一秋:“阿壤,你若要潜心学艺,我自然也能等得。” 然后二人一并向她看,等她答复。 黄壤深深叹气,她走进曳云殿,发现里面不仅坐着谢红尘和第一秋,就连一向极少露面的谢灵璧也到了。 她进殿之后,三人均向此看来。 黄壤只得跪下,道:“弟子黄壤,见过老祖、师尊。” 谢灵璧脸色不佳,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不喜黄壤。 还是谢红尘道:“起来。” 黄壤起身,又转头看向第一秋,向他福了福:“监正大人。” 监正大人嘴角含笑,道:“阿壤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咳。黄壤站到谢红尘身边,谢红尘沉声道:“如今她人已过来,监正何不亲口问问。” 第一秋的目光紧随着黄壤,黄壤一眼瞥过去,正好撞上。 她如被火烫,连忙移开。 谢红尘便极其不悦,他道:“监正?” 第一秋这才开口,道:“阿壤姑娘,在下有一事,想要询问姑娘,望请坦诚答复。” 天呐!你不会又要求亲吧?黄壤心中哀号,你此时求亲,我若拒绝你,心中难过。但不拒绝你,只能离开玉壶仙宗。这可如何是好? 黄壤暗自焦心。 而监正大人顿了一顿,卖足了关子,方问:“请问阿壤姑娘,这傀儡对战,感受如何?” 啊?黄壤看了一眼谢红尘,又扫了一眼谢灵璧,见二人神情凝重,她顿时一头雾水。 但问题还是要答的。她只得道:“对练流畅,招式拆解十分详细。实乃……天人之作。”她如实道。 监正大人微微颔首,转而向谢灵璧和谢红尘问道:“看来,阿壤姑娘对这傀儡十分满意。灵璧老祖、谢宗主,你二人难道还觉得四万万灵石不值吗?” ……什么? 黄壤听得更糊涂了。 而监正大人端起旁边的茶盏,轻抿了一口,道:“玉壶仙宗乃第一仙门,这么一点灵石,也着实是微不足道。二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黄壤算是听明白了——他想将这傀儡卖给玉壶仙宗! …… 监正大人不紧不慢地饮着茶,谢灵璧和谢红尘面色都极为难看。 这事儿应下吧,四万万灵石,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而且玉壶仙宗向司天监买入对战傀儡,或多或少都让人觉得司天监得脸。 不应吧,这傀儡在玉壶仙宗搁了月余。如此贵重之物,白白送来,确实惹人猜测非议。 他这敲锣打鼓、人尽皆知的,让世人知道,恐怕还道是玉壶仙宗出不起这钱。 反观监正大人,倒是极为悠闲,他轻声道:“二位若是手头紧,倒也不必为难。这傀儡原就是送给阿壤姑娘试用的,不过月余,就算是收回,也无人会觉得玉壶仙宗是白占便宜。” 谢灵璧素来最重体面,闻言更是面色铁青。 监正大人一见,心中一阵舒爽。 谢红尘面沉似水,半晌才道:“四万万灵石,并非大事。监正何必挤兑?” 第一秋闻言,轻笑一声,道:“谢宗主说得是,那稍后我便派人过来,我们签订契约。此后每半年,司天监会派人过来维护一次。” 他走到谢红尘面前,与其对视。 “承蒙谢宗主垂爱,它也定会不遗余力,替宗主教化弟子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谢红尘那一句——曳云殿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第66节 然后呢,黄壤还回了一句:“师尊对弟子的好,弟子都知道的。” 哼,心里更酸了。 谢宗主与他对视,二人目光中似要迸出火花。 还是谢灵璧道:“够了!小小傀儡,也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他起身,又看了黄壤一眼,道:“以后不要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都收入仙宗。” 他出言便是责备,黄壤毫不在意,立刻道:“弟子谨记老祖教诲。” 谢灵璧这才又盯了第一秋一眼,拂袖而去。 监正大人自然也不用多留了,他对着谢红尘拱手道:“既然事情商定,那本座也告辞了。谢宗主不必远送。” 谢红尘压根不想理他,更别说送他了。 而监正的脸皮向来厚实,他转而对黄壤道:“阿壤姑娘送一送,也便是了。” 黄壤正要应下,谢红尘开口道:“监正亲自前来,还是由本宗主亲自相送得好。” 监正大人不阴不阳,道:“那真是劳烦宗主了。” 黄壤就看着这两个人,并肩出了曳云殿。 ——谢红尘要送回对战傀儡,他就厚着脸皮跑过来,索性软硬兼施,以试用为由,迫着谢红尘和谢灵璧买下这傀儡。 既送了礼,还能把成本捞回去。 真白嫖大师,不服不行。 而此时,监正大人同谢宗主并肩而行。 二人平素虽说不上交好,但好歹面上也过得去。偏生今日,竟是连一字交谈也无。 监正大人也是奇怪——真要说起来,这谢红尘也算是半个老丈人般的人物。他本应极力交好才是。 但为何总是心中生厌?! 第55章 破茧 玉壶仙宗花了四万万灵石,得了这对战傀儡。 谢红尘虽然嘴上不说,但却司天监却是好感为零。他命谢绍冲将这傀儡搬到演武场,用作弟子对练。 初时,大家并不以为意。 一个傀儡而已,毕竟是死物。能有何用? 谢绍冲、聂青蓝、谢笠等人对着这个大家伙,也是十分看不上眼。 无奈宗门毕竟花了大价钱,总不能买回来一堆破铜烂铁。 谢绍冲站在傀儡面前,对着聂青蓝道:“试试吧。” 聂青蓝取了那青铜钥匙,将其插入傀儡耳孔。三人并不报以希望,倒是其他弟子十分感兴趣,远远围观。 ——四万万灵石。谁见过? 看个热闹也行啊。 聂青蓝踮起脚尖,拧动着青铜钥匙。转了一圈,无什反应,于是他又转了一圈,随后,再转了一圈。 “这玩意儿莫不是坏了?”他这句话刚一出口,那傀儡一拳揍在他右腮。动作快得他来不及反应! 砰地一声,聂青蓝只觉眼前金星乱冒,他以手捂脸,而傀儡的第二拳已经紧接着挥来。 谢绍冲和谢笠被拳风一扫,也是唬了一跳,飞快地闪到一边。 于是聂青蓝就被傀儡……追打。 谢绍冲先时还抱臂而观,但随后,他脸上神情渐渐凝固。 ——这傀儡出招,居然经过十分精密的分解。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般死板生硬。 聂青蓝毕竟是谢红尘的大弟子,他几次躲闪之后,也开始和傀儡对招。而这傀儡居然能和他打得有模有样。 周围议论声低微下去,是其他弟子看得入了神,不再说话。 谢绍冲盯着演武场,渐渐地他发觉——宗门这四万万灵石,恐怕花得不太冤。 而曳云殿,黄壤正由谢红尘亲自传授功法。 曳云殿内院有个小的演武场,专门供宗主练功或者授课所用。 谢红尘坐在旁边的石案前,面前一盏清茶,手里翻看着一本古老的剑谱。 而黄壤在场中练剑,她的剑依然霸道凌厉,周遭梧桐被她剑气所激,落叶飘飞。 谢红尘偶尔抬头看她,便见飞叶如花,而美人舞剑,端庄艳烈。 他取来纸笔,以笔蘸墨,本想要创几句剑诀,然而落笔却成画。 黄壤因在他跟前,本就极注重一招一式姿态之美。 谢红尘笔下梧桐落叶,散如飞花。唯独中间缺了舞剑之人。 他毕竟是为人师表,私下画女弟子之小像,若传将出去,旁人会作何猜想? 笔墨到此,便是不可继续。 他抬起头,见午后的阳光散如碎金,桐叶飘零,佳人执剑,如武似舞。他轻抿香茗,这片刻清静,已是最好的光阴。 谢绍冲进来的时候,便看见这样一副画面。 演武场很小,平素最多用于二人对练。场边一棵梧桐绿意盎然。而树下,黄壤舞剑,谢红尘坐在场外石案边,手握茶盏,注视场中。 佳人如画,这场景便有了那么几分旖旎。 当然,谢绍冲绝对信任谢红尘的人品。他相信谢红尘对自己唯一的女弟子只有舐犊之情。他径直入内,道:“宗主。” 谢红尘面无表情,然手中茶盏里,琥珀色的茶汤却起了一丝涟漪。 他轻轻搁下茶盏,不着痕迹地收起案上丹青,问:“什么事?” 谢绍冲施礼道:“方才我同青蓝、阿笠测试了那尊对战傀儡。” 谢红尘嗯了一声,问:“结果如何?” 谢绍冲神情凝重,道:“物有所值。” 谢红尘微怔,眉峰轻轻皱起。谢绍冲说:“此物战力分三等,甲等战力乃剑阵所用,需要多人对战。乙级可供青蓝和阿笠之流对练,丙级则适合初级弟子。我看其上的机括,大约还有许多作用,还需一一试过才能知晓。”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做了最终陈述:“第一秋此人确有才华。拥有这样的对战傀儡,也难怪这几年,司天监初阶弟子增长迅猛。” 谢红尘站起身来,随手将方才所画的丹青揉成一团。他五指松开,那纸页便如齑粉,随风而散。 “去看看。”他当先走出曳云殿,却不忘叮嘱黄壤,“继续练剑,待吾回来。” 黄壤答应一声,谢绍冲扫了一眼她的剑招,只觉得谢红尘对她确实格外关照。 但说到底,黄壤夺取了新秀弟子试艺的头名。谢红尘格外看重些,似乎也无可厚非。 演武场上,谢红尘亲自与这傀儡对战。 这傀儡虽然武力超强,但也经不住他这样的修为。很快这大家伙就处处受制,无法施展。 聂青蓝说:“宗主修为深厚,司天监这超甲级傀儡,实在不堪一击。” 其他弟子亦纷纷应和,一时之间,好像那司天监真的也无什了不起。 谢红尘一边与傀儡对战,一边轻松调高了它的战力等级。而那傀儡本来就没有修为,单纯以招式、力量和速度应变,在他手上便如小儿玩物一般。 仙门第一剑仙此刻手中无剑,但他身姿飘逸,招式之灵秀,以轻拨重,便使得这傀儡看上去十分笨重呆傻。 诸弟子方才心中的震动,此刻被自家宗主抚平。 谢红尘在对战中直接拧动钥匙,将对战难度从丙调到乙,最后调到甲,他将三级战力全部试过。正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鹞兮若流风之回雪。 玉壶仙宗所有弟子都放松下来,有人道:“司天监就这点斤两,也敢在我们宗主面前班门弄斧,真是可笑。” 此言一出,其他弟子纷纷附和。 傀儡攻势越来越快,但确实不能与这位仙门第一剑仙匹敌。谢红尘仍未出剑,他凝神聚力,掌风将对战傀儡推至演武场一角。 那傀儡失了目标,只得呆呆站立。 谢红尘回身,他单手背到身后,衣白若雪、面容清冷:“此傀儡战力不凡,并无可笑之处。” 一众弟子瞬间安静下来,谢红尘扫视众人,道:“玉壶仙宗立派以来,一直注重修行。问道之心,强于武道。是以不提倡傀儡对战。但司天监隶属朝廷,身在凡世。其差吏大多凡人出身,并无问道之资。此对战傀儡,能够迅速培育其门中差吏,测试剑阵、提升基础战力。司天监斥巨资铸造此物,确有必要。” 他即便是评价对手,也是字字坦荡,不偏不倚:“环境不同,应对有别,汝等面对巧思奇想,当心存敬畏,不该轻视。” “宗主教诲,吾等铭记于心。”诸弟子收起了笑容,肃然道。 谢红尘这才点点头,他重又看向角落里正寻找对手的傀儡,忽然对谢绍冲道:“再过数十年,司天监战力将十分可观。” 谢绍冲点点头,说:“如果宗主担忧,我们可以向他再买入傀儡。” 谢红尘看向他,他说:“这第一秋对我们阿壤好像颇有好感。只要阿壤开口,说不定……” “不需要。”谢红尘冷冷拒绝。 “?”谢绍冲一头雾水。但很快,他也反应过来,说:“也是。堂堂玉壶仙宗,哪有让一个女弟子出面要人情的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了。” 谢红尘不再提及此事,只是道:“这傀儡既然已经买入,就莫要闲置。召集门下弟子,安排对战。若有不足,也要及时让司天监派人处理。”他扫视了一眼那高大的家伙,虽然言语公正,心上却难掩不快。 谢绍冲欠身道:“是。” 这几日,黄壤并没能见到这傀儡。 她每日里都留在曳云殿练功,谢红尘但凡得空,便会悉心指点。若是一般师徒,弟子如此美貌,日日相伴,恐怕早就传出了什么谣言。 但谢红尘没有。 谢红尘自拜入谢灵璧门下,一直到出任宗主之位至今,没有任何品行瑕疵的流言。 这么样的一个人,高洁如月,他能有什么私心呢? 是以,玉壶仙宗一切如常。 只有谢红尘自己知道,他想见她。 傍晚时分,黄壤是会离开的。 第67节 她走之后,整个曳云殿便都陷入了沉默。谢红尘重铺纸笔,许久之后,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笔下的画。仍是梧桐叶落,散如飞花。 而花下美人舞剑,顾盼生姿。 他终于还是将她入了画。而这心思却不可对外人言。他有心将画毁去,然而思虑半晌,却只是卷起来,收进了自己的储物法宝里。 黄壤从曳云殿出来,经过外面的演武场,便见那傀儡站在角落里。 此时诸弟子已经散去,偌大的演武场,只有它孤伶伶地站立。 黄壤虽然在曳云殿练了一日的剑,但她如今的体质已经提升太多。再加上毕竟土妖出身,也没那么容易疲倦。 ——身为玉壶仙宗第一卷王,她可不会轻易休息。 她来到傀儡面前,拧动青铜钥匙,抽出那把“一枝独秀”的宝剑,继续同它对战。 点翠峰山腰,谢绍冲由此经过,不由驻足而观——这丫头为何如此用功? 他想不明白。 黄壤的种种表现,看起来就像个武痴。 但其实她又并不热爱武道。她每一天都学得极为痛苦,咬牙切齿,却绝不懈怠。 像是……有什么目的逼迫着她,不能松懈一样。 司天监。 监正带着四万万灵石,并没有使用传送法符,所以到达上京已经是夜晚。 ——三千灵石的传送法符,监正大人不到必要之时,也是懒得花的。 此时的司天监,官员们已经散衙,四司只有守卫值夜。 监正大人忙了一天,有些疲倦。他洗了个澡,就想上榻睡觉。他虽然被虺蛇血改变了体质,但凡人身躯,对休息有着不可解的执念。 偶尔小憇一下,真是身心舒畅。 但坏就坏在,监正大人将要上榻休息时,看了一眼九曲灵瞳。 演武场上,天虽然黑透,但四周有法宝“照月”的辉光,仍可视物。 ——若没有这样的光线,黄壤只怕也是不来的。 而现在,她正跟傀儡对战。 傀儡的战力是丙等,她摸索了好些日子,竟然也能跟它打得有来有往,像模像样。 监正大人看了一阵,忽而深深叹气,打消了休息的念头。 他重新换上一身劲装,又看了一眼九曲灵瞳,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他一路来到白虎司的练功场,打开一个傀儡,开始对战。 虺蛇血被他内力催动,他脸颊之上渐渐现出金色的蛇纹。整个练功场都弥漫着灰色的毒雾。 次日,李禄等人上衙时,就见自家监正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抽出丝绢,擦了一下额头。李禄等人已经急着上头,清理练功场的蛇毒。 这蛇毒见不得血,若不清除,其他弟子有个受伤流血什么的,只怕就要命丧当场。 而白虎司的差役们来得早,他们虽然身有官职,但跟普通差役毕竟是不同的。 司天监用于个人对战的小傀儡很多,白虎司少监也早早来到练功场,准备开始一天的训练。 于是演武场上,早到的差吏们开始了与傀儡的对练。 这些傀儡的招式便相对简单和套路,但谢红尘说得不错,对于这些凡人,他们并没有漫长的时间用以修炼。 问道这两个字,更是太过遥远。 这些差官,只要拥有一定的身手,再加上护身的法宝,能够处理民间百姓遇到的疑难杂事便好。 所以这些对战傀儡的招式虽然简单粗暴,却很实用。 监正大人在练功场旁边站了一阵,一边擦汗,一边看手下差役练功。 白虎司少监谈奇正挨个纠错,一切都井然有序。 遥远的天边燃起一团金红,太阳撕开朝霞,从云层中探出红红的脸蛋。 监正大人沐浴霞光,心思却落在了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 不知道此刻她歇下了没有。 他想得出神,冷不丁身后有人道:“哎呀,孙阁老,您怎么来了?” 第一秋回身,就看见了孙谏忠孙老大人。他是当朝首辅重臣,年势已高,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疾步入内,身后的长随简直要跟不上他的脚步。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老大人竟然亲自登门。”第一秋不冷不热。只因这孙阁老,对师问鱼成立司天监抵御仙门一事,一直十分反对。 他十九入仕,一直瞧司天监不顺眼。 平日里更是频频缩减司天监的用度,与第一秋也十分的不对付。 此时他看着练功场上挥汗如雨的差吏们,也是冷哼一声,说:“今日陛下又未临朝,监正大人也不入朝议。本官有事同监正商议,可不只有自行上门了?” 他语带不满,因为第一秋虽然也是朝廷官员,却从不上朝。 第一秋也不在意,师问鱼为求长生,修建圆融塔,改年号成元。 从成元初年开始,他就长居圆融塔,很少临朝。 而司天监虽说隶属朝廷,却更类似仙门,并没有时间处理朝堂之事。所以司天监只有青龙司少监白轻云一人上朝。 平时也由他负责与朝廷各部对接。 因此白轻云这个人,再油滑不过。 朝中没几个人愿意同他打交道。 孙阁老显然也不例外,他接着道:“今日福公公送来一副丹方,要司监天协助炼丹。白轻云不愿传话,本官便亲自过来告诉监正。” 说话间,他自袖中取出那张丹方,递给第一秋。 第一秋接在手里,细细一看,已是眉头紧皱,也瞬间知道了白轻云为何推脱。 这丹方消耗甚巨,朝廷能拨给司天监多少银子? 孙阁老脸上皱纹条条,这让他显得极为威严,他说:“朝廷的境况,你并非不知。陛下连年修仙,司天监更是养着一群不仙不凡之人,国库连年空虚,入不敷出。这一副丹方的银子,国库只能拨五分之一。剩下的,要你们司天监自己想办法!” 第一秋还没说话,孙阁老紧接着又道:“听说监正大人向玉壶仙宗售出一尊傀儡,得灵石四万万。正好可以用来替陛下炼丹。想来监正既为人臣,又为人子,当无异议才是。” 说完,他转身离开。 “孙阁老也太过分了吧!”谈奇不由怒道,“陛下的旨意,凭什么……” “好了。”第一秋阻住他,道:“继续练功。” 谈奇这样的人,也终是怒火中烧了:“这些年朝廷一共才拨给司天监多少银子?如今他倒是好意思……” 第一秋轻声道:“够了。” 孙阁老大步走出司天监,他身后的长随连忙跟上,想要搀扶,却被他推开。 一直等到出了司天监的大门,孙阁老方长吁一口气。 他身后的长随连忙命轿夫过来,孙阁老心头窝着火,转头又看了一眼司天监的门头,喃喃道:“好好的一群人,非要修什么仙。到头来不仙不凡的,画虎类猫,只苦了江山黎民。” 长随扶着他上轿,轻声说:“其实这些年,监正大人也不容易。朝廷的钱款批下不去,他养着四司这众多官吏,听说连私宅都没有一座。” 孙阁老气道:“你倒是会替他说话!” 那长随笑一笑,道:“不瞒大人,小人父亲年轻时在战场上伤了腿,多年不能行走了。十几年前陛下派监正大人抚慰老兵,监正大人见他情况,便为他做了一双假腿。” 孙阁老第一次听说这事,问:“假腿?” 那长随说:“正是。先前小人也将信将疑,但后来父亲确实行走无碍。其实当时的监正,年不过十五。小人全家一直感念他的恩德,这些年小人又有幸跟随大人左右,偶尔见些世面,是以总能看到些他的好处。” 孙阁老长叹一声,说:“真要说起来,老夫与他本也并无仇怨。这些年朝廷拨款,也并非有意克扣,只是实在民生多艰。如今良种价格日渐高昂,底层百姓日子不好过。我若手头不紧着些,谁替他们着想?” 那长随说:“阁老心忧天下,小的自然知道的。” 孙阁老嗯了一声,撩起轿帘,又看了司天监一眼,说:“他若实在无法,这炼丹之资,便减半拨发吧。” 长随赞叹:“阁老仁心,令人感佩。” 然而,第一秋也并未再找他。 只是次日,他便以儿子十周岁为由、渡劫成功为由,大发请柬。从朝廷官员到仙门好友,都请了个遍。 收到请柬的人一头雾水——这位监正大人一直住在官舍,孤家寡人一个。哪来什么儿子?!还十周岁? 还有,十周岁渡什么劫? 因着这份好奇,喜宴那天,大家还是纷纷赶至。 人若来了,礼金自然是少不了的。 监正大人也并不客气,若是发现来人礼随得少了,还会阴阳怪气地挖苦几句。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哪受得了这个? 是以后面的人都学乖了,礼金也十分丰厚。 而到了宴上,面对所有人好奇的目光,监正大人终于将他的儿子带到了众人面前。 ——一只花花绿绿的洋辣子。 这洋辣子伙食不错,吃得白白胖胖。 而监正大人为了延长它的寿命,也天天喂它一些灵丹。如今它膘肥体壮,颜色越发鲜艳。 前来作客的户部尚书周大人问:“这是……监正爱子?”言下之意很简单——你他妈的还生得出这个? 监正大人不紧不慢,说:“干儿子。” “……”众人心中骂娘,嘴上却也不好说什么。 监正大人托着干儿子,当着众人的面宠溺地喂了它一些灵丹,托着它四处显摆,顺便收礼。 众人吃了这亏,也只得闷头吃饭。 而就在此时,李禄指着他手掌,说:“监正,这……” 监正大人低下头,只见那洋辣子在他掌中结蛹,随后破蛹而出,化为一只绿翅金裙边的绿刺蛾。 这过程,缓慢却温柔。 监正大人低头凝视,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 第68节 啊,当年她送给他的毛毛虫,在这一刻破茧化蝶。 第56章 蜜饯 第一秋开始带领朱雀司,主持炼制长生丹。 这丹药涉及许多灵草,造价昂贵无比。而司天监收到户部的拨款只有两成。 户部周尚书亲自为他押送过来,白轻云亲自做交接,几次欲言又止。 其实朝廷那拨官员,对陛下修炼一直颇有微辞。 毕竟古往今年,但凡帝王求长生,除了劳民伤财,有几个好的?再说了,虺蛇血之事虽然隐秘,但这笔巨大的开销,账上可是瞒不住的。 孙阁老等人眼看着皇子、皇女被残害,而且大量白花花的银子水一般流进去,哪能不心生忧愤? 连带的,他们对司天监也十分瞧不上。司天监初初成立时,第一秋年幼,而朝中并没有修仙之人。 师问鱼重金聘来李禄和鲍武,其余人,却是再也凑不齐。 因此选拔到此间的,全是凡人,与普通衙门的差役并无区别。 这些人有什么战力? 民间若真有妖邪,派他们出去也是白白送命。 故里里外外,没人看得上这个什么司天监。 孙阁老更是死死咬住每一文钱,司天监要批经费难于登天。 而第一秋上任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铸造对战傀儡。 当看到如此高昂的铸造成本时,朝中诸臣大哗,无一人赞成。 而第一秋力排众议,一意孤行。结果是孙阁老一毛钱也不出。 最终,司天监不惜用未来五年的灵草收成,向各处提前借贷,强行铸造了一批傀儡。为此,朝中诸臣人人跳脚、没少参他。 但这几年下来,司天监的战力确实提升迅速。 这些差吏仍然不能跟玉壶仙宗相提并论,甚至连一些小宗门的实力也是望尘莫及。 但民间小邪小妖作乱,他们带着法宝渐渐能够处理。 以往百姓遇到这些事,只有报往仙宗,由仙长们出面相助。 这几年开始,百姓也渐渐发现了司天监的好处。 仙宗弟子毕竟繁忙,要修炼,要问道,并不是随时都有时间斩妖除魔。而朝廷不一样,朝廷本就习惯于管理江山黎庶。他们有一套快速而周详的应对办法。 ——报官可比求仙长相助容易多了。 司天监处理这些事,至少快,而且免费。 前几年,百姓依赖仙门,甚至向仙门上供缴税,以求庇护。一些妖族出生的世家,也并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比如当时的息家,一直高高在上。朝廷若要同他们打交道,必是卑躬屈膝,厚礼相求。 而现在嘛,司天监战力提升,民心在慢慢转还。 司天监在缓慢发生着作用,但是毕竟时间有限,而耗资过巨。 朝中诸位老臣自然心急如焚。 为此,司天监其实一直很缺钱。而朝臣对这个开销巨大,却起效甚微的庞大署衙,怨声载道,视其为国之祸根。 青龙司少监白轻云清点着这批银子,户部尚书周大人看着这明晃晃的雪花银,冷笑着道:“你们这司天监可真是一头吞金巨兽,又是虺蛇血、又是对战傀儡的。真是生怕国库丰盈、百姓富足啊。” 白轻云仍是命人仔细清点,这些年他没少受朝臣挤兑,也不以为意。 是以他随口道:“周尚书真是忧国忧民,下官上次听周尚书这么说话,还是在上次。” 周尚书心头火起,揶揄道:“你们司天监都是修仙之人,修仙之人不是应该不染尘俗嘛?偏偏今日也要钱,明日求拨款,日日没个消停。看来司天监即便是修仙,也是处处柴米油盐啊。人家仙门是求正果,你们莫不是修成俗仙?” 白轻云本是个出了名的好性子,此时他扫一眼周尚书,道:“来人,把周尚书的话原话记录在册。明日随长生丹的进度一起,转呈陛下。” 周尚书心中一惊,这才猛然想起,这笔银子,可是为陛下炼丹所用。 他连忙把嘴闭上,而白轻云只是笑道:“也好让陛下知道,周尚书是一心祈祝陛下修成……修成什么来着?” 周尚书咳嗽一声,转而道:“本官还有要事,白大人还是速速清点吧。” 一直等到银子清点完毕,白轻云这才将银子一路运往库房。 库房里,第一秋也正在查看账薄。 白轻云此时方才尽显忧色,道:“监正。” 第一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白轻云忍了又忍,终于说:“这长生丹花费如此巨大,监正实在应该再跟孙阁老磨一磨。司天监连年欠债,户部袖手旁观,也不是个办法。” 第一秋又翻了一页账薄,说:“本座知道。但是虺蛇血一事,已经令朝廷伤筋动骨,如今又要炼制长生丹,也难怪他们着急。” 白轻云气道:“那虺蛇血难道是什么好东西?这样的花销,司天监只是过了个账,可曾见到一文钱?” 第一秋说:“话虽如此,但难度你要他们去陛下面前抱怨不成?” 白轻云长叹一声,说:“那么,下官便将先前玉壶仙宗兑付的灵石和监正大人干儿子十周岁的礼金,一并划拨到长生丹的炼制之中了?” 第一秋皱眉,道:“需要留给本官一万万……”他略一犹豫,更正道:“折半吧。” 就是这么一句话,已经足够令白轻云惊奇。 第一秋此人,从小热衷于手作。 除此之外,他不爱钱财,不爱女色。 多年来连私宅也没有一座,一直住在单身官吏的官舍中。便是衣衫也不多添一件。他的薪俸,多年来一直在账上,就没动过。 如今突然要留下如此之多的钱财,不奇怪么? 白轻云道:“是,走公账吗?” 谁料,第一秋却道:“私账。” 白轻云大为震惊。 时日匆匆,这一天,正到了玉壶仙宗的对战傀儡需要维护的日子。 谢绍冲提前便向司天监去了信——毕竟四万万灵石的家伙,还是需要爱惜。 一大早,所有弟子便自发将这傀儡擦干净。 半年下来,大家已经习惯把它当成珍稀法宝一般爱惜。 这个大家伙如同一位师兄,任何时候,只有拧动钥匙,它就不厌其烦地同这些仙门弟子对战切磋。时间久了,大家渐渐也有了感情。 每每看见它,还会打个招呼。 等到将它擦得油光瓦亮,诸弟子便一同等待司天监的人过来维护。 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等到了谁! 当监正大人一身紫色官服,外系黑色披风出现在玉壶仙宗山门之外的时候,所有人都目光怪异。 谢绍冲原本还打算派个弟子接应,但一听这事,只得匆匆前去山门,亲自迎接。 名门大派,礼数还是得周到的。 他领着第一秋向点翠峰行来的时候,诸弟子目光皆十分怪异。 不过维护一个傀儡,第一秋竟然亲自前来。 你这监正可真是哪里需要哪里搬啊!谢绍冲欲问又止。 但监正大人一脸坦然,他熟门熟路地来到演武场,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工具,将傀儡的外壳打开。 这对战傀儡使用灵石和法阵驱动,内里复杂无比。 仙门弟子与这“傀儡师兄”相处了半年多,哪能不好奇它的卢山真面目? 故而一大群弟子都围过来,瞧个热闹。 但饶是他们有心理准备,一看到里面的各种机括、法阵、齿轮等,还是忍不住揉起了太阳穴。 这玩意儿,真是人能铸造出来的吗? 大家围着监正大人,而监正大人对这傀儡熟悉掌纹。 他对这傀儡进行除尘,齿轮也要处处润滑,一些磨损的关节还需修复和更换。巨大的傀儡低着头,安静地站立,显得十分恭谨温顺。 一旁,谢绍冲觉得诸弟子这般围聚十分不好——真是一脸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 但他没有驱赶——他也想看。 诸弟子修法练功多年,也曾学过铸练法器。 但是这样的东西,显然是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是剑术法阵!”有弟子指着里面一处刻满符文的法阵,道。 其他弟子恨不得把眼珠子粘上去看,一时之间,众人啧啧惊叹。 这还真是……有点丢人。又有点……震撼。谢绍冲感叹。 其他弟子何尝不是这般想? 从前大家提起司天监,哪会当仙门看?只觉得不过一群衙役罢了。 后来得了这傀儡,大家虽然赞叹其惊巧,但也不过是个法宝。及至如今看见内里构造,方觉得智力被按在地上摩擦。 原来那些符咒、法文,还能这么用? 一群仙门弟子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而监正大人并不阻止众人的围观,他一边拆解傀儡,一边说:“每日监督弟子练功,很辛苦吧?” “什么?”谢绍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竟然是在同自己说话。 到了此刻,哪怕是谢绍冲心中也多了几分复杂滋味。他突然想到谢红尘的那个词——敬畏。 但紧接着,监正大人的话就让他更敬畏了。 他说:“这双眼睛,本座可以为你们更换为九曲灵瞳。啊,当然,玉壶仙宗的洞世之目亦可。”他嘴角微扬,补充道:“只要那么少少的一点灵石。” 第69节 谢绍冲在当时,并没有察觉这将会是个大坑。 他问:“直接将洞世之目装入这傀儡双瞳?” 监正大人道:“自然。否则本座司天监差役无数,如果人人都要有人指点才能练功,我这监正,岂不得掰成好几块去用?” 这话真是充满了吸引力。 谢绍冲说:“多少灵石?” 监正大人竖起一根手指,谢绍冲惊骇:“一万万?” “不至于不至于。”监正大人忙安慰道,“一千万即可。” 相比这傀儡的总价,一千万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谢绍冲说:“我要回禀宗主和老祖,由他们定夺。” “理所应当。”监正大人并不催促,“本座等得。” 谢绍冲知道第一秋来一趟不容易,而这个提议又实在诱人。他只得匆匆赶往曳云殿,向谢红尘请示。 而就在此时,黄壤一路下了点翠峰,准备去往祈露台。 她每日里也就住所、曳云殿、祈露台这三点一线。 经过演武场时,老远她便看见那傀儡四周围了一大波人。 往日里也没这么热闹。黄壤起了兴趣,也跟着挤过来。 随后,她一眼就看见了那身熟悉的紫袍。 黄壤站在诸弟子之后,看他用除尘法宝一一清理傀儡之中零部件的灰尘。 一种温暖的欣喜油然而生。 这对战傀儡,他想必早已拆装过无数回。那些部件再如何复杂,他甚至都不用多看一眼。 “监正大人,这剑阵是否可以重新写入?”旁边有弟子指着傀儡胸口的法阵图,问。 监正大人也不回避,道:“这是自然。任何剑阵、招式,只要刻入这胸板之中,傀儡就能演练对招。”他指指那块胸板。 诸弟子顿时兴趣大增,有人问:“这么说,这傀儡师兄还能学习新的剑招?” 监正大人点点头:“可以这么说。但胸板只能同时插入十二片。也就是说……”他回过头,蓦地看见人群之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黄壤身穿着浅金色练功服,头发高高扎起。第一秋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发带,正是一串红艳艳的珊瑚珠绳。 监正大人如被阳光照耀,心头舒畅,他招招手,道:“阿壤姑娘若是想看,何不上前来?” 黄壤于是挤过周围的弟子,站到了他的身边。她不想看傀儡,但却想看这个拆解傀儡的人。 她和第一秋之间的话其实很少,于是也极少看到他侃侃而谈的模样。 而此刻,他耐心而细致地讲解这傀儡的关节衔结、灵石驱动等等。 温润细心,如师如友。 旁边有弟子问:“监正大人,我……可以摸摸吗?” 监正大人道:“自然。” 他起身,让出一点位置,手上还有明显的油污。黄壤抽出丝绢,递到他手上。他却不接。他注视黄壤,轻声道:“阿壤姑娘的丝绢,不可脏污。本座还是……” 他随手抓过一个仙宗弟子,在对方衣衫上擦了擦双手。 诸人:“……” 一众弟子开始好奇地触摸傀儡体内的部件,周围一片惊叹之声。 而监正大人注视着面前的黄壤,目似星辰。黄壤微笑回应他的目光,似有太多话想说,但临到嘴边,又归于无言。 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只能客气疏离,便是想要靠近些,也是不能。 但监正大人毕竟还是多智。 他说:“说起来,在下还有些傀儡可用于耕种。听说阿壤姑娘接掌了黄家,不知是否需要?正好在下这次过来,为阿壤姑娘带了一个。” 话落,他指尖微弹。他腰间的储物法宝,显然十分稀有。 随他指尖施法,另一个傀儡出现在众人眼前。这傀儡相比那尊超甲级对战傀儡,要瘦小一些。不过一个成年人的体形。 监正大人道:“此物若用于耕种,想必能轻松许多。” 黄壤晓得他是想单独说话,随口道:“竟有此物吗?我在玉壶仙宗有一块农田,若监正不嫌弃,不如带它过去一试功用,如何?” 此举正合心意,监正大人微笑道:“阿壤姑娘开口,在下自是无有不应的。” 说话间,他掏出一把白银钥匙,插入傀儡右边的耳边,在傀儡耳孔中轻轻一拨。 那傀儡抬起头来,如有灵识一般,随他行走。 呃……原来这东西可以自己行走。黄壤瞬间想到了当初这个大家伙是怎么被搬进她家的。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上到祈露台。 那傀儡跟随其后,行走竟然十分流畅。 其余弟子还在演武场研究那尊对战傀儡,并无人跟来。 祈露台的良种长势极好,整个农田里油油绿绿的一片。 黄壤说:“它真能耕地?不过你别指望我能出几万万灵石,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 她说着话,回过身,看见第一秋伸出手掌。 在他掌中,一只绿翅金裙边的绿刺蛾扇动着翅膀,它绕着黄壤飞了几圈,最后停在她鬓边。 “这是什么?”黄壤不解,她伸出手去,那绿刺蛾便落到她掌心,还转了个圈。 监正大人说:“就在几个月前,我为它举办了十周岁生日宴。” “你干儿子!”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黄壤当然听说了。好半天,她突然反应过来,将掌中蛾举到眼前:“这,莫不是那只洋辣子?!” 第一秋没有回答,黄壤高兴起来:“我以为你早扔了。” 那绿刺蛾闻言,顿时一阵伤心。它飞回第一秋掌心,两个翅膀一伸,抱住头,再也不动了。 黄壤惊愕:“它……能听得懂话了?”后面的话,她说得极为小声,几乎只剩唇形。 第一秋点了点头。 黄壤立刻眉毛一竖,说:“你若敢扔了它,我非找你拼命不可。这只洋辣子与我有缘,当初我一见它,便觉得它颜色鲜亮,颇有灵气。想当年呀,多少洋辣子趴在树上,我一眼就看中了它。简直是万里挑一。” 她走到第一秋身边,凑到他耳边,对着他掌中蛾,小声说话:“我可喜欢它了,它又乖又听话,每日时陪我读书练功……” 那绿刺蛾慢慢张开翅膀,开心地振了振翅,又飞到黄壤鬓边,轻轻地蹭她。 果然,甜言蜜语这东西,就算是一只虫子或者蛾子,也是经不住的啊。 黄壤伸出指尖,任由它飞落停留。 “你真漂亮呀……我是不可能看错虫的!”她继续灌着迷魂汤,声音得温柔能够挤出蜜来。 绿刺蛾使劲往她怀里蹭——这一刻,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果然,还是低智力的虫好骗。 黄壤用指尖托着它,一路来到白露池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一边温言软语地同它说话。 第一秋没有打断她,他只是从储物法宝里抱出一个纸包,随手递过去。 “什么东西?”黄壤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满满当当,装着一袋蜜饯果子。 监正大人随口说:“上京有一家蜜饯果子铺,特别有名。我今日出京之时恰巧路过,便带了些。” 啊……啊。黄壤脸上笑容渐渐收起,她取出一颗果子,轻轻放进嘴里。 甜味和果香在舌尖散开,眸子里却升起一层雾气。 “不喜欢吗?”第一秋问。 黄壤摇了摇头,因为喉间酸软,并不敢作答。 而监正大人也不在意,他开始介绍自己的傀儡。 “这傀儡是个丙级对战傀儡,”似乎怕黄壤嫌弃,他忙解释道,“但我做了一些改良。它里面的胸片记录的招式,多出自谢灵璧。你若要战胜他,了解他的招式便很有必要。” 他招招手,那傀儡便来到他身边。他说:“里面的胸片,我会不定时做了送过来。山下那尊傀儡在演武场,耳目众多,你也用不上几回。这个便可以放在祈露台,等你得空时,喂招对战。平时干些简单的农活也是可以,不过可能不太灵活……” 说到这里,他眉峰皱起,有些内疚。 因为长生丹的事,他眼下再没有多余的经费可以完善这尊傀儡。 这是他目前能改良的极限了。 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里面的胸片约摸可以供你用上半年。半年之后,我定会再想办法……” 他字字认真,可黄壤其实根本没有在听。 她又含了一颗蜜饯果子,那只洋辣子所化的绿刺蛾在她鬓边颤颤巍巍,似宝石,似珠花。而她满心满眼,只有面前这个人。 ——这狗东西,他怎么能这么好呢? 怎么办,好想把他搞到手! 第57章 伦常 监正大人显然并不知眼前女子的想法,他解释完傀儡的用途,便让它试着去耕种。 傀儡用桶从白露池里打了水,前去浇地。 果然是行动不够流畅,监正大人正在思索改良之法,不时看见地上有搓皱的纸团。 终于他随手捡了一个,打开一看,这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自上次再遇阿壤姑娘,在下食不下咽、思之如狂……” “……”这竟然是一封情书! 监正大人越看越酸,黄壤一抬头看见,忙道:“外门游学的小师弟们闹着玩呢。” “嗯。”监正大人不动声色地将纸团重新搓皱,扔到一边。 然后他打开傀儡胸前的盖板,取出胸板,思索一阵,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第70节 二人在祈露台这些时候,谢绍冲和谢红尘也来到演武场。 那尊巨大的傀儡胸盖仍被打开,有不少弟子正在观摩。谢红尘扫了一眼,并不见第一秋,遂看向谢绍冲。谢绍冲忙问:“监正何在?” 诸弟子忙道:“监正大人说带了农耕的傀儡,便带着阿壤姑娘前往祈露台试用了。” 这句话一出,谢绍冲就见谢红尘眉峰微皱。 他忙说:“阿壤乃是黄家家主,对农耕傀儡感兴趣也并不奇怪。我去祈露台看看。” 然而谢红尘却道:“不必。” 说完,他当先而行,竟是自己向祈露台去了。 谢绍冲跟在他身后,心觉奇怪。其实黄壤虽是女子,但仙门的男女之防也并不似凡间那样严苛。她是谢红尘的弟子,而且修炼刻苦,天资也不差。 早晚会是仙门独挡一面的人物。 这么样的一个人,是男是女其实不重要。 并不存在娇养一说。 但谢红尘对她的保护,未免太过了。 他经常留她在曳云殿内练功,曳云殿的演武场几乎是她一人使用。而今她不过是和第一秋去了祈露台,且只是试用傀儡,何至于紧张至此? 谢绍冲虽是这么想,然而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他跟随谢红尘,一路上到祈露台。不知道为什么,这弯弯曲曲的山道,他总觉得略有几分熟悉。 谢红尘一路向上,很快便来到农田边。只见黄壤坐在白露池边的石头上,手里抱着一个纸袋,正悠闲得吃着小食。 而第一秋却是带着傀儡正尝试耕种。 这画面本来没什么,但谢红尘却觉得碍眼无比。 他沉声说:“监正大人这是干什么?” 黄壤闻言,忙站起身来,施礼道:“师尊。” 谢红尘嗯了一声,下意识走到黄壤面前。第一秋见了他,也拧动白银钥匙,将傀儡停放到一边。他双手上沾了泥,于是不慌不忙地去到白露池边。 他先洗了手,这才回身,施礼道:“谢宗主,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谢红尘冷哼一声,目光向黄壤手中一扫,见她纸袋中,乃是蜜饯果子,不由道:“监正远来是客,你让客人忙碌,自己在一边躲闲,岂不失礼?” 他话中略带了责备,黄壤只得道:“师尊教训得是,弟子知错了。” 监正大人不慌不忙,说:“既然宗主都这么说了,那么……阿壤姑娘,你就随本座一并耕种吧。” “啊?”黄壤挑眉——人家好赖话你是真的听不出来啊。 监正大人果然是听不出来,他伸手一邀,道:“阿壤姑娘,请。” 黄壤看看谢红尘,只得过去,监正大人为她调好傀儡,解释道:“钥匙只要插入右耳孔,拨一下,它就能自己浇水、锄草……” 他引着黄壤的手去拨钥匙,距离近得能嗅见她发间馨香。 谢红尘眼看二人简直像是耳鬓厮磨的模样,顿时脸色有些难看。 谢绍冲察觉了,心中也觉奇怪——谢红尘可不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 而谢红尘几步走过去,以手臂挡开黄壤,道:“既然监正大人一片热诚,那本宗主便陪监正试用这傀儡吧。” 监正大人仍挂着一副笑脸,只是语气有些阴阳怪气:“也好。这傀儡本座也是先赠予阿壤姑娘试用,铸造成本也不高。这点小钱,相信对于宗主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宗主若是觉得阿壤姑娘接受在下善意不妥,不如也出资为她买下,如何?” “……”黄壤无言。 果然,谢红尘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他又不傻,吃了上次的亏,还要再掏腰包贴补司天监。 好在监正大人也不强求,他煞有介事地为谢红尘介绍这傀儡。当然了,只解释了农耕的用途。 谢红尘听了一阵,问:“上次见面时,本宗主已经想要请教监正。若宗门有新的剑阵,这傀儡也能演练罢?” 第一秋道:“谢宗主英明!若是贵宗有意演练新的剑阵,可以将招式绘图,送到司天监。本座会为宗主制作新的胸板。绝对价格公道。” 旁边,谢绍冲终于明白宗门进了一个怎样的大坑了。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那本宗门剑阵,岂不是都要泄密给监正?” 对于这个问题,监正显然也早已想到。他说:“本座也可以提供空白胸板,宗主只要派几个弟子学习半个月,自然可以自行绘刻。” “果然是设想周到。”谢红尘虽然不喜面前这个人,但也知道此举可行。 谢绍冲只好问:“那不知这胸板造价如何呢?” 第一秋扫了一眼黄壤,道:“那就要看宗主派谁来学了。”他走到黄壤面前,眸光含笑,“若是派阿壤姑娘前来司天监,司天监蓬荜生辉,本座自然也就不好提什么束脩了。” 那一刻,谢红尘只想当场翻脸。 但多年素养,他终于还是压下了火气。只是面无表情地道:“吾之爱徒虽然聪慧,但并不擅铸器。前来学艺者,自然另有其人。” “那就太可惜了。”监正大人一脸遗憾,“若是别人,一千万灵石不贵吧?至于胸板嘛,那就更便宜了。一片十万灵石即可。” 谢红尘冷哼一声,道:“那么,监正可以继续前往演武场,修复傀儡了。” 这般语态,对于谢红尘这么一个温润如玉的人而言,已经是冷言冷语了。 偏生监正大人也不在乎,他转身向黄壤道:“阿壤姑娘,本座先行告辞了。” 黄壤有什么办法?她只得回礼道:“监正请。” 她鬓间,洋辣子所化的绿刺蛾很是犹豫。它又想留在黄壤身边,又惧怕谢红尘——仙门第一剑仙的威慑力,不是它这只小小的虫子可以接受的。 它想了想,还是飞回第一秋肩头。第一秋也由着它,随即步下祈露台。 黄壤眼看着他消失于长阶。身后,谢红尘道:“玉壶仙宗与司天监毕竟立场有别,以后不得吾令,不准与第一秋见面。” 他这话一出,便是谢绍冲也是心中一惊。 ——玉壶仙宗与司天监虽有嫌隙,但何至于此? 他暗暗看了黄壤一眼,只见黄壤也十分不解。 谢红尘何尝不知此言过激? 但他就是不喜欢第一秋这个人,更不喜黄壤与之相见。 是以,他也并不准备收回方才的话,只是道:“侍弄完良种,即刻回曳云殿练功。” 原来,你也有占有欲这东西。 黄壤心头冷笑,面上却仍恭谨,道:“弟子遵命。” 谢红尘这才转身,也步下祈露台。 谢绍冲跟在他身后,几次有话想说,却都没有出口。他思索再三,捡了句折衷之言,笑着道:“阿壤虽然年轻,但早晚也是要长大的。日后宗门事务,说不得还要指着她些。宗主又何必这般管着她?” 这一句话,便已是心存试探。 而谢红尘却并不予以回应,他只是道:“日后第一秋再上门,由你亲自接待。宗门之中,不得任由他行走。” ——这是十分不悦了。谢绍冲忙道:“是。” 点翠峰,演武场。 第一秋将这具超甲级傀儡装好,又为它换上了玉壶仙宗的洞世之目。谢灵璧、谢红尘和谢绍冲等人便能随时观察诸弟子演练,果是方便不少。 而第一秋左右一打量,果是再也不见黄壤。 他心中怅然,却也是没有办法,只得就此离开。 倒是谢绍冲渐渐有些留心。 他平素不入曳云殿,但身为谢红尘的师弟,二人关系又好,护殿弟子并不会阻拦他进出。 这一日,他有意不经通禀,悄悄入内。 只见黄壤在殿内小小的演武场舞剑,谢红尘仍是坐在场边的石案前。即便是看书,偶尔也会看向场中。 谢绍冲看不出这其中是否有异,谢红尘这个人,其实情感十分内敛。 比如谢灵璧之子谢元舒,他即使万般厌恶,也还是会口口声声称其为大哥。 谢元舒若不犯错,他待其便与骨肉兄弟一般无二。 谢绍冲思来想去,又觉得或是自己多心。 毕竟谢红尘什么人间绝色没有见过? 黄壤虽然美貌无双,但毕竟是他的亲传弟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道理,他总不会不懂。 如果他真有旁的什么心思,当初不收为徒,直接纳入房中不就是了? 玉壶仙宗也并没有禁止宗主娶妻一说。 这么一想,谢绍冲便放下心来。 ——老天保佑,仙宗可万万出不得什么师徒逆伦之事。更何况还是谢红尘…… 不多久,谢红尘果然派出了弟子前往司天监学习傀儡胸板的绘刻。 他指派了自己的弟子谢笠和谢绍冲的大弟子谢减兰。 司天监。 监正大人命朱雀司少监朱湘将二人安排入学,心中却堵着一口郁气。 来的居然不是黄壤。 监副李禄一眼看穿自家监正的心思,也忍不住劝说,道:“监正大人是不是又同谢宗主较劲了?” “哼。”第一秋提及此人,仍是生厌。 李禄只好劝道:“监正大人若是真心喜欢阿壤姑娘,便该知道她的处境。如今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息老爷子是她外祖父,这个您已经是得罪死了。但好在阿壤姑娘与之不亲,没什么感情,倒也罢了。” 他细细替自家监正分析:“但谢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嫡传师尊。阿壤姑娘随他学艺,二人感情也深厚。您处处与之作对,也难怪谢宗主不肯让您跟阿壤姑娘接触。” 监正大人虽然心中不忿,但想想也是这个理。 他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这个李监副就有经验了,他说:“当初下官门下,有几个家伙娶亲,老丈人也不同意。但是好男怕缠,好汉怕磨啊。监正还是要有些耐心,对谢宗主多加讨好。否则就算阿壤姑娘艺有所成,难道出师之后,她就不认师父了不成?到时候,若监正与谢宗主针锋相对,她也难做。” 第71节 “也是。”监正大人深以为然,道:“是本座疏忽了。” 李监副见他言语认真,也颇为欣慰:“好在如今玉壶仙宗派弟子过来游学,也算是有了个来往。这是好事。” 也亏得他这般劝慰,司天监倒也没为谢笠和谢减兰。 二人在朱雀司游学,虽然只是学习绘刻胸板,却也是大开眼界。 玉壶仙宗,曳云殿。 黄壤进来的时候,谢红尘坐在书案边,正绘制一座剑阵图。黄壤也没向他施礼,只是装了点水,去浇他案头的兰花。 谢红尘没有拒绝,事实上,他很喜欢黄壤无声的亲昵。 黄壤浇完花,又为了烹了一盏茶。 谢红尘貌似绘制着剑阵图,然而却被她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香茗放到手边,他不由端起来,轻抿了一口。 黄壤正要用除尘的法宝,为他清扫书房,他突然说:“你的茶艺进步了。” “是吗?”黄壤意外。 梦外百年夫妻,她不知道为谢红尘烹了多少盏茶。 谢红尘从未称赞过一句。 “弟子茶技未变。”黄壤浅笑,“是师尊心境变了。” “是吗?”谢红尘没有看她,但他喜欢这么跟她说话,聊一聊功法之外的事。他说:“阿壤,除了育种、练功、茶艺、下厨,你还会些什么?” 啊,想要更了解我吗? 黄壤向他飘飘一福,说:“其实,弟子偶尔也能跳上一支舞。只恐舞技拙劣,让师尊见笑。” “跳舞?”谢红尘惊愕,随即问:“剑舞?” 黄壤修习剑道多年,若说是剑舞,那便不足为奇。 岂料,黄壤说:“桃夭。” “桃夭?”谢红尘愣住。剑仙最是浪漫浮丽,他虽被宗门之事所累,但也颇通音律。桃夭是上京最为流行的乐曲,每每舞姬起舞,水袖折腰,柔媚如水。 黄壤微笑,追问:“师尊要看吗?” 谢红尘知道自己不该,这是他的弟子,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岂能令女弟子为自己起舞?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浅浅淡淡地答:“可。” 这个字,像是挑破了心上的一处腐溃的伤口。 而黄壤似乎不觉,她说:“可弟子并没有合适的舞衣。”她靠近谢红尘,浅浅笑道:“师尊修为惊世,总能为弟子寻得一件吧?” 谢红尘当然能。他的幻术之功,早已大成。 他闻言低头,取纸作画,随后剪纸成衣,递给黄壤。 黄壤接到手中,那纸上衣已经变成一套鲜艳亮丽的衣裙。她向谢红尘飘然一拜,道:“弟子去里间更衣。” 说着话,她行入一个暗室。 但刚刚进来,她就意识到不好。 这个暗室,她本不知道。 是第一场梦境时,谢元舒重伤谢红尘,又要诓来谢灵璧,这才让她躲入其中。 果然,谢红尘也是眉峰微皱。 他这内室,黄壤并不曾进入过。她怎么会知道这处暗室? 而很快,黄壤换好舞衣,掀帘出来。 她忽然道:“真是奇怪,这曳云殿的内室,弟子从未进入过。但真要入内,却如此熟悉,就好像……弟子初见师尊一样。” 谢红尘先是为她姿容所慑,随后闻听此言,陡然愣住。 “你……见到为师,也觉熟悉?”他语带迟疑。他初见黄壤,何尝不是如此?仿佛是前缘未尽,缠绕几世。 黄壤一身舞衣灿若云霞,她臂挽披帛,衣袂飘飘:“一见如故,只觉浮萍有靠,可以依托。” 话本虚假,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梦外的初见。 那一年的仙茶镇,黄壤初见谢红尘,何尝不是如此? 可她不再回想了。 她笑靥如花,道:“弟子为师尊跳舞。只是有舞无乐,难免失味。倒是要劳烦师尊了。” 桃夭这样的曲子,自然难不倒谢红尘。 谢红尘自书架上取出一根长笛,心绪仍然恍惚,却不由自主动吹去那一曲桃夭。 黄壤水袖轻抛,就在这书房起舞。 书房地砖漆黑,如玉如墨,光可鉴人。 她赤足踏于其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 黄壤确实苦修过这支舞,曾经为了取悦谢红尘,她找了许多名伶请教过。土妖其实不擅舞,但以她的毅力,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总能成功。 她练了足足一年,曾经在兰花丛中扭过脚,坐在地上吸气半天才站起来。 也曾经面上表情不够好,跳着跳着,便收了笑容。 她无数次纠正,本想在夏天跳给他看,可真正跳的时候,已是深秋。 那时候她衣着比这清凉华美得多,可谢红尘什么也没说。 他坐在兰花之中,一边观舞,一边饮酒。 黄壤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但这场梦里,她仍然选择跳这支《桃夭》。 红尘,我修了多年武道,身姿早已不够柔软了吧? 不过不要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跳这支舞了。 她面上带笑,仿若芙蕖出水。 可心里却又重回那场魂梦。 她目光灼灼,凝视谢红尘,谢红尘也在注视她。这书房色调灰黑,只有她身姿婀娜,艳若朝阳。谢红尘移开目光,专心吹笛,却连思绪都浸染了艳色。 等到一舞终了,黄壤似乎略有了几分羞色,道:“弟子入内更衣了。” 说完,她团着云霞似的舞袖,小跑着入了内室。 谢红尘缓缓搁下长笛,他能控制脸上表情,却不能压抑心中的悸动。就在方才那一瞬间,他想要迎上去,想要拥抱她。 然而这一想法,很快便滋生出别的欲望。 那魔念如丝,寸寸纠缠他,他想到雪肌上沁出的细汗,想到晃动的罗帐。想到那些令他觉得肮脏的一切。 可他无法抗拒。 黄壤换回了浅金色的弟子服,这衣衫自然是干净利落,方便练功。自然,也极尽保守。 仿佛方才无边丽色只是梦。 而书案前,谢红尘不敢抬眼看她。他右手握住茶盏,却并未端起,许久才道:“今日你回去练功,不要再来曳云殿了。” 哈,还是抗拒吗? 可黄壤其实太了解他的音色了,尤其是情动之时,那字句里微微的喑哑。 她缓步上前,语声里带着纯净的关心,问:“可是师尊身体有恙?需要叫百草峰的弟子过来看看吗?”说着话,她伸手捂上他的额头,似乎想要探得他的温度。 而谢红尘如被火烫,瞬间甩开了她。 黄壤忙道:“师尊恕罪,弟子忘了,师尊乃第一剑仙,哪里会发热?弟子真是糊涂。” “无妨。”谢红尘以手臂隔开她,道:“为师无恙,你回去吧。” “可是师尊看起来……令人担心。”黄壤缓步靠近他,说,“真的不需要弟子留下照料吗?” 她声音极轻,看似担忧关怀,可谢红尘也曾习惯这种音色。 从前祈露台,每当她有意撩拨,便是这般字字低柔。只是彼时她在怀中,而今她在案前。 “退下。”他说出这两个字,竟像是用尽了力气。 黄壤于是道:“弟子告退。师尊……还请保重自身。” 说完,她缓缓后退,转身出了书房。 一直等到她脚步声去远,谢红尘双手抱住头,俯在书案上。 他想留住她,让她留在曳云殿,或者任何只有他能到达的地方。从此悲喜随他,爱憎随他。 这当然不是什么师徒之情,他知道有多荒缪。自然也知道师徒如父女,伦常不可逆。可他控制不了。 那个人,像是本来就只属于他。 本来就应该只属于他。 第58章 疑窦 从这次祈露台之会后,黄壤便很少见到第一秋。 谢红尘像是有意阻止他们见面,每次第一秋寻事过来,他都令黄壤在曳云殿练功。从来不许她出去。 时间一久,所有人都看出来,谢宗主是不愿意黄壤与司天监往来过密的。 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天监隶属朝廷,与玉壶仙宗一直就不对付。 谢红尘不愿自己苦心培养的弟子与朝廷结亲,这岂不是白白地为师问鱼做嫁衣。这很说得通。 所有人都认为没问题。 这一天,曳云殿。 黄壤仍旧在后殿的演武场练剑。谢红尘站在梧桐树下,皱眉道:“近日你十分刻苦,修为却无寸进。为何?” 第72节 啊,他看出来了。 黄壤停下剑,抽了丝帕擦汗。 她修为没有寸进,是因为第一秋送她的丙级对战傀儡。 那傀儡的胸板里,绘刻的全是谢灵璧的招式。 天知道第一秋从哪里收集了谢灵璧如此之多的剑招。 黄壤一直沉迷于破解这些剑招,修为一道,自然增长缓慢。 她说:“许是弟子天赋所限,进展便缓慢了吧。” 见她语声中颇有些颓唐,谢红尘于是道:“许是法卷过于枯燥,你若累了,便歇一歇。” 黄壤嗯了一声,随即道:“师尊陪弟子作剑舞吧?” “剑舞?”谢红尘眉峰微动。 黄壤道:“正是。师尊身为第一剑仙,弟子却从未见过师尊舞剑。今日师尊便让弟子开开眼界,可好?” 这不合适。 他身为人师,应当知尊卑进退。 可是他听见自己答道:“也好。” 说罢,他手中光芒一闪,正是他的心剑。心剑在握,这第一剑仙瞬间如神临世,风华灼目。 他手握此剑,与黄壤作剑舞。 若是当年梦外的黄壤,这一刻可能早已被迷得七昏八素。可惜这一刻,她面上带笑,而心中冰冷。 谢绍冲进到后殿时,便看见这一幕。 演武场上,黄壤与谢红尘并肩作剑舞。 谢红尘一身衣白如云,黄壤衣裙浅金,一对璧人双双舞剑,一刚一柔,自是美不胜收。 颇有一种……天造地设之感。 谢绍冲这个人,其实十分细心。 眼见这场景,他哪敢上前?远远地便退了出去。 他走出曳云殿,越想越觉得不妥。 这些年,谢红尘对自己这个女弟子,真是保护得太过了。 他心事重重,正要回到演武场,突然听见两个弟子低声道:“听说今天又有外门游学弟子向黄壤师姐求亲了?” 谢绍冲一怔,不免便听了一耳朵。 只听另一个弟子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些年好些个外门游学的弟子都向黄师姐提过亲。你见宗主给过谁好脸子?” 谢绍冲心中一梗,不免细细回想。 确实,这些年黄壤日渐出挑。不仅容色端丽绝俗,修为也成为玉壶仙宗这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 她又执掌黄家,育种的本领并没有搁下。 这样的一个女子,哪个宗门不眼馋? 前来向她求亲者,亦是络绎不绝。 但是谢红尘对这些人,一一婉拒,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谢绍冲心下忧虑,不料远处的两个弟子,突然又说了一句:“黄壤师姐今天也在曳云殿练功吧?” 另一人唔了一声,说:“黄壤师姐不在曳云殿,还能在哪?你这般关心作甚?难道你也想向她提亲?” “我哪里敢,宗主若知道,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连一个普通内门弟子,都已经知道了谢红尘和黄壤的亲密。 这般调笑已经到了极限,若再进一分,可就是丑事了。 谢绍冲索性转身,又返回曳云殿。 后殿演武场上,梧桐枝摇叶晃。 谢红尘与黄壤双剑两交,目光交汇,生生的竟有几分柔情蜜意之感。 “咳!宗主。”谢绍冲直接出言打断。 黄壤迅速停下剑舞,站到一边,行礼道:“谢师叔。” 谢红尘缓缓收起心剑,若无其事地交待:“继续练剑。” 黄壤答应一声,谢红尘这才领着谢绍冲进到殿中。 二人一路来到书房,谢红尘问:“何事?” 谢绍冲面上带笑,委婉道:“这几年,阿壤一直在曳云殿中练剑。其他弟子都吃味了,总说宗主只关照她一个。” 这话已经带了那么几分意思。 谢红尘又如何听不出来? 可他选择了回避,他问:“今日诸人功课如何?” 不愿谈及吗?谢绍冲心中微惊,相识至今,谢红尘极少这般回避。 谢绍冲便不好再多说什么,说到底,谢红尘也并没有落下什么把柄。只是器重一个刻苦修炼的女弟子,旁人能如何劝解? 他只好说:“自阿壤入宗门之后,这些懒虫都积极了不少。玉壶仙宗若论刻苦,还是阿壤首屈一指。” 谢红尘嗯了一声,说:“她……自是不同。” 这简简单单几个字,竟有一种难言的温柔意味。 谢绍冲忧心更甚。 他目光一斜,看见书案一角的兰花。那兰花开得极盛,香气袭人。 那样的艳烈,与这清冷的书房其实不太搭调。 谢绍冲说:“这兰花很别致,香浓至此,怕也是阿壤培育的变种吧?” 谢红尘抬手轻触那兰花的叶片,轻声道:“息壤一族,生来就喜欢这些。” “正是。”谢绍冲越看越心惊,说:“听说她还培育了名茶一瓣心,想来宗主这里也有了?” “一瓣心?”谢红尘轻声道,“有,师弟是想取些?” 谢绍冲索性挑明,道:“师兄,绍冲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他神情郑重,谢红尘说:“说。” 谢绍冲叹了口气,道:“常言说得好,子大避母,女大避父。阿壤这孩子是极好的,你赏识她,也无可厚非。但说到底,她也是你的子侄辈。这般常年留在曳云殿练功,时间久了,只怕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传出些流言。” 他话说到了这种地步,谢红尘终究不能再闪躲。 可……一点肮脏心思被戳破,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谢红尘指尖微顿,随后继续轻轻梳理着案边的兰花,良久方道:“不过传道授业,师弟何出此言?” 他没有震怒,只有平静。 为何平静? 因为他掩饰了自己真实的情绪。 谢绍冲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真要说起来,我也是阿壤师叔。这孩子努力上进,我瞧着也十分心喜。不如就让她这些日子随我学艺。师弟也好奇,这丫头究竟学了你几分本事。” 他在用尽全力的为自己着想。谢红尘何尝不知道? 谢绍冲和他都由谢灵璧捡来养大。 虽说是师兄弟,但二人感情比之亲骨肉也不差。 这些年来,谢绍冲一直辅佐他,尽心尽力,从无怨言。 可是将阿壤交到他手上…… 谢红尘久不作答。谢绍冲像是唤他晨起的人,委婉地想要惊散他的梦。 可他不愿醒。 他本就长居曳云殿,若是黄壤随谢绍冲学艺,那自己就极少能够见到她。 谢红尘想要留她在身边,或许终其一生也并不会怎么样。只要她每日过来,为书房除尘,为兰花浇水,为他烹一盏清茶。 她是这曳云殿的清歌,是他轮转的四季。 一想到放她入内门演武场,那些弟子会接近她,会与她谈笑,会讨她欢心。啊,还会向她求亲。 这些年,向她求亲的人可真是太多了。 谢红尘缓缓道:“不必。她在曳云殿练功这么些年,也早习惯了。怕是乍然去了内门,反而给师弟添麻烦。” 他还是拒绝了,像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拒绝了向他伸出的手。 谢绍冲不可能再说什么。 他只能笑道:“也是。这样的弟子,也只有宗主才有福分收入门下。师弟我门下这些小家伙,若有半个像她,我只怕睡着也笑醒了。” “师弟说笑了。”谢红尘目光垂落在那盆兰花之上,花开得太艳,他双眸都沾染了浮彩:“若论天资,她比减兰差远了。” 他在自谦,为何自谦? 因为他将黄壤当作了自己之物。于是略作谦虚。 谢绍冲先时只是担忧,如今却是害怕。 是的,害怕。 像是看见手足入魔障,而自己无能为力。 他站起身来,说:“今日诸弟子正在演练新的剑阵,宗主不如同我前往一观,如何?” 谢红尘这才道:“好。” 谢绍冲让他先行,自己紧随其后。出曳云殿时,他又往里看了一眼,壁影重重,他自然是看不见黄壤。 第73节 但是在这曳云殿中,她的影子又似乎无处不在。 傍晚,黄壤从曳云殿出来。 她照例是前往祈露台照看良种。 何惜金等人并没有前来看望她,但每个月都会寄来银钱。而屈曼英更是会给她寄些衣衫首饰,还有各种好吃的。 黄壤这个人,心冷如冰,其实不太容易感动。 但收到这些大包小包、零零碎碎的东西,黄壤对这位并不熟识的姨母心生向往。 只是……还是莫要往来了吧。 否则自己报仇雪恨那一天,势必要同玉壶仙宗拔刀相向,这些亲近之人该怎么办呢? 于是,黄壤从未回信。 她只是用这些银钱,最大限度地培育良种。 说到底,只是一场梦。 就算是做这些,也已经是过于认真了。 她一路来到祈露台,那个傀儡竟然已经将良种照料得十分妥当。 草也除了,水也浇了,肥料也已经撒了。 黄壤十分惊喜,她于是有更多的时间和这傀儡对招。 这傀儡战力自然比不上演武场那具超甲级。但是它个头小,招式更干净利落。 而且,它佩有武器。 它的武器是一把剑,连样式都被谢灵璧的心剑十分相似。 黄壤把它当成谢灵璧,下死手对招。一对战就是一个时辰。 她不能再打下去——天快黑了。 十年刑囚之后,她已经不能再忍受黑暗。 黄壤一边盘算着将法宝照月搬几盏上来,一边经过白露池。她看了眼池边,那里往常总会堆放着许多情书。 那些外门游学的弟子,都知道这祈露台是她的地方。于是每每便将书信送来此处。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地约成定俗,这些书信就统一搁在白露池边,用鹅卵石压住。 黄壤每次过来都能看见厚厚一叠。 可是今天一封也没有。 还真是……突然清净了呢。 黄壤皱皱眉,快步经过。 她走之后,祈露台又恢复了宁静。 而此时,有人偷摸上来,快步走到白露池边,趁着夜色掩盖,他将一封书信塞到白露池边。用鹅卵石压住。 做完这些,他又悄悄摸摸地离开。 他走之后,角落里的傀儡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随后,它缓缓走到白露池边,竟然掀开鹅卵石,捡起那封书信。然后它张开嘴巴,内里牙齿锋利如刀。它将书信塞进嘴里,嚓嚓几声轻响,那书信便碎成了粉末。 …… 司天监。 监正大人看见九曲灵瞳之中,傀儡将书信彻底粉碎,这才冷哼一声。 外面,少监朱湘进来,道:“监正。玉壶仙宗发来书信,要一批胸板。下官已经备齐。”她取出一封文书,道:“监正阅过无误后,下官便派人送去。” 第一秋接过文书,果然是两百张胸板的账目。 他随手签字,道:“不必麻烦了。本座亲自送去。” “亲自……”朱少监十分为难,说:“这……有失身份吧?” 第一秋在乎这个? 他挥挥手:“本座身为司天监监正,自当事无巨细。” 你这哪是事无巨细啊,都快成跑腿了。朱湘暗自吐槽。 然而,监正大人说到做到。 他带着这两百块胸板,亲自前往玉壶仙宗——并没有使用传送符。 玉壶仙宗诸弟子看见他,神情十分麻木。 无它,实在是……这位监正大人跑得太勤了。 谢绍冲一听见来人是他,就十分头痛。 谢红尘不愿出面,他只得亲自前去迎接。然而第一秋哪里需要他迎接? 如今这位司天监监正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果然,他见到谢绍冲,立刻道:“绍冲仙友,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谢绍冲无力吐槽:“在下也想不到,司天监竟然连送几块胸板这样的小事,也由监正亲自上门。” ——你们司天监是没人了吗?! 监正大人却面带微笑,说:“实不相瞒,本座这次前来,是想见见谢宗主。” 好吧,总算你还有点正事。 谢绍冲问:“宗主正在闭关,不知监正大人有何要事?在下也好通禀。” “无它。”监正大人缓缓道,“只是闲来无事,突然思念谢宗主,特来拜会罢了。” “思——念?”谢绍冲听得一脸警觉,你要干什么? 他说:“宗主苦修正值紧要关头,监正大人盛情,在下代为转达即可。至于见面……还是不必了吧。” 然而,他太小看第一秋了。 果然,第一秋随后道:“其实,是关于对战傀儡配备法器之事。” “配、备、法、器?!”谢绍冲惊呆。 监正大人十分诚恳,道:“正是。如今傀儡只用于剑招,但若它配备刀,自然可用于演练刀法。啊,棍、枪、棒、拳,若能费点心思,也是无有不能的。” 你他妈!谢绍冲这样好脾气的人,都差点骂出声来。 你这一个傀儡,是打算坑我们多少灵石?! 但他有什么办法? 若这傀儡能装备这些法器,于弟子的招式演练而言,可谓是大有进益。 他只得前去禀报谢红尘。 谢红尘已经没了脾气,直接命谢绍冲将第一秋请进曳云殿。 第一秋进到殿中,却未能见到黄壤。 ——黄壤在后殿的演武场练剑,他自然是进不去的。 谢红尘让人将他请入书房,第一秋一眼便已经看见他书案上的兰花。 那样香气馥郁的花,出自谁手,还用多言么? 监正大人顿时又有些酸溜溜,但想起李禄的话,他很快又压下了这股子醋意。 李禄说得对,谢红尘是黄壤的师尊,自己还是不应太过得罪,免得惹她为难。 是以,难得的,他向谢红尘行了个晚辈礼:“第一秋见过谢宗主。” 他作这了一揖,谢红尘倒是心中狐疑——第一秋什么时候这么客气过? 他回了一礼,道:“监正大人不用客气。听绍冲说,您又提了傀儡的法器?” 这一点,谢红尘的看法和谢绍冲相同——你还有完没完了? 而监正大人居然十分有礼,道:“正是。傀儡装备不同法器,便可演练不同功法。不过谢宗主不必担心,傀儡法器也并不昂贵。”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了话题。他从储物法宝里取出一包茶叶,道:“听说宗主爱茶,本座这次前来,便捎带了些。还请宗主莫要嫌弃。” 他一包茶叶递上前,谢红尘很久不敢接。 但好在,他终是回神,待接过来轻轻一闻,发现是另一种名茶。与一瓣心齐名的洛阳雪,出自息老爷子之手。也是难得的好茶。 “监正大人真是有心了。”谢红尘满心疑窦,说话也斟酌着十分谨慎,“但无功不受禄,本宗主如何能受监正这般大礼?” 监正大人诚恳道:“前些年在下年轻,不懂礼数。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谢宗主海涵。” “这……”谢红尘眉头皱起,“监正何出此言?” 第一秋了理袖口,向谢红尘深深一揖,道:“谢宗主是阿壤姑娘的师尊,说起来也算是在下长辈。既为长辈,自然不可不敬。” …… 监正大人正要再献上其他礼物,就被谢红尘轰了出去。 不仅没见到佳人,还被如此对待。 监正大人顿时恢复了本性,露出了一副尖酸面目。 ——这老东西,不识抬举啊! 第59章 结亲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黄壤其实不太能感知。 她的生活太单调了,一日一日地练功、育种。 直到这一天,她在祈露台育种时,一只金蝉从叶片上掉落,坠入她手中。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金蝉,阳光照耀之下,它通体透亮。 第74节 啊,是酒儿啊。 黄壤嘴角微扬,她将这只金蝉捧在手上,那金蝉便在她掌心爬来爬去,有些惊恐慌张。 司天监的九曲灵瞳前,第一秋看着黄壤的侧脸。 他不知道一只金蝉有什么好看。而黄壤却微微俯身,将那只蝉搁到了地上。 那只蝉微微一怔,想要爬走,但爬到一半,复又回头。 黄壤站在原地,并未上前。 原来世间之事,失去就是失去。 哪有什么破镜重圆,失而复得? 黄壤开始感觉到了时间,温柔而无情,衣养万物又毫不眷恋。 监正大人依然每半年定期前往玉壶仙宗,维护傀儡。 他会为祈露台的傀儡带去新的胸板,上面刻绘的全是谢灵璧的剑招。 可是他再也没有见到黄壤。 日子一久,那些原本对黄壤有意的少年们纷纷结亲,也长成了仙门脊梁。李禄等人便也劝他,大抵应该看开些。 黄壤若是潜心修仙,他再等多少年,只怕也是竹篮打水。 监正并不回应,任人如何劝说,他也没有婚娶的意思。 而司天监倒是在岁月的打磨中声势渐起,在仙门中也逐渐占据了一席之地。 而这些年,黄壤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出过玉壶仙宗。 她也外出诛邪灭魔,很走过一些地方。 但她每一次外出,谢红尘都在。 时间一久,逐渐地便滋生出许多传言。 黄壤每日都在曳云殿练功,而曳云殿又没有其他弟子,只有谢红尘。 谢红尘对所有向黄壤提亲的人,不论如何门当户对,都一律拒绝。 黄壤每次外出诛邪,谢红尘都陪同。 这样几十年下来,饶是谢红尘再如何品性高洁,恐怕也是要引人揣测的。 果然,最初是黑市上流传出了二人的小话本,上面写得多肮脏下流自是不必说了。随后,便是屈曼英也发来书信,询问黄壤是否要去如意剑宗小住些时候。 屈曼英是好意。 黄壤好好的一个女子,貌若天仙、剑法超群,没必要去趟这浑水。 ——她若真的坏了名声,谢红尘难道还会娶她不成? 何况二人之间若真是有点什么,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屈曼英的这番好意,终于还是被拒绝了。 黄壤没有回她的书信——梦到结尾,总是免不了图穷匕现。 到了那个时候,若有至亲,又该如何呢?难道何惜金还会为了她,与玉壶仙宗为敌不成? 流言越演越烈,终于惊动了一个人。 ——谢灵璧。 谢灵璧初听此言,并不以为意。 谢红尘是什么人,他很清楚。他绝不相信谢红尘会为了一个女子,罔顾自身与师门的清誉。 但他身为师尊,警告两句自是免不了的。 曳云殿。 谢灵璧入内之时,不许弟子通禀。 他进到谢红尘书房,只见谢红尘伏案编写剑阵,而黄壤在一旁为他磨墨。二人轻声说话,虽无逾礼之举,却着实亲密无间。 “师父。”见谢灵璧进来,谢红尘起身施礼。 谢灵璧扫了一眼黄壤,道:“你先出去。” “是。”黄壤依言退下。 谢灵璧在书案前坐下,心中略作盘算,道:“黄壤与你学艺,时间也不短了。正所谓师徒如父子,你这个当师父的,也要为她将来考虑。” 谢红尘知道谢灵璧的性情,他只有问:“她意在修仙问道,若这般算来,百年时间也并不久。” 谢灵璧无视他的反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仙门好人家不少,你这个当师父的,自然也要给她挑个好人家。等她成了亲,有了归宿,也不耽误修仙问道。” 就在看到方才那一幕时,他已经替谢红尘想到了办法。 谢红尘素来口碑极佳,颇得众望。二人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把柄,只要黄壤嫁出去,那无论是谢红尘还是玉壶仙宗,自然都能摘得干干净净。 谢灵璧自认,已经很为谢红尘着想。 然而,谢红尘道:“弟子并不赞同。” “你说什么?”谢灵璧瞳孔微缩,这么多年以来,谢红尘第一次违逆他。 而谢红尘也并不相让,他声音清澈,态度却毫不松动:“阿壤拜入我门下,一直潜心修炼。她的终身大事,必须由她自己作主。弟子虽然身为人师,也绝不干涉。” “绝不干涉?”谢灵璧怒极而笑,“很好!” “黄壤!”他扬声道。 黄壤并未走远,就侍立在门外。此时听见谢灵璧的声音,她立刻入内:“弟子在。” 谢灵璧注视着谢红尘,一字一句,问:“你也不小了,老祖有意替你选一门亲事,你意下如何?” 选一门亲事吗? 黄壤心里,那个邪恶的人嘴角微微上扬,獠牙上滴落的都是毒液。 然而人前,她看向谢红尘,神情如受惊的小动物,有一瞬怔愣。 谢红尘皱眉,当即道:“无妨,你若不愿,当面向老祖说明即可。你虽拜入我门下,但……也不用为难。” 他当着谢灵璧的面,说出这话。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谢灵璧冷笑一声,面上笼罩着阴云。他看向黄壤,目光中已经现出几分威压:“你且说说,愿是不愿?” 愿意啊。 黄壤心头讽笑,面上神情却至纯至美。她看了一眼谢红尘,眼睛一眨,长长的睫毛便碾碎了一滴泪。泪水碎成珠,盈盈若有光。 “弟子……自是遵从老祖之命。”她轻声说。 “阿壤!”谢红尘皱眉。 谢灵璧冷笑:“她的话,你可听见了?” 黄壤垂下头,不再看谢红尘。终于,她跪倒在地,声音低微,似带低泣:“老祖赐婚,乃弟子之幸。还请师尊……莫要与老祖争执。自己……心甘情愿的。” “你若如此,倒还算是懂事。”谢灵璧原以为,是黄壤纠缠谢红尘。但事情至此,他已是看得明白。这二人之间,只怕谢红尘亦是泥足深陷。 他愈发庆幸自己察觉得早,若等有心人抓住什么把柄,用来作文章。只怕玉壶仙宗会成为仙门笑柄。 “既然如此,此事便这么定了。”谢灵璧站起身来,道:“红尘这几日也无事,便与吾一道,为你的弟子挑个好人家。” 谢红尘看向黄壤,他怎能看得透面前这个女子? 于是眼中所见,只有因世情、宗门,因诸多无奈而被迫妥协。 他行如疾风,走到黄壤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道:“阿壤,我再问你一次,你若不愿,不必勉强。”他语声中的怜惜与伤痛,是黄壤从来不曾见到的情绪。 梦外岁月漫漫,他时而清冷寡欲,时而也受不住她的撩拨,焚燃似火。可,他从来没有为她心痛过。 他冷眼看着她的悲伤、她的愁闷,看她一日一日,数着祈露台的清霜白露。 黄壤没有抬头,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曾经在心头磨刻万万遍的人,就在眼前。 时间交错重叠,又缓缓分离,最终背道而行。 她深深吸气,仰起头,浅浅带笑,她说:“师尊不必为难,弟子愿意的。” 那一刻,谢红尘眸中隐隐的,竟也溢出一层水光。 黄壤注视他的脸,那五官依然清俊,是记忆中抚摸了千万遍的容颜。她含泪带笑,说:“师尊多年教导之恩,弟子铭记在心。然,师尊与弟子,终究是不同的。” 明明只是演戏,然而话到这里,却有些刺心。 当然是不同的。 从始至终,我在尘泥,而你在云间。 当泥流没顶,我挣扎于生死之间时,你问我的羽翼为何脏了。 当四目交汇,谢红尘眼中光华破碎。 而黄壤起身,缓缓后退。最终,她轻提衣袂,出了曳云殿。如一团金色的暖阳,渐离渐远。 谢灵璧见二人之状,心意已决,再不肯半点容情。 他立刻就道:“如今仙门,配得上她的后生也多得是。你随我过来,一并挑挑。”他说这话,也是并不想同谢红尘真的产生什么嫌隙。 谢红尘由他一手带大,二人名为师徒,但情胜父子。 谢灵璧的儿子谢元舒荒唐放荡,并没有什么本事。谢灵璧早就对他不报希望。是以,他很早就将一腔心思,全部花费在了谢红尘身上。 而谢红尘也不负重望。二人情分,一直是仙门佳话。 现如今,眼看他就要为了一个女人而沾染污秽,谢灵璧绝不会坐视。但同样,他也并不愿真的因此重伤谢红尘。 黄壤走后,他铺开一页纸,写上仙门各个可以与黄壤结亲的名字。 “那丫头容貌不差,修为也过得去。”他沉声道,“你便从中为她挑一个合适的。其余的,不必再操心。” 谢红尘看着这些名字,沉默不语。 谢灵璧等了许久,终于抬手,按在他肩头。 师徒二人什么都没说,但又似乎说尽了一切。 许久之后,谢红尘的指尖落在纸页上,指向一个名字。 第75节 他选了张疏酒的儿子张心柏。 张心柏是张疏酒的独子,不仅容貌秀美,且天资聪慧。更重要的是,家教好。 这一点,从其父张疏酒身上,便看得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闭关练功,其母冯筝儿虽然是个名声在外的母老虎,但多年前就放出话来,称张家男儿,一生只娶一女。 这样的人家,家风清正,夫君体贴,她便不会吃什么苦。 谢灵璧没有多说,他起身离开曳云殿,自会派人安排此事。 说到底,他也是个男人。他其实可以与谢红尘共情。 黄壤容色自不必说,便是性情,也无不合谢红尘之意。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久,难免不生出些虚妄的心思。 当然了,他对谢红尘共情,对黄壤便很是不以为然。 若不是顾忌谢红尘,这样的女人,直接一针盘魂定骨针,丢进后山密室便是。 哪来这样的麻烦? 但他终究是不能这么做。 如今的黄壤,因为长年为何惜金等人育种。她在民间其实威望甚高。 何惜金等人也对她十分关注。再加上,谢红尘对她显然也用情颇深。 这样一个人,很难让她凭空消失。 不久后,问心阁。 张疏酒、冯筝儿、张心柏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张家虽是修仙世家,早已辟谷。但是冯筝儿仍然定下家规,每三日家中所有人必须齐聚一堂,上桌吃饭。 她初嫁入张家时,也曾心雄志壮,扬言要生上十个八个小崽子。 后来生下张心柏一个,惊觉生产如此之痛。 于是雄心熄灭,壮志成灰。 张夫人再也不生了。所以没能儿孙满堂,一直是她心中之痛。 到了现在,这家规也就只有他一家三口执行,很是冷清。 张心柏为父亲挟了菜,照例道:“母亲的厨艺又长进了不少。” ——臭小子,毫无人性!张疏酒索性直接将一碟菜扣在他碗里:“吾儿说得是,你母亲下厨不易,多吃点!” 亲爹乎?!张心柏心惊肉跳——今天娘亲不知道又打死了几个卖盐的。还有,这菜上次上桌不还是生的吗,这次为什么炒出来会是焦的…… 父子二人拼命往对方碗里挟菜。 冯筝儿面上带笑,说:“若是不够,我便再做两个。” “够!”父子二人几乎齐声道,“怎么能再让夫人(娘亲)辛苦……” 正在这时,门外有弟子道:“阁主,夫人。玉壶仙宗派人送信过来。” “玉壶仙宗?”真是谢天谢地!张阁主一把将另一碟不知名的菜肴倒进儿子碗里。随后他接过信,拆开一看,神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冯筝儿问。 张疏酒道:“是灵璧老祖,他请我们带上心柏,前去玉壶仙宗作客。” 冯筝儿闻言,也是十分稀奇:“邀你过去也就罢了。但这不年不节的,又无什大事。叫我和心柏去做甚?” 张疏酒将信件递到她手上,说:“夫人说的便是关窍所在了。”他扫了一眼张心柏,略微思索,道:“他特意提到心柏,莫不是……有意作亲?” 冯筝儿眉峰微蹙,说:“前些日子,我听曼英姐姐提起一事。” 张疏酒与她夫妻连心,当即道:“黄壤?” 冯筝儿点头,说:“玉壶仙宗还有谁能让灵璧老祖亲自出面说亲?而且要考虑心柏,也定不是一般弟子。” “唔。”张疏酒还是觉得奇怪,说:“说起阿壤,前些日子我听到一些很不好的传言。” 冯筝儿搁下筷子,严肃道:“世井泼皮的话,也能听得?阿壤命苦,父母都不在了。息家为了逼她认祖归宗,没少挤兑黄家。她一个女子,苦苦支撑,本就不易。如今传出这些下作的话,依我看,就是息家在搞鬼!” “是是是,夫人说得是。”张疏酒忙道。 冯筝儿说:“既然灵璧老祖送信过来,那我们就过去看看。这事儿阿壤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就接她到问心阁游学。” 张心柏皱眉,说:“母亲怎么不想想,若阿壤姑娘愿意呢?” 谁料,他这么一说,冯筝儿连眼神都闪闪发光:“那你就要去张家祖坟看一看,是不是冒青烟了……” 她垂涎三尺。 张家父子:“……” 这一家子也不拖延,接到信的当天立刻赶往玉壶仙宗。 彼时,黄壤正在祈露台,与傀儡对战。 傀儡里,是第一秋刚换的胸板。招式又与之前不同。 黄壤趁着休息的间隙,轻抚傀儡的脸。 算下来,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第一秋了。 可是傀儡经常更换胸板,可见玉壶仙宗的傀儡维护,他仍是每半年就亲自过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仍未间断。 黄壤曾经思念过谢红尘,她等在祈露台,朝朝暮暮等他来。后来到了罗浮殿的密室,她锥心泣血,日日期盼,望眼欲穿。 后来她也等待过第一秋,她躺在他的榻上,不能言不能动,时间一步一步往前挪,除了他,再没有别的期待。 再后来,她被送去了白骨崖。她心灰意冷,谁也不想再等。可偏偏,第一秋也频频过来。 现在,她又站在祈露台。她看着第一秋送她的傀儡,那傀儡便也眼神空洞地向她看。 第一秋,如果还有下一场梦,我想到你身边去。 学艺太苦了,报仇太苦了。 她突然这样想。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坐在九曲灵瞳之前,看她对着傀儡发呆。 直到……黄壤取出几页剑招的草图。 呃……监正大人伸出手,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 ……纸什么的,还是不要带上来了吧?监正大人以手捂眼。 黄壤有几式剑招参详得不好。她于是画了草图上来,决定与傀儡再度对战。 而此时,那一直呆立不动的傀儡,像是突然感觉到什么。它吱嘎一声,微微抬起了脑袋。 “?”黄壤莫名其妙,她将信纸放到白露池边,正准备再次和傀儡喂招。而那傀儡脖子一转,竟然绕过了她。 黄壤眼睁睁地看傀儡走到白露池边,然后!它弯下腰,捡起黄壤搁在池边的草图。随后它张开嘴巴,露出一嘴锋利的牙齿。 黄壤只见那几页草图被它往嘴里一塞,三下两下,就碎成了粉末。 黄壤愣在当场,思考了足有一刻钟,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来,自己再也没有收到过一封情书。 这世上,狗就是狗。小时候是小狗,成年后是大狗,就算老了,也会是一条老狗。 真的,别指望它会变成别的。 ……若有下一次入梦,还是别往他跟前凑了吧。这狗东西也不像个好人。 司天监,九曲灵瞳之前,监正大人抬头望天。 好在此时,有弟子上来禀道:“黄师姐,老祖请您前去迎客居一趟。说是张疏酒掌门带着家眷过来,请您梳洗一下就过去。” “啊,好。”黄壤当然知道是什么事。 许是上次谢灵璧说为她寻一门亲事的事,终于有了眉门。黄壤啪地一声,拍了傀儡一巴掌,这才离开祈露台。 而九曲灵瞳对面,监正大人眉峰紧锁——张疏酒带着家眷去了玉壶仙宗。 谢灵璧特地派人过来请黄壤,而且还交待她要梳洗一番。 这不奇怪么? 监正大人毕竟是智慧无双,他只略一分析,便得出了精要。 这些年,黄壤和谢红尘其实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虽然没能落到实处,但毕竟是不好听。 空穴来风,岂能无因? 是以,那些之前还对黄壤心心念念的仙门俊杰,也慢慢打消了心思。 但是,张疏酒的儿子张心柏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 一来,何、张、武三人一直央着黄壤培育良种,他们对黄壤十分推崇。再加上谢红尘素来清正,张疏酒又并非偏听偏信之人。 只是一点谣言,张疏酒一家绝不会当真。他们最有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二来,问心阁也是仙门一棵巨树,谢红尘的弟子与张家结亲,不仅能打消谣言,于两家也是面上有光。绝不会辱没了玉壶仙宗的名声。 谢灵璧真是个好算盘。 监正大人冷笑。 但、是——为她说亲,可有问过本座? 第60章 抚养 玉壶仙宗。 黄壤换了一身典雅端庄的衣裙,长发高绾,不佩珠玉。看起来像是没有装扮过,然而又清新素雅。 她一路来到迎客居,里面张疏酒一家果然早就到了。作陪的人除了谢灵璧,还有谢红尘。 她的到来,为所有人的眸子新添了一抹亮色。 谢红尘注视她,总觉得能从她的神情中,看出几分心不由己的凄楚来。 而黄壤来到诸人身前,飘飘下拜,道:“阿壤见过灵璧老祖、师尊。”说完,她转而又向张疏酒拜道:“张阁主、张夫人,张世兄。” 第76节 张疏酒点了点头,他对黄壤其实十分喜欢。这孩子,真是让人说不出缺点来。 而一旁,冯筝儿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我老听你姨母说你长得水灵,如今亲眼一看,真是眼睛都花了。好孩子,你称曼英姨母,我是曼英的姐妹,便也托大充个长辈了。” 黄壤哪还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她忙重新施礼,道:“冯姨母好。” “哈哈哈哈,来来,到姨母身边来。”冯筝儿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拉着黄壤的手,真是看也看不够。张心柏脸色微红,向黄壤道:“阿壤妹妹。” 如此一来,大家便也算是见过了。 谢灵璧见几人相处融洽,但这是自然的。这些年黄壤一直替何、张、武三人培育良种,而何、张、武这仙门三棵大树,也没少替她扬名。 若非如此,单凭区区一个黄壤,他又何必处处被动? 他心中不悦,却还是得摆出一副长者面容,他说:“心柏一直潜心修炼,极少过来。今日来者是客,阿壤,你便陪着他四下走走吧。” 这便是要将此事坐实了。 谢红尘眼看那团暖阳近在眼前,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百年温暖与陪伴只是假象。自己与她的距离,如高山之于深海,如尘泥之于云霞。 “阿壤。”他轻声唤她。黄壤缓缓回头,脸上仍然带着笑,双瞳依旧清澈。她笑着问:“师尊……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声音也轻,如寒冬将尽时,薄冰被踩碎的低吟。 谢红尘发现,原来自己是无话可说的,连叮嘱都觉不堪。 他只好说:“带张夫人去看看你的良种吧。” 黄壤向他施礼,道:“弟子遵命。” 冯筝儿倒是高兴,牵着黄壤的手,说:“走走,我也正想去看看。你不知道,今年好多地儿闹蝗灾。若是往年,定是颗粒无收。但你培育的避虫草,真是好用极了……” 黄壤脸上带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与她出了迎客居。 谢红尘的余光里,那金色的阳光离他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视线里。 “小女子厚颜相求,希望拜谢宗主为师,修习剑道。从此以后,舍弃凡心,如宗主一样铲尽世间不平。”耳边是初见时,她娇脆清悦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想要追上去。他想要拒绝所有人,只要她留在身边。 可是他不能。 他是谢红尘,也是玉壶仙宗的宗主。他不能面对众人,说出自己对女弟子那龌龊肮脏的心思。他要爱惜羽翼,哪怕是这羽翼之下,早已满是尘埃。 黄壤带着冯筝儿和张心柏,去祈露台看了她的良种,又游玩了玉壶仙宗。 她谈吐得体,仪态端庄,冯筝儿爱不释手。几人一路倒是相谈甚欢。 而司天监,监正大人独坐案前,状若沉思。 监副李禄心中奇怪,提醒道:“今日晨间,张疏酒张阁主带着家眷去了玉壶仙宗。听说张夫人跟阿壤姑娘相处十分和睦。” 他这话并不夸大——张夫人对黄壤,那简直是越看越欢喜。 不料,监正大人只是嗯了一声,再没有其他言语。 这是转性了? 李禄说:“听说这次是谢灵璧主动邀请张阁主一家过去。下官估摸着,这事儿是谢灵璧主动授意。监正若是有什么想法,恐怕要早作打算了。” 他说得隐晦,但意思却很明白。 这事儿玉壶仙宗和问心阁都有意,恐怕是一拍即合,很快就会嫁娶。留给自家监正的时间可不多。 第一秋没有说话,安静沉思。 李禄见他神情,自然也帮他想主意,道:“其实现在,监正还是有法子可想的。” 然而第一秋一句话将他也难住:“法子是多,但对她名声有损。” “还是监正考虑入微。”李禄叹气。法子当然是多,但是黄壤一个姑娘家,本来跟谢红尘就已经有些风言风语。若监正再做出别的事,岂不是有损她清名? 可是现在他根本见不到人,那还能怎么办? 而第一秋指尖托起那只洋辣子所化的绿刺蛾,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最后,他带着“爱虫”,一路来到圆融塔。 这些年,不少皇子皇女都已经适应了虺蛇血毒,陆续离开圆融塔。然而也还剩下一些,仍然时好时坏。 这次因为有着六十株双蛇果树,存活下来的皇子皇女也足有八十余人。 裘圣白每日里仍然配药,自然也就懒得离开这个地方。 见到第一秋,他不由拧眉:“发生何事?” 监正大人先把洋辣子递过去:“医正大人可以助它化形成人吧?” “唔,它已经颇有根基,化形不是难事。”裘圣白看了一眼洋辣子,知道这玩意儿很是记仇。 第一秋说:“还请医正助它化形,另外再为我开几副药。” “药?”裘圣白皱眉,“什么药?” 监正大人笑而不语。 当天下午,谢灵璧亲自送张疏酒一家下山。 一行人显然相谈甚欢,冯筝儿更是拉着黄壤的手,满脸带笑,喜气洋洋。 显然,好事将近。 然而,大家刚刚行至山门,就见外面等了许多人。 “发生何事?”谢灵璧皱眉,喝问道。 外面人虽多,却十分安静。各种大箱小箱,堆了一地。谢灵璧喝问声一出,一个人越众而出。 “灵璧老祖!”来人紫色官袍、黑色官靴,腰系玉带,其下悬金鱼袋。正是第一秋。他冲着灵璧老祖就是深深一拜,眼含热泪,异常虔诚。 谢灵璧后退一步,心中也很是发毛——第一秋这个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沉声道:“原来是监正。监正远道而来,在我山门之前摆下如此排场,意欲何为?” 谢灵璧脸上不好看,但这是当然的。司天监跟玉壶仙宗,本就不怎么对付。何况这些年司天监势头日渐突起,颇有挑衅仙宗之意。 而第一秋全然无视他阴沉的脸色,他声音清朗,字字洪亮:“请灵璧老祖怜惜在下!” “怜……怜惜……”灵璧老祖后退一步,心中悚然:“你在胡说什么?” 第一秋字字情真,道:“老祖明鉴,在下年少时,曾有一青梅竹马。在下与之情投意合,甚至生下一子。后来她不幸病故!在下从此相思成疾,再未婚娶。直到遇见黄壤姑娘,发现她酷似在下青梅,其容貌、声音都如出一辙。” 他双手抱拳,道:“从此在下日夜难寝,魂梦不安。请老祖怜惜在下,同意在下与阿壤姑娘的亲事吧!” 黄壤:“……” 随着他话音落地,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孩子。 那孩子约摸八九岁,头上扎着一个冲天小辫。小眼睛,白白胖胖。他脖子上戴了银项圈,手腕上戴着长命镯。这时候他也不管其他人,一头冲到黄壤面前,猛地抱住她的腿。 “娘亲!你不要离开孩儿和爹爹……”他开始放声大哭。 所有人惊在当场。 “监正大人说这话,未免太过唐突了!”谢灵璧尚未反应过来,谢红尘却字字冷硬。他抬手,示意弟子上前,拉开那孩子。 然而第一秋说:“谢宗主,在下对阿壤姑娘确是一片痴心,何来唐突一说?” 张疏酒一家顿时皱起了眉头,但此时倒是不好说什么。 第一秋立刻来到黄壤面前,四目相对,黄壤看见他的眼睛,里面尽是红血丝。下巴上也是胡碴隐隐,多年不见,这个人再出现在眼前,竟然是格外憔悴。她想要关心几句,又碍于众目睽睽。 第一秋望定她,神情虽疲倦,语态却郑重:“在下第一秋,对阿壤姑娘痴心一片,今指天誓日,以坚永约。”他郑重拜道:“乞望阿壤姑娘成全。” 许是目光过于真挚热烈,黄壤有一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这一生,处心积虑都给了谢灵璧和谢红尘,而错过了最好的人。 可是不会有什么亲事,第一秋,此刻我若同意,也不过是为你,为你的司天监徒添非议与烦恼而已。 何必百年孤独,巴巴地来蹚这浑水? “感谢监正盛情,只是……”她欲言又止,仍想拒绝。而此时,第一秋突然捂着嘴,一阵呛咳。随后,他五指之间,竟溢出一道血泉。 “第一秋!”黄壤再顾不得多想,三两步上前,想要查看。 谢红尘手疾眼快,一把挡住她,道:“阿壤!监正身体不适,自有司天监和朝廷照料。你不必过去。” 他自认这是为黄壤着想,然而,黄壤推开了他。 那一下极为用力,而谢红尘猝不及防。他身形一个趔趄,整个人都愣住。 黄壤奔到第一秋身边,只见他脸颊泛起病后的红晕,五指间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第一秋!”那一瞬间,黄壤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她再顾不得掩饰自己的关心,只是连声问:“你怎么了?不,不该的。” 梦外的第一秋,也受过这样的伤吗?黄壤想不起来。 旁边,那白白胖胖的小孩儿眼泪汪汪,他道:“娘亲!爹爹这些年对娘亲相思成疾,身子本就时好时坏。前些天正在闭关练功,忽闻娘亲就要嫁人。他……他当时就吐血了!哇……” 他扯着黄壤的裙角,哇哇大哭:“娘亲,爹爹病成这样,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们了!” 张疏酒等人只能冷冷地看这场苦情戏。 真是好生感人,好生感人。 谢灵璧脸色铁青,喝道:“既然监正病重,就不要在玉壶仙宗多耽搁了。还是早些回司天监医治休养吧!” 说完,他向左右一示意,自有弟子上前,扶住第一秋。 那胖小子也被人抱起,他犹自不依,双脚乱踢乱蹬:“娘亲,我要娘亲!” 眼见二人被搀离山门,黄壤目光悠长。 谢灵璧送走张疏酒一家,回头看到她,沉声问:“你还不走吗?” 话中尽是斥责之意。 黄壤只得返回点翠峰。 谢灵璧冷哼,道:“依我看,她对第一秋的关心,倒是远胜过对你!”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谢红尘。谢红尘没有回应。 第77节 方才黄壤对他的推搡,确实是无心之举。 然而因为无心,反而情真。 她关心第一秋,为何? 谢红尘搜索往昔,觉得二人并未见过几次。这些年来第一秋虽然每半年到一次玉壶仙宗,黄壤也从未主动见过他。这二人,会有什么关系? 他想不通。他与黄壤百年相守,彼此几乎成为了对方生命的一部分。 黄壤这些年,几乎每一日都在曳云殿。以至于他只要步出房门,就能看见。 难道区区几次谋面,可抵百年岁月?谢红尘不相信。 可黄壤因为见到第一秋的伤病,将他推搡到一边。 玉壶仙宗这边,弟子们诸多猜疑。 但因着第一秋口口声声,只称黄壤像极了自己的青梅竹马,于是这事儿对黄壤倒是没什么影响。多是对这位监正大人的一些嘲讽。 也有怜他多情的。当然了,于监正大人而言,这些无关紧要。他皮之厚,可造鼓。区区几句闲言碎语,权当犬吠了。 而问心阁。 张疏酒一家人返回家中,神情便十分凝重。 冯筝儿道:“这司天监真是消息灵通,我们刚到玉壶仙宗,第一秋就赶来闹了一通。” 她言语之间,很有些忿怒。 张疏酒倒是劝道:“夫人不必着恼。第一秋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他来这一出,必有缘由。” “有什么缘由?他就是垂涎阿壤美貌!”冯筝儿气得小手用力一捶桌,那桌子都好一番震动。 张疏酒说:“依我看,这倒未必。夫人可曾见着,阿壤见他憔悴之色,其实十分担忧。看起来,这二人只怕也是相识的。” 他这么一说,冯筝儿也冷静下来,她说:“他吐血之时,阿壤不顾谢宗主阻拦,执意上前查看。这么说来,莫非阿壤其实是对他有意?” 张疏酒这个人,思维素来缜密,他当即道:“当年多少人向阿壤求亲,玉壶仙宗皆不为所动。世人有些风传,说是阿壤和谢宗主过于亲密。当然了,我们自是不信。如今看来,会不会是阿壤有意于第一秋,而谢灵璧不允?”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冯筝儿皱眉,说:“阿壤随谢宗主学艺,一身本领。谢灵璧哪肯为司天监作嫁衣?与我们结亲,好歹是仙门同宗,反而气顺些。” 张心柏听父母说来说去,不由问:“那我们……还要向阿壤妹妹提亲吗?” 冯筝儿想了一阵,说:“这事儿说到底还是得看阿壤的意思。我们且就等一等吧。” 张疏酒自然是为夫人之命是从,他应道:“夫人英明。” 于是,问心阁这边暂时按兵不动,没有上门提亲。 谢灵璧心中火起,却也毫无办法。大家都是体面人,他身为女方长辈,总不能主动提及这事儿。但是,将黄壤嫁入司天监,却是万万不能的。 他只得令谢红尘为黄壤另选良婿。 若说良婿,仙门之中也是颇多。 谢红尘看着那页名单,只觉字字如尖刀。 司天监,朱雀司。 监正大人坐在书案前,书案上坐着他白白胖胖的好大儿。 他满脸不平,酸溜溜地说:“哈,儿子筑基这么多年,爹爹毫不相帮。如今眼看娘亲要嫁人了,爹爹倒是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了。” “闭嘴!”第一秋也是奇怪,这家伙明明不是自己生的,偏生语气神态都像极了自己。 那洋辣子摸着冲天辫,哪肯闭嘴?他说:“名字也不给取,哼,到底不是亲生的。” “……”监正大人被他烦得不行,随口道:“黄洋。” 谁知,他立刻道:“哈,儿子谢谢爹爹如此敷衍的赐名。” 监正大人开始觉得,尖酸的人很讨厌了。 但好在,他的好大儿黄洋虽然讨厌,但至少胳膊肘不往外拐。 他说:“爹爹还是得去见娘亲一面。” “嗯。”监正大人答应一声。 但他好大儿很快又睨了他一眼,说:“只是玉壶仙宗这门禁森严的,凭爹爹这点本事,如何进得去?唉。” 监正大人突然明白一句话——为什么棍棒之下才能出孝子。 当天下午,司天监的探子又传回消息——玉壶仙宗派人前往武子丑家,似乎有意同武家结亲。 古拳门掌门武子丑,膝下有二子。 但他容貌丑陋,虽然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对后代也算是略作改良。但他的两个儿子,却也是相貌平平。 这在仙门之中,很受鄙视。 但好在武夫人教子有方,武门二子虽然容貌一般,却品行端正,修为在仙门青俊中也排得上号。 古拳门。 武子丑正在做饭,武夫人手执团扇,在一旁作陪。 有弟子进来,正厅没找着他,轻车熟路便来到了厨房。 弟子呈上一封书信,戴无双接过来,拆开一看,又高兴又困惑。 “何事?”武子丑问。 戴无双说:“是玉壶仙宗的书信,灵璧老祖邀我们一家子前往玉壶仙宗作客。” “谢灵璧?”武子丑一边剁馅,一边皱眉,“前几天,听说他邀了张疏酒一家子。怎么今日又想到我们?” 戴无双说:“八成是为了阿壤的亲事。” “黄壤?”武子丑眼白一翻,凶悍尽显,“那还不快让两个臭小子准备准备?!” 戴无双嗔道:“信中只邀了文韬!” 武文韬是他们长子,武子丑还有个次子,名叫武略。 此时,他道:“都带上,让黄壤挑挑。横竖年纪都差不多。” “说得什么话!”戴无双拿团扇在他身上拍了拍,似嗔怪似撒娇,说道:“我听曼英说,阿壤容色姝丽、风华倾世。按理,筝儿妹妹的心柏更相配些。他家都被拒了,只怕咱们家文韬也不是个中用的……” 她正说话,突然,外面有人道:“门主、夫人!司天监监正投来拜帖,请求一见。” “司天监?”武子丑、戴无双几乎同声道。 正厅。 监正大人果然正在等候。武子丑带着一身韭菜味儿走进来。 “监正?”他还没走近,就吓了一跳。第一秋形容憔悴,满目血丝,脸色潮红,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武子丑顿时问:“这是发生何事?” 第一秋声音沙哑,道:“灵璧老祖有意为黄壤许亲,武门主可听说了?” 可不听说了嘛!武门主道:“适才刚刚听说。不过这与监正何干?” 监正大人立刻道:“门主不知,在下少时偶得一青梅,与之育有一子。而后青梅病故,在下痛苦难当。后来偶见阿壤姑娘,见其容貌气质与吾之旧爱一模一样。一时心动,百年挂念。如今得知谢灵璧竟想将她许给旁人,这让本座如何不恸……” 他语声凄然,武子丑十分诧异,同时又无措:“可……监正若有此心,当去玉壶仙宗与谢家人说道。这事儿武某恐怕是帮不上忙啊……” 然而,监正哪管这个? 他说:“听说,谢灵璧有意替阿壤择武门主之子,在下悲从心来,一时恍神,便到了古拳门。” 那你这恍神可恍得够久的,古拳门与你司天监怕不是几百里之遥……武子丑心里吐槽,嘴上却只有道:“监正大人真是长情之人。” ——那当然了。第一秋道:“若是谢灵璧执意要与武氏结亲,阿壤又愿意的话,在下自然不能说什么。只是请求武门主,念我一片痴心,收下我这薄礼。” 说完,他一挥手,有人大箱小箱,开始往正厅扛东西。 “监正这是……”武子丑随手打开一个箱子,好家伙,里面金珠玉石,尽是些价值不菲之物。 而监正大人泪眼婆娑,道:“愿事成之后,武门主善待阿壤。待以后孩子出生,本座会每月送来抚养费,以表心意……” “……”武子丑怒目圆瞪——这说的什么屁话!我武家的媳妇,你送来厚礼不说,以后孩子还每月给抚养费。这事若是落入有心人眼中,怕不谣言满天飞?! 武子丑气道:“监正说这话,也不怕仙门、朝廷非议耻笑!” “在下不在乎!”监正大人抓住他的手,一脸深情,“在下只愿阿壤平安喜乐。为此,在下可以颜面扫地,声名狼藉!” 你是可以不要脸!老子古拳门做错了什么?! 但这种不要脸的事,第一秋干得出来。 武子丑都替黄壤觉得倒霉,他一把抽出自己的手,道:“监正莫要说笑,速速离开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正厅。 ——若这狗东西真的说到做到,谁敢迎黄壤进门啊? 结果可想而知,武氏一门也只有武子丑去了玉壶仙宗。 他不带家眷,只是拜会。 这样一来,便可见其态度。 ——显然,这事儿又黄了。 第61章 断绝 谢灵璧没想到,黄壤的亲事竟然会生出这许多波折。 他心中不悦已极,却没有更好的法子。 此前他为黄壤许亲,已经惊动了何、张、武三家,当然更不能再拿黄壤如何。 而坊间传言更甚,有说是谢红尘暗里阻挠,根本不允许黄壤出嫁的。还有说是第一秋胡搅蛮缠,有意破坏的。 一时之间,整个仙门都将目光聚焦于此。 这一天,黄壤来到外门的驿所——屈曼英给她寄了信。 黄壤随手拆开,信中屈曼英再一次向她提及,希望她前往如意剑宗游学。当然了,黄壤并不打算接受她的好意。 ——她同谢灵璧的恩怨,总要有一个了结。跟如意剑宗走得越近,对他们便越不利。 第78节 她转身要走,突然,身后有弟子说:“黄师姐,这里还有一件您的东西。” “什么?”黄壤上前,果见一个大大的“人”形包裹。 但这次大家的神情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古怪。 弟子拆开包裹,果然,里面又是一尊傀儡。 这傀儡足有成年男子大小,凹槽里嵌着一柄宝剑,看样子又是副对战傀儡。 其他弟子见怪不怪了,便替黄壤搬到祈露台。 期间还有弟子道:“黄师姐,这次的傀儡比上次轻多了。看来这司天监工艺又改良了。” “是吗?”黄壤答得漫不经心。 她还是想着那个人,上次见他形容憔悴,还吐血了。真不知道现在如何。是以看见这傀儡,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 等到傀儡被搬上祈露台,其他弟子便纷纷离开。 黄壤来到傀儡面前,见它与先前的丙级对战傀儡一般无二。她轻轻抚摸它,它表面仍是硬木与铁石,五官扁平,木木呆呆。 黄壤叹了一口气,找到钥匙,正要插入他耳孔之中,突然,那傀儡轻声喊:“阿壤。” 这声音太过熟悉,黄壤被惊得后退一步。而就在此时,那傀儡抬起双手,摘下了自己的脑袋。里面赫然出现第一秋的面孔。 !! 黄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把自己装到傀儡里,混进了玉壶仙宗! “你……”黄壤缓缓上前,又好气又好笑。 而监正大人恬不知耻,他几次挣扎,最后终于道:“过来,帮我摘掉头上这层蜡胶。” “这是什么?”黄壤从他头上取下一层透明的蜡封,问。 第一秋说:“是隔绝生机所用。玉壶仙宗的护山法阵十分严密,活物不能混入。我试验许久,这才找到这种蜡,封住整个人体后,生机被隔绝,便可被它当作死物。” “……”黄壤无言,“你……何必如此费尽心机。” 她语带叹息,监正大人取下那层蜡胶之后,他又能顺畅呼吸了。他闻言笑道:“为见阿壤一面,艰难险阻,总是值得。” 黄壤本不想理他,但却下意识上前,伸手触摸他的脸:“先前见你病着,可有好些了?” 她出口还是关心,监正大人用傀儡并不利落的手贴住她的手背。他并不回答这句问话,却只是道:“嫁给我。” 这三个字出口滚烫,黄壤顿时缩回了手。 而第一秋安静地看她,重又道:“嫁给我。”说着话,他用傀儡的外壳,动作笨拙地跪在黄壤面前,道:“嫁给我。” 安静的祈露台,似乎就只剩下了三个字。 黄壤凝视他,他随手摘了农田里的一朵花,双手递给黄壤:“嫁给我。” 这一刻,没有任何金银珠宝,没有什么四万万灵石。 只有第一秋这个人,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她眼前。 黄壤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花——啊,连花也是自己种的。 她尚且来不及说话,穿着傀儡外壳的第一秋笨拙地拥住了她。 “你答应了。”他说,然后似乎怕她反悔,耍赖道:“你接我花了。” 厚重的傀儡外壳,坚硬又冰冷,可里面这个人却火热。 黄壤轻轻抚摸他的脸,然后将自己的脸贴上去。 第一秋只觉唇瓣一暖,剩下的无赖之辞,全部咽在喉间。 黄壤的唇温润而饱满,极有弹性。第一秋跪在地上,比她低,于是她双手撑着这傀儡外壳,俯低了身子。长发如丝,披散下来,半遮了天光。 第一秋嗅到一阵花香,却分不清是什么花。 好半天,他突然反应过来——黄壤吻了他。 这一吻绵长而温柔,祈露台似乎失去了声音。而监正大人眼前空茫,只剩一片雪地似地白。他呼吸骤停、大脑空白,耳边嗡嗡作响。 空气进不了肺,他像是溺了水,世界都失去了知觉。 黄壤一吻之后,也是面色绯红,颈染烟霞。 她蓦地背过身,而身后,第一秋隔着傀儡的外壳,缓缓地抱住了她的腰。 傀儡的手臂四四方方,而她纤腰柔软,盈盈不堪一握。 黄壤轻轻抚摸紧扣在她身前的手,那双手也是铁、木所制,并无丝毫生气。 “第一秋。”她忽而轻声道:“对不起。” 第一秋将脸贴在她背上,说:“我不听这三个字。”说完,他又重复道:“嫁给我。” 黄壤终于道:“不会有什么亲事的,不值得。” 然而,第一秋只是固执地道:“嫁给我。”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只会无限重复这三个字的傀儡。 “好吧。”黄壤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沾露含香的空气里,柔柔地带了一丝暖意。 而身后,监正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松开搂住黄壤的手,又开始用力扣身上的剑槽。黄壤听得身后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不由回头。 第一秋被卡在这尊傀儡里,实在是不方便。 那剑槽他抠了半天,就是打不开。 黄壤忍着笑,一下子将他推倒在地。 果然,他跟所有傀儡一样,一旦倒地,就很难爬起来。 他在地上挣扎了半天,只好道:“扶我起来。” 黄壤轻笑着上前,扶起他的胳膊。好在这一梦她修武道,力气也大了许多。第一秋靠着她的搀扶,这才站起身来。 “把剑槽打开。”他指了指身侧。 黄壤于是替他抠开剑槽,取出里面的一把宝剑,说:“这是……傀儡新的武器吗?” 她知道傀儡武器——司天监可没少用这坑钱。仅上次玉壶仙宗就为那尊傀儡定制了九柄武器。 第一秋说:“此剑乃是赠你。” “什、什么?”黄壤愣住。 第一秋淡淡道:“上次答应为你铸剑,便一直记着此事。好不容易终于铸成,就带来给你。” 黄壤在记忆里使劲搜索,终于想起,就在她参加新秀弟子试艺那一年,在瞰月城外的小树林里。那时候她对第一秋说,她想要战胜谢灵璧。 而第一秋随口说——她需要一把好剑。 记忆腌浸于时光里,早已不再鲜明。 可第一秋为了这一句话,寻寻觅觅、忙忙碌碌了一百年。 黄壤手握剑柄,想要抽出宝剑。 而第一秋说:“别!” 黄壤向他看,他道:“谢灵璧在剑之一道,颇有造旨。谢红尘更是古今仙门第一剑仙。此剑若出鞘,他二人距离此处颇近,定有感应。” 他认真地道:“你应该让谢灵璧猝不及防。所以,在你想要战胜他的时候,再拔剑。” 黄壤想要开句玩笑,缓和一下心中堆积的情绪。她说:“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话虽这么说,鼻子却有点堵。于是字句之中,似乎也带了几分水气。 说完,她静静地等第一秋温柔安慰。 而她面前,身着笨重傀儡外壳的第一秋皱眉,随后他开始认真地分析,道:“不会。我研究过谢灵璧的剑,他虽然用心剑,但其实修为并不能与谢红尘相比。心剑之意,在于……” 他认认真真,为黄壤讲解了一个时辰的剑道和剑意。 然后又用半个时辰,讲解了这把剑所用的铸材。 随后用一刻钟,解析了这把剑可以对决心剑的原因。 黄壤眯起眼睛,听了整整一个下午,她终于相信——第一秋确确实实,是相信她能听得懂。 于是,一直等到秋师傅有理有据地证明了此剑对决心剑的可能性之后,黄壤突然问了一句:“第一秋,你有没有想过,我说这话其实是在向你撒娇?” “嗯?”监正大人脸上先是一个问号,随后就变成了:“!” 黄壤指若削葱,她红唇轻启,含住自己的指尖,良久说:“我要是你呢,我就立刻脱了这傀儡甲,然后将撒娇的女子搂在怀里,甜言蜜语、指天发誓。然后亲亲摸摸……而不是对着该死的心剑、剑道、剑意,讲解分析一下午。以证明你所言不虚。” 监正大人迅速去掰傀儡甲的卡扣。然而他身在甲中,毕竟不够灵活。他掰了半天,终于说:“过来帮我!” 然而,黄壤这个坏东西,哪肯相助? 她掩唇而笑,看他手忙脚乱。好半天,她捡起蜡制的头套,来到第一秋面前。 “……你回去,准备我们的亲事吧。”她凑到他耳边,声音又低又轻,如羽毛轻轻搔过他耳垂。随后,她将蜡制的头套为他扣好。 当傀儡的头盔面甲再次被扣上,监正大人眼前只有半透明的蜡封透入的微弱光感。 他不言不动,黄壤舒展双臂,隔着厚厚的傀儡甲,给了他一个拥抱。 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就不舍。 “第一秋,你知道吧,你的名字像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单是这么念一念,也很甜。”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隔着厚甲,她看不清第一秋的表情。而监正大人接下来也再没有别的表示,他只是道:“我会尽快提亲。” 言语之间,颇有些口干舌躁的意思。 黄壤没有再说话,她找来几个弟子,把这尊“傀儡”退回了司天监。 诸弟子自然不会多问,一路将这傀儡帮她搬到了外门的驿所。 黄壤回身,看见第一秋赠她的剑。 那是一柄重剑,但剑鞘乃黄金雕花,花纹繁复,剑柄护手如缠枝,其上嵌红宝石,显得很是浮华。 老实说,这剑看起来,并不像是很厉害的样子。 倒很像是姑娘家装饰所用,美则美矣,毫无威慑力。 黄壤不知道这剑是不是真如第一秋所说,可以对战谢灵璧的心剑。 第79节 虽然第一秋向她解释了一下午,但是……她并没有听懂。 ——黄壤敢发誓,这玩意儿正常人都听不懂。 黄壤将剑背在背后,下了祈露台。刚进点翠峰,便遇到一个人。 ——谢红尘。 谢红尘一般都在曳云殿,平素少在宗门行走。 弟子们见了他,不由都退到路边,向他施礼。黄壤也退到路边,她在一群弟子之中,跟随诸人道:“师尊。” 谢红尘经过她身边,脚步渐缓,但终究并未停留。 “嗯。”他轻应一声,在无数弟子的暗暗留心之下,他甚至不能多看她一眼。 待他走远,黄壤径自回了居所。 她重新把玩着第一秋赠的剑,突然发现,自己对那个人,已是毫无眷恋。 好像一场雨,说下就下,说停时便停。等到最后,连路上潮湿都渐渐散尽。 而外门,谢红尘离开点翠峰,却其实无处可去。 黄壤已经好些日子不来曳云殿,而他更没有任何理由去寻。他留在殿中多日,终于还是想要知道她在做什么。他出了点翠峰,也如愿见到了黄壤。 然而,那又怎样呢? 他并不能靠近。 于是,他素性找到谢元舒,喝了一夜的酒。 谢元舒本就是个荒唐人,酒桌之上便忍不住讲了许多荤话。谢红尘至始至终十分安静,既不训斥,也不回应。 次日一早,监正大人再次大张旗鼓,前来玉壶仙宗,向黄壤提亲。 谢红尘未归,谢灵璧只得亲自出面应付。 他甚至懒得将第一秋请入罗浮殿,直接来到外门的山门下,敷衍道:“承蒙监正看重。但阿壤是红尘的亲传弟子,习惯了仙门生活。只怕朝廷俗世纷繁,她不能适应。所以,监正还是请回吧。”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个声音清悦,道:“老祖,弟子感念监正大人盛情。愿意洗手作羹,嫁他为妻。”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黄壤一身浅金色衣裙,缓缓向此而来。 她今天没有穿练功服,身上衣裙绣花,鬓簪珠钗,蛾眉淡扫,妆容精致。 诸弟子当即哗然,而谢灵璧脸色更为难看。他转身直视黄壤,这目光,显然已经带着威逼。他问:“你说什么?” 他平时本就积威甚重,若是一般弟子,早已不敢吱声。 但黄壤含笑,直视他,道:“回师祖,弟子方才说,愿意嫁监正大人为妻。” 她吐字清晰,语态从容。 谢灵璧眸子里阴霾渐重,许久,他冷笑一声,说:“黄壤,当初你拜入我宗宗主门下,习得我门中仙法。如今竟要嫁入朝廷吗?” 司天监这些年异军突起,民间多将其与玉壶仙宗对比。 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相争,谢灵璧无论如何,绝不肯为司天监送去这样的助力。 然而黄壤自然也算到了。 她刚要答话,山门外,有人说:“灵璧老祖,阿壤拜师学艺多年,确实是叨扰仙宗,也叨扰谢宗主了。” 谢灵璧抬头看过去,只见何惜金、张疏酒和武子丑三人结伴而来。方才说话的正是张疏酒。 “连你们三位也来了,今日人到得真是齐。”谢灵璧冷笑。 何惜金说:“阿、阿阿阿壤……” 张疏酒忙说:“阿壤称何夫人一声姨母,说起来也是我们的子侄之辈。她要定亲,我们怎么能不来祝贺呢?” 当然了,这三人之所以来得这样齐,是因为黄壤送走监正大人傀儡之时,就向何惜金送了信。 她也知道谢灵璧不会同意这桩亲事,但如果有何惜金以长辈身份出面,那可就不一样了。 果然,谢灵璧见何、张、武三人前来,心下已经知道此事不好逆转。 他再次看向黄壤,这一眼,便是已经带了杀气。 ——这个女人,早当初见到第一眼之时,便令人不适。如今看来,果然是祸水。 但事到如今,他不认也得认了。还不如大方一点。 所以,谢灵璧虽然仍没有一个好脸色,却问:“司天监想要求娶我宗宗主的亲传弟子,却不知诚心几何?” 何惜金等人纷纷看向第一秋,如果谢灵璧要狮子大开口,这可是没法子。 不料,监正大人恭恭敬敬,道:“阿壤姑娘自是无上珍宝,在下心中也没个主意。还请老祖示下。” 谢灵璧冷笑一声,道:“我玉壶仙宗为仙门正宗,自然也非贪财之辈。但监正要摘我宗宗主的爱徒,总不好太过轻率。上次监正大人送来的超甲级傀儡,宗门弟子皆赞不绝口。如今,就请监正再送四尊。这门亲事,老夫便在此当众应承下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然而四尊超甲级傀儡,说是狮子大开口都太谦虚了。 这坐地起价,简直离了谱。 但聘礼之事,外人实在不好插好。何、张、武三人也只好看向第一秋。 第一秋目带沉思,一时也未接话。 四尊超甲级对战傀儡,便是他一时之间也不可能拿出来。 谢灵璧冷笑:“若是监正为难,那此事就此作罢,也来得及。” 周围陷入寂静,诸人都望定第一秋。等着这位监正的回应。 这本是强人所难,就算是第一秋同意,师问鱼也绝不可能同意。四尊超甲级对战傀儡,这是一笔如何巨大的开支?朝廷又怎么可能同意让监正大人用来迎娶一个女人? 黄壤心中叹息,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谢灵璧这匹夫,本就难缠。 她正要开口,劝说第一秋就此作罢。然而,第一秋忽然道:“好。” 周围一片安静,随后又炸开了锅。 ——四尊超甲级傀儡为聘,这真的可能吗? 第一秋望向黄壤,忽而笑道:“不妨事。阿壤姑娘于在下而言,本就是无价之宝。” 可……你去哪儿凑这一笔钱呢? 黄壤想问他,却终是没有开口。 此时,一个人自外门而入,行经山门,就站在人群之中。 他一身雪衣,玉冠束发,纤尘不染。因为太过惹眼,黄壤一眼便看见了他——谢红尘。 “师尊!”黄壤几步行到谢红尘面前,双膝一屈,跪倒尘埃,“师尊。” 她泣泪如珠,双手扯着谢红尘的衣角,道:“弟子为监正大人深情所动,愿嫁他为妻。但求得师尊垂怜,莫要为难于他。师尊……” 谢红尘喝了一夜酒,但烈酒入喉,人却是越清醒。 以至于此刻,当黄壤握住他的衣角,为另一个男人苦苦哀求时,他还能觉出心痛。那言辞如刀,字字剜心。他低下头,看佳人美眸含泪,珠摇玉坠。 “你真的……爱他吗?”他轻声问。 黄壤深深吸气,道:“回师尊,弟子心悦于他,希望能嫁他为妻,白首同心。” 那……我们的百年算什么呢?谢红尘想要这么问。但是他问不出口,哪怕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也没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第一剑仙,玉壶仙宗宗主。 哪一个也不是谢红尘。 他伸出手,想摸摸黄壤的头发。黄壤的头发很浓密,寸寸如丝般柔滑。 可是现如今,只怕这个举动,也是奢望。 “好。”他轻声说,“为师……应允。” 短短四个字,字字刺心。 而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第一秋。 二人四目相对,谢红尘身上的酒气散了,心中的酒意却升腾而起。 百年光阴如梦,他似乎什么也没剩下。 他轻声说:“我应允。不必要什么聘礼,你想嫁他,便随他去。” 随着话音落下,黄壤听见一声轻响,随后手背微凉。她目光回转,看到了一滴眼泪。 她缓缓抬头,正对上谢红尘的目光。 他终年清冷的眸子里,光阴破碎。 红尘,我终于是得到了这一滴泪。 黄壤以指腹沾了那滴清露似的泪珠,恍惚间又见当年祈露台,少女紧贴着那个玉一般的人儿,呢喃道:“人家脚都扭成这样了,你怎么一句安慰都没有呢。红尘,你这个人,真是半点也不懂心疼呀……还是……你只是不心疼我呀?” 往事寸寸碎散,焚燃为烟。许久之后,黄壤深深一拜:“弟子,谢师尊成全。” 红尘,梦里梦外,我都该醒了。百年姻缘,断绝于今朝。我不再恨,不再怨,不再不平。 也……不再爱了。 愿从此以后的仙茶镇,你我不再相逢。 第62章 不晚 谢红尘当众应下了这门亲事,谢灵璧虽然不满,却也没有多说。 他身为老祖,不能当着司天监和何、张、武等人的面,去驳宗主的话。 然而,何、张、武等三人却是十分细致的。纵然此事尘埃落定,他们也并不离开。反而是以长辈之名,帮着玉壶仙宗,开始置办起黄壤的终身大事来。 采买自是不必说,宗里的布置也一样马虎不得。 三人身为一方之主,如今却滞留玉壶仙宗,亲自料理这些小事。黄壤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了谁。 ——定是知道谢灵璧不满,怕他难为自己。 黄壤这一生,有父如黄墅,有母如息音。 第80节 但此时,她却见到了真正的长辈应该是什么样子。 在几人的操持下,玉壶仙宗的请柬一封一封地发出去。山上大到场地,小到草木,也都一一装饰起来。 这场喜事,更是闹得沸沸扬扬,无论仙门还是民间,无一不在谈论此事。 有人说,这表明朝廷与仙门将摒弃前嫌,有人说黄壤不过是仙门派入朝廷的探子。还有人说谢灵璧是迫于何、张、武等人的压力。 传言纷纷扬扬,各有不同。 监正大人自然是不在意。直到另一种传言入耳,他终于是坐不住了。 ——这一日,朝廷缴获了一批禁书,监正大人见了,不免问翰林学士唐大人:“朝廷多日不曾下过禁令,怎么会还有禁书?” 唐大人扫了他一眼,说:“监正大人问得好啊。唐某也正好想赠一本给监正。” 说着他,他挥挥手,自有一小吏将书籍奉上。 监正大人随手一翻,脸上神情渐渐凝固。 ——书是一本野史,上面绘声绘色地解释了监正大人死皮赖脸、不惜四尊超甲级对战傀儡也要求娶黄壤的原因。 监正慢慢往下翻,发现作者对此事的解释真是别出心裁。 作者将监正大人“腰缠宝物”之事,与他的“青梅之死”联系到了一处。得出了“一般女子无福消受”的结论。然后又将修武道且土妖出身的黄壤与此事相勾连。 得出了监正大人为何非黄壤不娶的结论。 当然,其描绘之细致,活色生香、无一废字,没有二十年脑疾者不能复述。 “市井毒瘤……”毒瘤啊!监正大人面无表情地将书本放回去:“刊印成书者通通抓捕!” 时间转眼间到了成亲这一日,不仅司天监重视,玉壶仙宗也是广宴宾朋。 这一日比及黄壤拜师那一天,便又热闹了许多。 更为难得的是,连白骨崖苗耘之也不远万里赶来,讨这杯喜酒。 苗耘之可是甚少理会仙、凡之事的,这些年他悬壶济世,只是这脾气却坏得很。 师问鱼寿辰也曾宴请过他几回,他连贺信也不发一封。 如今这一番露面,着实出人意外。 因着他的现身,一些不世高人也纷纷而至。 这为玉壶仙宗平添了许多辉光,不像是为弟子成亲,倒更像一场盛事。 这日清晨,黄壤早早就被喜娘叫起来,开始打扮。 她的喜服由司天监准备,十分繁复华美。珠冠更不用说,由监正大人亲手制作,再如何细微之处也绝不马虎。 及至吉时,喜娘扶着黄壤自居住出来。谢红尘已经等在门口。 耳边喜乐飘飘,他却依旧神色清冷。 “黄壤姑娘父亲已逝,好在宗主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请宗主亲自为阿壤姑娘盖上盖头吧。”喜娘连声音都透出欢喜,这样的一场亲事,够她吹嘘一世了。 谢红尘踏进房门,缓缓来到黄壤面前。 但见伊人盛装,双瞳剪水、肤似凝脂。 黄壤见了他,仍是轻轻一福,道:“弟子拜见师尊。” 喜娘为谢红尘递过盖头,笑吟吟地候在一旁。谢红尘接过那红得刺目的丝绸,回忆如重影交错。 那一瞬间,他看见红烛高照,他轻轻掀起新娘的盖头。 而红绸之下的人,羞绝艳绝,与这一刻蓦然重合。 世界一阵旋转,他总觉得这不对。 却又说不上来诡异之处。 “宗主,吉时快到了。”旁边的喜娘轻声催促。 谢红尘低下头,但见美人凝眸,向他微笑。他抬手,于是指间红绸终是覆盖了她,记忆中盘旋不去的眉目,也在刹那间化沙。 “好了,宗主搀着新娘子出门喽!”喜娘高声道。 外面自有鞭炮齐鸣,仙音齐奏。 谢红尘牵着黄壤一步一步,离开了点翠峰。 观礼的宾朋齐聚于山腰,第一秋也早已换好喜服,在前方等候。 红绸似海,爆竹如雷。 谢红尘只觉得有一层被禁锢的记忆随着这声响,震动不安,像是将要被炸裂开来。 那是什么? 他曾经牵着谁进过玉壶仙宗,沿着这山路向上,拜过天地,进过洞房? 那年金秋,是谁赠他一枝花,临别之际,又告诉了他什么? 是谁殷切地唤了一声“红尘”,可他不肯回头? 他思绪混乱,连脚步都乱了章法。 可他还是牵着黄壤,来到了第一秋面前。 此时的第一秋一身喜红,他的目光长长久久,一直在黄壤身上的驻留。 谢红尘与他对面而立,算起来,不过是咫尺之遥的距离。可是那一刻,他突然想——为什么这个人就能娶到她? 司天监与玉壶仙宗的关系,近年来日渐紧张,可为什么,他就可以? 谢红尘嘴唇微张,想要说话,耳边的声音却实在太过混乱。 “和……和离书?什么和离书?” “她让你这么做的?” “好……也好。反正如今我形同废人,也不再是她愿意栖息的梧桐。” 他牵着黄壤的手,将其交到第一秋手上,只觉得额中脑浆如沸,疼痛难忍。那是谁的情真,掩埋在荒草丛生。 第一秋接过黄壤的手,与她五指相扣。黄壤久久不动,她想让这一刻再久些。 一百年光阴离乱,相聚太少,喜悦也太过短暂。 若时间能定格在这一刻,至少你我都满心欢喜,也算能假装一个圆满。 但是…… 黄壤缓缓地松开了手。 但是谢灵璧还是要死的! 否则怎么对得起我百年苦修? 黄壤抬起双手,轻轻掀起了盖头。 周围说话声渐渐停息,显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新娘子的举动。 原本,玉壶仙宗乃是仙门,也不需要太拘着凡礼。但是司天监是朝廷,这般举动,还是失礼。 张疏酒说:“阿壤,不可以提前揭盖头的。” 他上前,正准备替黄壤重新将红绸盖好,可黄壤面向另一个人,含笑道:“灵璧老祖,弟子今朝成亲,就要拜别宗门。临行之前,还有一个愿望,希望老祖成全。” 谢灵璧心中不满已极,然而众人之前,他并不能失态。所以他问:“何事?” 黄壤仍是笑意浅浅,道:“弟子学艺多年,醉心于剑道,却难见上法。今日,弟子想请老祖当面赐艺,让弟子……闻道于今朝。” “闻道”二字,她吐字清晰绝决,甚至带了几分狠戾。 所有人闻声哗然。 这是要当众挑战谢灵璧的意思。 所有人目光都落到谢灵璧身上,谢灵璧冷笑,他身为宗门老祖,被架到这种地步,是不能退缩的。 否则传将出去,众人岂不笑话他畏惧宗门一后生? 他站起身来,轻声道:“学海无涯,你有此心,甚好。” “甚好”二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阿、阿阿……”何惜金情急之下,说话更是磕巴。 好在旁边武子丑急道:“阿壤何其糊涂,这老东西本就对你不满。你还挑衅于他。若他对战之中暗下杀手,如何是好?” 张疏酒自然也心焦,他笑道:“既然是老祖赐艺,那当然是点到为止了。以灵璧老祖的能为,岂会伤了区区一个小辈?武门主多虑了。” 这三人言语各异,但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保护黄壤。 黄壤感觉到了这种维护,它像一件外衣,虽不可见,却能抵御人世清寒。 她笑着向三人施礼,其中真诚,胜过了她在黄墅跟前的半生“孝顺”。 “阿壤诚谢三位。”她拜过三人,又转身看第一秋。 第一秋轻轻松开她的手,说:“虽未拜天地,但如今本座也算是你夫君。夫君若是代为出战,也是说得通的。” 他不知道黄壤为什么非要战胜谢灵璧。 但他也没有问。 从当初瞰月城的谈话,一直到现在,他默默相助,却从来不问原由。 黄壤微笑,说:“从前半生,我习惯了万事靠自己。所以这一战,还是我亲自去吧。” 说罢,她解下喜服的外披,第一秋很自然地接在手中。 黄壤自腰间的储物法宝里掏出两柄剑,其中一柄,是当年谢灵璧亲手铸造的“一枝独秀”。而另一柄,则是第一秋所铸的黄金剑。 黄壤抽出一枝独秀,将黄金剑背在背上。 谢灵璧已经冷笑着进到了演武场,他扬手虚一抓握,一名弟子的佩剑便已到了手中。 显然,他想以此剑交战黄壤。或者说,黄壤并不配让他以心剑应战。 谢红尘皱眉,只有他知道,黄壤的修为绝对不弱。这些年,她太刻苦了。 所有人围场而立,又困惑又有些兴奋。 第81节 这可是谢红尘的弟子对决宗门老祖,虽然用“对决”二字并不恰当,但是这也是有史以来,绝无仅有。 黄壤为何在出嫁之日,几近挑衅地要求对战谢灵璧? 不说旁人,便是谢红尘也不解。 这些年,黄壤如何疯魔一般地苦修,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谁也不知道她的目的。 而百年之后,她来了这么一出。 何惜金心急,嘴上却说不出来。他扯了扯张疏酒,急道:“判、判、判……” 张疏酒立刻会意,他对谢红尘道:“谢宗主,此战想必十分精彩,不如就由你我一并入到场中,判定胜负,如何?” 话落,他赶紧又补了一句:“当然了,老祖修为深厚,一个晚辈,无论如何都有不足。但也是个过场。” 谢红尘知道,这几人是担心黄壤。他道:“可。” 然而场中,谢灵璧冷笑道:“指点后辈而已,三位何必如此?”他盯着黄壤,吐字如刀,“黄壤就算是出嫁司天监,也始终是我玉壶仙宗的弟子。莫非,还担心我伤害门下弟子不成吗?” 说完,他对黄壤道:“既要试艺,便来吧。” 说话之时,他手一扬,演武场的结界开启。 这结界颇有讲究,乃是防止其他人入内打扰对战。但也有限制双方修为之用。 结界之下,以修为低者为准。 故而谢灵璧也会被结界所限,将修为降至与黄壤一般无二的水准。这往往是师长担心误伤后辈,或者意在指导后辈时,方才启用。也算是用心良苦。 当然了,此时打开结界,何惜金等人便再也进不去场中了。 谢灵璧愿自降修为,对战黄壤。这相当于对后辈弟子的谦让,他长辈风范,已是显露无疑了。而周围,诸人也纷纷交口称赞。 谢灵璧是仙门老前辈。而黄壤入道不过一百来年。 于凡世而言,百年光阴如长河。可对于仙门中人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 就算谢灵璧自降修为,也没有人看好黄壤。 “弟子斗胆,请老祖赐教!”黄壤抽出一枝独秀,那一刻,她双瞳斗志激昂,身上喜服如火。 周围一切声音皆安静下来,第一秋场外旁观,心中的疑惑,百年未解。 她从学艺开始,好像等待的就是这一场对决。 所以祈露台求亲之时,她曾说:“不会有什么亲事的,不值得。” 可是,她与谢灵璧有何深仇大恨? 谢灵璧多年前就已经半隐退,宗门之事一直是谢红尘在打理。 黄家祖上,或者息家祖上与玉壶仙宗都无什恩怨。黄壤这般年纪,与他到底有什么纠葛? 第一秋想不通。 但是他知道,这是黄壤一直想要去做的事。 那就去吧。他盯着演武场中那团燃烧的火焰,感受着这个人的炙热。 而此时,黄壤终于出了第一剑。 千重剑影在演武场重叠交错,光之所慑,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 谢灵璧面若含霜,他打开这演武结界,当然不止是要谦让指导黄壤。 ——只有这样,那些爬虫们才不会进来碍事。 他盯着面前这团红色的光影,眼中杀机渐浓——贱婢,这是你自找的,可怪不得老夫。 他以手中普通的法宝,对战黄壤。 场中只闻一声脆响,如金玉相击。二剑相交,一串火花如烟火般坠落。两位剑仙,在重重剑影之中,准确地找到了对方的剑。 不知情的众人轰然叫好,只有第一秋等人面色凝重。 谢红尘站到离谢灵璧最近的位置,显然,他也不解为何事情会到了这样的地步。 结界内光影频闪,剑花却又很快爆开。 众人先时还指点议论,但很快,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黄壤在谢灵璧面前,似乎并没有众人想象得那般不堪一击。 不仅如此,甚至说,黄壤颇有一战之力。 原因无它——她对谢灵璧的功法招式,实在是太了解了。 谢灵璧甫一出剑,她就已经做好了应对之势。 谢灵璧先时不觉,他的一些招式,其实也算是玉壶仙宗的常用剑招。黄壤能及时反应并不奇怪。 但是……在一阵急如骤雨般的攻势之后,谢灵璧只觉手腕一阵刺痛发麻,然后,他手中宝剑寸寸冰裂。黄壤又一剑至,谢灵璧手上宝剑终于不堪重负,铿然一声,断成几截! 过了很久,众人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黄壤震碎了谢灵璧的剑! 周围一片哗然! 按道理,谢灵璧宝剑已断,此战便有了结果。 但是,就在此时,谢灵璧手中光影成团,随即剑光舒展——一把剑再次出现在他手中。正是心剑! 剑仙的本命法宝! 老祖这是认真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如今虽仍在结界之中,谢灵璧的修为也被压到与黄壤一般无二。但是以心剑出战,起码是有意相欺了。 何惜金急急赶到谢红尘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又指指场中。竟然是急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谢红尘也知道不好,扬声道:“师父指导后辈弟子,宗门上下皆与有荣焉。此战,便到此为止吧。” 但是这话,谢灵璧听若未闻。 他盯着黄壤,蓄力于剑,一剑劈落。 黄壤手中宝剑,乃是谢灵璧亲手铸造。哪禁得住他这全力一剑?! 只一瞬间,剑身一红,化作飞灰。 黄壤飞身后退,却仍被他的剑气所震。她脸颊被划出一道极为细长的口子,血沁出来,却美艳无双。 谢灵璧一剑得势,却并不停歇,第二剑紧接着开天裂石而来! 结界中幻影千重,黄壤素手向后,握住了背上黄金剑的剑柄。随后,她猛地发力,一道金色的强光自剑鞘中喷薄而出,盛若朝阳! 金光与谢灵璧的心剑交击,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天地震动。 结界中只见漫天尘埃,而尘埃之中,剑光如闪电。众人极难分辨战况,但所有人心中都有着同样的疑问——黄壤竟然如此厉害,逼得谢灵璧竟然祭出了心剑?! 而此时,黄壤对谢灵璧百年的钻研了解,此刻全部显现。 在修为等同,法宝威力也暂时匹敌的情况下,谢灵璧的剑招竟然不占优势。 这一点,谢灵璧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 直到他的手臂中了一剑。 血迸溅出来,沾湿了他的右臂。 谢灵璧握住那伤处,满眼不敢置信。此时尘埃稀薄,外面的人也见到了他素衣上的血迹。周遭一片静默。 而谢灵璧怎么甘心认输?! 他狂喝一声,再度扑上去。 黄壤的快剑,比他并不差。此时剑影一触即分,然而其实场中人已经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 谢灵璧急怒——他知道如果败给黄壤意味着什么。他在仙门中如日中天的地位,从此将成为一个笑柄。 他的一生,但凡被人提及,永远都脱不开这件事。这耻辱将伴随他永久,直到他入土。 谢灵璧被一个入道百年的女弟子当众打败。 这句话如同一个恐怖的魔咒。 而黄壤无所畏惧。 她已经为之奋斗了一生,用尽了全力。如今还有第一秋的相助。 就算是输,也只怪自己无能。再无怨尤。 谢灵璧的剑气,在她身前重重堆叠,一道强似一道。这位曾经的剑道尊者,已经穷图末路。黄壤身上被割裂了数道口子,但是她的衣裳是鲜红的。 比血还要红。 所以鲜血沁出来,也如眼泪入海,终化于无。 谢灵璧已经发了狠,可她毫不退让。 这场比试已经变了味,一个势要保住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另一个……却是要赢。 不知原因,但他们不会妥协了。 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于是大家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了片刻。 第一秋所铸的黄金剑,真的扛住了心剑的威力。 而这让谢灵璧试图以法宝挽尊的心思破灭。他的剑招被黄壤封得左支右绌,渐渐不复剑仙的飘逸灵动。外面诸人的安静让他明白,他要取胜,就只有破了这结界。 只有打开结界,他的修为恢复,他才有可能胜过黄壤。 可是这样,未免就太难看了。 谢灵璧额间全是细汗,他的魔功不可显露。而这些年,他已经太久没有遇到敌手了。 现在,强敌步步相逼,而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遁逃。 谢灵璧的剑势稍缓,黄壤的剑势却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凶狠。 十年刑囚的仇怨,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刻。 黄壤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似乎与自己的剑融为了一体。在凌乱繁杂的剑光之中,只听噗嗤一声响——黄壤的剑刺入了谢灵璧的胸口! 她抽剑,谢灵璧的血溅了一地。 第82节 他再捂不住这血,如同捂不住自己的颓势! “黄壤!”他怒喝一声,终于一剑破了演武场的结界!结界一破,他修为即刻恢复!他红着眼睛,如一头暴怒的凶兽,向黄壤冲去,想要将她立毙掌下! 而此时,第一秋、谢红尘、何惜金等人也早已飞身而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二人恩怨来由,但是大家都看出来,这是一场搏杀! 果然,谢灵璧在破结界之前,就知道会受阻挠。他猛然一声暴喝,拼尽修为,借着结界的余力阻住众人片刻。随后,他飞扑黄壤,誓要杀这贱婢不可! 他发了狂,长发散开、面目狰狞,如同恶鬼。 众人只听砰地一声,谢灵璧用尽全力一掌击落,黄壤胸口凹下去一块,许久之后,方才血流如注。 而就在此时,第一秋、谢红尘已经赶到! 谢红尘刚刚制住发了狂的谢灵璧,突然听见一个声音,咔嚓一声,像是机括转动的轻响。 一直安静站在演武场中的超甲级对战傀儡突然抬手,它手中武器,乃是一把金刚杵! 此时,它一杵直插入谢灵璧的颅脑。 而谢灵璧毫不设防。 超甲级傀儡的速度,便是当时的谢红尘也没有反应过来。 “啊——”谢灵璧一声惨嚎,血如红绸般盖下,他每挣扎一下,都是酷刑。 整个玉壶仙宗,顿时乱作了一团。 黄壤倒在第一秋怀里,她胸骨全部破碎,衣上血肉模糊。但她还能笑得出来,她扯住第一秋鲜红的吉服一角,小声说:“我提前调了傀儡,就算到他会恼羞成怒。我厉害吧?” 她在对战之中,依然准确地拧动了对战傀儡的青铜钥匙。因为知道谢灵璧会打破结界,于是以卑鄙对下流,盘算好了一切。 第一秋轻轻抚摸她的头,她头上,那根透明的茶针渐渐沁出水珠。 它开始融化了。 “为什么这么做?”第一秋声音颤抖,“阿壤,这就是你一世所求吗?修习厌恶的武道,片刻不得闲,一生一世,只为了算计这一个人?” 黄壤已经无法呼吸,她的身体像个破败的风箱,她却依然在笑:“是啊。” 她吃力地抬起头,看见眼前人眸中带泪,目之所至,寸寸皆是爱恋。 黄壤用尽全力抬起手,触摸他的脸。他的脸本来如冰玉般洁白,因为方才蓄力相救,他脸颊又现出了金色的蛇纹。而黄壤手上全是血,她的触摸,让血染了他半边脸。 美得悲伤而妖异。 “因为那个时候,我半生冰冷,并不懂事。”她字字喋血,却句句含笑,“第一秋,其实你比仇恨美好得多。可惜我悔悟得太晚了。你看,梦里梦外,我总是悔悟得这么晚……” “不晚……”第一秋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轻声说:“我们已经成亲了,不是吗?” 他想要按住她的伤口,但那血漫过他的手,汩汩而流。 第63章 混乱 黄壤的生机渐渐流逝,她抬起手,轻轻抽下头上透明的茶针。 那茶针融化的水珠,与她手上的血混为一体。 耳边是一片混乱的声音,谢灵璧的惨嚎令人心惊。 黄壤的目光移过去,只见那尊对战傀儡手中的金刚降魔杵已有一半刺入他头顶。他血下来,混杂着白色的脑浆。这让他形如恶鬼,说不出的恐怖。 谢红尘心中虽然焦急,但临危不乱。 他说:“苗耘之前辈何在?” 人群之中,苗耘之不用他多说,已经上得前来。他蹲在谢灵璧面前,抽出银针,想要先为谢灵璧镇痛。 黄壤窝在第一秋怀里,血流得越多,人就越冷。她开始发抖。 “苗前辈!”第一秋也不敢移动黄壤,只是道:“请帮我看看阿壤。” 可苗耘之毕竟只有一个,他回头看了一眼黄壤,也觉棘手。 倒是黄壤笑道:“不用了。”她将脸在第一秋胸前,忽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梦醒之后也要记得。” “什么梦醒?”第一秋听不明白。 黄壤说:“谢红尘的身世有问题。他不是……不是谢灵璧捡来的。当年我为了更了解他,去他出生之地调查过,可我发现……谢灵璧在说谎。” 周围世界如冰如蜡,开始缓缓扭曲融化。 山脉流淌,宫殿软化,万物渐渐混为一体。 于是黄壤所有的话全部按下,她死死握住第一秋胸前的衣襟,然后抬起头,亲吻了他的下巴。 白骨崖。 黄壤醒来的时候,仍旧对窗而坐。 窗外是万丈悬崖,只能偶尔看见飞鸟经过。鸟尚且能逐飞而走,她却连动一动都是奢望。黄壤甚至觉得,梦中即便伤重、即便万般苦痛,总也好过这死物般的牢笼。 她从云端坠落,梦中所有的血与恩仇,都不过是加重梦醒之后的痛苦。 身后蓦地响起水声,黄壤不能回头,但她知道,是第一秋苏醒了。 啊,入梦之前,第一秋在她身后的浴桶里泡药浴来着。 果然,她身后响起赤足踏地的声音,显然,第一秋跳出了浴桶。 黄壤只觉得背后疾风一扫,轮椅已经被人转了过来。 她尚来不及看清面前人,一只手便轻轻按压在她的胸口,似乎在确认梦中的伤势是否真实。 黄壤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第一秋黑发披散,身上只草草裹了紫色的官服,显然极为仓促。 他蹲在面前,那外袍敞开来,黄壤就看见了更多的内容。 第一秋肤色其实很白净,只是左肩自下,半身青碧的蛇鳞显得极为刺眼。他身材劲瘦,腰身紧实。 咦,虽然本钱尚可,但也并没有什么缠于腰间的宝物嘛。 ——难道那十二位花娘,其实是他请的托?! 传言果然不可信。 黄壤正在努力破除谣言,冷不丁第一秋问:“你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居高临下,带着几分狐疑和探究。 我的天爷!鬼知道我在看什么! 黄壤瞬间回了魂,顿时神情呆滞,索性连目光也放空,努力装作听不懂。 第一秋一手拢着衣袍,一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同她对视。就在方才那一刻,他怀疑黄壤有意识! 她的眼神太过雪亮了。 可如果她真的有意识,那她方才在看什么? 真是……不能细想。 监正大人迅速拢紧衣袍,目带审视。黄壤努力虚化双瞳,目光散碎,一副乖巧精致假娃娃的模样。 而就在这时候,门砰地一声被踹开! 苗耘之几乎是飞扑进来! 他一眼看见第一秋和黄壤都在,提着的心方才落回肚里。 “刚才发生什么事?!”他冲到黄壤面前,因为梦境实在太过逼真,他难辨真假。但眼见黄壤无恙,苗耘之终于长舒一口气。 “我们是不是又作梦了?”他问。 监正大人拢着外袍,正要回答,突然,外面一群医女、药童聚集于门口。 苗耘之的大弟子何首乌道:“师尊,方才我等又陷入了一场梦境。且梦境长达百余年之久。” 看来,这场梦与先时也一般无二。 苗耘之嗯了一声,却是对第一秋道:“她没有受伤!” 第一秋拢着衣袍,面无表情地道:“嗯。” 苗耘之神情凝重,道:“上一场梦,老夫听说谢灵璧、谢元舒乃至谢红尘梦醒之后都各有损伤!若是梦境无误,当初黄壤也受伤了。梦醒之后,她为何无恙?” 第一秋紧紧拢住外袍,答:“不知。” 苗耘之顿时吹胡子瞪眼睛,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不知?!你身为司天监监正,不知也不查?!” 第一秋终于道:“本座身为司天监监正,即便是要查,也总该先正衣冠。” “……”苗耘之从被自己揪起的领口往下一望,才发现他光腿赤脚,紫袍下面什么也没穿。 而外面的一众医女们眼神似虎狼,盯着屋子里看。 “咳。”苗耘之松开手,道:“快快穿衣,真是成何体统!” 说完,他退出门外,正要关门。第一秋将手伸进浴桶里,突然道:“不对!” 苗耘之问:“什么?” 第一秋再次以手试探水温,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问完,不等苗耘之回答,他转身出门,一路跑到白骨崖的日晷处。 苗耘之等人跟过来,也都惊住——他们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可时间仍停留在原点,并未移动。 梦境或许跟现实时间并不一样,但总也需要时间。 第一秋沉声道:“方才浴桶里的水温度丝毫未减。足见日晷并未出错。” 苗耘之神情凝重,而就在此时,有人惊慌来报:“师尊,有鬼!” “什么鬼!”苗耘之斥道,“光天化日慌里慌张!” 那弟子却道:“回师尊,真是见鬼了!弟子方才带着傀儡打扫房间,看见好几个病患。可他们明明已经病死了!” 一旁,何首乌突然问:“是蜀地来的那几个?” “正是正是!”那弟子忙不迭道。 第83节 何首乌看向苗耘之,说:“这几个人,入梦之前确实是死了。但是师尊可还记得,梦中您为他们尝试了别的药,他们……活了下来。” 苗耘之飞奔过去查看,而第一秋也很快穿好衣袍。待要出门时,他为黄壤取来披风,将她一并推上。 那三名死而复生的病患,确实就在房中。 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的模样。 而这三人似乎并不记得梦外他们已经病死的事,他们笑着向何首乌道:“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三兄弟的病症真是麻烦大夫了。” 何首乌后退了几步,直到与第一秋并肩。他说:“你们……现在感觉如何?” 那三兄弟活动了一下四肢,说:“已经好多了,只是每逢入夜,还有些头疼……” 他们清楚地讲述着自己的病症,苗耘之等人暗自心惊! 而第一秋则是低声问:“他们三兄弟的尸首,如何处置了?” “他们无亲无故,乱葬岗随便埋了。”苗耘之也反应过来,顿时叫来一个弟子:“苍术,去找这三兄弟的尸首。” 乱葬岗离此不远,不一会儿,就有弟子来报:“师尊,尸首还在。除了有些腐烂,一个不少。”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苗耘之,也是心中震动。 第一秋说:“将尸体抬过来。” 那尸体有些日子了,自然是好闻不了。但诸人也没办法,只得掩着鼻子,将三具尸体重新挖出来,抬回白骨崖。 眼见尸体就摆在门口,第一秋叫来三人,问:“你们可识得这是什么?” 三人走到尸首前,看了半天,目露不解。 “这……这衣衫怎的如此眼熟?”其中一人伸手,想要翻看尸体身上的衣衫。然而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刹那,三人神情顿时凝固,随后,他们如同蜡一般融化。 很快化为乌有。 诸人回过神来,只有地上的三具腐尸依旧散发着难闻的臭气。 这场景,难免便让人想到梦醒之时的情景。 苗耘之很快道:“这场梦结束,只怕所有人都会怀疑起源与黄壤有关。白骨崖护不住她。”他心思清明,立刻便开始筹谋对策:“你要将她带回司天监,严加看护!” 第一秋嗯了一声,突然道:“不知在下是否可邀前辈去一趟上京,小住几日?” 苗耘之微怔,随后叹气,道:“走吧。” 第一秋不以为他会轻易答应,尚准备了一套说辞。苗耘之却挥了挥手,道:“此梦如此蹊跷,关键都在此女。梦中百年之久,如今恐怕已是天下大乱。白骨崖虽是避世之地,然人生在世,何以避世?” 此时,整个世界都从梦中苏醒。 如果说第一场梦诸人只是惊奇,那么这一场梦,就让人觉出了恐惧。 因为此梦持续百年,许多人与物都与梦外有别。 于是那些梦外本应死去的人,如今纷纷出现。 可他们的记忆,全然是梦中的记忆。他们甚至并不知道,梦外的世界里,他们已经死了。 玉壶仙宗。 谢红尘醒在曳云殿,他双眼仍蒙裹着素绫,梦中情愫铺天盖地而来。 与黄壤的百年相处,似乎就在眼前。 他下榻,一路来到后殿。 可演武场上空空如也。 并没有黄壤。 谢红尘经过书案,蓦地发现,书案上竟然真的有一盆兰花! 他心跳顿时加快,整个人几乎踉跄着扑过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兰花之时,那兰花蓦然融化。它缓缓流淌变形,最后化为乌有。 书案上空空如也。方才所见如同幻觉。 谢红尘收回手,他召出心剑,直接御剑赶往罗浮殿! 而罗浮殿中,谢灵璧双手抱头,哀嚎不止。 谢红尘疾步上前,因为有着第一次入梦的经验,他甚至并不奇怪。 果然,谢灵璧功力大损,而且颅脑伤重。 但是,这恐怕还不是最严重的。 ——就在梦中,谢灵璧当着无数仙门同道的面,不仅使用心剑对战黄壤,而且还输了。 输了尚且不说,他甚至破开演武场的限制结界,想要以全盛之势杀死黄壤。 堂堂一个老祖,被宗门一个后辈弟子打败。战败之后,恼羞成怒,破除结界痛下杀手。最后反被司天监的对战傀儡重创。 这些话,无论哪一句,对谢灵璧的声名都是毁灭性打击。 “抓住那贱婢!”谢灵璧抓住谢红尘的手腕,语态狰狞如恶鬼,“我要将她凌迟碎剐,以解心头之恨!” 他已经变成了这样。谢红尘看着眼前人,只觉得陌生。 谢灵璧一直以来,便十分注重身份。几时这般失态过? “我会找到她。”谢红尘道。 他因着梦中百年的修炼,第一梦损失的功力倒是补了回来。只是眼下谢灵璧的事,恐怕整个玉壶仙宗的威信都会大受影响。 “不是找到她!是抓住她,抓住她!”谢灵璧双手抱头,似乎里面真的插进了一把金刚降魔杵。 谢红尘其实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黄壤与他,到底有何深仇大恨?为什么入梦之后,一直向他复仇? 是的,复仇。 事到如今,谢红尘已经明白,第一梦中的一切,都是黄壤主导。 而第二梦,她的报复更加直接——她选择投身学艺,当众打败了谢灵璧。 谢红尘回忆梦里梦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并不了解她。 梦中她的话,是真的吗? 他必须找到黄壤,但其实,经过这两次入梦,他已经有了寻找的方向。 上京。 皇宫与朝廷都乱成一团。 梦里一百年,多少不该死的人死了,而本该死去的人又活了过来。 特别是皇宫里,当初被用以试验虺蛇血的皇子皇女,本来剩九人。 可如今,足足有八十余人得以存活! 这些原本死去的人,个个都遵循着梦中的记忆,并不觉哪里有错。 朝廷上下第一次遇到如此怪事,顿时求助的信件雪片一样发往司天监。 李禄、鲍武愁白了头。 ——第一秋还没回来。 而此时,仙茶镇黄家。 黄墅也正大发雷霆。 ——就在梦里,他被黄壤算计,不仅被废去了修为,甚至为黄壤白白地种了一辈子地。 息壤润土,是需要耗费己身修为的。 这个贱婢,她就是希望自己永远不能再修成人形! 黄墅心头震怒,亲自赶到玉壶仙宗,吵着要见宗主夫人。 而玉壶仙宗也正处混乱之中,黄壤又早已失踪,哪有人搭理他? 黄墅只好在山门前大吵大闹。 幻蝶门。 戴月嫁了个不错的人家,本来生活十分舒心。 ——她是黄壤的贴身侍婢出身,又由谢红尘亲自举荐。师门和夫家,哪有不厚待她的道理? 但就在这场梦中,她背主忘义,冒领主人功劳,而且被宗主谢红尘识破,当众处置。 这样的事,无疑是揭开了她的一层皮。 周围所有人看待她的眼光都变成怪异。 她的夫家原本是清正人家,如何能忍受这样的事? 于是联合幻蝶门一起,发信至玉壶仙宗,向谢红尘和黄壤重新求证梦中之事。 可玉壶仙宗自顾不暇,哪里能应对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百草峰的弟子忙着照顾谢灵璧,谢绍冲、聂青蓝等人要为老祖解释他梦中的卑劣行径。更为严峻的是,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等人同时赶到玉壶仙宗。 三位仙门大能要求见见宗主夫人黄壤。 谢绍冲去哪里请出黄壤? 世界陷入了混乱,谢酒儿仍然留在百草峰。 此时此刻,谁能顾得上一只小虫子的她呢? 这场梦里,她如梦外一样遇见了黄壤。可是,黄壤放开了她。 曾经谢酒儿埋怨过无数次。她觉得当初如果不是黄壤认她为养女,她便不会受养父多年冷落。 可这场梦中,黄壤果然没有再收养她。 于是梦中便没有她。她只是一只金蝉,因为有点儿灵气,默默地生活了十几年。最后也没能得成正果,老死于泥土之中。 她再也不会理我了。谢酒儿突然想明白这件事,直到此刻,才陷入无可自拔的悲伤。 而此时,司天监飞来一只绿刺蛾。 第84节 它轻车熟路地找到了监正大人的书案,气喘吁吁地停留在窗棱之上。 ——果然不是亲生的啊,就连找都没人找一下。 哼。 第64章 会面 上京,司天监。寒风凛冽,雪大如席。 第一秋带着黄壤和苗耘之返回时,已经有一堆烂摊子正等着他收拾。 青龙司的议事厅里,已经有十几位大人正在等候。 而州府的求助公函一封又一封堆积如山。 甚至宫中也派人前来传召。 监正大人带着黄壤和苗耘之赶回司天监的时候,十几位大人目光一致,先瞄了一眼他腰间。 第一秋脸色发青,好在李禄忙道:“监正,如今朝中上下都陷入怪梦,而且发生了死而复生的怪事。大人们都很心急。” 果然,吏部尚书戚大人道:“监正,我部有位吏员,于五年前就死在了任上。因食果噎亡。谁知就在怪梦中,他被同僚救下。如今梦醒,他竟好端端地前来当值。这……这死人复生,古今未有,恐非吉兆啊!” 他一开口,其他大人便纷纷说起自家发生的怪事。 第一秋先把黄壤推到窗前,又把暖盆放到她脚边。 黄壤烤着火,暖洋洋地听他们议事。一只绿刺蛾落在她面前,她打量许久,突然反应过来——是洋辣子! 心中涌起重逢的惊喜,可惜她形如木石,并不能动弹。 绿刺蛾环绕着她飞了一圈,似乎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它的娘亲,那个在梦境中可以杀得谢灵璧声名扫地的女子,现实之中,竟然是个活死人。 它轻轻巧巧地停在黄壤交叠的手背上,振动着双翅亲吻她的手。 ——好吧,我原谅你不来找我了。 十几位大人语气凝重地讲述着怪事。果然,都是先前已经死去的人,因为在怪梦里避过了劫难,于是在现实之中离奇复活。 苗耘之面色凝重,转而问第一秋:“你怎么看?” 第一秋说:“有一个猜想,但暂时不敢确定。” 吏部尚书戚大人很是不耐烦:“什么时候了,监正还卖关子?” 第一秋说:“他们若是接触到自己现实中的尸身,似乎就会消失。” “消失?”戚大人问,“你是说,他们接触到自己的尸体,就会死?” 旁边苗耘之说:“会化。像冰一样,融化掉。” 十几位大人将信将疑,但这不难证实。第一秋转头对鲍武道:“前往白虎司,调几个死而复生的囚犯。再带他们的尸体一并过来。” 鲍武答应一声,立刻去办。 诸位大人也只能一并等待。 第一秋缓步踱到黄壤身边,总是担心她冷,不由摸了摸她的手。 就是这一摸,他就看见了栖息在黄壤手背上的洋辣子——黄洋。 总算是也有一件高兴的事。 监正大人取出一点灵丹,用杯盏装了,化成水,将黄洋丢进去。 黄洋在他身边长大,对他的喂食方式早就习惯。此时哪还算什么梦里梦外? 它一头栽进杯盏之中,就开始吸食灵丹。 第一秋这才握了握黄壤的手,黄壤在梦中苦修武道,梦外修为也涨了不少。但很可惜,修为的暴涨,并不能抵御盘魂定骨针。 第一秋为她取来兔毛毯,盖到她双腿之上。随后将她的双手也掖了进去。 十几位大人就默默地看他对一个假娃娃如此悉心照顾。突然,戚大人反应过来,说:“说起来,梦中监正大人对外称,因青梅病故,而恋慕黄壤姑娘。这位黄壤姑娘,好像是玉壶仙宗谢宗主之妻吧?” 他这话,可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其他大人纷纷道:“嘶,监正大人还上门求娶,啊,甚至为此不惜献上了超甲级对战傀儡,真是下了血本啊。” 大家说得热闹,一旁李监副都听得脸红——自家监正一共就这么一丁点儿名声,这场梦里可算是全败光了。 只有监正大人冷哼一声,当听犬吠。 不一会儿,鲍武便押着四名囚犯过来。 “监正,都在这儿了。”他说着话,命四人跪成一排。而四人身后,还抬着四具尸体。尸体停放在门外雪地里,上面都盖了白布。 大人们也顿时停止了八卦,大家一并看向这四人。 白虎监少监谈奇过来,道:“监正,这四人本已经因伤重,病死在狱中。但是怪梦之中他们命好,正好碰上医正大人找人试药。侥幸活了下来。” 第一秋盯着这四个人,挥手示意,苗耘之坐在一边,也屏住了呼吸。 鲍武掀开白布,诸人顿时好奇地打量。只见微腐的尸身,同这活着的四人真是一模一样。 第一秋说:“你们四人,回头。” 四个囚犯早就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梦里梦外?什么侥幸活下来? 他们同时回头,当然看见了门口的四具尸身。 四人愣住,好半天,这才迟疑着上前。 “这、这……”有人指着自己的尸体,好半天不敢置信。 “我、我们已经死了?”另一个囚徒小声问。 戚大人皱眉,道:“正是。” “怎么可能?”有人大喊,“你们这些狗官,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他这么一说,其他三名囚犯登时也满眼质疑。 李禄在旁边记录,道:“听见死讯,并无异常。” 苗耘之早已按捺不住,说:“方才就在白骨崖,他们碰到自己尸身,便融化消失了。” 鲍武一听,抓住一个囚犯,就将他拎到自己的尸身旁边。那囚犯到了此时,也开始疑心是朝廷诡计。 他一边挣扎,一边怒骂。 鲍武直接将他按到尸体上,而就在他接触到自己尸身的刹那,他整个人突然奇异地扭曲,随后五官、四肢,乃至整个身体都瞬间扭曲融化,最后消失不见。 剩下三人见到这奇异的景象,再骂不出声。 周围一阵清风荡过,他三人仿佛一阵青烟,几度折叠扭曲,也消失在了空中。别说衣裳,便是头发丝也没剩下一根。 诸位大人沉吟不语,好半天,戚大人说:“闻所未闻!” 旁边,苗耘之问:“这些复活之人,可有嗜血、狂躁之症?” 众人思索半晌,纷纷摇头。戚大人说:“与生前一般无二,并不见病症。” 于是有人小声说:“或者,这样也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只是好生活着,倒也无妨。” 他这么一说,立刻有人冷笑:“周大人母亲便是复生者之一,自然这么说。” 那人立刻便噤了声。 皇宫,圆融塔。 复生的皇子、皇女足有八十人之多。 裘圣白自然也是惊恐万状,但见这些人言谈、举止与梦中一般无二。没有其他异象,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一边将众人安排在圆融塔下一层,一边禀报师问鱼。 然而,师问鱼并未见他,只是轻飘飘地道:“既然天意垂怜,那便好生安置吧。” 裘圣白得了这话,又见这些皇子皇女并不似妖邪般恐怖,也只得替他们重新安排住处。 其中五皇子原名师宴之。后来被迫改姓赵,名叫赵宴之。 他在梦外,本已“失踪”多日。如今也重新出现。 裘圣白这样的人,都觉心惊肉跳。 死人复活之事,很快便闹得沸沸扬扬。 依第一秋的意思,是要将这些人另辟村落,单独居住,以免祸事。 但是当天下午,师问鱼便下了一道诏书。 诏书中称,天地怀仁,衣养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既获新生,便如新生。 这旨意当天便颁布下去,于是梦中复生之人,得以如常人一般生活。 百姓多感念皇帝恩德,但也有人惊恐、有人担忧。一时之间,争议四起。 此时,玉壶仙宗。 黄墅还在大闹,要求见到黄壤。 谢绍冲知道他只是个跳梁小丑,只派人将他挡在门外也就是了。可另外三人,却是无论如何挡不得的。 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三人结伴而来,同样要求见到谢红尘和黄壤。 他们当然知道黄壤不在玉壶仙宗,可他们更知道,如今的黄壤口不能言、身不能移。从她嘴里,其实什么事都问不出来。 他们只有逼问玉壶仙宗,逼问谢红尘,甚至谢灵璧! 梦里百年,黄壤一直培育良种,救助了无数百姓。 就算是在梦外,身为育种师,黄壤也堪称名家。 何、张、武三人如今自是义愤填膺,非要弄清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梦过两场,矛头都直指谢灵璧,总不可能是什么意外罢? ——民间甚至还有传言,称是谢灵璧对黄壤起了色心,害了黄壤。而黄壤化为厉鬼。 两次入梦,都因为她怨气不散,就为了找谢灵璧复仇。 第85节 三人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更加气愤。可他们没能见到谢红尘。 如今谢灵璧重病,根本不能见客。而谢红尘不在玉壶仙宗。 上京,司天监。 白雪覆盖了长街,府前守卫领口都结了冰。 而就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清光湛湛,似乎天地之间骤然明亮。两个守卫循光望去,只见一人撑伞而来。 他双目系裹着素绫,一身白衣无尘无垢,足下丝履纤尘不染。 这样的雪天,世人足下皆泥泞不堪,他却像是自云中来。风姿倾世。 他来到门下,收起油纸伞,递上拜帖,道:“玉壶仙宗谢红尘,请见监正第一秋。” 谢、红、尘! 守卫喉结滚动,好半天才道:“谢宗主稍等。” 他毫不怀疑眼前人的身份。 ——也只有这般风采,才配得上仙门第一剑仙的名头。 玄武司,书房。 第一秋正翻看各处投来的公文,试图从中找出些“死者复活”的线索。可是翻来覆去,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 黄壤的轮椅被拖到他书案旁边,也能看见公文上的内容。这让她没有那么无聊。 突然,门口李禄亲自来报:“监正,谢红尘谢宗主求见。” 谢红尘。 第一秋听见这个名字,本能厌恶。莫名中又想起怪梦之中的事,顿时神情古怪——能不古怪吗?他差点将这厮当成了老丈人。 “谢宗主一把年纪,眼睛又不太好使,这一路摸索过来,想必十分辛苦。劳他在雪中等候,实在失礼。”监正大人阴阳怪气,“还不请到厅中待茶?” “……”李禄都想替黄壤开窗,散一散这书房的醋味儿。 第65章 交战 司天监,玄武司花厅。 谢红尘果被请入其中,香茗也很快奉上。 他没有催促,只是手捧茶盏,耐心等待。他总是知礼的,无论何时,从不失态。 外面脚步声渐近,第一秋举步入内,带来一袭风雪。 谢红尘搁下杯盏,站起身来,二人目光相对,梦中百年光阴,似幻似真,若亡若存。 “谢宗主,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监正大人并不停留,来到主位坐下。 谢红尘无视他的挖苦,道:“让我见她一面。” “她?”第一秋冷笑,“哪个她?” 谢红尘沉声道:“第一秋,不管你和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让我见她一面!” “什么关系?”第一秋收回目光,指尖沾了茶水,在边案上轻轻画圈,“谢红尘,在你眼中,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百年梦境,人尽皆知。还需要我多说吗?”谢红尘侧过脸,语中阴霾尽显。 “人尽皆知吗?”第一秋轻笑,一字一句,皆是讽刺:“那真是太好了。谢宗主想要见她,本座可以成全。但是,也请谢宗主成全本座,可好?” “成全你?”谢红尘皱眉,“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第一秋说:“事到如今,她心在何处,想必宗主已经心知肚明。” 谢红尘当然知道,他说:“她两次入梦,皆剑指玉壶仙宗,自是受朝廷指使了。” 第一秋注视厅外,玄武司飞雪几重。 他微笑,道:“谢宗主是不是还想问,她到底是受朝廷指使,还是受本座蛊惑?” 谢红尘冷哼,并未接话。 但这是显然的。两场梦境,受创的皆是玉壶仙宗。他怎么可能不疑心? 甚至,祈露台的百年夫妻,她的曲意承欢,到底是真是假? 从前,谢红尘至少确定,黄壤喜欢他。无论这真心有多少,至少存在。 可现在,他不确定了。 前梦百年,她明明别有居心,却依然可以拜入他门下,与他若即若离,如明似暗地百年周旋。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谢红尘不答第一秋所问,只是道:“她为何不亲自出面,与吾一见?” “尴尬嘛。”监正大人随口说,“毕竟关系复杂混乱,若是冒然见面,到底是平辈,还是弟子呢?” “说得也是。”谢红尘盯着外面的风雪,问:“那么,监正又待如何呢?” 第一秋不紧不慢,说:“犹记第一梦中,谢宗主亲手所写的和离书,梦散遗失了。如今既然重又相见,不如就劳烦谢宗主,将这和离书重写一份。” 他见谢红尘面色平静,只道这人对黄壤也无什感情。约摸也只是垂涎美色罢了。 是以,监正大人说得也轻松:“本座将这书信送进去,也许她便能出来相见也未可知啊。” 果然如此。谢红尘对他所提之事,并不意外——早在第一场梦境,此事就已经露了端倪。 他望向庭外,但见飞雪如花,穿庭过院。 “今年的冬天,真是格外寒冷。”谢红尘拢了拢白衣,轻声说:“若她决意如此,也好。” 第一秋竖手示意,自有人奉上纸笔。 纸在边案小桌上铺开,谢红尘持笔点墨,耳边风雪不歇,寒意在心中堆积凝结。 他提笔落字,回忆层层结冰。 ——若前尘旧梦皆是虚假,此时方是图穷匕现的话,你想要什么,便都拿去吧。 一封和离书,他隔着素绫,写下最后的落款。 第一秋收了这契书,将之卷成一卷。珍而重之地收入储物法宝之中。 谢红尘说:“有了此书,想必她愿意一见了?” “当然啊。”第一秋唇角微扬,眸中全是讽笑。他说:“我去请她过来。” 谢红尘笑道:“看来她在司天监,确实尊贵得多。连出现见吾一面,也要劳烦监正大人亲自去请。” 第一秋本是往外走,闻言脚步微顿,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顺着他的话应了一句:“谢宗主说得是,她现在……真是娇气多了。” 第一秋出门而去,谢红尘紧随几步,走出花厅。远处花砖小道旁,一树梅花覆雪而开,如火如荼。 他站在檐下,庭中积雪已盈膝。 谢红尘伸出手,那雪花受风所托,飘飘摇摇地坠入他的掌心。 耳边有人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可从此梦里百年,他再也没有收到过这枝花。 黄壤,今朝寒雪又至,而你终是选择开在这司天监了。 风雪之中,有人向此而来。 谢红尘收回了视线,于是那一树火红也在他瞳孔中消散凋落。他注视雪中,只见第一秋推着一个人,向此而来。 推着? 是的。他推着轮椅,轮椅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风吹雪摇,伞不遮寒。 所以第一秋走得很快。 片刻之后,他推着轮椅上的女子,进入了花厅。谢红尘疾步跟过去——那当然就是黄壤。 今天的她,穿了一身黑色纱裙,裙摆蓬松,繁复而华美。而纱上以碎珠镶花,花呈六角,正似飞雪。很衬今日的天气。 她发髻也梳得整齐,头上斜别了一把扇形的发梳,发梳亦满镶珍珠。 似乎怕冷,她外面披了黑色的披风,披风的系带是一尾白玉流苏。如今她纤细而修长的手轻轻按在这流苏系带之上,连指甲上也缀珠作画。 全身上下,精致华美到虚假。 可谢红尘万万不曾想,会看到这样一个她。 她端坐在轮椅上,散碎的雪花在她鬓发间融化。她五官依旧精巧,美貌近妖。可眼中却无神,像是失去了灵魂。 谢红尘行至她面前,就算第一场梦中,黄壤对他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就算他在山腹密室里,发现了可疑的痕迹。 就算他对这一切已经将信将疑,可他还是没有想到,如今的黄壤,会是这样。 他想过这也许是黄壤惹他伤心的一个局。 也考虑过朝廷利用黄壤,打击玉壶仙宗。 或者黄壤早就另有所爱,投向了第一秋。 还是她本就是师问鱼的一个棋子,从出现在他面前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是一场骗局。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相见。 他蹲下来,抬手触摸黄壤发间的时候,指腹传来尖锐的触感。那一刻,这位第一剑仙的手终于颤抖。 ——他知道那是什么,身为玉壶仙宗的宗主,他比谁都清楚。 “阿壤?”这两个字出口,似乎也被凛冬所冻,气息颤抖。 第一秋将暖盆移过来,放到黄壤脚边,说:“谢宗主想问什么,便赶紧问吧。”他轻轻拂去黄壤发间融化的水珠,笑着说:“毕竟她如今……娇气得很。这样的天气,原也是不愿出来见客的。” 可是,谢红尘又还能问什么? 百年情爱是真,身受酷刑是真,十年幽囚也是真。 第86节 只是时过境迁,相顾无言。 谢红尘想要握住黄壤的手,但第一秋很快挡住了。他将黄壤的轮椅稍微往后挪一挪,说:“谢宗主可能不知,凡世男女之防甚重。这般行径,十分失礼。” 谢红尘深深吸气,平定一切升腾翻涌的心绪。他努力让自己语声沉静:“我要将她带回去。” “带回去?”第一秋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问:“然后呢?交给谢灵璧?” 谢红尘怔住,监正大人终于笑出声来,接着问:“或者,让她普告仙门,还谢灵璧以清白?” “清白”二字,他说得犹重,俨然已是耻笑之状。 谢红尘怒道:“第一秋,她是我妻子!” 可随即,第一秋道:“早就不是了。”说完,他轻轻抚顺黄壤的长发,“谢红尘,就算是当年仙茶镇,她错了一次,也没有一辈为你所有的道理。” “错了一次?”谢红尘冷笑,宽和如他,言辞也变得尖锐,“你凭什么代她说话?凭什么代她抉择?凭什么替她断对错?” 第一秋将手轻轻按在黄壤肩头,他与谢红尘对视,寸步不让:“凭梦中百年,她应我所求,答应嫁我为妻。” 谢红尘血脉凝滞,脚步微错,后退了一步。 “南柯一梦,也能当真?”谢红尘冷笑,忽而道:“第一秋,今日,我非要带她离开不可。”谢红尘为人一向温和,世人皆极少见他强硬之姿。而今他心剑在手,轻声说:“谁也不能阻止。” “那就一决高下啊。”监正大人毫不示弱,甚至还嘲讽了一句:“第一剑仙。” 若要交手,势必不能在花厅。 谢红尘与第一秋心有默契,一并退至庭中。 风雪呼啸,一白一紫于长风之中对恃,顷刻之间,落雪锋利如刀。 谢红尘手中心剑光耀天地,而第一秋手上重新泛起青碧色的蛇鳞。一团毒雾将他环绕,雪落其上,滋滋有声。这阵势,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不好了。 果然,谢红尘一剑斩落,清光如电,开天劈地一般。 而第一秋因梦中狂卷了百年,对玉壶仙宗的招式了如指掌。他以毒雾抵挡这一剑之势,随后指爪如钩,回击来敌。众人耳中只听得剑与指爪相击,眼中全是残影。 黄壤面对中庭,端得是干着急。 她不愿庭中人分出胜负,主要是担心第一秋打不过。 谢红尘虽然可恶,但绝非浪得虚名。 第一秋与他相比,确实乃后生晚辈,何况又是个手艺人。恐怕修为之上,就会异常吃亏。 而庭中,监正大人当然不会硬拼。 既然应了战,自是要全力相争。谢红尘厉害,他不是不知道。 司天监这群杂鱼就算了,反正嘴里也吐不出什么象牙。可阿壤就在厅中,这要是被摁在地上打了个满地找牙…… 真是想想都可怕。 所以,监正大人也使出了浑身懈数。 他储物法宝里,那些机关、陷阱、暗器,甚至还有火器,第一剑仙恐怕也是见所未见的。 确实,谢红尘没有见过。 那尊巨大的铁器,会从长筒里射出火雷,炸得满地都是碎石冰碴的是什么? 还有那个埋身雪里,浑身长刺,一踩中就会爆出毒针无数的圆球又是什么? 总之,这一天的玄武司,司天监监正对决第一剑仙。 谢红尘盛怒之下,也惊觉此人果是难缠。 而监正大人么……他已经什么都来不及想。 黄壤端坐花厅,脚下烤着火盆,暖暖和和、心急如焚。 李禄、鲍武等人纷纷赶来,但显然,并没有用。 ——这一战,司天监根本没人能够插手。 众人急得团团乱转,好在还有一位智者! 苗耘之快步行来,看也不看死战的二人,径直来到花厅。 黄壤见了他,总算是又升起一丝希望。 而苗耘之疾步走到黄壤身后,抬手握住黄壤发间盘魂定骨针的针尾。 “再不住手,老夫便替你们拔出此针!”他沉声道。 黄壤:“……” ——谢谢你,这他妈的可真是一个天打雷劈的好主意! 可是庭外交战的二人,却真的住了手。 玄武司早已一片狼藉,学员们都躲到了一边。第一秋快步进到花厅,谢红尘自然也紧随其后。 苗耘之的手依然握住针尾,那盘魂定骨针却是碰都不能碰。否则颅脑剧痛。 黄壤目光都有些哆嗦,苗耘之终于道:“谢红尘,让她留在司天监。此处有老夫照看,你尽可放心。” 以苗耘之的身份,肯说出这话,自是说到做到。 谢红尘皱眉,道:“可谢某之妻,岂能留在司天监?” 苗耘之说:“你带她回玉壶仙宗,如何向谢灵璧交待?” 这话一出,谢红尘果是顿住。许久,他答道:“吾……自会全力护她。” “谢红尘,”第一秋将黄壤的轮椅轻轻一推,让她正对谢红尘,道:“你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你会全力护她!你告诉她,她身中盘魂定骨针是因为你全力相护!被囚禁在罗浮殿深处,也是因为你全力相护!” 谢红尘的目光落在黄壤身上,黄壤神情木然,双眸空洞,她不言不动,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假物。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多少年的冷落、戒备,故作疏离之状。那一年的话,他只听了一个开头,便以训斥告终。 十年刑囚,而他虽满心疑窦,却从未求证。于是她十年不见天日,谁知其中苦痛? 而今再见,他说全力相护,可旧人已然千疮百孔。 “我……”他迎着黄壤散碎无力的目光,说不出剩下的话。 苗耘之说:“你们的恩怨老夫不管。但现如今,突逢此乱。司天监和玉壶仙宗必须通力合作,查明真相。而不是在此自相残杀。今日之后,你二人再敢动手,老夫就拔了这丫头的盘魂定骨针,以免相争!” “……”监正大人忽觉此景熟悉,细细想来,竟是梦中圆融塔底,裘圣白对他说过的话。 ——不喝药,就把洋辣子踩死。 谢红尘收起了心剑,他转头看向第一秋,道:“她只是在此调养,但查清此梦由来后,我自会将她接回。” 第一秋冷笑:“谢宗主凭本事辜负的故人,要想接回去,自然也要凭本事。单靠一张嘴恐怕不行。” 李禄等人俱是无言——这二人论实力,可能谢红尘更胜一筹。但若论嘴上功夫,自家监正天下无敌。 果然,谢红尘都懒得理会。他来到黄壤面前,抬手想要碰碰她的脸,可终究是没有。 故人如冰如玉,仿佛无知无觉。 可她本是极好动的一个人,哪怕是在祈露台滞留百年,也做了许多事。 谢红尘不敢想象她的心情。 于是就连对不起三个字,都那么多余。 他说:“我……会查找关于盘魂定骨针的一切记载,交给前辈。” 苗耘之嗯了一声,说:“回去吧,记住当务之急。黄壤若真说起来,也是一代名家。莫学鸡犬,互啄互咬,让她看了笑话。” 谢红尘再次看向黄壤,许久,他向苗耘之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司天监。 雪仍未停,上京的冬天,滴水成冰。 第一秋轻抚黄壤头顶,说:“其实入梦也无什不好。起码你能挣脱束缚,重获自由,对不对?” “你这放的什么屁?!”苗耘之横眉竖目,立刻就开骂,“天道周行不怠、独立不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久之后,就将大难临头!你这鼠目寸光的东西,怪不得是师问鱼的种!朽木!烂泥!” 他一通怒骂,如训曾孙,听得司天监众人如噤寒蝉。 只有黄壤享受着第一秋的轻抚,赞同这句话。 入梦有何不好?那些死去的人得以复生,乃是多少人心心念念,所求所盼? 何处不好呢? 而此时,玉壶仙宗。 谢绍冲正头大如斗。老祖伤势严重,呼嚎不止。 何惜金、张疏酒和武子丑亲自验看了,知道问不出什么,也是心焦。 好在此时,谢红尘返回宗门。 何惜金等人立刻围上去,何惜金先开口,道:“交、交、交……” 张疏酒补充:“谢宗主,阿壤之事,玉壶仙宗必须给出一个交待!” ——何惜金一时情急,竟然直接省略了前话。 谢红尘扫过三人,此时他心中忧烦,不比任何人少。 他压下性子,道:“实不相瞒,阿壤在十一年前,失踪了。” 他肯开口,何惜金等人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张疏酒忙问:“为何失踪?玉壶仙宗宗主夫人失踪,谢宗主又为何对外声称她闭门养病?这么多年,可有寻找过?” 他一连串问题,只因此事确实有太多不解之处。 谢红尘深深吸气——他若坦白黄壤提过谢灵璧之事,那么仙门定会公审谢灵璧。 且不说公审结果,单是民间揣测、野史传说,便足以毁了这千年宗门。 “内子失踪之后,我曾派人私下寻找。只是……”他语声微顿。 武子丑便道:“只是你借口乃是妻妹失踪,久寻无果。” 谢红尘默认,武子丑道:“难道,当年弟子传回消息,我还赞宗主高义。但是妻妹也如此关心,寻找十年之久。” 何惜金道:“谢、谢、谢……” 第87节 他说话当真费劲,张疏酒只好道:“谢灵璧呢?如今两次怪梦,矛头分明直指他!难道谢宗主就半点头绪也无?” 武子丑也只好苦口婆心,道:“谢宗主,事已至此,你难道还要包庇他不成?” 然而,谢红尘道:“我原以为,阿壤是受人蛊惑。但今日,我去到司天监,见到了她。” “呃……”他提到司天监和黄壤,何惜金三人顿时有些心虚。 谢红尘接着道:“上次玉壶仙宗有人闯入,吾细查遗留痕迹,已知是何前辈等人所为。我想知道,三位前辈从何处探知,阿壤的下落。” 这就有些尴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张疏酒说:“此事确实冒昧,但我等也是听司天监监正说起。” 何惜金此时不抢话了。武子丑接话,道:“第一秋召集我们三人,说是谢夫人知道了老祖谢灵璧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谁知却被谢灵璧所害,关押在罗浮殿的密室之中!” “我等商量一番,觉得总不能让她无辜受害。这才与第一秋一起,潜入玉壶仙宗。”张疏酒思索半晌,道:“说起来,这事儿第一秋怎么知道?司天监在玉壶仙宗有探子?” 武子丑说:“恐怕倒不是探子,你们家那谢元舒谢大公子,府上好些奇巧之物,哪个不是出自司天监?依本门主看,是你们自己出了内鬼。” “有、有、有有理!”何惜金认同。 谢红尘点头,道:“三位说得是。此事,我还须感谢三位。说到底,若不是这件事,她还会留在罗浮殿的密室里,不知道多久。”他目光低垂,许久才道,“我自上京返回,一路上反复思量。此皆乃我一人之过。” 他这般说,何、张、武三人反而沉默下来。 若说责备,谢红尘这些年,其实也没少为仙门之事奔波。玉壶仙宗对凡间百姓也着实是贡献颇多。 张疏酒说:“谢宗主也不必这么想。现如今,是揪出首恶。无论如何,阿壤姑娘不能白白受害。”话说到这里,他陡然严肃,道:“所以,谢宗主必须公审谢灵璧!” 公审二字,可见其威重。 仙门之中,但凡重罪者,方才公审。 而被施以盘魂定骨针的每一个罪徒,都经过公审,由仙门一齐定罪。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谢红尘思略再三,道:“我会彻查此事。只是如今仅凭梦境,阿壤又不能出面作证。无凭无据便要公审他老人家……理由并不充分。” 他向三人拱手,道:“谢某请求三位前辈,容我查明真相之后,再行定夺。” 他以堂堂宗主之尊,竟然出言请求。 何、张、武三人,也自是动容。 谢红尘此人,若论战力,何、张、武三人无一是其敌手。 若论身份,他是仙门第一剑仙。 若论这些年的辛劳,他也不比三人少。 这么样的一个人,如此言辞恳切,张疏酒忙说:“谢宗主言重了。我等不敢当。” 谢红尘仍向三人深深一揖,这才向闇雷峰行去。 他一向挺拔的身姿,如今微微现出了疲乏之意。 而闇雷峰,罗浮殿。 谢灵璧经历两次入梦,功力折损高达六成。除了第一梦时落下的腰部麻木之症,如今又添了头疾。 百草峰的弟子并不能治愈他,他头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但头疾一经发作,痛不可当。 一时之间,这位昔日仙门厚德前辈,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就连声名,也已经摇摇欲坠。 第66章 夺舍 谢红尘站在罗浮殿里,眼看着谢灵璧双手捂头,痛呼不止。 “你还没找到那贱人吗?”见他回来,谢灵璧厉声道。 谢红尘如实以告:“她人在司天监。” “司天监?”谢灵璧整个人都狰狞起来,问:“你为何不将她带回来?难道区区一个司天监,还有人可以阻拦你吗?” 谢红尘缓步走到他面前,谢灵璧一把扯掉百草峰弟子敷在他头上的药巾。 “都走开!”他怒喝。 其他弟子自不敢违逆他,纷纷告退。 谢灵璧一手捂着头,一边坐起来,道:“说话!” 谢红尘注视他,问:“弟子一直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般对她?” 谢灵璧明知故问:“你在说什么?” 谢红尘道:“她身中盘魂定骨针之刑,已经不能言行。” “那你就更应该将她带回来,或者杀掉以绝后患!”谢灵璧怒道:“如今两次入梦,玉壶仙宗因为这贱人,蒙受了何等损失?她人在司天监,说明此事定是朝廷指使!你难道看不出来?” 谢红尘垂眸不答,如果不是梦中黄壤的话,他几乎都要相信了。 她受朝廷指使,于是身中盘魂定骨针,成为一个活死人吗? 谢灵璧见他不言语,更是气恼:“红尘!你这孩子,从小就心软!事到如今,只有除掉她,才能永绝后患!” 谢红尘终于问:“她头上的盘魂定骨针,是师父所为,对不对?” “你在质问我?”谢灵璧想要下榻,但剧烈的头痛让他重又坐倒,“你在质疑你的师父?” 谢红尘不说话,谢灵璧冷笑:“好,很好!就是老夫做的,你要杀了老夫替那贱人报仇吗?” 他气恨已极,而谢红尘并不言语。 这就是他一路起来,所思考的事。 谢灵璧是他恩师,黄壤是他妻子。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去戳破这层纸,只是因为不知如何抉择。 ——如果猜测成真,谢灵璧真的残害黄壤,自己是不是能够为她报仇? 见他神情仿徨,谢灵璧又放缓了语气,说:“当初你执意娶她,为师便不允。那贱人本就是个祸根,于你无益。但为师想,你年轻,难得有什么爱物。但也不忍坚持。但是红尘,百年来,她仍认不清身份。竟然妄图离间你我,此事,为师绝不容忍。” 谢红尘说:“所以,师父这样对她。” 谢灵璧冷笑:“那是因为她罪有应得!” “既然师父提到她的离间,那么,弟子想请问师父。当年祈露台,她到底想要告诉弟子什么?”谢灵璧微怔,谢红尘逼问道:“就算是她有意离间,请师父告诉弟子,她想要说什么?” “为师不知。”谢灵璧冷哼,“既是谣言,何必在乎?从她生起这邪念开始,她就该死。” 他像一个蛮不讲理的父亲,霸道地决定着儿子的一切事。 谢红尘不再多说,他缓缓退出了罗浮殿。 一直等到他身影消失不见,谢灵璧脸上的盛怒之色方才尽数收敛。他扶着头,虽然头颅剧痛,然而心思却清明。 谢红尘没有杀死黄壤。但这不奇怪,儿子都不一定听话,何况是弟子。 ——想想谢元舒那个蠢物吧。 谢灵璧重重叹了一口气,看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拖延了。 罗浮殿外,谢绍冲已经等了很久。 见谢红尘出来,他忙迎上去。 谢红尘问:“这些日搜查,可有线索?” 从第一场梦结束之后,谢红尘便对谢灵璧生疑。 他命谢绍冲详查闇雷峰的一切蛛丝马迹。然而因为第二场怪梦的耽搁,事情尚未有结果。 谢绍冲说:“依宗主所言,我从老祖这些年翻查的书籍查起。老祖博览群书,所阅极为庞杂。但是其中许多书页,因为翻阅次数过多,有所折旧。我便将这些地方收罗起来。” “很好。”谢红尘道,“有何发现?” 谢绍冲一脸费解:“看不懂。只好交给宗主。” 说完,他拿出一本手记,交给谢红尘。 谢红尘接在手里,道:“辛苦了。此事你便当作不知,莫要再提。” 谢绍冲说:“我明白。只是……师兄,老祖他……” 他欲言又止,谢红尘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说话。 回到点翠峰,谢红尘开始仔细翻阅这本手记。 谢绍冲记录得十分详尽,而里面的东西确实像是风牛马不相及。难怪他找不到头绪。 可谢红尘毕竟与他不同。 仙门多年以来,若论剑道,谁敢称第一? 千载之间,也不过一个他而已。 此时,司天监。 玄武司正在翻修。因着日间监正和谢红尘闹了这么一场,整个玄武司的学舍被毁了大半。 工部的人只得一边抱怨,一边冒雪抢修。 监正不好置身事外,但这样的地方,尘埃甚嚣。他自然不能带着黄壤。 于是监正大人推着黄壤,一路来到朱雀司的书房。 房里公文堆积如山。 这是当然的,如今百年怪梦,发生了如此骇人之事。不说民间和官府了,便是仙门也震动不安。司天监自然是快要被公函淹没了。 第一秋将黄壤推到书案边,揉揉她的头,说:“你在此等候,再晚些,苗耘之该为你行针了。” 说完,待要离开,他突又想起梦中,这个人的话。 “你要答应我,以后就算是娶妻生子,也不可以不管我!不可以让她们欺负我。我怕黑,要一直点灯。我不喜欢一个人,你去哪里都要带着我。晚上睡觉也要陪着我,要多和我说话……” 然后那个人万般失落,无力地说:“算了。这么说下去,我要求太多。算了。” 监正大人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梦里你说的话,本座全都记得。你不用担心。只是工地嘈杂,尘烟太大,对你不好。你就留在这里,我很快回来,好不好?” 黄壤当然不会答话,他于是又忆及黄壤梦中所言,说:“多和你说话……多和你说话……” 第88节 监正大人目光四移,最后定格在一物之上。 有了! 那是一个复声石,外表如鹅卵石,光洁透亮。 监正大人拿过它,以灵力注入,然后将它置于唇边,说道:“留在这里烤火,本座马上回来。” 说完,他点点头,很是满意地将这石头搁在黄壤双手之上。 然后,监正大人开门出去。 房门被关上,屋子里只有火盆燃烧的声音。这里应该有隔间的法阵,玄武司的动静传不过来。 黄壤目光缓缓下移,盯着手中的石头——这什么东西? 然而,不一会儿,她就知道了。 只见那石头辉光闪动,一息一明灭。然后,它开始说话:“留在这里烤火,本座马上回来。” 音色口吻,皆如方才第一秋所说。 然而,这不可怕。 可怕的是,它就这么一直重复这句话。 符光一闪,它就开始说,符光一灭,它正好一句话说完。如此循环。 ……黄壤注视这东西,顿时悚然。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天光稍微减弱,便有下人进来点了烛火。 黄壤拼命以眼神示意,希望来人有点眼色,能带走她手里这一直呜呜喳喳的石头。可显然,并不会有人这么做。黄壤只能盯着这东西,一脸绝望无助。 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第一秋果然便回来。 他脱下黑色披风,抖落其上雪花,随手将其挂好。 然后,他终于从黄壤手中取走了那块该死的石头。 那石头在他手中,被抽去灵力,终于住了嘴。 监正大人握握黄壤的手,温和问:“这样是不是好多了?” 好个鬼啊。黄壤被吵得耳根生疼,闻听此言,只得一脸麻木。 “玄武司还在重建,我们在这里将就一晚,可好?”第一秋将她的轮椅推到书桌边,虽是问话,却也习惯了她的不回应。 书案上已经堆积了好些公函,他随手拿起一封,刚要翻看,转头看见黄壤呆坐一边。 “闷坏了吗?找点有趣的东西给你看,好不好?”他将黄壤抱过来,竟是让她坐到自己腿上。 黄壤只觉得后背一片坚实温暖,被复声石造成的伤害总算是减小了些。 监正大人半环着她,果然开始念这些文书。 “登水县一男,妻子死而不报,与妻同宿半年。而其妻尸身不腐,下官怕有古怪,特上报司天监。请求派人查看。”监正大人落笔批复,随口问:“很有意思,对不对?” 呃……黄壤对此持保留态度。 而不一会儿,监正大人又翻到了另一本,他继续念道:“青州府贾男,因缺资财,夜间盗墓。见女尸美貌,遂淫心大动,与之合。归家后身长烂疮,毒脓溢流……” 黄壤:“……” ——你这可能不叫有趣,而叫离谱。 而监正大人一本一本地为她念着文书,并且他自觉很贴心,将那些血腥残暴之事都一一略过。 只剩些“奇趣异闻”同她分享。 黄壤一直听到入夜,终于苗耘之推门而入。看来是到了为她施针的时辰。黄壤见了他,如遇救星。 ——第一秋,我梦里的话,你还是忘了吧。 苗耘之一眼看见屋中情景,不由皱眉。 这是当然的。此时第一秋坐在书案后,而黄壤坐在他腿上,被他半环在怀里。这样的姿势,可真是太过亲密了。 “注意影响!”苗耘之斥了一句,随即将针囊铺开,里面银针粗细长短不一。 第一秋将黄壤抱到轮椅上,将黄壤的发髻松开,任她长发如水般披散下来。 苗耘之这才开始为黄壤行针。 “上次怪梦之中,她对我说了一些话。前辈觉得,她神智清晰否?”第一秋坐在一边,眼见苗耘之施针,目光却注视着黄壤。 “盘魂定骨针太过歹毒,身受此刑者,其中痛苦,常人难以想象。”苗耘之沉声道,“看她这娇滴滴的模样,又已受刑多年。你觉得,她还有几分神智?” 第一秋嗯了一声,他先时也这么觉得。 黄壤乃息壤之后,出生于黄家。黄墅虽然不慈,但也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 她家世微贱,却不算贫寒。后来嫁入玉壶仙宗,虽也有诸多不如意的地方,但终究也是锦衣玉食。这样娇养,只怕意志薄弱。 十年刑囚,她的话可以当真吗? “你在想什么?”苗耘之见他沉吟,不由问。 第一秋思索许久,道:“上次怪梦之中,她对我说了一些话。让我颇为起疑。” 苗耘之的好奇心顿时全部被撩起:“什么话?” 第一秋蹲在黄壤面前,轻轻抚顺黄壤的黑发,道:“她说,谢红尘的身世有问题,谢灵璧在说谎。” 这话一出,苗耘之顿时也皱眉,许久道:“当年谢灵璧在山门外拾得谢红尘,乃是有人亲眼所见。若说造假,便是身世来历。但谢红尘出自青州府,当年青州正逢大疫,难民流离。据说他便是当时难民之子,父母皆已故去。如今青州府仍然因为其乃宗主之乡,而颇受关照。” “正是。”第一秋思索许久,道:“此事,谢灵璧并未遮掩,照理不应有假。” 黄壤默默地听他们说话,真想翻个白眼。 而她很快发现,第一秋其实一直在注视自己。 ——他好像在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神智清明!! 黄壤不再向他看,自落到他手中以来,尴尬之事简直发生了一箩筐。 ——不要试探了,你们就当我死掉了吧! 她看上去全无反应,于是第一秋也只能放弃。 苗耘之倒是说:“这丫头记仇,她死咬谢灵璧,必有原由。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你去看看也无不可。” 第一秋应了一声,道:“我带她去一趟青州。” 苗耘之皱眉:“怪梦之中,她可是出尽了风头。如今只怕十分引人注目。你这么带她出门,若有人图谋不轨……” 这一点,监正大人倒是无惧。他道:“本座应允过她,不管去哪里,都带着她。” “还是个多情种子。”苗耘之嘀咕了一句,“那老夫也随你走一趟罢。” 玉壶仙宗。 谢红尘将谢绍冲的手记拼拼凑凑,竟然真的勉强合出一套功法。 他将功法一步一步,绘制解析。 到最后,只剩沉默。 而此时,百草峰弟子急急来报:“宗主,老祖恐怕是不行了!” 谢红尘站起身来,待要赶往罗浮殿,但很快,他顿住身形,道:“知道了,本宗主很快就会过去。” 那弟子见他没有立刻动身的意思,只好答应一声,离殿而去。 谢红尘扫视书房,许久,他掏出一个储物法宝,将关于盘魂定骨针的记载典籍一一收好,放入其中。 “青蓝。”他对外道。 聂青蓝本就守在殿外,如今闻言,立刻入内:“宗主。罗浮殿那边,又有人来请了。连大公子都过去了。老祖只怕是真的不行了。” 谢红尘不答此事,反而将方才的储物法宝交到他手上,道:“你将此物送到司天监,交给苗耘之前辈。” “苗前辈?他到司天监了?”聂青蓝惊讶。他当然惊讶。如今医门圣手,一个是苗耘之,还有一个是裘圣白。 师问鱼已经将裘圣白收入麾下,若是又添了苗耘之。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谢红尘却只是道:“去吧。” 聂青蓝也不敢答话,只得立刻动身。 而此时,谢红尘这才重整衣冠,赶往闇雷峰。 闇雷峰,罗浮殿。 确实连许多闭关或者隐退的长老都已经到了。见到谢红尘,这些人纷纷上前施礼。谢红尘也一一回礼。 这些长老们,对于谢红尘这个宗主,其实十分爱戴信服。 而第二梦中之事,他们虽不问世事,却也悉数听说。此时面对谢灵璧的病情,他们脸色凝重。 其中大长老仇彩令上前,道:“宗主,请借一步说话。” 谢红尘于是随他避过众人,其他人也很识趣地没有跟过去。 仇彩令须发皆白,但面色红润,中气也足。他说:“灵璧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虽说梦中行事有失风度,但毕竟也在梦中。如今……他性命垂危,约摸时日无多。他的事……还是希望你能好生处理。无论如何,不要影响宗门。” 他叹了一口气,道:“千年门楣,来之不易。” 谢红尘明白他的意思,他问:“仇长老的话,也是其他长老的意思?” 仇彩令说:“无论如何,总是大局为重,不是吗?” 这般说来,便是默认。 谢红尘目光轻移,看向其他长老。 其他人也在向这边看,但显然,他们的立场与仇彩令等同。 谢红尘说:“现实之中,吾妻黄壤受盘魂定骨针之刑,已然成为活死人。吾先前甚至设想,她会不会是受朝廷指使,直到亲眼见到她。无论如何,此事总应有个交待。” 仇彩令皱眉,道:“可就算有交待,身中盘魂定骨针之刑的人,还能复原吗?” 谢红尘便彻底知道了十几位长老的意思。 仇彩令的话,只怕也是其他长老们想说的话。 第89节 谢灵璧眼看就不行了,他若死了,那么无论他做过什么,众人都不希望再追究。尤其是绝不能公审。是以,他们暗示谢红尘,为谢灵璧的所作所为善后。 谢红尘不说话,仇彩令总也不好逼迫。说到底,黄壤的事无论如何谢灵璧都犯了忌讳。 ——盘魂定骨针这样的重刑之器,本就严禁私用。 罗浮殿深处的受刑之人,每一个都是经由仙门公审,认罪伏诛的恶徒。 黄壤未经公审,怎么会受刑? 此事若是公开,整个玉壶仙宗也难辞其咎。 长老们虽然终年闭关,不理会宗门事务。但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家免不了还是要出面干涉的。 谢红尘注视面前长老,忽而问:“那么,阿壤就白白受刑了吗?” 仇彩令微怔,半晌道:“宗主,灵璧可是你师父。三百六十余年前,是他从山门之下将你抱回。当时的你,冻得浑身乌青。我亲眼见他解开内衫,将你贴着心口抱入山门。暖了半宿,你才能哭出声。” “是。我欠他。”谢红尘脸上神情,忽而变得十分淡然。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反而松了一口气。 仇彩令见状,不由道:“师徒如父子,既是父子,也谈不上亏欠。只是宗主如今已经是仙门之华盖。若是传出这样的丑事,恐怕宗门之辱难以洗刷。” 谢红尘不再说话,他举步进入罗浮殿。 只见内殿榻上,谢灵璧已经是面如金纸。他气息也弱不可闻,直至听到谢红尘的脚步声,他终于睁开眼睛。 “你来了?”谢灵璧的声音也干涩,如同被抽干了生气。 一旁,谢元舒本在这里陪着自己父亲,但谢灵璧一见谢红尘进来,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话要说。” 谢元舒翻了个白眼。 他自第一场梦重伤之后,将养了几日。如今刚能下床,就听见父亲病危的消息。 他急急赶来,然而谢灵璧仍旧是一见谢红尘,便全然没有这个儿子了。 谢元舒冷哼一声,好在从小到大,他也习惯了。他瞟了谢红尘一眼,随即起身出去。 谢红尘来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注视榻上的谢灵璧。 谢灵璧惨笑:“无论如何,老夫也到了这油尽灯枯的时刻。以后宗门,便交托给你了。” 谢红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谢灵璧想要挣扎。但谢红尘只用一股真气将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现出黑气。这黑气自他毛孔渗出来,他整个人顿时邪异不堪。 “你以怨为食,修习灵魔鬼书!”他语声肯定。 谢灵璧却也不反驳,谢红尘松开手,他的手腕便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难违。” 他深深叹气,说:“天命难违啊。” 谢红尘许久没再开口。 面前这个人,加害黄壤,很可能还加害了那些无辜的孩子。却只是为了修习这样一种魔功,以怨为食,增长修为。 他说:“阿壤,就是因为发现了灵魔鬼书,所以被师父残害吗?” “哈哈哈哈。”谢灵璧笑得讽刺,“那个贱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发现也好,不发现也罢。终究也只是你的一块绊脚石。你这个人,太过心软。将来我若不在,你执掌门庭。有那贱婢在你身边,终是祸害。” 他说了这几句话,便喘得厉害,于是休息了一阵方道:“还是除去她,为师方能放心。” 谢红尘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谢灵璧对自己的恩德。 可他所知的,不过九牛一毛。 “我记得,我从小就住在罗浮殿。在您身边长大。”谢红尘忽道。 谢灵璧胸口急喘,道:“些许旧事,还提它作甚?” 谢红尘说:“小时候我与您睡同一张床,您总是盘腿练功。后来我再稍大些,您便将我赶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进来找你。只好躲在您窗外。于是您从来不熄灯,也不关窗。” 谢灵璧没有说话,他捂着胸口,目光却有些恍惚。 “光阴无情。”他难得也叹了一句。 谢红尘说:“我从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亲生骨肉。所以无论他如何欺负,我都忍着让着。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说,如果以后我再忍让他,您就杀了他。否则以他之骄横,早晚也是一死。” “从那以后,你便日渐严厉地约束着他。”谢灵璧笑着道,“这么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谢红尘握住他的手,许久之后,在他掌中画下一串符咒。 谢灵璧微微一怔,问:“你干什么?” 谢红尘张开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样的符咒,只是方向反折,如同镜像。他伸手过去,与谢灵璧掌中符印相扣:“师父既修习灵魔鬼书,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夺舍。” 谢灵璧微怔,这一刻,他眼中的嘲讽消失,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师父教养之恩,无以为报。但……师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视。如今,弟子以此躯壳,酬谢师恩。”他字字平静,道:“自此之后,你我师徒情绝,只剩仇怨。” 符咒相吸,罗浮殿内殿之中,光与雾交错。 谢灵璧只觉元神颤动。他整个人像是无限大,又无限小,被符咒相吸着向谢红尘的身体而去。 临末,他突然问:“谢红尘,你难道没有想过,这可能是老夫的阴谋?” 谢红尘没有说话。 当然想过啊。 多少年处心积虑,修习这样的魔功,正好可以夺舍。 不会很奇怪吗? 然而,他没有回答。 那一刻,许多旧事如倒刺,刮过回忆的肌肤,掀开皮肉,露出一片鲜血淋漓。 “你这个人,真是傻啊。”谢灵璧整个元神被吸入谢红尘的身体,他再说话,已经是谢红尘的声音。“真是傻啊。” 他复又感叹。 我筹谋多年,尚有无数计策未出,你已然献上自己的躯壳。 颅内的剧痛消失了。 谢灵璧盯着眼前的“自己”,原来,自己已经如此苍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自己”的脸。而此时,对面的他也睁开了眼睛。 那个白发苍苍的“自己”站起身来,言行举止已是全然不同。 他也注视着对面的“谢灵璧”,许久道:“你要杀我吗?” 谢灵璧动了动这副年轻的躯体,虽然谢红尘已有三百来岁,但这样的年纪,在仙门正值壮年。 年轻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间难寻。 这样的身躯都能轻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怜。 谢灵璧盯着面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红尘,你真是让我都有那么一丝丝的……感动了。” 他好久不提这个词,如今说出来,都觉得陌生。 于是他又沉默了很久,三百六十余年的记忆太长,再冷血的人,也总有许多东西可以追忆回想。 “老夫会保你性命。”他垂下头,许久才又阴阴讽笑,“毕竟这恐怕是我一生……最后一次感动了。” 次日,玉壶仙宗对外宣布,老祖谢灵璧失踪,下落不明。 同时,宗门以怀疑其擅用重刑之器为由,将其逐出仙宗,并出高额悬赏,与仙门道友,一并追逃。 仙门大哗。 第67章 逃命 玉壶仙宗第一次,长老们和宗主发生了激烈争执。 仇彩令在内的二十名长老,异常强硬地要求“谢红尘”取消追捕谢灵璧。 这些长老们,虽然平时不理事。但他们是玉壶仙宗真正的神祖牌位。 也是玉壶仙宗能够号称仙门第一宗的真正依仗。 他们个个年岁久长,早已超脱凡俗。平时自然也不屑于争权夺利。 何况谢红尘无论人品、修为,他们都十分满意。这么多年来,仙宗长老一直对谢红尘十分爱护,甚至对其之器重,远超谢灵璧。 但这并不意味着,谢红尘可以公审谢灵璧! 谢灵璧毕竟是玉壶仙宗上一任的宗主。如果他修行无阻,再过个两百来年,他也会荣升长老,逍遥度日。 仇彩令等人可以不关心谢灵璧,甚至,他们可以不喜谢灵璧的行事作风。 但是,谁也不可否认,谢灵璧身为老祖,多年积威,是玉壶仙宗的门面之一。 如今“谢红尘”想要追捕谢灵璧,不仅是以下犯上,更是置宗门颜面而不顾! 长老们绝不允许。 曳云殿里,“谢红尘”端坐案前,哪怕是诸位长老到齐,也只是另设旁坐。 他摆着宗主的姿态,其他长老眉头紧皱,倒也没有说什么。 仇彩令道:“谢宗主将事情闹到如此地步,看来是连宗门脸面也不在乎了。” 这话已经十分不悦,其他长老个个面沉似水。 殿中气氛顿时十分凝重。 “谢红尘”自然已经是如今的谢灵璧。 他重获新生,心中狂喜已极,对这些长老十分厌恶。 谢灵璧任宗主时,其实不得长老们喜欢。他刚愎自用,长老们颇有微辞。 只是宗门需要人打理,谢灵璧在当时弟子之中,也确实出挑。 大家虽然不喜,却也没有反对。 如今,眼见这些人个个挟威,似兴师问罪而来。 谢灵璧披着谢红尘的壳,只能勉强应付。 ——他必须追捕“谢灵璧”。他要让“谢灵璧”披上一个罪徒之名,谢红尘的话才无人相信。 第90节 否则,现在谢红尘披着他的躯壳,名份上还是他的师父。 若是对方反悔,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话,如何是好? 总还是要将对方钉于恶名之上,方才放心。 可如此一来,势必得罪这些长老。 谢灵璧心中冷笑,面上却也只得装出谢红尘平时的恭顺,道:“诸位长老,玉壶仙宗乃名门正派,执仙门之牛耳。如今谢……家师所为,有辱宗门。本宗主也是不得已,只能大义灭亲。还望各位谅解。” 可是,仇彩令等人怎么可能谅解? 早在谢红尘在进入罗浮殿之前,诸位长老就已经向他表明态度。 如今“他”公然反悔、自作主张,简直像一记耳光扇在诸长老脸上。 果然,仇彩令话音刚落,另一名长老康雪桐就道:“看来,昨日仇长老的话是白说了。” 她在一旁拱火,仇彩令的脸色自然更为难看。 他不再同“谢红尘”商量,直接道:“立刻撤除追捕,想办法挽回宗门名誉。谢灵璧不能公审。” 这全然已是命令的语气。 谢灵璧心头火起,他任宗主时,已经受够了这些长老。 想不到如今好不容易换了谢红尘的身躯,也要忍受这帮老东西的指手划脚。 他强压着性子,道:“诸位长老,此事,我既身为宗主,便自有决断。大家不必多言了。” 这是公然反抗了!仇彩令等人惊怒不已。 ——这不是谢红尘一惯的行事作风。 谢红尘这个人,其实一向宽仁温和。 他打理宗门兢兢业业,也愿意花些心思,取折衷之道。 这也是仙门更拥戴他的原因。 今日,他为何性情大变、一意孤行? 仇彩令等人走出曳云殿时,个个脸色铁青。 事到如今,已经不再是追捕谢灵璧,而是宗门掌权者与长老团之间的矛盾。 曳云殿,内殿暗室。 谢灵璧的身体被锁环所困,囚在墙边。 他盘腿而坐,背靠墙壁,散乱的白发遮住了脸。 “谢红尘”推门进来,可这声响也并未惊动他。他甚至没有抬头看。“谢红尘”只好取出两粒丹药,放到他面前。 “这身体伤势沉重,恐怕不剩多少时日。丹药虽不能治病,但至少也能续命。”他开口也是谢红尘的声音,但里面却住着谢灵璧的元神。 靠墙而坐的人,俨然是他自己。 谢灵璧觉得这个视角,真是十分奇怪。 墙边盘坐的人终于睁开眼睛,他此刻,应该是头痛欲裂的。那滋味,谢灵璧再清楚不过了。 但他面上神情却十分平静,看不出病痛交加的模样。 他开口时,谢灵璧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不由一阵恍惚。 谢红尘缓缓道:“我不知道师父为何修炼灵魔鬼书。但现如今,你已得到我的躯壳。希望师父摒弃杂念,克制私欲。” “闭嘴!”谢灵璧斥道,“摒弃杂念、克制私欲,然后变成你现如今的模样?红尘,你这个人,生性慈软,纵有无双根骨,也终难成大事!” 说完,他转身要出去。身后,谢红尘轻叹一声,劝道:“师父重获新生,应及早回头。” 谢灵璧哪里把他的话听在耳里? “回头?”他冷笑一声,目带怜悯,“你什么都不知道。真是可怜。” 他囚好谢红尘,设过禁制,出了暗室。 司天监。 第一秋将黄壤裹得暖暖和和,本是要带她走一趟青州府。然而,外面忽有人道:“监正,外面有人自称是谢宗主首徒聂青蓝,送来此物。” 苗耘之也已经背好药箱,本是想要同行,闻言道:“想是谢红尘送了盘魂定骨针的消息过来。此针出自玉壶仙宗,他自是更了解些。” 第一秋立刻接过那物,发现是一枚储物法宝。 他打开法宝,里面果然是法卷、典籍。 “劳烦前辈。”第一秋将这些交给苗耘之,冷不丁的,有两张纸页飘落。 “此乃何物?”苗耘之捡起来,见这两张纸页,一页绘着两个符咒。但符咒极为古怪,并不常见。第二页则是一纸剑招和心法。 二者皆无注解。 第一秋仔细看过,不甚明白,随手拍在桌上:“有头无尾,故弄玄虚。” 苗耘之知道这二人不对付,道:“谢红尘既然送过来,必有缘由,还是收好为上。” 而就在此时,李禄匆匆赶来,道:“监正,玉壶仙宗传来消息,说是谢灵璧失踪了。” “失踪?!”这次,不仅第一秋,连苗耘之都皱起了眉头。 黄壤更是心中一跳。一听到这三个字,她连耳朵尖都要竖起来。 李禄神色凝重,道:“更为奇怪的是,谢红尘突然广令仙门,追捕谢灵璧。还发出了巨额悬赏。” “确实奇怪。”第一秋目带沉思,“不像他所为。” 苗耘之也问:“他这般作为,玉壶仙宗那帮长老能同意?那波老怪物,个个视宗门颜面如性命。” “下官也想不通。”李禄道,“听说,仇彩令等人纷纷出关,但其他消息,就再难探知了。” “那逃走的谢灵璧,又会去何处?他如今必是伤病交加,如何能躲过玉壶仙宗的重重追捕?”第一秋沉吟许久,仍不得解。 而此时,玉壶仙宗。 仇彩令命令谢绍冲,撤回对谢灵璧的追捕。 谢绍冲叫苦不迭。长老团越过宗主直接下令,这是玉壶仙宗从未有过之事。 可见二者之间矛盾已深。 他不敢遵命,又不敢违逆,一时两难。只得再次回禀“谢红尘”。 “谢红尘”便约了仇彩令,前来罗浮殿密谈。 仇彩令进到殿中时,面色阴沉。若不是往日里对谢红尘的好感,他恐怕根本不会前来。 ——长老团虽然不理宗门事务,但却是整个宗门的最强战力。 这些避世不出的老前辈,若是发现自己的话已经不管用,难免是会想办法让它继续管用的。 如今长老团中已经有人提出——暂时架空宗主。 但毕竟谢红尘多年以来,颇得众人欣赏。而下一辈弟子中,聂青蓝尚不足以支撑门楣。 是以,“谢红尘”再次相邀,仇彩令还是来了。 这一次,“谢红尘”显得谦卑许多。 他起身道:“仇长老,出了这样的事,本宗主也是爱妻心切,眼见她受难,一时激愤。并非有意违逆各位长老。还请见谅。” 他出言道歉,又搬出“爱妻”。仇彩令脸色方才略微好看了些,道:“先前老夫便说过,黄壤即使真是谢灵璧所害,如今也成定局,无力回天。谢灵璧此人,若真有罪过,宗门之内私下查明,暗暗处置也就是了。何必非要弄得人尽皆知?” 他语重心长,自是全心为宗门考虑:“你是他的亲传弟子,他是玉壶仙宗老祖。你二人闹将起来,像什么样子?” “谢红尘”含笑,为他倒了一杯茶,赔罪道:“仇长老说得是。此事是我莽撞了。” 仇彩令伸手,想要接过他手中茶盏,一边还说话:“你若能及时悔改,我便再同长老们商议。此事……” 他话到这里,突然“谢红尘”指诀一掐,势如奔雷,向他而来! 仇彩令一愣神,只见一股黑雾腾起,砰地一声,他猛然喷出一口血,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谢红尘”偷袭了自己! 他睁大眼睛,半天不敢置信! 而眼前,“谢红尘”一招得手,喋喋怪笑:“仇老怪,本座忍你多年了。” 仇彩令迅速掏出一块五色彩旗,他轻一摇旗,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谢红尘”一招击空,仇彩令见他身形功法,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你不是谢红尘!你是谁?!” 他厉声喝问,而面前的“谢红尘”身上黑气凝聚,缠绕他手上彩旗。 仇彩令再度摇旗之时,黑雾蓦然加重,“谢红尘”猛然冲过来,一脚将他手中彩旗踹飞,再一脚将他拦腰踹倒。 “当年本座任宗主,你就好指手划脚。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能修身养性。”“谢红尘”眼中恨毒,一只脚踩着他腰眼,缓缓加力,“既然你闲不下来,那就让本座帮你静一静心!” 他又是一掌劈下,仇彩令勉力抵挡,熟悉的招式,让他终于确定了面前这个人是谁! “谢灵璧!”仇彩令悚然而惊,“你、你竟然……” 即使是确定眼前人的身份,仇彩令依旧不敢相信:“你竟然夺舍宗主!” “宗主!哈哈哈哈。”谢灵璧缓缓走近他,谢红尘原本清俊飘逸的面目,此刻狰狞如獠牙滴血的怪物,“他太蠢了,这样的傻孩子,本座倒是很想多养几个。” “你杀了他?”仇彩令血液都结了冰,“你方才所用,是什么邪功?” 谢灵璧伸出手,谢红尘的手,原本修长洁净,而此刻,手上全是纠结的青黑色筋络。看上去十分骇人。 “仇长老好奇吗?”谢灵璧五指一张握,仇彩令只觉得整个人被一股大力吸引,而自己的修为源源不绝地向谢灵璧流去。 “那便容我向长老好生解释!”谢灵璧语声中尽是得色。 “是……灵魔鬼书!”仇彩令缓缓吐出这四个字,却又艰难道:“怎么可能?即便是灵魔鬼书,又怎会有如此威力?” 谢灵璧笑道:“奇怪吗?原来长老们也有不知道的事。我还以为,你们无所不知呢。” 他吸尽仇彩令最后一点修为,再次将他扔地上。 “所有长老之中,本座最讨厌你!”说着话,他从腰间抽出两根金针。金针细长,上面刻绘了无数法阵符咒。仇彩令一见,整个人都变了脸色! “谢灵璧,你想干什么?!”仇彩令双手撑地,急急后移。 “干什么?”谢灵璧道:“当然是让长老看一看,咱们宗门这重刑之器啊。” 第91节 那一刻,仇彩令心中升腾起无边的恐惧。 他身为长老,自然了解这盘魂定骨针之歹毒。 就在昨日,谢红尘向他提起黄壤被无故施刑之事,仇彩令心中其实并无波动。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不可挽救的女子罢了。 谢红尘身为宗主,本就该以大局为重,岂可儿女情长? 可临到此刻,他看见这两根金针,真是心中生寒。 谢灵璧身上的邪功十分奇怪,看上去像灵魔鬼书,但是威力大得多。 而他功力尽失,根本不可能反抗。他缓缓后退,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望。 谢灵璧一针上来,仇彩令手中七彩光芒一闪,整个人又消失不见。 他名为彩令,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令旗。这样的老东西,想要打败他容易,但想要杀他,却很是麻烦。 罗浮殿有法阵,他什么法宝也逃不远。 谢灵璧冷哼一声,四处搜索,忽然内殿的甬道里传来一声轻响。 他来到地道口,正要追进去,殿外谢绍冲道:“宗主,康雪桐长老过来了。” “康雪桐?”谢灵璧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请她进来。” 上京,司天监。 第一秋推着黄壤,带着苗耘之正要前往青州,突然,福公公前来。 苗耘之皱眉,道:“看来今日事多,不宜出门。” 第一秋不理会他,只是上前,道:“福公公,怎么,陛下有旨?” 福公公盈盈带笑,说:“谁说不是呢。陛下说待会儿有个客人到访,监正就先不要出门了。” “客人?”第一秋皱眉。 福公公又接着道:“对了,陛下还说,监正与诸位兄弟姐妹很久不见了。命老奴将他们送到司天监,与监正唠唠家常。顺便,一起迎一迎贵客。” 第一秋算是听明白了,师问鱼是说,会有强敌来犯? 他转头看向苗耘之,道:“看来前辈说得对,今日事多,着实不宜出门。” 黄壤听着这歪七扭八的话,简直是想要打瞌睡。 福公公挥挥手,外面几辆马车驶入白虎司。 看来,监正大人的兄弟姐妹们确实都来了。 因为兄弟姐妹着实太多,第一秋根本就认不全。 这些皇子皇女,个个身穿黑袍,许多人脸上还戴着黑色面纱。显然还是有些畏光。 苗耘之对这些人倒是十分感兴趣,挨个查看。 黄壤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皇子皇女。 他们个个面色僵冷,有的人脸上长满蛇鳞,而有的则是金色竖瞳。 看来看去,黄壤就觉得,还是第一秋最为顺眼。 她打量众人,众人也打量她。 其中有人道:“这便是八十六弟同食同寝的那个玩物吗?”来人一把抬起黄壤的下巴,言语轻佻,“果是美貌。” 黄壤视线上扬,看见了这个人的脸——可不正是第一秋的五哥吗? 她心中叹气——都死过一回了,你怎么就没半点长进? 果然,五皇子赵宴之还想要伸手去摸黄壤的嘴,第一秋将黄壤的轮椅往后挪了挪,含笑道:“五哥对她还是这般感兴趣。不如本座派人将她送到您府上,如何?” 赵宴之对梦外的事毫无记忆,他自梦中复生,便只记得梦中百年之事。 闻言,他冷笑:“几日不见,你倒是懂事了不少。” 黄壤真是不想说话了。 就在此时,鲍武匆匆赶来,道:“监正,谢红尘突然御剑,向上京而来。” 室内所有的声音都就此停顿:“谢红尘?” 第一秋和苗耘之同声道。 有皇女道:“难道陛下所指之人,是谢红尘?” “没道理。”苗耘之皱眉——上次谢红尘前来,方与第一秋交手。 这才多久? 何况就在方才,他还派弟子送来典籍,哪有这么快翻脸的? 第一秋同样也作此想——谢红尘就算是狗脸,也不至于这么快再度杀回来。 然而,谢红尘却当真是来势汹汹。 无论如何,他上门挑衅。 司天监只能迎敌。 第一秋将黄壤交给苗耘之,带着诸皇子、皇女,以及司天监的战力,来到司天监外。 这里是上京内城入口。 果然,天边一个黑影越来越近,转瞬即在眼前。 正是谢红尘。 他一身白衣,玉冠束发。本是清正脱俗的一代剑仙,如今眸子里都是张狂之气。 见到第一秋等人,他语带轻蔑:“区区蝼蚁,也能挡吾吗?” 第一秋皱眉,道:“谢宗主今日好狂的气势,好大的口气。走火入魔了?” “谢红尘”缓缓走近他,狞笑道:“师问鱼就只会派你们前来送死吗?” 第一秋冷笑,也并不知道此人为何突然发疯。他道:“谢宗主今日前来上京,所为何事?” 而就在此时,内城之外,屋脊上,有人披发跣足,一身浴血,捏碎传送符而来。 “他不是谢红尘!”来人高喊,“尔等小心!” 随着他话音刚落,空中的谢红尘抬手,轻飘飘一掌拍向第一秋。 然而,监正大人素来便狗。他跟仇彩令等人不同,虽是说话,该有的警惕却绝不会少。空中的“谢红尘”这一掌看似无力,及至身前,却乃暗劲。 周遭草木未动,只有第一秋的护身法宝砰地一声,当场破碎!他脚下石砖瞬间碎成粉末。 ——这一掌,若是他毫无防备,足以将他当场击杀。 众人看这一掌,似乎无甚威力。 空中的“谢红尘”也是一怔,似乎对结果颇为意外。 只有监正大人目光垂地,注视着地上水晶般半透明的碎片。 片刻后,他轻掸衣上灰尘,姿态轻松,转头对他五哥赵宴之道:“五哥先同他说上几句,小弟交待一些琐事,即刻就来。” 赵宴之冷哼一声,只得站到众人之前,他扬声问:“朝廷与玉壶仙宗一直以来和平共存。今日谢宗主来势汹汹,且出手无情,原因何在?” 当然了,他说什么,监正大人并未细听。 他只是快步来到苗耘之面前,他取出一个香囊,递给苗耘之,道:“烦请前辈带着阿壤,离开上京。” 苗耘之一愣,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这话的含义。 他怒骂:“大敌当前,你这说的什么屁话?” 第一秋笑道:“吾虽有志,奈何力有穷尽。这香囊之中,乃吾多年炼制之私器,有用或无用,尽在此间。如今事出突然,便算是一点微末心意。乞请前辈,重我所托。” 说完,他目光下移,伸手想要触摸黄壤,却终又收回。 “去吧。”他轻弹指尖,随后潇洒转身,用最狂妄的姿态,留下一句最怂的话:“本座再不济,也还是能阻他一阵,以供前辈逃命的。” 而人前,赵宴之扬声道:“谢宗主难道不曾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你纵是号称第一剑仙,难道我朝廷就无人了不成?” “谢红尘”看他的眼神很奇怪,赵宴之一直不知道这眼神是何含义。 直到“谢红尘”心剑在手,向他斩出一剑。 这一剑悄无声息,而赵宴之只觉身上一凉,随后他的头和左肩倒地,其余部分仍然站立。 最后时刻,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第一秋我日死你个狗杂种…… 第68章 息音 “谢红尘”这一剑,令一众皇子皇女全数沉默。 就连鲍武都是一哆嗦。 “这……这他妈是谢红尘?”他小声问。 仅这一招,所有人都已经看出来。师问鱼苦心培育的虺蛇血体质,绝不是此人之敌。 第一秋眉峰紧皱,他注视空中一改平素温和知礼,变得狂张肆意的“谢红尘”。 “你是何人?”他不动声色地问话,余光却扫向苗耘之。 苗耘之果是推着黄壤,缓缓退出人群。 他也是老人精,知道面前“谢红尘”状况不对。 虽不知是何原因,却也担心是奔着黄壤而来。 此时他退也退得隐蔽,并未引人注意。 只是,苗耘之回首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只见这位司天监监正站在众人之前,紫袍玉带,身姿挺拔。并未有丝毫退缩。 “师问鱼这儿子倒是生得不错。”他自顾自嘀咕了一句。推着黄壤就要从司天监后门离开。 而此时,轮椅上的黄壤,流下一行眼泪。 第92节 她看不见第一秋,甚至连一句叮嘱都不能有。 他们都说谢红尘,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也并不知道。 黄壤依旧端坐在轮椅之上,身上还裹着第一秋为她缝制的披风。因着晨间准备出门,她双腿上还搭着兔毛毯。 那个人的温度,一直萦绕在他身边。 可当他有难时,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祸事,是自己带来的吗? 黄壤心中这般揣测,可是她又能如何? 无能为力四个字,绞碎肝肠。 苗耘之看见了她的眼泪,在漫天风雪之中,那清泪一串一串,划破美人脸颊,闪亮剔透。 “黄壤?”苗耘之心知对方很可能冲着黄壤而来,他也不能停留,只是道:“莫非你真能听懂我等说话?莫难过!老夫既应他之请,自当终身践诺。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你就能像今日一般,好生活着。” 他一边说话,一边带着黄壤,拼命奔逃。 苗耘之不是剑仙,但他见过无数剑仙。他知道以现如今“谢红尘”的实力,这点距离,他甚至不能使用传送法符。 否则法术波动,一定会被察觉。 而司天监外,“谢红尘”冷笑:“蝼蚁而已,也要挡车吗?” 监正大人心知此战必然凶多吉少,但他瞅着这张脸,也着实来气。 他自储物法宝里掏出一双黑色指套,不急不徐地戴好:“总要试试。” “谢红尘”再不同他废话,一剑破天。 其他皇子皇女见状,只能远避。第一秋手上指套乌黑,似金属,似布料。他双手一合,竟然接住了这一剑。那指套的强光与剑风摩擦,火花四溅。 第一秋的手冒出青烟,很快便传出一股焦香。 他眉峰紧皱——面前的“谢红尘”功力提升太多。而这眼神,也凶悍威严,绝不是谢红尘的眼神。 啊,方才有人说,他不是谢红尘。 第一秋目光微抬,想要寻找方才说话之人。但缭绕剑光之中,哪里还看得清? 幸好,李禄早已经赶过去。 那人赶来之时已经重伤,说完第一句话,就掉下了屋脊。 李禄找了半天,终于在街边的沟渠里将他扒拉上来。 “你是何人?”李禄喂了他一颗灵丹,急急问。但见此人一身是血,披头散发,实在不好辨认。 “我、我……是……”那人缓过气来,却说出了惊天动地的三个字,“仇彩令。” “仇彩令?”李禄惊呆,但他知道时间宝贵,第一秋也不可能撑得住许久。他急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仇彩令挣扎着坐起来,道:“是谢灵璧……他夺舍宗主谢红尘,暗自修炼灵魔鬼书,甚至吸取了几位长老的功力!” 李禄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他怒吼:“那要如何是好?你们玉壶仙宗的长老们是都死绝了吗?!” 仇彩令急喘,道:“我已通知剩下的长老,他们正在备战,立刻就会赶来。” 若在往常,仇彩令这样的神仙人物,也不是李禄这等人能见得到的。但此刻,李禄简直想把他扔回沟里。 “我们监正如何拖得住这魔头?”李禄嗓子都破了音,“他来上京,到底要干什么?杀阿壤姑娘吗?” 他这猜测,倒是合理。 毕竟两次入梦,谢灵璧都在黄壤手上吃了大亏。他恨黄壤并不奇怪。 而仇彩令也困惑,道:“不、不知。” 李禄绝望:“那其他长老究竟何时才能赶到?” 仇彩令没有回答。 其实,玉壶仙宗这些长老,已经多年不曾出手。 如今突然出了一个谢灵璧,修为如此惊人,谁敢小视? 于他们而言,一个不慎,已经不是身败名裂,而是身死道消。大家自然要将法宝、符咒全部备齐。 谢绍冲已经急疯了。 如今宗门中,老祖失踪,宗主发疯,长老们受伤的受伤,助战的助战。 就剩他一人,不知所措。 还是谢笠提议:“师伯,宗主袭击了长老,又杀向上京。这着实不对。我们是不是搜索一下曳云殿,看看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谢绍冲只得带人搜查曳云殿。 然而这一查,他们还真有了重大发现——曳云殿的暗室里,囚着一个人。 谢绍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祖?!” 而暗室之中,被囚困的“老祖”容色十分平静。他问:“师父他……杀向司天监了?” “师父?”谢绍冲打不开他的禁制,此时一脸茫然:“谁?不过宗主他确实向上京而去了。据九曲灵瞳传回的消息,他正与司天监激烈交战。” 而他面前,“谢灵璧”深深叹气:“他还是这么做了。” 谢绍冲焦急道:“老祖,宗主他……修炼邪功啊!第一秋已然不敌,其他长老还未赶到。司天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您可要想想办法啊!” “第一秋……不敌?”“谢灵璧”脸上,慢慢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 谢绍冲急道:“老祖,第一秋凡人出身,虽体质奇物,但岂是宗主之敌?” “谢灵璧”不敢置信,半晌才道:“可……吾被夺舍之时,曾在体内留下禁制。并将破解的剑势细绘拆解,令青蓝传送给他。他难道不曾收到?” “夺舍?”谢绍冲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天,他大声道:“青蓝?聂青蓝何在?” “师伯!”门外有弟子跑进来,正是气喘吁吁的聂青蓝。他焦急道:“师伯,我师父不知道怎么了,正与司天监交战。第一秋被他魔功所伤,已经……已经战败!只怕此时……已经身亡了。” 谢绍冲震悚,暗室里,“谢灵璧”怒喝:“吾曾命你转交给苗前辈之物,你难道不曾转达吗?” 聂青蓝被这一声厉喝吼得发晕,好半天道:“我、我……弟子送了啊。师父交待下来,弟子就送过去了……不对,此事不是师父交待的吗?老祖您如何得知?” “这不可能……”披着谢灵璧躯壳的谢红尘喃喃道,“他有破解之招,为何会战败身亡?” 许久,谢绍冲问:“你……你是宗主师兄,是也不是?” 谢红尘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自言自语:“这不可能。究竟何处出错?” 谢绍冲沉默片刻,忽然说:“有没有可能……是您留下的剑势太过高深,监正他……虽有大才,然毕竟非剑道中人。他可能……” 谢红尘抬头,与他对视,许久,二人同声说出三个字:“看不懂……” “快,助我脱困!”谢红尘怒道。 谢绍冲与聂青蓝、谢笠慌忙上前帮助。 司天监前,第一秋接下谢灵璧第一剑,立刻知道不能硬扛。 他双手已焦,而谢灵璧的第二剑却未能取他性命——司天监的三尊超甲级对战傀儡齐齐上前,三尊成阵,竟然硬生生接住了谢灵璧一剑。 “真是麻烦。”谢灵璧无心与第一秋对战,他遥望皇宫,而就在宫中,一座高塔若隐若现。 塔尖之上,一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灰白,迎风而立。 谢灵璧冷笑一声,蓦地收了心剑。随后,他微一蓄力,周身顿时腾起黑雾。黑雾之中,鬼哭凄厉。无数骷髅在黑雾中腾挪变化,不时露出尖利的獠牙。 这可不像是正道功法。 第一秋单是面对这怨气,便不由后退了几步。 不知道苗耘之可有带她出城。 他突然这般想。 “师问鱼!给你儿子收尸!”谢灵璧的声音隐在黑雾里,高高低低,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随着他话音落地,黑雾团团,直击第一秋! 第一秋闭上眼睛,身上所有可用于防御的法宝,都在瞬间开启。尽管三尊超甲级对战傀儡挡在他面前,但被黑雾侵袭,瞬间化灰。 他站在一片飞灰之后,时间似乎变得无限缓慢。 半生回忆,迷离重叠。他生来酷爱铸器,一生心血,大多倾注于此。 世间浮华万千,并不曾入他之眼。唯有那一抹亮色,一眼凝睇,一世惦念。 ——临别之际,竟然也没同她说一句话。 可惜今生太弱,不能护她。 灵魔鬼书的气劲腐蚀三尊对战傀儡,击中了他。第一秋护体法宝尽数破碎,他被击飞出数丈之遥,血喷出来,已呈黑色。 虺蛇毒在谢灵璧这样的修为面前,显然是不值一提的。 面前,谢灵璧的笑声仿佛也掺了血,字字瘆人。 皇宫一角,孤塔之上,师问鱼长衣当风,沉默注视。 谢灵璧已经连伪装,都不屑于。他再次抬手,本要结束第一秋的性命,然而此时,一丝术法波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着气息望去,只见远处内城门口,一人推着一架轮椅,正要使用传送法符。 谢灵璧凝目一望,轮椅之上,坐着一个女人。 “贱婢!”他踏风而行,自空中击出一掌! 就是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黄壤认出他——谢灵璧! 他占用了谢红尘的躯体,而且陡然之间,修为暴涨! 无数黑雾挟裹着涌动的骷髅,直扑黄壤! 苗耘之瞬间护身法宝全开,但谢灵璧这一击,挟怒而来。他本身又全无修为! 黄壤眼睁睁地看那骷髅扑直眼前,那一瞬间,她心中并无恐惧。 死对她而言,并不可怕。 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恩赐。 第93节 任何死法都是。 她甚至没有闭眼,平静地注视这邪异的功法。 那骷髅黑雾带着尖啸,里面似乎涌动着无数人的痛苦呼号。 黄壤心中宁静如水。 可就在黑雾将要扑向她的那一刻,一片黑影蓦地挡在了她身前。 黄壤一怔,挡在身前的黑影轻轻颤动,黄壤过了很久方才看清——那不是什么黑影。那是第一秋!他一身浴血,被黑雾包裹。 而黑雾中无数的骷髅,向他露出了尖牙! 啊—— 黄壤听见自己心中疯狂地哀嚎,可是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有眼睁睁地看第一秋被这些邪物狞笑着,啃得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第一秋!第一秋! 她一声又一声惨痛呼喊,可是没有人能够听见。 那个人挡在她身前,一手抵着内城城门,血沿着五指滴落,他一声不吭。 “走啊!”他向苗耘之道。 苗耘之回过神来,他狂呼一声,疯了似地推起黄壤,冲出内城。 骷髅极快地啃食了他半身,他胸腔之上,露出内里鲜红的内脏。 血湿透紫袍,和着碎肉滴落成滩,他依然毅立,不肯倒下。 内城城门处,如今早已无人值守。 苗耘之推着黄壤一路疾行。只要出了内城,他就能用传送法符,至少先将黄壤带到一个安全的所在。 黄壤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可她听不到第一秋的动静。 不,我不走。 ……我不走。 那一刻,她的意念攀至顶点,周围一切缓缓凝固,似乎连风都变慢。 声音模糊,万千惨叫、诅咒、哭泣,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脑内融为一体。不远之处,师问鱼仍然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谢灵璧以为黄壤已死。 他向皇宫走出几步,也骤然意识到什么。他回过头,然而连这个动作,也变得缓慢无比。 远处的内城之下,一个血人挡住了城门。黄壤的轮椅就在他身后。 这贱人,她还活着! 谢灵璧想要举剑,然而不过是这瞬间,周围突然变暗,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剑。 黄壤脑海剧痛,但这痛却令她狂喜。 千里之外的玉壶仙宗,罗浮殿密室里,突然有无数鬼泣与她呼应。 天边乌云翻腾,顷刻间,世界已经变了模样。 “第一秋!”黄壤猛地睁开眼睛,眼泪已经漫过了脸。她跳起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 她藏在一个草堆里,似乎正在午睡。 黄壤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是……第三梦吗? 第一秋他怎么样了? 她低下头,发现一支透明的茶针掉落在地。这一次,她似乎是强行入梦,也不曾见到那座奇怪的九层塔,和那个身着道袍的古怪男人。 第一秋,不知道他如何了。 黄壤知道,自己八成又回到了仙茶镇。 ——她这一生,生在仙茶镇,嫁入玉壶仙宗,被害后,又到了司天监。乃至最后的白骨崖。总共也就这么几个地方。 而此时,她摸摸自己的脸——她还是一个小小的幼童。 这一年的第一秋,还未出生。 黄壤捡起地上透明的茶针,她注视着草堆,再一次重获新生并没有给她带来狂喜。 她回到了一个,还没有他的时间。 这真是,想想便令人难过。 第一秋,这一梦,我便为你而来。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黄壤将茶针插在发间,走出草堆。 外面的农田熟悉又陌生,田地间有佃户正在农作。 黄壤走过田坎,终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姐姐!”她跑过去,那个正在查看种子的女子,果然是她姐姐黄均。 此时的她,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然而眉眼间已经满是倦怠。她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无忧无虑。 啊,她当然没有。 黄壤收起笑容,却忍不住拉着她的手,轻声喊:“姐姐。” 她连声音都放低了许多,黄均脸上并没有笑容,她从腰间掏出一个纸包,递给黄壤,道:“边上吃去。” 黄壤接过那纸包,打开一看,是一包蜜饯。 她慢慢退到田边,黄均继续去查看那些良种。黄壤忽然想起来,其实黄均一直就不爱笑。 黄壤从小由她一手带大,黄均比息音更像她的母亲。 但她对黄壤,也并没有多么宠爱。 她不会笑,也不温柔。 大多时候,她总是沉默的。 黄壤吃了一颗蜜饯,那东西并不甜,反而有一种模糊的苦意。 我这是回到了哪一年? 我母亲……她是不是还活着?黄壤突然这么想。 她其实半点也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记忆中的人,总是怨恨而刻毒。 有什么可看的? 心中这么想,然当黄壤回过神来,她已经沿着田坎,一路回到了黄家。 此时的黄家,尚没有多年后的气派。 也不过是土墙灰瓦,更像个乡绅之家。 黄壤沿着记忆的轮廓走进去,突然头皮一痛,有人拽住了她的头发。 “臭丫头!你姐姐呢?”身后一个声音居高临下,满是不屑。 黄壤痛叫一声,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撕裂。她回过头,便看见了一张脸——大哥黄增的脸。 见黄壤不说话,黄增一脚踹过来。黄壤先是被踹倒在地,然后才觉出腹部疼痛。手上的蜜饯撒了一地。 黄壤发现自己好久没有挨过打了。 她捂着肚子,问:“你找我姐姐干嘛?” “今天反了你!”黄增一把将她拽起来,迎面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黄壤脸被扇得偏到一边,黄增冷笑:“贱种,早晚也会跟你姐姐一样丢人现眼,还不如打死!” 他抬手还要再扇黄壤几记耳光,旁边有个女人说:“增儿!你在干什么,也不怕脏了手!” 黄增这才丢开黄壤,他跑到那个女人身边,说:“娘,昨天这臭丫头又跟爹爹告状,害得我被爹爹骂。” 那女儿于是尖着嗓子道:“忍了吧。谁叫人家有那本事,生了两个女儿。大的那个,老爷已经爱得不行。眼看这小的也快长成了,到那个时候,人家母女三人侍候,何等贴心呀?只怕要不了多久,咱们娘俩儿也要看人家眼色过活了。” 她意有所指,引得其他院里的女人讥嘲不已。 黄壤从地上爬起来,从始至终,母亲的小院里并没有人出来。 黄壤慢慢走进这小院,光阴多无情啊,记忆年年被腐蚀。后来的她,连这个小院的样子也想不起来。 庭院没有人认真打理,于是也没有什么花草珍木。 这在以育种为生的黄家,属实让人吃惊。 方才的叫骂之声,并没有引出院子里的人。 她仍留在后院,精心地熬着药。 是求子的药。 据她找来的神医说,只要按方抓药、及时服用,她一定能生下男孩。 她信了,于是这药她天天都熬。 到了后来,黄壤每每闻到这苦药味,都能想起她。 息音。 黄壤脚步放轻,缓缓走进后院。 记忆中的那个人,已经削瘦得可怕。她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衣裙,长发高高绾起来。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也没有回头,只是痴痴地盯着炉上的汤药。 汤药煮沸了,于是她很小心地将药罐端下来。 “娘亲……”黄壤还是叫出了声。 而药炉前的那个人,并没有回头。 黄壤于是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脸上仍火辣辣地痛,黄壤伸手在鼻子下面一摸,抹下了一手的鲜红。刚才黄增几巴掌,扇得她鼻血横流。 而她竟然并未发觉。 第94节 黄壤伸出手,想要触碰面前的女人。 可终究是没有。 不要再熬药了。那些没有用。 她想这么对她说。 可这句话也像那些药一样,除了苦,还有什么用呢? 她转身出了小院,那些逝去的光阴,兜兜转转,又堆积在了心口。 耳边突然有人说话,黄壤凝神去听。 “好妹妹,只要你应了哥哥这一回,哥哥发誓,再也不会打你。”黄增的声音,隔墙传来。 黄壤微怔,她爬上院墙,悄悄偷看。 只见墙那边,黄增拉着黄均,正低声说话。 “大哥这次输了这么多钱,若是父亲知道,定是饶不了我。但他们说了,只要你能陪他们一晚,就一个晚上。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他厚颜无耻地说着这些话。 而黄均只是摇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黄增不耐烦了,冷笑道:“反正你都陪爹了。残花败柳,还有什么好磨蹭的!你要敢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说出去,看你怎么作人!” 见黄均仍不肯点头,黄增又劝道:“好妹妹,只要你答应我这一回,以后我不仅不打你,还会保护你。还有黄壤!我拿你们二人当亲妹妹看!” 黄壤趴在墙头,静静地听他说话。 她离开这个家太久了,久到已经对其中的污糟肮脏不太习惯。 第69章 依靠 黄壤趴在墙上,听清了黄增与人约定的地点。 他似乎也担心人多眼杂,特地挑了个三里坡的竹屋。 黄均一直不说话,黄增道:“好妹妹,大哥就当你答应了。你帮了哥这一回,哥忘不了你。我是长子,以后这黄家,早晚是我当家作主。大哥绝不会亏待你们。” 说完,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似乎是解决了一件大事。 黄壤一直等到他离开,这才跳下院墙。 她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年,她八岁。 八岁之前的黄壤,尚且冲动热血。 她讨厌黄增,讨厌黄墅,甚至讨厌息音,讨厌黄家形形色色的人。 就连黄均,她也不太粘着。 再加上黄均性情寡淡,于是姐妹二人也并没有那么亲近。 可是,黄均是整个黄家,唯一照顾她的人。 她对黄壤毫无温情,只是默默把钱省下来给她买衣裳、小食。她偶尔也教黄壤习字,可惜她自己也没有多少墨水,所以教得也零零碎碎。 黄壤总以为,自己也不喜欢这个姐姐。 可是在后来,光阴滚滚碾过了仙茶镇,碾过玉壶仙宗,碾过她半生岁月。 黄壤再回首幼年,竟然也只有这么一粒明珠。 黄壤的性情,是从八岁开始改变的。 八岁之前,她是长着角的牛犊子。见谁都敢顶一头。八岁之后,她是温顺的小绵羊,遇见谁都端庄温良。 黄壤拍干净双手,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裙,又把头发也好好挽了个小揪揪。 临走时,还偷偷扑了点息音的香粉。 从小院出来,她又看见刚才摔在地上的蜜饯果子。 ——很好,还可以再用。黄壤把这些蜜饯果子捡起来,重新用纸袋装好。 等到傍晚时分,黄增生怕事情败露,早早便躲了出去。黄均已经犹豫着要不要出门。 黄壤一脸天真地跑进春秀的院子——春秀是黄增的生母。 她本是青楼艳妓,因着怀了黄增,这才被抬进黄家。据说当时,息音跟黄墅成亲不久。 息音哭过闹过,而这春秀也不是凡人。她手段尽出,息音处处碰壁。 等到生下长子,她更是不把息音放在眼里。 息音论手段,又玩不过她。 论风情,更是望尘莫及。 她尚未能把这春秀赶出门去,已经被黄墅厌弃。 只可惜,这春秀也没能得宠多久。后来黄墅很快又得了其他美人,哪还看得上她这般出身? 连带着黄增也受尽冷落。 此时,春秀看见黄壤,不由十分厌恶:“你来作甚?” 黄壤哼了一声,说:“我娘说,以后你这庄院子给我住。我先进来看看。” 春秀怒道:“呸。你这小贱蹄子!平日就是吃打不够!来人,还不把她赶出去!” 黄壤梗着脖子,说:“等大哥被人打死了,你也会被赶出黄家。这院子,我怎么就住不得?” 她“童言无忌”,春秀心中却是一凛,她问:“增儿?他怎么了?” 黄壤哼了一声,却不肯再说了。 春秀上前就将她拎起来:“你大哥怎么了?” 黄壤看似受了惊吓,不由说:“他……他欠了许多赌债,那些人将他带到了南边三里坡的竹屋里。说是要打死他呐!” 春秀一听这事儿,哪敢耽搁? 她有心想要找人帮忙,但听说黄增欠了赌债,又怕惊动黄墅。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她不敢耽搁,忙收拾了一些金银细软,悄悄出了黄家。 一直等到她离开,黄壤这才去寻黄墅。 那时候,黄墅正在和他新买的婢子调笑。 那婢子穿得妖冶,头发半披半绾,显得很不良家。 黄壤却当作没看见,她抱着纸袋,笑靥如花:“爹爹!” 她张着双臂跑进来,黄墅见到她,先是皱了皱眉头。 黄墅不喜欢黄壤,因着他和黄均那档子事,总还是太过下作。 但今日的黄壤干干净净,阳光一样柔柔暖暖的一团。他便也带了一分和气,问:“什么事?” 黄壤举着纸包,说:“女儿得了一包蜜饯果子,特地来给爹爹的。” 黄墅哪会在乎什么蜜饯果子,但黄壤递了一颗过来。他还是任由她塞进嘴里。 那蜜饯着实普通——黄均哪买得起昂贵的小食? 黄墅吃了一颗,便道:“好了,爹爹吃过了,你下去吧。” 黄壤小心翼翼地把手里几颗递给他,一脸天真,说:“这几颗是干净的,爹爹留着吃吧。” “干净?”黄墅扫了一眼她手中的纸袋,问:“袋子里的不干净了?” 黄壤嘟着嘴,说:“出来的时候遇到大哥,被他弄撒了。” 黄墅唔了一声,他对发生了什么事并不感兴趣。 ——其实单看黄壤脸上的青紫,他也大抵也猜出来。 但是终归是儿女打闹的一些小事,他哪有心思过问? 还是眼前美婢,更可人疼。 黄壤又塞了一颗蜜饯到他嘴里,说:“今天晚上秀姨不在,爹爹去我娘那儿好不好?我娘天天念着爹爹呢。” 黄墅一听,顿时忍不住厌烦。连带着便觉得眼前的女儿也碍眼起来。 他说:“我有空自会过去。你……”问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知道秀姨不在?她去了哪儿?” 也无怪他疑心,春秀本就是青楼女子。这眼看天就擦黑了,她不在家,能去哪里? 黄壤又喂了他一颗蜜饯果子,一脸天真,道:“听说去了三里坡的竹屋。爹爹就关心秀姨,都不关心娘亲!” “三里坡,竹屋?”黄墅拧眉,“她去那里做什么?” 黄壤说:“不知道,爹爹再吃一个!” 黄墅哪还有心思吃什么蜜饯果子? 他立刻起身,叫了两个家丁,道:“随我出门!” 黄壤哄得他出门,这才跑到院子里。此时,黄均已经收拾停当,黄壤扯住她的衣角,哪肯放她出门? “姐姐今天教我读书!”她找来一根树枝,拉着黄均在院子里的一块沙地上,开始写字。 不过半个时辰,外院就闹将起来。 那春秀果然是去了三里坡的竹屋。而那里等着的乃是几个色中饿鬼。一见了她,几个人哪管她是不是黄均? 黄墅去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 春秀哭得死去活来,此时也顾不得儿子,只能说是替黄增还赌债。 而黄增此刻还在外面躲着,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春秀就从黄家失踪了。 有人说她是被黄墅发卖了,有人说是被黄墅生生打死了。 这事儿传得玄乎,但黄增也被黄墅狠狠打了一顿。他这个长子,算是彻底失势。从此在黄家便似家奴一般,人人可欺。 第95节 当时,黄壤在息音的院子里,手握一截书枝。记忆之中,她就是从这一年开始说谎。 她甜言蜜语、虚情假义地讨好着黄墅,其他人于是纷纷编造谣言,称她跟她姐姐也是一路货色。息音常常毒打她,黄壤却并没有黄均那么逆来顺受。 她待息音也越来越冷漠。 她经常和息音对骂,竖起全身的毒刺,对抗羞辱她。她讨好着村长、族长,学会欺凌其他兄弟姐妹。她悄无声息地让所有人知道,这个家里,黄壤不能招惹。 于是骂人揭短、伤口撒盐,哪管别人的悲伤苦痛? 及至后来,黄壤会有点明白,为什么黄增母子会如此恶毒。 ——大抵因为在这个黄家,人人自私冷漠,却并没有谁称心如意过。 她在沙地上,横平竖直地写一个字。 一个“秋”字。 第一秋,那些尖刀划出的创口,太过丑陋。这一梦,我不要这么过了。 院外,黄均脚步匆匆地回来,刚走到院门口,正好遇到黄墅从一房小妾的院子里出来。 一见到他,黄均整个背脊都僵直了。 黄墅走到黄均面前,抬手理了理她的碎发,黄均不由身体后倾,下意识躲避。 “这是从田间回来?”黄墅故作慈爱地问。 而院外,无数人投来各式各样的目光。黄均只得嗯了一声,黄墅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这个家里,就你最乖。” 黄均低垂着头,始终没有看他。黄墅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于是口气和蔼地道:“粗活就交给下人去做,不要累着。去吧。” 黄均这才紧走几步,躲进院子里。 而外面,等到黄墅走远,其他小妾便不阴不阳地骂起来。含沙射影和指桑骂槐这些事儿,她们修为可高深了。 黄均自然不敢还嘴,她只能装作无事,经过黄壤面前时,见沙土上已经写了满满一排“秋”。她说:“这个字,你昨天不是写过了?” 黄壤仍是执拗地又写了一个,道:“我就喜欢这个字。” 黄均也不在意,她顿了一顿,突然问:“黄增母亲的事……是你做的?” “姐姐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黄壤埋头继续写字,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这一生,要怎么过? 她不想再执掌什么黄家了,那样的话,黄均至少还要等她长大。 时间太久了。 人在度日如年的时候,时间是锈钝的刀。 这仙茶镇黄家烂成这个样子,不待也罢。 她脑子里转着念头,而黄均道:“昨日里你让我不要出门,你怎么知道春秀……会去三里坡的竹屋?阿壤,你……” 她才刚问出这句话,突然有人骂道:“你这只会勾引人的娼妇!” 黄均脸色一白,顿时止住了剩下的话。 息音从外面进来,她扔掉手里的“求子神药”,冲上来抓住黄均就是一记耳光:“大庭光众之下就做出那下贱样子,也不害臊!你是生怕那些小贱人瞎,看不见吗?” 黄均捂着脸,知道息音又犯病了。 息音穿一身浅灰色布裙,这几年她求神拜佛地想要个儿子。于是穿着也朴素。 此时她脸颊消瘦,眼窝深陷,加之神情癫狂怨毒,整个人便很是可怖。 黄壤牵起黄均,想要出门躲避。 不料息音一把抓住黄均的头发,她随手操起抵窗的叉竿,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黄均是小小土妖,所修功法其实就是及食灵力,维持人形,再护养土地。 本身并没有什么战力。 这木棍揍在身上,虽不致命,却也痛极。 而黄壤,可是修了一百多年武道。 她不耐至极,一把抢过息音手里的叉竿,借力将她推倒在地,怒道:“够了!” 息音猛地坐倒在地,发髻松散,衣裙脏污。她眼中怒火更甚。 “你……你这个贱种!早晚也跟你姐姐一样……”她喃喃骂,忽而冲进屋子里。 黄壤拉着黄均就要跑,黄均说:“阿壤,你不该这样骂她,她这几年精神更差了……” 黄均话音未落,息音蓦地冲出来,她手中寒光一闪,直奔黄均面门而来。黄均下意识伸手一挡,臂上传来剧痛。她这才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一把尖刀。 “我划花你俩的脸,这样就不会有人再说三道四了!”息音喃喃道,状似疯狂。而黄壤臂间,皮肉翻卷,露出白骨,片刻之后,血流如注。 黄壤有一种旧事轮回之感。 她冲上去,毫不留情地用叉竿打落了息音手里的刀。玉壶仙宗的剑道,对付息音实在是太简单。息音显然是痛了,她缩回手,呼呼直喘。 黄壤盯着她的眼睛,冷笑着道:“我们下贱?息音,当初你身在闺阁,却跟黄墅未婚先孕,最后被息家扫地出门,只能下嫁黄家。到底是谁下贱?” 息音如受当头一棒,踉跄后退。 黄壤字字嘲讽,道:“宝 书 网 b a o s h u 2 。CoM 你自甘堕落也就罢了,偏生要生我们出来受苦!你那求子的汤药喝再多,也不会有儿子!谁会愿意从你肚子里爬出来,认你这样一个窝囊无能的女人为母?” 她握住黄均的手,一步一步向院外走,还不忘道:“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偏偏还想要端着你曾经千金小姐的清高和派头。真是又可怜又可笑。” 骂完之后,她扯着黄均,一路逃出了小院。 姐妹二人一直来到一处农田。 黄壤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一处,正是当年她培育神仙草的地方。 息音死后的遗沙,就撒在这里。 黄壤倒在地里,仰面望天。 黄均说:“你这样骂她,回头她肯定饶不了你。” 黄壤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黄均于是在她身边坐下来,今天的天空一片晴朗,几朵白云飘飘浮浮,随意变换着形状。 “你的伤怎么样了?”黄壤问。 黄均按住伤口,扯出一块布止血。她经常受伤,早就习惯了。 所以此时,她在担心别的事:“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可她不会消气了。黄壤翻个身,将头埋在半枯横的浅草里。 梦外的这一年,她们一直在这里坐到天黑。 等回到小院时,息音已经死了。 她用那把尖刀,剖出了自己的心脏。 满地是血,死状惨烈无比。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黄壤都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 或许惊恐? 或许快意? 她很少回想这段往事,息音连同那个小院一起,被回忆的雨水模糊了样子。 她趴了许久,忽地坐起来,双手抱头。 黄均被她吓了一跳,问:“是不是饿了?” 黄壤不说话,黄均的血滴在田土里,很快被土地吮吸。 这个女人,就是该死,不值得半分同情。 黄壤冷冷地想。 可当傍晚时分,天边烧起一层金色的晚霞时,她突然站起身来,向着小院飞奔而去。 心里一个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句:“母亲。” 她踏风而行,顷刻间就来到了小院。 院中,息音手里的刀,已经刺破了胸口。黄壤拾了个小石子,轻轻一弹。息音腕间一麻,顿个人顿时失力。 她抬起头,看见跳进院墙的黄壤,突然怒吼:“你还回来干什么?”她抓住黄壤,抬手似乎想要再扇她一个耳光。但手抬起来,许久之后,她蓦地把黄壤抱在怀里,哭着喊:“你还回来干什么?” 她的血沾湿了黄壤的衣裳,温温热热的一片。 “你能活下去吗?”黄壤轻轻抚摸她干枯的长发,这个女人抱着她,哭得像凄厉的怨鬼。 无法回答她的问话。 黄壤只得轻声说:“活下去,好吗?” 黄均赶回小院,只见黄壤与息音相拥,息音跪倒地在,整个人都埋入她怀中。而黄壤小小的下巴搁在她头顶,神情之间,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悲悯。 当天晚上,黄壤就出发了。 她离开仙茶镇,向如意剑宗而去。 她身无分文,但好在有上一场梦的武道傍身。赶路不在话下。 如意剑宗,黄壤并未去过。 但是这仙门第二的宗门,要找到也很容易。 黄壤一路风尘仆仆,星夜兼程,一连过了半个月,终于赶到了这个地方。 入目所见,便是一柄巨剑。巨剑冲天而立,尽显锐气。 黄壤找到守门弟子,道:“我是何夫人屈曼英的侄女,请代为通传。” 那弟子见她一身尘土,十分狼狈,顿时怀疑:“我们掌门夫人的侄女?可有凭证吗?” 黄壤说:“我是息壤一族息音之女,请师兄代为通禀。姨母她定会见我。” 那弟子眉峰紧皱,犹豫着不敢入内。 黄壤把眼一瞪,道:“莫要以貌取人!”说着话,她一把抽出那弟子腰中剑,当即就舞了一套剑法。剑法自然出自玉壶仙宗,名叫灵山游。 第96节 那弟子见状,吓了一跳,果是不敢再小看她,忙入内通传。 黄壤等在门口,心中忐忑。 不知道屈曼英会不会真的出来相见。 而不一会儿,如意剑宗大门开启,一个女子身穿练功服,腰间还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绸。 “那孩子在何处?”她一边问,一边四下张望。 “何……何夫人……”黄壤再见她,恍若隔世。她不敢再称姨母,只恐屈曼英误会她攀亲沾光。 毕竟,这关系也太远了。 “哎呀,你真是息音的女儿?”屈曼英仔细打量她,半晌说:“是有几分像。你……怎么搞成这样?”她一把抱起黄壤,摸摸她脸上青青紫紫的伤——正是黄增打的。 “你身上的血,天啊,阿音发生了什么事?”屈曼英连声问。 黄壤紧贴在她怀抱里,她第一次尝试着像并不熟识的人求助。她将脸贴在屈曼英胸口,好半天,说:“我娘亲要杀了我姐姐,求姨母救救我姐姐吧。” 她年纪小,声音也带着稚气。 屈曼英抱着她道:“好,你不要害怕,慢慢说给姨母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正问话,不远处,一人走过来——正是何惜金。 何惜金身材颀长,容貌俊伟,仪表堂堂。 他指了指黄壤,问:“她、她、她……是、是、是谁?” 屈曼英说:“说是息音妹妹的女儿,只是不知为何会一身是血地跑到如意剑宗。只怕黄家是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过去看看。” 何惜金道:“好好好,我、我、我一、一同、同前、去。” “也好。”屈曼英点点头,“来人,备车。” 她吩咐下人,随后又问黄壤:“乖孩子,娘亲为什么要杀姐姐?” 黄壤犹豫着道:“因为爹爹去姐姐房里睡觉,娘亲就拿刀,砍姐姐。”她做了一个挥砍的姿势,说:“姐姐都被砍伤了。” 她这一句话,屈曼英大吃一惊,何惜金更是脸色骤变,声音上扬:“什、什什么?!” 黄壤似乎被吓了一跳,她窝进屈曼英怀里,不说话了。 “别吓到孩子。”屈曼英摸摸黄壤的头,道:“惜金,这事儿只怕我们大张其鼓地过去也不好处置。最好先暗中前去黄家查证。若那黄墅当真如此人面兽心,绝不能让他继续作恶。” 何惜金面上浮现出一股狠厉,道:“若、若、若此、事当当真,我、我、我剥剥剥了他、他、他他的皮!” 这本是极霸气的一句狠话,奈何何掌门说了个稀碎。 黄壤想笑,但她又忍住了。 她依偎在屈曼英怀里,像是找到了依靠。 “依靠”这两个字浮现在脑海时,黄壤亦不由愣住。 像她这样的人,哪还会在意什么依靠? 可是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她依在屈曼英怀里,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只是梦里又见到第一秋一手撑着城门,被黑雾所化的骷髅啃咬。他胸腔之中,脏器清晰可见。 “第一秋。”黄壤低声呓语。 屈曼英侧耳去听,却终是不懂。 “这孩子,肯定吓坏了。”她喃喃道。 第70章 盗匪 仙茶镇。 黄壤已经失踪半个月了。黄家当然也找过,但黄墅不上心,家奴自然也只是随便找人问问。 黄墅子女多,少一个黄壤,就跟少了一个猫儿狗儿,有什么区别? 于是几天下来,黄家不仅没人关心,反而生出许多流言。 黄墅后院的女人们开始嚼舌根,有人说黄壤跟她母亲一样,小小年纪耐不住寂寞,跟野男人跑了。 流言越传越真,黄墅觉得丢人,便喝令家中不许再提黄壤。 息音目光更加呆滞,黄均倒是四下打听,将黄壤常去的地方都跑了个遍。 但她又能走出多远呢? 这一天夜里,一辆马车悄悄进入仙茶镇。 黄家的夜晚也同往日一样,家奴们忙完了一天的活计,缩在角落里赌钱喝酒。家里的公子们早就不知道偷溜去了哪里。 黄墅的姬妾们依旧是争风吃醋。 屈曼英抱着黄壤,悄悄从墙头飘进院里。 何惜金像一个安静而高大的影子,无声地紧随其后。 黄壤缩在屈曼英怀里,却暗自打量这夫妻二人。 屈曼英从来没有想过,这事与自己其实毫无关系。 她只是知道了这件事,随后便执意前来查明真相。 而何惜金更是不觉得自己堂堂如意剑宗的掌门,前来仙茶镇管黄墅的家事有失身份。 “乖,你母亲的院子在何处?”屈曼英小声问黄壤。 黄壤自然乖乖指路,屈曼英于是一路抱着她,潜行到息音的住处。 以这夫妻二人的修为,区区一个黄家,自然没人能发现他们。 小院里,息音难得的没有熬药。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目光有些呆傻。 此时,黄均提着一个食盒从外面走进来。 她低着头,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饭菜,摆在桌上。 可息音看也没看,她手臂一扫,将饭菜扫落在地。碟子摔碎,菜汤四溅。 “你还回来干什么?”她声音沙嗓,透出一股歇斯底里之后的无力,“连一个小孩都找不到,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她怒骂黄均,黄均却仍是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地上散落的汤汤水水。 屈曼英抱着黄壤的手不由用力,何惜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冲动。 夫妻二人都没有说话。 及至夜色略深,黄均已经将院子里打扫干净。 息音仍然不睡,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她目光空茫地注视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黄均于是也不说话,她默默地站在屋檐下,陪着息音一起沉默。 院子里只有檐下挂着一盏灯笼,散发出微弱昏暗的光。 这样的光线,舔不开黑暗。这小小的一方院落,沉闷得压抑。 黄壤依偎在屈曼英怀里,侧耳听着她的心跳。 这样的夜晚,屈曼英单是暗中查看,都觉得不能呼吸。 可其实,黄壤自出生以来,每一个日夜都是如此。 她是伴随着息音的失望而生的。 不被期待,更不被祝福。 甚至……还被人厌恶。 在很小的时候,黄壤甚至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不好,母亲才会过得这么艰难。 可她到底脑生反骨,这想法没持续多久,就变成了叛逆不服。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其他院子里纷纷有人向外探头。 这整个黄家,在这一刻像是死尸复活,虽然没有灵魂,却有了响动。 黄墅摇摇晃晃地进了后宅。 这后宅有他十几房妻妾,尚不提那些未收房的美婢姬人。 他脚步停在息音的院子门口,不一会儿就往院子里来。 黄均单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开始发抖。 息音脸色也变了,而黄墅进到院子里,一眼看见呆坐的息音,他顿时道:“这大晚上,你坐在这里做甚?也不知道点盏灯!真是晦气!” 息音盯着他看,好半天才说:“阿壤跑丢了,还没有找到。” “那个野丫头,定是跑出去玩了!”黄墅喷着酒气,道:“她玩够了自然也就回来了。说起来,这还不是怪你?!你身为人母,平时就这么教女儿?” 息音不说话,黄墅似乎想起什么,道:“没规没矩的。真是有什么母亲,就会养出什么女儿!” “你说什么?”息音眼睛血红,她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向黄墅:“黄墅!你说什么?!” 可黄墅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他一脸不屑,道:“我说什么,你听不明白?当初你跟我在一起,你们息家人是什么嘴脸,你忘得倒是快!当初你爹是如何羞辱我来着?说我黄墅天生卑贱,连看一眼你们息家的门墙都不配。结果呢,我还当他这女儿是什么高贵清正的大家闺秀。” “你……你……”息音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她多日没有合眼,如今瞳孔中全是血丝,披头散发,狰狞可怕。 “看看你这鬼样子。”黄墅嘀咕了一句,“当初我真是瞎了眼。” 说着话,他走到黄均面前,黄均对他的恐惧让他有一种病态的兴奋。 他隔着衣袖去摸黄家的胳膊,道:“还是你可人疼。只是这风重露寒,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黄均后退两步,黄墅说:“改日爹爹命人给你添几件新衣,好不好?” 他喝得醉薰薰,酒气喷出来,黄均面色煞白。 屈曼英隐在院子角落里的墙头,气得浑身哆嗦。 她的手把黄壤的胳膊握得死紧,黄壤觉得痛,但她并没有动。这样的痛,于她而言,太过轻微。梦外幼年的记忆,全部被唤醒。 第97节 她像是被浸泡在这粘稠恶心的黑暗里,挣扎着成长,用尽一切力量,想要脱困而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公狗!”身后,息音突然冲上来,她手里握了一根发钗,用力捅过去,想要插穿黄墅的咽喉。 可黄墅虽然修为低微,比起她却终究要好上一些。 他一把握住息音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咯吧一声脆响,息音一声惨叫。她的手腕已经被拧断。 “贱人!”黄墅一脚将她踹倒在地,又往她身上重重踢了几脚。 屈曼英刚想要跳出去,何惜金挡住她,对她轻轻摇头。 而黄墅将息音打倒在地,黄均再也忍不住,上前拦住他:“不要再打了!” 她声音也很微弱,像是阻拦,又像是哀求。 黄墅这才住了手,他怒骂:“要不是看在均儿的面子上,老子今天就打死了你!”说完,他似乎想到什么,复又冷笑,“还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千金小姐?老子若是打死你,便是抛洒在家门口,也不会有人问上一声。” 他说这话时,十分得意。 屈曼英眼中尽是泪水。 息家是高门望族,息音更是息老太爷的亲生女儿。当年那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的。 屈曼英这样的出身,叫她一声妹妹,其实也是高攀的。 可谁能想到,她如今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 屈曼英低下头,不忍再看倒在尘土里的女人。 黄壤只觉得额头一凉,她抬手一摸,才发现那是眼泪。 是屈曼英的眼泪。 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为她流泪。 黄壤安静地想。 黄壤没有见过息音最光鲜的时候。 她出生之时,息音已经是这样。有时疯癫,有时异常沉默。她对满院的女人一脸怨毒,对黄壤姐妹更是动匝打骂。 哪有什么“息家嫡女”的风采? 自然,黄壤也便没有多少感慨。 她心中的温度,在一生蹉跎中消耗殆尽。 而此刻,她抬起头,用小手去擦屈曼英的泪水。 屈曼英微怔,顷刻之间,她握住了黄壤的手。 而黄墅“教训”过息音,他牵起黄均的手,说:“均儿乖,跟爹爹去你房间,陪爹爹说会子话。” 他多年淫威,黄均早已敢怒不敢言,黄墅也更加有恃无恐。 他半牵半拖着黄均,向偏房走去。 屈曼英将黄壤递给何惜金,示意他留下看孩子。 何惜金摇摇头,示意自己下去,让她陪黄壤留在这里。 屈曼英嫌弃何惜金处事不利落,小声道:“这畜生就是该死,不要你去!” 何惜金仍是摇头,他这次本就是暗中前来,自然未着如意剑宗的服饰。 这些年何掌门四处游历,早有了隐藏身份的窍门。 他自储物法宝里翻出一身行头,往身上一穿,再用一块红布巾蒙住脸——他就成了一个盗匪。 何掌门手持一把金环大刀,自院头跳下。 息音正捂脸痛哭,突然见他跳下来,不由愣住。 何惜金也不说话,他一刀背拍晕息音,随即冲进偏房。 房里,黄墅正借着酒劲,对黄均动手动脚。 一见何惜金这身打扮,他顿时连酒气都惊散了大半:“你是什么人?” 何惜金二话不说,拖着他出来。 黄墅一边挣扎,一边道:“你、你这贼子,竟敢到这里撒野,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仙茶镇!我黄家也是有名的育种师。你不要命了?” 何惜金嘴上不利索,干脆懒得理他。 他一刀背敲在黄墅背上,黄墅多年养尊处优,哪吃过这种苦头? 顿时惊声痛叫。 家人们被惊动,纷纷起身查看。 何惜金将黄墅拖到院里,一直等所有家人都到齐。何掌门一身盗匪打扮,面蒙红巾、肩扛九环金刀。 他丢出一个袋子,道:“钱!!” 因为嘴上不利落,只得说这一个字。 黄家人自然领会得,但这时大家面面相觑,哪有人动? 何掌门一见,正合心意! 他手中金刀往黄墅大腿一剁! 黄墅大腿上白骨顿现,血喷了一地。黄墅一愣,然后杀猪似地惨叫起来:“给他钱,给他钱!” 黄家人慌了,这才拿了何惜金抛出的袋子,装了些金银细软。 何惜金当然不满意,他一身杀气,索性一刀割开黄墅的裤子! 黄墅只觉腰下一凉,他血都冻住了,连忙喊:“都给他,都给他!” 可这些个黄家人,个个嗜财如命。 黄墅平时将公账上的钱都拢在自己囊中,而他这些姬妾、儿女,谁肯为了他而自掏腰包? 这时候,大家不盼着他死就不错了。 故而大家都有些拖拖拉拉。 可何掌门不在乎——他闹这了出,难道是求财吗? 他一把提起黄墅,借着灯光让黄家人看清他如今狼狈不堪的样子。 黄家人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悍匪,一声不敢吭。 有那胆大的家丁,想从身后偷袭何惜金。 但何惜金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他反手一刀,将那家丁劈出丈余远。 那家丁被震晕在地,再也没能爬起来。 其他人一见,谁还上前? 反正黄墅这东西,平时也不施恩于人。关键时刻,谁会为他卖命? 众人一味只是围观,黄墅也知道不好。 他连声道:“大爷饶命!大爷,我黄家有的是金银,您只要放了我,我定会全部孝敬您……”他苦苦哀求,而何惜金的回应,是一刀砍向他双腿之间。 何掌门出刀准确无比,当场剜去了他的孽根。 那恶心之物飞出老远,血肉模糊地落在黄家人面前。黄墅一声惨叫梗在喉间,双眼一翻白,昏了过去。 何惜金将他丢在地上,任由他屎尿齐流。 装着金银细软的小袋子原是个储物法宝,何惜金上前捡起来,看见黄墅一滩烂泥的模样,他又踢了一脚,这才踏上院墙,很快离开。 屈曼英在何惜金出刀之时,就捂上了黄壤的眼睛。 此时她抱着黄壤追着何惜金而去,黄壤耳朵里,还灌着黄墅杀猪似的叫声。 黄壤见过许多阴谋诡计,哪怕是谢红尘处置黄墅之时,也没有这般痛快淋漓。 她被屈曼英抱着,许久才追上何惜金。 “砍得好。”屈曼英夸奖自家夫君,“要是我下去,我砍断他的脖子。” 何掌门嗯了一声,眯起眼睛。屈曼英说:“接下来如何是好,莫非就这么便宜了他?” 何惜金说:“他、他、他会、会、会向、仙仙门、求求助。” 屈曼英眼睛一亮,说:“所以咱们可以上门,帮他追捕‘盗匪’?” 何惜金点点头,道:“正正正是!然后后后,接、接接……” 屈曼英拍着大腿叫绝:“他当众被阉,人尽皆知,我们就可以找借口名正言顺地接走息音和阿壤姐妹!” 黄壤第一次觉得,何掌门也可以是个五行缺德的人物。 果然,次日,黄家闯入一盗匪之事,就在仙茶镇传扬开来。 这盗匪实在穷凶极恶,不仅劫财,而且将黄家家主黄墅当场……阉割。其手段之凶残,简直令人发指。 仙茶镇大惊,因为这盗匪高来高去,乃是出生仙门。而朝廷彼时全然无法管束,镇长只好报给玉壶仙宗。“恰巧”,此时何掌门也在附近。 于是如意剑宗何掌门也便一同前来,“捉拿盗匪,伸张正义”。 第71章 烤梨 仙茶镇,黄家。 镇长、各家族长以及族老们都去了。 因着这些年各大仙宗御下严格,仙门行盗伤人之事很少。 可是黄家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一时之间,真是人心惶惶。 黄墅还躺在床上,他腰下的伤口一直在流血。 那伤他的贼人对他这样的小土妖显然是了若指掌。从此以后,无论他再如何修炼,这残缺的一块肉也是休想补上了。 第98节 镇长和族长们围在床边,看着他奄奄一息,却又万般痛苦的模样,又是惊慌又是不安。 “仙长们什么时候到啊……”终于有人叹了口气。 好在不多时,外面便有人道:“是何掌门,何掌门和何夫人到了!” 果然,门外,何惜金和屈曼英大步入内。 如今二人已经换了服饰,何惜金一身青衣,其袖口、双衽绣羽毛纹。他走到床前,身形高大、神情严肃。而屈曼英怀里抱着黄壤,她长发高高地扎了个马尾,身上衣裙也是箭袖轻袍,腰间系了一根红绸,显得极干脆利落。 “何掌门,何夫人!”见到他夫妻二人,诸人如同有了主心骨,纷纷上前拜见。 何惜金嗯了一声,屈曼英则是带着黄壤走到床边。 她从四面八方欣赏着黄墅生不如死的模样,然后一脸同情地道:“仙茶镇本乃一方净土,竟然发生此事,着实让人震惊。” 镇长们见她说话,不由松了一口气,纷纷应是。 ——大家平时遇到事儿,都不大喜欢通知如意剑宗。 实在是因为同何掌门说话太过费劲儿。 而何掌门也只是附和了一声:“必、必必必须严、严惩!” 榻上,黄墅想要翻个身,但牵扯到伤口,不由又是一声哀鸣。 何掌门夫妇二人轮流观赏,面无表情。 黄壤简直能听到这二人心里的偷笑。 正在此时,终于有人发现屈曼英怀里的她:“这位姑娘……” 起初他们还以为屈曼英抱着自己小儿子,可黄壤毕竟生活在仙茶镇,当然也是有人认得的。 “这不是黄墅的十姑娘吗?”有人道。 屈曼英这才将黄壤放到地上,但她仍牵着黄壤的手,说:“正是。这孩子走丢了,路上遇到我们夫妻二人。我询问方知她是我息音妹妹之女,这才将她送回。” “息音?”她这么说,终于有人记起来——息音曾经可是息家的嫡出女儿!于是镇长立刻问:“黄夫人何在?” 有下人答:“黄夫人昨儿个病了,今天还起不来床。” “定是昨夜匪人闯入,受了惊吓。”有人道。 屈曼英说:“息音妹妹竟是身体不好吗?那我过去看看。” 她这么说,当然没人敢反对。 屈曼英牵着黄壤,由她指路,去找息音。 小院里,息音并未卧床,她仍然坐在小院里,呆呆地望着四周的一切。 黄均站在她身边,说:“昨晚,爹被闯入的盗匪所伤。母亲不过去看看?” 息音闻言也无甚反应,她双眼盯着面前的石桌,好半天才喃喃道:“阿壤丢了。是因为我这个母亲很坏,所以她不回来了,是不是?” 黄均没有说话,于是她只好又自言自语:“她从小就这样……从小就这样。” 隔着一堵土墙,黄壤听见这几句呢喃。 回忆一层一层被揭开,着实是没有多少快乐时光,却无端地惹得人红了眼眶。 屈曼英噙着泪,她站在小院门口,好半天才哽咽着喊:“息音妹妹。” 院中,息音抬起头,她一眼看见的却是屈曼英身边的黄壤。 “阿壤!”她冲过来,一把抱住黄壤。但不过片刻,她眼中的急切又转为愤怒,“你跑哪儿去了?小小年纪不学好,就知道到处野!” 说着话,她抬手就要给黄壤一耳光。 屈曼英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将黄壤护到自己身后。 “息音!”她嗔怪道,“不可以随意打骂孩子!” 息音这才仔细打量她:“你是……” 她眉峰微皱,在记忆里搜索半天,忽然想起来:“你……” 屈曼英叹气,轻声道:“我是曼英,屈家的曼英,你还记得吗?” 息音听了这话,却如见恶鬼。她缓缓后退,随后突然捂住脸:“你来干什么?你走!你走!” 屈曼英没有想过,故人相见,她竟会是这般反应。 她一时无措,黄壤却是意料之中。 ——不过是不甘认输罢了。 就像梦外百年,她嫁入玉壶仙宗,明明已知寒温,已明对错,却还是咬紧牙关,露出一副光鲜典雅之状。 说到底,死死硬撑,不愿被人看了笑话去。 于是,用尽一切去暖一个根本不可能被温暖的人。所有的鸡零狗碎、苦闷煎熬都留给了自己。 她扯着屈曼英的衣角,仰头朝她看:“救救她,姨母,救救她。” 她天生人精,早已知道什么姿态最能惹人怜爱。于是那大大的、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懵懂无辜的纯真和乞求。屈曼英看得心都化了。 ——黄壤这一套,一辈子也就谢红尘不吃。 “好……好。”屈曼英摸摸黄壤的头,说:“阿壤去找姐姐玩。晚点收拾好东西,你姨父就会来接我们。” 黄壤于是跑到黄均身边,黄均神情憔悴不堪,这些日子黄壤丢了,她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然而此时真的见了黄壤,她也并没有特别激动。 她只是抽回被黄壤握住的手,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你饿不饿?” 黄壤心中发酸,却不由笑出声来。 若在从前,她会觉得黄均冷淡。 可多年以后的她,历尽了千帆。她仍然抓住黄均的手,说:“饿。我要吃韭菜炒鸡蛋,还要吃烤梨。” “哦。”黄均于是去升炉子,准备给她做饭。 屈曼英看着沉默寡言的黄均,心都要裂开。她说:“黄墅的事,妹妹应该都听说了。如今此事人尽皆知,妹妹若是要走,黄墅也是不好为难的。” “走?”息音冷笑,好半天说:“去哪儿?我现在还能去哪儿?难道要回息家,被所有人嘲笑吗?” 可那个息家,她就算拼着被人嘲笑,想要重登门庭,只怕她爹也是不肯的。 息音摇摇头,眼泪如珠,一串一串地坠落。 屈曼英上前几步,握住息音的手,劝道:“你可以先随我回去,小住也好,散心也罢。总之先离开这黄家,以后总有的是办法!” “随你回去……”息音似乎想起什么,说:“对啊,你嫁到如意剑宗了。” 她一把甩开屈曼英,道:“所以连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她怒瞪屈曼英,道:“你们一个二个,是不是都在背后嘲笑我?!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们都很高兴吧?” 她一字一字,语若疯癫。 黄壤忙跑过来,她护在屈曼英身前,只怕息音突然发狂,抓扯殴打屈曼英。 ——说到底,这又关屈曼英什么事? 人家夫妻二人大老远跑来帮忙,已经是仁义无双。而息音的话,却令人字字寒心。 若是屈曼英被气走了,恐怕再不会有这般热心肠的人相助。 “母亲,你不要责怪姨母!是我……”黄壤想要同息音好生解释。 可息音闻言,却更加面目狰狞:“我就知道是你这个白眼狼!是嫌黄家门户低,你就想攀如意剑宗的高枝了?她算你什么姨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你竟叫得这般亲热!” 她说着话,又要来打黄壤。 那一刻,黄壤真是气得想要一走了之。 天知道她本是个多么不宽和的人。 屈曼音却拦住息音,道:“息音,你冷静些!” 息音怒吼:“你给我滚,给我滚!我教训自家女儿,不要你管!” 屈曼音只得退出去。她对黄壤道:“乖,你跟姨母去前院看看,一会儿再回来。” 黄壤摇摇头,说:“我等姐姐做饭,姐姐做的烤梨好吃,等她做好了,我给姨母、姨父带过去。” 屈曼音看了看息音的癫狂样,还是怕她挨打,犹豫着道:“可是……” 黄壤说:“姨母去吧,姐姐做饭很快的。” 屈曼音只得深深叹气,道:“好孩子。” 她纵然担心,但强留在这里也不过刺激息音,只得先行离开。 等她一走,黄壤立刻原形毕露——她从小到大,向来挨打还手、挨骂还嘴。 她立刻对息音道:“母亲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热闹给人看?谁不知道你嫁了个窝囊无耻的丈夫,过得浑浑噩噩、狼狈不堪?” 息音被她骂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 “你这个臭丫头,我撕了你的嘴!”她冲过来,又追打黄壤。 黄壤自是不可能让她追上。 一直等到她也追累了,停下来呼呼直喘,黄壤这才跑到黄均身边。 黄均给她做了个韭菜炒鸡蛋,又烤了几个梨。 黄壤这才扯着她,说:“我们给姨父姨母送去。” “你去吧。”黄均生性木讷,并不是个会讨巧卖乖的人。 黄壤只得扯着她:“快走!” 最终黄均拗不过她,只得跟着她出来。姐妹二人一人拿了两个烤梨,身后还传来息音的叫骂之声。 前厅已经聚满了人,黄壤个头小,她举着两个烤梨,闷头就往人群里钻。 黄均只得愣愣地站在人群之后。 黄壤一路来到屈曼英身边,叫了一声:“姨母!” 屈曼英一低头看见她,忙道:“好孩子,有伤着没有?”她双手在黄壤头、脸四肢都摸了个遍。黄壤把烤梨递给她:“姐姐做的,姨母尝一尝,好不好?” 屈曼梨自是接过来,她抬眼去找黄均,发现她远远地站在门口。人群将她遮了大半。 第99节 她没有黄壤活泼好动,总是安静少言。她生得很漂亮,鼻子小而挺,眼睛狭长,睫毛很卷。只是她不打理自己,衣裙朴素,款式也古板。 放到人堆里,便极容易被人忽视。 屈曼英向她走过去,心里全是温软。 这个世界上,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有糖吃。 于是那些不会哭的,就只能默默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做着最多的事,受最大的委屈,最后被所有人忽视。 第72章 离开 屈曼英来到黄均身边,她一手拿着黄均做的烤梨,一边摸摸黄均的头。 “不要害怕。”她轻声说,“姨母既然来了,就不会放着你们不管。” 黄均听到这样的话,也并没有表现出感激涕零,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黄壤举着烤梨,又准备去哄何惜金。 镇长等人正围着何惜金,央他一定要为大家作主,抓住这恶徒。 黄壤也不能硬挤进去,她举着烤梨等在一边。 忽然,周围陡然一静。 一袭白衣轻柔似雪,入院而来。整个土墙灰瓦的农宅似乎都因他而明亮。 “是谢首座。”其他人纷纷让开一道条,“谢首座,咱们可把您给盼来了。” 黄壤转过头,就看见隐隐清光之中,那个人步履如风,向此而来。 谢红尘。 此时的他,尚没有继任宗主之位。 但看众人对他的尊敬,想必对他将来的身份也已是心知肚明。 黄壤再度见他,心中已经连感慨也无。 她回过身,跑到屈曼英身边。谢红尘的目光没有向她看,毕竟才八岁的小孩子,他又怎会留心? “谢仙师,您看这伤口。”镇长忙将谢红尘让到何惜金身边。 论辈份,谢红尘比何惜金低。论身份,何惜金是如意剑宗掌门,而他是玉壶仙宗宗主首徒。诸人虽然尊称一声首座,但毕竟身份还是差了半步。 好在谢红尘也不计较这个。他向何惜金施礼:“何掌门。” “好……好好。”何惜金简单道。 当然,也没人会因为言辞简短而同他计较。 二人互相见过礼,谢红尘便走到黄墅的床边。 何掌门立刻热情地邀请谢红尘一齐参观,他道:“请请请谢、谢、谢首、首、首座验、验、验看、伤、伤势。” 黄墅本就瘫卧在床,闻言顿时瞪大眼睛。 而旁边的镇长、族长们在何惜金、谢红尘面前,那还不争着表现? 他们想要向人家求助,难道还要让人家仙门掌门、仙师,亲手来扒黄墅这肮脏的裤子吗? 自然早有人上前,一把将黄墅的裤子扒下来。 黄墅再如何苦痛挣扎,终于这伤口也暴露于人前。 周围多的是看热闹的人,大家低声议论,何掌门目光严肃,谢首座神情凝重。 “此盗匪精通剑道。”他下断语。何掌门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谢红尘只得由其他仆从带领,查看黄家周围是否有盗匪留下的痕迹。 但何惜金和屈曼英这样的人物,若说是闯玉壶仙宗,那就罢了,法阵厉害,少不得要露出点真本事。而这区区一个黄家,他们来去自如,哪里会留下什么可供追查的线索? 是以,谢红尘在一旁查看,屈曼英却来到丈夫身边,说:“息音的事,可别忘了。” 何惜金点点头,等到谢红尘查看完毕,他方道:“如、如如何?” 谢红尘摇摇头,沉吟不语。 何惜金这才道:“盗、盗盗匪匪并、并并未留、留、留下什、什么、么线、线索……” 大家一听他说话,登时浑身难受,只能望向谢红尘求救。 谢红尘十分知礼,不着痕迹地补充道:“正是,以眼下情况,盗匪不明,只能日后暗暗查访了。” 何惜金点头,几位镇长、族老怕他再开口,忙问谢红尘:“可是谢首座,此盗匪伤人劫财,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呀。” 谢红尘当然明白这些人的顾虑,他道:“玉壶仙宗会在仙茶镇设立一处洞世之目,以保卫仙茶镇不被恶徒所扰。” 他这么一说,大家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玉壶仙宗的洞世之目若是设在仙茶镇,想来那恶贼也不敢再来了。 黄壤一边吃着烤梨,一边听他们说话。 梦外的仙茶镇,也设了一处洞世之目。至于因何而设,她早忘了。 没想到入了梦,竟然是因黄家这档子事。 眼前的谢红尘,在人群里依旧熠熠生辉。 可黄壤只看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她扯着屈曼英的衣袖,说:“姨母,姐姐的针线活也好。以后让她给您绣荷包。” “好。”屈曼英带着这两姐妹,早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她二人带出黄家去。 而黄墅则是躺在床上,他昨晚当着所有人被恶徒阉割。 今日又让所有人围观了伤处,心中之痛苦,难以言表。 眼下,竟听说凶手也查不出来。 他只好呜呜有声,何惜金侧耳听了一阵,说:“黄、黄、黄家家、家主,是、是是担担心,家家家眷?” 屈曼英一听,连忙上前,道:“黄家主发生了这样的事,实在令人痛心。我息音妹妹身体也不好。方才我去看了,简直是病得起不来床。” 她扫视诸人,道:“黄家发生了这样的事,又有两个病人,着实慌乱。说起来,我与息音妹妹也是手帕交。不如我便将她接回去养养病。也好为家主分担分担。” 她这话出口,何惜金立刻补了一句:“息、息息家和、和和屈家,确、确实旧、旧旧交。” 诸人一听何掌门这句后话,其实已经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息音乃是高门大户的嫡出女儿,只因嫁给黄墅,这才与家里断了来往。 如果莫不是息家得了音讯,特意托请屈曼英前来接人的? 这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黄墅这伤处,如今人尽皆知。 难道息家女儿还要陪着他守活寡不成? 若真是息家人授意,那人家可谓是名正言顺。 黄墅就算有一百个嘴,也说不出一个理字。 “不……不。你们……你们这是仗势欺人……”黄墅躺在床上,因为剧痛他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活脱脱地像极了何掌门。 何掌门偏生还凑过去劝:“家、家家主此此此言差差差矣。我我我家家夫夫夫人……与与与黄夫人姐、姐姐妹情情深。” 黄墅被他劝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屈曼英心里偷乐,嘴上却还是道:“家主当务之急,还是养好身体才是。息音妹妹那边,您就莫要操心了。” 黄墅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然而何惜金下手毫不留情,剑法又精准。他的伤可比看起来严重多了。 他挣扎了几次,又倒落下去。于是伤口又淌水一般流出血来。 “家主何必激动呢?”镇长和其他族长、族老到了此时,都已经知道——人,屈曼英只怕是接定了。 这事儿,因着可能是息家人授意,旁人真不好说什么。 镇长走到屈曼英身边,只能当她是息音的娘家人,说几句体面话:“当初阿音嫁到我们这里,乃是整个仙茶镇的大喜事。我们也与有荣焉。如今黄夫人重病,去您府上小住些日子养养病,确实是好事。” 屈曼英听着这些话,心里虽难受,脸上却还是挂着笑。她说:“我替息音妹妹谢过镇长了。” 黄墅闻听此言,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他只得呼呼急喘,气得一个字说不出来。 黄壤躲在一边,刚吃完烤梨,冷不丁一个帕子凑上来,将她的嘴和手都擦了个干干净净。 屈曼英左手牵起她,右手牵起黄均,说:“走,我们去接你们母亲。” 谢红尘目光回转,这才看见小小的黄壤。 他目光在黄壤身上微微停留,黄壤却没有看他,跟着屈曼英跑远了。 小院里,息音长发披散,身穿灰色衣裙。她像是这院中的杂草,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子病气。 屈曼英交待黄均去收拾东西,黄壤主动帮忙。 黄均仍有些犹豫,她整理衣裙,半晌才对黄壤说了一句:“我不想走。” “什么?”黄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你不想离开这里?” 黄均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到了别人家,也是寄人篱下。” 黄壤听懂了她的意思,道:“他们不同的。你要相信我。” 她身子矮小,黄均和她说话都要低头,这真是很难让人信服。所以,黄均自然也半信半疑。 黄壤拉着她的手,说:“那你想我继续挨打不?我又打不过黄增。”黄均摇摇头,黄壤于是道:“那我们就走。” 黄均没再说话,黄壤对她,就耐心得多。 此时的她,说到底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在亲生父母膝下尚且如此,当然害怕离开之后会有更坏的遭遇。 “姨母和姨父是好人,姐姐,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的。”她小声说。 黄均听完,也没再反驳,只埋头收拾行李。 第100节 院外,屈曼英对息音道:“我方才已经向镇长他们提过,如今黄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又病着。便随我回家,小住些时日,好不好?” “随你回家?”息音像只炸了毛的猫,怒道:“我为什么要随你回家?我知道了,你是自己嫁了个好夫君,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显摆给我看,是不是?” 又来了。 黄壤暗自叹气。 屈曼英极尽耐心,道:“息音,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当初金沙湖畔,我初见妹妹。当时妹妹华车美婢,明眸善睐,像是把星星簪在了发间。” 息音愣住,屈曼英说:“你还记得吗?当年我贪玩摘花,被人推挤,踏到了污泥。是妹妹让我上了你的车驾,找出你的鞋子让我换上。” 她说起往事,眼睛里都是温暖的光:“我这样的人,生来大大咧咧。若是妹妹不提醒,都不知道自己鞋子脏了呢。当时我上到妹妹的车驾,只见连车壁都嵌了明珠。惊得我真像个土包子。” 她边说边笑,缓缓握住了息音的手:“阿音,我没有想过嘲笑你。你看,你只是踏进了淤泥,脏污了鞋袜。去我车里换一换,可好?” 息音所有的癫狂,都在刹那间平息了。 她凝视着面前的屈曼英,痴痴地不说话。屈曼英说:“我为你换身衣衫,再绾个发。咱们这就走。” 不多时,门外何掌门准备好马车。 屈曼英便扶着息音出来。息音换上了一身素色的衣裙,头上戴着一支素净的玉钗。她瘦得脱了相,骨立形销,自然看不出当年之美。 阳光高照,她被屈曼英搀扶着,缓缓踏上了马车。 第73章 满月 息音被扶上马车,何惜金站在车下,同谢红尘道别。 谢红尘看着马车里的母女三人,若有所思。他心中疑心,但面上也不显露。 ——息家是什么作风,仙茶镇众人不知,但谢红尘却是再清楚不过。 息老爷子是不会接回息音的,甚至也绝不会托请任何人帮助息音。 屈曼英也就罢了,何惜金的话里,却隐约透出这么个意思。 他向所有人暗示,是息家拜托他前来处理此事。他在说谎,为何? 以何惜金之嫉恶如仇,这盗匪就算是没有眉目,他也绝不会如此轻易地离开。 谢红尘心中起疑,回到玉壶仙宗,就开始查看洞世之目。 从如意剑宗到仙茶镇,几个洞世之目的画面拼拼凑凑。 虽然别的看不到,却能清晰知道,小小的黄壤去到如意剑宗。随后何掌门夫妇便乘马车,带着她赶往仙茶镇。 那马车自然并非一般马车,按这种马车的速度计算,他们应该早就到了仙茶镇。 中间一夜时间,何掌门他们去了何处? 查到这里,谢红尘已经很是怀疑。 但何惜金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他总不至于为了一点钱财加害黄墅。 那么问题是不是出在黄墅身上? 他犯下了令何惜金震怒的重罪,却不好公之于众? 谢红尘不意外,这样的事,他已然见过了太多。 他命人严查黄墅,竟真的翻出了此人干下了许多污糟事。 谢红尘皱着眉头,一页一页地翻看。 两日后,玉壶仙宗在仙茶镇镇中心设立了一枚洞世之目,又以悬案为由,将盗匪伤人一事就此搁置。 如意剑宗。 马车平稳地停下,何惜金先行下车。 屈曼英扶着息音,也随之下来。黄壤刚探出个小脑袋,何惜金就伸出一只脚。黄壤不明所以,何惜金指了指自己的脚,示意她踩上去。 踩你脚上吗? 黄壤犹豫着踩上去,何惜金那只脚却稳如山岳。 他轻松一抬脚,就把黄壤从马车的踏板上放到地上。 黄壤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逗自己玩! 她嘻嘻一笑,身后黄均却下了车,她抽了帕子,上前为何惜金擦了擦脚上的灰尘。 ——方才黄壤踩上去,留了个鞋印。 何惜金愣住,但见她沉默少言,又是个十八岁的姑娘,不好玩笑。 他说:“回、回回回家。” 黄均这才牵起黄壤,沉默地跟随他夫妻二人,一同踏进如意剑宗。 如意剑宗,比起仙茶镇黄家,那自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小的黄家土墙灰砖,但在仙茶镇已经算得上富户。可如意剑宗,朱门高墙,琉璃瓦、金画梁。沿着台阶进到门内,只见练功场上门人弟子无数。 而内里屋宇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黄均牵着黄壤的手紧了一紧——她有些紧张。 黄壤自然不以为意,她也算是几世为人,什么都见过了。 “孩子们,都跟着姨母过来。”屈曼英招呼一声,黄均便拉着黄壤紧走几步,生怕跟丢。 屈曼英带着她们,寻了一个安静些的院子,说:“如意剑宗弟子多,难免吵闹。息音妹妹先住在这里,等你身子好些,我们去外面挑个热闹的院子,也进些人气。” 息音一路沉默,到了此时,神色也很是恍惚。 她在黄家癫狂,出了黄家,又沉默不语。 息音很是担心,说:“妹妹先歇着,我带着两个孩子四处走走。”息音不点头,也不反对。屈曼英于是带了黄均、黄壤出来。 她为人很是细心,只是怕她走后,息音又发起狂来。 两姐妹又要挨打。 她牵起黄均和黄壤,出了房间,说:“走,姨母带你们见过哥哥和弟弟。” 三人一路来到另一个院子,只见两个男孩,一个大的在树下读书,一个小的在练剑。 屈曼英指着读书的那个,道:“这是姨母的大儿子何粹,这是姨母二儿子何澹。你俩过来,见过姐姐和妹妹。” 四人互相见过,黄均显得很是拘谨。黄壤倒是活泼些。 屈曼英道:“粹儿今年二十四,是大哥。均儿十八,排二。澹儿九岁,行三。阿壤最小,八岁。你们要好好照顾妹妹,不要欺负人,知道吗?” 何粹和何澹倒是答应了。 屈曼英很是满意:“去去去,带着妹妹在宗门逛一逛。一会儿记得回来吃饭。母亲还得给你们姨母延医。” 何粹和何澹于是带着黄均和黄壤熟悉整个如意剑宗。 黄均在黄家也有几个哥哥,因为实在是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她此时也格外紧张。 何粹倒是看出来了,他带着姐妹二人,先去了宗门收留小动物的山谷。 黄均一眼看水潭边,几只小狗正在喝水,她不由呀了一声。 何粹说:“这里是如意剑宗收养的小兽,猫猫狗狗都有。妹妹去玩,不会咬人的。” 果然,女孩是喜欢这些的。 黄均便下到山谷,因为门中弟子经常在此喂食,那些松鼠、野狗、小狗什么的便全都围了过来。 何澹也跑下去一起玩,顺便介绍每一只小兽的名字和来历。 几个孩子很快便熟络起来。 屈曼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她很快便找了医者医治息音。 但其实息音这些年,患的都是心病。 心疾难愈,便也只有缓施药、多宽慰。 屈曼英倒也不意外——她本意也是让息音好生静养。 横竖只要离了黄家那个虎狼窝,日子总会好起来。 下午,黄壤抱着一只白兔,跟黄均、何粹、何澹一起回来。 那大白兔红着眼睛,在她怀里却很乖,时不时抖动一下耳朵。 四人刚走到门口,就见家里来了客人。 如意剑宗经常来客,这本不奇怪。然而今天来的人,显然很不一般。 “是谢首座!”何澹很是激动,便是何粹不由加快脚步。一行人走上前,何粹当先行礼。 谢首座。 谢红尘。 他与何惜金相谈甚欢,端的是耐心十足,并不嫌弃何惜金的口疾。 此时见了何粹和何澹,他也点头笑道:“何掌门的两位公子,真是仪表堂堂,英伟不凡。” “首、首首座过过过奖!”何掌门日常谦逊。 谢红尘这才将目光移到黄均和黄壤身上。 他目光谦和,黄均却仍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谢红尘知她拘束,温和道:“这便是黄家两姐妹?” 何惜金道:“正正正、正是。孩、孩孩子怕怕怕生。”他笑道,“谢谢谢首首首座多多、多多走、走动,熟、熟、熟了就就就好。” 黄均目光微瞟了一眼何惜金,以前在黄家,若是来了客人,她们这般愣着,黄墅定是劈头盖脸一顿打骂。只嫌她们丢了颜面。 而现在,何惜金却是让客人多走动。 “何掌门说得是。”谢红尘也并不见怪,他说:“本座这次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一点小玩意儿,希望他们用得着。” 说罢,他掏出一些典籍,分别交到四个孩子手上。 何粹、何澹自然是激动谢过,黄壤抱着大白兔,带着黄均,向他轻轻一施礼。 第101节 “阿壤……谢过首座。”她接过谢红尘递来的典籍,轻轻一拜,含笑说。 人世轮回,旧情毫厘不剩,旧怨自然也化为烟尘。 谢红尘点点头,他总觉得黄壤面善。可这样一个小小的姑娘,怎会面善? 他收回目光,道:“你们姐妹二人,乃息壤一族之后。希望能继续培育良种,莫要荒废了才能。” “谢首座教诲,我等谨记。”黄壤又向他行了个礼,小小的人儿故作大人之状,瞧着倒是天真可爱。 何惜金看出黄均紧张,于是道:“下、下下去玩。” 何粹便领着弟弟妹妹,去了别处。 谢红尘的目光一直追随几人,许久方才收回。 黄墅的事,何惜金没提,他于是也不问。 两个人便心照不宣地将此事就地揭过了。 果然,息家人闻听了黄墅的事,也知道息音被屈曼英接走。 但从始至终,并没有什么反应。 息音毕竟是息家嫡女,她出了黄家这样的事,仙门自然也有人风传。只是息家人并不过问。息家极重颜面,出了这样的事,恐怕巴不得这个女儿死了才好。自然不可能过问。 倒是息音从前的一些旧友悄悄托人送了好些东西过来。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家也不方便露面。便也不曾互相走动,只等着谣言平息,风头过去。 母女三人在如意仙宗住下,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谢红尘赠给黄壤姐妹的典籍,乃是育种方面的法卷。黄壤便借着这事儿,央着屈曼英帮忙租农田。 屈曼英耐不住黄壤撒娇,也觉得她就是小孩子心性。她便依了黄壤,从如意剑宗的土地里为她划了一块。 这本也是个让小孩子玩耍的心思,她并不指着黄壤真能做什么。 ——她就一个小孩,又没有帮手,能做什么? 而黄均却不喜育种,她经常在练功场看诸弟子练剑。 屈曼英见了,便有意无意地教她几招。 黄均做事认真,一套剑法练下来,居然也是有模有样。 屈曼英见之心喜,便干脆收了她作弟子。 ——不说练成什么绝世高手,孩子有点事干总是好的。 黄壤在这块土地上忙忙碌碌,而土地并不会辜负她。 这一天,何惜金亲手给大伙儿炒了糖炒栗子。黄壤、黄均围着屈曼英,何粹、何澹挨着何惜金,一家人做了壶好茶,一边吃栗子,一边闲聊。 息音没有过来。 事实上,从住到如意剑宗,她就不怎么出门。 好在她也不打人骂人,只是发呆。 黄均一直在替众人剥栗子,黄壤一边吃一边扯着何惜金的袖子,说:“姨父,我想委托你一件事。” “委、委、委托?”何惜金听得发笑,“说说说出出、出来听、听、听听。” 屈曼英给黄壤冲了茶:“喝点水,别噎着。” 黄壤认真地说:“对,我想让你帮我卖一批良种。” “哦、哦?”何惜金点头,说:“我我我们、们家阿、阿壤、壤的良、良种,那、那那必、必必须得、得得高、高价!” 屈曼英等人闻言失笑,黄壤却认真地点头:“必须高价!” 原以为她只是说笑,谁料到她却极为认真。 当天下午,她就带着一包良种,找到了何惜金。 “这是小麦种,四季都能种。姨父,帮我把它们卖了。”黄壤将种子递给何惜金,种子不多,因为她的土地小。 何惜金把这袋种子接过来,点头道:“好!” 虽然是答应了黄壤,但何惜金很明白,这种子不好卖。 毕竟种子这样的东西,关乎来年的收成。这样没名没姓的良种,谁敢买? 但何惜金也不是个会随意糟蹋孩子心血的长辈。黄壤小小年纪,又是土妖出生。她愿意培育良种,本就是造福于民的事。 何惜金甚至觉得,应该送她去朝廷的育种院上学。 如今朝廷亟需良种,他们建有自己的育种院,也对外吸纳学子。 当然了,收效甚微。 育种师以土妖天赋最佳,而土妖大多都有父辈传承。 谁会去朝廷学艺? 而除了土妖,其他人想要育种,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何掌门提着这袋种子,想了半天,交待自己宗门的佃户,将这种子好生播种。 如意剑宗这么大一个宗门,总不能全靠弟子交纳的学金过活。 他们不仅有自己的土地,还有灌有剑招的护身符、供凡人修习的强身剑法等等。 开源节流,仙门也不能免俗。 何掌门用自己的小金库支付了黄壤的良种钱。 他认为已经给得很多了,黄壤却不太满意,要他下次不可以随便贱卖。 何掌门苦笑——这样下去,自己的私房钱会不会不够花? 过了约摸三四个月,何掌门早将这事儿忘记了。 忽有佃户告诉他,道上次的小麦良种成熟了。 何掌门对孩子的心血十分重看,不管好孬,他决定亲自去看看。 随后,何掌门站在这块农田之前,呆住。 “这这这是……上上上上次的小、小小麦种?”他问。 “回掌门,正是。”佃户答得战战兢兢,“都怪小的。小的想着这麦种不多,便没按袋上育种师交待的施肥!请掌门治罪!” 那佃户悔不当初,像他们这样务农为生的民户,对良种最是爱惜。 他十分心痛。 何掌门站在地边,整个人都惊住。 他虽然不务农,但也不是五谷不分之人。这小麦植株低矮,但麦穗饱满。何惜金一眼就看出,这绝不次于市面上一些售价昂贵的名种! 而佃户却说,并没有按育种师交待施肥。 这对于许多良种而言,都是大忌。 也就是说,如果正确施肥,那这小麦种的产量…… 何惜金暗自心惊:“你、你、你误、误误事!” 他斥了那佃户一句,急急忙忙地赶回家。 黄壤不在,何惜金于是去到地里寻她。 果然,黄壤坐在地边,双手托腮,正在打瞌睡。 而地里,金黄的小麦随风摇摆,一脸丰收的得意模样。 何惜金搓了一穗麦种,只见那金黄的小麦果肉厚实,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玉如珠。 确实是好东西。 “阿、阿阿壤!”何掌门把黄壤叫起来。 黄壤睡眼惺忪,见是他,这才起身:“姨父!” 何掌门牵起她,说:“姨、姨姨父送送送你去去育、育、育种种院上学,好、好好不、好?” “育种院?”黄壤因着喜欢他,连他的结巴也不嫌弃了。她有时候还挺爱跟何惜金说话的。她说:“那是什么地方,我不去。” 何惜金说:“是、是朝、朝廷、官、官官学。” “朝廷?!”黄壤眼睛一亮,扯着何惜金的袖子,问:“是在上京吗?” “不不不不在……上、上上京……”何惜金说。 黄壤大失所望:“那我不去。” 何惜金又补了后半句:“还、还、还能、在在在哪?” “……”黄壤仰起头,一脸幽怨:“姨父你下次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何惜金哈哈大笑,黄壤这才揪住他,道:“我要去!你和姨母送我去,好不好?” “好、好好!”何掌门得了个才华横溢的侄女,自然也是爱得不行。 这事宜早不宜迟,他跟屈曼英一商量,便决定送黄壤去上京。 朝廷官学,不仅有大儒讲学,还有广阔的田地可供实验。 这对于黄壤这种“没见识的黄毛丫头”,确实是最好的启蒙。她若是身在黄家,尚有人指引。如今既然出来,就只能依靠学堂了。 何惜金和屈曼英也不耽搁,夫妻二人带上黄壤,直奔上京。 黄壤心中雀跃无比,自然不是为了什么官学的育种院。 ——上京,这个地方,总是跟第一秋血脉相连。 她闭上眼睛,连马车行走的声音都觉得悦耳动听。 如意剑宗的车驾,自然是快。 一行人很快就进了上京城。黄壤一路沿街细看,可此时的景象,其实同现实里第一秋带她逛街时大不相同。 上京虽然繁华,人口也众多。但与仙门相比,便透出一股凡俗的落后感。 这里很难看见仙门之人,偶尔路边叫卖的一些法宝,也粗劣得不值一提。 看来,此时的朝廷确实是实力衰弱,不能同仙门相比。 第102节 及至车驾进了内城,人略少些,但楼阁屋宇却更精致。 屈曼英摸着黄壤的头,说:“你到了这里,便要好好上学。不可以和先生顶嘴,知道吗?”她话音一转,又说,“但是,你若受了欺负,也要告诉姨母和姨父。不可以自己默默忍着。” 就连黄壤,都听出了她话里的不舍。 那一瞬间,她有一种父母送她前来上学的错觉。 马车停在育种院门口,屈曼英将黄壤抱下来。 何惜金带着她们进去。以他的身份,亲自到场,育种院自然也十分重视。院监宗子瑰亲自将他们一家引入书房,热情相待。 但得知何惜金带来求学的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宗子瑰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黄壤此时还不足九岁,又是土妖,开智只怕比常人更晚一些。 宗子瑰十分为难。 屈曼英自然是看出来了,就在此时,外面有人道:“宗院监,宫里来人了。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宗子瑰一听,眉峰更是紧皱,说:“请进来。” 不多时,外面宫女脚步细碎,很快来到书房。 “宗院监。”她向院监打过招呼,这便向着屈曼英,笑盈盈地道:“见过何掌门、何夫人。” 屈曼英点点头,笑着问:“久不见你家娘娘,她身体可好?” 那宫女道:“承蒙何夫人垂问,娘娘不久之前,喜添一位皇子。宫里上下都忙着庆贺。适逢您和何掌门大驾光临,娘娘便命奴婢前来问一声。不知小殿下能否有幸,请二位赏光,喝个满月酒?” “这个自然。”屈曼英道,“我等荣幸。” 那宫女闻听,便呈上请帖,随后喜滋滋地去了。 宗子瑰一看,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驳了何惜金夫妇的颜面。 他只得道:“何掌门和夫人大老远将孩子送到老夫手上,自然也是信得过老夫。这个孩子,老夫定当全力教导,不负所托。” 何惜金和屈曼英自然又是一番道谢。 其实皇后的意思,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必戳破。 她特地在此时派宫女过来,用意已经再明白不过。 屈曼英本就舍不得黄壤,也便在上京多住了几日。 等到这一天,小殿下的满月酒。 何惜金、屈曼英打了一个长命锁,带着黄壤一起前去赴宴。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喜事。 当今陛下子女众多,一个小皇子,并不值得普天同庆。 但当今皇后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才大操大办。 小殿下满月酒,朝廷所有官员全数到场。 黄壤跟着屈曼英,也不管那么多,捡了好吃的,就准备吃个饱。 如今的皇宫,跟现实中也颇为不同。 黄壤好奇地打量四周——也不知道师问鱼的皇子生到多少了。 什么时候才能轮到第一秋。 她叹了口气,喝了口茶准备顺一顺嘴里的糕点。 突然身边有人说:“八十六殿下真是一脸福相,看着就令人喜爱得紧啊。” “噗——”黄壤一口茶全喷在了地上。 ……万万没想过,我也是喝过自己夫君满月酒的人了。 第74章 退学 一群人围着“八十六殿下”,交口称赞。 黄壤虽然心情复杂,但她还是挤到人堆里。 皇后衣冠华美,面容姣好。只是刚生完孩子,有几分虚弱。 她怀中的八十六殿下被襁褓包裹得严实,因为已入秋,怕它吹了风。皇后也只是让大家看了一眼,便任由奶娘抱下去。 黄壤连想摸一摸都不能够。 她望着那个被抱走的婴儿,真是一脸沧桑。 满月酒之后,屈曼英夫妇便要回如意剑宗。 临走之时,屈曼英陪着黄壤挑了个最好的学舍。何惜金忙前忙后,买了褥子、被子,夫妇二人一并为黄壤铺好。 最后连碗、和杯盏都没落下,一一帮她置备齐全。 黄壤默默地看二人忙碌,屈曼英望着这学舍,仍不放心,掏了些灵石给她:“这是这个月的用度,要省着点花。知道吗?” 她殷殷叮嘱:“但是如果不够就要告诉姨母。官学的费用姨母会按时交,你母亲和姐姐在家里,有姨母看顾。你一个人在这里求学,难免要多受些苦。可你乃土妖出身,育种确实也最适合。所以你要好好学习……” 她苦口婆心,事无巨细地交待。 黄壤听得认真。 这些道理,其实不用多讲,她难道还不明白? 可是这一生数梦,第一次有人这样教她。 及至最后,何惜金夫妇离开育种院。 黄壤送他们出门,看着二人登上马车。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眷恋。 可到底,人间有聚有别。 一直等到二人的马车走远,黄壤回到育种院。 如今的育种院规模并不大。 只是一个小小的书院,藏在工部。里面学子一共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 而且只有两个土妖。 如今加上黄壤,也不过三个。 其他普通人学育种,很难学有所成。大多是掌握一些书本知识,教书育人。 是以,朝廷对这里也并不重视。每年拨下来的款项十分有限。 这一点,单从育种院如此简陋的环境便能看出来。 黄壤一边往里走,一边查看左右。 育种院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上面写着“育种院”。末尾写着“宗子瑰题”的落款。 从此门入内,里面左边是工部的仓库。里面杂乱地堆放着许多木料、铁钉、锤子等等。 而右边就是育种院的学堂。 再往里走,便是学子所住的学舍。 黄壤进到学堂,里面宗子瑰正在讲学。 这里也只有他这一位先生。 他扫了一眼黄壤,叹了口气,道:“你去那里坐!” 黄壤随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最后一排,确实还有空位。 她答应一声,迎着所有学子打量的目光,去到最后一排。她才八岁,个子本就矮小。一百多学子的学堂,她坐到最后一排,真是连夫子都看不见。 但宗子瑰也不管她——八岁的小孩子,还是个土妖。她能听得懂啥? 要说,这何掌门夫妇也忒心急了些。 宗子瑰心中叹气,只盼着这孩子不要哭闹。不然他可怎么哄劝才好? 黄壤坐下,倒是没有哭闹。 ——这个真不至于。 最后一排是个好位置,这让她干什么事都不太醒目。 黄壤翻开桌上的课本,这居然不是法卷,而是民间的印制本。 ——黄壤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古早的课本了。 仙门法卷,不仅没有重量,而且字有微光,再便是方便快速记忆、查找。若要更换内容,也只需重新写入即可。这般老旧的课本,确实厚重不便。 黄壤翻了几页,发现他们的理论知识倒是足够丰富。 她埋头翻看,讲坛上,宗子瑰认真讲学,他身穿一身白色儒衫,头戴儒巾,显得严肃而博学。 等到这节课讲得差不多了,他说:“下学之后,去试田里实践今日所学。出芽日期、浇水施肥频率都要细心记录。” ——还有试田? 黄壤精神一振,土妖果然天生对田土感兴趣。 上一场梦修武道,可真是难受死了。 宗子瑰带着一应学子,来到后面的试田。学子们都随身带着碳笔和纸,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土地,开始记录幼苗长势。 黄壤一看,不由有些失望——这试田也太小了。关键是,这么小的试田,居然还是被分成一百多块,供一百多名学子使用。 这能种出什么啊。 黄壤走到地边,看见每一小块土地上都插着编号牌。 宗子瑰背着双手,挨个查看这些土地里的幼苗。黄壤不由问:“先生,我的土地呢?” “你?”宗子瑰似乎这时候才想起还新收了一个黄壤。他皱着眉头,半晌说:“你还太小,先跟着听课。等到稍微长大些,先生给你分一块最大最肥沃的土地。可好?” 这话里带了几分哄孩子的意味。黄壤可不吃这套,她立刻翻了个白眼,说:“先生看我年纪小,就要骗我吗?我都听说了,育种院收了学金,就是要提供试田的。” 第103节 她哼了一声,说:“先生不给我试田,却收取一样的学金。哪里来的道理?” “啊?!”宗子瑰惊呆,半晌失笑,“你这丫头,小小年纪,鬼心眼倒是多。” 他看看左右,也是为难——育种院每年收多少学员,都有定数。 今年突然多了一个黄壤,他哪来的试田给她? 但他也不能不给——毕竟是何惜金送过来的孩子,若真是惹哭了,也是不好。 不看僧面看佛面啊。 他目光在四处一逗留,忽然指着远处的一块地方:“有了,先生把这块土地划给你,可好?” 这是一块荒地,就在进门的台阶旁边,乃是沙土。上面还长了几棵野草。 宗子瑰哄黄壤:“你看这地多大,是不是?” 说着话,他怕黄壤哭闹,只得又找了个学号牌,给她插在那块土地上。 黄壤斜眼看了一阵,仍是愤愤不平:“就这地儿,你至少得退还我姨父姨母一半的学金。” 宗子瑰真是怕了她,笑道:“是是是,先生这不是沾了你的光嘛。” 好在,黄壤也没有过多计较。 育种院有给所有学子发放农具,她也领了一套,开始打理这块地方。 当然,谁也没把她当一回事儿——八岁的学子,育种院自开院以来,就从未有过。 就算是土妖,能懂什么? 估摸着何惜金也是找个地方给她玩罢了。横竖如意剑宗也不差钱。 黄壤打量这一块荒地,这里能种什么? 唉,她一边除草,一边叹气——本是为了第一秋才巴巴地跑来上京。没想到他才那么一丁点儿大。这也就算了,关键他现在还在宫里,根本见不到。 而自己还要苦哈哈地在这里打理这么一小块荒地。 ——我真是天生苦命。 好不容易能跟着姨父姨母享福,又从米兜跳进糠兜。 黄壤满腹牢骚。 可是她没办法。 时间秋去春来,春来秋去。 黄壤盯着育种院一批又一批的种子播下又收获。转眼之间,四年过去。就连育种院这样的地方,都出了几批名种。 只有黄壤,一事无成。 她躺平在育种院,讲学不听,实践不做,平白消耗着何惜金每年缴纳的学金。 经过上一场梦一百多年的卷王生活,如今她终于变成了一条人尽皆知的咸鱼。 宗子瑰每每向何惜金告状,何惜金总是拉着他说上个几千字的自我检讨,又加几千字对宗子瑰的感激。宗子瑰经过两次告状,终于闭口不言。 这一年,皇后病逝。 八十六殿下刚好四岁,手巧心细,对铸器、炼丹充满好奇。 师问鱼干脆将他遣到工部,又为他拜铸器师秋彦明为师。 因为皇子、皇女从小被剥夺姓氏,不袭王爵,所以秋彦明为其取名第一秋。 从此,八十六皇子被养在工部学艺。 黄壤得知此事,颇为兴奋,觉得这定是天赐良缘。 但不曾想,八十六皇子就算是脱出皇室,也是无比尊贵之人。秋彦明又名满天下。他们师徒不仅住所防守严密,便是做工的地方外人也不得靠近。 所以,黄壤摩拳擦掌,却毫无用武之地。 这一天,黄壤照例没有去听学。 她顺着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悄悄潜到了工部一座巡查严密的铸器室。 ——也幸好上一梦修武,不然这里守卫森严,要混进来,恐怕千难万难。 黄壤攀上墙头,悄悄往院里看。 只见一座巨大的铸器庐耸立于院中。铸器名师秋彦明坐在一把躺椅上,在他面前,一个小男孩正垂头雕刻着一件玉器。 黄壤隔得远,看不见玉器的纹路。只见小男孩半垂着头,露出极精巧可爱的侧脸。黄壤歪着头,努力想看清他的全脸,只觉那男孩入眼清秀无比。 再想想育种院里的学子,便觉个个粗俗,哪如他这般入眼? 她脚尖攀着墙,想爬得再高些。 不料院中的男孩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转头看过来。 黄壤被他清亮的目光一撞,整个人差点摔下院墙。 “专心!”秋彦明察觉到小男孩的分神,沉声道。 小男孩轻声说:“师父,墙头有人。” 秋彦明抬了抬眼皮,训斥道:“铸器师心神守一,不应为外物所动。你可知错?” 小男孩道:“弟子知错了。” 黄壤听得心都化了,然而秋彦明紧接着道:“外面那人,乃是育种院学子,数年无所成,枉为土妖。你不可学她。” 黄壤无言以对。 而那小男孩闻言,眉峰一皱,道:“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不是啊,你听我解释!黄壤无声呐喊,可那小男孩经师父一训斥,从此专心雕刻,连目光也未曾偏移半寸。 黄壤在墙头守了大半天,终于秋彦明见自己弟子已经不再被外物干扰。 他——他便叫来守卫,将黄壤捉了出去。 顺便申斥了宗子瑰。 宗子瑰莫名被崇拜的前辈申斥,气得倒仰,罚黄壤顶着水桶,站一宿。 及至后半夜,仍气不过,又往水桶里倒了一桶水。 次日,黄壤再次混入铸器室。 见第一秋衣袖高挽,正学木工。 “第一秋……”黄壤见秋彦明不在,便小声喊。 而院中,第一秋却纹丝不动,听若未闻。 黄壤只好将怀中的一袋蜜饯果子丢过去。 蜜饯果子砸在刨得光滑的木板上,叭啪一声响。而第一秋毫不理会。 屋里,秋彦明赞道:“很好。此子可得吾衣钵,不枉吾晚年费心,收徒传艺。”说完,他一看墙头黄壤,顿时从慈父变成了恶犬:“臭丫头,再敢来此,打断你的狗腿!滚!” 说完,他捡起院中的蜜饯果子,朝黄壤扔去。黄壤差点被迎面砸脸,幸好身手敏捷,躲过一劫。 又过几日,黄壤再次爬上墙头,只觉手上一痛,她探头一看,才发现墙上插满了尖刺。 黄壤大怒,她重回育种院,忙活了几日。然后她带着一包种子,来到铸器院外,将种子撒了进去。 三日之后,铸器院里长满了尖刺。此刺生长速度快到肉眼可见,且坚硬无比。普通器具不能斩除。 工部挖之不绝,眼睁睁看它攀上屋墙,爬进窗户,人人叫苦不迭。 铸器院不得已停工挖刺。 所有人都不明原由,只有小小的八十六殿知道,这刺由何而来。 ——那个老是爬上院墙,向里偷窥的丫头,果然不是个正经人。 师父说得对! 黄壤依旧日日过来,但第一秋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如今他已经能不受黄壤影响。无论黄壤发出任何怪声,或者做出什么动作,他都专心铸器、视而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宗子瑰不止一次劝黄壤离院,回何家种地。 可惜他苦口婆心,黄壤毫不理会。而何惜金那边,宗夫子不敢开口。 于是这条咸鱼,得以在育种院扬名。 ——大家都知道,育种院有个学渣。 十三年求学,一种未育。 直到这一年,皇帝师问鱼招安玉壶仙宗未果,正式决定修长生道。改国号为成元。 成元初年,朝廷宣布成立司天监,由八十六皇子第一秋出任监正。 铸器、炼丹、育种等等一应仙门事务,皆并入司天监管理。 第一秋出任监正之后,师问鱼又斥巨资,说动散仙李禄、武修鲍武为监副。 后来闻名仙门,与玉壶仙宗几乎平分秋色的司天监,此时露出雏形。 育种院自然也并入了司天监,所有学子,均须称他一声先生。 于是黄壤惊讶地发现,自己咸鱼十四年,竟然变成了他的门生。 ……好吧,虽然尴尬,但还是为你高兴。第一秋,欢迎回来。 她高兴不过片刻,就接到监正送来的手令。 这狗东西,难道他一直记得我?也惦记着我。所以一上任,就迫不及待地写了书信给我?! 黄壤激动得手抖,她拆开手令,发现是一纸逐文。 ——第一秋将她逐出了育种院。 其实第一秋连这纸手令都不想给她,若不是看在何惜金夫妇的面子,他甚至想直接派人将黄壤丢出育种院。 他对这个十四年未育一种,毫无所成的老咸鱼,厌恶到了极点。他素来勤勉,最不喜游手好闲之人。偏偏黄壤,花着何惜金的学金,无所事事、招猫逗狗,闲散至极。 ——真是……烂泥一滩! 第104节 这边,黄壤盯着这纸手令,“学无所成”四个字,如尖刀扎心。 “狗东西。”她喃喃道,“竟敢嫌弃老娘学无所成,看老娘来个小刀剌屁股,让你开开眼儿!” 第75章 仰慕 此时,监正大人很忙。 他年仅十四岁,这个司天监,仙门上下,根本没有人看过一眼。 ——毕竟修仙问道者,又怎么会甘心投身朝廷,甘当鹰犬? 而第一秋很快将司天监划为四司。 青龙司负责对接朝廷往来文书、整个司天监的账目、进出库明细。 白虎司乃刑狱之司,专门审讯、关押仙门囚犯。 朱雀司为铸器师,负责炼丹、铸器等手作工种。 玄武司是书院,培养求学弟子。 随后,他又四处寻访人才,先后寻得朱湘、谈奇为朱雀、白虎监少监。 官宦出身的白轻云则任青龙司少监。 而玄武司依旧由育种学院的院监宗子瑰担任。 几个月下来,第一秋脚不沾地。 黄壤都没处找他。 但好在,虽然有这一纸劝退手令,但也没人真正驱赶黄壤——何惜金那边,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大家都盼着她知耻,但黄壤并没有这么自觉。 她在玄武司新的学堂里,日日等着见第一秋一面。 可第一秋并没有回来。 上京外城,第一秋在等一个人,且已经等候多日了。 这里有一处古宅,据悉被一个神秘育种师买走。 这位神秘的育种师,对外自称第三梦。 他来历成谜,据说是土妖出生,但不知师承家门。 十年前,其初到上京,便培育了一黍种。这黍种不仅耐旱,而且产量奇高。最为难得的是,他所育良种,均可出售给贫民散户。 而且远低于官价。 黍乃是民间广泛种植的庄稼,于是这黍种虽不似其他良种那般独特出众,却为广大百姓所需。 消息不径而走,越来越多的散户前来求购。 第三梦并不出现,只是这宅子里的家仆,在调查清楚田亩位置和数量之后,就会发放黍种。 少年监正极渴望结识这位名士,可惜久等不至。 “监正,今日看来是见不到第三梦了。要不还是先回去吧?”李禄劝道。 第一秋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好些日子未得片刻休息。熬得眼睛里全是血丝。 而这第三梦,实在是行踪不定,不知几时得见。 第一秋闻言,却只是道:“再等等。他值得。” 李禄叹了一口气,正在此时,又有人进到宅院之中。 进来的人衣着普通,皮肤黢黑,双手布满老茧,看上去便是农户打扮。 而护院并未阻拦他,反而向他指了指内院:“去里面排队登记,田契带了吗?” 那老农点了点头,拿着田契不知如何是好。他结结巴巴地答:“敢问大爷,小、小人在哪里交银子?” 那护院道:“不急,管家核实田亩之后会发到你手上。里面那桌子看见了吗?先去!” 那老农只得入内,不一会儿,已经拿着一张条子出来。他脸上仍有些茫然,似乎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 第一秋上前,问:“老人家,你拿到良种了?” 老农见他衣着华贵,立刻一脸惊慌,他赶忙施礼道:“莫非您就是第三梦先生吗?” 第一秋忙将他扶住,道:“并不是。你不必多礼。良种可已到手?” 那老农忙看了看手里的条子,道:“里面的管家老爷说,只要拿好这条子,在这里等着,就能拿到良种。” 而他并没有等多久。 不一会儿,里面就有一管家模样的人出来。 他虽衣着华贵,但模样却还算谦和。 “李仁贵何在?”他扬声道,语声不卑不亢,并不惹人生厌。 那老农忙道:“是我是我,老爷,正是小的。” 那管家看了看他手上的条子,随后取出一袋良种,道:“我们家先生注明了两种肥料,你家若宽裕,就要按第一种办法施肥。就算是困难些,也要按下面这法子施肥,不可胡乱糊弄。若是收成不好,明年就领不到如此之多的良种了,知道吗?” 他蹲下来,指着袋口封签上的注解,详细念给老农听。 所有的农户都知道,良种因为是后天培育,对土地和肥料的依赖便极重。 是以,那老农也听得极为认真。 听完之后,他连连点头:“老爷放心,我家能按最好的肥料侍弄。” 那管家于是点点头,知道他不识字,又向他重复了一遍施肥流程。 那老农提起种子,真是万般欢喜,连连道谢。 第一秋眼看着他脚下生风,提着种子就出了门,不由轻叹:“第三梦乃真名士。” 李禄见自家监正眼中钦慕之意,只得上前问:“这位管事,请问你家先生几时回来?” 那管家打量李禄,又看了一眼第一秋,道:“两位,这可没个准。我家先生不常回这宅子。”他指了指前来购买良种的农户,道:“您二位也看见了,这里人来人往的,我家先生喜静。” 李禄正要再问,第一秋亲自上前,道:“那么你家先生是否有别的住处?” “这可不清楚。”那管事也为难,道:“咱们毕竟是替主人家做事的。先生的事儿,哪敢打听?不过呀,我劝公子您不必再等了。先生不过来,您再等也是白费功夫。” 第一秋长叹一声,道:“我是真心仰慕第三梦先生。” 那管家闻言笑道:“公子不知,这上京内外,恨着我们家先生的人可多着呢。先生八成也不乐意露面。” 他没再说别的,可第一秋和李禄都很快明白。 第三梦将上好的良种卖给平民散户,此举乃是破坏了行规。 他自己一个人是高尚了,然而,难道所有育种师里,其他人都卑劣吗? 而且,这上好的良种才卖这个价。其他育种师的种子,如何定价? 这是既给其他人添了恶心,又挡了别人财路。 因为他这么做,黑市上的良种都没法卖了。 这些年,想取他脑袋的人可不少。 第一秋说:“看来,管事也遇到过不少麻烦。” 那管事的叹了一口气,说:“可不少吗?公子看咱们在这里被人千恩万谢,其实也没少担惊受怕。我估摸着,咱们先生也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行踪不定。” 他摇摇头,又劝道:“所以,我劝公子也别寻他了。若真是寻着他,也指不定是福是祸。” 他这话虽然奇葩,却也真心。 第一秋眼中失望,只得道:“先生难处,吾等皆知。管事请放心,日后第三梦先生的事,便是我第一秋的事。管事若遇任何难处,都可前来司天监。” “司天监?”那管家之前话说得随性,却不知面前这清贵少年,就是新上任的司天监监正。 他连忙施礼,道:“草民一时口快,出言无状。还请监正大人莫要见怪。” 第一秋哪会见怪? 他对第三梦先生爱屋及乌,连带看这位管事也十分合意。他当即道:“管事不必如此。第三梦先生心系天下,乃广德之士。你能为他做事,自然也是心地良善之人。” 管事道:“监正大人此话,真是让人汗颜。不如这样,大人留下名帖,若我们家先生有个回来的时候,我便代为转呈。如何?” “甚好。”第一秋点点头,李禄心领神会,立刻取出他的拜帖,道:“真是有劳管事了。” 那管事连声道:“举手之劳,二位不必客气。” 眼见他收了名帖,第一秋也只能随李禄出了宅子。 这片刻之间,陆续又有好些农户入内。但每个人出来时都提着一袋良种,脸上喜气洋洋。 他们田亩不多,于是所需良种也少。 但这小小的一袋良种,便是他们一年生计的保障。 至少是再不用担心挨饿了。 第一秋在门外又看了一阵,李禄终于忍不住,道:“听方才管事所言,这位第三梦先生在上京的处境也十分艰难。依下官看,监正大人只要多多庇护。只要他认清监正乃是真心结交,自会现身相见。” “说得是……说得是啊。”监正大人立刻道:“你且令白虎司暗中保护此院落,若有无赖骚扰,一律抓捕。” 李禄忙应是,第一秋想了半天,忽然问:“本座与这位第三梦先生虽未见面,但是神交已久。有心想赠他一些礼物略表心意,却又恐俗物难入其眼。李禄,你说本座当送什么好呢?” 李禄哪还有不心知肚明的? 他立刻开动脑筋,想了半天,说:“依下官看,第三梦先生一心为民,心怀若谷。金银钱财,确实略俗。但他育种花费必定不菲。这良种售价又低,只怕手头也并不宽裕。监正若要送礼,只怕得实际些。” 监正大人点头,十分赞同。 于是,次日,司天监向第三梦先生的古宅赠送了……一批肥料。 而此时,玄武司。 黄壤还在苦等第一秋。好不容易,第一秋终于回来。 他仍然一身紫袍,玉带束腰,足踏黑色官靴。因为太过年少,而又身居高位,只好时刻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 第105节 “第一秋!”黄壤跑上去,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好多天了!” 李禄见状,不由咳了一声,目光转向别处。 监正大人眉头紧皱,黄壤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可真是太熟了。 熟到,他甚至不觉得这个女子漂亮。 ——尽管身边所有人都这么说。 “你怎么还在这里?”监正大人皱眉,“本座手令,你没有收到?” “收到了啊。”黄壤脸皮厚似城墙,“但是我跟我姨父和姨母说了,我还没有学会育种,要在玄武司再多学几年。” 监正大人厌烦得不行,道:“本座不允。” 黄壤蹭上去,道:“好吧好吧,其实是育种院的课业太简单了。我都会了,真的!” 第一秋一听这话,简直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他用手隔开黄壤,生怕被她碰到:“离本座远些。” 李禄见状,忙不迭上前,劝道:“阿壤姑娘,监正外出多日,一直没有休息。他也累了,您还是先回吧。” “你……好吧。”黄壤到底还是心疼他,见他眼中血丝缠裹,不由也软了口气:“那我晚点炖汤给你喝。” 第一秋哪管她炖什么汤,加快脚步,躲瘟神一般离开了。 回到书房,第一秋立刻写信给何惜金,要求他接走自己侄女。 谁料,书信刚一寄到如意剑宗,何惜金立刻捏碎一只传送法符,赶来上京。 他亲自面见监正大人,做了几千字的自我检讨。 监正大人一直从晚上听到第二天中午。 随后他突然明白,以宗子瑰的性子,为什么黄壤能在育种院游手好闲十几年。 一直到下午,监正大人送走何掌门时,头皮都是麻的。 他虽不情不愿,但让黄壤退学什么的,却是再也不敢提了。 ——只要这咸鱼不来骚扰他,要留下就留下吧。 监正大人将黄壤之事搁到一边,忽而见门口有农户提着一袋良种,正喜不自胜地赶回家中。 其袋口封签,正是第三梦。 第三梦…… 监正大人若有所思——要是能与此人相交,何其幸甚! 第76章 先生 及至三月,司天监监测天象,发现明年将有百年未逢之大旱。 而目前的良种,虽也有耐旱之物,但远不能抵挡这样的天灾。 而朝廷也并没有育种师,可以短时间内培育真正可以应对灾情的良种。 一时之间,民心不稳,谣言四起。 百姓开始囤粮,顿时粮价混乱,许多米铺甚至遭到轰抢。地里粮食未成熟,已经被人偷偷收割。 朝廷不得已之下,只得派出重兵,一方面稳定秩序,另一方面,稳定粮价。 可无论如何,必须有新的良种用以抗旱。 第一秋只得前往息家,拜访息老爷子。 如今育种世家,实力最为强悍的,无疑是息老爷子。 只要他能出手相助,那么也许梁米之事,还能解决。 息家。 这里的土地有别于任何地方。 金沙一般的土壤细腻润滑,握在手里如水一般柔软。 穿过雕画精致的影壁,方算是进了庭院。 长长的走廊外,自有假山流水,亭台如画。 第一秋由仆人带领着,一路前行。不知道经过了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了会客的花厅。 息老爷子身穿一身黑色布衣、布裤,连脚上也只得一双布鞋。只有领口和袖口翻出一线雪白的里衣。 他端坐主位,手里握着一串提珠,正反复盘玩。 见到第一秋,他也只是略略点头,道:“监正请坐。” 第一秋向他略一拱手,落座客席。 自有仆人奉上香茗,息老爷子淡淡地一伸手,道:“监正请品茶。” 第一秋道了声谢,举起茶盏小饮一口,这才道:“息老爷子许是听说了,如今朝廷观测天象,发现明年定有旱情。本官这次前来,乃是与息老爷子商量,请息老爷子亲自出山,解救万民于水火。” “嗯。”息老爷子用鼻子应了一声,随后道:“此事,老夫也听说了。” 第一秋见他神情不太热衷,自然知道他有后话。他说:“若能得息老爷子相助,想必此事定会迎刃而解。” 无论如何,马屁先拍。 然而,息老爷子显然不吃这一套。他闻言笑道:“监正过誉了。只是老夫这边,也遇到一件难事,一时无法分神培育良种。” “哦?”第一秋挑眉,道,“息老爷子请讲。” 息老爷子盘玩着提珠,好半天才徐徐道:“近几年,良种售卖十分艰难,我也听到不少育种师都在抱怨。一些破坏行规之事,只能供某些暗处小人沽名钓誉。但其实,对良种远景,十分不利。朝廷还是应该管管。” 他这话说得隐晦,第一秋微怔,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不祥的猜想。 “息老爷子是指……”他不动声色,轻声试探。 息老爷子缓缓放下手中杯盏,露出一副长者的慈爱之状,道:“也是随便说说。监正莫要往心里去。我老爷子岁数大了,见不得不守规矩的人或事。难免啰嗦。丰儿……你陪监正大人多坐坐,待会儿就请监正大人留在家中,多喝几杯。”他转头吩咐自己的长子息丰,“你们都是年轻人,在一起也活络些。我就不掺和了。” 他一番话,点到为止,意图却异常分明。 第一秋虽然年幼,但毕竟出身皇室,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听不懂? 息老爷子想来是知道了第三梦的事,要求朝廷出手整治。 第一秋陪着息丰喝了一顿酒,息丰倒是热情周到,全不提方才息老爷子的话。当然了,也不提培育良种抗旱之事。 息家的意思,已经表露得很清楚了。 第一秋吃过饭出来,等候在偏厅的李禄和鲍武连忙迎上来。 “监正,谈得如何?”李禄跟在他身后,小声问。 第一秋心事重重,半晌,他终于道:“他想对付第三梦。” “什、什么?”鲍武微怔,他抓了抓头,“息老爷子?为何?第三梦先生虽颇有人气,但毕竟良种只卖散户平民。息家这样的身份地位,为何同他为难?” 他想不明白。 还是李禄解释道:“因为息家每年也有大量的良种,会流入黑市。这些良种,往往会卖出比官价高得多的价格。而第三梦先生平价售种,平民散户不再同黑市交易。他自然也断了一条财路。” 鲍武惊呆:“息家?息壤一族的主支嫡系!他们还需要赚这点钱?” 第一秋说:“不止息家,几乎所有育种世家,都会赚这笔钱。” 鲍武似懂非懂,半晌问:“那不是在喝散户平民的血吗?” 第一秋没有再说话。 鲍武是个武痴,他这样单纯的人,自然想不透其中关窍。 本禄倒是耐心解释道:“这不仅是一笔收入,也是育种师处理残次品的途径。否则那些劣质的良种,卖给谁去?” 鲍武一脸不敢置信:“劣种也要出售,那百姓明年收成如何保障?” “要不怎么叫黑市呢?”李禄叹道,“好歹总是胜过一般粮种。还有,育种师的身份阶级根深蒂固。如果一个专卖散户贱民的育种师能够培育出优于绝大部分育种师的良种,还因此有了人气和民望,那其他育种师算什么?” 鲍武听得头皮发麻,李禄道:“真是想不到,育种师对第三梦先生已经如此忌惮。监正意下如何?” 第一秋脸色已经十分阴沉,闻言道:“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先生。” 李禄点点头,道:“可惜第三梦先生仙踪难觅,否则我们还可以向他求助。他若肯培育良种,此事也能逢刃而解。” 第一秋深深叹气,道:“说得是。可先生终究是下落不明,如何能请得他出手相助呢?” “哎呀!”旁边鲍武不耐烦地道,“依我老鲍看,那第三梦先生也是心忧天下之人。只要他得知监正大人是替万民求良种,定会相助。不如我们就在上京城中贴满告示,求他老人家现身!” “也是个办法。”李禄点头。 第一秋总觉哪里不对,但终究也没阻止——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果然,一回到上京,司天监立刻张贴出告示。 万民围观,发现这是一张朝廷写给第三梦先生的书信。 信中表明为应对明年旱情,求第三梦先生出手相助。 这样公之于众的书信,一共一百余张。分贴在上京城里里外外。 而其中每一张,都由第一秋亲笔书写。 “这是对第三梦先生的尊重。”监正大人落笔郑重,“他值得。” 公开信贴出去,万民沸腾。 第三梦先生,由暗转明。 先时,他只是一位隐于市井,默默培育良种卖给散户的育种师。 虽然许多散户知他技艺高明,也暗自传扬,但毕竟只是一个游散的育种师,全无师承或来历。 可如今,朝廷公然抛出橄榄枝。 民心怎能不沸腾? 百姓议论纷纷,谁不想见一见这位先生? 第106节 可也有许多人担忧。 第三梦先生这样做,冒了多大的风险。恐怕这些散户比朝廷明白许多。 往年黑市的粮种是什么价?如今从第三梦先生这里买良种又是什么价? 他们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也有百姓日夜守在公告信之下,呼喊第三梦先生千万不要露面。 甚至次日,所有公告信全部被涂改或者撕毁。 百姓们开始质疑朝廷的动机,因为有人传言,监正大人拜访息家之后,就设计想要诓出第三梦。 息老爷子最初看到公开信,本是勃然大怒。但后来听到百姓议论,心中也颇有些狐疑——难道真是朝廷设计,想要诓出第三梦再暗暗处理? 这些伎俩,他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所以,他决定暂时观望。 如果第一秋真能处理掉这个祸患,到时候自己再出手,也还是能博一个万世传诵的美名的。 于是息家袖手旁观,其他育种师纷纷按兵不动。 ——他们都看息老爷子的眼色,而且这个第三梦,确实是个毒瘤,非得挖除不可。 于是事情一时之间,版本各异。 而第三梦之名,也渐渐被所有人得知。 虽然他并未现身,但是古宅的“生意”却越来越好了。 这些日子,不断有人前来探访。 有人纷纷进言,要求第三梦先生千万要藏好身份,莫要出现。 也有人扮成贫民散户,想要低价购买良种。 当然了,这里的管家也非常人。他调查十分细致,再加上散户土地不多。这些假冒之人也极难占到便宜。 一时之间,暗里便有更多人咬牙切齿。 ——自己通过朝廷批量定购的良种,品质竟然比不上这卖给散户之物。而且价格更贵。 这谁能不气? 一时之间,育种师不满,各地大户抱怨。 终于这一日,有数人纠集而来。刚一进院子,就开始打砸滋事。 “第三梦快滚出来!你培育的良种,我们尽心侍弄了半年,结果颗粒无收!”几个壮汉将一包杂草样的黍杆丢在地上,骂道:“我们一家人可就指着这粮食过活!第三梦昧着良心挣钱,这是喝了我们的血,还要嚼我们的骨头啊……” 随着这男子话音落地,他的“八十岁老母”立刻坐倒在地,开始呼天抢地、痛哭流涕。 第77章 贺号 古宅里一片混乱,周围前来买种的农户纷纷围观。 见对方闹得厉害了,也有人劝:“第三梦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这位大妈……” 可这句话刚一出口,对方好几号人立刻骂道:“他是不是这样的人,你怎么知道?王八蛋,你们是同伙吧?” 几个壮汉上前,揪起说话人的衣领,疾言厉色地怒喝:“说,你是第三梦的什么人?” 那人本就是个普通农户,当场慌了,连连辩解:“我根本不认识……” 几个壮汉哪肯轻饶,连连叫骂。还是旁边人七手八脚地将人给救了一下,也有人悄声道:“这些人好不讲道理。” 但说到底,谁也不敢带头理论。 ——这几个人,一看就不像善茬。 此时,育种院。 黄壤从昨夜开始,便细细地煨了一盅汤。等到天色一亮,她就给第一秋送去。 当然,第一秋的书房她根本进不去。她只能让李禄代为转送。 李禄人精一样的,何惜金这侄女对自家监正有好感,整个司天监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只是监正对她没意思——这同样也是大家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 他接过汤盅,笑着说:“阿壤姑娘真是有心了。不过监正年轻,一腔心思都扑在公务上,恐怕辜负了姑娘美意。” 黄壤也不在意,只是道:“李监副替我送进去即可,旁的不必在意。” 倒也是个痴情女子。 李禄接过汤盅,进了书房。 黄壤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育种院的课,她几乎不听——对她而言,那些功课确实太简单了。那块试田倒是没白费,里面长满了一丛一丛的小草。 这草一种十几年,谁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偶尔会有人感慨——咱们这育种院,好些年没看见蚊子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书房里。 第一秋手持碳笔,正在绘制一份草图。李禄将汤盅奉了上去,笑道:“监正,阿壤姑娘又炖了汤给你。先尝尝?” 第一秋扫了一眼,淡淡道:“给鲍武。” 李禄闻言,也只能道:“是。”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来报:“监正大人,第三梦先生那边,有人闹事。” 第一秋碳笔微顿,随后将笔搁下。他甚至没问什么事,立刻起身,大步出门。 ——他对第三梦先生是真心崇敬啊。李禄连忙跟上。 而今日的古宅,着实十分热闹。 里面又新增了不少“受害者”。几波受害者中,既有满脸凶相的壮汉,也有八十岁老妇,更有五六岁的垂髻小童。 于是老妇骂,小童哭,几个壮汉则是抓扯质疑的农户。 第一秋没有入内,他在旁边听了一阵,就已经明白事情原委。 李禄也是眉头紧皱,道:“监正,是有人指责先生售卖假种,这可是重罪。” 第一秋嗯了一声,李禄暗中留意他的神情,问:“此事需要时间查证,是否派人将他们带回白虎司,细细盘问?” “不必。”监正大人沉吟片刻,道:“你去传京兆尹前来审讯。” “京兆尹?”李禄皱眉,自家监正不帮着第三梦先生了?但他还是道:“是。” 片刻之后,京兆尹大人前来。 上京京兆尹于奉公大人,人如其名,正是奉公执法,铁面无私。 他走到几个受害人面前,神情严肃。 “好了好了,这是府尹于奉公大人!他是位清廉的父母官,定会帮着第三梦大人洗清冤屈的。”人群中有农户低声道。 然而这话一出,又有人质疑:“这些个官老爷,都是蛇鼠一窝的。他会帮着我们先生?” 于是一时之间,有人戒备有人期待。 于大人盯着几个受害人,因着监正要他就地审讯,他也不再另设公堂,只是问:“发生何事?” 受害者闻言,顿时声泪俱下,纷纷膝行上前,诉说了自己买种上当、颗粒无收的“人间惨事”。 于大人几句话就听明白了——这是有人状告第三梦私售假种。 而此时,宅子外的监正大人忽然说:“算了,还是请刑部李大人来审吧。” 呃……于是于大人被通知他可以回去了。 刑部李大人进来,他也是刑讯审案的好手,此时他走到几个受害人面前,神情同样严肃,问:“发生何事?” “李大人也不错,不是糊涂官。”有人小声说。 于是,受害者再度声泪俱下,纷纷膝行上前,诉说了自己买种上当、颗粒无收的“人间惨事”。 只是这次眼泪少了许多。 而李大人当问明原由,司天监又派了钟大人前来审理此案。 他走到受害者面前,瞅了半天,问:“发生何事?” “……”受害者们揉了揉脸,继续哭嚎着,诉说了买种上当、颗粒无收的“人间惨事。” 一上午,朝廷换了八位大人。 旁边围观的老农先前还一脸认真,后来就开始捂着嘴偷乐。 而受害者们实在是哭不出来了。 当第九位大人前来主审的时候,他们的表情变得十分扭曲痛苦,喉咙也开始干哑冒火。 眼泪是再也挤不出半滴了,他们个个哭丧着脸,如受酷刑般又将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 但这并没有完,上京城可以审案的官员,大大小小也有百来号。慢慢轮吧。监正大人索性命人搬了个椅子,坐到宅外的阴凉地儿。一边饮茶,一边听诸位大人“问案”。 他们虽然不是人,监正您却是真的狗啊……李禄无言。 一直到下午,受害者全部被审哭了。 这回是真哭。 可其他几位重要人物,也一一登场。 首先,是如意剑宗何惜金一家。他们用传送法符赶来,面色十分严肃。 他一赶到,人群便如热油入水,一阵沸腾。 “好了好了,这是如意剑宗何掌门,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有农户低声道,“他会为第三梦先生主持公道的!” 何惜金、屈曼英夫妇二人站在“受害者”跟前。屈曼英问了一句:“发生何事?” 几位受害人顿时如见救星,哭求何惜金夫妇主持公道…… 他们好不容易将事情原委讲述清楚,又是传送法符的光芒一闪,另一对夫妇出现。 第107节 人群一惊,顿时又议论纷纷:“好了好了,这是问心阁阁主张疏酒!他到了就好了。” 果然,张疏酒带着其夫人冯筝儿一并现身。他同样来到受害人面前,向何惜金夫妇略一拱手,这才问:“发生何事?” 呃……受害人们的脸色已经开始变了。但张阁主问话,也不敢不答。 刚刚答完,另有人也赶到——古拳门门主武子丑和夫人戴无双! 他二人走到受害者面前,瞅了半天,问:“发生何事?” “……求求你们把我杀了吧——”受害者们崩溃了。他妈的,这些大人物真是蛇鼠一窝!他们哭着喊:“太欺负人了!丧尽天良啊……” 何、张、武夫妇看得直乐,他们早听说了这边的事,先时还只是观望,此时便纯粹是为了过来蹭个乐子。 眼见受害者们哑着嗓子,痛不欲生。还敢狡辩,屈曼英怒火中烧,猛地沉下脸来,一声怒喝:“跪下!” 随后,只听砰砰几声,膝盖落地。 受害者们尽数跪下。 但这一声沉喝,震住的不止他们——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位仙门大能,也双膝一屈,应声跪倒! “……”围观群众个个张大嘴巴。 “咳。”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位大能互相看看,颇有得遇同道之感。 三人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一同掸了掸膝上的灰尘。 屈曼英、冯筝儿和戴无双也互相看了看。 “咳。”三位夫人掩饰自己的尴尬。 监正大人看看何惜金、又看看张疏酒,最后看看武子丑——三位可以啊,家教还挺好。监正大人施施然走到“受害人”面前,一脸严肃,道:“发生何事?” “受害人”疯了,当场就有数人要撞柱自尽! 但监正大人岂能容忍这种事发生? 立刻便有官差拦住受害人,将他们一一拖回监正身边。 监正大人问明原委,最后在“受害者”们的哭喊说声,将他们带回了白虎司。 而过了很久,这些受害者们的惨叫还飘浮在古宅上空,久久不散——“将我砍了吧,求求大人了!” 这案子最终是否审结,如何审结,大家都不太知道。 其实这些事,无论结果如何,总是难以服众的。若审出来,此案属实,毫无疑问——拥护第三梦先生的百姓骂娘。若审出来,此案不实,也总有人信谣传谣。 说到底,无非是坏人名声的伎俩罢了。 只是监正大人这审案的法子太过独特。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受害者”上门,闹这么一出了。 ——背后的育种世家们给多少钱,也没人愿意干了。 只是随着此事,还有另一件事也随之传扬开来,四海皆知。 ——这便是何掌门、张疏酒、武子丑三位仙门大能良好的家教。 此事越传越广,百姓也不能闲着,索性为三位大能贺了个雅号——惧内三仙。 第78章 常服 上京内城,泰和酒楼。 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位大能带着夫人,定了一个雅间。 一同前来的,自然还有司天监监正第一秋。 比起这几人,第一秋自然年轻稚嫩。 但他今日的缺德模样,颇得三位大能欢心。是以,大家也便请上了他。 而监正大人因为知道这三人的为人,也便欣然而来。 一行七人谦让着落了座,何夫人屈曼英、张夫人冯筝儿、武夫人戴无双三人合坐一块儿。三个人经由先前何、张、武三人的那一跪,互相之间已经极有好感。 此时坐到一处,立刻便聊起了彼此的衣衫、首饰、胭脂水粉。 女人这话匣子一打开,顿时滔滔不绝。 不一会儿,便认作了姐妹。 何掌门、张阁主和武门主因为“家风相似”,彼此之间也是惺惺相惜,言语投契。 年少的监正坐在下首,便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而正在此时,一人掀帘进来。 ——正是黄壤。 何掌门夫妇在这里,自然忘不了自家侄女。 此时,屈曼英一见她,立刻招手:“阿壤,快过来见过你的另外两位姨母!” 黄壤答应一声,目光一眼就瞅见了第一秋。 她脸上顿时堆起了甜甜的笑容:“呀,监正大人也在!” 第一秋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黄壤整个人都要发出光来。她来到屈曼英身边,很是乖巧地向冯筝儿、戴无双行礼。 二人急忙扶起她,当然又有一番夸赞。 “阿壤这品貌,真是万里挑一啊。”冯筝儿啧啧有声。 戴无双拍拍阿壤的手,感慨道:“这要是阿音当年不被黄……”她想感叹当年之事,但想到黄壤在,又转口道:“现在也好。孩子这般水灵,真是瞧着就令人打心眼里喜欢!” 黄壤顺势坐下来,说:“戴姨母,当年我娘到底是怎么看上我爹的啊?她眼光真的好差!” “这孩子!”屈曼英立刻笑嗔道,“子不言父过。不许胡说。” 黄壤说:“本来就是么。”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说:“几位姨母,我要再点一个菜。”她放得开,其他人谁跟她计较?只是含笑点头罢了。 黄壤于是回头吩咐小二:“再上一道樱桃肉。” 第一秋显然并不愿与她同席,但何惜金夫妇的面子,这可抹不开。 好在他面上也不显山露水,仍是笑道:“三位前辈何以赶到上京?莫非也知道第三梦先生的事?” 他提到第三梦,黄壤脸上顿时现出奇怪的神情。 她瞟了第一秋一眼,但因为她老是偷窥自己,所以监正大人并不以为意。他甚至不准备答复。 而何惜金张了张嘴,张疏酒立刻抢先道:“虽然不曾见过,但也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迹。” 他这么一说,第一秋立刻就来了兴趣——他对第三梦先生的一切都异常感兴趣。 是以,监正大人忙问:“不知三位前辈都知道些什么?” 何惜金搁下筷子,道:“说、说说起、起来……第、第第三三三梦……” 张疏酒连忙道:“说起来,这位第三梦应该是十年前到的上京。此人绝非末流杂家,他所育的第一批良种已经十分稳定,不仅抗虫抗病,成熟期短,而且产量极高。” 黄壤低着头,默默吃菜。 武子丑也道:“正是。当初他声名不显,还没怎么。后来渐成规模,黑市那帮孙子没少悬赏他的脑袋。我们也就没再查下去,偶尔遇到什么痕迹,还会帮他遮抹一番。” 何惜金连连点头,这时候,樱桃肉上来。 黄壤拿了筷子,先替第一秋挟了一块,道:“他们家樱桃肉好吃的,你尝尝。” 监正大人眉宇成川,好半天才道:“阿壤姑娘太客气了。”他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动筷的意思。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大家都从彼此眼神里看到别样的内容。 冯筝儿和戴无双也是七窍玲珑心,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何惜金索性问:“阿、阿阿壤壤在在……” 他说话实在是吃力,屈曼英却只是笑,好半天,她才替夫君接话:“你姨父是说,你在上京也有十好几年了。听说也培育了几个良种,就没见过这位先生?” 他这么一问,果然,第一秋的目光便被吸引了过去。 “呃……”黄壤想了半天。监正大人语声凉凉,问:“怎么,阿壤姑娘竟然还培育出了几个良种?”他一脸讥嘲,问:“本座为何不知?” 岂有此理啊! 黄壤叹了口气:“监正大人对小女子有偏见,当然不知了。” 她明明比自己大了那么多岁,却自称小女子。仙门虽然不在意岁数,但监正在意。他说:“以阿壤姑娘的岁数,称不得这个小字了。” 这狗东西,怎的如此尖酸刻薄?! 黄壤深吸一口气,旁边屈曼英早看出自家侄女的心思。当然了,她也看出了监正大人的心思。 这两人啊。 屈曼英摇摇头,说:“阿壤,先吃饭。” 黄壤气都气饱了,哪还吃得下去?她说:“你不是问我有没有听过第三梦吗?我见过他。” 她这话一出,顿时一桌人尽数愣住。 何惜金说:“不、不不不可可玩玩玩笑!” 黄壤凑到第一秋面前,道:“我不仅见过他,还能约他与你一见。如何?” 第一秋瞳孔微缩,好半天才道:“你说谎!” 黄壤耸肩:“爱信不信!” 一旁,屈曼英正了正神色,道:“阿壤,小孩子不可以乱讲话。”说完,她转头向第一秋道:“第三梦先生神出鬼没,哪里是她一个姑娘家能知道行踪的?监正别听她玩笑。” 第一秋心里自然也作此想,他嗯了一声,不再追问。 黄壤知道何惜金夫妇不愿她再谈及这问题,她也不再多说,道:“三位姨母尝尝这道菜,可好吃了……” 她起身替屈、冯、戴三位姨母挟菜,三人自然笑呵呵地应了。 张疏酒这才继续道:“听说,监正大人写了公开信,满城张贴,想要寻找第三梦?” 第108节 第一秋道:“正是。司天监测出天有大旱,想要培育一批良种。本座想,第三梦先生心怀天下,若得知此事,必然应承。” 张疏酒说:“此事,我也听说了。只是第三梦这些年的处境,监正大人也是再清楚不过。这个人,还是不找为好。” 第一秋神色郑重,道:“如此高士,不应埋入市井,不见天日。本座尊重先生意愿。他若愿龙潜于渊,吾亦不再纠缠。但他若愿出山相助,本座自会鞍前马后、护他一世,免他后顾之忧。纵肝脑涂地,亦再所不辞。” 他这话说得认真,黄壤听得也认真。 ——这狗东西,果然从来都不爱美色。 那他梦外到底为什么对自己百年深情? 黄壤想不通。 “监正毕竟还是年轻啊。”张疏酒叹道,“那些阴沟里的卑鄙伎俩,又岂是监正一人能防得住的?若是您护佑不周,只会害了他。” 第一秋沉声道:“不会。” 何、张、武三人,并不知这句话的重量。 但是黄壤知道。 一百多年梦外,两次入梦,他的承诺,一向都不是嘴上说说。 ——他拼尽了全力去做。 “若是第三梦听了监正大人的话,定是相信的。”黄壤轻声说。 但第一秋不理她——监正大人实在是不喜欢这条咸鱼。 一直到这餐饭罢,何惜金等人也要各自回去了。 屈曼英、冯筝儿、戴无双三人一见如故,认了姐妹。何、张、武三人也被夫人允许可以结伴出行,一起玩耍。 趁着几人说话的功夫,监正大人独自出了泰和酒楼。 黄壤早已悄悄跟了上去:“监正要回司天监吗?我同你一起呀。” 第一秋加快脚步,黄壤紧追不放。 眼见他就要走进司天监的大门,黄壤把心一横,道:“你不是想见第三梦吗?”第一秋缓缓停住脚步,黄壤紧接着说:“我能替你相约,让你见他一面。” “凭你?”监正大人将信将疑。 黄壤赶紧追到他身边,说:“对。凭我。” 第一秋自然并不相信,他问:“本座如何信你?” 黄壤说:“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能取信于你。不过你拿什么报答我呢?” 她这话问得微妙,监正大人见她目光灼灼,盯着自己的领口看,不由后退了一步。 咳,黄壤收回目光,道:“这样吧,我替监正约第三梦。监正大我陪我逛一日上京,好不好?” 第一秋仍旧不信,黄壤只得道:“哎呀,我先替你约第三梦,然后你陪我一日。” 监正大人自然心动,他问:“仅仅是游玩上京?” 黄壤喜道:“你答应了?” “哼!”第一秋一甩袖,“你且去约。若真能得见第三梦,本座自然一诺千金!” “这太容易了!”黄壤大喜过望,道:“你且等着,晚点我来找你!” 夜里,玄武司,书房。 第一秋还未睡下,房中烛火高举,他手握书卷,却并没有看进去。 日间黄壤的话,不知真假。但若她所言属实,那自己岂不是真能与第三梦先生相见? 监正大人握着书卷的手微微用力,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竟然有几分紧张。 而就在此时,外面突然有人道:“监正,阿壤姑娘过来了。” “让她进来!”第一秋猛地站起身来,双目直盯着房门。 房门被打开,黄壤果然是端着一蛊甜汤进来。 “你可有约到第三梦先生?”第一秋直接问。 “急什么?”黄壤将汤盅搁到桌上,道:“先喝汤。” “本座问你话。”监正大人语声甚急。黄壤小心地将盅里的汤盛出来,舀到小碗里:“喝了这碗汤,我便告诉你。” 第一秋只好重又坐下,那汤清甜,入口生香。他却来不及细品,很快将之饮尽。 黄壤这才自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 第一秋接过那物,细看一眼,似乎连目光都有了重量。 ——这是……第三梦的封签。 若说别的,可能有假。 但是一个育种师的封签是最机要之物,极难仿制。 更难得的是,上面的字迹,一定是育种师本人亲笔。后来的印制版,也多有防伪。 现在,黄壤带来的是第三梦的封签,其上所写,却并非良种的品名、宜种田土等备注。 那绞花缠枝一般的字体浓艳纤长。 ——第三梦先生,约他明日在瞰月城外的小树林相见。 瞰月城…… 第一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约在这么一个地方。 但他一定会去。 无论第三梦约在任何地点,他都定会赴约。 黄壤见他神色,知道他再无疑问,于是道:“记得我们的约定啊,见过他之后,你要陪我游玩一日!” 说完,不等第一秋回答,她转身离开。 而监正大人沉吟许久,他突然道:“李禄何在?” 门外守卫忙道:“监正大人,李大人已经散衙了。是否需要小人去传?” “嗯。”监正大人应了一声。 半晌,李监副十万火急地奔来:“监正,发生何事?” 监正大人一脸认真,道:“本座忽然觉得,应有一套常服。” 李禄以为自己还没睡醒,为什么监正的话,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但放一起就不懂了呢? 好半天,他说:“常、常服?” “对!”监正大人揽上他的肩,道:“你随本座出去挑一套。” 李监副瞪大眼睛——这个时辰了,你要去挑个衣服? 第79章 赴约 而第一秋真的挑了一套常服。 当时店家早就睡下了,但遇上他,有什么办法? 只得打着哈欠、赔着笑脸,心里骂娘地带着他试衣。 次日,天还未亮,监正大人便已经收拾妥当。 他今日第一次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了一袭浅金色常服。这让他看上去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贵公子的风流意气。他捏碎一张传送法符,赶到了瞰月城。 瞰月城外,确实有一处密林。 监正大人倚树相待,他又突然变得无比耐心。 因为觉得第三梦先生可能不想见外人,他便孤身赴约,谁也没带。 第一秋平生第一次思索,这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应该是如苗耘之的性情,还是似何惜金的性情? 但无论如何,这位先生定是一位无双国士。 此时,密林外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轻,踏着枯枝落叶,只发出一点点轻微的声音。 第一秋蓦地回头,只见身后,有人头戴黑纱帷帽,一步一步,向此而来。 “第三梦先生?”第一秋戒备且犹疑。 眼前的人,身穿黑袍,头戴帷帽。因为帷帽黑纱过长,他整个人都被遮掩,看不出老少男女。 他走到第一秋面前,伸出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第一秋依言坐下——他对黄壤的话,始终存疑。所以不确定面前人是不是黄壤有意戏弄自己。 但尽管怀着这样的猜疑,他还是前来赴约了。 而面前,一身黑纱的第三梦先生敛裾同他坐在密林之中。 他捡了一段枯枝,在松软的地面写字:“大人为何而来?” 第一秋知他不方便说话。他本就是极高明的手作大师,对字迹的辨认更有着天生的敏感。 他看到泥土上的字迹,确认眼前正是第三梦本人。 他立刻道:“在下第一秋,仰慕先生之名,一直渴求相见。先生藏身市井,为国为民,实乃高士。” 第三梦隐在帷帽下,看不清表情。 他手持枯枝,接着写:“举手之劳罢了。” 第一秋道:“在下知道,先生隐藏身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多年以来,育种世家把持良种,契约上也是规矩颇多。先生敢于打破规矩,令在下十分敬佩。” 他站起身来,向端坐于树下的第三梦拱手,道:“如今司天监想要求购一批最为耐旱的良种,不知先生是否能出山相助?” 他说完这话,面前的第三梦久久不动。 第一秋忙道:“先生请放心,一切要求,在下都将竭力去做。” 第三梦沉默许久,突然手上树枝再动,他简短地写了一个字:“可。” 第109节 第一秋万不料,这位先生竟然如此好说话。他本准备再行说服一番,若先生不愿,便不再勉强。但他痛快答应,反而令人措手不及。 第三梦隔着黑色的帷帽,似乎也正在打量他,随后,他问了一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大人今日,为何会挑这身衣服?” 饶是第一秋再如何机敏,也被这句话问住。 过了一阵,他终于如实回答:“只是觉得密林阴暗潮湿,而浅金色让人如沐暖阳。” 第三梦再次沉默,监正大人只好问:“先生可是觉得不妥?” “否。”第三梦写下这一个字。第一秋心中激荡的情绪略微平复,随后他注意到第三梦的手。他的衣袖太长,于是整只手也拢在袖中,枯枝握在手里,能隐约看到一点玉色的肌肤。 但仙门中人,不能以世俗之态分辨老女老少。 他们的肌肤状态,往往同年纪、性别无关。 第一秋也并不愿意探究——先生不愿显露,自有其考虑。自己若一味刺探,便是唐突了。 二人短暂沉默,而就在此时,密林中乌鹊惊飞。 第一秋眉峰微皱,第三梦也缓缓站起。 只见松软泥土之中,似乎有什么怪物正藏身其中,并快速冲行。 第一秋一向警觉,他下意识挡在第三梦身前,自从怀中取出一物,放置于地。 第三梦垂首不语,而他取出的法宝,看形状似一水晶圆球。随着土地震动,它发出一阵奇怪的音波。土中的怪物行进速度越来越慢,最后一声闷哼,破土而出! 他身穿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手握一支□□。本意是要偷袭第三梦,但此时他站不稳。 他摇摇晃晃,神情异常痛苦。但他仍旧坚持着想要上前,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水晶球开始震动,能够听到呜呜之声。 终于,他耳鼻流血,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第一秋这才捡起地上的水晶球,道:“想不到先生一直身处如此险境,只是刚一露面,就被人盯上。” 第三梦沉默不语,这是当然的。如今的他,挡了多少人财路? 多的是人想要诛之而后快。 第一秋双手呈上那水晶球,道:“此物,乃是护身之物。它发出的一种异于寻常的声音,可以快速压制敌人。当然,对于修为异常深厚者可能效果会减弱,但也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请先生务必收下。” 第三梦想了想,终于伸手接过。就在此时,第一秋看见她的手,那手纤长细腻,观其骨骼,定是女子无疑! 先生是女子? 第一秋眉峰微皱,但并未再细想——探取他人隐私,何况还是第三梦先生,实在失礼。 而就在此时,又有几名刺客围拢过来。 看来先前冲杀的人,不过是想要探明虚实罢了。 如今刺客一共六人,个个身穿黑衣,看不清面孔。 ——第三梦倒是罢了,第一秋毕竟是皇族。杀了第三梦,第一秋也不能留。那就必须要藏头露尾了。 第一秋自怀中又翻出一件法宝,诸刺客见状,忙不迭退开。 ——先前□□手吃了大亏,他们可是都看见了。 第一秋如今年仅十四岁,修为薄弱。 本来在这些刺客眼中,根本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说到底,添他这个人头的价钱,只是因为他出生皇家,身份麻烦。 可如今真进了密林,才发现这也是个难缠的货色。 几人互相看看,终于为首的人一示意,六人分散开来,其中二人包抄第一秋,试图将他和第三梦分开。 毕竟他们的主要目标,还是第三梦。 第三梦手握着那颗水晶球,球上还有第一秋指间残留的温度。 六名刺客飞扑上来,有人使用招魂幡。幡旗挥动,地上立刻伸出无数白骨枯爪。 第一秋牢牢挡在第三梦身前,他手握一枚烟花状的法宝,正要再度催动,突然,他身后,第三梦飞身跃起。他手握一截枯枝,身若疾风,迎向一众刺客。 刺客原本觉得可笑,但是,当枯枝临近,瞬间剑气如虹! 有人高喊了一句:“心剑!” “什么?”另有人问。 但,他们也仅仅只留下了这两句话。 心剑,当今第一仙门玉壶仙宗最高深的剑道。在这样的高手面前,这群刺客并没有多少开口的机会。 片刻之间,密林里只留下六具尸体。 第一秋站在原地,看第三梦轻轻松松地解决了刺客。 疾风鼓荡着他的黑纱,露出其下极为姣好的身段。第一秋可以肯定,这位第三梦先生乃是女子。 当然,他绝无半分邪念,全然只是对一位前辈高人的敬仰。 他拱手道:“前辈剑术,真是登峰造极。恐怕……堪与玉壶仙宗灵璧老祖相提并论。” 谢灵璧? 这三个字,显然并不能令第三梦高兴。 他转过身去,丢掉枯枝。 第一秋隐隐觉得,此人应该是出自玉壶仙宗。若许是玉壶仙宗的某位长老。 玉壶仙宗是藏龙卧虎之地,里面出什么样的奇人都不稀奇。 只是……会有人育种吗? 这个着实不曾听说。 第一秋到了此时,对此人风采越发倾慕,拱手道:“前辈驾临上京,乃天下人之幸。若有任何需要,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第三梦缓缓摇头,她捡起树枝,在地上缓缓写下几个字——吾会应你所求,培育抗旱之种。交给黄壤。 她提到黄壤,第一秋瞳孔凝滞,许久问:“前辈果真认识黄壤?” 而第三梦却不再作答,她飘然而去。 第一秋紧赶几步,终于是没有再跟上。 这些高人便是如此,来去随性,并不会为了谁逗留。 他站在原地,目送第三梦离开。 而“第三梦”跑出老远,忽然呼地长出一口气。察觉到第一秋并未跟来,她摘下帷帽,拍了拍胸口,平复激烈的心跳。 装高人真是好累啊。尤其是在未来夫君面前。 看他小小年纪,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真是……让人想要将他推倒在地,好好的疼爱一番…… 呃,再想下去恐怕不太健康。 他今天穿了浅金色的衣衫。 他说这颜色,让人如沐暖阳,能驱散这密林的潮湿阴暗。 黄壤在满地土石碴子里嗑糖,心里欢喜雀跃。 第一秋对她,好像与谢红尘不同。 谢红尘似乎对她更有似曾相识之感,而第一秋在梦中,初见总是冷淡。 黄壤正这么想,迎面就看见一个人,疾步向密林而来。 ——谢、红、尘…… 这个人真是不能提,连想都不能想起。 黄壤快速逃走。 而密林之中,谢红尘入内查看。 第一秋已经抹去泥上字迹,听到动静,原以为又是刺客。但见来人是他,不由微怔:“谢首座。” 谢红尘此人一向游历四方,在这里看见他也不太奇怪。 可谢红尘的神色却极为严肃,他审视第一秋,半晌问:“方才,有人在此祭出心剑,诛杀了刺客。心剑乃玉壶仙宗最高剑道,何人有此能为?” 监正大人闻言,眉峰微挑,道:“既然是玉壶仙宗的至高剑道,那本座就只能问谢首座了。是谁用贵宗剑道,杀了这许多人呢?” 谢红尘闻言,顿时对此人十分不喜,道:“此地偏僻,监正来此,所为何事?” 监正大人立刻问:“本座也正想问问,此地偏僻,谢首座来此所为何事?听说,谢首座马上就要继承宗主之位,您不在玉壶仙宗,反而到了这里。又悄悄杀了这么多人,莫非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必须杀人灭口?” 他胡搅蛮缠,谢红尘都懒得理他。 想着他毕竟年幼无知,谢首座也不欲同他计较,查看周围之后,便自行离开。 监正大人也准备走了,他走出几步,又回望密林,终于想起方才第三梦提过一个名字——黄壤。 她说,她育出良种,就会交给黄壤。 黄壤……这咸鱼居然真的认识第三梦。 监正大人暗自想。啊,自己还答应了与她同游上京一日。 监正大人想起黄壤,脑海里总是莫名出现当年铸器院外,墙上露出一颗小脑袋。从小到大,黄壤一直在他面前蹦哒。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想得开——同游就同游吧。毕竟这条咸鱼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了。 哼。 第80章 争风 司天监,玄武司。 第一秋回到书房,李禄忙迎上来:“监正,可有见到第三梦先生?” “自然是有。”第一秋走到桌案边,正要坐下,发现一封请柬。他随手拿起来,见是玉壶仙宗的帖子。里面写着谢红尘即将继任宗主之位,请他莅临见证。 第110节 谢红尘? 监正大人皱皱眉,为什么单是看着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就令人不喜? 他转头看了一眼更漏,再一看桌边,问:“黄壤今日没过来?” “啊?”因他极少问起黄壤,李监副便不由愣了一下。好半天才道:“并没有。应该是还在学堂。下官派人去请?” “不必了。”第一秋看了一眼案边。李禄心领神会:“也是,依下官看,要不了一会儿,阿壤姑娘应该也要过来送汤了。” 他存心打趣,然而只得了第一秋一记眼刀。 这些年,黄壤对第一秋十分上心。 每日早晚,她都会做些吃的送来。 第一秋虽然没表示过什么,但显然,这个规律他也是知道的。 于是二人便很快转移了话题,李禄问:“抗旱良种的事,监正可有问及第三梦先生?” “先生已经应允。”第一秋沉声道,“今日之会,即使这般隐秘,也有杀手拦截。先生的境遇真是危险重重。” 李禄闻言,自然也是震惊:“监正遇袭了?可有受伤吗?” 第一秋摇摇头,道:“第三梦先生不仅胸怀宽广,而且修为超群。这样的前辈高人,着实令人自惭形秽。” 他这么样的一个人,说出了“自惭形秽”四个字,可见其内心触动。 李禄宽慰道:“监正只是年纪尚轻,仙门中人,平添了许多寿数,自然不乏能人异士。” 第一秋嗯了一声,不由又瞟了一眼更漏。 时辰眼瞅着快过了,今天该送汤的人还没来。 李禄察觉到这一眼,自然也跟着奇怪——今天怎么就没来呢? 黄壤当然没去。 她小心翼翼地躲过谢红尘,找地方换下这一身行头。这才捏碎一张传送符,回到上京。 这一天光是赴约就花了很多时间,哪还来得及炖汤? 唔,第一秋答应与她同游上京! 黄壤倒在榻上,想着二人携手同游,不由睡了过去。连梦里都掺了一颗糖的甜蜜。 监正大人一直等到半夜,那条咸鱼居然真的没来! 这不符合她肤浅的个性! 她为自己引见了第三梦先生,难道不应该早早就等在这里,一脸得意洋洋吗?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监正大人有点想要寻她的意思,但这大半夜,他去寻玄武司一个女学员,只怕不好。 想来想去,也只能算了。 好在第二天,黄壤很快就提着一个食盒。 “监正大人,尝尝我为你准备的早膳。”她今日换了一身浅金色的衣裙,裙裾飘逸,这让她显得很是温柔典雅。而浅金色很衬她。 第一秋收回目光,问:“你与第三梦先生,乃是如何结识?” 黄壤用小碗替他盛了粥,又把小菜为他摆好。第一秋因着有求于人,所以也不好太过冷傲。他只好接过粥,喝了一口。 那粥看着雪白,其实里面加了鲜牛乳和百合,甜而不腻。暖暖的入胃,熨得五脏六腑都十分舒适。 第一秋不由配着小菜,一口一口,开始吃起了早饭。 黄壤这才说:“第三梦……呃,她不愿露面,又想要为散户培育良种,所以就让我暗中帮忙。” 她这般说辞,第一秋是相信的。 ——这条老咸鱼,若论帮忙,那她可真是太有闲暇了。 第一秋道:“你帮助她,不担心惹祸上身吗?” “惹祸?”黄壤替他挟菜,说:“一些事情,就算是麻烦些,也总得有人去做。” “想不到,你这样一个人,居然有如此胸襟。”第一秋感叹了一句,于是更觉得粥和菜爽口。 黄壤说:“什么叫我这样一个人?我怎样?又美貌又聪慧。” 监正冷哼——刚夸了一句,就开始翘尾巴。 “我们今天去哪里玩?”黄壤问。她今日精心打扮过,说是“光彩照人”,真是丝毫不错。 监正大人虽然小,但也是一诺千金的。他道:“随你。” 黄壤于是托腮想了半天,最后说:“其实从前的上京,我逛过的地方不多。” ——仅仅有限的那么几个地方,都是你带我去的。 她蓦地忆及梦外的第一秋,再看向面前稚嫩的少年。往事真的不能回想,容易触动情肠。 “不过没关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们逛哪里都是可以的!”她很快又神采飞扬。 第一秋问:“逛哪里都可以?” 黄壤认真点头:“逛哪里都可以。” 于是,监正大人果然带着黄壤,坐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行进,黄壤与他相对而坐,看着车窗外不断轮换的风景。那一瞬间,往事几乎将她淹没。 第一秋本来不想与她乘一驾马车,但这样一来,她必然又要抓扯。 所以,便不如一并捎上得了。 黄壤一路望着车窗外,眼前风景似曾相识。 像是……梦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第一秋将她从玉壶仙宗救回上京时,经过的那条路。 她一路盯着窗外,居然没有向第一秋搭讪。 第一秋问:“你见过第三梦先生的真容吗?” 黄壤没有回答,她将手搭在窗沿上,连目光都沉默。 “黄壤?”第一秋喊,这条咸鱼一直没心没肺,很少有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这让她看上去——有些悲伤。 “啊?”黄壤猛地回过神来,然后她眼中破碎的水光又纷纷敛去。她笑着道:“你怎么开口闭口都是第三梦。说好今日我俩同游,你也不问问我。” 第一秋极少见她这般,那含泪带笑的模样,让他有点心软。 于是他道:“我们……毕竟是自幼相识。也无甚可问。” “怎么会无甚可问呢?”黄壤忙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第一秋愣住,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怎么,这咸鱼难道不是天生乐观,没心没肺,热爱炖汤,经常无事献殷勤吗? 他于是问:“为什么?” “因为呀,我做过一个梦。”黄壤神秘地说,“我梦见你长大之后,非常英俊。” “无聊。”监正大人喃喃道,半晌又补了一句,“肤浅。” 黄壤哈哈大笑,好半天,她看向窗外,突然说了句:“这是……去玉壶仙宗的路。” 第一秋一顿,道:“这你也知道?” “我知道啊。”黄壤注视窗外,好半天才说:“这条路,我走过一次。当时看得太认真了,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 “何掌门夫妇带你去过玉壶仙宗?”第一秋随口问。 黄壤摇头,却并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在这条路上,她并没有多少谈兴。 往事纷沓如沙砾,她微笑着闭上眼睛。 第一秋从未见过她如此沉默安静。那时候春日的阳光撒落在她的侧脸,光晕散开,有一种柔美的感觉。 她看着窗外,一路无话。 第一秋习惯了她的主动靠近,习惯了她的叽叽碴碴。 这一刻,她不说话,世界便彻底陷入了寂静。 监正大人甚至想,自己答应了与她同游一日。然而这一日光景却全部耗在马车上,似乎是很说不过去。 想想黄壤确实为他约到了第三梦,监正大人的良心毕竟是会痛,于是道:“明日谢红尘继任宗主之位,我们先去观礼。若你觉得路途枯燥,那改日再约,也是可以。” “谢红尘?”黄壤喃喃道,“他明日继任宗主吗?” 这口气,未免太过熟稔。像在问起一位久别的故人。第一秋皱眉,问:“你认识他?” 黄壤没有回头,半天道:“以前,我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我嫁给过他。” “肤浅。”监正大人冷哼。 黄壤哈哈一笑,道:“谁说不是呢?” 她笑得自嘲,第一秋当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他不喜欢叽叽喳喳的黄壤,但若是黄壤这般沉默不语,他又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 于是,他只好自己找话说:“你们女人,都想嫁给他吧?” 黄壤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道:“别人我不知道。不过我以前挺想的。”她没有过多地回忆,只是草草地道:“可是在梦里,结局并不好。所以现在,我就不想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这么说,第一秋忽而觉得心中好受了许多。 他也颇觉怪异——自己并不算嫉能妒贤,怎会产生如此怪异的想法? 骏马四蹄生风,马车一路疾驰。 这当然比普通马车快得多,但比传送法符可也不如。 黄壤反应过来,问:“为何不用传送法符?” 监正大人毫不犹豫地回了两个字:“太贵。” “……”好吧。黄壤无话可说。 玉壶仙宗。 第111节 谢红尘继任宗主,所有人都不奇怪。 他是谢灵璧选定的传人,谢灵璧从一开始就没有隐瞒。 这是仙门一宗大事,几乎所有排得上名号的贤士都受邀而来。 一时之间,玉壶仙宗十分热闹。 朝廷跟玉壶仙宗其实不太对付,但即便如此,师问鱼也令第一秋送来的贺礼。 第一秋带着黄壤,来到山门前。 因为来客众多,谢灵璧在和合园待客,谢红尘在山门外迎客。 他一身雪衣,玉冠束发、腰下悬玉。此时的他,与百年后几乎看不出什么别区。 “谢首座,以后要改口谢宗主了。真是恭喜恭喜。”监正大人上前,口不对心也要祝贺几句。 谢红尘向他抱拳施礼,道:“监正客气了。监正今日大驾光临,玉壶仙宗真是蓬毕生……”他话未说完,忽然整个人都愣住。 ——他看见了第一秋身后的黄壤。 彼时,黄壤为了今日的同游,本就精心打扮了一番。 她额前长发编花,发尾披散下来,用珠链松松系了三段。额前画着银白的花钿,衬得姣好的面容如芙蓉出水。她一身浅金,衬得肌肤白透如玉,腰肢纤细柔软,行走之时,如弱风扶花。 谢红尘是个见惯美色的人,但那一刻,他像是被人一拳击中了心脏。 ——谢宗主忘记了剩下的话。 监正大人见他一句话说到一半,忽地没了声音,当然奇怪。 他顺着谢红尘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目光胶着之处,正站着盈盈含笑的黄壤。 ——监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传说中的谢红尘,年纪轻轻已经广有贤名。 谁曾料想,此人竟好色至此? 监正皱眉,提醒了一句:“谢宗主。” 他冷冰冰的三个字,想要唤回谢红尘被勾走的魂魄。 “咳。”谢红尘刚刚回魂,黄壤袅袅婷婷地上前,向谢红尘飘飘一拜:“见过谢宗主。” 谢宗主刚刚归位的魂魄,又飘飘荡荡地离了体。 监正大人满心不悦! 第81章 前夫 谢红尘初见黄壤,意识到自己失态,他也很快恢复理智,他向黄壤略一回礼,道:“不知姑娘是……” 黄壤极得体地答道:“小女子黄壤,恭贺谢宗主,祝宗主广积厚德,恩沐仙门。” “黄壤……”谢红尘总觉得这名字格外熟悉,他回溯记忆,蓦地想起一事,道:“原来是阿壤姑娘。” 等在一旁的监正冷哼,道:“看来,我们这些来客,还是自己上山,莫要劳烦宗主相迎了。”监正大人一脸尖酸刻薄,“毕竟谢宗主已经走不动道了。” 他身后,还有其他陆续赶来观礼的宾客。 众人闻听了此话,着实是不好笑出声来,只得强忍。 谢红尘原本也不把这些冷言冷语放在眼里,他向众人一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诸位请随我上山。” 他平素人缘不错——至少不比监正大人这般会得罪人。 所以也有人替他说话,迷花宗宗主柴天荣就道:“黄壤姑娘确实惊为天人,见美心喜,乃人之本性嘛。” 这话一出,倒是有不少人纷纷附和。 监正大人立刻接嘴:“正是,所以谢宗主好色,也并不奇怪。” “……”其他人都不说话了。 ——你爹师问鱼是派你过来送礼还是打架啊? 谢红尘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日子跟第一秋计较。 他面不改色,一路将诸人送上山。 他头前带路,自然看不到身后的黄壤。 但是鼻端隐隐传来的暗香,令人心驰神摇。 黄壤……谢红尘暗自思索这个名字。她是仙茶镇黄墅之女,当年何惜金惩治黄墅之后,便将她姐妹二人接回如意剑宗抚养。 想不到,已经出落得这般…… 谢宗主思量许久,并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于是只好拎出了一个不那么恰当的词——已经出落得这般令人心动。 和合园里,谢灵璧正在待客。 谢红尘亲自将新的宾客引进来,谢灵璧回过头。 不知为何,他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黄壤! 黄壤之美,触目惊心。 可他却只有浑身不适,像是刹那之间,头皮都绷紧了。 谢灵璧的目光在黄壤身上短暂停留,却想不起关于此女的任何事。 他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谢灵璧收敛心神,他缓上前,看向第一秋:“原来是监正,好久不见了。” 第一秋也只得收起心中不快,同他虚以委蛇。他年仅十四,却与谢灵璧对答如流,不卑不亢。其他仙门前辈难免高看一眼。 一番问候之后,第一秋和黄壤在一旁落座。 此时宾客未齐,尚未开席。桌上有玉壶仙宗独有的薄荷糖,名叫碧灵果。 这糖乃是绿色,乃灵力炼制,乃益气补元的佳品。 黄壤随手拿起一颗,道:“整个玉壶仙宗,也就这碧灵果还有些滋味。” 第一秋冷笑:“怎么,难道谢宗主还不够有滋味吗?” “你这人……”黄壤一边吃糖,一边打量他,“真是祖传的尖酸啊。” 第一秋冷哼一声,黄壤已经剥好另一颗糖,冷不丁塞进他嘴里。 免得他再说话。 而就在此时,一名弟子过来,托了一碟红色的薄荷糖,道:“阿壤姑娘,我们宗主说,碧灵果清寒,女子宜食朱灵果。便为姑娘送过来一些。” “谢宗主有心了。”黄壤平生哪得过谢宗主如此体贴关照?她道:“小女子受宠若惊。” 监正大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对谢红尘所有的好感,都跌落在地,摔成了一声冷哼。 黄壤吃了一颗朱灵果,又有弟子献上茶与酒。 而门口,又有宾客前来。 这次的来客,便都是熟人了。 何惜金、张疏酒、武子丑三人相携而来,这样的仙门盛会,自然是要携家眷的。 他们甚至连自己儿女也都带上了。 玉壶仙宗当然不在意,事实上,他们更希望这些少年后辈能够前来观礼。 黄壤一见,立刻跑过去,果然,人群之中,不仅何粹、何澹来了,就连黄均也跟着来了。 ——屈曼英是不会丢下她的。 黄壤这些年一直在上京育种院“学艺”,回如意剑宗的时候少之又少。 但是黄均的变化,她看得出来。 黄均跟在屈曼英身边,她脸上早已没有了身在黄家时的沉郁。 屈曼英老说她,人若不爱说话,衣裳就要穿得鲜艳些。 免得放在人堆里不起眼。 于是,黄均就穿了一身火红,她头发高高扎起,束了个马尾,腰间悬剑,行走如风。 是个十分利落的侠女打扮。 于是一路也吸引了许多目光。 见到黄壤,黄均脸上也并没有太多欣喜。倒是屈曼英道:“哎呀,你倒是先到了!” 黄壤当即吃醋:“姨母偏心,带姐姐、哥哥前来赴宴,独不叫我!” 屈曼英笑弯了腰:“你倒是真敢恶人先告状!”她点了点黄壤的鼻尖,“我和你姨父特地前往司天监寻你。结果,哎呀,有些人自己出了门,半点也没想着姨父姨母。” “咳咳。”黄壤自知理亏,连忙道:“我那是见无人搭理,只好主动来寻。” “就你理直气壮。”屈曼英牵着她的手,一路也来到第一秋这桌。 这是自然的——她和何惜金去司天监寻黄壤。最后还是李禄说黄壤同第一秋出门了。 屈曼英跟何惜金面上带笑,却到底还是心存担忧。 黄壤的心思,他夫妇二人当然能看出些。 但第一秋的心思……这二人也看得明白。 这事儿,就是自家闺女剃头担子一边热。 第一秋过来同诸人见礼,何惜金等人见了他,倒是极高兴。众人在同一桌落座,按理,黄壤这种小辈,就要换座了。 第一秋虽然年轻,但他代表的乃是朝廷,自然身份也就不能以辈份计算。他同何惜金等人平起起坐,自是可以。 屈曼英索性道:“阿壤、阿均,都过来。” 仙门之中,本没有那么多世俗规矩,只讲辈分,不分男女。但她还是带着两个女儿,与冯筝儿、戴无双等女眷挨着落座。 黄均一眼看见桌上的朱灵果,不由顺到黄壤面前。 第112节 监正大人身边由黄壤换成了何、张、武几人,他转眼一看,见黄壤正跟几位夫人相谈甚欢,便也没多说。 这些个夫人们,个个都觉黄壤说话得体动听。 俱十分喜爱。 ——能不得体动听吗?黄壤当了玉壶仙宗一百年的宗主夫人,大宴小宴,也是要场场应酬的。 若说当年,这些宗主夫人论身份,还得在她之下。 当然了,如今是今时不比往日了。 黄壤扫了一眼第一秋——如今只能指望这个夫君也争气,能够扶摇直上。这样的话,那她要妻凭夫贵,还是有指望的。 黄壤在心中打趣。 监正对何惜金等人还算敬重,何惜金等人也喜欢同他说话。 如今的朝廷,怕是只能指望他这样的人了。 张疏酒说:“前一段时间,听闻司天监在找人培育抗旱的良种,此事如何了?” 第一秋轻声道:“已有眉目。” 他这般说话,并不愿宣扬。何惜金等人都明白过来,武子丑也小声道:“他同意了?” 第一秋点点头,三人难免感叹:“此人真国士。” 张疏酒道:“若有缘见到此人,定要与他痛饮一番。” “正是!”武子丑忽然说,“我听闻,此人不仅擅育种,而且是个剑道高手。” 他这般一说,第一秋耳朵都竖起来:“武门主如何得知?” 武门主道:“传闻他最初发放良种之时,身边并没有许多人手。当时有人行刺,正是被他剑术所慑。” “剑剑剑剑道道道……”何惜金感慨,“真真真渴渴望、一会会此、此此高、高人。” 众人个个感慨,黄壤十分尴尬。 ——这要是马甲一脱,岂不是当众社死啊? 而正在此时,谢红尘过来。 诸人立刻站起身来。 他如今与以往又不相同。以往他是仙门第一剑仙,是多少年难遇难求的修炼奇才。但如今,他是玉壶仙宗的宗主了。 真正执仙门之牛耳的人,不能以年纪辈分而论。 谢红尘与诸人依次见礼,众人自然也有一番客套。及至最后,谢宗主含笑向屈曼英道:“何夫人收留照顾黄家姐妹,真是仁义无双。谢某单独敬夫人一杯。” 这话就显得有那么一点意味深长。 屈曼英连道:“不敢不敢,她二人与我投缘。上天让我再添二女,乃是垂爱。岂敢自称仁义?” 谢红尘同她喝了一杯酒,又看了黄壤一眼,这才离开。 他走之后,桌上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谢宗主不是个冒失之人,他单独过来,特意提及黄家姐妹,是有何深意?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两个人都没说什么。何惜金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但、但不不知、监监正……” 张疏酒心有灵犀,接话道:“但不知监正如何得见这位高贤?” 他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提第三梦。 只因现如今,想要对此人不利的各方势力实在太多。 第一秋很是奇怪,他扫了一眼黄壤——怎么,何惜金等人也不知道? 黄壤双眼左看右看,假装若无其事。 监正只好道:“通过一个朋友引见。但先生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也只是略作交谈。” “理所应当。”其他几位大能纷纷点头。 既然对方有意隐瞒,众人自然也不好再探人隐私。于是张疏酒转移话题,他问:“说起来,阿壤也是土灵出生,又在育种院求学多年。可有育出什么良种吗?” 呃……众人都看向黄壤。屈曼英也说:“说得是。记得前几年阿壤信中还提过此事。说是育有良种二三。如今成效如何?” 监正闻听此言,眉毛微挑,似笑非笑。 ——你这是什么表情! 黄壤像个被家长考问学业的小学渣,她只能含糊道:“这个么……还、还行吧。” 监正大人嗤地一声,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监正大人问:“是吗?敢问阿壤姑娘,您的良种现在何处?试田可能带我等一观吗?” 黄壤不由怒目——真是,有了现夫之后,连前夫都看顺眼了! 第82章 封邑 何惜金这一桌十分热闹,但更热闹的地方却在别处。 谢红尘此人,一直以来便是仙门皓月。 他从小根骨异于常人,修炼又刻苦,再加上容貌英俊、性情温厚、品德高洁,几乎没有什么缺点。 这么样的一个人物,一直以来不仅是女儿家仰慕的对象,更是所有未来老泰山的梦中情婿。 何况,如今他顺顺利利地继任了玉壶仙宗的宗主大位。 这代表着,他已经是整个仙门的领袖。 谁的女儿若是嫁了他,那是一件多么光耀的事? 是以,席间看似和睦,实际上家有女儿的世家宗主们都在打着这样的主意。 只可惜多年以来,谢红尘不好女色,身边从未传出过什么艳色流言。 这多少让大家又欣喜,又遗憾。 此时,便有不少人向谢灵璧套近乎,打听着谢红尘的亲事。 当然了,谢灵璧和颜悦色地表示此事需要谢红尘自己拿主意。 何惜金等人,自是不在意。 大家所关注的,还是朝廷能不能及时培育出抗旱良种,莫耽误了明年的春播。 第一秋应答着何惜金等人,听席间众人轻声谈起谢红尘的生平。这个人,真他妈是个天选之子。好像天生高贵一样。 监正大人不由扫了一眼黄壤。只见她一边吃着朱灵果,一边拉着黄均,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黄均十句答一句,她也毫不在意。 ——看方才谢红尘的模样,这咸鱼显然是有戏的。但她半点没有表现的意思。 不是说曾经梦见过嫁给谢红尘吗? 为何所有人都在议论他的时候,你在烦你姐姐? 真是,没心没肺。 监正大人心中不屑,又隐约有点喜欢。 说到底,这条咸鱼与他相识很久了。 虽然他一直不喜,但至少也不会希望她是那种为了飞上枝头,愿意挤破脑袋的女子。 谢红尘继任宗主的仪式,在曳云殿外举行。仪式庄重而盛大。 除了师问鱼未能亲至以外,几乎所有的仙门名士,全部到场了。所有玉壶仙宗的长老们也纷纷出关,尽数到场。 以仇彩令为首的长老们,早已神隐多年。 但他们是玉壶仙宗真正能稳居仙门第一宗的基石。 他们本来已经不再管仙门之事,但如今肯全数到场,可见对这个宗主人选十分满意。 诸人都准备了贺礼,自然是各种精妙密卷、高深法宝。 听得无数人两眼放光。 黄壤以手托腮,看着那人站在高台上,接受长者的赐福,与众人的仰望。 她心里一片宁静。 这本来就是天上月,引动了她的贪念。 观礼要持续数日,玉壶仙宗显然很重视这次盛会,准备了许多丹药、灵草、丹方、法卷等福袋。 在每次小休的时候,就会用烟花引爆,投入空中,让宾客们拾捡。 当然了,大人物们不看重这个。只是年轻一辈,嘻笑着争抢。 这让整个场面显得极为热闹——也让黄壤坚持观礼,不肯离开。 她总能找到最好的位置,第一时间去抢那些福袋。 谢红尘自台上向下看,那一团浅金如温和的阳光、似晚归的灯火。她拉着黄均,守着最好的位置,抢了最多的福袋。 因为手法过于娴熟,战果颇丰。 ——能不娴熟吗,她在玉壶仙宗发了一百年的福袋。已然掌握了诀窍。 福袋抢太多,她没有储物法宝,于是就交到屈曼英手上。 屈曼英笑得宠溺无奈,却没有阻止。她从不阻止孩子们做自己喜欢的事。 在漫天散落,如烟花般的福袋中,黄均终于也忍不住露了个笑脸。 “阿壤,太多了。”她嘱咐妹妹。 “多什么多!”黄壤嘀咕——这是我为他们发了一百年福袋,他们欠我的报酬! 抢过了福袋,黄壤也不歇着。 ——旁边水池里,有只神龟。玉壶仙宗每有盛典之时,它就会口吐金砂。那是真的金砂,会在泉水中飘浮后迅速沉落,如浪头浮金。 第113节 黄壤拉着黄均去捞那金砂,黄均皱眉,说:“这……有点丢人吧?” “怎会?”黄壤挑眉,美其名曰,“这样的大好日子,这金砂定然也是沾了福运的。我要将它们全都带回去,做个香囊,每日佩戴,肯定能沾一沾谢宗主的仙灵之气,日日吉祥如意、鸿运当头!” 这样一听,似乎就没有那么庸俗了诶! 身边的几个少年都抢着去捞金砂。 监正大人听得皱眉,又扫了她一眼,忽而叹气。 ——不仅咸鱼,还会强词夺理。 一直等到三日之后,典礼结束。 玉壶仙宗开始送客,谢红尘亲自将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等人送到山下。黄壤自然也在列。 大家客套一番,屈曼英便道:“阿壤是随我们回如意剑宗呢,还是回司天监呢?” 黄壤立刻道:“回司天监,我明日还有课。” 监正大人翻了个白眼——她什么时候上过学堂?如今恐怕连新学堂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了吧? 然而屈曼英也没多问,只是向第一秋道:“侄女儿顽劣,恐怕是要麻烦监正顺带捎一程了。” 第一秋忙道:“夫人不必客气,在下份内之事。” 屈曼英点点头,又拉着黄壤的手,殷殷交待了一番,这才带着黄均,捏碎传送符,离开了玉壶仙宗。 黄壤转头拜别谢红尘,这才随第一秋出了山门。 谢红尘站在山门下,温和注视着她的背影,并未多说什么。 黄壤跟随第一秋,一路上了马车。 很显然这样的“小事”,并不值得监正大人动用传送符。 马车开始前行,黄壤则开始整理她的战利品。 她抢了太多福袋,一些交给屈曼英了,还有一些,她一路拆。 于是整个车厢里,散落各处的小物件。 而金砂,她更是狠狠地捞了一袋。黄壤看得很满意——玉壶仙宗不抠门,这些东西定能卖个好价钱。 “储物法宝借我用用。”黄壤毫不客气,向第一秋伸手。 第一秋眉峰紧皱,却还是摘下腰间的香囊递上去:“你……你不觉得,你应该在更重要的地方下下功夫,说不定更有收获吗?” 监正大人好心提点。 “别的地方?什么地方?”黄壤把这些拆出来的小物件全部装好,用手捧了一把金砂,美滋滋地道:“回头把这金砂熔了,正好打根金钗戴。” 第一秋道:“哼,谢红尘光芒万丈,你不喜欢?若是拿下了他,何必还贪图这些小物件?” “他啊?”黄壤嘻嘻一笑,“太麻烦。本姑娘懒得再下功夫。” “懒得?”监正冷笑,“看你平素炖汤做菜,不是积极得很?” “你说这个呀……”黄壤笑吟吟地起身,缓缓凑近他。那一瞬间,她眸光似水,肤白若雪,整个人似乎散发出一股慑人的魔魅。 第一秋浑身如雷电滚过,寒毛炸起。 他身体后倾,渐渐抵上了车壁。 “你要干什么?”他侧过脸,还不忘用手挡住黄壤。 黄壤身上那种古怪的邪艳气质终于消失了,她又笑嘻嘻地道:“我对你自是不同些。” 话虽这样说,人心还是有点恨恨——狗东西,要不是看你太小,老娘当场把你给办了。 她退回座下,又开始点数金砂,金砂很多,她于是开始盘算:“应该能打一支很不错的步摇了。唉,可惜从前的钗环图纸都没了。” 她碎碎念,第一秋忽而道:“我为你画一张。” 黄壤惊喜:“你这么小就会做钗环啦?” “本座已经不小了。”监正大人强调,威势凛然。 “是是,不小了。”黄壤随声附和,顺便取出一粒朱灵果,猛地塞进他嘴里。 监正大人尝了半晌,悚然色变:“你连朱灵果你都顺出来了……” 这老咸鱼……真是抠门得……和自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监正大人无语。 上京。 古宅里最近没人捣乱。 ——托监正的福,再无赖的地痞也不接这活儿了。 所有的良种都在春播之前发了下去。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管家租不到土地了,之前的租户大面积退租,于是良种就没有试田。 第三梦发放的母种,是极小一部分。 需要管事找到更大的田地二次培育,这才有足够的量发放下去。 可如今没有试田,管事手里就算是空有母种,又能如何? 然而,这一次育种世家们好像是下定了决心。 无论租金再如何增加,也没有人肯租地。 第一秋刚回到司天监,就听说了此事。 “同我为先生挑一块试田。”他对黄壤道。 黄壤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当然是你。”第一秋皱眉,低声道:“你不是在帮先生做事吗?” “哦……哦。”黄壤回过神来,连忙跟着他,一块出门。 ——差点忘了。 二人一路出门,黄壤以为又要重上马车,但监正道:“骑马。” “骑马啊……”黄壤看着门口的两匹马,骏马高大,浑身雪白。黄壤见之心喜,想起当年在黄家,骑着马在田间野地里疯跑。 风吹得衣衫翻卷、长发飞扬,真是最美好的时光了。 回忆完毕,她转头看向第一秋,正色道:“我不会骑。” “……”监正大人只能与她同乘一骑。 幸好这马确实神骏,二人同骑也并不慢。 它马蹄哒哒,向城外而去。 黄壤假装坐不稳,身子后倒。 监正大人实在忍不住,只得回身将她双手一拢,扣在自己腰间。 黄壤乐开了花! 他确实是小,少年身姿,尚且十分单薄。 但是,已经足以令人欣喜。 身后的人安静地搂着自己的腰,温软的身体贴在后背。 监正大人暗自诧异——女子身体,竟然如此娇软。与男子真是大为不同。 真是令人……讨厌不起来。 骏马飞驰,一路来到外城,经过一道界碑。 这里显然是有主之地。 而且良田规整,土地肥沃。水田和旱地都是上好的。 黄壤拧眉:“这里有可以出租的田地?” 第一秋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后他向黄壤伸出手。黄壤扶着他的手下来,他这才道:“你替先生看一看,此地土壤是否可以用作试田?” 黄壤极目远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此肥沃而且广阔的土地,你确定可以外租?”她将信将疑。 而第一秋却极为肯定,道:“可。” 黄壤弯腰抓起一把泥土,在手中搓了搓,道:“如果是这里的话,那你四月就能拿到抗旱的良种了。” 她言语笃定,那么一瞬间,像一位名家,不像咸鱼。 第一秋说:“若能如此,大事可定。” 黄壤却又问:“如今整个育种世家沆瀣一气,不准租地给第三梦。这一片良田,归属何人?” “我。”第一秋道。 黄壤卡了壳,第一秋这才看向她,道:“是我的封邑。” “这、这这……你居然还有封邑?”黄壤震惊。 第一秋皱眉,提醒她:“我虽改名换姓,却还是出身皇室,陛下嫡子。” 黄壤欢喜地想在土地上打滚,惊喜过后,她突然问:“那这片土地是否可以不交地租?” “……”监正大人沉默半晌,终于无奈道:“可。” “我真想嫁给你,现在立刻马上原地成亲!”黄壤一把抱住他,就要举起来转几个圈圈。 “放手!你……不仅是条咸鱼,你还有双咸猪手……”监正大人极力挣扎,这才免遭她毒手。 …… 第83章 学田 第114节 朝廷在求购抗旱的良种。 这是所有育种世家都知道的事。 如今的育种世家,以息家为首,大多都是土妖出身。 类似黄墅之流,其实都上不得台面。 梦外的成元初年,司天监之所以会找到黄家,那是因为黄壤一直在精心打理家业。黄家也陆续有名种入市。 可是如今的黄家,早已今非昔比。 且不说黄墅被盗匪袭击,受了那难以言说的伤。 就算不受伤,他本也是个贪图享乐之人。 膝下儿女被他死死压制,根本出不了头。就算是育出什么良种,也是他收名获利。是以,诸人也并不积极。 ——与其费尽心机培育良种,还不如等他驾鹤西去,多分家产呢! 是以,如今的黄家,根本不在朝廷的考虑之中。 司天监自然也就没有前往仙茶镇,拜访黄墅。 可最近,原本四处求种的司天监突然没了动静。 所以的育种世家难免都多长了一只眼睛,牢牢地盯住了第一秋。 这抗旱的良种,虽然难搞,但毕竟是笔大买卖。 一旦成交,朝廷多许金银肯定是少不了的,民间百姓更会口口相传。 这样名利双收的事,眼馋的育种师其实很多。 但是,息老爷子显然是铁了心,要朝廷剿灭第三梦。其他育种师自然也就不会冒然去接这生意。 ——身为育种师,若是得罪了息家,哪还有活路? 再说了,剿灭第三梦对所有育种师都有好处。像这种不守规矩的东西,确实是害群之马。所以息老爷子的决定,大家也都认同。 这一回,大家联合一气,不惜重金,严格控制田地外租。 如此一来,第三梦纵然能用小小的一块地培育母种,但是母种要育成良种,也没有足够的试田。 原本这计划确实不错,大家也都等着看成效。 然而,最近,朝廷那边突然没了动静。 第一秋不再四处拜访育种世家,好像求购良种的事,他已经有了眉目。 他按兵不动,其他人难免有些心慌。 于是,又有人暗中鼓动谣言,称明年大旱,没有新的良种,粮食将颗粒无收。又有人传言,称官府毫不作为,百姓定将饿死过半。 民心浮动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朝廷。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育种世家利用百姓向朝廷施压。 意图逼迫司天监妥协。 可即便是压力重重,第一秋依旧按兵不动。 黄壤对这个人很是佩服,师问鱼已经几次传召,朝廷百官也纷纷进言。他身上压力巨大,但他也从来不曾催促。 这一日清晨,黄壤精心煮了牢丸送过去。 第一秋坐在书房里,刚刚与两位监副、四位少监交待完今日的公务。 ——黄壤是掐着时间点来的。 她把吃食摆在一旁的小桌上,第一秋已经不再抗拒。 黄壤做的吃食,还挺合他胃口。 ——相比起来,司天监膳堂的厨子真是该死啊。 他拿起筷子,黄壤正好摆上小料。她双眼亮晶晶的,道:“我刚包好的,你快尝尝。” 第一秋挟起一个牢丸,放进小料里蘸了蘸。 黄壤一脸期待地看他放进嘴里。 “挺好的!”第一秋不情不愿地应付了一句,然而却立刻伸出筷子,再挟了一个。这牢丸是羊肉馅,里面搅了藕碎,咬一口脆嫩鲜香,十分爽口。 他吃了两个,终于一抬头,问:“你吃过了?” 黄壤惊喜:“哎呀你总算是会关心我了!十年了,第一次听到你这么问,哼。” 第一秋闻言,难免有点内疚。其实这十年间,黄壤对他一直不错。他说:“没吃就坐下吃,话多。” 黄壤于是挪了椅子过来,果然是与他相对而坐,二人一起动筷。 这牢丸她包得多,两个人也够吃。 第一秋发现,与她同桌而食,竟然也不讨厌。他问:“第三梦前辈可有将母种交付与你吗?” 黄壤说:“哦哦,交了交了。我已经种下了。不是说了四月给你嘛。怎么,他们又催你了?” 她问得随意,第一秋道:“催也无妨,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不能玩笑。我难免多问两句。” 黄壤连连点头,第一秋抬头看她。 她今日便不比同游那一日妆扮精致,只穿了窄袖裙衫,长发高高绾了个髻,随意地插了一支发钗。 那发钗虽是金钗,但十分素净,并没有别的纹饰。 她这般打扮,在一众世家女子之中,其实十分朴素。第一秋仔细回想,发现黄壤似乎确实没有什么首饰。 他问:“你是何掌门的侄女,他不为你置办首饰吗?” 黄壤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道:“我姨父每年都为我缴育种院的学金啊。你是不知道一年有多贵!我姨母会给我一些零花钱,不过我花到了别的地方。” 第一秋一直盯着她头上看,黄壤发现了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触到那根金钗。 她也不隐瞒,实话实说:“这个吗?这个还是为了充门面才打的。我要是一根金钗都没有的话,旁人该说我姨父、姨母刻薄我了。” “你……零花钱,花到了何处?”第一秋问。 “这个么……”黄壤硬着头皮,随口道:“我帮着第三梦,其实是无偿的。唉,这良种虽然是平价,但母种却是免费的。再加上地租、人工又贵,所以良种赚的钱贴补母种,两手一倒,根本就无利可言。我经常倒贴,当然也穷得搓手啦!” 第一秋点了点头,道:“你这个人,与我所想不同。从前是我误会了你。” 他出言坦率,黄壤倒很是吃惊:“你……”她凑过去,一脸探究,“你是在向我道歉吗?” “哼!”监正大人继续吃饭,再不搭理她了。 黄壤也不同他计较,等他吃完饭,就收了碗筷,自己离开。 当日,朱雀司。 少监朱湘见自家监正偷偷摸摸地画了一副图稿,随后又自己出黄金,神神秘秘地熔铸什么。 她想要上前帮忙,监正大人也立刻严辞拒绝。 朱少监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一眼图稿。 只见那竟然是一支金步摇。 步、摇?! 朱少监很是费解。 当天晚上,黄壤又做了晚饭送过来。 书房里却没人。 黄壤把食盒放下,正要走,忽然发现书案上铺了一条雪色的丝绸,上面搁了一支金步摇! 步摇做工精细、流苏华美,在烛火之下,流光溢彩,美不可言。 这这这! 黄壤走过去,几次伸手又缩回,好半天才喃喃道:“这简直是考验本姑娘的耐力嘛!” 她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捡起那根步摇,放在鬓边比划。 心里突然有个念头小鹿乱撞——“这是送给我的吗?”黄壤左看右看,不管了,肯定是送给我的! 但若不是,未免也太尴尬了。 她犹豫来犹豫去,冷不丁门外响起脚步声。 第一秋从外面进来。 黄壤迅速将步摇放回原位,第一秋看了一眼她,又扫了一眼步摇,问:“你不喜欢?” “我喜欢啊。”黄壤诚实道。 监正大人衣袖一拂,问:“喜欢不拿?” “拿啊!”黄壤厚起脸皮,道:“这不正要拿,你就回来了嘛!” 说完,她一把抓起那支步摇,飞一般地跑了。 监正大人坐在小桌边,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晚饭。他吃了几口,回身看看案上空空如也的雪绸,不知为何,嘴角上扬,露了个笑。 黄壤握着这根步摇,一路跑回学舍。 她倒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随后将步摇贴在脸上,那黄金微凉,可她的脸颊却红了一片。 及至三月下旬,黄壤成功用梁米的母种培育出了可供百姓播种的良种。 这对黄壤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梁米的种子,她早就烂熟于心了。 而这消息也如同插翅,不径而走。 ——第三梦先生,成功为朝廷培育出了抗旱的良种。 整个育种世家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沉寂。 谁都知道,如果梁米种子成功,真的帮助百姓渡过了大旱,那就意味着第三梦的名望,恐怕会直逼息老爷子。 梁米不能成功! 这几乎是所有育种师的共识。 于是有人偷偷造谣,称第三梦无门无派,朝廷找他不过是购买良种的银子被贪没。 第115节 种子对于农户来说,不仅是一笔银子,更是一年的生计。 根本没有农户敢拿此事去赌。 于是这说法让一部分人将信交疑,不敢下种。 但受过第三梦恩惠之人,一直在努力澄清。 ——这些贫民散户,突然拧成了一股绳。他们口口声声称第三梦先生确有大才,他的良种值得相信。 于是朝廷顶着层层压力,终于还是将梁米的种子发放了下去。 第一年的试种,因为并没有旱情,朝廷要求每家农户空出一半农田,种植梁米。 其中也有人捣乱,但是此事震动朝野,就连仙门也是万众瞩目。这些无事生非的谣言,并没有闹大。 这一段时间,第一秋异常忙碌。 他经常奔走在农田之间,劝说那些仍在观望、不愿下种的农户。 可因为育种世家虎视眈眈,这些人并不敢妥协。 ——第三梦这个人,毕竟从来没有露过脸。他又无门无派的,万一失败了,下种这波人可就将育种世家们彻底得罪了。 一旦被育种世家集体抵制,朝廷只怕也无可奈何。 于是,朝廷说破了嘴皮,梁米始终也只下了一半种。 又三个月之后,第一季梁米成熟。 产量是高,但是却引发了另一波骂潮。 ——这玩意儿,难吃得要死啊。 若不是常吃糖咽菜的人家,平常人光是吞下去都卡嗓子。 辛辛苦苦劳作,最后收获了这么个玩意儿,百姓自然愤怒。而此事,让本就对第三梦携私挟怨之人更是兴风作浪、推波助澜。 一时之间,第三梦仿佛成了个骗子,人人喊打。 第一秋也没办法,谁也不能去捂百姓的嘴。 眼看民怨沸腾,他只得去到黄壤的学舍。 这么多年,第一秋首次主动寻找黄壤。 经过阶级,第一秋看见一大片试田。 育种院的每个学子都有自己的试田,上面插着一个又一个学子的学牌。监正大人挨个看了一遍,并没有找到黄壤。 此时,有看守学田的官吏过来,一见他在,忙拜道:“监正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声,问:“所有学子的试田都在此地吗?” “回大人,正是。”那官吏半天不敢抬头。 第一秋双手背在背后,好半天,道:“似乎少了一人。” “少、少了一人?”那官吏一头雾水,“大人是说……” 第一皱眉,道:“何掌门不是有个侄女也一直在此求学吗?怎么不见她的试田?” 他这么一问,小吏顿时额头汗下:“回大、大人……她的学田,也有……不过当初宗院监将其划分到了别处。” “哦?”听了这话,监正大人倒是来了兴致,他问:“何处?带我过去看看。” 小吏不知道为何十几年之后,监正会突然过问此事。他战战兢兢地带着第一秋过去。 第一秋注视着台阶旁边的沙地,旁边确实插了一块学牌,上面写着黄壤的名字。 可即使他不育种,也能看得出来。这块地分明只是废土,就临着台阶,人来人往,能育出什么? 旁边小吏忙解释道:“大人,那何掌门的侄女从不到试田来。这块地,她种了几根草,就一直任由其长了十几年。您看看这荒草,没人打理,都长成什么样了?” “话倒是不假。”监正大人盯着那块沙土,说了句。 小吏道:“所以,院监也就没给她换地方。您请想,这学田本就珍贵,若是这般浪费,谁不心疼呢,是吧?” 这老咸鱼! 亏得自己还为她鸣不平。 监正大人心中冷哼,道:“把草铲了,牌摘了。她既不愿来,便不必为她留着了。” “是!”小吏一揖到地。 当天,那沙土里的草就被铲了个干干净净。 监正大人没找着这条咸鱼,索性也懒得找了。 何惜金苦心供养她十几年,她竟然连学田也不来!哼,真真是咸鱼,懒得连翻个身也不肯。 而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发现不妙。 ——十几年没有蚊子的司天监,突然出现了奇异的“嗡嗡”声! 值夜的大人啪地一拍手,赫然发现掌中竟然打死了一只半饱的花蚊子! 这是怎么回事?! 而书房里,正在翻阅公文的监正大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十几年没有蚊虫,大家早已经习惯盛夏也开窗而眠。房里更没有备下什么驱蚊之物。 可今天夜里,好像所有的蚊子都约好了似的,全部向此而来。 天赐“红包”,这可苦了所有人! 睡到半夜,终于大家忍不住了,纷纷拿着蒲扇躲出来。 司天监里因为有育种院,花木庄稼甚多。 以前也常被蚊虫所扰。但那个时候,大家有准备,各种驱蚊的香或者丹药至少也是有用的。 可如此,十几年没有蚊子,突然一涌而来,谁睡得着? 诸位大人和学子们也不顾高低,坐到了一处,又气又急,偏偏又理不清原由。 清净了十几年,怎么就突然又蚊虫肆虐了? 书房里,监正大人看着拍死在手背上的蚊子,也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黄壤端早饭过来的时候,仍然一脸气恨。 监正大人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猜想,他若无其事地问:“发生何事?” 黄壤砰地一声,将食盒怼在桌上,怒道:“到底是哪个混账吃饱了撑的,铲了我的学田?!” 监正大人低下头,默默地帮她打开食盒,强作镇定:“你那学田……不是好久不去了?” “我不去就能乱动?!”黄壤一脸狰狞,“那个看守农田的狗吏,打死也不肯说!要让我知道谁这么手贱,我剁了他的手!” “咳!”监正大人轻咳一声,一脸严肃,道:“确实可恨。不过你那学田里……不是只有杂草吗?” “杂草?”黄壤咬牙切齿,“要没本姑娘那杂草,他们能睡这么多年的安稳觉?!吃饱了就打厨子!个顶个的脏心烂肺的东西!难道不知道对于育种师而言,动人田地等于杀人父母?!” ……这,本官真的不知道…… 监正大人轻轻擦去额上细汗,道:“确、确实过分!” “等等……”黄壤突然反应过来,她盯着第一秋,像怨鬼般拉长声调,问:“你如何知道,我学田里种着杂——草——” 监正大人若无其事地道:“本官也只是听说,听说……” 话落,他趁黄壤不备,爬起来就跑! 黄壤生平第一次有啃了他的冲动! “第、一、秋!”她抄起顶窗的竹竿,往外就追!“老娘今天要剥了你的皮!” 司天监,所有人都见自家监正被一女子追打,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监正大人总不好用护身法宝对付她,最后毫不意外地被黄壤投出一记飞竿打倒在地。 黄壤双目通红,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她骑上第一秋,揪起他的衣领,脸都变了形:“混蛋,敢铲我学田!!”她愤然出拳,砰砰两声,赏了监正一对熊猫眼。 …… 第84章 圆融 黄壤把监正揍了。 揍完之后,她拧着第一秋的耳朵,一路将他揪到那块被铲除的学田边。令他将学田恢复原状! 此事众人皆惊。 第一秋不止是司天监监正,他还是皇帝师问鱼的嫡子。 虽然被剥除了国姓,但也不代表能被人揍着玩啊。 当天下午,宫里的福、禄、寿三位公公匆匆赶来,意图惩治黄壤。 可到了这里,三位公公发现自家监正顶着一对熊猫眼,正在打理那块废土——正是黄壤曾经的学田。 他正用锄头刨地松土,可他哪会松什么土? 一时之间,姿势极为笨拙。 那废土比一般的学田大些,但是土地里石砾众多,还有些工部曾经丢埋的废料。 他刨得便格外辛苦。 “监正……”三位公公眼含热泪:“您在司天监真是受苦了!这些狗东西定是欺您年幼啊,不仅将您打成这样,还敢让您亲自动手刨地……” 三人悲愤交加、痛心疾首,恨不能以身代之。 第一秋莫名其妙地回望了二人一眼,道:“你们拿个锄头。” “啊?”二人愣住。 片刻之后,三位公公和监正大人一起,共同刨地。 …… 第116节 此事,先前司天监还有人为监正鸣不平。 后来,黄壤将先前的“杂草”重新下种,三日之后,蚊虫渐绝。 司天监的人终于得以睡了一个安稳觉,从此,再也没有人为监正喊过一句冤。 这事儿过后,黄壤跟没事人一样,仍然每天早晚给第一秋送些精致的吃食。 第一秋也毫不记恨,照单全收。两个人像是吵了架的小朋友,说和好便和好了。大家再看二人的关系,便觉出许多不同。 外面关于梁种的骂声,仍旧铺天盖地。然而第三梦毕竟是不曾现身,这些攻讦谩骂,自然也毫无影响。 至于黄壤,她更不在意——大家骂的是第三梦,关她什么事? 她每天在司天监,依旧是条开心快乐的咸鱼。 而这一天,司天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到访。 所有人都觉奇怪。 玉壶仙宗一向修仙问道,不涉凡尘。 谢红尘几乎不踏入上京。 他如今主动前来,如何不令人猜疑费解? 第一秋将人请进来,谢红尘衣袂生辉,一如从前的儒雅温和。 他在会客的花厅坐定,道:“听闻这一年,监正一直在为抗旱良种一事忙碌。监正小小年纪,心系黎民,实乃万民之福。” 他话说得客气,第一秋脸上带笑,眼神却凉凉。他问:“谢宗主过誉了。不过谢宗主一向不涉红尘,想来这次过来,也不会只是单单想要夸赞在下几句吧?” 谢红尘嗯了一声,道:“监正真是快人快语。”玉壶仙宗和朝廷一向不对付,他也不介意第一秋的冷淡,道:“本宗主这次前来,也是想为万民尽一分微薄心意。” 说完,他略一施术,储物法宝中的几个木箱已经凭空出现在花厅之中。 谢红尘淡淡道:“钱财乃俗物,却到底能拔生救苦。还请监正莫要推辞。” 监正大人随手打开一个箱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果然是金砖。 财帛动人心呐!如今司天监花费甚巨,朝廷拨款又少,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监正大人正在犹豫,谢宗主继续道:“听说阿壤姑娘正在司天监求学。本宗主想要探望一番,不知监正可否请她一见?” 黄壤……这两个字,好像是戳到了监正的痛处。 监正大人砰地一声,合上了木箱,也合上了满目金光湛湛。 “怎么,谢宗主跟阿壤还是旧识吗?”监正大人似笑非笑。 谢红尘察觉到他情绪转变,却仍耐心道:“实不相瞒,十四年前,在下与阿壤姑娘在仙茶镇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得知她去了如意剑宗,也曾过去探望。这般说来,也称得上旧识了。” 监正大人心中骂娘——十四年前……也就是说,本座还在娘胎里,你们就相识了? 他坐回主位,皮笑肉不笑,道:“谢宗主把本座当成了什么人?您以为抬来几箱金银,就能见到我玄武司的学子?” 说完,他一挥袍袖,道:“此礼,请恕本座不能收下。人,宗主自然也见不到。” 谢红尘眉峰微皱,他万不曾想,第一秋竟然会如此曲解他的话。他只能道:“监正误会。本宗主只是……” 监正大人冷笑:“无论宗主此言何意,本座都不能从命。她在司天监求学,司天监自须护其周全,以免被歹人垂涎。” 他将“歹人”二字,说得斩钉截铁。 谢宗主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岂能被披上如此污名? 他站起身来,道:“此事,监正纯属误会。是本宗主不该提出此请,还请恕罪。” 说完,他转身离开。 监正大人几步将他送到厅门前,看他离开,这才回身吩咐:“李禄,将这些钱财,送回玉壶仙宗。” 李禄派人过来,但一看箱中之物,也难免心动。他道:“监正……玉壶仙宗一向富得流油。若是谢红尘执意相赠,不如就收入囊中。说到底,也是为了黎民百姓啊。” 但是,监正大人显然意念坚决,他道:“送回去!” 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连黄金都不爱了。李监副心中碎碎念。 然而,监正大人显然是小看了谢宗主。 谢宗主在他这里碰了壁,却也并不当一回事——说到底,第一秋不过十四岁,谁会跟他计较? 谢红尘坦然拜访如意剑宗。 何惜金夫妇对他就热情很多。 屈曼英道:“谢宗主大驾光临,我等不曾远迎,真是失礼了。” 谢红尘身不染尘,这些年他气度越发圆融,温雅如月:“何夫人太客气了。在下这次前来,一则是探望何掌门、何夫人,另外,也备了些小玩意儿,想赠给黄氏姐妹。” 他特意提到黄壤和黄均。 何惜金跟屈曼英也是老成稳重之人,当下自然狐疑。 谢红尘果然自储物法宝中取出礼物,他为人细心,虽说是赠给黄氏姐妹,却也为何粹、何澹备了些灵丹。 屈曼英将这些礼物接过来,自是连连道谢。 谢宗主温和道:“上次在仙宗见过阿壤姑娘,只觉一眼如故。只可惜如今她在上京求学,不能亲见。” 他这话,意图就显露得十分明显了。 屈曼英心下了然,面上不显,她只是笑道:“可不是吗?这十几年时间长了脚一样,孩子们眼看着就大了。我替几个孩子,多谢宗主盛情。” 谢宗主点到为止,也不再多说。 几人聊起现如今的梁米之事,谢红尘道:“第三梦先生实乃奇人,仅仅数月,已经育出如此良种。” 何惜金难免也赞道:“正、正正是。” 他本也是多智之人,如今对谢红尘的心思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只是杂七杂八地说些闲话。 屈曼英说:“只可惜梁米入口粗粝,这几个月,外面骂得厉害。” 谢红尘笑道:“依本宗主看,这也正是第三梦先生的高明之处。” “哦?”屈曼英看过去。 谢红尘依旧温和耐心,徐徐道:“梁米之事,震动朝野。本宗主也曾前往田土之中查看过。此物产量甚高,又不依赖水源。早在先前,就已有富户紧盯此物。若其可口,必定有人大量囤积。一旦囤积,无论产量再高,也会成为稀缺之物。” 他一一分析,道:“到时候,梁米就算不受旱情影响,也必价格大涨。贫户依旧只能忍饥挨饿,望而兴叹。” 屈曼英脸色微变,谢红尘道:“只有其粗糙难咽,反而不会有人囤积居奇。于是粮价不攀,民生不艰。大灾之年,反而可以救命。” 这一番话,字字揭露的都是人心人性!这事上,救人、杀人的,都是人心。 屈曼英听得如梦初醒,只能谓叹:“第三梦先生真乃高人也。我也对此人心生景仰了。真希望有生之年,能亲眼一见。” 何惜金道:“世、世世世上仁、仁仁心者众、众多。然圆、圆、圆融融通、通透者、少。” 谢红尘微微点头,道:“何掌门说的是。此人不仅心怀仁义,而且有一颗洞世之心。才华横溢而知为国为民,实乃贤士。” 而此时,“心怀仁义、圆融通透”的黄壤正在第一秋的封邑里。 这片土地着实肥沃,真是土妖至爱! 想想梦外,要是早知道第一秋有这么一大片良田沃土,自己哪里会嫌他年幼? 真是失策! 这梁米种子,如今长在这样的土地里,长势当然十分良好。 第二批梁米的良种也很快就能收获。 她背着手在田地间走来走去,如同巡视自己士兵的将军,显得十分满意。 旁边有佃户正在锄草,见她性子温和,便不由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阿壤姑娘,外面都在传,说梁米难以入口。第三梦先生咋不肯改良一下口感?” 黄壤一听,顿时怒目:“改良口感?他们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知道这梁米母种花费了多少银子吗?先生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哪来的银子改良口感?!真是愚昧无知、痴人说梦!” 第85章 永远 眼看梁米的良种日渐成熟,育种世家日渐沉寂。 沉寂不是因为妥协,而是恐惧。 这一日,息家。 息老爷子坐在上首,目光阴冷。 旁边两字排开,坐着一些叫得上名号和育种世家。 如今土妖一族,以息壤之后为尊。 其他的旁系无不仰息老爷子鼻息。 “这东西,想必你们都看过了。”息老爷子指了指桌上的梁米良种,其他人只是点头,并不言语。梁米的母种,大家没有。但是这良种及成熟后的种子,每人都研究过。 息老爷子目光凝重,道:“老夫也看过了。”说完,他挥一挥手,下人端上来一个花盆。里面土壤开裂,几乎半点水分也无。 但是,盆中绿苗却长势良好。 诸人的目光落在盆中那叶肥根壮的种苗上,个个脸色铁青。 息老爷子不紧不慢地盘玩着手中提珠,半晌道:“你们认为,这第三梦技艺如何?” 沙氏家主沙原道:“良种稳定、抗病力强,对肥料土壤依赖低,是大家名作。” 他这么说,周围也无人反对。 另一位家主息敬城道:“此人不可能是散家,定出自名门。” 他这话一出,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了息老爷子。 息老爷子沉吟半晌,终于,黄家有一位族老道:“据说,这批梁米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培育。而且是黄壤照管。” “黄壤?”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大家并没有什么头绪。 这位黄家族老点头道:“不瞒诸位,这黄壤,乃是黄墅之女。” 他说黄壤,众人不知,但若说黄墅,这些人却多少都是听说过了。 第117节 当年息老爷子的小女儿息音,不顾家族阻拦,死活要下嫁黄家的一个小子。 土灵以息家为尊,但息家也有许多旁支分宗。再往外,便是黄家、土氏、沙氏等等。若是黄家主支正宗的血脉,估计息老爷子捏着鼻子也就认了。 可黄墅这小子,出身自仙茶镇,是黄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宗。 息老爷子勃然大怒,众人原以为这亲事绝不能成。谁知最后息家却将息音逐出了家门。仙门家谱,素来不分男女,一律写入。 而息音自嫁给黄墅之后,息家便将她剔出族谱,再未相认。 此事过去多年,然毕竟轰动一时,大家也都还记得。 大家再看向息老爷子,他面沉似水。于是这位黄家的正宗族老继续道:“十几年前,黄墅家中闯入盗匪,不仅抢夺金银,更将黄墅……” 他看了一眼息老爷子,斟酌着说:“阉割。” 众人一凛,同时看向息老爷子。 这事儿实在诡异,也难免众人怀疑是他背后指使。 息老爷子面上不见喜怒,道:“继续说。” 那黄氏族老道:“后来何惜金夫妇便将黄均、黄壤连同其母一同接回如意剑宗。从此,这黄壤姐妹就生活在何惜金夫妇膝下。前些年,她索性去了司天监的育种院求学。” “育种院?”提到这个地方,所有人都是一脸鄙夷。 司天监的育种院,能是什么好地方? 果然,息老爷子冷冷道:“丢人现眼!” “可不是吗?”那黄氏族老忙道:“她入学多年,但据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无甚成就。何惜金夫妇听之任之,并不大管。” 息老爷子长子息丰忍不住,问:“她为何会替第三梦培育梁米?” 那黄氏族老道:“上次,我等要求所有农户田地不得外租。第三梦原本也就没有土地开田。但是第一秋生生将自己的封邑拿了出来。我等经过多方打听,发现正是此女在替第一秋打理这些良种。” 息老爷子目光阴沉,道:“此女在司天监求学,被朝廷所用并不奇怪。只是这第三梦自己藏头露尾,推了个黄毛丫头出来做事。真是可笑。” “谁说不是呢……此人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众人纷纷附和。 旁边息丰却道:“父亲,诸位族长、族老。若是我们去了这黄壤,司天监就算得到母种,也很难再开试田。” 大家眼睛一亮,齐齐望向息老爷子。有人为难道:“只是这黄壤,毕竟是息老爷子的外孙女。我等有所顾忌,自然要先请示过息家。” 息老爷子冷哼一声,道:“当年老夫就曾说过,老夫没有女儿。又何来什么外孙女?” “若是这样,那便好办了。”有人小声道,“黄墅如今,可是想念妻女得紧呐……” 众人相视而笑,唯有息老爷子手中提珠转动,喜怒不显。 如意剑宗。 何惜金收到一封急信,展开一开,他顿时愣住。 旁边,屈曼英见了,问:“怎么了?” “黄、黄黄墅!”何掌门说出这两个字,索性将急信寄到夫人手中。 屈曼英看了一眼,连声音都提高了:“黄墅病危,想让阿音带女儿回去探望?!”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何惜金说:“恐、恐怕,只只只能如、如如此。” 屈曼英气急,怒道:“当年你就该一直砍断他的脖子!” 何掌门道:“是是是为为夫之、之过。” 他认错飞快,屈曼英只好说:“倒也不能全怪你,这种禽兽,若就那么死了,岂不便宜他?还是病上这许多年,方才解气。” 何掌门说:“她她们姐、姐妹俩,得、得得回去。否、否则让、让人议、议议论不不不孝!” 这道理,屈曼英如何不明白? 她说:“那须得我们陪她们母女三人回一趟仙茶镇。” “应、应该。”何掌门点头。 于是,屈曼英写了一封书信,发给远在上京的黄壤。 此时,司天监。 黄壤刚做好晚饭,用食盒装好,提到第一秋的书房里。 第一秋见了她,立刻起身,开始帮着打开食盒,摆上碗筷。碗筷都有两副,二人早已习惯一同吃饭。 李禄进来的时候,监正大人正在为黄壤搬椅子。 呃,有点尴尬。 李监副忙说:“阿壤姑娘,方才何掌门连同夫人发来急信,请您回如意剑宗一趟。” “回如意剑宗?”黄壤微怔。 李禄取出信件,双手呈上。他对别人自然不须这般恭谨,但是……嗨,今时不同往日了。 黄壤接过信,越看,神情越严肃。 第一秋问:“什么事?” 黄壤说:“姨父、姨母来信,说我父亲病危,让我速回剑宗,同他们一起回仙茶镇探望。” “你父亲病危?”第一秋并不知黄墅为人,此时道:“若真有此事,的确应该归家探望。” 黄壤沉吟半晌,第一秋问:“你可是为父担心?” “为父担心?”黄壤冷笑,“那老东西怎么死我都拍手叫好。” 李禄顿时头上生汗,第一秋皱眉,问:“为何?” 黄壤看了一眼李禄,李监副心领神会:“下官先行告辞。” 李监副不仅识趣地离开,而且还回身关上了房门。 黄壤盯着第一秋看,老半天,她突然搁下筷子,开始讲述黄墅的恶行。 她一桩桩一件件历数黄墅之过,毫无隐瞒,也不夸张。 第一秋认真地聆听,直到黄壤讲到姐姐黄均所受的伤害,他手上用力,指间杯盏砰地一声,碎成几块瓷片。 黄壤一路讲到何惜金夫妇的搭救,说完之后,她停下来,与第一秋对视。 她不应该说这些话,聪明的女人都不应该提。 父亲的恶行,说起来好像是他之过。可毁掉的却是其他女儿的清白。 被耻笑、被误解、被世人嫌恶的,也只会是受尽其残害的女儿。 世事多可笑。 “以前,这些话我并不敢说。”黄壤的声音忽而低微,“我总觉得,有父亲如此,若是教心上人知道了,只怕多心起疑,一世猜忌。我和姐姐无论再如何努力,也终将背负一世污名。可……我不想我们再有什么误会了。” 她还想接着往下说,第一秋埋头继续吃饭。 黄壤看他反应,一时之间摸不准他心中所想。他毕竟年纪太小了,或许并不能理解自己的话? 然而,第一秋几口吃过饭,站起身来,说了句:“你留在司天监,本官去一次仙茶镇。” “你去仙茶镇?”黄壤盯着他,他道:“何掌门太过仁慈,本座过去,给这老牲口挑个死法。” 他说着话就要出门,黄壤失笑:“等一等。” 第一秋回头,黄壤问:“你没有考虑过,将我留下来吗?” 这话,她问得极为认真。 第一秋皱眉,问:“什么意——”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黄壤猛地上前,红唇轻轻点在他脸颊。 监正大人如受雷击,电流蹿过全身,整个人外焦里嫩、寒毛倒竖。 黄壤的唇瓣就在他耳边,贴着他左耳的轮廓,轻声问:“你考虑过,将我留下来吗?从此以后,没有人可以用任何理由将我带走。我陪在你身边,永远永远。” 那一刻,监正大人只觉耳廓酥麻,全身无力。 “为、为何要留你这条咸鱼在身边?!”他猛地偏头避开黄壤,逃也似地推门而去。 一直飞奔到玄武司门口,他才发现自己心跳如擂鼓。 永……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身后,黄壤轻笑一声。 真是小啊,半点都不识逗。好好吃饭吧,长壮一点。等哪天老娘给你玩个大的。现在这身板,我都怕你承受不住…… 黄壤低头收拾碗筷,半天,想起自己在仙茶镇那“病危”的慈父。 这一次,您又是受谁指使,一心求死呢? 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第86章 孝心 仙茶镇。 黄墅自十四年前盗匪侵袭,身受重伤之后,一直体弱多病。 而且此事让他大受打击,他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 黄家的姬妾,但凡有门路的,能走都走了。 这十几年,黄家不比梦外有黄壤操持,是以更加落败。 如今的黄墅,在育种师里根本没人当回事。 但如今,他显然还是有点用的。 ——他是息音的丈夫,黄壤的父亲。 何惜金夫妇留他一条性命,也是因为顾忌他这两重身份。 如今,黄家的正厅,老远就能听见咳嗽声。 黄墅坐在主位上,里面的桌椅陈设,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哪有半分后来的光鲜? 第118节 “族长纡尊降贵,来到我黄墅这小门小户,实在是让我受宠若惊。”黄墅赔着笑脸,道。 他虽然也姓黄,但是个末流旁支,跟正支的黄家血缘疏远。 曾经因为迎娶息音,黄氏整个家族也曾高看他一眼。 但因着息老爷子的决绝,执意将息音族谱除名,他并未从息家沾得什么好处。再加上息音过门之后,他很快就故态萌发,将一个娼妓迎进门来,并生下了长子。 黄氏族老们更是不带搭理他的。 如今族长黄石意亲自过来,黄墅当然受宠若惊。 可黄石意也不同他废话,只是道:“你那女儿黄壤,在上京做的什么好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黄墅卑躬屈膝,道:“小的也是后来才听说。族长不用担心,那臭丫头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以前是何惜金夫妇多管闲事,这次保管叫她们再出不得这黄家半步。” 黄石意道:“最好如此,否则若误了大事,你身上再要少个什么,也别出来哭哭啼啼了。” 他语声阴沉,黄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黄墅病危的急信,发了一封又一封,直催促息音母女三人返回仙茶镇。 如意剑宗,息音这些年已经试着打理黄壤留下来的那一小块农田。 她培育的母种数量极少,屈曼英看到旧友的变化,却欣喜无比。 息音毕竟是息老爷子的嫡女,她育的良种,在市面上也好出手。 就这么一小点母种,已经足够维持她和黄均的生计。 屈曼英一连收到十几封书信,都是催促息音带着两个女儿返回黄家。 她叹了口气,也只能同息音商量。 此时,息音仍在地中打理良种。 屈曼英将书信递给她,她一一展开,全都看过。 “阿音,此事你如何看?”屈曼音道,“黄墅催得急,若是置之不理,只怕将来孩子们受人非议。” 息音缓缓将信收起来,好半天说:“孩子们不必回去,我回去就好。” “你?”屈曼英欲言又止,“阿音,你难道还不醒悟吗?黄墅就是个禽兽小人。那黄家整个一虎狼窝。依我所见,你还是托病,闭门不出。我再放出风声,说你病重难行。我和惜金带孩子们回去,看他一眼便立刻返回。” 她这番打算,不可谓不细。 息音却道:“他不会放过孩子们的。”说完这话,她抬起头,对屈曼英笑笑,“而且,我怎么忍心让阿均再回去见他?再赔着笑脸,向他尽孝呢?” 屈曼英长叹一声,这也是她最为难的事。 黄均那边,屈曼英还不曾向她提及。 及至傍晚,息音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何惜金一家自然都过来捧场,她气色红润,双目明亮,何惜金看在眼里,也便放了心。 屈曼英见桌上菜肴丰盛,不由道:“真是想不到,阿音妹妹竟也有这般的手艺。” 息音浅浅一笑,道:“这许多年,我和孩子们一直劳烦姐姐全家照顾。我一直心有不安。” 她这般说,何惜金摆摆手,道:“不不不必见见外!” 息音道:“姐夫得说是,来,大家吃饭。” 屈曼英说:“可惜阿壤没回来,这孩子应该是收到信了。只怕司天监那边还要向先生告假。” 息音却不甚在意,道:“无妨,她过得好就是了。回不回来,也是一样的。” 这话有点颓然,见屈曼英向自己看,息音又笑道:“这孩子,从小就淘。以前我脾气不好,也对不住她们姐妹。每每我糊涂发疯,阿均只会忍着。而她牙尖嘴利,不吃半点亏的。” 她第一次说起孩子们小时候的事,可惜两个孩子的童年,并没有多少快乐的地方。 于是寥寥数语,也就结束。 但就是这样,屈曼英也很觉欣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这故友终于看开了? 她说:“孩子就要这脾气,咱们阿均日后可也不能再逆来顺受。免得受人欺负。” 息音给一旁的黄均挟了一筷子菜,说:“阿均跟着姐姐好,每日里练剑,人也开朗了不少。” 黄均默默吃饭,仍是不大说话。 孩提时候的事,对为人父母之人来说,可能是一件乐事。唯独对她,太过残酷。 何粹、何澹两兄弟因常年带着黄均一起练剑,如今几人早没了当年的生疏。 三人同桌吃饭,与亲生兄妹也并无区别。 这一餐饭,大家倒是其乐融融。 及至次日,屈曼英仍旧跟何惜金商量如何应付黄墅的事。 不料一大早,黄均突然过来,说:“我母亲不见了。” 屈曼英皱眉:“莫不是去了地里?”她忙不迭四下寻找。 仙茶镇。 黄墅坐在厅中,此时乃是盛夏,他却仍穿得厚。他自受伤之后,一直怕冷得很。如今他手里端了一盅酒,正浅饮慢咂。 如今他常年酗酒,可酒到底不比神仙草的滋味,总有许多清醒的时候。 他心中苦闷,不由重重地“嗯”了一声。 突然,外面有人道:“老爷,夫人回来了!” “夫人?!”黄墅想起这个称呼所代表的人,一双眼睛里都是阴云。“那个贱人……”他喃喃道,“黄壤回来了吗?” 下人却道:“回老爷,夫人只身一人,不见两位姑娘。” “让她滚进来!”黄墅冷笑。 不一会儿,外面光影一动,息音脚步轻缓,向此而来。 十四年不见,她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黄墅也是一愣。面前的息音,比起当年圆润了些。她不再瘦骨嶙峋,原来五官的灵动清丽便重又显现出来。 因为将养了十几年,她整个人也不再似以前一般魔怔,如今双目有神,着实美人一位。 黄墅见到这样的息音,不知为何,却是怒从心头起! “贱人!”他字字含恨,“这些年躲到别的野男人家里,过得很不错吧?” 他大步走过来,就想伸手去拽息音的头发。 这一刻,他心中恨毒,甚至不管黄壤没回来。他就想撕破眼前女人的衣衫,扯乱她的头发,让她再装不出这假模假样。 息音知道他会过来。 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也说不出自己当年为何会受他蛊惑。如今的黄墅,面黄肌瘦、眼露凶相,像个张牙舞爪的猴子。 要论战力,他和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也没多少不同。 而息音毕竟是土灵一族息壤之后。息音右手紧紧握住一把匕首——只要他挖出这个男人的心,阿均和阿壤从此以后,永无后顾之忧。 至于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尽过为母之责。 此时此刻,明知黄墅不怀好意,难道还要顾念自己,眼看着两个孩子再入火坑吗? 眼前的黄墅扑到面前,正要一耳光扇过来。 此时,息音手上寒光一闪。 但很快,她的手腕被人握住——这黄家的家丁,竟然是有人假扮的?! “贱妇,竟然还想杀老子?!”黄墅一眼看见息音被夺的刀,顿时怒火中烧!他正正反反,扇了息音十几记耳光。息壤被打得红颊红肿,嘴角更是血流如注。 幸而黄墅体力不支,他停下来喘息,旁边有人道:“好了!别忘了此行目的!先骗回黄壤!” 息音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竟然伙同外人,想要害阿壤?!黄墅,他是你的亲生女儿!” “哈哈哈哈。”黄墅仰天大笑,“贱人,这时候你想起她是老子的女儿了?当初老子受伤,你带着这两个小孽种,跑得比谁都快!那时候你怎么没想过,她是我的亲生女儿?” 息音浑身发冷:“黄墅,你真是无耻至极。” “我无耻?贱人,你住在如意剑宗,与那屈曼英共侍一夫,你不无耻?那何惜金枉称正人君子,也不过是个……”黄墅一脸看破真相的得意洋洋。 息音真的再也听不下去:“住嘴!黄墅你给我住嘴!” 然而,黄墅似乎就是想见到她崩溃癫狂的模样。息音越痛苦,他就越痛快。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人浅笑,道:“哟,黄老爷家里这般热闹?” 一个人不请而入。 他身穿紫色官服,金钩玉带,腰系金鱼袋,足踏黑色官靴。少年意气,风流无限。而身后的李禄和鲍武,李禄斯文俊秀,鲍武右下斜挎金刀,文武相佐。 黄墅抬头看过去,不免皱眉:“你是什么人?” 来人在门坎上蹭了蹭靴底污泥,这才道:“在下司天监第一秋,见过黄老爷。” 他一自报家门,厅中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黄墅不由问:“是司天监的官老爷,过来有事?” 第一秋缓步入内,他眼角扫过被按在地上的息音,面上不变,含笑道:“原来黄老爷不知道。您祖上有德,这才得了一孝女。前两日,司天监玄武司学子黄壤,闻听父亲病危,心急如焚,日夜难安。她求到本座跟前,哭求本座,救治黄老爷。” “什、什么……”黄墅听得一头雾水。 第一秋轻叹一声,道:“本座心软,最见不得孝子。这便只好接黄老爷入京,请御医为黄老爷治病续命了。” 黄墅终于听明白了,他悚然变色:“你、你要抓我走?!” “怎么能说是抓呢?”监正一抬手,作了个带走的手势,“是本官为令千金孝心所感,特地将黄老爷带入上京,诊病续命。” 监正大人一本正经地重申。 “你、你敢!”黄墅连连后退,然而鲍武已经上前。鲍武本就是武夫出身,其身材高大,体魄健壮。他走出来,看见几个家丁还牢牢按压着息音,不由大怒。 鲍武这个人,最是见不得人欺凌弱小。他飞起一脚,一个家丁被他踹得滚出丈余远,当场吐血。 其他家丁见状,哪还敢上,不由纷纷躲避。 息音这才得了自由,她脸颊被黄墅打得不成样子,却没有哭。这么多年,眼泪都流干了。 第119节 她正要挣扎着起身,突然身边,一只手伸过来。 息音抬头看过去,只见面前这个人,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虽衣着威严,但面容犹带稚气。 只是面白无须、五官清秀,干干净净,令人心安。 她犹豫片刻,那少年却已经扶住她,搀着她站起身来。 第一秋见她双颊红肿,已经沁出了血珠。他自怀中掏出伤药,道:“本官来迟一步,对不住。” 他在道歉? 息音抬头看他,他道:“阿壤在上京,一直很挂念你。” 方才受到那样的殴打羞辱,息音都没有哭。但听到这句话,她忽然泪流满面。 监正大人将她护到身后,微笑着面对黄墅,阴阳怪气地道:“黄老爷,请吧。莫要辜负了您女儿的一片孝心呐。” 黄墅这他妈哪里敢去? 他颤颤巍巍地喊:“族长救、救救我……” 第87章 丢人 上京。 黄壤留在第一秋的封邑。 第一秋要替她处理黄墅一事,黄壤便放任他去了。 如今梁米的种子成熟在即,为了谨防有人捣乱,并不能大意。 黄壤对这里严防死守,朝廷也派了官兵巡查。但毕竟是土地辽阔,总有看护不到的地方。 就在此时,正在土里忙着施最后一遍肥料的佃户们突然惊叫起来:“着火了!着火了!” 黄壤心里一沉,果然,还是贼心不死。 前方开始升起浓烟,因为是大白天,火光倒不是特别显眼。 黄壤循声跑过去,果见土地一角,已经接近成熟的梁米杆着了火。盛夏的庄稼地,角落里还被浇上了桐油,火势几乎瞬间蔓延开来。 而此时,有一群人正藏身暗处观望。 息老爷子紧紧起着浓烟升起之处,神情冷漠:“去吧,先收拾了她。” 他说话缓慢,似乎只是解决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他身后几个身穿黑衣、脸戴面具的杀手同声道。 息老爷子想了想,又道:“弄得惨烈些。” 一旁,他的长子息丰皱眉道:“父亲大人,她毕竟是阿音的女儿。我们这般是否……” 息老爷子神情漠然:“不是老夫心狠,而是惟有如此,才能震慑众人。从此以后,便无人敢为第三梦做事。” 息丰沉默片刻,只好回身吩咐一众杀手:“去吧。” 众人便心中有数了。 田边,黄壤一边让佃户救火,一边留意周围。 这田土之间,虽有灌溉之渠,但取水甚是不便。黄壤正在为难,突然,着火的土地里喷出一股水柱! 水柱漫天升起,很快将火苗浇得一点不剩。 田角只来得及黑了一小块。 黄壤首当其冲,当然被浇了个透心凉。 她回身看向那冲天水柱,发现那应该是件法宝,不知是感应到火苗还是高温,立刻便向此处喷水。 法宝…… 黄壤又想到那个人,嘴角不由露了一丝笑。 ——第一秋,他早想到了。 而此时,前方土地之下,拱起老大一个土包。 土包之中如同藏了怪物,直接地行而来。 又来? 黄壤从怀中摸出第一秋上次送给“第三梦”的法宝,放在地上。 正要一展身手,她往后一退,后背忽地撞到一个胸膛。 黄壤心中全是第一秋,一回身,差点喊出声来。 但此时此刻,她身后站的却不是第一秋。 “谢红……谢宗主。”黄壤神情犹疑。 ——能不犹疑吗? 她在危难之际尬遇了前夫! 此时她被漫天水流冲刷,一身湿透,连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而谢红尘一身白衣,玉冠束发,水珠像是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第一剑仙飘飘欲仙,纤尘不染。他好像总是这般干净温雅。 “退至吾身后。”他丢下淡淡一句话,手中心剑一出,一众刺客哪敢应战? 如今仙门,他就是天花板。 众人一句废话没有,当场四散奔逃。 可是第一剑仙还是让他们感觉到了何为差距。 ——谢红尘身若化光,斩杀二人,生擒五人。 整个刺客团,一个不少,全在这里了。 暗处,息老爷子一见他现身,根本没有观战,调头就走。 黄壤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道:“今日真是有劳谢宗主搭救。” 谢红尘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转,顿时别开,道:“第三梦先生得道多助,阿壤姑娘自然也会逢凶化吉。” 黄壤心中“呵呵”,面上却还是温婉,道:“谢宗主怎会知道我在此地?” 谢红尘的目光根本不敢往她身上看,此时空中水柱消散,天空甚至出现了一道彩虹。 黄壤就站在彩虹之下,整个人如同误入人间的神女。 谢红尘自储物法宝中取出一物,递到黄壤手上,匆匆道:“此物,赠给阿壤姑娘,用以干衣。” 干衣? 黄壤接过来,回头一望,谢红尘已经离开。 他好像有意躲避什么……真是古怪。 黄壤低下头,随后整个人浑身都僵住——她方才被水柱淋湿,外裙紧紧贴在身上,透出了里面裹胸。偏生她今日的裹胸颜色还十分鲜艳。 ……我!!这!! 黄壤瞪圆了双眼,看了半天,这才缓缓用谢红尘送的法宝将衣裙烘干。 ——苍天有眼,从今以后,善女一定多多行善,广积恩德,请保佑我不要在前夫面前丢人了。 求求了…… 效外,田间小径。 谢宗主已经行出很远,眼前还留存着美人残影。 那一双眼睛,水汪汪地仿佛能看进人心里。 方才她被水淋湿,那情景,真是不能回想。 谢宗主嘴角微扬,踩过野草漫漫的小径。冷不丁脚下一滑,谢宗主差点栽进田里。 …… 仙茶镇。 第一秋将“黄老爷”请回司天监,大张其鼓地扬言为其治病。无论“黄老爷”如何哭喊求救,几个膀大腰圆的差役还是上前,将他按进了马车里。 “什么治病?你们就想杀我,想杀我啊——”黄墅接连惨叫。直到鲍武坐进了马车。 鲍武天生武夫,高大健硕,他腰挎金刀,一言不发。 但是黄墅不敢再叫了。 ——面前这煞星,不杀上几百个人,都练不出这一双虎目。 第一秋将息音扶进另一辆马车,正要启程。 突然,他抬起头。盛夏之际,阳光烧灼,蝉鸣四起。而就在他面前有一棵桃树,叶片上,一只花花绿绿的洋辣子正在努力“用膳”。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秋总觉得这玩意儿莫名熟悉。 他伸出手,一把拎起这条虫子,带着它一并返回司天监。 马车缓缓开动,周围聚集着不少人,但没一个人开口。 黄家的族长黄石意哪敢拦第一秋的马车? 朝廷是育种世家最大的主雇,而黄家并不像息家那般不可取代。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第一秋带着黄墅离开。 晚上,黄壤换了一套裙衫——她这回学乖了,学了一件十分素净的裹胸。 哪怕是不穿外裙,也衣着保守大方,绝对不会尴尬的那种。 她重新下厨,又做了几个小菜。 仿佛是算好了时间,菜刚盛好,就有人来报:“阿壤姑娘,监正已经回来了。嘿嘿。” 第120节 司天监这些人,似乎生来就有眼色。 如今大家都习惯向她通风报信,一个二个的,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唔,反正尽在不言中。 黄壤也不矫情,道:“行,饭菜也刚刚得。” 那人笑嘻嘻地跑了。 黄壤提着食盒,轻车熟路,来到第一秋的书房。 天气有些热,第一秋身上的官服却扣得严严实实。黄壤扫了他一眼,说:“每日都这么穿,也不嫌捂得慌。过来吃饭了。” 第一秋根本不理会她的念叨——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何时都衣冠整齐。 黄壤忽地灵光一闪——本姑娘倒是可以脱得凉快点,不过一想到里面厚实的裹胸……算了,反正脱不脱也没差。 第一秋哪理会得她这点小心思,自顾自摆好碗筷。 “我爹……”黄壤想要问问黄墅的事,然而话刚开了个头,一眼看见桌上有个花花绿绿的虫子。 “洋……洋辣子?”黄壤半弯下腰,跟那虫子来了个大眼对小眼,心中颇为讶异。 能不讶异吗? “这玩意儿哪来的?”她简直不可置信。 第一秋淡淡道:“今日去了黄家,看着眼熟,就带回来了。” 黄壤走到他面前,简直是无语泪双流:“第一秋。” “嗯?”监正大人抬起头。 黄壤指着自己的脸,问:“你看我眼熟吗?” 监正大人莫名其妙:“什么?” 黄壤真是费解:“我就不明白了,你连看我都脸生,怎么会看一条虫子眼熟的。”她哭丧着脸,“我这是有多不起眼?!” “你跟一条虫子比较作甚?”监正大人永远搞不清面前这个女人的心思,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黄壤再看他,真是越看越气! 枉我为你做了十年的饭菜,竟然连一条虫子都不如! 她抬手将菜碟全部端到桌案上,放到洋辣子面前:“吃什么吃,喂你不如喂条虫!哼!” 说完,竟是饭也不吃,一甩手走了。 “……”监正大人手里举着一双筷子,面前空空如也。 这一边,息音和黄墅的马车走得慢些。 息音再一次回到上京,眼前旧景似是而非,她观望四周,悲喜交加。 息家就在上京,她未嫁之前,也经常四处游玩。 想不到多年以后,她再临故土,已是沧海桑田。 而此时,前面的马车停下。 息音先是见一高大壮汉下来,随后,那壮汉手提一物,而此物正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息音惊得后退一步,这才看清,那大汉手中所提不是别的,正是黄墅。 黄墅先时还十分惊恐,然而一见息音,他立刻怒骂:“贱妇,勾结外人谋害亲夫!真是水性杨……” 他还要乱骂,而那汉一拳揍在他肚子上。 黄墅整个声音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那壮汉把黄墅丢在地上,道:“来,再给你鲍爷骂一个。” 黄墅捂着肚子,脸色青白,连连摇头。 壮汉这才重又提起他,喃喃道:“老子看你真是光屁股拉磨——转着圈丢人。” 说完,他提起黄墅,不费吹灰之力般进了司天监。 息音吓得又等了好半天,直到壮汉走远,这才在侍从陪同之下,踏进了司天监的大门。 第88章 黄姨 黄壤气哼哼地回到学舍,发现自己学舍里竟然多了一个人。 而且还是个熟人。 “母亲?”黄壤张大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你几时到此?还有你的脸……” 息音忙不迭用手捂脸,道:“是司天监的人将我送来此处。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住处。” “司天监?”黄壤瞬间明白原委:“你去找黄墅了?” 息音嗯了一声,母女二人,从小没有好好说过话。如今相对,竟多少有些尴尬。 “你找他干什么?”黄壤冷笑,“不会还想着跟他旧情复燃吧?” 息音一听这话,顿时火了:“臭丫头,看我撕了你这张嘴!” 她冲过来,黄壤一见势头不对,调头就跑。 息音小时候打黄均,下手毫不留情。所以黄壤对她,也没有留下多少好印象。 充其量是比黄墅好了那么一丢丢。 所以她从小到大,也没少讥讽息音。 以至于来到上京十几年,她每每给屈曼英写信,给何惜金写信,给黄均写信,甚至还给何粹、何澹写信。 但没有一次问候过息音。 她跑出来,身后的息音也没再追过来。 黄壤在玄武司里游荡,第二次无家可归。 眼看天色渐渐晚了,她当然越想越气——第一秋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把人丢在自己学舍。 这让自己怎么睡?! 黄壤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既然我没得睡,那就大家都别睡了! 她气冲冲地来到玄武司的官舍。 这里自然有守卫值夜,但是人家个个都很有眼色,谁会拦着她啊。 ——这给监正都做多少年饭了…… 黄壤直奔第一秋所住的官舍,毫不犹豫,抬手就砰砰敲门。 第一秋睡觉本就浅,当下就被吵了起来。他披衣坐起,问了句:“谁?” 黄壤声音硬邦邦的:“我,开门。” 监正大人那有什么办法?只得把门打开。 “这么晚,你不睡觉?”他问。 “废话,我睡得着吗我?”黄壤没好气,她进到房中,自顾自坐到桌边,甚至还给自己倒了盏茶。 第一秋只得在她对面坐下,打了个哈欠,问:“为何睡不着?你们母女相见,不该促膝谈心吗?” “什么啊!”黄壤惊得连连摆手,“我跟她没什么话说。真要比起来,我宁愿跟你促膝谈心。” 第一秋外袍草草地披在肩头,身上只着了白色的中衣。他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至腰。比起往昔一丝不苟,今夜的他便带了几分慵懒。 他耐心地道:“从前,她不是个慈母,对吧?” “慈母?”黄壤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来,“她做梦都想生个儿子,盼了好些年,生了一个我。怎么会是个慈母?我从小衣衫都是我姐做的,她天天打骂我姐。我从懂事起就盼着她早点死。” 第一秋扣住茶壶的手柄,发现茶冷了。他叫了下人,重新上茶。 然后监正大人问:“就没有一个好的地方?” 黄壤脸上的讥诮之色渐渐消失了。她想了很久,说:“也有。小时候我跟黄增打架,啊,黄增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他生得壮,有些力气。我打不过他。他娘一直在旁边起哄,让他把我往死里打。” 黄壤眯起眼睛,难得地再回想旧事:“那一天我流了好多血。我母亲冲过来,对黄增的娘说,如果我死了,她要杀了他们娘俩给我抵命。那时候她的神情又疯狂又凶狠,后来黄增打我就不敢再下死手了。” 第一秋没有问为什么黄墅不管。 在听黄壤讲过黄墅这个人之后,他根本不会有这样的疑问。 “后来我昏迷了很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面前有个披头散发、双眼通红的怪物。我吓哭了,还以为自己去了阎王殿。”黄壤陷入了当年旧事,嘴角微微翘起,“哭了半天,才发现是她。” “想不到你这条老咸鱼,也有这样冒着傻气的时候。”监正大人失笑,笑着笑着,却也隔着时间,触见了往事的柔软与冰冷。 “你说什么?”黄壤听了这话,眼神却渐渐阴森。 监正大人立刻道:“我不该说你冒傻气!” 谁知道,黄壤猛地冲过去,一把擒住了他:“你竟敢叫我老、咸、鱼!!” 她将监正摁在桌上,面目狰狞:“给我重说!” 监正大人后背紧贴着桌面,视线上仰。那个人发丝垂落,故作凶狠,然而鼻梁高挺小巧,红唇温润饱满。他不由自主地退让。 “小咸鱼……”他小心翼翼地纠正。 黄壤冷哼:“还是难听!” 监正大人任由她揪住自己中衣的领口,道:“一条聪明的、美貌的、年轻的、活泼的咸鱼……” 门口的守卫听得打了个哆嗦——太肉麻了。几人不由自主地让出了丈余远。 黄壤满意地放开他的领口,重新坐下来,随口问:“你把我爹怎么样了?” “你还记得那是你爹……”监正大人在她身边坐下,也是无语,半天道:“关进白虎司了。你待如何处置?” 说完,他又补充道:“不能让他这么快死,他毕竟是黄家分支,若族长黄石意执意要查,于你们姐妹孝道有损。最好留下来,慢慢尽——孝。” 他将最后两个字,说得十分意味深长。 黄壤惊愕:“怎么你小小年纪,处事就如此圆滑周到?” 监正大人不悦地纠正:“本座不小了。” 第121节 “哦哦。”黄壤于是也识趣地重说,“你初任监正也没多久,怎么就如此圆滑周到?” 监正大人这才道:“宫里勾心斗角的事,见多了。” 他没有往深处解释的意思,黄壤也就识趣地没有多问。她只是道:“反正有她在,我是回不去了。都是你惹的事,你要负责!” “嗯。”监正大人忍笑,难得有这条咸鱼也感到棘手的人。他说:“你就一直这么厌恶她?” “也不是。”黄壤手臂交叠为枕,整个人趴在桌上,“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她死了。死在我还很小的那一年。我一直告诉自己,她死得好哇。从此以后,我和我姐算是脱离苦海了。” 她重新踏进梦外的那一年,进到小院里,注视那一地一墙喷溅的血。最后目光低垂,看着柚木的桌面,眼泪坠落无声:“可是那一梦太冰凉也太漫长,长得我从拍手叫好,慢慢地理解和原谅。最后旧恨风吹云散,只剩了反反复复的回想。” 她深吸一口气,道:“所以现在,我想,我可能也没有那么地讨厌她。” 当然了,也不喜欢。 第一秋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许久说:“那只是梦罢了。起码现在,她还活着。我母后很早就过世了,她是陛下的继后,宫里甚至找不出一张她的画像。我早已记不得她的模样。” “我记得啊!”黄壤一听这话,可来劲了,“来来,拿纸笔。” 监正大人将信将疑,黄壤推了推他,道:“走走,去你书房。” 二人结伴出来,乘着盛夏的晚风,一路来到第一秋的书房。 黄壤把纸张铺开,兴冲冲地道:“来来,磨墨。” 监正大人只好取了墨锭,开始磨墨。 黄壤提笔蘸墨,开始作画。 第一秋发现,她画技竟然不错。 “你……好像也不是那么咸鱼。”监正大人自言自语。 黄壤鄙夷地道:“咸鱼?这也是你没看见老娘用功的时候。哼,不是我吹,我若卷起来,你也只能跪下当个弟弟。” “不许胡说!”监正大人最不喜别人调侃自己年轻。就如黄壤最不喜别人说她老一样。 黄壤倒也依他,立刻改口道:“好吧好吧,我若卷起来,你也只能甘拜下风,哼。” 监正切了一声,顶嘴道:“依本座看,你这吹牛之术比画技更胜一筹。” 黄壤哈了一声:“懒得再和你耍嘴皮子。” 她落笔如有神,一副仕女图缓缓在笔下成型。 第一秋眼见画中人越来越清晰的眉目,不由恍了神。 画中的女子,身着后服,头戴凤冠,额头还有坐月子时戴的护额。 她盈盈带笑,美貌端庄,真真是一国之母的贤淑端庄。 只是…… 监正大人指了指美妇怀中,问:“她为何抱了个婴儿?” “哦,你问这个啊!”黄壤兴致勃勃地解释,“这个就是你啊!你不知道,那时候正赶上你满月,皇后娘娘邀了我姨父姨母入宫。哎呀,许多人围着你,个个都夸你一脸福相。” 她一边说话,笔下却不停,监正大人的脸色慢慢变了。 黄壤还在得意洋洋:“说起来,我也是喝过你满月酒的人!也幸好我去了,不然你现在想见你母亲,那可真是难上加难……” 监正大人盯着她,半天幽幽地道:“那还真是多谢了,黄姨。” “呃……”黄壤脸上表情慢慢凝固。 半晌,书房里传来一声尖叫:“你叫我什么?你这不识好歹的狗东西!你再叫一声试试!” 随之而来的,还有砰砰嘭嘭的声响。 书房的守卫也默默地离开了一丈远。 第89章 凉凉 两个人打打闹闹了一夜,但先皇后的画像却终究是画好了。 第一秋看着画上的女子,他并不知道这画与他的母亲有几分相似。 但是黄壤说先皇后长这样,他便信了。 他亲自将这幅画作裱起来,就挂在书房。 黄壤看着自己的杰作,也很是欣慰:“当初用心学作画,本是为了巩固一下‘玄度仙子’的才名。没想到数梦更迭,竟然还真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 “玄度仙子?”第一秋皱眉,“玄度为月,你还有这等雅号?” 黄壤怒目:“看不起谁呢?” 第一秋道:“总觉得你说话古古怪怪。听说你八岁就到了育种院,十四年一种未育。哪来什么玄度仙子的美名?” 黄壤一脸沧桑,感叹道:“那可真是许多年前了。不提也罢。你就说这画好不好吧?” “工法倒是扎实。”秋师傅并不会昧着良心说话,他点点头,道:“你这个人,若是正经些,必也能有一番作为。” “我怎么不正经了?”黄壤翻了个白眼,然后想起正事。她神情凝重,道:“你今天记得把我母亲弄走啊。我跟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她是真不愿和息音见面,母子谈心什么的,想想都虚伪做作。 第一秋道:“待会带她出去逛逛上京。” 黄壤挑眉,正要说话,第一秋无奈道:“我陪你一起。”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立刻往回找补。他指了指墙上先皇后的画像,说:“算是感谢你这幅画。” 黄壤这才不情不愿地道:“好吧。” 学舍里,息音也怪不自在。 她既想黄壤回来,又怕她回来。 时间是渐渐增厚的寒冰,如今她与黄壤之间,隔着二十二年的冰墙。 这些年千般不是,万般言语,又从何处讲? 而正在这时候,门外有人道:“息音姑姑。” 息音满心忐忑地打开门,只见一个少年站在门前,依旧是紫色官服、玉带束腰。他很是白净,这身官服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 而黄壤站在他身后,背过身望着外面的天空,并不向这边看。 第一秋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清朗与朝气,他拱手道:“在下第一秋,乃当今圣上……八十六子。当年,息家曾与皇家结过亲,若是按照辈分,我理应称您一声姑姑。” 息音回过神来,黯然道:“你不提我都忘了,我确实有一位姐妹嫁入皇室。不过……我久不与息家来往,这关系也就攀得勉强了。” “无妨。”第一秋的身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持重,“姑姑难得来上京一趟。不如就由在下陪您游赏一番,可好?” 息音看向不远处的黄壤,黄壤仍旧不往这边看,仿佛根本听不见二人对话。 “好是好,只怕是耽误殿下公务。”息音跟第一秋客套。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同一个人说过话了。但面前这个少年,他在维护阿壤。 息音看得出来。 第一秋道:“不妨事,姑姑请。” 他将息音请出来,今日的上京,天气晴好。 金色的阳光泼泼洒洒,天地流光。 息音跟随第一秋,在灿灿阳光之下,行经司天监的花砖小道。 她身上衣裙素净,脸上的伤上过药,也终于消了肿——第一秋给她的药,效果甚好。 两个人走出一段路,第一秋突然问:“你还不走吗?” 息音微怔,却听身后黄壤气哼哼地说:“要你管!” 话虽这么说,人却还是跟了上来。 第一秋知道息音不曾来过司天监,他便将脚步放慢些。 三个人走走停停,经过书声朗朗的玄武司,往来学子或追打嬉戏,或树下读书。 又经过铸器炼丹的朱雀司,不少铸器师正绞尽脑汁地铸器,并不曾留意周围有谁经过。 到白虎司,演武场上,鲍武正在传授刀法。 夏日炎炎,他便赤着上身,武夫之躯,肌肉紧实、皮肤油亮。他臂上青筋鼓起,每一个眼神都透出力量。一口金刀在他手上仿佛有了生命,灵活无比,简直如同他躯体的一部分。 鲍武出自武夫世家,由师问鱼重金所聘。他的修为,便是放在仙门也数得上名号。于此时刚刚成立的司天监而言,他是众人的胆气。 是以,每当他授武,所有差役也都不愿错过。 此事练功场人满为患。 息音在济济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他。 但只看了一眼,她便移开了目光。 她乃世家小姐出身,几时见过这样粗鲁的武夫? 这般坦胸露腹,即便是看一眼,也是失礼。 她加快脚步,身后,黄壤却停了下来。 练功场上,除了鲍武,还有许多差役。鲍武都光膀子了,他们自然也有样学样。其中不乏一些年轻英俊、腰身劲瘦的青年。 黄壤前几梦,是没这个福气。 ——玉壶仙宗的弟子,谁敢这般不顾仪容,不被师尊揍死才怪。 是以,她这一辈子,也没福气见过几个…… “啊——”黄壤这福气还没享受多久,忽然耳朵一痛。监正大人几乎是提着她的耳朵把她揪走。 练功场上,一众差役又想笑,又不敢。 鲍武被黄壤的痛叫吸引,他目光向这边看过来,只见一个女子身着素裙、步履翩然。夏日的清风穿过她的衣袂,她实在太消瘦,似要乘风而起一般。 鲍武认出那个女子是谁——黄壤的母亲。听说从前也是世家贵女,一时错眼误嫁了豺狼。 但他对这些事不关心,他一介武夫,只要刀在手,哪在乎什么情情爱爱。 “哟,鲍监副看什么呐?”有那胆大的差役察觉到他的目光,取笑道。 鲍武怒目:“好小子,出来,鲍爷跟你练练。” 第122节 那差役顿时苦了一张脸。鲍武的目光再看过去,那女人已经被花枝遮挡。 于是他也没有再看。 ——那个女人真是太瘦了,像个骨头架子。 鲍爷这么想。 息音其实已经丰腴很多了,她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之下,于是那些发霉的旧事,好像慢慢地停止了滋长。 阳光的味道真好,像是沾染了人间芬芳。 第一秋陪着她,从白虎司的大门踏出去。 ——息音应该很好奇黄壤这些年生活的地方。他便顺便带她看看。 白虎司外的这条长街,息音并不怎么来。 ——这条街,从前就是卖棺材、寿衣、香蜡纸烛什么的。并不吉利。 黄壤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长街两侧,倒是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这条街名叫永寿街,第一秋曾带她走过。 只是梦外的她,坐着轮椅,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黄壤默默用脚步丈量这街道,阳光温暖无言。 梦太美好,真是让人甘愿永生沉沦。 第一秋与息音并肩而行,问:“姑姑以前来过这里吗?” 息音同他说话,反而比跟黄壤说话自在。她的声音收起了那种尖利,变得真正像个长辈了。 她道:“我出身息家,因为就在上京,旧时也曾四处游玩。” 第一秋道:“这几年上京也有许多变化,对了,前面有个首饰铺子,在上京十分有名。我带您过去看看。” 首饰铺? 黄壤微怔,果然,第一秋带着她们,进了匠心斋。 铺子里的首饰果然很多,黄壤终于可以自由挑选了。 她欢喜地冲进去,一片金灿灿的珠宝首饰便争先恐后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有剔透的能掐出水来的蓝宝石、绿如春水的翡翠、红得像鸽子血一般的红宝石…… 至于黄金首饰,更是数不胜数。 黄壤全都想要,但是她没钱。 真相太残酷,黄壤像个被戳破了皮球,整个人都泄了气。 “穷”这个字,真是令人无奈。 第一秋带着息音挑选首饰,掌柜的一看第一秋这身衣着,已经热情地迎了上来。 息音自然不会为这些黄白之物所动,但第一秋盛情难却,她便也挑了两样。黄壤眼馋得不行,终于她凑到第一秋身边,小声说:“我也想要一个。” 第一秋同样小声回:“是吗?黄姨请便。” ……贱人。 黄壤喃喃地骂了一句,四下看了看价格,一脸悻悻。 ——第三梦啊第三梦,你了不起,你清高。 凭什么我黄壤要为此受穷? 她在心里叽叽歪歪,只得眼睁睁地看息音挑了几样首饰。 第一秋为她付了账,三个人一路出了匠心斋。 黄壤气鼓鼓的,走在后面,当个小尾巴。 第一秋说:“姑姑这身衣裙太素了,我陪您再挑两身。” 息音本想推辞,但说到底,人情不欠也欠了。如今若要再客套,反而显得生分。 她只得道:“京城的款式,不知换了多少轮了。” 第一秋陪着她,又进了一间绣坊。 ——留仙坊。 第一秋替息音选了两身衣裙,息音便进了内间更衣。 黄壤站在这些裙衫面前,看看价牌,不由一声冷哼。 第一秋问:“怎么,黄姨眼光如此之高,没一件入眼?” 黄壤咬牙切齿,好半天才道:“这可是你自己要买的,不关我事!” 第一秋失笑,道:“我孝敬自己姑姑,黄姨不必担心。”说完,他忽然道:“不过黄姨若是也喜欢,不如……” 话还没说完,就被黄壤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个字打断。 “滚!” …… 息音的身材气质,与黄壤有三分相似。 这里的每一套裙衫,她都能穿出独特的风韵。 黄壤发现,人若到了穷时,遇到的每套衣服都喜欢。 最后,息音穿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衫,衣裙的紫由腰身向衣袖和裙角渐渐变白。腰封之下,裙摆重重若花瓣,稳重而美好。 她款款行至第一秋面前,向他微笑:“好看吗?” 第一秋道:“淡雅庄重,甚好。” “哼!”门口的黄壤冷笑一声。 第一秋余光偷瞟她,就不同她说话。 她气哼哼地也不肯过来。息音终于确认,自家女儿同面前这少年,有着怎样的默契。只是看破也不说——这少年……似乎太小了些吧? 第一秋带着息音出门,道:“说起来,在下郊外的庄子上,有一块土地。原本是上好的,只是这几年收成锐减,无论如何调不好土。适逢姑姑过来,若是能帮晚辈看看,那晚辈真是感激不尽了。” 他提出这事儿,息音心下反而轻松——无功受禄,总是让人心中不安。 她道:“甚好。” 第一秋于是带着息音,去了他郊外的庄子。 庄上果然有十亩田地。只是这些年显然打理得不太妥当,已经算不上良田。 息音不用第一秋再开口,已经主动查看农田——果然土妖骨子里就热爱土地。 息音道:“半个月后,殿下再过来吧。” 第一秋向她再三道谢,终于叫来仆人,将她暂时安置在庄子里居住。 等到安置好息音,监正大人带着黄壤返回司天监。 黄壤道:“调土这点小事,你找我便是。哪用得着她?” 第一秋斜睨了她一眼,问:“说得是。但若是不劳动她,你今晚睡哪儿?” 黄壤张大嘴巴,半天反应过来:“你故意的!就为了把她哄到庄子上居住?” 第一秋哈了一声:“不然呢?将她赶出司天监,因为你这个女儿跟她无话可说?” “你、你可真是……心机深沉啊!”黄壤叹道,“那你这十亩薄田呢?” 监正大人背着手往前走,道:“出门前,命人过来连庄子带田土一并买下,契书上纸墨未干。” “出门前?”黄壤狐疑,“我怎么没看见?” 监正大人语气微酸:“是啊。那个时候你正在练功场,正盯着场中差役垂涎欲滴,哪有空……” “咳咳!”“黄姨”正色道,“今晚咱们吃什么?” 完了,这狗东西这么小心眼就这么多。 好怕自己玩不过。 “黄姨”心中凉凉。 第90章 求娶 黄壤第一时间向屈曼英去了信,告知她母亲在上京。 屈曼英和何惜金发现息音失踪,第一时间便向仙茶镇打听。 随后夫妇二人听闻黄墅被司天监接回“养病”,息音也被带走。知道此事跟黄壤有关,自然也就没有多问。 倒是屈曼英回了一封信,称息音心中有疾,莫要同她计较。 黄壤接到信,也并不以为意。 这么多年,隔阂如海,不是不计较,只是算了。 说不清从几时起,那些对得起或者对不起,渐渐地都算了。 如果说,所有的人和事,到最后都能原谅。那么当年犯下的错,那些受到伤害的人,又算什么呢? 息音好像也知道,所以,她并没有再去上京,打扰黄壤。 她只是给何惜金夫妇去了一封信,随后便默默地住在这个小庄子里,侍弄着十亩薄田。 庄子是刚买的,没有男丁。 息音这趟本就是仓促出门,身上并没有带什么银钱。她根本雇不了人,于是只得事事亲力亲为。 黄壤自是不管这些的,倒是第一秋命鲍武得闲带人帮衬。 这一日,息音拎了水桶,去院里打水。 她本就是大小姐出生,病了这许多年,纵有将养,其实也没什么力气。 第123节 于是一桶水也打得嗑嗑绊绊,并不利落。 她埋头将水桶装满水,正要提上来,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握住了水桶。 息音一惊,蓦地回头。 只见一个健硕的汉子不费吹灰之力地拎了水桶,他问:“水缸在哪?” “啊?”息音微怔,指了指院中。 这壮汉自然是鲍武,他提着水桶三两步来到石缸面前,将水倒进去。 但这桶也太小了,这不得打半天? 鲍爷决定这个小庄子要添置水桶。 他一趟一趟,倒也很快将水缸里的水打满。随后,鲍爷丢下水桶,一言不发地出门。 息音对他十分畏惧,并不习惯家里有这么一个陌生男子。 可不多久,他便扛了一根树回来。 好家伙,是真的扛了一棵树。 鲍武将这树丢到院中,自己在院子里找了半天,终于得了锯和斧。他该锯锯,该劈劈。 很快就将柴火劈好。 鲍武刀功绝佳,于是那柴火也劈得齐整。 他手脚利落地将其堆码在厨房外。 息音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他,他也毫不理会。 等到劈完柴,鲍武这才问:“你会做饭吗?” 息音一愣,好半天才道:“会……会一些。” 鲍武道:“那就好。” 说完,他转身要走,经过院里的菜园,一看息音已经将里面种上了小菜。 ——土妖真是天生爱种地。 鲍爷不耐烦地又将地也浇了一遍。 随后,他问:“家里缺什么?” “不缺别的。”息音轻声说。 鲍武便点点头,大步离开。 司天监。 监正大人正在吃早饭,和他一同吃早饭的,自然还有黄壤。 二人相对而坐,桌上饭菜精致。第一秋问:“梁米如何了?” 黄壤说:“马上就能收获了,前天不是被人放火烧了一个角?但是损失不多。”说完,她又表扬了一句,“你那个灭火的法宝,很不错。” 第一秋皱眉:“放火?” “放火,还派了一批刺客。”黄壤不以为意。 第一秋见她说得轻松,忍不住问:“你将他们都打退了?” “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呢,谢红尘及时赶到,把他们都收拾了。啊,人都交给白虎司了,谈奇没同你说?不过说了也白说,不用脑袋想都知道是谁派来的。”黄壤一边吃饭,一边道。 可监正大人清楚地听到了一个名字。 “谢红尘?”他问。 黄壤道:“对啊,谢红尘。” “哼,真是英雄救美。”监正大人阴阳怪气,“那想必黄姨也娇滴滴地感谢过谢宗主的救命之恩了?” 哈,要无理取闹是吧?黄壤盯着第一秋,一直盯到他浑身不自在,才问:“你居然不关心我有没有受伤?” 监正大人立刻知道大事不好! 他忙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黄壤指着他,道:“我不说,你是不是根本想不起来过问?” “我……”监正大人慌乱,忙辩道:“你全须全尾地站在我面前,我自然知道你并未受伤!” “全须全尾?我就不会受到惊吓?就不会有内伤?”黄壤理直气壮,大声控诉,“你果然半点也不关心我!” 监正大人深呼吸,试图挽救:“我找裘圣白给你看看?” “谁稀罕?!”黄壤胡搅蛮缠,还用了一句毒鸡汤,“迟来的关心比草贱!” 监正大人头皮发麻:“那你想怎么样?” “你这是什么态度?!”黄壤两眼一眨,眼泪就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流下来。 监正大人束手无策,好半天,他终于道:“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先吃饭!” 黄壤抽泣着道:“我忘拿蘸料了。” 监正大人哪敢多说,立刻道:“大人稍坐,下官这就为大人取来!” 话音未落,人已离席。 黄壤擦了擦眼睛,继续吃饭。 哼,跟我斗? 而事情,似乎就是这么凑巧。 第一秋刚取了蘸料回来,就有人送来上个小木盒:“黄姑娘,谢宗主派人送来此物,要小的当面交给姑娘。” 他这话,如同一盆桐油,将监正大人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浇得熊熊燃烧起来。 “是吗?”监正大人伸出手,道:“让本座看看谢宗主为黄姑娘准备了什么礼物。” 下人只得将木盒呈上,监正大人随手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枚手镯。只是上面刻了法阵,很显然是一枚储物法宝。 “谢宗主真是慷慨大方。”监正大人将手镯拿在手里,真真一脸尖酸。 黄壤埋头吃饭,监正大人见她不搭腔,不由左哼一声,右哼一声。 “告诉谢宗主,好意心领。但黄姑娘无功不受禄,此物实在不敢令受。”他将手镯丢回盒子,转头看那下人一眼,道:“黄姑娘是本座贵客,以后外人送她之物,需要先送由本座过目,以防奸人加害。” 那人应了一声是,也看出他神情不对,只得捧了木盒,忐忑不安地退下。 黄壤努力吃饭,一言不发。 监正却是站起身,又冷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但走到门口,忽又回身,拿走了一个千层葱油饼。 …… 次日,梁米种子在百姓的一片骂声之中,终于还是收获了。 监正大人命人将其铺晒装袋,做好封签之后,一一登记分发。 相信第三梦的百姓积极领取,也有些人不情不愿。 但这次朝廷手段强硬,要求每家每户,但凡登记在册的田亩必须种植超过三分之二。 于是在一片抱怨声中,第二批梁米种子陆续发放下去。 黄壤跟着忙了好些天,这次的梁米种子特别多。但好在朝廷办事的官员也多,比起往常,她不算辛苦。 好不容易回到学舍,她刚倒在床上,蓦地发现枕边搁着一个小木盒子。 黄壤打开盒子,发现里面躺着一个黄金掐丝手镯。手镯背刻法宝,显然是件储物法宝,上面还有一个小指环,二者之间,以链相扣,链扣上又镶四颗红宝石。 美丽张扬。 黄壤将手镯手戒指一一戴好,再将链扣也扣好,四颗红宝石在她白嫩的手背闪耀生辉。 有一种近乎夸张的美。 黄壤举着一只手,翻来覆去地看,终于在极隐僻的侧面,找到那个人的铸师印。 第一秋。 黄壤以手捂嘴,好半天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监正大人这次可真是下了血本。 黄壤收下了这份大礼,二人极有默契地没再提及。 只是她将此物戴在手上,即便是下厨或者育种,也不曾摘下。 这一日,监正大人回到卧房,发现榻下多了一双靴子。 一双黑靴,上面用金珠绣了一片小小的枫叶。 第一秋举起这双靴子,翻来覆去地查看。这上面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铸印的。只有千针万线、脉脉无言。 玉壶仙宗。 谢红尘接到了被退回的礼物。 他眉峰微蹙——显然,以谢宗主的身份,礼物被退回,这还是第一次。 谢宗主沉吟许久,最近他留在这个人身上的心思,真是太多了。 闇雷峰,罗浮殿。 谢红尘刚一来到殿外,里面就传来谢灵璧的声音:“进来吧。” 谢宗主径直入内,谢灵璧为他倒了杯茶,问:“何事?” 谢红尘向他拱手道:“师父,弟子这些年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姑娘,我想……求娶她。” 谢灵璧眉峰紧皱,许久才说:“黄壤。” 他语声肯定,谢红尘心中一跳,许久才道:“师父知道?” 谢灵璧道:“你继任宗主时,为师看你眼神便能猜测两分了。”他话到这里,神情却颇为不悦,“玉壶仙宗不戒姻亲。你要成婚,本是喜事。但是此女……不知为何,为师总觉不祥。” 谢红尘道:“师父何出此言?” 谢灵璧叹道:“预感罢了,说不出来。” 第124节 谢红尘道:“她虽是黄墅之女,但这些年由何掌门夫妇教养,天真烂漫,又胸怀侠义。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罢了。”谢灵璧并不愿在这些小事上同他争执,道,“你既喜欢,求娶便是。但是红尘,你身为玉壶仙宗一宗之主,不可因为儿女情长,耽误了修炼。” “弟子谨遵师父教诲。”谢红尘再拜。 次日,宗主谢红尘亲自前往如意剑宗,向黄壤提亲。 何惜金夫妇接到消息,二人都有些呆愣。 “谢、谢红尘亲自上门提亲?”何掌门惊诧。 “求娶我们家阿壤?”屈曼英再次确认。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得出门相迎。 玉壶仙宗乃仙门之首,宗主求亲,自然场面盛大,仙门侧目。 何惜金将谢红尘迎入正厅,却没法答应。 他只得道:“宗、宗主美、美美意,何、何何某感感感激。但但但此此事,还还还须问问问、问过阿阿壤。” “自是应该。”谢宗主依旧温雅如月,微笑道:“在下静候何掌门佳音。” 此确实是一桩天大的美事。 不过半日,便传得人尽皆知。 所有人皆注目如意剑宗,有人羡慕何惜金和屈曼英得了这好侄女。有人羡慕黄壤这天降福缘。 几乎所有人,都等着这杯喜酒。 毕竟,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年纪轻轻已经是仙门第一剑仙。 容色无双,根骨无双,修为无双,仁德无双。 这么样的一个人亲自登门求娶,世间哪个女子会拒绝?! 第91章 拒亲 司天监,玄武司学舍。 黄壤以手托腮,手上的黄金手镯雕工细腻、红宝石通透纯净。她正看得认真,突然,门被人推开。黄壤微怔。她虽然没有闩门,但直接闯入,未免也太过无礼。 然而一见来人,黄壤又没了脾气。 她重新托腮,把玩着手镯,问:“什么事?” 监正大人气哼哼的,半天道:“原来黄姨还不知道?谢宗主亲自去了如意剑宗,向何掌门、何夫人提亲呢。黄姨真是风情万种,艳名远播啊。” 他字字挖苦,黄壤也惊住:“什么?” 学舍里一共只有一张椅子,黄壤坐了。监正大人只好坐到她榻边,冷笑道:“谢宗主垂涎黄姨美色,向您提亲了。” 黄壤可算是明白了,她只觉好笑:“谢红尘?这个人……真是……” 她不知如何形容。 梦外她为了这个人费尽心机,二人百年异梦。 这一梦她什么都没做,这个人倒是上赶着来了。 黄壤站起身来,第一秋也猛地站起来。他动作突然,黄壤吓了一跳,问:“你作什么?” 监正大人问:“你去哪里?” 黄壤冷笑,以同样尖酸的嘴脸回道:“你家黄姨这就去给你找姨父。” “你敢!”监正大人气得天灵盖疼,却不由自主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学舍狭窄,他要挡门可太容易了。 黄壤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我怎么不敢?他可是谢红尘啊,仙门第一剑仙。嘿,多风光荣耀。” 第一秋凝视她,像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黄壤随口道:“不是吗,他长得又英俊,修为高深,身份尊贵。肯定也很富有。哈,简直是所有女孩的梦中佳婿。” 第一秋所有的怒火都被浇熄,许久之后,他用极无所谓的语气道:“说得对。那你去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 黄壤追出去,看见他脚步匆匆,极快地离了学舍,不知去往何处。 他竟然真的走了!! 这一次,轮到黄姨气冲斗牛了。 “这个人,一句好话也不会讲的吗?”她怒火中烧,好半天才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黄壤捏碎一张传送符,返回如意剑宗。 此时,谢红尘并未离开。 何惜金在陪客,屈曼英正焦急等待黄壤。 一见她回来,立刻将她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可算回来了,小混蛋!你跟谢宗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黄壤也是一脸无辜,老天作证,这一梦她可什么也没干。 “你不是一直在司天监吗?为何谢宗主会亲自上门求亲?”屈曼英拎着她的耳朵,“你是不是在外面拈花惹草了?” “冤枉!”黄壤只得又解释了一通,“我跟他一共才见过几面?并不相识,惹什么草。” 屈曼英这才放下心来,道:“没事就好。那便让你姨父打发了他。” “我都回来了,自去同他说吧。”黄壤埋头就往会客的正厅跑去。 “哎,你个姑娘家,你说什么说!给我回来……”屈曼英在后面追。 司天监,玄武司书房。 监正大人一直进了房间,忽然之间,丧失了所有的锐利。 此时司天监刚刚成立不足一年,诸事千头万绪。他以十四岁年纪出任监正,事无巨细,劳心劳力,却从未觉得疲倦。 可这一刻,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她说得对,谢红尘这样的人,几乎是所有女子的梦中良婿,谁会拒绝呢? 自己有什么资格挡在她的门前,阻止她前往相见? 他低下头,盯着桌案。 那只洋辣子慢悠悠地爬过来,在他的视线里扭来扭去。 忽然,李禄赶过来,道:“监正,阿壤姑娘刚才突然离开了,而且用了传送符,看来是有急事。” 第一秋淡淡地应了一声,假作漠不关心。 然而,李禄还是看出了端倪。 书房里的第一秋,说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直以来强撑着朝廷的威严、皇室的体面,作出一副老成稳重的样子。 可现在,他神情之间,有难以掩饰的恐慌。 是的,恐慌到失措。 李禄问:“监正跟阿壤姑娘……吵架了?” 第一秋伸出手指,戳了戳桌案上的洋辣子,忽而道:“谢红尘去了如意剑宗,向她求亲。所以……她急着回去了。” 话里之失落,令人神伤。 李禄道:“所以,监正大人便放她走了?” 第一秋笑得自嘲,“不然呢?” 李禄道:“监正从未试着挽留过吗?” “挽留?”第一秋抬起头。李禄同他对视,道:“监正一次也没有挽留过吗?” 第一秋沉默。 他没有。 “我有什么资格挽留?”他垂下目光,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那可是谢红尘。” 李禄说:“可如果挽留,可能就有一线希望。倘若真有这一线希望,阿壤姑娘愿意为您留下。您会愿意舍弃自尊,多说这一句话吗?” 监正大人想了一阵,忽而起身,捏碎一张传送符,消失在书房之中! 如意剑宗。 谢红尘与何惜金品茶闲聊,何惜金其实不愿意此事传出去。 但是玉壶仙宗的一举一动,仙门注目,实在无法低调。 黄壤进来时,如一团浅金色的暖阳。 谢宗主几乎下意识站起身来,他向黄壤微笑,道:“阿壤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黄壤想起上次相遇,那还是在第一秋的封邑之中,她全身湿透,露出…… 呃,算了,还是不要回想了。 她盈盈一福,道:“谢宗主,上次救命之恩,尚不及言谢。真是失礼。” 不知为何,好像在谢红尘面前,她总是习惯性地端庄得体。 何惜金看了一眼黄壤,道:“阿、阿、阿壤……”这一次,他要说的话很长。 屈曼英跟着黄壤进来,见何惜金言语艰难,只得接着话头道:“谢宗主,阿壤这孩子,这些年一直在司天监学艺,闲散惯了。没规没矩,让您见笑了。” “阿壤姑娘善良率真,本宗主并不会见怪。”谢红尘望向黄壤,道:“自上次玉壶仙宗一别,谢某对阿壤姑娘一直十分惦念。今日前来如意剑宗,意在上门提亲,求娶阿壤姑娘为妻。不知阿壤姑娘意下如何?” 仙门求亲,也不比凡间。 他这般上门,已经可算正式。 所以紧接着,谢宗主又道:“若阿壤姑娘应允,谢某不日便央人上门保媒。” 第125节 保媒? 黄壤微怔,梦外她跟谢红尘成亲之事,并无人保媒。 原来,他并不是不懂这些,也不是不够细心。 说到底,只是轻视罢了。 也是,能够有资格为谢红尘的亲事保媒的,只怕是仇彩令之流。 黄墅那样的门庭,怎配这样的人物踏足? 说到底,也是我不配。 黄壤在心中耸耸肩,这么多年,早想开了。 她笑着道:“承蒙谢宗主垂青,阿壤……” 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外面有人道:“等一等!” 黄壤愣住,不止是她,所有人都愣住。 外面的人闯进来,身后还跟着如意剑宗的护卫弟子! 何惜金皱眉,一眼看清来人,更是不解:“怎、怎么么回回、回事?”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监正第一秋! 他几步闯入正厅,行若疾风般来到黄壤面前。 “等一等!”他方才显然走得甚急,如今连呼吸都带着喘息。 黄壤莫名其妙,问:“你来作甚?” 监正大人满面通红,好半天,似乎下定决心,他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屈膝跪在黄壤面前。 !黄壤被唬得后退一步,差点跳起来:“你……怎么了?” 监正大人谁也不看,什么话也不听,他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黄壤,之前的话,我说得不对。方才我来时,李禄问,如果我出言挽留,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他问我愿不愿意挽留一句。” 年轻的殿下,或许从未这般低微,他声线颤抖,好半天道:“我问过我自己,我愿意。不仅愿意,我可以做任何事,求这一线机会。阿壤,不要嫁给他。或者,晚点再嫁给他。我想请求一些时间。一年也好,两年也罢。请……给我一点时间。” 说完这些,他低下头,等待黄壤的回话,也像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何惜金夫妇惊在当场,谢宗主第一次皱起了眉头。 黄壤站在他面前,过了许久,她伸手把他扶起来。 狗东西,原来你这么一个人,也会低头啊。 她笑盈盈地抬起头,对谢红尘道:“我来得匆忙,不及向他解释。真是让宗主见笑了。”她轻轻巧巧一句话,谢红尘心头泛起阴云。 他当然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远近寒温、亲疏有别。 黄壤接着说:“阿壤承蒙宗主垂青,但蒲柳之资,难登高门。”她注视着谢红尘的眼睛,时光辗转来回,多少年反反复复,这个人依旧有一双如此清澈的眼眸。 “愿谢宗主……繁花似锦、再遇佳人。” 她字字带笑,温和真诚。 这些话,像是说给眼前人,也像是祝福无言以对的前尘。 谢红尘,那双频频伸来的手太温暖。 我想牢牢握住它,不再跟你耗了。 第92章 颜面 黄壤拒绝了这门亲事。 这对谢宗主乃至整个玉壶仙宗而言,显然都是始料未及的。 何惜金和屈曼英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谢宗主,监正大人轻咳一声,开始了迟来的尴尬。 还好屈曼英夫妇也没有打趣他,只是道:“留下吃晚饭吧,姨母这就做去。” 何惜金很自觉地跟过去打下手,黄壤回头看了第一秋一眼。 监正大人顿时脸上很是挂不住,干咳了两声。 黄壤面上严肃,心里早就笑弯了腰。 而此时,上京郊外。 鲍监副照例来到小庄子上,却没有看见那个女人。再一看水缸,昨天的水没怎么动。鲍武虽然是个武夫,但谨慎心细。 他立刻进屋查看,那个女人并不在。 庄上没有雇人,他也无人可问。只得四处找找。那女人并未刻意隐藏痕迹,鲍武跟着新鲜的脚印,一路找寻。而前面越走越是偏僻,满地荒草碎石。 “她来这里干什么?”鲍武皱眉。 他毕竟脚程快,不久之后,便见那个女人站在远处的小山包上,一脸茫然。 “息音?”鲍武喊了一声,那女人嘴里喃喃有声,却并没有回头。 鲍武只得缓缓上前,却见那女人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布老虎,双眼呆滞无眼。鲍武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在这里?” 息音嘴里一直碎碎念着什么,鲍武弯下腰,侧耳去听,发现她在说:“怎么办,我没有奶,它都饿哭了。” “什么?谁哭了?”鲍武狐疑地看向她怀里的布老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好像不太清醒。 息音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甚至没有向他看。一味只是焦急地转来转去。 她神智糊涂不清,鲍武只好先将那布老虎从她怀里抽出来。 那布老虎脏得看不出来本来颜色,鲍武刚刚扯住它的头,息音突然尖叫起来。 那声音凄厉刺耳,鲍武一惊,忙不迭松了手。 息音看见他,像看见了什么怪物。她紧紧抱着布老虎,跌跌撞撞地向前跑。 但这里原本已经没有什么路,满地碎石杂草,她跑不多远,就摔倒在地。 鲍武几步跟上去,一把扯出那个脏兮兮的布老虎,随手扔出很远。 “啊——”息音拼了命要去捡,鲍武一把扛起她,一声不吭往回就走。息音疯了似的尖叫、挣扎,最后用指甲抓他挠他。 鲍武不为所动,一路将她扛进了上京。 彼时,裘圣白正在医所。 老远就听见女人的哭喊声。 许多人被这声音吸引,纷纷向这里看。 鲍武毫不在意,他扛着这个女人,脚若流星,一路进来。这女人太轻,好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一样。 “老白,你给看看这娘们在发什么疯!”鲍监副把息音往地上一放,息音双脚一落地,转身就要跑。鲍武两步追上,又跟拎小鸡一样拎回来。 因为一路被扛回来,息音又挣扎得厉害,她的鞋子丢了,脚上只剩罗袜。钗环也不剩什么,长发松散。 此时她被鲍武拎着,一脸慌乱惊恐。 “不要打我……把孩子还给我啊……”她绝望地哭喊。 裘圣白看了鲍武一眼,目光中很有些别的含义。鲍监副怒目一瞪:“这可是阿壤姑娘的娘亲,别胡思乱想!” “是吗?”裘圣白这才收回目光,他伸出手,在息音几处大穴轻轻按揉。息音毕竟是挣扎得累了,此时经他舒缓之下,慢慢地搭下眼皮,哭喊声渐渐微弱。 裘圣白等她不再挣扎了,这才掏出银针,为她施针。 “你吓坏她了。”他不满地嘟囔。 鲍监副更不满:“我干什么了?!”他脖子和脸都被抓出无数血印子,好在鲍爷皮糙肉厚,他随手抹了抹,问:“这女人是不是疯了?” 裘圣白说:“她是个病人,断了药,可不就发病了?” “病人?”鲍武摸了摸脖子,“生龙活虎地骂了一路,中气十足,我看她精神好得很。” 裘圣白和这武夫并无多少话说,只是道:“这世上的人,并不是缺手断脚才叫病。性情大变、神智不清,也都是病。” 鲍武也不跟他纠结这个,道:“人就丢你这儿了,等监正回来你同他说。” “不行!”裘圣白一口拒绝,“她醒来后万一乱跑,我这儿可看不住。你哪里逮来的带回哪去!” 鲍武愣住:“可是……” 裘圣白可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扔出几包药,道:“一副煎三碗,按时服用。她以前一直喝的药,原方煎饮也使得。去去去,赶紧把人带走。” 鲍武有什么办法? 他只好把息音抱出来。这时候她施过针,整个人早已睡熟了。 鲍武抱着她,想了半天,只好又送回庄子上。 这处庄子还不错,算是安静清雅的,也适合养病。 只是时间太紧,饶是第一秋,也来不及置办齐全。 鲍武将息音放到床上,随手扯过被子替她盖上。 他不懂这个女人的苦难,只是看见她枕上乱发中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听说,她从前也是个世家贵女。 这样的女子,鲍监副不懂。 武夫和世家女本来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 他站了一阵,也无事可做,只得替息音熬药。 鲍监副不擅厨艺,偏偏药熬得不错。 ——没人照顾的武夫,这点生存技能必须得有。 息音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外面天已经黑了。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那种孤寂和惊恐在一瞬间向她袭来。她颤抖着起身,极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有病,她知道。 她以前在黄家,总是日日熬药。 第126节 开那方子的人说,他叫苗耘之,是个名医。他让息音一直喝药,不要停服。 于是许多年以来,息音就日日夜夜地熬着那药。 药汁太难喝,但是至少喝完之后,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今到了上京几日,可能是因为停了药,她脑子便有些糊涂。 她慢慢起床,缓缓深呼吸,轻轻走出房门。 就在院子里,一个小炉的火焰将夜舔出了一个金黄的孔洞。 鲍武半蹲在小炉前,炉上小锅里,咕嘟咕嘟地煎煮着一副药。药很苦,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这苦味,令人皱眉。 息音站在门边,并不敢上前。 而此时,黄壤拒婚的事已然传开。 先时,诸人并不相信,但后来又有消息,称黄壤之所以拒绝谢红宗,乃是因为司天监监正第一秋。 这样的事,即便在仙门也是沸油入水。 诸人炸开了锅。 玉壶仙宗一片沉默,然而私下里,连仇彩令都被惊动。 黄壤的拒婚,简直是迎面一记耳光,直接抽在玉壶仙宗脸上。 打得谢灵璧都得留个五指印。 罗浮殿。 谢灵璧沉声问:“怎么回事?” 谢红尘倒是坦然些,微笑着道:“她似乎更中意第一秋,当面婉拒了弟子的提亲。” “第一秋?”谢灵璧脸黑得要下雨,“那个不过十几岁的黄口小儿?” 谢红尘道:“年纪确实小些,不过行事干练果断,想来日后也会是个人物。” “何惜金夫妇就任由她这般胡闹?”谢灵璧显然是丢不起这个人。 谢红尘依旧平和,道:“何掌门一向护犊,他自然是以阿壤姑娘的意愿为主。” 谢灵璧冷笑:“所以,你身为宗主,打算就这么看着宗门颜面扫地?” 谢红尘显然已经细细想过,他道:“弟子会找机会,再和阿壤姑娘谈谈。因之前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这次提亲,倒确实是弟子唐突了。” “唐突?”谢灵璧气恨,“她不过是黄墅那个无耻小人的女儿。还真当自己金枝玉叶?你肯上门求娶,还需要与她谈心?” “师父。阿壤姑娘与其父不同。”谢红尘皱眉,他知道谢灵璧一向最看重颜面,今日的事,必定让他不快。是以,也只能劝道,“此事,弟子会解决的。” 谢灵璧沉声道:“能解决最好。否则,玉壶仙宗宗主被一个黄毛丫头拒婚,这件事恐怕够仙门耻笑千八百载!” 如意剑宗。 屈曼英和何惜金果然是做了一桌子菜,也算是招待第一秋这位“娇客”。 桌上大家顾忌监正大人的面子,并没有提方才那一跪的尴尬事。 倒是屈曼英说:“你这孩子,纵然是不同意这门亲事,也要先拖着,哪有当面拒绝的道理?玉壶仙宗毕竟是仙门之首,这一下子,只怕谢宗主下不来台。” 黄壤给黄均挟了菜,转头又给第一秋挟,道:“姨母说得是。都是我一时口快。” 何惜金道:“事事事关女女、女儿名、名节。说、说说清清楚也、也好。” “也对。”屈曼英道,“监正大人尝尝这鱼,这可是惜金的拿手菜……”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饭。 及至饭后,监正大人跟黄壤一起返回上京。 因为没有急事,所以传送符就免了。监正大人果断决定——坐马车! 黄壤跟他同车,先时人多,还不算什么。 如今车上只有二人了,难免便显得尴尬。 好半天,黄壤问:“你……先前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什么话?”监正大人撩起车窗,东看西看,“本座早忘了。” 切。 上京,郊外庄上。 鲍武将药熬好,端到息音面前,说了句:“喝。” 他太过高大,息音并不敢违逆他,只好一边吹一边将药喝了下去。滚烫的药汤入腹,整个人情绪确实平静了许多。她见鲍武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问:“你……吃饭吗?” 鲍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走又走不得——万一这女人再发疯,跑丢了如何是好? 他于是答:“好。” 息音于是去做饭,鲍武干坐着也没事,索性替她烧火。 二人都没有说话,但息音手脚也还利落——当年的世家贵女,久浸凡尘,也学了一些柴米油盐的本事。 她很快地做了两菜一汤。 原本想着两个人差不多。 谁知道鲍爷饭量惊人,两菜一汤,他一个人就吃了个三分饱。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息音说:“我……再做点?” “啊?”鲍爷一边刨饭,一边说:“好。” 于是,还来不及熄灭的灶台,重又烧了起来。 鲍武看了一眼息音,觉得这女人做饭还不错。 息音偷瞟了一眼鲍武,觉得这男人比猪能吃…… 第93章 无耻 司天监观测的大旱,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来临。 土地开始龟裂,井里缺水。 民间千里赤地。 育种世家暗自留心着梁米,祈祷这玩意儿也一并旱死。 而民间对第三梦的谩骂,渐渐低微了下去。 在田里其他庄稼纷纷枯死之后,只有梁米,依旧傲然挺立。 恶劣的气候,像是对它的考验。日头越来越烈,太阳煎烤着大地。 而梁米长得更矮了,它叶片肥厚,如仙人掌一般,牢牢地锁住每一滴水。 等到远处的河床里都再也打不到水的时候,突然有人发现——梁米的叶、杆、茎里面都有丰富的汁水! 那汁水偏苦,入口微涩。 但这种时候,哪还有人顾得了这个? 大家干渴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就以嚼梁米叶求生。 第一秋更忙了,司天监铸器局打造了新的打井锥,他每日测试能钻井的深度。 好几次他回到家,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也累得不想说话。 上京也缺水,黄壤索性买了除尘的法宝,每日替他清理衣衫。 他不想说话,黄壤也懒得同他说话。 于是两个人经常各行其事,一句话也不讲。 民间更缺水了。渴死的牲畜随处可见。 而雪上加霜的是,一些百姓因为热毒,患上了严重的毒疮。 毒疮日渐严重,开始传染,渐成瘟疫。 瘟疫渐渐传开,一些清热解毒的药材开始告急。而因为大旱,普通药材根本种不下去。 久不现世的苗耘之,开始在育种世家之间奔走,希望大家能转而培育抗旱的药材。 育种世家因为先前在梁米的事情上栽了个跟头,如今还是想要借此事翻个身。 ——老被人骂,也不好受。 可就在此时,该死的第三梦又跳了出来。 ——黄壤是什么人? 能让这些人占了便宜去? 沽名钓誉的事,虽然她早不爱了,但是也可会了。 于是此时,黄壤跳出来,借第三梦之口,交出了苦莲的良种。 其他育种世家纵然是有这个心,然而谁有她动作快? 这苦莲是一种改良药材,其母苗,从梁米种子收获之后,她就开始下种了。 于是,司天监代替第三梦先生,将这批苦莲发到医所和白骨崖,由二地共同熬药,以抑制疫情。 这苦莲很苦,但效果却提升了不知多少倍。 治疗毒疮也最为对症。 于是“第三梦”的声名,渐渐响彻民间。无数百姓开始供奉他的长生牌。 想象着息老爷子咬牙切齿的模样,黄壤真是乐得做梦都要笑出声。 而就在此时,苗耘之到访! 这老头也不掩饰来意,直接道:“听说你认识第三梦先生,”他规规矩矩的投上拜帖,道,“你就替老夫向他传个话,就说老夫对他育种的本领极为佩服。想同他当面一叙。” 苗耘之的辈份自不必说,能与谢灵璧称兄道弟。 第127节 他这一声“佩服”,黄壤真是直冒冷汗。她说:“这……” 苗耘之双眼一翻,骂道:“老夫让你问问第三梦先生,你莫非还要推脱不成?” “不敢不敢。”黄壤忙道——说不得又要装一回高人了。 两日后,“第三梦”约苗耘之在第一秋的封邑相见。 第一秋听说此事,特地赶回来,也想再见“第三梦先生”一面。 于是当天傍晚,金红的落日点燃了半天晚霞。 第三梦仍是身穿宽大的黑袍,头戴长长的黑纱帷帽。第一秋一身紫色官服,苗耘之则是一副大儒打扮。 三人找了块平整的地方坐下来。 第三梦手握一根枯枝,写了句:“因何见我?” 一向傲气暴躁的苗耘之见到第三梦,似乎突然收敛了所有的脾气。他看着第三梦握着枯枝的手,那手纤长细嫩,显然是女子所有。 第三梦居然是个女子。 苗耘之心中震动,半晌居然拱了拱手,道:“久慕第三梦侠名,前不见收到先生的苦莲,苗某十分震惊。这些年苗某研究苦莲多年,一直想要提升其药效,先生所育,正是苗某梦中所求之物。是以,苗某特地前来感谢先生。” ……大可不必! 黄壤努力端出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心里却一个劲儿地打鼓。 面前坐着的可是苗耘之!何惜金见了也要行晚辈礼的。 若让姨母、姨父知道她让苗耘之一口一个先生地叫,非揍她不可。 黄壤端正神色,放缓动作,一字一字写道:“份内之事,不必挂怀。” 面对如此气定神闲的神秘高人,苗耘之显得更为尊敬——见了他仍这么从容,显然是位不世大能。 莫非是玉壶仙宗那些已经隐世多年的长老? 不,也不可能。 那帮人,哪有第三梦先生的胸怀和才华? 黄壤越冷淡,苗耘之就越虔诚,他问:“苗某想知道,先生如何能培育出这样的苦莲?” ——当然是因为……梦外你曾四处寻育种师培育苦莲,给了我们你的研究所得啊。 黄壤略微犹豫,直接在地上剽窃了苗耘之当年交给她的药效分析。 她一字一字,写得不紧不慢,尽是前辈高人的风范。 苗耘之一边看,一边大为震憾:“这、这与苗某所想,不谋而合。但苗某行医多年,临到晚年才有此想。前辈竟也有此心得,莫非也是哪位医门大贤?” “不不不!别怀疑,这就是你的东西啊!”黄壤心中慌乱,手上却稳健——毕竟当了多年的宗主夫人,也没这么容易怯场。 她一字一字地写:“眼见旱情,略作研究罢了。” 苗耘之差点给她跪下:“前辈才能盖世,请受苗某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啊! 黄壤忙伸出手,微微一摆,示意不必。 ——她敢受这一拜,屈曼英真的会打烂她的屁股。 但即便是这样的阻拦,也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旁边,监正大人道:“苗前辈毕竟年事已高,先生不愿领受他的大礼。晚辈代替苗前辈,拜谢先生救命之恩。” 话落,监正大人撩衣跪倒,二话不说,向“第三梦”磕了三个响头。 “……”第三梦先生端坐不动。然帷帽之中,黄壤的表情早已不可描述。 老天保佑,希望我一辈子不要掉马啊…… 求求了。 面前,苗耘之又问了几味药材改良的事。黄壤以枯枝代笔,答得缓慢,却流畅无比。 ——能不流畅吗? 这些药材,梦外苗耘之早就找黄家培育多回了。每次稍有不懂,定被他怒骂,骂完之后,头上都是他喷溅的唾沫。 啊,好想借此良机,把他当年喷出的唾沫喷回给他。 不过算了。 ——日后万一掉马,姨母怕不捶烂我的狗头? 黄壤心思乱转,面上却不动如山。 苗耘之越同她交流,越是相见恨晚。最后还是黄壤示意会面结束,第一秋几乎强行将他拽走。 唉,高人不好当啊。 尤其是自掏腰包的高人。 黄壤一想到苦莲母种的花销,就一脸愁苦。 等到这一场旱情结束,毒疮之疫也得到了控制。第一场大雨润湿土地的时候,第三梦已经“封神”。 苗耘之对他的推崇,让所有百姓都相信这绝对是一位心怀天下、惊才绝艳的前贤高人。 而息老爷子眼见计划落空,干脆想了个更卑劣的法子。 这一天,民间有谣言隐隐传出,称第三梦先生,其实就是息家的息老爷子。 这谣言越传越真。 而且就在这当口,息老爷子“无意中”流传出了梁米的母种。 ——他本就是当今盖绝天下的育种师,又有丰富的育种经验。区区梁米,见到了良种,难道还不能培育母种么? 百姓一分析,觉得这事儿确有可能。 一则,第三梦先生的古宅就在上京。息家也在上京。 二则,第三梦先生所育良种,从无败绩。若不是多年育种,怎么可能如此顺畅? 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重新向息家聚拢。 息老爷子对于这样的事,早有心得。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反正第三梦又不出现,是谁不是谁,有何区别? 这一日,息老爷子的长子息丰,大摇大摆地去了上京第三梦先生的古宅。 他去了也不说话,只是进到里屋,查看了里边的良种。随后一言不发,径自离开。 第一秋和黄壤闻讯赶到的时候,他早走了。 长街之上,关于第三梦就是息老爷子的事,似乎就此得到了证实。 不知实情的百姓开始纷纷感念息老爷子。 “这一招真是高啊。偷梁换柱,弄假成真。”黄壤喃喃道,“本姑娘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而向第三梦先生磕过三个响头的监正大人站在古宅门口,好半天才笑了一声。 “真是喜从天降啊。”监正大人转身看向黄壤,黄壤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一秋道:“既然第三梦先生已经证实是息老爷子,那第三梦先生欠本座的地租,估计可以讨要了。” 黄壤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话:“我错了,你比息老爷子可厚颜无耻多了……” 监正大人提醒她:“先生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什么难以负担的开支吗?” “那可真是太多了!”黄壤一双眼睛闪出奇异的光辉,高兴得搓手,“我这就替先生整理一番!!” 当天下午,监正大人整理了第三梦这些年所有的开销用度,直接去了息家。 同时,司天监向外界放话。 称因第三梦先生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一应开销,皆由朝廷垫付。 “既然如今,第三梦先生已经证实就是息老爷子,那么这些账目,还请息老爷子结清。”监正大人站在息家门口,当着围观的百姓,笑得清如朗月、如沐春风。 他高声道:“第三梦先生胸怀苍生,息老爷子德高望重。本座真是万般敬佩,这份账单,便也打了个八折。请息老爷子过目。” 说完之后,监正一揖到地,等着息家人取走账单。 息老爷子接过这份账单,差点没气晕过去。 第94章 掉马 第三梦在十五年间,培育了许多良种。虽不是什么稀缺奇异的种子,但都是如今民间百姓的主粮。 十五年的开销算下来,当然是天价。 息老爷子思来想去——如今第三梦声名如日中天,若是能冒领下他的名头,这笔钱似乎也值得。 毕竟息家也是家大业大、富可敌国。 他咬咬牙,竟也认了这笔账。 原以为,如此一来,接手第三梦这个身份应该再无阻碍。 然而,息老爷子显然低估了监正大人的无耻程度。 监正大人得了息家兑付的银子,立刻去白骨崖拱火。 “苗前辈可知,息老爷子已经承认,他就是第三梦先生了?”监正大人一脸感叹。 “息怀毅?!”苗耘之可不怕他,怒道:“好啊,既然他要冒名顶替,那老夫也正好有许多话想要问他。” 苗耘之可不是个会给谁留脸面的人。 他当即从白骨崖出发,直接去往上京。 上京古宅里,息老爷子正准备接手这座宅院。 宅子外已经聚了许多百姓,都听闻息老爷子就是第三梦先生,大家纷纷跪拜,叩谢他多年厚恩。 其实育种世家的族长、族老们心里跟明镜似的。人人都以为息老爷子已经跟第三梦谈好,买下这张“画皮身份”。 第128节 大家阴险伎俩使了这么多,如今倒也同意这做法。 毕竟奈何不得这真正的第三梦,也只能如此了。 息老爷子也作这般想,他一边搀扶围观的百姓起身,一边道:“这些年,民生疾苦,老夫看在眼里,其余育种世家也纷纷看在眼里。老夫本不欲暴露身份,只想着暗地里为大家做点事,不料到底还是藏不住。” 他一字一字,语声庄重感慨。 而他话音刚落,一个人冷笑道:“是吗?既然怀毅你自称是第三梦,那么老夫就有许多问题想要请教了。” 息老爷子一眼看过去,心里就打了个突——竟是苗耘之亲自来了! 他瞳孔一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原来是耘之。你、你有何话要说?” 苗耘之快步走到他面前,周围百姓早已经惊呆。苗耘之环顾左右,道:“前些日子,第三梦先生亲手培育了苦莲一药。既然你就是第三梦,想来你对苦莲的药效,也是十分了解了?” 息老爷子道:“这是自然。” 苗耘之点点头,步步紧逼:“甚好。那么就请怀毅你,当众解释一下苦莲一药的培育之方。你是用什么药材,杂交出苦莲,让其药效提升至此?” “这……”息老爷子目光垂地,面上不乱,但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他确实是育种名师不错,但苦莲是药材。这些药材的药性、药效,以及相生、相克,半点也错漏不得。 息老爷子毕竟不是医者,而这一梦中,他没有拿到苗耘之的心得设想。 他东拉西扯,也绝瞒不过苗耘之这样的医坛泰斗。 苗耘之见状,冷笑道:“诸位,他并不是第三梦先生。不值得你们跪拜。”说完,他扫了一眼息怀毅,讥讽道:“不过第三梦先生素来行事低调、淡泊名利。估计也不屑于戳穿你。你若真要冒领,也由得你去!” 说完,他拂袖而去。 围观的百姓面面相觑。 息家出了巨资,然而不但没有得到第三梦的名头,反而被苗耘之当众羞辱。 息老爷子简直气炸了肺。 司天监,玄武司学舍。 黄壤坐在榻上,监正大人坐在椅子上。 他将从息家榨取的银子分给黄壤,黄壤高兴得眼睛都笑没了。 第一秋无奈:“第三梦先生的名头被人冒用了,你不难受?” “名头哪有银子实在!”黄壤将银票铺了一榻,毫不在意,“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他肯出这么多银子,我早卖给他了。” “什么?”监正大人立刻察觉到这句话里的不对之处。 “啊?没什么啊。”黄壤继续低头数银票,若无其事地找补,“反正第三梦先生淡泊名利,不会在乎这个的啦。” 监正大人嗯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还是有些起疑。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第三梦,只有黄壤能够联络她。而观她双手,显然是个女子。 第一秋又扫了眼正坐在榻上数银票的黄壤,还是觉得年纪对不上。 第三梦先生十几年前现身上京,当时她才多大? ……等等! 监正大人灵光一闪——这女人是哪一年到的上京? 他身为司天监监正,当然很清楚这条闻名于司天监的咸鱼。她入学那一年,正是自己出生当年。 十五年。 从学舍出来,监正大人一路低头想着心事。 旁边白虎司少监谈奇路过,叫了声:“监正。” 监正大人猛地抬起头,忽然道:“你去查一查,第三梦先生在上京培育的第一批良种,是什么时候。” 谈奇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 但他可不是个会多问的人,上司交待,去做就是了。 于是当天夜里,第三梦的所有情报,再次堆到了监正大人的书案上。 监正大人打开,里面清晰记载着,第三梦培育的第一批良种,正是十五年前的岁末。 随后,监正大人调了司天监第一咸鱼的学档。 他发现这咸鱼从不听学,就连自己的学田也从不打理。不,不能说从不打理,她一共去过一次。在上面种上了杂草。 ——而那些杂草的用途,还有谁能比监正大人更清楚么?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棵草,令司天监十五年不受蚊虫所扰。 监正大人仔细回想,小时候,这咸鱼经常趴在墙头,看他铸器。 而有一年,师父秋彦明被烦得不行,索性命人在墙头插上尖刺。 这咸鱼被扎了手。 三日后,铸器局满墙满院长出了一种怪藤。怪藤长满尖刺,硬得斧头都砍不动。 整个铸器局因为此事,停工了好几天。 监正大人越想越不对。 而正当他脸上神情逐渐阴暗的时候,外面有人道:“监正大人,听说上次,黄壤姑娘曾联络到第三梦先生。下官冒昧,不知能否有此福缘,得见第三梦先生一面?” 监正大人闻言,眯着眼睛看过去。只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玄武司育种院的院监宗子瑰。 “好啊。”监正大人面露微笑,轻声道:“本座这就替院监……问一问。” 后三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晚上,黄壤依旧提了食盒过来。 监正也若无其事地与她一同吃饭。 “学监宗子瑰,你认识吧?”监正大人道。 黄壤挟了一筷子菜,也是无言:“我就算是不怎么去听学,院监起码还认识吧?” “原来你还知道你不怎么听学。”监正大人冷嘲,“他今日同我说,想要托你联络第三梦先生,与之见上一面。” “又要见第三梦……”黄壤皱眉,“别了吧。他本就不爱见人的。” 监正大人若无其事地道:“是吗?那可太遗憾了。宗院监可是愿意出银五万两呢。” !果然,黄壤一听这话,眼睛一亮。她缓缓咽下嘴里的饭菜,说:“行!看在银……呃,看在宗院监一片诚心的份儿上,我就帮他约约看!” 监正大人嘴角带笑,道:“那可真是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黄壤摆摆手,一想到五万两银子,简直甜到了心尖儿上。 ——这银子到手,一定要把留仙坊的裙子买了! 当天夜里,黄壤就暗暗地出了司天监。 ——既然说了要联络第三梦先生,那无论如何,样子总是要做一做的。 监正大人默默跟踪,但见她确实是出了门,便没再派人跟着。 ——就在瞰月城外的密林里,他亲眼见过第三梦击杀刺客。 如果黄壤真是第三梦,那她的剑法一定非常高明。 当时第三梦可是祭出了心剑! 虽然不能跟踪,但监正还是有法子的。 上京内城,九曲灵瞳分布颇多。 他打开九曲灵瞳,画面并不连续。只偶尔能看见黄壤在街头信步闲游。 单从这里看,似乎并没有什么破绽。 果然,次日,黄壤就兴冲冲地跑过来。 “第三梦先生同意见面了。”她伸出手,“银票拿来!” 监正大人也不食言,似笑非笑地将五万两银票交到她手上。 黄壤接过银票,点数无误,笑得简直合不拢嘴。 “想不到宗院监居然如此爽快。就还是约他到你的封邑见面吧。”黄壤随口说了句地点,捧着银票,喜滋滋地离开了。 监正大人什么也没说。 当天下午,就在上次苗耘之见第三梦的地方,宗院监如愿见到了第三梦先生。 宗子瑰,育种院的老院监。 他刚一见第三梦,就跪下地上,不顾阻拦,硬生生地磕了三个头。磕完之后,他双手合十,拜过头顶:“求第三梦先生,收我为徒!” …… 而司天监。 监正大人通过九曲灵瞳,准确地看到了黄壤离开司天监的时辰。监正大人悄悄来到黄壤的学舍,直接要来钥匙,打开了房门。 然后他在一个箱子里,找到了第三梦的封签。 以及第三梦培育所有良种的册子、心得。还有一些培育失败的母种。 监正大人用颤抖的手合上箱子,想起自己替苗耘之磕的那三个响头。 …… 第95章 有病 响头已经磕过了。再讨也讨不回来。 监正大人只沉吟了片刻,随后,他捏碎一张传送法符,径直去了如意剑宗。 彼时,何惜金夫妇正在对练剑法。 监正大人如今是如意剑宗的“娇客”,自然也没人让他久等。他匆匆入内,一脸正色,道:“何掌门,何夫人,第三梦先生出现了!” 他说这话,何惜金夫妇都是心头一震。何惜金忙问:“在、在在哪?!” 第129节 屈曼英也急切道:“我等可否一见?” 监正大人诚恳道:“我知道她在何处,二位若真心相见,请随我来。” 屈曼英不待何惜金说话,就抢着道:“这是自然!快走!” 于是,监正大人带着二人出门,使用传送法符,直奔自己封邑。 而此时,“第三梦”还没走! ——宗子瑰缠着她,死活非要拜师。她走得了吗? 这老头胡子一大把的,黄壤哪敢答应? 可偏偏宗子瑰不依不饶,非要她应下不可。 先前监正大人是亏了三个响头,但如今,宗院监只怕磕了十个也不止了。如今他索性道:“先生不答应老夫,老夫就在此长跪不起!” 反正四下无人,宗院监也不要脸了。 他想拜“第三梦”为师,倒还真不是心血来潮。实在是他细细研究过第三梦的所有良种。发现此人学识之广博,对育种见解之独到,皆令人拍案叫绝。 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最后他甚至道:“先生,在下跪求,不为一己私利。实乃育种院无人,若我能得先生技艺之一二,也能让这些孩子们受益良多啊先生……” 黄壤万万没想到,宗子瑰居然是个如此拉得下脸的老头。 平时看他在院里,那可是庄重威严得很呐! 她心中偷乐,正要先应付了他,不远处,有一个极熟悉的声音道:“第、第第三三梦先、先生!” 黄壤顿时全身僵硬,连皮子都绷紧了。 远处,何惜金、屈曼英快步赶来,夫妇二人身后,还跟着……第一秋。 黄壤一脸狐疑。 而容不得她多想,何惜金夫妇已经急步上前。 此时,黄壤仍是一身黑袍遮盖全身,头戴黑纱帷帽,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而正是这双纤纤玉手,让大家知道她是女子,不敢造次。 何惜金夫妇来到她面前,就见宗子瑰正在跪磕。而第三梦泰然受之。 显然,这第三梦辈份绝对不低。 二人立刻齐齐拜道:“见过第三梦先生。” “……”黄壤勉强端着一副高人模样,战战兢兢地摆了摆手。示意二人莫要多礼。 屈曼英目露崇敬之色,道:“这次大旱之后又是大疫,多亏了先生的梁米和药材。先生大才,令人敬佩。请受屈曼英一拜!” 说完,屈曼英屈膝,向“第三梦”深深一拜。 我怕是时日无多了!! 黄壤努力让自己站直,双腿不要抖! 监正大人站在远处,并不上前。 屈曼英拜过第三梦,这才起身,见宗子瑰苦苦哀求,她只得道:“宗院监桃李满天下,若是能得先生指点,想必也能福泽众生。” 可关键是我不敢啊! 黄壤伸出手,仍是拒绝的手势。 屈曼英便道:“先生执意不允,也定有原因。宗院监也莫要强人所难了。” 说完,她弯腰将宗子瑰扶起来。 宗子瑰一脸沮丧:“想必是我才疏德薄,入不得先生法眼。不过育种院也有几个好苗子。宗某无能,希望第三梦先生得空之时,能指点他们一二。如今天下,育种师虽多,但世家规矩严苛。真正为国为民的,不过先生一人。” 他向“第三梦”拱手再拜,道:“在下毕生所愿,就是让良种不再握于世家之手。可这些年,育种院人才凋零,未见成效。如今见了先生,宗某这才重又燃起希望之火……” 他说得真诚,黄壤对这老头也起了几分敬意。那些育种世家共同进退,坚若堡垒。 曾经,她也不过是世家之一。严守规矩,只是为了牢牢守住整个育种世家所有人的利益。 至于那些贫民散户,谁在意? 反正生灭在天,与她何干? 可是后来,她遇到越来越多的人。这些人一生劳碌奔波,好像把天下兴亡都扛在肩上一样。 黄壤从嘲笑,到怀疑,及相信。于是后来,她也成为了其中之一。 她捡起枯枝,想了想,写道:“先生所言,吾已明了。” 这话之后,她再不敢多说,只是向何惜金夫妇略施一礼,随即离开。 何惜金夫妇本也是知礼之人,总不可能跟踪纠缠。 黄壤先时脚步从容,离开诸人视线,就开始小跑。然后她狠狠心捏碎一张传送法符,逃之夭夭。 她找个隐蔽的地方换下这一身行头,这才赶回司天监。 司天监人来人往,一切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人留意自己。 黄壤松了一口气,她匆匆跑回学舍,打开门。二话不说,先举起桌上茶壶灌了一气。喝饱之后,她扫到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黄壤目光寸移,只见那里放着一张封签。 正是第三梦良种的封签。 黄壤将那封签拈在手里,举到眼前,连瞳孔都散大了——有人翻动过自己的箱子?! 她转身要跑,门口却已经堵了一个黑影。 监正大人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你……”黄壤咽了咽唾沫,缓缓后退。监正大人步步紧逼。学舍本就小,终于黄壤腿弯碰到床沿,她一个没站稳,坐到了床榻之上。 监正大人缓缓俯身过去,他指间一捻,又是一张封签:“你就不打算解释一下吗,第、三、梦、先生——” 黄壤只觉得头顶一声炸雷,都想死掉算了。 “你、你……你听我解释,”她生来硬扯,“我我帮第三梦先生做事,手头有他的封签,并不奇怪呀!” “是吗?”监正大人声音温温柔柔的。他一把握住黄壤的手,开始翻她的储物法宝! 该死的!黄壤突然发现,用他做的储物法宝一点都不好! 不管什么时候,他想翻就翻,半点隐私也没有。 她只能奋力挣扎:“你干什么!不知道翻人储物法宝很失礼啊!!” 监正大人一手压住她,很快就从她右手的黄金手镯里扯出一个黑纱帷帽! 黄壤瞟了瞟那帷帽,不说话了,索性也不挣扎了。 监正大人将她摁在榻上,笑道:“来,继续说。” 黄壤死死闭上嘴,一言不发。 离得这么远,都能听到监正牙齿磨得咯咯直响。 “你化名第三梦……嗯?”监正大人咬碎银牙,“还骗我磕了三个响头……嗯?” 黄壤臊得小脸通红,她只得小声狡辩:“那、那也不是我的错呀,我拦了,是你自己偏要磕……” “你还说!”监正大人气得天灵盖剧痛。 黄壤被他压得死死的,忙说:“你也别难过了,刚才宗院监磕了十几二十个呢……” 一想到这里,黄壤简直是想死。 ——自家姨母也……天呐…… “要不你把我打死吧。”她苦着一张脸,“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打死你?”监正大人冷笑,好半天,他将黄壤扯起来,“你给我还回来。” “还回来?”黄壤狐疑,“怎么还?” 监正大人怒道:“磕回来,快!” “你……你也太幼稚了吧!”还是他只是想跟自己打打闹闹、亲亲抱抱?黄壤心里偷喜,遂与他翻滚纠缠,贴贴抱抱。 监正大人哪管这些?他一把揪住黄壤,将她死死摁住:“快,给我磕回来!你个混蛋,你喝我满月酒!还敢让我磕响头……” 他越说越恨,一把将黄壤转过身来,硬要她跪下给自己磕一个。 他一脸认真,黄壤真是气,火星子从眼里冒出来的那一种! “第一秋。这个世上,抱着美人在榻上翻来滚去的男人不计其数。但只想让美人给自己磕三个响头的男人,非你莫属。” 黄壤字字含恨。 监正大人冷笑:“不然呢?你还想如何?” 这狗东西,真是令人费解。 “你……真是病得不轻!”黄壤冷笑:“好,老娘磕,这就磕!磕完你就给老娘滚!” 她也不含糊,跳到床下,双膝跪地,就向监正大人磕了三个头。 监正大人见她一脸怒气,还是有点怂,道:“我、我可没逼你啊!” 黄壤怒喝:“滚!” 监正大人连滚带爬,很快离开了学舍。 黄壤坐在榻上,真是越想越气。 他娘的。谢红尘虽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好歹也还懂点风情。 这个家伙难道是个呆子? 真的,女人轻易还是别和离,不然一个不如一个! 她坐在床沿,满心愤闷。 而监正走出学舍,也想了半天。 不为这三个响头,那还为什么?! 哼! 他经过学堂,正遇见宗子瑰的弟弟宗子馥。 第130节 宗子馥如今也是玄武司的夫子之一,见他一脸古怪,又从学舍方向来,不由问:“监正去了学舍?” 监正嗯了一声,忽然道:“本座有一好友,被人所骗,磕了三个响头。” 宗子馥挑眉:“所以?” 监正说:“所以他便向此人讨还,与此人争执抓扯许久,此人终于磕回,却骂他有病。为何?” “这……”宗子馥皱眉,也跟着思考良久。还是李监副从这里经过,听见这话,他笑着问:“监正这好友,是被一女子所骗吧?” 监正大人严肃点头。 李监副提示:“这女子很是美貌?” 监正再度点头。宗子馥看他的神情渐渐变了。 李监副再提示:“抓扯……是如何抓扯?” 监正大人道:“于床榻之上,互相抓扯。最后女子自知理亏,终于认错,跪地磕回。” “您这朋友是有病。病得不轻……”宗子馥先生摇头而去。 第96章 生辰 晚上,玄武司书房。 监正坐在案边,查看司天监的收支账目。 黄壤提着食盒走进来。第一秋来到小桌边,打开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碗水? 他端起来嗅了嗅,发现还是一碗清水。 “什么东西?”监正皱眉。 黄壤学着他的阴阳怪气,道:“本姑娘今儿个心情不好,不想做饭。又怕饿着监正大人,这不,只得精心做了一碗水送过来。” “……”监正大人觉得这语调莫名熟悉,他回以怪笑,“那可真是为难阿壤姑娘了。” 黄壤懒得理他,一把抓过桌上的洋辣子,将一点灵丹用水化开,喂给它。 这虫子寿命不长,若不能灵丹喂食,早就没了。 黄壤等在一边,却没有等来监正大人一句好话。 她冷哼一声,提着食盒走了。 监正大人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他可是有原则的! 自己哪错了? 他梗着脖子不服,于是第二天早上也是白水,晚上也是…… 第三天也是…… 第四天,监正眼圈有些发青,人也瘦了一圈。 司天监两位监副和四位少监看在眼里,个个着急。 朱雀司少监朱湘看不下去了,她帮着自家监正抱不平:“这不是欺负人吗?!走了胡屠户,就得吃不褪毛的猪?监正莫慌,我这就给您做碗肉汤,暖暖脾胃!”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姑娘,当下就挽起袖子,亲自下厨。 不一会儿,朱湘就端着一大碗肉汤过来。 “监正,您先吃。”朱湘递了勺给他,道,“要我说,这阿壤姑娘的脾气也太大了些!监正您要是过不下去,您就考虑考虑我朱湘!日后您要是跟了我,我天天给您做饭,绝不闹别扭!” 她在一旁大言不惭地吹,监正默默地吃了一口她做的肉汤。 然后,他品味了许久。 这是……肉汤? 监正大人又喝了一口,他看向面前神采飞扬的女下属,开始想要放下勺子。 朱湘忙说:“别呀,虽说味道不好,但是我可以学的。您也别太挑食了,来来,多吃两口。好歹总要填饱肚子。您看,您又没学辟谷……” 于是在她的热情劝说之下,监正皱着眉头喝下了半碗汤。 当天下午,司天监监正中毒! 朝廷大哗,连刑部都惊动了!宫里福公公刚到,禄公公就来催问,禄公公刚来,寿公公又来催禄公公! 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是的,监正中毒了。 十五岁的少年,不仅吐得面色发青,而且还出现了幻觉。 这是出了刺客?胆大包天啊! 监副李禄气得将一应人等通通抓进白虎司拷问,查了半天,发现监正今日只喝了半碗肉汤! “朱湘!”李监副脾气这般好的人,此时唾沫星子都喷到了朱湘脸上,“你都干了些什么?!” 朱湘苦着一张脸,半天说:“下官就、就煮了一碗肉汤啊……” “说!你如何毒害监正?砒霜还是鹤顶红?!剩余的毒汤藏在何处?!”刑部尚书李大人厉声喝问。 朱湘指了指自己的书房。 李大人带着裘圣白,前去查验“毒物”。 在肉汤里发现了颜色异常鲜艳的蘑菇。 …… 玄武司,第一秋官舍。 黄壤进来的时候,第一秋已经连胃都要吐出来。裘圣白正一脸严肃地开药,福、禄、寿、喜四位公公搓着手,焦急地转着圈。 黄壤坐在榻边,扶住他,让他吐。 第一秋只觉得身体发软,他下意识倒向黄壤,倚在她肩头。 黄壤到底还是心疼,问:“怎么搞成这样?” 监正大人声音无力,道:“好大的火……” “什么?”黄壤侧耳去听,他又什么也不再说。 等到下人煎好药,黄壤又一口一口地吹凉,喂他喝下。 大家都知道她是何惜金的侄女,又跟监正关系不一般,是以也没人拦着。 第一秋喝过了药,终于是睡了过去。 裘圣白收拾医箱,好半天突然说了句:“先皇后并非病故。” 黄壤微怔,裘圣白补了句:“她死于一场大火。” “哦。”黄壤应了一声,也没再问别的。她陪坐在榻边,守着第一秋。 人世多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 床上的少年饿了三天,又来这么一顿,实在是吃不消。此时面青唇白,憔悴无比。 黄壤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便开始懊悔。自己也真是的,跟他瞎计较什么…… 白虎司。 朱湘已经被绑起来,吊在刑架上。 “给我严刑拷打!”福公公气急败坏,“务必让她招出幕后主使!” 李监副欲言又止,可这有什么办法? 说不得只好打了两鞭。 然后他劝着四位公公:“刑地腌臜,四位公公还请外面饮茶,等审出结果,定然禀告公公们。” 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这才骂骂咧咧地出去。 他们一走,朱湘就惨叫:“李监副!我没下毒,我没下毒!我再也不敢下厨了……” 李禄气得,真是怒极反笑:“你就是活该!早跟你说过多少次,厨房不适合你!” 朱湘哭丧着脸:“可我也给您做过几次,您不也吃得好好的……” “本监副只是还活着,不等于‘吃得好好的’!”李监副三两下把她头发抓乱,拿起鞭子,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刑架上。 刑架发出一声空响,朱湘顿时又是一阵吱哇乱叫。 那有什么办法? 只能哄着四位公公和刑部,且等着监正大人苏醒罢! 官舍里。 黄壤遵医嘱,又喂第一秋喝了一次药。 闲着没事,她在这间卧房里四处走动。 这里跟梦外所见差不多,一百多年没怎么变过。 外面有衣架,圆桌、配椅。靠墙有箱笼,里面有个小隔间,乃是浴桶。 可黄壤走进去,才发现这个小隔间里不仅有浴桶,还堆着好几口箱子。 箱子看上去很沉,像是装满秘密。 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些箱子装,而且悄悄放在自己卧室的小隔间里? 黄壤心如猫抓,这个家伙,莫非还受贿不成? 里面是黄金还珠宝? 黄壤几次伸出手,又觉得偷看别人东西不好。 但最后,她一声冷哼——第一秋还不是偷偷翻自己学舍来着? 大不了一人没素质一回,扯平了! 这样一想,她瞬间理直气壮,伸手打开一个箱子! 第131节 里面不是黄金珠宝。 而是…… 黄壤伸手翻了翻。 而是衣裙! 这些显然是女子裙衫,绣工精美、镶珠缀玉,华美精细。 这…… 黄壤指腹缓缓抚过这些或柔软或挺括的衣料,有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不会是送给我的吧? 她脸颊微红,这还用猜? 肯定是啊! 这狗东西定是知道得罪了我,用这些衣裳向本姑娘道歉! 哼!黄壤一件一件细看,心里甜甜的得意。 外间一声轻响,黄壤忙合上箱子,悄悄出来。 却是裘圣白进来。他重新替第一秋把脉,好半天才长吁一口气,道:“看样子是没事了。晚点老夫再命人送药过来。” 黄壤答应一声,脸蛋红红的,满心雀跃之状。 裘圣白扫了她一眼,也是一头雾水——这又是在高兴什么?真是女人心,海底针。 次日清晨,好不容易,监正终于清醒。 “渴不渴?”黄壤温柔地送了水过来,监正大人看清她的脸,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水,有些犹疑。 黄壤却不待他回答,柔情似水地将水喂给他。随后又打来热水,甚至亲自绞湿面巾,为他洗脸、擦手。 “你……不生气了?”监正大人小声问。 看他在诚心悔过的份儿上,黄壤决定对他施以柔情。她叹道:“我原就不应该同你计较。” 监正大人松了口气,道:“你既知错,那便最好。” 知错?难道不是你知错,准备向本姑娘道歉吗?黄壤诧异,却还是没忘记正事:“你中毒之后,刑部和宫里都来人了。听说抓了一位下毒的少监,已经关进白虎司,正在审讯!” 第一秋闻言,立刻起身,黄壤怕他再受寒,为他系了件披风。 他快步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吩咐黄壤:“后面几箱衣裙,你派人告知留仙坊,就说本座已经看过。让他们来人取回。” “呃……啊?”黄壤愣住,“什、什么意思?” 监正大人声音仍然虚弱,道:“本座只是了解一下上京这些年流行的样式。借来参详。” “……”黄壤笑吟吟地走到他面前,飞起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喝一辈子蘑菇汤去吧,狗东西! 白虎司。 朱湘被吊了一夜,挨了两鞭。 好在大家对她的厨艺知之甚深,所以也没下死手。 于是监正大人赶来的时候,她还有个囫囵个儿。 监正打发走了刑部的人,又应付了四位公公,这才命人将她放下来。 只是从此以后,朱少监的厨艺闻名遐迩。 监正大人亲自下令,剥夺了她靠近厨房的权利。 次日,黄壤一大早就准备出门,岂料刚打开房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是别人,正是监正。 黄壤莫名其妙:“你来干什么?” 监正眼圈还有些发青,他走进来,随手把一个小箱子递给黄壤。黄壤打开箱子,里面一张一张,全是土契。 “这……”黄壤一脸狐疑,“什么意思?” 监正大人道:“本座已经将名下所有土地全部收回。” “所以呢?”黄壤问。 监正大人理所当然地道:“这些是母后嫁妆,母后过世,便留给了我。可以更名。本座已经令人写入你名下。封邑不能更名,但也立了租约。” 黄壤终于明白过来:“你是说……这些都是我的了?” 监正大人还没意识到自己正在上交家产,只是道:“算是吧。” 黄壤乐得合不拢嘴,跳起来抱住他,猛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 监正大人嫌恶地擦去脸上的口水,道:“别闹。还有这些!”他拉着黄壤出了学舍,前面原本是学子晾衣的空地。 如今,上面整整齐齐,挂了二十几套衣裙。 衣袂飞扬、裙裾飘飘,美不可言。 黄壤问:“这……这些?留仙坊的衣裙,你不是还回去了吗?” 监正大人说:“这是本座亲手画的草图。留仙坊的衣物,美则美矣,然而毕竟流于市俗,毫无灵魂。本座参详其韵味,做了改良。比如这件……你看这绣功,比之留仙坊就大有不同。” 他开始大谈绣功和镶嵌技艺。 简直是……无聊至极。 黄壤听了大半个时辰,最后问:“为什么做这么多?” “哦。”监正大人说,“今日是你二十三岁生辰,本座就做了二十三套。这样从你一岁开始,一年一套。样式复杂,就做得久了些。去年生辰没赶上。” 黄壤站在他面前,蓦地想到,原来今日是三月初三。 正是她的生辰。 黄壤这半生,梦里梦外,也没过几次生日。 一个生来就不被期待的人,怎么会庆贺自己的生辰? 可是今天,那些繁复华美的衣裙,每一件里衬都绣着——贺阿壤仙寿恒昌,芳龄永继。 她陆陆续续,收到了二十三年的生辰礼。 第97章 魔爪 黄壤轻轻抚摸一件衣裙的下摆,那裙裾镶了羽毛,格外软柔。 而监正大人转身就走,黄壤愣了半天,才发现他是真的要走! “你去哪儿?”黄壤莫名其妙,问。 监正更莫名其妙,道:“还有事?” 黄壤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才的一切,难道是老娘的幻觉? 她又摸了摸眼前的裙衫,看了看那个装满田契、地契的盒子,半天问:“你……真的打算回去了?” “不然呢?”监正大人挑眉。 ——要不是看你年纪小,老娘把你腰夹断啊! 黄壤强按住心头的火气,提示道:“不然……我们出去吃个饭,喝一点小酒,然后……我再将这些衣裙,一一换给监正大人看。如何?” 她一边说话,一边靠近第一秋,在他耳后轻轻吹气。 监正大人想了想,道:“今日公务繁忙,改日。” 黄壤认真地打量他,想知道他这句话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而监正大人已经匆匆离去。 真是……正直得无懈可击! 他还太小,一定是太小,毕竟今年才满十六岁。 黄壤一边收起这些重工细绣的衣裙,一边安慰自己。 ……莫生气,莫生气。 不过说起来,好像梦外的他,也是如此。 这个人,莫不是真有什么毛病? 郊外,山庄。 息音做好饭,炒了几个小菜,还沽了一壶酒。 她特意做了很多,因为鲍武做完活,就该吃饭了。 果然,鲍爷照例打水、砍柴、浇地。 然后他走过来,在桌前坐下。 桌上多了一碗面,他看了一眼,问:“你生辰?” 息音笑着摇头,道:“是阿壤的生辰。” 鲍武哦了一声,问:“你既然做了寿面,为何不为她送去?” 息音将寿面分到他碗里,许久道:“如果是二十多年前,我或许还能送到她面前。现在,已经太迟了。” 她轻声叹息,鲍武便也没多问。 他索性端过那碗寿面,三两下吃了个干干净净。 息音看他吃饭,嘴角带着笑。 她并没有雇下人,这整个庄子,只有鲍武会经常过来。 她除了侍弄那十亩地,偶尔也会给屈曼英写信。屈曼英的回信很及时,会提到黄均的剑法进展很快。息音会认真细看,但她从来不给黄均写信,就像她不打扰黄壤一样。 鲍武不懂这些悲春伤秋,他刨完一碗饭,道:“你若不愿给阿壤姑娘添麻烦,就不要苦了自己。” 第132节 “我知道。”息音笑着道,她起身为鲍武添饭,道:“我会好好过活。” 这边,黄壤正在用心地清点了第一秋的田产。 啊,现在是她的了。 身为一个称职的土妖,她很快就将这些田土做好规划。 就是佃户不够。 咦……黄壤灵光一闪——育种院那波学子,不是没有学田吗?! 于是,黄壤找到宗子瑰,自己提供土地,教这些学子育种! 宗子瑰乐得合不拢嘴,想也没想就应下。 这波学子,本来颇有疑虑——跟着黄壤这条咸鱼学育种? 可是这疑虑,在他们看到自己未来的“学田”的时候,全部打消! 就这样,黄壤得到了一波免费的劳工。宗子瑰得到了一个免费的导师,而学子们获得了优质的、广阔的学田! 黄壤很快做好育种规划,学子们一看她要求培育的良种,立刻又不满。 一个名叫沙若恩的土妖道:“培育黍子?这能出什么名种?” 沙若恩原本也是土妖一脉,说起来也是世家之一。可惜他父母早逝,家道中落。族人为了占其家业,便将他赶了出来。 他无处可去,育种院为他免了学金,这才让他留在司天监。 即使是这样的土妖,在育种院也算是个宝贝。 而另一只土妖也差不多,父母不详,生来被丢弃。朝廷捡回来,搁在育种院当宝贝。宗子瑰亲自为他取了个名字,叫宗齐光。 这二人,乃是宗子瑰着重培育的学子。 因着黄壤一直是条咸鱼,这二人当然不服。 “黍乃主粮,民间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培育之术,早已被育种世家吃透。根本没有培育的必要。”沙若恩道,“我们就算是培育出再好的良种,也终如星星之辉,会隐于日月。不如另出奇种,反而能令人侧目!” 沙若恩育种多年,也有自己的见解。 其他学子不说话,一方面,他们不敢得罪黄壤,怕失去这么好的学田。 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支持黄壤,毕竟黄壤以前就是一条咸鱼,毫无威信。 大家等着看黄壤如何驳斥沙若恩。 好戏谁不爱? 这二人若斗起法来,大家正好瞧个热闹。 而黄壤看看沙若恩,忽然道:“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沙若恩冷笑:“你小时候?你小时候不是在育种院一种未育吗?” 周围有人笑出了声,黄壤向他勾勾手指。沙若恩当然无所畏惧,他走到黄壤面前。黄壤示意他摊开掌心,然后将一粒种子搁到他手上。 沙若恩低下头,发现那是一粒黍种。 给完种子,黄壤重重地咳嗽一声,压下其他声音。 大家都以为她要高谈阔论,不由全部看过来。 黄壤威严地扫视众人,挥挥手,只用一句话就收拢了人心。 她道:“不听话没有学田啊!” …… 大家开始按照黄壤的指示,培育黍种。沙若恩仍是不服,但是育种院的学田,实在是太小了…… 黄壤看着这波学子埋头播种,心里暗爽——人还是得有田有地啊,都不用讲道理…… 而更振奋的消息,在不久之后也传来。 监正大人这一年,向育种世家采买的良种,仅往年的三分之二。他留出三分之一,单独向黄壤采买。 条件是这些良种,不限田亩。 此事,育种世家仍然想要抵抗。 但是,这一批良种成熟的时候,使用了第三梦的封签。当所有学子,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三梦先生的封签之上时,所有人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而百姓对第三梦的信任,让这批良种毫无阻碍地被提光售罄。 育种院建院数十年,从来没有出售过如此大批量的良种。 学舍里,沙若恩捧着一个花盆,已经发了很久的呆。 宗齐光走过去,问:“怎么了?” 沙若恩回过头,将花盆递过去。 宗齐光看向盆中的庄稼,是一株黍。已经到了丰收的时候,它垂着个穗,得意洋洋,比市面上任何黍种都饱满硕大。 宗齐光打量好半天,笑着道:“可以为吾等之师,是不是?” 沙若恩闷闷地道:“我想去找她。” 宗齐光道:“为何不去?” 沙若恩脸若红布:“上次我顶撞了她。” 宗齐光笑道:“走吧,我陪你一块去。”沙若恩看过来,宗齐光说:“我也早就想登门拜访了。” 二人相邀,一起来到黄壤的学舍。 黄壤一见他俩,立刻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我!” 两个人上前,发现黄壤的学舍里盆盆瓶瓶一大堆。 这个不奇怪,作为育种师,没有这些才奇怪。 黄壤道:“育种院的学田不是空下来了吗?走走,我们种点新玩意儿去。” 沙若恩一眼看见盆中,那母苗确实古古怪怪。 他问:“这是何物?” 黄壤眉飞色舞:“我想叫它……长命树!” “长命树?”宗齐光和沙若恩一头雾水。 黄壤说:“就这个树吧,它能够长成一个人的名字。呐,只要下种的时候,在这个圈里写上字,它长出来就是这般模样。” 她指着盆底的树模,道。 沙若恩说:“这……有何用处?” “没有用处啊。”黄壤神神秘秘,“你不是想培育新鲜物种?” 沙若恩抓了抓头,说:“可……你不是让我们培育主粮吗?” 黄壤摆手:“主粮那都是基本功。你们走还没学会,就想学飞。来来,今天看你壤姐带着你飞一个!” 她兴冲冲地在一粒树种的模子上,写上了沙若恩三个字。 宗齐光看得有趣,便也取了一粒树种,在树种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三棵树齐刷刷地长起来,并且顺利地长成了毛绒绒的“黄壤”、“宗齐光”、“沙若恩”的时候。司天监的人吓得以为出现了神迹! 所有人纷纷赶过去,挨个参观。 黄壤三人得意洋洋,老院监宗子瑰看了一阵,问:“此树有何用?” “没什么用啊。”黄壤摇头,“就……会长成想要的名字而已。” “黄、壤!!”老院监提起扫把,黄壤多机灵啊,一见不妙,转头就跑。老院监气得满院追打:“你这不务正业的东西!外面多少正事等着你干,啊?你在这里鼓捣这些没用的玩意儿……” 黄壤遛着他玩,哈哈大笑:“宗院监,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多少也总得干点没用的事嘛……” 结果,老院监就向监正大人告状了。 这老院监也不傻,他告状不说黄壤不务正业。他说黄壤跟沙若恩、宗齐光种了三棵同心树。 当天晚上,黄壤就被监正揪着耳朵,亲手将自己的那棵树移回玄武司。 这树不小,她一个人吭哧吭哧又挖又刨,监正坐在旁边,袖手旁观,愣是不肯搭把手。 黄壤好不容易把树拖回玄武司,看了半天,种在了拐角。 而监正大人仍不肯罢休,逼着黄壤又在旁边以自己的名字又种了一棵树。 等到“第一秋”长起来的时候,刚好跟“黄壤”相依相偎。 经过这里的人,无不露出了然的微笑。 只有黄壤偶尔会发呆。 梦外的成元一百一十五年,这里也种了一棵树。 是见雪而开的念君安。 时间的轨迹,在无形中慢慢改变,让人难分真假。 而司天监的众人,已经习惯了这两棵互相依偎的树。黄壤索性以此为题,将此树命名为“长相依”。 长相依,一经出售,立刻引起风潮。 民间几乎所有的有情人,都会种上两株,用以定情。 等到“第一秋”长得越来越高,渐渐超过了黄壤的时候,成元四年悄然来临。 监正大人十八岁生辰即将到来。 黄壤搓了搓一双魔爪,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 第98章 艳骨 十月初一。 第133节 监正大人的生辰。一大早,宫里就来人宣他入宫。 他陪着师问鱼吃饭,随后又去祭拜了先皇后。等再回司天监,天已擦黑。 监正大人等着黄壤的晚饭,可是她没有来。 去学舍找了一圈,人也不在。 看样子,是出去了。 他也不在意——黄壤也是很忙的。 及至夜里,有人进来,禀道:“监正,阿壤姑娘派人送来一封书信。” “书信?”第一秋皱眉,他接过书信,拆开一开,里面写着:“来抱琴馆。” 抱琴馆? 第一秋虽然并不寻花问柳,但是也知道这抱琴馆是什么地方。 ——这样的地方,每年赋税很高,他当然有印象。 黄壤约他去这里做甚? 但再一看信上字迹——黄壤用的第三梦封签之上的字体。 这笔法她平日不用。 监正大人再不犹豫,一路出了司天监,直奔抱琴馆而去。 他不好风月,此时一到此处,嗅见浓重的脂粉香气,不由皱了眉。 门口有许多衣着艳丽或素雅的女子正在揽客,然而见了他,却都只是抿嘴笑,并没有人上前。反而是个衣着素净的小厮上前,问:“敢问来人可是秋大人?” 第一秋嗯了一声,那小厮忙领着他入内:“秋大人可算是来了,请跟小的来。” 二人一路穿过回廊,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前面越走越暗,那小厮索性提了盏红色的灯笼,为他领路。 第一秋由方才的人声鼎沸,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耳边偶尔可闻假山流水之声,像是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而小厮一边走一边道:“听说公子是司天监的一位大人,咱们这儿附近,最近可发生了一件邪乎事儿。” 他说得神秘,第一秋闻言道:“哦?何事?” “咱们一个雅室,闹鬼啊。”那小厮神神秘秘,小声道。 第一秋被他说得来了兴趣,问:“怎么个闹法?” 那小厮的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幽暗的回廊上,显得颇有几分阴森:“咱们有个地儿,名叫风月潭。潭中有艳骨,每每有长相俊秀的男子经过潭边,艳骨便化作美貌女子,勾得男子神魂颠倒。将他们一步一步,引入潭水之中……” “哦?”第一秋对这样的风月故事,一向看轻。一个人要有多失智,才能被女鬼迷惑至此?他随口道:“那潭中艳骨所化的女子,定然十分美貌了。” 而此时,小厮将他带入一个漆黑的大厅,空中伸手不见五指。 他缓缓举高灯笼,暗红的光照在他自己脸上,露出一副鬼气森森的面容:“那……就只能大人亲眼一见了。” 话落,他缓缓后退。 随即,两扇大门砰地一声,骤然闭合。 第一秋当然不惧,就在此时,一点微光散落在前方。水声渐起。第一秋凝目望去,只见前方是个水池,有细碎的丝竹之声,从屏风后隐隐传出。 池中水波微澜,一个女子素手托莲花,缓缓出水。 她青丝如藻,水流如瀑如珠,身上轻纱细柔,紧紧相贴,勾勒出一副极曼妙的身姿。 难画难描。 周围的蜡烛一盏,一盏,无风自燃。 而美人纤腰赤足,作水中舞,肤若凝脂、身若惊鸿。 第一秋呼吸骤停。 在幽暗的烛火中,美人渐舞,渐离水域。她手上所托的那朵白莲,显然暗藏了干衣的法器。所以等她脱离这片水域之时,她身上纱衣已干,长发重又如丝如云。 美人赤足踏玉阶,仿佛终于发现了陌生的来客。 她媚眼如丝,纤纤玉手,一手托花,一手向少年勾勾玉指。 监正大人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上前,然而回过神来之时,已经来到了池边。 美人含笑,如糖如蜜,可以拉出透明的银丝。 她半卧在黑石铺就的水潭边,一身薄纱,半遮玉腿,半垂水。那微灯散落,她衣袂生辉,如冰雕玉砌般无瑕。 在她身边,摆着一个白色莲花酒壶,一个玉杯。 美人轻倾琼浆,浅斟半盏。监正大人不由与她相对而坐。美人素手握杯,送到他唇边。监正大人嗅到迷离的暗香,如花如蜜,驱散了他对脂粉所有的不喜。 杯到唇边,他张唇轻饮。杯中不是酒,却入口清凉如薄荷。美人只等他浅浅一尝,便缩回了手。她指尖微凉,轻抚他额心,随后向下,过鼻梁,经唇瓣,随后在他喉节微微驻留,随后,她随手弃杯入潭。 第一秋只尝到唇瓣之间的一点清甜以及幽幽花香。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美人玉臂,但美人肌肤柔滑。她缓缓后退,于是连指尖也脱出了他的手,监正大人手上只得半截纱袖。 纱袖细软,他不舍用力,只得从它们如细沙般在掌中滑走。 美人纱袖抛落,朦胧了他的视线,她赤足后退,重又入水。那幽深的潭水漫过她玲珑玉足,浸湿飘飘细纱,最后缓缓地淹没她。 第一秋伸出手,握住托着莲花的玉手,她五指松开,莲花飘飘摇摇地坠落。 美到了极致,触目心惊。 第一秋再不顾其他,随她入水。 潭水微凉,在这清澈的水域之中,她白纱飘散,像是正在融化的美玉。 那潭水渐渐拥抱她,沉没她。 他追随而去,于是她水蛇般的双臂缓缓缠绕他,她唇瓣凑上来。美人吁气如兰,在微凉水域中,只有她的唇温热饱满。 监正大人没有饮酒,可他的血液却沸腾燃烧。 他回以更热烈的深吻,美人轻纱在水中剥落,飞扬若云。那是怎样销魂的美景? 可并未修仙的他,无法在水域中长留。尤其呼吸一乱,内息更不能持久。 美人将他拖入潭底,在他怀中片刻停留,随后,她素手用力,推开了他。 在冰蓝的微光之中,监正大人看着她沉落潭底,而自己借力回到了水面。他换了一口气,立刻下潜。然而水底哪里还有什么美人如玉? 监正大人遍寻各处,只找到一根粉色水晶所制的美人骨。 “阿壤——”他四处搜寻,可水底无声,也空无一人。他只得带着这根艳骨,回游上岸。屏风后的丝竹声渐渐停息,房门打开,小厮送了衣物进来, “秋公子,请更衣。”小厮笑道。 这一次,烛火全亮,灯火通明之下,监正大人终于看清,这房间里只有一潭一屏风。屏风后只得几个乐人。 他再次看向水中,水面佳人无踪,只有一朵白色的莲花,随波漂浮。 监正大人再忆方才,只觉如陷云梦。 而小厮笑道:“小的说过了,这里呀……闹鬼。公子更衣之后,还是速速离开吧。” 说完,他看了一眼监正手中粉色的水晶骨头,摇头叹道:“粉红骷髅啊。” 第一秋握着那根艳骨,从此以后,谅解了人间贪欲。 而这一边,黄壤正在更衣。 老鸨一边亲自为她换衣裳,一边叨咕:“男人这点喜好,可算是叫你玩明白了!” 黄壤嘻嘻哈哈:“这不是遇到不开窍的人嘛,让他涨涨见识。” 老鸨道:“凭你这本事,什么男人拿不下?何必非要找个生瓜蛋子!” “啧,”黄壤不爱听了,“这瓜除了生一点,别的都很好的。” 老鸨子了然,道:“看他衣饰,也是这京中权贵。又年轻英俊,唉,也难怪你这般用心。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何不水到渠成,同他过夜?” 黄壤穿好衣衫,道:“那可不成,有损我家长辈颜面。” 她提到颜面二字,自己都觉得吃惊。 当年梦外,她可不是个在乎颜面的人。 ——黄墅那样的父亲,有什么颜面可言? 可现在,她是屈曼英和何惜金的侄女。 何惜金身为如意剑宗的宗主,在仙门一直广有贤名。 无论如何,自己不能给他和屈曼英脸上抹黑。 黄壤摇摇头,穿好衣裳准备离开。 老鸨仍是可惜,道:“真是浪费,你要是再上点心,指不定谢红尘都在劫难逃。” 黄壤笑喷:“免了免了。妈妈发发善心,当我不曾来过。” 她付了银子,匆匆离开抱琴馆。 晚上,监正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好不容易入了梦,梦里仍然水域冰蓝,佳人红唇如火。他贴上去,唇齿之间都是幽幽花香。 佳人缠在颈项的玉臂、溢出唇齿的娇啼,梦境凌乱疯狂,片段碎散。 好不容易天蒙蒙亮,监正起身,发现褥子脏污了一块。 …… 第99章 悔罪 次日一早,黄壤做了早饭,仍旧提过来。 监正大人也如往常一般,坐过来帮忙摆碗筷,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些不尴不尬。 第一秋挟了一筷子菜,吃了半天,都不知道今日的早饭是什么。 第134节 可黄壤也不说话,二人相对而坐,变成了两根木头。 第一秋偷眼看了一眼黄壤,这才发现,她的手那么纤长洁白,每一片指甲都这般粉嫩有光泽。 ——她就是第三梦,自己应该早就发现的。 毕竟她有着这样一双手。 第一秋突然这么想。可这些,他此前从未留意过。 监正大人又挟了一筷子菜,依旧食不知味。直到黄壤提醒他:“你刚才吃的桂皮。” “呸呸……”监正大人忙吐出来。 黄壤捂着嘴,开始低低发笑。 监正大人冷哼一声,半晌道:“我……今日去一趟礼部。” 他忽然说这个,黄壤莫名其妙:“做什么?” 监正大人容色冷肃,道:“我虽未冠以国姓,但若要娶妻,还须依照朝廷礼制。” 他说娶妻……黄壤心尖尖都甜了,面上却唾了一口:“谁管你。” 二人埋头吃饭,外面突然有人道:“监正,谢宗主来访。” 谢……黄壤微顿,这几年,谢红尘来司天监的频率显然变多了。 监正大人也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请进来吧。” 说到底,玉壶仙宗也是仙门之首,谢红尘身份特殊,不好失礼。 不一会儿,谢宗主大步入内。 而监正只是道:“谢宗主来得太早,本官正在用饭,真是失礼。” 他口称失礼,但依旧不紧不慢地吃饭,哪有半点赔礼的意思? “不妨事。”谢红尘自然也不在意,其实相比监正的尖酸刻薄,谢宗主显然更具君子之风。 他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又看看站在一旁的黄壤,问:“这……是阿壤姑娘亲自下厨么?” 黄壤只得道:“厨艺不精,让宗主见笑了。”她跟着客气客气,问:“若宗主也未用膳,不如我为宗主也盛上一碗?” 这本只是一句客气话,她压根没想过谢红尘会同意。 谢红尘这个人,其实相当矫情。 然而,谢宗主竟然真的在监正大人对面坐下,道:“那就有劳阿壤姑娘了。” …… 黄壤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就连第一秋也十分意外,他抬头看了谢红尘一眼。而谢宗主泰然自若。 话已出口,不好收回。 黄壤只得拿碗,替谢红尘也盛了一碗粥。 谢宗主喝了一口,赞道:“粥里用了蟹肉调汤,故而更加鲜美。阿壤真是用心。” 加了蟹肉吗? 监正扫了一眼粥,并没有看见这东西。 他当然见不到,以前谢红尘口味挑剔,黄壤便只以这些东西调汤,并不让粥里有别的杂物。 以至于后来,她早已离开祈露台,这个习惯却还是保留了下来。 谢红尘喝着粥,显然,哪怕是时间往来反复,他的口味并没有改变。 监正大人搁下筷子,道:“谢宗主今日过来,莫非是因为腹中饥饿?” 谢宗主只当他年幼尖刻,并不计较童言。 他不紧不慢地喝着粥,时而还配两口小菜。 黄壤的厨艺,竟然意外地合他心意。 直到吃过饭,他搁下碗筷,以丝帛擦拭手脸。 随后他微笑着道:“谢某这次来,乃是因为上次,第三梦先生为苗前辈培育了苦莲。玉壶仙宗有一种秘草,产量一直稀少,药效多年来未能提升。谢某想请阿壤姑娘代为向第三梦先生转达。若能育此良种,必有重谢。” 他表达来意,黄壤心中便有数了。 她说:“宗主客气了。此灵草可有带来?另外灵草不比良种,总要熟知其药性,一时半刻,怕不可得。” 谢红尘当然知道,他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株灵草,道:“这是当然。此草药效,谢某倒是熟知。若是阿壤姑娘有空,随时细聊。” 黄壤接过这草,道:“宗主来意,我定当转达第三梦先生。” 谢红尘这才道:“实不相瞒,谢某初见阿壤姑娘,便有相识多年之感。若阿壤姑娘有空,玉壶仙宗随时欢迎姑娘前来作客。” 相识多年吗?可那个地方,我真是再也不想重返了。 黄壤同样微笑,她站得笔直,端庄而有礼,是全然不同往常地得体。 “感谢宗主盛情相邀,阿壤记住了。”黄壤微笑着回答。可能人与人之间,确实是一种习惯。 比如她在谢红尘面前,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依旧下意识维持着一副假面。 谢红尘点点头,转身离开。 一直等到他出了门,监正大人方才一声冷哼。 黄壤低头将碗筷收进食盒,又将桌子擦干净。 监正大人气没地儿出,阴阳怪气地道:“看来这谢宗主,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这一碗粥啊。” 黄壤都懒得理他,等擦完桌子,她转身要走。监正大人恼道:“谢宗主这般恋恋不舍,莫不是阿壤姑娘的万种风情,他也曾见识过?” 他说别的,黄壤都不会同他计较。 但偏偏他这么说。 黄壤回过身,沉默地将食盒放到桌上。 监正大人虽然恼怒,但此刻还是不由退了一步。脚上退了,嘴却还硬,他冷笑:“怎么,被我说中了?” 本来是拈酸吃醋之言,然而黄壤道:“第一秋,你这般在意谢红尘,对吗?” 她问得太过认真,监正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他依旧冷笑,道:“怎么?本座不该在意?” 黄壤说:“当然应该。我早该想到的。” 说到底,自己再嫁之身,也配不上后来的司天监之主。 梦外口不能言,许多话也无法细问。 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她说:“既然监正大人如此在意,那也罢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监正大人自知不好,追出门去,但见门外学子来来往往,官员各自入衙当值。 他总不好追过去。 何况追过去,倒是说些什么好? 监正大人也是要脸面的好吧! 他坐回房里,思来想去,只觉得谢红尘简直是罪魁祸首。 日后须得不准他再踏入司天监大门方好。 及至下午,更坏的消息传来! 育种院的宗子瑰匆匆赶来,肃然道:“监正,今日黄壤突然提出,要退学。” “退学?”监正心中一跳。 宗院监也心焦,道:“而且,她还拿着您当初下的手令,看样子,想是立刻就走。” 监正大人站起身来,又缓缓坐下。 她要走……而且退学,这是下定决心了。 “监正,您倒是拿个主意啊!”宗子瑰催道,“如今育种院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她若是一走……” 老院监絮絮叨叨,第一秋心中烦乱:“宗院监且先回去,她的事,我再想办法。”他敷衍道。 宗子瑰人老也精,他知道这二人关系不一般。于是还不忘提醒:“监正,她若是回了如意剑宗,离上京千里之遥,再想见面,可就难了。” 第一秋哪用他提醒?当下道:“先生且去吧!” 宗子瑰是走了。第一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悔当然是悔,但自己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能低头赔罪不成? 而且自己哪错了? 她对谢红尘字字软语温存,不仅笑面相迎,竟然还为他盛了粥! 哈,谢红尘多好啊,光风霁月的人物。连粥也堵不上他的嘴,还能品出个六五三道来! 监正大人越想越气,自己哪里有错?! 而此时,监副李禄也派人前来告知他,称育种院已经为黄壤办理了退学。 不一会儿,又有人来报,称黄壤正在学舍收拾行装。 再过一阵,又有人来报,称黄壤已经把一些杂物赠给了育种院的学子。 监正大人坐立不安,终于,他找出纸笔,三刷两点,匆匆写了一封书信。 “鲍武!”监正大人一脸肃然,随口道,“将这封书信送至学舍,交给……黄壤!” 监正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上,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根本下不来。是以他神情严肃,道:“让她看过之后,是去是留,自行斟酌!” “下官遵命!”鲍监副接过书信,三两步来到学舍。 此时,学舍已经围满了学子。经过这两年的相处,大家哪舍得黄壤离开? 宗齐光、沙若恩二人早已好言相劝不知多少遍。此时大家情绪都十分低落。 就在此时,鲍武道:“阿壤姑娘,监正有书信,命下官转交!” 第135节 他嗓门本来就大,黄壤不听还好,一听之下,顿时一腔怒火犹如火上浇油!她冷笑:“怎么,你们监正还有书信?!” 他还想说什么伤人的话?非要断情绝义不可吗?! 黄壤越想越怒,厉声喝道:“给我念!老娘倒是要听一听,他还有什么话!” 在所有学子的注视下,鲍监副只好拆开信件。他抽出书信,大声念:“悔罪书!余今有过,面壁思之。语出无状,惹恼夫人,罪其一。以下犯上,不敬夫人,罪其二。多疑……” 鲍武还要念下去,黄壤冲过来,一把将书信抓扯过去。 ——他一共就那么一丁点儿面子,你就非要替他丢完?! 周围学子张大的嘴巴缓缓闭上,好半天,有人偷笑出声。 “都笑什么?!出去,都出去!”黄壤将众人全部轰出去,这才关上门。 她以背抵门,缓缓展开那封已经被揉皱的信纸。信纸上笔走龙蛇,少年笔锋,已经极为遒劲有力。 只是强撑着颜面,写下了满纸告饶的话。 黄壤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贴身收藏。 梦外,她与谢红尘从来没有这般争吵。自然也并不知如何和好。 无论何时,他总是将她丢在祈露台,不闻不问,直到她自己冷静。 可这一次,黄壤得到了一纸道歉。 而这一纸道歉,仅两天时间就传遍了朝廷内外。 事情传到屈曼英、冯筝儿、戴无双三人耳中,三人都觉得监正大人“是个人物”。遂要求其夫与之多多结交。 得。惧内三仙喜添新人。 第100章 羊毛 悔罪书一事,监正大人面子里子丢了个彻底,但好在,夫人是留住了。 黄壤将打好的包裹重又解开,准备将里面的东西放回原处。 正动手整理,身边忽有人从包裹里取出她的裙衫,平平整整地挂好。 黄壤回过头,就见第一秋面无表情,默默做事。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默默整理学舍。 等所有物件都归于原位,监正大人终于从怀里扯出一张单子递到黄壤手边。黄壤别别扭扭,半天才接过来,问:“什么?” 她低头一看,这单子像是一张家产清单,列得十分详细。 监正大人若无其事,道:“聘礼单子,先交你看看。若无意见,过两日我便上门提亲。” “这是聘礼单子?”黄壤震惊。 “不然呢?”第一秋反问。 黄壤毕竟成过一次亲,对这东西不陌生,当场气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抄家之后的登记薄子呢!聘礼用不了这些个。” 监正大人道:“反正迟早交到你手里,有何区别?” “哼!”黄壤将单子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忽然问:“你的官舍不用花银子吧?” “不用啊。”第一秋皱眉,“朝廷提供,配四个小厮。” 黄壤喜道:“那我们成亲之后,我就搬到你的官舍住。这学舍这么破,每个月还得五两银子呢!” 监正大人提醒她:“官舍小。” “小怕什么,反正朝廷的羊毛,不薅白不薅。”黄壤兴高采烈地盘算。 监正大人纠正她:“什么朝廷羊毛,一毫一厘,皆民脂民膏。” “是是是。”黄壤道,“那我俩要是出去住,还得置宅子,雇下人,里里外外,可全都是银子呐。咱们俩都挺忙的,哪有空□□下人。” 说着话,她盘腿坐在榻上。监正大人同样坐到榻边,道:“也是。” 黄壤顺势将脚搁到他腿上,道:“你的衣食住行,朝廷都拨银子,是不?” 监正大人皱眉,道:“没细算。不过我住在司天监,确实从来没有花过银子。” “还是朝廷好啊。”黄壤叹道,“那我现在带着育种院的学子,也算是劳苦功高。我混个一官半职,不过分吧?” 监正大人的手按在她的脚踝上,轻轻替她松骨,道:“话虽如此,但是朝廷选拔官吏,制度森严。你若想在司天监任职,总还是要依制入选。” 黄壤不满:“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监正大人可是有原则的,他道:“规矩就是规矩。” 黄壤只得道:“那我如果入职育种院,能任什么官职,有多少俸禄?” 一提到公务,监正大人便十分严肃。 他沉吟半晌,道:“你入职顶多在宗院监之下任一夫子。但是……若是第三梦,那便不一样了。” 他提到第三梦,二人对视片刻,俱精神一振。 第一秋道:“第三梦如今的名望,已在民间封神,颇有赶超息老爷子之势。若是他入司天监,朝廷声望也必将水涨船高。” 黄壤对这个不感兴趣,她问:“就说朝廷能给多少薪俸吧!” 监正大人没有明说,只是道:“陛下请鲍武入司天监,月银五万两,另赐了爵位、封地。他的衣食住行,也全部由司天监负责。如果以第三梦的声望,只多不少。” 黄壤盘算了一下,一脸震怒:“也就是说,我每年起码白白浪费了六十万两银子?!而且还浪费了十八年?” 第一秋轻笑一声,复又一下一下,替她捏着脚踝。 今日她穿了白色的罗袜,监正鬼使神差,有点想将其脱下来。 他控制着双手,道:“如今育种世家共同进退,如果第三梦肯入司天监,于天下黎民都将是一件幸事。你若愿意,我便向朝廷奏请。”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黄壤不假思索,随后又喃喃道:“想不到本姑娘竟然也有吃朝廷俸禄这一天。” 监正不紧不慢地替她捏着脚,许久才道:“可不买宅院、不置奴仆,只怕太过简陋……” 黄壤小手一挥,毫不在意:“在意这些做甚?以前我老是自己独住,地方又大又冷清。咱俩成亲,我就想跟你窝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咱们一抬头,就能看见对方。” “以前?又大又冷清?”监正皱眉,不太理解她的话。 黄壤又靠过去,道:“咱们能请的客人都请吧?多收点份子钱。司天监将来花钱的地方可多呢!” 一想到后来监正大人亲手铸造的傀儡,一个超甲级就是四万万灵石。 黄壤简直心疼得想跳海。 监正大人嗯了一声,二人依偎在一起,很久没有说话。 过了一阵,黄壤用肩膀蹭了蹭第一秋,问:“你在想什么?” 监正大人道:“我在想应该发多少请柬。”说完,他转而问:“你呢?” 黄壤道:“我在想,以后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见你,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监正愣住,随即,他缓缓回头。黄壤眼中有光,灿若星辰。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只见她肌肤晶莹,双颊无瑕。那一双唇瓣,粉似桃花。 第一秋不知自己几时凑上去,他唇瓣与之微微一贴,似有电流猛然蹿起,全身酥麻。 他猛地别过头,放开黄壤。 监正大人站起身来,抖抖衣襟,语气严肃正直得如同老学究。他道:“本座这就去礼部,催问提亲之事。” 话落,他大步走出学舍,急急向礼部而去。 黄壤自榻上跳下来,走到门口,倚着门看他脚步匆匆。 这个人,真是…… 实在啊。 她想了半天,用这两个字形容自己未来的夫婿。 而礼部,尚书卓大人被烦得不行。 监正这可是第四次来了。 卓大人仍然笑脸相迎,不待监正说话,便道:“监正放心,您的亲事下官等已经上报宫里。现在只等陛下批还,我等就能为您安排提亲了。” “陛下还未批还?”监正大人显然已经等得心焦。 卓大人只好委婉地提醒他:“监正,咱们昨儿个才递上去……” 而你可是已经问了四遍了! 监正大人根本不拾这茬,只是道:“是吗?那本官下午再过来看看。” “呃……”卓尚书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这其实……很是没有必要啊。 唉,少年人就是猴急,半点也沉不住气…… 当天下午,司天监传出消息,监正要礼聘第三梦先生,为育种院司学。 第三梦如今在民间之声威,远超其他任何世家。包括息家。 她若入职朝廷,司天监无疑将是如虎添翼。 而朝廷显然也很重视此事。 其他各部的官员,对司天监一直颇为反感。 唯有此事,大家格外支持。 第三梦所培育的良种,不同于其他世家般花里胡哨。 十八年来,他一直致力于主粮的培育。 且基本功扎实无比,每每培育的良种,都能真正受益于百姓。 如今第三梦的种子,不用朝廷任何动员,自有无数百姓疯抢。 任何时候,只有他的种子售罄,才轮到其他世家售种。 这让人如何不恨? 第136节 而如今,这般难缠的人物,要委身于朝廷了。 息老爷子得到消息,一天没进食。其他世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而朝廷有了这样得意的事,自然也要大肆操办一番。 一直隐于圆融塔默默修炼的皇帝师问鱼,竟然下令,要亲自授予第三梦“天下司学”的御赐金匾。 为了让百姓也能目睹这场盛事,朝廷在上京南郊的五谷坛搭建高台,三日后由陛下亲自为第三梦赐匾。并称所有百姓皆能到场观礼。 一时之间,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皆在谈论此事。 玉壶仙宗。 谢灵璧本来一直在苦修。可今天,罗浮殿迎来了一位稀客。 “怀毅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谢灵璧脸上带着不阴不阳的笑,与来人相对而坐,道:“今日过来,总不会是找我叙旧。” 他对面,息老爷子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着实为难,我岂会麻烦灵璧老祖。” “什么老祖?”谢灵璧冷哂,“不过是个没什么用的老家伙罢了。” 息老爷子道:“我也不同你绕弯子,第三梦投效朝廷之事,你想必是听说了。” “当然听说了。”谢灵璧为他斟了一盏茶,道,“仙门也不清净,满耳朵都是凡间俗事。” 息老爷子道:“第三梦不能投效朝廷,我们土灵一族,好不容易达成联盟,共同进退。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育种世家坚若堡垒,师问鱼才无可奈何。” 谢灵璧对育种世家和朝廷的恩恩怨怨,并不感兴趣。说到底,这与他何干? 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罢了。 他语声平缓,道:“世家与朝廷,无非都是为了黎民百姓。好生商谈便是了。” 息老爷子内心怒骂,面上却还是带着笑,道:“灵璧说笑了,有些疙瘩,哪是商谈可解的?今日我过来,也确实是有事相商。这些年,玉壶仙宗需要特育的仙草灵药,息家也并未含糊。” “是未含糊。”谢灵璧毫不退让,“但玉壶仙宗对于世家的报酬,也不曾含糊才是。” 息老爷子知道这是个怎么样的人,当即道:“如果灵璧帮助我这一次,那么以后,玉壶仙宗对于世家的报酬,便可以含糊了。” 谢灵璧微怔,他从宗主之位退下来,也不过数载。他知道息老爷子许下的是一个怎样的承诺。 息老爷子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知他心动,便又笑道:“说起来,朝廷有了第三梦,只怕也要实力大增了。灵璧不知道吧,这第三梦,已经在民间各处广有祠堂。祭祀之人络绎不绝,香火旺盛得很。” 谢灵璧沉吟许久,道:“你待如何?” 息老爷子道:“除掉第三梦。只要此事一成,从此以后,息家为玉壶仙宗……不,为灵璧兄培育仙草,不再收取任何报酬。” 息老爷子这次的开价,实在是太豪爽了。 以至于谢灵璧都开始心动。他沉吟一阵,息老爷子又道:“只是此事,怕要瞒着谢宗主。上次老夫本想除去黄壤那个丫头,就被谢宗主仗义相救。” 他话里有话,谢灵璧自然也明白。 谢红尘是绝不会同意此事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红尘这孩子,太过宽厚。” 息老爷子道:“正是。那么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谢灵璧端起茶盏,与他相对而饮。 三日之后,上京南郊,五谷坛。 这里原是皇家祈请五谷丰登之地,如今早已搭好一座高台。 各路百姓纷纷赶来瞧热闹,无数人自消息放出之时就守在此地。只为了一睹第三梦先生真颜。 仙门中也有好奇的,纷纷赶过来。 苗耘之、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这些人,是必然要到场的。 说到底,第三梦救万民于水火。大家来到现场,也算是助个人气。 这一日,师问鱼的仪仗向此而来,周围早已围满了看客。 鲍武带着白虎司的好手,在四周巡守。 “第三梦先生在哪儿呢?”人群里尽是这样的问询。 但没有人能说出个答案。 周围人头攒动,实在眼花缭乱。 等到了吉时,礼部尚书卓大人亲念祭文。先是赞天子有道,逢凶化吉,安度灾年。随后便是历数司天监成立四年来的功迹。 随后便提到第三梦个人生平。 百姓们仍旧四处张望,只想一睹第三梦。对这些个繁文缛节,并不在意。 黄壤早就换好了一身黑袍,她仍戴着黑纱帷帽。如此面君,其实无礼。但师问鱼并未见怪,其他人自然也不再多说。 ——第三梦如今的身份地位,让她可以随性而为。 外面的祭告贺表十分冗长,黄壤等得想打哈欠。 终于,第一秋进来,道:“随我来!” 黄壤于是一路跟着他,走出朝廷搭建的帷幔。 “来了来了!”外面百姓纷纷道! 黄壤一步一步,跟随第一秋步上高台。 “这就是第三梦先生?为何遮着脸?”有人小声道。 另有人解释道:“这些年先生只怕不知遭遇了多少危险,不露脸也好。” 然而有人谅解,自然就有人质疑:“他遮得这么严实,怎么知道是不是第三梦?莫不是朝廷冒他老人家之名,随意抓了什么人过来充数?” 观者议论纷纷,然而黄壤跟着第一秋,总算是上了高台。 高台之上,有一人身着皇袍,头戴冕冠。眉目之间,尽是天子威严。正是皇帝师问鱼。 而黄壤一见他,差点被自己衣角绊倒。 ——这个男人,莫名地令她觉得熟悉! 而此刻,师问鱼开口,字字如惊雷般在黄壤耳边炸响:“第三梦先生,久仰。” 这熟悉的音色,黄壤右手紧握,莫名地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支透明的茶针! 她此前两次入梦,在塔顶所见的男人,竟然是皇帝师问鱼! 黄壤有太多的疑惑,可是此时此地,却并非解惑之所。 她向师问鱼浅浅一拜,算是行过礼。 师问鱼也不见怪,含笑赞道:“先生育梁米、种苦莲,十几年为国为民。使百年难遇之旱灾,未夺我百姓之家业性命。担得起寡人这块金匾。” 说完,他一挥手,自有人抬来一块金匾,其上“天下司学”四个字,金光璀璨。 黄壤再度向他施礼,心里乱麻一团。 这个皇帝,到底有何古怪? 为何能引她入这离奇之梦? 她正出神,突然,身后有一剑破风! 鲍武一声怒喝,向此而来。黄壤回身一剑,挡住了来人的攻势。随后,她与这名刺客都愣住。 心剑! 黄壤手中所持,正是玉壶仙宗的至高剑道! 这名刺客的剑,却十分普通。 他一怔之后,与黄壤快速过招。黄壤很快就认出了此人的招式——谢灵璧! 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个人了。 果然,谢灵璧与她对招过三十,心中也是大吃一惊。 这个第三梦,不仅使用玉壶仙宗的宗门绝技,而且对自己的招式剑法了若指掌。 他甚至怀疑,此人已经看破了自己的身份! 台下百姓早已大哗,而朝廷护卫已经将刺客重重包围。 师问鱼退到一边,悠然注视场中。 谢灵璧久战不下,心中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若不出心剑,普通的法宝,根本对付不了黄壤的心剑。 可他若祭出心剑,身份也必将暴露无疑。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选择! 他一声怒喝,身体猛然化作一团乌云,乌云之中,无数骷髅头獠牙外露,狰狞可怖! 灵魔鬼书! 他终于现出了这邪功! 黄壤被他气劲一震,整个人向后而退,骷髅头向她扑过来,突破她的剑风,撕咬间,黄壤黑纱帷帽破碎! 她长发披散,露出了其下光洁的面容。 百姓纷纷惊呼,而黄壤根本来不及遮脸! 她挥剑抵抗,而黑雾所化的骷髅越来越多。 饶是如此,她也清晰地察觉到,此时谢灵璧这邪功,远没有梦外的威力! 为何差别如此巨大? 难道只是因为梦外他夺舍了谢红尘的躯体? 黄壤想不明白,但她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 她对这灵魔鬼书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她左支右绌,直到鲍武过来相救。 二人一同对敌,压力这才骤减。 第137节 而此时,监正大人从储物法宝中取出一把弓和一支金黄色的箭。 他弯弓搭箭,瞄准谢灵璧,一箭破云! 一声银瓶乍破的轻响,金箭入云,光芒散开。 黑色的骷髅如被烫伤,尖声哀鸣。 果然,如今这魔功威力小得多。 至少在梦外,第一秋没有什么法宝奈何得了他。 黄壤心中困惑,而面前的谢灵璧吃了暗亏,也不再久战。他转而要脱困,而正在此时,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等人业已围拢过来。 一时之间,他陷入重围。 谢灵璧看向不远处的师问鱼,猛地一声暴喝,黑色的骷髅猛地散开,变成鬼火团团! 鬼火四散,冲向围观百姓。 诸人只好结阵,以保护凡人。 谢灵璧这才冲破围阻,脱逃而去。 而此时,人群中有人怒喝:“黄壤!你竟然敢冒充第三梦先生,欺骗朝廷?!” 百姓惊魂未定,经这声怒喝,这才有人反应过来,纷纷去看第三梦先生的真面目。 而黄壤站在高台边缘,一身黑袍,长发披散至腰。 便是何惜金等人也怔愣出神,好半天,苗耘之怒道:“臭丫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充大贤?” 唉。 黄壤不知将谢灵璧骂了多少遍。 ——再有第四梦,老子非掘你祖坟不可! 她望向何惜金,好半天,勉强挤出一张笑脸:“姨父,其实我就是第三梦。” 何惜金尚未从震惊中回神,人群里,息老爷子便领着一众土灵世家的族长、族老们向此而来。 “你说,你就是第三梦?”息老爷子神情冰冷,笑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其余族长、族老也跟着嘲笑。 黄石意更是道:“依我看,是司天监根本没有找到第三梦,只好找个丫头冒名顶替,以向皇帝陛下邀功吧?” 沙敬原也转而对一众百姓道:“大家不要被这丫头骗了。第三梦出现是十八年前,这丫头如今才多大?难道当年,一个几岁的女娃娃,就已经可以为你们育出名种了吗?” 围观百姓没有答话。 毕竟大家也真吃不准。 息老爷子更是剑锋直指黄壤,道:“把戏已经被戳破,你还不向陛下请罪吗?” 黄壤看着这几个人——你们这群人,真是用尽了老娘所有的耐性。 她站得笔直,扫视人群,其声铿锵:“诸位,敝人正是第三梦。十八年前,我前来上京,入学司天监育种院。因见百姓疾苦,而世家不肯舍种于散户,一时兴起,这才化名第三梦,培育良种。” 她语声平缓,下面有人问:“你有什么证据?” 他问出了众人最关心之事,一时之间,万道目光投向黄壤。 黄壤走到第一秋面前,伸手从他腰间摸出一支碳笔。她大步来到高台,在白色的幔帐上随手一画。 宗子瑰疾步上前,看了半晌,道:“这、这是第三梦先生的封签!” 封签,往往是一个育种师的标记。 百姓们仍是将信将疑,有那离得近的,便上前细看。好半天,有人道:“我用过第三梦先生的种子,这确实是他老人家的封签!”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诸人再看台上美人,顿时目光复杂。 黄壤从储物法宝取出一物,展开之后,道:“这是上京古宅的屋契,此契正落于十八年前。” 人群见了这房契,更是一阵骚动。 黄壤扫视人群,道:“诸位,第三梦是我,也不是我。它来自长辈教诲,来自仙门侠义,来自民生疾苦,来自君王社稷。多年以来,土灵世家以良种不入散户为荣。但今日,吾将投身司天监,破除陈规。” 诸人一愣,很快,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一瞬之间,喝彩声如山呼海啸。 黄壤看着振奋的人群,心里却在打鼓…… 尽情地享受万人簇拥吧。等下回家,恐怕是免不了一顿胖揍。 第101章 请柬 第三梦就是黄壤的事,一夕传开。 而与之一共为天下所知的,还有第三梦投身朝廷,成为司天监玄武司司学的事。 百姓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朝廷威信,确实水涨船高。 而黄壤的俸禄,不像鲍武等人可以用月例银子计算。朝廷便索性给她一万两月俸,并且她名下所有良种收益,由朝廷代销,并与她三七分成。 黄壤签订契约的时候,尚未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一个怎样的巨富! 而这个巨富,刚一回到司天监,就被院监宗子瑰追打了一顿。 黄壤好不容易从育种院逃出来,又碰见了怒气冲冲的苗耘之。 她眼看就要逃出司天监,结果被何惜金和屈曼英逮住。 最后几方会师,苗耘之和宗子瑰在一旁拱火。屈曼英拿着扫把,亲切地“问候”了黄壤的屁股。 连一向最护犊子的何惜金都说了句:“该、该该揍,淘、淘、淘气!” 司天监鸡飞狗跳,玉壶仙宗气氛凝重。 谢灵璧和谢红尘相对而坐,谢灵璧道:“这个黄壤,为何能使用心剑?” 谢红尘道:“弟子正在查。她乃黄墅之女,出生仙茶镇,与我宗并无渊源。心剑一事,确实蹊跷。” 谢灵璧沉声道:“不仅是心剑,她对玉壶仙宗的剑道了若指掌。如此修为,绝非旁支,定是亲传弟子。” 谢红尘道:“弟子会再查证。” 说这话时,他看了一眼谢灵璧——他一向不问世事,突然对黄壤之事如此关注。而且……当初黄壤是因遇刺而展露心剑。 谢灵璧当时并不在场,却知道得这般清楚。 真是古怪。 谢红尘心思本就机敏,察觉异常,也未明言。 黄壤的来历,谢红尘再三查证,确实与玉壶仙宗没有半点干系。 她八岁被何惜金夫妇接走,但也并未在如意剑宗修习过剑法。而是于当年便去了上京育种院。 ——她不修武道,为何能使出玉壶仙宗的至高剑道? 明明也并无多少育种经验,为何能以第三梦之名,力压息怀毅,育出天下名种? 谢红尘再三研究黄壤,真是满心疑窦,说不出的古怪。 而黄壤在经过长辈们的“亲切问候”之后,她的亲事也提上了议程。 朝廷对于黄壤跟第一秋成亲的事,没有任何阻碍的意思。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她每年多少银子? 是以,朝廷的批复很快就下到了礼部。 礼部早就被监正催得头皮发麻,一接到批复,立刻便准备周全,向如意剑宗提亲。 监正大人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在如意剑宗与司天监之间。 黄壤也没闲着,凡事亲力亲为,从嫁衣开始,和第一秋一同张罗。 上京效外,庄子上。 息音展开屈曼英寄来的信,屈曼英告知了她黄壤的事。她一五一十人,从黄壤就是第三梦,骗得一众长辈争相磕头,到她跟第一秋的亲事。 息音看得嘴角扬起。 信末,屈曼英询问她是否返回如意剑宗。毕竟她是黄壤的亲生母亲。黄壤成亲,她是应该在场的。 息音掩信而笑,许久之后,正欲回信,忽然,门外一行人进来。 “息音!”一个声音严厉道。 息音抬头看过去,整个人如当头一棒,愣在原地。 来的正是息老爷子——她的父亲。 息音站起身来,息老爷子身后,站着息老夫人,也是息音的亲生母亲。 当记忆中最熟悉的面孔重新出现在眼前,息音觉得害怕。 时间多无情啊,当年她离家之时,尚是世家贵女,是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而如今家人重逢,已是百转千回,物似人非。 “逆女!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错吗?!”息老爷子声音依旧冷厉,而他旁边,息老夫人却红了眼圈。 “阿音……”息老夫人连声叹气,道:“还不过来!” 息音向前走了两步,随后缓缓站住。 方才屈曼英信中的内容,再一次出现在她脑海。 ——黄壤就是第三梦,而她即将和师问鱼之子成亲。 息音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的眼泪。 她努力站直,道:“父亲、母亲,你们怎么来了?” 息老夫人叹道:“你看你住的这是什么地方?竟连下人也没有一个。黄壤和黄均好歹也大了,就这么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息音目光低垂,说:“这里很好,是女儿自己喜欢清静,便没再雇人。” 第138节 息老爷子冷哼一声,道:“当年是你自己铁了心,非要跟着黄墅那个下贱东西!一生艰难坎坷,也只能怪你自己!” 息音道:“父亲教训得是。当年……是女儿浅薄愚昧。” 息老爷子这才道:“罢了,这么多年,想来你也得了教训。这便收拾行装,回去吧。你好歹也是息家的女儿,住在这里,像什么话?!” 说完,他转过身,只等着息音乖乖同他回去。 然而,息音顿了许久,她深深吸气,忽而笑道:“父亲,女儿已嫁作人妇,岂有再回娘家的道理?这里很好,女儿……就不再劳烦父亲和母亲费心了。” “你说什么?”息老爷子大怒!息老夫人也跟着劝:“阿音!难道这么多年,你吃的苦还不够?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忤逆父母吗?” 息音害怕父亲,也顺从母亲。 她原是最纯良温顺的一个人,后来受黄墅蛊惑,做出了丢尽娘家颜面的事。 可这时候,她腰身笔直,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坚决。 她说:“回父亲、母亲,阿音已嫁入黄家,此生便是黄家妇。不敢再叨扰父兄!” “阿音啊!”息老夫人眼泪流下来,字字悲伤,“我的女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如今也是为人母亲的人,你可知道你的女儿就要成亲了吗?那如意剑宗张灯结彩,可你看看你这里,有谁理会你这位母亲?” 息音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生母。 许久之后,她轻声说:“娘,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清晰地意识到,我是一个母亲。” 息老夫人忽而沉默。 息音注视她的眼眸,道:“从前,我总觉得如果不是阿均,我不至于嫁给黄墅。后来我想,如果阿壤是个男孩,我不至于受尽嘲讽。多少年来,我从未意识到,我是个母亲。可现在,我知道。” 因为身为母亲,所以不能再回息家。 否则她若回去,黄壤就只能落入息家掌控。 这些话,大家都没有说。 心知肚明的事,何必非要戳破? 而息老爷子冷笑,道:“原以为你吃过了苦头,会伶俐些。想不到你仍如此愚笨,简直不可救药。” 说完,他手一挥,道:“来人,把她带回去!” 息音心下一惊,有数人上前,就要绑人。 而正在此时,一个声音道:“息老爷子这是要抢人呐?” 息老爷子和老夫人都是一惊,二人同时回头,只见门外缓缓进来一个高大健硕的武夫。 他身着糕裘,腰挎金刀,手里还拎着一只灰乎乎的小猫。 猫太小,他又太高大,着实违和。 “鲍武?!”息老爷子看一眼他,简直怒向心生:“你来此作甚?!” 鲍武走到息音面前,随手将小猫递给她。 这猫真是太小了,饿得连声音都低弱得可怜。 息音忙接在手里,问:“这么小,你从何得来?” 鲍武随口道:“捡的。你若喜欢就喂着。” 息音答应一声,就要为小猫找点吃的。 息老爷子一看这二人,分明十分熟稔,顿时心头火起:“贱妇!你竟又勾搭了这武夫?!” 鲍武啧了一声,道:“息老爷子,您要是无事,便速速离开。否则休怪鲍某得罪!” “你敢!”息老爷子怒道,“老夫前来带走女儿,与你何干?而你一陌生男子,私闯女儿家住处,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鲍武自顾自舀了一碗水,先喝了两口,才道:“那鲍某可就要让息老爷子看看,我意欲何为了!” 说完,他径直上前! 息老爷子带来对付息音的几个家奴,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三两下将这些人打倒在地,然后将息老爷子绑了,抓进了白虎司的大牢里。理由是强抢民女。 任由息老夫人哭天抢地。 …… 息家震怒,前往司天监闹了好多回。 可息音所在的庄子,是监正大人的产业。息老爷子强行抓人,确实也不占理。 饶是如此,监正大人还是宽和的。息家一闹,他就派鲍武道歉。 鲍爷一介武夫,既不讲理,又不要脸。 道歉有什么要紧?! 息老爷子气得吐血,然而息音那里,却到底是恢复了宁静。 这日,鲍武过来的时候,息音正给屈曼英回信。 那只灰色的小猫被洗干净,居然是白色。如今它吃饭了,睡在息音怀里。 “饭做好了,在锅里热着。”息音一边回信,一边道。 鲍武唔了一声,自去盛饭。 他并不关心息音在写什么。 等到吃过饭之后,鲍爷便又成了劈柴工、挑水工、浇园工。息音在旁边看了一阵,忽而道:“院东头的鱼缸裂了一个角,我想重新再打一个。 鲍爷答应一声,又成了一名打石匠。 他光着膀子,将一块石头凿成鱼缸,汗流浃背,一句话不说。 息音来到院中,铺开绣样,慢慢绣一床喜被。 小猫躺在红红的喜被一角,不时伸伸小短腿。 息音一针一线,绣得心头喜悦。 ——那个丫头,也要成亲了呢。 司天监。 黄壤和监正一起缝制了双方的吉服。监正大人亲手为夫人打了头面首饰。 二人尽量从朱雀司的边角料里面抠,能不出钱,就不出钱。 屈曼英为黄壤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她和黄均连夜为黄壤赶制新衣。连家具都已经打好了。 然后,大家发现黄壤和第一秋竟然并不打算添置新宅! 屈曼英匆匆赶到司天监,将正在给夫君缝靴子的黄壤扯到一边。 黄壤道:“姨母?” 屈曼英急道:“成亲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添置宅子呢?!” 黄壤莫名其妙:“那多累啊。再说了,住在官舍不用花钱。” “你就抠死吧!”屈曼英气笑,“那官舍……多不方便呐?” 黄壤宽着她的心,道:“官舍由朝廷提供,再说了,还给配小厮。有何不便?姨母就不要担心了!” 屈曼英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过了半天,说:“算了,反正你早晚也是会知道的。” “我知道姨母关心我。”黄壤搂着她的腰,将小脑袋搁在她肩头,撒娇。 屈曼英这有什么办法? 她只得道:“你……唉,总之你们还是早点看宅子吧,两个傻子!” 等到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黄壤也回了如意剑宗待嫁。 而这一天,如意剑宗却来了一位稀客。 ——谢宗主再次登门。 何惜金和屈曼英一同见客,原本想着,黄壤快要出嫁,又有之前提亲的事,便不让她再现身了。 可谢红尘显然是为黄壤而来,说不得,也只好让她一同过来。 谢红尘坐在客位,依旧温雅有礼。 黄壤向他飘然一拜,随手就献上请柬,道:“宗主来得巧,过两日便是小女子大喜之日,还请宗主前来喝杯水酒吧。” 这孩子…… 谢宗主造了什么孽……屈曼英和何惜金都不忍直视。 谢红尘目光低垂,盯着她手中火红欲燃的请柬。许久之后,他伸手接过,道:“自是应该。” 黄壤这才欢喜地落座,谢红尘的份子,应该会随不少。 他这个人,其实一向大方。 谢红尘将请柬收进袖中,道:“何掌门、何夫人,本宗主这次前来,是想了解阿壤姑娘的剑法。上次一观,谢某见其与本宗剑道极为相似。请问阿壤姑娘,此剑道之来历。” 他嘴上问着这些话,字字理智,只有右手隐在雪色的衣袖中,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一封请柬。 她要成亲了。 请柬的鲜红,似乎烫伤了他。 可他还是微笑着,露出一副温和清雅的面容。 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没有资格失落或悲伤。他只有这般沉着冷静,纵然内心荒凉。 第102章 新婚 谢红尘终于问起了心剑一事! 何惜金和屈曼英顿时神情凝重,一齐望向黄壤。 ——自家孩子太有出息,这些天又忙着她的亲事,二人倒是把这事儿给忘了。 黄壤注视谢红尘,好半天道:“此事,说来蹊跷。我幼时入梦,于梦中拜谢宗主为师。心剑之道,皆由谢宗主亲自传授。” 第139节 “这……”谢红尘皱眉,很显然,他不信。 屈曼英和何惜金也不信。 怎就有如此诡异之事? 黄壤望定谢红尘,道:“梦中,我拜入宗主门下,与宗主有百年师徒缘分。” 谢红尘惊住,半晌道:“阿壤姑娘此言,实在叫人难以置信。” 黄壤道:“是的。可……事实确实如此。梦中谢宗主住在点翠峰曳云殿。我常去后院的演武场,场中有一棵梧桐。我在梧桐下练剑,桐叶飘飘一地。” 谢红尘站起身来,黄壤道:“因为宗主喜欢兰花,我便特地为宗主培育了一盆。宗主甚爱,养在书案边。” 她徐徐讲叙第二梦的情景,将师徒之缘,描绘得十分细致。 谢红尘心中震惊难以言表。 而黄壤向他轻轻一拜,道:“宗主若不信,可以试我功法。” 谢红尘当即道:“何掌门,请借练功场一用。” 这有何难?何惜金也十分好奇,道:“请!” 他领着二人,一路来到内院。里面特开出一块平坦之地,专门用于入门弟子修习剑法。 谢红尘用心剑与黄壤喂招。可二人之默契,远远超出他意料之外。 他可以确信,黄壤的心剑,出自他亲传。 黄壤毫不紧张,因为她其实都算不上说谎。 她与谢红尘,确有百年师徒之缘,而且其关系,恐怕比谢红尘如今能猜到的,更加亲密。 “宗主……不,师尊如今肯信了吧?”黄壤换了称呼。 谢红尘只觉脑海一片混乱——怎会如此? 他轻声问:“在梦中,你我……便只是传艺吗?这是何时的事?” 他开始追究时间和细节,黄壤也自有一番说辞:“自八岁那年,在仙茶镇第一次见过宗主开始。” 何惜金和屈曼英互看一眼,二人眼中都是困惑。 谢红尘问:“那为何这么多年,你从未同我提起过?” 黄壤道:“因为我自知,即便提起,谢宗主也会百般怀疑盘问,不是吗?” 谢红尘默然。 黄壤道:“想不到幸好得宗主梦中授艺,反而又救了我一次。阿壤拜谢宗主。” 过了许久,谢红尘终于道:“那么……为何当初你要拒绝我的求娶呢?” 这简直不像是他会问得出口的话。 他的声音渐渐低弱,却仍是道:“如果梦中百年授艺,你我关系应该更亲近,不是吗?” 他这话,让何惜金夫妇都显得尴尬。 黄壤思索片刻,道:“可我在渐渐长大,我明白我要寻找的是一个与我相爱的伴侣,而不仅仅是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她望向谢红尘,对他温柔一笑:“两者是不同的。” 谢红尘陷入了沉默,黄壤却转而又道:“若谢宗主能够相信我的话,那么我还有一件事,想同宗主说。只是……要等到我成亲之后。” “你现在便可明言。”谢红尘道。 黄壤笑道:“现在不行,须得成亲之后。” “那么,本宗主便等到姑娘成亲之后。”谢红尘抬起头,看向黄壤。迎着他的视线,黄壤笑得温温柔柔。 那一刻,谢红尘甚至想,如果他也如第一秋一般,出言恳求。黄壤是否会改变主意,也拖延婚期,再等候一阵? 可是他没有。 他和第一秋,原就是不一样的。 半个月后,监正第一秋和司学大人黄壤成亲。 朝廷对这场亲事十分重视,仪仗队伍远赴如意剑宗,千里相迎。 连一向抠搜的户部都咬牙出血,准备了许多喜糖、喜钱,沿路抛洒。 黄壤大半夜就被屈曼英扯起来,妆扮梳洗。 黄均将黄壤的嫁妆清点了一遍又一遍。何粹跟何惜金一大早就已经在招呼宾客,何澹则是一遍又一遍打探迎亲的花轿到了哪里。 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如意剑宗一片喜红。 监正大人一身吉服骑在马上,仪仗走得很慢,慢得让他心焦。 “这般下去,迎回新娘子岂不要到明年?!”监正大人对身边的官媒报怨。 那官媒喜气洋洋的,道:“新郎官莫要着急,这出了上京,自然就能以马车赶路了。”说完,她又用手帕捂嘴,“老婆子做了这么多亲,第一次看到这般猴急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想不到,她马上就会碰到更猴急的新娘子。 仪仗在人多之处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过了闹市,果然便上了马车,一路疾行。 这般穿州过郡,终于来到如意剑宗。 监正大人抬起头,看到那柄冲天的宝剑时,连心都在抖! 终于是等到了今日。 然而此时,如意剑宗大门紧闭,两个大舅子连同黄均拦门,并不许他入内。 何粹道:“未来妹夫,可知迎亲的规矩么?” 监正大人挑眉:“有何规矩?” 何惜金跟屈曼英含笑而观,反正大喜的日子,也由得他们闹。 何粹道:“我妹妹所嫁夫郎,定是才情渊博之人。我须得考考你!” 监正大人将掏出的法宝又放回去,皱眉道:“本座原准备了两个储物法宝相赠。想不到竟然只需才情。如此,那便来吧!” 只听哗啦一声,府门打开。 何粹、何澹兄弟争相冲过来:“才情什么的,原也不是那么必要……” 兄弟二人争着抢起了他手里的法宝,也没忘记塞给黄均一个,然后开始热心地为其指路。 …… 监正大人一路有户部分封的喜钱开路,顺顺利利进了府院。 黄壤被扶到何惜金、屈曼英夫妇面前,二人皆十分感慨。 “来时才多么大一点……”屈曼英拉着黄壤的手,好半天才说:“成亲之后,就是大人了。要顾惜夫君、持家守业,不可再调皮捣蛋。” 可黄壤,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披上嫁衣。 她第一次出嫁之时,息音已死,黄墅满眼只有玉壶仙宗的聘礼与女儿嫁入高门的荣耀,哪来半句叮咛? 第二次,她明知假象,自然毫不当真。 可唯有这一次,她回屈曼英的手,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一旁,何惜金道:“若、若若有委、委屈,也、也要回、回家。你、你有父、父兄,自、自自会替、替你作、作作主!” 黄壤双手与这夫妻二人交握,许久才哽咽着道:“阿壤知道了。” 屈曼英拍拍她的手,说:“你母亲没来,但阿壤,她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别记恨她。” 黄壤摇摇头,世事从头,哪还有什么恨。 “走,出门子吧!”屈曼英牵起她,缓缓跨出门槛。 第一秋就站在门口,看那个人一身嫁衣火红,如同一轮红日,向他而来。他缓缓张开双手,像在拥抱属于自己的太阳。 黄壤由第一秋牵引着,终于是上了花轿。 喜娘又发了一波喜钱,终于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花轿被抬起,仪仗队吹吹打打,向上京而去。 黄壤坐在轿中,悄悄掀起盖头的一角,向外偷看。 第一秋坐在马上,只能隐约见一个笔直的背影。 她却如含了一颗糖,说不出的欢喜。 第一秋,今天老娘终于嫁给你啦! 朝廷仿佛是故意为了炫耀,这场迎亲所经的城镇特别多。 一路鞭炮齐鸣,喜糖抛撒,普天同庆一样。 监正催促了几次,喜娘捂着嘴道:“哎呀监正放心,新娘子呀跑不了。” 就在这时候,花轿的窗帘被掀起一个角,新娘子小声嘀咕道:“我虽然跑不了,但我也等不及呀!” 不料这些仪仗队却也是有些修为的,大家听了个清清楚楚。外面哄堂大笑。 喜娘匆匆跑过来,笑得打跌,她强行放下轿帘:“哎呀,新娘子快别说话了!” 三日后,花轿终于来到上京。 百姓都知道这是第三梦和监正大人成婚,街道两旁挤满了围观百姓。 仪仗护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进入内城,来到司天监,直接将新娘送入了……监正大人的官舍。 说到底,连喜娘都觉得这实在是太简陋了。 这狭小的洞房,配合这样盛大的亲事,简直就是屎盆子镶金边嘛这。 当然了,也没人敢说。 横竖新郎新娘都不介意,她们矫情个什么劲儿? 大家仍是依礼让二人喝了合卺酒。 监正大人外出应酬宾朋。 黄壤坐在床榻边,随手从红帐中摸到一颗花生,不由剥了壳,丢进嘴里。 今儿个成亲,不知道能收到多少礼钱。 谢红尘应该会来吧? 第140节 从前他给了自己多少聘金来着? 黄壤想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数。说到底,当时钱也没进她的口袋,都被黄墅收走了。 她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终于监正大人逃回了洞房。 外面宾客哄笑之声清晰可见,监正连脸面也不要了,一回身关上了房门! 黄壤心里砰砰直跳,在跳动的红烛中,她终于也脸色绯红。 她换了个方向而坐,给监正大人一个背脊。 监正大人找了汗巾,将手擦干净,这才双手揽着她的肩,将她转过身来。他轻轻挑开黄壤的盖头,灯下美人如玉,动人心弦。 监正大人喉头微动,这一眼凝睇,足以让人铭记千生万世。 “我……”他想了半天,也没寻得什么好词,只得道:“夫人,我们睡吧。” 这也太直接了!黄壤羞得不行,监正拥住她,只觉满怀馨香。 那一刻,他仿佛血脉觉醒,意醉神迷般亲吻她白玉般的耳垂。 黄壤面生红霞,轻轻地捶了他一下,问:“我们今天收了多少礼金?” 监正双手不得闲,急切地为夫人更衣,道:“不知。”他在黄壤唇边轻轻香了一个,道,“明日再数。” 正在此时,隔壁有人小声说:“白银八十九万两,另有古董、字画无数。” “……”黄壤和监正脸都绿了! 这、这…… 好半天,黄壤做了个口型,问:“宗子馥?” 监正点点头——他负责登记礼金。 你他妈的可真是称职啊! 黄壤终于知道第一秋的官舍隔壁住着谁了。 二人面面相觑,监正大人想要将她揽进怀里,结果被一顿粉拳捶回。 ——黄壤就算是再有手段,这条件也不允许啊! 买宅子!明天就买宅子! 不然这他娘的,夜里讲个笑话,夫妻俩还没笑呢,隔壁先笑了! 这……这让人怎么见人嘛!二人痛恨! 第103章 宗规 洞房花烛之夜,监正和司学发现墙比纸薄。 二人又好气又好笑,却到底无可奈何,心痒痒了一夜。 次日,监正为夫人梳妆打扮,二人一同进宫谢恩。 在这一梦中,黄壤还是第一次进宫。 她跟随第一秋,一路经过熟悉的宫道。蓦地想起上一梦,第一秋身中虺蛇之毒,正是在这里发狂疾奔。 往事历历在目,她不由牵紧了第一秋的手。 圆融塔前。 黄壤环顾这座九重高塔,好半天,突然问了一句:“此塔建于何时?” 第一秋道:“很多年了,在吾出生之前便在。” 黄壤唔了一声,自从上次见到师问鱼,听见他的声音,黄壤便暗自猜测了多回。 ——他是谁,为何能赐下这透明的茶针,引自己入梦? 二人候于塔外,福公公入内通禀,不一会儿便道:“监正、司学,二位大人请随老奴来。” 黄壤跟着第一秋,缓缓进塔。 塔中温度宜人,墙上绘满了各种壁画。 二人一路步上第九层,福公公示意二人跪候。 黄壤只好同第一秋一并跪在帘外。隔着一层模糊的纱幔,只见里面香烟袅袅。师问鱼似乎正在诵读一本经书。 一直等到他模糊之声停下,福公公才道:“陛下,监正和司学大人前来谢恩了。” 师问鱼将经书收起,道:“进来吧。” 福公公打起纱帘,第一秋领着黄壤走进去,二人再度参拜。 师问鱼仍然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绾了个髻,看上去更像道门仙士。 “司天监待得还习惯吗?”他随口问。 这让黄壤无比确信,自己塔下所见之人,确实是他。 第一秋道:“陛下若是问微臣,自是习惯的。若是问臣妻,她倒是辛苦些。” 师问鱼轻笑一声,道:“瞧瞧,刚一成亲,倒是学会护短了。” 他若无其事一般,黄壤自然好奇——他有没有记忆? “下臣不苦,只是夜里多梦,时常恍惚,甚至于难分真假。”她话里有话。 第一秋不解,师问鱼却道:“有梦好啊,少年人都喜欢做梦。再者,若是美梦,何分真假呢?” 看样子,他确实知情。 黄壤心中更是好奇,但她不敢妄动。 此事着实离奇,她若和盘托出,第一秋是否会相信? 若是第一秋不信,自己如何证实? 黄壤心中纷乱,师问鱼却道:“既已谢过恩,便早些回家。”话到末尾,他竟然补了一句,“买宅子去吧。” …… 这皇帝,好像足不出塔,却什么都知道一样。 黄壤跟着第一秋,逃也似的出了塔。 直到看见外面的天空,她才长吁一口气。 第一秋问:“你夜间多梦,为何我不知情?” 黄壤挽着他的手臂,道:“这些以后再说,哎呀买宅子去吧!我一想到我们要再回官舍,脸皮都要烧起来了!” 买!宅子必须买! 监正携夫人,开始看宅院。 内城有公告亭,亭上张贴了许多售卖告示。 “我们的宅子,定要南北通透、清静避人,还得离司天监近……这个地儿好,不过这内城也太贵了。”黄壤一张一张地查看,“我在外城那座古宅,如今没什么用,倒是可以卖掉换钱。” 忽然,监正指着一张告示,念道:“此宅因原户主投井而死,家眷愿低价出售。” 黄壤眼睛一亮,二人相视,半晌,异口同声道:“走!” 这对新婚夫妇一路来到城西,这里靠近内城护城河。护城河又通漕运,其上货船往来,十分热闹。 二人沿着河边而行。三月春寒未褪,杨柳初绿。阳光轻柔如纱,黄壤整个人都要挂在第一秋身上。 监正大人怀中软玉温香,自是满腔柔情。 若能一世如此,人生何惧? 而正在此时,忽而河中货船上人声嘈杂。黄壤侧耳一听,上面的人纷纷喊:“不好,船要沉了!” 喊声渐大,二人停下脚步,从白石护栏向河中望去。 果然,一艘货船吃水沉重,船身已经渐渐歪斜。 临近的货船见了,也只得道:“快救人!” 船身半斜,眼看就要翻入河中,船上的人开始跳水,往最近的货船上游。 只有船老大与货商仍旧哭天抢地,不肯跳船保命。 监正大人松开黄壤的手,道:“在这等我。” 黄壤意外:“你还会修船?” 这是什么愚蠢的问题?监正大人回身看她,半晌,轻轻弹了她一个脑瓜嘣。 黄壤眼见他翻至堤下,一根绳索套住了河中沉船的桅杆。 随后,监正大人身轻如燕,踏着绳索,直入沉船。 黄壤看着那一抹紫色上到甲板,他不知说了什么,船老大和货商的声音都低弱下去。 随后,他自去了船舱。周围人议论纷纷,仍是让货商和船老大先弃船保命。直到有人喊:“瞎担心什么,刚才那位是司天监监正大人!” 随着这一声喊,周围声音骤停。 周围船只甚至纷纷定锚,大家都来到甲板上,伸着脖子向漏船看去。 约摸两刻钟,船身不再歪斜,船老大大声喊:“猴崽子们,快快上船!监正大人已经替咱们修好了!” 不一会儿,逃走的水手、商队又全数游回船上。 那抹紫色的身影从船舱走出来,他站在甲板上,忽而对腰间的储物法宝一掐诀,一艘小船出现在河上。他踏着小船,乘风来到河边,向护栏后的黄壤招了招手。 黄壤跳下堤岸,飘飘摇摇,正落在船中。 有人喊:“是监正和第三梦先生吗?” 喊声此起彼伏,第一秋向众人挥挥手,算是回应。周围轰然一声,尽是各种呼喊。 有祝他们早生贵子的,也有赞他们深恩厚德的。 幸好第一秋足下轻舟顺流而下,很快避开了人群。 第141节 黄壤躲进船舱,一眼已经看见第一秋官服滴水。 想来方才那艘船确实已经漏得厉害。她将第一秋拉进来,监正大人道:“司天监货物运送往来频繁,我最近正想铸造一艘宝船。最好上可御风,下可入水。此舟只是雏形。” 说完,他看向黄壤,问:“如何?” 黄壤说:“我看不懂。” 监正大人轻笑出声,黄壤又道:“但我觉得这很厉害。”她凑近监正,拧了拧他衣摆的水,道:“我觉得我夫君很厉害。” 监正大人道:“夫人谦虚了。”说完,他拿出干衣的法宝,正准备将衣裳烘干,黄壤说:“曾经我作梦,梦见与夫君同榻而眠。” 监正大人手上动作骤停,随即问:“然后呢?” 黄壤说:“我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夫君经常为我穿衣、梳洗。还……为我沐浴。” “竟有此事?”监正大人皱眉,问:“你为何不能言、不能动?” 这是重点吗? 黄壤轻声说:“不知道。但我当时其实一直想问夫君,我白不白?” 监正将烘衣的法宝搁到一边,黄壤凑近他,美目摄魂。她引着监正的人,轻轻触碰自己的衣带:“我想问夫君,我的腰细不细……腿长不长……” 监正大人望定她纤长雪白的颈项,喉结微动,他语声喑哑:“那……我可得仔细看看。” 说完,他回身关上了舱门。 小船随水飘流,几番晃动浮沉。 监正大人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一连看了好几遍,最后也没能给出一个答案。 他目之所见,皆是桃源仙乡。一时之间神魂飘然,似乎混融于水,不知身在何方。 而黄壤听着耳边的水声,那流水潺潺,穿过了她百年的时光。 视线里晃动的船舱、起伏的脊背,宛如这一生最热烈的一切。 “第一秋,这场梦,我们不再苏醒了,好不好?”她语声破碎缠绵。 而第一秋没有回答,他鼻音深重,汗滴如雨,根本无从作答。 玉壶仙宗,罗浮殿。 谢灵璧盘坐于榻上,他手捧一个鼻烟壶。细长的壶柄里,黑烟一股一股涌出来。他尽数吸收,在他脑后,一片黑雾缓缓升腾,化作骷髅之状,獠牙外露,似乎想要撕扯能够触碰的一切。 骷髅一化二,二化三,在黑雾中挣扎。 而鼻烟壶中的黑烟渐渐耗尽。 谢灵璧猛地睁开眼睛,那黑雾便消失殆尽。 他举起手中玉壶,猛地砸落在地。只听砰然一声响,碎玉四溅。 门外并无弟子敢入内,他一手掀翻了床上矮几。 “真是一副没用的皮囊!”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语声中全是嫌恶! 墙上,洞世之目中,谢红尘正自山外而外。 他根骨之灵秀,不仅在剑势,也在举手投足。他一步一步,如踏清风,衣袂生辉。 谢灵璧伸出手,隔着洞世之目投射的影像轻轻触摸他,许久才喃喃道:“还是你好。还是你好。红尘,为师真是……爱极了你这躯体啊。” 而洞世之目所摄之处,谢红尘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 ——黄壤成亲了。 跟师问鱼之子。 想不到这一生,竟然真有女子会拒绝自己。此刻她在做什么? 她说梦中,与我曾有百年师徒之缘,是否真有此事? 若有,不可思议。若无,心剑何来? 他脚步如有灵识,一路来到罗浮殿。尚未通禀,里面就传来声音:“进来。” 谢红尘举步入内,与谢灵璧相对而坐。 谢灵璧问:“那丫头心剑来处,查得如何?” 谢红尘道:“她只推说梦中奇遇,不肯实话实说。” “梦中奇遇!”谢灵璧冷哼,“若她不能交待功法来处,便以偷窃宗门上法,治其之罪!” “治罪?”谢红尘心中陡然一沉。 谢灵璧冷笑:“不然呢?偷师窃艺,玉壶仙宗难道没有宗规吗?” “有。”谢红尘犹疑,道,“偷师窃艺者,当废其功体,剔其灵根。令其永世不得再入仙门。” “那你还犹豫什么?”谢灵璧道,“还不速去?!” 谢红尘道:“可她如今,毕竟是朝廷司学。恐怕师问鱼……” “师问鱼!”谢灵璧一听到这三个字,声量都提高了不少:“笑话!我玉壶仙宗执行宗规,几时要问过他?” 谢红尘只得道:“是。” 第104章 凶宅 上京,内城。 黄壤和第一秋消失了一天一夜——主要是一个不留神,船飘远了。咳。 第一秋驱着小船回到上京时,黄壤还在补瞌睡。 “你且睡着,我去城西看宅子。”第一秋道。 黄壤睡得迷糊,也没听见他说什么,胡乱地应了一声。 第一秋轻抚她额间散落的碎发,道:“船中有防守结界,你莫要下船,知道吗?” 黄壤嗯了一声,监正见她睡得昏沉,也舍不得再吵她,便离船而去。 黄壤醒来的时候,船外等着一个人。 她打开船舱门,好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谢宗主?” ——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愿多等啊! 谢红尘在船外,等候了不知道多久。此时见到黄壤,他微微侧过身,道:“阿壤姑娘终于醒了。” 咳。黄壤猛地缩回船舱,开始整理鬓发和衣裳。 ——夫君面前尚能无状,但在前夫面前,必须仪容光鲜好吗! 半晌,她重出船舱,随手收了这小船。 谢红尘这才道:“玉壶仙宗有宗规,私自偷师学艺者,须废其功体。长老们,恐怕不会接受你梦中学艺的说法。” 他这么一说,黄壤便心中有数了。 她说:“是灵璧老祖派宗主过来,执行宗规的。对不对?” 谢红尘道:“师父确有此意。但……我自然也要查清真相。” “宗主想要了解真相,那便再好不过了。”黄壤下了小船,道:“我正好有一个真相,是谢宗主亟须了解的。” 谢红尘眸光闪动,而黄壤一言惊人:“谢宗主的身世,并不像灵璧老祖所说!” “什么?”谢红尘万不料她会说出这话,顿时皱眉。 黄壤在他下一句话出口之前立刻阻道:“谢宗主且听我说。据灵璧老祖所言,您祖藉紫桐郡,在二百三十六年前岁末寒冬时被逃难的父母丢弃在玉壶仙宗山门之外,是否?” 谢红尘的身世,不是什么秘密。 似他这般的天纵奇才,哪怕一点微末小事,也会受尽关注。 是以,他的生辰、乃至父母、家乡,在后来都被查得仔仔细细。 谢红尘出自紫桐郡,生于正月初一。同年五月,紫桐郡闹水灾,其父母带着他逃难。及至年底,其父病死。其母实在无以果腹,只得将不满一岁的他丢弃在玉壶仙宗山外之外。 当时正是寒冬腊月,恰逢谢灵璧将他捡回,抚养至今。 而他的父母,宗门自然也是查过的。 那对夫妇,男名叫解靖,女叫斐芳。 二人并没有躲过那场饥荒,解靖病死之后,斐芳曾为人浆洗缝补渡日。 但是凡人寿命短暂,在谢红尘尚未展露头角的时候,斐芳也老病而亡。 如此的紫桐郡,因为乃宗主之乡,一直颇受关照。 郡中也专门为解靖夫妇设了祠堂,里面陈列了许多当年旧物。 这一切看起来,并没有任何问题。 谢红尘道:“所以?有何可疑之处?” 黄壤道:“在梦中,我为了更加了解谢宗主,专门去过一次紫桐郡。” 谢红尘愣住,黄壤道:“然后我发现,玉壶仙宗每年的弟子初筛,是从三月开始。从刚出生的婴儿,到十八岁的少年,均不错漏。紫桐郡也一样。” 谢红尘心中一跳,顿时明白了她的话:“你是说,如果我是正月出生,那么三月,就经过玉壶仙宗的弟子灵根测试?” 黄壤赞许地道:“正是。以宗主的资质根骨,总不可能连入选弟子都达不到。所以,如果按宗主的身世,那宗主应该早被选入了仙宗,而不会跟着父母逃难。” 谢红尘沉吟许久,道:“偶有遗漏,也是可能的。” 黄壤道:“初时,我也这般想。可后来,我闲来无事,帮着整理法卷。弟子初筛的法卷管理最为松散,我看见紫桐郡,思及宗主,便随手翻查。” 她极为肯定地道:“我在上面看到了解靖的名字!宗主出生那一年,玉壶仙宗确实对那个婴儿做过弟子初筛。但是他并没有通过!” “怎么可能?”谢红尘愣住。 黄壤道:“我当时也十分震惊,于是找了个机会,向宗主提及此事。” “后来呢?”谢红尘问。 黄壤颓然道:“话刚起头,便被宗主训斥了一番。宗主说……”她目光悠远,回忆那段起源,“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第142节 她学着谢红尘的语调,竟然惟妙惟肖。 谢红尘愣住。 黄壤接着道:“然后,没过多久,灵璧老祖突然闯进我的住处,私自对我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我被囚在罗浮殿深处的密室里,暗无天日。” 谢红尘缓缓后退一步,久久不语。 黄壤道:“我到现在都想不通,是谁告密。我总觉得,谢宗主哪怕是不信,总也不会对他提起。” 谢红尘许久才问:“你说,你查阅了当年紫桐郡弟子初筛的法卷?” “对。”黄壤道,“我确定上面有解靖夫妇的名字。” 谢红尘心跳渐快,许久才道:“玉壶仙宗的法卷,每一卷都有留影术。会记录任何一个打开过它的人。但……一般弟子都不知情。” “啊……”黄壤微怔,许久才无奈地笑笑:“多谢解惑。那我终于是个明白鬼了。” 她是明白了,却换谢红尘不解了。 ——若自己身世有假,那自己是谁?灵璧老祖为何编造自己的身世? 他只能问:“除去这些,你可有实证?” 黄壤不敢提及更多,她现在是朝廷的司学。如果一味只是攻击谢灵璧,只怕谢红尘更加不信。 她只能道:“就算玉壶仙宗的法卷有留影术,谢宗主总有办法打开,对不对?” 谢红尘没有说话。方法他自然是有,但是如果他当真去开,就代表他对自己的恩师产生了怀疑。 而这一切,只因为一个女子的几句话。 黄壤见他沉默,只得道:“我所言句句属实,但着实不知如何让宗主相信。” 然而,谢红尘却道:“我会验证你的话。” 黄壤愣住,谢红尘直视她,道:“我会验证。但若此话有假,我将再来找你,执行宗规。” “哈。”黄壤失笑,“我真是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谢红尘拧眉。 “是啊。”黄壤轻声道,“当初要是宗主也这般言语,我大抵不至于……半生衔恨。” “黄壤,”谢红尘终于问出这句:“我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为何一见如故?为何心心念念?为何仅仅几句话,便动摇我心神? 黄壤笑道:“过眼云烟罢了。我等宗主回音。” 说完,她又伸了个懒腰,道:“再晚些,我夫君怕是要回来了。他这个人,素来尖酸小气,宗主还是不要同他相见了。” 她称呼那个人,作“夫君”。 这两个字,如两根尖刺。 谢红尘转身而去。 西城,第一秋进到这座宅院。 宅子很不错,入门即影壁,再往里走,便是个精致的四合院。院中厢房厅堂齐备,亭台错落。再往后,里面还有个后院。 后院没怎么打理,生了些杂草。 户主是个管事,跟着他一直解释,道:“这里原本空着,大人只需略作打理,便是个好地儿。” 监正大人环顾左右,早已想到许多方法,能让夫人欢喜。 他嗯了一声,复又看向角落,角落里有填埋的痕迹。他问:“这便是那口井?” 管事擦着额上细汗,道:“不瞒大人,正是。老爷出事后,大家觉得不吉,便将此井填了。” 他言语实诚,第一秋随口问:“看这庭院,原也是个富户。你家老爷为何投井?” 管事叹了口气,道:“大人这话,可问及了伤心事。我家老爷,确是京中富户。原来做些布匹、瓷器生意,那也是红红火火的。可老爷膝下空虚,直到四十九岁,天赐一子。一家人爱若珍宝,那是捧在手心怕飞,含在嘴里怕化。” 第一秋挑眉:“所以?” 管事道:“可谁知,小少爷刚过完三岁生日,竟是不见了。” “小孩走失,原也常见。”第一秋不以为意。 那管事道:“大人说得是。可我家小少爷,原是从不离人的。当夜他在房中睡觉,奶母子就在一旁守着。结果奶母子一觉醒来,孩子就不见了。大人不知,这奶母子知道小少爷是一家人的心肝宝贝,平时也警醒着。可就这么睡了一小会儿……” 他摇摇头,叹道:“一家人四处找遍了,眼见两年过去,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家老爷……思念成疾。他老说小少爷在井里,我便派人将枯井淘了又淘,哪有人影?后来,我家老爷狂疾发作,终是堕井而亡。” 第一秋问:“不曾报官吗?” 管事道:“怎么没报?我家老爷塞了不知道多少银子,可全无声讯。我家小少爷,生得玉雪可爱,活泼机灵。可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你说这……唉,家破人亡啊。” 第一秋随他走完这院子,心中实在起疑。 上京内城,巡守森严。 怎会出现此事? 他道:“三岁小儿走不了多远,宅子里都已找过?” 管事的对此事早已不抱希望,道:“别说这宅子了,整个内城也是掘地三尺,每一处都翻过。可怜我家老爷,几乎散尽家财。他死之后,家里人走的走,散的散。只剩这宅子,却也因为谣言纷纷,卖不了几个钱了。” 第一秋点点头,道:“写下契书,自去司天监领钱。” 管事的惊道:“大人不曾带银子?” 监正坦然答:“本座前日成婚了。”见管事仍旧不解,他补了一句,“家中夫人掌财。” 管事了然。 待写下契书,监正心里却始终悬着这事儿。 他在这宅院之中,来来回回,又走了数遍。 宅中有木马、秋千,孩子最爱的滑梯等等。 厢房还保留着孩童居所的模样,里面博浪鼓、布老虎等玩具虽然落灰,却也清晰可见。 那孩子会去哪儿? 司天监。 黄壤刚回来,正逢管事的过来领钱。黄壤一看契书,上面写着白银二百两。 这个价在上京内城,何况还是那样一处宅子,简直跟白捡也没两样。 黄壤喜滋滋地付钱,旁边宗齐光扫了一眼,犹豫道:“司学,这可是座凶宅啊。” “去去去,要不是凶宅,我还不买呢。”黄壤挥手将人赶开。 旁边沙若恩笑了一声,道:“监正和司学这般节省,何不直接住官舍?一两银子也不用花费。” 黄壤被踩中痛处,不由怒目:“你懂什么?小屁孩儿!” 而此时,适逢宗子馥路过。 黄壤一见他,脸都要着火。他却一脸坦然——老实说,这老头还算是厚道的。他若是等到二人洞房之后再出声,黄壤非羞死不可。 他扫了一眼契纸,也道:“你们还真买了这处宅子。” 黄壤意外:“怎么宗少监也知道?” 宗子馥道:“上京有名的凶宅,那家齐老爷,说来也算是京中有名的商贾。”他摇摇头,“孩子一丢,就跟失了魂似的,也无心生意,最终坠井而死。真是,世事无常。” 黄壤再次看了看手上的契书——这宅子,不会真闹鬼吧?! 第105章 谜团 玉壶仙宗。 谢红尘走出山门,周围弟子避至道边,向他施礼。 他神情淡然,微微点头,直上山门。 黄壤所说的事,因为时日久远,已经难以印证。 但自己这位师父,其实性情冲动暴躁,刚愎自用,并不那么沉得住气。 谢红尘心中犹疑不定,他知道自己即将做的事,意味着什么。 ——他要试探自己的师父。而这个人一手将自己带大,悉心教导,极力栽培。 “宗主!”谢绍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红尘这才回神——他差点迎面撞上谢绍冲。 谢绍冲心里也狐疑——宗主师兄今天走神得厉害。 谢红尘看他半晌,道:“上次,朝廷在五谷坛设台,师问鱼向第三梦亲授御匾。” 谢绍冲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只得道:“当日,我在宗门,并未去往现场。” 谢红尘点点头,问:“老祖呢?” 谢绍冲愣住,他也是谢灵璧捡来的小孩,从小养大,感情非比寻常。 他看向谢红尘,许久才道:“不曾留意。” 谢红尘道:“随我查看洞世之目。” 二人前后相随,一路去往曳云殿。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调取了齐老爷幼子失踪一样的卷宗。 卷宗十分详细,连带齐老爷的生意对手都一一排除了嫌疑。可见官府查案仔细。显然,管事所说的“齐老爷几乎散尽家财”一话不假。 可是,孩子就像凭空消失,没有任何线索。 李禄侍立一边,见他思索久了,不由道:“这案子,府衙过问过许多次。后来觉得有可能是仙门中人作案,甚至递送过玉壶仙宗。但都无结果。” 第一秋嗯了一声,道:“附近城镇,可有搜寻过来历不明的幼儿?” 李禄道:“官府排查过,苦主自己也找过,甚至张贴过高额悬赏。” 第143节 “还能上天入地?”监正冷笑,目光幽深。许久,他轻声道:“本座偏不许。” 李禄微怔,再看过去,只见他眼神中皆是坚定狠厉。 第一秋开始查阅大量卷宗、走访现场。这宗悬案,本就闻名。他亲自接手,自然震动上京。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一日,白虎司少监谈奇送来许多状子,神情严肃:“监正,百姓听说您在查齐家幼子失踪案。这两日,便递上来许多状纸。” 第一秋接过来,一封一封,仔细查看。 仅仅上京之地,失踪幼儿就如此之多吗? 状纸上的每一个字,都令人心惊。 谈奇也觉奇怪:“这些孩子,有出自富户,也有来自贫家。其父母无不视为掌中宝,万般宠爱。可丢失之后,既无音讯,也无人以此索要钱财。真是奇怪。” 第一秋越看越心惊。他像是扯动了一根线,一宗隐藏在民间的拐带幼童案,缓缓现出雏形。 黄壤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第一秋了。 只是监正大人每日都会派人送信,告诉他自己去了哪里,做什么。 黄壤得了这信,便不再挂心。 她也很忙,眼看已经到了二月底,明年的良种终于顺利地播了下去。育种院所有学子,都在为这批良种劳心劳力。 夜里,黄壤提着半袋种子,经过书房,才发现第一秋已经回来。 书房里烛火高举,而第一秋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堆满卷宗。 看见黄壤,他也只是说了一句:“早些睡吧。” 黄壤将种子搁到一边,随口问:“吃东西了吗?” 监正大人回道:“膳堂对付了一口。” 黄壤摸了摸他的脸,嘀咕道:“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人都瘦了一圈。” 第一秋回握她的手,道:“幼童失踪案凶手尚且逍遥法外,早一日破案,就少些骨肉离散。” 黄壤随口说:“夫君只顾别人骨肉,不顾自己娇妻。” 第一秋笑道:“本座虽不顾娇妻,却有娇妻顾我。” 黄壤被哄得大悦,道:“那为妻便打水,为夫君洗脚解解乏。” 她说做就做,很快便去外间打来热水。 监正大人手持案卷,待要起身,黄壤道:“看你的,不扰你。” 她端着热水,钻到案下,半跪在地,轻轻地为第一秋脱去鞋袜。 案下光影昏暗,黄壤为他脱袜之时,才发现他脚上好些地方都被磨破。水泡粘连了袜底。 “你的脚……”黄壤不敢用力撕扯,只怕皮肉撕出更大的伤口。 监正大人不以为意,道:“只是走了太多地方,不打紧。” 黄壤以水沾湿袜子,轻轻将其与皮肉分离,过了很久,终于两只袜子都脱了下来。 监正一双脚放到热水里,被玉手轻轻的揉搓。 案下佳人不语,他一边翻查案卷,一边伸出手,想要抚摸案下佳人的头顶。可他的指尖触到佳人鼻梁,而黄壤微微抬头,唇瓣轻触她的指尖。 监正微怔,在光影微弱的书案之下,佳人唇瓣微张,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四周安静得只有烛火摇晃,监正大人的心神也如这烛火一般,晃动明灭。那些案卷哪怕再紧急,他也想求这一刻光阴。 “阿壤……”他轻声喊。 倏忽之间,叮的一声轻响,他腰间玉带缓缓被抽离,顺着美人玉手,滑落在地。 监正大人轻轻抚摸黄壤头顶,一时之间,连神魂都被吸附而去。他不知是想要将她推远,还是让她更靠近。 李禄和谈奇过来时,正逢黄壤从书房出来。 “夫人!”二人恭敬道。 黄壤嗯了一声,闭口不言,很快退了出去。 房中监正饮了一盏冷茶,方才神情肃然,重新讨论案情。 玉壶仙宗。 谢红尘与谢绍冲一起,查看了黄壤在五谷坛遇刺当天的影像。 谢灵璧果然离开过玉壶仙宗。 谢绍冲不明白:“宗主,老祖就算离开过,那又如何?”他看向谢红尘,小声说,“那也不代表,行刺第三梦的人是他。” 谢红尘道:“我知道。” 他沉吟许久,道:“外门有个藏书阁,里面搁着许多法卷。” 谢绍冲不明白他为何提及此事,道:“对。但无什要紧之物。无非就是游学弟子登记,还有……每年的根骨测试记录。但都是些未能通过测试的。宗门弟子早就归档于曳云殿了。” 谢红尘说:“里面有一本,是关于紫桐郡的灵根初测,两百六十年前三月。绍冲,我去罗浮殿,你有一刻钟时间,翻开那本法卷。记得,抹去法卷上的留影术,不要留下痕迹。” 谢绍冲心惊胆战:“紫梧郡,那不是你的家乡吗?查看他……未通过测试的弟子……宗主,我不明白。” 谢红尘说:“你去看一看,记住解靖和斐芳的名字。” 说完,他御剑而出,向罗浮殿而去。 谢绍冲追出几步,复又停住。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谢红尘的交待,他不敢违背。 他只得一路赶往外门。 外门由谢灵璧之子谢元舒管理。 那能有多森严? 谢绍冲轻轻松松便进入这里,他计算着时间,估摸着谢红尘已经拖住了谢灵璧,这才匆匆寻找那本法卷。 这里的法卷真是太多了,因为都不重要,也根本无人留意。 谢绍冲在排序中寻找紫桐郡,又顺着年份,找到了谢红尘说的那一年。 ——宗主他到底是要找什么? 谢绍冲一横心,抹去上面的留影术。 法卷上的留影术,一般弟子们都不知道。 但是身份如谢红尘、谢绍冲这样的,当然能够抹去。再者,这法卷本就不重要。并未特殊加密。 谢绍冲匆匆翻阅法卷。 而此时,罗浮殿。 谢灵璧对谢红尘的到来,并不欣喜。 他道:“那丫头还活着,怎么,朝廷竟然也有能力阻止谢宗主执行宗规了?” 谢红尘淡淡道:“师父息怒,她的心剑与弟子一脉相承。弟子想要知道,她的出现,是否另有阴谋。” 谢灵璧道:“你不必搪塞,说到底,无非是见色起义,下不了手。” 谢红尘看看墙上,并没有洞世之目的影像。 他轻声叹道:“师父知我。” 谢灵璧道:“你若不忍,难道还要劳动为师吗?” 谢红尘道:“师父,弟子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闭嘴!”谢灵璧大怒,“她已经嫁给第一秋,难道你堂堂宗主之尊,竟然还要留恋一个妇人不成?” 谢红尘道:“师父教训得是。” 而正是二人说话的功夫,谢绍冲已经抹去了法卷上的留影术。 他快速翻开法卷,飞速查找。 法卷比纸页便捷,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婴儿——幼婴解康,男。父:解靖,母:斐芳。灵根:无。测试结果:汰! 怎么回事? 谢绍冲愣住。 当年玉壶仙宗竟然对解靖之子做过灵根测试,而且结果是淘汰! 这怎么可能?! 谢红尘这样的灵根,简直是天选之才。 就算是婴儿,也绝不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除非,他不是解靖之子。 可是,若谢红尘不是解靖之子,那他是谁?! 谢绍冲匆匆将法卷放回原处,也不敢多做停留,很快便离开了外门。 ——自己到底是知道了什么秘密? 他心中不安。 而罗浮殿,谢红尘与谢灵璧东拉西扯一番,好不容易出来,他一眼就看见谢绍冲的神色。 谢绍冲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神情已经给了谢红尘答案。 黄壤没有说谎,自己身世确实存疑。 可自己是谁? 灵璧老祖为何要为自己编造一个身份? 谢绍冲强压下剧烈的心跳,道:“也许,老祖也只是搞错了。他没必要骗你,对不对?” 谢红尘没有说话。 第144节 他也希望如此,但是黄壤的话一字一字,萦绕在他耳边。 “我到底是谁……”他陷入了一个更大的谜团。 第106章 真相 如意剑宗,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几人聚在一处,也正翻查典籍。 武子丑道:“那家伙到底修炼的什么邪功,我们三个人找了这些天,半点头绪也无。” 张疏酒道:“他会刺杀阿壤,立场定与朝廷相左。而且能从我们手中逃脱,也定是个人物。仙门几时又出了个这样的高手?” 何惜金道:“将、将将时、时时间再、再再推、推推远些。” “还往前推?”张疏酒一边翻查,一边嘴里念念有辞,“再翻都要推到玉壶仙宗开宗立派之时了。” 三位大贤忙得不亦乐乎之时,监正带着李禄和鲍武,走到一个小村中。 村中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也失踪了,从此男人日日酗酒,女人以泪洗面,连眼睛都哭瞎了。 第一秋背着手,在村中踱步。 却见一群幼童从身边跑过,孩童嬉戏打闹,无忧无虑。 “村中如此之多的孩童,为何单单就走丢了这一家?”监正突然道。随即,他灵光一闪,道:“好像所有走失的孩童,都深得父母宠爱。” 他这话一出,李禄灵光一闪,道:“对,若真要绑走孩童,这些天天在外面玩耍的,不是更容易吗?而真正丢失的孩子,几乎都是父母的心尖肉,要么不出门,要么也是有婆子跟着。” 只有一边,鲍武道:“这有什么,说不定这怪物吃人,娇养的孩子皮肉细嫩。” 李监副白了他一眼。第一秋倒是道:“失踪孩童中也有猎户出生,不算皮肉细嫩。” 鲍爷辩道:“说不定偶尔这怪物也吃些有嚼劲儿的。” “鲍监副。”李禄只得无力道。 第一秋沉吟半天,突然道:“可能,我们的方向有误。” 李禄道:“什么?” 监正大人半晌道:“晚上,我们留守于此。” “可孩子都失踪了,再留守,只怕是……”李禄并不认为这有何意义,但第一秋毕竟是上官。他只好道:“看看也好。” 夜间,三人聚在一处,因怕打草惊蛇,也并没有多带差役。 监正大人闲着无事,从储物法宝里掏出一物。李监副低头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件绣品。绣品乃金线所织,所用金线细胜发丝,轻薄到仿佛半透明。而如今,监正大人正一针一针,绣上撒金暗花。 “监正这是……”李监副狐疑。 监正大人随口道:“夫人常年劳作于田地,为她织副手套。” ——这手套,用以下田? 两位监副同时被狗粮噎得直伸脖子。 眼看夜色渐深,失去孩童的教书先生家里也早吹了灯。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三两声犬吠虫鸣。 一切如常。 两位监副也开始打盹,老实说,查案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监视苦主的。 监正低着头,仍是专注地绣这副手套。 李禄道:“监正小睡片刻吧。” 凡人身躯不太能挨,他这些日子,着实是疲累过度了。 第一秋却只是道:“无妨。” 二人正低声说话,忽然鲍武道:“噤声!” 李禄和第一秋同时屏住呼吸,黑暗之中,第一秋不太看得清。然而,李禄立刻护住他,鲍武似乎追着什么,猫腰而去。 鲍爷是武夫,但他的战力,在整个仙门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他目光如炬,追着黑暗中的一缕黑雾。 在这样寂静的山村之夜,黑雾几乎天然隐形。 若非他这般修为,凡人真是不能发现。 而这缕苦怪的黑雾,一路轻车熟路,很快飘进了苦主的窗户! 鲍武匿手匿脚地跟过去,只见屋子里,苦主夫妇二人已经睡下。而那黑雾趴在二人身上,从他二人体内,吸血一样吸出了更多黑雾。 此刻,它就像一只蚊虫,已经从方才的一缕,变成了一片。 隐隐看去,状似骷髅!! 等到夫妇二人身上再无黑气涌出,这骷髅黑雾便离了他二人。 守在窗外的鲍武看了个分明,早已等待多时! 他趁黑雾飘出,一刀劈砍过去! 那黑雾如有警觉,一路逃散! 而它想要逃,三人当然要追! 监正透过鲍武的刀光,也看清了这是何物! 他快速从储物法宝中掏出一个小瓶,一把撒于黑雾。顿时,黑雾整个散发出盈盈珠光。在黑暗中如同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这要追踪,可就太容易了。 鲍监副笑道:“咱们监正可真是……” 李监副一句话保住了他的狗命:“快去追罢!” 可是,这黑雾一路跑回玉壶仙宗山脚之下,随即消失了。 玉壶仙宗山门巍巍,门下的人,脸色都渐渐凝重。 如意剑宗。 何、武、张三人将时间一路前推,翻阅仙门史上各类邪功法典。 最终,何惜金道:“有、有了!” 几人一齐凑过来,大家伸头一看,只见邪典上记载着一种功法——灵魔鬼书! “这……”三人悚然色变! 张疏酒道:“灵魔鬼书……”他翻动邪功,念道:“天魔雷音达寂所创功法,以活物之怨恨痛苦修习。功成之后,怨化实质,形如骷髅……人莫能敌之。” 三人听得头皮发麻,武子丑道:“雷音达寂,多少年前的事了?” 张疏酒道:“三千年了。现在的仙门后辈,哪听过这个名字?” 何惜金道:“我、我、我都都都不、不、不曾……” 剩余二人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张疏酒接着往下念:“雷音达寂因修炼邪典,被一念神步所擒,然擒而不能杀。一念神步遂铸造盘魂定骨针,将其所困。自此之后,邪功散佚。” “盘魂定骨针……”武子丑看看何惜金。 这刑器之名一出,大家当然会想到一个地方——玉壶仙宗。 张疏酒接着道:“一念神步诛魔有功,为仙门所拥护,遂创立玉壶仙宗。一时之间,投效者众。玉壶仙宗始为仙门之首。” “如此说来,我们怕是要去一趟玉壶仙宗!”武子丑道。 而何惜金摇头,道:“慢、慢!去、去去司司……” 张疏酒补道:“司天监。” 他说出这句话,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俱是叹息。 武子丑道:“惜金考虑得是。如果此功法真的再现人间,恐怕玉壶仙宗便已经不再可信。但是朝廷如今的战力,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啊。” 何惜金道:“朝、朝、朝廷有、有有钱!” “说得对!”三人立刻动身,向司天监而去! 玉壶仙宗。 谢红尘与谢绍冲相顾无言。 一本几乎废弃、毫不起眼的法卷,引动了他的身世之谜。 如果他并非被逃难者丢弃的孩童,那他是谁? 谁会拥有这般天纵英才,无双根骨? “本宗主要再去一趟司天监。”谢红尘道。 谢绍冲皱眉:“司天监?” 谢红尘道:“她定然还有别的话要说。我要再问一问。” 所以这一天,司天监来了两波贵客。 书房里,何惜金等人刚刚坐下,黄壤正在倒酒呢,外面又有人道:“监正、夫人,谢宗主到访。” “谢……谢谢红尘?”何惜金道。武、张二人也眉峰皱起。 黄壤却道:“请进来。” 不一会儿,谢宗主到。 四个人一共落座,他见何、张、武三人,显然也意外。 第一秋看看座下宾客,几个看看他,大家都不肯先说话。 黄壤只得道:“谢宗主若不肯先说话,只怕其他人无法相信玉壶仙宗。” 张疏酒问:“谢宗主想要说什么?” 因着黄壤是何惜金的侄女,他们已经习惯将她纳入自己人之列。而监正也不例外。 谢红尘只得道:“如阿壤姑娘所言,我去查看了法卷,发现我的身世,确实存疑。” 第145节 他将自己身世的疑点和盘托出,也是个求取信任的意思。 然而何、张、武三人闻听,却个个头皮发麻。 张疏酒顿时觉得杯中酒都不香了。他道:“我等发现,当日五谷坛,刺杀阿壤的刺客,所用功法,是灵魔鬼书。” “灵魔鬼书?!”这四个字,对于别人可能不熟。 但是,谢红尘再熟悉不过了。 三千年前,玉壶仙宗祖师爷一念神步,正是因为诛杀雷音达寂,这才受仙门拥护,创立玉壶仙宗。 “当年,天魔雷音达寂所修功法。”谢红尘喃喃道。 这种事,即便是他,也只是听说。 三千年,即使对于仙门而言,也太久了。 “正是!”张疏酒道。 监正大人听得明白,忽而问了一句:“灵魔鬼书,是否需要吸食怨念痛苦修炼?” 这次,谢红尘答道:“正是。但此邪典,早就失传。即使是玉壶仙宗的禁阁里也并没有收录。” 张疏酒道:“或有人偶然得知,也说不定。” 第一秋道:“实不相瞒,昨日我等追查一宗幼儿失踪案。发现有人暗暗采集苦主怨气。我等一路追踪,及至玉壶仙宗山门。” 他这话,无疑是为所有事件添了一把火。 几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红尘身上。 何惜金问:“谢、谢、谢……” 张疏酒道:“谢宗主难道对此事毫无头绪吗?” 谢红尘看向黄壤,黄壤与他对视,许久道:“诸位。当日我与刺客交手,我发现其功法,与……灵璧老祖,颇为相似。” 她不可以一口咬定谢灵璧,因为诸人没有梦外记忆。若不让他们自行查证,自己无凭无据,如何解释? “谢灵璧?”几人同声道。 谢红尘沉吟许久,道:“我会搜查闇雷峰。” 张疏酒道:“说起来,雷音达寂若真如传说中,被盘魂定骨针所困。那么他现在,是否还在玉壶仙宗?” 众人目光顿时热切,这样一位传说中的人物,哪怕是天魔。若能见上一见,只怕也是足以让几人兴奋几夜的。 谢红尘道:“盘魂定骨针所有受刑者,都在罗浮殿。” 他看向黄壤,想起不久之前,黄壤曾对他说过的事。 ——她说,自己也被谢灵璧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囚困十年之久。 他缓缓说:“我会入内寻找,还诸位一个真相。” 第107章 铁证 三千多年前的天魔,是否还在玉壶仙宗? 灵魔鬼书重现人间,难道是因他脱逃? 黄壤心跳加速——如果说,雷音达寂可以挣脱盘魂定骨针的囚困。那么她是不是也能? 可是只这般一想,她又灰了心。 梦外第一秋被灵魔鬼书所伤,性命垂危。 自己就算挣脱,又有何用呢? 还是梦中好。 以往,每次梦醒都是因为自己身死。 如果这一梦,自己不死,是不是就能永留梦境,不再清醒? 若是这样,那也很好。 黄壤甚至不想去探究师问鱼。她只想好好活着,不再破梦,不追因果。 司天监。 谢红尘的立场,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黄壤问:“不知谢宗主要如何入内查看?” 她这么一问,大家又都皱起了眉头。 谢灵璧久不问俗事,也并不常离开罗浮殿。谢红尘要入内,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谢红尘略微思索,便道:“家师虽不常离殿,但也有颇多好友。若好友相邀,他说不定也会出门一聚。” 监正闻言,嘲道:“颇多好友?谢灵璧刚愎自用,冲动急躁,恐怕整个仙门,也就迷花宗岳迷花一个朋友吧?” 谢红尘都懒得理他。 其他人忍笑不语。 “如果岳迷花有什么三灾六痛,说不定这老东西会离巢探望。”监正大人语气揶揄。 谢红尘沉声道:“如今家师罪名未定,只是怀疑。监正还请自重身份,莫要口出恶言。” 旁边张疏酒打圆场,道:“二位不必相争。只是这岳迷花岳老宗主虽然让位给柴天嵘多年,但身子骨一直硬朗。他恐怕不会假言欺骗昔日老友。” “身体硬朗?”监正大人道,“那就想个法子,让他暂时不那么硬朗。” ……真是个好办法,呃,就是有点缺德。 诸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东张西望。 谢红尘道:“如此,家师定会前往探望。我会仔细搜查闇雷峰。” 武子丑道:“你是谢灵璧的亲传弟子,谁知道会不会互相包庇?” 他这话说得太过尖锐,何惜金和张疏酒一共皱眉。 张疏酒道:“谢宗主品性高洁,武兄约摸可以放心。” 武子丑反驳道:“玉壶仙宗难道不高洁,不也出了这样的事?让人如何放心?” 何惜金道:“莫、莫莫相相争。谢、谢、谢宗主自、自自有办、办法,让、让我我等信、信服!” 谢红尘并非愚钝之人,当然知道这三位大贤是互相拆补,逼着自己表态。 他道:“三位所言,谢某明白。但事情关乎家师,与宗门清誉。谢某不能带诸位同行,但,请阿壤姑娘与在下同往,做个见证。” 他这般设想,不可谓不周全。 但监正大人当场道:“内人与玉壶仙宗素无瓜葛,不能陪宗主涉险。本座倒是愿意陪宗主走一趟。” 然而,谢红尘显然并不接受。他道:“监正隶属朝廷,恐怕立场也并不公正。” 眼见二人又起争执,黄壤道:“我和你去。” 第一秋还要再说话,黄壤回身看他,道:“不必担心。谢宗主的品性,值得相信。” 监正当场酸成了一个柠檬:“值得相信?怎么,谢宗主品性,也如其师一般高洁端正?” 闻听此言,纵然是性情好如谢红尘,也不由一声冷哼。 夜间,鲍武和李禄便走了一趟迷花宗。 对于让人身子骨不太硬朗这件事儿,监正大人可太有办法了。 这二人带了一个小小的圆球,圆球置于墙上,里面撞针不停振动。 李禄和鲍武并不觉得什么。 但墙内,岳迷花忽地昏迷不醒。 消息传出,李禄和鲍武都吓了一跳。 ——这玩意儿,真的只是让这把老骨头不那么硬朗吗? 不会就这么交待了吧? 而此时,岳迷花重病的事,终于传到了玉壶仙宗。 果然,谢灵璧接到消息,立刻带上丹药,赶往迷花宗。 等他一走,谢红尘立刻吩咐谢绍冲,以弟子演武之名,将闇雷峰的护殿弟子,全部调往点翠峰。 谢绍冲知道这些天谢红尘很不对劲,但他不敢细问。只能依令行事。 等到闇雷峰弟子全数离开。 谢红尘立刻带着黄壤,匆匆入内。 黄壤作玉壶仙宗低阶弟子打扮,二人自山路上行。谢红尘沿途关闭结界,洞世之目也被尽数屏蔽。 知道时间紧急,二人也不耽搁,直接进殿。 罗浮殿沉默如一头蛰伏的野兽,二人进到殿中。谢红尘宗主之尊,这殿中结界并不防他。 随后,谢红尘掏出一把铜镜,略一蓄力。铜镜光芒辉映。殿中一切都变得透明。 抽屉里所有物件,皆清晰可见。 二人一一查证,但并无可疑。 谢红尘道:“家师居处,尽在此间。阿壤姑娘还有何话说?” 黄壤将殿中各个角落,都查看清楚,依果无果。只得强辩道:“你怎知,他就只得一个住处?雷音达寂生无洞府?” 谢红尘皱眉,道:“雷音达寂被诛后,洞府被毁。不过……” 他心中微顿,忽地想起一处地方,道:“随我来!” 黄壤同他一路出了罗浮殿,向后山行去。 这玉壶仙宗,黄壤也算是了如指掌。 但谢红尘领她前去的地方,她却从未到过。 第146节 “这是哪儿?”黄壤不由好奇。 谢红尘带着她,一路走到山林深处,尽头竟然是一座坟墓。 墓碑高大,碑文上,清清楚楚地篆刻着一个名字——一念神步。 这竟然是一念神步之墓! 谢红尘盯着墓碑,目光沉寂。许久,他手中心剑出,光芒如水,泼洒而下。剑光破去碑上结界,露出一个可供人进出的小门。 “随我来!”谢红尘带着黄壤,乘光而行,直入小门。 黄壤只觉眼前一花,光线骤暗。 再能视物时,已经进到一间石室。 石室四壁,刻满剑意。 墓穴正中,有一棺椁。 黄壤大吃一惊,道:“棺中就是……一念神步吗?” 谢红尘道:“正是。” 黄壤道:“我记得,这是玉壶仙宗禁地。私入者死。” 谢红尘道:“是。” 黄壤不由问:“那你带我入内,没事吗?” 谢红尘道:“若长老追究,我自会领罚。与你无关。” 黄壤微怔,许久道:“多谢。” 谢红尘目光低垂,好半天,道:“不必。尚未恭贺阿壤姑娘新婚之喜。” “啊?”黄壤微怔,笑了一声,道:“宗主这声恭喜,来得略迟。” 谢红尘沉默许久,道:“心中遗憾,自然不能出违心之言。哪怕迟些,也是口不对心。” 墓中昏暗,让人视线不清,于是不小心便现出了人心。 黄壤低声道:“谢宗主失言了。” 谢红尘不再说话,他这一生,其实很少失言。 黄壤转而道:“既然来了,可否打开棺椁一看?”说完,她也知道此举失礼,不由又道:“让宗主为难了。” 谢红尘道:“本也是为了查证而来,不算为难。” 说完,他摘下墓室上的常明灯,递给黄壤,道:“棺上有剑意,后退等我。” 黄壤双手捧灯,后退几步。 谢红尘手中心剑再出,棺上剑痕忽而破空而来。谢红尘挥剑阻挡。剑意自四面八方而来,如织渔网。而谢红尘被困在网中。 黄壤目中只得剑意,再无法看清里面一袭雪衣。 耳边是无数刀剑相击的脆响,黄壤虽然同谢红尘学艺百年,但此刻才意识到,剑道之奥妙,无穷无尽。 面前这个人,简直是天纵奇才。 他到底是谢灵璧从何处得来,为何天生根骨超凡? 在她思索之间,谢红尘凭一己之力,破除了玉壶仙宗祖师一念神步的结界。 当剑意渐停,他伸出手,缓缓推开棺椁。 当最后的棺盖打开,好半天,他终于敢去看。 但是,里面空无一物。 一念神步之墓,是空的。 谢红尘与黄壤互看一眼,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棺底洁净如新。 谢红尘伸出手,竟又触到一层结界。 他一横心,索性破开结界,棺板破裂,竟现出一个大洞。 谢红尘跃入其中,对黄壤道:“来。” 黄壤倒也不用他搀扶,一并跳入其中。 而密室之中,有一石床。 石床之上,搁着无数玉瓶,以及修炼手札。 手札散乱,谢红尘随手拿起一本,只看字迹,便心如饮冰。 ——正是谢灵璧的字迹。 手札上随意书写,然点点滴滴,皆是一门邪功——灵魔鬼书。 黄壤随手拿起一个玉瓶,打开瓶塞,里面摇摇飘飘,溢出一缕黑雾。 谢红尘后退几步,过了许久,道:“请阿壤姑娘见证。”随后,他将查获罪证,一一记录,面无表情,却依旧一丝不苟。 黄壤没有插话,她知道这一刻,谢红尘心中有多难过。 谢红尘详细将罪证尽数留存,并未有任何遗漏。 随后,他带着黄壤,走出墓门。 而此时,墓外已经站了十几人。 黄壤一眼看去,个个陌生。奇怪,玉壶仙宗居然还有我不识之人?黄壤心中好奇,直到谢红尘道:“见过诸位长老。” 啊。黄壤猛地反应过来,这些人,竟然是玉壶仙宗隐世已久的长老。 她没有见过,即便是她成婚之时,这些长老也并未出现。 黄壤也不意外,以自己当年的出身,确实不配他们亲迎。 长老之中,为首的正是仇彩令。 仇彩令盯着黄壤,眉头紧皱,道:“方才结界异动,我等这才赶来查看。敢问宗主,此举何意?” 谢红尘道:“诸位长老来得正好,吾有一事,须请各位长老佐证。” 他扫视众人,一字一句,道:“宗门灵璧老祖,私自偷炼邪功灵魔鬼书。残害人命,沦入邪道。如今铁证如山,吾将擒回他,以……宗规处置。” 他一语惊人,十几名长老都变了脸色。 仇彩令好半天才道:“这位姑娘是谁?” 谢红尘看似不经意,却微微错步,将黄壤挡在身后。黄壤不解此举之义,只得道:“在下黄壤,见过诸位长老。” “黄壤……”仇彩令思索许久,显然并不记得此人。 谢红尘道:“也是第三梦。” 仇彩令这才道:“原来如此。但第一梦与玉壶仙宗素无瓜葛,姑娘怎会出现在此?” 黄壤心里打了个突,这仇彩令闻听谢灵璧修炼邪功,却先质疑自己。真是奇怪。 她不知如何答言,谢红尘只得道:“第三梦先生发现端倪,乃为人证。” 仇彩令皱眉,道:“这便奇怪了。玉壶仙宗宗内之事,几时需要一个不相干之人,前来作证?” 这话不对啊——黄壤暗自嘀咕。怎么听他的意思,好像并不准备将谢灵璧之事公之于众? 谢红尘回身,看向黄壤,道:“长老说得是。只是阿壤姑娘执意要求,本宗主只好带她前来。如今,也正要将她交给诸位长老。” 黄壤听着这话越发不对头,不由一头雾水。正在此时,谢红尘陡然喝道:“哪里逃!” “嗯?”黄壤莫名其妙——我没逃啊。 而谢红尘已经一剑劈来。 黄壤于剑风之中,见一黑影直奔她面门。她抬手一接,正是谢红尘的储物法宝。 她目光与谢红尘一对,蓦地明白过来。然后她借着谢红尘剑势,调头就跑。 其余长老们怒喝一声,立刻便要追。 而谢红尘回身一剑,挡住了众人。 长老们哪料到他会突然出剑,顿时纷纷后退。 仇彩令怒叱:“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谢红尘注视各位长老,以剑划地,割出一线,道:“请诸位长老勿越此界。否则,便是与我为敌。” 说这话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坚决。 好像冥冥之中,他欠那个人,一次维护。 第108章 公审 谢红尘拦住一众长老,黄壤转身就跑。 仇彩令、康雪桐等人看着谢红尘划下这道界线,都有些犹豫。 他们十几人,谢红尘再如何天纵奇才,也不过这点岁数。要打败他当然可能。 但是大家都一把年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这时候要是被这小子伤了功体,那可真是雪上加霜。 人越老越怕死。 他们只是对恃,谁也不愿拿自己这把老骨头,去拼谢红尘的一时热血。 黄壤一路奔逃,仇彩令法器在手,但仍然劝道:“谢红尘,你身为一宗之主,难道能弃宗门声誉不顾?谢灵璧倘若当真有罪,宗规处置便可。何容外人置喙?” 谢红尘道:“令有罪者现形于天光之下,也是宗规。” 仇彩令怒道:“可谢灵璧是你的恩师,宗门老祖。他若现形,你如何自处?玉壶仙宗如何自处?” 说完,他转头道:“你们阻住他,我去追那个丫头。” 其他长老立刻上前,十几名长老围住谢红尘,也是纷纷劝解。 第147节 而谢红尘手中心剑出,与诸人战成一团。 仇彩令眼见十几名长老一时半会也拿他不下,心中气恨,咬牙道:“此子如此根骨,却又过分磊落,也不知是我宗门之福,还是祸。” 他动身想要追捕黄壤。 谢红尘纵然剑道奇才,但年纪不算大,面对十几位长老,也是吃力。 仇彩令飞身扑向黄壤,黄壤手中心剑出,勉力抵挡。 “臭丫头,竟然偷师学艺!”仇彩令沉声道,“凭着这项罪名,也能擒住你!” 话落,他掏出令旗,而就在此时,另有黑影闪至! 黄壤回身一看,顿时眉头紧皱——谢灵璧! 不错,飞身赶回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谢灵璧! 方才一念神步墓穴的结界被破,他在迷花宗立刻便有感应。 但因为玉壶仙宗内门禁止传送法符,他传到外门山下,这才匆忙入内。 也是巧,刚一入内,就截住了逃下山来的黄壤! 仇彩令一见他,立刻沉声道:“你干得的好事!” 谢灵璧眸色一沉,再看看黄壤,道:“不知仇长老所指何事?” 仇彩令到了这一步,仍然想要保住谢灵璧。 毕竟他是玉壶仙宗的前任宗主,也是谢红尘的师父。 他修练邪功的事一旦传出,玉壶仙宗颜面何存? 仇彩令道:“少废话,她手上有你修习邪功的罪证。” 谢灵璧一听这话,当然知道东窗事发。他再望向黄壤,已经是下定决心取她性命:“贱人,自己找死!” 说落,他手上心剑再现,剑光直直向黄壤斩落。 仇彩令虽不齿谢灵璧行径,但当务之急,也须得保证事情不外泄。是以,谢灵璧要杀人灭口,他也并不阻止。 他从旁掠阵,以谢灵璧的修为,要杀黄壤,其实并不为难。 只是黄壤身上法宝众多,她将第一秋送的所有法宝都派上了用场,可谢灵璧招招致命。她抵挡得十分吃力。 而就这,谢灵璧还没用上灵魔鬼书。 黄壤用第一秋所赠的护身法宝,正同他周旋,忽然,远处有人声渐近。 这时候,有谁会来? 仇彩令抬眼看去,整个人都惊住。 只见一大波人,正一边说话一边往山上行来。 而为首之人正是第一秋! 监正大人本就留意四周,此时,他一眼已经看见黄壤。 而他身边,何惜金、武子丑、张疏酒三人抢身而上。 黄壤松了一口气,她退到第一秋身边,监正大人已经开口:“仇长老、灵璧老祖,您二位这是干什么?” 仇彩令皱眉,一旁谢灵璧道:“此女私闯我玉壶仙宗,老夫出手拦截,难道不该?”他紧盯第一秋,问:“你们因何来此?” 监正大人尚未开口,一旁谢绍冲道:“老祖,监正等人持玉壶仙宗请柬,声称前来赴宴。可弟子并未听说宗内有宴请之事。只得先将人请入和合园,再问过宗主。” 说着话,他递上一张请柬。 仇彩令接过,只见那请柬竟然半点不假。上面竟然还有谢红尘的字迹。 他盯了第一秋一眼,知道定是此人搞鬼。 第一秋年纪轻轻,已经是有名的铸器师。仿个字迹,做一张请柬,难不倒他! 第一秋牵起黄壤的手,先确定她并未受伤,方才放心。 黄壤躲到何惜金等人身后,道:“诸位仙友,近几日,家夫因一起幼儿失踪案,一直四处奔走。后经查,是有人利用苦主,吸食怨气。而何掌门等人同时查出,当时在五谷坛刺杀敝人的刺客,所用正是失传邪功灵魔鬼书。种种罪证,皆指向玉壶仙宗灵璧老祖。” “满口胡言!”谢灵璧待要再上前。但何惜金等人同时拦住他。 何惜金道:“既、既是是胡胡胡言,何不不不等、等她说说说完!” 仇彩令再看一眼人群,这第一秋也真是损。整个仙门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一大半。 他转动着念头,没有替谢灵璧说话。 说到底,长老们哪会帮什么谢灵璧? 只是不愿意因他一人,而损及玉壶仙宗的声誉罢了。 而黄壤抓紧时机,道:“诸位,敝人因为何掌门侄女、司天监司学。有幸得朝廷与何掌门等人相信,这才受谢宗主所邀,前来玉壶仙宗,替谢宗主作证。” 此时,她扬了扬手中谢红尘的储物法宝,道:“这里有谢灵璧亲手书写的修炼手札,从四百年前开始,灵璧老早就已经修习邪功灵魔鬼书!” 众人大哗! 谢灵璧怒道:“贱人找死!”他一掌劈过去,然而这次,除了谢灵璧,其他仙门首领也纷纷站了出来。 迷花宗的现任宗主柴天嵘扶着自己恩师岳迷花,劝道:“灵璧老祖莫恼。不如等第三梦先生出示证据,若是证据有假,自然能证您清白。” 迷花宗因着岳迷花与谢灵璧交情深厚,两宗关系也素来不错。 他这句劝,其实还是偏向谢灵璧。 可谢灵璧怎么能让黄壤拿出证据? 眼看黄壤从储物法宝里掏出一本手札,谢灵璧暗中蓄力,全力一掌。他试图击碎那储物法宝,却不防何惜金等人早就心生警惕! 此时众人一声怒喝,齐齐挡下了他的掌风! 仇彩令脸色几转,忽而道:“既然此事,是谢宗主相请。老夫这便去请他出来,为大家解释明白!” 说完,他转身就走! “仇彩令!”谢灵璧怎会不懂这些老家伙的心思?这些长老们,不过是在乎宗门体面,怎会顾忌他的死活? 果然,仇彩令头也不回,径直离开。 谢灵璧观望左右,事已至此,他把心一横,忽而身化黑雾,黑雾中骷髅涌动,尖牙滴血! “贼子果然修炼邪功!”人群顿时一片混乱。 岳迷花这些日子病得老眼昏花,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喊:“灵璧,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啊!” 而黑雾之中,谢灵璧冷哼一声,怒骂:“闭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话落,他身上骷髅直冲黄壤。 混乱中响起他的声音,字字恨得滴血:“贱人多管闲事,受死!” 黑色骷髅直袭黄壤,何惜金出剑! 他嘴上不利索,手上功夫却老辣得很。 谢灵璧被他一挡,随后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大家被黑雾包围,黄壤转过头,想要保护第一秋。而第一秋展开黑色的披风,将她护在怀中。 仇彩令不理会混战中的诸人,他匆匆入内,果见其他长老仍在与谢红尘纠缠。 打了这许久,而谢红尘雪衣上只见两道血痕,并未重伤。 “停手!”仇彩令沉声道,“宗主既然已有决断,吾等也不再阻拦。你便自行向仙门解释此事。但……你须记得,玉壶仙宗千年声誉,非同儿戏。不可毁于你手。” 谢红尘也是意外——他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但这疑惑,很快便解开。 谢红尘赶至山腰,远远便见到何惜金等人陷入一片黑雾之中。 其他长老赶到,更是一并惊呆! 仇彩令心中虽不悦,但到了此事,也只得道:“还愣着干什么?谢灵璧修习魔功,被宗主识破。还不上前将他擒住?” 一众长老反应过来,也都明白事情已经闹开。 大家再不犹豫,冲进黑烟,擒拿谢灵璧! 谢灵璧此时魔功未成,怎么能抵挡如此之多的大能? 黑雾所化的骷髅无法啃食敌人,最后竟然转而回头,开始啃食谢灵璧自己的身躯! 众人闻听一阵吱咯之声,谁不胆寒? 而此时,谢灵璧一声暴喝,猛然冲向谢红尘。 一时之间,众人眼前黑雾尽化于无。只有谢红尘一人被黑雾重重包裹。 谢红尘微怔,随即只觉元神动摇,身体的感知开始变得模糊。 他猛地反应过来,道:“师父……意在夺舍。” 而谢灵璧冷笑一声,他适才消耗过巨,此时一心只想夺舍,并无他话。 众人只见黑雾将谢红尘越缠越紧,一时无措。 这邪功,毕竟是失传多年了。 黄壤心中焦急,忽然,她转向第一秋,道:“我记得你曾经铸炼过一件法宝,吸取功力所用。你还记得吗?” 第一秋皱眉。黄壤道:“外形像黑伞,吸取功力之时,会变得通红……现在有吗?” 监正大人自储物法宝中取出那把黑伞,目光中却满是疑窦:“此伞是我与师父一共铸造,从未示人。你如何得知?” 黄壤当然知道,第一梦时,谢元舒就用这个东西,吸取了谢红尘和谢灵璧二人的功力。 “来不及解释了!”她道,“先救谢红尘!” 第一秋只得张开黑伞。在一片法咒的光芒里,黑伞笼罩了被黑雾缠裹的谢红尘! 然而此伞只是初铸,效用尚不及百年后。 黑雾虽然被它吸引,却仍紧紧吸附于谢红尘。 仇彩令见状,只得道:“帮忙!” 十几位长老也不再吝啬,纷纷将灵力注入这件不知名的古怪法宝。 第148节 ——谢灵璧已经铁定保不住了,玉壶仙宗,不可能失去谢红尘。 在诸人齐力之下,很快,黑雾终于一丝一丝伞中汇聚! 黑伞旋转,果然变得通红,如同金属燃烧,灿烂华美。 而此时,它的主人是第一秋。它自然将吸取得来的功力,一点一点,注入第一秋的身体! 第一秋只能接受。 黑雾中层层叠叠的怪叫,谢灵璧疯狂挣扎。 可他要控制谢红尘,便势必无法抵抗这吸人功力的法宝。 他若放弃对抗这法宝,如何牵制谢红尘? 可随着黑伞转动越来越快,谢红尘身上黑雾层层减弱。 终于,他伸手入怀,抽出了两根金针…… 随着他金针落下,黑雾中传来一声嘶吼。 但很快,嘶吼归于无声。 黑伞将最后所得的功力也转化给主人,仇彩令等人瞬间收了灵力。 ——总不能让它吸食谢红尘吧?! 而此时,谢灵璧身上黑雾化尽,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头上插着两根金针。 ——盘魂定骨针。 谢红尘久不言语,仇彩令几番催促,只得替他道:“诸位,谢灵璧虽出自玉壶仙宗,但修炼邪功,罪不容赦。依照宗规,判其盘魂定骨针之刑。已由谢宗主亲自施刑完毕!” 四周一片寂静,谢红尘目光垂地,久未言语。 而众人注视谢灵璧,有人叹息,有人惊惧。 迷花宗老宗主岳迷花缓缓走过去,半天道:“老友……你、你这是何苦啊……” 可谢灵璧没有回应。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空洞得仿佛没有知觉。 黄壤方才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 她担心第一秋的身体承受不住谢灵璧的修为,一直在喂他灵丹。 这会儿见第一秋无恙,她终于跑上前,从四面八方“欣赏”了一番。 哈哈哈哈,灵璧老祖,恭喜恭喜哇。 黄壤乐开了花。 第一秋血脉如焚,他好半天方才收了黑伞。却见黄壤绕着谢灵璧转了好几个圈。 ——她很开心。她很少这样狂喜。 她跟谢灵璧有仇吗? 这把黑伞,因为担心引起仙门中人的抵触和猜忌,整个铸炼的过程,只有自己和师父秋彦明知道。 她为何会这般清楚? 第一秋体内剧痛尚未平息,心中已经疑团四起。 但不管如何,谢灵璧受刑,这一切便算是了结。 今日的玉壶仙宗,只怕是没心情“宴请”诸人了。 大家见证此事之后,也只得纷纷告辞。 仇彩令等人只得极力美化谢红尘大义灭亲,以此挽回玉壶仙宗的声誉。 只有谢红尘一直无言。 他亲自将谢灵璧送进罗浮殿的密室之中。 四周喧闹的人群忽而远去,密室中一片死寂。 谢红尘将谢灵璧放在密室之中,他周围一排一排,站着仙门所有的受刑之人。谢红尘为他整理衣衫,他身上被灵魔鬼书反噬得不成样子。好些地方早已白骨森森。 谢红尘打来水,为他擦净一身血污,再用丹药为他包裹止血。 他安安静静地做着这一切,这偌大密室,人满为患。可却只有这一丁点儿声音。 过了许久,他终于问了一句:“为什么?地位、尊荣,该有的你都有的。不是吗?” 谢灵璧不回答。 于是他又问:“所以,你养育我一场,只是为了最后的夺舍。师父,我到底是谁?” 谢灵璧依旧无言。 谢红尘闭上眼睛,这密闭的山洞,无尽的黑暗让人窒息。可有一些人,将永远封存此间,不得解脱。 司天监。 玉壶仙宗虽然没心情设宴,但黄壤有哇! 她亲自操办了几桌宴席,请一众助战的仙门领袖们宴饮一番。 这些人中有人受了伤,黄壤少不得自掏腰包,又发放了一些丹药。 她喜气洋洋,连何惜金都问:“为、为何如、如此高高高兴?” 黄壤笑道:“铲奸除恶,侄女当然高兴!不过第一秋被迫吸收了谢灵璧的功力,还请姨夫帮他看看。” “闺、闺、闺女外外外向!”何惜金摇摇头,又看向第一秋,问:“身、身体如如如何?” 第一秋道:“不觉异样。” 旁边张疏酒道:“待我等恢复一下,助你行功。” 第一秋起身,道:“多谢张阁主。” “如此生分做什?”一旁武子丑不以为意,道,“阿壤是何掌门侄女,你娶了他,自然就是我们自己人。不必客套。” 倒是张疏酒道:“你那法宝,威力十分惊人。此后须得好生保管,不可落入歹人之手!” 何惜金道:“最、最最好销毁,莫、莫留铸铸铸炼之之方!” 第一秋道:“只是幼时玩闹之作,原就无意流通。诸位放心。” 他这般一说,几人方才道:“如此甚好,来来,喝酒。” 夜间,几位大贤果然助第一秋行功,将他体内谢灵璧的功力一一化开。 玉壶仙宗哪甘心吃这个暗亏,仇彩令几次来信,要求第一秋返还这部分修为。 均被朝廷无视。 哼。进了司天监的东西,还想拿出来? 白日作梦。 第109章 美梦 因为谢灵璧被施以盘魂定骨针之刑,幼童失踪案虽然告破,孩子却依旧没有下落。 第一秋又忙了几天,终于抓获一群冒充仙门收徒的骗子。从这群骗子身上,他们查到海外的一处海市,救出了不少孩子。 齐家老爷的小少爷也在其中。 司天监将其送归其母,但可惜死去的人,终究是再也回不来了。 事情至此,也算是不甚圆满的圆满。 监正大人这便重绘图纸,准备布置新居。另因谢灵璧的修为,他每日里还须分出时间修炼,可谓十分繁忙。 黄壤也是日日下农田,春播的良种不能耽误。 于是一时之间,夫妇二人竟也难有相聚之时。 成元五年,七月。 黄壤眼看着时间渐渐过去,她一直注意师问鱼是否有要求司天监去抓虺蛇。 而朝廷安安静静,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所以,第三梦中,师问鱼不再需要虺蛇血了? 黄壤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师问鱼这个人,一直就是最大的秘密。 但是,只要不捕虺蛇,第一秋便不会再因此受苦。 如今他身上又皆具谢灵璧的修为,简直美滋滋。 这一日,朝廷次年春播的良种,再次收获。 而育种世家们眼看奈何不得,只能妥协。 第一秋同息老爷子等一众世家重新签订契约。息老爷子代表土灵世家宣布,从此以后,破除“良种不入散户”的陈规。 所有育种师的良种,均可由散户种植。 这让朝廷不再被动,良种亦能真正惠及万民。 何、张、武等人自然不必再为此事奔走。 这是贫民散户对恃世家的胜利,人人喜不自胜。 而黄壤跟第一秋悄悄地搬了新家。 新宅子经过第一秋重新设计,小巧精致,十分适合小夫妻甜甜蜜蜜。 后院,一棵枫树之下,第一秋特意为黄壤悬了一挂千秋。 千秋之下,绿草如荫。 果然,黄壤最爱这里,她坐在秋千之上,第一秋轻轻将她荡起来。夜风扑面而来,周围静谧一片。 “齐家小少爷找到了,齐老爷想必也能瞑目了。”黄壤感慨。 第149节 第一秋道:“谢灵璧罪孽深重,受盘魂定骨针之刑,也算是善恶有报。” 黄壤歪了歪头,道:“可惜谢红尘的身世没能问出来。他这一身根骨究竟从何而来,真是令人好奇。” 她提到谢红尘,第一秋按住秋千,好半天道:“以后,你不要单独同谢红尘往来,好不好?” 啊?黄壤抬起头,第一秋站在她身后,轻轻抚摸她的长发。许久道:“阿壤,我总觉得,你和他之间像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呃……”黄壤痛快地答,“行。反正我同玉壶仙宗也没什么好来往了。” 第一秋遂又道:“说起来,我有一事,一直想问。” 黄壤抬起头,第一秋绕到她身前,缓缓蹲在她面前:“阿壤,我身上的法宝,你为何这样清楚?那吸取功力的八极伞,师父从一开始便叮嘱我不准示人。你为何知道?” 他问得认真,黄壤与他目光相对,过了很久,她终于说:“我能不说吗?” 她伸出手,轻轻触摸他的脸:“第一秋,我可以不说吗?” 第一秋握住她的手,叹道:“我总觉得,在你身上充满了秘密。你八岁入上京,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百般照顾。而如此年纪,已经可以培育良种,对抗世家。你身怀心剑,剑术高强。阿壤,你到底是谁?” 黄壤怔忡许久,随后,她将第一秋拉近,轻按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这一梦,谢灵璧被盘魂定骨针所困,而她安然无恙。 于是梦境不破,一切都十分顺利。 所以,是不是只要自己不死,这个梦境就能永远持续下去? 黄壤轻叹一声,抚弄着怀中第一秋的耳垂。好半天,她说:“我不是不说,我只是怕你不相信。” 第一秋道:“你若不说,怎知我不信?” 黄壤只得自袖中,摸出那根透明的茶针。她道:“其实,我也有许多地方不解。第一秋,你能看出此物是什么吗?” 第一秋接过那茶针,反复查看,却不明所以。 “你从何处得来?”他随口问。 从你爹那儿……黄壤摇头:“夫君,我觉得眼前的日子很好。好到让我不想探究太多。” 她低下头,红唇轻轻印在第一秋额头。 第一秋见她情绪低落,不由道:“你若不想提,那便不提了。此物像是一根茶针。我将它带回司天监铸器局,研究一二,可以吗?” 黄壤道:“不可遗失。” 第一秋将此物放进储物法宝中,道:“夫人之物,安敢遗失?” 黄壤这才笑出声来,第一秋握着她的手,道:“夫人为春播种子劳碌多日,连手都粗糙了。” “是吗?”黄壤大吃一惊。 监正大人道:“我为夫人涂抹桃花冻护手,如何?” 黄壤嗯哼一声,威严道:“准了!” 夏日凉风习习,监正大人抱着夫人回到卧房。 黄壤这才发现,里面有个巨大的澡盆。 这澡盆显然是法宝,第一秋只略一掐诀,里面就有热水流出,源源不断。 监正大人将夫人的衣衫全数除去,随后为她细细地搓了个澡。 他搓澡技艺娴熟、周到细致。 俨然如一个熟练的搓澡工。 监正大人一边搓一边奇怪,道:“此事本座何故如此熟练?” 这就不要提了吧!黄壤立刻倒打一耙,道:“难道监正爱好别致,为别的女子也洗过澡?” 监正大人知道这话再接下去不妙,当即道:“水温如何?” 话题转换得好哇。黄壤随口问:“你要进来吗?” 第一秋摇摇头,半天笑道:“为夫若进来,夫人今晚可就要受累了。” 这话太过暧昧。黄壤哼了一声,不回答。 她这些天一直忙着良种之事,也着实累了。 她闭上眼睛,因为水温太舒适,而身边又是最安心的人,她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监正大人也不扰她,待到将她清洗干净,他便轻轻将她抱起来,将她放回榻上。 黄壤睡得熟,第一秋忽而觉得,这般没有回应的“服侍”,他其实也熟悉得很。 这…… 难道她是什么神女,而自己是她的奴仆? 所以侍奉得心应手? 监正大人脑补了一出虐恋情深的主仆戏码,越想越觉得可以写成本子。 他找出桃花冻,将黄壤全身都细细涂抹。 粉色的霜膏敷上玉色的肌肤,他此生再也不曾见过这般令人心动的颜色。 及至次日清晨,黄壤睁开眼睛,床上已经只得她一人。 她坐起来,只觉得一身馨香。昨夜,第一秋不仅为她洗了澡、涂抹了香膏,连手脚指甲都为她修剪得整整齐齐。 黄壤心中温暖。她穿好衣服,出了门。 这宅子她这才第一次过来,先头一直便是第一秋在打理。 黄壤甚至不知其原貌。 但如今,它假山流水,十分清幽雅静。 黄壤经过亭台,中间第一秋做了浅溪环绕如玉带。而溪水之中,游鱼往来。再往前行,浅池中还有乌龟正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晒背壳。 黄壤看得久了,身后有人道:“吃饭了。” 她转过身,见第一秋提着几笼吃食进来。 “外面买的?”黄壤快步过来。第一秋将吃食摆在小亭中,道:“外面不少小贩叫卖,我各样都买了些。看看喜欢吃什么。” 黄壤与他一同拆开包裹的油纸,小吃多样,二人分食。 黄壤道:“我方才看见墙角有个地方不错,我要种花!” 第一秋道:“下官谨遵夫人之命!” 黄壤嘻嘻笑开,院中小鸟经过,啾啾地叫了几声。 这一切,美好得简直不真实。 玉壶仙宗。 谢灵璧被处刑之后,整个仙门像是没有了这个人。 只有他唯一的旧友岳迷花前来探望。 谢红尘知道这二人交情颇深,也便带他进了密室。 岳迷花看见谢灵璧今日模样,站在他面前,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谢红尘没有安慰他。 ——谢红尘已经没有余力,再安慰任何人了。 他任由岳迷花同谢灵璧絮絮叨叨地说话。 岳迷花说起他和谢灵璧的旧事。 “当年,我俩同村。你生来要强,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同人动手。我爹娘不让咱俩玩,都觉得你是个痞子。而我却只会读书,每每被村里小孩嘲笑欺负。” “有一天,你替我打跑了他们。你骂我是个书呆子,说我只配做个酸儒,一辈子受人欺负。” 他絮絮叨叨,道:“后来,你因灵根出众,拜入仙门。我爹娘又让我来找你。当时我想啊,这样的你,哪里还看得上我这个旧友啊……” 谢红尘没有再听下去,他举着火把,在密室中来回行走。 这里积攒的,是多少年岁月的尘埃。 忽而,他走到最里面的角落。 那里同样站着一个人,身上早已落满灰尘。 谢红尘忽然想,他这个位置,应该是第一个受刑者。 而盘魂定骨针的首个受刑人…… ——雷音达寂! 谢红尘脚步如被吸引,他缓缓走到这个人身边,抬手拭去他身上厚厚的灰尘。 这个人沉默无声。 而当那张脸被擦拭干净的时候,谢红尘越看越心惊。 面前这个人,那五官,入眼莫名熟悉。 谢红尘打量他许久,心中悚然。 眼前面目之所以熟悉,是因为此人……竟然像极了自己。 第110章 假象 谢红尘注视面前这个人,而眼前人目光空洞,似乎毫无知觉。 周围一片寂静,他和这里所有人一样,不生不死,安静地伫立于此。 雷音达寂…… 谢红尘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随后,他五指划过山壁,沾得一手尘泥。再将尘泥重新涂抹雷音达寂的面目。 眼看那熟悉的五官重新模糊不清,他转过身,心中如坠巨石。 第150节 耳边,岳迷花全然未察觉谢红尘的异状。 他絮絮叨叨,仍是以往:“后来,我也拜入了仙门。你一直像大哥一样照顾我。可……可你怎么就去修习那劳什子邪功了呢?你已经贵为玉壶仙宗老祖,要什么没有啊你……” 他说到伤心处,涕泪横流。 谢红尘心中却一片冰冷。 一个古怪的想法驱动着他,他想重新翻阅谢灵璧的手札。 他想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尽管内心急切,他却也不曾催促。 对于谢灵璧如今的下场,整个仙门,恐怕只剩二人惆怅。而如今,二人尽皆在此。 一直等到岳迷花重新为谢灵璧更换新衣,又将他头发梳理整齐。 谢红尘终于将他送出罗浮殿。 随后,他找出了谢灵璧的手札。 “今日祭拜祖师一念神步,发现结界破损,须入内修复。他这样的神仙人物,其墓中不知是何情景。”谢灵璧的字迹,一笔一划,记录着当年发生的事。 “我偷入了墓室,发现一念神步的墓穴是空的!怎会如此……” “不,墓穴不空!我在棺下石室,找到了一本禁书,和无数修习方法!我到底发现了什么?” “啊,是灵魔鬼书……一念神步假死,躲在这里修炼灵魔鬼书?这怎么可能?” 谢红尘一页一页地翻阅。 这手札初期记录了谢灵璧的发现,但渐渐的,字迹开始潦草狂乱。 “想不到,灵魔鬼书竟然是这样一本功法。简直令人震惊。可惜雷音达寂的法器遗失了……不,到底是遗失了,还是落到了一念神步手中?” 谢红尘耳边似乎响起谢灵璧的声音,他是那么急切,又困惑不解。 “我等了很久,一念神步并未再回来。我不确定他是死了,还是已经离开。” “灵魔鬼书如此玄奥,真真令人为之疯狂。” “一念神步定是不会再回来了,而我的体质、根骨,根本不可能修习这邪功……” 谢红尘翻阅的速度渐渐加快,谢灵璧的手札越发凌乱潦草。 “根本不可能成功。功法未成,我就将受尽反噬而死!” “这东西,除了雷音达寂那老东西,还有谁能修炼?这就是一个骗局!” “啊,雷音达寂。如果是那老东西的血脉,是否就可以……等等,灵魔鬼书有夺舍之妙法!” 时间渐渐来到四百年前,谢红尘好半天,终于下定决心,翻开了那一页。 那一页写着:“我取了老东西的精元,找个女人试试能不能诞育他的骨肉。这老东西被镇压多年,不知精元是否还能培育后代。” 果然。 谢红尘盯着这一页札记,旁边就是灵魔鬼书的功法。 他几次想要翻开,最终都住了手。 这功法到底有何引人入胜之处? 就连一念神步也未能抵挡诱惑? 谢红尘思索许久,最终,他拆下手札的缝线,小心地抽出了这几页。 谢灵璧丧心病狂,为了改变根骨,竟然想到取用雷音达寂的精元,培育新的身体。而自己同他,两百余年师徒恩情。 当最后的外衣剥落,一切都鲜血淋淋。 而这些,是不能见光的。倘若仙门中人知道他是雷音达寂的后代,必将人心惶惶。 谢红尘指尖火光一闪,这几页手札化为灰烬。 而次日,仇彩令与一众长老便找了过来。 诸人神情严肃。 仇彩令依旧先开口,道:“灵魔鬼书的功法,不可留存。谢灵璧的手札等一应心得,理应全部销毁。此邪功尘埋多年,不可再让其现世。” 谢红尘道:“这是自然。” 说完,他忽而想到谢灵璧手札中的记录,转而道:“不过功法暂留也未尝不可。若还有恶徒修习,我等起码能够降服。” 这倒也是。 仇彩令道:“你是宗主,你拿主意吧。只是红尘,你年纪毕竟小,这些东西,还要是不要翻看,以免沉迷。” 谢红尘当然明白他的担心,道:“仇长老放心。我总不能步家师后尘。” 仇彩令皱眉,道:“他如今已是仙门罪人,你也莫再称其为师了!你身为宗主,本就是白璧无瑕的人物。何必因他而自招污秽?” 谢红尘看向他,仿佛看到了冷漠的人心。 他突然想起黄壤。 若是黄壤在此,她会怎么说怎么想? 而此时,黄壤正在喂洋辣子喝灵丹所化的水。 她为小妖培养功体,比第一秋在行。 毕竟梦外有谢酒儿,梦里她自己又转修过武道。 她认认真真,替爱虫培育功体。 这洋辣子也争气,如今已经开了些灵智,知道去医所偷吃灵草。 大家都知道这是监正和司学的“爱虫”,强忍着没有将它踩死。 而第一秋认真研究了黄壤给他的茶针,他发现茶针上的咒文与盘魂定骨针有共通之处。同时再看灵魔鬼书,他根据谢灵璧的修为,写了半部解析。 但这部功法,以怨念痛苦为食,显然不是单单为了夺舍。 长生吗? 因为不断夺舍,所以身体与元神皆能不老不死? 他想不明白。 但不论如何,谢灵璧已经受刑。再如何玄妙的功法,倘若没人修炼,自然也不用再提防。 世界似乎重回正轨。 息音依旧住在庄子上,鲍武偶尔过去,两个人相处久了,已如老友。息音甚至会为他裁衣,同他聊些家长里短。 鲍武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却会听上老半天。 息音和他是不同的。 她的人生,没有刀光剑影。只有这安然如水的年月,和岁岁荣枯的绿苗。 鲍武甚至觉得,这样也好。 谢红尘依旧在玉壶仙宗,当着高高在上的宗主。 随着修为精进,他声望日隆。只是这些年,无论怎样的女子爱慕,他都一一婉拒。 第一秋因着有谢灵璧的功法重铸功体,渐渐成为仙门之中另一领袖人物。 洋辣子也重铸了功体,第一秋为他取名黄洋。他跟黄壤、第一秋住在一起,日日淘气。后来受其父影响,他对铸器也颇感兴趣。 第一秋便索性带着他,在铸器局做事。 何惜金等人夫妻恩爱,及至后来,屈曼英闲极无聊,甚至又生了个幼子。黄洋甚至也有了爱慕的女子。 而师问鱼一直在圆融塔中修炼,这一世平顺至此,简直完美。 这一天。 黄壤正带着育种院的学子培育新种,学子们为她带了许多吃食。 她吃不了,索性便分给佃户。 而此时,一个佃户拿着桂花糕,好半天,道:“我家伢儿最喜欢桂花糕了。” 黄壤闻听,随口道:“这里还有,你且带回去给孩子。” 不料,那佃户红了眼,好半天摇头道:“我家伢不见了,怎么也没找着。他爹天天买醉,去年摔了一跤,现在还瘫在床上……” 她抹了抹眼睛,咬了一口桂花糕,却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黄壤只觉心跳加快,她深深吸气,若无其事地问:“几时的事?没有找过吗?” 那佃户道:“两三年了,哪都找遍了。第三梦先生,您说咱这样的人家,怎么就这么苦啊……” 两三年…… 不不不,也许与先前的幼儿失踪案无关。 小孩子走失,也并不是什么奇事。 黄壤没有再说话,但也没了再育种的心思。 她回到宅子里,黄洋跳出来,道:“娘,我爹偷我私房钱,你管不管!” 黄壤没有心思同他打闹,许久说:“你爹人呢?” 黄洋见她神情郁郁,不由道:“在厨房,他硬要下厨,说何掌门他们都会做几个小菜,他不能落后于人。还非逼着我也一道学!” 黄壤答应一声,踏进厨房。 果然,第一秋正在做饭。 屋子里溢满了菜香。 “今天回来这么早?”第一秋皱眉。 黄壤站在他身后,许久,伸手抱住了他。 第一秋微怔,又掂了掂勺,方道:“……要在这里吗?容我先将那臭小子赶出去。” 黄壤没有说话,她又犹豫了很久。 第一秋察觉到她的异样,问:“怎么了?” 第151节 “如今,还有幼儿离奇失踪吗?”黄壤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问出这一句。 第一秋微怔,道:“未接到上报。”说到这里,他陡然严肃起来,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黄壤沉默了很久,也许,只要自己不戳破这层纸。梦境便能永远延续下去。 但是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仙茶镇的黄壤了。 时光重叠交错,她几世为人,早已经明白——踩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幸福,只是虚假的表象。 她将脸贴在第一秋背上,道:“那……你再替他们查一查,好不好?” 第一秋道:“这是自然。我会命各州府重新上报这些年的可疑案件。” 黄壤缓缓松开了他。 若苍天允我一愿,希望这只是件普通的走失案。 黄壤这般想。 可次日,第一秋接到各州府衙门的卷宗,发现这些年,各地怪案频发。 父母痛失爱子、恩爱夫妻离散…… 每一卷案宗,都像是一片阴云,笼罩在这片看似晴朗的天空之上。 玉壶仙宗。 谢红尘正在修炼,冷不丁却迎来一位稀客。 ——第一秋。 谢红尘再见他,仍觉如眼中揉入了一粒沙。 但他依旧烹茶相待,问:“监正来此,所为何事?” 第一秋单刀直入,问:“谢灵璧是否还被困在玉壶仙宗?” “这是自然。”谢红尘皱眉,不悦道:“难道你怀疑其中有假?” 第一秋终于道:“谢红尘,民间幼儿还在失踪!真正用他们修炼邪功的人,可能不是谢灵璧!或者说,不止谢灵璧!” 谢红尘手中杯盏一顿,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谢灵璧手札上的零星记载。 “一念神步……”他喃喃道。 第一秋问:“什么?” 谢红尘闭上眼睛,片刻之后重又睁开,道:“吾师手札上曾经记载,他在一念神步墓中发现了灵魔鬼书。他还说,一念神步应该还活着!” 二人目光对视,真真头皮发麻。 而此时,二人也同时想到另一个人。 谢红尘道:“阿壤,她一定知道什么!” 第一秋瞥他一眼,纠正道:“谢宗主若是仍不肯承认她已嫁吾为妻,至少也请称她为一声黄姑娘。” 而这句纠正,成功换得谢宗主一声冷哼。 第111章 代价 如意剑宗。 屈曼英的小儿子何殊满月。黄壤和息音都赶了过去。 黄壤抱着何殊,小小的婴儿,散发出一股奶香。黄壤爱得不行。 屈曼英和息音、黄均正闲坐吃茶,见她喜欢,不由道:“你跟第一秋成亲也这么多年了,何不自己生一个?” 她这么一问,息音和黄均都不由看过来。 黄壤脸一红,道:“姨母说的什么呀!……我和他都忙着呐。” 屈曼英哈哈大笑,道:“瞧瞧,嫁人这么多年,还害羞呢。”说完,她转向黄均,道:“你也不小了,就没个中意的?” 黄均不擅言辞,当下道:“没有。” 屈曼英说:“再要没有,姨母随便给你指个。”说完,她看向息音。 息音道:“妹妹刚出月子,少说些吧。” “这就嫌我烦了?”屈曼英丝毫不觉,道:“听说你跟那个……” 她后面的名字没说出来,就被息音慌张打断:“曼英!”她神情严肃,摇摇头道:“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黄均和黄壤一起逗着何殊,何殊叭叽叭叽嘴。逗得姐妹二人哈哈大笑。 屈曼英见息音回避,只好道:“好好好。但是身为老友,我还是希望你能想开些。黄墅毕竟被囚这么些年了,你只要有这心思……” 息音道:“我很好。曼英,我什么心思也没有。”她转而看看黄均和黄壤,道:“只要她们俩安好,我再无他想。” 屈曼英只余叹息,道:“我只是怕你遗憾。阿音,人生短暂,何必自苦?” 息音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旁,何殊开始啼哭。 黄壤忙把他抱回屈曼英怀里,屈曼英拍着他轻声哄。黄壤看了半天,忽而一阵烦恶。 她捂着嘴,胃里一阵一阵地冒酸水。 屈曼英见她神情有异,不由问:“怎么了?” 黄壤摇摇头,道:“我还要赶回农田,姨母和母亲多聊聊罢。” 她这一声“母亲”,叫得也云淡风轻。 息音却听得眉头舒展,她道:“也别总忙着良种的事,多关心自己的身子。” 黄壤答应一声,捏碎一张传送符。 传送符光华熄灭之时,她已经回到了上京。但一阵一阵的眩晕,让她扶墙呕吐。 朱湘路见,不由奇怪:“司学,您这是怎么了?” 黄壤心中也有些怀疑,但她到底羞涩,道:“我晕这传送符,休息一下就好。” 朱湘本是个没心没肺的,当下道:“那您坐会子。” 还是黄洋路过,见黄壤面青唇白,这才扶着她去找裘圣白。 裘圣白为黄壤一把脉,立刻眉毛一竖。他正要说话,黄壤轻轻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裘大夫,我母亲这是怎么了?”黄洋问。 裘圣白看了黄壤一眼,随口道:“一点风寒,吃点药就好了。” 黄洋这才放了心,裘圣白开了方子,有意将他支开,道:“外面抓药。” “好嘞!”黄洋答应一声,飞快跑向药房。 裘圣白这才看向黄壤:“怎么个意思?” 黄壤微笑,问:“我……可是有喜了?” 裘圣白哼哼了两声,道:“不然呢?这么些年,你要再没有,老夫真要怀疑第一秋行不行了……” 黄壤忙阻住他的话,道:“这个您不用怀疑。另外,这事……也请替我保密。” “保密?”裘圣白显然不明白。 黄壤只好随口解释:“我……想挑个时机,亲口告诉他。” 裘圣白明白了,夫妻情趣嘛。他道:“随你。你是妖体,没那么孱弱,安胎药什么的,喝不喝都可。” 黄壤起身,忽而道:“第一秋的事,感谢裘大夫。” 裘圣白一头雾水,问:“何至于此?” 他并没有第二梦的记忆,自然也记不得,他在梦里梦外,照顾了第一秋许多次。 黄壤也没再解释。 她与第一秋成亲多年,老早也想过要一个孩子。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 她心事重重,一路来到第一秋的书房。 可书房里,第一秋不在。 黄壤摸了摸并无任何感觉的小腹,心里又甜蜜,又忐忑。她坐在书案后,案上堆满了卷宗、典籍。 “书桌永远都这么乱……”黄壤随手替他收拾,也看到那些典籍,大多与灵魔鬼书有关。 黄壤随手翻开一本,只见里面写着:“雷音达寂邪功盖世,残害生灵。一念神步三次入塔降魔……” 第一秋翻阅此书,或许没有发现什么。但黄壤却第一时间发现了两个字——入塔! 一念神步入塔降魔,入的什么塔? 黄壤对于“塔”可真是太敏感了! 她入梦之时,曾见过师问鱼所站的九重高塔。 而宫中确实建有圆融塔,塔高九重,八面玉阶。 如今,雷音达寂也有塔。 为什么雷音达寂也住在塔里? 单纯巧合,还是另有原因? 黄壤开始查找圆融塔的来历,而第一秋是司天监监正,工部也在其下。他这里对所有建筑的草图,都有存档。 黄壤从开国之时,一直翻查到现在,并没有发现圆融塔的记载。 怎么会没有?! 黄壤出门,正好看见李禄。她忙抓住李禄,问:“李监副,宫中圆融塔,建于何时?” 李禄微怔,道:“下官入朝廷之时,已经有之。”他细细思索,不由也跟着奇怪,“我从未见过圆融塔的草图。也不知建造它的工匠。” 第152节 他似乎也察觉不对,喃喃道:“陛下如此喜欢之物,竟不知何人所建……不应该……” 而正在此时,福公公匆匆赶来,道:“司学大人,陛下想育一良种,召您入宫见驾!” 师问鱼…… 黄壤心头一跳——师问鱼终于主动召见自己了。 为什么? 可并没有时间让她多想。福公公道:“司学大人,陛下催得急。这就走吧。” 黄壤看了一眼李禄,李禄听说是师问鱼想育一良种,自然也不起疑。他道:“那下官就不耽搁夫人见驾了。” 黄壤其实也想见见师问鱼,她心中有太多困惑。 她轻声叹气,对福公公道:“公公请。” 皇宫,圆融塔。 黄壤站在塔下,再度打量这九重高塔。高塔无言,黄壤实在是很想知道——当年一念神步入塔降魔,它是否也曾亲眼见证。 她抿了抿唇,毅然踏入塔中。 这里与往常一样,壁画、铜阶,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跟随福公公,缓步上塔。 塔上九重,师问鱼依旧隔帘而坐。黄壤没有跪下,福公公再三示意未果,最后只得道:“陛下,司学大人已经到了。” “退下。”师问鱼的声音威严而苍老。 福公公连忙应是,很快便退了下去。 一直等到他离开,师问鱼这才道:“梦中一切可好?” 他毫不拖泥带水,黄壤却要从千头万绪中,问出自己最想要知道的事。她说:“陛下为何引我入梦?” 师问鱼轻笑,半天道:“当然是因为谢灵璧,他对朕的行踪,实在太过关注了。” 他这说法,黄壤其实有几分相信。至少她每一次入梦,都谢灵璧的削弱都肉眼可见。她问:“陛下煞费苦心,仅仅只是为了谢灵璧吗?” “问得有趣。”这个问题,师问鱼不答,他反问道:“你认为,还应该是为了什么?” 黄壤皱眉,许久道:“这圆融塔,是一件法宝吗?” 师问鱼倏然抬头,面上笑容顿失。过了许久,他重又淡然,道:“你是最应该相信朕的人,因为盘魂定骨针之痛,只有你明白。对不对?” 黄壤沉默。 师问鱼道:“在这里,你有夫君,有尊长,有姐姐,有母亲,有养子。甚至很快,你会有亲生骨肉。让朕想想,梦外你有什么呢?” 黄壤继续沉默。梦外的她,被困在身体的囚牢,连动一动都不可能。 她一无所有。 师问鱼笑道:“当初朕挑中你,你也一直不曾让朕失望。黄壤,好生享受当下,何必过问因果?即使结果再坏,难道还能比梦外惨烈?” 不会了。黄壤默默地想。梦外的她,身中盘魂定骨针,不言不动宛如活死人。而第一秋被谢灵璧所伤,几乎脏器全露。 谢红尘被谢灵璧夺舍,生死不明。 息音死了。 黄均远嫁,一生平庸。黄洋根本没能与她相逢。 黄墅却好端端地活着。 她沉默不语,师问鱼道:“回去吧,好生照顾朕的皇孙。”他提到皇孙,黄壤抬眼看过去。 师问鱼淡淡道:“第一秋虽然被剥夺国姓,但他毕竟是朕最宠爱的皇子。这天下,早晚也是你们的。” 话落,他似乎是倦了,道:“梦里没有你的神仙草,朕其实很寂寞。” 黄壤心中一惊,脱口问:“什么神仙草?” 师问鱼道:“你为父亲培育的神仙草,后来第一秋也用它孝敬了朕。” 当初自己为了麻痹黄墅,特地培育了神仙草的变种。 他什么都知道。 黄壤心惊肉跳! 师问鱼却不以为意,道:“不用紧张。朕是皇帝,是人间主宰。朕当然只会让人间越来越好。你是个再清醒不过的孩子,自然知道应该听谁的话。对不对?” 说罢,他挥一挥手,示意黄壤可以离开了。 他并没有打算对付黄壤。他有足够的信心相信,黄壤不会背叛他。 这是当然的。 梦里黄壤有夫有子,名利双收,亲长俱在。 习惯了这般生活的她,哪里还能忍受梦外的不生不死呢? 盘魂定骨针的苦痛,别人或许不知,但他可再了解不过了。 黄壤默默地出了塔。 师问鱼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错。 她根本无从反驳。 自己现在就应该回去,告诉第一秋,自己有了身孕。 从此以后,相夫教子,培育良种,在这个世界里安稳度日。曾经自己苦苦追求的,名利尊荣,这里信手捻来,应有尽有。 只要自己不在乎。 不在乎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正在付出怎样的代价。 第112章 破梦 黄壤刚走出皇宫,黄洋已经迎上来。 “母亲!”他手里还提着方才裘圣白开的药,显然在这里等候已久。 黄壤问:“你守在此地作甚?” 黄洋道:“听说陛下传召母亲,我……我心中不安。想着母亲抱恙在身,我便赶了车驾,过来守着。” 黄壤上下打量他。 梦境中时光匆匆,她甚至没能好好地打量这个孩子。 如今的黄洋,已经褪去了幼时的模样,变成一个俊朗的少年。 “母亲为何这样看我?”黄洋神情奇怪,以往的黄壤,总爱同他打打闹闹,并不是个严母。可此时,她的神情显然过于沉郁了。 黄壤问:“小辣子,你有烦恼吗?” 黄洋道:“没有啊。母亲大人为何又叫我小辣子?我叫黄洋!” 他很不喜黄壤这般随意起小名的行为。黄壤道:“为什么?人生在世,怎会毫无烦恼?” 黄洋将她扶上车驾,自己驾车往司天监行去。 “可我本是树上一虫,因遇到父亲,这才有一段奇缘。我有母亲助我幻化成人,又有父亲教我铸炼法器。世人烦恼,在我眼中,乃是曾经不可求得的奇趣。又怎会当作烦恼?” 他说得认真,黄壤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母亲这么问,是因为您有什么烦心之事吗?”黄洋忽然问。 黄壤被这个问题一顶,只觉得肺腑难受。 “我只是在想你方才的话。”她喃喃道。黄洋说,世人烦恼,在他眼里已经是不可求得的奇趣。而对于自己,又何尝不是? 难道真要破梦,再回到那具囚牢一样的躯壳? 不…… 真是再也不想了。 黄壤坐在马车上,车驾平稳地驶向司天监。 司天监,第一秋和谢红尘一并入内。 几乎同时,黄壤撩起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监正大人下意识上前几步,扶住夫人的手,助她下车。 谢宗主眉心微皱,并不言语。 黄壤搭着第一秋下了车,回头看见他,不由一愣。 谢红尘这才轻施一礼,道:“阿壤姑娘,好久不见。” 黄壤回了一礼,道:“谢宗主大驾光临,司天监真是蓬荜生辉。” 谢红尘不喜黄壤这样的客套,这让他觉得,二人生疏至极。而一旁,监正大人道:“去了何处?手为何这般凉?” 说着话,他半拥着黄壤,一路进了门。 谢红尘紧随其后,黄洋酸溜溜的,道:“这儿子若不是亲生的,就是奇怪。连看都不容易看见哈?” 第一秋这才瞪了他一眼,道:“闭嘴。” 黄洋生来皮痒,非要被父亲大人训斥了一句,这才满意。他悻悻地将马车交给下人,又将方才裘圣白为黄壤开的药取出来,自去替黄壤煎药。 第一秋拥着夫人,带着谢红尘一路来到书房。 谢红尘盯着他揽在黄壤腰间的手,只觉碍眼无比。他道:“监正可否先将手挪开,容我等谈谈正事?” 第一秋冷哼一声,将黄壤让到书案后坐下。黄壤无视这两人斗嘴——有些人,似乎生来就不合。 她问:“谢宗主为何与家夫在一起?” “家夫”二字,总还算妥帖。第一秋这才道:“近日我调阅了案卷,发现这些年又多了许多奇案。像是有人在故意制造凡俗怨恨。我怀疑谢灵璧脱逃,这才去往玉壶仙宗查证。阿壤,我怀疑……世上除了谢灵璧,还有其他人修习魔功。” 黄壤心中一顿,谢红尘道:“家师已经受刑,千真万确,绝无虚假。如果还有人修习魔功,这个人是谁?” 他看向黄壤,道:“阿壤姑娘曾不止一次向在下提过怪梦。不知姑娘是否知道其中原由?” 第153节 二人目光汇聚,看得黄壤想要躲避。 沉沦梦境的感觉真是太好,为何破梦? 她目光垂地,过了许久,道:“曾经,我交给夫君一柄茶针,夫君可还记得?” 第一秋蓦然想起。他自袖中抽出这根透明的茶针,道:“夫人曾交待不可遗失,为夫一直随身携带。” 谢红尘目光聚集,见这茶针身如寒冰,通透无瑕。 他接在手中,观察许久,道:“此为何物?” 第一秋道:“是很古怪的法器,其上咒语,与盘魂定骨针颇有共通之处。” 谢红尘反复打量,一时之间,也看不出其中奥妙。 黄壤一语惊人,道:“如今,我等皆身处迷梦之中。此物若融化,怪梦便将苏醒。” 随着她出话一出,整个世界似乎卡顿了片刻。下人入内奉茶,杯盏尚未放到茶前,便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停住。 第一秋和谢红尘都察觉了异样,二人倏然起身。下人却又继续奉茶,世界之中,时间继续流动。 黄壤一直等下人离开,复又说道:“而此针,正是我入梦之时,一灰衣道人所赐。”她回身,看向第一秋,道:“前不久,我亲眼见到了这个道人。他正是……当今陛下,师问鱼。” 第一秋和谢红尘久久不言。 许久,谢红尘说:“可师问鱼凡人根骨,并不见多少修为。” 黄壤随后又道:“今日,我发现一事十分巧合。而我刚刚发现此事,陛下便召见了我。” 第一秋心中一跳,问:“他说了什么?可有为难于你?” 黄壤摇摇头,道:“他极力劝说,让我不要破梦。” 谢红尘怔住,道:“不要破梦?难道梦外,有何不如意之处?”黄壤看过来,谢红尘迎着她的目光,道:“否则阿壤姑娘何以犹豫不定?” 这个人,真是敏锐。 黄壤道:“梦外,谢宗主被谢灵璧夺舍。而谢灵璧修习的魔功,在得到了谢宗主的躯壳之后,威力大增。我等俱非对手。家夫为护我,已经重伤垂危。” 她一字一字,讲述梦外的惨状。 却惟独没有提及自己。 第一秋和谢红尘皱眉,此事若是以往,他二人定然不信。 可此刻,二人心性动摇,竟然也开始思索起这离奇之事。 第一秋问:“方才夫人说,你发现一事非常巧合。何事?” 黄壤已经无可隐瞒,她道:“我发现典籍上记载,一念神步三次入塔降魔。而我入梦之时,陛下也正是站在九重高塔之上,赐我入梦茶针。宫里,圆融塔找不到建造者。这岂非可疑?” “圆融塔……”谢红尘猛地站起身来,道:“我们必须去一趟宫中,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第一秋皱眉,思索许久,他问黄壤:“夫人已经几次入梦?如何破梦?梦醒之后,梦外的世界,有何影响?” 黄壤答道:“这是第三梦。梦醒之后,已经死去的人,开始重现于世上。我总感觉,梦外的世界受到了破坏。” 第一秋的三个问题,她回答了两个。 谢红尘道:“第一秋,事不宜迟,我等要立刻搜查圆融塔。” 第一秋道:“他毕竟是当朝皇帝,即便真要搜查,也理应由我前往。” 谢红尘当然反对,他道:“师问鱼如今实力深浅,你如何得知?”第一秋还要反驳,谢红尘后面却紧跟了一句,“万一他当真修炼邪功,而你被他夺舍。你要阿壤姑娘怎么办?” 第一秋沉默。 谢红尘起身道:“事情紧急,莫要逞强。你放心,若查清师问鱼与灵魔鬼书无关,我也自会妥善处置,绝不会影响朝廷颜面。” 第一秋回身,看向黄壤。 黄壤心中忧虑难言。即使是第一秋和谢红尘联手,她也并不乐观。 正在此时,黄洋端了一碗药进来。 “母亲,药好了。”他随口道。 第一秋关切道:“发生何事?为何喝药?” 黄壤摸了摸黄洋的头,道:“一点风寒,不碍事。走吧,我随你们前往圆融塔。” 三人一同走出房门,忽然,黄壤又回身。她走到黄洋面前,端起他煎的药,一口一口,缓缓饮尽。 药很苦,她脸上笑意却十分温柔。 小辣子,其实遇见你,又何尝不是一场风流奇趣? 黄壤将碗放回桌上,又看向黄洋,交待道:“去做你最想做的事,等我回来,讲给我听,好不好?” 黄洋抓了抓头,笑道:“那孩儿去找朱儿。她是朱湘少监的徒弟,长得很好看。明日儿子将她领回来,母亲瞧一眼,好不好?” 黄壤微笑,道:“好。” 黄壤答完,回身跟着第一秋和谢红尘,向皇宫而去。 第一秋忽然问:“夫人,在梦外,我们是否也是夫妻?” 黄壤沉默,谢红尘很快察觉到了这沉默。他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整个人也显得格外轻松。他道:“看来,监正大人这也不过一场美梦。” 监正大人冷笑:“总好过有些人,梦里也是孤独终老。” 谢宗主回以一声冷哼。 二人虽然斗嘴,却也一路赶往皇宫。黄壤至始至终,没有提及怀孕的事。她已然经历过,太多的别离与不舍。何必让梦中人也跟她一起难过? 皇宫之中一片宁静。 第一秋带着谢红尘入内,只是经过了简单的盘问——他本就有出入皇宫的资格。 三人畅通无阻,一路来到圆融塔前。 九重高塔像一尊巨兽,沉默地俯视着他们。 谢红尘道:“阿壤留在塔外,我等入内一观。” 黄壤并不同意,道:“我们三人共同进退。” 而塔下,守卫已然警觉,问:“监正大人前来,可有陛下传召?” 第一秋看向谢红尘,谢红尘缓缓点头。二人同时动手,塔下守卫只来得及一声喝斥,随后便被囚于剑光之中。 谢红尘留下一座剑阵,轻轻松松便困住宫中这波守卫。 随后,二人踏入塔内。 黄壤觉得奇怪,这一切简直顺利得不像话。 谢红尘和第一秋自然也不敢大意。二人开路,沿塔而行,直上九层。黄壤跟着二人身后,只见塔中一切如常,壁上壁画张牙舞爪,像是随时都要复活一般。 而九层高塔之上,师问鱼依旧隔帘而坐。 他面前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 “你并没有听朕的话。”他轻声叹息,“真是个傻孩子。” 黄壤沉默,半晌道:“是啊。” 师问鱼不紧不慢地向香炉里添了一勺香料,道:“小丫头,盘魂定骨针,没有别的解法。” 黄壤愣住,师问鱼回身,隔着半透明的帘子,与她对望。 他缓缓问:“所以,即便是此针永不得解,你也要与朕为敌吗?”他的声音含笑,然而笑中却带着肃杀,“十年囚禁,不足以让你尝尽此刑之苦。所以你甘愿永世受刑,不生不死吗?” 黄壤隔着帘,在这个人面前,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微。 这个人像一个神明,俯瞰着人间。凡俗悲欢爱恨,都在他一念之间。 黄壤迎着他的诘问,许久方回应道:“这要看,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师问鱼微怔,黄壤说:“我经历三梦,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苍生,世间生灵,应该被尊重,而非任由谁玩弄。” “玩弄?”师问鱼轻轻笑道,“这个说法很好,朕很喜欢。” 而趁他说话的间隙,第一秋与谢红尘自左右包抄而入。二人几乎同步冲入师问鱼,准备将他擒下再说。 这二人配合无间,此事本应十拿九稳。 可是……他们穿过了师问鱼! 师问鱼明明就坐在帘后,燃香端坐。 可谢红尘和第一秋却根本不能接触他。 他像是只有一个影子。 黄壤微怔,但她立刻反应过来! “你……你不在此梦之中!”黄壤盯着师问鱼所用的香料,厉声道:“这香料……是神仙草!而这一梦我根本没有培育什么神仙草的良种!你在梦外!” 师问鱼轻笑:“三个傻孩子,你们对灵魔鬼书和圆融塔一无所知,竟然便妄图擒下朕。”他看看第一秋,道:“尤其是你,我的孩子,你真让我失望!” 说罢,他手一抬,福、禄、寿、喜四位公公,自塔下上来。 四个人将谢红尘、第一秋、黄壤围堵在塔中。 三人汗毛陡竖! 第113章 底牌 圆融塔中,福、禄、寿、喜四位公公缓缓上来,将黄壤和第一秋、谢红尘围堵在塔中。 师问鱼仍然站在诸人面前,神情淡漠。 黄壤仔细观察塔中情形,她带着谢红尘和第一秋闯塔,不过是想了解师问鱼。 现在师问鱼对他们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了若指掌,他是个高高在上的棋手。而黄壤等人不过是他的棋子。 一个小小的棋子,如何对抗棋手? 可现在,小小的棋子被迫站直了腰,想要看一眼棋手的实力和意图。 福、禄、寿、喜四人同时向第一秋拱手,道:“小殿下,得罪了。” 第154节 话落,四人同时化身黑雾,向此攻来。 他们四人居然也在修炼灵魔鬼书。 黄壤心知自己修为低微,她凭借灵活的剑法躲藏在第一秋和谢红尘之后。时不时还能对二人予以策应。 四团鬼雾獠牙狰狞,谢红尘和第一秋并肩御敌,脚下皆是森森黑气。 第一秋自怀中快速取出一个细口小玉瓶,打开瓶塞。玉瓶开始吞吐这黑色怨气。显然,这些年他并没有停止对灵魔鬼书的研究。 黄壤借着交战,剑气劈开墙边书柜。书柜里各种典籍散落一地。 漫漫纸页之中,黄壤抓住其中一页,道:“心剑……一念神步,果然是你!” “一念神步?”听见这个名字,第一秋和谢红尘都皱紧了眉头。 师问鱼目光变得很奇怪,许久之后,他方淡笑道:“一念神步……啊,已经好久没有人这般称呼朕了。” 福、禄、寿、喜四人攻击越发猛烈,但俱不言语。 谢红尘手中心剑清光湛湛,烧灼着黑雾,发出滋滋的声响。他问:“你……本是仙门传奇人物,也曾斩妖除魔、卫道诛邪,为何沦落至此?” “沦落?”师问鱼到了此时,终于有了几分谈兴。他道:“你等不知仙道奥妙,自然短视。朕即将问鼎仙道之巅,谈何沦落?” 第一秋与谢红尘共同抵御四团黑雾,他从震惊中回神,问:“一念神步,你……不是我父亲?” “我当然是。傻孩子。”师问鱼笑道。 黄壤借助二人之力,用心剑劈开其他书柜抽屉,想要翻查更多。事到如今,多了解师问鱼一分,他们就多一分胜算。 听见第一秋的话,她提醒道:“夺舍!” 第一秋醒悟过来,喃喃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夺舍自己的皇子皇女……” 师问鱼端坐于香炉之前,里面香烟袅袅,正是梦外黄壤培育的神仙草变种。他吸食着烟雾,道:“三千年前,本座三次入塔,诛杀邪魔雷音达寂。这并不容易。那个老东西,有通天彻地之能。但是,因为难逢敌手,他三次放我逃生。” 师问鱼盯着炉中烟雾,似乎陷入了记忆的沼泽:“我见识了圆融塔的神威,深感自己非他之敌。但是……我苦心钻研多年,终于铸造一法宝,可以制他。” 他并没有说是何法宝,然而黄壤已经知道。她说:“盘魂定骨针。” 师问鱼轻笑,道:“正是。镇压雷音达寂之后,本座获得了整个仙门的景仰敬重,成立了玉壶仙宗。” 提到“玉壶仙宗”,他不由看了一眼谢红尘,复又笑道:“彼时少年热血,名缰利锁滚滚而来,反而觉得一切值得。” 谢红尘一剑劈向喜公公,第一秋也看出四人之中,喜公公最弱,他立刻配合谢红尘,二人合力,想要挑破这处弱点。 谢红尘沉声道:“难道不值吗?” 师问鱼沉吟片刻,道:“一战之后,我身负重伤。旧疾复发,肉身崩溃,元神衰弱。而我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日日老病……” 后面发生的事三人都已明白,黄壤劈开书案,找到了几根盘魂定骨针。她说:“所以,你又找出了灵魔鬼书!” 师问鱼长叹一声,道:“此书确实神妙,而且最初,他所消耗怨气极少。而身中盘魂定骨针之刑的人,人人怨恨痛苦。这让本座修行事半功倍。” 谢红尘心中悚然:“所以,你将此针作为整个仙门处置重罪者的刑器!” 师问鱼没有否认,只是道:“可后来,它需要的怨气越来越深重。仙门哪有那么多重罪者?” 他话说得随意,黄壤等人却听得心头一沉。 “于是,你离人骨肉、残害生灵,妄图制造更多的怨恨痛苦?”谢红尘怒道,“家师根本没有拐带幼儿,真正的幕后主使是你!” 师问鱼淡淡道:“后来,本座的肉体实在撑不住了。我的心跳越来越慢,肉身也开始腐烂……我只能假死脱身,躲在墓中,继续修炼。直到被谢灵璧无意间发现。” 黄壤很快察觉其中不对,她问:“你毕竟是玉壶仙宗的祖师,为何惧怕谢灵璧?” “惧怕?”师问鱼冷哼一声,道:“本座何惧他一竖子?只是当时身份不便罢了。” 他说身份不便。于是三人已经明白,第一秋一语道破:“你当时已经夺舍他人!” 师问鱼也不回避,道:“本座找了个女人,生下一子。可肉体凡胎之身,与吾元神太难契合。吾藏身于那具躯壳之中,日日备受煎熬。” 他提及夺舍自己后代,言语间毫无怜悯。直如使用一个容器一般。 “被谢灵璧发现之后,本座离开坟墓,创立王朝,另辟江山。”他说得轻描淡写。 黄壤却道:“你创立新的王朝,只是因为灵魔鬼书夺舍成功之后,仍需要以庞大的怨念支撑。而再没有什么,比掌握江山社稷的君主更容易制造民怨!” 师问鱼轻轻哼了一声,并不作答。 第一秋道:“所以,如今你生下如此之多的皇子皇女,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挑一副适合自己的躯体罢了。” 这句话,他并无疑问,只是冷静的陈述。 果然,师问鱼问:“不然呢?” 许是因为参透生死,他从始至终,皆目光淡漠。 黄壤喃喃道:“所以梦外,你不惜向所有皇子皇女注入虺蛇血,想要改变他们的体质。” 师问鱼道:“欲成大事,便只能不顾私情。”说完,他看向黄壤,道:“就比如你,你一心敌视老夫,连腹中孩子也丝毫不顾。” “孩子?!”他蓦地提及此事,第一秋手中剑势一滞,“什么孩子?” 就是这一慢,福公公所化黑雾已经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谢红尘一剑刺入寿公公体内,黑雾之中,顿时滴落一片鲜血。他回身一剑,挡开了福公公。 黄壤脚步一移,来到第一秋身边,隔着重重黑雾,她与他背脊相抵。然而这样的战局,也并没有多少儿女情长的时候。 黄壤只得道:“南柯一梦罢了,无甚可说。别分心!”说罢,不待第一秋再说话,她又笑道,“大不了出了梦,我再替你生一个。好不好?” 第一秋微微一滞,他知道黄壤说得对。 此时此地,哪怕自己一心相护,又能如何? 一双名为无奈何的手掐住他的颈项,让他吐字艰难。 师问鱼说:“你看,你也懂得这般无奈了,对不对?” 黄壤不允许他影响第一秋,道:“陛下膝下如此之多的孩子,从未心疼过一人。你们父子二人,真是半点也不像。” 师问鱼哼了一声,脸色已经沉下来。 而谢红尘终于再找准一个破绽,他一剑刺入一团黑雾。寿公公被当胸刺中,终于恢复人形!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血流如注! 师问鱼见状,瞳孔微缩,却也毫不惊慌。 他转而道:“谢红尘……真想不到,谢灵璧竟能养出你这样的弟子。当年仙门盛传第一剑仙根骨灵秀,本座只当是传言夸大。今日一见,确乃天赋奇才。” 谢红尘对这样的夸赞,却是容色冰冷。他道:“家师一念入邪,自然罪有应得。但他执掌玉壶仙宗之时,也确有功于天下。” 师问鱼道:“本座原以为,少了个谢灵璧,玉壶仙宗便再无威胁。想不到忽略了你。” 他看向第一秋,语声和蔼,问:“小八十六,你便再替为父做一件事,好不好?” 第一秋只觉荒谬:“陛下不会认为,此时此地,我还会为你所用吧?” 他眉峰微皱,知道事情不会这般简单。 果然,师问鱼笑道:“你可知,梦外,谢红尘和黄壤是何关系?”第一秋挑眉,谢红尘也是心中一凛。 师问鱼含笑道:“梦外,黄壤乃玉壶仙宗宗主夫人。二人百年夫妻,对外一直恩爱和美。” 他字字扎心,便是谢红尘也是心头茫然。这一走神,他差点被福公公咬住咽喉。 谢红尘一剑逼退面前黑雾,然其手腕也被骷髅的尖牙划伤。他鲜血滴落塔中,其声沙哑:“阿壤?怎么回事?你不是说……” 他一句话刚出口,整座圆融塔突然剧烈颤动! 师问鱼身子一歪,不由扶住香炉! 而塔壁之上,符文飞速转动,如满壁飞花! 师问鱼神情怔忡,好半天,他吐出一个名字:“雷音达寂!” “雷音达寂?”黄壤耳中捕捉到这个名字,不由看向师问鱼。而师问鱼看向谢红尘,目光顺着他被血染红的衣袖渐渐下移。 只见谢红尘滴落的鲜血,浸入塔中,似乎被塔吸收殆尽! “你到底是什么人?”师问鱼喝问,声音之中,竟然多了几分厉色。 黄壤和第一秋同时看向谢红尘。 这次两个人都作了同一个想法——这个人,真他娘的是个天选之子啊! 第114章 威逼 谢红尘也意外,而此时,圆融塔晃动加剧。 师问鱼厉声道:“抓住黄壤!” 随着他一声令下,福、禄、寿、喜四人不管不顾,冲向黄壤。 黄壤修为本就最弱,在四人不顾生死的冲击之下,立刻就被福公公缠裹包围! 而禄、寿、喜三人也被谢红尘和第一秋重伤! 二人正欲冲上前解救黄壤,但福公公所化的黑雾,瞬间咬在黄壤肩头,硬生生撕下一块肉。 黄壤咬紧牙关,并不出声。第一秋和谢红尘却不敢再前进一步。 师问鱼好不容易掐诀稳住圆融塔,顿时沉声道:“吾儿,吸取禄、寿、喜三人功力,杀掉谢红尘!” 谢红尘眉头微皱,不由后退一步,离第一秋远些。 第一秋只是略一犹豫,福公公又是一口啃在黄壤胳膊。 “住手!”第一秋忙道。 师问鱼沉声道:“别让朕说第二次!” 黄壤伤口剧痛,及至此时,她终于知道梦外的第一秋,承受了怎样的疼痛。 她说:“别相信他,他不会杀我!” 师问鱼道:“朕从来没有想过杀你。但是你实在太不听话!”他又转向谢红尘,仔细打量他,许久,了然道:“你是雷音达寂之子?这般看来,确有几分相似。” “雷音达寂的儿子?”黄壤捂着伤口,即使是这种境遇,她还有心八卦,“雷音达寂不是很早就被盘魂定骨针封印了吗?” 谢红尘闭口不言,显然并不打算提及自己的身世。 ——雷音达寂确实一直被刑囚在玉壶仙宗的密室之中。 第155节 谢红尘到底是怎么来的,就连他自己都不敢多想! 谢灵璧到底是使用了多下作的手段…… 谢红尘漠然道:“若他知道如今一念神步的下场,只怕也会觉得可笑。” 果然,这句话惹来师问鱼一声冷哼:“吾儿,你还等什么?” 第一秋看向黄壤,黄壤道:“四位公公不是你的心腹吗?陛下为何要让第一秋吸取他们功力?”话到这里,她骤然明白,“你一直想要第一秋的身体,只是因为他的功体尚不成熟,这才一直悉心培养。” 她细数这几梦,道:“三梦之中,你除了想让我除掉谢灵璧,也一直在培养第一秋的躯体!” 师问鱼冷笑,道:“吾儿不必听她挑拨,如今谢红尘的身体为父也十分满意。你杀了他,梦外他也会被削弱。为父自然能够夺舍他。到了那时,你依然是我最宠爱的儿子。” 第一秋只是略一犹豫,福公公又撕下黄壤一块皮肉! 第一秋只能从法宝中掏出黑伞,开始抽取禄、寿、喜四人的功力。 谢红尘目露忧色,道:“第一秋,我看过灵魔鬼书的手札。他夺舍之后,需要无穷无尽的怨念以维系功体!他修炼至今,已经不知做过多少大奸大恶之事。你难道还要继续作他鹰犬,受他摆布吗?!” 黑伞将禄、寿、喜三人的功力尽数抽取,转移到第一秋体内。 黄壤几次想要偷袭福公公,但反被撕咬。血染红了她半边裙衫,第一秋隔着法宝的符文,向她看过来。 各自无奈。 第一秋很快吸收了三人的功力,他身上黑气缭绕,连紫色的袍服也看不清。 他看向谢红尘,猛一运功,整个人化作一团黑雾。 “很好。”师问鱼轻声道,“灵魔鬼书,也很适合你啊。” 第一秋一步一步,向谢红尘走去。他满身黑雾缭绕,像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谢红尘心剑在手,欲言又止。 第一秋不敢停下,他只是略一停顿,黄壤身上便添一处伤口。他只能战! 谢红尘也明白,多说无益,无论如何,师问鱼擒住黄壤,就是拿住了第一秋的命门。 第一秋所化的骷髅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谢红尘手上心剑再不容情,一剑斩落! 黑雾滋滋作响,却也蚕食着心剑! 黄壤轻声叹息,道:“我必须要破梦了。夫君,我实在是……舍不下这梦中的一切。” 她这个人,幼时贪名逐利,出嫁后又希冀那么一点爱的回应。受刑后被囚于山腹,日日夜夜,所盼所求尽是自由。 及至入梦,一梦为复仇,二梦意难平。 只有这第三梦,她真真切切地为了自己而活。 可惜光阴短暂。 “我连西城的包子都没吃够。”黄壤嘀咕了一声,她右手笼在袖中,握住了那枚茶针。福公公所化的骷髅,意在挟持她,却并没有打算杀她。 黄壤猛地出手,茶针划过那片黑雾。只听一声惨叫,黑雾猛然退散,血喷涌出来,地上一片刺目的鲜红。 黄壤退至塔边,又看了第一秋一眼。 这次得罪了师问鱼,日后恐怕也无法再入梦了。 但无论如何,总不能真让第一秋去杀谢红尘。且不说谢红尘罪不致死,师问鱼又有几分可信? 她抬手,将冰冷的茶针抵在自己咽喉。 师问鱼瞳孔缩紧,黄壤手上施力,痛…… 她只觉得痛…… 茶针刺穿了雪白的颈项,血线如泉水般溢出来。 第一秋再顾不得师问鱼的命令。他褪去雾状,一把将黄壤揽进怀里,黄壤抬起手,温暖滑腻的血沾染了他半边脸颊。 茶针开始缓缓融化,水珠混着血,向下滴流。 黄壤痛得浑身颤抖,自尽这样的事,恐怕自己以后再也没有勇气了。 她看向第一秋,好半天才艰难地道:“别、别杀谢红尘。我觉得,师问鱼没那么容易夺舍。否则,他不会对谢红尘如此忌惮。” 她说得累了,轻喘了一阵,方才道:“他在等待时机,我甚至怀疑,他如今躯体十分衰弱,并没有什么战力。不然……不至于被谢灵璧吓退……” 第一秋半抱着她,一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腹,许久道:“好。” 黄壤喉间被血呛住,咯咯作响。可茶针融化需要时间,她依着第一秋,道:“谢、谢红尘……你在梦外,被谢灵璧夺舍,你要赶、赶过去,杀掉谢灵璧……夺回身躯……” 谢红尘垂眸,眼前佳人脸色苍白,已近弥留。 可她字字句句,仍是交待他们。 谢红尘问:“你呢?我能为你做什么?” 黄壤微怔,及至最后,却默默摇头。手中的茶针,随着黄壤生机的流逝,渐渐融化。黄壤紧紧握住它,像是握住了时间。 她闭上眼睛,许久道:“第一秋,我好想回到我们城西的宅子。城西的豆包、炒米、煎饼……我都没有吃够呢……” 纵是再不愿伤感,第一秋仍然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这样的梦境,谁又愿意清醒呢? 世界是融化的蜡,渐渐的,眼前所有世界扭曲消散如烟。 第一秋再度清醒时,他整个人被黑雾啃噬,内脏已经清晰可见!世界在亦幻亦真之间交替,有片刻凝滞! 第一秋趁着这片刻,猛地向后一个翻滚。 第三梦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所有人脑海。整个世界开始苏醒! 第一秋迅速蓄力,察觉自己在第三梦中,因为吸取了谢灵璧以及禄、寿、喜三人的功体,修为大进。 他并不知道师问鱼为何要费尽苦心,为他积攒如此深厚的修为。 第一秋回过身,看见黄壤就在他身后。她坐在轮椅上,不言不动。就连目光也空洞无神。 ——在第三梦之中,她从未提及过,梦外的自己。 可谢灵璧近在眼前,他连这一个眼神都是奢侈。 他回过神,凭着梦中所增长的功力,整个人猛然化雾!灵魔鬼书需要消耗大量怨气,他只能直扑谢灵璧! 第一秋发了疯般撕咬他,那些黑雾,一丝一缕都成了他的养分,修补着他的身体。而谢灵璧在梦中经受了盘魂定骨针之刑,此时纵然发疯咆哮,却功体大伤! 他只能撕扯身边的其他皇子,周围留下一片片碎肉残尸。黑色的怨气自尸体上升起,又被他吸入腹中。他一边杀人一边回复着自己的功体! 而就在此时,玉壶仙宗的长老们纷纷赶到! 这波长老,因着年纪大了,人人怕死。 他们上来也不对战,只用法宝一味限制、消耗谢灵璧。 忽然,众人只见上京城外,一个形容枯瘦的老者向此奔来! 众人凝目望去,真是又古怪又诡异。 来的正是“谢灵璧”。 他当然并非谢灵璧本尊,实则是被夺舍的谢红尘! 他手上困八荒的镣铐只解了一只,因为奔走太急,病体孱弱,脸上皆是不正常的潮红。 玉壶仙宗的长老们见了他,俱是一脸戒备。 而此时,谢红尘撑着病体,再化心剑在手。 他在空中画下一个古怪的法咒符文,剑光向此斩落。刹那间,只见千星俱碎,万点光芒,齐齐汇入谢灵璧体内! 谢灵璧举剑反抗,然而突然之间,他的身体里似有什么禁制被触动。 星光入体,汇成一个奇异的法符。 他蓦然想起,当初夺舍之时,所用的并不是灵魔鬼书! 是谢红尘主动将躯体换给了他。当时他得意忘形,甚至没有想过谢红尘是否暗藏杀招。 空中黑雾瞬间散去,披着谢红尘身躯的谢灵璧猛然坠地。他呼吸不畅,无法聚力。而第三梦的损伤,也让他雪上加霜。 他倒在地上,看见另一个人穿着自己的躯壳,缓缓向自己走来。 “谢……谢红尘……”他颤抖着道,“你在自己体内种下禁制……你……早有预谋!” 谢红尘蹲在他身前,安静地注视他:“我说过,此事之后,我与师父恩义两绝,互不相欠。” 谢灵璧嘴里呼呼有声,正在此时,空中一阵腥风! 只见四团黑雾向此而来。 诸人抬头,却是福、禄、寿、喜四人杀来! 四人毫不犹豫,齐齐冲向谢灵璧、谢红尘二人,就准备趁二人身体互换之际,除而后快! 黄壤坐在轮椅上,第三梦苏醒之后,她又陷入了这生不如死的境地。 那些尸山血海、阴谋诡计,跟她似乎再无关系。 苗耘之推着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是留是逃。 而空中又是一阵腥风,一大片黑雾自空中升起。 众人大惊,以为是又出了什么魔物。只有苗耘之喃喃道:“第一秋……他也修习魔功?” 黄壤的视线里,只见第一秋身化黑雾,黑雾如骷髅,向福、禄、寿、喜四人扑杀而去。 谢红尘见状,也再不犹豫。他握住谢灵璧的手,将其掌中夺舍的符文与自己掌心相对。其他长老见状,纷纷为自己宗主护法。 第一秋与福、禄、寿、喜四人缠斗一刻钟,谢红尘猛然睁开眼睛! 他手中心剑再出,一剑斩向喜公公!单此一剑,第一秋便知道,谢红尘已经换回了身体。 四人之中,以喜公公修为最弱!而梦中他被第一秋吸去修为,如今当再减三成! 谢红尘一剑攻向他,可见早知破绽。果然,他一剑出,喜公公当场受伤,现出原身! 其他长老并不敢拼命,只从旁掠阵。 第一秋与谢红尘再度联手,福、禄、寿、喜四人,节节败退。 谢灵璧换回自己的躯壳,经过这一夺舍,他躯壳更加虚弱。他仰头望天,第三梦中盘魂定骨针之刑所带来的损害,在他元神与身躯合一之后,终于全部暴发出来。 第156节 他嘴角颤动,却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想要抬抬手都做不到。 昔日玉壶仙宗的老祖,而今倒在地上,泥水沾污了他的衣衫,他却无法动弹。 仇彩令此时方才来到他跟前,盯着他看了半晌,恨恨道:“留着你也是替宗门丢脸。”说完,他伸出手,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扼断了谢灵璧的咽喉。 圆融塔上,师问鱼居高临下,安静注视着战场。 因为谢红尘和第一秋十分警觉,福、禄、寿、喜四人根本找不到时机对黄壤下手。 此时,黄壤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 而上京出了这样的大事,终于将仙门其他大能纷纷惊动。 何惜金、武子丑等人纷纷捏碎传送符,向此而来。 一时之间,上京街头几乎聚集了仙门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屈曼英第一时间找到黄壤,待看见轮椅上的黄壤,她几乎落下泪来。 而就在此时,圆融塔突然动了! 整座塔突然拔地而起,飞入空中。而在他移动的瞬间,屈曼英身前的黄壤,忽地连人带轮椅,均不见踪影! 屈曼英愣了片刻,立刻反应过来:“师问鱼抓走了阿壤!” 空中孤塔紧闭! 黄壤只觉眼前金光一闪,整个人已经没入塔中。 师问鱼正站在她身边。 第115章 妖化 圆融塔紧闭,而第三梦的记忆,在世人之中发酵。 更诡异的事,接踵而来。 众人骇然发现,世上多了许多“人”。 那些本该死去的人,因为第三梦的变故,如今纷纷复生。 黄壤对良种所做出的改变,让大量原本因饥饿而死的贫民出现在他们原本的家中。 无数家人即惊骇,又惊喜。 鲍武在第一时间便寻找了息音,而息音也果然存在。 就在梦中的庄园,息音一脸茫然地打量眼前的一切。 梦外,这个庄子的主人并没有将之卖给第一秋。所以对于突然出现的息音,大家既困惑,又好奇。 好在鲍武及时赶到,他一把握住息音的手,将她带了出来。 息音大惑不解,她只记得第三梦中的一切,此时不由问:“发生何事?为何庄园突然有其他主人……”说完,她看向田土之间,许久才喃喃道:“这……怎么突然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似是而非。 她有太多的困惑不解,连鲍武牵着她的手,都未察觉。 鲍武想了想,解释道:“世界时间错乱,恐怕只有黄壤能跟你解释……” 他说到这里,突然愣住。 恐怕如今的黄壤也不能解释。 就算他武夫一个,平素并不爱动脑。但他总也知道,梦中那光彩夺目的黄壤,现实中是何境遇。 ——他从未在现实中见过黄壤,或者说,他们都早已见过。 只是没有人敢认为,那是真的。 鲍武生平第一次,为一个人感到难过。 上京,越来越多的人在此汇聚。 黄洋茫然地站在司天监,面前这些人,他好似认识,却又全然不同。记忆中的一切,都带了些陌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群之中,无数人开始互相询问。 有人解释着这一场场诡异离奇的怪梦。 谢红尘和第一秋合力,再加上何惜金等人相助,终于收拾了福、禄、寿、喜四人。 众人看向圆融塔,目光凝重。 “怪、怪怪梦……”何惜金说。 张疏酒接过话头,道:“怪梦的源头,看来是找到了。” 何惜金连连点头。 武子丑道:“果然再狡猾的狐狸,也会露出尾巴。” 而此时,第一秋和谢红尘正被许多人围住。仇彩令不惜拖着重伤之躯,向他询问事情的始末由来。 谢红尘只得为众人答疑:“诸位,”他压下所有人的声音,道:“经查,圆融塔中的师问鱼,正是当年诛杀雷音达寂的一念神步。” 他一语惊声千重浪,众人大吃一惊。 一念神步四个字,无疑是揭开了仙门太过久远的记忆。 而正在此时,第一秋已经来到圆融塔下。 经过第三梦,朝廷上下惶恐不安,并没有人敢拦他。 九重塔下,第一秋抬头而望。只见塔顶,师问鱼负手而立,在他身边,正是端坐于轮椅之上、安安静静的黄壤。 黄壤目光缓缓下移,又过了许久,终于在喧闹人群中找到这个人。 人生如梦,她仿佛已历经几世轮回。 师问鱼站在她身边,垂眸注视塔下,道:“就算你以死破梦,又能改变什么呢?” 黄壤没有回答他,也实在是不能回答。 盘魂定骨针禁锢了她的一切,她像一个毫无生气的假娃娃。 那些华美的装束、精致的妆容,增添了她的浮华,却填补不了她的灵魂。 如今,她与爱人隔塔相望,而她给予的,也不过是这虚弱散乱的眼神。 旁边,师问鱼问:“所以,为何破梦呢?” 为何破梦? 黄壤仍是无言。 她这个人,其实最是贪生怕死,又酷爱追名逐利。 何来这等勇气? 可她到底还是这么做了。 黄壤梦醒之后,仍旧觉得很亏。但执意如此,恐怕是因为她知道,支撑这样的梦境,到底需要多少苍生之怨。 世人只知,师问鱼连年征收巨税,炼制长生丹。 但谁又知道,他炼制长生丹,除了延年益寿之外,更是为了榨取百姓血泪,令河山哭泣、万民皆悲? 师问鱼的手轻抚黄壤的头顶,像神怜悯自己信徒一般慈悲。 最后,他指尖触到黄壤头顶的盘魂定骨针,轻轻一叩。黄壤顿时神魂剧痛。 “很痛,对不对?”他轻声问。 而黄壤甚至很难落泪。她闭上眼睛,塔下,那个最熟悉的声音传来。 他一字一字,道:“放开她!” 师问鱼的回应,是又一次轻轻叩击针尾。 黄壤只觉得连元神都要裂开。但她不言不动,于是看上去还算是体面。 塔下,第一秋紧紧盯着师问鱼,再一次重复道:“放、开、她!” 师问鱼并不回应,反而指尖轻轻捏住盘魂定骨针的针尾,他只是很轻很轻地触碰,黄壤却恨不得自己没有出生过。 她连元神都在哆嗦,却偏偏连痛都说不出口。 塔下,第一秋身上,一层青碧色的蛇鳞缓缓覆盖了他的全身。他双目血红,语声若惊雷——“放开她!” 话音一落,他整个人被蛇鳞覆盖,身体渐渐庞大! 一股灰黑色的毒雾包裹他,他猛然跃起,强行冲塔!! 熟悉的身影冲向九重高塔,及至来到黄壤眼前时,已经化为一庞然巨物。 黄壤瞳孔之中,只见一颗巨大的蛇头,双目如灯笼。它嘶嘶地吐着蛇信,轰然一声,撞击着圆融塔的护塔结界。 天地震动,圆融塔塔身颤抖,如同黄壤心中的惊恸。 第一秋整个身躯,完全妖化。虺蛇血毒,在这一刻与他全然交融。他双目凶光外露,哪还有半点人形? 于是圆融塔外,又是一声剧烈的撞击。 一颗迟来的眼泪,终于划破她的脸庞。 第一秋…… 塔外又是轰然一声响,第一秋坚硬的蛇头,留下浸血的伤口。它眼角的蛇纹,鲜艳到妖异。 而圆融塔的结界,竟然受不住它的撞击,破开一个缺口! 第一秋从这缺口中探进头颅,张开了血盆大口! 腥风倒灌,师问鱼也只得后退躲避! 一旁的谢红尘早已惊住,众人注视,皆沉默无声!一个人的身体,到底要如何才能与虺蛇这样的异兽完全融合? 没有人知道。 第157节 哪怕是苗耘之也无法解释。 这样的怪事,古往今来也不曾有过。 要有多么强烈的意志,能让一个人彻底妖化,变成一头异兽? 谢红尘手中心剑再出,冲向圆融塔!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 杀师问鱼?解救黄壤,还是帮助第一秋? 他不知道。 他剑光斩落,只是想要撕开圆融塔的结界! 何惜金等人也不再犹豫,纷纷冲塔。 玉壶仙宗的长老们原本一直围观,而今却也纷纷叹气——人老了,就变得越来越油滑精明。 他们这样的人,说是不愿打理仙门俗事,但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不想招惹麻烦罢了。 “这世上的人呐,若是充了一次英雄,就要当一辈子大冤种。”长老们纷纷摇头,却一同加入战局。这一次,他们没有藏私。 圆融塔的结界,在众人齐心之下,终于完全撕开! 第一秋和谢红尘相继冲入塔中。 黄壤眼见第一秋半身蛇鳞覆面,她突然明白,这样的身体,才是师问鱼真正所求! 从始至终,他根本没有看上过谢红尘的肉身。 因为人类躯壳,无论再如何修炼,终有穷尽之时。 一念神步恐怕太明白这个道理。而他终年夺舍,受尽肉身带来的折磨,早就厌倦了。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苗耘之一言蛊惑,这才执意修仙,寻求长生之法门。 可有谁知道,这位来自三千年前的仙门大贤,他一直在穷尽心血,追求他真正的“寿与天齐”。 当初苗耘之的无心之言,于所有人都是玩笑。 唯独他当了真。 也唯独他可以当真。 他早就已经广生子女,只是需要这么一个巧思! 苗耘之说得对,凡人寿有穷尽,异兽方可千年。而今,他确实也做到了。 第一秋的身体,与虺蛇完美融合。他成为真正的异兽。 而这样妖化的身躯,一旦到手,师问鱼将再不用为老病而苦恼。 肉身不化、元神不灭,他将真正长生。 至于灵魔鬼书所需的怨气,那对于他这样通天彻地之人而言,简直是唾手可得之物。 他何必在乎? 如今,第一秋和谢红尘相继冲入塔中。 而师问鱼站在黄壤身边,微笑注视。第一秋已经化为人身——这样狭小的金塔,可容不下他那庞大的蛇身。 他冲向黄壤,而谢红尘一剑斩向师问鱼! 可是,谢红尘的心剑斩了个空。师问鱼像是只有一个虚无的影子。他竟然……也不在此时! 黄壤亲眼见到,就在二人入塔的瞬间,师问鱼化为黑雾,而整座圆融塔,似乎连声音都凝固。只过了片刻,时间方才重又开始流动。 ——师问鱼改变了时间。 第一秋冲向黄壤,可他同样扑了个空。 黄壤与他近在咫尺,而他的手穿过了她,只触到一片虚无。 二人皆有片刻无措,黄壤在心里喃喃地念——谢红尘的血…… 就在第三场梦境之中,谢红尘的血曾引得圆融塔惊动不安。他是雷音达寂之子,而像圆融塔这样的法宝,又素有滴血认主之说。 也许,圆融塔是因为相似的血脉,将他当成了旧主! 黄壤心头焦急,却终究无法提醒。 她端坐在轮椅上,衣裳、发饰,处处精致。这样的她,与第一秋沉默对视。 中间相隔着,不知多久的光阴。 第116章 他的光 圆融塔中,诸人与师问鱼有时间之隔,拿他毫无办法。而此时,师问鱼一掐诀,圆融塔塔壁之上,符文转动。 黄壤脑海一阵剧痛,眼看又要入梦! 黄壤心知不妙,如今第一秋身躯已成。师问鱼显然已经准备夺舍。 他会将众人引入何时? 她极力抗争,而第一秋等人同样也发现不妙。 第一秋再不犹豫,回身一爪。他身后的谢红尘毫无防备,臂间顿时血流如注! “你!”谢红尘正在思索对策,冷不丁受他一击。正要反制,忽然想起什么。他低下头,见自己鲜血滴落圆融塔。 果然,圆融塔感应到他的鲜血,顿时符文飞转。师问鱼闷哼一声,他本是掐诀念咒,如今却有些控制不住。 谢红尘的鲜血滴落,但随后,墙内蓦地伸出一只手!随后,又有大大小小无数只手将他拽入了墙中! 怎会如此? 第一秋见状,整个人猛地化为一团黑雾。黑雾浸入整个塔中,他要以灵魔鬼书之能,探索圆融塔的秘密。 而第一秋化为黑雾之后,他耳边顿时响起无边呼号。那些积压已久的民怨,在塔中忽远忽近,声声啼血。 他感觉身边温热的墙壁,轻轻靠近,只见壁上寸寸沁血。他以黑雾之身,再看这座金塔,哪里还是什么神秘法器? 这塔壁之上,涌进的符文法阵里,镶嵌着无数的人。 这些人在符文中挣扎哭喊,他的黑雾沾染了鲜血,步步留红。 第一秋沉默许久,有一只手穿过法阵,想要抓住他。可化身黑雾的他,并不能被痛苦抓握。第一秋穿过了这只手,也穿过了无数人的苦痛。 这是一座血与泪的高塔。 雷音达寂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将其禁锢其中,以法咒符箓铸造了这座法器。 可因为法器过于怨毒,阵主也极易被反噬。于是他又创立了灵魔鬼书这门邪功,用以控制圆融塔。此功法以怨气为食,又不会被圆融塔所伤。 第一秋穿梭在九重高塔之间,他必须以最短的时间,看清圆融塔的符文。 谢红尘被拖入塔中,但他的血脉,让圆融塔一时之间不敢吞食。塔中数万人挣扎哀号,他想起自己被刑囚于玉壶仙宗山腹深处的父亲,啊,还有师父。 这就是他们向往的长生。 即便是当初执意屠龙的一念神步,也没能逃脱其中诱惑。 谢红尘以指割腕,让更多的鲜血滴流。 圆融塔感应到他,更加剧烈地震动。而游走其间的第一秋,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了解了这座法器——他本就是最优秀的铸器师。 这方面的天赋,他甚至比一念神步也强悍许多。 他迅速掐住了其中一个游走的法诀,将其与另一个金色的符文对调! 一时之间,第一秋、谢红尘、黄壤同时觉得脑海一阵尖锐地刺痛! 耳畔充盈着各种声音,有人求饶,有人诅咒,有人求救。 蓦然之间,黄壤只觉耳边万音俱灭。 她睁开眼睛,眼前只见一片尘沙。她吃力地站起身,那黄沙扬了她一脸。 这是哪儿? 黄壤太熟悉入梦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定是进入了第四梦。 可这里……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只见黄沙漫漫。她刚走几步,突然踏到一物。待低下头,才发现黄沙之中,是破烂的衣裳。 而衣裳里,骇然裹着一具白骨。 黄壤绞尽脑汁,也不记得这么个地方。 她看看自己,只见自己仍是成人模样。 她只得继续往前走,而前面隐隐可见石板路,只是早已被时间腐蚀。周围房屋破烂,只偶尔可见昔日繁华。 黄壤又走了一阵,她蓦然停下! 就在她面前,一块牌匾歪歪斜斜,要掉不掉。而上面,“司天监”三个字,早已斑驳不堪。 黄壤仰起头,端详这似是而非的门楼。她猛地认出了这是何处! 这是上京司天监玄武司的大门! 这……怎会如此? 里面的人呢? 黄壤飞奔进去,可里面空无一人。黄沙侵蚀了此地,房屋破败、草木凋零。 万物无声,深默地同她对视。 “第一秋?”黄壤长声呼唤,可回应者只有风声。 黄沙打落在屋脊,沙沙作响。 一瞬之间,她分不清梦里梦外。 而此时,第一秋同样自黑暗中苏醒。他睁开眼睛,剧烈的疼痛便从全身各种弥散开来。 他想动一动,可刚抬起手,他便惊住! 第158节 他的手,紫黑肿胀,连动一动都异常困难。 而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 这正是当初他被注入虺蛇之血时,日日承受的煎熬。 那么,自己是回到了十九岁那一年吗? 第一秋用尽全力压下来自骨髓的剧痛,去回忆当年。 成元五年,他向黄壤求亲,被黄壤拒绝。 本来,这对于八十六殿下而言,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爱慕黄壤育种才华,而当时育种世家同气连枝,就连朝廷也不得不受制于息家。 如果迎娶黄壤,那么朝廷有望拥有自己的育种师。 而且,这个育种师还是免费的。 ——八十六殿下的小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而黄壤拒绝之下,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到对策,就被师问鱼派出去,抓逮一条虺蛇。 第一秋马到功成,将虺蛇带回宫中之后,却迎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师问鱼将所有皇子皇女召到圆融塔,在诸人体内注入虺蛇血。 因为此时需要避风、避光,于暗室调养。 第一秋甚至分不清如今是什么时候。 他坐起身子,吃力地来到门口。借着门口昏暗的光影,他撩起衣袖。果然,他半边身体长出青色的蛇鳞。 蛇鳞细密,长在人类的皮肉之上,谁不胆寒? 第一秋放下衣袖,又过了许久,外面有人进来。 是李禄。 他行至第一秋身边,欲言又止。 第一秋只好问:“何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模糊朦胧,闻之不似人声。 李禄轻声说:“监正,黄壤姑娘……嫁入了玉壶仙宗。已于日前,同谢红尘成亲。” 第一秋应了一声,相比于此时的痛苦,黄壤的出嫁,其实并不算什么。 他知道这是梦,只要能破梦,眼前都是泡沫。 只是阿壤……这一梦自己为何拥有所有的记忆?是因为争夺圆融塔出了意外? 你呢,你又是否还记得我? “我、我要去一趟……玉玉壶仙宗!”第一秋努力卷动舌尖,而过于肿胀的喉舌,早已令他吐字不清。 李禄扶住他,自动将他的焦急理解为情深。 李监副安慰道:“监正如今的身体,实在不宜走动。道贺之事,还是改日吧。” 第一秋仍然想要挣扎,但是很快,他便重新坐倒。 他如今的身体,根本禁不住任何的体力消耗。他身不由己地闭上眼睛,耳边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肺腑之间皆是剧烈地疼痛,可这样的痛楚,他其实早就习已为常。 李禄坐在他身边,许久,道:“监正应该想些别的事。裘圣白说您还不能见光,不宜外出走动。”他略一思索,道,“年初,司天监从玉壶仙宗进了一批洞世之目。你亲手将它们改制为九曲灵瞳。如今九曲灵瞳已经陆续使用。属下带些进来,监正也总算有些事做,也许不那么枯燥无趣。” 李监副向来不是个拖拉的人,他很快便将九曲灵瞳搬到了第一秋的囚室。 而第一秋也很是明白——以他如此的情况,出不到此间,也到不了玉壶仙宗。 他不能再消耗自己,只能用尽全力积蓄体力,融合虺蛇血。 而墙上的九曲灵瞳,随李禄带来的阵核不同,摄取的画面也是各异。有时是市井日常,有时乃仙门捉妖。有时蝴蝶嬉戏,有时繁花盛开。 而这些阵核,没有一个是第一秋想看的。 第一秋一直在等,他知道李禄最终会带来哪一颗。 梦外的成元五年,十九岁的第一秋全然不能接受自己这般形容。他拒绝喝药,也不再进食,意志消沉,奄奄一息。 裘圣白不得不将他移出圆融塔,放他回司天监单独休养。 而在司天监的暗室里,李禄为了让他活下去,找了许多九曲灵瞳的阵核,让他取乐。 终于,在不见成效之后,李禄为他带来了另一颗。 当那颗九曲灵瞳的画面在墙上徐徐铺开之时,一直对周围没有任何反应的第一秋,蓦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这个人在他一片荒秽的岁月里悄然盛开。 纵时间无情、风雪摧折,她明艳如初,从未凋败。 果然,这一日,李监副将另一颗阵核投入九曲灵瞳之中。 他关上房门,不发一语,安静离开。 第一秋抬起头,只见当初仙茶镇的黄壤姑娘,已经绾发为髻,作了妇人打扮。 而刚刚成亲不过数日的她,正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糕点,探望谢绍冲。 她对着九曲灵瞳所照之处深深吸气,似乎经过无数次鼓劲,终于回身走入院中。 谢绍冲显然并不认得她。二人在院中闲聊。 她粉面含笑,端庄温婉。 “谢师弟,红尘出门匆忙,我人地两疏,也没什么事做。今日做了几样糕点,想请谢师弟替我尝尝,可还能入口?”她从容大方。 谢绍冲却显得错愕,他显然并不认识面前的女子。 但黄壤提及了谢红尘,他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拱手道:“原是宗主夫人。绍冲失礼。” 黄壤自然不会计较,提着食盒来到院中,请他品尝。 第一秋初看之时,只觉奇怪。 黄壤好歹也是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何必如此小心翼翼,自行结识宗中诸人? 由此,他对这个女子产生了一丝好奇。 李监副自然很快意识到了他兴趣所在,于是带来的阵核,一个一个,皆与黄壤相关。 第一秋在最痛苦绝望、厌弃人世之时,看着她从无人认识的孤女,一步一步,将自己领到玉壶仙宗所有人面前。 修仙之人不以外貌论年纪,有一次,黄壤误识一人,错了辈份。 她躲在祈露台,好几天不愿出门。 若是往常,第一秋哪会对这样的闲事上心? 可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他第一次催促李禄,想要知道这个人的消息。 李禄以为,那是自家监正旧情难舍。 可这世间,哪有什么一见钟情、至死不渝? 第一秋如今想起来,那不过是一束破开这一室黑暗的光。他看着这个娇弱的女人,在玉壶仙宗艰难求存。 他像看一棵草钻出墙缝,像看一只蚂蚁搬着粮食回家,像看一只老鼠历险。 而最后,她并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她妆点自身、施粥布药,很快在玉壶仙宗站稳脚跟,成为人人赞誉的“宗主夫人”。 她美名遍及天下,与宗主谢红尘夫妻和睦、举案齐眉。 世间偶有清醒之人,叹仙宗多一夫人,世间少一名家。 可于司天监监正而言,无论她是夫人还是名家,阳光就是阳光。 曾照耀过,便知其温暖。 第117章 湮灭 圆融塔中,谢红尘拼尽修为,与师问鱼抗争。 他整个人被困于塔中,而此时的圆融塔,已经不再是他初入之时的宝相庄严。 那些被折磨得只剩痛苦与仇恨的人,被困在法阵与符箓之中,铸成了这件震惊仙门的“神器”。 师问鱼穿梭于塔壁之间,找准时机,猛然缠卷,想要趁机击杀谢红尘。谢红尘心剑在手,回身一剑。剑光斩落,师问鱼只能避退! 谢红尘很快就发现,他的战力早已大大折损。 ——他如今的躯壳,实在是太过孱弱了。 凡间可以承受灵魔鬼书功体的躯壳,本就不多。 否则谢灵璧何以六百岁便肉身崩溃? 谢红尘借助血脉之势,想要趁机杀死师问鱼。 师问鱼只得小心躲藏。 而外面的世界,早已天下大乱。 何惜金等人虽然破去了圆融塔的护塔结界,但整座圆融塔骤变! 黑色的怨气冲天而起,它剥去神器的古拙,露出了魔器的本象! 而其他人被这怨气而阻,待要进入其中,便立刻消失,不知所踪。 何惜金等人不知吉凶,只能围住圆融塔。而此时,张疏酒突然指了指远处,道:“你们看!” 众人抬头,只见不远处,一株松树缓缓融化。它像燃烧的蜡烛,粒粒化珠,最后轰然倒塌。武子丑急急上前查看,他低身捧起苍松的遗烬,发现那竟是一捧黄沙! 整个世界,在缓慢地融化! “怎么回事?”仇彩令、康雪桐等等长老皆是一脸茫然。 众人纷纷上前查看,只见积雪之下,枯草一会儿化沙,一会儿又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缓缓修复。但是修复的力量逐渐微弱。 第159节 仇彩令凝神深思,许久道:“是天道。圆融塔这样的邪物,不知积攒了多少力量。师问鱼想利用它摧毁天道,建立新的秩序!” 他的话令众人悚然,就算同是修仙问道的人物,谁又敢做此想? 要有如何的野心,才能生起毁灭天道、取而代之的妄念? 张疏酒注视着渐渐碎散的黄沙,道:“天道的修复越来越缓慢,我们不以坐以待毙。” 众人重新来到圆融塔前,注视这座邪塔。 仇彩令肃然道:“我宗宗主谢红尘正在塔内降魔,我等须齐心相助!” 何惜金翻了个白眼,补充道:“第、第……” 张疏酒随即补充:“还有第一秋与黄壤!” 这些玉壶仙宗的老东西,见利睁眼,遇险缩头! 几个人心中喃喃骂娘。 而此时,黄壤一步一步,行走在风沙漫漫的街头。 黄沙中埋葬的白骨,早没了身份与姓名。她一步一步,行走在上京的街头。 偶尔吱嘎一声响,酒招掉下来,摔成了一地黄沙。 黄壤终于明白,这些风沙从何而来。 整个世界正在沙化。 那些枯草、野树,较为脆弱的物件,早已经被腐蚀。这个世界像是空无一人。 黄壤走得久了,不由开始奔跑。 她来到内城的城门之下,这里遍地骸骨。 这些骸骨尚未完全沙化,黄壤一具一具翻找。 “第一秋——”她呼喊着这个人,然满地枯骨,又无衣物,她根本无从辨认。 “姨母——姨父——”她一个一个,呼喊着这些熟悉的人。 应者惟风声。 这就是……不久之后的人间吗? 黄壤坐在满地枯骨之间,黄沙灌了她一脸。 这整个天地,似乎只剩了她一人。 而第一秋,仍然被困在成元五年。 这是他最暗无天日的年月。整个世界,没有黄壤,他失了第三梦中的一切。反而坠入恶梦的深渊。 他体力虚弱,不仅毫无战力,便连想要走出这里都做不到。他只能依靠着床榻,盯着墙上的九曲灵瞳。 九曲灵瞳之中,黄壤在跳一支舞。 她的舞其实跳得不好,而第一秋偏偏见过宫中太多的舞姬。 黄壤在一丛兰花之间,一遍又一遍练习同一支舞。因为没有乐师,这显得十分尴尬。偏偏她一不留神,还扭了脚。 第一秋似乎重新陷入那段绝望无依的时日。他盯着墙上的女子,看着她舞姿渐渐柔软空灵。 及至后来,竟然也有了八分妩媚与风情。 第一秋并不知道,黄壤这支舞是否有跳给谢红尘看。 谢红尘或许见过她最完美的模样。 但他远隔千里,却遥遥目睹了这个人的狼狈与倔强。 圆融塔里,谢红尘岂不知危机临近、时间紧迫? 可师问鱼对他十分忌惮,他同玉壶仙宗那帮老家伙一样,等闲并不愿拼命。而谢红尘的血却是有穷尽的。 ——只要他失血过多,圆融塔自会重回自己手中,到那时,还愁没有杀他的时机? 师问鱼显然并不着急。 谢红尘游走在一片黑色的雾气之中,圆融塔符文飞转,一些场景如时间重叠,似真似幻。 他经过黑雾,而眼前却是多少年前的祈露台。 只见白墙黑瓦,中间有一扇半月形的拱门。 谢红尘举步入内,只见小院之中,一亭一池。三角小亭之中,石桌石凳,亭边梅树伫立。池中游鱼几条,往来嬉戏。 那一瞬间,回忆是挡不住的狂沙,铺天盖地而来。 谢红尘走进去,室内小桌上,正坐着黄壤。 那一夜的她,身披着轻纱。谢红尘甚至分不清,那是多少年前。 自与他成亲之后,黄壤一直悉心保养着身体,她并没有多少改变。 “阿壤?”谢红尘再开口,发现自己语声中竟有几分哽咽。 他是那个迷路多年,终于归家的旅人。可是小桌前的黄壤,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她双手托腮,注视窗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轻纱,喃喃道:“今晚又不来吗?” 她似无所觉般穿过了谢红尘,走到半月形的拱门前张望。 “阿壤?”谢红尘再次呼唤她。 她回过身,那一刹那,谢红尘心中狂喜,他甚至以为,黄壤看见了自己。可是,黄壤只是叹了一口气,她揉了揉脸,对自己笑道:“黄壤呀黄壤,夫君不过是忙了些。你可要做个贤妇啊,不可愁眉苦脸。” 说完,她走到小桌前,铺开一卷经书,看来是想抄经。 但她握住笔,不过抄了几个字,便扔到了一边。 “天知道我是个多么不静心的人呐。”她一边感叹,一边来到小亭,坐在石凳上,安静等待。 谢红尘突然明白,她是看不见自己的。 他身在圆融塔之内,这只是圆融塔为了破坏天道,顺应它的逻辑而复刻的一些画面。 眼前的黄壤,永远等待于那个夏季。 听不到他的呼唤。 谢红尘强迫自己离开,他并不是个会沉沦于回忆的人。 黄壤还在梦外,自己尚可追寻。何必留恋过往? 他强迫自己冰冷无情,可为什么离开之时,还是忍不住回望? 百年祈露台,他从来没有想过,当自己不来的时候,黄壤在做什么? 印象中的她,也总是很充实的。 她会结交宗门众人,每每做些绣品、糕点,讨巧卖乖,拢络人心。 她会申领米、药,施粥放药,博一个宽厚仁义的美名。 她会为他轻歌曼舞,讨他欢心。 这么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等待与孤寂呢? 谢红尘一剑破开眼前过往,剑光四散,溅落在地,黑雾退散。 师问鱼仍旧不敢现身,他观察着塔壁上的符文,他必须尽快找到魔塔的阵核所在。 可那些本该消失如烟的旧事,一页一页接踵而来。 他举步向前,竟一步踏入了点翠峰,曳云殿。 这一次,他在案前看见了俯案看书的自己。 “宗主,夫人求见。”殿外弟子恭敬地回禀。 案前的自己眉峰微皱,道:“请她进来。” 谢红尘微怔,他走到“自己”面前,果然,没有人能够看见他。旧事已逝,不可更改。 他只能眼看着殿外,黄壤提着一个食盒,一步一步向此而来。 那个时候的她,眼里还有光。见到自己夫君,她笑盈盈地道:“知道夫君今日繁忙,我特地做了粥,你先尝尝,可好?” 而案前,“谢红尘”连声音都冷漠,他道:“搁在这里,然后退下。” 黄壤微怔,显然谢红尘突来的冷淡,令她不解。 而经过此间的谢红尘,却再明白不过。 他不允许黄壤前来点翠峰,却又不能拒绝她入内——那样的话,外界恐怕会有诸多猜测,觉得他夫妻失和。 于是,他只能冷漠。他要让黄壤知道,祈露台之外,并不是儿女情长之所。 而初初新婚的黄壤,显然对这样突来的疏远不太习惯。 她应了一声,将食盒放在桌上,又看了案后的夫君一眼。 谢红尘并没有再理会她。 她只能小声道:“那、那你记得尝一尝啊。” 案后的人,这次连应也不应,只是道:“退下。” 她终于没有再说话。 谢红尘跟出去,发现她脸上的笑容,消失在转身的刹那。 然而,当走出殿外,遇到护殿弟子的时候,她便又扬起一脸笑。那笑容端庄得体,像是……没有受过任何委屈一样。 她和善地同一切经过的人打招呼。 她已经能够记得所有人的名字。 谢红尘想要跟随她再走一段路。可这只是一个散碎的画面。 他行不多远,眼前已经失了路途。 他跟丢了她。 其实他很想返回曳云殿,看看那天她到底做了什么粥。 第160节 可是他不能。 当百年光阴如梭,旧事湮灭在重重回忆之中。 无可回头。 第118章 器皿 漫漫黄沙之中,黄壤孤身行走。 一路上,她没有遇到任何活物。她身上沾满了风沙,甚至忘记了自己要去往何处。 前面黄沙中,露出黑色的头发,似乎还在颤动。 黄壤飞奔上去,她用力拨开黄沙,将沙中人翻过身来。可这点惊喜并没能带来希望。 沙中人眼耳口鼻都已经渐渐化作黄沙。只有头发被风吹拂,如一蓬乱草。 黄壤轻轻放开了他。 她走过这充满死气的废土,看万物簌簌融化。 黄壤一直向前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 而前路遥遥,她身上衣裳也开始缓慢地融化。细沙簌簌而落,她耳边全是沙沙的声响。 她行走太久了,脚上鞋子不耐磨损与沙化,露出了里面的脚趾头。 黄壤索性将鞋子丢了。 周围有风吹过树梢,可最脆弱的树叶,早已经散碎于地。树梢上只剩光秃的枝桠。 世界像是被剥出外衣,现出了丑陋的形状。 黄壤独自一人,跋涉于荒秽人间。半生岁月,爱恨成空。这足以将人逼疯。 可她仍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她找遍了全身,这次入梦,她并没有得到茶针。 为什么没有? 圆融塔中,第一秋和谢红尘强行闯入。如今自己在这里,他们又在哪里? 黄壤有太多的不解。 “第一秋——”她再度呼喊这个名字。她不知道第一秋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只要抱着这一线希望,她便有勇气,行经这废土荒原。 黄壤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世界的沙化加快了。 她抬起手,看见自己指尖慢慢沁出一层细沙。 ——她也开始融化了。 黄壤盯着自己的手,心中的慌乱,并不如想象之中强烈。 经过盘魂定骨针十年的刑囚,她的心已是千锤百炼。 她走了太多路,于是脚开始流血。 黄壤不敢想象自己此时的模样,她的长发散乱不堪地披在身后,一身黄沙,赤足流血。她双唇太干,偶尔轻舔一下,入口全是风沙。 她是土妖,生命力自然比凡人强些。于是纵然没有水源,她也活过了很多很多天。 可是,这样的世界,即便是她,也支撑不了太久。 自己被丢弃到了这个人间末日一般的未来。 而圆融塔还在师问鱼的掌控之中。 他有意如此吗? 若他有意如此,那想必还是想要迫自己屈服。 应该往何处寻他? 黄壤想了很久。师问鱼后来成了皇帝,一直躲在上京内城的皇宫里。可是她自上京而来,师问鱼并不在。 那他可能在……黄壤皱眉,想到了一个地方。 玉壶仙宗,一念神步之墓! 可玉壶仙宗距离上京,足有数千里之遥。 而她现在没有任何法宝,甚至连时间也有限。 她只能依靠双脚,沿着模糊的路线,徒步而行。 黄壤的双脚,渐渐磨得露出了骨头。 而世界的沙化,无疑加重了她的伤势。她步步向前,如同朝圣一般前行。 黄壤没有遇到任何活物,一个也没有。 到达玉壶仙宗的时候,她衣裳破烂、双脚白骨森林,甚至连双手都沙化,只剩下光秃秃的手掌。让一个人眼睁睁地看自己融化,这是什么感觉? 黄壤不敢触碰自己的脸,沙化并不痛,只有空无一物的麻木。 天知道她曾多爱惜自己容颜。这一梦算是全毁了。 但好在,她终于看见了玉壶仙宗的山门。 这曾经的仙门第一宗,如今也是处处颓败。世界毁灭了,遍地都是时间的残骸。 黄壤沿着记忆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向仙宗禁地。 这里的禁制因为没有灵气,全部失效。 她看见那方高耸的墓碑,上面“一念神步之墓”几个字,狂傲不羁,俯瞰苍生。 黄壤深吸一口气,可惜黄沙入肺,引得她一阵呛咳。 她沿着打开的墓门,缓缓入内。步步滴血。 她见过一念神步的墓,墓中应该是四壁剑意,中间放着棺椁。 可是现在,这一碑之隔,让黄壤惊住! 墓中不是什么棺椁,那骇然是另一个世界! 她看见了一条河! 河水明净清澈,河里游鱼往来嬉戏。 河对岸,繁花似锦、绿草如荫。 她只要再上前一步,只要上前一步,就能触到那纯净无垢的水。 黄壤站在墓口,不言不动。 河对岸,师问鱼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步若乘风,缓缓而来。 隔着一条河流,世界被剖成两半。一半生机盎然,一半凋败腐烂。 黄壤与他对视,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带了几分亲切:“你来了。” 他并不意外,像是在关心一个心爱的孩子。 黄壤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她的嗓子早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师问鱼遥遥地向她伸出手,温和道:“天道已死,吾道将兴。你还不肯醒悟吗?” 他说天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伸出手。一只艳丽的蝴蝶翩翩而来,正落在他指尖。他注视许久,道:“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不是吗?” 黄壤白骨森森的脚,缓缓踏入这清澈的河流。 她拼命洗去这一身黄沙,然后往喉咙里灌水。温柔的水流,浸润了她。 而她一旦踏入河流,身上所有旧伤瞬间消失。 ——她进入了另一个时间,一个还不曾千里跋涉的时空。自然便不会有伤。 师问鱼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道:“这便是了。” 黄壤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水,她的胃早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抬起头,尝试许久,终于哑着嗓子问:“为什么是我?” “嗯?”师问鱼挑眉。 黄壤问:“你赐我的茶针,到底是什么?我身中盘魂定骨针,已然是个死物。你为何煞费苦心,引我入梦?” 师问鱼对她的选择很满意,道:“当年本座入塔诛杀雷音达寂时,与之交手,打碎了一盏容器。” “容器?”黄壤皱眉。 师问鱼笑道:“对,本座失手杀了一个人,原以为是雷音达寂的喽罗。可后来,吾修习灵魔鬼书,参详圆融塔之时,才发现那是一个……承载怨气的器皿。” 既然黄壤已经归顺,他似乎也不打算隐瞒,道:“可这样的器皿,一旦打碎,就极难寻得。它需要拥有强大的怨气、坚韧的意志,却又需要无上的念力。朕寻找了很多年。” 他的话意味深长,黄壤死死盯住他,问:“当初,我向谢红尘透露谢灵璧有异。半个月之后,便被谢灵璧所害。是你向他告密?” 师问鱼道:“那件事啊……唔,你做得太不隐秘。朝廷在玉壶仙宗装有九曲灵瞳。小八十六那么关心你,你猜这颗九曲灵瞳装于何处?” 黄壤并没有回答,她已经不需要回答。 还有何处?自然是祈露台了。 这里因为不涉及任何宗门之密,其实禁制薄弱。 ——宗主夫人的住处,外宗谁会关心?宗内谁敢踏足? 想不到,这么小小的一点疏忽,反而成了祸端之始。 “你言语不慎,玉壶仙宗的法卷里,又有留影术。你毫不防备,自然全是破绽。本座只是略一点拨,谢灵璧就找到了你私查卷宗的实证。想不到,这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他言语之间,冷漠得令人心惊。 黄壤道:“所以,第一秋之所以能够找到我,也是你暗中相助?” 师问鱼笑道:“这倒没有。吾本想将你多放几年,待你怨气深重,再行启用。逆转天道,谈何容易?但是小八十六等不及。这些年为了寻你,他就快将这整个人间掘地三尺了。” 他语气轻描淡写,黄壤却字字心惊。 第161节 这些年,师问鱼一直困守圆融塔。但朝廷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他掌控之中。 黄壤道:“那茶针……”她突然反应过来,“正是因为第一秋提前寻到了我,所以你以我为器,逆转天道时,才需要另备此物!” 师问鱼目露赞许之色,道:“你意志坚韧,被谢灵璧行刑之后,一直心怀怨恨。偏偏是个育种名家,得民间百姓供奉,念力强大。甚至还有盘魂定骨针护你肉身与元神。这么多年,本座终于等来了一个合适的器皿。可惜,太弱了。于是本座只得另辟蹊径,补上此针。以免你不能承受圆融塔之怨气,魂销骨裂。” 他提及这些,像是介绍自己一件心血之作,颇为自得。 “所以,梦境破灭之时,我虽然死亡,却毫无损伤。”黄壤喃喃道:“因为那柄茶针,替我承受了反噬。我、第一秋,你的那些皇子皇女,甚至于天下所有人。我们一直是你的棋子。” 师问鱼并不否认,只是道:“既有棋局,必有棋手与棋子。本座为了你,也算是费尽心机。如今和盘托出,知无不言,你也该相信本座的诚意。” 黄壤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师问鱼道:“这才是聪明人应该探究的问题。”他向黄壤招手,“来。” 黄壤缓缓踏出河流,踩着柔软的青草,来到他身边。 师问鱼这才道:“这世上总有些人冥顽不灵,但屠灭生灵,也非吾本意。如今你在民间,已经颇有声望。想办法游说劝导,想必不难。” 黄壤明白了:“如今这些人,还在那个沙化的世界。他们都还活着?” 师问鱼道:“本座说过,杀生灭世,并非吾愿。” 黄壤垂眸,许久之后,她问:“看来如今,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但是陛下还能给予我什么呢?” “果然,不愧是你啊。”师问鱼淡笑,“那个会为自己亲生父亲培育神仙草的女人!” 说完,他复又感叹:“还是这样的你,更让人喜欢。” 黄壤不言不动,师问鱼凑近她,目光幽深如渊:“你可以得到新生。从此摆脱盘魂定骨针。”他的声音里带着笑,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最残酷的话:“黄壤,吾之大业,便是唯一可以破解盘魂定骨针的方法。” 第119章 归顺 “吾之大业,便是唯一可以破解盘魂定骨针的方法。” 师问鱼微笑着说出这句话。 黄壤没有质疑他。她相信了。 盘魂定骨针,三千年来,刑囚了多少人,她再明白不过。 玉壶仙宗山腹的密室,她夜夜梦回,怎能忘记? 这么多年,受此酷刑者,只有她曾获得了这么一丝希望。 她窥见了这一线光明,如救命稻草一般,只能牢牢紧握。 师问鱼留意着她的表情,淡淡道:“所以,除了归顺,你还能如何呢?” 黄壤没有说话,她似乎也确实无话可说。 司天监,暗室。 第一秋尝试着走出暗室,他的身体依旧充血肿胀。这让他看起来像个体形庞大的怪物。 尽管每行走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他依旧一步一步,向暗室的门靠近。 因为只是被安置在这里养伤,也并无人囚禁他。 他很快来到门口,而他的五指几乎打不开这扇门。 每一个极细微的动作,都如同撕裂了肌肤。他深吸一口气,五指扣着门。因为几乎没有触觉,他太过用力,指尖被划出血痕。 好在,门终于是打开了。 第一秋缓缓向外走。而他刚刚的迈出房门,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倒在地。 ——他昏了过去。 第一秋再次醒来的时候,仍躺在暗室的床榻上。 他原以为,是李禄等人发现昏倒的自己,重新将他送回床榻。可是当他低下头,他蓦地发现不是! ——他手上虽然肿胀发紫,却并没有什么伤口!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他开门之时,明明划破了手! 第一秋再度起身,艰难地向门口挪去。 这一次,他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茶盏。 然而,当他再次吃力地打开房门,刚刚踏出一步,突然再次昏倒。 第一秋再次醒来时,仍旧躺在床榻之上。 茶盏好好地摆放在桌上。 第一秋明白了。 他的身体永远不会痊愈。因为他只要踏出房门一步,整个时间就会倒流。回到他被送到这暗室的第一天。 时间在重复,他被囚禁于此间。 四周一片静默,他换了一颗九曲灵瞳。 于是墙上的画面又缓缓展开。只见黄壤正在培育兰花。她嫁入玉壶仙踪之后,便不再下农田。闲暇之余,她便在整个玉壶仙宗种满了兰花。 兰花四季常开,遇雪而谢。 初时,第一秋只当她排遣寂寞。直到后来,听说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最爱兰花,他方恍然。 画面之中,黄壤将新育的兰花种下,第一秋盯着她,脑海中却思索着如何破局。 黄壤姿容倾城,然而无边丽色并没有影响他。 这样的画面,他自成元五年开始,看了足足一百年。在那些流转不息的白昼或黑夜,他铸器时,九曲灵瞳中是她。他看书,九曲灵瞳中是她。 他批阅公文、查看卷宗,与朝中那拨重臣们勾心斗角时,只要一抬头,便见她如在眼前。 习惯很可怕。他早已不会被黄壤所打扰了。 世人眼里,他百年孤寂。可事实上,第一秋从不这么觉得。 这个女人似乎一直在他身边,存活于他的脑海之中。 在这里,她并不是什么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她只是一个女子,与他一并同行。 后来,也有无数人想要替他说一房妻子。 他们问这位少年得志的监正,何为伴侣? 第一秋并不回答,只是每一次,脑海里都是这个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恋。可能也并不完全是。 他不好女色,于是并不贪恋黄壤的美貌。而黄壤嫁人之后,也失去了育种的才华。监正大人显然也并不羡慕谢红尘的艳福。 他没有拾音生爱的习惯,于是也不迷恋她的声音。 第一秋甚至说不出来,自己喜欢黄壤什么。 他从未想过将她自谢红尘身边夺走又或如何,他只是习惯了这么一个人。如心头一点甜,漫漫岁月,奉于心间。 第一秋盯着墙上用心种花的黄壤,心中念头已经扫过了千万遍。 如何破坏这一方空间,脱出困境? 第一秋扫视着这间暗室,一切陈设,皆与记忆之中一致。 一张床榻,小桌小凳。桌上有茶壶,配了六个茶盏。 第一秋吃力地爬起来,他低下头,再次注视自己的双手。然后,他缓缓挪动着肿胀的身躯,来到桌边,打量桌上的茶壶。 蓦地,他举起凳子,用力一掷。凳子不甚牢固,登时散了架。 第一秋缓缓捡起一截桌腿,随后,他摔碎一个杯盏。 杯盏碎瓷四溅,他随手捡起一块,开始雕刻凳子腿。他双手不听使唤,笨拙得令人心疼。碎瓷不趁手,割破皮肉。血流下来,却也是暗紫色。 他雕刻了半晌,忽而抬头,只见墙上的九曲灵瞳之中,已经不见了黄壤。只有她种下的兰花,在阳光之下挥舞着肥厚的叶片,如同招手。 “阿壤……”这两个字出口如轻叹,却引动了心中回响。 第一秋低下头,继续雕刻手中木器。 他动作缓慢,十指血肉模糊。然而这样的身体,毕竟也不再陌生。木器渐渐成型,隐约可以看出是一座塔。塔高九重,八面台阶。飞檐斗拱,檐角系铃。 ……圆融塔! 他以一段废木,复刻出了圆融塔! 第一秋手下不停,耳边间或有黄壤的声音。他时而抬头,暗室之中,没有疼痛,没有孤独,也不受恐惧侵袭。 木塔之上,第一秋极力回想圆融塔中上的法阵。他一寸一寸地还原。 可碎瓷毕竟粗砺,许多精细的雕刻无法完成。 第一秋将目光投向桌上的茶壶。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铁壶,第一将它拾过来,用尽力气将它踩扁撕开。终于,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刻刀。 他用这把粗制滥造的刻刀,一字一字,刻上了记忆中的符文。 圆融塔需要十分巨大的怨念和痛苦。而这座小塔,自然不能同其相比。 ——它也不用与圆融塔相比。这一方狭小的空间,能损耗多少怨气? 第一秋最后一刀,自腿向下,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血流如泉,他双手带血,颤抖着伸向那木制的小塔。刹那间,他脑海中符咒翻飞。他一人之苦痛十分有限,但驱动这座小塔,却已经足够了。 他强行将时间向后推进! 整间暗室里,圆融塔似乎很快发现自己的秩序遭到破坏!它极力想要修复,但是第一秋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好转! 时间真的被他推动了! 第一秋用尽全力相争,圆融塔极力想要修复异物造成的破坏。但这空间实在太过狭小了,第一秋再度一刀划破自己另一条腿。 剧烈的痛苦让他颤抖不已。 片刻后,他耳边砰地一声响,如同水晶碎裂之音! 眼前的暗室,如墨一般渐渐融化。 第162节 他成功了! 第一秋抬头,看向墙上的九曲灵瞳。里面,黄壤所种的兰花缓缓消融。 而第一秋眼前,现出了另一个世界! 他站在一条河边,河的对岸,世界沙化,万物倾颓、寸草不生。而他所站立的此间,流水如歌、鸟语花香,阳光轻如薄纱。 第一秋沿着河岸行走,他看见河水奔流。而它流经之处,沙化的世界仿佛被洗刷,重新绿草如荫、繁花似火。 而这些被复刻的房屋,他也渐渐觉出熟悉。 ——他身为监正,对国之山河,岂能不熟? 这世界空旷,却不见一人。 第一秋脚步加快,身上旧伤发作,他低下头,查看自己。只见他早已不是方才暗室里肿胀的模样。 体内修为重回,虽然仍是遍体鳞伤,但对他这完全妖化的身体而言,尚不致死。 这是哪里? 又是什么时间? 自己难道被困在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了吗? 他脚步如飞,渐渐地,却看见了一些人。 这些人站在河对岸,茫然地注视着一河之隔的此方。 “别过河!”第一秋声音嘶哑,几乎怒吼:“他只是想让你们溺亡河中,以此获取怨气,别上当!!” 可是此时此地,又有谁会听他的话呢? 无数人向河中奔逃,很快被河流没顶。第一秋伸手想要抓握,可凭他一人之力,能救几人? 也有那极幸运的,迎着风浪硬是过了河。 于是,更多人看到希望,纷纷入水。 圆融塔中,谢红尘的鲜血一滴一滴,浸入塔中。无边怨气如潮水般漫过来,却并不敢吞噬他。他如这黑暗潮水之中的辉光。 眼前仍是当年的黄壤,她在兰花丛中跳一支舞。那一天的她,穿了浅金色的舞衣,舞衣清凉,既遮不住她纤细的腰,也遮不住她雪色的腿。 而当年的谢红尘坐在兰花中,饮一壶酒。 黄壤舞姿翩跹,如兰花得道,生出的精灵。而观舞的谢红尘沉默饮酒。 他什么都没有说。及至一舞终了,便起身离开。 黄壤追了两步,又缓缓停下来。 谢红尘以心剑破开眼前的幻象——原来当时,我什么都没说。 于是多年以后再想起来,也终是忘记了当年所想。 “阿壤……”他低低地叹,而这圆融塔中,无数声音怪叫着回应他。 那些怪声争先恐后地喊:“阿壤——阿壤——” 谢红尘再度滴血,圆融塔又是一阵震动摇晃。谢红尘劈碎一团又一团袭来的黑雾,保护着那微弱得将要熄灭的幻象。像在这如同无间地狱般的九重魔塔,保护着自己的珍物。 ——阿壤,我想换一个从头再来。 用我所有的一切来换,好不好? 谢红尘向幻象伸出手去,黄壤衣上披帛如失翅般缓缓垂落,在将要垂至他掌中时,散如云烟。 第120章 归正 圆融塔外,何惜金等人已经几次尝试冲塔。 但是塔内情况更加混乱。圆融塔中黑色的怨气弥漫开来,强行入塔的人无不被怨气所伤。 众人不得不留于塔外,观望等待。 忽然,张疏酒问:“你们有没有听见水流之声?” 水流? 诸人屏息,侧耳细听。流水声渐渐逼近,忽而有人指着前方,道:“快看!” 众人举颈而望,只见远处,滔滔江河向此而来。眼见浪潮就要没过上京,却在此处停住。 武子丑快步来到河岸边,只见河对岸一片新绿,生机盎然。 再反观自己周围,黄沙弥漫,如同末世。 “这是怎么回事?”周围有人低声议论。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河岸边,迟疑徘徊。 黄壤就这么跟随师问鱼,她逐渐看出来,这条河不断奔流,渐渐首尾相联,圈出一方圆形的世界。 这是一个崭新的天地。 空气清新,万物生长。 肉眼看上去,同以往的世界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师问鱼缓缓来到河岸边,他注视着一河之隔的人们,看他们三三两两地渡河。 不时有人淹死在河流里,他目光平静。黄壤问:“有人在陛下面前痛苦死去,陛下为何能如此冷静?” 师问鱼淡淡道:“红日起落、百草荣枯,不过是天道秩序的一种。”他转过身,看向黄壤,“人之生死,也是如此。” 黄壤沉默。 河边传来欢呼,有人成功渡河。 成功者于河岸之上赤足奔跑,庆幸自己脱离苦海。由此鼓动了更多人向河对岸游来。 可河中水流湍急,那些争相渡河的人,十不存一。 黄壤站在岸边,默默注视。 师问鱼悠然道:“圆融塔之乱尚未平息,随吾来。” 说罢,他当先沿河而行。 修仙之人,脚程总是快上许多。 黄壤跟在他身后,能够看见河对岸的世界。也许是因为天道秩序的修复,对面世界沙化的并不快。可饶是如此,也能见到满目的昏黄。 黄壤盯着师问鱼,见其步履匆匆,如同赶路。 ——难道说,他其实也并未完全控制这方世界? 黄壤心中生疑,但这也是可以解释的——如今不见第一秋和谢红尘。这二人肯定还在圆融塔中。第一秋肉身已经成熟,谢红尘身负雷音达寂的血脉,而其本身又天资卓绝、修为精深。 他们一定还在抗争。 如今师问鱼看上去犹如天神降世,可他毕竟还未夺得完美肉身。 那些在河流里苦苦求生的人,都成为了他怨力的源泉。 所以,他极力想要引诱所有人渡河。一是归顺于他,二也是加强怨力,稳定圆融塔。 黄壤心中闪过许多念头,而前方渐渐现出许多人影。黄壤一眼看见了熟悉的人。 ——屈曼英! 原来河对岸,已经是上京! 昏黄薄沙中,圆融塔仍隐隐可见。屈曼英等人站在河对岸,以手搭棚,向此张望。 师问鱼微笑,道:“以你之能,要劝降他们,想必不难。” “很难。”黄壤道,“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怕死的。特别是我姨父、姨母这样的人。” 师问鱼点点头,道:“说得是。但是,他们同样也不知道真相,不是吗?” 黄壤愣住。师问鱼徐徐道:“他们的世界崩塌在即,你也看到了。只要让他们先行渡河,以后时日漫漫,他们总会接受现实。” 他盯着黄壤的眼睛,笑道:“以他们的修为,渡河并无危险。你看,你想要的人,朕都在一一替你留住。朕相信,你也有足够的智慧,回报朕。” 黄壤没有反驳他,她当然有无数法子,能说服对岸的人渡河而来。 事情到眼前为止,好像对她都不算太坏。 ——还有什么比身中盘魂定骨针更差劲的事呢? 黄壤想了半天,自嘲般一笑:“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她缓缓走近河岸,只差一步,几乎踏入水中。 而河对岸,屈曼英举目远眺,终于认出了她。 “阿壤——”她高声喊,“阿壤是你吗?”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目光交汇,尽在她一人。这些面孔,一张一张,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黄壤看了许久,忽而,她转身道:“你要让我说话,总要有传音法宝能让他们听见吧?”她语带讥讽,“难道要我靠嗓子喊?” 师问鱼也不同她计较,自怀里掏出一个传音海螺,递到她手中。 黄壤将那海螺举到唇边,咳咳地咳了几声。 果然,她的音色清晰地传开,那些距离遥远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我是黄壤。”黄壤低头,发现自己裙衫散乱。她整理了一番,复又正色道,“我现在站在另一个世界,与诸位对话。” 她注视左右,师问鱼就站在她身后,密切注视着她的一言一行。 这样不行啊,话风半点不对,立刻就会被他控制。 话不太好说啊。黄壤心中为难。 而正在此时,在这方风清日朗的世界里,突然尘沙四起。 黄壤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只听师问鱼沉声道:“是你?!你竟然打破了光阴囚牢?!” 什么是光阴囚牢? 第163节 黄壤不知道,但是当她看清那团黑雾中是什么的时候,她连血脉都生起一股暖意。 ——黑雾之中,是一条巨蛇。 只见它蛇鳞青碧,眼若铜铃,血盆大口中还嘶嘶地吐着蛇信。 而眼角蛇纹妖冶欲滴。 “第一秋!”黄壤喊出这个名字,然后她似乎便拥有了无边勇气。 这个世界,会有人是困境中的阳光,是险难时的盔甲。 果然,那巨蛇甫一冲来,立刻横隔在师问鱼和黄壤之间。 师问鱼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荡起一丝惊愕:“你真是……令人意外。” 巨蛇身上带伤,如一座高山,人立在黄壤身后。 黄壤没有回头,她不再担心什么师问鱼。她耐心地整理好自己的鬓发,又沾了水,把脸也擦干净。 最后,她手握海螺,一字一顿,道:“我以第三梦之名,请求诸位不要渡河!师问鱼被魔塔蛊惑,以无数人的怨念和痛苦为灵气,铸造了这个世界。因为圆融塔对天道秩序的破坏,这才导致原本秩序错乱。你们的泅渡,只会增强他的力量!” 她的声音透过这传音海螺,响彻了整个大地。 那些迫切想要逃离绝地的人,终于开始犹豫迟疑。 黄壤的话,或许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第三梦先生在民间的影响力太大了。 她以此为名,无数人都开始将信将疑。 “孽障!”师问鱼终于被激怒,他手握拂尘,一招出而千丝动。万千残影向黄壤而来! 而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甩动蛇尾,带起一阵飓风。飓风与拂尘相撞,只听轰然一声响。土石横飞,河流动荡,黄壤却仍好好地站在河岸边。 黄壤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她不去管身后的激战,只是盯着河对岸。 有人厉声问:“黄壤!你口口声声道有人作恶,却为何自己也在对面?” 这自然也是很多人疑惑之事,当下便有人纷纷质问附和。 黄壤突然发觉,这竟然自己到了装逼的高光时刻! 她挺直腰背,面色沉痛,道:“吾不忍百姓受难,特为查明真相而来。” ——沽名钓誉这样的事,老娘最擅长了。哼! 她一字一字,开始说服众人:“天道万物,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师问鱼不同,他妄图化身为神,掌控众生。此人心已入邪,罪不可赦。芸芸苍生,岂能向他乞求庇护?” 她一身正气,浩浩清风。 师问鱼额际青筋乱跳,恨不得一掌将其拍死了事。 可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牢牢地缠住了他! 师问鱼心中恨极,有人想要夺舍!他猛然化作一团黑雾,就要将第一秋的蛇身牢牢包裹。可第一秋的反应何其灵敏? 在师问鱼化雾的瞬间,他也化作一团黑雾。 ——灵魔鬼书,他原本也是会的。 这邪功虽然记载了夺舍的窍门,但它可能也从未想过,两个灵魔鬼书的修习者,如何夺舍? 果然,师问鱼拿他毫无办法,只得又同他战成一团。 河对岸,有人问:“黄壤……不,第三梦先生!如今世界化沙,我们若不渡河,岂不是只能等死?!” 黄壤伫立在悠悠河畔,手握海螺,道:“天道能自我修复,只是因为圆融塔之力的破坏,力有不逮。只要诛杀师问鱼,销毁圆融塔。天道必将重回正轨。” 就在她身后,师问鱼与第一秋正在恶战。 而黄壤并不回头,她面向人群,身隔长河,道:“在你们之中,有不少自梦中复生的人。如今天道力量减弱,已经无法纠错。但你们的存在,令人天道停滞,人道错乱。”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自人群之中,看到了息音,也看到了黄洋。 她看到了许许多多已逝之人。 这些人也同样注视着她。 有人厉声问:“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我们自裁吗?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凭什么……”他话音未落,便被更激烈的声音打断。 第三梦中,因为第三梦先生的出现,育种世家的退让。良种充裕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可就太多了。 比如师问鱼的皇子、皇女,就因为没有试验虺蛇之血而全部存活。 “你自己逃生了,却劝我们赴死?!”有人怒骂,“依我看,这邪魔不是陛下,是你!” “也不能这么说,她可是第三梦先生……” “什么第三梦!说不定就是罪魁祸首……” 人群嘈嘈杂杂,一时之间,什么声音都有。 黄壤丝毫不以为意——喜欢沽名钓誉的人,脸皮就是厚。 想当初,她可是凭着黄墅之女的出身,硬生生地博了个“玄度仙子”的美名。 她道:“吾受盘魂定骨针之刑,早已是个不生不死的废人。此事,想必大家都知道。” “盘魂定骨针?”这样的刑器,当然是人人皆知。诸人议论纷纷。 黄壤徐徐道:“留在此地,吾能复生。但,即便如此,吾仍不能留下。” 周围一片寂静,黄壤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死死缠绞住师问鱼的第一秋。 她微笑着道:“家夫正以一己之力,对抗首恶。就在诸位之中,有我死而复生的母亲,有我两世缘分的养子。我们都有无数难以舍弃的人。但是,归正天道,终究是为了杜绝越来越多的人经历同我们一样的人间惨事。” 民众之中,诸人自然不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服。 而黄壤却是丢弃了手中的传音海螺。她手中光芒一闪,却是心剑再出! 众人只见一片强光泼撒,她已经向着师问鱼和第一秋的战场而去。 师问鱼肉身本就虚弱,单以眼前的战力而言,他根本不能力敌第一秋。 但是第一秋也伤重,这才容他拖延。而如今,黄壤加入战局。纵然她修为不足,但她剑道高深。师问鱼顿时左支右绌。 终于,黄壤的心剑划破他的袍袖,他的血顺着指尖滴落。 圆融塔中,所有黑雾都感应到了这种虚弱,开始动荡不安。 谢红尘借着师问鱼力量削弱,他终于找到了这座法阵的阵心! 只见一片黑雾之中,一座蓝色的符文。 法阵若圆盘,圆盘中,十二条刻度均匀排列。而其中有红、黄、蓝三色针,红色最长,黄针其次,蓝针最短。此时,三针正以圆心为支点,均速行走。 法阵的符文不时闪烁,谢红尘对法阵也知之甚深。他细看许久,立刻明白。三色针分别为年、月、日! 谢红尘对照今时今日,缓缓扳动指针。 他五指滴血,黑雾在他身边蠢蠢欲动。 黄壤这边,河水似被狂风惊动,涌起滔天巨浪。第一秋嘶嘶一声,黄壤一边猛攻师问鱼,一边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一秋不再试图说话,黄壤却灵光一闪,道:“谢红尘!他在试图控制圆融塔!” 巨蛇点头,下巴差点磕在黄壤头上。黄壤斗志大胜:“杀了他再说!” 而此时,师问鱼走投无路,他猛地化身黑雾,在巨蛇眼前虚晃一影,随即扑向黄壤! 他竟然试图夺舍黄壤! 黄壤只觉得头脑晕眩,几乎站立不稳。但随即,另一团黑雾扑过来。第一秋所化的骷髅,发狂般撕咬师问鱼。师问鱼本计划以最快速度夺舍黄壤,然而他低估了疯狂的第一秋。 他所化的黑雾,在一瞬间就被第一秋蚕食得所剩无几。他闷哼一声,猛地化为人身,跌坐在地。而一身鲜血,如身披红绸。 塔中,谢红尘压力骤减! 在师问鱼极度虚弱之后,圆融塔终于认他为主!他用力扳动三色针,使之一一归位。 外面乾坤倒转,众人只觉头脑一阵眩晕。 师问鱼冲进圆融塔,想要再度夺回主位。可此时,正逢圆融塔与现实之间时间交错,他一步踏空,整个人如堕虚无,消失在圆融塔的台阶之上。 经他创立的世界,受到强烈的波动,最后如蜡般缓缓融化。 黄壤感受到这种融化,她回身,牢牢抱住面前的巨蛇。 虺蛇面目,狰狞可怖。她却微笑着。 “第一秋。”她轻声呼唤,巨蛇安静凝视,目光温柔。 黄壤轻轻吻过它眼角的蛇纹,轻声道:“师问鱼说,维持这个世界,是盘魂定骨针唯一的解方。我相信,他没有骗我。” 巨蛇垂下头,在那双竖瞳之中,黄壤看见自己的面容。她轻轻抚摸蛇头,说:“破梦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你……拔了我头上的金针吧。” 第一秋猛然抬头,他已经无力再化为人身。而蛇身又不能说话,他眼角湿润,竖瞳之中,明亮如水泊。 “我这个人……其实没那么坚强。我喜欢华衣美食、自由自在。陪在你身边很好,可这样的陪伴对我而言,还是太痛苦了。”她努力面带微笑,保持自己最美好的形态,“第一秋,让一切都结束吧。” 巨蛇沉默地注视她,直到她也随世界融化。 第121章 对白 河对岸,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无比诡异的一幕。 对岸的世界,一层一层扭曲萎缩。终于到了最后,化作虚无。而眼前的河流,也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那些渡河成功的人,此时人人惊恐奔逃,但很快,也随世界烟消云散。 黄壤再度醒来的时候,见自己仍然坐在轮椅上。圆融塔内已经恢复了平静,壁上符文法咒纷纷隐匿。整座塔看上去,与平常建筑无异。 而她也无法再挪动分毫,她安静地注视前方,塔外的光线照进来。原来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身后有人走近,脚步蹒跚。紧接着,一只带血的手伸过来,轻轻触摸她的脸颊与四肢,似乎确定她是否无恙。黄壤不能回头,但已经知道了那是谁。 第一秋。 黄壤感觉到他的温度,塔外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微微地刺痒。 随后,她眼前视线变换,是第一秋转动了轮椅。黄壤目光扫过,见谢红尘向此而来,他脸色苍白,连脚步也因为虚弱而显得飘浮。他已经收了心剑,而一身雪衣被鲜血洇染,开出大朵大朵的花。 黄壤目光呆滞,只能任由他一步一步来到跟前。 第164节 他数次欲言又止,而第一秋的阴阳怪气的毛病也并没有因为伤重而减轻。他说:“谢宗主见多识广,想必好狗不挡道这样的道理,也曾听过。” 谢红尘不理会他的挖苦,却极是侧过身去。 第一秋这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他扶着黄壤,自窗而下,飘落在塔外。 众人见他出来,语声骤停。 仇彩令等人立刻上前,问:“塔内情况如何?可有抓住师问鱼?” 而他话音刚落,其他声音又再度响起。 有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朝廷就是这样迫害百姓?” “第三梦先生真的遭受了盘魂定骨针之刑?这是怎么回事?盘魂定骨针之刑不是必须由仙门公审之后方可施行吗?玉壶仙宗必须给个说法!” “现在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各式种样的问题迎面而来,身后,谢红尘也飘然下塔。 第一秋缓缓擦去黄壤脸颊的血迹,许久方道:“师问鱼已经失踪。眼下圆融塔受谢宗主掌控。”他弯腰拔起一颗小草,道:“天道秩序正在重新修复,大家不必慌张。” 诸人目光聚集,只见他手中的野草,本有一半沙化,只剩下略微粗壮的根茎。但此时,它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缓恢复。 “这样的速度,要几时才能恢复如常?”有人气急败坏,骂道:“你们这些早已死掉的人,还不自裁?没听第三梦先生说吗?你们的存在,只会影响天道秩序!” 他这么一说,其他复生的人包括其亲朋都急眼了。 “说的什么屁话?难道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一时之间,众人互相谩骂,争执不休。 第一秋其实很擅于处理这样的事。 他身在朝廷,人之心性,他再了解不过了。 这时候,便须有人带头,先令大义之人赴死。随后劝说犹疑者,再后,逼迫不愿者,最后诛杀反抗者。 权臣心术,如挥刀断臂,岂能有情? 他轻轻抚摸黄壤的长发,容颜冰冷:“诸位,吾妻黄壤,一生为民奔走,从无私欲。” 黄壤听着他的话,若非头上双针所制,她真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身后,第一秋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字字冷静从容,说着一些虚假无稽的话:“方才破梦之时,她曾对本座说,人命之珍,重逾山岳。因梦复生的人不舍赴死,也是人之常情。” 四周逐渐安静,万千目光向此汇聚。 何惜金等人先前还阻挡着百姓,不允许他们接近第一秋等人,此时,他们也看过来。 第一秋背脊笔直,目光锐利如刀锋:“但大义所在,慨当以慷。她……愿以一己之身,舍生取义,引无畏者效之。” “第、第、第……”何惜金怒指他。 谢红尘居然也怔愣许久,才明白这句话。 “第一秋!你在说什么?”他厉声道。 而诸人回应,却是呆若木石。四次入梦,黄壤与第一秋的渊源,还有谁人不知? 他是黄壤百年前的爱慕者,四梦追求,三世夫妻。 可现在,他说黄壤愿舍生赴死,“引无畏者效之”。 “你疯了?”屈曼英上前,就要抢夺轮椅,“为了达到目的,你连她都可以牺牲利用?想都别想!” 第一秋没有说话,但他身法如电,带着黄壤避开了屈曼英的抢夺。 谢红尘几步上前,他来到黄壤面前,缓缓蹲下。黄壤与他对视,连心中都沉默无言。 她看不到第一秋,不知道他是如何用这般冷静的语气,说出这么一番话。 谢红尘凝视她,道:“跟我走。”因为语声低弱,这句话出口更像请求。他握住黄壤搁于双膝的手,字字疲倦沙哑:“阿壤,跟我走,好不好?” 黄壤不言不动,谢红尘几近哀求:“我带着你离开仙门,我们隐世而居,我用一生一世去研究盘魂定骨针的解方。好不好?” 一旁,屈曼英道:“阿壤,你能听见吗?” 苗耘之看了一阵,也是不忍,道:“她尚能眨眼,只是慢些。” 屈曼英早已泪流满面,她扶住黄壤的肩,道:“阿壤,你若同意谢宗主的话,就眨一眨眼。好不好?” 黄壤目光空洞虚无,却迟迟不动。 屈曼英和谢红尘屏息等待,直到渐渐绝望。 第一秋也没有动,他也在等,或许她能有片刻迟疑,当时之言,只是一时冲动。 可她不会。 他知道她不会。 第一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掌中都沾染了那凉滑细腻。许久之后,他说:“她不会和你走的,你不了解她。” 谢红尘眼中早已带泪,于是那些温和博雅都抛到一边,他几乎嘶吼:“我不了解她?我和她百年夫妻!” 第一秋冷静如一块石头,他说:“百年夫妻,你却不知道,这原是一个多么自由无羁的灵魂。” 谢红尘愣住,第一秋轻声问:“如果……你仍不悔的话,眨一眨眼吧。” 在屈曼英、何惜金、谢红尘等人的注目之下,黄壤轻轻地眨了眨眼。 生不如死,岂会有悔? 只是第一秋,我只交待了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走之后,此身化沙,自有春风吹拂、大地怀容。可你怎么办啊。 你这样子,所有人都会惧你畏你,传扬你的冷血无情的啊。 何惜金等人都没能再出言反对。这是……她的选择。 夫复何言? 屈曼英双手捂脸,谢红尘沦陷在回忆的沼泽里,一朝梦醒,发现失去的早已失去。 第一秋将黄壤推至众人面前,众人盯着轮椅上这个妆容精致、衣裳繁复的女子。她容颜美到虚假,目光涣散,毫无焦点。 很难相信,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活物。 第一秋行至她身前,黄壤终于又看清了他。 血污尘垢之中,他眉目英挺,目光深邃如激流凶险的海眼。 第一秋。黄壤踏着回忆的黄沙,想要找到梦外和他的初见。可惜人生纷繁错乱,满地荆棘,她早已记不起成元五年,那个前来仙茶镇提亲的少年。 当年的我,是否也曾披着温婉端庄的外衣,跟你进退得体地对话? 那时候,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第一秋,我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第一秋捧起她的手,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他任由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去听自己心跳和呼吸。多少年前的仙茶镇,少年得志的八十六殿下打马而来。那个少女一身浅金,伫立在千顷良田之中。 田地间小麦金黄,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金秋丰收的温暖与喜悦。 回忆若噙泪,便只能不再触碰。第一秋重新扶她坐好。 “去吧。”他右手上抬,轻轻握住她头顶的两根金针。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要很用力,才能止住心中的鲜血横流:“去吧阿壤。从此以后,不再痛苦了。” 话落,他手上用力。 黄壤只觉得神魂裂痛!但她并不惊恐,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看见人群中的息音、黄洋,和黄均。他们都向这里看,却谁也没有上前。 光阴细碎,呼啸着打马而过。 那些相生相伴、悲喜仇怨、缘生缘灭,所有爱与芥蒂,都在这一场凝视中泯灭。 黄壤收回目光,于是眼前仍然只剩了第一秋的脸。当年玉壶仙宗的山腹里,光阴多么漫长,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完。而今光阴又多么短暂啊,都不够说声再见。 当两根金针离体,黄壤想要起身扑向他。 她想抢一个拥抱,哪怕只是一眨眼。可当盘魂定骨针拔出的瞬间,她身躯化沙。 金色的细沙粒粒飞扬,尚来不及靠近,已扬于清风。第一秋伸出手,金沙带着耀眼的光屑穿过他指缝,在如血的残阳里散落如尘埃。 黄壤的视线,在短促的一瞬沉入黑暗。 从此以后,不再痛苦,只剩未尽的遗憾与永夜的安眠。 第一秋,我以为上天另赐良缘,无论如何,你我之间至少应有一句对白。哪怕是一声呼唤,一句叮嘱。 可是没有。 可惜没有。 第122章 煞神 细沙抚过树梢,冬日的夕阳也即将隐去。 第一秋垂眸,看向这一片黯淡的尘沙。可他甚至无暇悲伤。师问鱼所作所为,令生灵涂碳、天道倾斜。如今朝廷早已方寸大乱,谁能主持大局? 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吾妻遗愿,还请各位复生者以后来人为念。” 息音也在看在地上的薄沙,她以已死之身来到梦外,原本恍惚糊涂。可现在,听到诸人零零碎碎的拼凑转述,她早已明白发生了何事。 师问鱼用怨气掌控圆融塔,令人间失序,时间颠倒错乱,从而妄图重建秩序、再创天道。 而第一秋、谢红尘、黄壤等人拼力阻止,终使他阴谋破灭。 但那些因为错乱天道而复生的人,却不能再留存于世。 息音缓缓走出人群,黄洋看见她,忙叫了一声:“外祖母……” 他跟息音其实并不亲近,因为黄壤与息音一生并未过多走动。但这孩子生性活泼,有时候鲍武走不开,也会派他前往外庄,替息音干点活、跑跑腿。 息音牵起他的手,缓缓来到人前。 她注视人群,道:“诸位,吾名息音,乃阿壤生母。”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个名字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十分陌生。 息音徐徐道:“不瞒大家,我早在阿壤年幼之时便已魂归九泉。是阿壤这孩子一片孝心,借着入梦之机,又让我避开苦难,存活至今。” 第165节 她这般一说,诸人便明白了。 有人问:“那你……也是自梦中复生之人?” “正是。”息音轻声道,“我与其他复生者无甚不同,拥有新生,和更多的牵挂不舍。” 她语声清悦,如空谷溪流:“但阿壤说得对,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性命,而无视其他人的苦难。” 说完,她走到第一秋面前。 第一秋与她四目相对,她微微一笑,点点头道:“谢谢你,阿壤在你的帮助下,已经长成了光彩夺目的样子。” 第一秋双唇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帮助?自己所为,又谈得上什么帮助呢? 临到头来,失父、失妻、失子,连岳母也要献上祭台。 息音看向屈曼英,有些愧疚地道:“我们一家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无以为报,我……心中十分不安。” 屈曼英无可规劝,她毕竟不是普通人。身为上位者,她更知道此举势在必行。她摇摇头,纵然再坚强,眼泪却已经溢出了眼眶。 息音最后看向鲍武。鲍武和李禄已经抓住了福、禄、寿、喜四人,此时他不远不近,就站在人群之中。 众目睽睽之下,息音向他一笑,轻声道:“也感谢鲍监副素日照顾。” 多少次同食同餐、多少次默然相伴,两个人如守雷池,未有半点逾礼。临了,也不过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声告别。 鲍武点点头,他并不知道此时此景应作何反应。 往事根根如尖刺。 息音怜爱地看看黄洋,说:“别怕,孩子。” 说完,她随手抽出屈曼英的腰刀,任由刀锋抵在自己咽喉。诸人连呼吸都轻不可闻,息音扫视人群,她知道自己一人生死事小,而大局影响却是甚重。 “诸位,吾以吾血,引大仁大义、英勇无畏者效之。”话落,她用力横拖,刀锋入肉,鲜血飞溅如泼墨。 屈曼英双手捂脸,众人沉默相望,没有惊呼,没有施救。 直到她身躯软倒,屈曼英这才将她搂入怀中。 到了此时,所有人方意识到,复生者重归黄土,乃是势在必行。 黄洋看了一眼外祖母,皱了皱眉,他又抬头,看向第一秋。第一秋没有说话,他甚至连表情都冷硬到机械。 “好吧,我知道你已经没有力气安慰任何人了。”黄洋嘀嘀咕咕,说:“但是你也要好生照顾自己,我跟我娘在一块,你不用挂心。” 第一秋将手搭上他的肩,他已经控制不了五指间的力气。黄洋被他抓握得生疼,呲呀咧嘴地道:“我娘洒脱得很,你也不要太钻牛角尖了。” 说完,他看了看眼前人潮,道:“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我这样一条小虫,原本早就应该烂在土里。能够重活百年,有爹有娘,我怎么说也算是赚了。既然我爹娘都说活下来对世人不利,那我就不活了。希望你们也想开点。” 这些话,看上去很是英雄。 然而话落之后,他又低声抱怨:“我娘也真是,什么也不交待。我当她是娘亲,她当我是蠢虫。” 说完,他拾起息音掉落在地的腰刀,那刀尾尚有一根红绸。于是它锋刃上的血也就不再可怖。 黄洋将刀抵在喉头,又看了一眼第一秋,半天说:“我走了。”想了想,补了句,“别难过了。” 话落,刀锋入肉,鲜血如泉。 人群中,渐渐有复生者开始告别。 第一秋回过头,眼神寒冷如冰:“李禄、鲍武。” “在!”二人出列。 第一秋字字冰冷,道:“为诸位义士准备送行酒。” 送行酒之物,自然不必过多解释。司天监早有许多毒酒,可令人悄无声息地死去,并不会受苦。李禄应声之后,立刻前去准备。 苗耘之和裘圣白在很短时间内,便熬制出了汤药。 李禄将所有复生者集结至一处,众人身边,许多亲友垂泪相别。 白虎司的差役将汤药送上去,这汤药居然并不苦,其中还有一丝甘甜。 身后传来亲人呼唤,人群痛哭。第一秋蹲下来,一粒一粒,捡拾地上的黄沙。土妖死去之后,其沙也失了光泽。如今它们颗粒黯淡,哪还有半分息壤之神采? 第一秋将这米粒大小的黄沙拾进一个小木盒里,脸上的漠然像是成了一副面具。 谢红尘与他一粒一粒,将黄壤所化的尘沙全部拾起。 夕阳坠入天边的沉沉雾蔼里,视线开始变得昏暗不清。 那些哭喊在无尽暮色之中,也渐渐沙哑低沉下去。 人间一夜未眠。 次日,司天监还在登记复生者。 苗耘之、裘圣白等人仍在熬药。因为复生者陆续死去,天道秩序的修复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尘沙在减少,甚至有些草叶,已经可见新绿。 这么一点点绿色,已经可以给人以无限希望。 玉壶仙宗诸位长老要求将圆融塔带回仙宗。但这决定很快就遭到何惜金等人的反对。 “圆、圆圆……”何惜金吃力地道。 张疏酒忙说:“圆融塔此物祸世太深,绝不可留。应该于此当众销毁,以绝后患!” 何惜金紧跟着表态:“对!” 仇彩令等人也知道此物带来的灾祸,但这魔塔,毕竟是太惊世骇俗了。 他道:“此塔构造精妙,若我等能苦心钻研,去其魔性,说不定……” 长生不死、重建天道,这样的诱惑,几人能抵御? 然而,他话音未落,谢红尘便道:“此塔以太多血泪铸就,不祥之物,留之无益。何掌门等人顾虑有理。吾意,当众销毁。” 他既然发了话,仇彩令等人便也只好收起小心思。长老康雪桐道:“既然如此,就依宗主所言。” 诸位仙门领袖再不犹豫,众人齐齐聚力,同时攻向圆融塔。 一时之间,光影缭乱、声若雷霆。 这魔塔失了主人掌控,再无还手之力。 在诸人全力攻击中,它轰然一声倾塌。金色的塔身里,但见白骨累累。而无数黑雾,也终于冲破了禁锢。黑气直冲云霄,激起狂风惊雷,内中又带着无数的哀鸣与低泣。 谢红尘站在魔塔的废墟里,心中悲意如潮,几乎将他淹没。 这是他父亲唯一的遗物,他因此而死,又引动了后来人的贪念。他应该憎恶诛邪,可若不是这一场邪恶,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踏过脚下白骨,过了许久,道:“绍冲何在?” 谢绍冲匆忙过来,道:“宗主。” 谢红尘道:“收敛白骨,另寻一地,将其全部安葬。” 谢绍冲应了一声,带着手下弟子,开始捡拾一地白骨。 谢红尘没有过多停留,如今宗里多位长老重伤,谢灵璧所为更是震惊仙门。他其实也有很多事情要做,甚至无暇悲伤。 他扫过角落,那里正躺着谢灵璧的尸身。 也不知是谁暗下毒手,他身上被割得没有一块好肉。 “带上我师父,返回仙宗。”他回身,扶起身受得伤、功力全失的仇彩令。 仇彩令沉声道:“谢灵璧狼子野心,宗主以后不必再称他为师了。” 谢红尘淡淡道:“即使他十恶不赦,吾又岂能因此而否其教养之恩?” “宗主真是……太过心慈。”仇彩令也是无法,只得看着聂青蓝上前,收殓了谢灵璧的尸骨。 玉壶仙宗的人一撤离,仙门其他人便也只能相继离去。 ——司天监有能力善后,他们所有人对此都毫不怀疑。 果然,第一秋也并没有让人失望。 第一批复生者自绝之后,朝廷已经将所有复生者全部登记在册。于是官府开始劝说第二批复生者。再之后,逼迫第三批,最后捕杀第四批。 第一秋以雷霆手腕,很快将此事平息。 剩余两三个漏网之鱼,已经不足以影响天道。 很快,世界被重新修复,时间像一剂良药,抹平万物疮疤与苦痛。 四梦中事,被百姓又谈论了很久很久。 众人都说,司天监监正第一秋,是个铁面无情的人物。 甚至有传言道,第三梦先生其实并不用死。她虽受盘魂定骨针之刑,却不是复生者。她何必当众自绝?不过是第一秋权臣心术,以此相激罢了。 第一秋没有理会这些谣言,他从兄弟之子中,寻了一个资质不错的孩子,改名师贞朗,继皇帝位。 朝廷议论纷纷,因着师问鱼之事,朝臣极力反对司天监干政。 甚至怀疑他想要摄政,群臣联名要求他交出手中实权。 第一秋一意孤行,强行扶持新帝。 时间如水一般匆匆流过,他白日力压群臣,夜里沉默铸器。 司天监追捕复生者、弹压朝臣,一时之间沾满血腥。百姓每每提及他,如见煞神。而他除公务之外,越来越远离人群,冰冷而沉默。 第123章 息壤 当伤痛远去,民间与仙门都在慢慢恢复平静。 这一日,正是幼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 九岁的师贞朗端坐在御座之上,文武群臣分列两旁。 待拜过新帝,小小的师贞朗环顾群臣,最终目光落在第一秋身上。第一秋微微点头,师贞朗于是脆声道:“修仙之祸,诸卿都已经亲身经历。朕意,从此以后,帝王不得修仙。但凡皇室子弟,若有意仙途,皆更名去姓、逐出皇室,归入司天监门下。” 他人虽小,说话却颇有条理。 第一秋不曾言语,他的兄弟姐妹,一共一百八十余人。不少人都于第三梦死而复生。这些复生者,大部分并不愿意自裁。 第166节 ——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天道献出生命,多少人会心甘情愿呢? 为此,他半月追捕。司天监三个字,连指甲缝里都在滴血。 师贞朗畏他、惧他,自然事事看他眼色行事。 于是,他这话刚一出,群臣之中便有人冷哼:“但不知陛下这话,有几分是圣意裁断,又有几分是他人授意?” 众臣甚至不敢向该处看,所有人都知道说话的是谁。 ——孙阁老不满朝廷修仙,已是许多年了。 内阁自成立以来,便反对建立司天监。 偏偏司天监这些修仙者寿命又长,内阁几乎习惯了针对第一秋。 如今师问鱼惹下如此祸端,归根究底,岂不还在长生二字? 孙阁老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 他沉着脸,道:“既然陛下说,帝王不修仙,那么司天监是否也应退出朝廷,从此以后,不得再干预政务?” 座上的幼帝根本不敢说话,群臣这才纷纷看向第一秋。 第一秋仍然一身紫色官服,玉带黑靴,容色冷肃。面对孙阁老的诘问,他抬起头,许久道:“阁老所言甚是。” 众人一怔,孙阁老也愣住。 内阁多年敌对司天监,处处削减开支、打压声势,甚至还经常揩油。朝堂之上,攻讦第一秋更是顺嘴就来。诸人都习惯了。 而第一秋平时不上朝,他所站立的位置,几乎一直空悬。 司天监平时也就是青龙司少监白轻云会准时上朝。但白轻云这个人,素来油滑。双方你来我往打骂了这么些年,司天监依旧日渐强大,内阁也日日喊着抵制朝廷修仙。 谁也分不出个高下来。 可今日,第一秋这是怎么了? 第一秋缓缓出列,向幼帝微一施礼,继而道:“司天监既为仙门,便当以问道为重。不应插手朝堂之事。从此以后,司天监将约束部下,潜心修炼。不涉朝政。” “你……此言当真?”孙阁老皱起眉头,怎么也想不通。往日里,这满朝文武争执之下,唾沫横飞。偶尔急眼之时,指着司天监鼻子骂娘也不是没有过。 多年来,司天监也从未当真。 可今日,这第一秋是怎么了? 座上,幼帝也迟疑着道:“皇、皇叔……” 第一秋道:“自今日开始,司天监只保留官衔,不再上朝。” 他语气淡漠,孙阁老等人反而觉得不妙。 而正在此时,外面突然有人来报:“不好了,陛下!忠国公带人包围了皇宫!” 诸人轰然大乱,孙阁老怒道:“忠国公?他要干什么?!” 殿门外,一个高大健硕的人影昂首挺胸,进到殿中。 他左手握银枪,右手还捧着一个木盒。 ——正是忠国公! “孙阁老勿惊!”他身后跟着重甲武士,步若流星。座上的幼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面色苍白。孙阁老见状,忙护于帝前。 而第一秋缓步上前,不知几时,朝臣们均已退至他身后。 原来,所有人都非常明白,谁才是这朝堂之上真正的强者。 可是,为何众人依旧敢对他指手划脚、肆无忌惮? “忠国公剑履上殿,意欲何为?”第一秋的声音不紧不慢,并未有多少威压。 显然,忠国公就算带兵多年,手握兵权,但他的战力,显然并不能跟如今的司天监匹敌。 忠国公冷笑,道:“第一秋,你身为人臣,背叛先帝!先帝命你铸炼长生丹,你却阳奉阴违,以假丹蒙蔽先帝,中饱私囊!你可认罪?” “原是此事。”第一秋的眼神之中,已经毫无波澜。 自师问鱼大败之后,他诛杀复生者,扶持幼帝。天道秩序在修复人间,而他的双瞳,却只剩燃烧后的灰烬。即便是面对叛军的厉声喝问,他也毫无所动。 倒是一旁,孙阁老说了句:“忠国公,难道到了此时,你还不明白?先帝执意炼制长生丹,不过是压榨民脂,令百姓苦难生怨罢了!” “住嘴!”忠国公□□一指,怒道:“先帝纵有不是,也是君主!我等身为臣子,自当劝谏,哪有诛杀之理?更何况,一切起因都出自这逆臣之口。他本就欺君在先,谁知道他是否别有居心,污蔑先帝?” 他盯着第一秋,厉声喝问:“老夫已派人清查过,你所炼制的长生丹,价值不过千两。而先帝年年拨下巨款,这些银子都到了何处?!” 朝臣上无人言语,谁都知道,长生丹是一笔怎样巨大的开销。 对于司天监竟然造假一事,许多大臣皆震惊不已。 但……也有许多人眉头紧皱,并不说话。 长生丹造价高昂,因为师问鱼本就有心增加赋税,鱼肉百姓。 否则他所亟须的怨气从何而来? 但司天监造假一事,也有那么些人,是知情的。 孙阁老几次张口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户部几位大人都向他看,见他默认,自然也无人吭声。 ——毕竟是欺君罔上的罪名,谁担得起? 而第一秋根本没有向他们看,他紧盯着忠国公,道:“先帝已逝,忠国公若要追究本座,自向陛下呈禀便是。何必弄出这等阵仗?” 旁边,户部尚书周大人提醒了一声:“正是。忠国公难道不知道此举乃是谋逆吗?” “谋逆?”忠国公道,“老夫受先帝提携之恩,便是拼着这条老命,也要为他讨个公道!” 第一秋知道无法解释,他问:“忠国公要与本座搏杀?” 而就在此时,忠国公举起手上的盒子。第一秋自他入内之时,便有注意此盒。但不知其知乃是何物。 忠国公缓缓将盒盖打开,所有人都惊住! 只见盒中,乃是金沙! 诸人中颇有见识广博之人,很快就认出那是什么! “这……是土妖遗沙!忠国公,你……”孙阁老心中涌起不祥之感,他甚至不敢往下猜。 而第一秋只是盯着那盒中金沙,他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笑意,双瞳却更加幽深,甚至泛起一层古怪的暗黄。他说:“忠国公真是煞费苦心,连本座的夫人也请来了。” 忠国公乃是有备而来,自然无惧无畏。他手捧这小半盒沙,道:“另外一半,老夫已经命人送走!第一秋,现在老夫令你自废修为,滚出朝堂,滚出司天监!你既然弑父灭君,便不配享有他带给你的荣华富贵!还有你的身体,血脉之躯均受之父母,你这不忠不孝之徒,还有什么面目存活于世?!” 他言辞激愤,可第一秋自始至终,只是盯着他手里的木盒。里面的金沙,确实少了一半。 “藏起来了吗?”他语声很轻很轻,却蕴藏着山呼海啸般的杀机,“藏起来了吗?!” 后面一句,他声调陡然提高,整个人蓦然一扑。忠国公只觉眼前黑影如山,身后忠心的将士早有防备,猛然上前护住了他。 然而不过眨眼之间,一团血雾嘭地一声爆开,溅了他一头一脸! 只见一条青碧色的巨蛇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将其咬碎,如吞一丸! “不——第一秋!”孙阁老再不顾其他,他颤颤巍巍地上前,喊:“不可如此!” 可巨蛇又是一张嘴,那些凡人的刀枪在它这副身躯面前脆弱得可怜。它不管不顾,瞬间已有十余将士上前抵抗,被它咬成血泥! 忠国公后退一步,他蓦然发现自己失算了! 原以为,第一秋深爱其夫人,见到黄壤遗沙,定会投鼠忌器。可是他没有。 而他带来的兵士,本就是他的旧部,人人忠勇。 他怒道:“第一秋,你要杀要刮,都冲我来!” 话落,他手中银枪直刺他七寸之处。可虺蛇身躯有蛇鳞相护,他用力过猛,枪尖折断。而巨蛇并不停歇,它似乎故意不攻击忠国公。 他开始随意扑杀他带进宫中的将士。 血在他眼前爆开,如同春天的花蕾。 而梦外的黄壤,甚至没能与他同观春花。她来时,上京岁末凛冬。她去时,上京大雪未融。 第一秋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耳边有无数呼喊,他都听不清。 杀光这些人!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叫嚣——杀光这些胆敢打扰她的人。 他在一众披甲执锐的将士中游走,如入无人之境。 忠勇公忽然发现,自己奈何不了他。不仅如此,自己带来的部将,亦将全部因为自己的无知而丧命! “住手……住手……”所有的谩骂都已再不能出口,他语气越来越虚弱,整个人似乎被抽干了力气。 最后,他丢弃了银枪,也放下了盒子,只能喃喃道:“停下……你疯了吗?” 幼帝早就吓呆了,孙阁老踉跄着上前,一把抱起忠勇公带来的木盒。他蹒跚着来到第一秋面前,喝道:“第一秋!黄壤在看着你,她在看着你!” 那巨蛇之尾鳞片张开,片片如刀锋。但在扫过他的时候,却缓缓住了手。 她在看着。 于是所有的鲜红都褪去了颜色。 这世上有些人,连疯癫的资格都没有。 巨蛇缓缓化为人形,他接过孙阁老手中的木盒。孙阁老忙厉声道:“剩下的遗沙在哪儿?” 忠勇公早没了先前的气势,他整个人都有些呆傻,好半天才怔怔地道:“埋……埋在圆融塔故址,祭奠先帝了。” 第一秋怀抱木盒,缓缓去了从前的圆融塔。 塔早已不在,此处太过不祥,已被宫人填平。宫人们大气不敢出,忙找来花锄,想要替他刨土。可第一秋蹲下来,他双手泛起青碧色的蛇鳞,一双利爪坚硬无比。 新土极易刨挖,他动作却很慢。 似乎生怕土中之人受了惊吓。 及至浮土尽去,里面出现了一个锦布包裹。第一秋将它提出来,打开看了看。确实是黄壤的另外部分遗沙。他将其倒尽盒子里。 一众朝臣远远而观,没人敢靠近。 有人小声道:“他这……怕是入魔之兆啊。” 孙阁老怒瞪来人一眼,道:“来人,忠勇公擅自包围皇宫,惊扰陛下,还不拿下?!” 第167节 忠勇公的部将还要抵抗,但经方才第一秋一阵狂杀,众人早已失了胆气。 如今纵然兵器在手,也是瑟缩如惊弓之鸟。 忠勇公看着满地血浆,第一次知道,何为不可战胜。 他垂下头,许久说:“此事,皆由老夫一人而起。饶了他们。” 孙阁老长叹一声,许久道:“老哥,能否借一步说话?” 忠勇公看向他,满目不解。 孙阁老带着他,来到殿外一角。雪白的护栏前,可俯瞰半个上京城。 “你想说什么?”忠勇公看着宫人收殓将士遗骨,但其实,已经没什么好收殓了。一团血浆,用水一冲,但什么也不剩下。 第一秋的疯狂击溃了他的勇气,他心灰意冷,再无斗志。 孙阁老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炼制长生丹的银子,去了何处吗?” 忠勇公一惊,怒道:“是你……” 孙阁老徐徐说:“那批银子,根本就没有到过司天监。户部点数出库的,不过是几十箱石头罢了。” 忠勇公心中生寒:“是你一直欺瞒陛下,你这……” 孙阁老望着上京城,如今正是清晨,城阙炊烟袅袅。他说:“当初,是他出了这主意。孙某一世为官,岂不知此举乃是欺君?可当时,陛下炼制长生丹的旨意下来,他就在此处,对孙某说……” 远处,第一秋已经抱着黄壤的遗沙离开了。 孙阁老注视他的背影,继续道:“他说,你看这城阙,晨时炊烟四起,暮时万家灯火,多好啊。” 忠勇公顿住,孙阁老看向他,半晌始笑道:“你看,这人和人,所求本就是不同的。你实在不该触碰他的伤口。今日,我将话已说开,其中意思,想必忠勇公已经明白。” 忠勇公没有再说话,不多时,自有甲士前来,为他戴上镣铐。 当晚,忠勇公于狱中上吊自尽。 幼帝宽仁,决定不再追究其他兵士。只令一众部将御甲回乡,终生不得踏入上京。 同日,司天监在上京建神女祠。 祠中供奉的正是黄壤。 祠堂不大,白墙黑瓦,干净整洁。 可第一天,便被踏破了门槛。就连一向与朝廷不和的仙门,也纷纷来人上香缅怀。 祠中黄壤,身穿浅金色衣裙,容光温醇、风姿绝世。她手提一篮梁米穗,意喻丰收。 因她出生息家,众人又称其为——神女息壤。 第124章 重逢 黄壤的神女祠,很快便从上京蔓延开来,各地开花。 而一直和司天监不太对付的玉壶仙宗,也在山脚的商宅旁建起了一座神女祠,一并供奉。据说,玉壶仙宗这尊神女像,还是由宗主谢红尘亲手雕刻。 黄壤与谢红尘、第一秋之间的牵扯,经由四场梦发酵,几乎人人皆知。于是言谈中便多了几分风月之色。百姓开始出现了正统之争。 ——到底仙门的神女祠和朝廷的神女祠,谁是正统? 玉壶仙宗向来为仙门第一宗,对于此事也毫不含糊。 每每派人驻扎于此,求签算卦,引得百姓争相进香。 第一秋并不多言,只是在在神像之中嵌入了九曲灵瞳。 于是百姓愿望,他便经常能听到许多。 他身在官门,对人性把控再精熟不过。 于是捡了几个典型的愿望,给予满足。 不出半个月,上京神女祠灵验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百姓是最佳传声筒,什么事都能说得有声有色。渐渐的有人不远万里赶来上京,只为了烧神女祠的头一柱香。 然而玉壶仙宗也不甘示弱——这可是我们的宗主夫人!名媒正娶过的! 于是玉壶仙宗也开始仿照朝廷,在神女祠装上洞世之目。 争斗越来越激烈,然而朝廷还是胜利了。 ——司天监开始每个月在神女祠发放良种。 …… 黄壤信众渐多,但这对第一秋却十分不利。 他杀害黄壤之事,令许多人,包括屈曼英、何惜金等等皆无法释怀。 明明黄壤并非复生者,她本可以继续活着,以寻求盘魂定骨针的解方。而第一秋亲手拔针,难免冷酷绝情。 是以,原本与他还算交好的惧内三仙,也渐渐同他少了往来。 而他在朝中发狂,杀死忠国公部下的事,也令许多朝臣胆寒。于是朝中诸臣更不敢同他有何来往。 时间堆积了他的威望,他成为朝廷震慑仙门的神祖牌位。众人惧他、远他,渐渐的便很少再见到他。 就连李禄和鲍武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上京的雪,一年又一年地落下。 玉壶仙宗谢红尘开始闭关不出,司天监监正第一秋行踪不明。 百姓私底下便有传言,称这妖化的监正,早就殉情而死了。也有人觉得他不可能这般深情,大抵是躲起来修炼灵魔鬼书了。 后者比较吓人,引得百姓争论不休。 皇宫中,师贞朗幼年继位,而今已到中年。 他负手观花,李禄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君臣静默许久,他忽而问:“近日民间有些传言,李监副可曾听说?” 李禄当然知道他所言何事,道:“陛下是指,监正一事?” 师贞朗叹了口气,道:“百姓传言他避世不出,是在暗中修炼灵魔鬼书。州府又传来一宗幼儿失踪之案,更是闹得人心惶惶。” 李禄道:“绝不可能。此案司天监已经派人查过,该幼儿只是走失,已经找回。” “即便事实如此,百姓岂能相信?”师贞朗沉声道,“经过从前之事,百姓哪里还会相信州府的一纸告示?” 李禄道:“微臣明白。” 师贞朗道:“皇叔仍然外出未归?” 李禄也是为难,道:“五年之前,三月初三还曾见过他一面。之后却是再未见过了。” “三月初三?”师贞朗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日子,他说:“神女生辰?” 李禄道:“正是。往年这个日子,他会去一趟神女祠。” 师贞朗沉吟许久,道:“希望今年,他也能出现。” 这一年,三月初三,上京神女祠。 侍从将百姓隔在祠外,令三人一拨,陆续进祠,以免拥挤。皇帝师贞朗便得以进到祠中。他抬眼看向神台,只见台上神女素手提篮,眼眸低垂,美貌且慈悲。她裙若轻纱、眼眸灵动,每一丝表情都生动细微。 “皇叔这双手,真是我朝至宝啊。”他叹了口气。李禄仍然跟在他身后,然二人四处查看,却不见第一秋。 无数百姓跪在神像身前,虔诚叩拜,许下各式各样的愿望。 香烟袅袅,令祠中世界如陷云雾。 师贞朗对黄壤并没有什么印象,此时自然也没有多少感慨。 而李禄盯着这个人,过了许久,方才轻声一叹。 二人终究还是没能等到第一秋。 他没有来。 就连黄壤生辰也不来了吗? 李禄掩饰不住的担忧。 “监正又没来,往年今日,他还会露面修缮神像、补漆挂彩呢。”等待入祠上香的百姓中,有人小声道。 “好几年没来了。怕不是真的修炼灵魔鬼书了吧?我听说已经有好几个地方又出现幼儿走失案了……” 这样的议论,如同阴云,飘浮在师贞朗头顶。 灵魔鬼书之祸这才过去三十几年,民间百姓皆心有余悸,他又如何能不担心? 而第一秋却像是真的消失了一样,他再没出现过。 黄壤睁开眼睛的时候,尚有很长时间的茫然。 好半天,她回过神来,终于发觉了古怪之处——自己这是……什么视角? 她目光向下看,发现自己像是变成了一个巨人!面前神台、香炉都显得那样渺小。 等等…… 神台?香炉? 黄壤眼前飘过阵阵轻雾,她终于看清了——自己像是被供在了神台之上! 这……回忆涌入脑海,她开始想起来。 ——自己本是死了。拔掉盘魂定骨针之后,她以身化沙,整个人散入尘埃,早失去了知觉。而现在,自己是在哪儿? 黄壤想要动一动,可她好像是被困在这巨大的神像之中了。 身前,有个农妇提着一篮子红刺过来,跪在她面前。黄壤一脸茫然,听她碎碎许愿:“神女娘娘在上,信女许小芬多年未孕,如今婆家不容。请娘娘保佑信女尽快有孕……” 什么啊。 黄壤听得头大如斗,简直开始怀疑人生。 ——我莫不是又进了什么奇怪的梦? 她不再听眼前人碎碎念,略一凝聚神识,便嗅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是庄稼与泥土的芬芳。 第168节 这是哪儿? 黄壤想要看清眼前环境,自己应该是在一座寺庙里。黄壤看着两边的灯架,上面摆着无数的许愿灯。香火太旺,以至于这些灯很快就会被撤下更换。 ——不会是破除了盘魂定骨针之后,我还要被永远困在这佛像之中吧?! 黄壤真的是怕了。她用力挣脱,然而这次,她并没费太大的力气,整个人就自神像中脱身!她用力过猛,整个人自神像中掉落,差点砸到跪拜的信徒。 而殿中信众似乎根本看不见她,大家仍自顾自诉说着自己的愿望。 黄壤回过神,这才看见那座神像。 在高高的神台上,供奉的神像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衣裙浅金,素手提篮,一颦一笑,悲悯庄严。黄壤伸出手,轻轻抚摸神像的衣角。她已经知道那出自谁手。 ——是谁的思念,连眸中光影都能复制? 她想要走出神殿,经过门口,看见墙上熟悉的字迹。 壁上一页一页,满是她的功迹。 黄壤看了一阵,明明想要笑,却又涌起酸楚。 自己这算是复活了吗?还是只是死前记忆破碎,黄梁一梦? 她不知道。她踏出神女祠,发现外面是一大片农田。熟悉的田园农舍映入眼帘,黄壤蓦然明白这里何处。 ——仙茶镇! 她又出生在了此处。 黄壤在风中奔跑,周围并没有人能看见她。她的身躯似乎融化在风里,变成了一团淡淡的云雾。 “第一秋。”在不可置信的狂喜之后,这个名字终于再度涌入脑海。黄壤迫切地想要向他奔去,这一次,不会再是梦了吧? 她隐入风雷之中,速度开始变得很快。她穿州过府,一路之上又看见了很多这样的神女祠。 其中还有一座并未完工。 黄壤缓步走进去,只见里面拜殿已经建好,只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灰尘和石块。 神台之上,石像未成。只见隐隐约约的轮廓。 耳边传来叮当之声,是有人正凿石雕刻。 黄壤走到神像之后,只见一个人满身灰尘、鬓发散乱。他低着头,正在乱石与粉尘之中,一锤一锤,雕刻着顽石。 神像巨大,却没有谁帮助他。 他一锤一锤敲击着刻锥,并未察觉到黄壤的接近。 黄壤伸出手,想要撩起他的头发。可她的手穿过了他。 眼前人毫无所觉,黄壤只能轻轻地蹲在他面前。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如这满地石块,疼痛而残缺。 “第一秋……”她的声音初时很轻,而后一声比一声尖利。可眼前人并没有抬头。泥灰覆盖了他全身,他仿佛泥塑石雕,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机械的动作。 外面天渐渐黑了,光线暗下来。 他却没有点灯。 这尚未建成的神女祠,空空荡荡。他一个人,守着并未成型的岩石,一下又一下,想要将它雕凿成自己心中的模样。 没有人陪伴他,只有铁锤敲击着刻锥,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光线没有阻碍他,他雕刻过太多遍,那神像便已融铸在心中。他已经不用去看。 黄壤蹲在他身边,碎石与粉尘穿过她,空空茫茫地飘落在地。 “第一秋……我说了那么多话,唯独忘了交待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她伸出手,指尖停留在他的脸颊。可他低着头,并没有向她看。 那尘灰模糊了他的面容,他颊边已经长满了胡须,整个人潦倒到邋遢。 这巨大的神像,仅他一人雕刻,本需要许多时日。 可是他昼夜不停,又实在熟练。 在第三次天亮的时候,他终于补完了神像最后的油彩。 黄壤一直默默地陪伴他。而第一秋为神像点亮双眸,盯着它又看了很久。神像无言,他随意擦了擦胡须上的灰尘,随后身上蛇鳞层层显现! 黄壤不知他要干什么。 片刻之后,只见他化身为一条小蛇。小蛇很快游出神女祠。 然后,它随便找了个洞穴,钻将进去,盘起身躯,默然入眠。 第125章 处刑 黄壤守在这小小的洞穴旁边,眼看天明日升,天黑日落。 第一秋像是完全失去了人类的习性,他盘在洞穴里,一觉睡醒,外面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它游出洞穴,在无人处化为人身,走向下一个修建中的神女祠。 黄壤跟在他身后,看他孤身一行,穿梭在空荡漆黑的长街或僻巷。 他脚步声很轻,蓬头散发、尘埃满身,像个无家可归的乞讨者。 “难道李禄就不管你吗?还有鲍武、朱湘……”黄壤心里憋着一团火,怒火让她将所有认识的、还活着的人都埋怨了一遍。可怨到最后,却只剩下绵绵不尽的酸楚。 眼见第一秋又进了一座神女祠,黄壤没有走进去。 神女祠地方不大,用材也只讲究结实牢固,并不奢华。这样的祠堂,造价不高,却小巧美观,处处实用。 ——第一秋做事,似乎素来如此。 黄壤曾经历过浮华,但最后,却爱上了这种踏实。这一石一木,如同他的思念,朴实无华,却又悠长恒远。 她站在门口向里看,刚建好的祠堂犹自漂浮着木材的香气。殿中神台之上,一块巨大的顽石木木呆呆地站立。因为毫无形状,便现出几分呆傻之气。 第一秋来到神台边,他甚至没有环顾周围,只是机械般从储物法宝里掏出刻锥。他继续雕刻这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黄壤不知道这样的事,他做了多少次。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少年。 他重复地活着这空荡寂寞的光阴里,连灵魂都陷入了沉默。 黄壤没有跟过去,她转身离开神女祠。于是那刻锥雕刻石像的声音便渐渐遥远。 浓黑的夜扑面而来,黄壤其实是畏惧黑暗的。 但此时此刻,她融化在黑暗里,周围却可以看得十分清晰。黄壤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再度复生。跟这些林立的神女祠有关吗?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重新实质化,出现在第一秋眼前? 她有太多的未知。哪怕她来自仙门,然而这样的事,却从未听说过。 现在自己应该去哪里? 黄壤感觉自己像是一阵风,她静止不动的时候,这阵风便吹着她,向前方推去。她毫无阻碍地穿过房屋、河流,最后风将她推到另一个地方。 ——正是一座神女祠。 当黄壤回到华彩灿然的神像里,她整个人便仿佛有了身体,不再飘忽不定。 她闭上眼睛,凝精聚气,感受着自己力量的来源。 而这一感受,她顿时觉得,有无数力量如涓涓细流,向她汇聚。而细究这些力量的来处——正是神女祠。 这些凡人供奉的香火、愿力,重塑了她的生命。 黄壤曾经见过灵魔鬼书以怨恨为基,她也修过武道,知道如何铸体。 她立刻吸收愿力,为自己重新铸基。 司天监。 监正久不出现,众人都习以为常了。 如今监中李禄主内,鲍武主外,这庞大的机构,倒也运转如常。 以前,第一秋偶尔还会用秘术送回一些法器的图纸,可现在,他渐渐没了消息。 他们当然找过,可是谁会满世界扒开一个拇指大的洞穴去找呢? 所以自然是徒劳无功。 司天监监正,渐渐成为了活在传说中的人物。 黄壤刻苦修炼——她的刻苦,本就是勿庸置疑的。 仙门卷王这个名号,岂是浪得虚名? 这一日,黄壤正吸收着愿力,突然有人惊叫:“你是谁?坐在神像肩上,意欲何为?!” 黄壤睁开眼睛,这些日子,她对祠中的吵闹之声早已见怪不怪。但此时天色未亮,并没有信众前来上香。谁在呼喝? 黄壤低下头,这才看见是祠祝正领人清洁扫洒。而此时,祠祝仰起头,目光灼灼,正同她对视。 “你……”黄壤愣了好半天,问:“你……能看得见我?” 天色未亮,烛火昏黄。 那祠祝却怒道:“我又不瞎,还能看不见你一个大活人?!你竟敢亵渎息壤娘娘,还不滚下来!” 而黄壤却并不理会他的怒骂。 他能看见我了!他能看见我了! 卷王心里盛满喜悦,她心念一动,人已是消失不见。 神女祠中,那祠祝还没骂完,突然神像上黑影一掠,空无一人。 祠祝张大嘴巴,其他人也呆若木鸡! 这神女祠不过就这么一丁点儿大。一个大活人,怎么在众人面前说消失就消失,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娘、娘娘显圣了啊——”众人奔走相告。 而此时,黄壤奔走如风,满心喜悦。 第169节 黎明未至,长夜却将尽。 她跑过山川田野,经过城郭村庄,连吸入的空气都香甜无比。 第一秋……她想要扑进他的怀抱,融入他的血脉,多等一刻都是煎熬。 但是,这般的相遇,好像太平淡了。 黄壤停下脚步,好歹是久别重逢,似乎应该花些心思。 她按捺住心头思念,将那些浪漫情事、风花雪月一一回想了一遍。然后她找了个水边,打算精心梳洗。衣裙不能是浅金色。但最好有点关联。 黄壤正考虑衣衫的颜色,突然身上衣衫便化作水绿。黄壤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一身裙衫,竟然已经与水同色。 ——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修为好像很是强悍啊! 她心中不安——我别是成神了吧? 但是,这随心所欲变装的能力真是太方便了! 她不断更改着身上裙衫,最后给自己选了一套黑色纱裙。纱裙上身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曲级曼妙。而下摆层层铺叠,丝线掺鳞片,若黑夜里撒落了星河万千。 她欣赏片刻,又重梳发鬓,戴上黑色扇形的发饰。 这一身衣衫,不是她平常的衣着。但曾经第一秋推着她逛上京的时候,在留仙坊试过。 黄壤左右观赏,十分满意。 于是,她来到了未完工的神女祠外。明明先前还闲庭信步,但转眼之间,她便一脸惊慌。她提着裙角,冲进祠中,跌跌撞撞地找地方躲藏。 似乎就在祠外,有什么人正在追赶! 祠中别无藏身之外,她只能躲到神像之后。 神像没有上色,灰白色的神女却已经成形。黄壤抬起头,正对上那个埋头雕刻的人。 对!看看我,看看我! 在视线交汇的刹那,她满心喜悦。第一秋,你终于又看见我了啊! 第一秋果然看见了她。 黄壤挑了个光线最佳之处,以他的角度,定然能看见她的轮廓。似曾相识的女子,穿着曾经试穿过的衣裙,跌跌撞撞地闯入了他的世界里! 这是何等良缘?! 真是想一想,都令人沉醉。 黄壤很期待。 而正在雕刻的人,终于也停下了手。 第一秋站起身,一步一步,来到黄壤面前。他满身尘埃,胡子拉碴,看上去简直像个野人。黄壤目露惊慌之色,又往后缩了缩。 “我……外面有人追我……”她小声说,字字楚楚可怜。 而第一秋弯下腰,黄壤在脑子里,将他的反应想了一万遍。 然后,她就觉得脖子一紧! ——第一秋掐住了她的脖子! 黄壤反应过来时,第一秋已经将她提起来。他一手抓住黄壤,另一只手蓄力,猛地一掌拍过来。 只听砰地一声,黄壤应声而碎! 第一秋的声音寒冷如冰:“任何人都不能盗用这张脸。” 黄壤整个人化为烟尘,如同窒息。好半天,她逃到神女祠外,里面这才又响起了雕刻神像的声音。 ……这个人真是……毫无情趣。 黄壤又欢喜,又难过。 明明这么狼狈了,可他拒绝替身。哪怕是一点念想也不留。 她好不容易重新聚拢身体,方才第一秋的一击虽然重,但对她的伤害却不大。 黄壤甚至觉得,她现在确实不再是普通的妖或精怪了。 她不敢再调戏第一秋,但是,她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 ——“我要怎么证明我是我呢?” “第一秋!”隔着未上色的石像,她再次呼喊这个名字。 仅仅是这三个字,已经令她声音酸涩,眼眶通红。 石像后敲击刻锥的声音停止了。黄壤看不见那个人的表情,也不知道他的反应。 她只有继续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回来了。” 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当然不足以取信于人。尤其是现在的第一秋。 黄壤心中焦急,而石像背后响起脚步声,那个人果然再次向她走来。 脚步越来越近,黄壤心中,往事历历翻页。 怎么证明我是我啊?! 她思绪如电,她的经历,到现在已经不是秘密。到底要说什么,才能让他相信? 第一秋大步来到她面前,目露寒光,面无表情。此时的他,更像一头野兽。 ……蛇? 是的,像一条蛇。冰冷而无情。 黄壤闭上眼睛,说:“你把我从玉壶仙宗带回来,替我洗澡,搓黑了五盆水!” 这句话,她说得又快又大声。 面前的脚步声停了。 黄壤呼吸越来越急促,双颊涨红,连耳根到脖子都开始发烫。 ——万万没想到,老娘都成神了,还要被公开处刑! 他妈的! 第126章 囚牢 黄壤耳边没了动静,她又等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第一秋就站在她面前,石像的灰尘落了满身。蓬乱的发丝中,只有那双眼睛,仍明亮锐利,透出慑人心神的寒光。 “第一秋?”黄壤再次轻声唤他,她伸出手,轻轻捧起他的下巴,“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又过了很久,第一秋终于伸出手。他先用指尖点点她的鼻尖,随后捏了捏她的腮。黄壤握住他的手,道:“不是梦,第一秋,不是梦。” “你……”第一秋尝试着说第一个字,剩下的话,却犹豫着说不上来。 对于黄壤而言,这一场分别,不过是一瞬生死,眨眼之间。可对他来说,这是一场长达三十七年的凌迟。他的兽化在日渐加重,他不再靠近人群,不再与人交谈。他不喜强光,于是终日雕刻着石像。等到累了,就择一洞穴,独自沉眠。 黄壤轻轻拭去他脸颊的尘垢,她明明在笑,眼泪却滚落下来:“没事了,没事了。” 她张开双臂,想要抱住第一秋,却被惊起的灰尘呛得咳嗽不已。 “我以为我们这次相见,应该有繁花似锦,有蝴蝶环绕。没想到……”黄壤一边抑制不住的咳嗽,一边道,“还是这么狼狈。” 黄壤认真回想,发现自己理想中的浪漫,好像都给了谢红尘。而身边这个人,与她生活在人间烟火之中,处处都是柴米油盐。 她小心翼翼将第一秋脸上擦干净一小块,红唇贴上去,给了他一个吻:“不过我喜欢。” 而此时,监正大人掏出储物法宝,在里面翻动。 黄壤问:“你找什么?怎么分别了这么久,感觉你也不是很激动……”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道:“说出来我帮你找哇。” 第一秋没有说话,却取出一卷画轴。他将画轴递到黄壤面前,黄壤接过来,缓缓展开。 第一秋的丹青自不必说,而这画中是一片碧湖。湖中有一岛,岛上枫叶赤红,众树环绕,怀抱着一方小院。院落白墙黑瓦,有松有竹。 后院还有一个秋千! “这是……”黄壤话未落地,第一秋一掐诀,她顿时面前一黑! 黄壤听到一阵水声,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一条花砖小径。旁边碧水生烟、落叶飘零,她接在手中,发现那是一片枫叶。 前方小院掩映在赤红枫林之中,干净得像是脱离了凡尘。 身后,有呼吸贴着后颈而来。黄壤忙转过头,第一秋就站在他身后。 时间仿佛停滞,过了许久,他方道:“以前事事仓促,公务又繁重,总让你过得不好。你走之后,我便铸炼了这若虚境。” 他目光微抬,与黄壤对视,缓缓道:“我总想……万一……你能回来呢?” 黄壤如乳燕投林,扑进他怀里。 没有关系,这世界变成什么样都没有关系。人间琐事再狼狈也不要紧。只要我在他怀里……黄壤泪落如雨。 第一秋身上的灰尘沾染了黄壤浅金色的衣裙。他将黄壤打横抱起,缓缓走进小院。 小院假山翠竹、亭台错落,小巧精致。黄壤还来不及细看,第一秋已经抱着她,匆匆进了卧房。卧房外,竟然引入了一池温泉。 池面铺着白玉,处处奢华。 黄壤看得奇怪,道:“这些是你借画入阵,融入其中的吧?” 第一秋嗯了一声,将她放到地上。黄壤还是困惑,说:“太过奢靡,不太像出自你手。” “圆融塔被拆除之后,留下了许多废料。”第一秋毫不避讳,道,“其中好些还能用。” 他说得坦荡,黄壤也恍然大悟:“这就对了。” 第一秋想了想,问:“你会觉得不吉利吗?也能拆了重建,并不难。” “为何要重建?”黄壤一边替他解腰间的系带,一边理所当然地道:“为了对付师问鱼,你重伤,我更是差点丢了命。要他点废弃的地砖、木头,还不是天经地义?” 第一秋深以为然,待反应过来,黄壤已经将他那身包浆的衣衫解下。 她还要脱他里衣,第一秋却挡住她的手,好半天道:“我自己来。” 第170节 “哦。”黄壤答应一声,却站着不动。第一秋看她许久,终于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黄壤目光幽幽地盯着他,好半天,猛地扑过去,用力扯下他的中衣:“想得美,我今天非给你搓出五盆黑水不可!啊不,六盆!” 第一秋想要躲开,又恐她跌倒,只得任由她一扑,二人仰面倒进温泉玉池之中。 黄壤追着第一秋,极力想要帮他搓个澡。 可第一秋在躲避她,黄壤不知道为什么,却能明显感觉到。第一秋皱眉,再度道:“我自己来,好吗?” 黄壤假装看不出他的僵硬,轻松道:“好吧。那你好好洗洗。这里有干净的衣衫吗?我替你拿。” 而第一秋却只是道:“储物法宝中便有。你四下看看,我沐浴之后,自会前来寻你。” 啧,真是冷淡。 黄壤道:“好吧。” 说完,她转身出去,准备逛一逛这画中小岛。 一直等到她离开,第一秋终于脱下里衣。在氤氲水汽之中,他打量自己的身体。而他右臂及胸前,已经长满了一片青碧色的蛇鳞! 这是……身体妖化的代价。每当他情绪波动之时,这些蛇鳞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如今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秋将整个身体埋入水中,片刻之后,一条巨蛇在池中上下翻滚浮动。 黄壤离开这些年,他甚至开始习惯这副蛇身了。 可是……她能习惯吗? 黄壤不明白第一秋为何拒绝自己靠近。这当然不会是因为他太脏的缘故。 她行走在这处小岛上,但见这岛也并非处处奢华无度——第一秋本就不是个浮华之人。他只是白嫖了些皇宫的废料,炼制这一方世界。 可黄壤越看,越是欣喜。这一草一木、一水一沙,无不可着她的心意。 她深吸一口气,面朝碧水,双手拢成喇叭状:“我回来了!” 碧水层层叠叠地回应她,她欢喜地像只雀鸟,再次高喊:“第一秋,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在画里传开,隐隐地透到了画外。 人间清风吹拂,树叶轻摇,百姓在春光里播种,万物欣欣向荣。 只有一个人,已经走了很远、很久了。 师问鱼面前是一片漫漫黄沙,他周围应该是一条河。但这河早就干涸了。细软的黄沙铺就了这个世界,他每呼吸一口气,都感觉肺腑塞满了沙尘。 “哼!区区光阴囚牢罢了。也想困住本座?!”他眼神阴鸷,不断思索着离开此地的办法。 他打量四周,道:“这一方世界如果成功,比之真正的人间又有何不同?只是本座失败了……”他拒不认输,喃喃道:“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败罢了。只要本座打破你这囚笼,看你还有什么能耐。” 他拼命自言自语,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仍然冷静。 这世界空无一人,他翻遍了每一粒黄沙,可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正是他曾经创造的世界。 当初,谢红尘完全掌控了圆融塔,他本想入塔争夺。然而,就在入塔的瞬间,时间转换,他被永远滞留在了这方世界之中。 而这方沙化的世界,比之黄壤去到过的未来之境更萧条荒凉。 除了沙,连一副白骨都没有。 师问鱼一遍又一遍地探向世界的边境,而每当他将要踏出那条干枯的河流时,时间便开始重置。他整个人重新回到这方世界的中心,然后开始另一场跋涉。 “第一秋那小子都能冲破光阴囚牢,我没有理由过不了。”他喃喃道,“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 可偌大世界,空旷无言。并没有谁能够回应他。 师问鱼疲倦得不再前行,他握着手里的黄沙,坐倒在地。阳光直射,因为没有水,他的手早已龟裂。黄沙浸到伤口之中,他开始痛和渴。 缺水的滋味,他已经好多年不曾尝过。而如今,它们如一双魔鬼的手,慢慢撕扯着他的皮肉。他只能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干枯的河枯中行走。 直到将要踏出河床,时间重置,他回到世界中央。然而在漫地黄壤之中,重复着行走或干枯死亡。 他握着黄沙,开始发笑。然后慢慢地,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说什么。 他有时候顶着烈日、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边界,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回到初堕此间的时候,暂时不被饥、渴所扰。 但这舒适转瞬即逝,剩下的时间,都是他的刑期。 师问鱼知道,自己被天道困住了。 但知道又如何? 圆融塔已毁,他在这一方世界里无限轮回,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杀了我,杀了我——”无尽风沙之中,传出凄厉的嘶吼。但渐渐的,这嘶吼也开始干哑。风沙钻进他的口鼻,遮蔽他的视线,他拒绝闭眼,于是眼睛被黄沙侵袭。 ——他瞎了。 他只有这么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行,或者渴死、饿死,或者永生行走。 “放了我,放了我——”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耳边一直以来便只有风声和他自己的哀哭或求饶。 这样悲惨的声音,师问鱼不知道听过多少。 惟有此时,他方知其中绝望。 “杀了我吧。”他双目望天,喃喃道。 黄沙揉在眼睛里,他流出一行血泪。而阳光剧烈地炙烤着大地,时间从他身边缓缓经过,拒不回应。 第127章 埋名 画中境。 黄壤终于找到了那架秋千,她坐上去,双手握住两边的挂绳。阳光柔柔地照过来,恰好被枫叶割裂,为她撒下一片暗金。 黄壤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她足尖轻点,那秋千便慢悠悠地晃荡起来。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空中飘荡。 最后,她将头枕着挂绳,竟是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响起。脚步声极轻,黄壤却猛然惊醒——我可别做梦啊! 她惊慌抬头,只见第一秋仍然身穿紫色官袍,腰系玉带、足踏官靴,他头戴着黑色官帽,帽上以金丝绣双翅如展冀。 这么多年,他很少变换装束。 啊,他根本就没有别的衣衫。 黄壤注视他,因为胡须太长,他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可她仍笑出了声,方才的惊慌,在刹那间消散无踪。 ——第一秋,只要你在此间,是梦是醒我都甘愿。 第一秋走到她身后,双手贴着她的后背,轻轻一推。于是秋千便高高地荡起来。 黄壤浅金色的衣裙在清风朗日中层叠飞扬,她双手握住挂绳,整个人高高地迎向蓝天,又缓缓地退回地上。 第一秋站在她身后,发现她整个人,比初见时更加绚烂。而自己……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穿过枫叶的阳光。 ——而自己,已经不喜欢这样明亮的光线。 “第一秋?”黄壤轻声喊。 身后,第一秋回应:“嗯?” 听见她的应答,黄壤终于安心,道:“看不见你的脸,我觉得好不真实。” 于是,在秋千再次退回地面的时候,第一秋按住了绳索。他缓缓走到黄壤面前,屈膝半跪,伸手抱住了她。黄壤搂着他的脖子,指间轻轻抚弄着他的耳垂。 这样好的气氛,当然可以来一个小别胜新婚。 ——自己真是六根不净啊。成不成神都是这德性。 黄壤一边鄙夷,一边凑过去,红唇轻启,咬了咬他的耳朵。 第一秋应该懂这样的暗示,经过第三梦,他可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可此时,他略一犹豫,立刻松开黄壤。他站起身来,背过身去,半晌道:“此间虽然清静,却只是画中虚境。我带你去外面走走。” 说完,他略一掐诀,黄壤整个人眼前骤变。 碧湖、赤枫、秋千,一切的一切都隐退而去,她又回到了尚未建成的神女祠。 而第一秋站在她面前,正将画卷缓缓卷好,收起。 他洗了个澡,袍服一新,只是面上胡须,确实有很久未曾打理了。 黄壤知道他有意躲避,虽然困惑,却也不会直说。 ——自己不在的这几十年,他过得想必十分艰难。行为古怪,不算什么。她牵着第一秋的手,道:“我们可以去见我……” 她顿了顿,复又笑道:“我娘想必是不在了。” 第一秋沉默片刻,道:“就在我拔掉你头上金针之后,她和黄洋都……”他几次加力,却仍未说出剩下的话。黄壤心中疼痛,却仍是笑道:“意料之中。走,那我去看看我姐姐,还有姨父、姨母……” 那些伤口逼出的眼泪,缓缓被咽了回去。她牵起第一秋的手,道:“他们总应该都还在吧?” 第一秋嗯了一声,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黄壤看懂了,问:“难道这些年,你和他们之间并无走动?” 第一秋不答,黄壤抬起手,轻轻理了理他的须发,问:“你有多久没有回过司天监了?” 可这个问题,仍被他沉默代过。 黄壤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将头埋进他胸口。许久之后,她深吸一口气,道:“走,我们先去找姨父、姨母!第三梦中我姐姐就跟姨母学剑,说不定她现在就在如意剑宗!” 她领着第一秋向前走,第一秋也并不反对。 二人脚程都快,不消多久,如意剑宗便在眼前。 时间急匆匆地走过了三十七年,但对于仙门来说,这点光阴,并不足以改变什么。 黄壤站在宗门前,看着那柄冲天的宝剑,刹那之间,往事交错重叠。 第一秋没有上前,黄壤小声道:“还是送你的拜帖吧,我这么突然地死而复生,怕他们吓着。” “我?”第一秋皱眉。 黄壤意外:“不行?” 第一秋并不言语,只得投上拜帖。可不多时,守门弟子就出来,道:“监正见谅,今日掌门与夫人并不得空。监正请回。” 这话说得很客气,黄壤却愣住。 第171节 ——如果人不在,守门弟子便不会通传。 如今这样的回复,显然何惜金夫妇二人不愿见客。 黄壤看向第一秋,第一秋却并不意外。他道:“我再想办法。” “他们……是因为你当年拔掉我的盘魂定骨针吗?”黄壤用力止住声音中的颤抖。 第一秋嗯了一声,神情平淡,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黄壤握住他的手,无法想象自己走后,他活在一个怎样冰冷的人间。 黄壤深深吸气,复又挤出一个笑脸,跟他咬耳朵:“你说我们俩能溜进去吗?” 第一秋皱眉,道:“硬闯?” 身为朝廷中人,他其实一向知礼。他道:“如此行径,只怕不……” “妥”字尚未出口,黄壤牵着他,身形如风,硬着头皮就往里冲! 守卫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觉两团狂风刮了进去。一直等到狂风过境多时,二人方才看见两道浅浅的残影。 “有人擅闯宗门!”整个如意剑宗顿时乱成一片。 而两团残影疯了一样往里冲,直到将屈曼英撞了个四脚朝天! 屈曼英先是听见门中弟子示警,她刚刚踏出房门,就被一股巨力撞了个满怀。她满眼金星,好不容易看清一个人——司天监监正第一秋! 初见第一秋,屈曼英也是一愣。 他脸上的胡须,可以看出是好久不曾打理了。但很快,屈曼音恻隐之心尽去。她柳眉倒竖,冷声道:“监正大人擅闯宗门,难道不知何为礼数吗?” 而就在此时,另一团残影也从地上爬起来,叫了一声:“姨母!” 屈曼英一惊,待一回头,看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阿、阿、阿……”她盯着眼前的人,既震惊又犹疑。而此时,何惜金业已赶来。他手中握剑,但一眼看见黄壤,顿时也瞠目结舌。 好半天,他终于问:“这、这这是怎、怎么回事?” 他急得差点都不结巴了。屈曼英看看四周,道:“进去再说。” 何惜金心知有异,先带二人进去。屈曼英安抚过门下弟子,这才急匆匆跟进来。 黄壤捧着热茶,把如何苏醒的事,一一都说了。 何惜金听得眉头紧皱,许久说:“你、你是是是说,你、因因香香、香火供、供奉而、而复、复复生?” 黄壤道:“正是。”她闭目感受了一下,道:“如今我的力量,全部来自各处神女祠的香火。” 即便是何惜金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物,也颇觉心惊。 他稍作思考,便道:“有、有、有何、何凭、凭证?” 屈曼英眉头一拧,也明白自己丈夫的意思。莫不是哪里来的妖物冒充黄壤? 她仔细打量黄壤,黄壤说:“我在宗门口那柄宝剑的剑柄里,发现过姨父的私房……”她话音未落,何惜金举着桌前的一个贡果,猛地怼住了她的嘴! 屈曼英看看何惜金,何惜金道:“胡、胡胡扯!” 何夫人站起身来,大步出去! 何掌门顿时道:“夫、夫、夫人……”他想追出去,却又不敢!好半天,回身弹了黄壤一个脑瓜崩! 而屈曼英很快返回,她握着一大把银票,指着何掌门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她拉着黄壤的手,道:“好孩子,你能有今日真是天大的造化。姨母这就叫人去接均儿,我们一家人好好热闹一番!” 何掌门损失了所有的私房钱,却是敢怒不敢言。他道:“此、此事,不不不可声、声张!” “为何?”屈曼英道,“阿壤复生,正表明天道赏善罚恶,至伟至公!” 何惜金道:“不、不不……” 第一秋补充道:“何掌门是说,阿壤因香火、民愿而复生,很有可能令有心人再生贪念。” 何惜金忙道:“对!” 屈曼英微怔,但很快也反应过来。 何惜金说得对。 如今黄壤所走的路,乃是一条前人都不曾尝试的道路。 若是众人皆知,那些妄图长生不死的人,谁知道他们能干出什么事? 何惜金说:“师、师问问鱼之、之祸,方、方才、才平、平息。不、不不可再、再生祸、祸端。” 黄壤沉吟许久,道:“姨父说得是。看来,我并不能暴露身份。这也挺好,反正黄壤已经死了,以后我换个名姓便是。” 黄壤如今的声望,乃是万民敬奉。而她毫不犹豫,断然舍弃。 何惜金叹道:“这、这这也是、为、为你、你好。” 黄壤点头,道:“姨父高瞻远瞩,令人敬佩!”说完,她一脸感激,说:“那姨父藏在鞋底的私房钱,我就不跟姨母说了!” 第一秋一口热茶刚进嘴里,噗地一声喷了一地。 第128章 替身 何惜金真是想不明白,黄壤留在如意剑宗的时日屈指可数。她到底是怎么发现自己的私房钱的! 可现在,他反正是完犊子了。 屈曼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到底自己侄女面前,她不好训夫,只是指了指何惜金。 何掌门气得连声道:“逆、逆、逆女!” 话虽这么说,他却是取来围裙,下厨做饭去了。 屈曼英拉过黄壤,道:“姨母先派人去接均儿,我们一家吃个饭,然后再想想给你个什么身份。” 黄壤方才就听她提到过黄均,只是没来得及问。此时她方道:“姐姐,没有来找姨母?” 第三梦中,黄均与屈曼英明明师徒一场。她若求助,屈曼英无论如何也会相帮。 屈曼英叹气,道:“我倒是问过她。只是梦外到底不比梦中。她膝下有三个孩子,而且夫家也待她不错。所以……” 黄壤明白了,说:“所以,她还是宁愿留在夫家,相夫教子。” 屈曼英道:“这是她的决定。” 黄壤点头,道:“那姨母便不必通知她了,改日我自去寻她。” “也好。”屈曼英看了一眼第一秋,迟疑许久,终是说:“这些年……我们之间鲜少走动。我也知道阿壤之事不应责怪监正。但这么多年,始终如鲠在喉。我总觉得这孩子吃了这么多苦,若是我们悉心照顾,无论如何,她至少还在……” 她语声渐渐哽咽,黄壤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 屈曼英平复情绪,许久才说:“你姨父他们,也是解不开这结。你不要怪他们。” 第一秋语声如常,道:“我明白。” 黄壤放开屈曼英,又道:“那还得帮我想个名字,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做黄壤了!可是我这脸,认识的人都会认识呀……” 她开始苦恼,连屈曼英都觉难办。 因为黄壤的身份需要保密,何惜金和屈曼英便索性连自己儿子都没叫来。 四人同桌,吃这顿饭。 再度提及黄壤化名一事,何惜金道:“你、你以、以丫、丫环之名,贴、贴贴身服、服侍便是。” “丫环?!”黄壤瞪大眼睛。第一秋也是动作微顿。 屈曼英却道:“也好。这些年敬奉你的百姓,其实……对监正很是不喜。你们若以夫妇之名现身,他恐怕更是会遭人唾弃。” 第一秋道:“不必介意。” 他是不介意,黄壤却不得不为他考虑。她思索一阵,道:“也好。那我便充作他的侍女。”说完,她又喃喃地叹,“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还得当自己的替身……” 自己的信徒不喜欢自己夫君,这可真是人间惨事。 最终,黄壤为自己取名阿染,成为了第一秋的贴身侍女。 下午,等到吃过饭,黄壤就和第一秋一起,返回司天监。 屈曼英和何惜金一直将她二人送出宗门。监正大人从怀里掏出一架纸马车,马车落地,立刻成真。 何惜金夫妇送他二人,临到最后,黄壤还被何惜金揪了一记耳朵。何掌门可算是为自己的私房钱报了仇。 外面阳光正好,海棠盛开,落英飘飘。 黄壤向第一秋一伸手,做了个“请”字的手势:“公子,请上马车吧!” 第一秋皱眉,道:“吾之名声,微不足道。你不必如此。” “怎么微不足道了?”黄壤道,“我如今的神女祠可都是你建的。万一你声名狼藉,以后不再掌权了。那谁替我维护?” 监正一听,顿觉有理。他当先上了马车,黄壤这才跟上。 然后她似乎想到什么严峻的问题,道:“说起来,我如今以百姓香火信仰为生。如果他们哪天不再信奉我了,怎么办?” 监正大人在车中的锦垫上坐下,道:“不会。” 黄壤问:“万一呢?” 监正大人为她摆好果品糕点,正色道:“司天监会发鸡蛋。” “妙啊!”黄壤抚掌叫绝。自己夫君把百姓心理简直摸了个烂熟。看在这些鸡蛋的面子上,她恐怕能活个地久天长。 她彻底不担心了,索性靠过来,依偎着第一秋。 第一秋没有拒绝。黄壤发现,只要不进一步刺激他,他对这种温和的亲密并不抗拒。 而第一秋轻抚着她的长发,也是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黄壤说得不错。 他不能妖化,他将永远需要司天监的权柄,去维护神女祠的香火。 黄壤抬手,摸到他额下胡须,她心血来潮,说:“我帮你把胡子剃了,好不好?” 第一秋嗯了一声,将自己的储物法宝交给她,道:“里面有修面刀。” 黄壤于是一通翻找,第一秋仰头靠在车壁上,双目微阖。 他不担心黄壤会从储物法宝里找到什么,他对她没有秘密。 第172节 ——本应是没有的。 黄壤找出修面刀,还找到修面油。 马车狭小,第一秋躺下来,头便枕到了她腿上。黄壤兴致勃勃,先用剪刀把第一秋的胡须剪成胡碴,然后涂上修面油,用小刀轻轻为他刮脸。 她手中利刃锋利,刀锋不时掠过他下颚。马车行走,偶尔也会轻轻颠簸。 可监正大人闭着眼睛——他睡着了。 上京,司天监。 马车在门口停下。 监正大人睁开眼睛,他正要掀帘,黄壤小声说:“我现在是你的侍女,这些事,当然只有我来做。” “你?”监正皱眉。 黄壤说:“对。而且你要对我越冷淡越恶劣越好。只有这样,百姓才会觉得你痴情!” 监正大人于是道:“那你还不下车?” !这就装上了。黄壤只得当先下车。 司天监门口,两个守卫已经向这里看来。但见马车上插着司天监的令旗,并不敢上前驱赶。 黄壤果然是个称职的侍女,她搬来矮凳放好,这才撩起车帘。 监正大人踩着矮凳下车,不管此前在黄壤面前有多落魄潦倒,反正此刻的他,便一身冷凛威严了。 他目光锐利如鹰,身姿笔直,威怒不扬,却令人不敢直视。有些人的尊贵,似乎与生俱来一般。 黄壤看了一眼方才剪下的胡须,心中惊叹! 因为监正久久不归,门口守卫已经连他都不认得了。 但他身上的官袍,众人总是识得的。 “监……监正……”守卫结巴着不敢相信。 毕竟现在,仙门之巅所站立的一共就两个人。 一个是玉壶仙宗谢红尘,他少时便有第一剑仙的美誉。如今闭关修炼,甚少理事。玉壶仙宗的事,已经由其首徒聂青蓝打理。众人都猜测,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彻底退位,成为玉壶仙宗老祖。 再一个,便是司天监第一秋。他师从秋彦明,少时铸器之精,天下闻名。后来连逢奇遇,不仅功力大进,更是得了异兽之体。 因着他与谢红尘都跟黄壤有着奇异的关联,众人对此一直颇多揣测,不知他与谢红尘一战,谁胜谁负。 当然,虽然修为胜负不可知,但有一点众人都是公认的。 监正肯定有“异于常人之能”,当年怪梦之中,便有十几名京中名妓称他“腰缠异宝”。单从这一点来说,他定能胜出谢宗主许多。这个无人质疑。 可第一秋也匿迹多年了。 这两个神祖牌位,几乎已经只剩传说。 守卫哪能不惊? 监正大人并不理会这二人,径直往里走去。守卫却不敢怠慢,一路疾跑入内。 不一会儿,监副李禄、鲍武,以及四位少监纷纷赶来。 “监正!”诸人齐齐叩拜,心中激动难言。 李禄偷偷看过去,只见第一秋紫袍玉带,衣饰整洁,面容虽然冷峻,但与从前差别不大。他轻吁一口气,这才看见第一秋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李监副吓了一跳,他注视半晌,问:“监正,这位姑娘是……” 他当然认识黄壤,但是黄壤毕竟是死了。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法身化沙,烟消云散。李监副显然不想再揭自家监正的伤疤。 民间皆传第一秋绝情,可唯有他们这些近身下属方才知道,这个人心中有着怎样的伤情。 第一秋要表现出对一个人的轻蔑,那可真是太到位了。他轻飘飘地道:“侍女。” “侍、侍女?”众人的目光尽落在黄壤身上,人人犹疑。 这样一张脸,这样的身段,不是黄壤还能是谁? 黄壤也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高手,她忙向众人深深一拜,道:“阿染拜见诸位大人。” 她言语拘谨,真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众人听她连声音都无比熟悉,难免满心怀疑,却又不敢确定。 “阿壤?”李禄道。 黄壤正要解释,第一秋已经道:“身为侍女,连端茶倒水也不会么?若是如此蠢笨,索性自去,免受羞辱。” !!你入戏倒是很快啊! 黄壤忙娇怯怯地道:“大人息怒,奴婢这就去!” 她忙问了茶房,脚步匆匆地去了。 众人一看第一秋的态度,登时都信了几分。 ——若这姑娘真是阿壤,自家监正怎么可能如此冷言冷语? 于是,等到黄壤端着茶水返回的时候,众人眼中便都现出几分怜色。 黄壤诚惶诚恐地将茶水送进去,第一秋面目冰冷,道:“门外候着。” “是。”黄壤向他拜了一拜,忙不迭去到门外。 李禄等人一边向他汇报这些年司天监的情况,一边不时瞟向门外。 这姑娘,就连衣着、发饰也跟阿壤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替身嘛! 黄壤守在门口,不敢走开。 不一会儿,朱湘、谈奇等人先出来。看见她,朱湘哪还能忍住心中好奇? 她扯过黄壤,小声道:“你也叫阿壤?” 黄壤故作不识,道:“正是。” 朱湘双眼放光,问:“土壤的壤?” 八卦死你吧!黄壤低眉顺眼,小声道:“一尘不染的染。是大人为小女子取的。” 这也太可怜了吧!朱湘一脸同情,问:“那你这身衣裙……” 黄壤说:“公子说……奴家穿这一身好看。” 朱湘简直想替她哭一场:“那你自己……喜欢么?” 黄壤摇摇头,又点点头,半晌方才强忍委屈,道:“大人喜欢的,奴家便喜欢。” “人间惨剧啊!”朱少监愤愤不平。 黄壤作戏上瘾,她立刻开始添油加醋,一脸逆来顺受地道:“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虽然平时脾气坏了些,但只要能跟在他身边,作牛作马,我都心甘情愿……” 她温柔乖顺地演了一出苦情戏,听得朱少监大呼作孽。 而此时,房里的李禄和鲍武已经出来。 二人看向黄壤,皆是说不出的古怪。 房里,监正大人道:“茶凉了。” 黄壤答应一声,慌忙进去。 这是去换热茶了? 李监副摇头叹气,不料,一旁的鲍武却突然道:“有点念想也好。” 这话不奇怪,但出自他口,就太诡异了。 众人都向他看,他却只是拍了拍腰间金刀:“来几个小子,随鲍爷巡查去!” 一直等到他带人离开,李禄才喃喃道:“时间太快了。” ——时间真是太快了,连鲍武说话,都开始有点深度了。 第129章 变色 黄壤进到书房,随手关上门。 然后,她眼里楚楚可怜的泪光就消失了。她走到旁边的角落,道:“以前我还不能动的时候,你最喜欢把我放在这里了。” 第一秋微怔,转头看过去。黄壤就站在那个角落里,道:“我经常在这里盯着你看,然后听碳火燃烧、风雪呼啸。你批着公文,时而翻动纸页,笔锋沙沙作响……” 她提到曾经,第一秋轻轻地向她张开双臂。 黄壤缓步迎向他,轻盈如一片阳光。 美人入怀,温软生香。第一秋极力保持正襟危坐,他轻轻抚摸黄壤的长发,感受指腹的柔滑。“那时候,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黄壤将脸贴在他颈窝,声音闷闷地道:“因为动不了,就想了很多很多。我想你这书房陈设这般朴素,是不是为了假作一副清廉之状?我想你书房墙角那盆花,为什么长那么大?我想……” 她抬起头,唇瓣擦过他的耳垂,轻声说:“我想你握笔的手指真长……侧脸的轮廓也好好看……” 第一秋整个人都僵住,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抚摸她长发的手。那手上蛇鳞渐起,寸寸青碧,坚硬光滑,哪还有半点人形? 他已经可以想象自己锦衣之下的身体。 阿壤……我怎敢用这样的身体接近你? 他缓缓推开黄壤,语声沉静:“你若累了,先进画里歇息。” 黄壤只得松开他,气氛这么好都无动于衷……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不太行了? 黄壤表示了体谅,她唇瓣轻轻贴了贴监正大人的脸,问:“你……是上次被谢灵璧的灵魔鬼书所伤,身体受损严重吗?” “什么?”监正大人莫名其妙。 黄壤轻轻捧起他的下巴,体贴安慰道:“没关系,不要紧的。” 什么不要紧……监正大人挑眉。 第173节 此时,外面有人道:“监正,陛下听说您云游归来,十分欣喜,特来相请。” 第一秋也来不及多问,只得道:“我先进宫一趟。” 说罢,他站起身来,正要出门,见黄壤欲言又止,只得问:“怎么了?” 黄壤犹豫半晌,突然问:“你如今……这体质和修为,会不会惹宫中忌惮?”她越想越糟糕,登时十分担忧,“他们不会鸩杀你吧?” 第一秋怔住,好半天才失笑,道:“随我一并入宫吧。” 黄壤欣然应允,她患得患失,即便是留在司天监,也定是胡思乱想,神魂不安。不如跟去。 第一秋带着她出了司天监,她也没有忘记自己小侍女的身份,一路跟随在第一秋身后。此时已是傍晚,日头偏西,晚霞欲燃。 黄壤跟在他身后,看他霞光披身,温暖灿烂,便觉欢喜。 朱湘等人见她乖乖跟在自家监正身后,欢欣鼓舞之状,无不感叹。 替身什么的,真是太命苦了啊。 想当初,黄壤去哪儿不是监正推着,锦衣华服,生怕沾了一点灰,几曾走过一步路? 皇宫里,第一秋刚一进去,便有内侍迎上来。 “监正。”内侍人人恭敬,道,“陛下已经相候多时,监正这边请。” 第一秋点点头,随着宫人穿过宫道。黄壤看着似曾相识的道路,不由心生感慨。这皇宫,她梦里梦外,来来往往,真是经过多回了。 及至进到殿中,黄壤一眼就看见了新帝。 师贞朗迎上来,竟也不摆帝王的架子,道:“皇叔这些年究竟是去了何处?真是让朕好找。” 他言辞恳切,第一秋与他相携入内,道:“四处云游罢了。朝中一切安好,足见陛下圣明。” 二人互相吹捧着落座,师贞朗当然也看见了黄壤。 当年黄壤死时,他年岁尚轻,并未见过。但神女祠的息壤娘娘像他可看过多回。 “这位是……”师贞朗问。 第一秋道:“侍女。” 黄壤忙向他施了一礼:“阿染见过陛下。” “阿染……”师贞朗微怔,道:“阿染姑娘眉目简直像极了……” 身后内侍提醒道:“陛下,一瓣心这样的名茶,还是得趁热喝。” 师贞朗这才反应过来——啊,皇叔恋慕息壤娘娘的事,民间早有传说。如今这女子仪态、眉目都酷似神女,其意味还用多说? 替身啊…… 还是皇叔会玩。 师贞朗明白了其中关窍,难免对黄壤也多了几分同情。 他说:“知道皇叔不饮酒,朕特备了香茗,皇叔且饮一杯罢。” 第一秋同他品茗,黄壤就站在他身边,嗅着那茶香。她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茶上。如今第一秋修为战力都远胜师贞朗,这茶里不会有毒吧? 她素来喜欢把人往坏处想,眼里顿时全是忧色。 师贞朗发现了——唉,替身的日子,想必十分凄苦。他对黄壤更加同情,道:“阿染姑娘照顾皇叔,也是辛苦。若有所需,尽管向宫里支取。” 黄壤向他浅施一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然而心中却并不肯放松警惕,眼看第一秋真的打算饮下此茶,她说:“监正不是说……最近不饮茶了吗?原是嫌弃阿染烹茶的手艺。” ——唉,替身真是命苦啊。烹茶也会被嫌弃。 师贞朗道:“原来阿染姑娘也擅烹茶,那宫中这一瓣心,回头便全数交给阿染姑娘带上。”他不知黄壤心中所想,语态温和。身边的内侍也赶忙应声。 黄壤心中焦急,尽管第一秋体质特殊,但仙门秘毒何其多? 若真有人想了什么歹毒的法子暗害他,也是防不胜防。 第一秋将杯盏搁下,师贞朗道:“皇叔离开这些年,民间有不少传言,百姓总担心灵魔鬼书再度祸乱天下。如今您回来,朕意,便设一场醮祭,以安民心。皇叔以为如何?” 第一秋道:“也好。近几年风调雨顺,陛下便在神女祠祈福,以祝来年五谷丰收。” 果然,还是心心念念不忘旧爱。 师贞朗扫了一眼黄壤,不由更加怜悯。他道:“甚好。” 接下来,便是醮祭大典的事。 朝廷醮祭,礼仪复杂繁琐,第一秋不想黄壤枯等,便转头道:“殿外等候。” 黄壤见师贞朗并无加害之意,也略略放心。她轻施一礼,恭敬地退到殿外。 一直等她离开,师贞朗方叹道:“阿染姑娘真是秀美。”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第一秋的反应。第一秋翻看黄历上的吉日,脸上无悲无喜。 啧,真是喜怒不形于色啊。师贞朗暗自感慨。 而黄壤退到殿外,便见殿中间候着一个人。 此人头戴缨盔、身披战甲,正等候见驾。他正是正盯着殿中,等待师贞朗传召。而今突见殿里出来一个人,不由凝神注视。 而正在此时,黄壤蓦然回头。只见脉脉斜晖之中,美人妍丽若虹。 那眸中水光,瞬间击穿了他的铠甲,重重撞在他胸口。 而黄壤回眸一眼,也觉得这小将一身正气、仪态出尘,清俊若玉树临风。居然有点像少时的谢红尘。 黄壤灿然一笑,随即离开。 而此时,殿中。 师贞朗道:“皇叔离朝这几年,朝中也是才俊倍出。前些天就有一员猛将,年方十九便击退蛮邦,平定了北疆。” “哦?”第一秋道:“有机会倒应该见见。” 师贞朗笑道:“这有何难?此人如今就在殿外。”他扬声道:“宣安将军入内!” 外面内侍立刻宣召,安将军走了几步,却仍不由回头。然后,安将军差点平地摔了个跟头! 宫人忍着笑,过来搀扶。安将军忙甩开他——堂堂武将,竟让宫人搀扶,成何体统? 行走间,他小声问:“那一位……是宫中哪位娘娘吗?” 宫人也知少年慕艾,不以为意,随口道:“娘娘不入正殿,此乃监正大人的侍女。” “侍……侍女?”安将军昏头胀脑,任由宫人将他领进去。可他好像是人进来了,魂儿没进来。 他呆呆地站在殿中,监正大人不由皱眉——此人看上去英俊,但怎么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师贞朗轻咳一声,旁边内侍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呃……啊。”安将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拜道:“陛下。”他扫了一眼第一秋,又拜道:“监正大人。” 师贞朗这才道:“监正看此人根骨如何?” 第一秋扫了一眼,道:“是个良才。” 师贞朗点点头,道:“安将军荡寇有功,如今回朝,想求什么封赏啊?”他含笑看向第一秋,甚至提醒了一句:“恰好监正也在,哪怕朕做不到,监正也自会相助。” 他这话说得和颜悦色,殿中君臣和睦,也算其乐融融。 安将军看了第一秋一眼,眼含希冀,问:“监……监正大人当真可以帮助末将?” 这小子,是想拜入司天监吧? 师贞朗跟第一秋都作此想。 毕竟拜入仙门,是多少世俗之人的梦想? 但此人根骨确实上乘,第一秋也道:“陛下都发话了,本座难道还有意见不成?” 说吧,小子。 果然,安将军大喜过望,他向第一秋深深一拜,以额触地,道:“末将恳请监正,将方才出去的侍女赐予在下为妻!” …… 殿中君主悚然变色! 监正大人也跟着变色了,只是这色有点绿…… 第130章 享福 安将军一句话,殿中骤然安静。 师贞朗快速看了一眼第一秋,沉声道:“安将军,不得放肆!” 安将军显然不料师贞朗会态度大变,他忙道:“监正请放心,末将至今并未婚娶,若得赐佳人,必会真心以待。而且发誓此生不再……” 他话未说完,监正大人低笑道:“既然安将军心意至诚,那便将她叫进来,问上一问。” 后面四个字,他说得咬牙切齿。 殿外,黄壤刚刚走出去没几步,就被宫人追上。 她本意是想前往医所,找裘圣白问问第一秋身体状况。而宫人拦住她,道:“姑娘,陛下和监正令您速回。” “什么事?”黄壤莫名其妙,宫人却也不多说,只是催促道:“姑娘快些吧!” 黄壤只得跟着他,一路回到殿中。但见大殿上,皇帝师贞朗双目看天,第一秋神情阴鸷,方才那个英俊小将看过来,目光与她一触即分,显得……有点羞涩。 黄壤皱了皱眉,她小心翼翼来到第一秋身边。监正大人低笑一声,道:“她来了。安将军不妨问问她自己的意思。” 什么意思?黄壤莫名其妙,但见第一秋笑得不阴不阳,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而面前的安将军面色缓缓泛起一层潮红,他一脸腼腆地问:“姑娘……可愿嫁我为妻?” 黄壤脸上的神情凝固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第一秋,好半天,她开始拨浪鼓一般摇头。安将军急切道:“姑娘或许不了解在下,但我对姑娘一见钟情,愿意……” “不必不必不必……”黄壤再次看了一眼第一秋,真是见了鬼了。她忙道:“承蒙将军美意,但……小女子只想终身侍奉监正大人,此生此世,再无二心。” 听完这句话,监正大人终于冷哼一声,袍袖一拂,离殿而去。 黄壤回头向了师贞朗一眼,见他忍笑不语,只得匆匆施礼告辞,追随而去。 第174节 “你……”她小跑着跟上,解释道:“我可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监正大人阴阳怪气、酸不拉叽:“阿染姑娘什么都不做就能勾了小安将军的魂儿,若是再做点什么,恐怕安将军骨头都剩不下几根了吧?” 黄壤停下脚步,监正大人走了一阵,发现她没跟上来,不由回头。黄壤也笑得不阴不阳,道:“监正大人要是这么说,那我可得试试看。这位安将军皮相上佳,骨头滋味想必也不差!” 说完,她一堵气,调头就走! 然而走没两步,黄壤的手腕就被人拽住。 她回过头,正对上监正大人阴鸷的双瞳。 黄壤冷笑:“做什么?” 第一秋不答,只是握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黄壤整个人就扑进他怀里。 “你干什么?!”黄壤粉拳往他背上一捶,急道,“有人会看见的!” 而监正大人不管不顾,一低头吻住了她。 唇齿相接,黄壤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远处有侍卫巡查,脚步声十分整齐地向此而来。黄壤连忙想要推开他,然而第一秋臂若千钧,纹丝不动。 他呼吸扑在脸上,丝丝滚烫。黄壤也心软了,她小声道:“你不用为难自己。我知道你身体……其实我不介意。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她双颊生花,话说得也很真诚。 监正大人心中松动,哑着嗓子问:“即使这般可怕,你也不介意?” 身边一群侍卫甲胄整齐,匀速经过。对于这边的动静,所有人目不斜视,视若无睹。 黄壤毕竟还是不好意思这么大庭广众地说情话,她牵着第一秋,紧走几步,来到一处假山之后。 这里幽静避人,旁边是一簇翠竹,周围只有流水孱孱。她摇摇头,道:“经历这几梦风雨,凡俗欲望我也看开了。床笫之欢什么的,都是低级趣味。”她抬起头,柔情款款地道:“所以,你伤了什么,或者缺了什么,都不要紧。那个什么安将军,就算是面容清俊、血气方刚,又哪能跟你……” 呃,在她的安慰之下,监正大人目光里泛起层层杀气。 “本座伤了什么?”他缓缓凑近黄壤,黄壤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这简直是个死亡距离!第一秋一字一顿,语态阴森:“本座又缺了什么?” 黄壤想退,但被他双臂圈住,身后就是一根翠竹,她无路可退。 “我说了,那都不要紧……”她声音越来越小。 监正大人简直怒极而笑,他一把将黄壤打横抱起,左右一望,见池中假山上有一石洞。他脚尖微点,抱着黄壤掠入洞中! 天光骤暗,黄壤有点心慌:“你……做什么?” 监正大人将她往石洞深处推了推,然后开始宽衣解带:“本座让你看看,我伤了哪里。比起你那小安将军,又缺了什么……” 话到最后,已经是字字衔恨! 黄壤本有些怕黑,但此时,见他杀气四溢,又不敢再度激怒。 石洞外花藤垂落,影影绰绰。黄壤被他抵到墙角,他的吻如疾风骤雨,带着一股凶狠的味道。随后,黄壤微怔——他、他没少什么嘛……这不还挺……管用的嘛! 而此时,她指腹触摸他的背脊,却只觉一片冰凉坚硬。黄壤细细触摸,随后明显感觉到第一秋的紧张。他握住她的手,死死将她抵在太湖石垒成的洞壁上。 借着昏暗的光线,黄壤终于隐约看清,第一秋身上,一层青碧色的蛇鳞覆了他半身。他额间蛇纹妖冶,瞳光亦渐渐化为暗金色竖瞳。 “别看我。”他捂着黄壤的眼睛,却嫌弃动作不便。他索性扯了一根衣带,蒙上了她的双眼。黄壤神线不清,耳畔只听见渐次深重的水声,和他愈加粗重的呼吸。 虺蛇的体质,让他变得不易满足。他用力吮吸她的唇,极致后来,近乎撕咬。黄壤痛哼一声,整个人都被他的滚烫点燃。 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是宫女自池边走过。黄壤生怕有人听见声响,用力推挡,然而终是浑身无力,手酥脚软。外面宫女小声说:“小安将军真是英武过人啊!” 这……黄壤娇躯微僵,监正大人感觉到了。然后他回以更加疯狂的“英武”! 黄壤整个人软成了春水,池边,另一个宫女道:“那你何不求陛下,将你许给他?他铠甲里那腰身……你若嫁了,必是享福不尽的!” “坏妮子,你在说什么!真真好不要脸……”二人嘻笑打闹,黄壤叫苦不迭。 你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哪里知道什么叫享福? 我倒是想告诉你们来着,奈何爬不起来…… 还有,以后说这些话,能不能注意点场合…… 黄壤狠狠地享了一回福,宫人们四处寻找未果,也十分奇怪——监正明明进宫了,却不曾出宫,四下又无人。能不奇怪吗? 而黄壤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画中了。 她翻了个身,猛然见自己睡的乃是一张宽大通透的白玉床,当即惊坐而起。帐外,第一秋的声音便响起:“怎么了?” 黄壤慌忙爬起来,指着这白玉床:“这不会也是师问鱼睡过的吧?!” 监正大人正在做一个什么法器,闻言道:“是宫里为他准备的寿床,原准备待他百年之后安放在他陵寝之中。后来没用上。我便搬入此间。他没睡过。” “哦!”黄壤这才放了心,又重新躺下去。 她翻了个身,青丝便铺了半枕:“你在做什么?”她字字带媚,声音里尽是满足与羞涩。 监正大人头也不回,道:“这里尚缺一面铜镜。方才抱你回来之时,见宫里有一废弃铜钟,吾便将它一并带回。” “你可真是……物尽其用。”黄壤嘟嘟囔囔地跳下床,自后面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贴了贴。监正大人没有回头,道:“不睡了?” 黄壤咬了咬他的耳朵:“你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监正大人于是放下手中铜器,将双手擦拭干净。他淡淡道:“既然睡不着,那就再来吧。” “什……”黄壤就说了这么一个字,就被他打横一抱,扔在了宽大的白玉床上! 等一等啊!黄壤撑住他胸口,道:“就算我睡不着,我们也可以说说话。对吧?” 监正大人抽了衣带,仍是蒙住她的眼睛,然后回了两个字:“不说!” 黄壤轻触他身上平整光滑的蛇鳞,一时之间竟然也分不清——天爷呀,这到底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 小安将军害我! 当然了,小安将军也没什么好报。监正大人第二天就将他收入了司天监。 黄壤这个人,其实颇好美色。无论男女,但凡长得美貌,她总忍不住多看几眼。所以前几天,她有意无意,总会凑到练功场。 小安将军乃军营出生,练功经常不穿上衣,嘿,还挺有看头。 黄壤着实饱了几天眼福。然而,小安将军乃是跟着鲍武学艺,他日日操练,很快就被晒成了一个黑碳头。 于是,黄壤前几天还口口声声地叫着“小安将军”,可没过多久,称呼就变成了“老安”! 监正大人冷眼观瞧,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儿来。 第131章 终章 黄均的夫家,在遥远的南方。 这户人家不算大富,但家风清正,勤劳俭朴,也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家。 黄壤从上京一路来到这里,说是跋山涉水也毫不为过。 而此地并没有光鲜的门头,看上去,甚至比黄家更不如。 黄壤站了一阵,有家仆出来,瞧见她也是一愣。 “你……”仆人讷讷地道,“长得好似祠里供奉的息壤娘娘……” ——你还真是好眼力啊。黄壤问:“你们黄均娘子在不在?” 那仆人醒悟过来,忙道:“在在,你且等着!” 小门家仆,并不是多懂礼数。他也不请黄壤入内,自己匆匆进院。不一会儿,黄均便走了出来,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孩儿。 小女孩长得乖巧,两颊鲜嫩如苹果。 黄均本是一边走一边逗弄着孩子,待看见黄壤,她微微一愣,半晌反而一声叹息。 她神情平静,黄壤看看她怀里水灵灵的娃娃,问:“你又生了个孩子?” “什么呀……”黄均嗔道,“是你孙女。” 黄壤无言,只得从她手上接过小孩。这姑娘也不认人,伸去拽她头上珠钗。 黄均阻住小孩,拉着黄壤的手,道:“走,给你做顿饭。” 黄壤抱着自己的孙女,心中简直感慨万千。孩子见她也很好奇,张开白嫩的小手,触摸她的脸。黄均忙将孩子抱过来,似乎生怕她再将黄壤摸散了架。 院里,有人喊:“母亲!可儿的鞋子湿了。” 黄均闻言,回道:“那就换一双,这点小事还要问东问西。就拿那双灰色的,刚刚晾干!”说完,她看向黄壤,复又笑道:“儿媳年纪小,总不爱自己拿主意。进去坐。” 黄壤沉默片刻,道:“当初让姐姐嫁到这里,也是无奈之举。其实……如果你去找姨母,她一定会安顿好一切。你可以如第三梦中一般,自在逍遥、随心所欲。以你在剑术上的造旨,假以时日,定能大放异彩。” 黄均闻听,目露神往之色,许久道:“兴许吧。虽然师问鱼害了无数人,但我还挺感激那场梦。我尝试了不一样的活法,姨母甚至说,我若再刻苦一些,便能承她衣钵。只是……”她抬起手,怜爱地轻抚黄壤的鬓发,“只是这世上也有一些人,让我愿意牺牲自己的逍遥自在。” 怀里的小姑娘咿咿呀呀地说话,黄均轻轻逗弄她,说:“你看,她多么可爱,是不是?” 黄壤低下头,但见稚嫩的生命,在温暖的怀抱中嘻戏玩耍。 这世上有些人啊,遥望过日月星辰,却依旧敢委身于柴米油盐。 有人笑其痴愚,有人敬其孤勇。 院里,一个上了点年纪的男子走出来,问:“谁来了?”一眼看见黄壤,他顿时有些恍惚:“你是……” 黄均道:“你别管了,进去做饭去。” 那男子听闻,便道:“好,你也别让客人在外面说话。都进来坐。”说着话,他便走过来,接过黄均怀里的小孩,抱进院中。 黄均道:“他就是你姐夫。” 黄壤哦了一声,她对这个姐夫,其实没什么印象。总共也没见过几回,只知道是个温吞平和的性子。 如今几十年之后再看,也仍是其貌不扬,但性情敦厚。 黄壤说:“那你怎么不告诉他,我是他小姨子?” 黄均道:“我俩好不容易再见一次,我自然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同他说什?你可有见过姨父、姨母?这么多年,你应该也会想他们吧?” “我很好,当然也见过姨父、姨母了。”黄壤惊讶于黄均的冷静,将自己如何复生,以及寻找屈曼英夫妇的事又说了一遍。 黄均听得认真,最后,她点头道:“姨父、姨母顾虑得对。此事,你还是莫要对外宣扬了。” 她神情平淡得过了分,黄壤倒也习惯了她这木讷的性子,道:“我不进去吃饭了,我走了。” 黄均嗯了一声,安静地送她。一直送出很远,黄壤问:“你准备送我回上京?” 第175节 三月春临,日头也多了几分威势。黄均上下打量黄壤,许久问:“你怎么还不消失?” 黄壤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消失?” 黄均喃喃道:“以前我每每送你出门,就醒了啊。” 一别已半生,相见疑是梦。黄壤眼眶红透。 三月下旬。 司天监举行醮祭大典。 地方就在神女祠,由司天监监正第一秋亲自主持,师贞朗御驾亲临。 因为祭典盛大,许多百姓提前赶来。上京人头济济、挥汗成雨。 令人意外的是,就连闭关多年的谢红尘也被惊动。 祭典这天,仙门与朝廷各位高贤大德之士几乎全部到齐。 百姓议论纷纷。 这个说:“朝廷跟仙门不睦多年,能让各方势力如此齐心的,也非息壤娘娘莫属了。” 那个道:“可不是吗?听说就连玉壶仙宗的谢宗主都到了。嘿,如此看来,还是咱们上京的息壤娘娘祠是正统嘛!” 更有人抱怨道:“息壤娘娘最是灵验。但这样多的信众,日后想要烧头柱香,更是不能了……” 诸人各自说着闲话,黄壤隐在人堆里,参加自己的“祭祀大典”。 身边突然呼啦一声,分开一条道来。黄壤转过身,发现一个人衣白若雪、御剑而来。他容色清冷,无尘无垢,仿佛已身在尘世纷扰之外。 并不需任何言语,人群退让。他丝履踏入尘埃,有一种神祗降世之感。 “谢宗主!真是谢宗主!”有人失声道。 谢红尘并不朝说话的地方看,他无阻无碍,缓步向前,一步一步,风仪倾世。 只是,经过黄壤身边时,他蓦地转头。 黄壤浅笑着,向他轻轻一福。 这么多年,她的这位前夫还愿意摒弃恩怨,前来祭奠。她很是感激。 当然,也只有感激。 谢红尘眼中震惊一闪即逝,但他没有回头,黄壤复生的事,司天监一直没有流出任何消息。 这足以说明,第一秋并不希望任何人知道。 而今他在神女祠行祭祀大典,如此庄严郑重,其用意,无非是为了广结信众,增加神女祠的香火。谢红尘非常清楚,所以他来了。 无论此举有没有用,他也和第一秋一样,不希望这个人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褪色。 可现在,黄壤就在人群之中,安静地旁观这场祭典。 谢红尘在万人注目之下,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他只能站在台下,人群敬之、畏之,于是默默退开,与他保持一臂之距。 祭典开始,谢红尘不言不动,安静观礼。心中无数次想要回头,然而人群如潮,而他并没有失态的资格。 这样的祭典繁琐无比,黄壤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 作为玉壶仙宗的前宗主夫人,她可太知道这些祭典的流程了。 今日神女祠的愿力格外充沛,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增强。这感觉让人舒适。她身子向后,想要挤出人群,耳边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响起:“爹爹,我要吃糖葫芦!” 黄壤并不为怪,然而另一个声音道:“先行观礼,一会儿去买!” 这个声音就太熟悉了! 黄壤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也在观礼。他脖子上骑了个三四岁的小孩,显然是他儿子。 “不嘛,我就要吃糖葫芦!”孩子坐得不老实,摇来晃去。 男子不耐烦,吓唬道:“再乱动你就自己回家!” 说这话时,他微微低下头,黄壤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眉眼。 ——黄洋。 时间如一场轮回,万物起灭,循环往复。 黄壤来到路边的小摊,买了两串糖葫芦。她重新挤进人群,将其中一个递给黄洋脖子上的孩童。那孩童很是迟疑,“黄洋”回过头,却见到一个陌生女子。 他能确定并不相识,却无端地觉得熟悉。 “这……怎么好意思?”他笑了一声。黄壤说:“吃吧。” “黄洋”这才道:“还不谢谢姐姐!” 孩子喜笑颜开,接过黄壤手中的糖葫芦,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姐姐!” “好孩子。”黄壤安抚一声,却又将另一串糖葫芦递过去。“黄洋”愣住。黄壤笑道:“给你的。” “我……我?”“黄洋”一脸不敢置信,“姑娘说笑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哪稀得吃这个?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他话里带笑,黄壤用尽全力,收敛眸中泪光。她轻声道:“吃吧。” 或许是因为她字句太过温柔,“黄洋”不由自主地接过了那串糖葫芦。裹着糖浆的山楂,酸里透着满满的甜。“黄洋”咬了一口,待再抬头之时,那女子已经失了踪影。 他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只是笑着又咬了一颗山楂。 ——无论她是谁,这糖葫芦真是有滋有味。像是无尽岁月之中,那些风干的爱和亏欠。 黄壤回到了神像里。谢红尘目光微凝,黄壤可以瞒过其他人,但显然还不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眼见黄壤似一缕清烟,与神女像倏然合一。 ……以香火愿力复生吗?他心知此事足以震撼仙门,令那些修仙者再生无穷欲望。自然也明白了第一秋为何不肯将黄壤复生之事公之于众。 黄壤在离第一秋最近的地方,听他讲述自己一生功绩。 如今的育种世家,早已不再区分什么散户。朝廷自办的官学,也因为有了沙若恩、宗齐光这样的人物,而不再形同虚设。 朝廷将供奉她的良种一钵又一钵地呈上来。其中许多良种都已经更新迭代,在她当初所育母种之上,又做了不少改良。 黄壤低头查看,不时还能点评几句。耳畔称颂,早已淡然。她只等着祭典过后,跟随第一秋回家。 他今天说了这么多话,晚饭可以给他做个烤梨,润润喉咙。 啊,说到烤梨,还是姐姐做得最好吃了。不知道她来了没有? 黄壤在如蚁的人群中寻找,只见远处,黄均和自己夫君一起,正带着儿子、儿媳,还带着孙女一同观礼。夫妇二人不知道低头耳语着什么。黄均一向木讷的神情,居然也现出几分笑容。 “黄洋”仍举着儿子,一边吃糖葫芦,一边观礼。 春风温柔吹抚,日头渐渐偏西,岁月悄无声息地经过。黄壤甚至觉得,或许,息音也在这世上某个角落,安安静静地成长了吧? 这人间呀,名利多虚无啊。那些惊心动魄、诡谲风云,最后也终究要坠入烟火里。 从此,日有朝暮,年有四季。 黄壤盯着渐渐沉落的红日,只得等着祭典结束,人群与荣光一并散去。然后,她就可以跟着第一秋回家。 贺表太枯燥,她听得不耐烦了,于是一缕传音到认真主持祭典的监正大人耳边。 “夫君,”她声音娇滴滴的,每个字都生着勾魂的刺,“今天太阳好大。人家扛住了日头暴晒,却扛不住想你……” 监正大人身躯一僵,差点念错了贺表。 然后,他显然是加快了节奏。 黄壤一脸得意,然后就看见台下的谢宗主也是身躯一震。 ……他、不、会、也、能、听、见、吧…… 息壤娘娘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祭典结束。 谢宗主深深注视祠中神女像,转身离去。多少年前的祈露台,那个人也曾依偎缠绕,柔情蜜语。言犹在耳,人事全非。 他迎着漫漫夕阳御剑而行,穿越即将沉落的天光,返回那一方清冷的暗室。回忆明明灭灭,耳畔有人拿了一颗樱桃,在他唇边蘸了蘸。 面对他的怀疑,伊人巧笑倩兮:“果子不甜,我要蘸一点蜜……” 那些纷繁错乱的曾经,半掺真心,半怀假意。可御剑飞行的第一剑仙,冷不防被光阴划伤。从此以后,伤口永不愈合,回忆终身凌迟。 神女祠里,黄壤待在神女像中,只等着第一秋来抱自己。 监正大人送走师贞朗,终于回身来到神女像下。他微微仰面,向她张开双手:“来。” 黄壤轻笑一声,合身扑落,正好跌入他怀中。 第一秋抱起她,她犹自碎碎念:“我们待会去郊外摘梨,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变种的梨树,此时正好成熟。晚上给你做烤梨,好不好?” “好。” “你变成蛇,我要骑你过去。我还没骑过蛇呢。” “晚上再骑。” “你知道吗,我今天看见黄洋了!我好开心!夫君,你说我们要是再生个孩子,应该是个人,还是个蛋呢?” “不摘梨了。” “那做什么?” “骑蛇。” …… 黑暗降临,大地沉沦。 喧嚣人潮在蔼蔼暮色里,陆续散尽。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宝书网(baoshu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